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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饮杯中月、贰贰

    红砖老屋旁有些空地闢了块菜圃,与菜圃相邻的是丛生的杂草,这些杂草对住这儿的杨氏母子而言却都是药材或食材。这一小块地里,随着时节流转也会开出各种花,结不同的果实。
    这老屋在镇上是有名的鬼屋,儘管如今破落不堪,仍瞧得出原先的格局甚大,古时候住这儿的屋主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可惜家道中落,又因屋里闹鬼,几经转卖后也越来越不值钱。如今几进的屋院缺乏打理,屋主也不想费心力整修,平日也根本没人敢靠近,没想到前几年居然租出去了。租住这里的母子也仅是整理出一座院落方便生活,房东认为除了这对可怜母子也没人敢住,也就从来不涨租金。
    这对母子姓杨,子随母姓。杨母似乎是得了失心疯,镇日都在院里玩些小孩的玩意儿,说话也天真如稚儿,她的儿子杨慕珂是个年轻人,长相身形都很一般,就是在路上看了也不会留下什么印象。杨慕珂除了在院里种菜和几样药草,也会到附近山里採药,和镇里的药材行也有往来,母子俩靠微薄收入和自家栽种的菜维生。
    某个微冷的春日傍晚,杨慕珂收拾完农具就去草丛里摘拣一些能用的药草,他蹲在墙边忙活,墙外有脚步声,有人在外面喊:「杨哥哥在不在?」
    杨慕珂正在忙没起身,随口回应:「在这里,是巫鈺么?有什么事进来讲。」
    绕过门墙进来的是个模样漂亮的少年巫鈺,他是个孤儿,家人似乎都死在战乱里,年幼就被镇上古寺里的僧人收养。虽说他身世坎坷,但在这个战乱频仍的地方谁又没经歷些苦难呢,不过他总是笑脸迎人,生的又好看,在这一带人缘也很好。
    巫鈺笑起来有两个酒窝,肤白如玉,站在夕照里就像镀了层金粉。他走近那堆杂草丛说:「我就是顺路经过,来看一看杨哥哥和伯母。伯母人呢?听说她前些天染了风寒,在屋里休息?」
    杨慕珂把割下的花草扔到脚边的篮子里,平淡回应:「嗯,只是小病,无大碍。一会儿天要黑了,寺庙离这里还有段路,还是早点回吧。」
    巫鈺像是没听到劝告,逕自凑近说:「你身边那些是兰花吧,我对这种草也略知一二的。呵,真是小巧玲瓏,好可爱,仔细闻还有香味。」
    杨慕珂终于转头瞥了巫鈺一眼,那少年说的是他身边开小白花的綬草,精緻玲瓏的花旋绕生长,宛如青龙盘柱,所以有人喊它盘龙蔘,或龙抱柱。难得有人跟他聊花草,他点头说:「是兰花不错,这也是一种药草,每过一日它就会往上开一朵花,整株开满要十多天。」
    「我以前看的都是粉花,杨哥哥你这里开的是白花。」
    「这是从以前住的地方带来的。」
    巫鈺点点头问:「对了,我和你是差不多时候搬来这镇上的吧?」
    杨慕珂没回答他,抬头看了眼天空说:「这就起风了,再晚一点会下雨。你早点回吧,淋雨就不好了。我这里也没什么好玩的,留得太久你会无聊。」
    巫鈺说:「怎么会,我觉得杨哥哥很有意思,好像很神秘,你以前住哪儿?听其他人说,你好像是从很多战事的地方来的,一路舟车劳顿很辛苦吧?」
    「嗯。」
    「在这鬼屋住,你不害怕?」
    杨慕珂低头拨弄药草,清点採收的量,有些慵懒的聊道:「鬼也是人变的,有什么可怕?人死为鬼,凭的是执念、风水地气,聚成的一股阴气,可是总有一天会消散的,但若匯聚起来成为灵沼那样混浊之物,又会变得什么都不是了。」
    「灵沼?那是什么?是修士们会应付的那类东西啊?杨哥哥真厉害,连这都知道。哥哥是不是在什么门派待过?气质和别人都不同。我觉得你和其他人都不同。」
    杨慕珂本来没有想和人多聊,加上最后那句话让他莫名警醒了些,于是敷衍说:「偶尔去药堂买卖时听人讲的。」
    「杨哥哥,再过一阵子就是清明了,你这清明草能不能分我一点?我觉得这些开白花的很可爱,想养在寺里,我会做好吃的斋食,是师父教我的,我用斋食和你换?」
    杨慕珂也想让娘亲吃顿好的,于是答应道:「好吧。不过现在天气多变,你别到处乱跑。听说城南和城北有不少人猝死,也不清楚是生病还是怎么了。万一你四处跑染了瘟疫可不好了。」他只是不解为何死的那些人都是男子,或许只是巧合?
    巫鈺眸光闪动,怯怕得拉住杨慕珂的手说:「别说了,怪可怕的。」
    杨慕珂眉心微结:「怕就快回寺里,没事别乱跑。」
    巫鈺一听劝告又靠在杨慕珂臂上微笑说:「唉呀,杨哥哥真坏,故意讲这种事吓人,我们寺在城东,没事啦。我帮你整理药草吧?」
    「天色晚了,快回吧。」杨慕珂把篮子拿回来,站起身看着巫鈺,巫鈺比他稍矮一截,看着漂亮纤弱,总是笑得甜美讨喜,但气势却并不弱,有时相当缠人。
    不过巫鈺也是会看脸色的,晓得人家不耐烦了就撢了撢袖子说:「那好吧,杨哥哥这么担心我,要是天黑我还来不及走,只怕哥哥得送我回去,那我还是快走了。师父应该也在等我了,我有空再来探望伯母。」
    「去吧。」
    杨慕珂目送巫鈺离开,巫鈺也不好好走路,哼着歌儿一蹦一跳的离开,少年身影被夕阳拉得斜长,直到和路边树影相连。杨慕珂的目光从那道晃动斜影里收回,他想了想,拾起附近枯枝拿小刀削了削,在墙角和住处的出入都插了几根,再拨杂草掩盖,这是简单又很有效的一种结界,勉强能防鬼,但这更是专门防妖邪精怪的。
    做完这些事,他就去处理药草,然后看药煎好了没有,他听房里传出咳嗽声,赶紧搁下手边的活去看房里生病的妇人。妇人有张秀逸好看的脸,即使病中的她披头散发仍无损半分美貌,她看杨慕珂进来就可怜兮兮的喊:「我渴,我渴了。慕珂,我要喝水,要喝水。」
    杨慕珂点头应好,把手里的小碗搁桌上,先倒水递上,妇人喝完看见小药碗就抗拒道:「不吃药,药苦,苦死了!」
    妇人整张脸发皱,那模样把杨慕珂惹笑,后者拿出一个竹製小盒打开,用盒里的小糖飴耐心哄道:「娘亲要是乖乖喝药,就可以吃这些糖。你看它们漂不漂亮?你昨日也尝过,很好吃的。」
    「糖,要糖!」妇人伸手要拿糖吃,杨慕珂立刻盖上盒盖收着,她恼道:「不孝子,不给娘吃糖!」
    杨慕珂笑着说:「我特地弄这些糖来就是给你吃的,可是娘亲要先吃药才有糖啊。」
    几番诱哄,妇人终于把苦药喝到见底,杨慕珂看妇人拿到了那盒糖飴开心享用的模样一如天真无邪的稚子,平和的心情又搀了些感慨。当年他落难,就是这个自称杨雿熙的妇人救了他,还自称是他的娘亲,他本是不相信,可是杨雿熙却喊出了他曾听过的名字,杨慕珂。
    之后他就用杨慕珂这名字和这女人一起生活,如今也差不多又过去十年了。这个女人丝毫不见老态,他怀疑杨雿熙并非凡人,儘管这样他也没有特地调查,只想和她一起平凡的生活。
    十年了啊,那些往事彷彿昨日才发生过,但是杨慕珂不敢回想太多,害怕太沉溺在过去,那么他会无法再往前迈出半步,这样杨雿熙该怎么办?虽说杨雿熙已经疯癲失常活了那么久,但他想像得到过去她肯定过得很不好,因为他遇到杨雿熙那会儿,她是衣衫襤褸、蓬头垢面的像个野人,却也是多亏这一点才只是被当成山野乞丐、流民对待。若是让人看清杨雿熙的模样,又发现她这般痴傻,那么她的下场肯定会非常的悲惨。
    杨慕珂心想,像野人那样活着,起码是自由自在,无人管束,怎样都好过他现在这样,活着,但也不算真正的活着。
    天边远雷鸣响,窗子因风震动,看来是要下一场不小的雨吧,过不久可能迎来春汛,镇上又有许多事要忙了,杨慕珂望着窗外发愣,听到杨雿熙喊他,他转头望去,杨雿熙递上一颗糖对他灿烂微笑:「宝贝儿啊,吃糖啊。为娘买来的,很好吃的糖。你不要难过啊。」
    杨慕珂接过糖又摸了下脸颊,自己没有掉泪也没什么表情,他笑问:「我没难过啊,娘亲看错了。」
    「为娘才不可能看错,你是娘的宝贝孩子,天天守着护着哄着的,你还不会讲话我就陪着了,皱个眉想要喝奶还是拉撒,为娘都能知道,所以不会看错啦。」
    「呵,好好好,娘亲都对。」杨慕珂在妇人热切注视下把糖含到嘴里,它是甜的,能很快压过药味的甜,但他心里很平静,活过来以后不曾再为了这些苦或甜的滋味而有什么起伏。
    现在能和娘亲重逢,并且好好的生活在一块儿,他该知足了。该知足了,他很珍惜这些,希望日子能继续平静的过下去,儘管是这样一个心愿,也得无时无刻小心翼翼的守着,因为他和娘亲都不算是真正的凡人。
    他又花了些工夫把杨雿熙哄睡,然后走出房外,低头摊掌看了眼,指尖失了血色,指甲也泛白,再找出镜子照脸,脸色实在算不上好,和巫鈺那种元气饱满的白亮气色不同,他的脸苍白得像个鬼,唇色虽然还没泛紫,但也是很浅淡的血色。
    「看起来像病入膏肓,哼。」他无奈哼叹,走去后头无人居住的废院里,进了破落祠堂把一个小瓮取出来,撕开封口的白符低头深吸一口气,雾白的光气被他吸入了眼耳口鼻等孔窍,吸尽光气之后他松手任由小瓮滚落,神情有些恍惚的坐在地上。
    须臾后杨慕珂回神,脸上恢復了血色,他垂眼低喃:「存粮都没有了。」
    那光气是所谓的生气,任何活物皆有的东西,可以直接掠夺,但他对无辜生灵做不来那种事,这都是他在发生过战事的地方搜集来的,除此之外就是在山林里捉捕作祟的杂妖、山怪,或刚好有哪里尸变了,他就去接收那尸骸未散的一口生气。
    他的脊骨曾遭到创伤,还能正常行走跑跳已是万幸,但也因此他像个半死不活的人,人吃的饮食他就算吃了也没多少用处,得靠其他活物的精气血续命。
    数日后到了清明,杨雿熙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成天关在屋里也闷得慌,杨慕珂就带她一起去把家里的药材卖去药堂,再到附近街市逛。杨雿熙的模样还是太醒目,所以每次出门前,杨慕珂都会拿一种香木磨成的粉沾了水涂到她脸上,把她画得满脸蜡黄,还好杨雿熙并不讨厌这么做,还觉得有趣好玩,加上那树粉有木香,所以后来她也会自己磨树粉涂脸。
    许久没逛街市的杨雿熙兴奋得不得了,拉着杨慕珂四处看,她的反应和小孩儿没两样,一见到新奇喜欢的东西都要转头问杨慕珂说:「儿子,我想要这个。」
    杨慕珂不厌其烦告诉她银两没带够、不需要那些东西,他不由得暗叹持家不易啊,自己赚得实在不算多,也好在他不必每日饮食,所以还算过得去。
    杨雿熙被拒绝多次后开始扁嘴,双眼泛着水光,一脸不悦瞪着儿子。杨慕珂苦笑了下哄她说:「娘亲,你刚才喜欢的那个香包我回去就做一个给你,用买的要花钱,我们的钱不够。」
    「那我帮忙攒钱,你教我拔草。」
    「好、好,回去就教你,我还教你怎么边草环跟花环。之后会开更多漂亮又香的花草,你就能拣自己喜欢的花草编来戴。」
    「哇啊,好好好,我儿子最孝顺了!」杨雿熙开心得拍手踏步,挽住儿子的手晃了晃,一脸傻气。她又喊:「儿子啊,娘饿了。」
    杨慕珂跟她说:「等会儿回去还经过这里,再买点零嘴。我们现在要去寺里,师父他们那里有斋菜吃,娘亲再忍忍。」
    「喔。」杨雿熙点头,看前方上百级的石阶皱了下眉,随即又握拳告诉自己要忍耐,因为答应儿子了,她拉着儿子的手催促:「那我们赶紧、赶紧过去,斋菜要凉了。」
    杨慕珂闻言失笑,和她一起爬上百来阶进了古寺,问了广场上一位僧人要到哪里找巫鈺,那僧人说自己是云游僧,还不太清楚这寺里的事,给他指了方向让他去食堂看看。巫鈺碰巧从食堂出来,一脸欢喜迎上来说:「杨哥哥你来啦,伯母也来了,伯母康復了,气色看起来很好啊。」
    杨雿熙得意拍着儿子的胸口道:「那当然,慕珂都餵我吃糖呢!」
    「噗。」杨慕珂被娘亲大力拍了下,忍不住轻咳,巫鈺关心道:「没事吧?倒是杨哥哥看起来怎么好像有些虚弱,可别太过劳累才好。」
    杨慕珂把提来的小包裹给他说:「这是白花綬草。」
    巫鈺欣喜接过花草说:「太好了,你真的给我送这个来啊。我可是天天都帮忙做斋菜,盼着哪天你们会来的。」
    杨慕珂淡然回应:「没什么,只是买卖而已。用这个换一顿斋菜给我娘亲就够了。」
    巫鈺笑说:「杨哥哥真是老实,快进来用饭吧。我煮了不少,肯定够的。」
    巫鈺热情招呼他们,他看杨慕珂盯着面前的斋菜并不动筷,有些戏謔道:「杨哥哥老实固然是好的,可是也不能浪费粮食,许多地方被战火波及又饥荒,都吃不上哩。何况这是我的一份心意啊。您说是不是啊,伯母?」
    杨雿熙吃得又快又急,但举止却不粗鲁,她忙着细嚼慢嚥,闻言用力点头,把嘴里食物嚥下后说:「是不是吃不下?那为娘给你带回去?不吃真的是好可惜啊。」
    杨慕珂笑睨她一眼,拿起筷子说:「那我就谢过你了。」
    巫鈺很高兴的样子,他说:「我先去把綬草种好,晚点再过来找你们。」
    外面走进一位老师父笑呵呵看巫鈺念了句佛号跑掉,他进食堂也和用斋菜的施主们打过招呼,那老师父说:「是巫施主邀来的客人吧,今日为了过节备了不少菜,吃不够的话厨房那儿都还有的。」
    杨慕珂点头致谢,老师父回礼后被一旁用斋菜的客人喊过去,那些客人之中有位妇人说:「巫鈺他孩子心性,人见人爱,不过也差不多是该有个归宿的年纪了。我刚好知道有位不错的良家子,要不要找我姐姐帮他说亲?我姐姐是有名的媒人,师父你也知道吧?」
    老师父笑呵呵应道:「知道的,只是这事还得问巫鈺自己的意思。」
    那位女客看到杨慕珂又问他说:「杨兄弟也年纪不小了吧?要不要也找一门好亲事,这样也能有个人帮你照顾母亲,你也有更多馀裕闯事业啊。」
    杨慕珂回以浅笑,那女客驀地有些红了脸,她并不认为杨慕珂生得有多出色,所以只认为方才一瞬的惊艳是错觉。杨慕珂婉拒说:「我想是没人想和我们母子一块儿住的,就不劳烦你们费心了。」
    「那、那好吧,也不能勉强嘛,呵。」女客给自己搧了搧风,直觉那对母子是有什么鬼魅依附着,要不她方才怎么会觉得杨兄弟生得其实很不错?可平常看又觉得死气沉沉的。
    饭后杨慕珂带母亲在寺里散步,古寺里有不少老树,也栽植一些好看的花草,杨慕珂走到花间深呼吸,春光自枝叶间洒落,他闔眼感受这里的地气,还有这片土地蕴含的生气,多少缓和了一点缺粮的不适。
    然而他回神后发觉杨雿熙的人影成了远处一个小点,娘亲往寺庙后方跑了,再过去就是连着山坡地,那里都是树林,地势也崎嶇不平,平日没人会过去,杨雿熙却追着蝴蝶往那儿跑。杨慕珂担心喊道:「娘亲等我,那里都是山坡,别跑远了,摔伤就不好了。娘亲!」
    杨雿熙似乎听到儿子呼唤而停下,但她没回头,而是原地蹲下来,等杨慕珂赶到时她指着地上问:「儿啊,这是什么?树根?能吃么?虫子们都吃得好起劲啊。咿呃,看久了好恐怖喔。」
    杨慕珂弯身查看她指的是什么,大树下盘根错结,在那些树根空隙的土里冒出一小段沾了泥土的手指,指甲灰黑而且快要脱落的样子,皮肉也软烂得可以,关节已经有些露出,周围都是蛆虫,他赶紧拉娘亲退后,冷静叮嘱她说:「娘亲不要告诉任何人在这里看到什么,把刚才的东西忘了吧。」
    杨雿熙不解,歪头问他说:「我觉得那个好像是人,我们不救他么?」
    「那是已经死了的,没有救了。」
    杨雿熙满脸疑惑拉他手臂晃了晃,追问:「可是、可是可是啊,我也是那样救了你的,你也是死了,我又救活了啊。不过你身上没有虫子就是了,指甲跟皮肉也没掉。」
    杨慕珂微皱眉心,轻叹道:「就是说啊,我还没死透,但那人是死透了的,所以没救了。让他尘归尘,安息吧。」
    「喔。那怎么不埋好呢?」
    杨慕珂脸色有些沉,若有所思回头看了眼那埋尸处,耐心的哄杨雿熙说:「晓得了,我有空会来帮他的,娘亲我们先回去吧,这里要回去还得走一段路,你不是还想买零嘴?不抓紧时间逛,回去就天黑了。」
    杨雿熙听到有零嘴吃连声应好,已经把那死人的事拋一边忘光了。
    这古剎清净之地埋了死人,怎么想都不寻常,杨慕珂本来并不想多管间事,但他答应了母亲要去把那尸体埋好,多少也还是有点在意,所以等宵禁后还是悄悄跑去古寺。宵禁后街市上就没什么人车,凭着过往练就的身手避开巡逻武官不是难事,连隐身符都用不上。
    进了古寺仅藉着月光就能找到白日里发现尸体的地方,然而他却找不到那死尸,也不晓得是这些老树的根鬚太过繁多杂乱在扰乱他耳目,还是有别的原因。
    「都死了总不至于还能自个儿往地底鑽吧。」杨慕珂嘀咕,拿出搜罗术的符纸,指尖凝气写下找寻之物,那张符化成一个微红光点飞进树林里,他跟着光点发现一座入口低矮被灌木掩蔽的山洞,迟疑了会儿拿短刀砍掉刺人的枝叶往洞内走,没多久就发现里面别有洞天,月光自上方空洞照下,沐浴在月色里的是个已经被雷劈断烧毁的巨大树头,已经几乎焦黑的树头在一个角落生出绿意,那点绿意不知积累多久的日月精华生长、茁壮,又成了一棵小树。
    他望着那株小树苗愣了许久,一般人会为眼前美好的景象、为那份生气而讚叹或感到高兴,可他却只是感觉到饥饿得脑袋有些发昏,又不知所措。
    如果是明蔚的话,也能像那样直接吸收月色吧,也许神裔就是那样能连系天地事物的存在,或一种媒介?杨慕珂抬手抹了把脸,转身往外走,心想找不到尸体就算了,他不是无心要帮忙,但就是找不到。
    到洞外以后思绪好像又更清明了些,他皱眉忖道:「可是那符化出的光分明是飞到洞里……」
    他回首望着漆黑的洞内,微风拂面,不是阴风,他怀疑是自己多想了,毕竟那种符也不是每次都很有效的。杨慕珂打了个呵欠要回家睡觉,稍早可能下过一场雨,土地还有些软,走到铺石的地面就好多了,寺里僧人八成也都睡下了才是。他脚步轻快走着,踢到碎石,再往前差点被绊倒,有块石砖破裂翘起一角。
    「嘶。」杨慕珂低头看鞋有没有坏,再看石砖裂损的原因似乎是被树根鑽破,不只他脚边的石砖,附近好些地砖也都有些起伏或破损,就像有东西在地底浅层活动过。他觉得这寺里藏有古怪,这一点疑惑像涟漪般扩大,他没走寺旁的山坡小径回去,而是打算绕进寺里逛一逛看有什么发现,然后就被看到的景象吓一跳。
    一些禪房前有些人形的物体立在那儿仰望夜空,广场那儿有更多相同的东西,杨慕珂能看到月光宛如流水般流淌下来,浇灌在它们身上。他再定睛一瞧,发现那些都是人形的树,从头到脚都是树的枝干和根鬚。
    杨慕珂暗暗心惊,接下来的事让他有些后悔夜里跑来古寺,那些人形树在月色照耀下逐渐变成人的模样,许多是白日里打过照面的僧人,里面还有不少市井百姓。他们全部都朝他看过来,有人从背后一手拍在他肩上,他方才早有察觉谁在靠近,一转身就见巫鈺站在那儿,他瞇眼质问:「你是人?还是妖?」
    巫鈺无奈的皱眉浅笑,答道:「都是吧。曾经是人,如今是妖。」
    「怎么回事?」
    巫鈺惨淡笑了下,随即恢復平日明媚讨喜的笑容跟他说:「这事一言难尽,不过说来也像是随处可见的事。像我这样的流民孤儿,一般不是病死就是被卖掉,而我则是被僧人带回这寺里养,能在这儿吃上一顿饱饭对我来说是难得的好事,所以就算被僧人们任意对待也只是害怕和忍耐,久了以后就渐渐没有感觉了。我真的很乖很听话,他们只除了洩欲以外,平常都待我很好。
    可是有一回我犯错被罚抄经,不知是谁把门锁了,屋里走水,我就这么烧死了。死后为鬼,但我生前并无什么执念,意识逐渐就淡了,原以为能就这样重新轮回,或就这样消失也好,谁知道我的魂魄又开始凝聚,还变得更强大。
    也许是僧人们都捨不得我走,或他们感到愧疚,心中有鬼,不管怎样,我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牵绊住了。虽然我觉得困惑,但也不是太难受,再次能像活着那样感受到世间的色彩、光亮和景物变化时,我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从前睡的床上,一切经歷好像都是场噩梦。但我也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我已经不是人了。杨哥哥你猜,如今的我是什么?」
    杨慕珂想起不久前在洞穴里看到的东西,以及那些诡异的树人,心里已有联想,但他并不打算讲出口。有些精怪在化人后会特地跑去找凡人寻求证明,问凡人自己像什么,若回答像人,那精怪就能顺利化人。
    就算巫鈺似乎已经能化人,也不需要靠这种事而有作为,杨慕珂也不想回应太多,和精怪妖魔接触总有不少潜藏的规则,所以能少一事就少一事。他是这么想的,但巫鈺显然不想放过他,巫鈺咧嘴笑说:「很好猜吧,刚才你不也看到了,我如今是树妖。」
    杨慕珂叹气,对方自己都讲了,也不差他再问些什么:「你把寺里的人都杀了?」
    巫鈺摇头:「不算杀吧,他们的魂魄元神都在,不然白日里也不会那么正常活动。我只是怕寂寞,所以想让他们能长长久久陪伴我。方才是让他们晒一晒月色。」
    「僧人也就罢了,其他那些百姓又怎么说?」杨慕珂皱了下眉,他无法尽信巫鈺所言。
    巫鈺目光变冷,没了笑意,他说:「那些人和师兄他们一样喜欢我,我就让他们也加入了。」
    杨慕珂微微转头扫视了会儿问:「老住持呢?」
    「呵。」巫鈺轻笑了声:「住持他讨厌我,我也不喜欢他,就让别人替代他。」
    「树林下的尸体,还有城里猝死的那些人……」杨慕珂有时挺不喜欢自己的灵光一现,那些联想多半都会成真。
    巫鈺挑眉讶道:「原来杨哥哥发现啦,怪不得这么晚还跑过来。既然你发现了,那也成为我们的同伴吧。我真的很喜欢你啊,和我在一起吧──」
    话音未落,杨慕珂倏然执刀出手,巫鈺人头落地。他好歹也修炼过一阵子,常人无法就这样削断巫鈺的脑袋,对他而言却也不算什么,只是得蕴酿一会儿。
    地上断头滚了滚,巫鈺那张漂亮脸盘已经沾了些沙尘,他惊愕道:「你问我这么多都是在等这一刻杀我?你在找我的破绽?」而他竟没感受到半点的杀气跟杀意?
    巫鈺痛苦而愤怒的尖叫,所有树人都动了,飞窜出许多枝干要攻击杨慕珂,杨慕珂往山洞的方向狂奔,他的衣衫有不少处被挑勾刺破,但他们都没能刺中他要害,他返回洞内发现有许多根鬚正在盘绕编织成网,想要将出入口挡下。
    「中!」杨慕珂掷符叱了声,用火术逼退它们,翻跃窜入洞里找到那不知几千岁的树头和一旁衍生的树苗,树头内的凹陷处已经盛满鲜血,他砍了树苗也没能阻止外面疯狂涌入的树人,再瞥了眼血池,忽觉那里像是隐藏了什么,于是握牢了刀刃深深插到池里刺凿。
    「啊!」空中彷彿听到巫鈺惨叫一声,那叫声开始变得低沉而扭曲,听得人脑袋昏沉泛疼,杨慕珂也发出吼叫,使劲开凿血池底部,有一处不停冒出大小不一的血泡,他的手在那里摸索到一块有些冰凉的东西。
    树人已经突破燃烧的火网衝进来,朝人甩出长鞭似的树枝欲刺死杨慕珂。
    「住手,住手,住手!该死的,杨慕珂你这该死的啊──」
    杨慕珂拼命刮凿池底,紧要关头终于抠出那块冰凉之物,枝椏尖端也已经抵在他额面,血水迅速消退、乾涸,惨叫声没了,在他额上刺出一个红点的树枝和那树苗、树人们都迅速枯萎。
    他摊开掌心看挖到的东西,是一块有些稜角的晶石,上面血水好像被吸进石里,它半透明,有着云雾般的莹白光泽,内部好像含了一些清水般的液体,摇一摇也会晃动。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杨慕珂深呼吸,收好晶石踩着枯萎的树枝们爬出洞外。这事把他累得不行,他乾脆一屁股坐在洞穴外休息。天上的月亮被浮云所翳,周围陷入漆黑,但是在他身边开始有许多微尘般的光点浮现。
    是生气,大概是巫鈺掠夺来的,这可不能浪费,杨慕珂手忙脚乱摸出随身带着的法器袋子捕捉,袋内画了符阵能摄住他所需的生气。大半夜,一个男人拿着小袋子像在扑萤火虫,而且看起来虚弱得很,边扑边喘。
    生气收得差不多了,杨慕珂把袋子开个小口埋首猛吸,吸饱了,像吃撑了肚子一样随意躺在地上继续喘。
    他笑了出来,一会儿以后发出像在哭的声音,但只号了几声就安静下来。他着实是太累了,不小心躺久一点就睡着,醒来时已经天亮,他起身拍拍尘土要赶回去照顾母亲,偶然瞥见洞外有一些开了白花的綬草。
    之前他根本没发现这些花草,这可能是他送巫鈺的,也可能是野生的,不管怎样他都没有太多想法,从一开始他就不打算和谁深交,因为不想再把心交出去,他认为明蔚从前说得对,有些生灵活得越久越胆小,凡事都变得小心翼翼,所以越年轻的傢伙越是意气风发、敢爱敢恨,但是像他这样心已经苍老的就算了吧。
    杨慕珂算了算自己也不是太老,但他已经很胆小,不想再轻易交出真心了。如果是从前的他,会为巫鈺伤心悲叹的,现在的他却没太多感触,认为自己活着才是最要紧的,他得活着,他想活着,哪怕混成这种模样了也不想死,一来是不甘心,二来是他捨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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