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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饮杯中月、伍贰

    西盛国女皇十馀年励精图治,不仅与邻近诸国交好,其鼎盛国力也让人不敢轻易来犯,这是个和修真界关係匪浅的国家,不仅有许多修真门派在此扎根,也有不少特色各异、专属于修士的交易市场。
    国都祇里城内的弥勒坊就是最有名的修士市集之一,在这里能买到许多珍稀的修炼材料,就连最简陋的街边小摊贩也有机会淘到宝物。
    沉孟珂虽身在朝堂,却还得不时留意江湖、修真界之间的势力倾轧,虽然有柳青禕和多位能臣辅佐,但她也实在是累了。这些年她细心教养几位皇子、皇女,并设立咨政机构,派任多位内阁辅臣,做了不少体制改革,打算在近年卸下重担。
    所幸先皇的子女间感情和睦,少有像他国为了争储而衍生了后宫、前朝纠葛在一块儿的斗争,她算着日子,盼着自己和杨雿熙所生之子归来相聚。终于来到了和儿子相约的第十年,这些年她从未再和谁提起过杨雿熙的事,也很少和国师谈起杨慕珂,她习惯了默默的思念,凡事都闷在心里。
    这一年端午过后有一场墨戏之宴,是宫中每年都会举行的活动,贵人们欣赏各家典藏或新出的文房珍品,除了各地上贡的笔墨,也有一些修真门派所赠的灵墨、纸品,是一场文墨字画藏鑑的盛会。
    宋繁樺很早就将宿月镇狼族的製墨之术分享出来,虽然少有人能如同他们狼族那样製墨,但也能衍生出其他的佳作,所以他也接连几年都受邀入宫参与此宴。今年也不例外,他和柳青禕相偕入宫,他带上自己耗费多年精製的灵墨,而柳青禕则带上亲自绘製的山水图要献给女皇。
    然而宴会刚开始不久,沉孟珂就晕倒了,御医说是积劳成疾,孝顺的皇子、皇女们围着柳青禕拜託她想办法。那些皇族贵冑都已成年,甚至成家,而柳青禕外貌仍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少女,乍看就像一群大人在跟小孩儿讨药。
    宋繁樺有些看不下去,将柳青禕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肩膀上,再对那些讨药的傢伙们解释说:「女皇并非修炼者,禁不起国师这些丹药的药力,若贸然服食反而催命。你们还是照着御医的医嘱让女皇好好儿休养吧。」
    柳青禕拈起颈侧一条小发辫指着那几位皇族贵人们念道:「就是啊,平日女皇太护着你们啦,你们也该早日独当一面,别让女皇再为你们费心了。」
    为首的皇子反省后,领着其他手足走了,说是去找其他阁部臣子商议如何应对其他机务,为女皇分忧,柳青禕和宋繁樺则负责去应付那些修真门派遣来的使者们。
    自从明蔚和杨慕珂去秘境后,小白龙就由柳青禕照顾,而且小白龙被准许自由出入皇城,这会儿女皇倒下,大家忙成一团,懂事的小白龙也变成一头小白马卧在龙床外守着女皇,防范所有可能的邪魔侵扰。
    或许是母子间有所感应,沉孟珂倒下的第二日,杨慕珂和明蔚就赶回祇里城,他们发现柳青禕不在国师府第,就传信符给她。他们俩回到从前住处休息,不到一柱香的工夫,柳青禕就跑来了。
    柳青禕扎着简单的发辫,杨慕珂开门就笑着对她说:「这么快就来啦,你先前清单上列的那东西,我跟明蔚都给你找来了。」
    柳青禕拉他的手说:「这事晚点再说,先跟我入宫见女皇吧,她病倒了。」
    「母亲她……」杨慕珂点头:「我知道了。」
    柳青禕催促他们俩上马车入宫,途中概略交代了这十年间局势变化和女皇的近况。
    这十年来西盛国和邻国之间还算太平,没什么战事发生,然而修真界就不是这样了。天蘅教虽然溃散,其地盘和势力都被其他宗门瓜分,可是恶斗的风气未减,一向避免涉入人世过深的修真界也开始抢佔人间地盘,有些部族和小国都被当地的修真门派所控制,从前一些门派间暗地里较劲,如今是斗得越来越明目张胆。
    西盛国由于位置和政治形势复杂,在歷来的帝王及沉孟珂的佈局下还能安稳如常,却也因此容易被盯上。柳青禕他们担心女皇及皇族成员变成别人的傀儡,所以早有防范,可是威胁太多,难免觉得防不胜防。
    杨慕珂听完不禁问:「那些自詡清高不过问人间事的门派会斗成这样,实在很古怪啊。」
    柳青禕坐在他们对面,反问他说:「你认为是什么原因?」
    「不晓得,我知道的线索太少了。」
    柳青禕说:「当初习錚夺舍盛如玄,两者神魂混杂,似乎是有些走火入魔吧,后来事跡败露不是逃走了?结果又被杜明尧给找回去了。」
    杨慕珂微讶:「杜长老打算怎么处置他?」
    柳青禕轻笑:「人家现在是杜掌门啦,从前是管刑罚堂的,把盛如玄捉回去自然是继续逼供了,他的城府也深,疑心重,不会轻易相信盛如玄、或是那个习錚的话。再说了,当初夺舍一事也有一些细节没弄明白,他应该是担心漏了什么线索,将来会惹麻烦。」
    杨慕珂问:「那他们查出什么了?」
    柳青禕耸肩:「灵素宫调查自家的事,没义务向别人交代这些事,我也只是依照他们抓盛如玄的动静猜的。明蔚老兄怎么都不说话啊?」
    明蔚静静坐在杨慕珂身旁,他看着对面彷彿永远不会长大的小少女,温和淡笑说:「你想让我说什么?」
    柳青禕蹙眉失笑:「你还是老样子啊,对不关心的事绝不会浪费心力去谈。」
    明蔚莞尔:「你也是,别来无恙。」
    柳青禕接着讲:「虽然我不会再去潢山那儿,不过宋繁樺偶尔还是会去那里替他们指点製墨要诀。」
    杨慕珂有些意外:「宋叔他还真是有心啊,为了传承这个。」
    「呵。」柳青禕哼笑说:「他倒是无私,又不怎么记仇,反正仇人也就是习錚和天蘅教,能知道仇人活受罪的消息,他也算是大仇得报。那些事我也是从他那里听来不少,他还说,杜掌门查到习錚和魔族有勾结,虽然红罗也是个厉害的角色,但夺舍之事并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成的,所以这其中怕是和魔族有牵连。」
    杨慕珂琢磨方才所讲的那些事,猜疑道:「你是想说,修真界如今大乱,背后隐因是魔族在煽动?魔族和天人一样不能恣意入凡,有境界压制而难以久留,也无法轻易出手干涉太多,加上过去他们忌惮神裔,所以他们想藉习錚之手将神裔消灭殆尽,暗助习錚夺舍、天蘅教扩展势力,甚至告诉他们只要用神裔血脉就能以界玨上天人屿?
    我娘亲杨雿熙拿界玨下凡,可能就是想帮助神裔逃过劫难,或是提醒他们小心,没想到自己反而也因界玨被算计了,她可能想躲一阵子再低调行事,没想到和母亲沉孟珂相恋,又因为怀了我而久留于人间,可是后来被袁霏缨所害……」
    柳青禕惊讶看了他半晌,感慨道:「你倒是自己把全部的事都串起来了啊。虽然没办法一一证实,但我认为事实真相大概也和你所猜的出入不大。表面看来是凡间本来就有的争斗,也许实际上,还是魔族与天人之间在较劲,我们不过都是小棋子罢了。」
    明蔚说:「也不必想得这样悲观。凡事总有意料之外,谁都不能保证自己是赢家。」
    杨慕珂闻言笑出声,点头讚同,柳青禕也开怀笑出来。他不知道白狐族是不是都这样,不管冷静与否,骨子里都有不服输的斗志和毅力,但他很喜欢这对兄妹。
    马车跑呀跑,不是入宫,而是先抵达国师府,杨慕珂茫然看向柳青禕,明蔚牵他的手说:「走吧,她是要带我们从捷径走。」
    杨慕珂的身份在西盛国只是平民,得由柳青禕亲自带着才能去探望沉孟珂,为了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柳青禕才选择带他们由捷径潜入宫。杨慕珂心想,自己已经比小白龙还不如了啊?人家白龙还能自由出入皇城哩。
    柳青禕带他们直入沉孟珂寝殿才变回人身,一匹小白马和一个魁梧男人像雕像似的守在床边,她轻声喊:「小白,繁樺,我们先出去,让他们母子聚一聚。」
    明蔚也要转身尾随他们,杨慕珂拉住他的手说:「你陪我。」
    明蔚点头,和他一起踱到龙床畔。他轻手轻脚撩开数重的床帐,踏上床阶仔细看母亲的模样。沉孟珂和他离开那会儿的变化不算太大,脸上没太多皱纹,不过面色显得苍白,整个人清瘦许多,鬓发也有些泛白。
    杨慕珂和母亲不常相处,但偶尔也还记得年幼的事,他隐约记得沉孟珂抱着自己在树下摘果子,和杨雿熙一起笑得很开心,那么久远的记忆自然是很模糊的,可是每每想起来还是感到温暖。他看母亲面容已渐显老态,气色更是衰弱,让他见了不免心疼难过。
    「娘。」杨慕珂喊得很轻,他看沉孟珂蹙眉,好像睡得不好,怕打扰她安眠,于是牵着明蔚走远一些,小声跟明蔚聊道:「听说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他真希望两位母亲能长久相守,但偏偏事与愿违。
    他稍微收拾混乱的心情接着说:「她若能预料杨雿熙将来被接回天人屿,会不会乾脆不走这条艰险的人间路,转而踏上仙途?可是,那样也不会比较好过。」
    「如今想这些也无济于事。当初她所求的是杨雿熙,现今她所求的未必会一样。」
    「会么?」杨慕珂疑惑望着他。
    「明知天人求而不得,若不再找个新的盼头,如何支撑自己?」
    杨慕珂知道这话说的也没错,不过换作是他,他只想要明蔚。他听见沉孟珂的声音,又匆匆赶回床边,沉孟珂一见他就展顏微笑说:「你回来啦。」
    「是,母亲,我带了些好东西给你,对了,还带回几株奇异的花草,光是闻着就能让人身心畅爽的,我就摆在你床边好么?」
    「嗯,你有心了。」沉孟珂闔眼微笑,回忆道:「你很小的时候,也喜欢摆弄花草,见到路边的小花小草总是嚷着要採回家养。花叶招来虫子,你害怕,我和小熙就又种了些能驱虫的草,可有次你看我把菜虫给踩死,立刻就哭了起来,说我坏,跟我吵了好久。后来你偷溜出去玩,差点被野狗们追咬受伤,我替你把野狗打跑,你才改口说我厉害。」
    杨慕珂赧笑:「有这事么?」
    沉孟珂又睁眼看他,笑说:「你那会儿太小了,记不得了吧。」
    「那你再多讲一些给我听吧?」
    「小时候我和小熙带着你洗澡,你忽然一直哭,说我和小熙都没有那话儿,你腿间多长了一块东西,是不是怪物,哭得可伤心了,还问小熙能不能弄掉它呢。」
    「……我、我不记得了。」杨慕珂脸颊微红,不敢回头看明蔚是不是在憋笑,他有点后悔留明蔚下来听自己幼年糗事了。
    沉孟珂和儿子聊得开心,不过她还有些倦,杨慕珂和她道别前问她说:「母亲,要是你不当皇帝了,想修仙么?」
    沉孟珂笑着叹了口气,回说:「不,不修仙。」
    「为什么?」
    「我累了。」沉孟珂又轻叹了下,说道:「就在你来之前,我好像梦见她了。」
    「娘亲么……」
    沉孟珂闔眼喃喃:「以前怨自己怎么不也生来当个天人就好。现在觉得,能当个凡人也很好,纵有千般、万般的苦痛烦忧,却也很快就能解脱。一旦活路太长,受的罪也不会少吧?倘若又是孤身一人……罢了,就这样也好。」
    杨慕珂歪头:「母亲?」
    沉孟珂对他温柔浅笑,轻轻摆手催促:「你刚回来,也累了,和明蔚都去歇着吧。为娘没事。」
    杨慕珂欲言又止,但他不希望她太累,点点头就退出寝殿了。他和明蔚又沿来时路回去,把秘境照着清单搜罗到的材料交给柳青禕之后就回和明蔚散步回去,路上明蔚问他想什么,他才道:「母亲说的那些话,我不是不懂,不过,原来爱着一个人也会累的,这我倒是没想过。你或我有天也会累、会厌倦?」
    明蔚微笑摇头,他说:「会又如何?歇一会儿再继续就好了。还能烦恼这些事,是很奢侈的。」
    「也对。」杨慕珂挽住他手臂,乐呵呵笑着,一脸满足。他什么也不求,只求此心同君心,与君长相守。所以此刻的他是何等的幸运,他不敢再乱想,只是有些担心母亲而已。
    然而谁都没有料想到,今夜过后,沉孟珂会离开,在她的寝殿里只留下一个空了的药盒。没有人见过那药盒,柳青禕入宫调查,反覆研究那药盒的气味,只猜出其中用的一些材料,似乎是传说中一种能洗髓伐筋的灵药,和寻常修真界那些丹药不同。
    柳青禕作出的结论是,沉孟珂被天人带走了。杨慕珂联想到昨日沉孟珂提到梦见杨雿熙之事,稍微松了口气说:「虽然还是担心她们,但至少不是被什么魔族或歹人给带走。母亲她们之间的事,就算是我也无法置喙。」
    明蔚问:「你真能放心她们?」
    杨慕珂无奈:「不放心又能如何?她们也都不是孩子了,更何况将来我要是有机会,说不定还能再和她们相逢。」
    明蔚看他讲这话时的神态不像敷衍或自我安慰,而是怀着希望,这才跟着安心了些。
    柳青禕苦笑:「她们的事当然只能她们自己应付,我还得帮忙收拾善后,女皇忽然就没了,这、唉,还好她先前就为了能随时卸下重担做了不少佈局,只是暂时还是得乱一阵子。等我做完这些,我也要走啦。」
    明蔚问她说:「你想去哪儿?」
    柳青禕转了转眼珠,思忖道:「还没想好啊,当初我也是觉得有趣才跟着沉孟珂混的,现在她都走了,我再待着也没意思。这里又不需要我。」
    杨慕珂也捨不得她,追问道:「那往后我们怎样连系你?」
    柳青禕咧嘴笑答:「这不难,我和明蔚都有宙月传承,我和他能藉月光的法术连系,你是他的道侣,你也能学会的。」
    「那我呢?」宋繁樺端了茶水和茶食进厅里,眼神委屈得像快被拋弃的大狗。
    柳青禕莫名心虚,她道:「这宅里的一切都我自然都是要带着的,有说不让你跟么?」
    宋繁樺一听才恢復平日神采,悄悄抿嘴笑了下。
    ***
    陶冉榆带着两名新入弟子到刑堂地下楼层,走到某条长廊尽处,从阴暗无光的狭窄牢房里拖出一名男子,这人被灵素宫藏得颇深,里外也设下不少符咒和禁制,不过这人横看竖看都只是个凡人,一身脏污的衣着勉强瞧得出本来是套白袍,身上倒是没什么伤。
    新来的弟子之一把那人銬好,向陶师兄提出疑问:「这人犯何事啊?掌门是因为他是凡人才要放他?」
    陶冉榆瞧了眼一身脏衣的男子,冷笑了下跟新来的师弟说:「你们两个是新来的,所以不知情,这位就是以前鼎鼎大名的风流掌门,盛如玄啊。不过,是被天蘅教教主给夺舍了,后来还被灵素仙子废了修为,如今才成了这德性。」
    师弟们压着嗓音惊呼:「真的?」
    「我都亲眼看到的,那天要不是我们祖师爷及时降世救了大家,我现在也不会站在这儿了。」
    陶冉榆加油添醋跟师弟们描述当时的事,走上阶梯时见到有个人背光才住了口,看清上面那人是冯护才又松了口气笑说:「唉,你站这儿挡路做什么?吓我一跳。」
    冯护浅笑,调侃他说:「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然怎么一见我就吓成这样?」
    陶冉榆有点酸溜溜的回嘴:「谁不知道你现在是掌门看重的弟子,我这是敬重不是吓的,别胡说八道。」
    冯护笑着提醒他说:「你怎么改不了这多嘴的习惯,少说多做,免得传到掌门那儿又挨罚。」
    陶冉榆敷衍的低头道:「是是是。你怎么过来啦?」
    冯护看向师弟们拘着的那个男人,拿出一块令牌答道:「掌门师父亲自叫我来带他下山,剩下的交给我吧。」
    陶冉榆乐得把差事扔给别人做,摆手让师弟们交人,等冯护带了人转身离开时,幼稚得扮了个鬼脸小声骂:「就你神气,臭屁,哼。」
    两个师弟们看到陶师兄这样都忍不住偷笑,陶冉榆回头冷着脸质问:「笑什么?我很可笑么?你们也想跟着冯护做事?」
    师弟们纷纷摇头,其中一个师弟说:「不是笑师兄您,只是觉得二位师兄的感情真好,冯师兄时常留意陶师兄的事。」
    「吭?」陶冉榆咋舌:「少乱讲了,他是怕我给他添乱才这样。」
    灵素宫不可能让豢养的灵兽载罪人下山,冯护一向爱护灵宠,也不可能让自己的灵宠接近盛如玄,于是他拿了一颗药递给盛如玄说:「由我亲自带你下山,你吃了这药睡一会儿。」即使盛如玄修为尽失,他仍不敢大意,所以让对方睡着是个好法子。
    盛如玄想也没想就把药吞了,连冯护递来的水也没喝,那颗药作用得很快,几息后他就感到眼皮很沉,昏睡了。
    冯护一臂夹着盛如玄就往山下跑,灵素宫在潢山之巔,到云海之下都是极其嶮峻的地势,几乎没有凡人可行的路。杜明尧从前是刑堂长老,但也不失厚道,他并不会为难一个凡人,纵然盛如玄犯下的罪是一死也难以弥补的,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不会让盛如玄轻易死去。
    盛如玄当初失去修为本该迅速衰老,杜明尧还特意让他吃了延寿的丹药,留其一命续查旧案,如今盛如玄神志昏乱再也问不出什么来,这才放他下山。
    冯护赶在入夜前带盛如玄下山,并找到最近的村子,问旅店要了间房安置盛如玄。他跑了一天也有点累,倒了杯茶水喝完又踱回床边盯着人瞧,喃喃自语道:「灵素宫这样也算仁至义尽了,你拖累了灵素宫,师父还能放了你。可能是顾念旧情吧?」
    谁都知道这个盛如玄不是原来那人了,而是被习錚夺舍过,又走火入魔的,不过皮囊还是原来那副,冯护打量了会儿,也许是那延寿丹药也有驻顏之效,这人的模样并没有显老,还能瞧出从前能迷住眾多女修的样子。
    冯护想了想,跑去打了盆水来给盛如玄擦脸,边擦边说:「我这是送佛送到西,帮你擦乾净脸面,不枉你生了这皮相,或许将来的路不那么难走。虽然你可恶至极,但我与你却没什么仇怨,你就自求多福吧。」
    冯护把一个包袱搁在盛如玄身旁说:「醒来自己换套乾净衣裳,虽是旧衣,有比没有好,望你洗心革面,从头来过。走啦。」
    冯护算了算那迷药的药性差不多要没了,盛如玄眼皮动了动,他立即念咒施法移行百里之外。次日冯护回灵素宫向杜明尧稟报此事,杜明尧想了想下令道:「盛如玄离开潢山的消息,三年内不得外传,违者重罚。」
    冯护问:「师父,为何限三年之期啊?」
    杜明尧说:「现在传出这消息,定有其他门派要向他寻仇,也会有人说我们灵素宫是不想弄脏自己的手,要借刀杀人。盛如玄虽然被夺舍,但那体内或许仍有盛师弟的残识,我也并非是要对他赶尽杀绝,而是顾念旧情,望他好自为之。从此往后,他和灵素宫就再无关係。」
    此时旅店里盛如玄已经醒来,他抱着冯护留下的包袱发愣。他恨灵素宫的一切,恨杜明尧的矫情和假仁假义,恨自己一败涂地,他憎恨这世间的全部,但这些年他连这些恨意也逐渐被消磨,比起仇恨和不甘心,更多是空虚。花了那么漫长的时间佈局,处心积虑想要的东西,到头来一样也没能拥有,他的师父灵素仙子一出现,动了动手指就将他打回原形,不,那女人也不认他是徒弟,他是习錚么?还是盛如玄?
    属于那两人的记忆和情绪在他心里狂乱翻涌,绞痛了他的神魂,他抱紧怀中的包袱默默发抖,直至正午时分,他出了一身汗将原来的脏衣都濡湿了,这实在很不舒服,他打开包袱拿出那套乾净的衣衫换上,包袱里有一些碎银和几枚钱币,可能是之前送他下山的弟子施捨的。
    盛如玄把钱收好,下楼去打听这是哪里的地界,店家说话的腔调很重,后来他才听懂这里是某个小国的边境,这一带因为邻近妖魔域,常有修士和妖魔相斗,不过这个小村落较为封闭,只有一些行商旅人偶尔经过,还算是和平之地。
    盛如玄仍不死心,虽然那些人都说他根基已毁,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修炼,可是他不甘心,他相信修炼靠的还是机缘。他度过那么漫长的岁月,也晓得世间有几样灵妙仙圣的花草,无须炼製就能有脱胎换骨之效。
    如果他能找到那些宝物,说不定还能捲土重来,只不过他现在是个螻蚁般脆弱的凡人,得先活下来才行,杜明尧给的延寿丹药顶多让他再活上十馀年,他还不想死。
    他结清旅店的帐,问了进城的路,孤身一人走在山林间,他并非体修,失了修为以后体力也大不如前,即使现在是夏季,但这山野间入夜还是有些冷凉,他无法在天黑前赶到下一个聚落,只能勉强生火夜宿野外。
    夜晚林间有各种怪声,他久违的感受到害怕,他怕有野兽吃了自己,忍不住抱着身子发抖,现在的他既弱小又脆弱,任谁看了都不会猜到他从前的身份。他脱离修炼的生活太久,被杜明尧关在刑堂养废了,早已忘了恐惧容易招来什么。
    「你可终于出来了。」
    盛如玄好像听到有人说话,又像是风声,但这里怎会有人?不过他不就是个人么?他抖个不停,不敢左右张望,只能抱膝缩成一团。
    那声音在夜色里低笑着,又说:「本以为你能掀起大风浪的,谁知,灵素一来,你就像泡影一样被戳破了。嘖嘖。」
    盛如玄闭紧双眼逃避,他觉得那道奚落他的声音越来越近,说的话都刺到他痛处,他怀疑那是他自己的心魔作祟,可他都已经失去所有修为了,心魔也不放过他?杜明尧折腾人精神的手段他是经歷过的,他也晓得自己现在心神耗弱,实在受不了更多刺激,忍不住小声的哭了起来,他再次意识到自己已非过往那个强大又高高在上的盛宫主,无法再凭一个眼神让那些低贱妖魔跪地求饶,此刻他才是想求饶的那个……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笑了,他只是想活着,然后……然后怎样?他想忘了一切,忘掉那些屈辱的事,他受够心魔的折腾,哭得几乎要昏过去,紧绷的身躯抖到发软无力,放任自己倒下的那刻,他落入一个算不上温暖,却还算温和舒服的怀抱。
    「罢了。」那声音说:「这场游戏没了,但也不算败兴,起码能回收你,你得感激自己生了个好皮相。」
    盛如玄惊恐睁眼,可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的双眼被黑纱蒙住,他所以为的心魔其实是暗中盯上他许久的魔族,也是久远以前煽动他夺舍、窃宝的那傢伙。他悚然喊道:「你放开我、你是魔族?」
    「认出我了?」那声音带着笑意:「这里已没有你的容身之所啦,我也是费了番工夫才有办法来到人间接你的,我真是有情有义不是么?」
    「不不、不要,你是魔,你放了我──」
    「不可能。你到死都走不掉,你的魂魄也是。」藏身于夜色的魔族在盛如玄的身躯和魂魄都烙下印记,树林里传出男子惊恐无比的尖叫,只是谁都不会发觉此事,这世间也再无人关心盛如玄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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