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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五十

    四十九
    昨晚气象新闻发布豪雨特报。是难得的准,雨在夜半就下了起来,哗啦啦的,不曾停过。早上车子一开出去,迎面都是雨水,景物一片模糊;雨刷才将水抹掉,又上来新的,简直来不及。车速一直都快不了,在常日早上的七点到八点鐘,一向是高速道路最壅塞的时候,下雨又逢星期一,谁也没耐心,喇叭一声鸣过一声,在磅礡的雨里,彷彿合音。
    这样的雨天里,有一辆车子开,即使堵车也该庆幸。并不乏要搭乘公车或捷运赶上班的人,即使撑伞,光一小段路,样子都要狼狈;男人还好,女人一早的精心打扮要毁在这一场雨里,一整天上班情绪都不好。遭殃的仍旧是周围男性。
    真好在秘书elin早早晋升有车一族。
    早晨例会在八点十分开始,星期一会议总冗长,过程并不愉快,公司跟长乐合作的项目当在上週三提呈进度,因故延迟,到今天,负责的部门仍旧交不出东西。
    陈立人发了一顿脾气,气势可比外面的雨还要大。不过,他还是给负责部门的团队再宽延两天时间。
    这一部门现今负责人为钟文琪,女人一向是不容易,又年轻,升任近半年,因之前的人并不仔细,心力全花在整顿。长乐后来的项目,一直由他们部门负责,先前她亦有经手,陈立人便仍旧交给他们负责。
    对钟文琪,我并不那么熟悉,况且事关责任,谁都不好说话。一向会缓颊的老李亦不开口。
    会后气氛犹差,陈立人甩头离开。眾人静了一下子才慢慢散了,我跟叶文礼一面说话,一面要出去,那钟文琪匆促收了东西,从旁快步越过。我瞥一眼,她是低着头,可看得出神情差。
    后面老李在说:「她逼自己太紧了。不放心交给下面的人,样样承包,那下面的人也当她想自己出头,谁有干劲去做。」
    我跟叶文礼都回过头。
    老李一面走来,看了我和叶文礼,续道:「还有应酬这种事,坦白讲,太认真的话,反而让客户有压力。」
    我未答腔。长乐谢老闆那人,其实不难应对,他一向爱说笑,有时并不注意分寸。假如太在意,反而要不好应付。
    叶文礼这时道:「不如老李你去指点一下吧。」
    老李瞥他一眼,笑得曖昧:「人家一个年轻女孩子啊——我去算什么。」
    叶文礼也笑一笑,但不说什么。
    后面话题转开来了,走在过道上,老李讲起他的家务事。那太琐碎,我不很仔细听,由叶文礼去答腔。一起乘电梯下楼,老李先到楼层。
    电梯门又关上,叶文礼即往我看来。
    「老李真的老了啊,要在以前,他八成看不过去,早在会议上出来说话了。」
    我笑一笑,睇向他,开口:「他说钟文琪年轻,你讲他老,我们在这中间可要怎么办?」
    叶文礼亦笑,道:「不上不下,所以眼不见为净。」
    我笑了笑,不说话。
    叶文礼又道:「不过,谢老闆向来都乐意帮助年轻人,尤其是女孩子,要是钟文琪想得通,并不难——是不是?」
    我看他一眼,「大概吧。」想想又说:「谢老闆为人怎样,另当别论,长乐这一块,我并不好多讲什么。」
    叶文礼微一扬眉,笑问:「你还在意长乐的项目被她部门拿走的事吗?那也是在钟文琪之前的事了。」
    我笑了笑,睇他,「是啊,所以刚才在会议上,我其实一直想找机会落井下石。」
    叶文礼哈哈一笑,看着我说:「你可不会。」
    我笑了,耸一耸肩。电梯门又开了,叶文礼挥一挥手,走了出去。
    回到部门办公室,门推开,即见一面窗,外面的景色彷彿浸在水里,朦朦胧胧。台北十月总是这样的天气,可届中旬,天气还一样热。
    我坐到椅子,过一下子,秘书elin端一杯咖啡进来。她跟我核对过事情,最后说:「楼下的钟总经理打过电话来。」
    我一怔,表示了解,在elin出去后,想一想,拨了内线电话。那一方在通话,我掛掉,逕自办公了,后头并不曾掛记。
    在晚一点时,话机响了。
    我接起,那头是陈立人。他讲:「晚上谢老闆作东,你也一起来,钟文琪还是太年轻,我怕她应付不好。」
    我不禁一笑,意有所指:「我当年也很年轻啊。」
    陈立人在那哼了哼,说:「你是男人,我担心什么。」
    我道:「您这是性别歧视。」
    陈立人嗤地一笑,只又道:「好了好了,晚上七点鐘在山海楼,还有,让钟文琪搭你的车去吧。」
    我无奈应了是。掛下电话后,又想了想,我拿出手机拨电话,那一边响过一阵子才接起来。
    赵宽宜的声音在问:「怎么了?」
    他口吻还是那样淡,我并不感到奇怪,可对预备要说的话,在心里想一想却不觉彆扭,总不习惯。
    可住在一起,当要打一声招呼。这阵子以来,他也是会说的。我便道:「没什么事,今天要晚一点回去。」
    赵宽宜并不作声,隐约能听到有谁在对他说话。他好一下才答腔:「早上没有听你提过。」
    我佯叹一声,道:「临危受命啊。」
    赵宽宜问:「去哪里?」
    我答:「山海楼,长乐谢老闆作东。」
    又听他问一句:「你自己开车吗?」
    我如实讲:「嗯,还有一位同事。」想一想,补了句:「女的。」
    赵宽宜淡道:「既然要开车,那就不会喝多了,可要将人好好送到家。」
    我不由得笑了,可悠悠地答:「那是当然,我一直是专业接送户。」
    赵宽宜似也笑了一下,他说:「要是看情形——假如真的不好开车回来,你用我的司机吧。」
    我笑一笑,道着好。
    又说两句才掛电话,elin正好敲门进来,她彷彿讶异,一脸疑猜,问我有什么开心事;我才发觉原来笑意仍在嘴角。
    我稍敛一敛,不过无用功,还是要微笑,索性算了——本来开心都是这样一件很小又容易的事。
    搬家可以很容易也不容易,九月底从法国回来后,我便开始着手,但一切底定还不过两个礼拜的事情。
    这之中,我不曾特别知会父亲,因和母亲协议分居,他便渐渐不住在家里了,偶尔还和许女士一同进出公开场合。那之间的关係,明眼人都是可以看出来。
    母亲在短时间内也不回来,我也不住,徐姐当不必天天在家里做事。商量后,她往后一个礼拜里只固定来一天整理;来日母亲返家,家里还是乾乾净净,不必操心。
    自住到赵宽宜那里后,日子当然一样的过,但彷彿很有不同。当不是不曾到过那里,每一处地方都熟悉,可这一时,不论做什么或看什么,都不由得要感到新鲜。
    我并不和赵宽宜共用一间书房,因业务缘故该避嫌,况且办公当讲效率;待在一起,即使不做什么,都要遐想。或者他不会,但是我很难保证我自己。
    谢老闆要请客,就不会只请一两位;他在山海楼定了八人包厢。
    山海楼是吃中菜,位在中山北路的一条巷子里。不同于一般的店,是一幢独栋的日式花园洋房,因为隐密,不注意就要错过。
    我来过很多次,钟文琪则是第一回。她虽年轻,可似乎对所见的一切都不感到新奇;或者,是紧张的缘故。
    来的路上,我跟钟文琪的谈话仅在于工作方面。对于她这个人,在她升职以前,我早有注意,她工作能力好,对事业抱有衝劲,假如不在被调职的那位底下做事,可能更早机会出头。幸而陈立人用人一向看能力,不然,在她的部门里,比她资深的也有,照理不会轮到她。
    至于跟长乐的合作上,在最早,项目一直是我的部门负责,但钟文琪前面的那位,凭着和陈立人近亲的关係,非要为难,到处抢着做。因之前一直也没抓住错处,陈立人难以说话,我亦厌烦,乾脆放手。
    这中间的争论,钟文琪都是知道的。她升职后,跟我只在会议桌上有交谈,公司里碰到,不过点一点头,私下毫无交情。
    她一路上,感觉非常拘谨,不免要提到长乐那项目,彷彿有什么为难,口气不很好。我并不以为是针对我的,反正是不这么想。也没有必要。接管一整个部门不是容易的事情,况且应酬,在我来看,她的确年轻,不然该知道一个女人最好的利器就是她自己。
    陈立人一向惜才,才有今天的安排。
    东道主谢老闆早已经到了,陈立人亦是。服务人员领我和钟文琪上二楼包厢时,两人就在门口说话,热络得很。
    看到我来,谢老闆堆着笑,扬一扬手。我一步上前,和他致意,再领钟文琪过来。其实要多此一举,谢老闆和她早有过接触。
    在应酬场上,男人对女人,又是一个美女,有的要说一两个荤笑话——谢老闆也对她讲。她或者笑一笑回击,都好过板着脸不说话。
    大概看在陈立人的面子,谢老闆倒不冷待钟文琪,便笑一笑,握过手,讲上不只两句,还在进包厢时,将她介绍给在座的其他人。
    一顿饭吃下来,总要两三个小时。可谈正事的时候少,说笑多,酒当不会少喝,谁都躲不掉。
    谢老闆频频支使钟文琪来倒酒,因算辈份,她是最小。又要她喝。她面色不很好,推託着,仍旧得喝。
    陈立人并不太拦阻。应酬就是这样了。
    喝过三巡,我的手机响起来。我一面接,一面打招呼就往外走。来电的是一个很久不见的朋友。
    外面有一处客厅,我在那里讲,忽看见钟文琪从过道快步走开。掛掉电话后,我想一想,往她去的方向,那里是洗手间。
    我等了一下,她从里面出来,望见我,是顿了一顿。
    「你还好吧?」我问。
    钟文琪不说话,微低下脸。
    我看一看,说:「你越是想躲酒,谢老闆就越要你喝,他一直是这样子——尤其,你是女的,他大概觉得有趣。」
    钟文琪便抬起脸,往我望,那脸色很差,怒火分明。她说:「我一点都不觉得有趣!我又倒酒,又陪笑,简直不是来谈生意的!」
    我平淡道:「像你一样这么年轻,做到这个位置的女孩子并不多,看你来谈事情,不免都要觉得新鲜,调侃两句,这种场合,大家有时是注意不了分寸——假如你不能接受,不拿办法周旋,根本也不要出来做事了。」
    钟文琪不语,脸在灯光映下,更显出那妆容的白。
    我本不欲说太多的,但一时不忍,又道:「要我说,谢老闆还算好的,至少,在你几次给他脸色看时,他并不发火,也不曾要董事长换负责人。假如不是相信你有能力,他早可以冷落你,」
    钟文琪动了动嘴巴,过一下子出了声:「我当然知道。」
    在九点多鐘时,终于席散。谢老闆跟每个人握手话别,到钟文琪时,问她看一个时间,带上她的人和项目细节,去他公司谈一谈。
    钟文琪微微地笑,她和谢老闆握手,表示感谢。
    陈立人也笑,彷彿终于满意。他拍一拍我的肩,对钟文琪点一点头,乘上座车,便瀟洒离去。
    来时,我将车子停在另一边的路上。我请钟文琪在原地等,可她非要跟着一起。她后来又喝不少,这一时走得并不很稳。
    我看她好似要跌倒,连忙去搀了一把。
    她倒推开我,一面说:「我可以——你反正走慢一点。」
    我当然随了她的意。
    她一面走,时不时地向我望。
    「——你还能开车吗?你也喝不少吧。」
    我笑了一下,看向她,只道:「你的脸可是比我还红。」
    钟文琪一张脸都红着,她似顿一顿,低声讲:「谁喝酒不脸红。」
    我耸了耸肩,不说话了。
    当然是安全将她送到家的。好在星期一,路上不见临检。我慢慢地开回去,进大楼地下停车场时,正好十点半鐘。
    我上楼进门,客餐厅的灯都亮着,不过没有人待在这里。书房的门半掩住,隐约有说话的声音。
    我走过去,轻敲一下门,往里面看,赵宽宜当在里头,他套一件睡袍,坐桌子前,靠在高背的单人皮椅上,在一面说电话。
    闻声,他便看来了一眼。
    我微微一笑,不打扰他谈事情,走了开,逕自进房间。洗过澡后,我又出来,他那里已经安静下来。
    我冲着两杯茶时,赵宽宜从书房里出来。
    「把人送回家了?」
    他似随口地问,我笑了笑,将其中一杯茶给他。我说:「当然,赶紧送回去,太麻烦了。」
    赵宽宜微扬起眉,「哦?」
    我大概说了一下那钟文琪的事,后面不禁感叹一句:「让我想起自己才出来做事时的样子。」
    「年轻的时候出来做事,都是难免被刁难。」赵宽宜这时说,看我一眼:「不过,她跟你一点都不能比。」
    我一顿,可实在要不好意思了。
    五十
    年少出来做事的辛苦,赵宽宜当然要比我有更深刻的领略。他一开始当不是那么地顺利。他不能算是完全依靠了他外公,除了初始的资金,后面一切都是他自己。这不很容易。很多人在最初是不晓得他的背景。
    他的成功不会是侥倖。他心里是总有一份一切的蓝图。他做事时,更冷静,又严峻,是很一丝不苟。彼时,我还在美国,他和我通话并不太讲到工作,彷彿很轻松。可在美国的那一时刻总是台湾的夜半。
    在一场酣畅情事后,卧室内独亮了一盏床头灯,我先冲过澡,坐在床上抽菸,突然就想着这一些事。
    我也想到我自己。倒不想到赵宽宜心中对我有过评价。他跟陈立人在最早合作的项目,我经过手;在会议桌上,他不曾因交情而妥协条件。
    他当然公私分明。是太分明,不曾留情,我有一度不想继续,可更不想被小瞧。男人如何不固执于事业成就。现在来想,都要笑。是真的做不好,也料不到他这样严厉。
    赵宽宜才从浴室里出来,发稍还有湿意。他走到床的另一侧,我将抽到一半的菸递向他。他摇头。
    我于是拿烟灰缸,将菸按熄了。他上了床,一面要躺下来。
    「睡了吧。」
    我便将床头灯关了,拉被子睡进去。安静了好一下,我很快有睡意,忽听到赵宽宜说话。
    「对了,有一件事——外婆问我过几天去家里吃饭,到时候一起去吧。」
    我正迷迷糊糊,不觉应了好,才突地愣了好一下。我睁开眼,眼前一片黑,一时适应不了,看不清楚他是不是也睁着眼睛,只听沉缓的吐息;可能他的,或者我的。
    我在心里慢慢回味他的话,感到情绪两样,一则是犹豫,因感觉不很好面对;另一则实在理不清,彷彿跃跃欲试。去就去,哪里要怎么样?他们不见得要看出什么。我也不会要表现出什么。赵宽宜当然也是。
    我一顿,突然要感到好笑——想得太深了。不过吃顿饭,是本来就不怎样严重的事情。我便一闭眼,并不去开口问什么。
    每年十月份开始,赵小姐便少旅游,专心经营她的社交圈子,今天约谁谁吃茶,明日跟某某看电影,还要跳舞,一天里至少有三家场子要她挑选出席;是忙得不亦乐乎。
    我从法国回来已经一阵子,赵小姐来过两次电话;两次都是茶会邀请。因手头忙,我只能推託不到。又总在週末假日,我也是总走不开身。
    虽跟赵宽宜每天都能碰到面,可是能放轻松一起做什么的时候不很多,只有假日能够多点。也不一定是出门,时常在家里,两人在一起说说话,放影碟看,喝一杯茶,或小酌都很好。
    那两次,赵小姐难得不有抱怨。
    可推掉的倒不只有她那边,除非必要的应酬,朋友私下的饭局,我近一阵也少去,更别说临时约。那难免喝酒,实在耗时,非因为谁而戒。我并不对赵宽宜也有这样的要求。他本也不是要夜夜笙歌的人。
    这天下午邱亦森来电。
    我跟他有好一段时间不碰面,从法国回来曾讲上电话,他曾问我会面,但我在忙搬家的事,实在抽不出空;可才知道,他和他男友之间出了点问题。他那男友在台湾的事始终做不顺利,决定回美国。
    两人最初未谈分手,拖拖拉拉的,异地恋爱一个月还是散了。邱亦森在电话里问我週末出来,这次,我怎么样都排开了事情。
    约定的地方在兄弟饭店梅花厅,是上午九点鐘,喝早茶。简直难得,邱亦森向来不睡过午不起来。都说失恋要转性,看来话不差。
    到达时,邱亦森已经在位子了。他的精神可很好——食慾似乎更好;在他面前放了好几碟的点心。
    我坐下,逕自倒了一杯茶,看一看他,道:「你看起来气色很不错。」
    邱亦森扬起眉,「那是一定的。」顿一顿,讲:「不然能怎么办?」
    对感情,邱亦森一向比我看得开,他说这种话,大概很受到这一段的打击。不过我知道他并不爱听安慰的话。
    我便附和他:「你说得对。」
    邱亦森看来一眼,一笑又一叹道:「在这时候收场其实也好——我后来发觉我跟他不很合适。」
    我不禁要打趣他:「当初不知道是谁讲非他不可,还追得很厉害的?」
    邱亦森毫不窘促,还笑笑道:「陷入热恋的人谁不是看谁好——不讲我,你看他一直是最好,我就看他不合适你。」
    我实在地咳一声,忙讨饶:「施主,冤冤相报何时了。」
    邱亦森笑得亲切,不过道:「总之,就算milton继续留下来,我们早晚要分,不谈生长环境,主要是个性,尤其年纪。」一叹,「下一回真的要找差不多年纪的。」
    我笑道:「那人选可不太多,现在谁不是找比自己年纪小的。」
    邱亦森挑一挑眉道:「不要说没有——我在同年纪之中还是很有行情。」
    我笑笑:「哦。」
    邱亦森横我一眼,就安静了一下才道:「我说真的,我不想总是要照顾对方,但每次碰到的,都是很需要被照顾的人。」
    我望着他微笑,悠悠地指出癥结:「因为你总是很独立。」
    邱亦森似一怔,彷彿自嘲道:「是啊。可是,难道一个人独立,就不需要被照顾了吗?简直好像我的原罪。」
    「那也不是。」我斟酌道:「因为独立,所以时常忍不住要在主导的位置。」
    邱亦森不说话,可脸上倒不是不开心。过一下,他开口:「你说得没错,我是有点这样子的,并不喜欢别人不照着我的步调来。我这样是不太好,难怪总跟谁都不长久。」
    我道:「也不该是完全你的不好,讲分开,总是两个人的事。」
    邱亦森似若有所思,过一下向我盯来,话锋忽转:「不要只讲我,该到你了!你现在是怎么样啊?约都约不动。」
    我霎时咳一声,端茶喝。
    邱亦森在那彷彿感叹:「真想不到啊,你们住到一起,进度真是大飞越啊——」又盯着我问:「你们这是要认真了?」
    我顿一顿,笑道:「说什么认不认真。」
    邱亦森打断:「你们在法国的时候发生什么事?他怎么就突然转性了?」
    我道:「没有发生特别的事。」
    邱亦森扬起眉,「那为什么?」
    我默了默,只能耸一耸肩道:「不知道。」
    邱亦森一愣,「什么?」
    我于是把在法国的事大致讲了一遍,最后说:「大概他很有感触,所以觉得可以把我们之间的友谊向上提昇一些。」
    邱亦森挑起眉,「你其实可以讲,是他大老闆终于决定爱你。」
    我笑了笑,不说话。可心里不是不为这一句触动。
    邱亦森看了看我,叹道:「看来真要恭喜你,媳妇熬成婆。」
    我不禁好笑。可在他面前,一直有的犹疑是忍不住要冒出来。我看他,开了口:「所以你也觉得是了吗?我真的可以这么想——他是像你说的那样?」
    邱亦森已又拿筷子夹点心,听见手似一抖,那饺子掉回盘子里。他彷彿受不了的一翻白眼,才深深地叹一口气,正经地望我。
    他道:「你要是不这么想,还能怎么想?」
    我默然,过一下道:「你说得对。」
    我当然一直都这么想。不然,根本理解不了赵宽宜近一阵的态度。可心中还是要不定。也是没办法,爱有时候是太飘忽。
    分别时,邱亦森向我埋怨,明明失恋是他,却要他来开导我。我只笑着,随便他调侃;他好似受不了,叹一口气,手一挥,坐上计程车远去。
    接下来,我还不回去,开了车往圆山方向。
    今天早上,赵宽宜在那附近的acc俱乐部有一场面会。acc俱乐部最早为隶属于美军的俱乐部,后来美军撤离,改为美侨俱乐部;以往加入条件严苛,不过重新装修后,服务对象不在限于美商及美侨。
    赵宽宜是和谁面会,我未多问。可让他同意在週末见面,亦不会是等间人物。
    在路上时,我算好时间打了电话,那一端没有接起,在掛掉后过一子,即接到另一通来电,是范月娇,果然赵宽宜仍在谈话。因俱乐部为会员制,若不是,一般难进入,他让范月娇到大门口等我。
    到达后停妥车子,我走向门口,范月娇即带着笑迎上来,「程总,好久不见。」
    我笑道:「辛苦范大姐了,週末还要加班。」
    范月娇亦笑,「哪里,这是我应该做的。请这边走,董事长那里还没有结束,要请您稍等一等。」
    我点一点头,随着范月娇进到俱乐部。俱乐部里不少设施,有宴会厅,吃饭喝咖啡的地方亦少不了,还有网球场、游泳池那样好消磨的地方。当然,更有隐密的方便谈话的会客室。
    范月娇带我走过大厅,往里进到一条穿廊,绕了一圈去到咖啡厅。
    咖啡厅的另一面是落地玻璃窗,和游泳池相邻,因天气还热,池边的一排凉椅上都不见空,一个个男人女人仅着清凉,在那里做日光浴;也是风景。再过去,是刚才走过的穿廊,跟咖啡厅遥遥相望。
    「您请在这里坐一会儿。」范月娇对我道,一面向侍者招手。
    侍者过来递上餐本,我翻一翻,要一杯美式咖啡。范月娇并不坐下,跟我客套两句后走了开。
    咖啡很快送来。我端着喝,一面望窗外,过了一会儿,就看到对面穿廊走上两道身影;其中一人是范月娇,而走在前面的也不算陌生,是鑫宝董事何荣保。
    我不感到太意外。鑫宝的董事会下个月改选,何荣保跟现今的董事长这一年多来不停角力;两边都在积极拉拢赵宽宜。因他的一票可能要影响结果。
    又过一下子,赵宽宜才出现。他跟我走一起,而范月娇则已搭他公司的车离开。我开动车子,想一想,跟他讲:「我看见了何荣保。」
    赵宽宜看来,淡道:「这个月他约了我三次,总要见一次。」
    我问:「你打算把票投给他了?」
    赵宽宜只答:「我的一票其实无足轻重,还有别人。」
    我想起上次叶文礼的话,便道:「他们看得是长远的投资。」
    赵宽宜静了一下,才说:「他们想得太远了。」
    我失笑。那里的两边都在精打细算,全设法要在赵宽宜这里寻好处。可谁也没想过,或许赵宽宜要有另一种打算。
    我便转开话题。说一些无所谓的小事。
    车子是开到猫空了。那里有一家农庄,只作几个人家的私人招待。赵宽宜的外公外婆今天在那里请吃饭。
    我上一次恍惚地答应后,不曾掛住,但昨日,赵宽宜再突然提起来,一时也婉拒不得。可也没有理由要推掉,我当然应下。
    车子停在农庄的停车场,从这里到宴客厅还要走上一小段路。停车场内停满了各种来头的车。似乎到了不少人;隐约能听到前方红色房顶的屋子里的热闹。
    我暗自讶异,脱口:「这些,该不会都是你外公外婆请来的?」
    赵宽宜看来一眼,似笑非笑,可不说话。
    我略微地窘——这里是私人地方,当然不会再有别的请客的人了。我佯咳一声,改口:「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赵宽宜静一下,答:「外婆在这里办生日酒会。」
    我一顿,可很吃惊,望着他问:「你是说真的?」
    赵宽宜看我一眼,要笑不笑的。他道:「这种事还能有假的?」
    我无语,佯作埋怨地横他一眼,他倒是装不看见。
    这一时,我在心里简直要紧张起来,并不是第一次应付这种场合,可今天对象却不是别的人,那是赵宽宜的外婆;彼时面对,并不要彆扭,但如今情景已经两样。可还有别种的心情,要说高兴也不是,总之复杂,是难以怪责赵宽宜事先不说清楚。
    正走到了宴会厅前,我望见里头的阵仗,不禁叹气,开了口:「你事先告诉我就好了,我还可以准备好礼物。」
    赵宽宜淡道:「你的那一份,早就送了。」
    我愣住,还没答腔,他已经先一步进到里头。
    老太太过生日,来的宾客多是她那一边的亲友。赵家人只有几个,都是赵小姐的堂兄弟姊妹。这些人对赵老及老太太,表现亲近,跟赵宽宜则不冷不热。
    赵小姐当然要在的。我一眼看到她,她那时倒不看到我。
    生日酒会上,眾人各自聚成一圈谈笑,并不乏话题,也不只说那些家常事。尤其围在赵老及老太太身边的。
    赵小姐也在她母亲旁边。同在一边的赵老,却不搭理她,绷着一张脸,跟一个人说话;等见到赵宽宜,神色才好很多。
    赵老及老太太看到我来,彷彿不意外,而赵小姐是什么神情,我一时忽心虚,不怎么往她看。
    赵宽宜却也不看她,逕自跟两老说话。两老向我看来,赵老对我点一点头,老太太则开了口。
    她笑道:「哎呀,好一阵子不见到,还要你破费买礼物。」
    我忍着不去看赵宽宜,只笑笑,说:「哪里,不会破费。在年后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再去拜访,实在很不好意思。」
    赵老开口:「年轻人事业重,抽不出空是一定的,不要紧。」
    老太太在旁一笑,道:「所以说,像是你一样老了也很好,都不用做事,每天醒来喝茶看报,打一打牌,一天就过,都不用太烦恼。」
    周围的人都笑了。
    赵老彷彿也忍俊不住,两老相互调侃了几句。之后,话便转开,赵老和我谈了几句,都是正经,对赵宽宜则话寻常,老太太时不时在一边抢话。赵小姐偶尔会答腔。那时候,他们母子目光才有对上了。两人面色全无波澜。
    我在这里陪了有一下子。赵老先走开,跟一个熟人打招呼,老太太不知道看见谁,要赵宽宜一起去说话。
    赵宽宜彷彿望了我一眼,可未说什么,跟他外婆过去了。
    一时之间,只剩下我跟赵小姐。我才看了她,她也看我,倒笑了笑,向走过的侍者要两杯酒。
    她把一杯递向我,「你怎么好像很紧张?看都不看我。」
    我接过,笑了一下,当然对着她讲:「怎么会。」
    赵小姐呵了声,「我倒是没想到看见你。」
    我拿话搪塞:「宽宜临时向我提,我也没有事,就来了。」
    赵小姐一笑,「你却还记着送礼,可见不是临时跟你讲。」忽一叹,「每次他的话,你总是往心上放。」
    赵小姐当然说得无心,可听着,我心头却实在要突地一跳。我还是笑,并不说话,她也不再讲,因有人过来。是她一个表亲的女儿,大概跟她关係很好,语气亲近。
    两人说上两句,对方看我一眼,即当着我的面,向她问起我。
    赵小姐抬起眉,看一看我,便介绍。我礼貌性的握一握手,跟对方间谈。赵小姐在一边端着酒饮,带着笑,和我夸讚她的这一位表外甥女。
    等对方走了,她脸上不无曖昧地向我看来。
    「又骗了一个女孩子了。」
    我实在好笑,喊冤道:「我什么都没做。」
    赵小姐呵呵一笑,喝了口酒,「好看的男人当然不用做什么,总是有女孩子自己上门。」指了一指另一边,「不过,换成是自己的儿子,我就不好说什么了。」
    我便望过去,在那一边,赵宽宜正跟一位女孩子说话。那气氛彷彿很融洽。我别开眼,喝一口酒。
    我并不感到怎么样。因这种场合,总也会有这样的事情。是无可避免,不管是他,或者我。
    侍者将蛋糕推了出来,足足有三层,用了鲜奶油玫瑰花及珍珠装饰,华丽非凡。老太太站在中间,有赵老,以及赵小姐和赵宽宜伴着,一脸的笑。眾人为她唱起生日快乐歌;唱完了,另一个侍者送上一束九十九朵红玫瑰,赵老接过,献给她,并亲吻了老太太面颊,迎来鼓舞的掌声。
    我在一边,一样地鼓掌,望见赵小姐向赵宽宜低语。两人眼神并不回避。我想,我可能始终看不明白他们之间。
    后面分蛋糕,我也拿到一块,内层的蛋糕是巧克力口味。有个不知道谁的男孩子手里捧着一块蛋糕,很急匆匆地跑,在我脚边摔了,蛋糕砸在地上,全毁了。看是要哭,我乾脆把蛋糕给他,他很开怀。大概是他母亲的女人跑过来,对他唬一唬,很不好意思地对我道谢。
    刚多说上了两句时,赵宽宜走了来。对方一下子闭住嘴,可笑着,对我及赵宽宜点一点头,扯着孩子走开了。
    我望那对母子走远,才看向赵宽宜,笑道:「怎么你一来,人家就要跑,都才认识而已。」
    赵宽宜面色平静,可不很诚意地道:「哦,那太不好意思了,坏你的好事。」
    我一笑,看了看他问:「你不拿蛋糕吃?」
    赵宽宜道:「我不很喜欢巧克力。」
    我倒不知道,挑了一下眉,笑道:「那太好了,以后节日都不用送你巧克力。」
    赵宽宜睇向我,道:「假如你要送,我会很乐意收。」
    我不禁微笑。此刻在这里,当然人不少,可我望他,感觉好似只有彼此。我开口:「你这么说——看来,我是非要送不可了。」
    赵宽宜似也一笑,他道:「到时就看你的诚意。」
    我笑了两声,「诚意当然一直有。」忽有一样念头,转身对着他,佯作正经:「不知道您明天有没有空?」
    赵宽宜对着我注视,问:「有的话要怎么样?」
    我一笑,道:「要请您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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