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自己做童生、秀才和举人时,与苏通一起参加过不少文会,也在文会上遇到不少刁钻刻薄的问题,这其中印象最深刻的要数吴省瑜那道有女子落水救与不救的问题,没想到今天考中状元当了翰林,还要出来面对众士子的刁难,只是希望这些士子为了自己“前途”着想,别异想天开问一些另类的问题才好。
“沈大人在备考秋闱之前,都看了哪些程文,可有何好的文章推荐?”
这是个务实的考生,而且刻板教条,考生员固然可以背程文,考乡试背程文可有很大的风险啊,那些主考官和同考官看过的程文何止上万,一旦发现有借鉴的文章,其结果只能是落榜。
可这种话却不能直说,沈溪只好将冯话齐当初推荐给他背的一些程文集说出来,有人马上记下来,作为备考之用。
“沈大人不知对有宋以降哪位方家之言更推崇,我等也好拜读?”
这是个擅于钻营之人,直接问沈溪关于对哪些人的观念推崇,就跟研究主考官的学术思想差不多,若真的碰上沈溪为主考官,就可以根据他的喜好来答题。
十六七岁的童生、秀才,不应该去钻研学问吗?
沈溪没有直接出言训斥,因为他自己每次考试前都会对主考官好恶进行研究,这根本就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可若说他对什么思想比较推崇,他还真说不上来。他属于那种集百家之言,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那类人,任何思想中都有可取的和不可取的,他不会一味接受,如此便跟这年代学子致学的思想有所不同。
“呃……朱子之学,尚可。”沈溪稍微有些违心道。
马上有人提出来:“沈大人,学生曾听闻您在应汀州府院试之时,曾以怪诞之论驳斥朱子学说,不知可有此事?”
又多了个敢于对权威提出挑战之人。
连我在院试时拿心学出来论证的事都知道,看来对我的过往了解得很深啊。
沈溪点头:“确有此事,在下认为,若致学当不问学派,若得精髓而受启发之学问,一律为己所用,当为致学之最高标准。”
一语令在场之人颇觉尴尬,一时间场面有些安静,竟没人再出来发问。
因为沈溪现在提出的思想,更加的荒诞不经,你连朱熹的思想都敢挑战,现在居然“诱导”我们挑战权威,你是没死在科举路上,莫非是想让我等无法进学,名落孙山?
场面大为尴尬,倒是谢丕旁边站起来一人,问道:“沈大人,不知您对格物致知有何见地?”
这个提问等于把问题具体化了。
心学的成因,在于对理学格物的反思和检讨,理学最推崇的就是格物学,沈溪之前驳斥过理学,对于格物学就会有不同见地,就算现如今沈溪贵为状元,说出为世俗所不容的理论,同样是为离经叛道。
不过沈溪既为状元,他在学术思想上便有了一定的发言权,不再如以前屁都不是,说出一句话都怕丢了功名或者背人盯上而影响科举仕途。
沈溪直接道:“在下以为,格物在于,立明本心,为善去恶,知行合一。”
在场许多人面面相觑,沈溪的话,可不是普通人能听懂的。
连谢丕也好奇地问道:“沈翰林不知可否详细阐述一番?”
沈溪心想,可真是为难人啊,本来他不想过早阐述心学的思想,因为他现在在儒学界尚未站稳脚跟,要等他著书立传后,有了名气,才好去提出一些新的理论思想,历史上的王守仁便是这么做的,若现在就提出一些“谬论”,根本不能为世人接受。
沈溪现在,就好似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
水浅,可以继续往前走几步,若水深,退回来也可,但一定不能走得太急,免得陷入湍流而不能自拔。
沈溪可不敢直接否认朱熹的理学,而是要用眼前这些人的脑子,去思索和探讨理学中一些不合理的问题。
引发思考,是转嫁矛盾的最佳方式。
“诸位若问在下为何会有此念,全在于天理自在人心,诸位以为然否?”
沈溪问出问题,让在场之人来回答。
问的是“天理自在人心”,这观点听起来好似没什么错误,就连朱熹说的格物致知,也是要用心、用思想去格物,而不是用嘴或者身体。
“然也。”在场之人纷纷点头。
沈溪得到这个答案,其实就可以引申开来说,因为在这个时代,“心学”尚未最后定型,沈溪所提出的乃是一家之言,同时也是能引发儒学界思考的一个问题,用心去格物的结果,是格到穷尽更重要,还是回归本心最要紧。
朱熹的程朱理学其实并没有错,但只是因为思维的局限性,令理学出现一定的漏洞。
若是让后世的科学家去探讨这个问题,到底科学是用心想出来的,还是去穷尽探索出来的,那一定是不断探索而知,非要说用心,最多是回归本心后穷极一切来探索真理。
其实二者本无区别,只是被心学混淆了概念。
不能说王阳明是投机主义者,但至少他准确把握了理学的漏洞,将自己的理论发扬光大。
沈溪继续道:“在下以为,格物之时,当回归于本心,心中无善无恶,勿以私心和物欲蒙蔽本心,先致良知,后格物,方能致知,作学问。”
沈溪这次很聪明,他没有抨击朱熹的理论,只是提出了一个新的观点,让大家去思考,这样到底有没有道理,若你们觉得不可取,那我不往下说就行了,若你们觉得有道理,我也不深究,这问题差不多就可以到此为止了。
我的思想就是,要格物,先致良知,至于是否跟程朱理学相冲突,那是你自己思考的问题,你不能把你理解的观点强加到我身上,说这是我传达给你的。
确切地说,陆王心学之所以能成为一套与程朱理学相抗衡的理论,而且在后来者的位置上逐渐发展壮大,有其足够的理论基础和人心所向,就好似沈溪所提出的这个观点,就算有人觉得不妥,但却找不到理由来驳斥。
沈溪说的是用心来格物,格物是建立在无善无恶的基础上,难道不对吗?
但听起来怎么都觉得像是空谈,既然所有真理都在人心之中,那人人都是哲学家、理论家和科学家,还要一代一代的人去探索干什么?
可这年头最大的问题,是没有科学这门学科,就算是“格物”,目的也仅仅是刻板教条地读书学知识,没人会想到,若我停留在心学这个基础上,世界科学的发展可能会处在夜郎自大停滞不前的地步,这不是当下学者所要思考的问题。
这年头的人,考虑的不是人类如何进步,而是如何凌驾于别人之上,做人上人。这就是时代心学能壮大的根本原因所在。
“有理,有理啊。”
终于有人肯定了沈溪的观点,继而更多的人开始附合。
沈溪知道,这完全是仰仗于他现在的身份,若他还是以前那个童生或者生员,说出这番话来只会被别人一盆脏水泼在头上,你个小屁孩连《四书》《五经》还没背熟,就敢自称学问大家,拿出一套理论出来招摇撞骗?
谢丕感觉多有启发,走过来问道:“那不知沈翰林对于格物的中心思想为何,不知可否总结,我等也好回去参详?”
沈溪点了点头,要总结心学的理论,在心学初成之时看起来复杂,可他毕竟来自于心学大成的时代,一代代的先辈早就将陆王心学的精华总结得清清楚楚。
谢丕将笔拿来,请沈溪将自己的思想写在纸上。
沈溪提起笔来,将心学的中心思想记录下:“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等沈溪写完,很多人将沈溪所论述的内容誊录于纸上,准备拿回家慢慢研究。
一方面是有人得到沈溪心学理论的启发,对此有一点看法,准备回去仔细揣摩,不过更多人则是抱着投机的心态,拿回去看看是否有能用的上的地方,或许可以以此来推断沈溪对什么思想更为推崇,方便研究沈溪这位潜在的主考官的喜好。
沈溪写完,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文会到此进入尾声……谢丕要早些将小侄女带回家,到入夜还不把人带回去,他是没法跟母亲徐夫人交待的。
“诸位,今日就到此为止吧。”谢丕道,“以后有机会,在下必定会再请沈翰林前来,为诸位释疑。”
对于很多士子来说,今天颇有收获,至少沈溪说了该背什么程文,也说了一套很新颖的理论。
沈溪可不是一般人,那是新科状元,还是皇帝钦命的东宫讲官,连太子都接受他教导,我们能接受他一点指导,以后若真入朝为官,甚至都可到他面前去认先生了。
一字之师同样是师,更何况沈溪所教授的还是一整套理论呢?
众人从茶楼下来,沈溪长舒了口气,他突然觉得这比教太子读书还要累。
不过却有个人很开心,就是在楼上一直坐在沈溪身后不说话的谢恒奴,见沈溪年纪轻轻,就能让那么多自命不凡的年长士子折服,她打心眼儿里佩服。
“七哥,你好厉害啊,你说什么他们就听什么,你以后能不能也教教我?”谢恒奴很天真地问道。
倒是谢丕拉了她一把:“君儿,走了,再不回去,你祖母责骂,到时候二叔可不帮你。”
谢恒奴委屈地看着沈溪半晌,最后依依不舍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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