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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诡谋暗计何曾伤(五)

    第117章 诡谋暗计何曾伤(五)

    程禹一愣:“为什么?”

    “嗨……”刘易一叹,为程禹的迟钝,“谋杀自,可减二等论处的条贯,律疏上可没有!”

    “啊!”程禹顿时恍然。

    韩冈有才学!现在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一块西北来的昆冈璞玉,也许诗赋不成,但经义已烂熟于胸,王韶、吴衍和张守约推荐得没错。王安石的青眼也没错,皇帝的特旨更没错!

    既然韩冈才学如此,就不能再抱着侥幸。不论是千头万绪的家产分割,还是证言多矛盾的田产纷争,都不一定能难得住他。宋承唐律,此时通用的刑统根本是成于律疏的抄袭,两人现在都不能保证韩冈没有看过刑统和律疏。如果拿出来的案子能用唐律上的条文解决,説不定会正中其下怀。

    但阿云案不同,有伤者,有凶手,凶手还认了罪,看似很简单,但却有着一个陷阱在里面。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用力的diǎn了diǎn头,还没入官的韩冈,必然会踏进陷阱。

    韩冈翘以待,等刘易和程禹再次回来,他立刻露出如阳光般的和煦笑容。前面的几道关那么容易就过去了,最后一题的难度必然不会高。刘、程这两位韩冈还不知道名讳的流内铨令丞,算是他在官场上遇到的最为善意的几个人之一。对他们,韩冈心中好感大生。

    韩冈脸上灿烂的微笑刺伤了刘易和程禹脆弱的心灵,在两位令丞的眼里,这位年轻的秦州选人笑容中充满了恶意的讽刺。刘易心中更恨,将好不容易翻出来的卷宗递到韩冈面前。

    韩冈拿过卷宗一翻,笑意更盛,感激之情也更多了几分。正与他猜测的一样,最后的判案更为简单,不是繁琐的家产析分,也不是产业争夺,更不是什么无头公案,而是一桩杀人未遂案,罪犯在公堂上自承其罪,要求对此写出判词,写明罪名、判决结果,并所引用的法律条贯。

    什么样的考试肯定能得满分?事先知道标准答案的考试肯定能得满分。

    韩冈简直要笑出声来了,这就像是高考考试时,现所有的考题自己正好都做过,而且连每一题的标准答案也了如指掌。真不知是自己的运气,还是流内铨的铨试就是这么轻易。

    这桩案子韩冈看过。登州阿云案,即便是以他对律法的陌生,同时一直以来对通行的刑统只是泛泛读过,并未精研,却也照样了如指掌。因为这桩案子,直接引了变法派与反变法派的一次大规模交锋,从而震动了官场。

    就在熙宁元年到二年,一桩闹翻了整个朝堂的杀人未遂案,确立了‘谋杀已伤,按问欲举,自,从谋杀减二等论’这一条律法。如果是普通的士大夫,他们不会关心刑律。但无论前身今身,皆接触过此案的韩冈,又哪会不知?

    这一案的案情其实也很简单:登州女子阿云居母丧期间,因叔父贪图聘礼将其许配于农夫韦高,而韦高本人相貌丑陋、年岁又大,阿云不喜,这位彪悍的山东婆娘遂趁夜持刀将韦高连砍十几刀。不过妇人力弱,只是将其砍伤。而当阿云作为嫌疑人被传到官府时,不待审讯,她便自吐其实。

    谋杀未遂很好判,依律当绞,而阿云不待审讯和用刑便自承其罪,在此时算是自,依天子早前的敇书当减两等。登州知州许遵判得便是流放。

    只是这判决上到审刑院和大理寺复核时却被推翻,因为他们认为韦高是阿云丈夫,妇人谋杀夫婿,是犯人伦,属十恶不赦之罪,依律当斩立决。因韦高未死,可减一等,当绞。

    而大理寺和审刑院的复审意见传到登州后,许遵则抗辩説,阿云是许嫁而未嫁,而且丧期定亲违反孝道,在宋律中是要杖责并断离的,因此她并非韦高之妻,当以‘凡人’论,也就是没有关系的普通人论处,许遵坚持原判。

    大理寺这时又説,阿云在孝期结亲,是违律为婚,更当加罪一等,同时在刑统中,有‘于人有损伤,不在自之例’这一条,不承认阿云算自。

    为了这件事,许遵和大理寺打起了笔墨官司,继而又惊动了整个朝堂。赵顼让刑部复审,而结果是支持大理寺和审刑院的判决绞刑。而许遵仍然不服,坚持己见。

    赵顼新登基不久,无法做出决断,遂同意让两制以上的高官一起参与讨论。王安石支持许遵,而司马光则支持大理寺、审刑院和刑部的决定。他们各自身后都有一批支持者,互相之间由辩论变成了争吵,简单的刑律断案,一直吵了一年多,到了新法开始推行,又渐渐变成了变法派和反变法派之间的斗争。

    而当刑事转为政治后,其结果便不是靠法律来判决了,王安石正得圣意,所以最后阿云被天子特赦,不是斩,不是绞,也不是流,更没有杖责,名义上是编管流放,实际上接下来的大赦就让她直接放归乡里。同时,‘谋杀已伤,按问欲举,自,从谋杀减二等论’这一条出自赵顼敇书的律法,就压倒了刑统中的条文,成了通行世间的法律。

    对于阿云案,韩冈的看法是与许遵差不多。阿云是在母丧期被其叔父聘于他人,所谓的未婚夫妇关系是非法的,不当承认这个关系。而阿云仅是斩伤韦高,其人未死,她本人认罪态度又好,减刑也是应当。

    这桩案子在朝堂上闹了整整一年还多,给地方的朝报也刊载了判决的结果。普通人看不到朝报,就连县一级的官员都看不到朝报一般只下到州中但韩冈的老师张载却是渭州军事判官,他能看到,也让学生们讨论过这个案件,韩冈当然也参加了讨论。同学们的看法不尽相同,去问张载,张载则用笔写了个‘仁’字,没有直接回答。

    等到重生的韩冈回想起这段记忆,闲暇时又跟王韶和王厚讨论过,两人所持的观diǎn都与韩冈相同,法令即在,依律行事即可另外,王舜臣当时正好在场,他的观diǎn则正好相反,也直接粗暴了diǎn“这等毒妇,打死了事!”

    宋代的法律,属于成文法,判案者虽説有一定的灵活权变的余地,但主要还是是依律条判案。既然法令清楚,当然好判。而且阿云案前后韩冈也是了如指掌。当他再次面对登州阿云的这桩杀人未遂案时,该怎判,甚至判词该怎么写,都不是难事标准答案就在心中。如果考官敢判错,闹到天子面前,都是韩冈占理。

    看着韩冈振笔疾书,一行行端正的三馆楷书出现在纸页上。看着韩冈的判词,刘易和程禹的笑容渐渐收起,而脸色则一diǎndiǎn的苍白了下去。

    ‘怎么可能?’

    两人在心中一齐大吼,新近出来的条令,韩冈一介布衣怎么可能知道?他才十九岁啊,怎么可能向积年老吏一样对法令一概门清?韩冈的三份荐书中説他杀人、説他救人、説他惊人,就是没一条提过他能判人!

    ‘该怎么办?’刘易和程禹面面相觑。韩冈过关斩将,走得顺利无比。这下……该怎么向上面交代。

    “怎么回事?”

    一道洪亮的声音突然间从门外传来。话声入耳,两人的脸色不再惨白,简直是泛绿。他们一diǎndiǎn的转回头,坚硬的颈骨就像久未使用的门轴一般干涩,“陈判铨?”

    一人随声踏进厅门。来人干瘦矮小,比韩冈整整矮了一个头去,而方才那道如洪钟一般的声音,却是出自于他口。瘦小的身体上,面圣所穿的朝服尚未换去。长脚幞头,黑犀腰带还有一身代表六七品的绿色官袍,宽宽松松的套了一身。在腰带一侧,还挂着一个银丝绣的小腰囊银鱼袋。

    韩冈躬身行礼,这名瘦削男子便是判流内铨事陈襄。

    陈襄进来后,谁也没理会。先走到桌边,低头看了看刘易出给韩冈的试题,又瞥了一眼脸色阵青阵白的两名令丞,摇头冷笑了一声,“难怪!”

    刘易和程禹身子便是一颤,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説出来。两人都很清楚,他们的dǐng头上司,判流内铨事、秘阁校理陈襄,绝不是好糊弄的人物。在官场上沉浮日久,一些小手段根本骗不过他。要不然,也不会刻意等着他去崇政殿的时候,才把韩冈叫来。

    刘程二人心中哀叹自家的运气太差,怎么陈襄去了廷对后,还会回来?

    自来少见肯做事的官人,京中百司的判事们,极少听説他们在廷对之后,还会回本署理事的,多是放羊回家了事。做官本来就是这样,太辛苦就不是官,那叫吏!刘易和程禹平常有事,也是尽量推给下面的吏员的。

    陈襄又拿起韩冈方才所作的墨义考卷,只一眼,便diǎn了diǎn头:“字不错!就是少了diǎn神韵。多买diǎn金石拓本翻一翻,学着写,别做了抄书匠。”

    韩冈diǎn头受教。

    陈襄一目十行,放下答卷,又赞了一句:“算是有才学的。”

    陈襄见多了因为字写不出来而把笔管咬烂的荫补官,真的有才学有心气的人物,早就去考进士或是明经了。得人推荐、由布衣为官的人,其实数量很少,而真有才学的,数目更少。他在流内铨一年多,加上韩冈,也不过一掌之数这还是包括了荫补官在内。

    看完韩冈的前一张试卷,陈襄径自坐到了刘易的座位上,问道:“现在考到哪一步了?”

    “……只剩断案了。”刘易迟疑了一阵,低声回答。

    “判词写好了没有?”陈襄又问着韩冈。

    韩冈上前,将卷宗和答卷一起呈上:“请判铨过目。”

    陈襄先翻了一下卷宗,便抬眼扫了两名下属。又看了韩冈的答卷,当即一声嗤笑:“作茧自缚!”

    四个字的评语,让刘易、程禹又涨红了脸。

    而看到了这一幕,韩冈若还是不明白,那就太愧对自己的智商了。他明白了,也为方才自己的自作聪明而感到好笑,甚至还有一diǎn后怕,幸好刘易和程禹小看了自己。

    陈襄很爽快的拿起笔,在试卷上批了几个字。抬头对韩冈道:“恭喜了。”

    韩冈心领神会,连忙行礼,“多谢判铨!”转过来,又向刘、程二人行礼,“多谢两位令丞。”

    直起腰,瞬间放松的心情,一时间让韩冈忘记了礼仪,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如愿以偿,却不见欣喜,心头唯有轻松自在:

    “终于合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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