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
“滑天下之大稽!”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皇帝昨日刚成婚,今天太后就要把三位宗室子养在宫中,还是太祖之后,这个消息刚刚传来,文彦博当场就爆了。
文及甫心惊胆战的看着老父在厅中飙,自己却束手无策。
之前,因为文彦博闹得太厉害,政事堂找了个事由,将文彦博的三个儿子给关进了台狱之中。
随着文彦博服软,文及甫便先给放了出来,这算是定金。但他的两个兄弟还在台狱中,可算是押金。
尽管在台狱中只待了没两日,但文及甫已经打定主意,这辈子宁可做哑巴,也绝不再进乌台一趟了。
他现在胆战心惊,不是因为老夫怒,而是因为老父怒的后果。
“大人,该怎么办?”文及甫小心翼翼的问道。
“能怎么办?!”文彦博反冲了一句。
文彦博很清楚,即使他那对浑浊的老眼,把儿子瞪得脸青唇白,也拿两府中的那几位毫无办法。
“儿子听人説,韩冈曾经説过,只要熙宗皇帝还有血脉在,就不会让其他人坐在皇位上,还是当着几位太尉的面説的。”
“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文彦博也听説过同样的消息,只是细节上稍有差别罢了,“燕达现在还敢炸刺不成?”
太后和宰相并不是要把皇帝给替换掉,但皇帝生不出儿子,总不能让皇位上无人可选。如果熙宗皇帝的血脉断绝,韩冈再另外挑选宗室承接熙宗宗祧,继承大宝。这么做,绝不算违背誓言。有了一个下台的台阶,燕达难道还会跟宰相犟着不成?即使他想犟着,也得先变出一个熙宗血脉来。
从头到尾将这事一看,韩冈当初就已经有了这个扶宗室入继大统的打算。
而且做的还有凭有据,让人説不出话来。
把宗室养在宫中的事,真宗有过,仁宗有过,就是民间,也有类似的做法,更有婚前找多子家的小儿压床的风俗。有先例,有风俗,除了太急了一diǎn以外,根本无从置喙。
选的虽是太祖一系,但太宗一脉刚刚收到打击,尤其是最近支的濮王府,可是毁灭性的打击,一门二十多房,竟有一半下狱,日日拷问,怕是打算将濮王府的阴私事全都给挖出来才罢休。
外人哪里能想到,当初先动濮王府,就是为了今日,都想不到奸贼们会这般丧心病狂。
“竟还是太祖之后!”文彦博怒极反笑,“王安石啊王安石,你辛辛苦苦把孙女嫁给皇帝,可曾想,你女婿直接帮你孙女婿断了根了。”
文及甫小声附和,“皇后生下儿子,肯定会是死胎。”
“这不是废话?!”文彦博反冲了儿子一句,“问过没有,什么时候大赦?”
文及甫是刚刚回来,之前出们去,就是去问了朝廷何时大赦——只有大赦了,他的两位被定罪的兄弟,才能回来。
只是他回来的时候,正好撞上文彦博收到宫中传来的消息。
“説是半个月后,大议会的第一次筹备会举行,那时候就会宣布大赦天下。”
“半个月?!”
“是。”
文彦博怒气稍收,diǎndiǎn头,只是脸色还是阴沉着。
韩冈之前説要判两个去云南,文彦博没再讨价还价,也是知道天子大婚肯定会大赦天下。尽管罪名是判了,但只要不受罪就行了,难道还指望两府会自己打自己嘴巴,来个无罪释放不成?
一个老六能够依罪证不明,事实不清的名义先放出来,还是想让自己安心,证明两府的诚意才做的,剩下的两个,可就是体现两府的权威,让世人看看学他文彦博是什么下场。
想了想,文彦博又问:“赏赐也是那时候?”
文及甫,“听説是这样的。”
文彦博哼了一声,拿天家的财货来做人情,越来越不要脸了。
“就不知是打算怎么筹划了。”
“筹备什么?就是筹划一下,准备一下,怎么才能让相公们能够顺利的控制天下!”文彦博哼哼的,“大议会这东西,不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四个字吗?”
文及甫没搭腔,对这件事,他心中可是有许多抱怨。
如果之前父亲能够配合一下,就没有这所谓的筹备会了,文家还能占到大便宜,可惜的是,他的父亲不仅老糊涂了,性子却犟得很,把两府都惹怒了,又不像王安石那般有个翁婿的情分在,没捡到便宜,反而将老本都蚀出去了。
文彦博了一通火,脾气也算消了一diǎn,找了自己的椅子坐下来,戴上眼镜,拿起了一本书,摆手示意文及甫出门去,“没事了,你先出去吧。”
“这是什么书。”文及甫本要走,但看到文彦博手中的书时,却不由得停了下来,
只能看见封面上的书名竹书辑录,以及作者的姓名吕升卿——这才是关键。
“刚刚送来的。”文彦博不“是吕惠卿托了人送过来的。”
“吕惠卿?!”文及甫吃惊得就像看到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
“是啊,就是吕惠卿,还让为父斧正。”正面反面的翻看了两下,文彦博冷笑着,“老夫有什么可以指diǎn新学的?”
説是如此説,却是没有就手丢到一边去,反而是坐下来拿着看。
自从吕惠卿参与变法之后,文彦博对吕惠卿的态度是几十年如一日,吕升卿之辈更不被他放在眼里了。现在吕惠卿借着曲里拐弯的渠道,把吕升卿的著作送到了他手边,不用多想,肯定是为了他们共同的敌人。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文彦博不知道这句话,也不觉得自己会与吕惠卿兄弟成为朋友,但做一个盟友,吕惠卿还是够资格的。
“福建子巴巴的把这部书送来,肯定有什么玄机,为父要好好看一看。”文彦博再一次将儿子往外敢,“你先出去吧,准备一下,再去台狱看一看,天太热,台狱毒气又重,多送diǎn解暑排毒的汤饮子。”
文及甫diǎn头应下,两个兄弟还在台狱中,为了日后兄弟情分着想,他肯定是要多往台狱跑动,帮还陷在狱中的两位兄弟一diǎn。
抬脚出门,文彦博从后面又丢了一句话过来,“顺便打听一下,王安石有什么动静。”
……………………
楚国公府上现在有着大动静。
外姓没有在生前封王的旧例,功如赵普,也是死后方追晋真定郡王,再十几年,封韩王。
但外戚,尤其是皇后、太后的直系父祖,肯定是要追封为王爵的。曹、高,包括现在的向氏,都封了王。
王安石死后肯定会封王爵,即使坐上皇位的不是他的亲曾外孙,而是过继来的宗室子,也必须尊崇这位名义上的曾外祖父。
但身为祖父,又怀着对熙宗皇帝的忠心,王安石怎么会不盼着他的孙女能诞下皇子,而承袭了熙宗血脉的这个皇子又能顺利即位。
所以韩冈就在家门前,迎来了气势汹汹的楚国公。
“岳父误会了,小婿并非是打算做下那等大逆不道之事——小婿还是挺在乎自己名声的。”韩冈笑着,对王安石的怒气毫不在意,“如果越娘诞下皇子,那就顺理成章的即位。如果无法生育,这边也有准备。不论哪一种情况,小婿面临的局面都差不多,难道是太祖之后承袭大统,就会老老实实在中书拟定的诏书上盖章,其他什么事都不管吗?”
哪个皇帝都不可能容忍得了臣子把持朝政,而自己就是只管diǎn头的木雕土偶。
日后即使是太祖之后登基,也肯定要跟宰辅们斗上三百回合,如果宰辅这一方输了,韩冈难道还指望那个皇帝会留份人情吗?
反过来説,即使是熙宗皇帝后人登基,只要宰辅们牢牢控制住朝堂,他就是恨得咬牙切齿,也是无济于事,只能安心做一个傀儡。
所以韩冈根本就不在乎——当然,这是韩冈自己説的。
王安石连其中一半都不信,“如玉昆你所言,并不在意谁人登基,那你又何必这么着急。两三年后,还没有消息,再选老实稳重又孝顺的宗室子入宫,难道不是更顺理成章,也更能避免庙堂内外的纷纷非议。”
“给皇帝找diǎn事做啊,宫内有事要多操心,就能少给宫外添麻烦了。”韩冈轻描淡写的説着。
就像是个棋手,只要稍稍播弄一两颗棋子,就能让棋盘上的形势为之大变。
身不由己的处在棋局中,手无半diǎn权柄的皇帝,也没办法与抱成团的大臣们为敌。只能随波逐流,等待着命运带来的判决。
王安石阴着脸,却也没再多説,更没驳斥。
韩冈本就是这种喜欢先下手为强的人,害怕对手找麻烦,就先给对手添麻烦,早在第一次会面,韩冈可就出过同类的计策了。
“敢问岳父,可是放心了。”
“放心?你让我如何放心?”
不论韩冈説得如何在情在理,如何天花乱坠,作为祖父,作为忠臣,王安石能将信心放在韩冈身上吗?怎么也不可能。
“这话説的,小婿这辈子在岳父面前説过半句谎话吗?”
若是朝不保夕,寻求自保的情况下,韩冈不会介意説上一两句谎。可眼下他牢牢占据着优势,又有什么不敢对人説的呢?
只是王安石并不信。他都不明白,韩冈的这么多心思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但他清楚,韩冈的决定,宰辅们的决定,已经无可更改。
而且他也清楚,皇帝能有皇子的几率有多低。
章惇那边还有一层保险的事,他并不知道,但世间早就在传了,皇帝的身子骨太弱,先天元气不足,就是强用补药,最后也能落一个外强内弱。虽有名医调养,但皇帝却不自爱。
赵煦的身体情况有多糟,也是王安石亲眼见到的。
从眼下的情况上看,皇后为皇帝生下皇子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太祖之后做皇帝,他的身份,先天性的就让他很难坐稳那张座椅。
想要聚合起能对付宰辅的实力,太祖之后,和正牌子的皇子,完全不是一个等级。太祖之后会失败的事,熙宗皇帝的亲孙子却很有可能成功。
这就是最大的不同。
王安石当朝元老,又是人老成精,当然也清楚这一diǎn,可他还能怎么办?
他心口堵着的气,像皮球泄气一般瘪了下去,“无论如何,越娘可是老夫的嫡亲孙女儿。”
“越娘是岳父你的孙女,难道不是小婿夫妇的侄女?”“不论出了什么事,小婿保证,都不会伤到越娘的。”
王安石气势汹汹而来,最后还是无奈而返。
具体交谈的内容没外人知道,但王安石行动的结果,世人都看在眼中。
仍有着各种心思的人,现在能够选择的道路,也只有一条了。
……………………
该送的送了,该看的看了,该打听的也打听了,文及甫回到家中。
文彦博的书房内,黑洞洞的,一盏灯都没有diǎn,只有月上清辉,透过玻璃窗,洒了进来。
文彦博半靠半坐在躺椅上,右手压着一本书放在膝盖上,静静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大人?”文及甫试探道。
“这本书不错,福建子也会动脑筋了。”
虽説作者是吕升卿,但秉承何人之意,这就不用多猜了。
“那……”
文及甫想,是要联络吕惠卿吗?
“然而有个屁用!”文彦博陡然爆,却立刻就平复了下来,“眼下这情况,能争一争的地方,就只有大议会了。”
“幸好,我们这些人,还有些老底子在……”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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