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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白沙

    那天小雨凉快,赵二哥带程策跑了一趟鸡头山,说是视察工作,看一看“贤者之途”挖得怎么样了。
    为避免再出岔子,程策背了一袋子习题册过去。
    他想得很清楚,但凡他们再来事,要他耍拳,攀爬,踢树桩子,他就坐在椅子上写作业,用知识武装自己,用文艺而柔软的方式击退敌人。
    不过,他纯粹是多虑了。
    这份下基层视察的任务,一做就是大半天,压根没时间搞别的。跟着赵二哥的步伐,程策戴着安全帽,背手站在地道入口,他那副冷飕飕的神经样子,让一些老人想起了赵慈他爷爷清叔。
    “娃儿长大了,你瞧眼神都不对劲,狠啊。”
    “可不是?”
    赵二哥很得意,他抄起两把铲子,对四弟说来,咱们合个影。
    程策站在黑黢黢的洞口,一手撑着铲,一手叉着腰,和二哥靠在一起完成了天作之合的虎狼兄弟情。闪光灯照得他眼晕,周围鼓掌叫好的声音更加不真实。
    他按照鸡头山摄影协会会长的要求,挥舞着铲子,象征性地来了两下,在长枪短炮里留下了高伟的倩影。那时,监工麻子叔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
    长辈们哈哈笑着说,你看咱老四这腰瘦的,这腚翘的,真的好生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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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以后,貌美宛如男模的程策把头型梳好,去探望了尚老爷。
    经过鸡头山的洗礼,他认为与其成日担惊受怕,不如借着这个身体做点儿实事,比如说,陪老丈人吃一顿晚饭。
    他本身刀工不赖,再加上躲在厨房里练了几宿,现在已经能把卤牛肉切出花来。
    当晚,程策捧着两饭盒的下酒菜,叩开了尚家的大门。他陪尚老爷在后院同坐,小木桌子铺着盘和杯,树影静悄悄的,月亮升起时就点在枝梢上。
    它早已不圆,正在渐渐变瘦,和他干瘪的心情一模一样。
    “孩子,你最近瞧着忧郁得很,都不爱笑了。如果有啥事想不开,你说给我听,两个人商量总比一个人憋着好。”
    “我很好,没事......   就是不知道她在西班牙玩得怎么样了。”
    “咋能不知道呢?是不是她又不接你电话了阿慈。”
    安宁的夜,他丈人一脸深沉,浓浓的关怀之意荡在眼里。程策从那目光里琢磨出亲情来,真心实意,不掺水,他忽然觉得对方挺看重赵慈的。
    至少比他想象中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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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发去终点站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当天,赵慈与尚云起得很早。外头还非常暗,他们已背起行囊离开了宿店。
    绕出住宅区不久,就是一片黝黑的森林,并肩前行时,尚云去碰赵慈的手背,他低头看了一眼,抓住她摩挲。
    “这么凉,是不是穿得太少了。”
    “我不冷。”
    她专注地望他,眼神热得确实能冒出小火苗来。
    于是他捏紧她的手指,将它们拉到嘴边亲吻。
    这条漫长的林道异常忙碌,不断有人越到他们前头去,尚云窸窸窣窣剥了一颗薄荷糖塞给他,赵慈张嘴含住了。那一刻,他的舌尖蹭到她的指腹,他怀疑姑娘是故意往里捅的。
    她笑笑地告诉他,今晚的庆功宴由她请客,餐厅早订好了。赵慈问到底吃什么菜,尚云便朝他靠过来,说是惊喜,正宗本地馆子,就连菜单都拿字典对照着一一确认过。
    反正,一切的一切,她来拿主意。
    他看着她那喜形于色的傻样,眼睛被风迷了,有一点潮。
    旅程刚开始时,赵慈没功夫想别的,只盼着睡一夜,就会变回原来的样子。他一门心思,抱着那样坚定的决心,与她同吃同住,跨过日出和日落,走过了一镇又一村。
    然而路短情长,好容易走到今天,他却生出了许多的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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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伴着午日的骄阳,他们跟随徒步大军入了城。
    中心街区热闹非凡,游客擦肩接踵,赵慈拉着尚云在巷道里穿梭,不经意地一抬头,就望见了大教堂的尖顶。
    那就是终点了,它看起来十分平凡。
    他之前曾设想过很多种激烈的情形,可惜当一切正式告结时,他也只是混在人群里,安静地站着,一时间什么感触都没有。
    人山人海的广场上,有乐队在唱老歌《Piel   ela》,男主唱至多二十出头,留卷卷的褐色长发,一边摇一边笑着唱。飞出来的歌词里说我只在乎你,只在乎你,除了你之外,再也不会有别人。
    赵慈看着前排听众摇摆的样子,想起再过几小时,自己就会收获一张写有程策名字的朝圣证书,并与尚云拍一张纪念合影。他会被她轻轻吻在嘴角,听她对他说那些从来没敢奢想过的话。
    这样美好的情与景犹如回旋曲,一遍又一遍地绕着他转,直到夜幕重又降临,白沙一样的星星洒满了整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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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晚饭,他们搂在一起,开始绕着城区散步。
    逛到观景台看夜景时,赵慈从身后抱住尚云,下巴搁在她肩上,说他特别喜欢那碗炖牛颊肉。她倚着他,突然扭头寻到了他的嘴唇,一股带有果汁香味的呼吸喷到他脸上,赵慈沉在幸福里,听见她唤他程策。
    他闭起眼睛回应她。
    她的吻很甜,比从前的味道更好,于是他扣住她的后脑深吻,不停地叫她云云。
    难舍难分之际,他鼓起勇气问她是否爱他。
    她说爱。
    ……   真的?
    真的。
    她边说,边将手指梳进了他的鬓发。
    他被她吻着,被她深深爱着。他也在这个属于加利西亚的夏天里,在她怀里,又一次失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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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酒店后,尚云累得猛打哈欠,她趴在床尾看电视,没多久就睡熟了。赵慈抱起她,把她塞回被子里,再一个人悄悄去了酒店外头散步。
    他边走边跟程策讲话,问是不是打得太早,对方迷糊地揉着眼睛,说没事。
    这里的夜要黑透了,另一边正在奔向黎明。
    赵慈走在石板路上,自称已经会讲一些简单的西语,字正腔圆,纯正潭城口音。等明年毕业了,他可以当领队,大家结伴南下去安达卢西亚。
    程策听着,只沉沉地嗯了一声,也听不出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赵慈摸摸鼻子,在橘子树下的长椅一角坐稳,他仰着脖子看上头的累累硕果,很希望果子能掉下来砸醒他。
    ……   大程。
    嗯。
    假如明天变回来了,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变不回来,真的。有这时间做梦,还不如回屋休息一会儿。
    可是回屋就见着她了。
    你不愿意?
    不愿意。
    说实话。
    实话是我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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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这里,程策就不讲话了。
    赵慈静静等着,也没开口催。无风的夜里,有一群群的醉酒游客路过,他们对他吹口哨,对他飞吻。
    他很羡慕,因为他知道等他们回了公寓,回了酒店,推开门就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床。但是他不愿回那个幸福的屋,如果可以,他想在这张长椅上躺一宿,不和她待在一起。
    “赵慈。”
    “嗯。”
    “回去睡吧,这里五点了,我再补一小时觉。”
    赵慈问是什么安排,程策说要跟赵三哥搭伙,去参加小区内新搞的暑期义卖活动。由于是第一届,大家报名踊跃,名单长得都写不下。
    “这个想法好,积德积善。怎么我们小区也搞起这事来了呢,谁给提的建议?”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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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她的男人,天天顶着被踹死的压力,顶着另一张脸,与心上人相隔万里远,仍未被魔幻悲哀的生活击倒。
    程策正在孤军奋战,试图独力从沼泽地爬出来。他并不是一个淳朴的好人,心思也多,不过真到了这节骨眼上,他却不曾揪着细节计较过。
    旅行途中,赵慈每天都给他发照片汇报情况,比如旅店后面种着蔬菜的小院子,草场的牛群,以及跟尚云有关的片段。程策看过,就只回复简单的两个字,谢谢。
    哪怕再不痛快,再难熬,他的态度始终不温不火。尽管他也同样心灰意冷,也一样的撑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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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睡下后,赵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站在落雨的夜花园里,手里没有伞,浇得里外都湿透。漆黑的天,只有前边落地窗透出来的灯光是暖黄的。
    这是一座陌生的大屋,而在客厅坐着看书的人,是尚云。
    她在那里并不奇怪,在他看来,她天生就该住在那种地方。奇怪的是,无论他怎么敲窗,跳着做动作,她都未能察觉他的存在。
    赵慈抹掉脸上的雨水,贴着窗,满怀期待地望着她。他意识到她成熟了一些,稍嫌陌生了一点。
    他觉得,这时的她已经是个真正的女人了。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窗内的世界越来越暖,客厅的门被推开,尚云回头瞧了一眼,然后撂下书,朝那人走过去。门板挡着他们的身体,赵慈看见揽在她腰上的男人手,还有缀在白衬衫袖管上的袖扣,细长形,黑白相间。
    他们终于开始接吻,由浅至深,是她主动的。
    他一急,又使劲地敲玻璃窗。他一直敲,拼命敲,不停地叫她的名字,从低喃到声嘶力竭。
    ……   云云。
    云云。
    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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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慈猛地睁大眼睛,胸口剧烈起伏着,并不晓得自己究竟是被吓醒的,还是被气醒的。
    他盯着天花板喘息,发现天已经大亮了。
    外头传来人语声和搬运物体的噪音,似乎很热闹。他将上半身撑起,习惯性地去看旁边睡着的人。
    然而那一处是空的,凉的,只捂着一团白色的薄被而已。赵慈摸摸薄被的料子,再摸了摸脸,睁开的眼睛又重新闭了起来。
    他就那么呆坐着,听着屋外越发热烈的谈话声,直到彻底坐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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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间卧室看着比从前大,或许是窗帘的颜色换了,灯具和书橱的位置调整过,且屋角堆着的漫画书,也变成了白色储物箱。两只同样尺寸的上下摞着,分别贴有手写的简易标签,“已阅”以及“待阅”。
    窗台上的植物多了一盆,挨着原先那盆放着,它修剪整齐,里头插着小木牌,写有一个名字和日期。透明塑胶喷壶摆在书桌角,下面垫一块叠成方块的帕子。他翻开桌上的纸本,这是他的课堂笔记,错漏的地方已被人修改过。
    赵慈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推开卫生间的门探进去瞧。检查完毕后,他退出来,拾起了置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十三天过去,密码没变,壁纸却变了。
    上面是晒成碳的尚云,扎马尾,歪斜地戴一顶遮阳帽。坐在餐桌旁的她灰头土脸,正捧着碗喝汤吃面包,一副护食的傻样,瞧着特别香。
    赵慈都快想不起这张照片是哪一天拍的了。无论是室外的小木桌子,或是背景里的老树,他曾每天都路过类似的。
    就因为他已经太习惯,太笃定了,所以昨晚临睡前,他没有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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