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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饮杯中月、贰肆

    杨慕珂在一间精緻非凡的房间里醒来,他对珍奇古董并不算瞭解,却感觉得出这里的摆设和陈烈的用具都是特意挑选过的,那些东西蕴含了不凡的力量,然而这里的「气」却并不混乱,每件事物所在的位置都恰到好处,所以待在这里让人感到和谐而舒服,这房间是精心佈置的阵法,也是极适合修炼的地方,仅仅是待在此处就能吸纳灵气,并和那些蕴含灵气的器物共鸣,使修炼成效倍增。
    他跟着明蔚学过阵法,习惯先找出关键的阵眼,概略瀏览四周后发现这房间中央摆了一张螺鈿桌,桌上置了深蓝圆形的浅盆,盆里用清水养了些浮叶,叶子边缘开着细小如碎雪的白花。
    杨慕珂站到镜前检视自己,他身上无伤,原本带着的东西都没落下,但他还无法安心,无论这里有多好都不是他想待的地方,他心系母亲安危,只想立刻离开。只不过当他推开房门往外走,就发现自己回到了原来的房间,他当即了然这个阵法把出入口给藏起来了,果然试着跳窗也会回到原处,不管他从哪里离开,只会返回同一间房里。
    杨慕珂气笑了,抚额吐气,他总算明白过来这是蓝晏清用来困他的局,也不晓得这是怎样炼成的,不过他没放弃,只要没死总有机会能逃脱,过去他不也都这样熬过来了?所以他告诉自己不能也不应慌乱,他稳住心神后就乾脆坐到方才那张螺鈿圆桌旁静思对策,一面等着佈阵者出现。都这么大费周章将他困住了,那人绝对会出现的。
    果然在他醒来不久,蓝晏清就推开门进到这间房里,后者的神情克制却难掩欣喜激动。蓝晏清看小师弟还算镇定就苦笑说:「瞧你这样子,分明也是记得我啊。我从河里救出小孩的时候,心中就有种奇异的感觉,于是在人群里一直找,果然就让我发现你了。我们师兄弟好不容易重逢,你却不肯认我,真教我难受。」
    杨慕珂一语不发,神色漠然,若不是想找出逃脱的办法,他甚至也不想多看蓝晏清一眼。
    「盛雪。」蓝晏清温柔低唤,朝他苦苦找寻的人走近了些。
    杨慕珂冷冷回应:「盛雪早就死了。」
    蓝晏清神情微变,窘迫解释说:「我不知道爹、师父他会对你下那样的狠手,而且他本来没有要杀你,只是没想过那咒术会害死你。他只是想让你吃点苦头交代出天人的线索,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从今往后再没有盛雪这个人。」杨慕珂说完冷笑了下:「其实一开始也没有过,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人。」
    蓝晏清心慌意乱,又走近几步劝哄青年说:「你别这样,我知道你怪他,他的确是太狠心了,你心中有怨是理所当然。但,但是你连我都不认了?我们当了那么多年师兄弟,我对你一直都是真心相待,不曾有过轻视、欺瞒或恶意伤害啊……」
    杨慕珂歛回目光不再看他,表情木然直视前方,他心中的怨太多也太深,偏偏他心眼也小,所以全都卡死了,现在他一句话都懒得多讲,因为蓝晏清是不能体会的,不然怎么就只会替姓盛的讲话?何况他从来都不是盛雪,盛雪或灵素宫的一切,全都是虚假,是他活着所经歷过最大的污点,是奇耻大辱,而他憎恶那一切,就连过去替盛雪做的坟塚,现在回想都嫌太多馀了,那个叫盛雪的根本不存在,他只想将过去都埋在土里任其腐朽消逝。
    可是蓝晏清的出现再次提醒他,遗憾都还在,伤痛仍延续至今,虚假中衍生的心障更从没饶过他。他已经不想浪费半点心力去恨,但这都是他们逼的,要是其中一方不存在就好了啊……
    蓝晏清想过无数次,要是再见到盛雪该说些什么,其实他也晓得自己讲什么都没用,错误与伤害已经铸成,难以弥补,可他还是捨不下小师弟。他自知说什么都是错,但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可是望着小师弟那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他还是很难受,涩声问:「不可能原谅我们了,是么?」
    「原谅你们?」杨慕珂轻扯嘴角,笑意却不及眼底。此刻他所顾虑到的只有他的母亲杨雿熙,灵素宫对他们母子就是个威胁,也可以说整个修真界对他们皆是威胁,那些人追求成仙,而他的母亲是天人,对他们而言是个捷径。一旦母亲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思及此他神色沉鬱,不想多言,他不想冒险。
    「你真的这样恨我们?」蓝晏清抓着杨慕珂的肩头,语气有些激动。
    「不行么?」杨慕珂蹙眉反问。「但也无所谓,反正你们不在意我是怎么想的。」
    「盛雪,我一直都很在乎你,你明明知道──」
    「真的在意的话,会不顾我的感受将人关在这里?」
    蓝晏清语塞,退开了一步又回头辩解说:「我是担心你被人发现,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只有我不信,一直都在找你。这屋里的东西是我特地为了你搜罗来的,每一件都是,我想等找到你以后先把你藏起来,找个新的身份给你,这样你也不会再被人盯上吧。」
    「蓝晏清,你不要自欺欺人了。最先伤害我的不就是你爹?他肯定还在盯着你,要是被他发现你找到我……这不也是你搞出这地方来的原因之一?因为你在这里佈下的阵法,有办法避过他的那面昭明宝镜?」
    蓝晏清一听他提盛如玄,就紧张得抓牢他肩臂,垂首像在喃喃自语的说:「对,你别怕,他不会知道的,这地方很隐密,这些法器都是精心挑过的,足以形成障壁不让宝镜发现。」
    相对于蓝晏清的小心翼翼和紧张,杨慕珂始终冷漠淡定,两者沉默片刻,蓝晏清率先挪开眼说:「看来你还没准备好见到我,但我是真心想对你好,我……明日会再来,你先歇着吧。这里有你可能会用到的所有东西,我先走了。」
    蓝晏清一转身就忍不住叹气,他以为找到小师弟后一切都会好转,但依然感到无力和沉重,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因为害怕盛雪用那么冷漠生疏的态度对他,这样的小师弟太陌生了。即使知道盛雪变成这样的原因,但他仍接受不了。
    蓝晏清一转身,杨慕珂就紧盯住对方的背影,等那人一离开,他立刻衝过去尝试推开同一扇门,却依然出不去。虽然进退皆是同一处,他也没打算放弃。
    「娘亲……」他担心杨雿熙,害怕蓝晏清会让更多灵素宫的人在他们刚落脚的地方找寻天人的踪跡。他抽出挽发的木簪,取出嵌藏其中的破阵黑针,凝神找寻这里可能有的破绽,但试了几次都无果,只好收针再另谋他法。
    又琢磨了好一会儿,杨慕珂轻笑出声,表情嘲讽,现在的他被灵素宫和蓝晏清搞得心神俱疲,实在想不了太多事,儘管心系母亲也不该无端耗费心力,乾脆先睡一觉再说吧。
    当他再醒来后被蓝晏清吓一跳,蓝晏清拉了张椅子坐在床边看他,眼神盈满了痴迷和露骨的欲望,这早已不是他曾熟悉的蓝师兄。虽然他在这十年间也变了不少,很多事都变得陌生了,可是他没想到蓝师兄对他的执念似乎并没有随着岁月流逝而减少,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什么曖昧,所以这不仅让他匪夷所思,也令他感到沉重与害怕。
    蓝晏清俊眸优雅眨了下,柔声细语的问:「睡得可还好?」这几年他在外还是那个备受敬仰的少年才俊,不因为是千百年难得的修炼奇才而心高气傲,待人总是谦和有礼,但他所有的温柔都只给了小师弟,只有这个人是他想要的。
    只不过那都与杨慕珂无关,也不是他关心的,他坐起身稍微伸了个懒腰,对蓝晏清不予理睬。
    蓝晏清逕自说道:「我带了些你以前喜欢吃的点心。要不要吃一些?还有一些你可能会需要的丹药,你过去经脉受损,灵气难再匯聚,一会儿我替你看内丹如何?」
    「你想关我到几时?」杨慕珂实在受不了对方这么絮絮叨叨的。
    终于盼到小师弟回应了,蓝晏清一脸欣喜,却答非所问:「你肯理我了。盛雪,你再喊我一声蓝师兄可好?」
    「你究竟想做什么?」
    蓝晏清深情款款望着杨慕珂说:「我只是想像从前那样,你也早就察觉了不是?我对你的心意……」
    杨慕珂冷然回说:「那终究只是一时求而不得的迷障,又或是别的缘故造成的,你对我未必是真的有这样的感情。」他知道这么说对蓝晏清不公平,但世间事从来都少有公平,他只想将心力放在母亲身上,不想再对灵素宫的任何人交出真心了。况且他对蓝晏清既然没有那样的感情跟念头,就不该有任何回应,连一点温和友善的施捨都不行,那对他们彼此都不好。
    蓝晏清皱了下眉,改坐到床沿跟他讲:「你怀疑我不是真心?」
    杨慕珂反问:「要是由我压着你做那房幃之事,你可乐意?」他以为这就能逼退蓝晏清,他知道蓝晏清虽然对人表现得谦和,其实骨子里是很高傲的。
    没想到蓝晏清垂眼思忖半晌,跟他说:「既然是两情相愿有何不可?不过你修为仍浅,由我带领此事也能有助于你。盛雪,我日夜都思慕你,真是想得很苦,你不要再折磨我了。」
    杨慕珂没预料蓝晏清是这种反应,暗道糟糕,他弄巧成拙,提了不该提的事。他还没来得及转移话题就被蓝晏清推倒在床铺上。蓝晏清压着他,埋首在他颈间又嗅又蹭,接着就往他嘴上亲,事发突然,他虽然想躲却还是被扳住了脸咬住唇肉吸吮,他吓得浑身僵住,似乎是惊吓过头了,脑子反而异常清醒冷静,他刻意逼自己放松下来不再反抗。
    感受到身下人温顺配合,蓝晏清内心欢喜不已,撑起身抚摸师弟的脸庞说:「你能懂我的,是么?我对你一往情深,绝不会加害于你。我会护着你,就算是我爹娘也不可能再伤你分毫……」
    蓝晏清话音倏然止住,小师弟在他身影笼罩下虽然已非那少年模样,但一双灰眸仍清澈动人,他不知想像了多少次,像这样亲近盛雪,让彼此皮肉骨血都相连、神魂也像是要融在一处似的,这样好看的双眼以往也曾映着他,此刻稍微覆上一层水气,灰眸中的光亮就像燃烧着一簇火燄,看来那么炯亮迷人。他珍惜万分,温柔哄着:「你别怕,久别重逢,我只是有些激动。」
    杨慕珂紧闭双眼,强行压抑着内心的愤怒和羞耻,再睁眼时已经抽离了自我,现在躺在这儿的彷彿已经不是他自己,极度气愤后反而变得冷静,他只是在纳闷,灵素宫为何就是不肯放过他?蓝晏清他们一家子为什么要这么对他和母亲?
    杨慕珂冷眼看着蓝晏清再次俯首欺近,轻吻他的嘴角、唇瓣,他默默握紧双拳忍耐,止不住的颤抖。蓝晏清误会他害怕,握住他的手安慰说:「别怕。盛雪,你一点也没变啊,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是不是怕得不敢再接近灵素宫了?没关係,我会一直找你,我这不就找到你了?从今往后我都会这么呵护你的……」
    蓝晏清扯开小师弟外袍的系绳,隔着未褪的衣裳抚摸其身躯,由胸至腰,一手轻按住其胯骨低叹:「真的是清瘦了许多。」
    他说完看向盛雪,发现盛雪目光放空的看着床顶,那模样让他无由的心中一痛,深吸一口气才能缓过来,他摸着盛雪的脸庞,犹豫半晌想关心他几句,却在这时候腰侧陡然传来一阵剧痛。
    「哼呃!」蓝晏清不由得提足真气稳住骤乱的气脉,鼓荡的灵气瞬间震坏了整个床架,身下压着的小师弟闷咳出声,他身心皆痛之际仍急于关切小师弟:「盛雪、你没事吧?」
    杨慕珂是等蓝晏清几乎放松下来才出手的,他斗不赢蓝晏清,只能在这种情形下偷袭才有可能顺利逃脱。蓝晏清当下还没能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话说完才惊觉是小师弟下的狠手,那一刺险些就要毁他元丹,他惊愕不已,身心皆痛的吼叫:「盛雪!」
    杨慕珂被蓝晏清的真气震得吐血,伤了筋脉,但他尚有馀力一拼,床架倒塌当下他已避过最猛烈的衝击,推开了蓝晏清并趁乱往外躲。
    蓝晏清是佈下这房间阵法的人,只要他受创不青,阵法势必动摇,所以杨慕珂下手不能心软。杨慕珂翻滚到外围,急忙扫视这房内有何变化,此刻那张螺鈿桌上正发出一团矇矓淡白的光晕,看来桌上那盆花叶即是阵眼所在。他毫不犹豫取出了破阵的黑针飞射过去,同一时刻,蓝晏清在他身后疯了似的咆哮出他的旧名。
    「盛雪!」蓝晏清的呼喊充满执念和不甘心,或许还带着莫名的愤怒。
    只不过杨慕珂根本无暇在意那些,他不是他们以为的那样无知跟好欺负,就连那名字都只是虚假的咒术,魘住他前半生的诡祟,他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不枉他一直以来都维护着黑针的效力,此刻也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四周景物在变换,好像鱼鳞被刮离那样,所有景物轮廓在闪烁矇矓微光后逝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亦是阵法所在。原来这房间是藏在草比人高的草原中?
    那些蓝晏清搜罗来的好东西也随阵法被破而开始遭到损毁,因为它们的气被相连在一起,要佈下这样的阵法肯定是极耗心力和法力的,而且绝非短时间就能办到。
    一想到这点,杨慕珂就不由得背脊发寒,那意味着蓝晏清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为此阵筹谋,说不定比他所以为的还要早,那人打从一开始就想关着他了?
    「咳、咳。」杨慕珂的头发昏,胸口剧疼,每咳一下都像有谁掐他心脏,却又止不了咳。他方才是蓄足了一身气力刺杀蓝晏清,虽然没有一击成功,但也勉强破阵逃出来,他必须尽快找到藏身之处,不能再被捉住。为防蓝晏清立刻追来,他咬破手指以血设阵,血滴并未落地,而是在半空蔓延出一道符纹,他单手指着符眼处凝神施法,手诀一变即成阵,自他所指的虚空处生出许多细白花穗的藤蔓植物,它们迅速蔓延生长,筑起一面屏障。
    蓝晏清发狂吼叫,又带了些许脆弱的语气喊道:「我真的需要你,你不在的时候我总是被噩梦惊醒,梦到父亲要我咒杀你,梦见你神魂散去不再归来,换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你回来啊!盛雪,你不能走,不能离开我!」」
    风大到什么声音都听不清楚了,杨慕珂也只听他吼了几句,心中却不兴波澜。因为发生过的事不可能再改变,也不会有什么如果,他就是他,哪怕在修真界是个废物也是无人能取代的,所以也没有人能懂他的遭遇和悲哀。这几年没有灵素宫,他活得更自在。
    以前他会对蓝师兄心软,会念旧情,现在他只剩下母亲还有自己了。所以要是有谁要他妥协,他会拼死反抗!
    杨慕珂不晓得自己那阵法能挡多久,凭蓝晏清的资质和修为,恐怕也只能撑一会儿,他要是现在跑回城里找母亲,有可能会害了母亲,因此他必须先藏身在野外。他来到一条河边,拿出随身都带着的一小颗浅灰紫的螺贝念咒:「画里有山水,螺中藏乾坤。」
    咒法随心运转,他身形被凭空生出的白烟笼罩后窜入螺中,小小的螺掉在河边和其他的贝壳、砂砾混在一起,原有的特殊光泽和顏色也变得和周围贝类一样,任谁都不会发现。
    这贝壳是从前他从明蔚那里拿到的一件小宝物,极乐天,这法术也是跟明蔚学的,那时是施法变出能住人的屋舍,现在则是施术者躲进螺贝里。明蔚教过他的东西他都很熟练,自然也能随心应用。其实无论符籙、阵法或其他法术都是如此,练熟了就能应用,但更有天赋的人还能创造出新的来。
    「累死了……累……」杨慕珂逃进极乐天内,那儿也有一座屋楼,周围花木繁茂,但是半点人气也没有。他就地躺在草地喘气,一放松下来就觉得双脚疼痛无比,方才逃跑顾不上穿鞋,肯定两脚都是伤口,但他累到不想再动,只想瘫睡一会儿。
    儘管累,却又神思清明,他以为自己快忘记明蔚了,但紧要关头还是那么自然的就用着明蔚所教的法术,积累已久的思慕早就渗入肤髓,如影随形。
    他因为逃脱顺利而庆幸的哼笑两声,随即就又因为寂寞而无声哭着。他恍惚间觉得自己该不会註定一生都在逃,也一生都寂寞吧?想要的求之不得,不想要的又如附骨之蛆。可是他永远不想妥协,哪怕一世独尝寂寞滋味,他不想要的,谁都不能逼他接受。
    ***
    寂明馆内,春蓼坐在虚掩的圆窗边小口啜饮新茶,馆内负责接待客人的女子进到她所在的厢房行了一礼说:「小春娘子,今日事先约好的患者都看完了,只剩杨氏母子没出现。请问娘子还要等么?」
    春蓼翻着手上书籍点头说:「就再等一会儿吧,反正左右无事。」
    春蓼又看了半个时辰的书也没等来那对母子,于是打算离开寂明馆出城去,为了方便採药和修炼,她并不住城里,而是选择在近郊,与她同住的还有一位唤作光的羽族青年,虽然他们并无血缘,却以兄妹相称。光是符修,亦是剑修,住屋周围都有他设下的无形符阵,为的是保障小妹和自身安危,因为他们不仅是妖族,也是神裔,这身份偶尔会招来一些麻烦。
    春蓼看似信步走在城中街道上,但迈开一步身影就挪移数丈,这是她们兔族天生擅长的法术,只不过神裔的兔族如今也只剩她一个了。快出城时她听到有女子带着哭腔焦急说话,转头就见有位少妇到处拦人追问自己儿子在哪里,她轻讶一声,那少妇的长相清丽脱俗,令人难忘,不就是昨天来过寂明馆的杨氏?
    杨雿熙像无头苍蝇般逢人就问她儿子去哪里,往来过客皆摇头敷衍一句不知道,或乾脆闪过她不理睬,她急得快哭出来,这时终于有两个男人停下来关心她说:「我们知道你儿子在哪里啊,这就带你去找他。」
    杨雿熙揉了揉带水气的双眼,看来楚楚可怜,她一听那些话就焦急拉着其中一人的衣袖催促:「那你快带我去找他吧,我好担心他,快点啊。」
    春蓼瞧出那两个男人猥琐邪气,根本不是真心想帮忙,于是悄悄跟了上去。果然那两人把杨雿熙带进巷弄深处就露出真面目,他们抓着杨雿熙的手想扯她衣裙。
    「啊、这是干什么啦?」杨雿熙惊慌大叫的同时,一颗带刺的小黑果实击中两男胡来的手,两男疼得怪叫,春蓼现身将杨雿熙护到身后。
    「哟,一个小女娃也敢管间事啊。」其中一个男子扭头啐了下口水,搓了搓手走向春蓼他们。他的伙伴连忙拉住他说:「喂,你看她头上是什么。」
    春蓼微微挑眉,把原本贴在脑袋上的兔耳竖起,面无表情威吓道:「不想受罪就滚,不然将你们炼成傀儡。」话虽如此,她也不想轻易放过这两个歹人,方才扔的果实迅速长成紫色细藤悄然缠上了两男的手脚。
    春蓼无视他们求救的叫喊,只提示说:「想平安离开就别动,它们只缠着想逃的猎物。」她只是用自身法力催生果实,那些紫色藤蔓维持不了多久,单纯是想吓唬他们罢了。恐吓完两男,她就带杨雿熙离开巷子。
    杨雿熙再傻都晓得是春蓼救了她,也认出这是寂明馆的小兔儿,她看小兔儿本事不小,绕到春蓼面前跪下拜求,窘迫哭喊:「多谢小兔儿仙子救了我,求求小兔儿再帮帮我,我宝贝儿子不见了,他不见了,一整晚都没回来,我、我问好多人,他们都不晓得,邻居大婶也只说儿子晚点可能就回来,可我觉得他有危险,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慕珂,宝贝儿子,呜……」
    春蓼扶起杨雿熙说:「我不擅长找人,寂明馆那里就算提出委託也不见得立刻有人能接,不过我哥哥或许有办法,你要不要先跟我回去呢?」
    「好、好,我们快回去。」
    春蓼看杨雿熙心绪起伏有些大,给她服了一颗安神的药,牵着她回城郊的住处。
    杨雿熙跟着女孩出城走了一段路,路越来越狭窄,下了一个开满淡黄小花的坡道后又开始爬坡,终于见到一间木造小屋,有个青年正在屋外晾晒洗完的布料。
    春蓼朝那青年喊:「光哥哥。」
    那名羽族青年有着一头淡青色长发,肤色晒得黝黑,长发用一条织带简单系在脑后,他闻声就对春蓼微笑:「回来啦,今天带了朋友?」
    春蓼牵杨雿熙走到兄长面前说:「是寂明馆的一位客人,本来约好今日要再回诊,可是没出现,我在回来途中发现她是遇上歹人了,顺手帮了她,她说她儿子不见了,我寻思哥哥比较有本事,想请哥哥替这位杨夫人找她儿子。」
    光听完打量起杨雿熙,点头答应:「既然是你要求的,能帮的我自然会帮。」
    他对杨雿熙友善微笑,问说:「那么,杨夫人你形容一下令郎的模样,如果能有名字是最好的,还有他大约是几时不见的。」
    杨雿熙满脸困惑,咬了咬唇又拍拍脑袋,春蓼在一旁安抚她,她才又稍微静下心回忆道:「我儿子叫杨慕珂,昨天睡觉前他还问我今天早饭想吃什么,我说都可以,他就说要去买附近好吃的馅饼回来给我。喔、对了,我儿子他很英俊又很可爱,高高瘦瘦的,可是一点都不单薄,力气不小,他比我高这么一颗脑袋,皮肤像玉一样白,头发很黑,笑起来很可爱,嘴边有小梨窝。」
    听完这番描述,光和春蓼互看一眼,彼此尷尬微笑,这内容就是一个母亲拼命夸讚自家孩子多好多好,对外人而言却没什么特别的。于是光又接着问:「令郎有没有一些比较少见的特徵?就是和别人都不同的,比如脸上或身上有痣或是胎记啦,多了根手指还是有伤疤什么的,或是头发有少年白、长短脚?」
    杨雿熙摇摇头,扁嘴表示:「我儿子很英俊很好看的。他笑的时候,特别好看,对啦,他的眼睛灰灰的,可是不丑,像珍珠一样,有时望着天空是灰蓝灰蓝的,好像星空落到他眼里,特别好看。」
    羽族青年歪头确认:「令郎的瞳眸是灰色的?」
    「是啊。」
    春蓼闻言也回忆道:「这么一提我倒是有印象,先前没留意,但似乎真的是灰色眸子。」
    光搓着下巴思忖道:「灰眸不是特别稀罕,但也不算常见的。好,我请伙伴们去找看看。」他吹了声口哨,须臾后附近树林的鸟雀们全都飞来,他让那些鸟儿们去找寻有灰眼眸的男子,等雀鸟们都飞走后他又再吹了声口哨,第二批飞来的是猛禽,一样是让目光锐利的猛禽们去找方才描述的对象。
    光转身对杨雿熙说:「还有一些伙伴是晚上才出来的,所以入夜我再请牠们帮忙。现在我要继续晾布,然后得再去生火煮饭了。小蓼,带客人去休息,等着开饭。」
    「好,谢谢哥哥。杨夫人跟我来吧。」
    杨雿熙摇头,她主动留下来帮忙晾染布当作报答。晾完染布她才跟春蓼先回屋等消息。
    由于杨雿熙还在担心儿子的事,一静下来就快哭的样子,春蓼乾脆又让她吃了一颗药,请她到自己房里小憩。
    光炒了两个菜,煮了锅汤,再把炊好的饭端上桌,他左右张望,春蓼才跟他讲:「我让杨夫人先去我房里睡了,她醒着想到儿子就要哭,我看了实在不忍心。」
    「嗯,也好。我们先吃吧,一会儿再叫醒她,等她吃饭时我们说话令她分心。」
    「哥哥今天不嫌我多管间事啦?」
    光哼了声,笑说:「反正我念归念,你还是老样子。算啦。况且这也是做好事,积德行善。」
    兄妹俩围着小方桌坐下吃饭,春蓼说:「今天寂明馆没什么特别的事,不过杨夫人的儿子,我虽然只见过一面,却觉得好像似曾相识。」
    光把嘴里的东西嚥下后跟她讲:「你记不记得好几年前,我们也遇过一个灰色眼睛的人?」
    春蓼咬着筷子尾端闭眼回想,有个矇矓的形象逐渐和杨夫人的儿子重合在一起,她一脸讶异的压着嗓音问:「我想到了从前在蓝花村的事,那时宋叔叔带回来明蔚和一位哥哥,那哥哥就是灰眼睛的是么?」
    「我想的也是同一人。那时要是没有他,恐怕我们都已经不在了。你还记得那哥哥的模样,跟杨夫人的儿子像不像?」
    春蓼想了下,迟疑道:「不敢肯定是同一人,可是的确很像。也许就是他呢,可我记得那时的哥哥叫小羊。」
    光猜测道:「那很可能是同一人。不过此事先不要和宋叔叔他们说,万一到头来不是同一个人,我怕他们要失望。」
    春蓼苦笑了下,同意道:「我明白了。那么先设法帮杨夫人找到儿子吧。」
    ***
    杨慕珂是被痛醒的,除了先前床塌时被真气震伤,一路逃跑也受了不少皮肉伤,脚上伤口看来尤其惨,他到水边把伤口清洗过,从乾坤戒里找了条发带草草包扎脚伤,包扎的布料很快被水和伤口微裂的血渗染,但这也没办法,他逃跑时就已经衣衫不整,乾坤戒也没带多少东西,还能有个极乐天藏身已是万幸。
    他猜蓝晏清不会这么轻易离开这一带,但老躲着也不是办法,于是他拿外袍施法弄了个替身,收好了极乐天,再将施咒的外袍朝日落处拋出,那件衣袍并未飘落地,而是悬浮在半空慢慢显现出另一个杨慕珂的形貌出来。
    「去!」杨慕珂一下令,作为他替身的影子就往西方跑开。那替身不仅长相、衣着和他一模一样,而且也有他的气息,他再藉着极乐天把自身气息藏好,这样就算蓝晏清施法搜寻他,找到的也只会是那个替身,并且无法追溯回他身上。
    「接下来得安抚娘亲,她很担心害怕吧,我不在身边,不知道她会怎样。」杨慕珂掩嘴咳了起来,胸口还是挺疼的,气力所剩不多,也快要没什么精神施法,但他不能松懈。遣走替身后他找了片树叶凑近唇边呵气,将之变为传信的雀鸟,绿叶转眼就成了体形圆润的小山雀停在他指上,他抬手将鸟儿放飞,那隻小鸟会随他意念移动,所以牠立刻飞往他在城中租住的地方。
    然而租屋处遍寻不到杨雿熙,他藉雀鸟之眼没找到人,就令鸟儿飞往寂明馆询问。他找到曾接待过他们母子的女子,飞到她那儿绕了一圈停到窗台上喊人:「请留步,我是杨慕珂。」
    寂明馆的人多是见过世面的,一隻鸟儿口吐人言也不会吓到他们。那女子仅是微讶,她走近窗台问:「原来是杨道友,今日小春娘子等了你们许久,没见到你们就走了。你们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的确有些麻烦,不过眼下要紧的是寻到我娘亲。能不能拜託你们帮忙找我娘亲?她可能出去找我了,我受了伤在城外,一时没办法赶回去,城中又无相熟的朋友,只能拜託你们了,报酬的话,只要我办得到都会尽力去做的。」
    那女子安慰他说:「找人要紧,报酬的事再说吧,我会请寂明馆的人去找,需要去接你么?你的伤势要不要紧?」
    「我……咳、咳……」窗台上的雀鸟咳了两声后变回一片叶子飘落,女子担心道:「看来伤势不太妙啊?我还是给小春娘子传个信,请她留意吧。」
    杨慕珂瘫坐在树荫下,他是真的没气力再做些什么了,被蓝晏清关住时也没吃什么东西,只在河边汲水喝,喝完后拖着一身伤,疲惫找寻出路,他现在根本不晓得自己在哪里,不过寂明馆的人挺热心,看来是会替他留意母亲的事。他现在得先找个有人烟的聚落吃些东西,否则没力气再想其他事,还得要分神避开蓝晏清才行。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很能忍耐的人,当初经歷了诅咒,时常令他痛不欲生,还有后来盛如玄几乎要毁他整副根骨的手段,那些他都忍下来了,这种程度的皮肉伤也应该算不上什么才对。但他就是觉得好累,为了娘亲的话,应该可以再坚持下去不是?
    「娘亲啊,我,真的好累。」他呻吟了会儿,勉强又挪到附近灌木丛里休息,以前能够不断忍受各种折磨和痛苦,都是因为明蔚会陪着他,还有周谅会心疼他。他都清楚的,从前他是为了什么而坚强,此刻也是因为相同的原因而脆弱,虽然找到娘亲了,但他还是好寂寞。想着想着他又难以自抑的掉眼泪,倒不是真的自怜自艾,只是眼泪自己就这样掉下来,他阻止不了。
    「明蔚……」
    日上中天,杨慕珂知道自己走没多远的路,可是他动不了,连迈出一步都觉得痛苦,脚上的伤痛似乎也往他心里头扎,他明白一个人再会忍耐、再坚强,也有许多无能为力的时候,最后他坐在荒野里哭了起来,像个无助的孩子。
    也不知为何这天的日头特别晒人,他哭了一会儿脑子开始发昏,泪眼矇矓的瞥见前方出现一道人影,来者一袭淡縹色衣着,身形高瘦,瞧不清生得什么模样,他担心是蓝晏清找来了,恐慌得往树丛里躲,也不管周围树丛都生了细刺。
    那人一见杨慕珂疯了似的要往带刺的树丛里鑽,立刻施法赶过去,心念一转人就来到杨慕珂身后。
    察觉到身后有人,杨慕珂崩溃嘶吼:「拜託你放了我!」他一吼完就彻底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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