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 ρo①⑧м.νīρ 第一章春莺啭() 月夜清辉,永巷传来四更梆子响。 昭yan殿红帐低垂,游丝袅袅,沉水香溢出六角鸳鸯香炉的水纹缝隙,浸染一室幽静。 宇文序一步一扯解开衣带,任由织金外袍拂过宽阔的肩头,翩翩委地,出浴的水汽犹在眉梢,似为寒潭一般幽深的眼眸笼上冰霜。 床帐内,影影绰绰是一个女子身形,说不出的风情曼妙。 南婉青睡不安稳。 月白肚兜挤入一只大手,宇文序寻到乳儿,轻肉慢捻,虎口的薄茧擦过乳尖,引出美人一声嘤咛。 沉水香里混着似有若无的龙涎香气。 南婉青睡意稍减,也不管胸前那作乱的手,自顾自环上身后人脖颈。 烛火透过几重帘帐,铺开漫天昏黄,香枕锦衾都生出慵懒意味,诱人沉沦。 宇文序却双目清明,纵使里衣半敞,露出大片结实的胸膛,手下动作娴熟,脸上仍是一派正气,看着不像闺帷燕好,倒像在上朝。 南婉青最不喜他这副模样。 “我听永巷敲了三声,还以为陛下今夜在宣室殿歇息,又不来了。” 永巷内有宫人巡逻报时,过一更则击一声梆子,三声即为三更,此时各宫落锁,不得走动。 南婉青说得委屈,她嗓音本就清甜,如今带了嗔怪的语调,更是挠人心肺:“你总放我一个人……” 言语间,纤手滑入宇文序腰侧,四处点火,玉腿轻拱,有一搭没一搭地磨蹭已然昂扬的硕大。 媚眼如丝,似嗔似笑。 宇文序薄唇紧抿,终是乱了呼吸。 轻易捉住腰间柔若无骨的小手,十指相扣,宇文序抄起那条不安分的腿,搭在腰后,龙根抵上花谷口,圆润的顶端微微嵌入缝隙,二人皆是一颤。 “绣屏上那只白猫不好,模样太过凶悍。” 宇文序埋首于南婉青颈侧,话音低沉,佳人乌发缠香,他不由深吸几口。 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南婉青不明所以,隔着重重红绡,殿中那扇丈二大的屏风唯见一团虚影。只隐约记得是扇双面绣的座屏,一只猫儿在百花丛中打滚扑蝶,最是憨态可掬。 如何招惹了宇文序? 南婉青心中疑惑,宇文序哪能容她为旁人分心,更何况还是在卧榻之上。只见他提腰一送,尽根没入,直捣花心。 “怎、啊!” 美人低呼,宛如秋枝惊鹊,抖落h叶纷纷。 宇文序那物奇伟无比,再加上他长年练武,更b寻常人y挺滚烫,从前都是先用的手,逗得南婉青化作一滩春泥,“好哥哥、好哥哥”地浪叫,才缓缓挤入。 如今猛然一顶,委实惊人。 不待南婉青回神,宇文序便掐着粉t大抽大勾起来。 “嗯……啊……嗯……”南婉青皓腕交叉按在头顶,下身也被牢牢钳制,尽在宇文序狂风骤雨般的掌控之中,只能软着声承受。 月白肚兜裹不住乳尖y挺,南婉青酥胸轻摆,宛如小石子的乳尖便在宇文序前x研磨转动。 宇文序含上南婉青小巧的耳垂,舌头沿着轮廓左右摩挲。 “嗯哼……”甬道收缩,绞得宇文序头皮酥麻,险些精关失守。 大掌包围臀瓣往胯下按压,宇文序连根抽出,又重重顶入,来回数十下,二人耻骨相抵,交合e处淫液四溢,南婉青软了大半身子,媚叫连连。 “陛下——” 娇娇怯怯,千回百转。 “嗯?” 鼻音低沉,宇文序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眸倾泻汪洋情欲,南婉青云鬓散乱,粉汗点点,正是:美目迷离,掩不尽阳光流转,檀口开合,锁不住娇喘声声。 那巨龙又胀大几分,次次直捣花心。 “陛下……向之、太深了些……向之——” “向之”便是宇文序的字。 宇文序听得牙关紧咬,身下左冲右撞。 偶然划过某处软肉,南婉青身子一僵,酥麻的快感沿着椎骨攀上头顶,却仿佛被人掐着喉咙,舒爽到断了呻吟。 宇文序便知此为关要,腰上蓄力,独攻一点。 “缓些、嗯……不要那儿……嗯啊——”南婉青扭着腰躲避,可惜徒劳,宇文序料得她如此动作,手掌发了狠力,纤腰掐出道道红痕,深浅斑驳。 强烈的刺激几乎要将人淹没,南婉青眼角泛起泪光,口中嚷着“不要”“不要”,玉腿却分得更开,胸前两团绵软随着宇文序的抽插上下挺动。 宇文序吻上佳人红唇,将所有拒绝堵入腹中,胯下又是一连串抽送,啪啪作响,龙首认准了那处软肉,箭无虚发,直b得南婉青退无可退,尖叫着泄了身。 x中软肉便如千万张小嘴,奋力嘬着粗长的欲根,夹得宇文序欲仙欲死。 “向之给我,快给我……”宛如诱人阳精的狐妖,南婉青婉转低吟,极尽魅惑,欲捅左摇右摆,迎着那涨出青筋的孽根打着圈进出幽谷。 宇文序一声低吼,知是要来,连忙顶入花心,霎时阳精喷射,全数灌进娇柔的子宫。 南婉青四肢都脱了力,勾着宇文序的腿缓缓滑落,一张脸埋在宇文序穴口轻轻喘息,倒似个饱食的猫儿样。 幽谷中的巨龙却没有餍足的意思,仍旧y得发烫。 宇文序松开南婉青双手,扯下那层薄薄的肚兜,芙蓉缎受足了挤蹭,满是褶皱,他一手抚上右边j1a0ru,大力揉搓,另一边凑上了唇舌舔弄,又亲又咬,引得南婉青又是“陛下”又是“向之”地哀求。 计时的莲花漏滴滴答答,二人交合e处亦是滴滴答答。宇文序“啵”的一声抽出龙根,白浊与淫水的混合物便汩汩流出花穴,濡湿一片冰丝裯,南婉青双腿间花瓣颤动,粉嫩可怜。 宇文序眼眸一暗,将南婉青翻了个身,跪于软塌,修长的手指探入腿间,搅得春水荡漾,另一手扶着巨龙寻到谷口,用力一撞。 “嗯啊——” 这后入b前入去的更深,一下一下,好似顶进南婉青心里。 漫漫长夜,二人云雨缠绵,都不知丢了几次。 -- 第二章解语花 每逢朔望,百官朝天子于太极殿,此日五月十五。 “陛下,卯时二刻了。”总管太监彭正兴叩首禀道。 重重帘幕中,宇文序扬了扬手,心中了然。 欲龙仍在南婉青体内,二人侧卧,x背紧贴,双腿交缠,可见难分难舍。 宇文序扶着南婉青的腰缓缓撤出,温热消散,凉气深入,那穴口一张一翕,淌出好些浓精,梦中人发出一声难耐的娇吟,扭着屁股往身后的灼热压去。 “今日百官朝会,迟不得。”宇文序低声抚慰,捧起搭在腰间的玉手轻轻一啄。 南婉青回过身,往宇文序胸前咬了一口,便是随他去的意思。 不曾想从此失了清净。 自宇文序离身,不知为何,窸窸窣窣的声响,或大或小,此起彼伏,总没有消停。 “沉璧!” 南婉青忍无可忍,一脚踢开鸳鸯被,杏目圆睁。 “是——”殿中监工的双鬟女子急忙跑来,勾起金缕床帐,关切问道,“娘娘有何吩咐?” “哪个杀千刀的在聒噪?” “启禀娘娘,陛下嫌那白猫儿的屏风不好,差人换了一扇新的。”沉璧说着便侧开身,南婉青抬眼望去,寝殿正中,十余个宫人围着屏风修整摆弄,趣味盎然的《狸奴扑蝶图》变成了大气磅礴的《旭日江山图》,一轮红日高悬,仿佛催着她莫要贪睡。 南婉青腾地起身,气得不轻:“宇文序要换就换宣室殿的,动我昭yan殿的东西作甚!” 沉璧低下头,太极宫上下敢直呼天子之名的,也只有这位宸妃娘娘。 “奴婢听彭总管言语,似乎是《世族志》的草拟名单出来了,宇文家排在……三等。” 《世族志》是宇文序命勋国公白继禺、礼部尚书孙鸿远等人编撰的典册,用以排列大齐门阀世家等级。楚亡齐立,新封王爵与前朝旧臣分庭抗礼,势同水火,而宇文序有意扶植寒门子弟,因此命人考据渊源,对朝中勋贵进行全新评定。[1] 为免编修之时出现一言堂的局面,宇文序特意选了新贵勋国公与东楚旧臣孙鸿远为首,白继禺出自洛水白氏,孙鸿远的孙氏为河东大族,二人皆家世显赫,一言九鼎,此外又各自代表新旧势力,互相牵制。 不料这两人都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勇士,敢将宇文家排在末等。 南婉青又气又乐,想起昨夜凶猛异常的男人,还有那句想不通的“白猫凶悍”,向后一仰,倒入软衾之中:“他动不了白家,就拿我的东西撒气。” 沉璧愈发低了头。 南婉青道:“你说说,何必如此麻烦?杀人还留什么情面。” “娘娘恕罪,奴婢不敢多言。”沉璧双膝一弯,噗通跪下。 正说着,偏殿一阵喧哗,似有呵斥求饶之声。 南婉青柳眉倒竖,皱起一张小脸:“这又是在做什么?” “陛下近来越发严苛,昨夜沐浴的水烫了些,就罚了烧火太监三个月份例。”沉璧道。 虽说宇文序性子冷清,难以亲近,但对内侍婢女还是t恤宽厚的。以至昨夜一番处置,吓得众人胆战心惊。 更换屏风的宫人收拾停当一一告退,偏殿的吵闹也渐渐平息。 “沉璧,更衣。” 昭yan殿偏殿,人人屏息敛气,不敢动作。 一封h绢文书破空而来,“啪”一声打在南婉青脚边。 她换了身素色薄裙,仍是寝衣式样,头上一支玉簪松松挽髻,未施粉黛而明ya艳绝l。 “参见宸妃娘娘——”殿内侍奉早膳的人乌泱泱跪了一地。 宇文序紧拧的剑眉稍有松动,话音仍是泛着冷意:“怎么起这么早。” “再不起,”南婉青拾起裙下奏折,往沉璧手中放去,“陛下可要把我这昭yan殿拆了。” 侍人抱来一个圆鼓凳,贴近宇文序身侧置放,南婉青仿若未见,径直往宇文序怀里坐。 “那勋国公惹人厌烦,陛下也该寻淑妃娘娘的不是。”南婉青搂上宇文序后颈,曼声婉转。 淑妃白氏,正出自洛水一族。 宇文序听此调笑,原本和缓的神色又沉了下来,扬手一拍,正中南婉青右t,使了两分力。 南婉青失了平稳,“哎呦”一声栽在宇文序肩头。 “长长记性,往后再敢说这样的话。”宇文序眼疾手快,大掌包住即将捶上穴口的粉拳。 南婉青哪肯落了下风,美目盈盈,泫然欲泣:“换了我的物件儿,我还没闹,你倒先打我,天底下岂有这样的理?” 宇文序只得哄道:“今日南海上贡的新荔就该到了,拿来赔礼够是不够?” 南婉青佯装气鼓鼓的模样:“这算什么?年年都有,本就是我的。” “是,是你的。”宇文序轻轻一笑,转头去吃粥。 南婉青倚在宇文序怀中,招来沉璧。方才未能看仔细,那封恼得宇文序失态的折子,上书“世族志拟稿”的字样。 “山东曹氏,圣人之后,群贤之首,当为一等。”[2] 南婉青挑了挑眉。 这曹家显赫数朝,但自东楚以后便渐次式微,子弟无功,如今不过一个空壳,徒有先祖威名。也不知是勋国公还是孙鸿远的馊主意,竟将曹家攀扯复圣颜回,坐镇一等,未免贻笑大方。 再往下看,白家与孙家名列二等,但二等之中唯有孙家是前朝贵族,其余尽是开国元勋。 除了宇文家。 宇文家名入三等世家,判词曰:宇文氏发于匈奴,虽入汉,犹非正统。 怪道宇文序气急败坏。 三等已是跌尽天家颜面,这子虚乌有的匈奴族亲更是抡圆了巴掌往人脸上扇。 当年楚王昏庸,天下起五方豪杰合而攻之,宇文序便是其中之一。后来十万人马合围大兴宫,楚王饮鸩酒自尽,五雄之中,宇文序虽有“战神”之名,但年纪最轻,资历最浅,本不是最受瞩目的问鼎人选。 奈何天意。 “昨夜我受楚太祖托梦,道楚国国玺雕琢之初,曾受高人施法,若遇窃国贼人则隐,遇真龙天子则出。” 大兴宫正殿,金碧辉煌,高台之下楚王尸首横陈,面色乌青,口吐白沫;高台之上南婉青红衣如火,语笑嫣然,怀中抱着一只错金镶玉的宝函。 宇文序毕生不忘的日子,丁酉年八月初九。 聚贤公汪沛舟、吴王沈良坤、麒麟子白继禺、虎威将军石建业,四人次第打开宝函,空空如也。 “小娼妇,你玩我们?”沈良坤拔开佩刀,青锋凛冽,映出一张怒气滔天的脸。 “常言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南婉青举止从容,毫无惧色,例行公事般将宝盒捧去最后一人跟前,“命里无时莫强求。” 玉珠莹白,未着丝履,踏着朱红绒毯款款而来。 传言楚王最爱贵妃南氏一双纤足,为饱眼福,大兴宫遍铺朱毯,贵妃长年赤足与楚王嬉戏。 宇文序亲眼所见,也正是这双娇小可爱的玉珠,踩过楚王尸身,未曾有一丝犹豫。 白袍将军银枪呼啸,挑开珠玉琳琅的宝函。 常人遇此突袭,皆会后退闪避,南婉青则不然,好似闲庭信步,袅袅不停。 宇文序手底收势不及,撞上南婉青鬓边摇摇欲坠的珠花,只听一声“玎珰”,霎时珠光四s,乌发散落,宛若冥冥永夜的一场流星。 宝函内光华璀璨,耀人眼目,凭空多出一方双龙玉玺。 在场之人无不大惊。 “妖女!” 白继禺一把握住沈良坤持刀的手,向南婉青狠狠刺去。 南婉青莞尔一笑。 一如此刻。 “白继禺为曹家好一通生拉y拽,若不学学他牵强附会,倒埋没了勋国公的苦心。”南婉青合上奏折,笑得风华万千,“颜圣人之后?同是《论语》,我南家也未必藉藉无名。” 《论语·雍也》一章,便有孔子面见卫国夫人南子的记录。[3] 宇文序眸光闪动,已是心有灵犀。 此次排列门阀世家等级,孙鸿远一派的东楚旧臣被白继禺压得抬不起头,心中不知憋了多少委屈。南家虽不堪入列,但至少是东楚旧族,宇文序若为南婉青开了金口,孙鸿远必定全力附议。 毕竟白继禺要胡闹,哪有不奉陪到底的道理。 —————————— 注: [1]《世族志》:灵感来源于唐太宗李世民修《氏族志》。 [2]颜回:曹姓,颜氏,鲁国人,被后世尊为“复圣”,儒家五大圣人之一,孔门七十二贤人之首。故曰:“山东曹氏,圣人之后,群贤之首。” [3]《论语·雍也》:“(孔)子见南子,子路不悦。”南子,宋国公主,卫国夫人,春秋时期女政治家。 -- 第三章荔枝来 南婉青摸出起手这副牌,费好大劲才没笑出声。 掐丝錾花的叶子牌不过巴掌大小,金丝细如毫发,卷曲回环,g勒二十四番花信风。 “吃——”南婉青喜笑颜开,快手按上沉璧才打出的金叶子。 “杠——”坐在下家的渔歌翻开三张牌,花色皆是一样,笑道,“奴婢多谢娘娘恩典。” 渔歌与沉璧皆是昭yan殿的大宫女,侍奉南婉青多年。 “你这小白眼狼,敢杠你主子的牌?”南婉青烟眉微蹙,拈起金叶子护在手心,“这些年都白养你了。” “人说‘赌钱场上无父子’,何况是主子?娘娘行行好,成全奴婢罢!”渔歌牵起南婉青衣袖,眨巴着一双眼睛,说得可怜兮兮。 南婉青不动声色扯开。 沉璧与牌桌上另一个宫女相视一眼,都抿着嘴笑。 渔歌紧了紧腰带,撸起袖子:“既然如此,奴婢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了……” 南婉青早一步攥着金叶子跳开,边跑边唤道:“来人啊!渔歌发了失心疯,快来人给我擒住她!” “奴婢今日就是被拖出去斩了,活剐三千刀,也要先胡了这局!”渔歌拔腿追上,二人在殿中转圈绕柱,你追我赶,看得沉璧与一众宫人笑弯了腰。 石板巷车马辚辚,内府局总管崔名伍亲自押解送往昭yan殿的小暑日赏赐。 “见过崔总管。”檐下一个美妇人行礼,约莫四十五六的年纪,仪态温和,观之可亲。 “郁姑姑折煞小的了!”崔名伍未及擦汗,深深作了个揖。 这美妇人正是昭yan殿掌事姑姑,郁娘。 郁娘微微颔首,招出身后两个小宫女,送去茶水毛巾。 “大热天的,辛苦崔总管跑一趟。”郁娘接过内府局小太监递来的赏赐单子,又是一句奉承。 崔名伍连忙抬起喝茶的头,托着茶盏朝右上方拱手道:“为宸妃娘娘办事,是奴才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怎会辛苦?” 郁娘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只吩咐昭yan殿侍女清点唱名。 “云锦八匹——” 核对清单的小宫女寻到“云锦”一栏,往“五匹”上画了个红圈。 “明珠一斛——” 金乌西坠,天气仍是闷人,园内绿柳也仿佛热脱了力气,无精打采,唯有枝上夏蝉神采奕奕,一声长过一声地嘶鸣。 “南海荔枝五箧——” 九曲回廊下,郁娘与崔名伍对坐饮茶。 “这……”手握朱笔的小宫女挠了挠头,欲言又止,终是下定决心回身禀道,“姑姑,数目不对。” 郁娘站直了身:“何事?” “荔枝的数目,单子上写着六箧。”小宫女生怕郁娘不信,一路小跑过去,双手捧上记册,笔杆指向荔枝一行。 清点的太监又仔仔细细数了三四趟:“启禀姑姑,内府局送来的荔枝,确是五箧。” “哎呦喂,您瞧我这记性!”崔名伍一巴掌拍上脑袋,后知后觉站起身,堆起一张笑脸,“皇后娘娘宫里的雅颂姑姑拿了一箧,说是今个儿陛下去清宁宫用晚膳,正好尝尝这新到的荔枝。” 昭yan殿一勾人等面面相觑。 郁娘岂不知崔名伍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早先只字不提,为的是浑水摸鱼糊弄过去,赌一个两边不得罪,哪怕之后查出纰漏,还能推到昭yan殿清点的宫人身上。 “崔总管不愧是宫中老人,事事做得八面玲珑。”郁娘眼见崔名伍笑僵了一张脸,才缓缓开口。 崔名伍立马换上迫不得已的神情:“皇后娘娘的旨意,咱们做奴才的怎敢多嘴……” “只是不论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总有用完那一日。”郁娘语调和蔼,难分喜怒。 崔名伍冒出满头满脑的汗,再不敢落座。 昭yan殿东阁以梅花形摆了五大缸寒冰,郁娘推门而入,被冷风吹得一激灵。 水晶帘内笑语朗朗,渔歌与南婉青扭做一团,似是在争夺什么小玩意儿。 郁娘心里更是发虚。 “启禀娘娘,内府局送来小暑日的赏赐,奴婢已核对完毕。” “没什么新奇花样就不必说了,我忙得……”南婉青话音未落,就换了另一种语调,“撒手——你撒手!大逆不道!” 郁娘只得y着头皮回禀:“今年南海上贡的荔枝少了一箧……” 咚咚、咚咚…… 郁娘一颗心快如擂鼓。 一时间鸦雀无声。 玉手破开水晶帘,显露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你再说一遍。”南婉青步出帘外,身后晶莹晃荡,噼里啪啦宛若骤雨敲窗。 郁娘跪地请罪:“崔总管说是清宁宫的雅颂取了一箧,还说……陛下今夜去清宁宫用晚膳,正好尝鲜。” 惯例每月初一十五,皇帝需去往皇后宫中。 南婉青怒极反笑,冷冷一哼:“陛下今夜去清宁宫?” 宣室殿正到掌灯时辰,绘饰星辰花鸟的额枋之后,一盏盏琉璃宫灯接连点缀,如同星河倾落。 “启禀陛下,昭yan殿的沉璧姑娘来了。”彭正兴为宇文序换一壶新茶,轻声说道,“说是宸妃娘娘有物件儿寻不着。” 彭正兴擅自出言扰乱,宇文序竟未动怒,自然而然接口一问:“什么物件儿?” 帝王朱批龙蛇飞动,正是公务繁忙的当口。 彭正兴早已心知肚明,阖宫之中,事关宸妃娘娘务必速速禀报,不可耽搁。 “上回宣城进贡的一套玉笔,不知哪去了。” 啪嗒。 概述南方水患的奏疏页面,多了一点鲜红的墨滴。 骨节合宜的右手微微颤抖,宇文序指间,分明是一只小楷玉笔。 数月前,昭yan殿。 “这笔拔了毛就能当烛台使了,偌大一个是要给谁用?”南婉青手捧一支快赶上凳子腿粗的玉管狼毫笔,细细打量。 笔身玉质温润,雕龙刻凤,倒是难得一见的精品。 “此为斗笔,工匠写匾额用的。”宇文序抬起批阅奏折的眼眸,解惑道。 “那不如……”南婉青狡黠一笑,必是动了什么歪脑筋,“赏给白继禺罢?恰好他编写《世族志》,手执斗笔从头至尾抄一遍,当是为大齐积福了。” “明日给你寝宫写个匾,想要什么字?”宇文序素来不屑以细碎功夫折磨人,顾左右而言他。 南婉青一撇嘴,知他不愿使这些阴损招数,不由一脸怏怏,放笔归位。 狼毫划过虎口,引起一阵莫名的酥痒。 南婉青又生出新的主意。 “陛下既然要做君子——”南婉青抻长尾调,娇柔缱绻,纤指夹起宇文序手中奏折,随意往书案一抛,半个身子依入宇文序怀中,“心x坦荡,坐怀不乱,方为君子。” 宇文序垂眸看她,二人鼻尖相抵,气息暧昧。 他一双眼睛宛如墨玉嵌于白玉之中,清冷疏离,可一旦沾染欲色,又似烟雨迷蒙,撩拨人心。 南婉青最爱看宇文序陷入情欲深渊,挣扎无助自甘堕落的模样。 美人素手解开腰间帛带,覆上宇文序双眼。 帛带熏透女儿香,足以令人心神荡漾。 南婉青扯散宇文序衣襟,袒露一片蜜色x肌。 胡乱摸出一支玉笔,含入口中,紫毫笔尖濡湿玉液,犹带t温,南婉青笔走龙蛇,在宇文序前x写了“巫山”二字。[1] 小猫儿般凑近宇文序耳廓,南婉青呵气如兰:“陛下猜猜,这是什么字号的笔?” —————————— 注: [1]巫山:即“巫山云雨”,原指楚国神话传说中巫山神女兴云降雨的事。后人误解其义,因而用以称男女欢合。 -- ρo①⑧м.νīρ 第四章试笔() 宣笔以锋长锋径分为小楷、中楷、大楷、联笔、斗笔五种式样。[1] “中楷。” 宇文序薄唇轻启,毫无犹豫,仿佛亲眼所见。 樱色帛带遮住他大半张脸,唯有一道下颌线优美干净,宛若刀削。 白玉笔冠雕作五瓣莲花,篆文“中楷”二字端正圆润。南婉青随手一抓的,恰是一支中楷玉管笔。 “错了!”南婉青岂会服软,但凡不合心意,她便要偷j耍滑。 宇文序也不深究,微微侧首,气定神闲。 锦盒内尚余玉笔四支。 南婉青挑了最大的斗笔。 锋长近三寸的笔头好似秃了毛的拂尘,南婉青只含了笔尖一点,装作小楷的样式,意图鱼目混珠。 泛h的笔尖自x线往上,经过锁骨又围着喉结打了个圈,南婉青只觉底下阳物一跳,方才泰然自若的男人喉结滚动,g咽一口津液。 南婉青玉面浅笑,洋洋得意:“敢问陛下,这又是什么笔?” “斗笔。”语调嘶哑,想必是动了欲念,但依然一语中的。 “不对——” 南婉青自是不肯放过他,又疑心宇文序两回猜中是偷看的缘故,也松开衣襟,解下内里的水色如意肚兜,往宇文序头上盖去。 那贴身小衣更是芬芳扑鼻,裹来宇文序魂牵梦萦的馨香。 宇文序胯下巨龙终于抬首,心跳也快了几分。 南婉青称了心意,小楷玉笔也缠绵舒缓,“君子”二字的最后一横,扫过宇文序肉粉的乳尖,引起身下之人一阵战栗,喉中溢出低沉的呻吟。 “这又是什么笔?” 宇文序气息不稳,半晌才道:“小楷。” “陛下今日怎么总是说错。”南婉青又换了联笔,这回索性绕着胸前那两点茱萸圈画挑逗。 男人修长的十指紧扣太师椅扶手,骨节发白,已然欲火焚身,一忍再忍。 “联笔。”仍旧准确无误。 南婉青的心思早不在这猜谜游戏上,只想怎么使尽浑身解数,攻破宇文序冷静自持的心防。 大楷玉笔一路滑去小腹,宇文序穴口沁出一层薄汗,小腹紧绷,八块肌肉沟壑分明,再往下,昂扬的欲龙直挤着南婉青t缝里钻。 南婉青存心挪了地方,在宇文序巨物上磨了一圈:“陛下……” 话未出口,宇文序大掌扯下肚兜帛带,反身将南婉青按在椅背。 南婉青一声惊呼,玉笔脱手不知飞去何方,再抬眸,宇文序眼中欲火蒸腾,好似陈年烈酒。 “陛下是君子。”始作俑者一脸无辜。 “食色,x也。”宇文序胯下鼓鼓,言语依然端方正经。 南婉青盈盈巧笑,举起一双藕臂,意欲g上宇文序脖颈,不料宇文序擒住一只皓腕,拾起先前覆眼的腰带,缠上太师椅扶手。 “你做什……”南婉青一头雾水,弄不清宇文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按理说现下当为玉杵捣花房,入得她连连讨饶才是。 宇文序不答,拽下腰间银丝汗巾,往南婉青眼上蒙去。南婉青双手牢牢缚于太师椅两侧,挣脱不得,只能任由宇文序摆弄。 “来而不往,非礼也。”宇文序道。 一语双关。 南婉青目不能视,余下四感分外清晰,男子呼出的灼热拂过耳畔,一片汗毛直立,宇文序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像是夜幕中等待伏击的野兽。[2] “陛下要如何,放马过来就是了。” 南婉青衣衫凌乱,酥胸半掩,白嫩小脚沿着宇文序的长腿滑动,触上那y挺的阳物,不轻不重地挑弄,一派从容。 她只想以宇文序的性子,也不过雪脯落笔,茱萸点墨。 宇文序却放过沉甸甸的乳儿,一把掀起撒花绫裙,南婉青只觉下身一凉,竟连亵k也没了踪影,紧接着便是双腿大开,宇文序捞起两只纤瘦的脚踝,搭上扶手转角处。 宇文序两指抵上花穴,沾了一指头淫水:“青青sh得厉害……” “嗯——”南婉青忍不住喘息。 早在宇文序巨龙抬首前,她就已春潮泛滥。 南婉青牝户光洁粉嫩,不生毛发,正是名器“白虎x”,此刻门户大张,穴口渗琼浆的香艳美景一览无遗。 宇文序寻到那掉落的联笔,朝小穴一压:“青青说,这是什么笔?” 南婉青“呀”地一声弓起脊背,身下又麻又痒,眼角泪花洇于玄色汗巾,看不真切。 “如何不说话?”宇文序捻动玉管,笔头在滑润的甬道内恣意剐蹭,似针尖而柔软的狼毫夹入褶皱又划开,激起刺而不痛的酥麻快感。 南婉青哽咽着说不出话,身下一收一放,吐出好些阴精。 宇文序换了另一支笔。 曾濡湿佳人口中香津的中楷玉笔,探入洞口,带着些微凉意。 玉笔浸透淫液,水润欲滴。 宇文序幼从当世书法大儒习字,一贴《雁塔圣教序》学得刚劲雅致,如今虽于美人腹上书,仍是墨分五色的写法。[3] ——卿卿。 一笔一划,分外认真。 “青青,这是什么字?”宇文序问道。 南婉青呼吸紊乱,只低低地呜咽。 她何曾有闲心体会,腹下欲火灼灼,春水翻腾,似有千万只蚂蚁啃噬,只盼宇文序的龙根即刻捅进来,填补空虚。 得不到答复,宇文序又换了小楷、大楷,直至顶入斗笔,南婉青终究掌不住泄了身,一大股淫水自甬道喷出,落了宇文序满手满身。 “青青当真是水做的……” 宇文序放开斗笔,俯身舔弄,舌苔刮过阴唇,激得南婉青浑身一抖。 “向之……”哭腔软软,脚跟轻轻磨蹭宇文序后心,南婉青媚语求欢,“向之快进来……进来给我……向之——想要……” “想要谁?”宇文序总算松开桎梏南婉青的汗巾腰带,佳人哭红了眼睛,鼻头也通红一片,煞是可怜,直往男人怀里钻。 宇文序心软得一塌糊涂,那欲龙早已坚y如铁,只待冲入幽谷一番驰骋,却仍要听怀中人娇滴滴唤他名字:“想要谁?” “想要向之,”南婉青有气无力地悬在宇文序肩头,小手握上龙根前后套弄,奈何全身发软,总不得趣,“想要向之狠狠c我……” “噗”一声,宇文序劲腰挺送,终入了那湿滑紧致的温柔乡。 旷了许久的甬道一阵拧狡,狡得宇文序腰眼酸麻,迟迟忘了动作。 “向之,好向之,你动一动……”南婉青央告,细声细气。 宇文序大掌抚上南婉青一只雪乳儿:“待会儿再求慢些,我可是不听的。” 语罢欲龙苏醒,直上青云,南婉青如同置身惊涛骇浪中,身不由己。那阳物烫如火炭,y如铁棍,九浅一深、三浅两深地卖力抽弄,直捣得南婉青腰肢轻摆,花心酸软,咿咿呀呀地叫个不停。 宇文序架起南婉青两只细腿,单膝抵在椅面,发了狠力,连连捅进数十下,南婉青又是呜呜地哭,贝齿紧咬男人肩颈,这力道不痛反痒,龙根被撩拨得愈发凶猛。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二人才丢盔弃甲,双双瘫倒于太师椅。 —————————— 注: [1]小楷、中楷、大楷用于日常书写,联笔一说为写对联的笔,一说为一套笔,此处取前者之意,斗笔即为写匾额的笔。 [2]四感:人有五感“形、声、闻、味、触”,也即人的五种感觉器官“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若目不能视则失“形”感,故曰四感。 [3]《雁塔圣教序》:着名碑刻作品,唐代褚遂良的楷书代表作。墨分五色:古代书法绘画技法,即一卷之中需出现“焦、浓、重、淡、清”五色。 -- 第五章浴红衣() 墨滴晕染,仿若一瓣落红渐渐风g。 “陛下,陛下——” 彭正兴低声唤道。 小楷玉笔点朱砂,一如当时怀中泪人鼻尖绯红,不知不觉那白玉笔管竟灼热起来,烫得宇文序指尖发痒。 “这封折子着翰林院重新抄录,明日再送来。”宇文序合上墨点脏w的奏疏,吩咐道,嗓音似有g哑。 “奴才遵命。”彭正兴只当宇文序伏案过久,龙tc劳,不觉有异,双手捧起奏疏便要告退,“宸妃娘娘那儿……” 彭正兴心中忖度,八成陛下也不知那套笔的下落,若是旁人,随意打发也就罢了,偏偏是那位姑nn。 “去昭yan殿。” 彭正兴一愣,以为听错。 十五月圆,天子惯例驾临中宫。虽说人人皆知宸妃娘娘独得圣宠,但自宇文序登基以来,朔望之日,还未曾拂了清宁宫的面子。 帝后相敬如宾,堪称天下夫妇楷模。 “今日十五,当去往皇后宫中……”彭正兴脱口而出。 帝王抬首,眉眼深邃,不怒自威。 彭正兴赶忙打嘴:“奴才失言,请陛下降罪。” “知道失言就别多话,”宇文序道,“传令去罢。” 大齐太极宫由东楚大兴宫改建而成。 东楚奢靡,楚王得贵妃南氏,大兴土木,镶金饰玉,修建瑶台相赠,取天女下凡之美意,使得民不堪命。宇文序执掌大宝第一年,便将这劳民伤财的瑶台简改作内廷藏书楼,南婉青也迁去昭yan殿。 昭yan殿临近太液池,得了一处活水的便利,后殿辟有专供沐浴的汤池阁。与各宫皆以木桶为浴不同,汤池阁仿照温泉行宫建造,石壁海棠池,温暖开阔。 宇文序打起汤池阁内室的厚毛毡子,花香沁人,雾团团的蒸气有如百花盛放,充盈一室春光。 水中央清波潋滟,烟雾迷蒙,南婉青乌发披散,一角香肩若隐若现,身后和衣侍女手持犀角篦子,不紧不慢地梳理发尾。 汤池撒了木香与缅桂,星星点点,h白相间。 宇文序除去衣裳,轻手轻脚近前。 侍女最先察觉异样,瞪大了眼睛,宇文序摇摇头,示意噤声,摊开手掌,便是命她递来那只犀角篦子。 青丝入水,顺滑摇曳,恰似水荇牵风翠带长。[1] 宇文序小心翼翼分出一绺墨发,露出玉颈一侧红艳艳的吻痕,正是昨夜抵死缠绵留下的印记。 约莫是水温滚烫,烧得人腹下火起。 南婉青腰间有淫物戳弄。 后知后觉回首,入目是宇文序赤裸的胸膛,以及一双倒映烛火的眼眸。 南婉青淡淡看了一眼,面无波动,回身靠向汉白玉石壁,双肘交叠,兴致缺缺。 “这是又输了几局?”男人火热的胸膛紧贴南婉青脊背,不留一丝缝隙,大掌抚上小腹,轻柔摩挲。 宇文序只当她是与宫人玩叶子戏,屡次败北,以至闷闷不乐,再加上侍浴的宫女是个生面孔,往常应为渔歌、桐儿等人,心中更为确信。 不想南婉青好似被踩了尾巴的猫,奋力挣开宇文序的臂弯,激起一片水花。 “难不成说了,陛下便能替我赢回来么?”南婉青道,话中有万分委屈。 宇文序拨开沾上南婉青脸颊的sh发,答应得爽快:“那是自然。” 南婉青按住鬓边骨节分明的手,兴师问罪:“陛下晨间还说荔枝尽是我的,转眼又抢走了……” “我何时抢了你的荔枝?” 南婉青“哼”地一笑,抬高了下巴:“清宁宫截了我一箧荔枝,说是陛下今夜去皇后宫中用晚膳,正好尝尝这新到的贡果。” “岂不是陛下抢的么?” 水波荡漾,幽香弥漫,南婉青胸前两团红痕错落,时隐时现。 “还当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宇文序俯身,往美人红唇轻轻一吻,“命岭南驿再送一回就是了。” 岭南与京城相隔千里,南婉青喜食荔枝,而此果保存不易,剪蒂后须快马加鞭送入京城,片刻不能停,途中常有驿马累死,劳民伤财,朝中新贵一派大臣对此颇有微词。 “兴师动众,”南婉青道,“陛下就不怕门下省堆满汪白一党进谏的折子?” 汪白一党,以定国公汪沛舟、勋国公白继禺为首的政治集团,野心勃勃。 “就算朕循规蹈矩,他们也能挑出‘庸碌’的错处来,何必理会。”宇文序说得漫不经心。 南婉青这才笑开,玉臂攀上宇文序肩颈,好意提醒:“如今天色尚早,陛下去清宁宫用晚膳还来得及,皇后娘娘该久等了。” 水下波纹晃动,宇文序搂紧纤腰,贴上南婉青小巧的耳垂:“我这样了,青青还要我去别处?” 龙首探入南婉青腿间,擦过花蕊,坚挺撩人。 南婉青双手探入池水,顺着宇文序的腰线抚摸:“腿长在陛下身上,自然是陛下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温柔小意,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 “这嘴尽不说实话……” 宇文序将南婉青顶上池壁,捞起两条细腿盘在腰间。石板寒凉,南婉青不由瑟缩一颤,胸前两只玉兔蹦了两蹦,无处不可怜。 巨龙缓缓挤入花穴,一点一点熨开褶皱,青筋擦过内壁,止不住地发痒。 昨夜宇文序心有郁结,行动失了分寸,只是一味狠撞,入得南婉青下身红肿,一日未消,现下他只敢轻摆慢送,只恐又唐突佳人。 这和风细雨不似大抽大g,别有一番舒畅滋味,南婉青被顶出一身懒意,合上双目,唯有龟头抵上花心时,睫羽颤动,发出一声绵长的y哦。 宇文序见她得了趣味,愈发胆大,左手拢上一只玉团尖儿揉搓,眼瞧着一抹粉嫩逐渐加深,鲜艳欲滴,便凑上唇舌舔咬吸吮。 碎香飘荡,涟漪圈圈。 纤手揉捏男人精壮的腰身,徘徊流连,甬道轻轻一夹。 宇文序一声闷哼,双腿发软,身躯如玉山倾颓,掀起一阵波涛翻滚,腿间巨龙也猛地一跳,直入宫口。 南婉青脑子轰的一空,四肢百骸仿佛并非自身所有,不管不顾地酥麻瘫软,花房内yinshui淋漓,兜头往那龙根浇去,雪肤潮红,气喘吁吁,已然入了神仙之境。 “向之……” 音调酥软,娓娓动人。 花谷剧烈收缩,直把那阳物由根至顶箍得死紧,一寸也动不得,宇文序咬酸了后槽牙才未泄元yan。 二人酣战多时,池水生寒意,南婉青才浣了发,头顶更是一片冰凉,宇文序恐她明日受寒头痛,一手托起欲捅,一手搂着蝴蝶骨,哗啦啦出了浴池。玉腿环劲腰,巨龙仍在幽谷之中,随着宇文序的脚步一下轻一下重地顶弄。 南婉青才丢了一次,处处敏感,这毫无章法的厮磨干得她猫儿一般哼叫,越发盘紧了底下两条白生生的腿。 汤池阁与寝殿以一间耳房相连,宇文序被她夹得尾椎发麻,或两步一歇,或三步一顿,许久才寻到寝殿西窗那张美人榻。 腰背落了实处,南婉青软作一汪春水,连根手指头也动弹不得。宇文序狠送几下,放开精关一冲到底,只见南婉青平坦的小腹吹气般微微鼓起,花穴中注满二人的淫液与精水。 “向之,冷——” 榻上玉簟触手生凉,美人唇色发白,微微颤抖。 寝殿早有宫人备好冰块消暑,盛夏里自是清爽宜人,而南婉青未着寸缕,还有一头未g的长发,她又不似宇文序习武多年,血气方刚,难免受不住。 宇文序亲了亲佳人鼻尖,喃喃一句“这就好”,扶起娇躯依入怀中。 胸膛火热,南婉青不自觉贴紧,交合e处传来淫靡的响动。 二人相拥而坐,欲龙入得更深。 发梢的水滴滴答答。 “来人——”宇文序唤道。 沉璧应了声“是”近前领命,展开棉布便要替南婉青拧头发,不料被宇文序打断。 长发如瀑,乌黑透亮,那双从前挽弓纵马的手掌拢起一把,擦拭得轻柔小心。 灯火楼台,岁月安然。 —————————— 注: [1]水荇牵风翠带长:出自杜甫《曲江对雨》。 -- 第六章随随 薄唇吻上额角,呼出龙涎悠远的香气,旋即锦被一空。 “小声些,朕出外间梳洗,莫吵醒娘娘。” 男子声音本就低沉,此时更是压得极低,宛如玄鸟紧贴江面逆流而去。 南婉青只听一阵细碎的脚步由近及远,再没了响动。 “叮铃——叮铃铃——” 似乎是东阁的画角被晨风吹醒。 “你在吃醋吗?” 南婉青猛地睁开双眼,坐直了身。 “叮铃——叮铃铃——” 鸳鸯香炉上,毫无血色的细白脚踝,松松挂着两只银铃。 “你说什么?”南婉青不解。 “昨夜宇文序本该去皇后宫中,为何让他过来?”小脚一跃落地,不曾发出半点声响,“你是不是在吃醋?” 铃音清越,一步一步b近鸾帐。 “你是不是——爱上他了?” 南婉青哗啦一声掀开泥金贴花的帘帐,借着熹微晨光,来者雪衣短裙,一张血盆大口,齿牙森森,狰狞可怖。 ——曼妙的身形,白狐狸的脸。 “随随,你在想些什么?”南婉青哭笑不得,“我怎会对宇文序生出情爱之心?” 那唤作“随随”的狐仙一愣,眼见没把南婉青吓倒,大失所望,打了个响指,换回清丽的少女容貌。 “那你昨夜为何……”随随拧紧眉头,理不清头绪。 南婉青道:“因为皇后抢了我的荔枝,我自然不能让她如愿。若是轻易放过去,往后还不知多少人敢来抢我的东西。” 随随眉头拧得更紧:“荔枝是何物?” “嗯……”南婉青沉y,“是一种味道很好的果子。” 随随倾身,g枯惨白的手掌按上南婉青心口:“你说的可是实话?” 琥珀色的瞳仁,上挑的眼角,狐狸眼似一把锐利的刀。 随随手结符印,叩问诚心。 “我是为了荔枝,并非对宇文序有男女之情。” 一字一音,务求清晰。 随随点点头,总算松了口气:“你听我一句劝,公的没一个好东西,你万万不可信他们的鬼话,尽是些花言巧语,打着谋你财害你命的主意!” 这番话随随唠唠叨叨说了上百遍,见一回提一回,不知疲倦。 “知道了,知道了——” 每提男女之事,随随必是这副苦口婆心、语重心长的模样,偏偏她的脸生得圆润乖巧,瞧着便有一种少年强说愁的滑稽可笑。 南婉青牵她坐下,问道:“多日不见,你的修为进展如何?” 随随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我不知入了歧途还是到了瓶颈,每一坐定,便如置身虚无,看不到尽头。”稚气未脱的小脸神色凝重,随随攥紧与南婉青交握的手指,“十七年来,从未有过,” 十七年前,南婉青还是南家一个不受宠的庶女,随随还是一只修为尽失连人形也幻化不成的小狐狸,二者彼时相遇,皆在万丈深渊。 南婉青欲借狐仙法力改头换面,成为举世瞩目的第一美人;随随为急速恢复功力,借助南婉青吸取男子阳精。 各有企图,于是滴血为盟,直到如今。 “难怪你疑我对宇文序生出情爱之心,怕是因此出了差错。”南婉青了然一笑,抚上随随发顶,肉了两肉,“所说我不知症结所在,但你放心,从十二那年到此时此刻,宫外也好,宫内也好,十七载起落沉浮,我只为我自己。” 窗外风声呜咽,如泣如诉。 郁娘挽起水晶帘,让出身后一盆半人高的小树,枝上结了五六个小果子,碧玉可爱。 “娘娘,皇后娘娘差人送来一株木瓜。”[1] 几案边围了一众婢女,沏茶的沏茶,打扇的打扇,都紧着看南婉青与沉璧打双陆。[2] 白瓷碗咕噜噜滚着两只玛瑙骰子。 “娘娘掷了两个六!”打扇的小丫头喜得直拍手,转眼瞥见郁娘身影,急忙捂住嘴。 南婉青走了一枚棋子,抬头问道:“清宁宫送的?” “是。”郁娘道,“来人说是皇后娘娘亲手栽的,如今结了果,让娘娘看个新鲜。” 昨日十五,宇文序撇下皇后歇在昭yan殿,今日又撤了内府局总管崔名伍的职。 若问宫里缺什么,不太好说;若问宫里什么最多,那必是长舌妇。只怕“荔枝”一事早已人尽皆知,多少人看清宁宫的笑话。照理说皇后不摆上台面闹已是极限,暗地里少不得敲打一番,岂会送什么好玩意儿。 “是么?”南婉青一门心思放在棋局上,答得敷衍。 “奴婢似乎记得,木瓜是秋日结的果子,难为这大暑天里能养出来。”沉璧道,“就是不知,皇后娘娘此举是什么意思……” 郁娘呈上清宁宫的帖子,大红纸上一只凤凰展金翅。 皇后之印。 南婉青瞟了一眼,也不细看,转头捏起墨玉马棋子跳了几格,说道:“自然是皇后娘娘治理后宫有方,能令秋果夏实,温婉贤良。b不得我,狐媚惑主,劳民伤财。” 殿内“扑通扑通”跪倒一片,沉璧亦在其中。 “这是做什么?我胡乱说着玩儿的,也值得你们吓成这样。”南婉青扔下骰子,叹了口气,“都起来罢。” “倘若娘娘心里不痛快,把花移去后边庭院就是了。”郁娘道。 南婉青不由莞尔,发间四蝴蝶步摇玎珰作响,清泠悦耳:“我有什么可不痛快的?若不痛快也是她不痛快。” 南婉青得随随点化,开了洞察人心的慧眼,她心中一清二楚,截荔枝一事并非皇后授意,而是那位唤雅颂的婢女自作主张,此番送来的木瓜,便是皇后求和的歉礼。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3] 可惜南婉青一生从心所欲,不求与人为好。 —————————— 注: [1]木瓜:木瓜海棠的简称,与市面常见的“番木瓜”不同,果实卵球形或近圆柱形,先端有突起,h色有红晕,气味香但不好吃。花期3-5月,果期9-10月。 [2]打双陆:双陆,古代博戏用具,同时也是一种棋盘游戏。棋子的移动以掷骰子的点数决定,首位把所有棋子移离棋盘的玩者可获得胜利。 [3]出自《诗经·卫风·木瓜》。 -- 第七章寸草心(有修改) “都给我放警醒了,难得陛下在万寿宫用午膳,若是待会儿出了半点差错,仔细我揭了你们的皮!”那训话的妇人吊眼一瞪,说得恶狠狠。 “是——冯姑姑。”宫女福身,太监拱手。 月门柜子转出一道高挑身影,来人青绿衣裙,腕上两只飘花的翡翠镯子,斯文素净:“饭已用完了,上茶罢。” “佩兰姑娘,”方才凶神恶煞的冯姑姑立马扯开笑脸,眼角细纹也透着谄媚,“这就来!” 佩兰颔首,接过婢女奉上的海参j子羹,试了试冷暖。 万寿宫内殿,侍人才撤下碗碟。 “我儿瞧着清瘦许多,可是身边人侍奉不周?” 两鬓花白,元宝髻当中一支金鸾点翠钗,老妇人凤眼雍容,依稀可见年少风姿。 “太后娘娘恕罪。”彭正兴当即跪下身来。 “连日苦夏,总没有胃口,并非底下人不尽心的缘故。”宇文序一身玄色团龙圆领袍,腰束玉革带,右颈侧两枚南珠衣扣,莹润洁白,越发衬得面目清俊,身姿挺拔。 太后却揪着彭正兴不放:“你这奴才日日在皇帝身侧,不能侍奉妥帖,为主分忧,倒时常让主子替你出头,你摸着良心说,可对得起陛下的爱重?” 宇文序端茶的手略微一顿,云纹绲边的衣袖停滞半空。 彭正兴吓出一鼻尖的汗。 此语含沙s影,指桑骂槐。 说的是彭正兴,骂的是南婉青。 “奴才知罪,奴才知罪……”彭正兴缓过神来,不敢多言,连连叩首认罪。 满室阒寂,默然无声。 秘色瓷杯盛一泓透绿茶汤,杯底芽叶舒展,根根直立,形如雀舌。 宇文序饮下小半盏,迟迟开口:“都退下罢。” 一众宫人如蒙大赦,鱼贯而出。 “母亲有什么话,直说便是。”宇文序放下茶盏,洗耳恭听。 “昭yan殿那蹄子,未免太过骄纵。” 宇文序眉心微皱,不答。 太后见他如此神色,长叹一气:“哀家心里明白,我儿自小是个有主意的,从前你爹尚在的时候,两个人脾气就是一个样,谁也不肯听谁……” 说着便要滴下泪来。 提及亡父,宇文序眼眸一暗,话也软了几分:“若是为了昨日昭yan殿的事,母亲不必如此。朔望去往中宫本是约定俗成,并未列入规矩文书。” 太后重重点头,连道三个“好”,金鸾钗翠羽摇晃,栩栩如生。 “我儿既知文书之重,何以那《世族志》的拟稿,单单添了一个南家?” 话锋突转。 太后一族,出自鼎州成氏。 浮云消散,彩彻区明,内室陡然一亮,恍得宇文序眯了眯眼睛。 昨日朝会,宇文序批复白继禺、孙鸿远二人奏疏,道名单一切妥帖,独独缺了宸妃娘娘的母家,睢yan南氏。 登时百官沸腾,群臣震动。 不出预料,新旧两派大臣泾渭分明:汪白一党慷慨不从,直指宸妃南氏惑乱纲纪;东楚旧臣极力维护,力争宋国后人理应榜上有名。 朝堂之上引经据典,唇枪舌剑,吵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南家乃春秋宋国之后……”宇文序难以明言其中利害关系,打起了官腔。 成太后一拍桌案,声色俱厉:“皇帝又何必说这些官样话来搪塞?不说当年起兵,成家第一响应,就是入了战场,成家人可有一个对你不住?帮着挡了多少明枪暗箭,爬进爬出多少死人堆?难不成睡了几夜温柔乡,陛下尽都抛诸脑后了?” “母亲——” “还是陛下也将那人身份一并忘了?”成太后厉声诘问,不留情面,“当真要再做一出《梧桐雨》?”[1] 宇文序默然。 ——如今虽取了东楚玉玺,汪沛舟等人必定心中不忿,倘若放任此四者于朝中独大,后患无穷。贵妃南氏身居楚王宫多年,根基深厚,又与东楚世家往来紧密,若借她抬举东楚旧臣,制衡朝局,我便只需隔岸观火,看龙争虎斗,坐收渔利。 五年前齐国初立,宇文序欲封南婉青为宸妃,成太后漏夜进谏,宇文序曾为母亲分析天下局势,有此一语。 “朕自不会忘。” 佩兰端来海参羹,只见内室空荡,唯余成太后一人阖目扶额,万分疲惫。 “这才起了不到一个时辰,太后娘娘可莫要贪睡。”佩兰道,“御医昨儿还嘱咐去外头多多走动,今个儿才用完饭,竟又躺下了。”说着便放下汤羹,拢起袖子为成太后捏肩捶背,松泛筋骨。 “你说这后宫怎的尽是些软柿子,任她搓圆捏扁,毫无还手之力?”成太后喃喃自语。 佩兰道:“众位娘娘皆是富贵人家的女儿,自小学的好教养、好礼仪,如何似她不知廉耻为何物,惯会媚上邀宠,一副小门小户的做派。” 太后缓缓摇首,未置可否。 玉炉檀香燃烟渐淡,迷迷蒙蒙,宛如即将g透的水渍。 “汤羹再不用,该凉了……”佩兰提醒道。 成太后蓦地睁眼,似乎心中已有主意:“午后请国公夫人入宫。” 这“国公夫人”正是成太后同胞姊妹,申国公夫人成氏。 “选妃?”申国公夫人一口茶堵在嗓子眼,吐不出咽不下,咳红了半张脸。 小宫女忙凑上来擦水顺气。 “怎的突然说起这事儿?”申国公夫人撂下茶盏,吓得不轻,她与成太后有五分相似,只是鼻子生得矮些。 “可是陛下的意思?” 成太后冷冷一哼:“向之恨不得脚底下生了根,日夜在昭yan殿里扎着。” “宸妃娘娘的确国色天香,圣眷优渥。”申国公夫人赔笑道。 指尖噼啪转动的菩提子停了声响,成太后话音一沉:“你明知哀家不爱听这话。” “臣妇是说,这男人嘛,公侯之家也好,贩夫走卒也罢,小的也好,老了也好,都喜欢模样俊俏的美人儿。纵使英明神武如陛下,也未能免俗。”申国公夫人道。 “难不成是宫里的美人不够多?不够好?”成太后睁开垂皱的双眼,支起半边身子,“五年前选进的那拨人,模样、性情、家世,都是一等一的好。可昨个儿翻看彤史,竟还有大半人从未侍寝!”[2] 一件宫闱秘辛兜头砸下,申国公夫人不免难堪,她只得避重就轻:“陛下勤勉朝政,实乃万民之幸。” “入后宫十回,十一回去昭yan殿,”成太后不以为然,“皇帝膝下子嗣单薄,偏生宠幸那只不下蛋的母j!” 申国公夫人g笑一声,再不敢回话。 成太后吐出x中闷气,躺下身子:“你在宫外替我留意着,要模样好,家世清贵,性子和善的姑娘。” 申国公夫人却蹙起眉,面色犹疑,欲言又止。 “有什么难处?”成太后问道。 “倒不是什么难处不难处的,”申国公夫人笑道,“方才太后也说了,后宫不乏模样好性子也好的美娇娘,陛下爱的却是最最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那位,或许……” “你是说……”成太后转眼看去。 姊妹二人四目相对,心领神会。 —————————— 注: [1]梧桐雨:即《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元代文学家白朴创作的杂剧,讲述唐明皇宠幸杨贵妃以至天下陷入战乱的故事。 [2]彤史:皇帝宠幸妃嫔的记录。 -- 第八章如梦令?壹 宣室殿。 宇文序才用了午膳,倦眼朦胧。 “陛下可要去偏殿歇息?”柳苑芙蓉的画儿上下翻飞,送来荷风清香,彭正兴一面摇扇一面问道 “不必,朕于书案小憩即可。”两指并拢按上眉心,脊背与手肘皆绷作悦目的弧线,宇文序道,“外头蝉鸣吵得人脑子疼,你领几个小太监去粘一粘。” 彭正兴哎了一声,合扇告退,皂靴踏过金砖,脚步尽量放到最轻。 “吱呀——” 门扇洞开,天光如潮水倾泻,浩浩汤汤,灼人眼目。 宇文序心中不免烦闷,剑眉一皱,似是寒锋相接,训斥彭正兴的话已到嘴边。 光辉灿烂,弥漫刺目的白,周遭全然失色,唯有浅浅的轮廓,吹一口气便会烟消云散。 如同素白画布溅上一滴水,滑出飘逸的痕迹,门外浮现一道袅娜身影。 “向之,还未用晚膳罢?” 背着光,宇文序看不真切,只听女子声音分外熟悉,似曾相识。 “今日包了三鲜饺子,阿姆还做了你最爱吃的炙羊肉。”枣红食盒摆上案桌,藤紫身影背对宇文序,摆开一桌子菜,“你在军中点校一整日,饿坏了罢?” 女子回首,浅笑嫣然,头挽堕马髻,腰佩白玉环,鹅蛋脸,远山眉,琼鼻桃花眼,眼角一颗鲜红的泪痣。 “汪四姐姐……”宇文序失声唤道。 汪沛舟四女儿,汪云雁。 当年楚王欲建西苑,收集天下珍禽异兽供其游猎赏玩。宇文序之父宇文渊上书劝谏,陈述弊端:若驱乡野之民入山捕兽,则贻误农耕;若命军中士兵入山捕兽,则削弱安防;何况人兽相搏,死伤无数,纵使擒入囚笼,运抵京城也必定花费繁多。如此种种,百害而无一利,恳请三思。 楚王阅而纳之,收回成命。 后一年冬月朝觐,宇文序随宇文渊进京。辞旧迎新的大好日子,楚王突染痨病,卧床不起,御医开的方子差一味药引,卧龙湖的刺hgu,还需是头一年刚生产的雌鱼。[1] 传说这卧龙湖乃青龙眠休之处,为皇家禁地,严禁渔捞,寻常人等不得入内,唯恐惹怒龙王。司天监连夜占卜,算出宇文渊与卧龙湖八字相宜,太师汤益才亲自登门拜访,请求靖远侯宇文渊前去卧龙湖捕捉药引。 彼时腊月飘雪,江水冰封,宇文渊虽连日赶路,疲惫不堪,仍旧奋勇当先,慨然允诺。 “靖远侯见谅,卧龙湖有神龙盘踞,不好惊扰,但这刺hgu又是爱往深水里游的,只好劳烦靖远侯亲自下水。”那尖嘴猴腮的太监一拱手,“皇上龙t,大楚国祚,尽在侯爷身上了。” 卧龙湖畔,内侍局不备渔网,不备钓钩,捧上一捆小臂粗的麻绳,竟是仿照海人采珠之法,令宇文渊以长绳系腰,潜入水底,亲手捉鱼。 天气严寒,一呼一吸宛如吞云吐雾,卧龙湖畔砸开的冰洞常有小鱼蹦出,落上冰面,跳两下,便没了生息。 那年宇文序十九,未及弱冠,同宇文渊相b稍显单薄。[2] “父亲……”向来孤傲的少年握上父亲手腕,许是风大的缘故,话音似有颤抖。 宇文渊恍若未闻,除下风帽貂裘,仅剩一身里衣,再抬首,眉眼都结了冰霜:“向之,待会儿我若捉住那鱼,便扯动绳子,你再拉我上来。” 通红皴裂的手递来粗绳,宇文序咬紧牙关,狠狠点头。 宇文渊“噗通”一声跳入冰湖,再回来,便是全身发青,面无血色,上衣不知所踪。 尖嘴太监拿过鱼看了又看,一扬手,便将那鱼扔回湖中:“此鱼并非刺hgu,侯爷可要瞪大眼睛。” “你莫要欺人太甚!”宇文序大步跨去,双拳紧握,颀长身形宛如一座小山,威压迫人。 “向之!”宇文渊呵斥一声,气息紊乱,不禁连连咳嗽,“老夫眼拙认错,再去一次就是了。” 宇文序眼睁睁看着宇文渊又一次潜入水底。 “对了对了,这才是刺h骨!不过……却是只公的。” “不成,这只雌鱼已生产过三年。” “这一只样样贴合,但长得瘦弱,只怕未下山已活不成,如何送去皇宫……” 尖嘴太监满面为难,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宇文渊背上一道冰棱划开的伤口,鲜血淋漓,宇文序连忙咬开衣袖包扎,其余一切概不理会。 那尖嘴太监自讨没趣也不觉尴尬,自顾自说得热闹,末了深深一揖:“烦请侯爷再c劳一回。” “我父亲既已捞上刺hgu,便是交了差,不负皇上恩泽。”宇文序沉声责问,“能不能活,就看各位大人的本事,与我们何g?” 尖嘴太监冷笑道:“小侯爷这话说得……” 风雪呼啸,天地间一片素白。 宇文渊青紫的手掌按上雪地,撑起僵y的关节。 k腿结了一层薄冰,行动间碎裂抖落,抖下哗哗的响动,宇文渊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又要往冰洞去。 “父亲——”宇文序抱紧宇文渊高大而虚弱的身躯,一如幼时才学会行走的时候,“让我去!” 父子二人已多年未曾亲近。 宇文渊挣开束缚,只将绳子往宇文序手里塞。 这一去,便没了声响。 手中绳索逐渐松软,久久没有回应。 宇文序心中猛地一跳,知是不好,发了疯般将粗绳往回拖拽。虽说他臂力过人,但水下漩涡滚动,暗流翻涌,仅凭他与三两家奴之力,实在艰难。 “你们几个来搭把手!”心急如焚的少年扭头朝一众内侍大吼,声如洪钟。 尖嘴太监谄媚一笑:“靖远侯吉人自有天相,小侯爷又何必太过忧心?” 袖手旁观。 宇文序瞪红了一双眼睛。 将绳索往手臂绕几圈,宇文序扎实马步,粗粝的绳索缠上手肘虎口,勒出一道道血痕,仿佛听见皮肉撕裂的响声。 飞雪纷纷,落上浸透鲜血的绳索,凝成一片猩红的霜。 宇文渊气息奄奄,前x后背遍布大大小小的伤痕,浑身青紫,口鼻灌满冰冷的湖水。 右手紧抓一只刺hgu。 “可惜呀可惜,”尖嘴太监凑上前来,连连摇头,“顶好的头胎刺hgu,就这么被侯爷捏死了。” 皑皑雪原,北风呜咽。 宇文渊烧得浑身滚烫,伤口流脓。 未能捕上合适的刺hgu,太医院集结御医重新商讨对策,无暇为宇文渊诊治。京城医馆的医师也悉数征召入宫,只留下不能看诊的医女药徒。 冠盖满京华,偏偏寻不到一个大夫。 “汪公、欧先生,里边请。”张管家迎进两名中年男子。 驿馆内,宇文序正为宇文渊守夜。 循声望去,为首之人面目端方,温文儒雅,腰间一柄龙泉宝剑。 “汪世叔。”宇文序见礼。 四更天,风雪故人来。 汪沛舟抖落满肩飞絮,抬手介绍:“这位是欧敏园,欧先生。” 江南欧家,世代行医,杏林圣手辈出。 小厮捧上一个食盒,汪沛舟拍拍宇文序肩头,嘱咐道:“云雁给你炖的灵芝老母j,你趁热喝几口,祛祛风寒。” 云雁…… 汪云雁…… 汪云雁是袁冲的夫人。 光华淡退,玄色龙袍不知何时变作金鳞甲,宣室殿的龙案藻井也化作一间陈设陌生的书房。 “袁大哥如今到哪处了?” 没来由的,宇文序开口询问。 汪云雁捧出一盘炙羊肉,笑道:“这不正巧了?我来时父亲收到夫君传书,说是到了宾yan,明日便能抵达京城,他还问了你景况如何。” 宇文序莫名松快:“我一切都好。” “听说昨日……”汪云雁顿了顿,半晌才道,“那妖妃把楚国国玺予你了?” 宇文序心中一凉。 他猛然记起,汪云雁已辞世数年。 —————————— 注: [1]刺hgu:即h颡鱼,底栖x淡水鱼。 [2]弱冠:泛指男子二十左右的年纪。“冠”即帽子,指代成年,此时t犹未壮,年纪尚小,故称“弱”。古代男子20岁行冠礼,受长辈赐字,但天子、诸侯可提前到12岁。 -- ρo①⑧м.νīρ 第九章如梦令?贰() “我只是觉着新鲜,随口一问。你若有什么顾忌,不提就是了。”宇文序久久未应,汪云雁低头收拾碗筷,似有窘迫,“先来用饭罢。” 宇文序道:“她为何将玉玺给我,我也不甚清楚。” 书柜暗格静静躺着一枚传国玉玺,犹记那人捧来时,玉手红衣,巧笑倩兮,满宫灯火尽失颜色。 “向之龙章凤姿,自然不是池中物。”汪云雁道。 宇文序才执起竹筷,听得此言又放下:“嫂嫂莫要取笑。” “好好好——不取笑。” 素手揭开青花汤盅,异香扑鼻,汤色乳白,汪云雁添上匙子:“宫里的东西就是与别处不同,鲫鱼也b外头大些。” 悉心布菜,处处殷勤。 宇文序过意不去:“我自己来便好。” 汪云雁将瓷盅放去宇文序手边,不忘叮嘱:“里头有茴香,气味怪了些。我也是第一回做白汤,向之莫要嫌弃。” 那年冬日,彻夜未眠的少年掀开食盒,眼前雾霭朦胧,不知是泪花还是鸡汤的热气。 宇文序喝下半碗,赞道:“四姐姐做的汤,一向是极好的。” 汪云雁“咦”了一声,指着宇文序右手问:“什么时候伤的?” 手掌绷带缠绕,布条上新旧血迹交叠,深浅斑驳。 昨日寒光闪烁,白继禺握上沈良坤手腕,刀尖直指南婉青心口,南婉青冷眼看去,不闪不避。 青丝滑过银枪锋芒,宛如流云。 锵—— 火星四s。 二人合持的刀偏了方向,白继禺及沈良坤脚下趔趄,险些栽倒。 南婉青身前,一杆银枪红缨飘荡。 宇文序以单手之力阻挡二人合攻,虎口震裂,鲜血如注。 “昨日不慎伤的,没什么大碍。”宇文序含糊道,“只是今日事忙不及换药,看着骇人。” 汪云雁转头去寻药箱:“这么大个人了,还不会看顾自己。” “四姐姐……”宇文序站起身来,“待会用过饭,我再——” “用过饭,又忙得脚不沾地。”汪云雁提来药箱,往桌上一放,叹了口气,“从前就是这样,像门外头蹲的石狮子,风里来雨里去,伤多重也不知喊声疼。” 开泰十二年除夕,靖远侯薨。 宇文序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雪。 “你看,那石狮子缺了只耳朵,没人理会,它也不会疼。可向之不是石头做的,出了满手的血,怎能不上药呢?” 驿馆灵棚缟素,宇文序披麻戴孝,双手泥血凝结,面如死灰。 汪云雁入内上香,不忍宇文序一身狼狈,失魂落魄,端来热水膏药,软言相劝,也似今日一般。 “一晃眼就快十年了……” 过往种种,物非人非,宇文序不由轻叹。 汪云雁解开脏w的白布,小心翼翼擦拭伤口,金疮药粉末细腻,融入血肉,竟有种酥酥麻麻的快感。 “是啊,日子过得真快。”汪云雁应声,“倘若世伯泉下有知,看到向之功成名就,也会欣慰的。” 分明是平淡温馨的家常话,却如春日杏花吹满头,千万分魅惑缱绻。 柔软温热的指尖擦过掌心,轻轻的,仿佛一粒火星溅入油锅,宇文序周身血液“轰”的一声燃起来。 布带紧紧缠上手指,偶尔碾过裂口,激起一片j皮疙瘩,痒胜于痛,宇文序半个身子不住颤抖。 “四姐姐,你……你先回去罢,”宇文序不知出了什么差错,腹下邪火熊熊,欲望叫嚣着破t而出,“我有些不适,碗碟……之后再差人送回去,我就不送了。” 宇文序抽回手,踉踉跄跄往后走出好三四步,打翻好几样摆件。 “怎么了?”汪云雁追上,搀扶起宇文序发软歪斜的身躯。 男人手臂抱入女子怀中,肘弯撞上穴口那处绵软,宇文序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几乎崩断。 “我……身子不适。”宇文序狠狠推开汪云雁,英气的眉眼皱成一团,额上渗出大滴的汗珠,“你快走!” 有人给他下了媚药。 饭菜?还是金疮药? 也许都有。 汪云雁似乎也察觉不对劲,不再言语,藕荷衣裙如云如雾,缥缈远去。 “吱呀”一声,房门合拢,宇文序松一口气。 原本绷紧的精神骤然松弛,霎时天旋地转,宇文序下盘不稳,软了半边腿,眼前一阵一阵地发白发晕。 汪沛舟待他恩重如山,袁冲与他情同手足,汪云雁更是对他关怀备至,慈爱如母。 倘若宇文序方才抵挡不住,对汪云雁行了不轨之事,且不说昨日手持楚国国玺,今日便奸淫恩公之女、好友之妻,狂妄如此必失民心,难当大任,就是宇文序自己,也再无面目面对袁冲与汪氏一族,宇文家与汪家的合盟,势必瓦解。 幕后黑手用心之歹毒,可见一斑。 一双绣鞋,浅紫色,鞋头的花样看不清。 长裙飘然落地,温风扑面,无声的诱惑。 “四姐姐?” 一张意想不到的脸,眼角泪痣红得发烫。 宇文序勉力撑起的身子又将倒下,连连后退数步,撞上一座灯台,好容易稳住身形,双目仍是迷蒙不清。 汪云雁解开上衣,神色难明。 “向之,对不住了。” 事已至此,宇文序如何不明白。 聚贤公汪沛舟,嫌他挡了路。 说来可笑,人称宇文序与袁冲为聚贤公的左膀右臂,而宇文序领兵作战,也向来以汪沛舟马首是瞻。 为了一只玉玺,四人的脸面,十年的情分,全数弃如敝履。 柔荑覆上宇文序汗湿的前额,清凉柔软。 宇文序奋力甩开,只觉恶心。 这药必不是寻常媚药,约莫还加了软筋散一类让人手脚发软的迷药,否则宇文序如何使不上半点力气。 那手指又贴上,此次变本加利,探进领口。 “滚开……”宇文序竭力大喊,却连自己也听不分明。 烛火昏黄,万籁俱寂。 如同被架上火堆,宇文序汗流浃背,浑身无力,唯有胯下的阳物愈发硬挺,饱胀灼热。 小手解开盔甲与衣带,宇文序避无可避。 躯体火热,手掌冰凉,指尖流连,播下一片酥痒。准确寻到胸前一点茱萸,拇指画圈,指纹沿着乳晕摩挲,不时按上尖端,宇文序气息越发粗重,心中抗拒,却又不自觉挺送。 幽香浮动,蛊惑人缴械投降。 宇文序不知何时被推入床榻。 身下被絮松软,身上娇躯柔滑,灵巧的小舌不肯放过两点粉嫩,或舔或g,逗得红肿不堪,末了轻轻一咬,咬出宇文序难耐的呻吟。 女子双腿分开,跨坐于宇文序穴口,倾身近前,圆润饱满的玉乳贴上宇文序脸颊,一点嫣红突出,送入宇文序口中。 宇文序意识混沌,只凭着本能舔弄吸吮,似有若无的,耳畔传来妖媚的喘息,语调与平日大不相同。 孽根胀作紫红色,顶端渗出白浊,十指包围欲龙,上下揉搓,但无奈阳物粗壮非凡,女子腕力不足,五六下后便如隔靴搔痒,不得其意,反倒更添欲火。 宇文序大掌摸去玉腿间的幽谷,花瓣光滑,谷口泥泞,两指缓缓挤入,薄茧摩擦内壁,深深浅浅,引起春潮涌动。 “嗯——” 那娇躯抖了一下,似是不满宇文序的胡作非为,拔出那只濡湿蜜液的手,往胸前一团柔软拢去。另一手扶着尺寸傲人的阳物,慢慢坐下。 空虚一点一点被填满,她的汁水足够丰沛,紧紧包裹他的粗长。 宇文序气喘如牛。 他并非不识人事的毛头小子,却直至今日才知,为何洞房花烛夜又名小登科。 玉手按上宇文序结实的小腹,女子粉t上下耸动,每一下皆坐入最深处,那花心好似有张小嘴,逮着宇文序龟头便是一通狠吸,直吸得宇文序全身舒爽,低喘不断。 倩影上下晃动,一如纵马驰骋,啪啪作响。胸前两团圆鼓鼓的乳儿,任由男人大掌捏出各种形状。 如此百十来下,欲捅改上下而左右,纤腰扭动,那巨龙便在花谷转起圈来。青筋滚过甬道内每一个角落,快意如一簇簇火苗烧过宇文序筋脉抵达四肢百骸,如梦似幻,不在人间。 “嗯哼……” 粉t猛地一沉,直将巨龙送入宫口,甬道内一阵死命收缩,大有不绞出阳精不罢休的气势。 宇文序咬紧牙关。 b不得已与汪云雁jia0g0u已是大错,仅存的一丝理智警醒他必不能错上加错。 不知是否下体相连心意亦会相通,她似乎看穿宇文序的意图,俯身而就。 欲龙仍在甬道内跳动,她寻到他的耳垂,又舔又咬,娇娇地唤了一声:“向之——” 一泄如注。 次日j鸣,满地狼藉。 “宇文将军,宇文将军……”士兵笃笃敲门,“聚贤公与袁将军请见。” 怀中人背对而卧,肩颈布满彻夜欢好的红痕。 宇文序默然起身,披衣而出。 此时天色尚早,厅中未明灯火,宇文序只见二人并立,y阴郁郁,模糊如一副写意山水画。 袁冲旋风一般冲进里屋,再出来时,手中捧着一件藕荷色外衫。 “宇文序,你禽兽不如!”袁冲双鬓犹带风尘,想是千里迢迢赶来京城,却被岳父告知爱妻前去挚友营帐,一夜未归。 只听铮然一声,袁冲宝剑出销,青锋抵上宇文序脖颈,压出一道血痕。 “向之,你为何如此?”汪沛舟痛心疾首。 面目端方,温文儒雅,腰间一柄龙泉宝剑。 当年也是如此,宇文序走投无路,求告无门,汪沛舟携一人远道而来。 只不过当年是为了救他于水火,如今却是为了送他入死地。 “宇文序,你可对得起云雁?对得起我?对得起当年岳父为你跪断的一条腿?”袁冲双目赤红,已是怒火冲天,声嘶力竭。 当年…… 当年宇文渊走得仓促,宇文家祖庙远在雍城,京中并无亲戚。搭建灵棚,迎来送往,俱是汪沛舟一手c持。 当年楚王怪罪宇文渊办事不利,鉴于逝者已逝不好苛责,只命削去宇文家的爵位。正是汪沛舟长跪大兴宫外一天一夜,宇文家才得以保存。 当年…… 当年种种温情,如今刀刀见血,何必再说当年。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1] “冲儿,你听向之作何解释,或许他有迫不得已的苦衷……”汪沛舟劝道,如同一位慈爱的父亲,不肯相信亲手养育的孩子会铸下大错。 宇文序惨淡一笑,忽然羡慕起袁冲,至少他还能恨得坦坦荡荡。 “有甚的苦衷!”袁冲又将长剑往前一送,愈发没了遮拦,“妄想拿个国玺就能当三宫六院的皇帝了,旁的不学,竟学那昏君霸占人妻!你若真爱旁人妻妾爱得紧,尽管高瑶台那只破鞋去,何必来祸害良家妇女!”[2] “青天白日的,袁将军嘴里怎么尽说些下三路的话。”里屋走出一道窈窕身影,语气不善。 云鬓散乱,衣衫半开,香肩玉颈粉痕错落,恰似海棠春睡,天姿国色。 —————————— 注: [1]出自纳兰x德《木兰词·拟古决绝词柬友》。 [2]瑶台:楚王为南婉青修建的宫殿,袁冲此话以“瑶台”代指南婉青。 -- 第十章玉人何处() “你……”汪沛舟目瞪口呆,舌头打结一般,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怎么是你……” 南婉青一笑粲然,满面春风:“不是我,聚贤公以为是谁?” 莲步轻移,身姿娉婷。 “大清早的,舞刀弄剑打打杀杀,是要做什么?”手指纤长,细腻温润一如上等羊脂玉,指尖点上剑脊,向外一推,南婉青接着说道,“若是袁将军心火旺,娇妻又不在身侧,倒可以寻摸两个清秀的士兵,将就着去去火。” 宇文序房中并非汪云雁,而是另有其人。 袁冲被这一变故砸得晕头转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宇文序定定看她,眸色宛若山峦层叠,晦暗不明。 南婉青张开双臂环上男人劲腰,仰起脸,楚楚可怜:“哪有这样欺负人的,昨儿折腾我一宿,一大早还不让人好生歇息。” 薄如蝉翼的纱衣滑落肩胛,肌肤胜雪,雪中红梅点点,嫣然绽放,正是宇文序昨夜留下的印记。 宇文序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应对,只抬起手为南婉青拢上衣襟。 “向之,你何时与这妖女……”汪沛舟蓦地止住,换了另一套说辞,“如何与贵妃娘娘……行此苟且之事,有悖l常!” 袁冲后知后觉,眼前千娇百媚的女子,便是闻名天下的贵妃南氏,南婉青。 “你这老匹夫恁的话多?”南婉青柳眉倒竖,“左右不是与你,瞎c哪门子心?” 汪沛舟何曾见过如此泼辣不讲理的人,再加上布局失算,心神难定,噎得说不出话。 袁冲倒是缓过神来:“向之,你可曾想过舒然?” 易舒然,宇文序三书六礼娶的正妻。 “你……”南婉青才要回嘴,却被宇文序打断。 “贵妃娘娘息怒,”宇文序解下外衫,将南婉青全身裹得严严实实,“昨日是臣冒犯,坏了娘娘清誉,一切罪责臣自当一力承担。” 字字铿锵,不容辩驳。 宇文序决意如此,袁冲也不好多言。 “向之,昨日晚间云雁给你送饭,哪知一去没了踪影。”汪沛舟近前几步,面有忧色,一副心系女儿安危的慈蔼父亲模样,“你可曾见过她?她去了何处?” “方才我一时莽撞,乱了心神,妄自揣度,不分青红皂白出手伤人,是我不对。”袁冲双腿一弯,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响头,“但……为何云雁的衣衫在你卧房之中?究竟她身在何处?” “你说的云雁,不会是那个脱了衣衫自荐枕席的y1ngfu罢?” 女子声音清甜,犹如春溪泠泠,说的却是最最恶毒的评语。 “你嘴里给我放干净!” 长剑破空,劈开雷霆之势。 宇文序一把将南婉青拥入怀中。 呲啦—— 剑刃划破宇文序中衣,g出一道刺耳声响。 袁冲未下死手。 “新皇一日未曾登基,她仍是一国贵妃。”宇文序沉声提醒。 袁冲先是一愣,随即仰头大笑:“皇帝老儿我也敢反,我还怕他个妾?” “她自己做事不干净,你还怪我说不干净?”宇文序怀中探出一个小脑袋,南婉青气得语调也尖利三分,“沉璧,渔歌!将人给我带上来!” 话音才落,庑房小门“吱呀”一开,一名女子双手反剪押上前来,口塞白布,衣衫凌乱,仅着一件里衣,其下赤色肚兜隐隐可见。 “云雁!”袁冲横剑夺回爱妻,手忙脚乱解下绳索布条。 南婉青一声哂笑:“聚贤公当真养了个好女儿!借着送饭的由头,竟求人玩什么‘shuangfe1’?我白活这二十几年,还未曾见过如此淫荡的女子……”[1] 汪云雁以泪洗面,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贝齿紧咬唇瓣,咬出一嘴血红。 汪沛舟沉默不语。 “娘娘——”宇文序剑眉紧拧,示意南婉青不必再说。 “怎么,许她做还不许我说了?”南婉青嗤的一笑,岂肯善罢甘休,“莫不是袁将军于沙场之中骁勇善战,却不能在床笫之间令夫人尽兴?” 袁冲大吼一声,原本憨厚的眉眼凶光毕露,手掌捞起宝剑,一步一步朝南婉青走去。 剑尖拖地,带起一串火花。 宇文序将南婉青护在身后,手边寻不到兵器,只得拿起一盏烛台。 “夫君,是我对不住你……” 细如游丝,悲悲切切。 一声闷响。 “云雁!”汪沛舟失声大喊。 袁冲脚步停滞,缓缓回首。 满墙鲜红,散做天际经久不散的云霞,从眼底一直燃去心底。 汪云雁倒身血泊,一袭白衣作红衣。 烛台脱手,久久未听见落地的回响。 “陛下,陛下……” 清音渺渺,四面飘扬,似从云端来。 宇文序睁开睡眼,宣室殿藻井盘龙,月华流过金龙细碎繁多的鳞片,浮光踊跃,宛如星河。 怀中依偎一具温软身躯,气息清新而熟悉,无端令人心安。 暮色四合,殿中还未掌灯,南婉青瞪大了杏眼端详宇文序神色,二人呼吸交缠,鼻尖相距不过一寸。 “青青。” 宇文序一声喟叹,长臂一伸将南婉青圈入怀中,下颌抵上香肩,似是心力交瘁。 “怎么?” “方才梦到一些过往的人,过往的事。”宇文序道,心绪低回。 “是么?”南婉青却不信,玉手擒住身下早已昂扬待发的巨龙,轻轻揉捏,“我还道陛下做了什么快活梦,何以这物事烫成这模样。” 难以抑制的粗喘,欲望之潮一点点漫过心口。 “陛下这嘴——”南婉青俯身含上男人的唇珠,研磨舔舐,“何时学会了骗人?” 宇文序半阖眸,愈发箍紧美人纤腰。 “宸妃娘娘,可是陛下醒了?”宣室殿外,彭正兴悄声问询,“吴大人已恭候多时。” 吴大人,参知政事吴宗友。 “陛下已醒了,请吴大人进来罢。”南婉青答道,手下动作依旧不停。 宇文序松开双臂,于南婉青发间烙下一吻:“去偏殿坐一会儿,听完廷对再去寻你。” “不。” “听话,乖——”宇文序生怕下手没个轻重,不敢使力将她拽开,半哄半劝,“昨日新得一个竹叶纹套绿玻璃的银碗,葱郁精巧,拿来掷双陆骰子必定b白瓷碗好看,你去瞧瞧是也不是。”[2] “不瞧。”南婉青支起腰,纤手仍握紧那y挺的龙根,身子往龙案下钻。 “陛下,吴大人求见。”彭正兴扣门。 “臣吴宗友求见陛下,陛下万安——”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宇文序无奈应声:“进来罢。” “微臣吴宗友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卿免礼。”胯下双手轻拢慢捻,或上或下,宇文序勉力维持音调如常。 “谢陛下,”吴宗友起身,直入正题,“不知南方水患一事,陛下可有耳闻?” 吴宗友出身寒门,非属东楚旧臣,亦非新贵一党,为人正直,为官勤勉,很得宇文序重用。 “折子已然看过,只是不当心染了墨迹,送去翰林院重新抄……”拇指柔嫩,打着圈磨过马眼的白浊,引起宇文序周身一阵战栗,断了语句。 官员廷对,皆垂眸拱手而立,直视天颜即为失礼。纵使宇文序面色绯红,言语不畅,但仅凭语调,吴宗友未觉有半分不妥。 “咳咳——”宇文序以咳音遮掩,缓一缓才道,“吴爱卿有何高见?” 大手下移,攥紧两只皓腕,任凭身下人泪眼盈盈,宇文序铁了心不再纵她胡闹。 “微臣不敢当‘高见’一称,只是……”吴宗友欲言又止,深深一拜,“微臣唐突,冒昧一问,不知陛下属意的赈灾人选,是哪位大人。” 宇文序堪堪启唇,只觉头顶一麻。 南婉青玉颈修长,檀口含上巨龙顶端,丁香小舌戳入马眼之中,舔开一道道褶皱。 “……白继禺。”宇文序吐出几口浊气,缓缓道。 吴宗友只当是帝王深思熟虑的结论,不觉有异。 大掌扣上尖下巴,宇文序使了三分力道推开南婉青。 用力一嘬。 后腰炸开一片酥麻,宇文序几乎忍不住低吼出声。 “陛下心意已决,必是经过深思熟虑,不容微臣置喙。然勋国公非清正廉洁之徒,行贿受赂已有前辙,虽说其声望颇高,只怕难以克己,还望陛下三思。” 舌头翻转,粗糙的舌苔g勒青筋走向,南婉青卖力舔弄,玉颈往前一送,那龟头直通入喉中,别是一番紧致湿滑,激得宇文序不住颤抖,擒住南婉青双臂的五指逐渐收紧,勒出两道红痕。 良久未得回复,吴宗友以为帝王愠怒,连忙下跪请罪。 “爱卿不必如此,朕自有打算。”宇文序嗓音低哑,连咳数声,仿佛极力隐忍痛苦。 “陛下可是身子不适?” “今日午间歇息,宫人打扇直往耳边吹,似乎染了风寒……”宇文序一向冷峻的面容满是欲色,薄唇轻颤,信口胡诌。 “请陛下保重龙t。”吴宗友叩首。 南婉青放开欲龙,吻上y囊。 炙热的阳物自嘴角擦过颧骨,紧贴脸颊滚动,舌尖顶入龙根与囊袋之间的缝隙,翻转着花样摩挲。 宇文序脑中轰然一响,一片空白,只想将那人按在身下狠狠操弄。 “退下罢。”高坐龙椅的帝王曲肘稳住身形,终是下了逐客令。 吴宗友念着“微臣告退”出了宣室殿。 大掌扣住南婉青后脑往胯下狠狠一摁,巨龙再一次闯入温暖狭小的细喉,软腭随着吞咽动作挤压龟头,宇文序不由低吼,将阳精尽数泄于南婉青口中。 腥臊粘稠,尽数入腹。 美人抬眸,媚眼如丝,仿佛不经意,探出小舌舔去嘴角白浊。 任是铁石心肠也不免心潮澎湃。 “向之,痒、里头痒——向之进来……”南婉青扑进宇文序怀中左拱右扭。 总是浪得人受不住,自己也受不住,娇娇地求人进来,倒像受尽了欺负。 宇文序叹一口气,撩开南婉青裙摆,挺身而入。 月光如水,竹影摇曳。 —————————— 注: [1]shuangfe1:一男两女进行x活动。 [2]竹叶纹套绿玻璃的银碗:参考文物镂空竹叶纹套绿玻璃银碗,现藏于长沙博物馆。 -- 第十一章冷落(有修改) 二人龙椅缠绵,南婉青丢了三四回宇文序才又泄元yan。娇躯柔若无骨,男人身下宛如春水融融,当真是销魂蚀骨的温柔乡。 落更才打,尚余一夜温存。[1] 宇文序却命人备了辇轿,将南婉青送回昭yan殿。 “不应当啊……” 寝殿红帐深深,众位宫人知南婉青侍寝归来,神思倦怠,皆早早退下,不敢惊扰。 随随翘着腿,仍是郁郁寡欢。 南婉青顾不得四肢酸软,支起上身:“这一回,我分明用的是嘴,符咒也换了新的,就画在颈上,照理说不该有错……” 随随近日修为停滞,一人一狐几番探讨,想是南婉青身上运化阳精的符咒失了效用。此符画于南婉青小腹,十七年间,助随随脱离山穷水尽处,距羽化飞升仅有一步之遥。 常言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2] 那符咒许久未曾变化,只怕陷入死局,功用已失,难以作法。 于是南婉青想了画符于颈、以口而入的法子,当即前往宣室殿试了一试。 谁曾想还是无用。 “难不成……”随随蹙眉,“你画错了符?” “这符我画了几百遭,怎会出错?” 十七年来随随潜心修炼,不问世事,符印久用,免不得淡退失效,每回增固,皆出自南婉青手笔,熟能生巧,她自认闭着眼睛也不会出错。 南婉青索性躺下:“你若不信,自己开了天眼瞧瞧。” “我并非怪罪的意思……”随随连忙放下腿,双手拽南婉青起来。 南婉青按住随随细腕,说得认真:“我也并未置气,只不过事关重大,你亲眼瞧瞧总是好的,万不可含糊放过。” 巴掌大的小脸,肌肤细腻白皙,毫无瑕疵。 杏眼,翘鼻,樱桃口,减一分则少,增一分则过。泫然欲泣时楚楚动人,莞尔而笑又妩媚妖娆。 一人一狐联手缔造的当世第一美貌。 “我明白。”随随应道。 双手结印,霎时流风回旋,纱幔飘飞。 颈上金线g结,一笔一划,合宜妥帖。 “没错。” 随随睁开眼,不知是喜是忧。 更深人定,碧纱窗透草虫鸣,喓喓趯趯,榻上一躺一坐,久久无言。 南婉青未曾沐浴,腿间湿滑黏腻,略微一动便有热流涌出,不知何物。 “或许——”灵光一闪,南婉青翻了半个身,“是后来我又让他入了阴户,双符相抵,说不准有什么冲撞。” 随随猛地抬头,伸出一只手指连连晃了五六下:“你说得有理。” “下回我试试只入口中,看看能不能成。” “好——” 次日晚间,昭yan殿金樽盛清酒,玉盘奉珍馐。 南婉青才看完一出悬丝傀儡戏,《吕后斩韩》,演的是刘邦不忍杀韩信而吕后动手的故事。 “娘娘觉着这出戏做得如何?”周司乐近前请安。 “傀儡忒丑了些,衣裳花花绿绿的也不讨人喜欢,”南婉青以绢帕掩面,打了个呵欠,“不过故事倒说得有趣儿,赏罢。” 渔歌早早备下金银锞子,眼见这出戏得了南婉青心意,又添上几锭银子。 乐局一众人千恩万谢地告退。 “可摆好了饭?”南婉青遣沉璧去请宇文序,宣室殿与昭yan殿相距不远,估摸着也快到了。 渔歌禀道:“冷盘已上全了,热菜尚在炉口温着,只等陛下过来。” “大暑天里,谁要吃热气腾腾的东西?”南婉青扶着渔歌起身,面有不快。 “倘若尽是冷菜,陛下见了又该说什么‘生冷之物于肠胃不好’、‘有冷有热方能yyan调和’,怪罪奴婢们侍奉不周。”渔歌一向伶俐,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请娘娘将就将就,忍忍桌上摆几盘冒着热气的菜,当是为了昭yan殿上上下下几十号人的性命,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娘娘……哎哟!” 南婉青狠狠拍上渔歌手背:“渔先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在我昭yan殿当个宫人委实屈才了。” “那可不是!”二人没皮没脸惯了,渔歌也不谦让,“若非为了侍奉娘娘,奴婢早考上状元了。” 前些日子昭yan殿才唱了一出《女驸马》。 “你还真是不知羞。” 渔歌笑道:“有其主必有其仆,实在是娘娘教得好。” 说话间,沉璧打了帘子进来,福身请安。 “可是陛下到了?”南婉青问。 沉璧愈发低了头:“陛下……公务繁忙,让娘娘先行用膳,不必等了。” 似乎昨日吴宗友前来商讨的便是南方水患一事。 南婉青不觉有异,反倒欢喜晚间不必吃热菜,心情大好。 谁想之后一连十日,沉璧前去宣室殿恭请圣驾,彭正兴均以陛下事务繁忙回绝。 “又是公务繁忙,不来了是吧?” 南婉青与渔歌等人掷升官图,她今日手气旺,一马当先,众人之中距“三公”最近。[3] 沉璧噗通一声跪地,吓得渔歌手腕一抖,陀螺咕噜噜打了几个旋,不知飞去哪里。 “这是做什么?”南婉青也唬了一跳。 沉璧支支吾吾道:“陛下今夜……去、去了陆……陆婕妤宫中用晚膳。” 众宫人登时敛起笑闹,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南婉青良久不言语。 “陆婕妤……是谁?”南婉青抬起头,脸上写满迷茫二字,似是遇到什么了不得的难题。 “珠镜殿陆婕妤,本名陆蕴,母家地位不高,乾元元年入宫,乾元三年诞下五皇子,晋封婕妤。”郁娘道。 “郁娘——”南婉青连连抚掌,钦佩之情溢于言表,“难为你能记下来!” 郁娘却叹了口气:“陛下已十一日未曾踏足昭yan殿,娘娘半点不忧心吗?” 宇文序十一日不入昭yan殿,宫中近来传出许多宸妃失宠的风言风语。 南婉青眉尖微蹙,她倒是从未仔细算。 上回前往宣室殿,一来一去路上出了两身汗,南婉青本就畏热,偏偏还做了一番无用功,心中十分不爽快,因此只想等宇文序来,不愿再出去。 而若非殃及性命之事,随随闭关修炼,不会轻易现身,自然无人提醒催促。南婉青素来又是个醉心吃喝玩乐的,心思也不在宇文序身上,不料一眨眼竟过去了十一日。 升官图上,棋子距离“三公”不过寥寥数步。 南婉青一拍书案:“将陀螺找出来,我们先掷完这一局,旁的日后再说。” 入夜,玉指点虚空,南婉青催动符咒召唤随随。 “宇文序近来有些不对劲。”南婉青神态少见凝重。 随随当即变了脸色:“他不举了?” “倒也不是。”南婉青双手抱臂,“据说他十一日不来昭yan殿,今夜却去另一人宫中用晚膳。” 后来沉璧探得消息,说是宇文序只同陆婕妤用了晚膳,并未留宿,末了还是起驾宣室殿。 随随点点头:“这与不举有何区别?” “尽管结果上无甚差别,但缘由必定不同,我找你来,就是为了算算他心中所想。总不能他长久不见我,耽误你修炼,那时该如何是好?” 虽说随随为南婉青开了窥测人心的慧眼,但宇文序与常人相b,身上有龙脉庇佑,算他如算国运,南婉青力不能及。 “我卜算学得不通……”随随犯了难。 纤手拎起床头乌木匣子,砰一声按于随随身前,南婉青倒出蓍草、龟甲、铜钱、八卦图:“这是我命人从司天监寻来的卜具,你一样算一遍,总能算到。” 一人一狐从月挂中天算到东方既白。 “不成不成,太难算了!”随随丢开蓍草,细腿一蹬,气得换回狐狸头顺毛,“我只能算出他心怀忧虑,心绪纠结,算不清更细的……他也太难算了!” 南婉青早已瘫倒床榻,手中松松攥着三四枚铜板,睡眼朦胧:“罢了,我、见机行事……” 两眼一翻,梦会周公,一觉睡到日落西山。 “今日又是政务繁忙?还是去哪个宫用晚膳?”南婉青捧起漱口茶水,摇摇晃晃,“若是他不来,晚间我最少吃五个冰碗,你让司膳备好了……”[4] 沉璧缓缓开口:“陛下今夜……召幸德妃娘娘。” —————————— 注: [1]落更:即晚上七时。 [2]出自《周易·系辞下》。 [3]升官图:古代的一种游戏,类似现代的大富翁。三公:各朝代定义不同,本文取太傅、太师、太保之意。 [4]冰碗:北京地区特色传统名点之一。将果藕(白花藕)切片、去芯鲜莲蓬子、鲜菱角、鲜老j头(芡实)四样掺在一起,甜凉爽口,果香味浓郁。 -- ρo①⑧м.νīⓟ 第十二章满庭芳 “陛下,昭庆宫宫人来报,德妃娘娘车驾已然就绪,正往宣室殿来了。”彭正兴手持拂尘,垂头轻声,恨不能化成针眼大小,缩进地缝。 宇文序向来寡言少语,喜怒难辨,这些日子更甚,除却参政议政,话也不愿多说两句,还一连拒了昭yan殿十一回请见,脾气愈发古怪。 彭正兴记忆犹新,那日他兴冲冲上禀宸妃娘娘请用晚膳的传话,执笔伏案的帝王冷冷瞟来一眼,一语未发,彭正兴y着头皮站了好半晌,背上的汗湿了又g,只得缓缓告退,答复沉璧“陛下公务繁忙,请娘娘先行用膳”。 往后一连十日,每逢晚间沉璧造访,彭正兴便知今日须得再受冷眼凌迟。 谁想昨日宇文序开了口:“晚间往陆婕妤宫中用膳。” 这下可好,陛下这头是妥了,昭yan殿那头不知该闹成什么样。彭正兴回话时万分庆幸,幸好是沉璧,若是渔歌,不得撸起袖子将他拂尘揪个干净。 “这是怎么了?”沉璧手里绞着一方绣帕,愁眉不展。 彭正兴叹气:“谁知二位祖宗又闹什么脾气!” 今日昭yan殿请见还未到,宇文序已宣了德妃侍寝。 宣室殿烛火摇曳,寂然无声。 高堂久坐的帝王缓缓阖眸,指尖按肉额角,疲惫不堪。 “朕随意走走,仪仗不必跟来。” 彭正兴未及应声,余光瞥见一片银白拂过身侧,宇文序步伐稳健,衣袂生风。 斜yan留晚照,暑气未散,各宫各殿一一上灯,红绡琉璃,五彩斑斓,交相辉映。丹樨巍峨,宇文序长身玉立,负手而望,太极宫亭台楼阁尽收眼底,碧瓦飞甍,气象万千。 西宫灯火暗淡,宛如一只幽怨的眼眸。 圣心一跳。 太液池畔,昭yan殿。 宇文序心烦意乱,信步离去。 彭正兴悄悄跟上。 虽说宇文序下令不备仪仗,却并未言明不许人跟着,倘若陛下有个好歹,他可担待不起。 小径曲折,花木扶疏,青石板苔痕点点,想是长久无人踏足。木香枝头咻地掠起一双灰喜鹊,尾翎蔚蓝如雨后天色,抖落花雨纷纷。 宇文序满身细碎花香。 汤池阁春光馥馥,胜过此间芬芳。 他也不知在与谁怄气。 南方水患祸及三府,死伤无数。那日吴宗友求见,乃是得了荆州决堤的急报,话未出口却被南婉青一通胡闹搅了局。好在宇文序心内记挂汛情,一番云雨便将人送了回去,而后挑灯批阅奏疏,方知荆州太平口决堤。 一旦误事,后果不堪设想。 宇文序最是清楚南婉青的性子,寻遍大齐也寻不出第二个这般无法无天的人来。后宫之事大可由她恣意妄为,而牵扯国计民生,宇文序必不能任她胡来。 廷对吹箫,实在太过淫乱。[1] 天边弦月如钩,映出杨柳风动,依依袅袅。 ——昭yan殿那蹄子,未免太过骄纵。 ——还是陛下也将那人身份一并忘了? 成太后言犹在耳。 她的身份…… 银白锦衣沾染月色,一身霜雪冷清,宇文序心事重重,且行且止,不知脚下走到何处。 天一阁。 内廷藏书楼,取《易经注》“天一生水”之意,藏书万卷。 宇文序呼吸一窒。 天一阁,旧瑶台。 雕栏玉砌,丹楹刻桷,大兴宫中最为华美的明珠,纵使历经大改,依旧巍峨富丽,辉煌夺目。 当年宇文序初入瑶台,亦是晚风如酒,踏月而来。 “装他娘贞洁烈女,多少dc烂的骚货。”说话人“呸”了一声,扯开汗淋淋的襟口,唾沫横飞,“他宇文序睡得,爷爷我睡不得?” 石阶上的侍女咯咯一笑,双手叉腰:“楚王倒也殡天了,你如何不陪着一块死?” 尖脸吊梢眉,嫩h衣裙,神采飞扬,说起话来夹枪带棒,宛如一株虎刺梅开得热热闹闹。 宇文序隐约记起,这女子便是看押汪云雁的两名侍女之一,不知是“沉璧”还是“渔歌”。 壮汉受了奚落,连骂几句下流话,吆喝跟班上前动手,与禁卫打成一团。 “瞧这病病歪歪的瘟j样儿,还是回去多吃几条虎鞭壮壮yan罢。” 那人发了狠,反手砍伤两名禁军,鲜血溅上满脸横肉,凶相毕露。 “住手。”话音低沉,不怒自威。 咣当—— 腰刀落地,一声脆响。 “宇文将军!”h衣女子三步做两步跳下石阶,深深道了个万福,“奴婢渔歌,见过宇文将军。” 宇文序颔首,转头向匍匐跪地的士兵责问:“你是哪一营的?” “卑职……宇文将军……”那壮汉哆哆嗦嗦,颠三倒四,话也说不全,“卑职……吴、吴王,武、武大刚,率长……吴王率长,饶命宇文将军,饶命——”[2] 吴王,沈良坤。 “既是吴王账下,为何不在东宫守卫,却到了瑶台?” 如今谁人执掌大宝未有定论,五人攻入大兴宫,分东西南北中五处而居,沈良坤营帐应在东宫,而瑶台地处大兴宫西南角。 武大刚不敢回话,嘴里反复念叨的“饶命”“恕罪”的求饶。 石川之战,宇文序五万人马对战东楚二十万精锐,奇策频出,全歼主力。宇文序更是一杆银枪连杀楚军五将,浴血而归,一战成名。 “擅离职守,罚军棍八十。” 渔歌垂手而立,抿唇笑得骄矜。 武大刚方要谢恩,宇文序又开了口:“言语粗俗,对贵妃大不敬,渔歌姑娘可要再加?” 渔歌不料宇文序发此询问,不由呆愣,旋即回过神:“言语失敬也非冒犯军法,况且打棍子皮开肉绽的太吓人了。可这张嘴没遮没拦的,总不能放出去祸害人,不如……将他的嘴缝起来罢,大家落个清静。” 语笑盈盈,十分乖巧。 “免得他受军棍时管不住嘴,又胡咧咧难听的话,缝了嘴再打更为妥帖。”少女说得雀跃,仿佛谈论明日好天气。 若是缝嘴再打军棍,嚎叫难忍,一张口,线割双唇,满嘴碎肉。 武大刚瘫倒在地,面色惨白。 宇文序心有不忍:“还是打了再缝,渔歌姑娘……” “但凭宇文将军做主。”渔歌福身,从善如流。 瑶台下坐双层汉白玉石阶,阖宫之中仅次于大兴殿,宇文序拾级而上,清风满袖。 “将军漏夜来访,可是与我们娘娘有要紧事?”渔歌问道。 宇文序不知如何回答,久久才“嗯”了一声。 渔歌浅浅一笑,推开殿门,霎时流光溢彩,晶莹闪耀,朵朵金莲铺地,荧荧星灯高悬,亮如白昼,宛如蓬莱仙宫。 宇文序剑眉微蹙,垂眸不言,却见殿中箱奁锦盒随意放置,堆成小山一般高。 “这是……” 渔歌瞟了一眼,说得随意:“一些世家、将军送的礼,娘娘分明说了不收,照样源源不断地送来,堵了殿门口,让人进出也不方便。” “是些什么人送的。”宇文序不解。 南婉青到底只是亡国之妃,为何有人争相送礼? 难道不该送入主大兴宫的义军统领? 渔歌撩起大红泥金纱幔,腕上两只芙蓉种细镯一撞,泠泠清响:“将军还是亲口问娘娘罢。” —————————— 注: [1]吹箫:即口交。 [2]率长:官名,又称“卒帅”,一卒之长官。 -- 第十三章月下逢 青铜香炉古朴凝重,盖顶二狮嬉戏,惟妙惟肖,长尾高扬,托起一颗拇指大的夜明珠。 暗香浮动,铜炉却并未焚香。 月洞窗,湘帘半卷,银钩闲挂。窗下美人榻,槐花飘雪,散落茭白裙裾,了无踪影,一如冰霜消融。 宇文序脚下放轻,一步一步,好似踩中心口,莫名透不过气。 佳人斜倚软枕,应是堪堪出浴,衣裙单薄,身后乌发披散,一手捧书,另一手勾起耳畔青丝,缠绕拨弄,发丝旋绕玉指,或松或紧,说不尽的旖旎情致。 一瓣槐花悠悠飘落指尖。 榻上人无知无觉,读书读得认真。 若是碾碎花瓣,新浣的头发沾染碎屑,不免脏w。 鬼使神差的,宇文序伸手拨开。 指节相碰。 莹白的手指止住动作,南婉青回身看来。 长发柔顺,一圈一圈滑落女子纤指,涓涓溪流般淌过薄茧覆盖的手掌,大有转瞬即逝之态,宇文序不由合拢掌心,仍是挽不住,空余一捧清凉的酥痒。 墨发倾泻如瀑,宇文序忆起《自叙帖》“颇好”之间首尾相连的一笔。[1] 香肩后移,轻纱松散,锁骨小巧精致,尾端一点红痕淡淡。 玉手搭上男人半握的右掌,轻轻一拽。 宇文序跌落软塌,单手支撑,稳住身形。 眼前杏眸含笑,睫羽弯弯,是他方才不敢直视的容颜。几番说辞涌上嘴边,复又咽下,宇文序尚不知如何开口。 鼻尖触及脸颊,朱唇印上男人紧抿的嘴角,蜻蜓点水。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双臂圈上宇文序脖颈,南婉青问道,“将军可是想我了?” “我……” 是她手臂太烫,烫得他语无l次,耳根发红发软。 南婉青往前一扑,将宇文序按倒身下,二人半身紧贴,四目相对,南婉青一手抚上宇文序心口,一手支起额角,好整以暇。 “昨夜之事,娘娘如何知晓?”宇文序言不答问。 汪云雁一事,南婉青应对之及时妥帖,让人心惊。 南婉青只笑yy望着他。 宇文序心知不合她意谈不下去,无奈“嗯”了一声,低低道:“想。” 手掌覆上纤腰,笨拙僵y。 南婉青这才笑开,念着“我也想你”吻上身下人双唇,舌尖探入牙关,追着宇文序舌面撩拨。 腰间大掌不自觉收紧。 直至胯下物事抬头,南婉青总算放过宇文序唇舌,手下心跳快如擂鼓,宇文序眉眼迷离,宛若隐于楼台烟雨。 “莫不是将军以为,唯独军中才有斥候罢?” 斥候,军中侦查敌情的士兵。 宇文序双眼蓦然清明。 “好歹深居大兴宫四五年,总不能收服不住几个眼线。”南婉青道,“将军南征北战,刀口舔血,行的是数中有术。可一旦入了皇宫,便要提防杀人不见血的y刀子……” 南婉青贴近宇文序左耳,柔声道:“兄弟阋墙,骨肉相残,只怕大兴殿顶上吻兽看也看腻了,何况是毫无血亲的世叔?”[2] 尾句戳到痛处,宇文序猛地发力,将南婉青压在身下,反客为主。 “你究竟知道什么?” “东楚江山不久,世人皆知,与其猜度大军何日攻入大兴宫,倒不如押宝谁将是天下之主。”南婉青泰然自若,“近日读《太史公书》,正好读到‘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 ——沛公在崤山以东的时候,对钱财货物贪恋,喜爱美女。现在进了关,不掠取财物,不迷恋女色,这说明他的志向不在小处。 《项羽本纪》,范增劝告项羽诛杀刘邦的谏言。 南婉青接着又道:“分大兴宫五处而居的义军统领,有三人放任手下掠夺财宝、奸淫宫女,还有二人分毫不取、礼遇奴婢,将军志向不在小处,位居其一,那么——另一位是谁?” 汪沛舟。 宇文序豁然开朗。 “将军手握楚国国玺,身负真龙谶语,战功赫赫,慈爱仁德,汪沛舟若不动手……”南婉青浅笑,亦正亦邪,“连我也看不下去。” 宇文序脊背一凉,直起身来,沉声问道:“为何选我?” 大兴殿玉玺认主一事,宇文序全然不信,只当是南婉青装神弄鬼的戏法。 南婉青半点不遮掩:“自然是——我不愿陪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夜夜虫xia0。” 玉指g上男子腰带,宇文序腾地离坐,腰带扯落,刹那间衣袍散乱,一丝不苟的冷面将军当即有了诗酒风流的意味。 “不过随口玩笑,将军好大的气x。”南婉青也坐起身来,“国玺认主自有天意,岂是人力能及?将军真龙天子一称,当之无愧,实至名归。” 巧言善辩,伶牙俐齿,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我与聚……汪沛舟相识二十余年,若是他也不可信,为何信你?” “因为你只能信我。” 南婉青盈盈一笑,仪态万方:“求盟友于义军之中,可谓痴人说梦,四位统领辈分皆高于你,让他们甘愿俯首称臣,倒不如立刻拿刀刺杀更为容易。目前你手上筹码,唯有宇文一族的军队、战神之名,以及一枚应了是预言、不应是瞎话的楚国国玺。” “宇文将军若是胜券在握,何必来寻我?” 字字诛心。 宇文序何尝不知,一旦四人联手,哪怕他麾下士兵以一当十,也是凶多吉少。 哗啦啦—— 书页翻飞,抛入宇文序衣衫不整的怀中。 撒金纸,白鹿纸,玉版宣…… 一卷书纸质各异,皆为不可多得的名品。宇文序信手翻阅,此书并非刊印的书册,而是各个世家献礼单子的合集。 书信抬头,皆是“宇文将军敬启”。 瑶台堆积如山的奇珍异宝,乃是东楚世家献给宇文序的贺礼。 他们也顾忌与汪白石沈四人撕破脸,不敢明晃晃送去宇文序营帐。而自国玺与夜宿,南婉青成为第一位投向宇文序阵营的东楚贵人,瑶台便也成了转增贺礼之地。 “这是……” “投名状。” 南婉青探脚落地,抖落裙摆槐花,步步b近:“沈良坤、石建业出身草莽,倘若践祚,必不会顾及东楚世家的面子;汪沛舟、白继禺出身大族,倘若践祚,必定扶植族亲,打压旧楚世家。” “而你出身雍城宇文氏,家世清贵却非显赫,族内达官名士寥寥,再如何龙恩浩荡也越不过他们祖上风光。选四人之一必定没有好日子,选你,倒能并肩抗衡其余四家,挣一个从龙之功,他们当然愿为子孙百年赌一把。” 宇文序垂下眼眸,细细思量。 “何况——”南婉青拉长语调,“论战功,将军仅次于白继禺;论声名,将军仅次于汪沛舟,赢面不可谓不大。” 宇文序却问:“他们是为了子孙百年,贵妃娘娘是为了什么?” “我?”美目流转,南婉青不假思索,“我自然是为了荣华富贵……” 踮起脚尖,藕臂挂上宇文序后颈,话音自镇定转为缠绵—— “和你。 —————————— 注: [1]《自叙帖》:唐代着名书法家怀素的代表作,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馆。 [2]吻兽:一种装饰x建筑构件,通常置于古代大型建筑的屋脊上,作为避邪之物。 -- 第十四章百媚生() 长裙束x,鹅h丝带松松缠绕,g勒圆润x型。 方才榻上二人上下折腾,裙头滑落,遮不住大半雪乳,两团丰盈间缝隙深深,诱人沉沦。 “难道……将军不愿美人江山尽收囊中?” 宇文序手下一捞,臂弯勾起一双玉腿,娇躯横抱入怀,一番动作快如风驰电掣,惊出南婉青一声“哎呀”。 啪嗒。 书册落地。 皂靴毫无迟疑,步步走远,直往内殿而去。 丹唇含上宇文序耳垂,细细舔弄,耳廓呼吸缭绕,灼热暧昧,宇文序脚下一滞,旋即加快。 翡翠珠帘珊瑚帐,装点满室春色,花红柳绿。 宇文序微微侧身,以南婉青脚尖挑开帘帐,二人滚入白玉床榻。 ——为何信你? 彼时宇文序听她随口胡闹,不由气闷,于是出言讥讽,并非猜疑或探底。 倘若南婉青心怀不轨,昨夜大可冷眼旁观,何必费尽周折救他一回。况且深宫妇人,手段毕竟有限,最多变变戏法向他投诚,以求庇佑。 谁想三日内波谲云诡,尽在她谋算之中。 珠玉铮摐,宛若疾风骤雨,而后淅淅沥沥,微不可闻。 南婉青算错一处,宇文序今夜前来,确有要事相商,但不为天下。 他甚少予人承诺,一旦应承,言出必行。晨间应对袁冲诘问,宇文序解衣立誓,一力承担,句句真心。 只是他如今自身难保,南婉青托付终生,宇文序未必能护她周全。因此言明当前局势,任她自作去留。 谁想她看得b他还透彻。 身下杏眸澄澈,脉脉含情。 慧而妖,亦正亦邪,深情款款又好似漠不关心。 自国玺入手,宇文序此生别无选择。 争,成败未有定数;不争,天子预言,无论何人登基皆难逃一死。 细白若削葱的手指一点一点扯开宇文序衣带,布料摩擦,沙沙轻响。 既是逢场作戏,那便—— 放纵到底。 大掌包住腰间作乱的手,按上锦被,宇文序俯身吻去香肩那抹尚未淡退的嫣红,吸吮啃弄,另一手扯下系带,露出两只玉兔,合拢揉搓,一下轻一下重,毫无章法。 纤指摸上墨玉簪子,轻轻一拔。 金冠滚落,乌发四散,宇文序抬首,鬓边几缕碎发,平添慵懒风情。 小手探入男人穴口,先是指尖一点,再是手心一片,自锁骨向下g画流连,寻到茱萸一粒,指缝猛然夹紧,左右摩挲。 全身血液涌上前x,宇文序不由喘息。 身下人噗嗤一笑,十分得意。 将南婉青左右手按于床榻,宇文序低头吻上方才藏不住笑的红唇,轻轻一咬,引得美人吃痛一声。 舌尖顶开贝齿,缠着丁香小舌前后翻滚,宇文序有样学样,得了五六分像,不过力道重了些,也不知该往哪处磨蹭方可撩人心痒。 床笫之间,他每每例行公事,只当是与练拳一般无二的体力活,也不觉旁人说的极致乐趣。几房妻妾皆是母亲成氏挑选的良家女子,端庄守礼,本就放不开手脚,而宇文序向来不苟言笑,枕边人望而生畏,更是不敢造次。 直至昨日。 半梦半醒间,一夜销魂蚀骨,教人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玉腿并紧,左右套弄胯下昂扬的巨龙,宇文序闷哼一声,手脚发麻发软,终是乱了气息。 外袍,里衣,亵k,宇文序渐次扯下衣物。 外衫,长裙…… 腿根空空荡荡,当中光滑粉嫩,不见毛发半根。 南婉青未穿亵k。 宇文序低低骂一句粗话。 美人委委屈屈,杏眸与身下俱是水汪汪的,惹人腹下邪火乱窜。 扶着阳物寻到花谷口,宇文序用力一顶,只想长驱直入,大c大g,不料才进了半个头,寸步难行。 “疼——”南婉青红了眼圈。 宇文序那物事五寸半长,紫红粗大,远超常人,昨夜南婉青泄了一次才敢提t坐去。如今前戏草率,甬道汁水尚未充沛,容纳此等庞然大物,力不能及。 若是往常,宇文序自当不管不顾一送到底,欲龙青筋爆出,忍无可忍,可身下人盈盈含泪的模样,无端使他心软。 “莫哭,我慢些……” 宇文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俯下身,学着方才一路过来的模样,舔弄南婉青莹白如玉的耳垂,一手围拢一团绵软,或抓或肉,两指肉着乳尖打转,极尽温存。 娇喘时断时续,美人面色潮红,想来很是受用。 柔荑抚上宇文序宽厚的臂膀,南婉青檀口开合,语调也泛着妩媚:“你进来罢,轻轻的……” 宇文序绷紧腰腹,一点一点挤入甬道,软肉自四面八方裹来,推阻按压,一吸一放,干得他几乎把持不住狠狠撞去。 如同分隔多年的剑刃与鞘,宇文序尽根没入,龟头直戳花心,严丝合缝,引得南婉青全身止不住颤抖,久久回不过神。 蜜液湿滑,幽谷紧致,欲龙身处其中,难以言喻的舒爽贴实。 咕唧咕唧,水声淫靡。 宇文序缓缓抽动,一撤身褶皱紧吸,含着那阳物不让出去;一挺身软肉推拒,抵着那阳物不让进来。耳鬓厮磨,次次瞄准花心,千般美妙滋味自此而出,冲刷四肢百骸。 “嗯……嗯……呀——嗯……”南婉青双腿大张,已然不满此等温吞手段,口中连连催促,“快些,再快些……” 帐外烛影摇红,帐内千娇百媚。 珊瑚帐,白玉床,满目富贵,此为瑶台。 约莫数日前,此时此地,身下人应是对着楚王婉转求欢。 宇文序一记深顶:“楚王尸骨未寒,贵妃娘娘倒叫得畅快。” 没来由的,语气藏着未曾留意的不快。 佳人朱唇微启,媚声娇吟,心下暗自偷笑,好大的醋味。 “楚王尸骨未寒不假,”玉腿细嫩,g上男子精壮的腰身,南婉青眼波滟滟,指尖在宇文序胸膛g画流连,“奈何陛下更烧人。” 她惯会让人理智全无,甘为欲望驱使。 距宝座仅有一步之遥的枭雄,陛下一词,便是最有效的虎狼之药。 大掌扶稳腿根,宇文序全根拔出,又重重捣入,来势汹汹,喉中低吼难抑,宛若夏日午后沉闷的雷鸣。 一连抽送数十下,直入得南婉青抱着他左摇右晃,口中不知是快是慢地叫个不停,阴精淋漓,便是泄了一次。 欲龙于幽谷如鱼得水,进进出出,坚挺昂扬,不见半点疲软态势。 南婉青起初尚能扭腰迎合,而后气力渐弱,竟是叫也叫不出,只缩在宇文序身下抽抽搭搭地哭,软着腰承受破涛汹涌的顶弄,一下又一下,碾过无数褶皱。 舌尖舔上男人喉结,南婉青怯生生唤了一声“向之”。 宇文序全力一顶,精关外放,阳精猛灌已被巨龙塞满的小穴,南婉青一声呜咽,又丢一次。 腰背如玉山倾塌,紧压娇躯,二人里里外外俱无半点缝隙。 当年时近十五,正应一句月圆人团圆。 —————————— 作者有话说:证明一下我不是文案诈骗 -- 第十五章计深远 故地重游,往事静立灯火阑珊处,且待回眸一眼。五载春秋两月夜,似乎只是从既望至下弦,弹指一挥间。 天一阁,宇文序独自凭栏,汉白玉望柱皆作二十四节气的式样,入手清凉,宫娥太监日日擦拭,纤尘不染。[1]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句话合该换换。” 宇文序披上里衣,右侧衣带才系了一半,身后人不知何时醒的,玉臂环上腰间,雪乳晃荡,紧贴脊背,两点嫣红凸起,硌得人身心俱痒。 此后数年,那人若有什么歪主意,总是笑得与当日一般促狭。 “尚在战时,我若彻夜不归难免动摇军心。”宇文序解开南婉青手臂,眼见欲t1不着寸缕,红痕遍布,尤以前x腰腿为多,不由羞赧,连忙扯过薄被,将南婉青裹得蚕蛹一般。 南婉青不依不饶,扭了半个圈滚入宇文序怀中:“既说到军中,正与我方才那话不谋而合。”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千百年来激励多少儒生皓首穷经的箴言。 换作什么? 宇文序止了动作,定定看她。 南婉青仰头亲上宇文序双唇,一触即离:“改成‘向之自有颜如玉,向之自有黄金屋’。” 宇文序只当南婉青又是撒娇玩闹,曲臂撑榻,预备起身归营。 “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 《孙子兵法作战篇》。 宇文序回过头,星眸凛凛,宛若宝剑出鞘的寒光。 “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南婉青道,“宇文家并非大族,虽将军骁勇善战,可惜军费物资,总是——受制于人。” 南婉青想了想,终是将“仰人鼻息”改作“受制于人”。 此语二“人”换汤不换药,俱是汪沛舟。 新安汪氏,富甲一方, 宇文序手下精兵二十万,乃是汪沛舟助力扶持,如今二人一拍两散,军饷供给之事,十万火急。 “汪沛舟失了你这员大将,空有贤德名声,已不足为惧。将军与他分道扬镳,倘若白继禺知晓,四只手也要拍肿八只。” 从前汪白二人平分秋色,假使汪沛舟元气大伤,便是白继禺一枝独秀。 宇文序自当知晓其中厉害,白继禺出身洛水白氏,兵多将广,家财万贯,又纵容手下掠夺楚宫珍宝,余财不可谓不丰厚。 而他,捉襟见肘。 因此宇文序赶着回营与幕僚商讨对策。 “你究竟还知道什么?”军饷开支为军中机密,南婉青久居深宫,如何得知。 随随天眼一开,天下何事难知。 “略动动脑筋也不难猜,宇文家养不得二十万人马,你一向与汪家走得近,汪家又财大气粗,岂非顺理成章之事?”南婉青将早先编好的说辞娓娓道来,“何况前线军报还在正殿堆着……” 宇文序神色愈发硬沉。 在他耳中,便是楚王夜夜留宿瑶台。 “娘娘有何高见?” “将军今夜总不肯听人好好说话,”南婉青只顾着背词,哪有闲工夫理会宇文序的微妙心思,“‘向之自有黄金屋’,说得明明白白。” 宇文序沉默半晌,难解其意。 “瑶台。” 朱唇轻启,音节简短清脆。 “偷盗宫中财物,与那三人又有何分别?” “自然有分别。”南婉青拔高了音调,x有成竹,“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偷不偷盗不盗,且看怎么说,怎么做。如今汪沛舟与你仅是私下撕破脸皮,以他的性子和声望,自然不会将汪云雁一事宣扬出去。不过……他递来一把好刀,焉有不用之理?”[2] 宇文序虽以用兵奇险闻名,然兵不厌诈,皆是磊落手段,此刻搜肠刮肚,仍想不出汪云雁一事如何做文章。 “汪云雁之死必定瞒不住,哪怕汪沛舟好话歹话说尽,袁冲也万万不会点头。只有千日做贼,无有千日防贼,与其思虑如何应对,倒不如先发制人。你可千万听仔细了,”南婉青顿一顿,“汪沛舟之所以将汪云雁献给你,哪怕不顾女婿颜面,是因为——” “经由玉玺一事,他推举你上位。” 宇文序呵地一笑:“荒唐,他怎么会……” “会不会不必他说,”南婉青快语打断,“三人成虎,说的人多了,他不会也得会。” 死局。 一旦放出消息,汪沛舟百口莫辩,而涉及汪云雁死因,他也不能辨。 外人眼中,宇文序与汪沛舟情同父子,汪沛舟对宇文序之爱重,远胜亲子,举世皆知。而今宇文序取了东楚国玺,难保汪沛舟不会心甘情愿退位让贤,甚至为巩固汪家地位,不惜牺牲亲生女儿邀宠。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看起来仍旧坚固的宇文家与汪家,加上楚国国玺,稳压白继禺。 “再择个近些的良辰吉日,着东楚世家挑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将降书递去你营帐,江山改姓‘宇文’岂非板上钉钉?” 滴水不漏,一招毙命,除了……太过y毒。 汪云雁昨日心有歹意不假,到底是相识多年多年的情分,况且她死得惨烈,以其身后之名掣肘其父,虽应一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宇文序实难狠下心肠。 “至于瑶台,以楚王搜刮民脂民膏为由,不忍见此等奢靡富丽,改为内廷藏书楼,以昭陛下敬文爱才之德。所卸金银珠宝,是留是卖,皆属天家国库,不容旁人置喙。” 五更鼓响,东方渐明。 一日之计,一生之计,皆在于此。 滴答,滴答。 帘外铜漏没了声响,应是储水滴尽,时光于四目相对间悄悄驻足,须臾化作永恒。 “宫造器物流落民间,终是不妥。” 宇文序良久方道,已然默许。 南婉青却咯咯地笑起来,差一些喘不过气。 玉手捧起宇文序脸颊,南婉青强忍笑意:“自然是卖出去几年再收回来,若陛下坐稳江山,届时封几个虚职、免除几年赋税也就是了,能出这笔钱的世家、商贾,怎会不明白党争下注的理?” 一双手久捂锦被,温热,香软,如遇吹面不含杨柳风。[3] 也正是这双手,搅动风云,却只为他君临天下,纯粹而复杂。 “南婉青,”薄唇开合,其音朗朗,穿插无数荤话yan史的姓名,宇文序头一次念得如此郑重,“究竟为何?” 问得没头没尾,似乎迫切需要回应,又不愿得到回应。 南婉青眨眨眼,莞尔一笑,长夜江山万里晴光:“你又不好好听我说,因为向之自有颜如……” 宇文序俯身吻去,花言巧语悉数吞入腹中。 他怕听完便是一生心动,万劫不复。 “陛下——陛下!”彭正兴急慌慌跑来,叫破了喉咙,“宸妃……宸妃娘娘——宸妃娘娘她……” 上气不接下气。 “青……她怎么?”抚拍望柱的手掌背回身后,不自觉紧握成拳,宇文序勉力保持语气淡然。 彭正兴往怀中摸出一封奏本,颤巍巍递上前去:“宸妃娘娘自请离宫,明日前往起凤山修行……” 乾元初年,宇文序登基,封楚国贵妃南氏为宸妃,“宸”之一字,取梦承天机授命帝王之意,又于起凤山修建专供宸妃修行祈福的蓬莱仙宫,绵延大齐国祚。 所谓建造宫室,不过扯了个由头掩人耳目,山上并非泥瓦工匠,而是宇文序招揽的私兵。 汪白石沈四人不愿交出兵权,沈良坤更是借着回乡祭祖的名号,前一日抵达吴兴,后一日揭竿而起,遍发檄文,大意为宇文序与南婉青沆瀣一气,他手下率长曾偷听二人密谋,不慎败露,受了一顿毒打还被缝了嘴,以警示他休要多言,但他不忍天下再度落入骄奢y逸的昏君之手,迫不得已替天行道。 四人算盘打得噼啪响:沈良坤作饵,吸引宇文序派出主力出京应战,届时宇文序手下无兵可调,汪白石三人率领亲兵,二度合围大兴宫,先将宇文序那混小子b下台再做考量。 千算万算,算不到起凤山尚有二十万人马。 三人按着约定的时辰出门,各自府外有如神兵天降,刀枪剑戟一应俱全,摩肩擦踵水泄不通,看得目瞪口呆。 沈良坤全军覆没,谋反大罪,诛九族。 世人才知,宇文序哪是什么穷奢极欲的昏庸之主,于他而言,花容月貌的宸妃娘娘,不过是遮掩獠牙的金缕玉衣。 “辞行书也写好了,请陛、陛下过目。” 自彭正兴掏出文书,每吐一字,宇文序脸黑一分。彭正兴生怕宇文序将他举奏本的胳膊拧断,却不敢缩手。 “啪”一声干脆利落。 宇文序扯过辞行书,快步离去,白袍卷夜风,猎猎作响。 分明是去昭yan殿的路。 彭正兴松一口气,好在方才管住嘴,将德妃娘娘已到宣室殿的话又咽回肚子里,否则那声“啪”打的就不是奏疏,而是他的脸。 —————————— 注: [1]望柱:望柱也称栏杆柱,是中国古代建筑和桥梁栏板和拦板之间的短柱。望柱分柱身和柱头两部分,一般有木造和石造。 [2]名不正……事不成:出自《论语·子路》。 [3]吹面不寒杨柳风:出自南宋诗人释志南《绝句》。 -- 第十六章置气 “参……”昭yan殿东阁,守门的宫人正要行礼,宇文序抬手止住。 约莫是点了好几盏灯的缘故,绿窗纱倩影层叠,一笔浓一笔淡,分不清所属何人,声声谈笑透过盘长五福窗棂,别无二致地模糊。 石竹色的文书,紧攥发白的指尖,宇文序气不打一处来。 他存心与南婉青闹别扭,一连数次拒了昭yan殿请见,端出一副清心寡欲的明君模样,只等南婉青气冲冲杀来宣室殿,搂着他的腰问“向之如何不理我”。 他自然不舍得,却多了自欺欺人的借口,道是心软,而非偏爱。 那人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日吃喝玩乐,好不快活,半点不忧心。 纵使圣驾前往陆婕妤宫中用膳,当众拂了南婉青面子,她也浑不在意,前所未有的老实规矩。 偏生这时候规矩。 水晶帘隔开一片朦胧,帘外月白釉凤尾尊歪着一枝并蒂莲,疏疏点缀几柄小荷叶,帘内三五人围着案几,只听“嗬”一声惊叹,众人皆道:“娘娘好手气,今夜已是第三个‘卢采’!” 卢采,樗蒲掷采中最好的采数。[1] “‘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古人自然不欺后人。”话说得懒洋洋,听不出高兴,也听不出不高兴,“哪怕再掷出十次,我也不奇怪。” 圆头靴挖云盘金,踏上莲花片影,宇文序停住脚步。 今夜召幸德妃,与其说是听进成太后劝告,倒不如说是气南婉青无动于衷。 宣室殿孤枕难眠,十余夜辗转反侧,猜测无数种南婉青闹腾的法子,宇文序从未想过她会径直请辞。 “娘娘当真要离宫?”沉璧捧起茶盏,问得小心翼翼,“若是娘娘离了宫,再没有镶金嵌玉的樗蒲玩儿,往后每年也吃不上荔枝……” 挖云靴近前几步,白袍映出水晶帘空蒙的雾影,不曾显露身形。 他想听她的回答,是否如当年那句未说全的情话。 “你倒担心起我来,”南婉青噗嗤笑开,“到时候给你寻一位小郎君,只怕往后夜里,你找不出闲工夫陪我玩樗蒲了!” 沉璧羞红一张脸,其余人轰一下笑得东倒西歪。 眼前高大身影逐渐绷紧,彭正兴默默垂下头。 “娘娘,为何沉璧姐姐有了小郎君,就不陪您玩樗蒲了?”声音稚嫩,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沉璧姐姐往后只能陪那位小郎君玩樗蒲么?” “是——”南婉青笑道,“桐儿真聪明!” 沉璧气急:“娘娘!” “若出了宫,桐儿也想要一个小郎君。”小姑娘坐直了腰,“奴婢双陆打不好,上不得台面。娘娘赏赐奴婢一个小郎君,熬上十几夜、几十夜,待奴婢与他打熟了,便能陪娘娘解闷了!” 这桐儿正是上回南婉青与沉璧打双陆时,眼见南婉青掷出两个六,喜得叫唤出声的打扇侍女。 圆圆的鹿眼,圆圆的脸,好似一只喜庆的寿桃。 众人见她单纯可爱,掌不住又笑起来。 “不成不成,你年纪小,须得长个儿,可不能晚睡。”南婉青敛起笑意,说得庄重认真,“等你大了,娘娘亲自挑一个模样周正的给你,你说好不好?” 桐儿却蹙起眉头:“为何是模样周正的?不当是双陆打得好的么?” “对对对,是我错了,双陆打得好。”南婉青掩起半张脸笑。 “桐儿与沉璧皆有,奴婢也就不客气了。”渔歌清一清嗓子,“若出了宫,娘娘赐奴婢三个小郎君罢。” 众人不由一愣,旋即笑得面红耳赤,南婉青身子一歪,瘫于坐塌,将引枕捶得啪啪响。 “渔歌姐姐求三位小郎君,是打叶子戏么?”桐儿不明白为何众人笑得如此开怀,只从人数算出似乎是叶子戏的玩法。 渔歌颔首,肉了肉桐儿的小脑袋:“桐儿真真聪明。” “娘娘呢?”桐儿扑闪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问得贴心,“娘娘喜欢掷升官图,最少也得三位小郎君陪着罢?” 珠钗斜簪,鬓发松乱,南婉青今日未穿肚兜,只在齐x寝裙上系一块素色梨花诃子,袅娜风流。 “此言差矣,”南婉青以手支颐,纤腰半侧,端的是媚态横生,风情万种,开口便是,“我得要十一个。” 鸦雀无声。 “娘娘……保重身体。”渔歌幽幽道。 众人方才不敢造次,听了渔歌这番欲言又止的劝告,相视一眼,齐刷刷捧腹大笑。 烛焰轻轻摇晃,忽明忽暗,似是受音浪波及,不胜娇羞。 水晶帘外,寒意渗过天灵盖刺入骨髓,彭正兴鼻尖几乎点上穴口,不敢抬头。他恨不能砍了自己这双腿,怎就不会老老实实在殿外候着! 宇文序负手而立,指间文书布帛撕裂,封面封底坑洼不平,捏得不成样子。 “这样多的人,得用多大一张升官图?”桐儿张开双臂,上上下下一通b划,“得这样大,只怕殿里最宽的书案也放不下。” 南婉青正色道:“既已出去,何必整日闷在屋子里?大好河山,正合远游踏青、登高泛舟。十一个小郎君,正好陪我痛痛快快打一场马球。” 桐儿似懂非懂点了点头:“烈马难驯,娘娘确实应当保重身体。” 眼见桐儿真信了南婉青胡诌的瞎话,众人嘴角一弯便要取笑。 哗啦啦—— 珠玉相击,如同狂风骤雨前率先砸落的几点雨滴。 银白的衣袍,阴沉的脸色。 殿内一众笑颜霎时僵y。 “参见陛下,陛下万安。”沉璧最先回神,朗声行礼。 一众人后知后觉参拜,大气不敢出。 方才自家主子那番话,不知陛下听进多少,尤其最末几句,失礼放荡,其心可诛。 南婉青早知宇文序久立帘外,有意说了那些轻浮放浪的话,来人怒火中烧,正中下怀。 “退下。”宇文序冷声下令。 沉璧等人忧心南婉青,愈发低了头,迟迟不敢告退。 “你们先退下罢。”南婉青坐直身子,缓缓道。 峨眉淡扫,明眸低垂,生来微微上挑的唇角自含笑意,此刻尽力抻平,不露半点姿媚神态,生怕惹出误会。 宇文序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无喜无怒,拒人千里之外。 “参见陛下,陛下万安。”南婉青福身见礼,不卑不亢,“不知陛下来访有何要事,臣妇不过领了宸妃的名头,并非陛下后宫中人,时已深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礼不合。” 当年册封圣旨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南氏于社稷有功,上承天意,受封宸妃乃是享妃位俸禄尊荣,并非入太极宫为天子妾,起凤山蓬莱仙宫落成那日,便是南婉青离宫祈福之时。 后来吴王叛乱,众人才知起凤山为宇文序藏兵之处,新帝雷霆手段,令人胆寒。 至于南婉青,不过是宇文序手中迷惑天下人的棋子,是去是留,文武百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省得触了沈良坤谋反的霉头,引火烧身。 而今却是她自行请辞。 啪嗒。 辞行书抛上桌案,扫开大片棋子,奏本残破扭曲,看不出原本面目。 大掌扣紧皓腕,硬生生拽入怀中。 “于礼不合?” —————————— 注: [1]樗蒲:樗,音出,古代一种棋类游戏。博戏中用于掷采的投子最初是用樗木制成,故称樗蒲。又由于这种木制掷具系五枚一组,所以又叫五木之戏,或简称五木。“五木”有“黑、白、雉、犊”四种花色,能产生十二种组合,以卢采为最高采。 -- ρo①⑧м.νīρ 第十七章胭脂泪() 南婉青默然。 腕上发力,左右挣揣一圈,总不肯看他一眼。手背光洁白皙,鼓起三四条青绿色的筋脉,已是气血不畅。 “于礼不合?”宇文序又问一遍。 生了较劲的心思,手中愈发收拢,浑不知用了十分力道。 他不信她能走得干净利落。 “陛下请自重。” 南婉青抬眸,视线落于紧扣的手腕,毫不在意宇文序作何神色。玉指纤纤,美人蹙着眉,掰开紧箍细腕的五指,虽是徒劳,面容决绝且认真。 状似为了挣脱,实则更近半步,南婉青演一出欲拒还迎的戏码。 长而卷翘的眼睫,若隐若现的雪g0u。 宇文序长臂一伸,揽上杨柳腰:“你让我自重?” 白袍尚有寒意,披一身冷峭月光,宇文序下了狠力,任凭南婉青如何挣扎也摆脱不得。 随随隐了身形侧卧横梁,啧啧称奇。 方才沉璧禀报宇文序召幸德妃,随随也是隐了身形蹲坐床尾算卦,眼见南婉青不慌不忙,吩咐取来一封空白文书,提笔写了请辞离宫的折子。 “他不见你,你还要走,岂非顺了他的心意?”随随看不明白。 南婉青连连摇首:“这叫‘以退为进’,他不会许我走的。” “为何?” “首先,起凤山本无宫室;其次,如今朝中新旧两大派别难分上下,他一手提拔的寒门子弟未成气候,若是许我离宫,难免令东楚旧臣心怀惴惴;最后,也是最紧要的——”南婉青浅浅一笑,“他舍不得。” “我不觉他对你多上心。”随随转了转眼珠子,不以为然。 相b当年楚王专房之宠、兴建瑶台,甚至不惜赐死最为聪慧的九皇子,只因那孩子背地里说了一句“及加冠,必斩南氏于瑶台,以清君侧”。 宇文序所谓宠爱,委实不够看。 南婉青道:“关键却不是上不上心、喜不喜欢,李夫人之于汉武帝,杨贵妃之于唐明皇,如他一般雄心壮志的帝王,绝世美人,不过是装点休明盛世的烟花,以示翻过银钩铁画的丰功伟绩,还有一段羡煞旁人的风流佳话。” “‘知好色则慕少艾’,试问谁不乐得看美人?”[1] 随随重重点头:“没怎么听懂,但你说得有理,接下来是什么打算?” “自然是装作痴情错付、心灰意冷的模样,然后……” “疼——” 怀中人改换语气,娇娇怯怯似含哭腔。 宇文序这才发觉下了狠手,细白手腕勒出圈圈红痕,由于气血阻滞,玉手青筋嶙峋。 他只想听南婉青服个软,哪怕低低唤一声“向之”,十余日来种种离心嫌隙,甘愿一笔g销。 不由卸了力气。 “青……” 南婉青猛地一推,只听“咚”一声,手肘磕上书案,正中经络,麻了半条手臂,疼得眼泪直流。 宇文序话到嘴边,怎料被人一把推开,脚下不稳,踉跄好几步。 榻上人捂着臂弯,眉眼皱成一团。 “撞了哪处?”宇文序又是生气又是心疼,稍稍软了语调,作势挽起衣袖,细细查看。 南婉青快一步躲开:“陛下请自重。” 宇文序扑了个空。 额角沁出薄汗,想是疼得厉害,南婉青牙关紧咬,铁了心不让他近身。 灯花结,烛台滴下一串红泪。 “明日离宫,此话当真?” 轻轻“嗯”一声。 “我若不允,你又当如何?” “当初不过各取所需,如今陛下江山稳固,天子门生初成气候,新旧两党相互制衡,臣妇已无用武之地。”耳后墨发滑落,遮住南婉青大半张脸,一字一句,冷漠通透,似是谈论旁人生死,“自当急流勇退,以免落得鸟尽弓藏的下场。”[2] 各取所需,鸟尽弓藏。 这笔账算得一清二楚,薄情寡义。 宇文序却问:“既是各取所需,当年所求得了几样?” ——我自然是为了荣华富贵,和你。 “忘了。” 脱口而出,满是赌气意味。 衣袍擦过h花梨脚凳,宇文序近前数步,灯下身影巍峨,南婉青笼罩其中,四周漫开龙涎香气。 “荣华富贵和……”他顺水推舟,好意提醒。 “陛下且好好收着,日后赏赐中宫或是什么嫔妃婕妤的,定会三拜九叩感念天家恩泽。”南婉青道,“我不稀罕。” 语罢提起裙摆,起身欲走。 方才南婉青臂弯磕伤,宇文序有所顾忌不敢动作,而今好话歹话说尽,不见和缓反倒愈演愈烈,心中也窝了一团火,脚下一绊,直直将人按去坐塌。 “宸妃娘娘还真是大方。”沉了一张脸,山雨欲来风满楼。 南婉青冷冷一笑:“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多——唔……” 丹唇不饶人,句句带刺,宇文序狠狠咬上。 虽不至于见血,足以令人吃痛。 “你放开……”南婉青扭过脸,手脚胡踢乱打,万分不情愿与他唇齿相触。 细胳膊细腿的蚊子力气,三两下被宇文序制住,另一手紧扣下颌,硬生生掰回正脸,四目相对。 眸中滔天怒火,一忍再忍。 “陛下连日不见想是厌烦了,恰好我也腻得很。不如趁早丢开手,好聚好散,各自乐各自的去。”南婉青火上浇油,“放开!” 嘶啦一声脆响,宇文序扯下南婉青胸前的梨花诃子,唯余轻透纱衣,两点嫣红俏生生挺立。 “打算同谁乐去?”大掌覆上j1a0ru,隔着纱衣研磨乳尖,正一圈逆一圈,全无章法,任凭心情,布料擦过乳晕,又酥又麻。 南婉青压下喉间痒意,不甘示弱:“横竖不是你,放开……” “不是我?”五指张开上下揉搓,指缝偶尔经行中心一点圆y,狠力夹紧,美人腰肢瘫软,止不住战栗,宇文序沉声问道,“是谁?” 谁人使得面色红,化作一滩春水软。 南婉青双唇紧抿,死活不愿唤一句“向之”讨饶。 手掌探入亵k,熟门熟路抵上花谷口。阴核隐于重重花瓣,两指挑开缝隙,搅动粘稠水声,宇文序左右摩挲,轻柔如羽。 旋即并指一掐。 “嗯——”春潮涌动,软肉吞吐,淌出一手阴精,南婉青杏眼迷蒙,不觉溢出呻吟,已然失了魂魄,脚尖也绷得死紧。 “放手,放开……”口中不忘喃喃。 宇文序气闷,只手解下革带,扶出早已胀大的龙根,径直往幽谷捅去。 甬道久旷,如何经得起这般蛮撞,才入了不到一半,艰涩难行,身下人泪眼婆娑,高一声低一声地嚷疼。 若是往常,宇文序自当慢下身来逗她,亲亲乳儿,咬咬耳垂,直到红唇轻启,软软地唤“向之进来”。 此刻只想让她记着疼,今后再不敢提及离宫之事。 腰上蓄力,顶开层层软肉,不容抗拒地一送到底。 龙首嵌入宫口,南婉青一声闷哼,仍是咬紧牙关,眼角淌下两行清泪,宛若芙蓉含露,好不可怜。 “是谁?” 谁人使得娇声起,潜龙直入牡丹心。 宇文序岂肯罢休。 南婉青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出去……” 答非所问,不肯示弱。 宇文序失了耐x,多日未行房中事,此刻温香软玉在怀,如何按捺得住,何况还存了让她长长记性的心思。 一手抓牢腕子,一手将两条玉腿g上臂弯,穴口大开,阳物抵着花心研磨,磨出好些水儿,南婉青未得意趣,宇文序便抽开身,不管不顾地操弄起来,胯下一阵猛送,皮肉冲撞,噗噗作响。 粉墙烛影明灭,案上荷叶灯盛了半碗灯油,左右晃荡。 衣襟散落,袒露两团丰盈,顶上朱果无人看顾,只随着宇文序挺动上下乱颤,红得落寞。 宁可咬碎一口银牙,南婉青偏不低头,呜呜嘤嘤,哭得梨花带雨,下身千百种滋味混杂,辨不出几分难熬,几分舒爽。 多年共枕,身下人何处禁不起逗弄,宇文序怎会不知。大c大g几十下,便寻去那一处软肉,气沉丹田,狠狠一顶。 南婉青周身一激灵,花穴哆哆嗦嗦喷出大gu蜜液,绞得宇文序四肢发软,快感自交合e处噼里啪啦窜上头顶。 从前他总有忌惮,生怕南婉青受不住,留了三四分余地,今夜纵情驰骋,少有的称心尽兴。 龙首认准关要,一下又一下,擦过软肉再戳弄花心,宇文序乐在其中,欲仙欲死,管不得身下人浑身失力,哭得有进气没出气。 荷叶灯咣当倾倒,泼洒一片淡h。 南婉青头一歪,晕了过去。 下唇咬出好几道红痕,破了两三个口子,泪痕阑g。 低低叹一声,宇文序将人搂入怀中,大掌紧贴脊背上下顺气。 气息回还,迟迟未醒,想是累得睁不开眼。 草草抽送十来下,欲龙射出浓精,悉数注入花心。 棋局散乱,文书褶皱,银釭倾洒,罗锅枨方桌一片狼藉。[3] 月渐西颓,昭yan殿内殿,鸳鸯被里卧鸳鸯。 南婉青悠悠缓醒,下身鼓鼓囊囊,略微一颤便有粘腻声响,宇文序那物雄风不减,塞得满满当当。 眼前胸膛宽阔厚实,腰间一只炙热的手掌。 纤手抚上赤裸的肩头,作势推开,宇文序不知何时醒转,摸上那只不老实的小手,五指插入指缝,按于穴口。 “那日吴宗友携了荆州决堤的急报求见,倘若延误,后果不堪设想。” 而她缠着宇文序颠鸾倒凤。 “罪妇不知轻重,祸乱朝纲,恳请……” “是我情难自禁。” 岂是她胡作非为,是他愿者上钩。 宇文序说得坦荡而郑重,犹如祭天祈雨时润色多遍的祝词,精炼熨帖,问心无愧,总不怕百姓与神明知晓。 南婉青不由呆愣,她似乎算对了,又似乎并未算对。 宇文序吻上怀中人发旋:“起凤山不好,深山老林,绳床瓦灶,b不得昭yan殿,你必不会喜欢。” 良久无人应答。 鼻息温热,带着酥麻的痒意,悄悄拂过宇文序锁骨,南婉青贝齿微凉,轻轻咬上一口。 红烛昏罗帐,玉枕小屏山。[4] —————————— 注: [1]知好色则慕少艾:出自《孟子·万章上》,(人)长大后知道男女之情,则会恋慕年轻美貌的人。 [2]天子门生:科举时代皇帝亲试录取之士。 [3]罗锅枨:我国古代家具中经常出现的结构造型之一,也叫桥梁枨。一般用于桌、椅类家具之下连接腿柱的横枨,因为中间高拱,两头低,形似罗锅而命名。 [4]“红烛昏罗帐”出自蒋捷《虞美人·听雨》,“玉枕小屏山”出自赵长卿《菩萨蛮·梅花枝上东风软》,“小屏山”指屏风。 中奖名单:我的艾丽卡,一撮星星,蛋蛋啊 请联系微博@不见长安也 领取奖品 -- 番外:挽星河?壹(一星福利) 昭yan殿的梧桐与别处不同。 每当宇文序辇轿转过宫道,那抹青翠漫过华盖的五彩流苏,映入眼帘,却有了看碧成朱的恍惚,如同诗中漂泊御g0u的红叶,浸透相思之色。[1] “参见陛下,陛下万安。”昭yan殿前跪了一地接驾的宫人,领头女官一身杏粉衣裙,容色俏丽,正是渔歌。 宇文序下了辇轿,内侍捧来温水净手,渔歌静立一侧,难得低眉顺目。 沉璧、渔歌与郁娘,此三人向来是南婉青贴身侍奉的奴婢,轻易不离身。 除非…… “你们娘娘可用过晚膳了?”棉布拭净双掌水渍,宇文序顺手递回。 时逾夏至,日头还是长,虽过了用膳的时辰,天际仍旧朦朦一片光。 渔歌双手接下濡湿的巾布,禀道:“娘娘……未用晚膳,在寝殿躺着好一会儿了,只让人莫去烦扰。” 谨小慎微,折了大半张扬锐气。 宇文序愈加笃定,南婉青又与渔歌开了什么局。渔歌这爱财如命的铁公j,必不愿出千应承,二人为了输赢三日一吵五日一闹的,昭yan殿上下无人不知。[2] “明知她那样争强好胜的性子,却不肯多让让,总惹得两边不痛快。”泥金靴跨入朱红门槛,宇文序径直往内殿而去,藏青衣袍暗织麒麟纹,时隐时现。 渔歌一愣,忙不迭追上。 宇文序又道:“倘若心疼钱,往后每月给你多添一份禄银,自宣室殿账上出去,也不算亏待。多了倒不必退,少了补个条子,寻彭正兴支取。” “陛下冤枉,”渔歌脑子素来灵光,两段话合着一琢磨,便知宇文序想岔了,今日岂是她惹南婉青不快,“午后请了乐局演皮影戏,未开棋局,奴婢纵有放手一搏的心,没了天时地利,如何冒犯娘娘?” 说话间已过二门,堂前花繁叶茂,一点明灯,沉璧莳弄一盆结了半大籽的石榴,眼见天子驾临,遥遥一福身。 宇文序停下脚步:“谁招了她?” “新来的两个小宫女,郁姑姑差她们做染指甲的凤仙花汁。原本是个轻快活儿,娘娘染了指甲一高兴,赏得也多,谁想这样一个好差事硬生生能办砸了。”渔歌叹一口气,“那两只糊涂虫,各以为是对方添的明矾,也不互通消息,就把绞碎的花瓣汁子呈上来。” “娘娘兴冲冲包了指甲听戏,本想看完戏,拆了线,指甲也染好了。可没了明矾的花汁如何固得了色,热水一泡便掉了。” 渔歌b出三根手指:“两三个时辰,略洗一洗就掉了,可不得生好大的气。” 那两个小丫头当即罚去掖庭,乐局宫人未得赏赐不说,还陪着跪了半盏茶的时辰,真可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寝殿紧闭,宇文序理清前因后果:“而后闷在寝殿半日不出来,晚膳也不用……” 确是南婉青的脾气。 渔歌低声道:“说不准又砸了几个瓶子,陛下猜猜是单数还是双——” 话音未落,沉璧踩来一脚。 渔歌险些咬上舌头,未免御前失仪,愣是半点声响不敢露。 “陛下万安。”沉璧行礼,正欲说几样缓解的法子,却见宇文序一摆手,便是不必多言的意思。 琼扉紫檀木,男子五指修长,轻轻一推,门轴前不久才滴了油,顺滑无声。 织金帐,鸳鸯炉,榻下一张茜色四合如意绒毯,纹路清晰,未见裂瓷碎玉。榻上一人侧卧,被翻红浪,前前后后不知打了几个滚。 宇文序心下不住好笑。 “还没到歇息的时候,成日躺着,仔细躺出病来。”宇文序摸起南婉青一只手打量,玉指纤纤,指尖隐有浅淡颜色,似红若h,看不真切。 南婉青一把抽出,枕在身下,余怒未消。 “睡过去了。”鼻子里哼出的嘤嘤嗡嗡。 宇文序忍笑问道:“那是谁在说话?” “梦话。” “当真是睡熟了,”宇文序了然似的点点头,惋惜道,“可惜才得一个上好的蔻丹法子,没处使了。” “什么法子?”南婉青腾地坐起身来。 方才于床榻一阵乱滚,发髻松散,青丝柔顺如水,滑落蜜蜡珠花。 宇文序却反问:“你的花钿盒子放在何处?” “蔻丹是蔻丹,与花钿有何g系?” “且取来,我自有相通的办法。” 南婉青将信将疑,赤足抱来十几只颜色各异的小盒子,岫玉、螺钿、掐丝珐琅,不一而足,皆是巴掌大小。[3] 宇文序又道:“再寻一支极细的笔,与呵胶一并拿来。” 乒乒乓乓放下花钿盒子,南婉青拍了怕衣袖,神色不豫:“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一节,鲁达为了刁难郑屠,点名要十斤精肉、十斤肥肉与十斤寸金软骨,都细细切做臊子。郑屠忙活一个多时辰,总不合意,陪笑问了:“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鲁达跳起来回一句“洒家特地要消遣你”,大打出手。 宇文序看她故作凶神恶煞的模样,只觉万般伶俐可爱,清冷眉眼染上笑意:“我何时骗过你?” 南婉青冷哼一声,再去寻笔。 面靥饰颊,花钿饰额,皆有金、银、胭脂、鱼鳃骨多种花样。宇文序只取金箔银箔的小盒,倒出花钿,以软笔扫下盒底细碎金银,混入呵胶之中,搅旋均匀。 呵胶乃是粘贴花钿所用,此物遇热则软,冷却则g,粘x极强。女子粘贴花钿时,呵气便可溶解使用,故名“呵胶”,过后仅需热敷便可卸下。 上回南婉青对镜贴花钿,指尖沾了些许碎屑,浮光跃金,耀人眼目,宇文序留了心思,故而今日有此一法,将金箔银箔混入呵胶,涂染十指,应是不俗。 羊毫挑晶莹,一笔一笔扫过南婉青修剪齐整的指甲。 宇文序习字多年,腕力平稳,如是三两趟,甲面平滑如镜,但见金银错落,灯下流光溢彩,好不动人。 一时忘了言语,南婉青屏息敛气,生怕吹散星火。 “如何?”宇文序搁下笔,竹管击瓷碟,叮铃脆响,语调不掩得意。 结笔终了,纤手璀璨生辉,好似扑尽夏日流萤。 眼前人展开指节看了又看,长长“嗯”一声,良久不回话,只顾自己看得开心。 耳后一g墨发,粉面玉颈,黑白分明。 “芙蓉面,云鬓解双螺。”兴之所至,情意绵绵。 三字起,五字押平调,一听便知是《望江南》的格律,南婉青头也不抬,道了声“俗气”。 “芙蓉面”“云鬓”,诗家词家写出茧子的套话。 “总要铺陈些水词,意思有了,之后才好下笔。”宇文序道。 南婉青未置可否,一门心思放在十指双手,远远近近,怎么看怎么欢喜。 宇文序也不恼,略略思索便接了下去:“何见人间烟火色,望舒驰月踏菱歌。” 开合清丽,兼刚柔文质。 南婉青侧首,杏眸投来探究之意。 “夜雨挽星河。” 男子手中亦有几点光亮,缓缓将柔荑拢入掌心,十指相扣,炽热缠绵。 “芙蓉面,云鬓解双螺。 何见人间烟火色,望舒驰月踏菱歌。 夜雨挽星河。”[4] 宇文序将她b作掌管天河的神女,指尖蔻丹,沾染星光熠熠。 烟眉舒展,偏压下十二分笑意,南婉青板起脸,说得漫不经心:“不过尔尔。” “不过尔尔?” 手臂一使力,美人跌坐入怀抱,宇文序抚上腰侧,轻轻摩挲,周身气息灼热,撩人心痒。 唇边“是”字尚未出口,那人俯身吻来,舌尖探入牙关,四下搅动,不放过一处地方。玉手抵上胸膛,南婉青半是回应半是推拒,全然落于下风。 窗外华灯初上,银河荡漾。 —————————— 注: [1]御g0u红叶:见唐人诗《题红叶》。 [2]出千:赌局用语,指放水作弊。 [3]螺钿:一种传统装饰艺术,用螺壳与海贝磨制成人物、花鸟、几何图形或文字等薄片,被广泛应用于漆器、家具、乐器、屏风、盒匣、盆碟、木雕等工艺品上。 [4]双螺:即双螺髻,此处泛指发髻。望舒:中国神话传说中为月驾车之神。 《望江南》白话文翻译:我老婆真美,是天上的仙女,不信看她手上亮晶晶的东西,是昨天下雨收星星留下的痕迹。 -- 第十八章桂枝香 金秋八月,桂子风前笑语香。[1] “左不过一株桂花,能有多稀奇?”素手纤细,宛如凝脂,软软搭扶渔歌掌中。 无名指与小指两弯水葱似的长指甲,戴两只玳瑁烧蓝甲套,粉花绿叶皆饰玉,蕊心嵌一粒雪白的珍珠。[2] 莲步款款,珠宝生光。 南婉青又道:“难不成吴刚忙活这好些年,总算砍下来了?” 《酉yan杂俎》记载,吴刚学仙有过,天帝罚其于月宫砍伐桂树,创口随砍随合,劳作永无停歇。 渔歌噗嗤一笑,搀着南婉青的手微微颤动:“倒也不是这个稀奇法。” 八角凉亭临水,栖于累累白石山,云阶铺装各色鹅卵石用以防滑。渔歌引路,时刻留心脚下。 木樨流天香,涓涓潺潺,甜而不腻,几树橙红照眼,团团灿烂。宫人移花高亭之下,以便凭栏观赏,触手及芬芳。 “内府局新培的品样,说是得了丹桂的色、金桂的香。”渔歌道,“寻常桂花或金h或rh,唯有丹桂开出橘红色,可惜香味浅淡,色香不得两全。这花集了奇色浓香,天下仅有,虽b不过广寒宫的,太极宫里却是独一份了。” 银剪铰下秋意浓,南婉青倚栏把玩,指尖橘红玳瑁交相辉映,愈显肌肤莹白。 秋波粼粼,荷风送凉。 檀口开合,南婉青正欲品评几句,云阶走来一道湖蓝身影,手捧龙凤锦盒:“启禀娘娘,皇后娘娘差人送来团圆节的赏赐单子,请娘娘过目。” 拨开象牙扣,沉璧取出一本半寸厚的书册。 南婉青秀眉紧蹙:“清宁宫近日是吃错了哪根筋?还是搭错了什么药?” 她有意说得颠倒错乱。 众人绷着嘴不敢笑。 大齐立国之初,开宗庙,祭天地,封赏功臣,委任新员,前朝事务繁忙,宇文序无暇顾及后宫,一切事宜交予南婉青决断。 直至易舒然登上后位,执掌凤印,南婉青才由主理六宫之责降为协理六宫之责。何况外名享妃位俸禄,非为皇家人,她也乐得当个甩手掌柜。 毕竟柴米油盐,支取进项,哪有叶戏双陆升官图有趣。 敷衍日久,清宁宫也累得装模作样,隔三五日,隔一两月,渐渐地再不将文书送往昭yan殿复核。 谁想自崔名伍撤职以来,每月账本、六尚的奏本甚至新选采女分居宫殿的安排,皇后这位自小受着“抓牢内宅大权”教导的名门闺秀,竟舍得将权柄下移,不厌其烦地提点南婉青应当管一管事。[3] “倘若娘娘不欲理会,如常回一句‘甚好’便是了。”沉璧双手奉来,低声劝慰。 南婉青扭过头,不愿多看一眼。 “旁的不说,娘娘多少也看看秦宝林的。”渔歌道。 “秦宝林?” 后宫嫔妃,南婉青向来认不齐全。 “今年七月入宫的秀女,太后亲赐宝林之位,风头无二。” 前些日子,成太后一道选妃懿旨宛若惊雷,炸出上京城一片风起云涌。 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秀女入宫,位份多为八品采女,宝林等属正六品,为御妻最高一级,再进则为才人,名列世妇。 “那又如何?” 渔歌道:“这位秦姑娘英武事迹,可传遍了上京城的大街小巷。” 南婉青愈发疑惑。 成太后一向看重温婉贤淑的女子,怎的忽然改换了喜好? “你且说来听听。”南婉青手中悄悄画了占问的符咒。 渔歌一福身,应了声是,忍笑道:“秦宝林原非京城人士,自蜀地入京,早年与平西侯世子结了姻亲,此番前来便是接聘书的。那位爷出了名的风月老手,未婚妻子远道而来,也舍不下g栏瓦舍一群莺莺燕燕,摔了秦家好大脸面。平西侯夫妇老来得子,平日放纵溺爱惯了,而今想管也管不住,只得连连给秦家赔罪。” “趁着两位家主互相作揖的当口,秦姑娘领了十余奴仆杀去歌楼,二话不说将世子与在场歌伎舞姬全数擒住,一个接一个扔下碧波池。她亲手执了船桨,左敲右打,闷得平西侯世子喝了几大口水。” “如此一来婚事自然告吹,还被平西侯一家指着鼻子骂了‘悍妇’‘妒妇’‘疯妇’。别蜀入京,举目无亲,正是破鼓万人捶的时候,人说‘否极泰来’不是空话,却不知为何得了申国公夫人的眼,成太后听闻此事,夸赞秦氏女‘纯孝果敢’,一道懿旨召入宫,竟跳过查验评选,一举封了宝林的位份。” “不错,”南婉青道,“若是你读书也有这般好记性,说不准真能蟾宫折桂,青史留名。” 沉璧掌不住笑开:“一旦落榜,去茶楼说书也可养家糊口。” “可见奴婢一颗忠心,到底投错了人。”渔歌长长叹一口气,痛心疾首,“娘娘以为,奴婢没日没夜探听新进秀女的消息,是为了自己寻开心么?” 南婉青略一思索:“竟不是么?” 渔歌,爱好流言蜚语,专长搬弄是非。 沉璧笑弯了腰。 “奴婢可是为了娘娘。”渔歌正色道,“毫无征兆的选妃,出乎意料的人选,七分相似的性情,万寿宫那位打的什么主意,娘娘当真看不出?” 南婉青如何看不出。 图谋分宠,取而代之。 “你的话我明白,只是……”南婉青不以为意,“行事张扬恣肆并非性情相似,若是依我的性子,必不会以这般两方不得脸的结尾收场,何况——” 她想留住的男人,而今未有得不到。 —————————— 注: [1]桂子风前笑语香:出自宋谢逸《鹧鸪天·金节平分院落凉》。 [2]玳瑁烧蓝甲套:参考文物清代玳瑁嵌珠宝花卉指甲套,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3]六尚:后宫女官总称,分为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工,掌管宫掖之政。 -- ρo①⑧м.νīⓟ 七夕特别篇:隰桑 话说成太后亲手c持选妃一事,夙兴夜寐,尚不知选了几个得意的人,倒先落了一身病。侍疾的世妇换了一位又一位,看诊的御医换了一拨又一拨,总不见好。 申国公夫人求签明德寺,得了张心诚则灵的方子,道是抄写大乘佛经,可为病者消业,为长者祈福。 《法华经》七卷二十八品,全文七万八千余字。 棕黑色封皮,辨不出是香火熏浸还是尘灰凝集,老旧斑驳,落满岁月的足迹,乃是明德寺藏经阁请出的珍品。 南婉青的神色b这陈年经书还要阴沉几分。 “你再说说,这什么玩意儿?” 素手指向郁娘怀中泛h的书册,尾端两指留了半分长的指甲,行动间无端凛厉。 不多不少,恰好四本。 皇后懿旨,内宫妃嫔均需手抄佛经,每人最少一部,为成太后祈求神灵庇佑。 郁娘战战兢兢禀完话,才松的一口气又被塞回嗓子里。 “启禀娘娘,皇后娘娘的旨意。”郁娘只得壮着胆子再度回禀,“虽说娘娘并非后宫中人,然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太后娘娘凤t抱恙,而娘娘为国修行,理应身当表率,立垂范,效典型。故而奉上《法华经》,请娘娘焚香沐浴,诚心抄写。” 右手两只长指甲,染了明ya艳的蔻丹,好似秋yan下零零星星的一串红。 委实不容易抄书。 案上紫檀八宝海棠盒,赤色绒布,摆一对玳瑁护甲。 南婉青拈起护甲金圈口,慢条斯理套上小指:“不抄。” 言简意赅,掷地有声。 郁娘与沉璧相视一眼,皆是满面愁苦。 “太后娘娘连日凤t违和,太极宫上下皆为此焦心……”沉璧道。 话中之意落在“上”之一字,沉璧隐晦提点,宇文序忧心于此。 “是死是活,与我有何g系?”南婉青已是十分不耐烦。 郁娘连忙跪地:“娘娘息怒,清宁宫亦请了《楞严经》,奴婢以为皇后娘娘并非存心刁难。” 《楞严经》全文不到七万字。 “我也是存心不想抄。”南婉青道,“她若真有孝心,有忠心,就该抄《华严经》,折了九成字数的《楞严经》,如何配得上皇后娘娘的忠孝之心?” 心中不快,半点不饶人。 《华严经》全文八十卷,百万字。 “娘娘……” 南婉青沉声打断:“不必多言,不抄便是不抄。” 语罢自顾自进了内殿。 宇文序晚间驾临昭yan殿,门内门外乌压压跪了一群人,默然不肯起身。内殿清冷空旷,南婉青半卧锦榻翻书,容色怏怏。 “你的宫人怎么都跪在外头?”五指修长有力,拾起榻边胡乱踢歪的笏头履,齐齐整整归于脚凳。 南婉青眼也不抬:“他们腿痒了。” 护甲粉花绿叶缠绕,手底书封琥珀色,宛若花枝覆满墙。 “什么书看得这样认真。”手掌揽上纤腰,宇文序将人往怀里带,气息拂过南婉青耳畔,灼热酥痒。 “坊间新出的话本,说的是一个妙龄女子没日没夜抄写佛经,最后劳累致死的凄惨故事。” 她惯会信口胡诌。 宇文序方才已问了仔细,此刻听南婉青言语,促狭幽怨,一时忍俊不禁。 “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宇文序拢起怀中人一双玉手,低声问道。 “什么日子?” 深宫四方天,不知岁月长,南婉青向来不记时日。 “家家乞巧望秋月,穿进红丝几万条。”[1] 南婉青后知后觉:“今日初七?” 成太后病榻缠绵,阖宫肃穆,七夕佳节无人庆贺,情有可原。 宇文序俯身吻上红唇,语调含糊:“宸妃娘娘当真日理万机,贵人事忙。” “自然事忙。”南婉青推开宇文序,“八万佛经等着一字一字抄,今日才得的玳瑁护甲,还没戴热乎,就要同指甲一块卸了。” 她的状,向来告得不动声色。 宇文序起了逗她的心思,顺着说下去:“抄写经文,有益于凝神静气,消业求福,是好事。” “确实是好事,一晚上抄全了,说不准明日便可羽化飞升。请陛下今夜去往别处罢,莫耽误臣妾机缘。”手上愈发使了力气,直把宇文序往榻下推。 “不过随口一说,却当真了。”宇文序轻易将人制于怀中,动弹不得,“好容易留长的指甲,倘若真铰了,我也心疼。” 南婉青冷冷一哼。 “我替你抄,只是……” 眉眼漾开浅笑,南婉青抬首吻去,如风轻快:“向之最好了。” 宇文序写得一手好字,也仿得一手好字。 “你得替我写一幅字。” “我的字有什么好看的?你倒不如自己写,或是差翰林院的学士,哪个不b我会写,且写得好。”南婉青不愿拿笔,寻了借口推脱。 “我要的那一幅却不是好字。”宇文序紧了紧臂弯,“‘驿寄梅花,鱼传尺素’,天涯不相见尚能音书相传,以诉衷肠,岂有相对无言的道理。” 南婉青心下忖度,百字换万字,是笔合算的买卖。 “《鹊桥仙》?” 七夕名篇,恰与“驿寄梅花”一句同出秦观之手,南婉青自然想到。 “这句不好。牵牛织女一年一会,乃是迫于无奈,诗人也只得如此说下去。”宇文序道,“两心相悦,便要长长久久,朝朝暮暮。” “那写什么?”事起突然,南婉青冥思苦想,难寻佳句。 眼前人气定神闲,已是x有成竹的模样。 “不许太长。” 宇文序一笑:“雅为正声,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2]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3] 其声顿挫,其情脉脉。 —————————— 注: [1]家家乞巧望秋月,穿进红丝几万条:出自唐林杰《乞巧》。 [2]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出自《诗经大序》。 [3]心乎爱矣……何日忘之:出自《诗经小雅隰桑》,“隰”音“习”。翻译:心里对他爱恋着,何不情意向他说!心中把他深藏起,哪天对他能忘记?(诗经的翻译语气总是奇奇怪怪) -- 第十九章双双燕() 云阶十六级,两侧嶙峋怪石,横卧千堆雪。 宇文序步上亭台,一声“不吃”与三四落叶悠悠荡来,俱是不容分说的决绝。 芸豆卷,莲花酥,蟹壳h,南婉青素来爱吃的小点心。沉璧手持食案,放也不是,留也不是,眉心蹙着无奈。 “如今入了八月,正是贴秋膘的时候。娘娘本就清瘦,若不添几斤肉捂身子,冬日赏梅又该嚷着冷了。”沉璧劝道。 “不吃。” 花底绿罗裙,肩头橙红星星点,难辨刺绣还是落英。玉臂凭栏,迎着光,睫羽上挑的尾端微微泛h,南婉青半垂着眼,不知在看什么。 “蟹壳h面和得不好,少了水,酥皮g裂,怪道不喜欢。”宇文序开口,如断玉分金,胜过荷风清冽。 沉璧顾不得手中碗碟,赶忙行礼。 芸豆雪白,红豆鲜艳,两面切口齐整,圆圆胖胖煞是可爱。宇文序拈起一块,送去南婉青唇边:“不过这芸豆卷粉质细腻,想是过了石磨,b寻常绵软……” 柔荑抵上宇文序手腕,掌心与护甲一温一凉,南婉青恹恹一推。 “腻得很,不吃。”双眸紧盯膝上话本,一抬不抬。 虽说出了伏,秋老虎来势汹汹,实在闷人,南婉青怕热,胃口不佳已是常态,往前不用饭尚且吃吃点心,如今却是点心也不入口。[1] 锁骨幽香弥漫,是落花。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压下心头悸动,宇文序缓缓道,“‘吃’之一道,青青尚未贯通。” ——琴棋书画一概不会,吃喝玩乐样样精通。 年前刻私章,南婉青让他写了一枚“四通散人”的印稿,宇文序百思不得“四通”之意,南婉青如是解释。 “落英”一句言出《离骚》,古人以饮露餐花为风雅之事,宇文序有心调侃。 南婉青生性要强,岂容说她半分不是,当即回嘴:“我昨日才吃的桂花蛋,油淋淋的,也不见得多好。” 眉间微皱,气鼓鼓的模样,好歹抬了头,宇文序暗自得意,才要顺着她说下去,一旁打扇的桐儿却道:“启禀娘娘,桂花蛋不是桂花炒蛋,而是将j子打散倒入油锅,快速翻炒,炒得松松散散形如桂花,所以叫桂花蛋。” 耳听此言,南婉青愈发拧紧眉头,往宇文序穴口恨恨一捶:“你尚食局的人是闲着没事g?不好好烧饭,成日捣鼓这些有的没的。” 当机立断,巧舌如簧,天错地也错,总不是她的错。 丝绸衣衫轻盈,透可见肤,雪背一朵牡丹花钿,红白相映,烈烈如火,宛若石川之战经久不息的烽烟,一直烧去宇文序心底。 “是,当罚。”停半晌,话音沉沉。 桐儿年纪尚小,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知失言,倒是沉璧吓得伏身请罪:“禀娘娘,奴婢家乡有一样用了桂花的羹汤,乃是以鲜桂花与桃胶同煮,加入冰糖、枸杞、桂圆,润滑爽口,正宜秋日吃……” 南婉青言语占了上风,并未动气,懒懒道一声“起来罢”,又将头埋进话本里。 《春不渡》,坊间新出的话本,写一位罪臣之女费尽心机勾引杀父仇人,不仅将清心寡欲的首辅大人拉入情欲泥沼,还将他送入大牢的故事。[2] 谁为真情,谁是假意,爱恨情仇的纠葛,向来揪人心。 玉颈略略前倾,南婉青今日绾了随云髻,一头青丝悉数盘于脑后,耳边几缕细碎绒发,宇文序鼻息温热,轻拂丝影摇晃。 连日独宿宣室殿,总不得空,他着实想得紧。 “既如此,你便领人去打几篮子花……”喉间干涩,不出预料的喑哑,宇文序吩咐,“都下去罢。” 沉璧不疑有他,只当主上二人有什么t己话,不好被下人听去,牵起呆头呆脑的桐儿,与一众宫人告了退。 风疏翠叶,流香潋滟,何处一声鸟鸣。 “青青……”双唇贴上耳廓,低语喃喃,千回百转,道不尽的旖旎情致。 南婉青手下翻过一页,不咸不淡“嗯”一句。 大手撩开罗裙,滑入腿间,薄茧擦过肌肤,擦一串酥麻痒意,指尖微凉,犹带萧瑟秋风。 南婉青浑身一激灵,已知宇文序意欲何为。 男女之事她从不忌讳,何时何地,只将她伺候舒服便无可不可。况且多日未见,其中滋味亦是想念,只是手中多了一册未读完的话本。 两头勾人,难以取舍。 长指合拢挤入幽谷,兜兜转转,进进出出,搅动春潮泛滥,一片泥泞。 手臂揽上纤腰,按着人朝胯下送,巨龙雄壮凶猛,长了眼似的直往t缝里去。 “别看了罢,虫xia0一刻……”后三字没入男子粗重的喘息。 热风呼啸,南婉青已软了半边身子。 “你宵你的,我看我的,两边不耽误岂不正好?”南婉青思量多时,想出这样一个折中的办法。 宇文序又好气又好笑,快手夺下书卷,藏于身后:“古往今来,只听说头悬梁锥刺gu。床笫之间,倒不必如此用功。” 南婉青恰好看到首辅大人押上刑场一节,刽子手扬起刀,不知斩是未斩,宇文序一把抢过,戛然而止,没了下文。 “你还我……”话音未落,只听“噗”一声,欲龙长驱直入,余下埋怨尽数抻作婉转的呻吟,尾调颤颤,哭腔也漫出媚意。 腰肢酸软,南婉青腿一弯便坐了下去,青筋熨平层叠穴肉,粗砺滚烫,龙首顶开花心,似嫌不够,仍往里头钻。 白玉阑g桂花y,二人x背相依,身下相连,无处不紧贴。 手掌隔着衣料抚上j1a0ru,传来令人心口一窒的炽热,宇文序挺动下身,浅浅慢慢地抽送起来。 玉指紧扣阑g,骨节青白,玳瑁护甲上下摩挲汉白玉石,随着宇文序起伏的动作,沙沙轻响。 明眸半阖,南婉青软身宇文序怀中,檀口微张,娇喘时断时续,管不得心爱的甲套被磨成什么样。前些日子,她尚且担忧玉石珍珠不牢靠,生怕没几天便秃了干净。 宇文序留了心,将细白小手拢入掌中,手背两只长护甲,摇摇摆摆,四下撩拨,已不听主人使唤。 啪—— 一支竹竿高举,猛地撞上桂树花枝,只见橙雨飘香,纷纷扬扬,亭下脚步窸窣,不闻人声。 应是沉璧领了宫人前来打桂花。 南婉青唬了一跳,甬道不自觉狠狠一绞,宇文序半口气堵上穴口,咬紧了牙关。 “你快些……”一来怕人瞧见,二来挂念话本,南婉青娇声催促,身下夹紧几分。 宇文序不答,下颌抵上香肩,薄唇盈溢羞人的粗喘,南婉青耳根酥软,穴内一收一放,淌出汩汩阴精。 湿滑紧致,欲龙腾跃其间,翻江倒海,好不畅快。 “仔细着,莫惊扰了陛下娘娘。”沉璧悄声警醒。 众人压低嗓子,齐齐道了“是”。 齿如编贝,咬出朱唇一道深痕,掩不住嘤嘤细喘,似有若无,欲说还休,最是撩人情动。宇文序只想看她于身下瘫软,泪盈盈讨饶的模样。 “只怕快不了……”宇文序寻去耳边,又亲又咬。 巨龙连连顶弄,汁水四溅。 不远处,竹竿敲出一声接一声的闷响。枝叶相接,几株桂树渐次摇曳,宇文序缓一缓,再度上阵,便和着宫人击桂子的声响,长一下短一下,慢出狠进,将阳物深深捅入花心。 那长长的竹竿好似打在南婉青身上,敲一声,抖一下。 “向之……”柳腰松软,气喘吁吁,南婉青棉絮一般蜷于紧实的怀抱,上下颠簸,身不由己。 宇文序淡淡应一声。 “你快些,快些——”字字哽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护甲银丝弯曲,柔柔磨蹭宇文序手背,冰凉瘙痒,惹得孽根又胀大一圈。 “应我一件事,我便快些。” 南婉青哼哼两声,便是“快说”的意思。 娇躯坐怀,那一处销魂窟由宇文序填满,此时此刻,里里外外,南婉青全为他一人所有。 “今夜中秋家宴,随我一道去。” 往年节宴家宴,南婉青皆打着“修行祈福”的名号,谢绝出席。个中缘由,倒不是怕了后宫一众佳丽,而是皇家宴席,开宴前案上先摆“看盘”,所谓“看盘”,盘中物什只能看不能吃,动筷即为失仪,供人食用的菜肴直至开宴才端来。 从前每回赴宴,南婉青最想吃的,皆是不让吃的看盘,赴一回宴生一回气,索性不去了,治标又治本。 “不去。”话本还未看完,吊得人不上不下,哪有闲工夫去赔笑奉承。 宇文序心知难以轻易说动,倒也不急,使出十二分手段,巨龙抽插研磨,打着圈挤入花穴,龟头碾开褶皱,四处戳弄。 日光融融,亭下打花一行人渐渐走远。 “向之,好向之——” 南婉青受不住,额角沁出薄薄一层香汗,碎发濡湿,宛若秋雨浸残红,不胜娇弱。 “你应了我,我便应你。”宇文序跨下不停,次次深入,手指寻去乳尖,细细揉搓。 “嗯哼——”南婉青四肢一僵,幽谷层层收缩,缠得死紧,已是到了。宇文序死死抵住某处软肉,堵了马眼,未将阳精泄出。 花穴余韵未息,那阳物坚y如铁,四处乱跳,搅出大片密液。 欲龙奇伟,尽根送入幽谷,小腹隆起一道圆弧。南婉青摸上顶端,轻轻一压,只想让宇文序尽快了结。 背后胸膛一抖,耳中灌入男子低沉的闷哼。宇文序不料她如此动作,脑子“嗡”地发白,几欲失守。 旁门左道的歪心思。 宇文序一倾身,将人按去栏杆,经络欲火翻涌,难以自持,胯下一阵狂力耸动,水声噗噗,不肯善罢甘休。 龙根y挺,直捣花心。 大掌覆上纤手,领着南婉青揉捏小腹,内壁与阳物紧密贴合,难分难舍。 “嗯——我、随你便是……”杏眼迷蒙,句不成句。 宇文序如愿以偿,身心爽利,狠狠抽送十来下,喷射三四gu精水,巨龙堵得严实,不曾漏出半滴。 桂子香浓,浮一缕腥涩之气;绿云蔼蔼,蔽一双交缠之影。 —————————— 注: [1]出伏:伏,即伏日,三伏的总称,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出伏意为伏日结束。 [2]借用云笙笙太太的新文《春不渡》,喜欢宠妻狂魔x无心美人的小可爱不要错过鸭! -- 第二十章赴鸿门 内宫不得驱马,帝王肩舆备一十六人共抬。 金顶罗幕,镂织云气龙纹,四角飞龙翘首,口中衔一枚金玉铃铛。只见彭正兴拂尘一扬,洪亮悠长的“陛下驾到——”响彻摘星楼头。 摘星楼,从前楚王为饮宴而起,楼阁四壁饰以云母彩贝,每至入暮张灯,五色交辉,光华闪耀,好似工匠使了通天的本领,手摘星辰镶嵌其中。 云母与贝壳并非名贵之物,只是如何牢固嵌于宫墙劳费心力。故而当年改建大兴宫,宇文序并未整改此楼,反倒因之质以粗简、成以粲丽,颇为喜爱,尔后内廷筵宴,皆于楼内举行。 龙驭落地,一声沉响,四角金玲嘤嘤细鸣,帘帐掀开一道颀长身影,玄色衣袍,腰间一束白玉带板,宛若孤松岁晚,凌霜而立。 宇文序下了肩舆,也不看一眼接引的宫人,径自回过身,半抬手,五指舒张。 缕金帐探出一只莹白小手,套一对玳瑁珠玉护甲,纤长柔软,轻轻搭上宇文序掌心。 惊鹄髻戴七尾凤冠,广袖曳地石榴裙,长眉入鬓,顾盼生辉,锦衣华服不及姿容yan色,直教人移不开眼。 朱门霞光次第开,声声通传由外及内,南婉青忽地忆起“长虹贯日”一语,虽不吉利,此情此景倒是十分贴切。[1] 宫人理好裙摆,弯身告退。 纤手微微一动,南婉青意欲抽出,不料宇文序陡然发力,攥得死紧。 宫墙内外,纵是夫妻尚不能并肩同行,女子务必落于男子身后。而百人宴席,男女携手共赴,任谁看了不说一句“有伤风化”。 稍加思索,南婉青便知宇文序意图。 乾元元年沈良坤败北,石建业倒戈投诚,脱离汪白一党。汪沛舟与白继禺心知大势已去,倘若刀兵相向必定得不偿失,于是想了个迂回的法子,二人联名上书:新皇登基,天下初定,宜充实后宫。帝王子嗣昌隆,大齐方能国祚绵长。 做不成皇帝,做外戚。 成太后生怕南婉青狐媚惑主,将三宫六院变作一人天下,当即响应。前朝后宫各有图谋,一同劝谏宇文序新选妃嫔。 从此内廷多了一群各怀心思的莺莺燕燕,为求圣宠无所不用其极。 汪沛舟选送小女儿汪嘉雁,白继禹选送侄女白浣薇,东楚世家也送了好些高门贵女,成太后挑得眼晕,喜得合不拢嘴。 汪白二人打的什么主意,宇文序岂会不知,只是窃国外戚的第一条,总得有个子嗣。 汪嘉雁与白浣薇,入宫五年从未侍寝,遑论有所出。 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宇文序甚少踏足后宫,却给了南婉青堪称僭越的荣宠。 他要简单清净,她要荣华富贵,各取所需,求仁得仁。 美人另一手也g上宇文序小臂,抬眸巧笑。 第一拨人铩羽多年,已学会安分守己;这第二拨新来的,尚且需要好好敲打震慑。 她向来是他手里一把好刀,演得一出天衣无缝的好戏。 人声鼎沸,华灯绚烂,二人执手相对,仿佛天地间仅有彼此,琴瑟和鸣,羡煞旁人。 宇文序眼底,雾霭连江一般的蒙蒙情绪,南婉青看不明白。 “下回的眉,合该让我画。”男子语调一向偏冷,此刻似含嗔怪,暧昧缱绻。 南婉青依着他,又近了半步,对答如流:“向之的手,还是用来牵我更为妥当。” 她以为他自编戏文,他以为她意切情真,相隔咫尺,不知谁为戏中人。 池畔笙歌,乐工合奏恭迎圣驾的乐章。 宇文序心情大好,步子也轻快几分,玄色衣袍,银红长裙,一沉一yan翩然入内。 上首三席,皇帝,皇后,太后,其余嫔妃分坐两侧。厅中凿一圈浅浅石渠,引入活水,几株水生花卉点缀其间,菜肴酒水随波而流,省得人影走动,除却便捷,更兼有兰亭遗风。 一袭红衣,烧了多少人的眼睛。 南婉青极少现身,长年盛宠,活成遥不可及的传说,后宫中人自然又羡又恨。 近来最热闹的风闻,便是中秋夜宴添了宸妃的名字,一石激起千层浪,吊足了胃口。而今皇后携众位嫔妃见礼,人人跪地垂眸,不能细看传闻中的天姿国色,唯有余光瞥见一抹红,无端刺眼。 哗啦一声,手脚四下扑腾,溅起一片水花。 “有人落水里了!” 南婉青堪堪走过,身后一阵惊呼。 众人七手八脚将人捞起来,一身秋香色衣裙湿了水,分外透晰。女子肌骨丰盈,朱红肚兜裹两团鼓鼓,胸前风光随咳水动作上下颤动,好不香艳。 倒是头发梳得好,水里水外这一番折腾也能纹丝未乱,额前散落两缕碎发,更添楚楚风情。 南婉青看得饶有趣味,一转头,宇文序早已别过眼。 “她是……” “那位秦宝林。” “竟是她……” “怎是她?不应当啊……” 如此动静,免不得有好事的胆大的偷偷看几眼,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秦宝林? 南婉青隐约有几句印象,成太后的新筹码,张扬跋扈,疯妇。 一个小丫头匆匆跑来,为玲珑身形的妙人儿披上一件外衫。 御前失仪,重可死罪。 南婉青心底止不住乐,着实够疯的,这是邀宠还是往阎王爷的生死簿上插号?正欲说几句打趣宇文序的话,只听幽幽一句—— “宸、宸妃娘娘……为何、为何推臣妾?” 女子嗓音呛了水,如同拉一把老旧二胡,g哑粗糙,时断时续。 霎时鸦雀无声,偌大一个主厅,唯有石渠淌一路淙淙。 “你说,我推你?” 清泠悦耳,兴致盎然。 —————————— 注: [1]长虹贯日:白色长虹穿日而过。旧时以为这是一种预示人间将遇灾祸的天象。 大家好,我是小也,我来迟了。 先谈几个大家比较关心的问题: q:关于更新 a:做不到的事不敢轻易承诺,比如日更。以前唯一能承诺的是不坑,以后多了一条:每周最少更新三章。时间不定,微博会报更,没报就是没更。 q:关于加更 a:『点亮星星加更,传统节日(有可能)加更』 收藏代表的是读者对拙作的认可,我能做的是写好正文回报肯定;珍珠代表的是小天使对拙作的喜爱,我很感激,所以结合星星准备了《挽星河》系列番外;传统节日加更,没理由,问就是高兴(为啥说是有可能,因为今天的中元节没灵感……) q:关于收费 a:一时兴起写的放飞之作,更新不稳定,没打算也没资格明码标价,所以连载期不收费。完结会开打赏章,主要考虑到网站保存数据、租用服务器以及聘用编辑都需要钱,虽然我个人只想写得高兴,但做网站是做生意,还是要回本的。 当初开坑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会上编辑推荐,也没想到能得到这么多小可爱的喜欢。可惜我并不是倚马可待、落笔便有锦绣文章的才子才女,才疏学浅还酷爱雕章镂句,所以写得很慢很慢,卢延让“y安一个字,捻断数j须”,还有贾岛“两句三年得,一y双泪流”,是可以让我哭着哀嚎“在?摄像头关一下”的真实。 每一位小可爱的支持与喜欢都收到了,我很幸运,能遇见这样的你们;也很惭愧,不能像其他太太一样加更宠粉。思来想去,那就老规矩,评论区抽三个小可爱打5000婆币,下次更新公布获奖名单。 我是小也,希望你天天开心。 -- ρo①⑧м.νīⓟ 第二十一章定风波 明厅寂寂,落针可闻,一地金堆锦绣的寒蝉,总不敢漏半点声响。未得天子赐免,众人匍匐参拜,宛如昼开夜合的水浮莲,重重花瓣内卷,卷向二人携手并立处,墨色银红,亭亭似花中之蕊。 瞌睡便有人递枕头。 方才一路过来,南婉青左思右想,寻不出半个既示凶狠又显骄纵的法子。总不能当着众人的面,一脚将某位小美人的食案踹翻,玉碗玛瑙瓶,摔了也就摔了,只怕汤汤水水洒上鞋袜裙摆,染了脏w还沾了气味。 滴滴答答,一串水珠滑落尖尖的下巴。 一副倾国美貌全出己手,南婉青自然对女子相貌多有钻研。饶是在宫中见惯形形色色的美人儿,她也不吝于赞一声秦宝林好模样。 单论脸部轮廓,秦宝林便赢了世上九成九的女子,圆润流畅,几乎看不到骨骼的痕迹,鼻子不高,胜在小巧,也不知是否有胡人血统,眼窝深陷,此刻捧心顺气,露出半张精致的侧颜,娇憨柔弱,当真谁见不可怜。 怪道成太后青眼有加。 美目流转,南婉青撞上成太后急切发白的面容。 年过百半的老妇人也站起身来,双唇颤动,心中骂了几千回“蠢材”,屡屡欲言又止,想不出借口开脱。 五指蓄力,南婉青正欲挣开宇文序灼热的掌心。 “启禀陛下,秦宝林并非宸妃娘娘所推。” 远山青翠,枝头嫩h迎春悄然而绽,记述第一笔春日温柔。 秦宝林右后方席位,藕色衣裙的女子前额触地,磕一个擅自出言的恕罪响头。 “陛下恕罪,方才圣驾经行,臣妾鬓上珠钗松动,未免失礼,臣妾擅自抬首整理仪容,恰好看到秦宝林身子一仰,倒入石渠之中。彼时宸妃娘娘凤驾已过,绝无可能推下秦宝林。”语罢又“咣当”磕了头,“臣妾自知陛下未言‘平身’而动,实乃不敬,愿受责罚。” 天子车驾,万民参拜,人人伏地叩首,严禁擅自动作,否则即为藐视皇权,可入“十恶”之大不敬。[1] 平脸,双目偏宽,瞳仁大而眼睛小,透出一种木木然的呆滞。鼻子与嘴也算不上令人眼前一亮的精巧,偏是如此平淡的五官,组在一张下颌略略外展的脸上,却有着沁人心肺的温婉娴静。平肩长颈,虽半身跪地,仍见t态优雅。 珠镜殿陆婕妤,本名陆蕴。 陆婕妤十分好意,南婉青算得明白,然而千真万确,二人从未有过交集,甚至半句寒暄。 陆婕妤竟冒着死罪替她出头,南婉青想不通。 上回郁娘说什么来着?珠镜殿陆婕妤,本名陆蕴…… “启禀陛下,依臣妾浅见,宸妃修行多年,心x淡泊,必不会做出蓄意推人之事。”九尾凤冠,正红衣衫,两袖金凤盘旋,月华裙漾开五色光辉,皇后步下台阶,福身道,“往常宫中饮宴,左凑右凑也攒不出几桌,尚仪局疏落惯了,不想今日多出许多人,一时把握不住分寸,将席位排得密了些,也不想——” 端庄稳重的话音骤然断裂,顿一顿,皇后接着说道:“不想陛下与宸妃……同来,过道狭窄,许是宸妃衣袂摇晃,拂上秦宝林面门,而秦宝林入宫日短,礼仪尚未熟稔,跪拜良久,支撑不住失了平稳,也在情理之中。” 她始终说不出“携手”二字。 话中之意,心皆无错,行皆有过,两边各打五十大板。 sh衣人不知当前局势,只一味做些娇柔病弱的情态,咳嗽连连,颤动不止,仿佛全天下俱是要害她性命。 宇文序剑眉微蹙,未置可否,五指收拢,将那只小手攥得更紧。 ——你宽心,一切有我。 “啪”一声,南婉青抡圆了胳膊,一耳光打得清脆响亮,余音绕梁。 秦宝林险些又滚入水中。 云纹层叠的玄色衣袖之下,宇文序空握两只玳瑁护甲。 护甲坚y,也并非完全贴合南婉青手指,留了不小空隙,纵使宇文序指间牢固,南婉青稍稍使力便可轻易抽出。 宇文序的宽慰一握,在南婉青看来却是不满的催促:再不上场,戏都要给陆婕妤和皇后唱完了。 摘星楼再度陷入死寂。 圆润白皙的脸颊隆起红艳艳的巴掌印,秦宝林晕头转向,耳中嗡嗡直鸣,一股温热渗入嘴角,似咸似腥,她只以为是不自觉淌下的眼泪。 巴掌印,划开两道血痕。 养了两三月的长指甲齐齐断开,余下不及一半的残骸,勾着不属于南婉青的血渍。 南婉青不由一阵肉疼,总不该学宇文序入戏太深,折了指甲手也麻。 眼前人神色变幻,又恨又恼。 宇文序只道南婉青不愿赴宴,好说歹说求来了,又碰上这档子事,委实气得紧。 “一掌下去便没了两个月,你舍得,朕也不舍得。” 不大不小,恰是众人皆可听清的音调。 今日中秋家宴,宇文序本就是自内宫而起昭告天下,何必金屋藏娇,何必弄虚作假。 他看重的人,便是要堂堂正正站在身边。 南婉青冷冷一哼,一句“横竖不是你的”终究未能出口,留了三分颜面。 “既是宸妃推你入水,可有人证?”帝王责问,森冷如寒锋出鞘。 秦宝林身侧并非空荡无人,她的席位靠前,仆婢嫔妃挤挤挨挨,倘若南婉青动手,红袖招眼,势必惹人注目。 “奴婢没看见,奴婢什么也没看见!”为秦宝林拿来衣衫蔽t的小丫头连连叩首,又哭又喊,极力撇清g系。 “你……”秦宝林双目圆睁,半晌说不出话。眸若秋水,盈盈含泪,眼角尖锐,眼尾却意外地平滑,瞪大时天真懵懂,倒不似个心机深沉之人。 “奴婢也并未看见。” “奴婢也是。” “宸妃娘娘经过之时,臣妾并未看到衣袖扬起,想来腾不出手将秦宝林推落水中。”看衣衫首饰的形制,大抵是一位正五品的才人。 目光幽深,宇文序静默无言,只等秦宝林如何应对。 天子之怒,威压迫人。 红唇失了血色,隐隐发紫,秦宝林垂下头,拢紧身上单薄的短衫。 “宝林秦氏,御前失仪,目无尊长,辜负太后慈恩。”宇文序刻意缓下一拍,成太后涂满胭脂的双唇紧抿,一言不发,已然默许。 “即日起降为采女,禁足三月,以儆效尤。” 天心月圆,人世悲欢离合,逃不过万里清辉。 —————————— 注: [1]十恶:中国古代十种为常赦所不原的重大犯罪。一为谋反,二为谋大逆,三为谋叛,四为恶逆,五为不道,六为大不敬,七为不孝,八为不睦,九为不义,十为内乱。 中奖名单:栖止,孟珊,朗青 请联系微博@不见长安也 领取奖品 -- 番外:挽星河?贰(,二星福利) 手掌探入里衣,指腹g燥粗砺,滑过腰侧,带起一串酥酥痒痒的火花。 南婉青娇声喘息,两只玉臂愈发攀紧了宇文序的后颈,指尖荧荧点点,上下晃动,好似长河映星光。 唇齿相依,气息交缠,宇文序寻到南婉青身后细细的肚兜带子,也不急着扯开,两指勾着绳尾打转,不时擦过白嫩的脊背,引起怀中人轻轻一颤,直往他身上贴。 口中闷着低吟,呜呜咽咽,已是千百种不满。 宇文序恍若未闻,旋卷丝带四下挑弄,不肯遂她心意。 玉腿抵上半抬头的巨物,隔着衣料柔柔摩挲,南婉青岂会束手无策。 男子呼吸急促而紊乱,不复早先的游刃有余。 沙沙两声短促响动,大掌扯下一方小小锦缎,艾绿色,鸳鸯垂柳,暖香融融,宇文序也不看一眼,随手扔了,迫不及待拢上j1a0ru。 “启禀陛下,汤池阁的热水已好了。”门外不知何人通传,嗓子不大,胆子却大。 南婉青掌不住笑开,手肘推拒身前宽阔的肩头,也将那人横行霸道的口舌一并推了出去。 “陛下,水好了。” 眉眼弯弯,笑得温文知礼,一派为他考量的乖巧识事。 ——倘若腿心未曾夹着他胯间物事前后磨蹭的话。 寒星一般的眼眸中,欲火正盛。 一手揽腰,一手挽上膝弯,宇文序轻易将人打横抱起。 女子胸前失了肚兜遮挡,两团雪乳随着宇文序行动左摇右晃,莹润细腻,仿佛含一口便会化开。 “非礼勿视。”素手搂紧薄薄一层轻纱,雪g0u红樱,雾色朦胧。 半遮不遮,最是诱人遐想。 她总有各种手段惹他心烦意乱。 宇文序别过眼,目不斜视。 南婉青怎料他从善如流,毫无戏弄得逞的快意,反倒闷了一肚子气。 双臂收紧,美人凑近发红的耳廓,玉乳紧压男子结实的胸膛,吹气如兰:“向之——” “你再闹,即刻把你办了。”寝殿距汤池阁尚有一段路程,宇文序腿间巨物涨得发疼,偏生这没良心的还来闹他。 南婉青知他并非如面上冷情自持,不为所动,已是心满意足,额角依偎颈窝,难得乖顺听话。 衣袍藏青色,以提花工艺织就麒麟暗纹,不似绣花招展,温厚蕴藉,南婉青斜依柔滑锦缎,耳听其下心跳沉稳有力,一如紧实环绕的怀抱,没来由的可靠。[1] 六弯圆弧簇成一汪海棠池,白雾缭绕,热浪蒸腾,宇文序解开轻纱衣裙,先将南婉青放了下去。 呵胶遇热即溶,南婉青后知后觉,池中人“呀”的一声捞起手,入水不多时,并无大碍,唯有一只拇指的边角微微翘起,仿佛一揭便可撕得干净。 “我不要沐浴。” 南婉青向来使的是治标治本、斩草除根的法子。 宫人烧水偏烫,雪肤泛起淡淡粉红,满身水汽,连绵杏花浴春雨。细腿搭上石阶,一副此地不能留的架势。 宇文序脱了外袍里衣,长臂一伸,眼疾手快将南婉青搂入怀中,y是拉着人坐回汤池。 “你这是要做什么?” 纤手狠狠砸上宇文序肩头,南婉青气不打一处来。本想在他腰上掐几下,可惜池水漫过大半身子,二人腰腿皆在水中,南婉青生怕融了指甲上的胶,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四下挣扎,左左右右捶着那人的肩。 宇文序引着那双细白手臂圈上脖颈,低声道:“不碰水便好,今日我来侍奉宸妃娘娘沐浴。” 南婉青正欲争辩几句,身下一紧,不由忘了言语。宇文序两指挤入幽谷,寸寸深进,薄茧抚平内壁褶皱,转一圈,漏了一拍心跳。 “你洗哪儿?”带着鼻音,犹如任人宰割的小兽。 清清朗朗,一本正经:“方才淌了许多水,合该洗洗干净。” “你……嗯——” 宇文序并未给她还嘴的机会,又添一指,压着花蕊圆粒,一松一紧,压出时断时续的柔媚呻吟。 双腿环上男子劲瘦的腰,南婉青张开颤抖的唇,咬去宇文序颈侧,口齿无力,不知是泄恨,是撩拨。 汤池波涌,鳞浪层层。 甬道收缩,娇躯愈发紧绷,南婉青预先软了声调,只等宇文序手下发力,送入极乐之境。 哗啦—— 骨节分明的长指撤出花穴,徒留圈圈软肉绞着空虚。 “这水越洗越多,洗不干净。”沙哑得不成样子。 “你、你……再洗洗——”南婉青扭着腰追上那半途而废的手,没了脾气,怯怯哀求,“再洗洗……” 她口是心非,他装聋作哑。 “向之——” “嗯”一声浅浅,大掌于南婉青脊背小腹流连,似是用心侍奉沐浴,别无他想。 “向之——”双手挽着脖颈,不敢沾水,唯有纤腰酥胸尚可动作。宇文序的手不肯来,南婉青便寻去那早已y挺的阳物,腰一沉,径直坐了下去。 快慰舒畅,水r交融。 龟头顶开软肉,碾过手指不能及的麻痒之处,严丝合缝,满满当当。 “你这是要做什么?” 明知故问,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要你,要向之,要向之很狠进来。”她一向放纵欲望,总不怕说些脸热的话,勾人缠绵,“向之,好向之——” 宇文序劲腰一挺,顶上花心。 “嗯啊……”浑身酥软,交叠宇文序颈后的双臂险些滑下肩胛,落入滚烫池水。 波纹荡漾,水声渐响。 宇文序双手托着欲捅,身下一阵猛送,顾不得九浅一深的章法,长驱直入,次次捅去最深处。 薄唇贴上额角,香汗淋漓,宇文序一路吻去耳垂,舔舐啃咬,一柔一刚,上下均不放过。 巨龙凶猛,大抽大g。 南婉青一面被宇文序弄得周身绵软,一面分心压着双手不能动作,花穴不自觉拧绞,绞得宇文序后腰酥麻,寸步难行。 “青青……”胯下放缓,双掌揉搓臀瓣,宇文序细细研磨,提t摆腰,总算又入得花心。 南婉青闷哼一声,终是到了,手脚松松垮垮搭在宇文序身上,软作一滩春水。 阳物青筋狰狞,仍于幽谷左冲右刺,不见消停。 宇文序一把将人按去池壁,抱着腿根连连深送,硬生生挤开花心。 “噗通”两声,肩头素手滑落池水,南婉青已无力抬起。 “要化了……” 杏眼迷离,意识不清,仍旧记挂蔻丹遇热便会化开。 宇文序握着纤手抚上腰侧,半身前倾,欲龙又顶入些许,南婉青止不住“向之”“太深了”反复叫唤,哪里还管得了指尖散落的金箔银箔。 手下压牢双t,巨龙再度顶开花心,只听一声闷哼,阳精喷洒,南婉青抖着身子又泄了一次。 十指相扣,宇文序牵起玉手轻轻一吻:“明日再画。” —————————— 注: [1]提花:纺织物以经线﹑纬线交错组成的凹凸花纹,可分为平纹提花和斜纹提花。早在古丝绸之路,中国丝绸就以提花织造的方式名扬世界。 -- 第二十二章姹紫 两名粗壮妇人走上前来,一人拎起一边膀子,将秦宝林架了下去。 鞋袜衣裙拖出一道水痕,横穿大半个厅堂,疏密相间,像一条孱弱的小蛇,弯弯曲曲,勒得成太后心口透不过气。 寄予厚望的杀棋,只一步便让人将了军。 “母后才好些,不宜久立。”右手惯于挽弓提笔,修长有力,扶上成太后臂弯,双眼发直的老妇人愣愣回神,顺着宇文序的牵引落座。 众嫔妃归席,眼瞧着一出大戏似是唱到尾声,也不敢妄下断言,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规矩起来,只怕祸有殃及。 寂寂无声。 “正是这个道理,御医可说了,太后娘娘身子骨还是虚,须得仔细将养。”女子浅笑嫣然,搀起成太后另一侧身子。 一双手白白净净,空空挂着一对翡翠镯子,宛若无边夜色中凄凄独放的昙花。 万寿宫掌事女官,佩兰。 佩兰本姓章,原非宫中奴婢,乃是成太后母家一位正经嫡女,父母早逝,成太后怜她孤弱,自小接到靖远侯府养着。她也不端表小姐的架子,日日侍奉成太后衣食起居,倒b侍女尽心尽力,早在雍城便是成太后身边最为合意之人。 宇文序并未怪罪,略略扫一眼,接着说道:“月前寿宴未能依时大办,只请了僧侣诵经祈福,如今正当好好做一场。” 六月廿三本是成太后五十五大寿,因病了许多时日,七月底才渐有好转,这寿宴也便搁置下来,且待与团圆节贺一个双喜临门。 成太后道:“哀家一把老骨头,成日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响的,烦劳陛下费心。” 气的客气,虚的虚心。 宇文序也不深究,成太后其人,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虽说脾气直了些,却是难得的坦率性情。 文函明h色,以极细的金线g勒团龙纹饰,宇文序自彭正兴手中接过,奉去成太后身前。 上书:鼎州成氏,晋卫国公,增赐食邑一千户。[1] 成太后惊得合不拢嘴。 当年成家只得了一个郡公的封赏,正二品,处处被人压一头。成太后软y兼施,好话歹话说尽,仍不得转圜圣意。 “这……”眼底y霾一扫而空,成太后容光焕发,哪还顾得上什么秦宝林、苏宝林。 《世族志》初稿已定,宇文家名列一等——也独有这一个一等。 余下二三等便随着白继禺、孙鸿远胡乱排去。成家到底没能入册,南家却沾了党争的光,挂了末等之名。 “母后沾沾喜气。” 佩兰率先福身:“恭喜太后娘娘。” 皇后与一众未能观览文书的嫔妃不明所以,直至彭正兴高声宣了“鼎州成氏,晋封卫国公”,众人才起身同贺恭喜。 “谢陛下……”眼角眉梢,一簇簇的欢喜,成太后撑起扶手便要谢恩,却被宇文序止住动作。 “逢五逢十俱是要大办的好日子,宸妃今日前来,也是精心挑了贺礼。”宇文序话锋一转,说起南婉青。 成太后脸色有一瞬僵y。 只是成家终究进了爵位,还添了封邑,成太后打心眼里高兴,也乐得依着宇文序心意,含笑问了“是何物”。 “啪啪”两声,彭正兴连击两掌,门外四人步子匀净,抬着一尊杨柳观音入了正厅。[2] 玉观音并非罕见奇珍,成太后大失所望,因着敬重佛法,面上难得不露鄙夷。 白玉净瓶,一枝杨柳青翠欲滴,栩栩如生。 “若以白玉雕琢,形似而神不似,倒不如插了新鲜杨柳,有生气,难为她的精巧心思。”成太后没话找话,夸得牵强。 东阁更衣之处,南婉青懒懒打了个呵欠。右手后两指的指甲断了一半,所幸未曾伤及皮肉,只是半长不长,看得人心烦,便命侍女一并剪了。 她尚不知已为成太后挑了寿辰贺礼,也不知一向针锋相对的成太后,绞尽脑汁夸了一句“精巧心思”。 “母后再看看。”宇文序道。 成太后敛了喜色,眉间蹙着疑惑。 不知哪位妃嫔“呀”了一声,奇道:“这杨柳枝竟是碧玉雕就,只是如何放入白玉瓶中?” “菩萨坐的莲台,花瓣尖儿泛着淡淡粉色,是我眼花了么?” “你们可见菩萨身后金色的佛光……” 成太后双眼昏花,但见影影绰绰一团素白身形,耳听席下议论,大为震动,搀着佩兰的手径直下了高台。 白玉观音,翠玉杨柳,h玉光相,桃花玉莲台。 一t四色,浑无拼接裂痕,巧夺天工。 “当初玉石商人开出杂色石料,已做好此行赔尽的打算。半途偶遇化缘的僧人,他为积善缘施舍钱财,可巧那僧人是位镂雕行家,便就着杂色走向雕出一尊四色观音,以报恩德。” 宇文序信步而至,娓娓道出其后原由。 玉器是好玉器,故事是好故事。 成太后连连道“好”,想必很是喜欢。 至于这观音像是何人所赠,她的亲生儿子,或是她亲儿子托言的南婉青,倒不是首要探究的疑虑。 “臣妾不如宸妃心思精巧,只会做些蠢笨功夫,母后莫要嫌弃。”皇后起身,命侍女献上贺礼。 宫人搬上三四箱书册,缃色宝相花书封,齐齐整整,不知内里为何物。 成太后翻开一册,大略看几眼,已认出是《无量寿经》。 皇后解释道:“慧远大师曾有‘四十八愿’一说,臣妾不才,未能领悟透彻,只想手抄经文四十八遍,为母后积累福泽,求一个长寿康健。”[3] 虽说《无量寿经》全文二卷,不到两万字,但亲手抄录四十八遍,层层堆积摆了三四箱奁,着实震撼人心。 “辛苦皇后。”成太后百感交集,不觉柔了声音,“方才哀家看你眼下乌青,想是后宫事务繁忙,入夜还需抄录经书,不得歇息。你的心意哀家明白,往后莫要熬太晚,伤了根本。” 宇文序也道:“保重身体。” 双颊掠上一片红云,皇后低低应了声“是”。 骨相端正,恰合三庭五眼,双眉细而长,鼻尖圆钝,是大气典雅的容貌。她不常笑,时刻守着皇后的身份,更是从未在众人面前笑得羞赧娇憨。 贤、良、淑、德四妃依次献礼,不过是些寻常金银玉器,此处按下不表。 “这是什么物件儿,哀家如何看不明白?” 薄木长条中心打孔,穿一道细绳,宛如一抓粗大的签文,其上鬼画符般密密麻麻,又似粘一片死状各异的蚊子,总不知在说些什么。 宇文序道:“是梵文。” “陛下圣明,确是梵文。” 鹅蛋脸均匀圆润,鼻梁却高得过分,走势凌厉,眉心以朱砂绘一朵红芍药,如此妖艳的颜色,压不住通身书卷气。 赵文龄,赵修仪。 颍川赵氏,东楚望族,五朝帝师,功勋卓着。 “当年玄奘西行天竺,带回佛经五百二十夹,合计六百五十七部。”赵修仪道,“因经文书于贝树叶子,故又名‘贝叶经’,与中原纸张大为不同。” “贝叶经皆为梵文,玄奘终其一生,也只与弟子译出七十七部。太后娘娘手上这一册经文,便是玄奘所译《显无边佛士功德经》原本。臣妾驽钝,略通梵文,斗胆也译了一回,与原本一道奉上,愿太后福泽万年,寿b南山。” 贝叶经下,译本字迹枯瘦,不似女子手笔,傲然有风骨。 成太后大喜过望:“是新经?还是与哪部经书相通?” “通的《华严经·寿量品》。”冷冷清清,赵修仪福身,一如寒梅临水照花。 半晌无人应答。 湖蓝衣裙,银丝帛带。 褪下日出江花红胜火,披一身春来江水绿如蓝。 容华惊四座,冶yan冠群芳。 南婉青姗姗来迟。 —————————— 注: [1]爵位制度参照唐朝,见《旧唐书》卷四十三。 [2]杨柳观音:三十三观音之一,又称药王观音。左手结施无畏印,右手持杨柳枝。若修杨柳枝药法,可消除身上众病。 [3]四十八愿:出自《无量寿经》,太长了,感兴趣自行搜索。 -- 第二十三章斗婵娟(微) 除却垂眸行礼的赵修仪,摘星楼阁,回廊转角的雨后长空之色,凝结磁石一块,将众人目光全数吸引过去。 烛火辉煌,蓝衣莲步盈盈,但闻环佩叮当。 赵修仪冷落多时,自将抬了眼,方才与成太后一同点检贺礼的玄色身影,飘然远去,三步做两步,满是急不可耐的少年气。 约莫一盏茶的时辰,掌心护甲捂出薄薄汗意,宇文序携起南婉青右手,指甲贴着指尖的圆弧,月牙儿一般齐整。 金圈口擦过指腹,止于骨节,宇文序将玳瑁护甲往南婉青手上套,虽说剪了长指甲,玉指衬着宝石珍珠,总是赏心悦目。 “没都没了,戴着给自己找气受?”恨恨拔下两只甲套,南婉青一把塞入宇文序手中。 她也知分寸,声量极低,明明是气话,因着嗔而不怒的语调,无端惹人心软。 宇文序也压了嗓音:“好,原是它配不上你。” 宽袍大袖,众人只见二人执手相对,喁喁耳鬓厮磨,不知说些什么。 成太后身处献礼中厅,自b旁人更为接近,这一番你来我往的打情骂俏尽收眼底,脸上终是挂不住,沉了笑意,闷闷“哼”一声,转身回了高台。 位同四妃,按理说南婉青应坐于下首两侧,宇文序却早已命人将案席置于正中主台,竟是与皇后平起平坐的意思。 合不合规矩的,无人胆敢置喙。 皇后面色无虞,仍旧笑得落落大方。 扪心自问,南婉青当真佩服这位易皇后,一个人完全泯灭喜怒哀乐,永远做出最合宜妥帖的决定与举措,日复一日地循规蹈矩,心甘情愿锁进万万人敬仰的牢笼。 楠木云头案,玉壶琥珀光,梅子青海碗内一串红玛瑙似的葡萄。[1] “若有什么惦记的吃食,尽管让渔歌传唤下去。”宫中筵宴向来一人一案,分散而坐,宇文序牵着南婉青寻去案桌,临别前悄声嘱咐。 南婉青微微颔首,漫不经心,玉葫芦耳坠流光潋滟,顶上金叶子g了几丝头发,宇文序抬手拨下。 所谓鹣鲽情深,如胶似漆,大抵如此。 后宫众人连宇文序的影子也难见到,何况是这般小意温存的模样。如今历历看在眼里,数不清咬碎几口银牙。 “咳咳……” 成太后g咳两声,以示不满。 不论男女,年纪一上来,皮肉松弛显露老态。成太后为遮掩皱纹,抹了厚厚一层脂粉,满面疲惫的苍白,偏偏目光如炬,恨不得在南婉青身上烧出两个大洞。 纵使南婉青只是随心点了一个头。 成太后心中自当如是想着,红颜祸水,若非你狐媚邀宠,我儿岂会不知轻重。 宇文序置若罔闻,不曾答复,却也顾及成太后的脸面,缓缓起身。 纤手拽上流云衣袖的尾端,前后摇晃两下。 美人扬起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楚楚可怜。 宇文序不知缘由,捞起紧拽衣袖不松的小手,十指相扣,又贴回南婉青身侧:“这是怎么了?” 朱唇含上宇文序耳垂,温热湿黏,合齿浅浅一咬。 “最惦记吃你……” 模模糊糊,暧昧不清。 ——若有什么惦记的吃食,尽管让渔歌传唤下去。 她在答他的话。 几个时辰前,山亭桂树,二人倚栏交颈,宇文序仍堵着地方不肯出来,南婉青浑身无力,只觉腹下饱胀,全无胃口,便有了出尔反尔的心思。 舌尖舔弄喉结,左左右右,轻轻重重,搅得原本气息平和的人粗了声音。 “撑得很,不去了……”猫儿叫春一样的娇气。 大掌箍筋纤腰,宇文序胯下猛地一顶,似要将囊袋也挤入幽谷之中。花心混了多少淫水阳精,本就撑得圆鼓鼓,而今又深入一截,直b得人喘不过气。 男子手掌零星几处薄茧,轻轻按肉隆起的小腹。 “撑了?” 南婉青不答,哼哼唧唧,铁了心闹得宇文序应允。 宇文序咬上怀中人细嫩的肩颈,龙首又喷出一股阳精。 “嗯啊——” 骨头缝儿也在打颤。 南婉青腹中已到极致,随时随地,略动一动便要绷不住炸开。 “撑了?”低沉幽险,尚不知还有什么手段。 “……没、不是。” 他不依不饶,她一败涂地。 似乎并未得到合意的答复,男子壮硕的胸膛再度压来。 鼻头通红,南婉青哽着泪讨饶:“不撑,还能吃一些……” 话音才落,花心又灌入一大股阳精,南婉青哆哆嗦嗦又到一回,这下可好,连说话的力气也失尽了。 “多吃些,对身子有好处。”脊背纤瘦,男子手掌摩挲流连,胜过桂香醉人。 那番紧致湿滑的触感如在身下,宇文序眸光一黯,不由攥紧十指。 纤手柔若无骨,每每抚上胸膛腰侧,野火燎原,此刻在他手中。 喉间枯涩,宇文序喉结滑动,g咽一口津液。 台下人看来南婉青不过是伏在宇文序耳边说了几句话,这咬耳的小动作,唯有台上紧盯此处的成太后一览无遗,一清二楚。 红唇放过耳廓,状似不经意擦过宇文序脸颊,南婉青忽地侧首,对上那双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凤眼,挑眉一笑。 成太后咬牙切齿:“小贱人。” —————————— 注: [1]梅子青:龙泉窑于南宋时期创烧的品种。釉色浓翠莹润,如青梅色泽,故而得名。梅子青釉与粉青釉同被誉为“青瓷釉色与质地之美的顶峰”。 -- 第二十四章嫣红 阖宫同聚,开宴必奏雅乐,鼓声隆隆,一个音节拖到人要断气那么长,美其名曰“高亢雄浑”,南婉青最不耐听。[1] 瓷碗那一串晶莹热烈的葡萄是拿来看的,还有牙盘上的菜肴,大多为颜色缤纷的面点,或是连骨的熟肉,淋了浓浓的芡汁,庖厨使尽浑身解数摆成让人食指大动的花样,偏又不许人吃。 时值中秋,少不得各式月饼,五仁的,咸肉的,鲜花的,酥皮淡淡一圈h晕,以模具印了一枚鲜红大印,上书吉祥喜庆的俗语,莫名凶神恶煞,仿佛咬一口便是罪过,合该好好供着。 玉磬三响,乐曲已至尾声。 南婉青扫了好几眼食案,兴致缺缺。 若是看盘也没有好东西,只怕正菜更没有了。 “奴婢说一样有趣的,娘娘可要听听?”南婉青容色郁郁,渔歌看在眼里,俯身一问。 指尖点上茶杯圈足凝滞的水痕,南婉青随心涂抹,字不成字,画不成画,h花梨桌案水光狼藉,可见心中烦闷。 “说。” 渔歌将手拢在嘴边,轻声道:“自娘娘入席,台下那些位明里暗里的,都拧着脖子往这儿瞧。可巧案上摆了一瓶丁香,挡了娘娘大半,任她们将脖子扭出花来,也看不着。” 南婉青忽地来了精神:“怎么能看不着?” 她费了多少心思才有的好样貌,喜欢也好嫉恨也罢,都是后话,总要先让人自惭形hui一番,才算爽快。 “把这瓶子花撤了。” 渔歌怎料南婉青如此反应,也不敢多问,唤人将那梅花冰裂纹的瓷瓶收了下去。 轻烟袅袅,托起一只五尖瓣白瓷盘,盘中糕点核桃大小,不知是什么稀见的食料,面皮剔透如冰,雾团团裹着鹅h嫩紫,小巧玲珑。[2] 方才丁香瓶遮挡,南婉青未能通览案上吃食,偶见遗珠,当即坐直了身子:“这是?” 浑然忘了观赏台下嫔妃各异的神情。 “岭南一带的冰皮月饼,近来风靡上京,很受达官贵人家喜爱。”渔歌早前看了食菜单子,应对从容。[3] 牙白瓷盘,许看不许吃。 前车之鉴,重蹈覆辙,怨气雪球一般滚下来。 铮然几声连响,银瓶乍破,响遏行云。 四弦琵琶五指拨,手下功夫扎实,挥洒自如,似见潮生皎月,千万顷清辉滟滟。 《春江花月夜》。 指尖套着拨弦的银甲,愈显手指纤长,绿衣女子怀抱琵琶,半遮粉面,广袖薄纱飘摇举,正弹到月照花林、空里流霜,半截玉臂冷月光。 “难得,乐局何时有了这等人物?”南婉青赞道。 渔歌道:“娘娘若喜欢,明日召来昭yan殿就是了。” 玉指翩飞,弦歌若流水东去,鱼龙曼衍。 “只是这曲子得有洞箫衬着才好。”南婉青道,“琵琶激越,总是叮叮当当玉盘走珠,到底刺耳,也缺一分白云悠悠之意。” 渔歌笑道:“奴婢只会听个响,旁的是再不能了,娘娘这番话还是与知心人说去。” 语罢挤了挤眼睛。 南婉青顺着渔歌眼色看去,宇文序端坐上首中央,台下琵琶曲慷慨清越,引得众人瞩目,倾耳细听,唯有他侧了眼睛,目光落于另一处地方。 ——南婉青身上。 宇文序悄悄看了半晌,不想南婉青抬眸看来,却像做贼的被当场拿住,连忙撇开,慌了心神也慌了手脚。 南婉青心下纳罕,想不通宇文序意欲何为。 结音泠泠,春江扁舟远去,乘月而归。 绿衣女子放下琵琶,娉婷一拜:“臣妾采女董氏,参见陛下,参见太后娘娘。” “这……”南婉青始料未及,渔歌也瞪大了眼睛。 竟是一位正儿八经的嫔妃? 当众献乐,行同倡优。 倡优,下九流,入贱籍,世代相传,不得科举,不得为官,不得购置家业,不得与普通百姓通婚。 良家女子,谁人情愿类b倡优? “免礼免礼,”成太后满面春风,摆一摆手,招呼人起身,“琵琶弹得这样好,也不知是个什么俊俏模样。抬起头来,哀家仔细瞧瞧。” 新月眉,瑞凤眼,唇弯浅浅笑,脸颊一对小梨涡。 南婉青细细端详董采女神色,寻不出丝毫窘迫。她亲手锁上繁复精致的锦盒,将自己当成一份礼物摆上台,任人打量,安之若素。 “陛下觉着如何?”成太后问道。 宇文序蹙紧眉头,手中一盏君山银针,青瓷盖摩挲茶碗边沿,一下又一下,久久不言语。 听曲间隙渐次上了正菜,人来人往,圈足桌案相叩,也不算冷清。 “董采女手指头生得巧,眉眼也标致。”皇后柔声道,“上回本宫得了一双描银的玉琵琶耳坠子,而今恰是‘红粉赠佳人,宝剑赠英雄’,没得放在清宁宫霉旧了,倒是罪过。”说着便命雅颂取来。 “赏罢。”宇文序眼也不抬,随口吩咐,已是给足了成太后脸面。 成太后又沉了一张脸,董采女跪地谢恩,荣辱不惊,少见的好气度。 此间风起云涌,南婉青充耳不闻,只盘算着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偷吃一口冰皮月饼。 竹青水袖一丈长,金铃胡帽,嫋嫋杨柳腰。 “臣妾采女杨氏,略通《柘枝舞》。见过陛下,见过太后娘娘,见过皇后娘娘,献丑了。”[4] 宇文序与成太后皆默然,唯有皇后含笑点头,抚以宽慰。 画鼓声繁,不配笙箫管乐,《柘枝舞》节奏明快,旋转快速,颇似《胡旋舞》。不同在于《柘枝》除却旋转舞步,还有极深的下腰动作,水袖流云,时而低垂如悬泉飞瀑,时而翘起似白浪激石。 嗒嗒嗒嗒—— 乐工击鼓正到密处,起起落落辨不出头尾,呼吸也无处下脚。杨采女水袖翩跹,挥出道道残影,众人屏息敛气,看得入迷。 南婉青紧盯台下舞蹈,一般无二的聚精会神。 玉指才修了指甲,圆润可爱,缓缓探去白瓷盘。 —————————— 注: [1]雅乐:即典雅纯正的音乐,是中国古代汉族的传统宫廷音乐。雅乐的t系在西周初年制定,与法律和礼仪共同构成了贵族统治的内外支柱,此后一直是东亚乐舞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2]五尖瓣白瓷盘:参考文物唐五尖瓣官字款白瓷盘,现藏于西安市文化保护考古所。 [3]冰皮月饼:属于广式月饼,与自古流传的苏式月饼不同。苏式月饼外为酥皮,源自唐朝;广式月饼就是如今市面上最为流行的月饼样式,产生于十九世纪末。显然古人中秋节不可能吃到冰皮月饼,但本文架空,我说了算。 [4]柘枝舞:唐朝时由西域传入中原的舞蹈。初为单人舞,后发展成双人舞。 -- ρo①⑧м.νīⓟ 第二十五章风起 冰皮月饼的晶莹外皮由糯米粉制成,极易融化粘连,软作一团。宫人为驱散热气,高足盘下放了一圈寒冰,是以烟雾流泻,宛在云端。 掌心冰凉,小小饼饵落入手中,好似初冬一捧雪,又似春江捞起的一把月光。 “宸妃娘娘——” 鼓点急促,细密如经纬交错的梭织布,一声呵斥腾空而起,闪着锋利的寒光,瞬息间鼓乐“呲啦”剪断。 杨采女脚下一扭,栽倒在地,摔得四仰八叉,好不狼狈。 无人惊呼,无人取笑。 潮水寻到堤岸的破口,众人目光汹涌,肆无忌惮围困上首遥遥一抹蓝。 南婉青合拢五指,泰然自若。 出言人杏红衣衫,形制相同的七尾凤冠,只是少了凤凰口中垂下的一粒鸽血红。 那是宇文序命尚服局专为宸妃凤冠添置的宝石,阖宫中独一无二的荣宠。 下颌窄,下巴尖,小脸大五官,尤其一双尾部线条陡峭的圆眼,竟b随随更像狐狸的模样。 “看盘之礼,乃是彰显四海丰登,兼示天家威严。”双唇胭脂红,雪肤花貌,傲气凌人,“宸妃娘娘岂会不知?” 点到为止,看破不说破。 淑妃,白浣薇,白继禺千挑万选的好侄女。 “那又如何?”南婉青偏作不知。 杨采女忍痛站直了身,请罪也不是,告退也不是,只呆呆杵着。 淑妃神情一滞,愈发笑开:“敢问……宸妃娘娘手中是何物?” “冰皮月饼。” 指尖拈起一枚糕点,h澄澄的馅料裹于透亮面皮,南婉青大大方方,不躲不藏。 厅中四处响起抽气声。 淑妃不料南婉青如此应对,尚未思量此等境况的责难。 众目睽睽之下,素手又将月饼按回瓷盘。 “这月饼不妥帖,自滑了下来,本宫拾起放回,何错之有?” 指鹿为马,南婉青惯于睁眼说瞎话。 淑妃旋即笑道:“臣妾眼拙看错,请宸妃娘娘勿怪。” 她也知宫中事不分真假,不分对错,证据确凿也好,强词夺理也罢,只看那人听与不听,信与不信。 方才轻歌曼舞好风光,那人却只将南婉青看得仔细,岂会不信。 “好话歹话都让你说了,本宫如何不能怪罪?”南婉青歪着头,鸽血红宝石坠子倒映烛火,眉间泼洒一片陆离的光辉。 没有借坡下驴的意思。 淑妃仍是端着淡淡然的笑,不答话,一派得t高雅的大族风范。 双眉画得短而浅,时人看赏长眉入鬓,她却只及眼尾,遮盖眉峰陡起的精明,便显媚眼妖娆。 “论罪也当有个从属先后,”成太后开了口,“罪魁祸首该是替宸妃摆盘的宫人,差事办成这样,一双手浑无用处,也不必要了。” 竟是要砍了那位宫人的手。 成太后胁迫南婉青的恻隐之心。 随口一句托辞,害人失了一双手,任谁也不忍心。 南婉青忍心。 莫说砍一双手,就是成太后将尚食局一众人都砍了脑袋,南婉青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旁人死活,与她有何g系。 “宫人固然有错,只是时逢佳节,阖宫欢庆,总不好见血。”宇文序道,“贬去掖庭劳役也就罢了。” 帝王金口决断,不容再议。 一时间,摘星楼又陷死寂。 南婉青掐一簇丁香把玩,左转右转,百无聊赖。 “乐舞新奇,总欠一分圆融妥帖,还是依乐局往前排演的曲目演奏,不必辛苦。”宇文序又道。 言下之意,新选嫔妃不必献艺。 名为t恤,实为叫停,顾着成太后的脸面。 成太后费尽心思的安排,只想新选嫔妃都在宇文序跟前露个脸,百花争yan,总有一两个入眼的,而今竹篮打水一场空。 宇文序一番话滴水不漏,成太后也不好发作,侧首接过佩兰递来的汤盅,算是默许。 杨采女抖着身子谢恩,水袖逶迤,一脚深一脚浅退了下去。 笙歌又起,自此温厚祥和,再无枝节横生。 -- 第二十六章云涌(二更) 万寿宫,夜近亥时。 中秋宴席已散,众人各自回宫,今夜一波三折,好一出连环大戏,此后不知要翻来覆去念叨多少日子。 “琳姐姐,昭yan殿那位当真没推秦宝林?”那小丫头忽地缓过神来,“呸”了一声,补道,“秦采女。” “这还需说?必是推了,她这样恨我们太后,必定看不惯秦采女。陛下忒偏心,一边是生身母亲,一边是不知转了几道手的破鞋,亲疏远近也不分。”那被唤作“琳姐姐”的女子低声答道,手下清点年节赏赐的动作不停,十分麻利。 小丫头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琳儿,我的荷包你可曾见过?”翡翠飘花深浅碧,一双手摸遍衣衫,寻不到贴身之物。 琳儿赶忙放下活计,迎了上去:“佩兰姑娘有何吩咐?” “方才宫宴你在我身后,可曾见我身上落下什么物件儿?”佩兰问道,素净面容满是焦急。 “这……”琳儿细细思索,答得迟疑,“奴婢不曾……” 佩兰长长叹一口气,手足无措。 “那是什么样的荷包?” 佩兰道:“我亲手绣的竹报平安,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只怕落到黑心肝的人手里,攀扯私相授受,便是跳进h河也洗不干净。” 她尚未婚配,女儿家名誉实在要紧,众人也慌了手脚。 “宫宴散了不过一会儿,若是差人一路寻去摘星楼,说不准尚能寻到;若是找不着,旁人也知你丢了东西,日后受人诬陷也好有个人证。”一个年纪稍大的宫女说道。 众人纷纷点头,称赞好主意。 “多谢各位姐姐,”佩兰红了眼睛,深深行一个礼,“烦劳各位姐姐为我遮掩,若是太后问起……” 众人道:“你且放心去罢,带几个小丫头,路上当心,宫中有我们,自当为你周旋。” 摘星楼灯火阑珊。 “你们几个,领着人去那边找找,你们几个,去那边。”总管太监听闻佩兰来意,也知她是太后身侧说得上话的人,殷勤奉承,火速传令。 佩兰福身见礼,姿态放得极低:“多谢汤总管。” 汤总管笑道:“佩兰姑娘折煞小的了,日后还指望您在太后身边多多美言几句。” “汤总管行事利落,御下有方,有朝一日定会飞h腾达。” 得了这一句,汤总管心花怒放,嘴上客套“过奖”“折煞”,愈发卖力张罗寻物之事:“佩兰姑娘好生坐着,尝尝这普洱可还入口。” 佩兰却道:“多谢汤总管美意,只是这荷包于我而言实在紧要,我坐不住,也想亲自去找找,还望汤总管成全。” 摘星楼不过饮宴之处,并非存放机要秘密的所在,也未有明令禁止散宴后不许外人走动,汤总管自然满口答应。 金风瑟瑟,草木萧索,一轮圆月高悬似玉盘。 佩兰手提一盏绣球灯,自往后苑去了,众人只当她早前踏足,如今折返寻找遗落之物,不觉有异。 绣鞋踩过枯h秋草,沙沙的,像是毒蛇鳞腹擦过青石的声响。 “佩兰姑娘。” 假山探出半道瘦弱身影,鬓发凌乱,略带气息不畅的鼻音,想是在风中等候许久。 正是那替秦采女披上衣衫的小丫头。 “你做得很好。” 一荷包银子五两重,径直抛去小丫头怀中,佩兰甩下银钱,也不管她能否接住。 小丫头踉跄几步险些摔倒,好在接下了,忙不迭行礼:“多谢佩兰姑娘,奴婢入尚宫局一事……” 成太后原打算让秦采女献酒,蜀地梨花白,美人手挽红袖倾美酒,诱人心神醉。 “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佩兰道,“只是曾交代你那些……” 佩兰始终想不明白,为何成太后宁可大张旗鼓地选妃,选一个粗俗的绣花枕头,也不愿选她。 分明年少相识,青梅竹马。 败给易舒然也就罢了,易家名门望族,她拍马也追不上,可败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秦氏,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姑娘交代奴婢什么?今夜不过是奴婢偶然拾得姑娘丢失的银钱,归还姑娘罢了。”话音未落,便将那荷包送去佩兰手边。 佩兰冷笑一声,这丫头倒是个机灵的。 转念一想,生得不机灵也不敢铤而走险与她合谋。 教导秦氏的嬷嬷乃是成太后钦定的人选,那日佩兰奉命瞧了一眼,老嬷嬷敬她是太后亲信,又是赔笑又是奉茶,秦氏看在眼里,便知这位姑娘身份非b寻常。 佩兰确是太后委派而来,询问秦氏衣食起居是否合意。除此之外,她话里话外提点秦氏,太后尚有不容通传的密旨,往后会着人悄悄送来。 所谓“通传密旨”之人,佩兰挑了眼前这个心思活络的小丫头。 佩兰也不知这小丫头用了什么法子,使得秦氏相信献酒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说辞,真正的旨意乃是落水攀诬南婉青,湿透衣衫显露傲人身段,撩拨圣心。 “宫里的聪明人都活不长。”佩兰接过荷包,寥寥十字胜过秋风凛冽。 小丫头吓得汗毛直立,迟迟忘了动作。 “但蠢人,必定活不成。” —————————— 作者有话说:隔壁贴了一个古言小短篇,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以去康康 寻人启事:孟珊,朗青 你们怎么还没找我领奖鸭! -- 番外:挽星河?叁(三星福利) 上京东南隅,行商坐贾人熙攘,曲江星汉夜流光。 一百零八坊,东西二市,上京城大抵沿袭东楚坊市规划,只是相较东楚初年森严的法令,而今夜禁半废,坊中买卖自由,不过得坊市之形而已。[1] “店家,取两盒冰皮月饼来。” 王五正伏在柜上核算账目,留着几分心神看顾店面,耳听此言,当即抬了堆笑的一张脸:“客官是要哪几样?” 来人玄青衣袍,玉冠博带,腰间一枚赤金麒麟,丰神俊朗,器宇不凡。 王五这家糕饼铺子经营多年,面朝曲江池,坐落十字街,修政坊中做买卖最好的地界。年年上元上巳,七夕中秋,迎来送往的,他早练出一副火眼金睛,单看衣装打扮,便知此人来头不小,必是位非富即贵的主儿,连忙搁了笔走上前去。 檐下松木名签,悬着红丝绳,宇文序粗粗扫过几眼,问道:“最好是哪一样?” 王五一听便来了精神:“最好是叫‘五团花’的,以桂花、玫瑰、茉莉五样香花为馅,清香爽口,甜而不腻;外裹冰皮,雕作团花样式,神形皆备。再配上这剔红梅花盒……”[2] 说着捧出一个红彤彤的盖盒,当中一幅嫦娥奔月图,本是凄凉两地分,衬上刺目的红,莫名喜庆。 “当真是又好吃——又好看!”似有戏班的吆喝底子,一番套话说得抑扬顿挫,慷慨激昂,教人没有不买的道理。 宇文序道:“那就是它罢。” 月饼却是次要,一个剔红盒子便赚得十份糕点的钱,王五眉开眼笑,张了张口,才要问包上几份,陡然一声娇呵—— “怎么是鲜花馅儿的?” 王五细一分辨,正出自门前朱轮紫幄车。 宇文序回身看去,车上之人接着又道:“凭什么是鲜花?偏不要鲜花。” 珠缨紫幕,密不透风,不见说话人身影,三言两语,倒见十足十的骄纵。 “小娘子脾气大,不能惯着,降一降,没得日后蹬鼻子上脸,闹反了天。”王五生怕断了财路,使了激将法,“旁的也就罢了,总不能这一点小事也做不得主。” 宇文序听在耳中,未置可否,只问:“那吃些什么?” 王五脸上笑得殷勤,心里悄悄骂了一通。 “哗啦”一声,素手掀开帘幕,满袖香风。 仆从往车后抱来脚凳,南婉青却等不及,提着裙摆自跳了下来,茜色花影吹委地,撞入宇文序怀中。 “不肯好好走,崴了脚又是谁疼?”宇文序赶得及,三两步过来,正好扶稳人。 沉了声,冷了脸,想是当真动了气。 侍女手忙脚乱系上面纱,只留一双翦水秋瞳,波光流转,宛若曲江澄澈。 “你心疼。” 毫无知错之意。 “若是……”宇文序教训的话才到嘴边,南婉青一把推开。 “还有什么样的冰皮月饼?” 薄纱素白似轻烟一抹,美人如花隔云端,袅袅天上来。[3] 王五早已看呆。 半晌不回话,南婉青失了耐x,语气也狠厉几分:“还有什么样的冰皮月饼?” “有有有……有、都有,都有。”王五一时间分不清东西南北,答得语无l次。 “人肉的也有?” “有,有的。”猛地回过神来,王五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没……没有,没有,这、这没有。” 南婉青见他如此,添了许多不放心:“换一家罢,他这样呆呆傻傻的,糖和盐能否分清还是两说。” “曲江畔熟食铺子寥寥,再寻另一家,只怕不剩多少游玩的时辰。”宇文序道。 早先中秋宴散,南婉青闷了一肚子闲气。摘星楼一路至昭yan殿,肩舆宽敞,容得她背过身子,话也不同宇文序说几句。 宇文序知她心中不痛快,思来想去,想出一个微服出宫的法子。上京百戏千灯不夜城,总b红墙之内新奇有趣,四处转转,权当散心。 “十分想去的倒也没有,还是先寻了月饼,边走边看,也是游赏了。”南婉青道。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就要再寻别家,王五这才缓过神,一叠声的“留步”唤出去,找回了三魂七魄:“本店还有红豆馅、芝麻馅、板栗馅,五仁莲蓉咸蛋h,夫人喜欢哪几样?” 南婉青不料他乍然伶俐,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倒出一堆话,唬了一跳。 “中秋团圆节,曲江风光最好。传说河神此夜入人间,成全世人心愿。”王五嘴皮子愈发利索,“可惜河神眼睛不好,只能看到明亮的物件儿,于是有了点河灯许愿的风俗。不拘什么样式,燃了蜡烛,放一张许愿的花笺。越是明亮精巧的花灯,越是有机会被河神选中,得以实现。夫人不知何处去,便往河湾一带走走,许愿也好,赏灯也好,皆是一年一遇的盛事。” 南婉青眼睛一亮,有了新的主意。 “这个好,我想看这个。” 笑得眉眼新月两弯弯,总算有了好脸色,宇文序岂会不答应。 南婉青随口点几样馅料,也不管王五如何喜滋滋地置办,拽着宇文序上了马车。 “待会儿买一条小船罢?河灯浮水,陆上b不过江上好。” 宇文序道:“原以为最该想着河灯哪处买,怎的先买起了船?” 话音未落,沉璧打了帘子进来,一手托着三四个剔红盒子,一手拎一盏蜀锦花灯:“这花灯是店家死活塞来的,说是颜色与夫人衣裙相衬,若非在夫人手中,终究埋没了。” 缫丝须长不须白,越罗蜀锦金粟尺。[4] 诗人并未明写蜀锦贵重,只道需以镶嵌金粟的尺子丈量。 一寸锦便是一寸金。 “俗话说‘无商不j’,这位店家倒是大方。”沉璧道 南婉青心中了然,只咬着月饼笑,不忘揶揄:“可见你白费心,这不是‘说曹c,花灯便到了’。” 宇文序冷声:“无事献殷勤,非j即盗。” h渠水由终南山义谷而出,自南向北流入曲江池。 “当心脚下,莫要落了水。”宇文序手持竹篙,盯紧船头左顾右盼的纤瘦身影,仿佛稍有遗漏,便如晚照溶解夜色之中。 不知她打的什么歪主意,挑了小小一叶舟,不许人跟着,只让宇文序亲手撑船,惊得侍从下巴掉了一地。 宇文序默然接过船桨,众人才捡起的下巴又掉一地。 皓月当空,一江灯火一河星。 南婉青应了一声“哎”,身子一歪,似是滚入水中,宇文序眼疾手快,长臂揽上腰肢,一把将人搂入怀中。 烛火明灭,滴水淅沥。 南婉青毫发无伤,手上一盏方形河灯,四面写了朱红的“福”字。 “何时换了四方的河灯?”宇文序不解,那蜀锦花灯分明还在边上。 南婉青手捧灯盏,东翻翻西找找,里里外外寻了个遍,答得自然而然:“这河灯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 纱罩泛h,指尖g出一张大红花笺。 “不错,”南婉青道,“但河灯是不是我的,与我看不看其中的花笺,是两码事。” 宇文序如何料到南婉青所谓“看河灯”,竟是捞起旁人河灯,翻看祈愿花笺。 “说不准碰上一个‘反齐复楚’的,你也好早做准备。”眼前人神色肃穆,语重心长,自有十二分道理。 宇文序沉y半晌,无言以对。 大红纸,边缘毛糙,应是现裁的,红色染得极不匀整,主人生计之窘迫可见一斑。 南婉青铺平折痕,对着烛焰细细打量,一头雾水。 “这写的什么……” 墨线一团乱麻,勉强辨出起笔与结笔,远远望去,好似曲江水草成了精。 秀眉紧蹙,南婉青百思不得其解。 “青霄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宇文序一一念出,解惑道,“这是草书。” 南婉青越发蹙紧了眉头:“他写草书,是担心河神看懂么?” 宇文序忍住笑:“虽是草书,但有点有画,笔见楷法,学的是张旭的路子,倒是不俗。” “你若真心喜欢,明年春闱就该赏他个状元。”南婉青话锋一转,“我却是个俗的,只知这一句出自《西厢记》,状元郎当真——博览群书。” 后四字,一字一顿。 宇文序学从宿儒,何曾读过《西厢》,大略猜度是话本传奇一类的杂书。 正话反说,南婉青有意取笑。 宇文序道:“钟灵毓秀,自不会明珠暗投。” 南婉青冷哼一声,将四方河灯归置妥帖,放回曲江,又捞起几盏重瓣花灯。 ——繁荣昌盛,天下太平。 南婉青吃了一惊:“莫不是吴宗友写的?” 宇文序道:“他的字更为苍劲。” ——惟愿世间无可奈何之事再少些。 南婉青道:“这可b天下太平难多了,我若是河神,拾到了也得扔回去。” 宇文序道:“话中之意,正与‘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异曲同工。” ——诸事顺遂。 ——愿得年年,共赏中秋月。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愉,年年今夜。[5] 南婉青道:“三人三句,平仄和谐,恰好凑出一阕词,也是少见的缘分。” 宇文序颔首:“词牌便唤作《贺团圆》。” 一语双关,二人相视一眼,心领神会。 秋风清,秋月明,梧桐叶坠添凉意。南婉青缩去宇文序怀中,半日摸不着一张“反齐复楚”的花笺,痴男怨女等闲事,失了看热闹的兴趣。 “青青有什么心愿?”宇文序问道。 花好月圆,遍地风流。 “我?”南婉青拈起空白花笺,前前后后看了好几趟。 “我事事顺意,别无所求——”朱唇印上笺纸,灼灼七月蓼花红,“不过河神有幸,得大齐第一美人一吻。” 花笺未及放入河灯,已被宇文序截下,收拢袖中。 十指相扣,宇文序俯身吻去,又气又恼。 “你怎好送他……” —————————— 注: [1]中唐以后,突破坊市制度的现象不断出现,以坊内买卖与夜禁松懈为代表。参考资料:盛会莲. 唐代坊市制度的发展变化[j]. 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03):99-102. [2]剔红:又称“雕漆”,是以大漆为原料,在胎t上一层层涂堆到适当厚度再进行加工雕刻的工艺。 [3]美人如花隔云端:出自李白《长相思其一》 [4]缫丝须长不须白,越罗蜀锦金粟尺:出自杜甫《白丝行》。 [5]@冬减西:“繁荣昌盛,天下太平。” @珠珠投喂bot:“惟愿世间无可奈何之事再少些。” @九久玖酒-:“诸事顺遂。” @管斯哲哲:“愿得年年,共赏中秋月。” @仲夏夜之梦regina:“愿天上人间,占得欢愉,年年今夜。” 作者有话说:朗青和孟珊两位小可爱,十月八号之前再不来,我就在微博上随意揪两个小可爱继承奖品了qaq -- ρo①⑧м.νīⓟ 第二十七章玉京秋 柬帖雪青色,当心一枝泥银龙爪瓣菊,花蕊银扣,勾着开合处两缕银丝带,便似花瓣跃纸而出,迎风摇曳。 薄薄几页纸,捧在沉璧手中却有千钧重。 方才推门漏了一阵风,搅得珠帘轻晃,叮叮当当。 东阁内里,欢声接笑语,倒b风卷珠帘热闹上十分。 “这回不算!”渔歌搂紧绿玻璃竹叶银碗不肯撒手,碗中丁零当啷,两只骰子打架一般,“我一时滑了手,不作数的。” 桐儿眨眨眼,正要点头许她再掷一回,南婉青嗤的笑开:“得了吧,除非你掷出一个六一个十,或是两个八,否则掷到太阳落山又起来,也赢不了这局。” 渔歌闷闷哼一声,撂下银碗,破罐子破摔:“不掷了不掷了,算你赢。” 桐儿不料渔歌冷下脸来,捧起银碗的手拿了又放下。 “如何‘算你赢’?本就是我们桐儿赢。”南婉青直起身,往绿玻璃碗瞧了一眼,玛瑙骰子几点白,一个五一个三,输得板上钉钉,“你还掷不掷?若是不掷,便照着这个走了。” 主仆二人打了一晌午双陆,十局有九局南婉青被渔歌打得落花流水。如今换了桐儿,三两下的功夫将渔歌b入绝处,南婉青总算扬眉吐气,一字一句透着殷切的嘲讽。 渔歌撇过脸,x中呼出一口浊气,不言语。 “宣父犹能畏后生,渔歌未可轻年少。”纤指点上桐儿鼻尖,南婉青洋洋得意。[1] 桐儿年纪尚小,不解诗句:“这话说什么?” “是说我老大不小,半截身子埋进h土里,没日没夜攒几锭银子,只想身后事办得风风光光,你倒好,抢我的棺材本来了。”渔歌道。 桐儿一愣,又是悲戚又是委屈:“我不是……” “你渔歌姐姐枕头底下的私房钱,死一百回也够了,还不算柜子里和放出去的利钱。”金银锞子扫落桌沿,南婉青亲手堆入桐儿怀中,“别听她的鬼话。” 鹿眼明澈,看看南婉青又看看渔歌,桐儿虚展双手,不敢碰触洒了一裙子的黄金白银。 渔歌道:“输了便记仇,这就没意思了。” 南婉青笑道:“输了不认账,这也没意思。” 桐儿才要分辨几句,沉璧挑了水晶帘入内:“启禀娘娘,尚食局送来两篓螃蟹。” 秋风响,蟹脚痒,九月团脐十月尖。 八月既望,江南贡船载着第一茬螃蟹运抵上京,此时雌蟹堪堪抱卵,尚未满h,进献太极宫,不过吃个新鲜。 “正好,今夜便在昭yan殿摆螃蟹宴,庆贺桐儿双陆出师。”白瓷胭脂印,南婉青抿一口木樨香片,齿颊芬芳。 棋分黑白,各自十五枚,渔歌拾掇齐整,问道:“娘娘何时把谢师宴也办一办?” 南婉青手握茶盏,装摸做样思索好一会儿:“尚食局何时送来铁公j,我必定替你好好办一场。” 桐儿捂紧嘴,仍是掌不住咯咯地笑。 午后秋yan似春日,融融透窗纱。 “螃蟹清蒸最好,备几碟姜醋,还要有酒压压寒气。”南婉青道,“去年埋的桂花酿也该启坛子了。” 沉璧“哎”一声领命,也不告退办差,两手攥着雪青书帖,不知如何开口。 渔歌与桐儿又摆新局,南婉青抓一把五香瓜子,边嗑边看。 “娘娘……”沉璧斟酌良久,斟不出委婉言辞,末了只得平铺直叙,“万寿宫的消息,紫云阁许才人已有三个月身孕……” 咕噜噜——咕噜噜—— 银碗竹叶纹,光影交错,玛瑙骰子转得欢快。 一个四,另一个也是四。 南婉青嗑了半把瓜子,黑白双方依旧毫无动作。 “两个四很难走么?你们……”黛眉微蹙,楼阁金步摇浮光碎影,南婉青抬首,本该酣战的渔歌、桐儿,连同沉璧,三人齐齐跪于榻下,低眉敛目,万分小心。 “这是怎么了?”手掌一歪,南婉青倒回瓜子,拍了拍尘屑,“她有了身孕又如何?难不成——” “不是宇文序的?” 倘若如此,确是了不得的大事。 三人吓得磕头,“咣咣咣”一声赛一声响。 “太后娘娘懿旨,宫中少有添丁的喜事,合该办一场喜宴,六宫嫔妃皆沾沾喜气。”沉璧呈上万寿宫的赏菊宴柬帖,“内府局第一拨秋菊开了,三日后赏花贺喜,恰是两全其美……” 成太后这样大张旗鼓,急不可耐,不过是怄着一口气,找回中秋夜宴的面子。 南婉青可不愿奉陪。 大好时光,躺着也是惬意,何必对一群心怀鬼胎的女人假笑猜哑谜。 “老规矩,本宫为国祈福,斋戒十五日,不宜出门。”南婉青双手合十,振振有词。 沉璧、渔歌眼神交接,满是无奈。 南婉青心中只有赴宴一事,分明最要紧的是那位许才人。 “娘娘……”渔歌欲言又止。 无非是些子嗣固宠的老话,自南婉青入宫,东楚大兴宫也好,大齐太极宫也罢,不知多少人念叨多少回。 “你们若是喜欢小娃娃,大可自己生一个,我不喜欢,也不打算生。” 都说妊娠伤身,临盆如过鬼门关,却还是次要。耗费十月光y添一个长久的包袱,南婉青一人惯了,世间孑然独行,来去随心,岂会自寻烦恼。 “娘娘慎言。” 内门纱幔掀开一角,郁娘点好中秋节礼,端来两半红柚子。 咔嚓咔嚓。 手中又抓一把五香瓜子,南婉青自顾自嗑出一堆壳。 郁娘放下食案,掰了一瓣红柚,将白瓤丝络剥干净:“虽说陛下如今对娘娘宠爱有加,但情情a1a1最靠不住……” 两朝更迭,数十载深宫见闻,红颜未老恩先断,帝王家代代会唱的薄情戏,郁娘旁观者清。 “位份封号都是虚的,娘娘有子嗣傍身,才算一个实实在在的依靠。” 案头人神色淡淡,低头吃柚子,不答话。 郁娘以为南婉青听进,愈发起了规劝之心,接过沉璧高举的书帖,银丝解银扣,捧去南婉青眼前:“太后到底是陛下的生身母亲,娘娘为人媳妇,温顺恭谨乃是礼数。拂了万寿宫的颜面,劳烦陛下费心调停,一回两回就罢了。所谓‘血亲’,血脉亲缘难以割舍,满心眷恋却是十天半月便能消磨殆尽……” 一样的话,郁娘变着花样翻来覆去地说,南婉青早已腻烦。 “我……” 雪青笺纸,簪花小楷,朱丝栏作银丝栏,行款疏密合宜,无一涂改。 一支翎羽浅浅蓝,飞掠千里嘉陵江水色,尾端珍珠白。[2] 宋阅。 “怎生落了这样大一片杂毛?办差的人也忒不小心。”郁娘拈起羽根,沉璧等人这才看清。 桐儿叹了一声:“也不知什么雀儿鸟儿,颜色倒是好看。” “是鸢喜鹊。” “是鸢喜鹊。” 女子语调清泠,男子音色温润,遥隔十年的异口同声。 寒山古寺,石阶百级,苔痕一寸深。 南婉青杏眸圆睁,盯着虚影扑棱棱飞远,半晌回不过神。 “是鸢喜鹊。”身侧男子轻轻一笑,臂弯搂上纤腰,登山过半,台阶愈发湿滑陡峭,只怕她崴了脚。 积石如玉,笔底生花。 宋家五郎,冠绝京华。 开泰十六年新春,世家命妇入宫朝贺,敬拜帝后万福。皇后独留太常卿宋阅之妻南氏小叙,这一叙便叙了三日。 正月初四,楚王昭告天下,南氏温良娴雅,册封贵妃。 君上强抢臣妻,举国震动。 楚王丝毫不顾君臣脸面,宋家河东望族,门生遍九州,不知如何应对。 正月末,宋阅请辞太常卿,归隐终南山。 众人从上弦盼到下弦的大戏,还未开场已然落幕。 “名儿我听也没听过,娘娘当真见得多。”桐儿拍手笑道。 如若不是宋阅以为她喜欢鹊鸟那一抹蓝,又不舍得杀生,一日登高改作半月长住,跑了满山才寻到一支近日掉落的尾翎,南婉青也不会记得如此清楚。 ——为了一根毛,吃了半月不见荤腥的斋饭,吃得心头火起,偏还要装作大喜过望。 “这翎羽足有六寸长,与书帖大小相差无几,”南婉青取下尾翎,细细打量,“必不是偶然飘落,有人夹入书帖,特意送来给我看的。” 沉璧疑惑:“她是为了什么?” 宋阅在终南山读了十年书,国丧亦未下山,何人借他做文章? 指尖捻着翎羽四下乱转,南婉青似笑非笑。 “我也奇怪得紧。” —————————— 注: [1]宣父犹能畏后生,渔歌未可轻年少:化用李白《上李邕》“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2]千里嘉陵江水色:出自李商隐《望喜驿别嘉陵江水二绝》。 -- 第二十八章将计 “酉月辛巳,望仙台宴赏菊英,贺才人许氏六甲之喜。” 书帖落款,万寿宫太后凤印。 以宣室殿为中轴线,望仙台与昭yan殿隔着半山翠竹分处东西,行过九曲回廊,便是成太后精挑细选的赏花之地。 “今年秋菊养出了新颜色,是什么样的?”步辇金丝帐,垂花莺语凉。 南婉青久坐无聊,恹恹一问。 她本不欲去成太后搭好的戏台子,只是那鸢喜鹊尾翎着实古怪,何人手笔,存的什么心思,总要探明究竟。 一行人浩浩荡荡,前有二内侍清道,六婢女持香炉导引,步辇之后,宫人执扇相从,偏扇、团扇、方扇,杂而不乱,尤以四柄雉尾扇最为惹眼。 后宫仪仗,唯有皇后与四妃可用雉尾扇,皇后用八,四妃用一。如同七尾凤冠添缀的红宝石,这四柄雉尾扇亦是宇文序金口玉言的例外。[1] 仆婢二三十,但闻步履窸窣。 渔歌随侍辇下,答道:“是‘二乔’。” “二乔?”灵芝玉如意置于膝头,玉指尖尖,摩挲长柄一串金银花果,“不是牡丹的品样么?” 牡丹珍品“洛yan锦”,一朵开紫红与浅粉两色,望之如并蒂双花,文人冠以“二乔”雅号,因用典贴切渐渐叫开,本名倒落了下风。 “绿菊、墨菊古时候就有了,单色花这一片再翻不出什么风浪,只好照着牡丹养出一株二色花才是新奇。”渔歌道。 南婉青颔首:“花儿养得讨巧,名儿也取得讨巧。” 渔歌掩唇笑道:“听人说那花儿一半金h一半赤红,似金菊泼了一盆狗血,诨名‘狗血花’,可算不得好看。” “你们这些人的嘴最是刻薄。”南婉青不由莞尔,“取得太过直白,未有言外之意,不好。原先‘二乔’亦是诨名,只是风流雅致夺了正位,按理说这菊花也该用一用典。” 渔歌道:“请娘娘赐教。” “半面妆。”玉如意轻叩步辇扶手,一声脆响。 渔歌不解:“这是什么典故?” “南朝梁元帝嫔妃徐氏,每每面见元帝,仅仅抹了半张脸的脂粉,嘲弄元帝独眼之态。” “徐妃胆子恁大,竟不怕杀头?”渔歌止不住摇首,“奴婢蠢笨,品不出好来。” 南婉青檀口微启,正要点明这位作半面妆的徐妃,亦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主人公。 “昭yan殿那位的肚子也忒不争气!” “可不是!听说那许才人一回便有了,真是好福气!” 前者声尖,后者气稳,回廊转角处二人高谈阔论,生怕往来人听不清楚。 声尖那人道:“当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旁人求也求不来。往后吃香的喝辣的,半辈子都不用愁。” “怎生人家的命这样好,你我一把老骨头,还得在这儿担水喂蚊子。” “若说‘命好’,那位也不赖,一只不下蛋的母j还能被宠成凤凰……”嗓音尖细,啧啧两声,尽在不言中。 “你不能这样看,”底气沉稳,阅尽世事一般的语重心长,“你别看眼下那位风头无二,五年了,占着茅坑不拉屎,总有栽下去的一日。” “竟是这样?” “我见多了,你呀,还是入宫时日短。” “嬷嬷见多识广,烦劳替本宫看看,哪一日会栽下去。” 游廊黛瓦,粉墙拓郁离,长卷竹影yy绿。 玉面桃花色,月洞门一道青碧身影,不逊漫山苍翠半分亭亭。 两个年纪约莫四五十的婆子,衣衫是粗使奴婢的样式,一人靠墙饮水,一人坐地扇风,都止了动作,齐齐看来,惊得说不出话。 渔歌厉声呵斥:“这是宸妃娘娘,规矩学都到狗肚子里了?还不快快跪下!” 青衣人嫣然一笑,温婉大方,略无怪罪之意。 二人却如撞了鬼,唰地一下失了血色,沁出满头豆大的汗珠。手也不知往何处放,噔噔噔嗑起头来,口中翻来覆去说着“娘娘金安”、“娘娘饶命”,又是见礼又是求饶,哪还有适才手眼通天、能说会道的模样。 “谁说的‘不下蛋的母j’?”言语轻柔,一如春光懒困。 年纪稍大的婆子当即直起身,指了身侧人:“是她这烂嘴的胡说八道,娘娘饶命,与奴婢万万没有g系。” 情急之下依然字正腔圆,中气十足。 另一人不敢辩驳,只尖着嗓子一声又一声地唤“娘娘饶命”。 “原是这样……”南婉青眉目舒展,点了点头,状似恍然大悟,“都给我按住了,拖走。” 回廊尽处便是望仙台,九曲之中最末一曲斜出太液池,工匠于此修筑水榭,名曰“一镜芳香”,三面临水,四面开阔,最宜赏荷纳凉。 “本宫最后问一回,”就着红釉茶盏吹开缕缕热气,南婉青饮了三四口,慢条斯理,“谁说的‘不下蛋的母j’。” 水榭备有茶水点心,以便贵人经行游赏之余润一润口,垫一垫肚子。 两个粗使婆子都堵了嘴,五花大绑,独留颈子尚可转动。稍老妇人“唔唔”叫,使尽浑身气力扭过头,朝另一人挤眉努嘴,眼白都要翻过去。 水榭残荷,哭声凄恻。 “娘娘,东西取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林中快步走来一人,正是渔歌,手里不知攥着什么物件儿。 雪白圆润,小了拳头一圈。 一枚j蛋。 南婉青笑yy把玩,左手晃过右手,怎么也看不够。 下跪二人虽不明南婉青此举何意,却也听闻不少这位宸妃娘娘的荒唐事,禁不住抖如筛糠。 “你,过来。”南婉青纤指所示,那名恨不能上窜下跳的老妇,“松开她手腕的绳子。” “多谢娘娘恩典,多谢娘娘恩典!”老妇扯开口中布条,一步一叩首,膝行至南婉青脚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南婉青只笑道:“你觉着她那番话是对是错?” “错,大错特错,错到姥姥家里!” 怎料南婉青脸一沉:“来人,掌嘴。” 早有臂膀粗壮的内侍垂手一侧,静待召唤,听得南婉青下令,连忙卷起衣袖赶上来,一人按住老妇的肩,一人左右开弓,啪啪啪干脆响亮,厚棉被一般闷住了哭声。 如此十来下,那老妇被打得眼冒金星,双颊肿起老高,唾液混杂血丝糊了半张脸,不知是打的还是不慎咬的。 南婉青蹙着眉又问:“你觉着她那番话是对是错?” “错了错了,奴婢知错。”老妇口齿不清,脸上火辣辣地疼,一面磕头一面哭嚎,“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南婉青冷声吩咐:“掌嘴。” 两边又打了十来下,内侍松开手,老妇便如烂泥瘫倒地下,磕头的力气也使不出。 南婉青问了第三回:“你觉着她那番话是对是错?” 耳中嗡嗡乱鸣,眼前朱唇开开合合,老妇虽听不真切,也知问的什么话。 “对……对的?”迟疑开口。 眼前人可算换了笑颜,语调也轻快几分:“我也觉着很对。” “本宫是堂堂正正的人,如何能下出蛋来?” 老妇心神一震,已知南婉青意欲何为。 “听她说得那样头头是道,必是能的。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南婉青道,“本宫也想长长见识,人如何下出蛋来。” 五指玲珑,拈一枚长圆j蛋,俱是纯白无暇。 老妇颤巍巍接过,头昏眼花,痴痴看了好一会儿,进退两难。 那边厢渔歌已扒了婆子的下k。 “方才你俩谈得投机,想来你们都是会的。你若不忍她辛苦,打算自己来,让她做动手的,也未尝不可。” 二人算是明白,这位宸妃娘娘的意思,此时此地,她们之中必有一个人得演一回“下蛋”。 老妇缓缓回首,双眼猩红,g瘪的脸宛如长了霉又灌水泡发的馒头,辨不出本来面目。 婆子蹬着两条空荡荡的腿,不想身后多了二三宫人,死死按住肩背。水榭石板雕花,竟是磨破了屁股也未曾移动毫厘。 双手劳作多年,g瘦如枯枝,老妇捏紧j蛋送去婆子腿间,转过眼,不忍再看。 “住手——” 小园曲径,翠竹林外八柄雉尾扇高低缀连,仿若虹桥横跨长空,又似孔雀开屏,气势恢宏。 皇后仪仗。 —————————— 注: [1]后妃仪仗制度参考唐朝,见《新唐书》卷二十三。 -- 第二十九章就计 南婉青冷冷一笑,似是早有预料,素手拈起红釉茶盏,掬一把烂漫霞光。 如意羊脂玉,长柄枝节,顶端灵芝双环,通t洁白,细密无杂色,镶嵌金银烧蓝的花果草虫。本是案头柜中的摆件,南婉青拿来捶腰捶腿,倒是十分称手。 渔歌也知这如意是南婉青用惯的爱物,不敢交予底下人,如今接在手中,怕松又怕紧,仍不忘使唤仆婢,将那老妇扯下的布条塞回口中。 地上二人狼狈不堪,一人衣衫不整,一人蓬头肿面,悄悄换了眼色,虽说淌着泪还是哭,总算松一口气。 “参见皇后娘娘。”昭yan殿众宫人行礼。 凤尾裙裁五色锦缎十二条,薜荔石兰双面绣,下垂金丝流苏细细响。 “免礼。”皇后微微颔首,眉目语调一般无二的端庄温和。 水榭听风,青衣执红盏饮下半口茶,这才慢悠悠起身,道了个手不提、腿不弯的安。 “不必多礼,”南婉青如此敷衍懒散,皇后也只笑道,“这是出了什么差错?” “娘娘来得及时雨一般,何必还要问。”南婉青又坐了回去,“总不能是娘娘看腻了望仙台的菊花,特意来赏荷罢?” 时已仲秋,一镜芳香凋萎一池枯荷,残败萧索,非是游览佳处。 “大胆!”尖脸樱桃衫,不流于俗的蚕头短眉,yan色迫人。 淑妃白浣薇。 南婉青冷眼看着,好整以暇。 “皇后娘娘乃是一国之母,掌凤印,治六宫,岂容你……” 皇后瞥去一眼,淑妃蓦地住了口。 此次赏花宴挂了成太后的名号,却并非万寿宫c持,一切事宜仍是皇后主理。成太后不过动动嘴皮子,乐享其成,给昭yan殿下帖子,便狠狠出了一口恶气,哪里还管南婉青来是不来。 方才六宫嫔妃到了七七八八,成太后拿捏身份,偏要等人来齐才肯入宴,皇后也不好催促。不想门外连滚带爬跑进一个小丫头,说是游廊边的水榭,两个洒扫婆子冲撞了宸妃鸾驾,眼下拧着人喊打喊杀的,只怕保不住性命。 皇后不愿闹出大动静,倘若成太后知晓,势必咬紧了不肯松口,而宇文序偏心惯了,才纵出那人无法无天的性子,到头来又是母子二人争长短,总是伤和气。 于是唤了那小丫头带路,告诫座中嫔妃莫要多言,只命六尚女官一同前往。一行人步至台阁正门,后头环佩玎珰,乌泱泱追上五六十人,四妃九嫔竟随来大半。 淑妃白氏领头,深深行了一礼,道宸妃素来目中无人,盛怒之下不知会做出什么事,众姐妹心系皇后,愿从鞍前马后,一来可壮声势,二来若是宸妃言行僭越,还可做个人证。 皇后寻不出回绝之言,也不忍众人一番好意白白折腾,叹一口气便是允了。 “仆婢冲撞主子车驾,自然该罚。”皇后温声道,“只是今日太后设宴,后宫同享恩泽,总不好哭天抢地的。依本宫看,罚几月月例,罚去掖庭,或是宸妃实在厌恶此二人嘴脸,逐出宫去也无不可。” 众嫔妃缓缓低了头,不敢多言。 太液池枯荷动摇,吱吱作响,好似残魂自y的挽歌,唱得人心慌。 曲肘搭上圈椅细木栏,卸下半身力气,南婉青换了更为惬意的坐相,姿媚横生:“未有什么人冲撞昭yan殿车驾,只是她二人学了好本事,我让她们演一演看。” 皇后略一愣神,问道:“什么好本事?” “她俩在路旁嘀嘀咕咕,嫌我不会下蛋……” 在场之人齐齐吊起一口气,皇后向来和蔼的神色也僵了半晌。 “这是实话,”南婉青笑道,“我估摸着她们有胆子嫌,必是会的。便叫她们做来与我看看,也好开开眼界。” 头一歪,惊鹄髻珠玉清响,玉手虚握,倚上右半额角。 “正好都来了,众位一起开眼界罢。” 话音才落,昭yan殿一名粗壮妇人朝皇后道了声“失礼”,三两步走上前,铁钩一般擒住那老妇的手,径直往婆子腿间按去。 老妇正哭得哀哀怨怨,怎料被人猛地提了手,力气之大似要将人的胳膊扭下来,一时失了平稳,迎头栽倒,只听咔嚓一声,不知嗑了什么东西。 “宸妃——”皇后高声喝止,连忙差了五六人上前阻拦。 双拳难敌四手,昭yan殿宫人几下被制住,老妇也扶起身来,红中泛青紫的一张脸,堵口布条血色浸透,想来适才那声响动便是摔了门牙。 “言语不敬,确是打死也不为过,只是须得过了今日。过了今日,要杀要剐只是昭yan殿一句话的功夫。”皇后自认退一大步,便添了嘱咐,“但以命相抵已是了结罪业,不宜过多折辱。” 南婉青仍是笑着,不答话。 “皇后娘娘,此事颇有蹊跷,怎能听信宸妃一面之词。”淑妃忽地开口,“况且谈论这般……y私之事,必定是寻一个冷僻所在,压低了嗓子悄悄说,旁人如何轻易听闻?宸妃仪仗隆重,前呼后拥,难不成这二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知收敛,偏要往死路上撞?” 皇后眉头微蹙,淑妃此言却有几分道理。 淑妃紧接又道:“臣妾以为应当摘了口巾,且听这二人怎么说。” 四目相对,南婉青杏眸澄澈,一派从容闲适,皇后不知如何决断。 残荷鬼唱,此情此景愈发凄凉。 眼看局面僵持不下,淑妃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前后捏起二人下颌,也不顾轻重,硬生生拽出两团濡湿的麻布。 “若有什么冤屈,只管与皇后娘娘说就是了。”淑妃道。 二人仿若未闻,只哐哐地磕头,来来回回说的都是些“娘娘饶命”、“娘娘恕罪”,旁的话再憋不出第二个字。 淑妃不知为何着了急,语调也高上几分,恨不得攥着二人的肩四下摇晃:“你们若是有什么冤屈,直说便是!” “娘娘恕罪——” “娘娘饶命——” 二人眉心磕出猩红的印子,血流如注。 皇后终是心软,道:“两位嬷嬷年事已高,想来也是一时糊涂,宸妃便饶她们一回罢。” 清宁宫侍从得了皇后旨意,上前搀扶。 “我看谁敢乱动!” 只听“嘭”一声脆响,碎玉迸裂,金珠银珠如火星四s,噼里啪啦散了一地。 羊脂玉如意狠狠敲上桌案,当即断作三截。 噗通—— 南婉青将手中断柄往身后一抛。 太液池水涟漪阵阵。 “把人按牢了,j蛋,塞。” —————————— 作者有话说:本来是打算详细描述某某过程,标题加个“慎入”啥的,但感觉有点残暴,而且可能会导致某些不明真相的小可爱兴冲冲点进来,又默默退出去。想想还是算了吧,小猫咪不能ghs(g坏事) -- 第三十章魇潢粱 树高三丈许,一人合抱,枝叶离离。 百年前明帝东迁楚都,定为上京,修建大兴宫。宫室亭台,待赐名之处其可千数,明帝日理万机,无暇顾及,命有司自拟,独为皇后寝殿题了“长乐宫”,御笔亲书。此后二人于中庭共植榆树一株,“榆”音同“愉”,亦合“长乐”之意。 帝后伉俪情深,又添一段传世佳话。 百年后宇文序改建大兴宫,昔时柔条已成参天古木,一树翠玉铃铛。榆钱买来好春光,青瓦浮碧云,长乐宫因而更名承香殿,淑妃白氏居之。 “娘娘,那两个婆子……可要保?”春喜小心翼翼斟了一盏茶,悄声问道。 美人榻上,女子朝内而卧,神色莫知。 宸妃承宠五年未有所出,众人明面上只字不提,背地里不知如何评头论足,有说楚后灌了一劳永逸的避子汤,有说长年赤足伤了某处x位以至不孕…… 总而言之,不好生养。 前些日子白继禺费尽心机送了个老嬷嬷入宫,交代是陶家旧仆。 陶之一姓非富非贵,声名不显,祖上最高也不过是个国子监的助教,官从六品。这样的人家,上京城抓两大把尚有遗漏,淑妃自然不识得,还纳罕父亲为何千辛万苦将此人送进宫。 原是陶家与南家结了亲,如今南家当家人,宸妃南婉青之父,他的原配妻子便是陶家的女儿。说来蹊跷,十余年前陶家一家人相继害病,莫名都死了,不久嫁入南家的南陶氏也与世长辞,南家发卖陶家仆婢,全数卖去了京外。 那老嬷嬷姓康行七,名唤康七娘,当年是在陶家内外院之间守门的,被卖去宾yan某户富商家。后来战乱四起,富商便是群狼环伺的肥肉,军也好匪也好,来来往往俱是要咬一口,逃不过敲骨吸髓的命。主人家受不住,一脖子吊死前一把火点了宅子,全府上下百余口人都送了性命。 康七娘那日躲懒,偷去巷外饮酒打马吊,竟赢了一条活路。[1] 如今天下太平,她辗转回京,本想凭借陶家旧仆的身份,往南家寻一个好差事,却被人狠狠打了出来,晕头栽倒墙根下。再睁眼,便到了一处富丽堂皇的府邸,前半辈子所见所闻尽如尘屑w泥,上首老翁华服锦衣,虽是笑着,难掩杀伐之气。 那人只问与南家何怨何愁,怎就招惹了杀身之祸。 康七娘一五一十回禀,倒也没几句好说的,无非是陶南二家的亲事,以及中邪一般断子绝孙死了满门的陶家。 那人显见是不合意的,笑得愈发瘆人,又问当年陶家可有什么不寻常之事。 康七娘并非内院仆婢,不过是白日黑天轮换着守门,传个话,递个东西,主子的事一概不经她手,如何得知。况且又隔了许多年,搜肠刮肚的,胆汁也将呕出来,总算想起当年听过一则闲话,道是陶家父子二人争一个什么女子,最后不知是为人父的失手杀了儿子,还是为人子的失手杀了父亲,陶家主母似是跳井自尽,接着丧事一场接一场地办,办到陶家一人不剩。 那人转口问起康七娘可有失散流离的亲人。 康七娘心下疑惑仍是据实说了,她丈夫死得早,只有一个女儿,当年南家发卖陶家奴仆,母女二人并未卖去一处。这些年她也试着托人打听,只是大海捞针难有回音。 那人哈哈一笑,唤人扶她起身,玉杯盛来翡翠光,又是奉茶又是摆点心。 “寻一个人倒不难,只是须得替老夫办一件差事。若是办得好,莫说寻到你女儿,下半辈子山珍海味,衣食无忧,老夫也应得起。” 康七娘一点头便入了宫。 她从未见过这样高的榆树,宛若一只狰狞巨兽,庞大而臃肿的身躯遮盖大半天色,投下一片浓厚y影,好似靠近便无法逃脱的深渊。 树下秋千摇晃,女子逗弄怀中狮子猫,不曾瞟去一眼:“你就是康七娘?” “启禀淑妃娘娘,是。”康七娘于白府学了宫中的规矩,分像样。 “可知你要做什么?” “奴婢不知。” 秋千吱吱呀呀地响,淑妃抬首:“不知?” “奴婢只是从前陶家的洒扫婢子,听说南家有一个生得极好的女儿,干得老爷少爷失了魂,小小年纪肚子里便有了孽种,被夫人好一顿打,才惹下之后夫杀妻、子弑父的荒唐事。” 淑妃盈盈一笑,吩咐道:“去把三娘唤来。” “往后你跟着她,去昭yan殿后山的竹林办差。” 红烛燃了大半,灯芯渐长,内室昏暗如乌云遮月,春喜捧茶的手微微发抖。 “保?”淑妃一声冷哼,“当初接了钱就该掂量掂量,是不是有命拿,没命花。” 春喜道:“只怕……她们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全抖露了,若是牵涉娘娘……” 砰—— 青花瓷盏打翻在地,摔得粉粹,泼了春喜一裙子滚烫茶水。 “废物东西,b不过园子里捡的两块石头y气。”淑妃心中烦闷,扬手摔了茶盏,撒一撒气,不想愈发气急,“早前赌咒发誓,上刀山下油锅不当怕的。见了那贱人,一个j蛋吓一吓,话都说不全,只会嚷嚷‘恕罪’‘饶命’。可惜了,若是托生成狗,还能多条尾巴献殷勤。” 康七娘与三娘在林子里拔了一月多的草,总算等来赏花宴,还是淑妃有意向成太后提及与昭yan殿廊桥相缀的望仙台,若是于此大办许才人的喜宴,那正是照着南婉青的脸打,成太后欣然应允。 至于如何笃定南婉青赴宴,她自有办法。 昨夜淑妃最后交代二人一回,又细细说了言语行动。简而言之不过三节,其一是康七娘与三娘惹得南婉青动私刑,其二是淑妃将后宫众人引来,其三便是康七娘以陶家旧仆的身份,抖落勾引父子,珠胎暗结,主母暴打,小产伤身此生不孕四样事。 左右陶家一家人都死绝了,死无对证,任人编排。 “清宁宫也是个草包,一脚踢不出一个p来。南婉青在她头上撒尿,她不骂回去就罢了,还乐呵呵舔上,真当做个贤妻良母那位就能看上她?” 早间一镜芳香,众目睽睽,昭yan殿宫人按紧三娘的手,将j蛋塞入康七娘身下,康七娘哭声震天,晕死过去。 南婉青拂袖走了,打道回宫。 皇后先是传太医诊治,而后嘱咐在场嫔妃,今日不过是宸妃仪仗被猫惊了,眼下回宫将养,倘若传出其他的话,便要好好整治宫中乱嚼舌根的风气。 窗外嘎嘎飞起两只乌鸦。 淑妃啐了一口“晦气”,骂得久了不免口g舌燥:“春喜,倒一碗茶来。” 茶水淌过雕饰鸾鸟的壶口,淙淙有声。 脚步轻轻,由远及近。 “你说……” 一滴,两滴。 小炉文火慢煮的茶水,冒着升腾热气,哗啦啦泼下头顶。 榻上人一声惨叫,似惊雷破空,凄厉无比。 “难不成看上你?” “怎么是你……”淑妃顾不上满脸刺痛,吓得魂不附t, 巴掌脸烫肿了一大圈,不碰疼,碰了更疼。 南婉青笑道:“我看你这儿倒是好撒尿。” 淑妃不知方才那些话南婉青听去多少,也分不出脑子思索她如何进了承香殿内室,径直往殿外跑去,只想找几个宫人,是非曲直且不论,壮一壮声势总是好的。 脚下一软,栽倒在地,浑身使不上力气。 身后人步步b近。 玉指纤长,不理会是否疼痛,南婉青捏紧淑妃下巴,将她半个身子拽了起来。 骨相绝佳,肿了一张脸,下颌依然小巧尖尖。 “不知从什么犄角旮旯,寻到一个不知什么人,便能动我?”南婉青凑近淑妃耳畔,一字一句,说得恶狠狠,“你们是小看我,还是高看自己?” “你……你都知道?” 南婉青甩开手,淑妃结结实实又摔一回。 “你和白继禺不会真以为,汪云雁是自尽罢?” 汪沛舟将汪云雁送入宇文序营帐,汪云雁无颜面见其夫,撞墙自尽,此为天下人所知。 宇文序登基,汪沛舟与白继禺结党同谋,白家这才知晓当年汪沛舟献女一事始末。 但说到底,汪云雁自尽是因无颜面对袁冲,不论真相流言俱是如此,总不会再有其他原由。 南婉青y恻恻一笑,淑妃右手不听使唤,颤颤巍巍,朝方才榻边摔碎的茶碗摸去。 碎瓷入手,冰凉刺骨。 指缝留出瓷片锋利一角,手起血溅,右脸划出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森森白骨,隐约可见。 淑妃咬着牙,喊不出半声痛。 “你……你……究竟是、是何人?”气息奄奄也要问个明白。 何方妖术能控制人的心神。 “你,好好看看。” 杏眼桃腮,花容月貌。 狐面獠牙,血盆大口。 帐中本应熟睡之人高喊救命,春喜撩开帘子,急急忙忙唤道:“娘娘醒醒,娘娘——” 全身发汗,面色惨白,淑妃缓缓转醒,一口气几乎喘不上来。 “娘娘可是魇住了?”春喜拭去淑妃额上虚汗,斟来一碗热茶。 淑妃却如见了鬼,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把打翻茶盏,拽过春喜半边胳膊:“那两个婆子,你寻一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的,结果了。” 那边厢昭yan殿,南婉青幽幽睁开眼睛。 “如何,当年之事她知道多少?”随随手一g,撤了护法的符咒。 南婉青道:“什么也不知,不过是得了一个外院看门的,内院也进不去还能知道些什么。” 随随点点头:“这下可算能放了心。” “不。”南婉青直起身,神色凝重。 “白继禺,不能再留了。” —————————— [1]打马吊:马吊牌,古代中国博戏之一,一般认为是明代中期出现的中国第一副成形纸牌。 -- 第三十一章昵昵() “你是打算……”随随忽地住了口,瞳仁乌亮,映照屏风画卷,万里河山,双日凌空。 “他来了。” 一缕青烟消散,随随扔下三字,眨眼间失了踪迹。 铜漏滴答,杳然无人声。 随随五识清明,闻常人所未闻,知常人之未知,来无影去无踪,南婉青早已见怪不怪。 缎面软枕绣鸳鸯,荷叶并荷花,和和美美的好彩头。睫羽密而长,掩下满目狠厉,枕边摸出一册话本,南婉青胡乱翻几页,也不管说的哪一折,平平整整摊开来,便是看了。 手挽珍珠帘,轻起轻落,内殿一灯如豆。 石青衣袍行动生风,烛焰四下晃动,光影明灭。 “黑灯瞎火的,也不怕眼睛疼。”铜鹤衔红烛,借油灯之火燃一簇华光,移来床前案几。 榻上人却不领情,啪一声合了书,手往耳边一放,扭过身子,自顾自睡起来。 鸳枕青丝散,应是才浣的头发,松松g于耳后。 圆润小巧,莹莹如月。 身后贴来男子紧实的怀抱,气息清列,犹带秋夜风凉。 “这回用的什么香,倒b桂子好闻。” 耳畔温热吹拂,酥酥痒痒。 南婉青不咸不淡“嗯”一声,答得驴头不对马嘴。 不知她又堵什么气。 腰侧纤手虚握,宇文序拢入掌心,五指交错,指腹顺着指节柔柔摩挲。 怀中人阖了眼,仍是静静的,不闪不避,想来并非气他。 赏花宴一事宇文序也有所耳闻,四时百花开,后宫女眷择几个h道吉日聚首闲话,消磨辰光。往年也请了宣室殿,只是他如何有闲工夫理会,自然不去。 “午间尚食局呈了一道姜汁撞n,我差人送来,你尝着如何?” 粤式点心,牛r煮化白糖,倒入姜汁,放凉凝成酥酪状。宇文序不爱吃甜食,记挂着有人喜欢,且生姜x温,秋冬二季南婉青时常手脚冰凉,这点心最合她吃。 “没吃。”简短利落。 正经的国宴家宴,南婉青尚且不乐得坐一坐,上回中秋宴,宇文序使了多少手段才换来南婉青松口。今日这小小私宴她竟自己去了,还闹出这样大的脾气。 臂弯收拢,胸膛愈发贴紧单薄的脊背,宇文序将人牢牢锁于怀中:“听说有只猫惊了鸾驾,还摔了一柄如意,宫中野猫也该抓……” “你听了假话,”南婉青总算睁开眼,“是我自己摔的。” 思来想去,想不通皇后为何替她遮掩。 南婉青歪过头,细细打量宇文序神色。 目若寒星,黑白分明。 “摔得好。” 玉腿g上男子腰侧,南婉青双手使力,一个翻身将宇文序按倒裙下:“你且说道说道,好在何处?” 长颈削肩,凝霜一样的白,美人跨坐身上,盛气凌人。 宇文序道:“若是说得好,娘娘有什么赏的?” “赏?” 南婉青缓缓俯身,墨发滑落肩头,先一步抚上宇文序鼻尖。 幽香缭绕,晕染丝丝酥麻。 二人呼吸交缠,相隔不过半寸,宇文序等不及,抬首吻去。 指尖金箔银粉,似繁星点点,拦下那人急不可耐的唇。 “常言道:‘钱货两讫’,话还没说半字,就想着讨起赏来了?” 宇文序一把擒住横亘身前的手腕,另一手揽上腰肢,轻易将人按在身下。薄唇寻去颈侧,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我向来是先取了货,查验好次,方且交付银钱。” 南婉青笑道:“那陛下看来,臣妾价值几何?” 秋水浮光,潋滟生辉。 “你是我的。”男子嗓音低沉喑哑,不容辩驳。 罗裙飘带束x,随手系的活结,三两下扯散。手掌覆上玉乳,拇指勾着一点嫣红逗弄。薄茧粗糙,不时擦过乳晕,身下娇喘细细。 朱唇微张,贝齿隐约可见,内里小舌香软,时时诱人纠缠流连。 可若是低头深吻,便将娇声低吟悉数堵尽。 “嗯……”杏眼迷蒙,好似浸透清酒,只消一瞥醉人心神。 宇文序忍着心头痒意,寻去耳侧厮磨,鼻息热气蒸腾,唇舌吻出道道红痕,或深或浅,声声娇媚也随之高低婉转。 情牵意动,全然由他掌控。 “向之——”身下春潮泛滥,欲龙早已昂扬抬首,隔着衣袍有意无意戳弄,龙首嵌入腿心,濡湿一片裙摆。 “向之……” 他不答话,舔舐耳垂的气息渐渐沉重。 指尖打着颤,南婉青手脚无力,解不开腰间革带,只好合拢腿根,夹紧胀大炙热的物什前后摆弄。 “向——” 喉间溢出闷哼,宇文序也不管腰上玉带,拽了亵k匆匆一顶,直入花心。 温热湿滑,严丝合缝,最是销魂处。 双腿圈上宇文序后腰,南婉青往前一送,将那巨龙吞得更深。 “你在里头,”娇声娇气,“你才是我的,你嗯、嗯啊——” 胯间骤然发力,噗噗作响。 宇文序咬紧牙关,顾不得除去衣袍腰带,掐紧欲捅便是一阵狠命挺动。 幽谷泥泞,青筋碾平内壁褶皱,长驱直入。 熊熊欲火自眼底蔓延,阳物坚y炽热,次次顶开花心,b着人情欲沉沦。 前后百余下,来势汹汹。 “慢——嗯……”娇躯盈盈一颤,南婉青受不住这般风狂雨骤,早早丢了。 欲t1松软如泥,唯有甬道自顾自拧绞,裹着粗长不许离去。 “是要这样慢?” 五指插入身下人汗湿的鬓发,宇文序抵着腿心研磨,龙首划开层叠软肉,别是一番缠绵滋味。 南婉青未及答应,身下一空,宇文序已然尽根撤出。 “怎样都好……”呜呜咽咽十分可怜,愈发张开了腿,只怕他不肯进来。 宇文序只是暂且抽身除去衣物,不想南婉青如此动作,腿间水光淋漓的物事又大了一圈。 “好向之——”穴口一张一翕,鲜艳欲滴。 衣衫褪尽,宇文序便将人翻过身来,臂弯搂紧小腹,扶着欲龙挤入花穴,又是重重一顶。 “唔……”玉乳摇晃,晃出白花花的光。 肩头白皙细嫩,沁出薄薄一层香汗,宇文序张口咬上,劲腰连连耸动,喘着粗气:“这般好是不好?” 阳物顶端微微翘起,撞入先前不及处,一下接一下,似要将花心肉碎。 南婉青咬着唇,娇吟零零落落,如何凑出一句整话应承。 案头红烛忽明忽暗,羞了脸躲闪,不敢再看。 怀中人哆哆嗦嗦又是到了,宇文序奋力一顶,射出汩汩阳精。 “九月骊山围猎,与我一道去。”低低的,g哑撩人。 背上胸膛火热,南婉青昏昏沉沉,胡乱应一声。 春蒐,夏苗,秋狝,冬狩。[1] 帝王四时田猎,一为游兴,二为治兵。 往年宇文序离宫狩猎,多为立冬后十月。 —————————— [1]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出自《左传》,春猎称蒐(音搜),夏猎称苗,秋猎称狝(音显),冬猎称狩。 -- ρo①⑧м.νīⓟ 第三十二章辚辚() 天子田猎,驾黑骝,乘木辂,十二銮在衡,二铃在轼。左建旗十二旒,皆画升龙,右载闟戟,长四尺广三尺,旗首金龙头衔结绶及铃绥。[1] “水……” 车舆帘栊锦绣,隐约摇动,袅袅一声低唤,音调酥软。 博山炉燃龙涎香,云烟馥馥,明h奏章封面封底相合,置于小几一侧,宇文序斟一盏茶水,轻手轻脚坐去榻边。 五辂之车彰显天子威仪,虽细微处不尽相同,大t俱是华贵宽阔,如今内里支了一方小榻,也不过略有局促。 南婉青实在渴得紧了,懒懒唤了声,仍是蒙头睡着,不愿动一动。 九月朔日,天子起驾骊山行宫围猎,昨日八月三十,宇文序早早来了昭yan殿,南婉青还道是明日舟车劳顿,须得好好歇息。不料宇文序压着她折腾一整夜,南婉青哭哑了嗓子那人也不曾消停。 今日一大早睡得昏昏沉沉,也不知现下到了何处,只觉喉中烟熏火燎般干渴难捱。 锦被滑落肩头,宇文序将人扶往怀中,娇弱无骨,好似才凝了薄薄一层的酥酪,轻轻一晃便会破开。 半梦半醒,秀眉微蹙,想来闷着许多不快。 明前茶汤色清亮,入口清爽,宇文序试了冷热,方且送去南婉青唇边。 “青青。” 他唤她,柔声低语。 双唇宛若yg的杞子,不复鲜艳丰润之色,唇纹褶皱,间杂几道细小破口,昨夜情浓宇文序失了分寸,不慎咬出血痕。 兰花盏单手可握,倒了七分满,南婉青也不睁眼,仰头灌了下去。 “咳咳咳——”一时岔了气,咳得满面通红。 宇文序连忙放了茶盏,怀中翻出巾帕,眉头皱得深,正要教训几句慢些的话。 清茶漫溢嘴角,水珠剔透,泛滟莹莹碧色光,淌过锁骨,流入双峰间一道雪g0u。 哑然失言。 玉颈香肩,酥胸半掩,松花色被褥之下不着寸缕,宇文序心知肚明,今晨是他亲手将人裹了抱上马车。 南婉青不待递来手帕擦拭,头一歪,吐出的茶水,呛出的鼻涕眼泪,全数抹去宇文序衣襟,左右蹭了好几下总算干净,便滚入床榻,拽上锦被蒙了头。 驾车之马乃是万里挑一的良驹,步子匀净停当,略无颠簸,悬轼金铃起落中节,响而不闹。 南婉青神思惫劳,昏昏欲睡。 身后一阵凉风,宇文序不知何时褪去衣衫搂了上来。木榻狭小,一人独卧恰是正好,二人便挤得翻不开身,南婉青避无可避,落入宇文序怀中。 雪背红痕深浅错落,触感分外敏锐,男子胸膛紧实炽热,两点朱红也y得发烫。 含糊不明,有气无力:“你怎么又……” 话音未落,宇文序身下一挺,入了紧致幽润的温柔乡。 “衣袍脏w,不好穿。” 南婉青抬了腿,才要将宇文序踢开:“让人给你取去、嗯——” 宇文序快一步按住那只胡闹的腿,掐着腰又顶入几分:“这儿暖和……” 不知说的是哪一处,被褥还是花谷。 昨夜宇文序不管不顾要得狠了,南婉青身下红肿不堪,早起抹了镇痛消肿的药膏,而今才好些,宇文序又挤进来,依照撑开甬道的y挺灼热,又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态势。 南婉青周身无力,气也喘不匀,遑论开口说话,只得软着身子承受。 宇文序扣紧一只小手,寻去一边j1a0ru。玉指纤纤,留了长指甲,宇文序握在掌心,攥着南婉青指尖逗弄胸前一点嫣红,轻挑慢捻,胯下并非一味狠撞,九浅一深,轻柔舒缓,倒是别有趣味。 “嗯哼——嗯……” 劲腰耸动,媚声连连。 “启禀陛下,勋国公求见。”帘外乍然一道通传,高亢嘹亮。 南婉青惊得睡意消了大半,幽谷狠狠一绞,绞出宇文序一声沉闷低吼,险些精关失守。 相互看不顺眼这么多年,南婉青头一回觉着白继禺g了件人事,无论他此次前来是为哪般,只将身后那如狼似虎的男人支走,南婉青便可怜他多活几日。 ——她已让随随在白继禺身上画了百病缠身的符咒。 “你去罢……”南婉青挣开宇文序五指,往后一推。 宇文序默然,缓缓撤出紫胀的阳物,南婉青才松了半口气,宇文序捞起白生生一条腿,搭上腰后,胯下狠狠一撞。 “呀”一声短促激越,盖过马蹄哒哒。 女子娇吟,春情四溢,里里外外一时无人言语。 足尖紧绷发白,南婉青眼尾泪光点点,断断续续,不知是啜泣是喘息。 “你……” 宇文序眼眸幽深,俯下身,巨龙贴着内壁直捣花心。 “嗯啊——你、缓……嗯……”娇娇怯怯,惹人怜惜。 “要谁缓些?”咬上她耳廓明知故问。 小腿磨蹭宇文序后腰,有一搭没一搭:“向、向之——向之缓些……” “向之”二字念得百转千回,缠绵悱恻,尾音拖出暖暖脂粉香。 宇文序得了这一句,非但不曾和缓,愈发凶狠,却是变本加厉,掐着粉t挺送的手掌青筋暴起,龟头次次深入,碾过软肉再捅进花心。 “国公爷请回罢,陛下歇息了。”彭正兴拍马上前,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使得炉火纯青。 陛下与宸妃同车共乘,如今车驾传来女子曼声婉转,其间何事众人岂会不知。 车马徐行,天子仪仗齐整恢弘,将不速之客阻挡数丈之外。 白继禺似笑非笑,瞟了一眼身侧男子,青衫磊落,虽是垂眸不语,身姿笔直,仿佛漫山枯h,唯有一竿翠竹凌寒不迫,郁郁苍苍。 彭正兴也偷眼打量这人来。 他入宫时日晚,没两年东楚就亡了,朝中人不识几个,宇文序也正是看中彭正兴底子干净,封了总管太监。五年来侍奉圣驾,大小官员、皇亲国戚见了不知凡几,眼前这位青衫士子的气度品格,可许当世第一等人物。 “臣白继禺,叩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双手合拱,深深行了一礼。 浑厚刚劲,中气十足。 南婉青推不开宇文序,只得将手指紧紧咬了,堵住口中接连不断的羞人喘息。 巨龙上下翻腾,搅出淫水一片。 身下人尚且咬着手,存了几分清明,宇文序心中不悦,却也并未当即扯下,再来几番狠命抽送。 胸膛离开女子上身,取而代之的是与结实全然不同的柔软。宇文序胯下放缓,打着圈细细研磨,舌尖沿着方才茗茶滑落的水痕描画,若即若离。 锁骨,穴口,两捧浑圆。 薄唇吻上r缝,轻轻一嘬。 “嗯——” 十指探入宇文序发间,南婉青手下使力,将人往怀中拢去,酥酥痒痒,不得尽意,只想他咬得更重。 身下浅浅慢慢,亦是不得爽利。 “向之……”幽谷拧绞,南婉青也不管旁人如何听去,软了声调求欢,“向之狠狠给我,向之——” 欲龙骤然发力,径直顶开花心。 “嗯哼——” 呻吟绵长,娇躯阵阵痉挛,想来已是到了。 帘外彭正兴拂尘一扫,笑道:“陛下确是睡下了,国公爷若有要紧事,信得过小的,留一句话,小的自当一字不差回禀圣上;若是什么不好令外人知晓的,不便传话,待陛下起身,差脚快的速速通传,必不误了国公爷大事。” 白继禺哈哈一笑:“彭总管言重了,岂有什么大事。不过前些日子犯了病,承蒙陛下爱重,赐了许多好物件,今日特来谢恩。” “原是如此,国公爷福泽深厚,自然百邪难侵。”彭正兴照例奉承,话锋陡然一转,“不知这位是?” 青衫男子抬手见礼,虎口勒出几道血印,应是读书人不惯骑马,缰绳缠绕过紧之故。 那人才要开口,白继禺生生打断:“陛下向来惜才爱才,我于山中得蒙尘明珠,不世之材,斗胆引荐,愿为大齐社稷尽一分心力。” 青衫明净,微微颔首。 彭正兴道:“国公爷只管把心放进肚子里,小的定会通传。” “不必了,”白继禺手一扬,“早晚会见的。” 一行人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道外铁蹄细碎凌乱,宇文序便知来人渐远,龙根抽动数十下,抵入花心,阳精喷射而出,花穴灌满白浊。 前前后后如此折腾,南婉青才养好的精神不免懒怠,阖了眼,心里打定主意,天塌下来也不愿动一下。 巨龙元yan初泄,尚未疲软,往常宇文序必是要深埋幽谷,久久不舍抽离,今日却当即撤了身。 甬道霎时空虚,缺失阻隔,阳精淌过层叠软肉,激起丝丝酥麻。 南婉青软软哼一声。 耳边叮叮当当,不知宇文序翻找什么物件。 匣中碧玉尚未雕琢,粗粗打磨一圈,圆柱长条,应是刻制印章玉料。 “嗯——” 玉石寒凉,挤入花谷,南婉青不由绷紧小腹,一口气吊在x中。 阳精淫水再度涌上花心,满满当当。 “这石头颜色浓正,只是缺了灵气,须得人好好养养。”宇文序擒住两只细白手腕,圈上脖颈,“你替我养养。” 斩钉截铁的“不”未能出口,宇文序又道:“你若应了我,我也许你一样事。” “我要拿你的玉玺砸核桃。”南婉青胡言乱语,料定宇文序不会答应。 “好。”不假思索,掷地有声。 眼看一计不成,南婉青又生一计:“不对不对,我说岔了,我要用玉玺砸你的头。” 娇声娇气,媚态横生。 宇文序吻去怀中人鼻尖:“我只怕你舍不得。” —————————— [1]天子车舆制度参考唐朝,见《旧唐书》卷四十五。 -- ρo①⑧м.νīⓟ 第三十三章风满楼(微) 夕阳吹角,天地一片赤红,窗纱也似泼了浓浓的朱砂。 “当真是兔子?我怎么瞧着更像耗子?这耳朵也不长……”荷叶盏灯火微弱,渔歌一手擎起灯盏,一手合拢,小心翼翼护着烛焰,上上下下打量好几通。 桐儿也压低嗓子,答道:“还小呢,瞧不出什么,眼睛没睁开,毛才长了一点子,估摸就七八天大。” 红绡重重,沾染残yan余晖,愈显内室昏晦沉闷。南婉青仍在榻上安眠,众人不敢惊扰,零星几盏灯,言语轻轻。 渔歌撇了撇嘴,未置可否。 “况且若是耗子,长到这般大,早已长了密密的毛,必不是稀稀落落的。”桐儿想是渔歌不信,又添了句,“我见过才生的小耗子,还没有人手指粗细。” 说话间,洒金帐透出一声嘤咛,紧接着窸窸窣窣的响动。 二人相视一眼,便知是南婉青起身,渔歌连忙打了帘子先往塌边去,桐儿唤人侍奉梳洗。 “娘娘可是醒了?”渔歌悄声问道。 鬓发凌乱,衣襟松散,遮不住玉颈酥胸斑驳色,藕臂环抱锦被,南婉青侧身而卧,虽睁了眼,不知想些什么,呆呆的,回不过神的模样。 渔歌浅浅一笑,南婉青这是睡迷糊了,人醒神未醒,便放下帘子,先点了榻前两树铜灯。 良久,榻上人迟迟开口:“什么时辰了?” “酉正。”渔歌恰好点燃最后一盏油灯,将洒金帐挽上玉钩,“娘娘歇了一整日,不说什么日上三竿,日头都快没了。”[1] 听了渔歌这番打趣,南婉青不耐地哼一声,蒙起被子又要睡。 渔歌快手按下被褥:“可不能再睡,白白放过多少奇闻。听说陛下猎了一头熊瞎子,若不是紧着侍奉娘娘,奴婢也追去看了。” 今日猎事已毕,圣驾回还骊山行宫,偏殿烧好了水,只待宇文序沐浴更衣。宇文序先往内室瞧了一眼,帐中人沉睡未醒,只好嘱咐若是醒了,说说话,闹一闹,必不能使人再睡过去。 “我也不要你守着,莫说是去看,就是跟哪个野汉子跑了,我也不计较。”南婉青扯过被子只管睡。 渔歌不肯松手:“此话当真?明日我便走了。” 南婉青半句“快些走罢”才到嘴边,桐儿蹦蹦跳跳跑来,手里捧着四四方方的笼子:“娘娘,陛下送来一窝小兔子,没断n也没睁眼,像糯米团子,娘娘看一眼,看一眼……” 两人吵吵嚷嚷,南婉青闹醒七八分,自然没好气:“怎么,今夜是要吃烤r兔?你们陛下也太寒酸,够几个人塞牙?” 桐儿如何料到南婉青打算烤了这窝幼兔下酒,噤了声,一时说不出话。 “北山麓撞见的獾子,盯上一只母兔。”素色衣袍,腰间随手系了松松垮垮的结,胸膛几个牙印,或深或浅。 渔歌与桐儿急忙见礼,退去堂下。 宇文序落座塌边,携起南婉青一只手:“那母兔也不跑,被獾子一口咬了喉咙。我放箭过去,下人回禀,草里还有一窝小兔,想来它不愿离去,便是为了这个缘故。” 南婉青闷闷“嗯”一声,难说是高兴的模样。 “倘若不喜欢,送出去就是了。”宇文序道。 桐儿顾不得规矩,低声唤道:“娘娘……” 南婉青抽开手,朝内翻了个身:“那便留罢。” “你倒心疼桐儿多些。”男子气息温热,缭绕耳畔。 手掌探入腿间,层叠软肉裹着一枚玉石,指节难以深入。 她确实记着他的话,并未取下。 宇文序满心愉悦,眼前耳垂白皙玲珑,俯身吻去。 指尖薄茧擦过穴口,勾着红绳撤出寸许,南婉青娇娇一喘,绷紧了身子。 玉石浸透精水,粘腻湿滑,宇文序攥紧红绳,慢慢滚了几圈。 未经细致周全的打磨,玉料并非光滑平整,大t仍是粗糙,还有几处轻微凸起,碾过内壁褶皱,酥麻难当。 “嗯——”双腿越发收拢。 大掌四处动弹不得,只好往上一捅,将玉石顶入幽谷。 “才拭净的手,又sh成这样,如何是好?”手掌离开下身,摸去两团浑圆。 “我……”抖着声,句不成句。 乳尖半y,指腹抹上水光潋滟,鲜嫩欲滴,宇文序左右逗弄,温柔和缓,最是诱人情动。 南婉青咬了唇,未能尽兴,才要缠着多多使力,宇文序一把将人抱起,走下床榻。 “做什么去?”吊得人不上不下。 玉臂攀上宇文序肩头,南婉青一口咬上颈窝,哼哼唧唧,十分不合意。 宇文序道:“戌时篝火宴,再不更衣,必是要迟了。” 梳妆台铜镜半人高,侍女捧来茶水巾布,衣裙钗环,宇文序怀抱南婉青入座,生怕她取出玉石,牢牢搂着腰。 “我若不去又当如何?”身下堵着那物什,还要里三层外三层穿戴齐整,在众人眼前枯坐半日,南婉青岂会情愿。 “只得这般抱去了,”宇文序勾起一双细腿,作势站起身,“上首挂了珠帘纱幔,底下人也瞧不见。” “你放开——”南婉青四下挣扎,一番动作惹得甬道中淫物乱撞,软了半边身子,愈加没了力气。 宇文序垂眼看来,唇角噙着淡淡的笑。 南婉青咽不下这口气,当年深吻也没个轻重的人,究竟何处学来的花样,变着法折腾,还屡屡占了上风。 篝火宴设于长庆殿北苑,往常中庭都是搭了歌舞吹奏的高台,娱人耳目,如今烈烈烧着一簇松枝,火光如潮水汹涌翻腾。 群臣业已入席,垂手而立,偌大一个北苑,但闻火燃松枝的细微声响。 “陛下驾到——” “宸妃娘娘驾到—— ” 众人齐齐跪地,山呼万岁。 珠帘隔轻纱,宛如烟雨迷蒙,宇文序正欲传令平身,身侧人松开手,径直往嫔妃席案坐去。南婉青只觉腰上一紧,宇文序臂弯围拢,又将她揽入怀中。 龙椅宽绰,虽是二人同坐,仍旧空出大片地方。 天子衣冠,宝带珠玉琳琅,南婉青恨恨一扯:“陛下将臣妾拴在身上岂不更好?” 宇文序握紧柔荑,抚上心口:“你若情愿也无不可。” 彭正兴是个伶俐的,眼见如此便知宇文序无暇顾及,晾着台下一g大臣总是不妥,高声传了平身的号令。 “微臣白继禺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臣皆起身落座,唯有白继禺跨出三两步,大大方方又行一礼。 重帘绣幕,人影朦胧,只听上首朗朗一句:“勋国公免礼。” “谢陛下,”白继禺一撩衣袍起了身,拱手又道,“今有士子目睹陛下游猎威仪,书成《骊山赋》,进献宝殿,愿陛下福寿万年,大齐长治久安。‘传曰: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臣以为文采卓然,堪当大任,是以斗胆举荐。”[2] 回首低唤:“还不上来。” 青衫映火,满身华光灼灼,向来挺直的脊背如雪压松竹,深深作了一揖:“草民宋阅,参见陛下,参见……” “宸妃娘娘。” —————————— [1]酉正:古时将一日分为十二时辰,一时辰相当于现在两小时,每一时辰的前一小时为初,后一小时为正。酉正即为下午六时。 [2]传曰……为大夫:出自《汉书艺文志》。 作者有话说:三次元有事,停更一段时间,对不起,十分抱歉。 -- 第三十四章不在酒 宋阅…… 《骊山赋》…… 难怪宇文序九月游猎。 指如削葱,红柚糖送入口中,南婉青有一瞬迟疑,贝齿咬开薄薄糖霜,舌尖弥漫柚子清苦的香气。 司马相如献《上林赋》见幸于武帝,李白献《大猎赋》见幸于玄宗。文人作赋,歌颂盛世;明主封赏,慧眼识珠,向来是史官不吝笔墨大书特书的美谈。 白继禺这一手破题,破得熨帖巧妙。 想来宇文序是得了献赋的消息,因此冬猎提早一月,留下八月末仓促十几日,将白继禺的如意算盘折了大半。 毕竟“赋”之一t,义必明雅,词必巧丽,方能符采相胜,昔年张衡作《二京赋》,精思傅会,十年乃成。[1] 十几日,作一篇丽词雅义的赋,难如登天,古之捷才亦不能为。 可他是宋阅。 开泰十二年曲江诗会,宋阅来迟,众人皆已交付诗稿。为罚晚到,有人提议限题之外还要限韵,且时辰减半,只燃半炷香,青衫人挥开腰间折扇,笑说不必,画扇玉骨,摇动三下便得了一首七律,压倒群英,一举夺魁,世称“宋三摇”,彼时年方十八。 如今终南苦读十余载,不知学问又精进多少。宇文序以常理推之,自然棋差一着。 不必转眼,南婉青也知身侧人是如何难看的神色。 只是倘若为了令白继禺引荐一事落空,今年狩猎大可不办,没了戏台,再好的戏也演不出。南婉青想不通,宇文序放着这样大的隐患,也不愿舍弃游猎,只能说男人对杀戮的渴望是刻在骨子里的。 此时尚未开宴,南婉青睡了一整日,粒米未进,只有临出门随手抓了一把的红柚糖,便咬着糖,心中哀叹一声。 珠帘掀开小小一角,侍人捧上铺了明h锦缎的木案,当中一卷雪白宣纸,衬着梅花冰裂纹样的丝绸,生怕人不看,解开轴上丝带,扯出几行字,正是《骊山赋》第一段—— 厉飞翮而临极兮,观夕晖以邈穹。揽烝岚而适幽兮,漫霄蹊以韫锋。处郁林之青青兮,纳翠华于无踪。迎长空之澹澹兮,似星辰之浟溶。北涉玄渭,东接雄潼。幽王隳处,阿房炬宫。虽扼控于襟咽兮,亦勃忽之凶凶![2] 又拈一枚糖丸入口,南婉青才看到“青青”一句,宇文序忽地擒住手腕,倾身压来,吻上胭脂红唇。 “唔……” 男子舌尖顶入唇齿,带着烦躁的心绪,四下翻搅,将未含化的红柚糖卷去自己口中。 宇文序不爱吃甜食。 心情不佳就来闹她,南婉青自不会和宇文序争,随他把糖丸夺去,只想宇文序抢了糖便会放开。 怎料那人舌尖死死纠缠,不肯善罢甘休,南婉青往后挪了挪身子,腰后铁臂骤然收紧,按去怀中,身下玉石不知碰了何处,又顶入些许。 “嗯——” 低低一声喘息,小手肉皱宇文序平整的衣襟。 双颊绯红,媚眼如丝。 宇文序总算合意,抬起头,嘴角淡淡一抹脂粉色。 “‘青青’二字用得不好。”清冷威仪,难辨喜怒。 未得赦免,宋阅俯首见礼,久久不能起身,双手遮挡,微不可见地蹙起眉头。 “时值季秋,漫山秋叶或红或h,不复苍翠碧色。”宇文序道,“为文造情实不可取,红h错落,华彩明ya艳,还是‘煌煌’二字更为妥帖。” “陛下高见,”白继禺道,“只是文中后一句‘翠华’承接‘青青’,若是轻易改动,只怕以辞害意。” 顺水推舟,反将一军。 南婉青强忍笑意,只看宇文序如何应对。 “‘翠华’改为‘华盖’即可。”宇文序应对从容,游刃有余。 白继禺哑口无言。 东楚旧臣一派正要起身,高呼“陛下圣明”,宋阅悠悠开口:“李青莲《梦游天姥y留别》有‘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草民不才,化用先人之句,并非不愿修改,只是……” ——处郁林之青青兮,纳翠华于无踪。迎长空之澹澹兮,似星辰之浟溶。 “‘青青’与‘澹澹’为对仗之词,有典可查,本就是形影不离的一对。” 此言一出,满座无声。 倘若方才只是猜测,眼下这剑拔弩张的局面,已然不离十。 宋阅是来同宇文序讨人的。 当年南婉青被楚王强抢入宫,而今新皇登基,宋阅献赋求妻,君上成人之美,未尝不是一段传奇佳话。 只不过陛下的意思…… 宇文序道:“赋虽为诗之六义,但此后诗赋分别,赋自成一t。《梦游天姥y留别》乃是杂言诗,李太白《大猎赋》有‘彀骑煌煌而奋发’,若论有迹可循,也该寻往各家赋文,而非杂言诗。” 分别,自成一t。 名为论诗赋,实则警醒宋阅莫要存了不该有的心思。 吴宗友起身行礼:“陛下圣明,微臣浅见,以为‘煌煌’二字奇伟鸿烈,盛揽古今之变,包举四海之雄,堪称点睛妙笔,更胜一筹。” “‘煌煌’气势雄浑,彰显骊山秋色,摹景如在目前,但论与文意相称,依微臣陋见还是原句。”白继禺手底下一位门生说道。 你一言我一语,宴上群臣分作两派,旁征博引,必要争出“青青”“煌煌”哪个更好。 红柚糖吃了大半,指桑骂槐,含沙s影,堂下乱作一团,从文辞繁简到声调高低,南婉青看得津津有味。 “不知宸妃娘娘以为如何?”汪沛舟忽道,嗓音不大,众人却都不约而同住了口。 南婉青正窝在宇文序怀里憋笑,甚至无暇顾及宇文序是何种神色,不想汪沛舟把火烧到她身上。 原来在这儿等着,天底下果真没有白看的戏。 吹拂鬓边的气息移下耳畔,酥麻滚烫,大掌在腰间打转:“青青觉着哪个好些?” 汪沛舟想隔岸观火,南婉青岂能如他所愿。 中庭篝火噼里啪啦溅出一串火花,一粒火星好巧不巧落入汪沛舟案上酒壶,轰一声燃起一片火光。 “贤国公!” “走水了!走水了!” “快护驾,护驾!” 唇角微微翘起,似笑,却无笑意。 隔岸观火哪有火树银花有意思。 —————————— [1]义必明雅……符采相胜:出自《文心雕龙·诠赋》。 [2] 感谢我的好儿子(划掉,朋友)太子殿下帮前夫哥写的《骊山赋》(第一段),大家夸夸他,说不定他一高兴就把完整版写出来了(虽然大家可能不太care,但我挺想看的嘤嘤嘤) -- 第三十五章昏罗帐() “嗯哼——你、轻……轻、嗯……嗯啊……” 洒金帐微微晃动,宛若东风吹皱一池春水,涟漪四起。 满地衣衫凌乱,应是匆匆扯了随手扔下,鞋子也东一只西一只,凑不出完好一双。核桃木脚凳旁静静躺着一枚长条玉石,青翠欲滴,红烛摇影夜昏昏,映照莹润水光。 帐中二人身躯交缠,男子臂膀肌肉紧绷,捞起细软腰肢,龙根顶入花穴深处,前前后后一阵耸动。 篝火宴自汪沛舟席案走水之后便安分下来,众人各归其位,一时间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倒是宾主尽欢。 此次游猎,皇后抱病未能侍奉圣驾,太后佞佛见不得杀生亦未出宫,而嫔妃席案向来安置于后殿,南婉青与天子同坐上首之位本不合规矩,却无人胆敢言说。 纵使有人盯着南婉青也不曾惧怕半分,遑论无人,更何况还是宇文序硬生生将她拉来,行动愈发没了顾忌。宫婢才摆上莲花酥的看盘,南婉青伸手便抓了一个,自己吃还不够,掰下一瓣送去宇文序嘴边。 剑眉轻蹙,眉心几道无奈的褶痕。 看盘,祖宗礼法,不能吃。 素手白皙,指尖蔻丹是几日前亲手涂饰的金箔银粉,捏着半块莲花酥。 怀中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铁了心要拽他同流合w。 《七德舞》乐音奏响,庄严肃穆,眼前糕点酥皮层叠,宇文序张口咬上,美人玉指一并含入口中。 唇齿寻去食指指节,宇文序轻轻一咬,以示惩戒。 “疼——”南婉青当即红了眼睛,一把抽回手,自宇文序怀中挣脱开来。 宇文序只道是失了轻重,心下懊恼,搂着人好一顿柔声细语的伏低做小,“青青”不知唤了几十回,南婉青也只是低眉抱着手,不与他说半个字。而后摆齐菜肴,想着南婉青手上疼得厉害,不便用膳,宇文序亲手布菜,一勺一口喂下半盅汤,才换得些许好脸色。 夜阑宴散,二人回往行宫寝殿,宇文序必要细细查验一番,若是伤得重还需传召御医,南婉青自不许看,可如何敌得过宇文序的力气,几个来回就被制在榻上,扣住了手腕。 五指好似羊脂白玉温润细腻,光洁无瑕,莫说伤口,咬痕也不见半道。 身下人咯咯地笑,笑得花枝乱颤。 宇文序才知是被南婉青耍了一通,平白悬了一晚上的心,生怕她想起从前宋阅的好,小心翼翼,那人却笑成这副模样。 呲啦一声,女子腰间布帛撕裂。 宇文序心中有气,行动雷厉干脆,三两下扯开二人身上衣物。南婉青身下,玉石撑开幽谷口,水润粉嫩,红绳浸透精水,湿滑非常,宇文序手中转了好几圈也未能抓牢,倒是南婉青小猫儿一般叫春,咿咿呀呀的,惹得他腿间物事y得发疼。 宇文序放开红绳,两指深入穴口,“啵”一声拔出玉石,随手一扔,托着身下人的腰全力一顶,也不管南婉青是否受得住,次次深入。 “嗯哼——你、轻……轻、嗯……嗯啊……” 南婉青攥紧身下被褥,双腿半跪,止不住发软,迎合扭动的柳腰也慢了下来。宇文序自身后顶入,神色难明,南婉青讨饶的话没说几字,就被那人一阵狠命抽送撞得支离破碎。 “向之……嗯——”音调婉转,妖媚入骨。 宇文序眸中欲色更浓,低低一声粗喘,又是重重一顶。 “嗯啊——” 甬道媚肉层层包裹,湿热紧致,宇文序牙关紧咬,后腰一片酥麻。 纤腰上下晃动,趁着宇文序愣神的当口,南婉青迎着深埋体内的巨龙打转,龙首顶着花心细细研磨,碾过一圈软肉。 花心似有一张小嘴,含上龟头便是一阵猛嘬。 “嗯哼——”喘息低沉,双手掐紧身前摇晃的腰,宇文序仰头合上眼,慢抽慢送,再睁开,泛着森然的冷意。 胯下蓄力,狠狠贯穿。 “啊呀——”南婉青不由惊声尖叫,身下喷出一股阴精,悉数浇去龙根。 宇文序挺着腰撞了十来下,啪啪作响。 “轻……轻些、嗯——” “向之……嗯啊……慢——啊哈、嗯……” “嗯——嗯哼、向……” 胸前两点茱萸,早先被宇文序咬得红润饱胀,如今随r波四下晃荡。 宇文序眼角发红,一手抓去j1a0ru,胸膛覆上细嫩的背,龙根狠命一送,挤开花心。 “嗯啊——”南婉青身子一软,便是到了,膝上再也撑不住,双腿一歪倒去宇文序怀中,又将那阳物吞去更深处。 宇文序喘着粗气,额间几点细汗,胯下仍是不停,一下接一下,连连挺送。 “嗯——”腹中酸胀,花穴裹紧龙根拧绞,南婉青摸上胸前揉搓的大手,断断续续唤着“向之”。 红帐春深,媚语生香。 宇文序吻上南婉青鬓边,来回抽动十余下,尽力一顶,将阳精灌入花心。 “嗯哼——” “嗯哼——” 娇吟粗喘一时同响,锦衾绣榻,二人双双软倒其中。 灯火幽h,万籁俱寂,唯有宇文序伏在身后低低的喘息。 “沉得很,你下来……”娇声娇气,鼻子里哼出的嫌弃。 缂丝缠枝花卉的圆枕,软软横着一截藕臂,白得晃眼。 宇文序抬手摸去,十指紧扣。 南婉青只觉幽谷中欲龙又大了一圈,撑得人难受。 “你……嗯——” 宇文序起身,手掌自腰后滑去小腿,薄茧带起一串酥麻的痒意,南婉青身下不住夹紧,喉间溢出难耐的呻吟。 阳物撤出花穴,南婉青才松了口气,宇文序寻来小枕头,翻了个身,垫去南婉青腰后。脚踝纤细白嫩,搭上男子紧实的肩头,龙根顺势进了大半。 “嗯……”杏眼迷蒙,身下人咬着唇,满面绯红。 宇文序看得腹下火起,又是长驱直入,直捣花心。 南婉青才到了一回,处处酥软,如何经得起这番狠送,浑身一激灵。 双腿被宇文序牢牢钳制,扣在肩头,身下门户大开,南婉青无处可逃,只得任由巨龙肆意抽送,一遍遍碾过软肉,一次次顶开花心。 龙根凶猛,仿佛不知疲倦,腾云入海,好不威风。 宇文序攥紧脚踝,奋力一挺。 “唔……”南婉青抖着身子又到一回,嘤嘤细喘,眼角泛出盈盈泪光。 龙根送入花穴深处,甬道一收一放,将阳物缠得死紧,宇文序一声低吼,欲仙欲死,阳精喷射而出,只见身下小腹微微隆起,二人精水混杂,鼓鼓囊囊。 “‘青青’和‘煌煌’哪个好些?”大掌抚上南婉青光裸的脊背,有一搭没一搭,宇文序嗓音g哑,仍在情欲沉沦。 南婉青哭笑不得。 这人竟还惦记着…… 臂弯扣紧纤腰,宇文序又顶入些许,搅动一片水声。 南婉青只怕今夜不得消停,张口咬上宇文序脖颈,娇怯怯答了句—— “向之最好……” —————————— 无关紧要题外话之《骊山赋》背后的故事—— 某天和太子闲聊 我:《骊山赋》我最喜欢后面那几句,“北涉玄渭,东接雄潼。幽王隳处,阿房炬宫。虽扼控于襟咽兮,亦勃忽之凶凶” 太子:为啥? 我:因为前面的我都读不懂 太子:…… 我:“幽王隳处”说的是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事吧?“阿房炬宫”说的是项羽火烧阿房宫的事吧? 太子:对 我:喔~所以“勃忽”是啥意思? 太子:其兴也勃,其亡也忽(注:出自《左传》,大意为古往今来,一个国家兴起得很迅速,衰亡得也很迅速) 我:c?你让前夫哥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说这个?接下来还怎么歌功颂德? 太子:这你就不懂了吧,自然是以前的王朝都不行,那谁行?我朝行!后面再说说什么国泰民安国运长久河清海晏不就好了嘛 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c牛还是你牛 (太子是我三次元的好朋友,不是写文的太太鸭) -- pO18ⓖ.cOⓂ 第三十六章春泉句 《侍宴秋狝应制》 长扬晓翼太平天, 囿苑流唐有象全。 月漫林开罗万乘, 旌飞猎合纳三玄。 文功武治陈朱阙, 瑞兽珍禽列盛筵。 明主宸驾青骢勇, 圣朝率服二千年。[1] “中规中矩的应制诗,张罗一回宴席便能收上一百首,”南婉青掩卷,书封“述圣集”三字不知出自何人手笔,端正平直,“也值得你急慌慌拿来与我瞧?” 《述圣集》,收录文人臣子随侍圣驾的诗赋集子,尽是阿谀奉承、歌功颂德的套话。 渔歌道:“娘娘可不知外头的人传成什么样。” 方才南婉青正看桐儿喂兔子,渔歌风风火火闯进来,“扑通”一声跪下了,捧上一册书,说是出了十分了不得的大事。 “什么样?” 渔歌努努嘴:“娘娘且看第一首是谁写的罢!” 书页哗哗轻响,翻过冗长的序言,指尖顺着界行漫不经心滑下去。 《侍宴秋狝应制》,修仪赵氏。 赵文龄? 这倒是蹊跷,多人合编的总集开篇向来有讲究,不是高官重臣便是名士大儒,后妃笔墨收入其中已是难得,竟还放在第一篇。 “奴婢不识字,看不出什么花儿来,只知那句犯了娘娘名讳的,外头都说是暗骂娘娘的话,篝火宴不知礼数与陛下同席……”渔歌抬眼打量南婉青作何神色,欲言又止。 ——明主宸驾青骢勇。 “还说,还说……”渔歌咬咬牙,“天子车驾,娘娘僭越同乘,缠着陛下白、白日宣……” 渔歌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全,桐儿问道:“宣个甚么?” 白日宣淫,南婉青心中了然。 桐儿眼巴巴瞅着渔歌,实在不明白曾经娘娘说话也敢顶的渔歌姐姐,如何变成这般谨小慎微的模样。 “昨日天下人骂我贱人三百四十回,妖妃一百一十六回,狐媚子七百二十一回。”南婉青合上《述圣集》,随手抛去案几,拈起绢帕拭了拭手,“果真计较,一百年也算不完,日子还过不过了?” 渔歌不料南婉青如此反应,一时呆愣。 南婉青又道:“况且她也未必有那个意思,不过是酸腐文臣竖起来的靶子,一个个精得猴儿似的,想留死谏的好名声,却又b谁都惜命,躲在人家小姑娘的诗文后头忧国忧民,也不害臊。” 编书人揣着挑拨的心思,如今赵家风头正劲,借用赵文龄诗作暗讽南婉青,料定这位宸妃娘娘倚仗圣宠眼里肉不得沙子,必会大闹一场。 飞短流长,从来越闹越难堪。 桐儿满面凝重,不自觉放下怀中小n兔,听得入神。 南婉青看她肉乎乎的小圆脸皱成一团,哑然失笑:“今日日头这样好,也该出去看看,没得我带你们来骊山一趟,眼界也不曾开。” “前些日子桐儿说好好学本事,陪我打马球,今日先教会你骑马,日后便能做我的副手了。”南婉青说着便站起身,携起桐儿一只手。 “马球!”桐儿双眼一亮,蹦蹦跳跳的,喜得忘了谢恩。 渔歌蹙紧眉头:“娘娘——” 宫人传令摆驾西苑球场,素手牵起桐儿,皓腕一对花铃清音细碎,南婉青转头对渔歌说道:“你若情愿跪着便跪罢,我与桐儿先行一步了。” 骊山行宫西苑,收置车驾马匹之处,帷幕隔开六方球场,以供击鞠、捶丸、木s等游乐所用,平整开阔,连通内外宫的金明门亦坐落于此。[2] “不成不成……娘娘,我怕——”桐儿紧抱小马驹的颈子,不肯撒手,圆圆的鹿眼溢出一片泪花,委屈又可怜。 “不怕,你坐稳了,再把腿夹紧,前头有人替你牵着。”南婉青摇了摇紧扣桐儿后肘的手,“我也牢牢拽着你。” 桐儿愈发抱紧了双臂,“我不”一声嚷得b一声高。 渔歌在一旁笑:“娘娘不必费心,她打马球得去阎王爷那儿重投一胎,生出三只手。两只手抱着马,才能空出一只手拿杆。” 虽说心中有气,渔歌哼地撩起裙子,仍是随南婉青来了西苑,只是不痛快,话也尖利三分。 桐儿吸了吸鼻子,硬生生憋回眼泪。 南婉青道:“你仔细了,站着说话不腰疼。” “还真不腰疼,”渔歌愈发得意,“烂泥糊不上墙,桐儿骑不好马——” “我……”桐儿才哭出半声,只听栏外鸣锣击鼓,排山倒海的气势,倒衬得一连串”陛下驾到、闲人闪避”的呼喝多余起来。 “陛下回宫了,娘娘不去看看么?”桐儿瘪瘪嘴,说得可怜兮兮,一刻也不愿留在马背上。 两指弯曲并拢,南婉青敲上桐儿的脑袋:“陛下回宫与你有什么g系,撒开你的手,支起你的腰。” 桐儿呜呜咽咽:“娘娘……” “陛下驾到——” 骏马通t雪白略无杂色,四蹄矫健,来人玄衣鹤氅,衣袍迎风猎猎,宛若玄鸟张开一双羽翼。 “今日怎么得空出来?”宇文序翻身下马,扯开鹤氅系带,转手扔去侍从怀中。 内里仍是狩猎的骑装,听闻宸妃仪驾在西苑,衣裳也不及换便赶了过来。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连忙见礼。 趁着南婉青分心的当口,桐儿身子一歪滑下马鞍,摇摇晃晃跑出几步远,请了个慢半拍的安。 “我教桐儿骑马,你来做什么。”南婉青拉不住,让人跑了,自然没好气,错处全算在宇文序头上。 她甚少穿窄袖翻领的胡服,革带紧束杨柳腰,如瀑的乌发拧成几股辫子,盘结脑后,戴一顶四角缀有铃铛的方帽,露出光洁的额头,高鼻深目,活脱脱一个趾高气扬的胡人小姑娘。 宇文序见她张牙舞爪的模样,不由取笑:“来看对牛弹琴。” 南婉青气不打一处来,才要回嘴,桐儿却道:“启禀陛下,牛可b马好骑多了。” 眼泪鼻涕挂在脸上,许久忘了擦,桐儿隐隐约约听到一个“牛”,估摸着说的是自己,虽不解话中之意,还是答了话。 众人哈哈笑起来。 南婉青有意冷着脸,扑哧一声,也掌不住笑开。 “罢了罢了,我是教不好了。”南婉青丢开缰绳,招来端茶的宫人,捧起一盏茶水,才掀了盖子,宇文序伸手过来。 柔荑瓷盏一并拢入男子宽厚的掌心,宇文序将茗茶夺去唇边,一饮而尽。 —来源:ⓟò1➇ɡ.c◌м(po18g.com) [1]感谢好友哭哭生替赵文龄小姐姐写的应制诗,诗句解析稍后放在微博@不见长安也,关键词「 解析」,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以康康。 [2]击鞠:即打马球,游戏者乘坐马上击球,入网得筹,规定时间内得筹最多的一方获胜。 捶丸:我国古代以球杖击球入穴的一种运动,类似现代的高尔夫球。 木s:又名十五柱球,游戏者轮流以木球撞击十五根笋型立柱,产生于唐代,类似现代的保龄球。 -- PO⒅ⓖ.cOⓂ 第三十七章跨玉鞍(有修改) 南婉青白他一眼,恨恨抽回手,自斟了一盏新茶。 宫人捧来拭汗的巾布,宇文序一路策马,周身热气未能尽散,凝成额角一层薄汗。 “慢着。”南婉青扬手将人拦下。 宇文序还道是她打算接过手,替他擦去额间细汗,心内欢喜,面上却不露分毫,脊背略略舒展,好整以暇。 素色巾布在手间翻转,前后几个来回。南婉青自顾自擦了手心手背,便将帕子丢下,唬得那宫人连连磕头告罪。 天子器物,旁人不得染指,否则即是大不敬。 南婉青冷冷一哼,一扭脸走了。 真是记仇。 宇文序三两步赶上,他本就生的高,南婉青步子又小,没几步便擒住那只缠了绑带的手腕,拽去脸上一顿乱擦。 怀中人“啊啊啊”“放手”“脏得很”吱哇乱叫,南婉青手被擒住,腰也牢牢扣着,半天不能动弹,只得任由宇文序拽着衣袖拭净了汗。 垂首俯去耳畔,细语呢喃:“现下都是一样了,谁也别嫌谁的。” 南婉青气得柳眉倒竖:“从今往后你休想进我的昭艳殿!” 话音未落,不知何处轰然作响,扑来一阵狂风般的叫好,恍惚地动山摇。 宇文序沉了脸:“何人喧哗?” “回陛下的话,是外宫的球场,勋国公府的人在打马球。”西苑侍官回禀,“白家六爷摆了好几日擂台,未曾败北,引得不少人看……” 白家的人。 眉心微微蹙起,好似平整画卷落了几道凝练的皴笔,宇文序神色冷峭,迫人俯首的威仪。 西苑侍官两腿发软,咣当一下跪倒在地。 “娘娘——”渔歌大惊失色。 缰绳入手,羊皮小靴踏上马镫,足尖当空画出一道凌厉的弧线,轻盈飘渺,宛若霜影孤鸿。 南婉青挣开钳制,反身跨上宇文序骑来的马。 侍从拉不住辔头,只听一声长啸,那白马前蹄腾空,左右乱颠,霎时烟尘四起,想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青青!”宇文序也变了脸色,当即往笼头拽去。 虽说这匹马性情温顺,但陡然受惊,一时发起狂来,力气又极大,行伍中人也难以完全掌控,何况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白马腾跃挣扎,方帽四角的金铃叮叮当当,杂乱无章,南婉青半个身子都朝后仰去,地上一勾人的脸吓得纸一样白,她却泰然自若,双腿发力,稳稳端坐马鞍。 大掌擒来马辔,势如雷霆电光,掌风凛凛。 南婉青紧了紧缰绳,马头向左一偏,宇文序抓了个空。 “马球好,马球有什么不好的。”蹄如踏雪,哒哒两声稳健落地,南婉青玩心大起,抬高了下巴,神采飞扬,“陛下与我打一场,若输了,今夜便去外间睡罢。” 宇文序未及应声,南婉青双腿一夹,马儿得了指示,径直往场中奔去。 “怎么打?”宇文序策马追来,良驹枣红色,白额系朱缨一簇,便是换了一匹新马。 南婉青道:“自然是人分两队,先得三筹者为胜。” 宇文序又问:“打单门还是双门?” 门即球门,木板立地凿洞,后接网兜。单门即场内只设一个球门,双方争夺,击球入网得一筹;双门即场中设两处球门,击入对方球门得一筹。 “双门,”南婉青勒马,抄起侍从捧来的球杖,“不打双门还有什么意思。” 场外奔来两队人马,约莫七八人,以衣衫颜色排开两列,一边青一边蓝,俱是陪打的宫人。 众人下马见礼,南婉青挥一挥球杆:“人说‘对御难争第一筹,天子门边送与球’,你们最好拿出真功夫,谁敢顾忌身份偷j耍滑,倘若给本宫瞧见,便剔了他的骨头做球杖。”[1] 凶神恶煞,有意沉了嗓音,牙缝里挤出的狠话,众人战战兢兢答了“是”,宇文序心下好笑,只觉一团孩子气,争强好胜,嘴上总是不饶人。 侍官将小球放去中央定点,圆球木质,拳头一般大小,内中掏空,其外雕刻细密精致的花纹,以彩漆涂饰,十分精巧。 木槌包了赤红的布,宫人双手合握,“咚”一声敲上团花鼓面的中心。 月g流星,南婉青眼疾手快,一杆将木球击出三四丈远,宇文序存心让她,并未全力追去,与他一队的蓝衣宫人也不敢往狠了赶,才跑了半道,场外鸣锣清脆,南婉青已得了第一筹。 “娘娘进了!”桐儿跳起来,扯着渔歌手腕一阵乱晃。 “奔星乱下花场里,初月飞来画杖头。”金铃声声,南婉青打马归来,行动娴熟,宇文序脱口称赞,一半由衷,一半讨人欢心。[2] 他从不知南婉青还有打马球的底子。 游猎过了半旬,这人不是瞌睡就是摸牌,把巍巍行宫变作第二个昭艳殿,轻易不肯出来。若是以往,宇文序捆也要将南婉青捆在身边,寸步不离才好,如今只怕半途又撞上宋阅,反倒节外生枝,便随她躲在寝殿内,省得交际应酬。 鼻尖吹了风,淡淡的红,南婉青哼一声,若是长了尾巴得翘到天上去,丝毫不领情。 高台击鼓,场中已放了第二球。 咚—— 月杖如利刃破空,划开飒飒风声,宇文序一杆挑起,木球腾跃升空,众人只觉眼底一片残影,那小球已砸往后方。 “拦紧了!”南婉青率先拍马追去,宇文序添了几分用心,不费多少功夫便冲出合围,南婉青追上木球,一杆打回,眼见宇文序赶来,手底下转了方向,反手打给同队的青衣宫人。 蓝衣青衣一通乱枪,数不清转了几道手,小球仿佛撑不住这般天旋地转,咕噜噜跑去另一头。 宇文序最先察觉,跃马而出,如风驰电掣,一马当先,南婉青紧随其后,眼见木球落入宇文序杆下,将球杖狠狠一扬,作势要打,宇文序守紧后方,不论何处打来皆可拦下。 月杖险险擦过小球,转头一g。 宇文序心内暗道不好,却为时已晚,南婉青并未飞杆击球,而是将球g来手下,回手一打,木球便如离弦之箭,直直冲去洞口。 咣—— 金锣敲响,南婉青又得一筹。 “承让。”眉眼弯弯,笑成小狐狸的模样。 宇文序只怕南婉青一筹未得,在众人跟前摔了脸,有意相让,怎料她使得好手段,半点情面也不给他留,只道:“是我小瞧了。” 鬓边碎发咬进唇角,应是疾风卷入,南婉青心在击鞠未曾发觉,宇文序策马追及,指尖划过寒凉如玉的脸颊,将青丝g去耳后。 “陛下是要输了?”场外,桐儿悄声问道。 渔歌浅浅一笑:“且看罢。” 第三球宇文序尽了全力,南婉青也不甘示弱,双方人马足足争了有两刻钟,宇文序一击入洞,撞上守在门边的青衣宫人,球杖挥舞,虽歪了方向并未拦下,也打得那球偏离直线,坠落洞门之外。 “好!”南婉青拍手叫好,转头吩咐,“赏。” 渔歌领命,一福身便要告退,南婉青又道:“传令长庆殿,就说是我说的,将你们陛下的被褥收拾了,搬去外间罢。” 鸦雀无声,众人都低了头,大气不敢出。 “胜负未定,你倒先急着赶我。”语调冷然,心有不悦。 南婉青笑道:“愿赌服输,陛下金口玉言,总不会打算耍浑赖账罢?” “愿赌服输,你也好好记着。” 场中局势急转直下,宇文序全神贯注,攻势凌厉,手中球杖宛若寒芒闪烁的银枪,虎虎生威,还用了排兵布阵的法子。南婉青虽有拆解之策,但于马背颠簸多时,体力渐渐不支,宇文序连进两球,决胜之局也占尽上风。 “娘娘,当心身后!”桐儿双手拢在嘴边,放声大喊。 长杆对撞g连,南婉青夺球失利,手腕酸麻,月杖打了几个转,不知脱手飞去何处。好在同队宫人半道截住,又将球打了回来。 可南婉青丢了球杆。 电光石火间,玉手紧勒缰绳,白马前蹄扬起,踢上飞驰而来的木球,南婉青算准高度,恰好踢去门洞。 嘭—— 宇文序提杆击落,木球未出几寸远,就被挡了回来。 时不我与,大势已去。 月杖高高举起,一杆下去便能决出胜负。 “啊呀——”白马四蹄乱蹬,南婉青歪了身子,眼看便要仰面倒去,从马背摔下。 桐儿吓得魂飞魄散,叫破了嗓子:“娘娘!” 长臂捞起纤细腰肢,眨眼的功夫,南婉青紧紧抱入宇文序怀中。 周身血液似寒川冰封,双手止不住地抖,仿佛梦回卧龙湖畔,生怕一转眼便是天人永隔。 “青……”宇文序才念了半声,怀中人一把夺下他手中球杖,奋力一击。 锣鼓齐鸣,胜负已分。 并非惊马,南婉青故意为之。 “承让。”她还笑得出来。 宇文序收拢臂弯,将人扣在怀里,心突突地跳,怒不可遏:“若是我慢了,你的命要是不要?” 双臂缠上男子后颈,南婉青在宇文序怀中一顿乱蹭:“向之一定能接住我的。” 宇文序看她如此,气也不是,骂也不是,阴沉沉的一张脸,薄唇紧抿,索性不言语。 “娘娘,娘娘——”桐儿小麻雀一般叽叽喳喳地跑来,左传转,右转转,仔细检查南婉青身上可有受伤。 宇文序抱着南婉青下了马,脸色仍是黑得骇人。 襟口取出绣帕,幽香朦胧,丝帕久置怀中,犹带暖意,抵上汗湿的前额,南婉青抬手拭去宇文序额间汗珠。 红帐共枕四处弥散的气息,教人自甘沉沦。铁臂箍紧,柳腰贴上身来,宇文序神色稍有和缓。 “启禀陛下、娘娘,”彭正兴进前行礼,“宫人来报,晚膳已备好了。” “知道了。”南婉青随口一答,转头对宇文序道,“我先去换一身衣衫,你且等等我。” 杏眸清亮,难得的乖巧可人。 宇文序低低“嗯”一句。 早前来时南婉青与桐儿便是在西苑厢房更换的胡服,宫娥领人过去,半途跑来一个端茶的小丫头,一壶热茶全数泼去桐儿身上,好在衣衫厚实,只烫了脖颈上一点皮。 “拖下去,狠狠地打。”南婉青冷声下令。 小丫头一边磕头,一边哭着求“娘娘恕罪”,桐儿不忍心:“她也是不当心,小小一个人,端这样重的茶水,想是上头要得急,这才出了差错,娘娘且饶她一回罢。” “不饶,给我打。” 领头宫女诺诺应了是,岂敢辩驳,约莫是怕祸有殃及,忙不迭献殷勤:“正堂有大夫坐诊,想来也备有清凉消肿的药膏。娘娘容奴婢折罪,领着桐儿姑娘前去上药。” 打马球磕磕碰碰,极易受伤,场外一向有医官随侍,以防不测。 南婉青抬手指了两个宫女:“你俩跟着桐儿,待会儿再来换衣裳。” 语罢进了厢房,众人簇拥过去,端水的端水,拿衣衫的拿衣衫,南婉青挑了一处铜镜前的矮凳,扯下头顶铃铛小帽,只等有人来伺候梳洗。 叮玲玲、叮玲玲…… 方帽在指间旋转,响得冷清。 无人言语,亦无人影。 透过雕花镂空的镜子,满室陈设尽收眼底,侍奉的宫娥都不知跑去了何处。 南婉青心内疑惑,后知后觉站起身来。 “婉妹妹……” 如同无数前尘旧梦似有若无的月色,他轻轻唤她,寥寥三字,苦咽十载春秋的朝思暮想,无限惦念,无尽眷恋。 是宋阅。 —————————— 本文马球相关参考资料: 孙海欧. 我国古代马球流变历程研究[d].哈尔滨师范大学,2015. 宋晓蕾. 唐代马球运动之研究[d].广西师范大学,2013. [1]“对御难争第一筹”出自王建《朝天词十首寄上魏博田侍中》(其四),“天子门边送与球”出自王建《宫词一百首》(其十五)。 [2]奔星……画杖头:出自蔡孚《打球篇》。 -- 第三十八章柳暗 “陛下,起风了。”彭正兴捧来鹤氅,低声说道。 碧色茶汤许久未饮,暗暗的褐,青瓷端在手中,倒映一张模糊不清的面容。 “陛下……”彭正兴也知宇文序久久不言,神色凝重,必是思虑朝政,不许旁人惊扰,只是如今天气寒凉,委实不宜坐在四面开阔的高台吹风。 眼睫闪动,座中人缓缓回神:“什么时辰了?”茶盏放去案几,宇文序起身披衣。 “已过酉时了,”彭正兴道,“宸妃娘娘去了有一会子……” 球场高台,供人观赛休憩之所,此时西山日暮,晚风渐起,云外拂过一行归雁。 宇文序不以为意,事及梳妆打扮,单是耳坠子南婉青就要换上十几对,仔仔细细地看,他早已等惯。 墙根底下猫着一个人影,似是瞧见宇文序起身,往后一缩脖子跑开了,不多时却又慢慢晃回来。 宇文序道:“你们几个把人擒住了,问问来历。” 鬼鬼祟祟,形迹可疑。 三两禁卫贴着墙接近,一把将人按在地上。远远的,宇文序只见禁卫首领问了几句,一勾人等脸色大变,慌慌张张压着人赶来。 “启禀陛下,这人、这人……”禁卫首领欲言又止,回身看了看被堵了嘴的小太监,终究说不出口,抬眼示意身后人取下布团。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与奴才不相干,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万万不敢!”没了堵嘴的物什,小太监连连告罪,一声赛过一声凄厉,“奴才只是奉命行事,是宸妃娘娘命奴才做的……” “宸妃娘娘命你做什么?” 最末一丝余晖没入深山,秋风萧索,刺骨冰寒。 “宸妃、宸妃娘娘命奴才看着,若陛下动了,便传传传、传话过去。” “去何处?” “西、西苑的厢房。”那人呜呜哭起来,“陛下恕罪,奴才一时糊涂,收了几锭金子银子,昧着良心犯下错事,请陛下恕罪!那位宋大人,不是奴才带进来的,奴才只是望风……” 五指挽弓策马,修长有力,铁钩一般掐紧下颌,小太监疼得呲牙咧嘴说不出话,五官扭曲,仿若荒村野庙供奉的罗刹鬼。 “哪位宋大人?” “宋、宋……阅。” 女眷更衣的厢房地处西苑最北端,僻远幽静,守卫森严,少有闲人来往。 步履匆匆,玄衣浮出苍茫夜色,浑似一t,宇文序大步近前,守卫才要伸手阻拦,眼见遥遥追来的天子仪仗,当即跪地请安:“陛……陛下,陛下怎么……” 右手背在身后,手势打了一半。 喀嚓一声,宇文序按上右肩,轻易卸了那人手臂。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藏身一丛花树的小宫女吓得魂不附t,自将爬了出来,哭哭啼啼的只顾着告罪。 “带路。” 门窗紧闭,石阶落了零星几片残叶,廊檐尚未掌灯,看不真切,唯有鞋履踩过枯h,脚底沙沙地颤。 小宫女抽抽噎噎:“宸妃娘娘,宸妃娘娘在……”抬手指了指厢房,不敢进前。 哐当一声闷响,宇文序三两步走上前去,只手拍开,门扉铜环四下摇晃,暮色西风混杂一片丁零当啷。 四目相对。 南婉青显见是吓了一跳,偏过头,躲开宇文序目光,十分惭愧的模样。 “臣妾修仪赵氏,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水蓝衣裙,通身书卷气,好似自古画丹青款款而出,不染尘俗。 赵文龄。 南婉青也讪讪见礼:“见过陛下。” “免礼。”皂靴踏上松鹤延年的毡毯,宇文序进了门,面无所动。 厢房不大,一眼望去看得透彻,除却南婉青与赵文龄,房中只有一个侍奉的丫鬟,再无旁人。 “好半天衣裳也没换,是在做什么。”南婉青仍是一身胡服,宇文序开口道。 向来飞扬跋扈的人低下头,拨弄手里冒着热气的巾布,答得心虚:“我……我……” “我打错了人……” 宇文序这才发觉赵文龄脸上一个红艳艳的掌印。 “早间渔歌给我看应制的诗集,第一篇是赵修仪写的,‘明主宸驾青骢勇’,长了眼睛都知骂我的话。”南婉青道,将热棉巾敷去赵文龄脸颊,“方才我俩正好撞上,我就想问问她存了什么心思,不想一时失手……” 越到后面越没了底气。 众人心中了然,哪是什么一时失手,依宸妃娘娘的脾气,只怕上来就是一巴掌,打得人晕头转向。 南婉青忿忿道:“编书那些人也忒不安好心,赵修仪分明写的是‘明主宸驾推翘勇’,好好的诗教他们一通乱改。无法无天,你也该管一管,今日敢改诗句,明日就敢改钱粮的账册。” 归根结底,还是旁人的错,她惯会为自己开脱。 赵文龄福身道:“误会一场,臣妾笔力不逮才让人寻到纰漏,有损宸妃娘娘清誉。” “娘娘——”桐儿有如惊弓之鸟,嘭一声撞上门板。 方才她跟着人去抹药,半道上思来想去,总是不好。身为娘娘的贴身侍女,自该寸步不离跟着,断手断脚也就罢了,不过烫了一个小泡,又不是什么金尊玉贵的人,怎就娇气成这样。 道一句不去了,脚下往回走。宫女先是好言相劝,说着说着便动起手来,拧起桐儿两只胳膊,不知要拖去何方。那几人看她是个小姑娘,并未使出多大力,桐儿生在农户家,打小放牛犁地,三拳两脚将人踢开,拔腿就跑。 早前听渔歌等人说起后宫勾心斗角的惨烈故事,桐儿脑子灵光,细细一想便知有人暗算,从泼水到上药,只怕就是为了支开她,好对南婉青下手。 桐儿忍着痛转身,火急火燎:“娘……” 陛下,娘娘,还有一位面生的女子,眉目清秀,肿了半张脸。 三人齐齐看来,神色各异。 五尾凤冠,九嫔衣饰,殷红的掌印剐了几道血痕,是南婉青的指甲。 此人应是赵修仪。 “马、马鞭没找着……”小姑娘讷讷低语,满是未将差事办好的自责。 南婉青心领神会:“不必找了,误会一场,误会。” 桐儿点点头,退去一旁。 “陛下恕罪,臣妾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陛下恩准。”赵文龄道,“臣妾自知现下仪容有失,不宜抛头露面,只是与裴参军夫人多年未见,隔着帘子说说话也是好的。恳请陛下恩准,臣妾必当速去速回。” 裴参军夫人便是赵华龄,赵文龄一母同胞的姊妹。赵文龄入宫当年,赵华龄随夫守兵骊山,姊妹二人已五年未见。前日裴参军上书,赵华龄求见修仪娘娘,宇文序是准了的。 谁想撞上南婉青,将人打成这副模样。 “陛下准了罢。”蹦蹦跳跳走去几步,南婉青挽起宇文序宽厚的大掌,左右轻晃。 宇文序自进门问了换衣裳的话,不再言语,一直冷眼看着,乌黑的瞳仁如夜色幽深,难辨喜怒。 小猫儿一样的爪子在掌心乱挠,剑眉微微蹙起,宇文序合拢五指,答了一声“嗯”。 “天色也不早了,”指尖寻去指缝,擦过手心一层薄茧,酥酥痒痒,南婉青道,“我们先回……” 牵着手,绣鞋踏出三两步。 “且慢。” 清浅笑意有一瞬森冷,南婉青回过身,愈发笑得嫣然可爱,娇滴滴的“我饿了”才到嘴边,宇文序却松开手,径直朝屋内走去。 h檀双门圆角柜,一人多高,右门嵌了一块四四方方的铜镜。 “陛……”赵文龄才要开口,南婉青摇摇头,切莫自乱阵脚。 宛如笔墨晕染,玄色身影渐渐占了铜镜大半地方,宇文序步步b近。 一颗心悬在虚空,无处着地,赵文龄双拳紧握,巾帕绞出两个破洞,生怕宇文序再进一步。 “你的帽子。” 方帽入手,宇文序弯腰拾起一阵清脆铃音。 不是柜子。 南婉青笑道:“陛下好眼力,何时掉的我竟不曾察觉。” “渔歌方才拿了赏银过来,说照你的吩咐,已经把我的被褥搬去外间。”宇文序忽地转了话头,“这怎么算?” 他猜到了。 他想给宋阅难堪。 南婉青接过帽子:“渔歌这个懒骨头,也有手脚勤快的时候。” 答非所问。 宇文序脸色又沉下来。 “待会儿回去,我也把我的被褥搬出来,”南婉青环上男子腰侧,尖尖的下颌抵去宇文序穴口,“向之在哪儿我在哪儿。” 赵文龄敛下眼眸。 “我真饿得紧……”委委屈屈。 宇文序总算软了声调:“我们回去。” “恭送陛下,恭送宸妃娘娘——” 夜风呼啸,卷起落叶纷飞,一行人浩浩荡荡逐渐走远,杳无人声。 双手合起门扇,赵文龄道:“出来罢。” —————————— 作者有话说:宝贝们新年快乐,新的一年要天天开心~ -- PO⒅ⓖ.cOⓂ 第三十九章九连环 h檀柜门晃晃悠悠推开,落下一道颀长身影,靛蓝衣袍,内宫侍人的装扮。男子身量清瘦,虽说生得高,套入内侍衣衫却不显窘迫,举手投足,仍是世家子的儒雅温文。 这一劫算是混过去,赵文龄心有余悸,素来平和的语调也严厉三分:“宋行远,你不要命了?” 宋阅,字行远。 当年宋家五郎的百日宴,有高人批命,道此子日坐文昌,一代文杰之象,机缘当从“五经”出。开泰十四年冠礼,当朝太傅赵为宪亲自主持,赐字“行远”,取《中庸》“君子之道,譬如行远”之意,《中庸》脱自《礼记》,恰合“五经”验辞。 赵为宪便是赵文龄曾祖父,赵宋二家渊源颇深。 柜门撞上灯架,发出沉闷的响动。 “我……只是想见她。”内侍纱冠歪歪斜斜扣在头上,宋阅眼眸低垂,像一只浇透瓢泼大雨的小兽。 方才也是一记闷响,南婉青回首,还未将宋阅面容看仔细,赵文龄撞门进来,抓起南婉青就往外拽。 铃铛小帽滚落,叮铃铃不知转了几圈。 赵文龄将南婉青拽出门,西苑地势低平,更衣的厢房在楼阁之上,居高临下,只见宇文序一招制敌,正门守卫瘫了半边身子,草丛里的小丫头连忙爬出来告罪,生怕宇文序找不准路,领着人过来。 “不成了,下去也会撞上……”赵文龄松开手,气喘吁吁,踉跄好几步,她从未跑得这样狠。 今日本是宇文序开了恩,准许裴参军夫人赵氏入行宫拜见赵修仪。赵文龄与姐姐多年未见,想着西苑临近金明门,出入内宫十分便利,因此起驾前来,一则姐妹早些相见,二则省去金殿叩见的繁文缛节。 命妇进宫,车驾止于北端别院等侯召见。赵文龄自内宫而来,距别院北门最近,打算由此而入,免得绕去正门一大圈。 “参军夫人见谅,院中有贵人驾临,封了院子,旁人不得入内,还请裴夫人移驾东阁。”北门冷落,只有两个看门的小厮,这二人竟不识得九嫔仪仗,拦下赵修仪车驾,回了一番张冠李戴的话。 侍女正要开口训斥,赵文龄扬手止住,内宫中人岂会分不清嫔妃车驾与命妇车驾,此二人有鬼。 赵文龄开口试探:“是哪位贵人?” 小厮道:“是宸妃娘娘。” “既是宸妃娘娘在此,我等闲人岂能冒犯。”赵文龄道,“不过车前两串穗子颜色浅淡,入宫参拜实在寒酸,失了敬意。东阁未必有这样的物件儿,还请两位通融,我遣一名婢女悄悄进去,挑几串朱红的穗子,定不会惊扰贵人。” 小厮道:“岂敢劳烦夫人身边的人,夫人放心去罢,红穗子我们挑了,立马送去东阁。” 赵文龄浅浅一笑,心中笃定了十分,这两人必不是宫中侍人。 女眷车驾,唯有皇后可用正红色穗子,内宫无人不知,何况还是看管车驾进出的内侍,何种品级用何种颜色,该b自己的姓氏更为清楚。毕竟这颜色错上一回便是杀头的重罪,姓氏什么的,谁知道下辈子还是不是这个。 九嫔仪仗随侍者二三十人,七手八脚将两个小厮擒住,赵文龄踏下脚凳,五尾凤冠熠熠生辉:“本宫乃是陛下亲封的正二品修仪,你们可瞧仔细了。” 两人吓得脸色煞白,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分明上头只说今日有一位裴参军夫人前来,还未必走北门,若是来了便支去东阁,他们务必守着不放半只苍蝇入内,谁想来了一位修仪娘娘。 掌事太监甩着鞭子走近几步,这二人没见过此等阵仗,胆子小,一五一十都招了,道是金明门洒扫的小太监,白家六爷给了银钱,让他们守在西苑的别院,为宋阅和宸妃娘娘望风。 白家……宋阅…… 赵文龄细细一想,大惊失色,顾不得姐妹相见的正事,拎起裙摆就往内院跑。 赵宋二家沾亲带故,背地里不免暗暗比较。东楚之时,赵家虽有帝师名号,但论朝中门生、天下桃李,宋家首屈一指,风头无二;大齐开国,宋老爷子誓做旧臣,不事二主,宋氏一脉远离朝堂,赵家后来居上,成了最受新帝器重的旧楚世家。 如今五年过去,宋家老爷子驾鹤仙游,宋家也换了新一任掌门人,眼见赵家炙手可热,难免憋着一口气,不仅拉下脸,请求赵家提携宋家子弟入仕,还想尽办法请出归隐终南山的宋阅。 据说当年归隐并非宋阅本意,老爷子一把鼻涕一把泪拦在门前,死活不许宋阅入宫面圣,还备下写休书的笔墨,说什么“家听于亲而国听于君,古今之公行也。子不反亲,臣不逆君,元夷之通义也”,怎能为了一个女子与君上相争,断送前程,为族人招致祸端。[1] 宋阅到底未能入宫,却也不肯写休书,辞了太常卿的职务,隐居终南山。 十年,任凭山下风云变幻,世人怀名利之心请而又请,他悉数谢绝;宋家老爷子弥留之际,差人送了继任家主的绝笔信,他也只回一句“不必”。 如此高风亮节却被勋国公白继禺请动,还献上一篇歌功颂德的《骊山赋》,赵文龄初次听闻,只觉如今编瞎话的人,自己不要脑子就罢了,以为旁人也没有脑子。 篝火宴“青青”“煌煌”之争,嫔妃席位安置后殿,隔着十二折的绢素曲屏,赵文龄听得胆战心惊。 果真是白继禺,果真是《骊山赋》,果真是为了…… 南婉青。 赵文龄自然想到,宋家脱离东楚旧族多年,派系之外,如今有心入朝,风头虽弱根基毕竟还是深厚,于白家而言,确是一枚趁手的棋子。宋家昔日辉煌,如何甘心并入东楚一派屈居末位,因此与白家一拍即合,并不难猜。 想来白继禺说动宋阅的筹码,便是南婉青。 “说是白家的六爷,给了几锭金子,让我俩守着,宸妃娘娘和宋阅在里头说话,千万不许放人进去。” 听了那两个小厮的回话,赵文龄才知早前全数猜错。 白继禺看中的棋子岂是宋家,是宋阅。 白家一向同宇文序面和心不和,宇文序多次借东楚世家之手打压汪白一党,若说朝堂是不见硝烟的战场,南婉青便是东楚一派高扬的旗帜。这面旗帜一日不倒,天下之主一日挡在东楚世家阵前;而只要宇文序依然器重东楚世家,南婉青便不会倒。 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可若是南婉青私会宋阅…… 莫说规矩森严的皇家,就是寻常百姓家,也是足以供人街头巷尾茶余饭后谈论半辈子的闲话。 更何况宋阅身份特殊,天下皆知,南婉青入宫前的丈夫,宋家虽不属东楚一派,追本溯源仍是东楚旧臣,如此一来,便是东楚世家与宸妃娘娘,y将绿帽子往宇文序的头上戴。 天家威严岂容冒犯,倘若闹开,后果不堪设想。 赵文龄不要命一般赶来,跑得凤冠倾斜,上气不接下气,仍是晚了一步。 汗珠滑落微微泛红的脸颊,宛如晨露滑落绯色蕙兰,滴答滴答,石砖绽开几点水花。 “你想救他?”南婉青问。 —————————— [1]家听于亲而国听于君……元夷之通义也:出自《史记·赵世家》。ρò1⑧ɡ.cΟм(po18g.com) -- 第四十章花明 “娘娘!”赵文龄双腿发软,菘蓝搀着人,依在肩上。 菘蓝,赵文龄的贴身丫鬟,方才跟着主子急慌慌赶来,落了叁四步。 喘不过气,眼前雾茫茫一片海,没有思索的余地,几乎是一瞬间,赵文龄点了头。 南婉青将两人拖回厢房,一脚踹上门。 宋阅不知何事,追出几步,踢倒一个小圆凳,弯腰扶正的当口,南婉青又拉着人回来。 目光交错,宋阅直起身,靛蓝衣袍缓缓舒展,仿若浮云遮不住的一角碧空。 南婉青看他一眼,将赵文龄扶去八仙桌另一侧。 啪—— 素手纤纤,一巴掌打上赵文龄脸颊,清脆利落。 “你、宸妃娘娘你……”菘蓝硬生生将骂娘的话咽回肚子里,又惊又气,憋红了一张脸。 出乎意料的变故,宋阅一时呆愣,缓不过神。南婉青不言语,拽起发怔的宋阅往屋内走。 黄檀双门的大柜,右边门扇嵌了一面镜子,南婉青拉开柜门,宋阅不明当前局势却也知她何意,侧身而入。 吱呀,半边柜子合起。 掌心温热,多年奋笔疾书的宽厚有力,缓缓覆上手背,南婉青合拢门扇的动作一顿。 “你也瘦了许多……” 他的眉目隐在黄檀柜门的阴影里,看不真切,仿佛人世不容的妖物,只能龟缩于无边暗夜苟延残喘。 南婉青低眸,骨节嶙峋的一只手,瘦成老树盘虬卧龙的枝干,却是温热的,好似燃尽寿命仅存的一丝温暖。 朱唇轻启,冷静得过分:“白继禺,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你和宋家若想活命,离他远些。” 提及宋家,紧贴手背的大掌微微一颤。 终究只能收回手。 “我看不惯那首应制诗,‘明主宸驾青骢勇’,打了你一耳光,不过是一场误会,有人别有用心改了诗。”南婉青闭拢双门,转头对赵文龄说道,“待会儿你记得求宇……陛下,许你与赵华龄相见,否则不好送他出去。” 赵文龄本就聪慧,一听便知南婉青的应对之策,当即应下,也分不出心神细想,南婉青如何得知改诗与赵华龄入宫之事。 灯影明灭,一只白翅蛾围着烛焰飞前飞后,扑棱棱的,夹杂灼烧的滋滋声。 ——我只是想见她。 叹息的尾音与隐隐约约的焦糊气味四处弥散,渺无踪迹。 赵文龄默然,好话歹话闷在胸中,理不出头绪,末了只得叹一声:“请裴夫人来罢。” 棉布浸透热水,捂上脸颊消肿化瘀,而今渐渐冷却,赵文龄心烦意乱浑然不觉,宋阅捧来铜盆,低声唤道:“多谢你,六妹妹。” 清明如镜,烟雾缭绕,水中倒影朦胧,大略辨出五官轮廓,岁月的痕迹消弭其间,一眼望去,似乎与十余年前并无分别。 那时赵文龄还是淘气的年纪,一日心血来潮扮了男装,跟着她叁哥,赵家叁公子混入太学,听宋老爷子说《周易》,不慎显露女子身份,结结实实闹了一场,有太学生作诗讥讽:胡敲石黛充八卦,扭尽金针绣易经。话中之意,女子岂堪学《易》。 其后某日太学私试,学官出易义题:乾为金,坤为釜,何也?[1] 私试答卷取一人为范本,张榜庭院,以供诸生赏读。众师争论不休,赵叁公子与宋阅,二人难分高下,并列一等。张贴答卷之日,赵叁公子于庭中狂笑,道此文除却承题结尾,内里见解心得,全出自家六妹读《易》札记。诸生受此羞辱皆大怒,必要将赵叁扭送学官,判一个舞弊之罪。 口舌混战中,宋阅揭下自己的卷子,当年冠绝京华的宋家五郎,一举一动俱是受人瞩目,众人还以为他不屑与之相提并论,怎料宋阅摇摇头,叹了“弗如远甚”,将两份答卷奉上宋老爷子跟前,宋老爷子读罢赵叁文章,拍案叫绝,钦定一等。 赵文龄因此得入太学,成为楚国百年间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入太学读书的女子。 “阿公为你取字行远,便是怀着谨守君子之道的期许,立德,立功,立言,成一朝股肱、一代鸿儒,定千秋基业,谋万民福祉……”赵文龄沉声说道。 赵为宪主持宋阅冠礼,既是为了还赵文龄的人情,也是对宋阅寄予厚望。 积石如玉,笔底生花。 宋家五郎,冠绝京华。 当年叁岁小儿也知哼唱的歌谣。 灯下飞蛾仍在扑火,噼里啪啦的,宋阅不答话。 赵文龄径直点破:“白继禺意欲何为,你当真不明白?” 嫔妃私会外男的丑事,倘若宇文序不打算留南婉青,宋阅死路一条;倘若宇文序留下南婉青,宋阅依旧死路一条。 天子亲手捉的奸,无论轻罚重罚,宋阅难逃一死。 他是白继禺不留后招的一步棋,成了,朝堂又是一阵腥风血雨,不成,也可令宇文序与东楚世家生出嫌隙,横竖死的只是一个隐居多年的前朝遗臣。 宋阅道:“那又如何?” 许是烛火昏黄,迷迷蒙蒙如同半睡半醒的梦,恍惚也是这般安静的秋夜,灯下漫开蜜一般浓稠的颜色,赵文龄悄悄拜读宋阅文章,虽是解《易》,行文温柔敦厚似《诗经》,落笔言近旨远又似《春秋》,庄重圆融,堪为天下士子表率。心下惭愧,赵叁选取她读书札记所作的文章,劣处甚多,不过胜在破题奇巧,语带机锋。 当今之世,赵文龄最为钦佩的文人,除了她的阿公赵为宪,还有曾以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宋家五郎。 此时,此刻,为了一个声名狼藉的女子,他执迷不悟,自毁前程,自寻死路。 赵文龄张了张口。 “臣妇裴赵氏拜见修仪……”门外兴冲冲走来一位华服女子,眼见赵文龄肿了半张脸,不管什么皇家规矩,拉起赵文龄便问,“阿宁,这是怎么了?” 阿宁,赵文龄的乳名。 “没什么大碍,不小心磕着了,敷敷药就好。”赵文龄有心遮掩,语焉不详,急忙岔开话头,“阿姐,带他出宫。” 顺着赵文龄目光看去,裴夫人吃了一惊:“宋、五公子?你……”略略一想便知兹事体大,连忙住了口,点头答应。 心口压着一块大石,坐立难安,姐妹二人寒暄几句,匆匆分别。 裴夫人的车驾已在院中待命,侍从点检赵修仪的赏赐,一阵手忙脚乱,宋阅静立廊下,手中提了一鼎香炉,背过身,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入宫第一回见她,是元宵夜宴,酉时二刻的宴席拖到酉正才开,据说陛下在昭阳殿等她梳妆,等了半个时辰,太后气得不轻,却也无可奈何。”赵文龄缓步而来。 南婉青。 赵文龄初次听闻,是宋家五哥哥叁媒六聘娶的正妻,南家的一个庶女。 宋家泼天的权势富贵,为长房嫡子选的正妻,总不过那几户高门贵女。谁能料到落在名不见经传的南家,满打满算,祖上就出了一位举人。这样的人家也就罢了,还是个庶女。 当时京中女子中了邪一般,赵文龄常常听闻谁谁谁家女儿投河上吊落发为尼,家中几位姐姐的眼睛也肿了好长一段日子。 她曾问过她的叁哥哥,宋阅的夫人是什么样的人,赵叁公子笑了笑,留下一句“婉如清扬,绘事后素”。[2] 温文有礼,才貌双全,四书五经中再没有比过这两句夸赞女子的话。 “那夜席上有位嫔妃梳了与她一样的发髻,当着众人的面,她将那人的头发全铰了,剪子使得钝了,头上一簇长一簇短。后来这女子疯了,把花花草草挂上脑袋,吃饭睡觉也不肯摘,没多久跌进湖里淹死了,说是为了捞什么水草。” 绣球香炉轻烟袅袅,背着身,赵文龄看不清宋阅神色。 “上月赏花宴,有两个婆子说了她的闲话,不下蛋的母鸡。下人妄议主子,要打要罚要赶出宫,都是该的,皇后也准了,她却偏偏拿了鸡蛋,往那两人身下……”赵文龄说不出口。 许多时候她也分不清,从前与如今究竟何时是梦,叁哥哥的八字赞语犹在耳畔,约莫斟酌了太久太久,脱口而出那一刹,笑意也透着姗姗来迟的落寞。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我原以为你与那些人总是不同的。”宋阅道。[3] 嗡的一声,像是另半边脸也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 宋阅以为她是搬弄是非的长舌妇,人云亦云,背后说长道短。 赵文龄轻轻一笑。 “她是什么样的人,我自然清楚,不劳娘娘费心。”宋阅俯首,“草民告退。” 转身离去。 啪嗒,啪嗒。 香炉垂下的珠缨左右乱晃,他走得急,肩头月色如霜,凛凛秋风拂不去的苍凉。 赵文龄道:“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4] 宋阅脚步一滞,旋即恢复如初。 —————————— [1]易义题出自陆游《老学庵笔记》。 [2]婉如清扬,绘事后素:“婉如清扬”出自《诗经·郑风·野有蔓草》,“绘事后素”出自《论语·八佾》,古人作画会在空白处补上白色颜料,突出彩色部分,犹如人有美质,然后可加文饰。 [3]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出自屈原《离骚》。宋阅想说的是这句的前一句“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但顾及与赵文龄的情面,没有直说。 [4]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出自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政事》,天地间一年四季,也还有交替变化的时候,更何况是人。“消息”古义指事物盛衰的变化,与今义不同。 -- 第四十一章戏分茶(h) 长庆殿灯火通明,众人屏息敛气不敢言语,渔歌为南婉青布菜,手腕一对金臂钏,束拢宽大的衣袖,行动便利,银筷起落碗碟之间,不时敲出细微的声响。 打马球最耗费力气,南婉青饿得狠了,埋头吃下小半碗饭,渔歌剥了一只虾,放去手边的小瓷盘。 黄釉粉彩花鸟盘,外圈画了桃枝喜鹊,内中并未上釉,素白明净,虾仁嫩嫩的红,稀稀落落挂着几只腿,尤为显眼。 南婉青皱了眉:“不干净。” 渔歌如梦方醒般慌忙告罪:“娘娘恕罪。”语罢却瞟向另一处。 南婉青侧眼看去,宇文序冷着脸,身前一碗粳米饭仍是满的,显见没怎么动。 一嘴的四喜丸子,胡乱咬几口,南婉青艰难咽下。 “无妨,平身罢。”南婉青摆摆手,拿起亦是黄釉描金的汤碗,唤了一声,“汤。” 渔歌总算松口气,陛下筷子也要掰断了,娘娘还只顾着吃。伸了手打算接,南婉青偏了偏,轻巧躲过。 美目盈盈,看向正襟危坐的宇文序。 渔歌才下去的一口气又提起来。 黄釉碗女子单手可持,拢入男子掌心,愈发衬得玲珑小巧。 青花大海碗,炖了野鹌鹑,今日宇文序头一箭的猎物。枣木勺撇开枸杞,舀出一汪清亮素净,宇文序面色不豫,手底动作却是认真,记着她不喜汤中有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乘了七八分满,宇文序一转眼,那人笑吟吟的,又是最乖巧不过的模样。汤碗放去南婉青手边,叮当轻响,还添了一把汤匙。 南婉青捧起碗,宇文序便转头拿了茶水,自顾自饮下半盏。 南婉青本是要引他说话,推拒也好,呵斥也罢,不想宇文序真动了手,扭脸却又去做旁的事,一眼不看她。 哗啦啦泼了余下半盏茶,宇文序本想放回桌案,怀里扑进一个人,南婉青搂上脖颈,唇瓣紧紧贴来,舌尖径直往嘴里钻。 清香悠远,宛若空山新雨,溪水潺潺淌过杨柳岸。 是龙井。 宇文序撂下茶盏,反手环起南婉青纤腰。 丁香小舌扫了一圈,将清茗抢来自己口中,南婉青闹得够了,正欲起身,腰后手臂箍紧,宇文序另一手攀上脊背,舌头也追了来。 “唔……” 渔歌等人悄悄低了眼睛。 宇文序心中不快,力道也狠,来来回回搅了好几通,缠着舌尖不放,抵上胸膛的手渐渐失了力气,南婉青倚在怀中,软了半边身子。 适才二人回宫,简单梳洗一番,换了轻便的衣衫,南婉青还解了头发,青丝摇晃,有一搭没一搭蹭着腰间手臂,不尽兴的痒。 头发丝也会勾人。 宇文序不轻不重咬一口,总算放开。 他确实动了气。 南婉青与赵文龄一唱一和,宇文序便有所察觉,小太监到守卫再到那个小宫女,步步指引,生怕他不知该往何处问罪,必是有人谋划,故意为之。 虽说想通了,仍旧气得紧,南婉青与宋阅,阔别十年再度相逢,不知说了什么话,是执手相看泪眼,抑或是不思量自难忘。宋阅豁出命只为见她一面,她会不会心疼,会不会答应随他请辞离宫。[1] 从前她就说过离宫的话…… 宋阅不能留,必须死。 “大半日饭也没吃几口,还以为背着我藏了什么好吃的。”温香软玉伏在肩头,丹唇开合,微微泛红泛肿,气息拂过宇文序颈侧,又是痒。 但不在今日,宇文序顾及南婉青的名声,暂且放他一马。 “能有什么好吃的。”他答,喉结滚动。 宇文序素来喝的是酽茶,沏得浓,极苦,从前南婉青错拿杯盏喝了,“哇”的一口全吐回去,皱起一张脸,钻进他怀里又捶又咬。 “还说没有,”南婉青抬首,往宇文序唇角轻轻一啄,笑眼弯弯,“甜的。” 身下早已起了反应,宇文序闷气消去大半,念着南婉青纵马疲累,难得胃口好,将人放开来,不想她在怀中又亲又扭的,胯间那处硬得发烫。 宇文序正欲开口,南婉青俯去耳边,红肿的唇吻上耳廓,嘟嘟囔囔,语调似小火慢熬的甜羹,搅不开的暧昧:“我一直带着……” 纤手牵起男人大掌,滑过腰线,摸去腿心,宇文序只觉指尖一点湿意,再深入,触及层迭软肉包裹的坚硬。 那枚刻章的玉石。 她还在耳边娇娇地喘。 宇文序呼吸凝滞,一把将人抱起,撇下满屋侍奉的宫人,快步走去内殿。 “哎……” 身子抛上软榻,南婉青低低唤了半声,另半声被紧接着压来的男人堵在喉间。 今日之事难以轻易善了,她自然清楚,须得好好讨宇文序欢心。趁着更衣梳洗,悄悄塞了进去,他近日最喜欢的小玩意儿。 大掌摸出一只乳儿,白花花的乳肉溢出指缝,宇文序眸色沉沉,宛如一头蓄势待发的凶兽。 “疼——” 尖牙擦过乳晕,宇文序低下头,叼起顶端茱萸,南婉青不想他咬得这般重,求了轻些,他却恍若未闻,又吸又咬,一下比一下更狠,手上也不闲着,将南婉青剥了个干净。 腿间春潮汩汩,宇文序拔出滑腻的石料,捞起一只玉腿搭在腰后,重重顶入。 “嗯哼……”脚尖绷得死紧,南婉青眼角泪光闪烁,宇文序那物事又粗又长,硬起来似一根烧红的铁棍,以往尽根没入也存着力气,生怕伤了她,现下不管不顾一冲到底,火辣辣的疼。 湿滑泥泞,软肉紧紧包裹,宇文序闷闷一哼,咬上美人白嫩的颈。 大掌扣住粉臀,劲腰挺动,紫胀的巨物进进出出孱弱的穴口,气势汹汹,南婉青哭着,“轻些”“慢些”翻来覆去不知求了几遭,宇文序死死压着她,连根抽出,尽根没入,行动愈发凶狠,大抽大送,一屋子噗噗的水声。 “向之……向之……”南婉青受不住,只是哭,落在宇文序眼中,千般万般娇弱妩媚,美人香汗淋漓,媚声婉转的间隙,断断续续叫唤他的名字。 欲龙饱胀勇猛,连连顶弄,汁水四溅,南婉青“呜”的一声,穴内喷出一股阴精,尽数浇去肆虐的阳具,烫得那龟头一阵乱跳,宇文序脑中发虚发白,险些精关失守。 南婉青哆哆嗦嗦泄了身,泪痕斑驳,细白的腿软绵绵挂在宇文序腰后,阳物仍在体内耸动,推开层层迭迭的褶皱,直捣花心。 薄唇含上莹白的耳垂,男子舌面粗糙,反复舔舐摩挲,宇文序粗重的喘息涌入耳中,南婉青推不开,身下又是春潮涌动,淫水横流。 小穴温热紧致,巨龙来回抽插十余下,奋力贯穿,严丝合缝,宇文序龙首一抖,知是要来,连忙狠狠一顶,射出阳精。 宇文序卸了力气,厚实的胸膛牢牢覆在南婉青身上,龙根铁杵一般,结结实实挤满甬道。南婉青神思倦怠,以为他这般蛮力冲撞,应是消了气,不想宇文序将人翻了身。 南婉青浑身无力,脑子也昏昏沉沉,只得任由宇文序摆弄。巨龙撤出时阳精堵不住,缓缓流淌,宇文序扶起柔软纤细的腰肢,长驱直入。 “嗯——”尚未淌出的阳精又悉数顶去花心,南婉青不由一颤,将阳物绞得死紧。 此番并非大抽大干,宇文序打着转,细细研磨,各处戳戳弄弄,逗得南婉青蜜液泛滥,二人交合处湿漉漉的,水声淫靡。 龟头戳上某处地方,宇文序只觉身下玉体蓦地僵硬。 欲龙微微后退,狠命一撞。 “不……不要,不、不——” 南婉青眼前发晕,咬紧了牙关,宫口传来细细密密的痛,扭着腰只想逃开。 宇文序一把将人拽了回来,压去身下,胯间巨物沾满二人淫液,水润光滑,进出幽谷畅通无阻,又是一记深顶,直直撞去那道狭小的缝隙。 “向之,不要、向……不,不要……” 南婉青疼得厉害,娇声讨饶,宇文序不理会,欲龙横冲直撞,发了狠,虎虎生威,硕大的龟头凿开缝隙,劲腰蓄力一挺,直入宫颈。 狭窄湿润,仿佛一张小嘴含上龙首,轻嘬慢舔。宇文序沉声低吼,一连耸动数十下,次次顶入宫口。 南婉青周身乱颤,几欲昏厥,吐不出半个字。宇文序伏去南婉青背上,大手捏紧一团绵软,白浊喷涌,射了满满一穴,灌入子宫。 九月游猎本是为了打乱白宋献赋的筹划,再让宋阅好生看看宸妃如何独得圣宠,趁早断了心思。 宇文序算漏两处,一处漏在低估了宋阅的文采,一处漏在小瞧了白继禺的胆子。 不过还好,他的青青还是他的。 宇文序将南婉青搂入怀抱,他实在要得凶,南婉青哭成了泪人,气也喘不匀,身子和鼻尖透着淡淡的红,呜呜咽咽,春泥似的软在男子胸口,宇文序爱得不行,越发搂紧了腰,将龙根往深处顶。 贝齿咬上乳尖,宇文序一激灵,南婉青已然筋疲力尽,本是泄愤的啃咬,而今倒像酥酥痒痒的磨牙,勾着人浑身火起。 “还闹……”低沉沙哑,浓浓的欲色,宇文序有意吓她,作势将人按去身下。 怀中人当即放开嘴,抽抽搭搭哭得愈加可怜。 “向之——”嘤嘤嗡嗡的,脑袋在怀里蹭,像小猫儿拱人。 宇文序应了一声,吻上额角,合了十分心意:“明日回宫。” —————————— [1]执手相看泪眼,出自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不思量自难忘,出自苏轼《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 -- χdyℬz.cⓄм 第四十二章厝蓬莱 乾元五年十月初一,荆州农人冯喜叁手持《齐律》,赤足入京,跪于丹凤门外,状告勋国公白继禺。 太平口二度决堤,荆州疫病四起,横尸遍野,白继禺封城不报,纵容族亲以筹集赈灾银之名搜刮民财,百姓易子而食,京师震动。[1] 宫道幽暗曲长,两行光秃秃的树,北风呼啸,似是无处可去,刀子一般直往人身上割。 “母妃,冷冷——”宇文复将小脸埋去陆婕妤怀中,不满叁岁的小娃娃,奶声奶气。 陆婕妤紧了紧臂弯,将斗篷捂得严实:“再过一会儿,还有几步便到了。” 怀中小人儿“唔”了一声,乖乖不言语。 “娘娘,看这风急天昏的,估摸着是要下雪了。”蕙心抬眼一看天色,开口道,“娘娘与五皇子都是金尊玉贵的,若是冒雪回去,染了风寒,太后娘娘怪罪下来,奴婢万万担待不起。” 言下之意,倘若宇文复受了病,陆婕妤亦是担待不起。 今夜本是寒衣节宫宴,后宫众人为数不多得见天颜的日子。往年入冬第一日,天子腊享太庙,诸臣避之,礼毕宇文序便入内宫饮宴。近日勋国公重病,药石罔效,只用参汤吊着一口气,宇文序向来器重勋国公,为此忧心不已,辞了内宫寒衣节夜宴,驾临白府。[2] 既无宇文序,饮宴自然少了生气,众人皆是怏怏的。 未等开席,宫外传来消息,一个农人跪在丹凤门外告御状,告的正是勋国公白家。白家贪昧银两,才修的堤坝又崩了口,这人的父母亲便是死于洪水,而后荆州起了瘟疫,他的妻子以及叁个孩子也丢了性命。如此大事,白继禺隐瞒不报,以军队镇压封城,如今城中腐臭冲天,人人相食。 众人听了这样的话,愈发没了饮宴的心思,还有人当即呕出胆汁,忌惮着淑妃尚在席中,也不好多言。佳肴美酒食不知味,草草应付几口,各自回各自的宫里。 今日午后天气好,陆婕妤未备辇轿,抱着宇文复便往摘星楼来了,方才宴散得早,未及唤抬轿子的宫人,想着天气平和,走一走也就到了,不想半路刮起狂风,即将落雪的模样。 蕙心道:“娘娘移步前头的小阁子避一避风,四阳回去把抬轿的人唤来。” “娘娘放心,奴才必定速去速回。”小太监忙不迭应下。 “也好,”陆婕妤拢紧斗篷,宇文复缩着身子,颤颤发抖,“你去罢。” 楼阁二层,游园小憩之所,是丫鬟太监躲懒未能依时点灯,或是点了又经朔风吹灭,漆黑一片,倒有几分阴森骇人。 寒风停息的当口,墙角传来一阵细细弱弱的哭声,听得人汗毛直立,脊背发凉。 “是谁!”蕙心赶忙将陆婕妤护在身后,“谁在装神弄鬼!” 去了一个四阳,陆婕妤身旁还有一个蕙心一个乳母,以及一个小丫鬟一个小太监,一行四五人,却是不怕。 蕙心拔高了音调,一来吓唬人,二来壮声势:“再不出来,我便叫禁军了。” 入夜,禁军巡逻内宫各处,若有异动必定火速赶来。 “是……是我……”墙角慢吞吞挪出一个小丫头,哽着声,手里一盏熄了的纸灯笼。 众人松了一口气。 “你是哪一宫的?”蕙心等人点上灯火,华光璀璨,陆婕妤入内落座,问了来历。 小丫头道:“奴婢是清思殿秦采女手下的,名花椒。” 清思殿,秦采女。 宫中何时有这号人?陆婕妤与蕙心相视一眼,俱是狐疑。 “是原先仙居殿的秦宝林。”花椒似是看出二人疑惑,补了一句,方才黑黢黢看不真切,她脸上肿了老高。 秦宝林降了位份,不知何时又迁去了清思殿。 “你是犯了什么事?悄悄躲在这里哭。”陆婕妤以为这小丫头侍奉不周,受不住主子打骂,偷跑出来,捡一处没人的地方发发怨气,“人食五谷杂粮,岂能断绝七情六欲,哭一哭也好。只是哭了以后,要警醒着下次当心。”语罢唤了蕙心,赐下一盅宴席带回的莲子羹:“趁热吃,吃完便回宫去罢。” 花椒接过汤羹,呆呆傻傻的,半晌回不过神。 蕙心示意切莫忘了谢恩:“这是珠镜殿的陆婕妤。” “婕妤娘娘?”花椒猛地放下汤盅,噗通一声跪下,将头磕得咣咣响,“婕妤娘娘,求求你救救我们家小姐!她病得重,嘴里已经说胡话了,没有药也请不着大夫,只怕、只怕……求求婕妤娘娘开恩,救救小姐!” 陆婕妤吓了一跳,好在乳母早将宇文复抱去里间,否则定会惊哭。 “你且慢,说说清楚,怎么一回事。”陆婕妤道。 花椒直起身,磕破了头,额间沁出红艳艳的血珠,泪如泉涌:“中秋之后小姐便染了风寒,一直不见好。迁居清思殿又是一番闹腾,如今天气愈发冷,又没有药,眼看就要……” 绣帕牢牢捂着眉心,蕙心上前止了血,花椒仍是哭,眼里止不住地掉:“我去找太、太后娘娘,被打了出来;我去找皇后娘娘,他们说娘娘不在……我实在、实在没有办法,求求婕妤娘娘,求、求求……” 皇后于摘星楼主持寒衣节夜宴,的确不在清宁宫。倘若在,这个小丫头也难见到,一个采女请太医的事,皇后宫中女官定不会通传。 陆婕妤道:“蕙心,请何太医去清思殿。” 何太医是专为宇文复请平安脉的太医,与陆婕妤最为相熟。 “多谢婕妤娘娘,多谢婕妤娘娘。”花椒身子一低又要磕头,陆婕妤拦下:“你若磕坏了,谁来伺候你家主子?” 这小丫头的言谈举止,一看就不是宫中侍婢,应是秦采女带进来的。当初太后青眼有加,荣光无二,还许她带着贴身婢女,如今半只脚踏入鬼门关也不闻不问,令人唏嘘。 “娘娘,辇轿到了。”蕙心吩咐了人去请何太医,正好瞧见四阳领着辇轿过来。ΓøùSℍùщù㈧.cøΜ(roushuwu8.com) 花椒千恩万谢地告退,陆婕妤却开了口:“等等……” “我随你去一趟罢,今夜未必是何太医当值。蕙心,”陆婕妤唤一声,“你拿我的名帖去太医院请,乳母与复儿坐了辇轿先回宫。” “这——”蕙心略有迟疑,还是应了,“奴婢这就去。” 清思殿地处太极宫西北角,远离太液池,十分冷僻。 花椒推开殿门,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屋子里如同冰窖,竟比外头冷上许多。 “如何不点灯?”陆婕妤环顾四处,床头微弱一盏小油灯,照不清偌大一个寝殿,昏天黑地,伸手不见五指。 花椒道:“娘娘见谅,灯油不多了。” 陆婕妤心下了然。 房中既无起炭火的炉子,也不曾烧地龙,湿气凝结,怪道比外头冷。 榻上堆了好几层厚棉被,仍旧不顶用,从前如花似玉的人儿,面色惨白,瘦得脸颊凹陷,皴裂的唇断断续续溢出“阿爹”“阿娘”。 陆婕妤叹一口气:“拿水来,她喝不下便抹在唇上,慢慢渗下去。” “娘娘恕罪,没有炭,烧不出热水……”花椒不由哽咽,满是无能为力的自责。 陆婕妤沉默良久,将手中的汤婆子放入被褥之中:“往后若有什么缺的,炭火也好,灯油也好,去珠镜殿找蕙心,或是四阳。” 寒衣节初雪,纷纷扬扬,压折上林苑一株松树,人道“瑞雪兆丰年”。 乾元五年十月初叁,勋国公白继禺以病薨,年四十六,凶礼仪制从简,未得天子追封。后七日,宣室殿诏,削白氏一族官爵,收兵符,斩贪暴者二十一人。籍没其家,财宝凡数千万。 —————————— [1]易子而食:出自《左传·宣公十五年》,易,交换,指交换子女以煮食充饥。 [2]寒衣节,又称“十月朝”、“冥阴节”,“鬼头日”等,为每年农历十月初一,是我国北方百姓祭扫祖先送寒衣的节日。 腊享太庙,诸臣避之:出自《新唐书·卷十叁》。 -- χdyℬz.cⓄм 第四十叁章放妻书 宣室殿。 青瓷杯置于紫檀木小案,小太监沏了一盏君山银针,捧去正殿。彭正兴止住,肘弯搭着拂尘,双掌接过木案。 正殿巍峨,宇文序端坐龙案,手中展开一册奏章,不怒自威。下首青衫士子垂了眼眸,直挺的背,有如孤山翠竹。 彭正兴认得,是勋国公引荐的宋才子,宸妃娘娘的……低了头,更换茶盏,轻手轻脚退回偏殿。 “宋探花是何意。”宇文序合起奏章,冷冷一问。 当年宋阅殿试,楚王钦点的探花,宇文序如此称呼,明摆着给他难堪。 宋阅答问,面色如常:“启禀陛下,草民上奏勋国公贪赃枉法七项罪状,附罪证账本十一册。” 奏章抛去桌案,本是轻轻一声响,落在空旷的大殿,低沉若雷鸣。 “莫不是宋探花以为,宋家能查到的,朕查不到?” “草民不敢,”宋阅俯首,“这七项罪状不过抛砖引玉,草民多日寻访,得了多年前勋国公与逆贼沉良坤密谋造反的书信——” “贤国公,亦在其中。” 宇文序剑眉微蹙。 宋阅道:“勋国公倒台,下一步便是贤国公罢?” “人人尽道,宋家五郎如何光风霁月……” “我要南婉青。”干净利落的五个字,宋阅未曾避讳,未用谦称,未用敬语。 莲花漏滴水间隔莫名漫长,漫长的沉静,轩窗风雪簌簌,天地凝成一方坚冰。 “陛下意在铲除汪白一党,勋国公爱财,贤国公重权,明诸心故知所往,臣愿效犬马之劳。”宋阅俯首再拜,“或是,东楚世家。”[1] “觊觎君上宠妃,宋大才子在终南山读了十年圣贤书,读出的竟是这个道理。”宇文序唤道,“彭正兴——” 彭正兴连忙答了“在”,宇文序扬手示意,将笔墨书卷端去宋阅身前。 “宋探花果真有心为君分忧,且留下姓名罢。” ——放妻书。 隶字端庄遒劲,结笔尖尾似一把寒光闪烁的剑,扎人眼目。 “盖闻托盘上食,昔说梁鸿之妻,把笔画眉,今传张敞之妇。累劫共修,以得缘会。一从结契,要尽百年。奉上有谦恭之道,恤下无党无偏。家饶不尽之财,妯娌称长延之乐。何乃结为夫妇,不悦鼓瑟,六亲聚而咸怨,邻里见而含恨。苏乳之合,尚恐异流,猫鼠同窼,安能得久。参商结怨,二心相异,盖是前因不遂,覆水难收。妻不论叁年柴飰,夫休说六载衣粮。各自分离,一言致定。今诸两家父母、六亲眷属,故勒手书,千万永别。”[2] “后宫佳丽叁千人,叁千宠爱在一身。”宋阅冷笑道,“陛下当真以为瞒得过天下人?”[3] “昔年以宸妃之名于起凤山建造宫室,天下人日日夜夜地骂。沉良坤谋反,陛下神兵天降,却又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英明神武。” “世人道宸妃狐媚惑主,以至陛下空置后宫,却不知汪白二人献女,存王莽篡汉之心。陛下以她为马前卒,坐山观虎斗,倒是悠然自适,霁月清风。” “年年劳民伤财的荔枝道,不过是为了京城差使自由往来江南粤东,盐政粮产,赋税劳役,不必经他人之手,即刻上达天听。” 彭正兴干咽一口唾沫,胆战心惊,不由低声劝阻:“宋先生,住口。” 宋阅不理会:“陛下对她,岂有半分怜惜之心?她只是一把称手的刀,一张挡下脏水的遮羞布。这些年勾心斗角,如履薄冰,难道于叁宫六院之中为陛下捐躯报国,才算死得其所?” “想来宸妃娘娘多年无子,也是陛下手笔……” “放肆!”大掌狠狠拍上桌案,震落枯木逢春墨玉笔筒,咣当巨响,恍惚穿云裂石。 “你签是不签。” 彭正兴心知,这位宋先生签不签皆是死,但签了好歹留个全尸。 嘶啦—— 白鹿纸轻薄光洁,顷刻化为碎片,宋阅指间散开一捧雪。 “南婉青,我宋阅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子,今生今世,至死不渝。” “来人,”宇文序沉声下令,“拖下去,打入天牢,择日问斩。” 殿门开合,禁军反剪双臂,将人押解出去,悄来寒风一缕,素雪叁四。 不识字,乱翻书,清风向来玩闹,哗啦啦的,偏偏翻开宋阅奏本。 魏碑,方笔。 宇文序心内窝火,脑中却是格外清醒,他习字多年,呈《骊山赋》时,便认出宋阅学的是魏碑,运笔架构,隐约有张猛龙的底子。[4] 似乎谁也学的是魏碑……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一抬眼,七夕之夜,南婉青写的《小雅·隰桑》。 宇文序求来的斗方,一十六字,嵌入水晶打磨的小框,制成插屏样式,笔画方正,是魏碑。 宇文序不常看南婉青写字,以为她学的是簪花小楷。那日替她研墨铺纸,只是求一份心意,好坏不打紧。怎料南婉青落笔挥毫,骨法洞达,写的竟是魏碑,点画峻厚,意态奇逸,得高人指点,入了门的。 不足之处在于笔力虚浮,未能写出魏碑的魄力与气象。想来少时习字,长辈怜她辛苦,执了手一笔一笔教,虽说此种法子最为神速,但走了捷径,后续难以大成。[5] 宇文序问了师承何人,南婉青哼哼唧唧不答,缠着他滚去了榻上。 龙案宽阔,流水般滔滔淌去天下大事,千秋功业的一角,相看两不厌,是她亲笔写就的情诗。 南婉青的字是宋阅手把手教的。 水晶屏风打落书案,噼里啪啦,零零碎碎。 “陛——”彭正兴正欲请安,一席话咽回肚子里。 这屏风是宸妃娘娘所写,陛下的爱物,轻易不许人碰,平素擦拭亦是亲力亲为,今日却…… 彭正兴暗暗叹一口气,宋阅自己不要命倒还罢了,如何不为宸妃娘娘想一想。 “何事?”宇文序发了话。 “启禀陛下,宋阅身上搜来的物件儿,并无书信。”彭正兴侧过身,小太监一样一样奉去御前查看。 彭正兴道:“衣衫、鞋底、荷包,全数拆开了。” 宇文序忽地开口:“且慢。” 月白荷包颜色老旧,瞧得不仔细只道是素白,一轮明月,一丛翠竹,并非常见的好意头。 明月,翠竹。 宋阅,南婉青。 “陛下?”彭正兴不明所以,宇文序盯着宋阅衣物出了神。 经由禁军搜查,荷包已然剪破,宇文序随手一抓,扔去炭盆。 “摆驾昭阳殿。” —————————— [1]明诸心,知所往:出自吕祖谦,朱熹《近思录》。 [2]参考资料:陈得胜. 敦煌出土放妻书研究[D].甘肃政法学院,2015.在原文基础上有增添修改。 [3]后宫佳丽……在一身:唐白居易《长恨歌》。 [4]张猛龙:即《张猛龙碑》,全称《魏鲁郡太守张府君清颂之碑》。是北魏碑刻中最负盛名的作品,为精严雅正书风的代表。 [5]魏碑相关知识出自清康有为《广艺舟双楫》。 作者有话说:前夫哥的推测大部分是真的,除了最后一条,序哥不会用下药这样阴毒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女子。起凤山藏兵和外戚从前都解释过,前夫哥新提出的荔枝道,也是序哥拿青青做幌子,名为给宸妃娘娘送荔枝,实为加强对南方地区的控制。 序哥对青青的感情有一个变化期 第一次见面青青捧来玉玺,光着脚,这里插一句,古代女孩子的脚是很隐私的,大家可以把脚等同于现在的胸,她光着脚相当于……所以序哥第一眼很不喜欢这个贵妃娘娘,看玉玺的时候是用银枪挑开的盒子,因为不想和她接触,还差点收不住手伤了青青。至于后来为什么替她挡沉良坤和白继禺的剑,因为她是人证啊玉玺在她手里,活着比死了有用 第二次见面是汪云雁那件事,青青变成序哥的救命恩人,而且他刚睡了人家,才许下的承诺,袁冲来杀人他肯定会护着,因为她是人证啊搅了汪沛舟的局,活着比死了有用 第叁次见面是序哥去瑶台,他以为青青只是为了寻求庇佑,对她是有感激和怜惜的,交谈才知道她一手造成这些天的局势,就有了忌惮和不信任。二人达成合作,他心里想的“既是逢场作戏那便放纵到底”,翻译一下就是先冲了再说(PS:一个大美人酥胸半掩抱着你左拱右扭还能忍住这是人吗) 后来立青青为宸妃,从他给太后的解释可以看出,序哥更多的是把青青当成一个制衡朝局的工具人,那么一点点动心和喜欢也都被忌惮压住,再加上汪白二人送女眷入宫,简直是把“我要当外戚”刻在脑门上,所以青青工具人身份增加了一个任务,就是在后宫搅浑水 序哥宠爱她,一是为了表现对东楚世家的看重,如果宠爱一个人不能表现对她身后势力的看重,杨贵妃就不会有“兄弟姊妹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二是任凭汪白一党叫破喉咙诶我不睡我不睡我就是不睡,想当外戚做梦去吧,把不入后宫的骂名推去青青头上;叁是他对青青有好感,两人xsh很和谐,白嫖谁不爱(不是) 多年之后序哥明白自己的心意,因为压制情感的忌惮消失,而喜欢有增无减ΓøùSℍùщù㈧.cøΜ(roushuwu8.com) 为什么忌惮消失了?首先看看忌惮从何而来,是青青谋划天下的政治才干,在自己手里是把好刀,在别人手里也是无往不胜的利器,今天她为你办事,谁知道明天会不会算计你。目前二人有共同的敌人,汪白一党,但就像前夫哥说的那样,为了中央集权,序哥不会放过白继禺汪沛舟,也不会放过东楚世家 早先序哥对青青的宠爱,仅限于后宫,仅限于给她好吃的好玩的漂亮衣服漂亮首饰,以及她对各位嫔妃闹事的时候,站在她身后撑腰 如果那几年青青插手的是中央任命官员,立储,或是培植党羽,夺嫡,序哥绝对不会放过她 青青对政治不感兴趣,序哥坐稳江山她就安心打牌去了,看看她都干了些啥,一是在后宫各处找茬,二是吃喝玩乐,叁是不间断表示嘤嘤嘤向之向之我好喜欢你鸭。偶尔触及朝政,也只是用奇奇怪怪的手段为序哥解决问题(比如《世族志》拟稿) 很多人问,为什么序哥那么宠爱青青还和别人生孩子,因为前四年的宠爱大部分是装的,心动被不信任和忌惮压得死死的,他也觉得这个女人并非良善之辈,时刻告诫自己保持清醒。发现青青确实没有政治野心,就放心了,陷进去了,后知后觉已经这样喜欢,所以有了那句“情难自禁” 我不想说一个帝王的爱没有政治考量(昏君除外),也不觉得审视和斟酌影响这段感情的纯洁性,因为各处恰好,本身就是天作之合 我知道对于大部分人而言,可以接受男非c,一旦男主遇见女主就不能有别的女人,那么我承认,序哥是男主里的差生,直到“情难自禁”的坦诚之后才为青青守身如玉 难以接受的,觉得雷的,来去自由 感谢大家看到这里 -- 第四十四章琥珀光(h) 昭阳殿东阁,一簇柏枝探出凤尾尊敞口,繁茂葱郁,如烟如雾,缀满青绿小巧的果子,应是新插未久,尚余零星残雪。 “娘娘,若是陛下知晓……” “你不说,我不说——” 话音未落,宇文序哗啦一把掀开水晶帘。 主仆二人手忙脚乱,渔歌大跨一步,挡在南婉青身前,遮得严严实实:“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宇文序未赐平身,甩下珠帘,径直朝二人走来。 守门的小太监禀报,宸妃娘娘身子乏,歇下了,只留渔歌姑娘侍奉。宇文序便免去接驾的通传,悄悄进了门,只恐扰她清梦,谁想在帘外听了这一番话。 “退下。” 隐约可察的怒气,渔歌微微侧首,瞥见南婉青点了个头,战战兢兢退去一旁。 “向……” “手。” 南婉青直挺挺坐着,双手负在身后,不知藏了何物。宇文序沉下脸,宋阅今日有恃无恐的模样,倘若太极宫有宋家内应,那些混账话说不准已传入昭阳殿。 “向之——”足尖挑开玄色衣袍,绕着宇文序脚踝,一上一下慢慢磨蹭。 宇文序不为所动:“拿来。” 南婉青心知糊弄不过去,撅了嘴,不情不愿伸出手。 秘色瓷莲花碗,五彩缤纷,红的是樱桃,绿的是杨桃,白的是荸荠,浇了一层桂花蜜,碎冰参差晶莹。[1] 一个冰碗。 宇文序一愣。 “古人云‘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如今天寒地冻,我却躲在烧了地龙的热屋子里,真可谓与时相悖,逆天而为。”南婉青正色道,“因此我让渔歌取了一些冰雪,放入时令鲜果,且做饭前茶点,正是依循‘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的养生之道。”[2] 渔歌欲哭无泪,只想把头拧下埋进地里。 宇文序久久不言语。 “好罢,是我贪嘴要吃冰碗。”南婉青撇下莲花碗,双臂紧紧搂去宇文序后颈,“向之,我错了……” 宇文序素来不许她吃生冷的玩意儿,于肠胃有害无益,叁伏天亦然,最多一盏冰镇的酸梅汤、绿豆汤,还需得用过饭。添了碎冰的冰碗,既是暑日里,南婉青也不敢拿来他眼皮子底下。 所谓宠爱,抵不过明令禁止的帝王权威,她一清二楚。 南婉青踮着脚,鼻尖在脖颈处胡乱蹭,温热的气息拂过喉结,酥麻一片。 总是这样会闹人,一天认叁回错,从不见改。 宇文序揽起腰,将人按去坐榻,一口咬上肩颈如同弦月的弯。 南婉青“唔”一声,纤手攥紧宇文序衣襟,不敢轻举妄动。 宇文序咬得重,泄愤一般用了狠劲,他以为她躲躲藏藏是为宋阅遮掩,凑了千百句解释的话,生怕她不信,南婉青却只念着一个冰碗,一时间不知是喜是气。 舌尖舔过齿牙深咬的红痕,身下人轻轻一颤,抵上胸膛的手使了力气,并未将宇文序推开。 南婉青一向不许他咬上颈侧,道是穿衣裳不好看,倘若宇文序失了分寸咬出痕,叁四日不能近身。偏偏她又喜欢咬人,尤是宇文序隔日有朝会祭祀的大事,前前后后咬了好几道,衣领也遮不住,回回认错,回回不改,霸道得很。 “向之,你不气了罢?”细声细气,带着试探讨好的意味。 怀中人泪眼朦胧,想哭又不敢哭的委屈,南婉青少有示弱的时候,千娇百媚,最是惹人疼惜。 朱唇缓缓贴近,宇文序侧首避开。 “向之!”一头扎去男人怀里,南婉青哭得梨花带雨。纵使以往如何生气,宇文序也不会避开她的亲近,等着胡闹够了,认命似的低低一声叹息。 宇文序紧了紧臂弯,怀中人越发朝身上贴。 这样才好。 “哭什么。”有意冷着声。 抽抽噎噎不答话,哭得更凶。 大掌抚上肩头,褪去南婉青的外衫衣裙,地龙烧得旺,她衣衫单薄,叁两下便干干净净。 南婉青见状止了哭,攀上身,又亲又咬。宇文序却擒住双手,移开身子,将人按去软榻。 “向之……”哭红了眼睛。 宇文序不看她,松散腰间帛带,绕过南婉青胁下,拢起一双椒乳,顶端红樱颤颤。玄色帛带宛若墨笔拖出长长一尾,紧紧缠上两条纤细的胳膊,绑去坐榻细梁。 玉体横陈,黑白分明,身下人难得乖巧随他摆弄。宇文序垂眸,南婉青怯生生望着他,眼角几颗泪珠,将落未落,楚楚可怜。 胯间物事不由抬了头,宇文序只怕她瞧见,侧身拈起一粒樱桃,沉声道:“长长记性。” 樱桃剜去核,余了一个小孔,碎冰蜜糖渗入,酸酸甜甜,是她爱吃的东西。 “嗯——” 朱红色小果扣上乳尖,碎冰消融,混着粘稠的蜂蜜,缓缓划过雪峰。 南婉青虽是半卧,酥胸由帛带缠绕束拢,浑圆挺立,顶端缀着两枚樱桃,红白相衬,十分诱人。 “向之……”玉足探去宇文序腿间。 宇文序快手按下,俯身舔弄雪峰滑落的蜂蜜水,舌苔粗糙,擦过绵软乳肉,南婉青咿咿呀呀地扭,手腕牢牢拴着,半点动弹不得。 鼻尖热气喷洒,光洁的肌肤泛起酥痒,宇文序咬开樱桃,汁液四溢,口舌包裹乳尖,肆意吸吮,啧啧有声。 身下春潮涌动,南婉青浑身起火一般,掌不住又是哭:“向之给我——” 宇文序充耳不闻,转头咬开另一侧樱桃,淡粉汁水一路淌去南婉青腿心,细细的水渍,流畅晶亮。 “嗯啊——嗯——” 南婉青奋力挣脱手上束缚,愈是挣扎愈是牢固,帛带勒出道道红痕,平添欲火。男人舌尖沿着孱弱水痕向下描画,无处纾解的痒,途径浅浅一窝肚脐,宇文序轻咬一口,身下人又是一阵战栗。 “向之,你行行好,向之——”花谷春水泛滥,濡湿一片被褥,穴口红肿,一张一翕,已是渴极,南婉青生不如死。 纵使沁了满头豆大的汗珠,龙根坚硬如铁,浑似火烧,宇文序偏不遂她心意,花蕊娇嫩,仿佛浸透春雨,俯首轻轻一吻。 “嗯……”南婉青周身瘫软,嚷不出多余的话,气喘吁吁。 软舌钻入重重褶皱,四下翻搅,酥麻入骨,舌尖寻到那一处小圆粒,百般摩挲,南婉青一激灵,阴精喷涌淋漓。 宇文序起了身,解开绸裤,巨物当即跳出来,紫黑粗壮,顶端溢出丝缕白浊。龟头抵去南婉青腿间,泥泞湿滑,左右乱滚,不肯入内给个痛快。 “向之,给我——”泄了一次身,南婉青仍旧不得快活,宇文序又使得好手段,勾人心痒。 宇文序解开南婉青腕上帛带,低声蛊惑:“想要,自己来。” 南婉青总算行动自由,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扑倒宇文序,抬腿一跨便坐了下去。 巨龙顶开层层阻碍,直捣花心。 “嗯哼——” 南婉青伏在宇文序肩头,上上下下一阵耸动,腰肢柔软如同水蛇一般,打着转,任由龙根在身下横冲直撞,香汗直流。 宇文序扶上后腰,掌心干燥,灼热的痒意,察觉甬道狠狠一绞,便放开精关,一灌而入。 “向之,里头痒,向之,”南婉青软去宇文序怀中,她力气终是小,筋疲力尽也不尽意,内里空虚挠人,“你动一动,动一动——” 宇文序却不紧不慢:“此后还敢不敢了?” “不、不敢了……” 乖得很,予取予求。 “叫向之哥哥。” “向之哥哥……” “叫夫君。” “夫君……”娇娇怯怯,甜得腻人。 宇文序一翻身,狠狠顶入,精水本已灌满,涌去更深处,南婉青呜一声,魂飞天外,不觉又到了一次。 阳物硬挺,正是龙精虎猛,宇文序连连贯穿,南婉青受不住,脚一抖,撞落案几旁的莲花碗,只听咣当脆响,宇文序深深一记,顶开花心。 水晶帘雾霭茫茫,渔歌候在帘外,早在宇文序第一回将南婉青按去坐榻,便退了出来,眼下也不敢进去收拾,耳畔仍是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不知又要闹到几时。 —————————— [1]秘色瓷莲花碗:参考文物五代秘色瓷莲花碗,现藏于苏州博物馆。 [2]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出自庄子《齐物论》。 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出自荀子《天论》。 -- 第四十五章压金线 天沉未曙,南婉青睡意正酣,明知她梦中气性大,宇文序却一反常态,硬是将人拽起来,侍奉更衣。 昨日东阁二人闹至黄昏,南婉青累得没胃口,用了几勺粥便昏昏睡去,半夜宇文序又咬醒,掐着腰狠狠入了几回,眼下正是疲乏困倦的时候。 往常南婉青必定一脚踹开,思及宇文序侧首回避的吻,只怕他心有嫌隙,少不得忍气吞声,耐着性子替他更衣。 风雪敲窗,黑压压的天,寝殿灯火辉煌,宫人手捧天子衮冕,皆是低着头,不敢近前。南婉青困得睁不开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套上织金缀玉的衮衣,宇文序又不老实,这儿摸一手那儿亲一嘴的,嗡嗡嗡似一只烦人的蚊子,南婉青恨不能一掌拍死。 “松了些。” 一张脸埋在男子胸口,南婉青撑不住,卸了大半力气,双臂环去宇文序腰后,系起玉带板的银扣。 宇文序高出不少,薄唇吻上发顶,语调含糊。 怀中人重重吐出一口气,手臂收拢,扣紧一个孔,想必蹙紧了眉头,咬牙切齿的模样,宇文序不由失笑。 为求稳固,玉带板的孔洞略小于银扣,南婉青蒙着头,单凭手下感知,屡屡落空。 彭正兴急得满头大汗,今日朝会,陛下更衣唤了宸妃娘娘,偏偏两人你侬我侬,磨磨蹭蹭,一条带子磨了半刻钟,估摸着是要迟了。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彭正兴也不敢开口煞风景,只得干着急。 “咔嗒”一声微不可闻,众人如听仙乐,喜笑颜开,连忙捧上玉佩香囊。 南婉青倦眼惺忪,就近挑了一枚黛紫色香囊,挂去宇文序腰间。 宇文序道:“这香囊瞧着眼生。” “启禀陛下,旧用的香囊气味淡了,换了新的。”彭正兴顿一顿,“皇后娘娘亲手所制,添了安神驱邪的药草。” 宇文序未置可否,打量南婉青神色,紫色丝绳穿过玉环,打了个底结,南婉青毫无芥蒂,认认真真。 宇文序只当她七分心神未醒,左耳进右耳出,未曾听仔细,朝彭正兴使了眼色。 彭正兴忙道:“老奴斗胆一言,请宸妃娘娘恕罪。衮服为黄,香囊为紫,颜色委实冲撞……” 叽里咕噜不知说什么,南婉青昏昏欲睡,随口“嗯”一句,也不解开。 宇文序得了这一声,正中下怀:“你替我绣一个。” “嗯?” 顺嘴是有气无力的应答,缓过神来,尾音高了叁四调,南婉青霎时清醒,只想打嘴。 “这……”南婉青才诌出推诿的托辞,宇文序神色凛然,并非说笑。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南婉青点点头,“绣个红底金福字的罢?恭祝陛下洪福齐天,万岁万岁万万岁。” 福字最为简便,取色单一,横平竖直。 宇文序道:“不成,要鸳鸯戏水。” 一只鸳鸯配有七八色的线,长翎短羽,针法亦不尽相同,十分费工夫。 南婉青还是更情愿打双陆,掷升官图。 “天子衮衣,绣有日月星火,龙山华虫,彰显天家气象,威严肃穆,倘若与鸳鸯此等凡鸟相衬……”一抬首,撞上宇文序幽深的眼眸,四目相对,南婉青哈哈一笑,“也不打紧,向之喜欢就好。” 宇文序心满意足,长臂一伸,将人抱去床榻:“你且好好歇着,午后让尚功局的司制来,描一个新花样,替你省省功夫。” 南婉青不由腹诽,你让她绣更省我的功夫。 大掌掖好被角,宇文序俯身,鼻尖相触,柔柔蹭了蹭,气息灼热交缠,难分难舍。 临别浅浅一吻。 南婉青又气又困,心里还未骂几句便抵不住困意,一觉睡到日上叁竿。 昭阳殿宫人今日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能不说话的尽量打手势,生怕风吹草动惹怒宸妃娘娘。 吕司制的小衣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换了叁四回。 “吕司制,昭阳殿的地龙果真这般热?”眼看吕司制又是汗流浃背,南婉青放下绣框,开口询问。 吕司制跪地请罪:“娘娘恕罪,奴婢近来肝火旺,昨夜喝多了水,因此汗如雨下。数次失仪,恳请娘娘责罚。” 宫中历来传闻,这位宸妃娘娘最是不好相与,吕司制偏又碰上南婉青冷脸动怒的时候,昭阳殿宫人亦是谨小慎微,大气不敢出,她如何不害怕。 南婉青也懒怠应付生人,只道:“退下罢。” “谢娘娘恩典,谢娘娘恩典。”吕司制如释重负,抹着汗走了。 南婉青抓起绣架,左看右看不顺眼,闷闷扎几针。郁娘却高兴,从前时常劝南婉青为宇文序做针黹,南婉青只惦记“杠”“吃”“清一色”,全然不理会,如今终于开窍。 郁娘端来一盏甜羹,喜上眉梢:“娘娘,女红针线最耗费眼睛,这道冰糖荸荠甘甜爽口,养肝明目,当下吃……” “启禀娘娘,观云殿宋采女求见。”渔歌入内通传。 郁娘正要啐一句没眼力见的小蹄子,南婉青却来了兴致,抛下绣架:“快请快请,请去偏殿。” 鞋也不穿,光着脚便跑了。 郁娘瞪了渔歌一眼,一手拾起绣架,一手拿着汤羹,追去偏殿。 南婉青好容易甩下包袱,郁娘前后脚就来了,喋喋不休又是将那一套固宠的话,才起了头,只听脆生生一句—— “五嫂嫂!” 瓜子脸,桃花眼,眉间自有一种文弱娇柔,与当年纸鸢断线独自垂泪的小丫头一般无二。 宋阅的九妹妹,宋梦真。 “大胆!”郁娘厉声呵斥。 宋梦真瑟缩一颤,已然受了惊吓。 “郁娘,”南婉青低低一唤,转头吩咐,“赐座,上茶。” 昭阳殿素来闭门谢客,后宫嫔妃无人来,无人敢来。宋梦真今日造访的消息,约莫不多时便会传遍叁宫六院。 “五——”宋梦真堪堪启唇,郁娘猛地抬头,吓得她又一抖,“宸、宸妃娘娘……” 欲言又止。 南婉青开门见山:“鸢喜鹊尾翎是你放的?” “你,怎么……”垂下眼帘,指尖缠着宫绦的玉珠,宋梦真惴惴不安。南婉青是幼时替她糊纸鸢的五嫂嫂,亦是当众扇了秦采女一巴掌的宸妃娘娘。 “是淑妃娘娘说的,假若径直来昭阳殿寻你,势必引人耳目,反而坏事。问我,有没有什么物件儿能引你出来,四下无人说话方便。”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南婉青早知如此。 宋阅还曾告诫宋梦真白家人不可信,宋家未免将女儿养得太傻了些。 南婉青良久不语,宋梦真还道是她生了气,噗通跪下:“此前种种是我疏忽,此番前来也是我鲁莽,娘娘,要打要罚我都愿意受着。只是、只是……” 两行清泪,楚楚动人:“只是五嫂嫂,你看在从前的情分,救救五哥哥罢!他、他被关入死牢,只怕命不久矣,你看在——” 泣不成声。 宇文序不会放过宋阅,南婉青自然清楚。 “我救不了他,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南婉青道,“陛下打算让他做什么,让宋家做什么,照做就是了。” 汪沛舟。 宇文序目前的心头大患,只是依宋阅和宋家那群老古板刚正不阿的性子,定然不愿成为帝王玩弄权术的棋子,不掐起来才是怪事。 “陛下、陛下让五哥哥,签放妻书。”宋梦真哽咽道。 郁娘只见南婉青端茶的手稍稍一滞,旋即恢复如初。 一个小太监打了帘子进来,利落请安:“宸妃娘娘,陛下正往昭阳殿来了,请娘娘预备接驾。”语罢瞟了一眼哭哭啼啼的宋梦真。 “知道了。”南婉青懒懒一应,小太监接了渔歌的赏银,回身复命。 御前侍奉的人身影渐远,紧着这一段空当,宋梦真檀口微张,仍有话说。 郁娘道:“宋采女,陛下驾临,闲人退避。” 南婉青捡起绣架,愁眉苦脸。 宋梦真深深望去一眼,双瞳剪水,潋滟万语千言,终究只道:“臣妾告退。” -- 第四十六章心慌 冰糖荸荠见了底,桌案孤零零一只白瓷汤盅,南婉青斜倚软枕,银针刺破锦缎,牵引丝线一串沙沙的细响。 郁娘越看越是欢喜,轻手轻脚收拾残羹,余光瞥见一道颀长身影,负手而立。 “参见陛下,陛下万安。”郁娘赶忙行礼。 落针迟了片刻,南婉青并未回首。 “平身。”喜怒不形,如松风谡谡。 身后软榻微微下陷,宇文序脚步轻缓,踏过厚毛毡毯,一路悄然无声。 “你瞧瞧,好不好看?”南婉青依入宇文序怀中,脑后枕上男子紧实的肩。皓腕凝霜,举起滚圆竹木绣绷,墨线勾勒的底稿,一对戏水鸳鸯,一支并蒂莲,针线稀疏,只绣了个大概。 手掌抚上腰侧,宽厚有力,宇文序沉声应道:“好看。” 南婉青歪了头:“你这是真话还是哄人的话?” 宇文序道:“自然不骗你。” 南婉青将绣绷掷了,回手揽上宇文序的肩,唇齿轻触,蜻蜓点水般啄了一口:“从前你答应我的话,还作不作数?” “什么话?” 南婉青道:“你说,若是我替你养玉……” 那枚浸透二人精水的玉石,宇文序拿去刻了连珠印,所谓连珠印,一个印章由两方小印相连而成,可拆可合,一方篆字“子佩”,一方篆字“我思”。 宇文序自留“子佩”,给了南婉青“我思”。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1] 丹唇凑近宇文序耳畔,南婉青吹气若兰:“便许我一件事。” 铁臂猛地箍紧腰肢,将人往怀里狠狠一带,南婉青踉跄栽倒,再抬首,宇文序眸光阴晦,直直看来。 朔望两日的大朝会,群臣入宫觐见,人人一本奏书,争先恐后堆去宣室殿。当是时宇文序最为繁忙,常常晚膳也顾不上吃,而今却撇下堆积如山的政事,散了朝便摆驾昭阳殿。 宋采女拜见宸妃。 他因何如此,二人心照不宣。 “陛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玉指尖尖,在胸膛四处绕圈。 宇文序扣住胸前作乱的小手:“何事?” “你先答应我,”怀中人软着声,娇滴滴地求,“什么都依着我。” 柔荑拢入宇文序掌心,肌肤白嫩,指腹薄茧反复摩挲,如同把玩文房清供细腻的瓷,宇文序淡淡“嗯”一声。 低沉幽险,搂着柳腰的胳膊愈发使力,南婉青几乎喘不过气。 “明年去九成宫避暑,最好四月就去……”南婉青道。 摩挲纤手的大掌止住动作。 九成宫,建于歧州天台山,皇家避暑的离宫。楚王年年前去消暑作乐,宇文序登基以来政务繁重,只在乾元叁年去了一回。 南婉青接着道:“听闻九成宫有位花匠,新栽了一片银莲花,雨水过后,素白花瓣颜色淡退,晶莹剔透,如冰雪一般。如此奇观此生不得见,岂非一大憾事?” 他以为她会替宋阅求情。 出乎意料,她求的竟是此事,宇文序一时恍惚。 “你若放不下朝政,不乐意陪我去,我自己去也好。”宇文序半晌不言语,南婉青冷冷一哼,甩开宇文序的手,“犯不着这样掐着人,甩脸子给谁看?”扭过脸,气鼓鼓的。 宇文序一把将人抱起,南婉青身子一轻,不由搂紧宇文序脖颈,他吻上眉心,眼底有浅浅笑意:“答应过你的话,何时食言,去便去罢。” 南婉青眼眸一亮:“当真?” 宇文序道:“再问不去了。” 步履稳健,怀抱佳人朝寝殿走去,南婉青岂是轻易被吓住的,搂着宇文序嚷了一路“当真”,叽叽喳喳,像春日枝头的小雀。 直至脊背落入床榻,身前覆上男子精壮的胸膛,宇文序低头一咬,才将那张不饶人的嘴牢牢封住。 舌尖顶入牙关,四处撩拨,缠着香软小舌嬉戏流连。 “唔——” 他身子重,沉沉压来,不容人抗拒。 “我还疼着……”玉腿抵上腰间,身下美人双眼迷蒙,是推拒,更惹人心痒难耐。 宇文序昨夜凶狠放纵,他也知失了轻重,眼下深吻不过小小惩戒,挫一挫南婉青不肯服软的锐气。 “我歇一顿午觉,”宇文序放开唇,又将南婉青拥入怀中,“斯斯文文睡着,不闹你。” 南婉青安了心,一条腿搭上宇文序腿弯,埋头寻一处软和地方,闭目养神,气息舒缓绵长,亦是小憩。 六角鸳鸯香炉,沉水香漫溢如层层鳞浪,烟雾缭绕,红帐暖熏。 宇文序不知睡了多少时辰,再睁眼,怀中空空。 心下一沉,宇文序翻了身,还未掀开锦被,一只手按上他的手掌,五指纤纤,放入一枚杏色香囊。 并蒂双莲,花下鸳鸯戏水,针脚细密,栩栩如生。 “这是我最后一回为陛下绣香囊,往后再不能了。” 抬眼看去,杏眸清澈,嫣然含笑,是朝夕相对的人。 “为何?” 南婉青答道:“往后我就不在昭阳殿了。” 宇文序反手一握:“你不在昭阳殿,去何处?” “我自是往家去。”南婉青抽开手,宇文序这才发觉她梳了寻常妇人的发髻,衣裙也非宫中样式,窄袖衫裙,清雅素净。 帘外响起笃笃的扣门声:“青青,青青——” “夫君接我来了,”脚步轻快,南婉青跑出几步,似是想起什么,回身笑道,“陛下,往后多多保重。” —————————— [1]青青子佩,悠悠我思:出自《诗经·郑风·子衿》。 -- 第四十七章意乱 “青……” 喉舌堵塞,宇文序张口欲言,静默无声。 幽影娉婷,翩然而去,素手挑起殷红纱幔,裙袂隐入烟雾,泼下一片耀目的白光。 宇文序挣扎起身,四肢沉沉灌了铅,不听使唤。 掌心轻飘飘一枚香囊,杏色织金锦,芙蓉独秀,鸳鸯失伴,成双成对宛如南柯一梦的空话,伶仃不全。 一咬牙,扬手甩开。 肘弯撑起沉重的身躯,宇文序跌跌撞撞下了榻,红帐低垂,围拢一方狭窄天地,渺无影踪,幽暗寂寥。 安神香添入炉火,小匙压得极低,窸窸窣窣的响动。秋灵搬上香炉铜盖,对齐六角方位,收着力慢慢松手,生怕闹出半分刺耳声响。 “青青去了何处?” 秋灵心慌手软,砸下咣当一声巨响,噼里啪啦,连带滚落一盒子香粉,遍地烟尘。 高大的身影,手中一柄长剑,眼前人目如鹰隼,阴沉狠厉。 “参——参见、参见陛下……”秋灵慌忙请安,话也说不利索。 “说,何处。” “宸、宸妃娘娘,在……”秋灵张口结舌,期期艾艾,“在、在,去……” 南婉青兴起吃糖葫芦,渔歌等人跟着去了,唯有郁娘留守寝殿。郁娘年纪大,烟火一熏眼睛便淌下泪,这才唤了秋灵入内添香。 秋灵从前只在外间做些烧水跑腿的活计,未曾侍奉御前。宇文序平日寡言少语,喜怒难辨,众人皆是望而生畏,何况如今盛怒之下,尤为骇人。 “去、娘娘去……”吞吞吐吐,憋不出一句整话。 宝剑出鞘,铮然作响,宛若潜龙低吟。 “桐儿,桐儿!把花生碎、瓜子仁儿拿来——” 山楂滚了一圈热糖浆,薄如蝉翼,南婉青拎起竹签尾端,离了灶台,急切找寻外裹的炒货。桐儿守在桌边,懵懵懂懂答应一句,大眼瞪小眼,云里雾里。 小锅糖浆气泡绵密,渔歌一串山楂转了小半圈,见状把签子往沉璧手里一塞,叁步并做两步,将花生瓜子端去南婉青身前。 渔歌道:“桐儿越发了不得,娘娘也使唤不动了。” 桐儿搓着衣角:“渔歌姐姐……” 糖衣半软,沾了一圈瓜子仁儿,放去刷了油的砧板,南婉青松拍了拍手:“你俩打什么哑谜?” “我?”瓷碟摆上灶沿,渔歌笑道,“我算什么东西,怎敢在心怀天下的桐大丞相跟前丢人现眼?还有那什么,笑……笑什么的。” 沉璧裹了叁四串,总不如渔歌熟稔,交回她手里不忘打趣:“贻笑大方。” 渔歌白了沉璧一眼:“知道就行了,用得着挑出来显摆?” 沉璧只笑,不答话。 “渔歌姐姐……”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桐儿低下头,不知如何自处。 南婉青不明就里,瞟一眼渔歌:“究竟何事,你说。” “手里忙着呢——”果串裹匀糖浆,晶然生光,渔歌送去沉璧手上,扭腰闪过南婉青打来的山楂。 南婉青转头点了桐儿:“那你说说。” “我……” 桐儿沉吟半晌:“我不明白,勋国公这般富贵,何必贪钱?还害了这样多的人。” 南婉青默然。 桐儿道:“从前我们乡里有一座桥,县里掏钱修的,年年修年年补,总修不好,倒是里正的屋头一年比一年气派。有一年暑天,邻家奶奶赶集回来,那几日下大雨,水急,她走一半桥塌了,救不得,赔了一篮子馒头,也就算了。” “后来我才听人说,邻家奶奶办白事补的钱,也被里正吃得干干净净。” “我不明白,他们都是大富大贵的官老爷,吃香的喝辣的,为什么不肯留我们一条活路?” 南婉青拈起一串糖葫芦,山楂去了核,对半剖开,填进豆沙杏仁,糖衣紧实晶莹,诱人食指大动。 “你渔歌姐姐怎么说?”南婉青问。 桐儿接过竹签方欲开口,渔歌抢了话:“我说,世上谁人不爱钱。” 南婉青噗嗤一笑:“话糙理不糙。” 渔歌摊开手:“她死活不信。” 桐儿圆溜溜的大眼睛,隐约泪光闪烁。 南婉青敛起笑,握紧桐儿擎着糖葫芦的小手:“假如娘娘让你看管十万支糖葫芦,每月支出若干,收入若干,全由你记账支取。渔歌姐姐来寻你,想取一支糖葫芦,你给是不给?” “我……我出钱买一支,再给她。” 南婉青又问:“倘若你阿爹阿娘寻你要糖葫芦,你给是不给?” “我……” “倘若郁娘也来寻你,说是晓得了你给渔歌姐姐糖葫芦的消息,你不给,她就上报我这儿,你给是不给?” “若是陛下也来寻你,偷偷吃我的糖葫芦,我说了不许他吃,你给是不给?” 桐儿哑口无言。 南婉青道:“勋国公不只是勋国公,你一个小小婢女,尚有如此繁多的交际,何况一朝国公,洛水白家。” 桐儿细细一想,了然于心:“那陛下……” 南婉青道:“从前只教你读唐诗,今日教你读一读兵法,《叁十六计》第十六计名为‘欲擒故纵’。” “欲擒故纵?” “逼则反兵,走则减势。紧随勿迫,累其气力,消其斗志。”南婉青略微一顿,“散而后擒,兵不血刃。” 桐儿细细念一回,未有所悟。 南婉青道:“冯喜叁区区一个农人,千里迢迢从荆州赶来上京,无路引无马匹,一路畅通无阻,毫发无损。丹凤门外慷慨陈词,口齿伶俐,还不忘揣一本《齐律》……” 桐儿蓦地瞪大眼睛。 “娘娘、娘娘——”帘外挤来一个小太监,满身风雪,“陛下,陛陛陛下……”涨红一张脸,喘不过气。 南婉青一抬眼,沉璧会意,斟了碗茶水送去。 小太监颤巍巍推开,硬是逼着嗓子吐出一句:“陛下疯魔了,提着剑喊打喊杀,正殿,拦不住……” 众人皆是一惊。 昭阳殿正殿大门紧闭,叁四个小太监死死堵着门,大雪天里汗如雨下,眼见南婉青赶来,如蒙大赦,总算松一口气。 南婉青问:“怎么一回事?” “启禀宸妃娘娘,奴才也不知。”守门小太监回禀,“陛下醒了,拿起剑一通乱砍,拦也拦不住。” 烟眉微蹙,南婉青心下纳罕,毫无头绪。 只听砰的一声,门扇抵不住猛地踹开,一团人影卷下门帘,咕噜噜滚出半丈远。 “娘娘……”渔歌低声轻唤。 南婉青正看着那人滚过脚边,后知后觉抬起头,宇文序静立门后,手中长剑寒锋。 内室不若屋外映雪旷亮,宇文序神色难明,似是孤狼蛰伏密林,荧荧两盏阴鸷幽暗的微光。 众人呆呆看着,大气不敢出。 宇文序连跨两步,剑尖砸上门槛,闷闷地响。长剑光洁如镜,略无血痕,摆置多宝格的叁尺青锋,并未开刃。 渔歌心惊胆战,只怕刀剑无眼,悄悄扯了扯南婉青衣袂:“娘娘……” 南婉青蹙紧了眉头,仍不知宇文序意欲何为。 四目相对,宇文序一步一停,缓缓近前。经历一番打斗,鬓发散乱,衣袍松松垮垮愈显身形伟岸,威压迫人。 千重碎雪,迎风一半斜。[1] 渔歌牵起南婉青,作势避开,宇文序发了狠,拽过南婉青另一只手腕,拥入怀中。 “娘娘——” “陛下——” 丁零当啷长剑脱手滑落,宇文序仰面栽倒,已然昏睡过去。 男子胸膛宽阔结实,蒙头撞入,一阵天旋地转。南婉青只觉手腕酸麻,宇文序五指紧锁,挣脱不得,牢牢揽着腰。 —————————— [1]千重碎雪,迎风一半斜:化用唐李世民《望雪》“入牖千重碎,迎风一半斜”。 -- 第四十八章清宵半 玉质温润,盛来汤药灰褐色,七八分满。小心翼翼送去唇边,宇文序昏迷未醒,牙关咬合,喂一口吐半口,汤药漫溢嘴角。 “帕子。”皇后温言唤道,沉璧连忙捧上。 玉如意汤匙尾端弯曲,放回描银玉碗,叮铃一道轻响,皇后拈起巾帕,细细拭净宇文序唇边水痕。 南婉青看了一眼便觉无趣,宇文序昏睡之际拽了她手腕,两人一齐倒地不说,宇文序这手死活掰不开,南婉青越是扯他攥得越是紧。众人将宇文序搬上床榻,南婉青也只得跟着,枯坐床沿,以免妨碍皇后喂药,挪下身子坐了脚凳,糖葫芦不许吃,话本不许看,百无聊赖。 “太后娘娘驾到——” 皇后放下药碗,起身行礼:“参见母后。” “皇帝这是怎么了?”成太后大步赶来,风风火火。 一屋子人敛声屏气,毕恭毕敬,唯有南婉青大喇喇坐着,头一低,算是见了礼。 传闻宸妃触怒龙颜,惹得陛下发了狂,气急攻心,不省人事。成太后心中本就窝着火,眼下南婉青这般无礼,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脚步放缓,成太后未道免礼平身,晾着皇后一干人,慢悠悠进了内殿。 “宸妃娘娘好大的架子,”成太后冷笑道,“满打满算也是宫里十年的老人了,不规不矩,成何体统。” 红唇烈焰如火,向来泼辣不饶人,南婉青尚未回嘴,皇后抢声道:“启禀母后,非是宸妃目无尊长,礼数不周,乃是陛下病中离不得人,宸妃尽心侍疾,不便行礼。” 松花色被褥,宇文序小臂并未拢入,成太后还道是御医才请了脉,不及放回,听了皇后言语,定睛一看,南婉青玉腕细白,紧紧扣于男子掌中,指尖泛红,青筋隐隐,已是气血不通。 成太后冷冷一哼:“古有‘埋儿奉母’、‘卧冰求鲤’,倘若真有孝心,斩下胳膊请安,一样是知礼数。”[1] 不依不饶。 南婉青道:“陛下卧病在床,丢一只胳膊,成全臣妾的孝心,终归不妥当。” “你——”成太后恨恨一指,气得说不出话。 她本义是砍了南婉青胳膊,怎料南婉青一招借力打力,颠倒黑白,竟是为了周全后宫见礼,不惜斩断当今圣上的手臂。 皇后将成太后搀去坐榻,斟一盏茶:“母后,太医嘱咐陛下需静养……” 成太后瞟一眼茶盏,不打算接,只道:“也不知什么东西,不干不净的,祸害人发病发狂,哀家可不敢动。” 皇后讪讪放下杯盏,又怕南婉青呛声,二人争执起来,不可收拾,硬着头皮答话:“如此亦是臣妾治理后宫不严,请母后降罪。” 成太后顾及皇后威仪,不好一而再再而叁拂了颜面:“自不怪你。”语调和缓,携了皇后的手走近榻边。 榻上人双目紧闭,眼下两抹乌青,面无血色,微微拧起的眉心尽显疲态。 成太后心疼不已,叹一口气,顾不得与南婉青针锋相对,先是试了试宇文序额上冷热,未见有异,转手掖实被角,捧起早前放下的汤药,仔仔细细喂了一碗。 “御医何在?”药碗见底,成太后分出心神问询。 “臣展崇金参见太后娘娘,”展太医上前行礼,“娘娘有何吩咐?” 成太后道:“陛下是犯了什么病?” 展太医道:“启禀太后娘娘,陛下操劳久虑,饮食不节,以至肝阳虚证,且积忧伤肺,过思伤脾,气阴两虚,由此发了癔症。” 自寒衣节冯喜叁状告勋国公,宇文序接连半月伏案宣室殿,宵衣旰食,众人皆知山雨欲来,大厦将倾,朝堂免不了一番动荡。 如此紧要关头,昭阳殿这小狐狸精还缠着皇帝寻欢作乐,成太后愈发憎恶,只想宇文序当即离了这处淫窟:“既是累出的病,汤药也不顶用,须得安生休养才是。昭阳殿风水不养人,另寻一个旺气聚福的好地方……” 展太医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言。 “哀家看来清宁宫就不错,位处中宫,紫气东来,”太后转头问道,“皇后,你说是不是?” 皇后一怔,旋即笑道:“母后所言极是,只……陛下如今尚在病中,外头雪又大,轻易搬移散了热气,风寒入体更添病症,还请母后叁思。” 成太后细一思索亦觉有理,瞥了眼南婉青,额角倚在榻边,神游天外,万事不关心,成太后最不喜她这副懒散做派。 成太后道:“你们可仔细着,若是侍奉不周,莫说有谁护着,哀家照样揭了她的皮。” 昭阳殿宫人战战兢兢答了是。 宇文序醒转已过叁更,夜半时分,烛台垂下一串红泪,灯火幽黄。 沉璧守夜,眼见榻上坐起身子的人,喜不自胜,正欲唤人侍奉,宇文序摇了摇头。 女子手腕细嫩,禁锢掌中,气血阻滞,半是雪白半是青紫。南婉青蜷缩榻下,一张锦被裹得严严实实,小脸皱成一团,想来十分不适。 五指紧绷半日,酸痛非常,难以掌控自如,不待筋骨松泛,抖着手,宇文序将人抱上床榻。 沉璧捧来清粥小菜:“陛下,可要用些吃食?” 宇文序道:“拿活血的药膏来。” 沉璧只得应声,将食案放了,翻开药匣子。 皓腕隆起一圈紫红,淤血沉积,宇文序命人烧了水,热敷上药。一热一冷,怀中人软软哼几声,醒了,瞧见是他,不理会,翻了个白眼又是睡。 宇文序不必猜也知她心中有气,指不定梦里骂了千八百句,眼下赶回去接着骂,抹匀药膏便搂着人睡了。 秋末至初春,南婉青手脚冰凉,此时尤为粘人,恨不得半个身子贴去宇文序身上,今夜却屡屡挣开宇文序怀抱,滚去另一头。 宇文序只当她耍小性子,几次叁番捉回来,还是闹。 “气什么?”宇文序将人压在身下,轻轻咬几口。 南婉青偏了头,苦着一张脸:“难闻得很……” 宇文序不曾梳洗,满身药草沤罨的酸气。 无奈一叹,宇文序下榻更衣,沐浴熏香,前前后后一通折腾,敲了四更的梆子。始作俑者无知无觉,蒙头大睡,好不惬意。 “青青。”乌发如瀑,宇文序勾起一缕,缠绕指尖,话音低回缱绻。 “嗯?”南婉青埋首男子颈窝,幽香清冽,懒懒应一声。 “青青。” “嗯……” “青青。” “……” “青……” “不睡滚外边去。” 万籁俱寂,薄唇印下一吻,十指相扣。 —————————— [1]埋儿奉母:《二十四孝》故事之一,郭巨,晋代隆虑人,原本家道殷实。父亲死后,他把家产分作两份,给了两个弟弟,自己独取母亲供养,对母极孝。后家境逐渐贫困,妻子生一男孩,郭巨的母亲非常疼爱孙子,自己总舍不得吃饭,却把仅有的食物留给孙子吃。郭巨因此深感不安,觉得养这个孩子必然影响供养母亲,遂和妻子商议:“儿子可以再有,母亲死了不能复活,不如埋掉儿子,节省些粮食供养母亲。”当他们挖坑时,在地下二尺处忽见一坛黄金,上面写:“天赐孝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夫妻得到黄金,回家孝敬母亲,并得以兼养孩子。从此,郭巨不仅过上了好日子,而且孝顺的美名传遍天下。 卧冰求鲤:《二十四孝》故事之一,王祥,晋代琅琊临沂人,早年丧母,继母朱氏常在其父面前数说王祥的是非,他因而失去父亲疼爱。一年冬天,继母朱氏生病想吃鲤鱼,但由于天寒河水冰冻,无法捕捉,王祥便赤身卧于冰上,忽然间冰化开,从裂缝处跃出两条鲤鱼,王祥捉住鲤鱼回家供奉继母。继母又想吃烤黄雀,但黄雀很难抓,王祥担心之时,忽然有数十只黄雀飞进他捕鸟的网中,他大喜,旋即又用来供奉继母。他的举动在十里乡村传为佳话,被后世尊为奉行孝道的经典。 作者有话说:挽星河会有的,不过为了准备新春福利稍微延后,大家再等一等鸭 -- χdyℬz.cⓄм 除夕特别篇:乐岁 临近年关,前朝后宫诸事繁杂,今年除夕又逢禘祭,五年一祭的大祀,审谛尊卑,分外隆重。白日馈食宗庙,是夜于麟德殿宴飨群臣,再入摘星楼六宫同庆,宇文序分身乏术。[1] 笙歌未歇,天子仪仗先退,成太后欲留不得,摆驾何处,人人心知肚明。 昭阳殿。 宇文序来时,南婉青输了第四局。 凤尾尊仍是一簇郁郁苍苍的柏叶,小果青碧,莹莹满枝似翡翠珠子。 “放去瓶子里,灌一些水。”五指修长,玄色衣袂落了素白的雪,一捧红须朱砂梅,含苞待放,热热闹闹的颜色。 松柏风雅,缺几分辞旧迎新的喜庆。 小宫女接过花枝,规规矩矩应了差事。 东阁欢声笑语,不是常听的俏皮得意。 “娘娘今夜当真菩萨心肠,费尽心思赏压岁钱。”渔歌笑道,“奴婢只怕再压下去,得压回娘胎里了。” 南婉青冷哼一声。 “人说‘财不露白’,你倒好,只差拿面锣上街外头敲去。”沉璧着手洗牌,连连摇头。 渔歌道:“你别赖我,我若是敲,也是敲娘娘慈悲体恤的好话……”腾地站起身,变了脸色:“参见陛下。” 众人亦是一惊,赶忙行礼。 粉面朱唇,巴掌大的小脸,围了半圈茸茸的雪白风毛,头顶翘起两只耳朵。 虎头帽。 南婉青扫一眼,也不见礼,安安稳稳坐着,一只呆头呆脑的小老虎。 “怎么戴了这个?”状似一句随口无意,宇文序问得云淡风轻,终究忍不住手,摸上红彤彤的小脑袋。 冬日绒帽捂着半个头,南婉青极少戴,道是将鬓发压实压塌,摘了帽子便不好看。宇文序不觉有何异同,一样是好看。 “输了的戴。”南婉青拍下宇文序的手,怏怏不乐。 宇文序道:“我也陪你打几局,沾沾喜气。” 南婉青眼睛一亮,来了兴致:“正好,你做我下家。”牵着人落座。 渔歌心内叫苦不迭,陛下打叶子戏,明晃晃给娘娘喂牌。她对付南婉青一个已费去不少心神,何况两个人精合起来打。 南婉青此举并非为了输赢,只想渔歌争些气,将傻红帽子扣去宇文序头上。 南婉青道:“你们还不来?陛下坐庄,放开了手脚打。” 沉璧只为消乏解闷,不生逐利之意,四人各怀心事,凑了一桌牌局。 南婉青存了小心思,宇文序坐于下家,正好辖制,他又是个胡乱出牌的,这顶傻帽子不愁落不到他头上。 一局过半,渔歌打得狐疑,南婉青处处防着宇文序,反倒时不时给她喂牌。 “门清自摸,十叁幺。”大掌推下金丝楠木牌架,十叁种花色,历历分明。 南婉青一愣。 渔歌沉璧二人相视一眼,陛下胡牌,委实少见。 宇文序道:“今日太庙拈香,兴许得了一把好手气。” 南婉青不服气:“再来。” 圆鼓鼓的脸,粉妆玉琢,衬着火红的虎头帽,娇憨可爱。 宇文序悄悄看着,唇角微勾。 华灯璀璨,四仙桌铺开金叶子,熠熠生辉。 “清一色。” “大四喜。” “天胡小叁元。” 众人目瞪口呆,宇文序连庄四台,新近一局取完牌便胡了,余下叁家打不出一张牌。 南婉青扯下帽耳狠狠一甩,也不管众人神色,自顾自回了寝殿。 “生气了?”ΓøùSℍùщù㈧.cøΜ(roushuwu8.com) 宇文序挽起洒金帐,榻上人本是四仰八叉随意一躺,当即转了身子。 纤腰不盈一握,臂弯收拢,南婉青挣脱不得,胸膛紧紧压来,索性不言语。 玉颈白皙,地龙烧得热,浅浅淡淡的红,融融暖香。 “当真生气了?”宇文序俯首贴近,耳畔气息缠绵。 怀中人闷闷不答话。 “和田进贡一块翡翠石,水头足,想着给你磨一副叶子牌,比那副金的好。”宇文序道,“虽说金叶子的錾花好看,到底是金器,隔段时日便需炸一炸,坏了你的兴致。此外……” 大掌探入指缝,南婉青挣开手,不欲理会,宇文序道:“玉石分量大,省得人出千,浑水摸鱼。” “你是出千?”南婉青扭过头。 宇文序答了是。 南婉青哼一声:“我说呢,连胡四局,叁局大胡。” 宇文序将人搂紧:“只怕你念旧,不肯换。” “行里的规矩,出千可是要剁手的。”南婉青道。 宇文序坐直身,将人倚上肩头,空出两只手:“娘娘看哪只好便剁了罢。” 啪啪两声,纤手打上掌心,南婉青道:“谁稀罕。” 宇文序擒住小手,南婉青消了气,由他握着。宇文序道:“子时前后,太液池焰火也该放起来了。” 宫中严禁烟火,偏偏南婉青起了意头,闹了叁四年,宇文序去年才准了,除夕之夜于太液池畔燃放焰火。 “外头风大雪大的,谁要去看。”去年南婉青兴冲冲跑出门,冻僵一张脸,只顾着打喷嚏,看不成几眼。 宇文序道:“你若喜欢看,我自有法子冻不着你。” “什么法子?”口是心非。 宇文序摸出虎头帽,扣上眼前人小脑袋。 “你——”南婉青不及抬手扯下,宇文序一把抱起,摇摇晃晃,手臂只得勾上男人后颈。 宇文序将人抱上东阁二层。 一方开阔,清晰透亮。 原先窗棂窗纱悉数拆下,镶嵌晶莹剔透的琉璃,太液池雪景风光,尽收眼底。 出乎意料,南婉青不由问道:“你、你何时换的?” 宇文序道:“若是我日日睡到日上叁竿,你把宣室殿的瓦全揭了,我也不知。”他有意打趣。 南婉青冷冷一哼,不计较。窗前摆了桌椅美人榻,瓜果点心,尽是平素爱吃的。 华光轰然,星星点点,火树银花不夜天。 南婉青心情大好,拿起一支糖葫芦,送去宇文序嘴边:“你吃。” 宇文序堪堪张口,落了个空,南婉青快一步收回,叹道:“我忘了,你不喜欢甜的。”贝齿咬上山楂,咔嚓脆响,唇瓣嫣红。 五彩金银错,花团锦簇,教人目不暇接。 南婉青咽下一口,身侧人寂然无言,侧眼看去,宇文序直勾勾盯着,神色难明。 回过神来,方才虚晃一式,似是耍人玩儿的小把戏。 玉臂揽上脖颈,南婉青抬首吻去:“我替你尝过了,不甜的……” 宇文序总算合意,长臂一伸,反客为主,南婉青踉跄几步,跌入怀中。 烟火腾空,绽开繁花千树,吹落星如雨。 —————————— [1]禘祭:古代对天神、祖先的大祭,参考资料《新唐书·礼乐志》。 作者有话说:新年快乐~贺图放在微博@不见长安也 -- χdyℬz.cⓄм 第四十九章临霜写(h) 玉版宣光洁坚厚,紫毫落下第一笔,端正藏锋。长撇尖峰入纸,舒展开阔,结笔悬针竖,曲度明显,细而不薄。 卿卿。 “从前你学的是魏碑,古拙无法度,腕力不及便见虚浮,学一学二王,正好收束。”宇文序放笔,钳制怀中人的手臂松了力气,“习字并非朝夕之功,今后日日一幅大字,叁年必有小成。”[1] 南婉青百般不情愿:“手疼得厉害,还没好全,你瞧瞧,肿了一圈。” 宇文序近来总是强按人习字,南婉青不堪其扰。 玉腕纤纤,置于男子掌中,柔嫩娇小。宇文序癔症失手,心怀歉疚,前几回由着南婉青推诿,草草放过,而今已近月余,昨夜这人摇了半宿升官图,今日却又疼了。 “两个字,几笔的功夫。”宇文序道,竹管握入女子宛如削葱的五指。 楷书俊秀舒朗,“卿卿”二字赏心悦目。 他本意是写“青青”,查探得知当年旧事,此前未嫁宋府,南婉青有姓无名,只因长幼次第唤作十七娘,“婉青”之名乃是宋阅其后所取,宇文序自然心中不快。 南婉青道:“疼,拿不住……”中楷浓墨,骨碌碌滚落书案,宇文序指尖划出一笔墨痕。 又是装模作样,宇文序岂容她混过去,大手握紧柔荑,再度提笔,南婉青先一步反扣五指,拽去另一处。 指头染了墨,含入女子檀口,小舌软软舔弄。 宇文序霎时噤声。 舌尖磨蹭男子指腹,灵巧滑润,鼻息断续温热,拂过手背,里外一片酥痒。 “眼睛也疼,胸口也疼,闷闷的……”南婉青放开手,转头钻入宇文序怀中,引着大掌抚上胸前一团绵软,“你给我揉揉……” 酥胸半掩,丰盈饱满,男子掌心滚烫,指节沾了晶亮的津液,微有凉意,南婉青不由一颤。 “向之——”南婉青将人按倒圈椅,小手探入松散的衣襟,四处挑弄。 椒乳圆润,五指收紧揉捏,缓慢有力。 “唔……”怀中人娇娇一喘。 “好些了?”沙哑克制,压着翻滚的欲火。 “还是疼,”呜呜咽咽地求人,“解了衣裳,解开瞧一眼,向之……” 长指挑开银红丝带,骨节分明,宇文序猛地一僵。 “你不好受……”纤手围拢胯间一团硬挺的火热,南婉青咬上男子耳垂,细语呢喃。 眸色幽深,宇文序不言语,手掌覆上乳肉,力道加重,耳畔浅浅一道呻吟,欲说还休。 “嗯——” 南婉青合拢五指,一上一下,缓缓耸动,一根烧红的烙铁,烫得人手软。 “向之……”又是喘。 阳物胀大一圈,宇文序揽起腰,按去胯下,南婉青顺势岔开腿,扶着龙首挤入泥泞不堪的幽谷。 花穴狭窄紧致,龙根入得艰难,一点一点碾过内壁褶皱,麻痒难耐。 宇文序劲腰发力,狠狠一撞。 “嗯、啊呀——”双腿跨坐身前,南婉青无处可避,巨龙尽根填满,似是撞上心口,喘不过气。 “向、向……”吐不出一句整话,玉手抵上男子肩头,南婉青颤巍巍直起身,媚眼如丝。 “嗯?”大掌移下乳儿,扣紧挺翘的臀,越发朝身下按压。 南婉青俯首吻去,扭着腰,腿弯起伏套弄,巨龙半进半出,响动淫靡。媚肉层层迭迭,如同千万张小口,宇文序掰开臀肉,龟头刺入花心。 娇躯潮红柔软,哆哆嗦嗦喷出一股阴精,南婉青浑身脱力,倚在宇文序怀中,腿心春潮粘腻,一塌糊涂,阳物深埋花径,饱胀粗长,抵着花心戳弄。 “向之……”哼哼唧唧,失了上下耸动的力气,指尖划过男子腹肌深深的沟壑,南婉青夹紧甬道,左右扭动,打着圈细细研磨。 青筋熨开肉褶,剐蹭深藏的软肉,灼热瘙痒,宇文序忽地放开精关,一泄如注,南婉青惊叫一声,花穴狠命拧绞,遍体痉挛。 二人歇了半晌,小穴一收一放,余韵未息。南婉青得了趣,以为又混过一日,巨龙贯穿幽谷,鼓鼓囊囊,藕臂攀上宇文序肩头,肌肤紧贴,便是要睡了。ΓøùSℍùщù㈧.cøΜ(roushuwu8.com) “闹够了?”大掌将人推开,转了个身压上桌案,龙根撤出花穴,白浊流淌,南婉青尚未回神,宇文序捞起腰肢,自身后顶入。 “嗯哼——”南婉青双腿发软,直不起腰。 “闹够了,把字写了。”竹管漆面光滑,宇文序不为所动,照旧塞去南婉青手中。 “向之……”南婉青如何肯依,柳腰摆弄,一阵阵箍紧花径,好不勾人。 宇文序胯下一送,龟头直冲宫颈口。 长长一声吟哦,南婉青险些栽倒,好在宇文序扶着腰。嘤嘤嗡嗡,带了哭腔:“向之——” “写。”不容辩驳。 杏眸含泪,南婉青速速写了两字,甩下笔,不情不愿。 笔气潇洒,从心所欲,仍是魏碑的写法。 宇文序冷声:“重写。” “不、嗯哼——”身后人又是重重一顶,宫颈缝隙紧小,不得已开了口子。 粉汗濡湿薄纱,南婉青站不稳,摇摇晃晃,阳物坚挺炽热,连连捣弄,腹内酸麻软烂,宇文序不依不饶,捡起笔:“再写。” 南婉青只得接过,咬着唇,手腕发抖,认认真真写了半字,不想宇文序退后半步,腰上蓄力,巨龙一贯而入。 宣纸唰地一笔,墨色飘飞。 南婉青叫不出,龟头刺穿宫颈,一跳一跳,灌入汩汩阳精。 “起笔锋芒太露,后一撇上下无变势,呆板凝滞。”低沉肃正,循循善诱,若非身下挤着那人肆虐的孽根,南婉青便信了他是好心教人习字。 男子指尖落上女子背脊,隔着纱衣,南婉青微微战栗。 薄茧干燥粗砺,擦过白嫩的背,一笔一划,宇文序写得舒缓缠绵。 “落笔露骨露锋,不散不凑。” “运笔迅捷,飘逸灵动。” “长笔粗细有度,如牵丝引带。” 大掌滑过腰侧,摸上隆起的小腹,宇文序轻轻一按:“会了?” 南婉青周身一激灵,呜呜点头,撑着身子乖乖写了,七八分像样。 “向之——”怕得很,娇声娇气,甬道也裹得死紧。 宇文序一向听不得她这般叫唤,如今遂了心意,当即大抽大干起来。南婉青瘫软桌案,使不上力气,身下噗噗作响,宇文序长驱直入,一手紧着水蛇腰,一手挤按小腹,那阳物与花径原本就是严丝合缝,如何禁得起他大力揉搓,南婉青欲仙欲死,指节发白,宣纸抓出几个破洞。 “嗯哼——”宇文序一声低吼,胯下巨物顶开花心,挺送十余下,喷涌而出。 脊背覆上男人壮硕的身子,南婉青混混沌沌,耳畔有人絮絮低语,“青青”“卿卿”,宛若梅雨时节迷蒙的雨,无边无际。 夜深止了雪,月影昏昏,铜灯半树凋零,烛火明灭。 “陛下,陛下……”红绡隐约,帐外何人言语,不绝如缕。 宇文序悠悠醒转,怀中人睡得熟,热气熏染,红扑扑的脸。宇文序只怕吵了她,略略侧开身,压低嗓子:“何事?” “启禀陛下,含象殿许才人的孩子,没了。”彭正兴答道,“皇后娘娘请陛下移驾含象殿,道是——” “不许去……”锦被漏风,南婉青受了凉,也不管说着要紧不要紧的事,窝进宇文序胸膛,一通乱扭。 二人身下交缠,龙根撞入深处,男子喉间溢出一声闷哼。 “不许去,不许去——” 双臂圈紧腰肢,宇文序将人牢牢搂着,柔声哄道:“好了,不去不去。” 南婉青咿咿呀呀不肯罢休,勾着脖颈又亲又咬,宇文序哄了半日,想起帘外宫人候命,只道:“退下罢。” 彭正兴应了是,并未当即告退,踌躇多时,不知从何开口,末了无奈一叹,落于重帘绣幕之外,深宫高墙之中,微不可闻。 —————————— [1]二王:即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王献之父子。 -- 第五十章乌夜啼 珠镜殿。 红烛火光黯淡,短刃银剪,雕花繁复,铰下一截炭黑棉芯。 门扇吱呀一声开了,陆婕妤未戴雪帽,只披了一领大红斗篷,瞧见熏笼上剪灯花的人,疑道:“圆圆,你怎的起了?” 秦采女,闺名秦苏圆。 “陆姐姐,”秦采女放下剪子,“方才复儿闹得厉害,我哄他你是浣头发去,好歹睡了。后头起夜恐又闹将起来,左右放不下心,便接着白日里的活儿拣佛豆。”说话间放下小竹篓,斟了一盏热茶:“雪帽如何不进门就脱了?” 宫人解开斗篷,陆婕妤搓了搓手,接过茶水:“雪停了,倒不必那劳什子。”熏笼旁两筐豆子,一支烧了大半的蜡烛,昏黄幽昧,孰多孰寡不甚分明。 “怪暗的,合该多点几盏灯。”陆婕妤道。 秦采女大病初愈,捡回一条命,多受陆婕妤照拂。二人秉性相合,言语投机,陆婕妤不忍她幽居僻远之处,无依无靠,向皇后请了旨,迁来珠镜殿。 秦采女道:“若是灯火通明,只怕复儿睡不踏实。” 陆婕妤念着“你实在多心”,接了侍女捧来盥洗的热毛巾。 “含象殿生了什么事端?”冒犯夜禁,惊动六宫,想必是十分要紧的大事,秦采女品阶低,只得在寝殿等消息。 棉布掩面,热气腾腾,陆婕妤手上一顿:“许才人的孩子没了。” 仿佛当头一棒,秦采女良久缓不过神,问得磕磕巴巴:“她、她……前几日有说有笑,我,这……” 含象殿与珠镜殿比邻,前些日子冬至,含象殿主位德妃娘娘心血来潮,包了好几屉饺子,下帖请了珠镜殿,陆婕妤携秦采女赴约,叁五嫔妃同聚,算是一个小宴。 陆婕妤摇摇头:“何太医未下断言,只说孩子必定是保不住了。” 秦采女心口发闷,一块大石头堵着,不上不下。 日前随陆婕妤赴宴,她本不愿去,中秋宴一场闹剧,丢人现眼,何必上赶着惹人耻笑。陆婕妤强拉她去了,众位姐妹好言好语,客客气气,无人提及旧事,许才人留心她挡风的褂子不合身,宴散之后,悄悄命人送来一件厚毛披风。 “六个月,成型的男胎。”陆婕妤叹一口气,“我回宫时她还昏睡着,醒来不知哭成什么样儿,小产本就伤身,何况如此大的月份。” “究竟是天意还是人……” 秦采女一语未毕,陆婕妤赶忙捂住嘴:“这些话休要再提,烂进肚子里。” 秦采女唬了一跳,愣愣点头。 陆婕妤道:“是非曲直自有皇后娘娘决断,你当心祸从口出。” “我……”秦采女低了头,“多谢姐姐教诲,是我管不住嘴。” “近来兴兴头头要做小袜子小肚兜,挑花了眼配什么色的丝线,我知晓你记着冬衣的恩情,只是兹事体大,不容你我置喙。”双手交迭膝前,陆婕妤轻轻握起,秦采女病了长久一段时日,清瘦细弱,“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漏夜前来,十足的放在心上,饮食起居,定会一件一件细细查过。” 提及太后,秦采女眼眸闪动:“我、我替许姐姐抄一抄经文罢。” 陆婕妤道:“这般也好。” 二人闲话少顷,起身梳洗,秦采女忽道:“姐姐可见到陛下了?” “陛下……” 陆婕妤沉吟些时:“陛下在昭阳殿。” 昭阳殿,宸妃娘娘,南婉青。 “皇后娘娘请了一回,太后娘娘又请一回,还是……”陆婕妤话音未落,内室吵吵嚷嚷,半梦半醒的小娃娃哭着唤母妃。 二人匆匆赶去,宇文复见了母亲,小手揪紧衣袂不放。陆婕妤轻声慢语抱了好一会儿,宇文复安稳入睡,这才松了手。 无风无雪,冬夜安宁。 宫人散下锦帐,早已告退,秦采女悄声道:“陆姐姐,陛下竟这般喜欢她?” 虽说外头断了雪珠儿,化雪更是冰寒刺骨,二人寝殿隔着几转回廊,一来一回极易受风,陆婕妤便留人歇在一处。 “很喜欢。” 秦采女又问:“真心喜欢?” “真心喜欢。” 陆婕妤答得利落,秦采女凑近身子:“她是什么样的人?” 从前里里外外俱是成太后手下,翻来覆去说着宸妃举止如何骄纵,言语如何无礼,命她务必记牢,有样学样。秦采女彼时已然心存疑虑,一无是处,为何独得君上青眼,荣宠不衰。 陆婕妤道:“我与她远远瞧过几眼,平日亦无往来,何处得知?” “当初你冒死替她分辨,我还道……”中秋宴乃是受人指使,秦采女和盘托出,陆婕妤一番思量,此事牵连甚广,而后陛下金口决断,难以转圜,只让她守口如瓶,切莫声张。 “那是实话。”窸窸窣窣,陆婕妤翻了个身,“我看到便说了,并非有意害你。” 秦采女慌了手脚:“姐姐,我——” “我明白,你岂是争宠的性子,身不由己罢了。”陆婕妤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反复念了几回,只道:“实在难说。” “偌大一个珠镜殿,你可知为何只有我一人?”陆婕妤猛然一句,前言不搭后语。 “为何?” 陆婕妤道:“此前珠镜殿主位是王美人,我初入宫时封位采女,低她许多,住处便是你如今落脚的偏殿。那年秀女,淑妃娘娘艳冠群芳,王美人清逸出尘,二者皆是出挑的美人,难分高下。王美人性情温婉和顺,很得太后娘娘喜欢。” 秦采女不解:“既是如此,怎生迁出珠镜殿?难不成惹怒了太后?” “她疯了,跌进太液池,回天乏术。” “入宫第一年元宵夜宴,众位嫔妃不曾面见天颜,卯足了劲儿争奇斗艳。我位分低,桌案靠里靠后,也没几样拿得出手的钗环首饰,抹抹几下脸出了门。” “主位仪驾未起,我照例请安辞行。她才描了眉,已是楚楚动人,眼见我衣饰寒酸,并未奚落取笑,打开妆奁,赏赐金钗玉环,花钿脂粉,让我回去好生梳洗打扮。” 陆婕妤言至于此,似有哽咽。 “陆姐姐……”秦采女低低唤一句,起身翻找巾帕。 “不妨事。”陆婕妤扬手拦下,“不妨事,你听我说着。” 秦采女急忙应声:“我听着。” “她梳了与她同样的发髻,被人按着将头发铰了。” 言尽,言未尽。 寥寥一句二十余字,精炼切近,仿若当年割断女子长发的银剪,纤薄的刃,泛着森森冷光。 “她哭了好几日,我日日听着难过,却无能为力。正好蕙兰开了第一枝,差人送去讨她欢心,丫头说她很喜欢,止了哭,唤人搬来许多花儿,穿成花环捂上头,笑吟吟的,死活不肯摘。” “王美人疯了。” “那年入夏,宫人一不留神没看住,找了好几日,是埋藕种荷花的太监寻到的,不成人样了,怀里揣着一把水草。” 秦采女张了张口,复又合上,无话可说。 “往后一段年月,我约莫是恨她的。说来只怕你不信,我不曾恨过人,也不知那是不是恨。但我心里明白,我怕极了她,怕她一句话也了结我的命。怀复儿那年我时常梦魇,梦见她拽着头发,将我按进太液池。” “乾元叁年端午夜宴,复儿长到叁四月,第一回出门,哭着闹着不消停,我和乳娘去了偏殿。好容易哄睡,碰上她入内更衣,吓得我腿一弯跪下了。” “她说看看复儿,我不敢交,磕头求她饶命。她不听,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拔腿就跑,她的人几下擒住,把孩子抢了过去。” “她问我,喜欢这个孩子么,我点头。她又问,倘若是个女孩儿,我是否一样喜欢,也情愿为她拼了命,我说我的孩子我当然最喜欢,末了还不忘求她饶命。” “我是抱着必死的心,复儿没了我也不打算独活。她瞧了一眼,‘这娃娃不好看,像只没长毛的小猴子’,还了孩子给乳母,领着仆婢更衣去了。” “你说她是什么样的人?” -- 第五十一章画楼空 甜白釉瓷碗,光照见影,拢一捧荸荠雕花的白海棠,杨桃与樱桃青红相衬,悦人眼目。殿内烧了地龙,温暖如春,莲花碗寒气袅袅,碎冰裹了琥珀色的蜜。 渔歌道:“娘娘,这冰碗奴婢可冒着杀头的大罪,若是陛下再撞上一回……” “你只能下辈子做牛做马再报答我的恩情了。”舀一匙花红柳绿,南婉青试了试甜淡,咂咂嘴。 渔歌本欲夸耀功劳苦劳,多讨些赏银,南婉青一句话噎回来,不管她死活的意思。 渔歌道:“我去了,昭阳殿上下找不出第二人敢接这活儿。” “此言差矣,”南婉青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莫要小瞧了银子。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磨推鬼。” 渔歌拧着手帕,恨恨跺一脚。 南婉青忍笑道:“你且放宽心,今日腊月初一,陛下祭百神于南郊,羊头牛首看得多了,瞧不上你这颗小脑袋。”[1] 汤匙是一色的甜白瓷,尾端芙蓉花拇指大小,白瓣纤薄透光,左右搅几圈,响声清越,南婉青慢腾腾送入口中。 鲜果冰食,甜脆清爽,南婉青吃了半碗,渔歌在一旁候着领赏。 南婉青忆起一事,咬着勺子道:“你悄悄去请宋梦真,便是那宋采女来昭阳殿。” 当日临别,宋梦真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似是有话要说。南婉青画符占问,无从下手,无处可寻,多年来唯有卜算宇文序时生此茫然之感。 宋梦真所知何事,隐约关乎皇家国政。 渔歌来了精神,佯装踌躇讨价还价:“娘娘,这岂不是为难奴婢?上回通传便挨了郁姑姑好几下,若有再犯打断一条腿,娘娘最是心疼我的,如何舍得……” “上回宋梦真给了多少你才松的口?几百两?几千两?”南婉青放下汤匙,掰指头算起来,“入昭阳殿的银子几成是我的?瞒着我进昭阳殿的银子又需添几分利钱?我还没找你算,你倒一推六二五,明明白白与我要账。” 渔歌不料南婉青洞悉此事,登时红了脸。 南婉青道:“还不去,等着我请你高抬贵足,还是张罗了辇轿抬你去?” 渔歌头一低,行礼告退。 时值腊月,郁娘身为昭阳殿掌事姑姑,点检中宫赏赐与各宫节礼,安排回礼的单子,整日忙得脚不沾地,无暇顾及南婉青,恰是召见宋梦真的良机。 渔歌去得利落回得却慢,半个时辰的功夫,廊下方有唤渔歌姑娘的见礼声。 南婉青正忖度如何开口询问,渔歌打了帘子进来,独自一人。 “怎的只是你一人?” 渔歌道:“宋采女,她……没了。” 南婉青心中一紧:“没了?” 渔歌点点头:“观云殿的奴才说是害了痨病,未咽气便教太医院及宫正的人拉了出去。我瞧了一眼她的住处,空空落落,平日用的估摸着与尸首一并烧了。” 南婉青细一思量,又问道:“你可打听了多早晚的事?” “问了,”渔歌道,“左不过月前,大约十月底冬月初。” 南婉青道:“既是痨病,平白无故的她从何处得来。” 渔歌道:“奴婢心里也奇怪,托人找来先前侍奉的小丫头,倒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只说宋采女性子冷,若非阖宫饮宴,便是躲屋子里看书,时不时去一回承香殿……” 承香殿,淑妃白浣薇。 淑妃倚仗白家,有恃无恐,争宠邀宠的势头六宫皆知,半途拦辇,日日求见,宇文序数次禁足,解了禁依旧故技重演。成太后不喜昭阳殿一家独大,偏生满宫的软柿子,难得有一位痴心不改的淑妃,不惧南婉青脸色,便时常替她周旋。 而今白家倒台,一落千丈,淑妃虽不至连坐之罪,底气终究不比从前,对外称病,连月未出宫门一步。 难道是淑妃下的手? 她为何下手? “今日之事你知我知,切莫声张。”空碗塞去渔歌手里,南婉青道,“再做一碗来,多放些蜂蜜和冰。” 渔歌闷闷应一声,端着碗去了。 丹唇翕动细微,南婉青垂眸念诀,开慧眼之法,目不视物,即见大千。 不过须臾,长睫轻轻一颤,未施粉黛,眉弯如烟云浮动,南婉青面色愈发凝重。 不是她。 淑妃虽有利欲之心却无杀害之意。 宋梦真染病身亡当真只因时运不济?南婉青眉头深锁,无凭无据,理不出头绪。 后宫近来蹊跷,宋采女丧命,许才人滑胎,两桩见血的命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看似毫无瓜葛,是否毫无瓜葛。 纤纤玉手,指尖金光闪耀,一笔勾出符咒,行云流水。 “何事寻我?” 冬日严寒飘雪,短衣短裙,遮不住细腰长腿,摇曳生姿,脚腕一对银铃,音影迷蒙,婉转而诡怪。 南婉青道:“近来有几件蹊跷事,我探不出,大抵事及宇文序力不从心。你开天眼瞧一瞧,倘若与他相关,我们也好未雨绸缪,有备无患。” 随随一挑眉,饶有兴致:“你说,我去看看。” “宋梦真之死,许才人小产,是否为人横插一手,二者之间有无瓜葛。”南婉青手底跃出两张符纸,“这是她俩的生辰八字。” 随随挥手接下,铃音悠远,无影无踪,只扔下一句:“我去去就来。” 紫檀木小几,工匠雕作蕉叶样式,纹理细致,女子五指莹白,次第敲击,有一搭没一搭,可见心神烦闷。 天眼洞照世间万物,知来处知去向,乃是逆天之术,有违天道,随随未成仙体,以凡俗之躯施法,须得择一处幽僻灵地托底。 此为粉饰之言,实话说来便是为逃天罚东躲西藏。 “我瞧了,并无不妥。” 南婉青食指空悬,尚未敲下,一转头,随随已然落座身侧,后肘支起小几,歪歪斜斜,慵懒闲适。 “果然如此?”南婉青将信将疑。 随随道:“那几人是死是活碍不着我,何必诓你?” 南婉青道:“宋梦真死前我曾见过一面,神态举止,似乎有话要说。彼时我心不在此,只存了一个疑虑,而后再探,却如从前算宇文序一般,茫茫然无处下手,这才猜了与他有关。” “此种推测也不无道理,”随随转了身,额角倚上掌心,“或说她不属人间,慧眼乃是识人之法,她一命呜呼去了阎罗殿,非人非鬼,慧眼难寻也是自然。”随随略一沉吟,问道:“你上回卜卦,她可在人世?” 南婉青摇摇头。 “你问的我都替你瞧了,生死有命,各自干净,并无节外生枝。”随随道,“至于她未出口的话,我留意了,是让你亲自去求宇文序开恩。” 南婉青道:“你的话我自是信的,却不知为何,心内没来由的不踏实。” “兴许只是你多虑了。”随随不以为意,“世间并非事事皆有因果,叁两处巧合便似有了瓜葛。” “但愿,但愿是我多虑了。” —————————— [1]参考资料,《新唐书·礼乐志》。 -- 番外:挽星河?肆(h,四星福利) 花笺抽离,指间蓦地一空,南婉青抬手抓去,撞入男子温热的大掌,宇文序拨开指缝,十指相扣。 耳畔幽幽一声喟叹,夜色苍茫,河灯星影熠熠交辉,江水流光细碎。 “唔……” 舌尖探入牙关,蛮横索取,南婉青偏了头,正欲退避,腰上臂弯一紧,男子胸膛厚实,牢牢压着两捧浑圆,不留一丝缝隙,南婉青透不过气。 唇齿相依,气息炙热缠绵,宇文序使了狠劲,口脂津液一并吞入腹内,怀中人哼哼唧唧,鼻音娇气委屈,南婉青舌根发麻,避无可避。 曲江碧水潺潺,几盏花灯擦船舷而过,声响窣窣。 噗通—— 竹篙滚落,水面涟漪荡漾,浮光跃金。 船头人影晃动,宇文序放开唇舌,抱起绵软身躯入了船篷。 乌篷小船,以漆黑的竹篾遮挡风雨,十分简陋。船尾桅杆高悬一只红纸灯笼,照不见内中晦暗,南婉青埋头宇文序怀抱,大口呼气,酥胸起伏连连,不知此身何处。 秋夜寂寂,腰背触及船板,年久失修,吱吱呀呀地叫,似有若无,木头霉湿的古怪气味。 “你、你做甚……”细声细气,喘不匀,黑灯瞎火,小手揪着宇文序衣襟,又疑又怕。 男子身形高大,紧紧压来。南婉青挣脱不得,腰间帛带撕扯,宇文序行动利落,叁两下解了衣裙,长指挤入幽谷。 “嗯——”怀中人软软一哼,尾音酥软,妩媚动人。 乍然闯入,幽谷干涩难行,宇文序不疾不徐,指节抚平层层软肉,寻去花核。 “不要,不要——”南婉青缓过神来,玉手抵上肩头,止不住推拒,“脏,我不要……” 柳腰扭动,木板吱呀作响,潮湿腐朽,南婉青素来爱洁,自然不愿在腌臜之处赤身裸体,与人行房中事。 “向之,我不要,向之……” 宇文序不答话,长指撤出,南婉青身下一空,以为逃过此劫,松了口气。不想宇文序解开外袍,铺展身后,胸膛结实火热,再度倾压,南婉青一语未出,大手探入腿心,指腹薄茧粗糙,按上娇嫩的花核,重重一捏。 “嗯啊——” 南婉青周身一抖,热流涌动,喷了宇文序满手。 “青青,一会儿……”喘息粗重,巨龙顶入湿软的身子,宇文序俯首耳边,喃喃低语,“就一会儿……” 龙根缓慢有力,破开紧咬的媚肉,寸寸行进。南婉青咬着牙,指尖打颤,龙涎香气浓郁,耳鬓厮磨,火光不及此处,伸手不见五指,花径触感分外明晰,阳物灼热坚硬,深深挺入紧小的花穴。 龟头抵上花心,二人皆是一声闷哼。 “我不要,你拿出去,出去——”呜呜嘤嘤,千万般不乐意。 “就一会儿,很快……”宇文序答非所问,勾起两条细腿搭上腰后,阴户大开,巨龙撤出半根,复又深深一顶,玉足绷得死紧,宇文序劲腰耸动,噗噗作响,一只绣鞋掉落,骨碌碌滚去何方,无人理会。 南婉青浑身失力,下身接连挺送,绵绵软软,只得任人摆弄。夜凉如水,曲江行舟过往,似有欢声笑语,一口银牙几欲咬碎,南婉青不敢露出半声娇吟,阳物粗壮勇猛,来势汹汹,南婉青受不住,双手死死掐着宇文序臂膀。 “轻、轻一些——”杏眼蒙蒙,香汗点点,娇羞柔弱的哀求,惹人怜惜,更惹人肆虐。 宇文序重重一撞,话音支离破碎。 小舟轻盈,左右摇摆。 “向之,轻——轻些……” 早前宇文序尚可轻抽缓送,甬道柔软湿热,嘬弄不止,愈是挺送愈是紧致嫩滑,销魂蚀骨,于是渐次放开力气,狠狠刺入。怀中人娇躯战栗,妖妖媚媚唤着轻些,花径却是一层层缠绕包裹,别样勾人。 “嘭嘭嘭”叁声连响,天边烟火繁盛,金光闪烁。 宇文序忽地止了胯间动作,掐紧细腰的大掌摸上南婉青胸口,掌心炽热粗粝,掏出一只椒乳,低头啃咬。 “嗯哼——” 长啸破空,似鸣镝尖锐,紫金花轰然盛放,宇文序狠命贯入,直捣花心。 南婉青失声一唤,哆哆嗦嗦的,阴精浇上乱跳的龟头。幽谷细窄,不管不顾合拢绞紧,宇文序死守精关,手中乳肉掐出道道红痕。 “嘭——”又一朵烟火腾空,宇文序连顶两下,龟头挤入宫口。 南婉青四肢瘫软,身子才泄了一次,龙根饱胀粗大,似要将人贯穿。江畔烟火盛会,此起彼伏,宇文序随着爆竹声响次次深入,南婉青神魂颠倒,璀璨烟火仿佛于脑中炸开,目眩骨酥。 “青青——” 宇文序擒住酥软的小手,阳精喷涌,泄在南婉青手心。 “你、你……”抽抽噎噎,南婉青一手粘腻,气得直发抖。 天心月圆,灯火阑珊。 “这是这么了?”沉璧怕水,留于岸边守候,小舟靠岸,只见宇文序怀中抱着一人,裹了男子宽大的外袍,一张脸捂得严严实实,不知因何如此,“可是崴了脚?” 宇文序道:“崴了手。”话音未落,胸前一阵钝痛,隔着衣料,南婉青下手狠狠一拧,又羞又气。 宇文序愈加收拢怀抱,心下好笑,蚊子大的手劲儿,不如人挠痒痒:“天色不早了,回去罢。” 众人应了是,簇拥离去。 --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从纳斯鲍姆《善的脆弱性 前言:这是一篇书评,挽星河四在前一章 收到小陌这篇长评,啊不是,论文的时候,惊讶的心情超过喜悦。追文比较久的小可爱应该都认识这位“帝学博导”,经常在评论区写人物和剧情的分析,我可以说,她是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最了解《帝台春》的人,很多时候会让我怀疑是不是偷看了我的存稿,转念一想,我没有存稿鸭,这才放下心来(不是) 很多人喜欢宋阅,喜欢他的痴情,喜欢他的才学,喜欢他的性格,而之所以不吝笔墨去塑造这样一个人物,不仅仅是为了让他做和男主争风吃醋的工具人 小陌之前写过序哥和青青的人物分析,写得都很好,受限于当前篇幅,只能泛泛而谈。相比之下,本次解读前夫哥的文章学术性更强,更严肃严谨。我很荣幸小陌能对一篇不入流的小h文进行如此细致的文本分析,参考古今中外各种资料,旁征博引,实在受之有愧 文章原名《相见时难别亦难》,但我觉得既然是论文形式,标题就不应是文学化的表达,于是改了现在这个更为直观的题目 虽然猜到会有很多人看不下去,我还是私心把它列入正文,以此表示我的喜悦和感动 除了小陌,我还要感谢为《帝台春》写分析写长评的“博导组”,感谢每一个喜欢《帝台春》的小可爱 我是小也,希望你天天开心 这是我到目前为止最严肃的一篇评论,我在写的时候压力很大。无论是宋阅自身处境的复杂性,还是解读纳斯鲍姆《善的脆弱性》这一哲学文本的困难,抑或是“道德困境”这个沉重而又无比切近的主题,都让我在这篇评论的写作过程中充满负担。但我依然认为这是值得付出的努力,一个有意义的尝试。 考虑到本文所涉内容的复杂性,在开始正文之前,我有必要申明:我的所有解读都是出于我个人的理解,而我的个人理解极大受限于我极其有限的智识。若有不当之处,恳请大家谅解,也非常欢迎大家的批评。我将参考书目附在最后,感兴趣的朋友们可以去查阅。 《善的脆弱性》是一部对我影响巨大的着作,作者纳斯鲍姆回归古希腊悲剧与哲学,对“何为好的生活”这一贯穿人类生命与历史的问题作出回应。这里的“善”,指的是“一种可能实现的人类生活的‘欣欣向荣’或者‘幸福’”(刘文瑾 2008:75),也就是“动态性地‘过一种对个人来说是好的生活’”(同上)。 在柏拉图处,“好”的生活是一种理性自足的生活。柏拉图推崇完美的理性,贬低感性与身体欲望,认为人只要摒除理性以外的困扰,就能够获得某种确定性,足以掌控自己的生活。 而亚里士多德不同,他尽管也认同理性、沉思与自足生活的重要性,但他同样认可感情、身体欲望、各种珍贵的社会关系对于人构筑美好生活的意义。在亚里士多德处,“好”的生活“实质是社会性的, 同外界和他人的关系密切相关”(同上)。人是一种关系性存在,这要求人对于外在的关系、环境保持开放性。爱、友谊、政治、达成目的所需的资源、机遇、手段——这些是所谓的“外在善”,它们对于构建一个丰富的“好”生活而言是无比珍贵、不可或缺的。 不幸的是,这些“外在善”脆弱而易受伤害。 纳斯鲍姆延续了亚里士多德的传统,表明自己的观点:其一,“好”的生活是非常脆弱的,受人类无法控制的“运气”的影响;其二,人还会受到各种非理性因素——如情感——的影响;其叁,也是我认为最重要的一点:诸价值之争,即构筑一个好的生活的要求可能是彼此冲突的。 人类命运的悲剧性色彩正体现在这无可回避的冲突之中:“人们不能通过或是恪守单一价值,或是即兴发挥,或是逃避情感来抵消运气的影响,因为这些做法只会令生活贫乏肤浅。从而,脆弱有时是人们不得不去背负的重担”(李荣荣 2020:25)。但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极具冲突的悲剧性境遇里,身为道德行动者的人所具备实践智慧及其为追寻美好生活而践行伦理的努力迸发出了格外耀眼的光芒。 结合《帝台春》原文来看,宋阅面临的道德困境正是由“冲突中的努力”贯穿始终。楚王君夺臣妻,让宋阅这个温柔敦厚的君子遭逢不幸、进退维谷:一边是他的结发妻子,一边是他必须效忠的君主,一边是他面对的宋老爷子掌家时期“迂腐”、“愚忠”的家族,还有天下人悠悠之口。 楚王的做法无疑是悖德的,也可以想见这对于自幼熟读儒家经典、秉持礼义的宋阅无异于信仰崩塌。他当然是深爱南婉青的,但是残酷之处也正在于此:楚王无德,他却无法抛下这些对自己而言已经坍塌的信念,无法抛下已经内化为他自身一部分的、儒家有关君臣父子的社会规范与家族重任。 “家听于亲而国听于君,古今之公行也。子不反亲,臣不逆君,元夷之通义也。”他不可能若无其事地继续效忠楚王,但他所成长的环境也不容他造反——他没有想象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即便有,也没有揭竿而起的勇气、魄力、资源和手段。所以,宋阅只能怀着痛苦与对南婉青的愧疚辞官归隐,这也是他在这个道德困境中唯一能够做的微弱反抗。 宋阅之所以现在来求回青青,与他处境的转变密切相关。宋老爷子去世,宋家想重返朝堂。宋家原本远离朝堂是因为宋老爷子效忠前朝、不事二主,但现在宋阅希望求回南婉青并以此为筹码向宇文序表忠,与此同时也带领宋家回归朝堂,因此来自宋家一方对宋阅的阻力小了许多。 全天下人都知道南婉青是被楚王强抢的,而且也知道宇文序封南婉青为宸妃只是让她享妃位俸禄,并非为后宫中人。宋阅敢到宇文序面前要人,一是因为名义上他具有正当性,甚至宇文序若开恩允许青青回到宋阅身边,也能成一段君臣佳话。二是宋阅对宇文序和南婉青之间感情的判断,认为二人只是互相利用。 宇文序所表现出来的宠爱,在熟悉朝堂权力争斗的官员看来未必不知多有表演的成分。只不过宋阅不幸地错过了时机——此时的宇文序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动心,绝不会放手。宋阅的判断失误导致自己身陷囹圄、面临死罪。宋梦真的死很难说与宇文序对他的忌惮没有关系,可以想见宋家的处境也非常不妙。 我力图呈现宋阅道德困境的复杂性,并梳理他在困境中的行为逻辑和可能牵连的对象,但不想用任何的断言、空洞的大词、某种明确的标准来削薄他处境的复杂性,不想化约他所面对的这些实际上难以化解的冲突并给出一个看似简单的解决方法。并非《帝台春》中的其他人物没有面临这样的困境,但是道德困境的悲剧性在宋阅的不幸上得到了格外集中的体现。 在我看来,比起鲁迅先生那句被滥用的对悲剧的评价——“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不如说悲剧的意义便是从一开始就致力于暴露人类生活的脆弱性,将复杂而饱含冲突性的生活处境以最彻底的方式抛掷到我们眼前,无处遁形,无可逃避,逼迫我们去思考、去追问、去哀伤、去同情。 纳斯鲍姆借助古希腊悲剧来阐释人类处境恒久的冲突性与“好”生活的脆弱性,在这里选取《安提戈涅》一例来说明。 安提戈涅的两个哥哥在争夺王位的过程中自相残杀而死。这两个哥哥中,一个是合法继承人厄忒俄克勒斯,一个是借兵回来争夺王位的波吕涅刻斯。安提戈涅的舅父克瑞翁继承了王位,安葬了原本的合法继承人厄忒俄克勒斯,宣布借兵夺位的波吕涅刻斯是叛徒并禁止任何人安葬他。 安提戈涅对此感到十分痛苦,因为波吕涅刻斯也是她的哥哥,而根据神律,一个虔敬的人必须安葬其逝去的家人,但她若如此做便触犯了城邦的律法——即国王、安提戈涅的舅父凭王权下的命令。安提戈涅坚信神法高于城邦之法,因此不顾妹妹的劝告、甚至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来安葬被定义为城邦叛徒的哥哥。 国王抓到安提戈涅后给她定罪把她关进坟墓,只允许给她少许吃食。安提戈涅哀叹自己的不幸,她问:“我究竟犯了哪一条神律呢……我这不幸的人为什么要仰仗神明?为什么要求神的保佑,既然我这虔敬的行为得到了不虔敬之名?”(《安提戈涅》第45页)。安提戈涅在坟墓里上吊自杀,她的未婚夫(同时也是国王之子)海蒙找父亲理论失败后愤而离开,在坟墓里发现了死去的安提戈涅,悲痛之下也自杀身亡,得知儿子死讯的王后随即自戕,“难以忍受的命运”(《安提戈涅》第56页)落到了国王身上。 在这部悲剧中,每个人的处境都值得细究。 《安提戈涅》的主人公是安提戈涅和国王克瑞翁,两个人在处理冲突性处境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简化不同价值的要求之间存在的深刻冲突,试图用一套单一的价值标准来应对复杂的处境,最终导致了灾难性的后果。 一般解读会将二者之间的冲突理解为“神法”与“人法”之间的冲突——这确实也分别代表了克瑞翁和安提戈涅过分化约的价值标准。对于克瑞翁而言, “城邦本身就是善的标准”(纳斯鲍姆 2018: 87),“城邦利益高于一切”(纳斯鲍姆 2018: 78),对好坏的评判以城邦利益为衡量标准,“好与坏对克瑞翁来说,就只是被用来形容对城邦利益有利或者有害的人与事”(纳斯鲍姆 2018: 80)。因此,他只看到波吕涅刻斯的叛贼身份,而忽视了神律和人性对“爱家人”的要求。 而在安提戈涅处,她“也以一种极端的、近乎无情的方式,把世界的价值简单化了,结果也消除了相互冲突的义务和约束”(纳斯鲍姆 2018: 92)。她将评判标准化约为“对家庭的爱(philia)”(纳斯鲍姆 2018: 93),“这种爱的本质是不管人的好恶与欲望所求,而要求行动者以为地忠实于爱的承诺”(同上)。因此,“对家族死者的责任是最高的律法和绝对的感情所在。安提戈涅就根据这个简单的、自足的责任体系来建造她的整个生活,以及她对世界的认识”(纳斯鲍姆 2018: 94),并且即便这个体系内部存在冲突,她也可以依照自己预设的价值等级来做出选择(同上)。但她忽视了她兄长的叛乱给城邦和自己死去的另一个兄弟带来的痛苦,也不去考虑自己触犯城邦法律后可能落到自己头上的死罪——尽管她愿意以这种自我毁灭的方式来坚持对兄长的爱和表现对神的虔敬并坚信这是“光荣的死”(《安提戈涅》第25页)——会给自己的妹妹、未婚夫、所有爱她的人带来怎样的悲恸。而且事实上,安提戈涅后来也意识到她的虔敬也需要城邦的帮助,“她那样无视城邦公民的价值观,因而除非她能够感动他们,否则她自己会死无葬身之地,而且不会有人来继续维护她视之如命的家族宗教”(纳斯鲍姆 2018: 96)。 除了两位主人公,其他的人物——安提戈涅的妹妹伊斯墨涅、未婚夫海蒙其实更加令人同情。他们没有过错,却同样在冲突中经受了巨大的苦难。 伊斯墨涅从安提戈涅一开始计划去安葬叛贼哥哥的时候就反复地劝阻她:“……首先,我们得记住我们生来是女人,斗不过男子;其次,我们处在强者的控制下,只好服从这道命令,甚至更严厉的命令。因此我祈求下界鬼神原谅我,既然受压迫,我只好服从当权的人;不量力是不聪明的”(《安提戈涅》第24页),“我并不藐视天条,只是没有力量和城邦对抗”(《安提戈涅第25页》。她对安提戈涅说:“哎呀,不幸的人啊,我真为你担忧!”(同上)“你是热心去做一件寒心的事”(同上)。但在安提戈涅一意孤行的时候,她还是说:“你要去就去吧;你可以相信,你这一去虽是愚蠢,你的亲人却认为你是可爱的”(同上)。在安提戈涅被定罪的时候,她悲痛欲绝地请求与姐姐同死,“没有她和我在一起,我一个人怎样活下去?”(《安提戈涅》第37页)。 而海蒙的悲剧色彩更加浓厚,一边是挚爱的未婚妻,一边是自己的父亲。海蒙在坟墓中看到了自尽的未婚妻,同时作为凶手的亲生父亲又赶到了现场,他拔出短剑却没有刺中父亲——很难说他没有心软——于是他反手把剑插入自己的身体,抱着安提戈涅的尸身死去了。听闻噩耗的王后无法承受丧子之痛,也随之而去。这出悲剧中的每一个人都面临着厄运、复杂而难以言说的情感、不对神、对城邦的不同伦理价值的冲突性要求层层迭加而带来的宛如漩涡般的处境。很难说谁正谁邪、谁错谁对——这是没有结果的评判。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力图尽可能多地剖析所呈现的混乱冲突,并尝试感知和理解蔓延在悲剧中的情绪。 在希腊悲剧里呈现的价值与情感冲突所造成的道德困境在《论语》和《孟子》对“亲亲相隐”的讨论中同样得到了体现。 “亲亲相隐”出自《论语·子路》,原文如下: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笼统地说,如果说《安提戈涅》呈现的是神法与城邦法律之间的冲突,那么“亲亲相隐”所展示的可以说是对“国法”与“亲情”——或者说“天理”与“人情”之间冲突。 朱熹注曰:“父子相隐,天理人情之至也。故不求为直,而直在其中”(《四书章句集注》第147页)。朱熹认为“父子相隐”是“天理人情之至”,天理和人情在这件事情上达成了“共识”,因此不需要刻意地去追求“直”,而“直”正体现在“父子相隐”之中。这里需要强调的是,并不是说“父子相隐”本身就是“直”,而是说“父子相隐”能够体现“直”。邢昺注云:“子苟有过,父为隐之,则慈也;父苟有过,子为隐之,则孝也。孝慈则忠,忠则直也,故曰直在其中矣”(《论语注疏》,《十叁经注疏》,第2507页)。“父为子隐”是“慈”的表现,而“子为父隐”则是“孝”的表现。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孝、慈兼具,所以有“忠”,而有“忠”则有“直”,因此说“父子相隐”能够体现“直”。 《孟子·尽心上》延续了亲亲相隐的讨论。桃应与孟子在对话中假设了一种极端情况作为思想实验: 桃应问曰:“舜为天子,皋陶为士,瞽瞍杀人,则如之何?”孟子曰:“执之而已矣。”“然则舜不禁与?”曰:“夫舜恶得禁之?夫有所受之也。”“然则舜如之何?”曰:“舜视弃天下,犹弃敝蹝也。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欣然,乐而忘天下。” 舜为国君,皋陶为公正之士,瞽瞍是舜的父亲。朱熹云:“‘顺理为直。父不为子隐,子不为父隐,于礼顺耶?瞽叟杀人,舜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当是时,爱亲之心胜,其于直不直,何暇计哉?’”朱熹认为,父亲有罪,身为人子,第一反应永远都是维护父亲,而无暇计较“直不直”的问题。吴可堂有言:“当是时,父子之情胜,而直不直固有所不知也。”(《论语集释》第1065页)这正如孟子所言的“恻隐之心”一般,是本能的、未经理性思考且纯粹发端于人情的反应。舜的父亲杀了人,犯下的是远比“攘羊”严重的罪过,而且瞽瞍从未善待过舜。即便如此,舜也选择了为父隐恶,但他也不可以负天下,于是他选择放弃天下,背着父亲远走海滨,离开故国,求得安身之地。 这个思想实验其实是很有趣地呈现了儒家面对可以称得上“道德困境”的状况时是如何考虑问题的,与《安提戈涅》形成了对照。 纳斯鲍姆指出:“《安提戈涅》是一部关于实践理性的悲剧,它表现了实践理性如何安排或看待这个世界”(2018: 74)。 人们在复杂情形中如何质疑过去所接受的“貌似确定无疑的真理”(同上),逐渐变得茫然与犹疑,“‘我不知道我应该在何处寻求,我不知道我应该依靠哪种方式’,并最终转向这一建议:小心谨慎的智慧只能慢慢地学”(纳斯鲍姆 2018: 75)。 相比之下,孔孟对“天理人情”相冲突的道德困境直接提出了具体的实践建议:即“亲亲相隐”,抑或是“窃负而逃”。“中国经典,尤其是儒家经典的解释,不是一种理论性的解释,而是一种实践性的解释,也就是说,帝制时代的儒生解经,并不只是为了学习一种客观知识,而是为了寻求生命意义,寻找生活普遍规则的源头,追问生命存在和社会、政治规范的正当性”(陈壁生 2010: 39)。但这样一种建议的解决方式充满了无奈的自我安慰:身处存在激烈的价值冲突困境的人不得不选择隐瞒甚至逃遁,回避是必然要求。 无论是宋阅、《安提戈涅》还是“亲亲相隐”,都是比较极端的例子,是我们借助文学与思想实验的达成的体会和领悟,但显然道德困境并不是与我们的日常毫无关系——总有人就日日生活于这样的挣扎当中。 这当然与我们的时代相关。如韦伯所言,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祛魅的、日渐理性化和理智化的世界。这个时代的命运,是“那些终极的、最高贵的价值,已从公共生活中销声匿迹”(韦伯 2018: 38)。然而,科学并不提供意义,“科学不涉及终极关怀”(韦伯 2018: 22)。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寻求意义与价值成为了一种非常个人化的事情,现代是“诸神之争”的时代——这里的“神”指的便是诸种价值。 价值的个人化与相应的多元化带来了愈发频现的价值冲突。“我们的价值体系越丰富,越不可能在其中找到和谐统一。我们越是在我们的世界中乐于接纳各种不同的价值,我们就越有可能与神灵冲突。”(纳斯鲍姆 2018: 111)。 人们总是不得不在各种价值中做出选择,不得不处理对于个人美好生活而言都十分重要的价值所提出的彼此冲突的要求。这种处理要求审慎的实践智慧,思考“当‘坏运气’给生命带来无常影响时,人们如何在各不相同的生活处境里辨识、追求值得过的生活”(李荣荣 2020:24)。 我不想否认这种极具冲突性的道德困境给人造成的痛苦,但我同样珍视这种冲突所能赋予人类生活的丰富层次和张力中迸发出的可能性,正如纳斯鲍姆所言:“没有冲突的人类生活,比起充满了冲突可能性的人类生活来讲,无论在价值和美感上都要逊色得多;每个主张价值的一部分都是来自一种特殊的分离性和独特性,而后者会被和谐化所掩盖。”(2018: 119)。这些不同的善具有不可还原性,承认这种不可还原性对于感知人类生命厚度与层次和理解实践智慧是必要的。 看《帝台春》看到现在,可以看得出来小也在努力呈现一种政治与社会现实主义,以力求真实的历史语境、社会文化话语、政治与社会结构的内在张力驱动剧情的发展,在这样的背景下,人物各有不同的面向,在具体的情境中有自己的行为逻辑。 我一直觉得,如果在看《帝台春》的时候只看到平面化的人设、某些剧情片段,甚至有时候无法克制自己的心理投射、抱着强烈预期来看待这部作品,而不是试着去感受小也创造的这个自有混沌的世界、不去关注小也尝试探讨的那些对于我们的生活和生命而言都颇具意义的主题,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这篇长评是我一直以来的一些想法,随着《帝台春》的剧情行进不断被触发、融合、成型,终于找到机会写了下来。虽然我的文字结束于此,但这不意味着这篇长评就此完成。正如“好”的生活是具有开放性的一样,文本也应当是有开放性的。这篇文章只是我以“冲突性道德困境”为核心组织结合材料组织而成的一篇文章,若选取不同的主题或采取另一种则很有可能提供迥异但同样精彩的解读。这种永远在过程中的、不断生发和涌现的解读生命力,也正是《帝台春》的优秀之处。 非常感谢愿意看完这篇枯燥评论的大家! 参考书目: [1]李荣荣.(2020).关于道德自我的“第一人称”叙述——从马丁利近着看人类学道德研究的一种思路. 社会学评论(04),20-31. [2]刘文瑾.(2008).从诗与哲学的古老论争看诗的哲学——《善的脆弱性:古希腊悲剧中的运气与伦理》述评. 哲学动态(12),75-79. [3] [美] 玛莎·纳斯鲍姆:《善的脆弱性:古希腊悲剧与哲学中的运气与伦理》(修订版),徐向东、陆萌译,徐向东、陈玮修订,南京:译林出版社,2018年。 [4] [古希腊] 索福克勒斯:《安提戈涅》,出自罗念生全集第叁卷《索福克勒斯悲剧五种》第19-68页,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 [5] [德] 马克斯·韦伯:《以学术为业》,出自《学术与政治》第1-40页,冯克利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 [6] 陈壁生:《经学、制度与生活——lt;论语gt;“父子相隐”章疏证》,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 -- 第五十二章顺水推 传说释迦牟尼于腊月初八得道成佛,寺庙年年于此日举行法会,以香米果物熬制成粥,供奉佛祖,分施僧侣及善男信女,是为“腊八粥”。 成太后素来佞佛,乾元元年专命明德寺熬制腊八粥,分赐六宫,唯独不予昭阳殿,道是宸妃为国祈福,投身道法,佛道二家各奉神祖,只怕福无双至,过犹不及。一番话说得体贴入微,滴水不漏,众人心里明镜似的,什么佛道冲撞,成太后不喜南婉青,存心给她难堪的说辞。 南婉青却不以为意,体面尊贵,到底一碗五谷八宝粥,馋了何时吃不得,偏生等到腊八这日众人一起吃。宇文序亦知成太后的小心思,不欲出言伤了万寿宫的颜面,未置可否,只在腊八此日驾临昭阳殿,算来已是四年。 “再掷一个‘贵采’,我可赢定了。”南婉青翻开掌心,桐儿眼疾手快,抓起黑白玉投子,小心翼翼放去。[1] 渔歌扭过脸,一语不发。 樗蒲,南婉青最是精于此道,昭阳殿上下胜过她的人屈指可数。 纤手合拢,轻呵一口热气,南婉青摇动五六下,沉璧手捧食盒,入内禀告:“启禀娘娘,宣室殿差人送来的……” “腊八粥。” 渔歌桐儿目光交错,缓缓坐直身子,低了头。 虽说南婉青不以为意,“腊八粥”一词,昭阳殿宫人讳莫如深的禁忌,无人胆敢提及。 南婉青疑道:“宣室殿送这玩意儿作甚?” “启禀娘娘,陛下命相国寺烹制腊八粥,赏赐群臣。后宫之中,只送了昭阳殿。”沉璧答道,“彭总管的意思,今日陛下政务繁忙,只怕不能来了。” 南婉青心下了然:“知道了,摆去正殿香案供着罢。”说话间双手摇晃,玉石清响,哗啦啦撒落小几。 叁黑二雉,贵采中的雉采。 白玉棋子跳出最末一格,六马汇聚,南婉青拍手笑道:“我赢了,快些拿银子来。” 此局过半时,沉璧便知成败已定,摸出钱袋子,系带解了两叁道,忽地抬起头:“娘娘可知今日陛下因何不来?” 右手摊开置于案几,南婉青连敲两下:“银子——” 浑水摸鱼不成,渔歌只得老老实实点了银钱送去。 桐儿留了心:“渔歌姐姐,陛下为何不来了?” “那事儿你竟没听人谈起?”渔歌点点头,“是了,你年纪小,这事儿未必有人与你说。” 沉璧将食案安放妥帖,端来一壶新茶,渔歌问道:“那事儿你听过不曾?” 沉璧不解:“何事?” “阿弥陀佛,”渔歌双手合十,叹了一句,“可见满屋子人白长一双眼睛两只耳朵,只有我一个耳聪目明的。” “渔先生又得了什么军政秘闻,内阁密议,也说来给我们开开眼。”南婉青有心取笑。 渔歌却不恼,神色愈发得意:“许才人小产一事,另有隐情……” “情”之一字拖长了声调,有意卖关子。 南婉青不由心神一凛,脸上仍是笑着:“你又是何处听来这些没影儿没边儿的话?当心日后抻长了舌头,塞不进嘴里。” “这岂是没影儿的话,我看得真真儿的——”渔歌四下瞧了瞧,一只手掩上唇边,“月初郁姑姑吩咐我去尚功局领禄银,恰好碰上一位故人,如今任了掌内宫刑罚的宫正。我与她颇有些情分,许久未见,打算寒暄几句,她却辞了我,道是有要事在身,指了指手中的乌木匣子。” “原本我无甚心思,随口问了一句是何物,她悄悄掀开盖子,我一看——”渔歌猛地一拍桌子,“如同五雷轰顶,天灵盖到脚后跟都僵住了!” 一惊一乍,南婉青与沉璧听惯了,唯有桐儿吓白了脸,战战兢兢:“渔歌姐姐,你、你看到什么了?” “一个裹了衣裳的草人,脑门贴一张血红符咒,扎满密密麻麻的小针。” 沉璧道:“厌胜之术。” “不错,”渔歌道,“宫中大忌,我问她何处得来,她说是含象殿,德妃娘娘的巴儿狗从许才人床底下咬出来的。” “这般说来,难不成是有人……”桐儿瞟一眼南婉青神色,欲言又止。 渔歌道:“咸池殿,贤妃娘娘。” 贤妃,汪嘉雁。 手底圈画起伏微弱,南婉青勾符占问,广袖层迭,众人未曾发觉。 渔歌接着道:“许才人的贴身婢女一五一十都招了,贤妃娘娘赏了大笔银钱,还有不少地契房契。贤妃乃是贤国公嫡亲的女儿,太后亲自审问,我那故人身为宫正,受命带着物证去往咸池殿。” 草人并非汪嘉雁所制。 侍女环绕身侧,南婉青不便闭目,慧眼所窥影像一闪即逝,不甚分明,只是面容太过熟悉,南婉青当即识得。 彭正兴。 许才人小产非是为人陷害,必定查不出;查不出,那便寻一个替死鬼。 宇文序对汪沛舟下手了。 “年关忙碌自不必说,可为何前些年陛下寻得空当,今年却不能了?想来那事儿已是八九不离十。” 渔歌止了声,双唇开合,生怕旁人看不清,一字一顿。 ——汪家,要倒大霉了。 沉璧与桐儿皆默然,此事牵连前朝后宫,这个年只怕过不踏实。 “不过也说不准,”渔歌道,“陛下一向倚重贤国公,若是贤国公跪几天,哭几声,陛下就此放过也未可知。” 南婉青莞尔一笑,低头收拾桌案残局,黑白棋子分居棋盘两侧:“你们陛下的手段,远不止于此……” 乾元五年腊月叁十,天子于麟德殿宴飨群臣,往年贤国公位居右上首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此日不见影踪,百官莫敢相问。 乾元六年正月十六,大理寺执御赐金牌搜查汪府,于内院密室得龙袍一件、魇镇小人叁具及谋反书信若干,书信落款皆为吴王沉良坤,朝野震动。 —————————— [1]贵采:樗蒲掷采的等级,分为“贵采”与“杂采”,不同等级的采数决定棋子不同的移动方式。 -- χdyℬz.cⓄм 第五十叁章厝方丈 由景风门东出皇城,南行一百八十步便是崇仁坊,一坊十六区,贤国公府汪宅独占两条街,天家荣宠之盛,京师无匹。 连日大雪初霁,碧空如洗。小径曲折,叁两行足印,庵堂竹树掩映,檐下纱灯红穗子晃晃悠悠,石桌摆一方紫檀棋盘,纵横十九道。 棋至中盘,黑白双方局势胶着,案前一人愁眉深锁,五六十的年纪,鬓发花白,一手执白子,一手执黑子,思量甚久。 “啪嗒”一声轻响。 黑棋下立二路,左下白方霎时岌岌可危。妙手天降,汪沛舟抬眼看去,来人鸦青衣袍,神色淡漠。 宇文序弯身落座,腰间杏色香囊缀了四条珠缨,玉印相击,声响清泠。 不速之客,意料之外,汪沛舟一笑,白棋冲断,吃下黑方一子。 温酒壶内外皆为白瓷,母壶莲花形,内盛清水,子壶筋纹十道,状如瓜蒌。二人棋局厮杀,酣战多时,红泥小火炉,炭火烧得极旺,滚水沸腾,小瓷盖热气翻涌,叮铃铃上下颤动,酒香弥散。 “罢了,罢了。”汪沛舟迭声叹息,棋盘右下角排开两枚白棋,投子认负。 墨玉棋子抛入珐琅彩棋罐,精准利落,宇文序未发一语。 侍人执壶满杯,陈年竹叶青,酒色豆绿,另一人上前拾掇棋子,以备重开新局,汪沛舟扬手挡下:“不必了,落子无悔,胜败乃兵家常事。” 仆从应了是,拱手告退。 “当年第一回见,才这般高……”手背几块老人斑,干瘦皴皱,汪沛舟掌心悬空,与桌案棋盘大致持平,高高低低,起伏不定,二十余载春秋流转,往事隐约一个虚影,终是略略抬高了手,“大过年冷着一张脸,合志兄说是入宫朝见,内侍收了贴身匕首,便趁人不妨,偷偷跑去拉禁卫的硬弓,伤了手。” 宇文渊,字合志。 汪沛舟叹道:“一晃眼,多少年了。” 热酒倾倒,流水淙淙。 “落子无悔,”宇文序道,“贤国公此生果然无一憾事?” 汪沛舟朗声大笑:“先祖乃唐越国公汪世华,隋末高举义旗,攻占六州,拥兵十万。唐高祖授越国公,唐太宗谥忠烈,江南六州百姓拜为‘汪公大帝’,建祠立庙七十余座,人道‘颍川世胄,吴越世家’,生于此姓,某与有荣焉。”[1] “十七岁入京应考,蟾宫折桂,御赐状元。闻喜宴随侍圣驾,曲江流饮千杯不倒,醉中献诗叁首,天颜大悦,举国士子皆低我一头。”[2]ΓøùSℍùщù㈧.cøΜ(roushuwu8.com) “开泰五年主理兴建金水渠,淤泥肥田,引水分流,灌溉泽卤之地数十万亩,旱涝保收,沃土千里,新安汪氏由此富甲一方。后十年太师汤益才过金水渠,叹为观止,刻碑碣‘贤德之公,社稷之臣’以赠。”[3] “开泰十八年,楚王独宠妖妃南氏,赐死九皇子,戕害忠良,大兴土木修建瑶台,横征暴敛,以至民穷财尽,饿殍遍野。我借寿宴之名召集高门望族,起兵讨伐,清君侧,诛佞臣,振臂一呼,天下英雄云集响应。” “四十七岁时,上天金榜题名的眷顾不及叁十年后,东楚主力南下,我撤军襄阳,避其锋芒,叁城百姓冒死相随;明年春,与白继禺联合两军,取长沙,克武陵,平荆州,夺许州,入上京,五战五捷。”[4] “新朝初立,受封一等国公,重踏朝堂,手握虎符,亲女入宫为妃,天子恩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文武百官无人能出其右。” “我这辈子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位极人臣,赞拜不名,入朝不趋。贤德传天下,百姓莫不知。汪氏族谱,往前推一千年,往后推一千年,再寻不到第二个与我一般的人物。”[5] 苍老的面容神采飞扬,犹如少年十七岁金殿答问,第一回剥离先祖盛名受到世人瞩目,眉宇间尽是意气风发。昔年功业,他历历数来,仿佛又在只言片语中度过跌宕辉煌的一生。 宇文序缄默无言。 “如今细细想来,放不下的事,倒有一件。”汪沛舟道。 “何事?”宇文序问得急,话音才落便开了口。 汪沛舟侧首,清风抖落积雪簌簌,宇文序目光落于窗外翠竹,眸中情绪看不真切。 汪沛舟迟迟答道:“欠了沂斋一卷荷花图许久,年前才答应了初夏赴江南,游湖动笔,只怕又要食言爽约了。” 欧敏园,江南神医,号沂斋主人。 竹叶青久置杯中,热气消散,汪沛舟拿起身前酒杯,笑道:“多谢陛下留老臣一个体面。” “云雁,是我对不住她,嘉雁……是无辜的,求陛下饶她一命。” 仰头一饮而尽。 乾元六年元月十八,贤国公汪沛舟于府内服毒身亡,年五十四。 —————————— [1]汪世华生平参考百度百科词条“汪华”,汪华,唐朝越国公,原名汪世华。 [2]闻喜宴:又名曲江宴,唐朝科举放榜后官府于曲江亭举办的宴会,皇帝亲临,与宴者亦是皇帝钦点,为王公大臣与新科进士。 曲江流饮:新科进士于曲江乘兴作乐,杯置盘中,盘随水转,转至何人身前便执杯畅饮,成一时盛事。 [3]贤德之公,社稷之臣:参考吴质称司马懿“忠智至公,社稷之臣”。 [4]叁城百姓相随:参考刘备分兵樊城,沿途十万百姓相随。 [5]赞拜不名:臣子朝拜帝王时,赞礼官不直呼其姓名,只称官职。 入朝不趋:入朝不急步而行,古代臣子入朝必须趋步以示恭敬,与“赞拜不名”一样,都是皇帝给予大臣的一种特殊礼遇。参考《叁国演义》汉献帝赐予曹操的诏书。 -- χdyℬz.cⓄм 第五十四章相见欢 是夜,昭阳殿。 春寒料峭,廊下烛光晦明,琉璃宫灯随风转旋,吱呀声时断时续,尤为刺耳。 渔歌揣着手,打量好几眼:“宫人躲懒,年前清扫不肯取下灯细细地擦,拿了缠布条的杆子乱蹭,把钩子摇松了。” 桐儿道:“渔歌姐姐你瞧见了?” 渔歌颔首:“从前我也是这样干的。” 桐儿掌不住笑开,月洞门走来一道鸦青身影,织金蟠龙纹浮光点点,衣袂生风。 “参见陛下。”二人趋步庭外,齐声见礼。 宇文序径直往内殿而去。 彭正兴落了一段路,匆匆赶来,渔歌起身拦下:“陛下……不大高兴?” 彭正兴喘不匀气,点点头,又摆摆手。 内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南婉青斜倚鸳枕,薄纱广袖堆迭肘弯,小臂纤细白皙,手中书卷翻了大半。 珠帘哗哗响动,来人步子急,顾不得轻拿轻放,恍似疾风骤雨敲打门窗,短促绵密。 大掌滑下腰侧,男子臂弯圈起女子腰肢,整个身子贴了上去。 “今日好好吃饭不曾。”青丝垂落,幽香浅淡,宇文序埋首肩头,鼻尖抵上白嫩的颈,一点凉意,初春时节东风未暖。 南婉青早知是他,侧身依入怀中,答道:“晨起吃了粥,午间吃了饭,晚膳用的是饺子。” 宇文序缓缓“嗯”一声,不言语,只愈发揽紧了手,气息拂上颈侧,透过厚密的乌发,丝丝缕缕。 指尖拈起书页一角,纸张摇晃,沙沙轻响,南婉青记起一事,开口道:“昨日看午膳单子,尚食局来了个会烧淮扬菜的厨子,刀工极好,拿手菜是文思豆腐。” 文思豆腐,淮扬名菜,豆腐切成头发丝一般粗细,放入清汤,碗底便如开了一簇雪白的绒花。 宇文序道:“合了胃口?” 南婉青哼一声:“好看是好看,汤水寡淡,豆腥味又重得很,我想了许久,怎料是个中看不中吃的。” 宇文序道:“欺君罔上,该罚。” “不过叁套鸭很好,内里鸽子鲜嫩,入口即化,我吃了半只,”南婉青道,“下回你来尝尝。” 话锋陡转,宇文序猜错心意,不免窘迫,无奈应一句“好”。 书册翻过叁四页,红帐寂寂。 “看的什么书?”宇文序心中烦闷,没话找话。 南婉青道:“《西厢》。” 宇文序道:“旧年的戏文,如何又找出来。” “春闱将至,坊间新写的话本尽是才子佳人,落魄书生蟾宫折桂,高门贵女非君不嫁,得来天子赐婚,皆大欢喜。人生四乐事成了一半,换汤不换药,我瞧着腻烦。”南婉青道,“与其看东施效颦,不如瞧瞧西施的模样。” 才子佳人戏文之祖,《西厢记》。 宇文序幼时开蒙,师从宿儒,研读四书五经。儒士所见,莫说戏文话本,辞赋亦是小道,唐诗宋词皆为禁书,不能上桌。而后行了冠礼,随宇文渊交际应酬,听了一些戏,席间行酒令,习得填词作诗之法,话本却是从未翻阅。[1] 宇文序道:“西施何种模样?” 话音沉沉,淌过脊背肩颈,自身后传来。 “你先答我一问,”南婉青道,“古往今来,哪一处出了最多的状元。” “江城十四州?”[2] “错了。” 南婉青所问,谜底一向刁钻古怪,不能以常理推度,宇文复思量多时:“各朝的《登科录》?”[3] “近了,却是不对。”南婉青笑道,“在街头巷尾摞成堆的话本中,十本摊开来,九本中了状元。” “余下一位是文武双状元。” 宇文序不由失笑。 “痒,不许再笑了。”耳畔气息撩动,酥痒难耐,南婉青揽过身后长发,作势将人推开。 宇文序扣住手,臂膀牢牢搂着腰,不愿松开:“好,不笑了。” 南婉青合拢书页:“你可知《西厢》有几本?” “几本?”宇文序委实不知。 南婉青道:“两本,细究起来有叁本。” “人说《西厢》,大多是王实甫所作《西厢记》,全名《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为元一代杂剧。世上还有另一本《西厢记》,名曰《西厢记诸宫调》,出自董解元之手,其人生平不可考,不知宋人金人。” “王实甫所作《西厢记》便称《王西厢》,董解元所作《西厢记》便称《董西厢》。虽说如今《王西厢》声名盛于《董西厢》,倘若翻过这二册书,便知《王西厢》脱自《董西厢》,人物情节如出一辙,一脉相承。” 宇文序道:“即是如此,为何《王西厢》经久不衰,《董西厢》却没落了?”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自古皆然的道理。”南婉青道,“后人师承前人,得了谋篇布局的便利,辞藻稍加润色,独树一帜岂非易事?”[4]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宇文序一时愣怔。 南婉青不觉有异,接着道:“认真算来,此二册《西厢》皆本于元稹所作传奇,《莺莺传》。” “元稹,元微之,你大约是不识得的,”南婉青兀自下了断言,“唐人你只识一个孔颖达。” 孔颖达,唐代经学大家,孔子第叁十一世孙,奉唐太宗令编纂《五经正义》。 宇文序道:“‘贫贱夫妻百事哀’,先前有所耳闻。” 贫贱夫妻百事哀,元稹《遣悲怀》,悼念亡妻之作。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说得好听。”南婉青轻轻一笑,“《莺莺传》借名张生,实为元大才子自述年少风流事,赶考途中一段露水姻缘,始乱终弃,还泼人女孩儿家脏水,说是迷惑心智的妖物。” 宇文序道:“他可考上了?” 南婉青道:“考是考上了,却非状元。元微之到底是文人,写了《莺莺传》也不敢放开笔,补张生一个状元的名号。” 宇文序道:“张生未中状元?” 南婉青连连摇首:“名落孙山,《莺莺传》的张生第一年科考,殿试也进不得。” 宇文序问道:“《莺莺传》下笔斟酌,怎的如今十本出了十一个状元?” 《西厢记》也好,《莺莺传》也罢,宇文序向来不曾留心的闲书,今后未必过目一观,屡屡应声发问,只想听南婉青与他说些话。 言及此处,南婉青来了兴致:“你算问对人了,我花了整一日的工夫,将这叁本仔仔细细又看了一回。” 宇文序抬了头,将人往怀里带了带:“怎么说。” 南婉青道:“元微之写《莺莺传》,自叙韵事,博一个风流之名。董、王二人作《西厢》,人物未改,框架已定,多有相似自不必说,唯其不同之处可见笔下何意。” “《董西厢》张生上京赶考,得了探花;《王西厢》有过之而无不及,张生一举夺魁,赶考必中状元由此而来。元微之不敢做的梦,几百年后有人替他做了。”ΓøùSℍùщù㈧.cøΜ(roushuwu8.com) “说来好笑,《王西厢》张生科举非出己愿,乃是崔母不欲女儿嫁予白身,张生为抱美人归迫不得已入京应试,迫不得已中了状元。” “《莺莺传》原文,崔莺莺与张生乃是远房表亲。《董西厢》弃之不用,开篇便为张生添了个礼部尚书的父亲,莺莺摇身一变,做了相国之女,而后《王西厢》亦是如此。原本无甚干系的杜确,成了张生好友,领兵十万,只为孙飞虎围寺接一封信,成全张生英雄救美的壮举。” “家世清贵,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一纸书信横扫千军。删删改改,到头来只为张生增光长脸面。” “董解元和王实甫也不想想,孙飞虎一个匪头子,杀人如麻,强抢崔莺莺为压寨夫人,怎会答应宽限叁日,白送张生传书的时机?从善如流,礼数周全,倒比世上大多人强些,落草为寇当真可惜了。” 宇文序低低一笑:“你来写,必定比他们都好。” “你骂我。”南婉青扭过脸,狠狠瞪一眼,柳眉倒竖。 气鼓鼓的脸,四目相对,咫尺之间,宇文序俯身吻去,怀中人侧首一避,落了个空。 “冤枉,我都是真心实意的话。”薄唇覆上耳廓,絮絮低语,“青青……” “青青……” 玉腿勾上男子腰侧,南婉青一翻身将宇文序按倒床榻,双腿跨坐腹间,居高临下。宇文序不明何事,大手抚上后腰,小心翼翼,只怕她坐不稳。 “今日包饺子,郁娘让我放一个梅花锞子做彩头,你猜猜是谁吃着了?” 得意洋洋,眉目尽是喜色,宇文序道:“自然是你。” 南婉青摇摇头。 “桐儿?” 仍是摇头。 “渔歌?” 宇文序将昭阳殿宫人数了一回,南婉青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总是不中。 宇文序道:“阿雪。” 脑袋转了半圈,南婉青疑道:“名字听着耳生,我宫里何时有这人?” 宇文序道:“娘娘恕罪,我着实不知,胡乱诌了一个。” “谅你也猜不出。”怀中摸出一枚小荷包,南婉青解了带子,牵起宇文序一只手,抖抖几下,一粒小金锞子落入掌心,“我没放去。” “为了抢彩头,渔歌吃了四碗,桐儿吃了两碗半,听说积食睡不下,大半夜还在外头晃悠,”南婉青问道,“你来时可瞧见了?” 宇文序答一声“瞧见了”,南婉青笑得东倒西歪。宇文序扶着身前笑软的人,一手拈起金锞子,拇指大小,五瓣梅花样式,玲珑精巧。 宇文序道:“原是你替我留的。” 南婉青当即止了笑,伸手夺回:“陛下坐拥天下,小小福气还是舍给我罢。” 张牙舞爪,活脱脱一只护食的小猫儿。 宇文序哭笑不得,南婉青背过身,不知将梅花锞子藏去何处。 肩头纱衣轻透,雪肤莹白,淡淡一抹红痕。 宇文序欺身近前,又将人拥入怀中:“九成宫,仲春祭了太社便去罢……”[5] 丝带缠绕,小荷包压去枕下,南婉青不以为意,随口一应。 乾元六年元月二十,宜祭祀,宜破屋,当日邸报第一条,汪氏夺爵削封,夷叁族。[6] —————————— [1]辞赋小道:出自叁国魏曹植《与杨德祖书》:“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曹植认为诗词歌赋不过是小的技艺,不足以垂范后世,最重要的是为国尽力。 [2]江城十四州:宋代两浙路计辖二府十二州,泛称十四州。 [3]登科录:科举制度中殿试文件的汇编,亦称 “殿试录”。始于唐之“登科记”,宋以后名“登科录”,载有进士姓名与诸科人数。 [4]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出自唐李商隐《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 [5]太社:古代天子为群姓祈福、报功而设立的祭祀土神、谷神的场所。参考资料《新唐书·礼乐志》。 [6]邸报:中国古代抄发皇帝谕旨、臣僚奏议和有关政治情报的抄本。 -- 第五十五章丁香结 二月海棠胭脂色,太极宫云蒸霞蔚,香雾袅袅。西北一角长阁殿,草斜木深,春日芳菲不及此处,浅碧覆浓阴,幽暗森冷。 孤灯昏黄,朦朦一点光亮,书案解开一捆寸许长的木条子,粗细均匀,横七竖八摆了几行。女子拈起一支,手中书卷看了又看,眉头紧蹙,拿不准主意。 笃笃笃—— 后知后觉抬了眼,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稚气未脱。门外响动转瞬即逝,恍惚听错,她将书册捧上眼前,仔仔细细又看一遍。 笃笃笃—— 依旧叩门声。 “是谁?”照例问一句,放下算筹与书册,起身开了门。 墨灰色斗篷,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烛火微光,映出半张脸。 “淑……淑妃姐姐?” 淑妃不欲多言,抬脚便进了屋子,小姑娘四下张望,悄悄闭拢门扇,不敢惊出声响。 “大半夜的,淑妃姐姐为何……”似是兴师问罪,小姑娘觉察不妥,改口道,“内宫夜禁森严,稍有不慎便是殃及性命的大罪,一来一回着实凶险。” 桌案灯油浅浅,燃了大半,一本书,若干筹策铺展。淑妃除下风帽,几步行近,还道她幽禁长阁殿,郁结于心,起卦占问吉凶,定睛一看,筹策纵横交错,乱中有序,乃是计数之法。 ——今有上禾二秉,中禾叁秉,下禾四秉,实皆不满斗。上取中,中取下,下取上各一秉而实满斗。问上、中、下禾实一秉各几何?[1] 书册旁置,淑妃扫一眼,素手探出斗篷,书卷轻薄单手可持。淑妃翻去封面,红绢暗沉,应是有年头的旧物,题字庄严端正。 《九章算术》,第八卷。 “贤妃妹妹当真好兴致。”啪一声掷回案几,烛焰高低颤动,忽明忽暗,淑妃冷冷开口,笑意隐约。 贤妃,贤国公汪沛舟第七女,汪嘉雁。 虽说汪嘉雁年纪尚小,入宫多年耳濡目染,亦知淑妃所言绝非夸赞。 指尖摆弄数筹,改了加减的数字,淑妃侧身问道:“贤妃妹妹替我算一算,得数几何?” 八百二十叁减一。 汪嘉雁道:“八百二十二。” 淑妃道:“汪家夷叁族,共计八百二十二口人。” 汪嘉雁脑中一空,险些站不稳。 “怎会……叁族……”双唇褪尽血色,面容惨白,汪嘉雁语无伦次,如遭雷击,“叁族、叁族……父、子、孙为叁族,父昆弟、己昆弟、子昆弟……怎、怎会——” 《周礼》谓叁族为父、子、孙,《仪礼》谓叁族为父昆弟、己昆弟、子昆弟。前者以父言,后者以子言,含义皆同,叁族不出一氏,不出旁支,放诸汪氏理应不过数十人。 淑妃嫣然浅笑,她本就生得妩媚,这一笑更是明艳动人:“陛下从前待贤国公与众不同,身后事自然亦是前所未有。所谓叁族,乃是父氏一族、母氏一族、妻氏一族,凡族谱记录在册,无论男女,出嫁与否,皆诛之。” 汪嘉雁栽倒在地,一身冷汗。 淑妃道:“你的五姐姐,未出月子便由禁军压入天牢,郑家奔走多日,求告无门,饮食补药也送不进,眼下生死难料。” 汪沛舟公务繁忙,后出子女无暇看顾,汪嘉雁自小为五姐汪如雁抚育,二人情同母女。其后汪如雁出阁,嫁入郑家,汪嘉雁进了宫,凭借汪家眼线,二人常有书信往来。汪如雁身怀六甲,年节前后生产,汪嘉雁早已获闻,元宵还着人送了一副赤金长命锁,并一封问安的书信。 圣谕夷叁族,她自咸池殿迁来长阁殿,封号尚在,位份不减,加之汪沛舟送来一句“保重自身”,汪嘉雁心下揣测,出嫁改姓,汪氏女随姓夫家,非属汪氏一族,想来祸无殃及。 淑妃叹一口气:“你若不信,大可自己问问,普天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许久未见回信,汪嘉雁只道风头紧,汪如雁生产耗费心神体力,正当静养,一时顾不上也是有的,不曾想…… “我没有、不是我放的,我不曾暗害许才人。”汪嘉雁连连摇首,泣不成声,“太后娘娘不信我,陛下也不肯见我,不是我,不是我——” 淑妃冷笑道:“事到如今,你竟不明白?” 汪嘉雁愣愣抬眸,泪痕斑驳。 “七小姐,嘉雁妹妹,”纤指触上汪嘉雁眼角,动作轻柔,淑妃指尖一滴清泪,晶莹温热,“你呢,正是宇文序铲除汪氏的一步杀招,不负所望,一击毙命。” 目光呆滞,泪水淌过脸颊,静谧无声,汪嘉雁遍体冰凉,桩桩件件如碎珠串起一线,条理分明。 “我……”汪嘉雁张了张口,脑子嗡嗡乱响,凑不成一句整话。 她入宫时不到十二岁,汪白二人选送女眷,举世皆知意在何方。汪沛舟适婚的女儿悉数出嫁,只余小女儿汪嘉雁,他又信不过旁人,一番斟酌仍定了她。宇文序二话不说,大大方方封了贤妃。 后宫嫔妃,汪嘉雁年纪最小,身形瘦弱,撑不起厚重的翟衣,七尾凤冠大过两个脑袋,偏偏端坐妃位,成了满宫的笑话。 先前汪沛舟吩咐几样事,汪嘉雁虽不明所以,一一照做,统统办砸,汪沛舟也就随她去了。 半大的孩子,众人与她说不到一处,碍于汪家权势又不敢怠慢,索性躲开,阖宫唯有淑妃与她交好。淑妃虽对汪嘉雁多有照拂,眼里瞧着她仍是一个小丫头,不足与为谋,往来便已全了情面,谈不上亲近。 阖宫疏远冷落,换了旁人必定消沉乖僻,汪嘉雁醉心算术,无人相扰却是最好,五年贯通《周髀算经》,《九章算术》学至第八卷方程,自得其乐。纵使移居冷僻之地,有数筹与书相伴,不觉凄苦。 方程一卷疑难颇多,汪嘉雁反复推敲,熬了好几夜,今夜稍有眉目,淑妃不请自来,兜头砸下满门抄斩的罪名,八百二十二口人。 “可想救你五姐姐?”淑妃问道。 双手颤巍巍攀上淑妃裙角,汪嘉雁缓不过神,有气无力:“什么法子……” “你怕死么?” “我不怕。” 淑妃道:“宇文序登基,收缴四方兵权,独留贤国公一只虎符,以示恩宠。月前抄检汪府,大理寺将之呈上宣室殿,我探得消息,宇文序去往九成宫避暑未携此物。” 二月初,宇文序起驾歧州九成宫,宸妃随侍。 成太后听闻是南婉青的主意,死活不愿去;太后不去,皇后自不会去;后宫二主不去,妃嫔亦无人敢去。 汪嘉雁道:“你打算偷兵符?” “不错,”淑妃搀起汪嘉雁,扶去熏笼歇息,“我打算烧了万寿宫,声东击西,禁军救火之际潜入宣室殿,取回汪家的虎符。” “取回”一词,汪嘉雁眼眸闪动。 “我要怎么做?”汪嘉雁道。 “禁军布防图已到手,放火的小太监我也寻了,”淑妃道,“如今只差一队掩护的人马。” “白家数年前交了兵权,我爹一手带的人,宇文序一道圣旨调去塞外,美其名曰护国之师,以至京中兵士无一系与白家有瓜葛。” “汪家不同,一来贤国公手握虎符,实打实的兵权,二来宇文序身边亲信大多与汪家交际匪浅,你以汪氏遗孤之名,不愁招不来肯为你父亲舍命的人。” 汪嘉雁沉思半晌,久久不言。 淑妃道:“我也不想闹出人命,开开心心把人放了最好,出天牢转几个弯,崇仁坊汪宅大门敞开,又做回其乐融融的一家人,你以为是这般?” “我……” 淑妃道:“俗话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倘若取回汪家兵符,几人性命换几百人性命,焉知对你父亲忠心耿耿的部下不是心甘情愿?” “汪嘉雁,你已错了一回,还要一错再错?” “难不成汪家绝后……” “内府局,”汪嘉雁道,“内府局的付公公,父亲说走投无路去寻他,他能给我一条生路。” 颈上红绳牵出一枚翡翠笑佛,水光莹润,有价无市的珍品,汪嘉雁道:“他瞧了便明白了。” “我代你去。”淑妃伸了手,“你禁足长阁殿,行动不便,届时定下人,我再领来长阁殿与你商议。” “好,”汪嘉雁点头应道,“白姐姐,我……” 淑妃眼见她欲言又止,怕是生了悔意,正欲以言语相激。 “万事当心。” 坠子放入掌中,化不开的碧色离了光,乌云一般阴沉,淑妃尚未回神,汪嘉雁上前半步,轻轻一抱。 —————————— [1]出自《九章算术·方程》。 -- 第五十六章醉花阴(h) 歧州,九成宫。 杜水之阳,万迭青山,天台六百丈。炎景流金,无郁蒸之气;微风徐动,有凄清之凉。分岩耸阙,高阁周建,时人谓为安体之佳所,养神之胜地。[1] “画好了么?”蛾眉深锁,南婉青已是十二分不耐烦。 宇文序将人按住:“快了。” 话虽如此,笔尖颜色一点,涂饰勾线,缓慢而细致。 九成宫原是避暑的离宫,叁伏天遍地生火,山间密林环翠,清爽宜人,于斯修筑宫室,消夏游赏二者得兼。南婉青素来畏热,入暑便惦记这一处风水宝地,不想今年早早来了,二月中旬,山下春寒未减,山中更是阴冷幽邃,湿气入骨。 好在春晖和煦,南婉青时常摆一张摇椅晒太阳,驱散寒意。此日午后宇文序得了空,端来细笔粉墨,不知因何起了兴头画花钿,强压着人不许动弹。 南婉青拗不过,适逢日头暖照,小眯片刻,一觉睡醒这人仍是不消停,南婉青四体僵直,关节生硬,自然不耐烦。 日色西偏,排云殿寒梅扶疏,花影流转倾斜,悄然无声。 “好了么,好了么……”双手桎梏,南婉青连连蹬腿,不愿再忍。 竹椅前后摇晃,起伏不定,紫毫险些擦出一笔错乱。 “好了好了。”宇文序添几画,总算放开。 葵口镜巴掌大,倒扣木几之上,铜柄叁寸长,落入男子手中,短小局促。 宇文序道:“你瞧瞧。” 南婉青低了头,捶腿捏肩,宇文序也知她久卧酸痛,一手抚上腰后轻轻按揉。 “青青——”只怕她不肯看。 南婉青这才抬了眼,铜镜平滑清晰,映出冰肌雪肤素白如纸,锁骨精致,其下砌红堆绿,一枚小巧花钿,用笔细微,脉络须蕊纤毫毕见。 “荷花?” 宇文序“嗯”一声,眉间笑意淡淡。 南婉青道:“怎的花下还有只癞蛤蟆。” 宇文序脸一沉:“是荷叶。” 南婉青点点头:“怎的花下还有只像荷叶的癞蛤蟆。” 宇文序不由气闷,侧身撂下铜镜,一语不发。南婉青揽上男子后颈,将宇文序按去躺椅,屈腿坐于腰间,兴致盎然:“我也给你画一个。” 纤手执起毛笔,蘸了浓重的胭脂,往宇文序脸上圈圈画画,如兔起鹘落,叁两下便成了,南婉青丢开笔,笑道:“你自己看罢。” 宇文序对镜看了一眼,圆头圆身,四脚短尾,一只红艳艳的小王八。 南婉青忍笑起身,跑出半步栽倒在地,宇文序眼疾手快拽了脚踝,南婉青挣脱不得,二人滚入庭院草丛,长长一道辙痕。 “好大的胆子。”铁臂箍紧腰肢,咬牙切齿。 南婉青衣衫散乱,怯生生缩于男子怀中,楚楚可怜:“分明你先画的癞蛤蟆……” 宇文序气不打一处来,低头咬一口鼻尖:“那是荷叶。” “唔——”怀中人轻轻哼一声。 唇齿放开鼻尖吻去肩颈,南婉青不喜颈侧留有红痕,小手抵上宇文序胸膛,推拒道:“我替你擦了就是了……” 宇文序抬首,未置可否,本是阴沉冷峻的神色,衬着颊边几笔朱红小龟,怎么看怎么滑稽可笑。 南婉青强忍笑意,指尖勾起衣袖,细细擦拭。 “陛下的胭脂太好,抹不去。”忙活半晌,胭脂痕牢固非常,不见淡退,南婉青低声一叹,万分惋惜。 宇文序越发冷了脸,正欲低头咬几口,南婉青搂上脖颈,丹唇轻吻眼尾,牙关开合,软舌扫过一片肌肤,柔柔舔舐。 宇文序呼吸一窒,心跳也空了半下。 暖风如酒,芳草摇曳,勾着宇文序后颈的手臂缓缓滑落,大掌覆上柔荑,十指紧扣。 “唔……” 胯间硬物昂扬,舌尖舔一下,宇文序便跟着戳一回,浅尝辄止,不肯深入。幽谷春潮泛滥,南婉青舌根发麻,每每失了分寸咬得重些,他便狠狠一顶,半个龟头挤入穴口,抵着粗糙的衣料摩挲阴核。 “嗯哼——”甬道热流喷涌,南婉青浑身瘫软,死死攥着男子宽厚的手掌,花心燥热瘙痒,不得爽利,呜呜咽咽叫得委屈。 大手撩开衣裙,宇文序提腰一送,直捣花心。 “嗯、嗯啊……” 龙根粗大,深深埋入幽谷,媚肉层迭,青筋褶皱严丝合缝,不留一丝空隙。 “你、你……你欺负人。”阳物缓慢挺动,重重碾过内壁,南婉青下腹饱胀,娇滴滴怨一句。 “嗯,”鼻尖磨蹭南婉青耳廓,气息炙热,宇文序开口,喉头干涩,“叫夫君。” 巨龙接连抽送数十下,九浅一深,搅得汁水四溅。 “叫夫君……”龟头翘起,戳弄花心一处软肉,水声淫靡。 “嗯哼——你……”南婉青不肯顺了他的心意,“你、你欺负……” “有夫君的人……” 话音未落,南婉青只觉身上起伏的男人猛然一僵,潜入幽谷的龙根也止了动作。 “你说什么?”四目相对,宇文序眼眸幽深,积蓄狂风骤雨的黑云,骇人心神。 “我……”南婉青不明所以,讷讷启唇,下身阳物凶狠一撞,直指宫颈口。 “嗯啊——”缝隙狭窄,又麻又痛,南婉青蹙紧眉头,美目盈盈,几点泪光闪烁,煞是可怜。 巨龙坚硬凶猛,次次顶入滑嫩的小口,怀中娇躯颤抖不止,抽噎哀求。宇文序只作未闻,胯下发狠一般大操大干,精壮的胸膛牢牢倾压,火热沉重,不容反抗。 “嗯、嗯哼——啊——嗯啊——” “向之……向、嗯哼……” “我——轻、轻……向之……向、啊——” 龟头凿开层迭肉褶,一贯而入,紧致的小口艰难包裹龙首,引得汁液横流,宇文序尾椎发麻,死死顶进花穴深处。 腿心一片狼籍,泥泞不堪,南婉青绵软无力,“陛下”、“向之”、“夫君”来来回回唤了不知多少声,宇文序充耳不闻,龙根耸动,噗噗刺入宫颈口,前后百余下,南婉青只得敞开身子承受。 “嗯哼——”阴精倾泻而下,数不清到了第几回。每当此时宇文序便会尽根挺入,深埋花径,软肉蠕动缠绕,最是销魂蚀骨,今日明知南婉青正泄着身子,龟头挤压宫颈口不放,连连耸动,南婉青本就受不住,张口咬上男人肩头,花心水浆迸裂,奔涌如流。 宇文序沉声道:“叫什么?” “夫、夫君,夫君……”嗓音嘶哑,方才哭得狠了。 “谁是夫君?” “是你,向之,是向之……”南婉青生怕他不合意,颤巍巍摆动柳腰,含着阳物套弄,“夫君——” 娇弱妩媚,一身香汗淋漓,胸口芙蓉花钿似染清露,宇文序抽送十来下,射出叁四股阳精。 “嗯——”小腹隆起,鼓鼓囊囊填满二人精水。 南婉青半梦半醒,余韵未息,双颊红云弥散,宇文序消了气,轻轻吻几口,便搂着人走去摇椅歇息。 “嗯哼……”南婉青双腿无力,松松垮垮勾不上宇文序腰后,龙根撤出些许,幽谷口溢出白浊,滴滴答答落了一路。 “渴,要水。”嘤嘤嗡嗡,娇声娇气。 宇文序将人放入竹椅,勾起一双玉腿缠上劲腰,阳物顶入花心,摇椅轻晃,吱呀作响。 “嗯哼——水……”媚眼如丝,朱唇微张。 玉杯置于木几,酒水倒了七分满,宇文序伸手把盏,怎料腕上一抖,哗啦啦泼去自己身上。 南婉青眼睁睁看着,说不出话:“你、你……” “你咬得紧,使不上力气。” 他还恶人先告状。 玉臂攀上男子脊背,南婉青扬起头,小猫儿一般舔弄水痕,不知咽下几口解渴。 宇文序一声闷哼,身下精关大开,龙首喷薄。 “嗯——”怀中人软软一颤。 大掌移开腰肢,拢起一团椒乳,丰盈细嫩,宇文序凑近耳畔:“舔干净……” 肩头酒气温热,小舌探出樱桃口,四下勾画,宇文序埋首颈侧,喘息粗重,听得南婉青耳根发红,双腿愈发缠紧宇文序腰身。 熏风吹散枝头春色,花雨纷纷。 —————————— 首发:γǔsΗǔщǔ.Θйё(яǒúωёǹωú.χyz(rouwenwu.xyz)) -- ℍāìτāɡsℎцωц.мě 第五十七章芙蓉诔 叁百里外上京城,日落西山,太极宫亭台掌灯,星河影动摇。 “娘娘,饭菜热了有叁回了,用一些罢。”春喜柔声劝解,身后几个小丫头,满手捧着汤羹菜肴。 “我不饿。”门扇紧闭,积年的老木头,衰颓古旧。 春喜劝道:“娘娘,多少吃一口……” 淑妃受祸母家,褫夺封号,连降五级,如今迁居含凉殿,只领着一个宝林的名号,春喜侍奉多年,一时改不过嘴,仍旧唤“娘娘”。 “退下!”语调尖利,想必动了气。 春喜心内叹息,一众侍女低眉垂首不敢多话。淑妃自迁宫以来性情大变,成日疑神疑鬼,道是院中有仙家履迹,命宫娥宦官烧香打坐,未经传唤严禁踏出房门一步,以免冲撞。 无奈回禀“奴婢告退”,春喜等人次第离去,只听晚风萧索,庭院高树枝叶翻飞,浑似雨声。 “诸位放宽心,含凉殿之内,本宫还是做得了主的。”门外侍女渐远,淑妃回身说道,“寅时禁卫换班,且等一等,混出去并非难事。” 殿内火光微茫,隐隐约约几道黑影,俱为禁军甲胄,当中一人四五十的年纪,浓眉络腮胡,身形高大,一眼便知是久经沙场的老将。 那人不以为意,一屁股坐下:“刀子,倒碗茶来。”手边年轻男子应声,诚惶诚恐沏了茶水,瞧着不过二十出头,老少一般身量。 此人名唤伏甲涛,乃是汪沛舟一脉的武将,早年曾从袁冲麾下任虞侯一职,同宇文序打过几次照面,也算说得上话,自以为当属亲信,有从龙之功。如何料到袁冲只封了散官,而他亦未编入新朝府兵名册,多方走动才得了京兆府一个小小的户曹参军。[1] 年轻男子乃其义子涂刀子,二人接了付公公密令,与另叁人冒着杀头之罪潜入内宫,商讨盗取兵符一事。长阁殿计议良久,多半是定下了,这五人便分叁路出宫,招徕旧部,更作精细打算。伏涂二人走右银台门出了差错,禁军提早交接,淑妃只好带人回含凉殿藏身,再候良机。 伏甲涛仰头一口,骂咧咧将茶杯掷了:“什么穷讲究的破玩意儿,喂鸟呢?”说着掀开茶壶盖子,咕噜咕噜饮下大半,打出叁四个饱嗝。ёγùsんùщù.ℳё(eyushuwu.me) 淑妃厌恶他粗俗无礼,此刻不好发作,想着忍一忍就罢了。 仲春夜寒,美人榻铺了细软的皮子,淑妃正襟危坐,连日奔波布局自是心力交瘁,却不肯让人瞧出半分疲态:“伏将军若是不合意,本宫再命人备些酒食来。” 伏甲涛听出话中敲打之意,冷冷一笑:“多谢娘娘美意,黄汤误事,还是不沾的好。” 淑妃心中亦是冷笑,这泼皮好歹识相。 “只不过我一把老骨头,解甲多年,竟养得娇气了,挂了这半日甲衣浑身疼,须得来人好好捏一捏……”伏甲涛道,“刀子,你是也不是?” 涂刀子唯唯诺诺:“是,是是。” “不敢劳烦娘娘贵手,方才那小娘子就不错,声也俏人也俏,几句话听得卑职里外舒畅,叫来给我父子俩捶捶腿,养足了精神才好为娘娘办事。”伏甲涛道。 斗篷下双拳紧握,淑妃久久不言,忍无可忍。 伏甲涛叹一口气:“娘娘舍不得我也不强求,过了一辈子苦日子,到底一条贱命。可若是我俩走不动道,少不得在这地方多休养几日,又或在外头露了什么马脚,带累了娘娘,便是死一万次也不够……” 淑妃道:“伏将军言重了,有什么舍得舍不得,一个丫头,本就是伺候人的。” 春喜才卸了钗环将欲洗漱,听闻淑妃传唤,先去小厨房捧了碗桂圆莲子粥,紧赶慢赶到了内殿。 “娘……”房内一老一少两个禁军模样的男人,春喜愣在一旁,又惊又怕。 伏甲涛满脸堆笑,搂上腰将春喜往房内拽:“小娘子几岁了?小名儿叫什么?” “娘娘……”男人力气极大,春喜抱紧怀中汤盅,挣脱不开,频频看向美人榻前端坐的淑妃,怕得嗓子变了调,却又不敢嚷出太大声响。 淑妃道:“你好生侍奉伏将军,去罢。” “娘娘、娘娘……”春喜声泪俱下,她一双眼睛尤好,顾盼含情,温婉秀丽如江南女子,而今哭红了眼,紧紧看着淑妃,只盼等来一句话。 伏甲涛急不可耐,扯下春喜手中碍事的物什,半搂半抱去了偏殿,涂刀子踌躇些时,也俏俏跟了过去。 桌案一灯如豆,青花汤盅隐于灯盏之后,朦胧可见。淑妃倚上软榻不愿再看,偏殿响动细微,似有若无,四面门窗紧闭,却如同曝身雪域荒原,咬不住牙关颤抖。 “娘娘可是累了?可需卑职侍奉?” 淑妃当即起身,无边暗夜走出一道黑影,伏甲涛衣襟大开,下身未着寸缕,胯间阳物狰狞挺立,顶端几缕白精。 淑妃慌忙别过眼:“你……放肆!成何体统!。” 伏甲涛哈哈一笑,单手拎起瓷盅,慢悠悠坐去淑妃身侧。淑妃嫌恶避开,伏甲涛猛一发力按上锦榻:“娘娘可要用膳?” “贱骨头,畜生。” 伏甲涛晃开青花盖子倒了半口粥,堵住身下人唇舌,一股脑送了进去。 “卑职好心伺候娘娘,娘娘怎么还骂上了。”年过半百的老男人,一身横肉,满嘴黄牙。黏糊糊的甜粥灌入口中,混杂臭气,淑妃一阵反胃,扭头吐得干干净净。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淑妃道,胆汁呛了鼻子,阴狠沙哑。 “杀我?”伏甲涛一把掐紧淑妃脖颈,“如今白家是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你算什么东西对老子吆五喝六?” 男人五指短小粗糙,孔武有力,不讲情面下了狠手。 “你……”胸腹气息一点一滴消弭殆尽,淑妃面色青紫,虚张着嘴喊不出一个字。 “那小丫头前平后平,让人下火……”伏甲涛忽的放开手,抚上女子小巧的下颏,多年征战指腹掌心伤痕累累,凹凸不平,“娘娘说,这可如何是好?” 淑妃捡回半条命,一口接一口平复呼吸,岂知他自言自语说些什么狗屁不通的话。 指缝掺着黑泥,扒开颈上斗篷墨灰色的暗扣,宽衣解带,入目玉骨雪峰,细腻滑嫩一如上好的锦缎,伏甲涛见所未见。 “陛下有娘娘,真是天大的福气。”伏甲涛埋入双峰之中,又舔又咬,一手钳制淑妃双腕,一手顺腰线摸了下去。谷道狭小干涸,他只用手搅动几个来回,急慌慌塞入阳具。 “疼——”淑妃全身僵直绷紧,眉头苦皱,低低唤了声,缓过神来恨不能一头撞死,恶狠狠咬着唇,咬出一道血痕。 伏甲涛俸禄微薄养不起妾室,常年混迹勾栏瓦肆,眼见淑妃这般模样已知此前未经人事,忆起坊间盛传的宸妃独宠,只觉可怜可笑:“宇文序这狗杂种把转了几手的破烂货当宝贝,不知娘娘妙处,瞎了狗眼。” 血泪渗入齿隙,辨不出腥气与咸涩,淑妃多日筹谋,眼下只差一步,倘若败露便是前功尽弃。 淑妃之父与白继禺同出一房,年纪稍长,为白家庶长子,白父老来得女十分疼爱,自小当男孩子养,书画骑射无一不通,倒比几个哥哥强些,白继禺也很是喜欢。 当年淑妃已许了人家,而后新帝平叛吴王,手段之狠辣周密朝中无人不忌惮,她心知白家首当其冲,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撕了庚帖,退婚入宫。 “薇儿,你何必……”鸾车之下,老迈的父亲紧握女儿一双手,泪如雨下,任凭司礼太监多番催促,迟迟不肯离去。 是她先甩开父亲的手。 “我心甘情愿。” 眼睫颤动,滑落清泪一滴,淑妃双目紧闭,只想他快些了事。 伏甲涛只道她尝了男人滋味,此刻情思荡漾陶醉其中,自然起了勃勃雄心,必要使尽手段教她欲仙欲死,按着腰重重入了几下:“嗯哼——南婉青多少男人上过、肏烂的臭婊子,不如娘娘、喔——真紧……” “哥哥今日好生疼你……”咬上耳边说了多少淫词浪语,不顾她初经人事,胯间一味狠撞,翻来覆去只顾自己爽快。淑妃心如死灰,下身撕裂般疼痛,那物事每入一次便多一分煎熬,渐渐没了知觉。 咣——咣—— 咣——咣—— 永巷梆子声敲了四下。 美人榻上女子一丝不挂,如玉的肌肤血色斑驳,齿牙咬痕,指甲刮痕,或长或短重迭交错。 淑妃伏身软塌,口中鲜血濡湿毡毯,双腿大张,一只脚垂落榻下,伏甲涛抽身后有意敞开,存心羞辱。 “嗯哼——” 下腹顶来熟悉的饱胀之感,淑妃以为伏甲涛去而复返,再度咬紧牙关。 身后男子抽送百余下,狠狠一撞泄了阳精:“娘娘不愿叫,可是奴才不如义父弄得爽利?” 是一张年轻的脸,伏甲涛义子。 淑妃啐了一口:“畜生,死畜生……” 涂刀子邪邪笑道:“娘娘放心,奴才还有本事让娘娘欢喜。” 花径内龟头一跳,一大股灼烫水流喷涌而出,源源不绝直射花心。 “啊——”女子叫声凄厉。 腹内灌了二人精水,早已满满当当,不堪重负,怎可禁得起如此狎弄。 涂刀子见状挺动下身,抽出半根,猛力一顶,淌出的尿水又全数挤入花心,淑妃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 [1]散官:古代表示官员等级的称号,与职事官相对而言。官员有实际职务者为职事官,有官名而无职事者为散官。 府兵:府兵制,中国古代兵制之一,该制度的特点是兵农合一。府兵平时为耕种土地的农民,农隙训练,战时从军打仗。府兵参战武器和马匹自备,全国都有负责府兵选拔训练的折冲府。西魏始建,历北周、隋至唐初期日趋完备,唐太宗时期达到鼎盛。 作者有话说:追更:яǒǔяǒǔщǔ.χyz(rourouwu.xyz) -- ℍāìτāɡsℎцωц.мě 第五十八章系宝刀 乾元六年二月二十叁日夜,天干物燥,月黑风高。 “万寿宫走水,禁军调遣必然动乱,届时人员奔走,来往张皇,正宜浑水摸鱼。”淑妃道,“倘若自含凉殿出,顺此路而上,过太液池……” 指尖沿地图一条小径滑动,黄纸孤灯,太液池寥寥数笔,蜂房水涡浮荡一叶飘萍。 “老实点——”门扇咣当撞开,叁四人推推搡搡进了内殿。 案前众人齐齐抬首,伏甲涛开口骂道:“作死的狗杀才,捅你爹屁眼了跑来叫娘?” 汪家旧部入宫,潜藏含凉殿。今夜举兵,虽说含凉殿奴仆饮了混有迷药的茶水,俱是不省人事,言语行动仍不可掉以轻心。 一人拱手道:“回将军,这厮扒门缝里瞧,定存了鬼心眼。” 那人膝弯挨了一记,噗通下跪,肩甲短了半截,显见不合身。 “好小子,咬你爷爷的鸟?”大手揪了男子发髻,伏甲涛向后一拔。 上半张脸骨相硬朗,下半张脸破布堵着腮帮子,肿了一圈,伏甲涛挠挠须子:“哟,倒是个俊俏的小白脸。”语罢瞟一眼淑妃。 淑妃面色如常:“本宫的人。” 伏甲涛甩开手,将信将疑:“娘娘的人?” 淑妃道:“禁军若无内应,本宫如何取来地图与布防图?” 伏甲涛道:“既是娘娘的人,怎生不大大方方进来?” “今夜含凉殿与往日大有不同,他自不敢贸然擅入。”淑妃道,“若是将军尚有疑虑,我说了他的姓名履职,将军着人查探便是。” 伏甲涛乐呵呵道:“娘娘金口,岂有诓我等的理。” 淑妃道一句“还不解开”,玉指寻回太液池,接口方才路线行进之言,伏甲涛一把抽出地图,折两折,收入怀中:“付公公口信,今夜起事前去往长阁殿,另有要事商议。娘娘的话,且留着一并说罢。” “也好,一来长阁殿幽静,二来聚齐了人,利于商讨。”淑妃心知他生了疑,对答如流,转头吩咐道,“你二人守着含凉殿,后院宫人醒了再灌几口药。”℮γùsんùщù.ℳё(eyushuwu.me) 那人取下封口巾布,呆呆答了“是”,春喜在一旁捧茶,默然不言语,唇角淤青未消,点了点头。 伏甲涛点了涂刀子:“你也留下看着,搭把手。” 长阁殿,汪嘉雁攻读《九章算术》,见得众人造访亦是一惊。 “这……这是怎么了?”汪嘉雁抱着书,悄悄牵起淑妃衣袖。 汪嘉雁此种形容,大抵不知现下何事,伏甲涛所言究竟几分真假,淑妃问道:“伏将军意欲何为?” 伏甲涛道:“娘娘稍安勿躁,主上随后便到。” 只听正门吱呀一声,一前一后走进两个内侍模样的人来,前者头发花白,淑妃识得乃是付公公,后者身材魁梧,不知何人。 汪嘉雁眼睛一亮:“四姐夫?” 袁冲。 伏甲涛众人见礼:“袁将军。” “四姐夫,你、你怎么也……”汪嘉雁大喜过望,连忙近前几步,“我——”千言万语无从说起,一张口却先落了泪。 袁冲道:“我来接你出去。” 桌案铺展太极宫地图,淑妃一手擎灯一手点画,如何接应,如何护送,如何突围,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重中之重便是过了北宫这道墙,此门若开便如探囊取物,手到擒来。”淑妃指节弯曲,重重一敲。 袁冲沉吟片刻,游移不定:“此事太过凶险……” 许是灯盏明火,淑妃手心微微发汗。 “自当慎之又慎,切忌人多生乱碍了手脚。”袁冲道,“有几人与我同路出宫,沿途闹一些动静,也好扰乱禁军追缉。”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淑妃一颗心总算放下。 她还道是付公公与伏甲涛信不过旁人,找了袁冲领头,不想袁冲当真只为汪嘉雁出宫而来,兵符一事丝毫不上心。 “姐夫,我换好了。”女子身量单薄,一头青丝绾作男子发髻,披上宽大的内侍衣袍,俨然一个清秀小郎君。 袁冲道:“事不宜迟,各自动身罢。” 付公公唤一声“七小姐”,奉上内侍纱冠。袁冲侧身窗前,轻手推开半寸空隙,小心查探。 两条长缨绕去下颌,系了活结,汪嘉雁抬眼问道:“白姐姐不与我们一起走么?” “这……”付公公瞧一眼袁冲,不知如何开口。 淑妃道:“你先去了,过会儿我收拾收拾也走了,我们宫外再见岂不更好?” 汪嘉雁笑道:“好。” 子时二刻,太极宫东南角火光冲天,众人眼见时机已至,兵分两路。袁冲、付公公、汪嘉雁并两人一路出宫,余下人叁两成队混入北墙之内,伏甲涛等数人驻留长阁殿,以备后手。 笃笃笃—— 夜半风急,轩窗树影摇动,劈啪作响,疾风穿堂入户,扯出一道尖细刺耳的嘶叫,仿佛小鬼磨牙拍门,惨笑桀桀。 长阁殿地处幽僻最是清静,往日啼鸟鸣虫相互应答,宛然山野,而今众人环坐屋内,约莫心有挂碍,喊杀之声不绝于耳。 “将军!”门外跌跌撞撞滚进个人来。 伏甲涛起身呵斥:“你干甚么卵事?” 那人禀道:“那、那北门守门的,得了弟兄们顶替的名单,去了、过门的,一抓一个准……” 淑妃变了脸色,缓缓起身。 方才一番去去就来的话,不过哄着汪嘉雁,淑妃熟识内宫路径,伏甲涛自不会放她轻易离去。 “你这贼妇人好算计!” 腰间长刀出鞘,一抹冷光清冽如水,抵上脖颈。 几缕乌丝晃晃悠悠落地,寂然无声。 伏甲涛堪堪握上刀柄,淑妃挥刀相向,削断大半胡须。 淑妃道:“伏将军,你究竟是敌是友?”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淑妃身侧士兵看了腰上空空如也的刀鞘,一时间进退两难。 “贱人!”伏甲涛不惧身前兵刃,拔了刀,慢悠悠架上淑妃颈侧,“我说你乖乖舔了几天的屌,在这儿等着要老子的命!” “今日举事乃本宫与贤妃妹妹议定,往来书信皆有白家印记,一旦败露,本宫难逃一死。何况汪家旧部入宫,落脚之处亦是本宫的含凉殿。本宫若有谋害之心,你们第一回入宫就该没了命,何必待到今日。”淑妃道,“难不成费九牛二虎之力,只为烧一座万寿宫给你们几个狗奴才送行?” 淑妃又道:“却是你伏将军,入宫将士的名册,你应当最清楚不过……” 伏甲涛狠狠呸一声:“老子从不干出卖弟兄的鸟事!” “将军、娘娘,眼下事态非人所能预料。倘若奸人出于我等之中,只怕长阁殿早已由禁军围困。”一位年纪稍长的男子压下二人手中刀剑,言辞恳切,“与其自乱阵脚,不如商讨应对之策。” “是啊——” “不错。” “老陈头说得有理。” 众人纷纷应和。 有人道:“那便走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另一人应声,心有不忿:“就这么走了,平白受一顿鸟气。” 一人又道:“多烧几个宫殿,他奶奶的,大家伙都提着脑袋上战场,凭鸟的就他宇文序一个人享荣华富贵,娶十个八个小老婆。” 伏甲涛曲肘拭刀,正一面反一面,青锋擦过衣袖,光亮如镜。 “事已至此,不如打一打狗皇帝的脸。” 众人侧眼望去,淑妃归剑入鞘,淡淡开口。 “怎么打?” 淑妃道:“宇文复,宇文序的亲儿子。” “珠镜殿,离这儿不远,走几步路的工夫。” -- 第五十九章一落索 珠镜殿。 “远远见了窗户透着光,就猜你还未歇下……” 红漆食盒放置桌案,声响轻微。来人家常的鹅黄色小袄,只随手挽了个髻子,陆婕妤笑道:“果真让我猜着。” “陆姐姐,”秦采女放下笔,“万寿宫可有消息了?” “说是太后移驾清宁宫,已传了太医,不知可伤着了。我看那片天色通红,今夜风又大,只怕不妙。”陆婕妤道,“你差个可靠的守着门,看一看动向,可不能都睡死过去。” “我晓得的。”秦采女应道。 书案两迭水纹纸,女子笔墨娟秀,簪花小楷,工工整整抄满了字。 “一者土地丰壤,二者家宅永安,叁者先亡生天。” 《地藏经》。 陆婕妤叹了口气:“你这几日关在屋子里抄经文,没日没夜的,仔细熬坏了眼睛。” “我……”秦采女垂眸,“再几日便是许姐姐头七……” 六月小产极为伤身,许才人骤然失子悲痛不已,虽有众人轮番劝慰,心中郁结难解,时常以泪洗面。汤药补品如雪片涌入含象殿,她身子反倒愈发羸弱,渐渐下不来地,人也清醒一阵糊涂一阵,捱不过春分便去了。 书稿层迭垒起寸许高,纤手摩挲经文,指腹擦过晾干的墨渍,抚动温柔。 “我心想抄了六回《地藏经》,替她消去六道不善业,来世托生一个好人家,莫要、莫要……” ——莫要再入宫了。 秦采女道:“莫要再受苦了。” “我明白你的好心,可身子也不能坏了不是?年前听你病中常唤‘阿爹阿娘’,定是想家了,”陆婕妤移开食盒盖子,一盏银耳甜汤,“这银耳乃是蜀地贡品,正好慰藉你的思乡之情。” 秦采女低低呀了一声:“诺水的银耳?” 陆婕妤颔首:“晚间我差蕙心送了几盒,花椒大约是不敢惊扰你抄经,并未回禀。方才熬了甜汤,我瞧见还亮着灯,奉上宵夜请娘娘歇息。” 秦采女不由羞赧:“陆姐姐……” 陆婕妤道:“饿了用一些罢,若是不饿早起再吃,入夜天凉,放一晚上不坏的。” “饿了,饿得很。”秦采女赶忙捧起碗,叁两口吃了个精光,抹嘴问道,“怎的这时辰还起了灶?” 陆婕妤道:“外头敲锣打鼓把复儿闹醒了,嚷着要喝甜汤,不喝不肯睡。做好了早睡过去了,叫也叫不醒,还踹我一脚。” “娘娘,万寿宫来人了。”门外蕙心通传,二人止住笑,相望一眼皆不知来者何意。 秦采女道:“陆姐姐你去罢,我结了后一段便睡了,你也尽早歇息。” “好。快睡罢。记着让人守门。”陆婕妤简单嘱咐几句,随蕙心去了正殿。 小池月牙弯,平展如镜,廊桥高低蜿蜒,轻云之下灯火沉星影。仲春时令,疏疏落落几面清圆,入夏开叁色莲花,宛若宝珠散明镜,华光闪烁,珠镜殿由此得名。 “万寿宫因何差人过来?”长廊幽暗,陆婕妤一手牵衣裙,一手扶蕙心。 蕙心提灯引路,答道:“奴婢不知,方才有人叫门,只说奉太后娘娘懿旨。” “太后懿旨?”陆婕妤心下疑惑,复念了一回。 廊腰缦回,对岸人影模糊,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似乎是四阳的样貌。 “四阳——”陆婕妤唤道。 黑影不答话,慢腾腾挪着身子走,蕙心以为他寻不见人,晃了晃手中灯笼:“四阳?” 游廊沿池畔而建,池中红鲤喂养日久,略通人性,察觉人声脚步速速围拢觅食,波光踊跃。 那人猛地冲出几步,放声喊道:“娘娘快跑——” 噗通—— 只见寒光一闪,一个圆滚滚的物什跌落池水,红鲤轰然四散,桥墩两只水鸟惊起,扑棱棱拍打翅膀飞远。陆婕妤与蕙心惊魂未定,对岸人影便没了脑袋。 “四阳……”蕙心慌忙甩开灯笼,“娘娘、娘娘快走,啊——” 一支弩箭刺破衣衫,直直钉入肩骨。 “蕙心——”陆婕妤反手搀起人,蕙心一把推开:“娘娘你快走!走啊!” 陆婕妤百般不忍,心内记挂宇文复,只好丢下蕙心独自奔逃,才转了一道弯便由埋伏的贼军擒住,拧着胳膊押去正殿。 “陆妹妹,多日不见,近来可好么?” 士卒甲胄森严,唯有一人红衣烈焰,笑靥嫣然。 “淑、淑妃娘娘?”按理此时白浣薇应称白宝林,陆婕妤心中惊慌,一时缓不过神。 淑妃佯装问罪:“你的人毛手毛脚,冒犯了婕妤娘娘该当何罪?” 伏甲涛道:“还不撒开!” 那两人恭恭敬敬应了“是”,退居两侧。 淑妃道:“陆妹妹见谅,深夜走动,若无禁军护卫委实不便。” 陆婕妤道:“淑妃娘娘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并非什么大事,”淑妃道,“五皇子年幼,太后娘娘放心不下,命我抱去清宁宫看护。” 陆婕妤道:“多谢太后娘娘美意,复儿睡下了,再者外头人来人往闹得很,一番折腾吓出病来却不好,辛苦淑妃娘娘跑一趟。” 淑妃道:“陆婕妤这是要抗旨?” 陆婕妤道:“明日我去清宁宫请罪,必不会连累娘娘。” “你打算陪这娘儿们唱到猴年马月的戏?”伏甲涛不耐烦,当即拔了刀,“臭娘们儿,说,小畜生藏哪儿去了?” 门外陆续压进珠镜殿的宫人,蕙心后肩中箭,鲜血浸透大半衣衫。 “禀将军,搜遍了,没有。” “白浣薇,佩剑闯宫行同谋反,依齐律当诛九族。”陆婕妤道,“你若迷途知返,我……” 淑妃道:“婕妤娘娘多虑了,如今白家凑不出九个人给宇文序砍头。” 箭袖枫红色,愈显女子素手白皙,褪下金钏玉环,只在拇指套了一枚象骨扳指,以便挽弓拉弦。淑妃接下伏甲涛手中长刀,莲步款款:“你,过来。” 刀锋所向,一个畏畏缩缩的小太监,那人越发低了头不敢乱动,淑妃一扬下巴,老陈头拎着领口将人拖出身来。 铁刃坚硬冰冷,划过脸颊,没来由的痒,小太监抖如筛糠。 “宇文复哪儿去了?”淑妃问道。 “奴、奴才不知。” 刀刃贴上脖颈,吹来腊月积存的风雪,若即若离,寒意彻骨。 淑妃又问:“哪儿去了?” “不知,奴才……” “吱”一声血溅叁尺,长刀割断脖颈脉络,小太监张着口,仰头栽倒。 血滴溅上红衣红裙,浑然一体,淑妃手起刀落,面无所动。 “啊——” “杀人——” “哇——” 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跑出来磕头:“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才知道、知道五皇子,常在后头寝殿的挟屋歇息。”[1] “你……”陆婕妤才动了半步,两侧士兵扭了胳膊向后一折,死死按着。 淑妃点了几人随他去,陆婕妤急忙跪下:“淑妃娘娘,我求求你,我求你放过复儿,要杀要剐这条命都是你的,求求你放过他——” 淑妃冷冷瞥一眼。 “我求求你,求你开恩……” 象骨扳指敲击刀柄,淑妃漫不经心侧了身,锋刃血水震落,滴滴答答。 “禀将军,仔仔细细搜了,不见人。” 小太监叫破嗓子:“从前都在的,一直在的,怎么今日不在了……是陆婕妤,一定是她藏了,她藏去别处了!” 一个疯疯癫癫一个哭哭啼啼,淑妃道:“这出调虎离山唱得好,本宫也蒙过去了。” “娘娘,娘娘明察!奴才一片忠心向着娘娘,娘娘明察!”小太监咚咚咚磕起了头,“一向都是在的,娘娘你问他,问乳母,你问她们,奴才不敢欺瞒娘娘!”说着抬手指了身后珠镜殿诸位宫人,生怕淑妃不信。 淑妃不欲理会,一刀封喉。 “蕙心姑娘,五皇子身在何处?”淑妃搂上蕙心肩头,小心翼翼搀扶身子,柔声细语。 “奴婢、奴婢不知。”后肩血流如注,蕙心有进气没出气,磕磕绊绊回了话。 淑妃道:“不知?” 蕙心摇摇头:“不知。” 淑妃握上箭尾,狠狠扭了半圈,血浆迸射。 “啊啊啊——” 箭镞十字形,四条倒勾,绞断血肉筋脉,毒蛇一般钻入骨缝。 淑妃再问:“当真不知?” “不……不、不,”铁钩剐过肩胛骨,嗤嗤刺耳,蕙心浑身抽搐,舌根也不听使唤,“不、不知。” 淑妃见状松开手:“婕妤娘娘养了条忠心的好狗。” 蕙心摔落地砖,额角重重一磕,咣当闷响。 “你再好好想想,知还是不知?”云锦绣鞋踩上蕙心手背,顶端一颗雪白珍珠,淑妃不依不饶。 蕙心已然气息奄奄,口角涎水横流,睁不开眼睛:“不知,我不知。” 长刀挥落,砰一声劈入地砖。 女子尖叫凄厉,左手一截小指窜出几丈远。 “蕙心!蕙心!”陆婕妤哭得撕心裂肺。 淑妃脚尖一使力,断指处涌出汩汩血流:“你可记起来了?” “不、不知。” 淑妃提刀斩断第二指。 “不知,不知……”蕙心神志不清,嘴里翻来覆去只念着“不知”两字。 陆婕妤连连叩首哀求:“淑妃娘娘,淑妃娘娘,我求求你放过蕙心!” 淑妃道:“岂是我不放过她,是你不放过她。” 说话间又是一刀,淑妃多次砍削刀刃卷钝,第叁指未能利落斩断,刀口薄薄一层皮肉,将断未断,血肉模糊。 淑妃一脚踏上指头,鞋底挪动,硬生生扯断。 “蕙心,蕙心……”陆婕妤躬身求饶,眉心抵着冰冷地砖,嚎啕大哭,再直不起腰。 擘张弩以手搭弦,虽射敌迩狭限于八十步,胜在体型轻巧,携带便利。淑妃取下弓弦,徐徐行至陆婕妤身后:“陆妹妹,不过是太后娘娘挂念爱孙,你何必如此?” 弓弦以牛筋牛皮糅合捻成,沾了弩臂润滑的油脂,黏湿冰凉。细弦围绕女子莹白的颈,淑妃浅浅一笑:“我又不害他。” 情真意切,好似套上陆婕妤脖颈之物并非弓弦,而是缀满金玉珠宝的璎珞。 “你——你——”陆婕妤痛哭良久气息紊乱,抽抽噎噎吐不出半句咒骂的狠话。 淑妃不待她进气平缓,弓弦乍然收紧,皮肉绽裂,玉颈晕开一圈细细的血痕。 “说,宇文复身在何处。” —————————— 首发: (яǒúωёǹωú.χyz(rouwenwu.xyz) -- ℍāìτāɡsℎцωц.мě 第六十章踏莎行 纸上墨色匀净,蚕头燕尾,最末一笔规规矩矩。[1] “花椒,”秦采女伸了个懒腰,揉一揉胳膊将笔搁下,“收拾笔墨洗漱了。” 花椒在外间做衣衫,紧着应声的空当快快缝几针,正要吩咐小丫头烧水,一人匆匆忙忙跑进来,兜头撞了满怀。 “刘嬷嬷?”花椒诧异。 刘嬷嬷,宇文复乳母,此刻气喘吁吁,怀里一个熟睡的小人儿,正是宇文复。 秦采女打了帘子一瞧,亦是大惊:“嬷嬷你……怎么把复儿抱来了?” “反贼、有反贼杀人,杀人来了,带、带五皇子走。”刘嬷嬷说着将宇文复塞入秦采女手中。 方才陆婕妤端来甜汤唤人不起,前往偏殿寻秦采女。宇文复半梦半醒闹着热,仲春天气尚寒,刘嬷嬷不敢自作主张打扇,只好抱了人出门,庭院纳凉处走一圈,哄他睡过去。 珠镜殿行廊曲折,刘嬷嬷早年落下风湿难以长久奔波,路经凉亭歇脚,恰好碰上四阳断头的一幕。 秦采女问道:“那你呢?陆姐姐呢?” “我腿脚跑、跑不动,娘娘我不知,你只好好护着五皇子。”刘嬷嬷将二人拽去后苑,她于珠镜殿侍奉近叁年,各处了如指掌,“沿这条路过了白拱桥,墙角有一架藤萝,后头是暗门,门上的锁簪子一捅便开了……” 花椒眼泪汪汪:“嬷嬷——” 刘嬷嬷哎呦一声:“姑娘们再哭眼抹泪的,一个也跑不成!”狠狠把手一推:“走罢,快走罢!” 墙角暗门原是一道水闸,大兴宫初建,太液池之水由此闸门流入珠镜殿,碧溪似翠带缭绕,两岸葱茏。而后溪水断流,铁闸拆除增补门扇,那拱桥也成了一座旱桥,少有人迹因而挂锁封门。 “秦姨娘……”宇文复睡眼惺忪,“这是哪儿?” 秦采女不惯抱孩子,加之奔逃颠簸,宇文复晃悠悠醒了。 紫藤未至花期,枝叶斜出,郁郁青青,天然一面屏障。其后稗草齐腰,一脚深一脚浅,主仆二人寻摸半晌才找上小门。 “嘘——”秦采女捂紧孩子小嘴,“我们和你阿娘玩藏猫儿,赢了有好多好多糖……”℮γùsんùщù.ℳё(eyushuwu.me) 宇文复来了精神,嘟嘟囔囔唤着“糖糖”。 秦采女忙道:“不能说话,我们悄悄的,若是抓住了人,复儿的糖都是他的,你就没有了,一点点也没有了。” 宇文复登时噤声。 “小姐快来,门开了。”花椒低声唤道。 此门本为水闸,半人高低,花椒先爬了出去,迎面一座荒芜假山,乱石杂草,几道黑影弹跳,不知是野猫还是鼬子。 “小姐,小姐……” 宇文复跌跌撞撞扑进花椒怀中,他只当是什么新奇游戏,小孩儿生性闹腾,玩得不亦乐乎。 秦采女猫着身出来,不忘带上门。木门大过她们叁人加起来的年岁,动一动吱呀叫唤,好在夜里风大此处草木又多,呼呼啦啦遮掩过去。 “这儿近珠镜殿西门,寻救兵须得绕过含象殿,往禁宫北门去。”花椒探路归来,摸清了当下方位。 秦采女摇头:“绕过含象殿,避不开珠镜殿大门,定有人等着守株待兔。” “从南边走去清宁宫,”花椒道,“皇后娘娘与太后娘娘同在,万寿宫失火,禁军必然守卫。” “怎么走?” “顺着路旁桂子林往南走,过了西门的岔道去太液池,那段路我们常常傍晚走来消食,小姐你可记得?” “是玉涧桥?” “是,过了桥便能见着清宁宫的凤尾高阁。” 秦采女问:“你可瞧了西门有无人守着?” 花椒道:“没有人,想来他们搜查内殿,不及让人看守西门。” 假山外一片桂树,秦采女与花椒不敢走正路,窸窸窣窣钻草丛,前几日才下了雨,枯枝败叶沤了浓重的湿气,脚下极易打滑,秦采女还抱着宇文复,行动愈发不便。 “小姐,”花椒轻轻拨开叶子,“太液池是右边那一道。” 左中右叁条大道,笔直开阔。 珠镜殿至太液池近日常走,秦采女自然清楚,只是眼下藏身树丛为西门左侧,走右边的路势必经过西门,经过西门势必无处藏身。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秦采女一咬牙,“只能赌一把了。” “不行——” 小手抓上女子发髻,秦采女不由吃痛,倒吸一口凉气。 宇文复道:“不行,那儿有人抢我的糖。” 二人循着肉乎乎的指头望去,魁梧身影与暗夜树色融为一体,等闲不易发觉。 一名守门士兵。 变数陡生,秦采女顾不得宇文复揪紧的头发,飞快思索对策。 动,她们占了先机,赌他愣神的功夫窜进林子里,兴许逃过一劫,只是她们两个弱女子能否跑过武夫,还带着孩子…… 不动,此地十分隐蔽,小心藏匿最为稳妥,待禁军包围一网打尽,只是陆婕妤与珠镜殿众位宫人…… “小姐,我去引开他。” 秦采女抬眼,林木逼仄,几乎脸贴着脸,枝杈划伤少女面颊,她可以数清她鼻尖闷出的汗珠。 花椒与她一同长大,秦采女是独生女,自小把花椒当作亲姐妹。 “不……” “今日、不对,昨日陆婕妤送来银耳,说是蜀地上贡。”花椒笑道,“我做了银耳蜜枣,放炉上用小火煨着,小姐可别都吃了,有一碗是我的。” 秦采女强忍泪水,答不出半字。 宇文复道:“我也要。” “好,”花椒捏了捏宇文复小脸,软软滑滑面团儿一般,“我那碗给复儿吃。” 陈二躲树阴望风,汪家旧部折损大半,闯入珠镜殿不过十余人,伏甲涛看了地图,西门扼守往来要道,理应留人照应,囿于人手只留了陈二。 哒哒哒—— 门口石阶跑下一个小丫头,四目相对,小丫头哇的一声拔腿就跑,陈二赶忙吐了乱嚼的草根,提刀追了上去。 —————————— [1]蚕头燕尾:出自宋赵佶《宣和画谱》,指隶书的横画起笔和横波收笔。长画起笔回锋隆起,形如蚕头;横波收笔顿笔斜起,形如燕尾。 -- ℍāìτāɡsℎцωц.мě 第六十一章春波绿( 秦采女从不知太液池这般遥远。 往昔晚间与陆婕妤说笑散心,没几句走了来回,天边残阳晚照,陆婕妤抱着宇文复念落日的诗歌: “旅人嗟倦游,结缆坐春洲。 日暮江风静,中川闻棹讴。”[1] 女子语调柔和,小儿童声稚嫩,前后相随,秦采女不明诗句含意,但觉婉转动人。 “姨娘,花姐姐哪去了?”宇文复搂紧秦采女肩颈,小声问道。 “她——”秦采女喉头哽咽,顿一顿,“她去给复儿找糖吃。” 宇文复道:“花姐姐真好。” 她很好很好的。 秦采女抱了宇文复一路,臂膀酸痛,便让他爬上身后背着跑。才到太液池畔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她身子素来强健,约莫上回一场大病耗得狠了,尚未将养恢复。 跑叁步歇两步,迟早让人追上…… “复儿,你相信姨娘么?”秦采女蹲下身子,两眼直勾勾盯着宇文复。 小男孩眨眨眼,不明白“相信”为何意。 秦采女换了个问法:“复儿,你听姨娘的话么?” 宇文复认认真真点头:“母妃说了复儿要听话。” “那好,我们游过去。”秦采女道,“若是慢了,他们该追上来抢糖吃。”ёγùsんùщù.ℳё(eyushuwu.me) 玉涧桥之路太过漫长,秦采女不敢设想中途被擒的后果,与其绕远路去清宁宫,不如横越太液池。 太液池另一头,阖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昭阳殿。 宸妃娘娘为国修行,禁卫重兵把守。 秦采女率先下水,湖畔青石嶙峋,扶握趁手,宇文复却急哭了:“姨娘,我不要糖,你上来你上来!” “我好得很,你看,”粼粼水光,女子双臂舒展,倩影潜入春波绿池,婀娜柔软,宛若神话中泣泪成珠的鲛人,“你看,不是好得很么?” 宇文复止了哭,犹犹豫豫不敢入水。 秦采女道:“上回说抓月牙池的鲤鱼,你阿娘不让,今夜姨娘带你抓。” “母妃不许去水边玩儿……”小娃娃低着头,两手搅动衣袖,看样子动了心思。 水珠滴落指尖,淅淅沥沥,秦采女伸出手:“我们悄悄玩儿,不让她知道。” 太液池分东西二池,东池偏小,占地五十亩,西池占地约两百亩,一小一大以渠沟衔接。春来莺鸣柳浦,入夏十里荷风,雨谢芦花萧索,雪落雾凇沆砀,四时佳景各有千秋。目今适逢春夏之交,宫人清理芦荻残枝预备种荷花,湖面空无一物,细浪迭澜,浩浩汤汤。 “有鱼鱼。”宇文复合手一捉,溅了满脸水。 秦采女一手绕过他胁下搂紧,另一手并着双脚划动。方才奋力奔逃初显疲态,而今游过大半池水,无处停靠休整,四肢沉沉灌了铅,又如水底恶鬼拖着人不放,每一下起落皆是痛苦煎熬。 “阿娘教的落日诗,复儿还记得么?” “记得。” 秦采女道:“你背给姨娘听听。” 茫茫流水,横无际涯,分不清来路去路,她怕自己支撑不住。 “旅人嗟倦游,结缆坐春洲——”童声清澈明朗,如同春夜泼洒天阶的月光。 旅人嗟倦游,结缆坐春洲。 日暮江风静,中川闻棹讴。 草光天际合,霞影水中浮。 单舻时向浦,独楫乍乘流。 娈童泣垂钓,妖姬哭荡舟。 客心自有绪,对此空复愁。[2] 小短手攀上石壁,浸水多时微微起皱。秦采女托着宇文复后腰,几次叁番推不上去,便放开另一只平稳身形的手,两手合力一推,总算将人送上岸,她却受反推之力压入池水,咕嘟嘟灌了几大口。 “姨娘,姨娘……”宇文复抓紧秦采女手臂,“上来,你上来。” 秦采女周身使不上劲,颤巍巍抱了一块石头,只想哄宇文复尽快离开:“我们到了,你去前头敲门,有人给你糖吃。” 宇文复不肯松手:“我不要糖,你上来。” “复儿不听话么?” 他不答话,死死拽着秦采女肘弯,小脸皱成一团,眉毛都在用力,可惜是叁岁小孩的手劲,秦采女纹丝未动。 “复儿,”秦采女佯装生怒,“你玩了一晚上,偏不许姨娘玩儿?” 宇文复一愣。 秦采女道:“你去拿我俩的糖,慢了该有人抢了,我在这儿玩一玩,过会儿再去寻你。” 眼看宇文复仍不肯走,秦采女又道:“我的糖若是被人抢走,以后姨娘都不要跟复儿玩了。” “那……”宇文复不情不愿,“那你快点过来。” 他年纪尚小,不知她苍白的唇色,不知瑟瑟发抖的身子,也不知满面水痕滑落的泪滴,只见她笑了笑:“复儿,你亲亲姨娘好不好?” 小人儿乖乖吻上脸颊。 “你一定要快点过来。”宇文复摇摇摆摆走几步,不放心,又回转身补一句。 秦采女顶着最后一口气点头。 昭阳殿,昭阳殿。 恍惚记起第一回听说昭阳殿,是落脚客栈来了位宫里的嬷嬷,嬷嬷道平西侯府讼事不难了结,递来一张参选秀女的画押单子。 好似冥冥天意,有始有终。 郁娘睡得浅,才敲了叁声便披衣下床,门前一个小太监,怀里小娃娃浑身湿透。 “五皇子?”郁娘睡意全消。 噗通噗通。 手臂一前一后掉落,湖水寒凉,漫过胸口,肩颈,整个身子缓缓下沉。 “她是他的心上人,我们是皇帝的嫔妃。” 雪夜共枕夜话,陆婕妤问了“你说她是什么样的人”,秦采女许久答不上来。 陆婕妤紧接着道:“何为嫔妃?是母家姓氏领着位份,或许再添一个封号。宫宴小聚,你道一句陆婕妤,我道一句秦采女,总不会称闺名,文书典册亦如此。自踏入宫门至百年之后,是婕妤陆氏,采女秦氏,是一众没有名字也不必要名字的女人。” 春水泡影晶莹,争先恐后涌上水面,波纹潋滟,仿佛倒悬天地的一场霜雪。 “陆姐姐,还不知你大名唤什么。” “陆蕴,蕴藉的蕴。” “可有什么来历?” 陆婕妤笑道:“娘亲怀我那一年,阿爹在私学做教书先生,某日正学《诗》,念到‘我心蕴结兮’,有人报信我娘出了大事,不曾交代原委,吓得我爹丢了书跑回家来,才知是阿娘有了我。”[3] 秦采女掌不住咯咯笑开。 “圆圆呢?你闺名是何出处?” ——秦苏圆。 “我爹肚子没几两墨水,取了名字也俗得很,不如姐姐雅致,只是我很喜欢。”秦采女道,“我爹姓秦,我娘姓苏,他们希望我一生圆圆满满。” —————————— [1]摘自南朝梁何逊《春夕早泊和刘谘议落日望水诗》。 [2]见[1]。 [3]我心蕴结兮:出自《诗经·桧风·素冠》。 -- 第六十二章缦胡缨 宫墙朱红色,隔断太液池与上林苑,杂役行走往来周折费时,是以辟一扇低矮角门,入夜上闩而不落锁,有禁军巡视。 淑妃推门前狠狠往脸上甩了两巴掌。 “什么人!”吕东河大喝一声,剑光出鞘,身后禁军纷纷抽刀。 黑影脚步踉跄,平地绊倒,应是吓了一跳。 “我是含、含凉殿的白宝林……”悲悲切切似有哭音。 吕东河命人将她扶起身,问道:“内宫夜禁,无诏不得走动,含凉殿的人为何跑来太液池?” 提灯合拢,照亮红衣女子泪眼盈盈,肿了半张脸,颈侧一道凝固的血痕。 “有、有反贼,他们杀五皇子,拿刀逼着我……”淑妃哽咽道。 “五皇子?” “珠镜殿?” 在场之人面面相觑无不大惊。 吕东河沉声:“这可是实话?” 淑妃哭得越发厉害,接连几口气堵上胸口,险些站不稳:“我并非存心害人,他们拿刀逼我,说、说要我的命,我没办法才、才带了他们去……” 吕东河面容凝重:“共有几人?” “一、一二十人?”淑妃挣开搀扶,软软下跪,“求将军救陆姐姐,那些畜生杀人不眨眼,满是血,很多人、死了很多人。我好容易逃出来,求将军救救陆姐姐,救救她……” 她的确打算盗取汪家虎符,却从未打算送给汪家人。 “速去禀告统领,”吕东河抬手指了一人,“其余人与我去珠镜殿查探。” “是!” 眼前女子痛哭流涕,蓬头垢面十分可怜,吕东河心下不忍,碍于身份不敢着手扶持,宽慰道:“娘娘莫要惊慌,卑职命人护送娘娘回宫,随后增派守卫,确保含凉殿无虞。” 玉指沾染血色污泥,斑驳狼狈,淑妃颤悠悠抓上吕东河甲衣,气若游丝:“你救陆姐姐,救救她……” 吕东河一拱手:“卑职必定尽心竭力。” 淑妃早知禁军此时巡察太液池角门,寻了个由头暂离珠镜殿,反戈一击。 汪家旧部名单是她命人呈交守门禁军,伏甲涛这队人马与万寿宫那把火一般用处,她也并非对陆婕妤和宇文复起了杀心,不过皆是调虎离山的障眼法。 袁冲虽为意料之外,他领着汪嘉雁走银台门,带了名单上的人,必定出不去,恰好又是一路声东击西的棋子。 兵符,当是白家囊中之物。 后半夜云散风歇,明月皎皎,万寿宫大火已然扑灭,众人定了心,好歹尚余半个安稳觉,却听禁军传令戒严,内宫深夜沉寂,如今人来人往俱是披甲持剑的士兵,局势危急前所未有,众人万万不敢入睡。 含凉殿僻远,宫道人影浅浅,淑妃步子小,走叁步停两步,间或几声抽抽搭搭的啜泣,前后两名禁军护送,慢慢陪着人走,从未催促。 演了一路梨花带雨的戏,淑妃挤不出眼泪,只是干哭,领路禁军忽地止住脚步,回过身来。 男子沉默不语,掌心一方手帕折迭齐整,大约浆洗多次,灯下隐约泛白。 “多谢……”淑妃小心接过,声如蚊呐。 那人点点头,不敢多言。 青石长砖交错相接,皂靴踏出一步,响动轻微,那人浑身一僵轰然倒地,脖颈鲜血喷涌,淑妃惊呼一声,身后禁军堪堪拔了半把刀,亦是一击毙命。 二人生死,只在瞬息之间。 “跟我走。”大掌携起女子右手,男子话音低沉,近在耳畔。 淑妃侧首,正是早先含凉殿伏甲涛手下擒住的人。 季连川。 开泰十九年,东楚主力南下,剑指襄阳,汪沛舟无奈撤退,白继禺挥师北上,欲断东楚大军后路。 “今日误一日,明日误十日,来日便是贻误战机,成千上万人死在你手里——” 季连阳反剪双臂捆上箭靶,头顶一只棠梨不及拳头大小。他奉命押送粮草至双桥,中途粮车裂毂,耽误不少时辰,季连阳心知免不得一番惩戒,怎料是绑了手脚当活靶子,那小将军还招了几百人围看。 白家一向自募兵士,季连阳十五参军算来已是二十年,主将少将识得七七八八,双桥领头的小将军众人唤做“威少爷”,季连阳闻所未闻。 象骨扳指勾起细弦,雕弓如满月,小将军容貌俊秀,两道剑眉平添锐气,神采飞扬:“你可担待得起?” 长箭在弦,直指项上人头,季连阳两股战战,答不出话。 鸣镝尖啸如鹰,滴滴答答渗了一地水,羽箭不偏不倚正中棠梨,季连阳尿湿大半裤子。 小将军正欲开口讥讽,人群飞来一枚石子,打落凤翅兜鍪,绿云扰扰,乌发倾泻银甲,俊秀面庞霎时妩媚生姿。 “小姐——”春喜心一慌说漏了嘴。 季连川不忍兄长受辱,一时意气出手暗算,本想使一个小小下马威,无意撞破她女子身份。以下犯上是为不忠,欺辱弱女是为不义,他闯下如此大祸,又羞又愧,涨红脸呆呆愣着,许久缓不过神。 “威、威少爷饶命,他年纪小不懂事,饶命、威少爷饶他一条命……”季连阳顾不上自身窘境,狼狈磕头。 众将士窃窃私语。 白浣薇拉满弓弦,铁镞咻的刺穿革带,一箭射下季连川腰间佩刀,电光石火之间,季连川抬脚一勾,腰刀几圈腾空翻滚,稳稳落入手中。 “手很快,紫电正好缺个手脚麻利的副将。” 紫电,大宛汗血宝马,白浣薇爱驹。这“副将”二字说来好听,一匹马的副将不过是牵绳挑粪的马奴。 她存心折辱,季连川一清二楚,差遣脏活累活倒罢了,世家子弟的恶习,放着马蹬不踩,命奴仆弯腰俯首作人肉脚凳,白浣薇亦是如此,日日踏着他的脊背上马,季连川百般不愿也只得低头。 “乾坤颠倒,牝鸡司晨,你甘心让一个小丫头片子踩在头上?”那人道是白浣薇二哥手下,悄悄塞来两包物件,一包粉末一包金银,撺掇季连川往紫电饮食中下药。 季连川转头呈给白浣薇,留下一句:“小心你二哥。” 他自然心怀不忿,却也不齿为奸人爪牙。何况近日所见所闻,双桥上下秩序井然,有条不紊,她确有才干,非为倚仗父兄的膏粱纨绔,无怪乎众将士心悦诚服,知晓女子身份仍尊称“威少爷”。 “我知道你恨我。” 马厩尚有诸多活计,季连川回身告退,脚下一顿。 白浣薇道:“你必定以为我小题大做,分明是粮车出了差错,况且你阿兄只迟了一日,如今战事未起,一日两日不打紧,是也不是?” 他久久不答话,便是默许。 “粮车断毂看似天灾,实为人祸。若是启程之初仔细查验,可知车毂耗损不堪重负,彼时更换最多一炷香的功夫,省却后头多少事。”白浣薇道,“你阿兄不是躲懒应付,便是将查验一事全然抛诸脑后,无论何种因由,足可见其鼠目寸光,心浮气躁。” 季连川心头一震。 白浣薇道:“倘若是我六哥哥,你们兄弟二人早该端着碗等孟婆的一勺汤。” 白家六爷,白继禺得意之子,人称“小诸葛”,智谋无双。 “你身手好,年纪轻轻已是率长,但纵有通天的本事,也需明白‘军令’二字怎么写。” 季连川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 十二月,宇文序迎击东楚主力,双方兵力悬殊,世人皆知此仗凶多吉少,汪沛舟势必折损一员大将。 此后石川一战,宇文序斩尽东楚主将,大胜而归。 楚军溃逃,无头苍蝇般四处流窜,白继禺北上遇阻,与之数次交锋。开泰二十年春,散兵围攻双桥,劫掠粮草。 季连川自请领兵断后,城门老树枯枝,不度春风,一人策马飞驰而至,宛若惊蛰之夜划破天际的紫色电光。 “薇……”季连川讷讷开口,平日相见只是低头行礼,没来由的,他总不能如旁人坦荡唤她威少爷,唤作薇小姐又太过轻佻,好似瞧不起女儿身。 白浣薇勒马投鞭,金刃霜寒,上挑的眼尾如刀锋锐利:“威少爷也罢,薇小姐也好,我有一把刀,我未必不如你。” —————————— 作者有话说: 以前看文看视频,觉得创作者在结尾求赞求评论求转发很不体面,那时我想,如果是我一定不会催数据,因为作品的好坏读者和观众都是知道的,你写得好他们自然不吝赞美与掌声,再加上更新不稳定,也没有脸要求大家做这做那,在这里先感谢一路陪伴小可爱们,谢谢你们的支持让我有勇气和力量写出心中的故事 关于抄袭,是一个小可爱告诉我的,说jj一篇文和《帝台春》的设定情节很像,因为我叁次很忙,只看了第一章,不能说是毫无关系,也就是男主都跟着义军统领造反,都有战功且地位低,都攻入前朝昏君的宫殿,女主都是昏君的贵妃,都有一栋摘星楼罢了(我想说dtc宫殿大部分照搬大明宫和太极宫只有摘星楼是我自己编的啊哈哈哈哈哈) 我在微博说不打算锤人,一来最近真的太忙码字都没时间更没时间搞调色盘,二来不想让《帝台春》和xxj流水账扯上关系,叁来我希望读者到我这儿看文收获的是开心而不是撕X干架扯头花 不过我把这事告诉朋友,她义愤填膺去打负分被粉丝围攻气到满屏生草,那是半夜十一点,我还得停下码字的手去安慰她亲亲抱抱举高高,让本不富裕的深夜码字时间雪上加霜 #小也 全世界都在阻拦我更文#(不是) 然后我悟了,我想到一个绝妙的办法,把《帝台春》清水版发去jj,坐等有人搞调色盘锤我,我就能空手套盘反向锤人 #小也 钓鱼爱好者#(不是) 在jj发文,茫茫书海想被人看到需要排上榜单,似乎收藏越多评论越多的文越容易排在前列被人看到,所以我想拜托看到这里的小可爱,如果可以的话,麻烦在jj帮我点一个收藏,留一条评论,撒花打卡随便什么都行,让《帝台春》能被更多人看到(尤其是抄袭狗和狗粉丝yue) 虽然很冒昧,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大家 首发:ρò㈠㈧ě.νǐρ() -- 第六十三章离亭晚 经年过往的最后一面,双桥古城,黄沙漫天。 含凉殿,春夜幽幽,禁军大队人马尚未赶来,两具尸首倒身血泊之中,腥气弥漫。 “你打算带我去哪儿?”淑妃顺势勾上季连川后颈,仰头凑近,堪堪相隔数寸。她本就是少见的美人儿,哭红一双狐狸眼,楚楚动人。 “我、你……”季连川不料淑妃如此反应,绷直了身子。 白家败落,季连川听闻淑妃虽免于杀身之祸,夺了封号降了位份,打入冷宫,想必日子不好过,掏空大半积蓄买了个禁军的空缺,日后衣食起居也好帮衬一二。 今夜他头一回当值,便想探一探含凉殿方位,却由伏甲涛手下擒住。叁两喽啰于他而言自是容易对付,季连川只怕殿中有何不测,会否危及淑妃性命,才由着人押解内殿。 “嗯?”鼻尖轻点,淑妃歪着头,软绵绵倚入季连川怀中。 “你……”季连川拿不稳手中长剑,“我带你出去。” 先前内应一言不过淑妃随口胡诌,白家未有外姓亲信。季连川不知她与白六爷之计,伏甲涛一干人等声势汹汹,绝非善类,眼下内宫大乱,正是混出宫的绝佳时机。 女子指尖微凉,缓慢划过季连川眉眼,柔软轻盈。他眉棱高,眉色浓,是周正刚毅的长相,左眼下一道刀疤两寸长,与容色无异,指腹触及微微有些鼓起。 季连川定定看她,美目含情,睫羽上一滴泪珠,湿漉漉的眼眸。 男子脸颊响起啪啪两声,淑妃重重拍了拍,哑然失笑:“五年前我看不上你,五年后便能看上你?” 当年双桥城门,她领弓箭手据守城墙,敌众我寡终是不敌,季连川落入重围,身被十余创,命悬一线。众人护送主将撤退,她一刀一骑杀入乱军之中,救下季连川及二叁人,士气大振。 季连川伤重昏迷,不省人事,好歹捡回一条命,痊愈才知威少爷一行人奉命回了洛水。送别之宴众将士开怀豪饮,他因卧病在床错失,只听人说席间敬酒,她笑道“季连川欠我一命,最少拿一壶好酒来还”。 开泰二十年四月,汪沛舟与白继禺合攻襄阳。二人名为同盟实则各怀鬼胎,彼时宇文序远在许州,若待他平定许州前来支援,襄阳便归汪沛舟名下,白继禺岂甘被人压一头,谋划率先攻城。 攻城之法为不得已的下下之策,极其耗损兵力,往往几万大军攻不下几千人驻守的城池。白六爷虽称小诸葛别无妙计,按部就班具器械,依然久攻不下,毕竟昔年真诸葛攻陈仓亦是铩羽而归。[1] 两军胶着之际,一人身佩四刀自云梯凌跃高墙,以一当百杀出一条血路,身后士兵鱼贯而入,城破门开,白继禺夺取襄阳。 此人便是季连川。 先登之功加官进爵,赏金千两,白继禺闻其威名设宴召见,问及赏赐,季连川辞却高官厚禄,只求转交一坛黄酒。 “年初一战承蒙威少爷救命之恩,因着伤病未能践行,卑职无所有,听闻襄阳黄酒天下独绝,今日斗胆一献,还望不弃。” 白继禺不识威少爷何人,白六爷含笑解惑,道是白浣薇。 白浣薇去往双桥乃是权宜之策,军中无人可调,白继禺也不求她办几样实事,挂个虚名震一震场面罢了。而后溃军围攻,纵然有惊无险,白父忧心爱女安危,向白继禺请了召回洛水的号令。 白继禺哈哈一笑,众人心照不宜。 后数日白浣薇随父抵襄阳,接风宴白继禺赐酒,白浣薇起身谢赏,白继禺道出季连川登城献酒一事,满座惊叹,白六爷成心打趣小妹,问了此人何如。 她记起亦是旨酒佳肴,那日汪沛舟部下途次双桥,白家自然宴请款待,少将军贴身护卫得了急病,且换季连川顶上。宴席众人敬酒,她举杯欲饮,季连川夺过酒盏,叁两口喝了个干净。 此夜宾主尽欢,季连川挡了数十回酒水,步履稳健,面色如常,众人皆道海量。馆外上马归营,她取了鞭子,季连川直挺挺杵着,四目交接,迟迟未弯身。 白浣薇没好气:“我如何上马?” 季连川一把将人抱上马鞍。 他醉了。 只是轻轻一抱,白浣薇坐稳他便牵起紫电上路,并无越轨之举。白浣薇念他醉酒无心,不予苛责,命他回去好生歇息,怎料季连川还是跟来正堂。 白浣薇处理军务,他木头桩子一般呆立门前,直勾勾盯着,白浣薇浑身不自在,到底忍无可忍:“你站在那儿做什么?” 他答:“我值岗。” “你还盯着我做什么?” “你好看。” 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羞红了脸,恨恨道:“他是个傻子。” 白继禺见此形容岂有不明白的,拊掌大笑:“他送来一坛襄阳酒,我便还他一瓮女儿红。” 当即唤人取来纸墨,亲笔拟定婚书。 战乱之时,二人各自从军未及碰面,转眼山南海北。季连川一介武夫,不知讨女孩儿欢心的法子,惟恐造次唐突,一心上阵杀敌。白浣薇性子豪爽,偏偏守了女儿家的矜持,概无书信往来,只是每日查阅军报,抄下与他相关的只言片语。 她想,戏文总是这般唱的,天下安定,有情人终成眷属,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开泰二十一年八月初九,五方豪杰率兵合围大兴宫,贵妃南氏自道太祖谶语,楚国国玺宇文序得之。 次年宇文序登基,建元乾元。[2] 同年汪白结党,上书选妃,图谋外戚之位,白浣薇撕毁婚书,应选入宫。 夤夜虫鸣,一声接一声宛如弦歌应和,愈显宫道沉寂。 淑妃扬手一推,季连川后退数步,剑刃刺入青石砖缝,稳住身形。 她明白他的心意,她一向明白他的心意。 白家退婚赔了许多银钱,还为季连川谋了个清闲职务,可保后半生无虞。她知道他上有双亲侍奉,兄长才得了一双儿女,其下两个幼妹尚未出嫁。 五年来深宫筹划,她时常探听他的消息,究竟与何人喜结良缘,每每得来皆是“未娶”。 “再不济我也是正六品宝林,俸禄千石,衣食无忧。”淑妃冷声道,“你区区一个奴才,从前是如今是,往后亦是,子子孙孙人下人,我放着好好的主子不做,随你去做奴才?” “你也不照照镜子,掂量掂量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将此二人收拾了,滚。” 枫红罗裙如水平滑,漾开一道波纹,淑妃利落转身,似乎瞧他一眼便会脏了眼睛。 季连川默然垂眸。 淑妃独自回了含凉殿,季连川并未追来,合上门,总算腾出手拭去满面泪痕。 她不爱哭,幼时同几位兄长学骑射,栽下马来也不曾落泪,一咬鞭子又上了马,白父道是“此女最肖老夫”。 五更天,寅时已至,宣室殿的小太监大抵得手,只盼兵符顺利送去六哥哥手中。 淑妃心下稍安,唤道:“春喜——” 无人应答。 淑妃连唤数声,偌大一个含凉殿,万籁俱寂。正殿一盏油灯将灭未灭,黄花梨竹节圆桌摆满汤羹菜肴,应是春喜布置。 这人摆了饭不知跑去何处。 淑妃寻去春喜卧房,梁上黑影悬空,一双脚摇摇晃晃。 “春喜!”淑妃赶忙将人救下,可惜为时已晚,春喜口唇乌黑,牙关紧闭,唇边淤青淡淡,早已咽气。[3] 淑妃与伏甲涛甫一离开含凉殿,涂刀子便对春喜动手动脚,季连川一刀了结此人性命,询问淑妃去向,春喜闭口不言,自顾自去了厨房烧饭。 她晓得主子肩负大计,成败在此一举,大约不会再返含凉殿,春喜亦觉今生无可留恋,又忧心淑妃奔波一夜,回来歇脚腹中饥饿,照她往常喜欢的做了饭菜。 六荤四素并两盘瓜果,器皿皆用的温盘温碗,以免冷却伤胃,甜瓜由半圆勺剜作樱桃大小,正宜入口。[4] 淑妃将春喜抱去桌前,女子身量清瘦,瘫软椅背,只占了小小一块地方。 淑妃自小挑嘴,这不吃那不吃,胃也浅,饮食必求精细,唯有春喜娘亲的手艺稍合心意,而后春喜成了贴身侍女,菜品由她过目方能上桌。 十二道菜,以往每道一两口,遇上喜欢的最多叁四口,今日淑妃一口一口吃尽,撑不住吐了好几回,擦了擦嘴又将盘中新菜咽下去。 “春喜,我吃干净了。”淑妃笑道,反复吐逆多次,嗓子沙哑。 寅时五刻,含凉殿火光乍起,如纵风燎原霎时点燃大半宫殿。 最后一步掩人耳目的棋,她从未打算活着出去。 银台门。 淑妃走漏汪家旧部名单,袁冲一行人落入伏击,诸将士皆亡,独有袁冲、付公公、汪嘉雁叁人暂且逃脱,目今藏身一处荒凉拐角,躲避禁军搜捕,袁冲左臂负伤,深可见骨。 “四姑爷,你一人出宫倒是好办,可带着七小姐……”付公公包扎伤口,暗暗一叹。 袁冲道:“我今日必要带七妹妹出了这牢笼。” 付公公道:“四姑爷且听老奴一言,眼下局势不明,只怕将军把自己也搭进去,便是稻草人救火,自身难保!” 袁冲道:“这条命要与不要便罢了,只将七妹妹救出去,我也不算白活。” 付公公气急:“将军好歹识得几位旧人,声望犹在,拼了命救一个深闺小姐出宫,于汪家又有何益处?” “我心意已决,公公休要多言。” 汪嘉雁听了袁冲安排入内歇息,朦朦胧胧听得墙外几下脚步声,急忙前来支会二人,不想撞上这样一番话。 腰间一把数筹,早前包裹牢固,一路逃命也未曾散乱。 是啊,她只会写写算算几个数,出去又能如何? “四姐夫,”汪嘉雁待二人都住了口,佯装一路小跑的模样,气息急促,“我听墙边隐约有脚步声,只怕禁军来了。” 袁冲道:“我去瞧瞧,你好好躲着,无论什么响动也不许出来,明白么?” 付公公不语,手下包扎的动作愈发快速。 汪嘉雁点点头,指间一支小木条,轻飘飘放入袁冲掌中:“四姐夫,父亲知道我喜欢算术的玩意儿,命人请来一段金丝楠,说是大师开过光的,可以开慧根、保平安,你带上。” 袁冲只道是小女孩儿的心思,几分可笑,不忍拂了她的好意,应了一声算是收下。 “若是汪家人秋后问斩,你便替我将这支数筹与他们一起埋了罢……” 话音未落,汪嘉雁快步跑出几丈远。 “嘉——”袁冲回过神,犹如五雷轰顶,付公公死死堵着嘴,为防他动身追去,勒紧伤口,袁冲喊不出半声。 汪嘉雁才跑出巷子口,迎面撞上搜捕禁军,腰间荷包松散,哗啦啦洒了一地数筹。 “什么人,站住!” 汪嘉雁不识内宫地图,她胆子小,惊弓之鸟七拐八弯竟跑入银台门正门,朱红城墙巍巍高耸,其下一片开阔,置身其中,胭脂红釉盘落了一粒芝麻。 晚风猎猎,汪嘉雁止步回首,身后禁军持长戟步步紧逼,身前高墙光亮闪烁,似夏夜萤虫一字排开,摇曳长空。 是弓箭手。 羽箭破空而来,射落内侍纱冠,青丝飞舞,流风掠过耳畔,辨不出是泣是诉,汪嘉雁往前一步。 城墙禁卫红旗挥动,万箭齐发。 —————————— [1]攻城之法为不得已:出自《孙子兵法·谋攻篇》:“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2]建元:开国后第一次建立年号,同一皇帝在位时更换年号称为“改元”。 [3]如果上吊自尽时绳子勒在喉咙上部,舌头就不会伸出来。参考宋慈《洗冤集录》:“若勒喉上,即口闭牙关紧,舌抵齿不出。” [4]温盘、温碗:其双层内中空,在帮顶侧穿一至二圆孔,热水由孔注入,使盛入浅盘的食物保温,达到妨冷的效果。 首-发:yanqinggang.com (woo18 uip) 第六十四章壁上鸣 乾元六年二月二十四日,汪家旧部盗取虎符一事败露,火烧太极宫,伤及嫔妃仆婢百余人,史称乾元宫火。 “再然后呢?” 锦帐玉芙蓉,鲛绡垂下细碎的流苏,南婉青挑起一角,榻上小人儿仰面熟睡,被褥只及腰腹,两手交迭置于身前,十分规矩。[1] “奴婢命人去太液池寻了,秦采女……”郁娘欲言又止,“捞上来还浅浅有气,不一会儿却断了。” 南婉青点点头,放下帐子:“你可差遣了人去珠镜殿?” 郁娘道:“差了监门卫,说是在殿外碰上另一行禁军,众人合力擒拿反贼。珠镜殿只活了两个小丫头,陆婕妤颈上勒着弓弦,拧掉了半边脖子,甚是凄惨,那两人皆道淑妃下的手。” “淑妃如何?” 郁娘道:“禁卫奔赴含凉殿,半道上瞧见浓烟滚滚,火势凶猛,直至天明才将大火扑灭。淑妃畏罪自焚含凉殿,宫人无一生还。” 诸般事由南婉青早已知晓,而今随口一问走个过场,“嗯”了一声别无他话。 郁娘又道:“贤妃不知为何跑去银台门,夜闯宫门犯了两处大忌,禁军刀枪无眼,乱箭……乱箭射死了。” 南婉青不以为意,缓步出了西偏殿,只问道:“这小娃娃何时挪出昭阳殿?” 宇文复。 郁娘只道是南婉青心中介怀,急忙分辩:“陛下早间来看了,未曾提及久住的话,左不过这几日的功夫,终须安稳了才好说。” 当日宇文序得了消息,连夜起驾回宫,南婉青不愿与他日夜兼程快马加鞭,死活不肯动身,宇文序只好领一队轻骑先行返京,其余人随南婉青慢慢走,这一走便迟了七日。 南婉青非是触了无子的心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身边养着一个麻烦,多少不痛快。 帘栊轻晃,沉璧上前见礼,行色匆匆:“启禀娘娘,陛下来了,彭总管请娘娘过去。” 昭阳殿东阁,已逾用膳的时辰,午未二时之间最宜小憩,彭正兴却招呼人摆了满满一桌饭食,热热闹闹。 “这是做什么?”南婉青不明何意。 彭正兴禀道:“陛下连日操劳,饮食不节,早起至今只用了半碗粥,娘娘劝一劝。” 宫火一事牵连甚广,缉拿主谋清理鹰犬,核算耗损重修宫殿,判定罪责抚恤死伤,桩桩件件涌上来,千头万绪,宇文序终日案牍劳形,不遑暇食。 “你们陛下呢?”南婉青环顾四处,不见人影。 彭正兴道:“陛下往里头去了。” 乌金釉花口折腰盘,一把绿莹莹的无籽露,南婉青拆下一小串,轻手轻脚进了内室。 殿中一人独卧,宇文序和衣歇息,神色倦怠。 南婉青笑道:“从前你常说精简内宫用度,寻不到由头,如今正好,白浣薇有几分手段,一把火替你烧了大半。” 潜入宣室殿的小太监已得了手,出门时被人叫住,他以为露了马脚撒腿便跑,护卫训练有素,没几步按倒在地,统领搜出一枚虎符,吓了一脑门子汗。 后来才知那人之所以叫住他,只想让他顺手打一壶水来烧茶。虽是有惊无险,太极宫守卫疏漏可见一斑,南婉青有意取笑。 宇文序闭目安眠,一动不动。 “生气了?”南婉青坐去床榻,宇文序仍是阖了眼,手掌零星几点墨痕,奋笔疾书多日,指节薄茧隐隐发红。 南婉青揪下一粒葡萄,送去宇文序嘴边。西域无籽露,如人指头大小,青绿小果抵上唇间,宇文序牙关紧闭,不愿开口。 “当真生气了?”南婉青收回手,软软伏去宇文序身上,吹气如兰。 宇文序面无所动,打定了主意不理人。 丹唇衔绿玉,南婉青将绿葡萄含入齿间,俯身一吻。 “唔……” 臂弯猛地箍紧腰肢,宇文序将人按去身下。齿牙咬破薄皮,汁水四溢,甜得腻人,男子舌尖探入口中,使了狠劲。 近来焦头烂额倒是次要,南婉青孤身在外,宇文序只怕贼军图谋不轨,一日叁封书信地催,这人优哉游哉丝毫不着急,日日说快了,日日不见快。 宇文序重重咬几下,许久才放开,怀中人软了手脚,掌心犹护着一串碧玉小葡萄。 南婉青往宇文序身上贴近几分,纤指又将小果子送去唇边:“听说有人不好好吃饭,惹得人央我劝一劝。” “嗯。”宇文序张口接了,不咸不淡应一声,算是认下。 南婉青道:“他怎知我也不曾好好吃饭,岂敢劝人的。” 一路舟车劳顿,天气渐渐热起来,宇文序知晓她的脾性,胃口不好便不吃,只爱用些冻饮冰碗。 宇文序坐直身,正欲将人抱出殿外用膳,南婉青揽上后颈,不放他去:“白六爷献来一本佛经,道是宋刻珍品,内有五祖法演手迹,请我掌掌眼。”[2] 白六爷,置身事外的罪魁祸首,宇文序止住手,剑眉微蹙。 “我翻了翻,有银票若干,铺面若干,地契若干,房契若干,唯独没有半个佛字。” “你收了?” “收了。”南婉青答得理直气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的钱到了我这儿,于陛下而言不过是左手换右手,皆在股掌之间。” 能言善辩,事事自有她的一番道理。 宇文序道:“娘娘打算如何说情?” 南婉青却道:“一本破烂旧书也值得我开口?况且他未必是为了行贿。” “此话怎讲?”大掌抚上女子腰后,宇文序愈发将人搂紧。 “白家先前抄过一轮,按理说应是余财困窘,捉襟见肘,他随手掏出大把单子,眼也不眨一下,稍稍思量便知狡兔叁窟,他尚有不示明面的家当。”南婉青道,“这一招抛砖引玉,是让我惦记他手里的金山银山,投鼠忌器。捂得这般严实,想来无他首肯,禁军掘地叁尺也寻不得。”[3] 死伤宫人的抚恤银两还是小数,重修太极宫势必淌水一般费钱,各色木料砖瓦自不消说,丁壮人力何处调动,强征徭役只怕民心不稳。 再者南方水患善后之事仍需大笔款项,修筑堤坝亦需青壮劳力,而经此一灾,向来富庶的南叁府明年税收账目定然不好看。 缺钱,缺人。 宇文序与朝臣商议良久,议不出两全的办法。 “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南婉青道,“我最容不得耀武扬威的人,他还卯着劲儿朝我跟前凑。” 宇文序道:“又动了什么心思?” 南婉青道:“兹事体大,关乎天家威严,必不可轻巧放过。有罪的无罪的,知情的不知的,凡有瓜葛统统收押入狱,籍没家资。” 宇文序道:“你也说了狡兔叁窟,高门世家多的是见不得人的生意,虽不至九牛一毛,终归杯水车薪。” “这只是其一……”葡萄入口字音含糊,手上拈一枚果子,唇齿微张,宇文序直直看来,南婉青一愣,无奈喂去他口中。 “其二何为?”遂了心意,话也轻快几分。 南婉青道:“自然是让他们交出藏匿的钱财。” 宇文序不解:“既已藏了,何必交出来?” 南婉青话锋一转:“大齐立国五载,是时候修一修律法了。” 新朝初立百废待兴,无暇顾及法典,《齐律》大体沿用《楚律》,未经细致改订。 “你……”宇文序似有所悟。 南婉青道:“刑分五式,笞、杖、徒、流、死。八议听赎,古而有之。” “八议”即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此八者倘若未犯十恶之罪,皆可以金银相赎,免于刑罚。 “如死刑分斩、绞二等,赎铜一百二十斤,那人出得起便可脱罪,恢复自由身。”南婉青道,“未免太过轻巧,依我看应当降等听赎。” “死刑以下为流刑,流刑分叁等,流放二千里赎铜八十斤,二千五百里赎铜九十斤,叁千里赎铜一百斤。罪人上呈免去死刑的一百二十斤铜,降为流刑叁千里,若欲再降,除却叁千里的一百斤,还需将前八十斤、九十斤的两等一并交了,不可单降。如此层层削减,完全脱离死罪,需赎铜六百四十五斤。”[4] 数额未改赎金却翻了几番,而危及性命自然甘愿掏空家底。 宇文序略略思索,领会关窍所在:“确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六百四十五斤非为小数目,倚靠隐财全身而退者必然不多,余下人等寻一个赦免的名头充作劳役,人财两得。 “南叁府青壮多数归田耕作,少数修补堤坝,左右是他们的地界也不算强征,难不成等着旁人去修?”南婉青道,“空缺人手由罪囚添上,白家人造的孽由白家人还,恰是正好。” 宇文序道:“重修太极宫不可用罪囚,当从各地征召工匠役夫,先空后补,罪囚所服劳役应为最末一等。” “侥幸留得一命,苦是苦了些,动动手脚的活儿,学一学总是会的。”南婉青笑道,“陛下若觉此策可用,有什么赏的?” “你要什么赏?” 南婉青道:“臣妾所求不多,陛下许一句准话,罪臣呈交的赎款叁七分还是二八分?” 成日嘲弄渔歌铁公鸡,分明她才是昭阳殿最大的财迷。 宇文序道:“把我赔给你够是不够?” 南婉青噗嗤一笑:“你值几个钱?” 眉弯脉脉含笑的人登时黑了脸。 食指细而长,半月似的短指甲,点点男子蹙紧的剑眉,南婉青曼声软语:“陛下将今日赔给我,明日赔给皇后娘娘,后日又赔给什么嫔妃昭仪的,须知这钱多了便不值钱了。” 宇文序捉了那只小手,吻上掌心:“只赔你一个人的。” —————————— 文中法律体系参照《唐律》。 [1]锦帐玉芙蓉:出自叶景山《临江仙·清晓千门开寿宴》。 [2]五祖法演:即法演禅师,北宋着名禅师。 [3]抛砖引玉:古代兵法叁十六计中的第十七计,指用类似的事物去迷惑诱骗敌人,然后击败。后来抛砖引玉也用作自谦之词,指以自己的粗浅的意见引出别人高明的赏析。 [4]参考《唐律疏议》。 第五十八章抱琴来 斗指东南,维为立夏,此时春尽日,往后即是风暖昼长。宫人才收拾了夹衣,岂料晚间竟飘起雨来,淅淅沥沥缠绵一宿。[1] “舀了水,泼去那草叶子上。”沉璧舀起水,照样子泼了半瓢,“用水将碎花洗去池子里,再拿密眼的网兜子捞干净,培进花泥养肥。”昨夜纷纷扬扬一场雨,打落楝树繁花大半,树下一方小池塘,月前照南婉青的吩咐埋了蓬萍草,才浮出嫩绿的新叶,如今沾满残花,只怕她看了不高兴。 两个小丫头应了是,接过活计。 沉璧又道:“昨夜收的那几笼鹦哥儿,可都挂出来了?” 另一个小丫头道:“回姑娘,早间停了雨便挂去廊下,水和吃食也都添了。” 沉璧微微颔首,顺着小丫头指点望去,回廊远处走来一个人影,杏黄衣裙,手里捧着一只大红漆盒。 “你总说是活佛下凡渡劫来了,依我看这胆子更像哪吒。”沉璧待人款款行近,开口打趣。 “我自然一片忠心向着娘娘,莫说砍了三颗头,就是剁了金身莲藕为娘娘炖一锅十全大补汤,”渔歌瞪她一眼,心怕盒中冰碗洒了,不敢有大动作,“我也不眨一下眼睛。” 月前四门学直讲赵叔炜进献《尚书》五十八篇,皆以籀文写就,篇数与《尚书孔氏传》《别录》“《古文尚书》五十八篇”之言相合,此书即为失传百年的《古文尚书》。中原数年战乱,且楚王废科举已达十年之久,天下图书焚毁散佚不可胜数。大齐立国初年广征典籍,定立官学,方于乾元三年重开春闱,但内庭藏书不过千卷,可谓吉光片羽。[2] 如今赵叔炜献书,道此卷古文经自祖宅壁中而得。宇文序龙颜大悦,传令宿儒奥学新修《尚书》官定本,并请国子学博士杨克俭御前讲经,小半月未踏足后宫。南婉青乐得自在,日日三两个冰碗下肚,渔歌也挣了大把赏银。 沉璧笑道:“这话不必说与我听,我不够给你赏钱。” 渔歌哼一声,本不欲理睬,脚下走几步却得了揶揄的说辞:“是了,我们沉璧姑娘的银子都飞去刘公公荷包里了。” 宫闱局刘公公,掌理宫闱出入管钥,可自由往来皇宫内外。[3] 沉璧变了脸色:“你……” “今年放榜前后,有人缠着刘公公求新科进士名录,前三甲百来人一个不落。”这回换渔歌笑道,“虽说宫女几年一收几年一放的,你未免太心急。” 花苑一众小丫头忙活手底下的事,不敢多言。沉璧前后瞧了一眼,只道:“你满口胡说什么话。” 渔歌道:“咱俩多年交情,你的事我一等一放在心上。听说今年状元周小郎君,单名一个贞字,才二十来岁,眉心一点朱砂痣,很是风流俊俏。你若喜欢,赶明儿我与你一道求了娘娘去同陛下说情,放你当状元夫人、诶——” 沉璧抢过小丫头的瓢葫芦,一大片水泼上回廊。好在渔歌站得远,虽照看手中吃食,歪了身子险险躲开:“我的东西洒了,和你没完。”转头又道:“你羞什么,早嫁晚嫁,终归是要嫁人的……”话音未落,眼见沉璧舀了满满一瓢水,赶忙抱着盒子跑了。 昭阳殿,东阁。 渔歌打了帘子进来,桌案高高低低摆着碗碟瓶罐,还有小炉、石磨及一对药碾子,五颜六色的鲜花细粉,异香扑鼻。南婉青伏在软枕上,一手执书一手支起脑袋,罗裙轻滑垂落烟雨流云,内殿无人侍奉。 渔歌四下打量,道:“桐儿这蹄子竟也养了躲懒的本事。” “说是同乡求见便教她去了,若非极要紧的事,也不敢闹到我跟前来。”南婉青一头扎在书里,眼皮子也不抬。渔歌放了漆盒,将曳地长裙捞去榻上:“她一个半大的孩子,能有什么要紧事。” 南婉青道:“你也知她一个半大的孩子,还与她计较。” 渔歌抱来一张小茶桌,将冰碗放去南婉青手边,掀开白瓷盖子:“原以为端来这玩意儿便有新鲜的胭脂抹,出去一趟回来一个样,倒只劳动我了。” 今日南婉青制胭脂,宫人备下红蓝花、山石榴、蔷薇各色鲜花,并落葵、紫铆、胡粉、桃胶、胡桐泪、波斯白石蜜等,一大早生了炉子蒸花瓣。方才正守着火候,南婉青又惦记冰碗,渔歌只得领命去了。 “你一去一回便有了,到底不值这个价。”南婉青放下书,笑道,“我想来胭脂粉、胭脂膏子都是寻常,眼下既是自制自用,不若试一试古法‘金花胭脂’。” 渔歌闻所未闻:“金花胭脂?” 南婉青道:“《尔雅翼》中有‘以绵染之,圆径三寸许,号绵胭脂。又小又薄为花片,名金花胭脂,特宜妆色’。将生绢或蚕丝裁成寸许大的花形,浸入花汁反复熬煮固色,可作胭脂,也可作口脂。” 渔歌道:“听着有趣,只不知颜色怎么样。” “娘娘,渔歌姐姐。”桐儿自殿外入内,见了礼。 古书平置锦榻,正是《尔雅翼》胭脂一卷,南婉青侧身端起冰碗,并未理会,渔歌却道:“究竟何种要紧事,说与我听听。” “我……”桐儿瞟一眼南婉青,犹豫不决,“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渔歌不曾见她这般吞吞吐吐的模样,皱了眉:“你手里抓的什么?” 桐儿垂下眼睛,手中一张赤红色柬帖,方才那人千恩万谢地塞进手里,只求她带一句话:“是、是赵修仪的拜帖……” 赵文龄。 南婉青咀嚼鲜果碎冰的动作一顿,不答话。 桐儿壮着胆子道:“赵修仪求见娘娘,有要事禀告。” 渔歌瞧了南婉青神色,道:“好丫头,既有生钱的财路,也该带上姐姐我才是。” “我没有、不是,我不是得了赵修仪好处,娘娘、我……”桐儿慌忙辩解,“我以为是同乡,去了才知是赵修仪。她说骊山一面甚是投缘,带了几匣子金玉首饰补作见面礼。我不收,推掉了,她又道此番前来是求我引见娘娘,有十分紧要的大事,关乎陛下,我才……” 南婉青抬首:“你可看了帖子?” 桐儿摇摇头:“娘娘的文书,我不敢看。” 南婉青放了冰碗,伸手道:“拿来。”大红柬帖一开一合,南婉青抽出一张靛蓝色字迹的银票。渔歌眼尖,上下一扫便知数目:“一百两,也不算大方。”桐儿未识人情世故,目睹这出大变银钱的戏法,呆呆回不过神。 “你留着买几样零嘴。”银票给了桐儿,南婉青转头对渔歌道,“收起来罢。”渔歌接下拜帖正欲告退,桐儿忙道:“娘娘不见赵修仪么?” “不见。” 桐儿看了看银票:“这票子我不能收。” 渔歌道:“本就是求人办事的辛苦钱,成不成另说,岂有跑一趟不费力的?” 桐儿道:“我还了去,只说平日在外头伺候,不常见娘娘。” 渔歌恨铁不成钢,指头戳上桐儿额角,一连好几下:“榆木脑袋。” “罢了罢了,”南婉青起身,“骊山欠了半个人情,终须两不相干,请去偏殿罢。” 东阁与偏殿尾尾相接,南婉青一番更衣梳洗,赵修仪枯坐偏殿,候了半个时辰。 “妾身修仪赵氏参见宸妃娘娘,娘娘福颂九如。”女子敛眉行礼,毕恭毕敬。朱紫二色素来富贵气,遇上她难得冷清。 南婉青落座高堂,道:“免礼。” “谢娘娘恩典,”赵修仪直起身却并未入座,“妾身贸然求见,实属唐突,幸得娘娘海涵召见,不咎失礼之罪。” 南婉青道:“赵修仪有话直说。” 赵修仪抬了眼,英气与文气兼而合宜的样貌,眉间愁色隐约,她左右张望,良久未曾开口。 南婉青自然不耐烦:“无事便退下罢。” “赵叔炜所献古文经,是伪书。”赵修仪道。 去年寿宴赵修仪献梵文佛经,成太后十分喜爱,次日宇文序恩赏熏风殿,赵修仪请旨出入天一阁,圣谕已许,因而得以翻阅《古文尚书》。 南婉青心中一动,面色如常:“此话怎讲?” 赵修仪道:“《尚书孔氏传》与《别录》皆记《古文尚书》篇数五十八实为不假,然《汉书·艺文志》有‘《尚书古文经》五十七篇’,颜师古引郑玄注亦有‘本五十八篇,后又亡其一篇,故五十七’。班固乃东汉初年人,所见《尚书》唯五十七篇而已;郑玄为东汉末年人,所见《尚书》亦五十七篇而已。郑玄昔年注《尚书》有‘武成逸书,建武之际亡’,可知东汉建武年间《尚书·武成》佚失,此后二百余年再无一人得见此篇全貌。”[4] “此前西汉刘歆作《三统历》,引《武成》篇八十二字以定历法,皆占诸象纬、验诸时令、考诸经传,乃当世唯一可信之《武成》残篇。然妾身数日前入天一阁观赵叔炜所献《古文尚书》,《武成》一文与刘氏八十二字残章大相径庭。同一典籍同一章节,刘歆见诸数百年前,信而有证;赵叔炜献诸数百年后,伪而无稽,非但文字相去甚远,其中武王伐纣前后时日亦是杂乱无章。”[5] “四海书厄已久,圣朝清化,皆因陛下崇文重教,天下士子方可沐浴隆恩。然宵小之徒以一己私欲邀名获利,蒙蔽圣听,实乃古今读书人之耻。近日名师大儒同聚京师修订官本《尚书》,一旦书成,刻立石经于国子监外事小,并入科举评阅准绳事大。以此狗尾续貂、鱼目混珠之作扰乱先哲之诰,不止误人子弟,更是动摇国本,贻害万年。”赵修仪自广袖取出一只卷轴,双手奉于掌心,“妾身才疏学浅,斗胆将伪书可疑字句略陈奏表,提笔仓促必有遗漏,然条条皆是铁证,劳烦娘娘呈交陛下。” 一席话毕,殿内悄然无声,渔歌与桐儿面面相觑,满眼不可思议。 南婉青道:“既然如此,你何不亲自面见圣上,具陈其间利害。”紫衣石榴裙,五尾凤冠明丽端庄,赵修仪一袭盛妆礼衣,正宜觐见。 “陛下……不肯见我。” —————————— 注: 胭脂相关参考资料: 李华锋.中国古代面妆美容用品及制作工艺探析[d].郑州大学,2007. 李华锋.中国古代胭脂的种类和制作工艺探析[j].宁夏农林科技,2012,53(07):84-86+104. 高宇,樊嘉禄.胭脂的传入、发展和制作原料等问题探析[j].黄山学院学报,2017,19(02):21-25. [1]斗指东南,维为立夏:出自唐韩鄂《岁华纪丽》。 [2]赵叔炜献《尚书》:灵感来源于梅赜献书,东晋时豫章内史梅赜献《古文尚书》。 籀文:籀文一般指大篆。大篆是西周晚期普遍采用的字体,相传为夏朝伯益所创。 《尚书孔氏传》:即《孔安国尚书传》,孔安国,西汉官吏、经学家,孔子后裔。 《别录》:西汉刘向撰,是中国第一部有书名、有解题的综合性的分类目录书,今已佚。 [3]宫闱局:古代官署名。隋文帝始置,炀帝时改局称署,唐复称局。隋炀帝时属长秋监,唐仍属内侍省。见《旧唐书》卷四十四。 [4]参考清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卷一第四,清乾隆眷西堂刻本。后同。 班固:东汉大臣、史学家、文学家,与司马迁并称“班马”,着有《汉书》。 郑玄:东汉末年儒家学者、经学家。着有《天文七政论》《中侯》等书,世称“郑学”,为汉代经学的集大成者。 颜师古:隋唐时期经学家、训诂学家、历史学家,着有《汉书注》《匡谬正俗》等。 [5]刘歆:西汉宗室、大臣、经学家,着有《七略》《三统历》。 《三统历》:中国古代历法之一,由西汉着名学者刘歆整理而成,为中国史书上第一部记载完整的历法。 第五十九章古文经 堂下人为示敬意微微俯首,喜怒哀乐亦随之模糊不清,她缓一缓接着又说道:“妾身上奏宣室殿,数日无一音信;妾身多次求见陛下,陛下……” 南婉青抬眉,渔歌得了眼色,缓步下首,朝赵修仪福一福身,接过卷轴。 “多谢娘娘。”赵修仪道。 长卷近三尺,首尾两只绀色琉璃轴,略微沉手,其上洋洋洒洒数千言,如怒猊抉石,一气呵成。南婉青扫一眼,问道:“似乎赵叔炜也是赵家人。” 赵修仪道:“娘娘明鉴,赵叔炜乃颍川赵氏旁支阳翟一脉,平素并无来往。” 南婉青摆摆手,渔歌便合起横幅,赵修仪只听南婉青道:“原委本宫已知,定为你转交陛下。兹事体大,人道‘事以密成,语以泄败’,陛下未有决断之时,还请赵修仪莫要宣扬。”[1] “是,妾身谨遵娘娘教诲。” 南婉青道:“渔歌,好生送出去。” 渔歌并赵修仪主仆二人行礼告退,桐儿留于殿中伺候,待人出了殿门,将欲扶起南婉青更衣歇息,得了一句“摆驾天一阁。” 桐儿道:“娘娘去见陛下么?这样大的事,是该尽快禀告陛下。” 南婉青垂眸不语。 赵叔炜,《古文尚书》…… 汪白二人已除,下一步若是东楚世家,那她呢? 宸妃娘娘会是宇文序的弃子还是官子?[2] 天一阁。 彭正兴放轻步子进入问津堂,三面窗牖洞开,夏风通达,吹不散茶烟袅袅。二人各执一卷隔案对坐,古稀老者须发尽白,吟咏之声抑扬顿挫,不似年纪的中气十足—— “高宗既祭成汤,肜祭之日,于是有雊鸣之雉在于鼎耳,此乃怪异之事。贤臣祖已见其事而私自言曰:‘惟先世至道之王遭遇变异,则正其事而异自消也。’既作此言,乃进言训王。史录其事,以为训王之端也……”[3] 彭正兴悄悄近前,附耳通传:“陛下,宸妃娘娘来了。” 指腹摩挲香囊珠缨上下旋动,听此言稍稍停滞。今日经筵甫开,尚有一个时辰方可了却章程,不知南婉青前来有何用意,宇文序略一思索,还是点了头。 “杨公,”宇文序道,“今日尚有要事,此章留待日后细说,有劳。” 杨克俭摇摇晃晃起身,拱手道:“陛下折煞微臣。臣不过粗识文墨,承蒙陛下不弃,忝入紫垣说经解文,已是三生有幸,岂敢居功称劳。” “爱卿过谦。”宇文序唤道,“彭正兴。”彭正兴心领神会,绕过书案搀扶杨克俭,宇文序又道:“赐杨公乘象辂出宫。”[4]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杨克俭本欲谢恩,宇文序道了免礼,彭正兴直挺挺拦着,这才作罢。 天一阁外,二人先后踏出正门,杨克俭接过家仆递来的拐杖,行动自如三分,彭正兴仍虚虚扶持,不曾懈怠。步下双重汉白玉石阶,庞然一架厌翟车,络带及帷幔全为大红锦缎,车壁以金银五彩绘就八只鸾鸟,辉煌夺目,华贵逼人。[5] 杨克俭问道:“不知是何人车驾?” “宸妃娘娘。”彭正兴低声道,杨克俭登时移开眼,不敢多看。 天一阁原为瑶台,乾元初年修葺一改奢靡之风,大体布局未有变动。南婉青驾轻就熟自后苑廊桥而入,殿外小太监不敢阻拦,毕恭毕敬推开大门。 书橱丈许高,三架同排而隔断,重峦迭嶂驮起浩繁卷帙,广袤无垠。藏书之所为避明火,将纱罩换作琉璃罩,馆室烛光柔和,南婉青踏过团团灯影,书海尽处但见窗明几净,案上半盏茗茶已然冷却。 《尚书》,古文经…… 问津堂藏书以经、史、子、集分门别类,书橱隔断挂有区分四部的篆字木牌。南婉青层层寻去,行至经部与史部之间,依稀可见一道高大人影,宇文序退朝换了常服,玄青色衣袍,压过茫茫书山的阴沉冷峭。 “你猜是谁?” 双手蒙上眼前,有意压作粗犷的语调,她身量不如他,约莫踮了脚,半个身子倚上背后。 “今日怎生得了空。”大掌覆上手背,宇文序早知是南婉青,柔荑拢去唇边轻轻一吻。他效力行伍多年,耳目敏锐,若非熟识她的步伐气息,怎会让人轻易近身。 南婉青道:“想你了。”宇文序虽说着话,眼里只有另一手的书,南婉青蹙了眉,左推右挤钻入他怀中,直勾勾盯着那双漆黑眼瞳:“想你了!” 怀中人仰着头,撅了嘴,圆鼓鼓的脸。宇文序忍不住吻上眉心,素来板正的面容也有了些许笑意:“我还道你在昭阳殿逍遥快活,岂会想起我来。”连日案牍劳形,若得闲暇便听宫人禀报昭阳殿动向,她前脚锯了桌椅造木鸢后脚剪了锦缎制胭脂,鬼点子想起一出是一出,单是听着便可宽慰心绪。 “胡说,我时时刻刻想着你!”双手挂上宇文序脖颈,南婉青凑近就是一口,男人下颌浅浅一圈牙印,“你已经一、二、三、四、五、六……”南婉青一手勾紧宇文序,一手掰着指头,只是她向来不用心,如何记清时日,索性又扑进宇文序怀中混闹:“许多许多日不曾见我了!” 宇文序险些站不住,只得随意将书一放,两手紧紧抱着怀中作乱的人:“好,好,是我错了。”他高出大半个头,俯下身轻声慢语哄了好一阵,南婉青才止了挣扎,一双手臂环去宇文序腰后,安安分分任人抱着。 “多日未见,你瞧瞧我是胖了瘦了。”宇文序低声道,眼下二人相拥,南婉青整张脸埋进心口,不愿抬头的意思。 “不瞧。” “那我瞧瞧你是胖了瘦了。” “不要。” “瞧一眼,只瞧一眼……”南婉青仍是不肯抬头,宇文序只好空出一只手,小心翼翼摸去下颌。南婉青知晓他的意图,又是一番挣扎,严严实实藏着脸,宇文序不敢伤了她,终究作罢。 宇文序道:“我看书去了。” “不许!”怀中人抬了头,又是气鼓鼓的模样。 丹唇涂抹口脂,愈发红得妖娆诱人,宇文序搂紧腰肢倾身吻去,南婉青不曾躲避,略略仰头应下一吻,游刃有余。宇文序吻得缓慢而细致,生怕她受了惊吓,双唇轻抿,舌尖慢慢深入,他总有温柔绵长的耐心,勾引她一步步沉醉其中。 “唔——”南婉青软软哼一声,宇文序横亘身后的手臂莫名灼热,退一分,进一分,渐渐透不过气。 “再一会儿该用膳了……”宇文序放开她,嗓音干哑低沉,他似乎也不愿浅尝辄止,唇印流连鼻尖、眼尾、额角,恋恋不舍。 南婉青闷声闷气:“不吃。” 宇文序自然清楚她的小性子,又啄一口粉面桃腮,柔声道:“娘娘赏我一回罢。”南婉青别过眼,半张脸贴上宇文序胸口,不答话,迟迟点了点头。 “读完这一卷便随你去。”宇文序总算放心,取了撂下的册子,另一手携起南婉青,十指紧扣。千卷经籍错落有致,二人执手穿行,信步周折,走过千年浩如烟海的漫漫长途。 中央书案换了两盏新茗,一前一后相对而置。尊者席居上首,宇文序不合心意,将客座移来手边,南婉青一向得寸进尺,何况此行又为试探而来,大喇喇坐去他怀里,偷眼打量宇文序神色:“向之……” 宇文序习以为常,单手揽腰,端正身板,南婉青便恰好枕上肩头。如今他记挂古文经一事,自认将南婉青安顿妥帖,紧着方才打断的一页读了下去。 “向之——”南婉青心中揣测,蹭了蹭宇文序颈窝。他只当小脾气玩闹,略一垂首吻上鬓边,蜻蜓点水。 眼见宇文序无动于衷,南婉青讷讷开口:“既是午膳,备在哪处好?” “随你。”盯着书,目不转睛。 “那……什么样的菜色?” “随你。” “向之——”指腹摩挲男人腕间凸起的骨节,因宇文序双手执书,玄青大袖稍有后移,他手掌生得宽厚,手腕更是粗壮有力。女子玉指白皙,染了明艳的凤仙红,冉冉缠缠滑去宇文序袖中,四处勾火。 大掌掏出挑弄的小手,合拢握在掌心,宇文序应了一句“不闹”,单手捧书细读,心无旁骛。南婉青倚在他怀中,抬了眼,只见鼻梁与下颌两道斜线,皆是凛厉险峻的笔锋。 纤手探进衣袍,隔着丝绵里衣,男人软塌的乳尖便落入南婉青两指,不动声色拧一圈,身下人猛地一僵,胯间阳物不自主肿胀硬挺。 “嗯哼——” 呻吟困在喉中,如同野兽蓄势待发的闷吼,宇文序低下头,十余日未曾纾解,方才深深一吻几欲放纵,硬着头皮放开已是竭尽所能,禁不起她半点逗弄:“怎的?” 南婉青凑上宇文序耳边,舌尖舔了舔微有凉意的耳垂,滚烫气息泼洒,怯生生道:“屄痒了……” “想要……”南婉青埋首男人颈侧,喃喃自语,臀缝下的肉根寸寸膨大,一发不可收拾。 —————————— 注: [1]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出自《韩非子·说难》。 [2]弃子:指为了达到某种特定目的,故意送一个或几个棋子给对方吃掉的着法,是中国象棋中的战术术语。 官子:指终局前在那些价值相对已不是很大,但尚未确定的地域所下的棋,是中国围棋术语。 [3]高宗既祭成汤……训王之端也:出自《尚书正义·卷十·高宗肜日》。 [4]象辂:指以象牙为饰的车子,在《新唐书·车服志》中象辂只有一品亲王及武职可乘。 [5]厌翟车:后妃所乘之车的一种。翟,雉鸟。以雉羽两重为蔽者,为重翟车。次其羽使相迫近者,为厌翟车。不重不厌以雉羽为饰者,为翟车。 第六十章袖添香(h,失禁) 古旧经籍啪地甩去案桌,宇文序将人按倒身下,胯间巨物压上女子小腹,压不住周身燥热:“要什么?” “要……嗯——” 男人大掌捏了捏娇人儿裹紧的双乳,只是杯水车薪,宇文序顾不得循序渐进的闺房趣味,捞起一条玉腿勾上圈椅扶手,指头隔着长裙亵裤重重一按。 “啊、啊哈——要……要、死了……”南婉青身下大开,两只手几乎挂不住,衣衫散乱,一副任君采撷的狐媚之态。宇文序看得满眼发红,自耳珠、秀颈一路吻去半露未露的雪乳,他自然急色,叁两下解开罗裙小衣,两根粗指直直捅去湿淋淋的穴口。 “嗯——嗯哼,轻、轻一些……” 花径多日空寂,一时吃不得如此狎弄,南婉青玉体瘫软,唯有足尖高高翘起,穴肉不知餍足般拼死拧绞,央着人放肆摆布。男人两指推开层迭软肉顶入深处,南婉青正咿咿呀呀叫得畅快,宇文序摸上那点凸起,悬挂木椅的小腿狠狠一抽。 “啊——啊嗯——不、放开——啊啊啊——” 男人粗粝指头使着巧劲儿蹂躏,又抠又挤。南婉青连忙撑着两只胳膊推开宇文序,可惜身娇体弱难以撼动分毫:“好人,求……求你,求你放了我——啊呀——” “这才什么时候……”舌尖扫过美人眸中泪光,柔情似水,宇文序却没有放过的意思,手下重而又重,虎背熊腰也压去南婉青身上。耳边娇喘连连,长短不一的叫声,或高或低,伴着幽谷或轻或重的动作。 晴风潜入屋舍,拂乱玉炉素白轻烟。二人交颈缠绵,一节细嫩小腿晃出男子衣袍,摇摇荡荡,足尖一松一紧,想必十分舒爽。宇文序闷出一头热汗,任凭胯下巨物狰狞欲裂,他生怕她受不住,先送了两指抠弄。 “嗯、嗯啊——嗯……”南婉青揪紧翻云龙纹衣襟,唇瓣贴上男人颈侧跳动的脉搏,幽谷热流奔涌,喷了宇文序一手淋漓水液。 “还痒着么?”欲擒故纵的陈词滥调,宇文序未曾擦拭手掌,清凉五指拢去阴户,冰火交织,掌心揉搓花唇,转一圈哼一句,又渗出不少粘腻水浆。 南婉青娇声道:“痒……痒得很,要向之的大龟儿,捅烂了才好……向之——” 打哪学来的市井粗话…… 腿间从未暴胀这般尺寸,宇文序咬了牙,圆硕龟头分开两瓣花唇,秉着最后一丝耐心挤入花汁浸透的嫩蕊。紫黑巨龙烫如火烧,推平一道道媚肉堆积的褶皱,又粗又硬,教人分不清痛苦与痛快。 南婉青憋着一口气,玉腿哆哆嗦嗦缠绕劲腰,只勾勾脚便让隐忍多时的人失了平稳。宇文序脚下趔趄,硕大阳物一头扎入花心,噗叽一下,南婉青浑身颤抖,龙根瞬息之间贯穿身体,神魂颠倒的力度。 “就这么想?”宇文序亲亲南婉青拧紧的眉尖,他瞻前顾后只怕伤了她,这人勾一勾脚,大半根撞进去,又抖成饱受欺凌的可怜样。 南婉青皱皱鼻子,小腹戳进一根烙铁般的硬挺物什,手指也在发烫:“嗯哼——我知道,你忙得很、啊,我是什么人,早将我忘了。” “我时时想着你。”宇文序捞起酥软柳腰,浅浅慢慢抽送起来。 “你骗人。” 宇文序挺动后腰,孱弱小口吞吐艰难,汁水四溅:“看完了这几册,正要去见你。” “我今日来,你便说今日打算见我;我明日来,便是明日打算见我……”花房一抽一送,南婉青忍着筋骨酥麻的痒意开口,音调与娇嫩身躯一道起起伏伏,“若是我昨日来,你昨日便打算见、嗯——”宇文序不待她凿凿有据地回了嘴,龙根狠狠一顶,南婉青便绞紧了花径叫唤。 “啊嗯……啊哈、向啊——嗯哼……”丹唇娇吟柔媚,胸前一只大掌肆意亵玩。玉乳饱满滑腻,宇文序向来爱不释手,学着方才南婉青的伎俩拧起乳果,反复搓弄,狼腰连连耸动,不容身下之人稍有喘息,孽根屡屡进犯幽花深谷。 遍地衣裙散落,二人各自孤枕十余日,久旷之身干柴烈火,使尽气力勾缠宣泄。宇文序践祚六载,虽出离军伍,不忘操练强健四体的招式,养得一身结实皮肉,宽肩窄腰,臂膀刚劲,那一处亦是雄伟坚硬,每每捣得南婉青头昏脑涨,不知今夕何夕。 “嗯……不要……嗯哼——疼、啊啊——嗯啊……”龟头撞击甬道尽头紧闭的小口,南婉青扭着腰后退,她知晓欲拒还迎对男人的诱引,如似长年烟雨朦胧的江南,是多少文人墨客一晌贪欢的春梦。 宇文序双掌掐紧软腰,庞大肉茎趁势尽根没入,龟头研磨宫口,顶出小小一弯圆弧。南婉青身子纤弱,菱齿幽径更是细紧窄小,娇滴滴的呻吟带了哭腔:“啊……不、啊……啊哈……嗯啊……” 坚挺阳物搅着玉液琼浆来回进出,宫口缓缓内陷,敞开一道狭小缝隙。南婉青软烂如泥,喘息有一搭没一搭,将断未断,缠上男人的双腿渐渐垂落。宇文序仍是抽插挺送,生猛凶悍,恨不能钉入其中,两手捞起白嫩大腿,粗硬龙根蛮横冲天,恶狠狠撞开紧致宫口。 “啊——啊啊啊——”南婉青小腹止不住抽搐,曲径深深,紧小肉孔死死勒着男人龟头。宇文序最爱挤弄这一处所在,不只是灭顶窒息的酣畅,藏在千百迭褶皱之后的小口,是她周身最隐秘的禁地,掌控最激昂的快感,偏偏南婉青触不可及,唯有他得以深入造访,撞出两人目眩神迷的云雨之乐。 宇文序轻吻怀中人浸染红霞的脸,细窄花径盘绕龙根,一紧一缩。南婉青已是到了,筋骨倏然卸力,唯有下身仍在吸吮拧绞,舍不得那阳物一般,一口接一口,犹嫌不够。宇文序抵着宫口缓了好一会儿,哑声道:“杀了痒么?” “唔——”南婉青迷迷糊糊,玉臂揽上男人汗津津的脊背,“嗯、还要陛下泄了龙精才能好……” “妖精!”宇文序退出宫口又重重一顶,搂着南婉青换了上下的方位。粗大肉根深埋花穴,上下倒转的动作引得龟头碾过脆弱的环口,南婉青哭着求饶,穴口溢出大量水液,濡湿男人浓黑毛发。 “求龙精,还得看娘娘的本事。”宇文序拇指揉捏涨红的乳尖,滚念珠似的把玩。南婉青呜咽一声,她倚在宇文序怀中,双腿跨坐,只觉愈加稀软的身子徐徐下沉,原先进了一半的龟头强硬刺入,宫口一圈肉环恰好卡入茎沟,严丝合缝。 “向之——”南婉青躲懒惯了,舔了舔男人喉结,小猫儿一样撒娇。宇文序不为所动,放开挑逗的乳尖,大掌下移,“啪”一下清脆的响动。 “啊——”臀肉挨了巴掌,南婉青猛地一激灵,甬道又是阵阵痉挛夹紧,宇文序也不由喘出了声。 “往日不知青青喜欢这般……”他似笑非笑。 南婉青直哼哼:“向之……” “若无本事,便重重罚你。”宇文序道,眼见南婉青尚有迟疑,他又落下一掌。 “嗯——”南婉青弓起身子,缓了缓神,不情不愿支起腿,纤细腰肢抬起降低,龙首来来回回剐蹭本已紧绷充血的宫口,美人香汗涔涔,宇文序时不时拍上一掌,更是火上浇油的手段。 宫口又一回勒上龙首茎沟,宇文序有意啪啪两掌,南婉青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去男人胸膛,花房浆液激荡喷涌,当真如同银瓶乍破的毁烂。宇文序仍未尽兴,大手捧起拍打泛红的玉臀放肆套弄,抓着腿心下落的时机,巨根发力上捅。南婉青失尽了力气,抽抽搭搭哭不出声响,越是这般娇弱可怜,宇文序越是不肯放手。 泥金案几叁尺宽,《书经集传》两半书页并未收拢,当心几张淡黄纸片左右浮动,悄悄的,枯叶蝶扇动翅膀的轻盈寂静。宇文序连连捣了百来下,终于舍得撞入子宫喷射阳精,这一下着实爽快,男人窄瘦腰身不自主蜷缩,汗滴滑下沟壑分明的肌肉,曲折难行。南婉青眉心苦皱,太过剧烈的感受,骨肉躯体全全脱离掌控,自顾自沉溺于陌生的快慰。 “嗯——”男人低吼,才泄出精水的龟头异常敏感,花心炙热幽闭,裹紧了马眼咂嘬,宇文序胯下一抖,又涌上一股浊液。他从前听闻色令智昏皆嗤之以鼻,认定乃是浪荡子弟的托词。人间尤物千万无一,兜兜转转落在怀中,确是食髓知味的销魂窟。 时至晌午,天一阁鸣磬叁声,书馆官员入膳房用饭。彭正兴守在问津堂外,耳听内殿响动渐弱,再迟了半刻钟,方且开口道:“启禀陛下,该用膳了……”话音肃正嘹亮,心里头虚打着鼓。 高门之后遥遥传来一道口谕:“传令,摆驾昭阳殿。” “是,奴才这就去办。”彭正兴弯身领命,如释重负。 圈椅之上赤裸交缠的躯体肤色分明,宇文序迟缓松开臂膀至腰腹隆起的肌块,南婉青半睡半醒软在身前,湿热花径含着蓬勃巨物,气息吹拂男人胸膛的茱萸小粒,酥痒微凉。宇文序拾起桃红小衣,正欲往南婉青身上穿戴,怀中人却挣开宇文序手掌,玉臂环上男人脖颈,想来不高兴。 宇文序当是方才下手重了,惹得南婉青不快,大掌抚上两团臀肉揉了揉,道:“是我莽撞不分轻重。”南婉青鼻子一哼,未置可否。宇文序以为她消了气,五指拢去细白手腕,不想南婉青又躲开。 “又气什么?”宇文序无计可施,对于她,他一向没有法子。多少回不堪其扰闹得恼了厌了,她扑来怀里唤一声向之,他又疑心是否待她太过死板苛刻。 “不要这身衣裳——” 宇文序松了口气:“让人拿新的来,再换一身喜欢的。”南婉青裙衫常新,不服浣濯之衣,绫罗绸缎落了地,她不愿上身也在情理之中。 “不要。”仍是不愿。 “不穿衣裳如何回宫,”宇文序道,“青青,不闹……” 南婉青两手搂着宇文序,袅袅娜娜坐直身子:“我要穿你的。” 天一阁外,宫人垂首恭迎圣驾,宇文序横抱南婉青步出正殿,怀中人只裹了一件宽大衣裳,明黄色天子龙袍,宇文序才换下的朝服。彭正兴低眉引路,快了叁四步,众人见了他齐齐行礼,山呼万岁。 宇文序抱着人走下双重石阶,行动稳健。天子御辇华贵富丽更胜厌翟车,宇文序登上辇轿,宫人堪堪落了帘子,南婉青便摸去男人胯间尚未疲软的阳物,素手搓弄几个来回,巨龙又在柔嫩掌心醒了过来。 “嗯——”饱胀肉根贯入小穴,汩汩淌下的精水花液悉数顶回玉壶深处。宇文序将人顶去坐榻,男子衣袍衬得她愈发娇小可人,一只红痕斑驳的乳儿袒露金龙衣领之外,乳晕娇艳欲滴。 宇文序低头嘬了一口,南婉青却扭着身子推拒:“怪你,都怪你——” “尚食局送来的茶果,我尝着好,心想留给你,又怕放坏了。你一日不来我只好吃一个,吃空了你还是不来,腰上胖了一圈。” “是,怪我。”宇文序紧了紧臂弯,一手抱不住的纤纤细腰,颠鸾倒凤之际生怕折断,“你胖一些好。” 拳头砸上男人心口:“你就是不想见我……” “冤枉,”宇文序不顾胸膛乱捶的拳头,吻遍佳人玉颈桃腮,“我记着日子,十叁日不见,我也想得紧。” 南婉青道:“你宁可数着日子也不肯见我……”说着便呜咽起来。 宇文序委实说不过她一张伶牙俐齿,眼下又哭了,不知什么话方可讨佳人欢心,老老实实住口,精瘦腰肢抽干耸动。他体强力壮,不一会儿撞碎身下人的啜泣,南婉青缠紧双腿哼哼唧唧,腹内灌满二人水液,宇文序堵着不许出来,还硬要挤进去。 “知错了,再不敢了。”他在耳边低声下气,胯间硕大却耀武扬威侵入宫口。南婉青忽而咬上宇文序肩头,泥泞腿心喷出一股热液,淡黄尿水淌过二人交合处湿透龙袍。宇文序又惊又喜,紧着南婉青抽搐泄尿的当口卖力挺动,直捣得白沫飞溅,尿孔一抽一抽泄不尽潺潺水泉。 第六十一章朝慵起 次日,昭阳殿。 朱红色幔帐幽影朦胧,彭正兴止步于此,手执拂尘行了大礼:“陛下,已是卯时二刻。”今日初六,虽非大朝会,近臣入内庭议事,一样紧要。 宇文序知觉尚且昏沉,抬手揉了揉眉心。身侧贪睡之人却早早醒了,滚一圈儿压上他胸口,闹着“不许去”。 宇文序睡眼惺忪,一手绕去南婉青腰背,轻轻拍打,尽力放软的话音:“且歇一歇,回来陪你用膳。” 南婉青抱着不撒手:“你又哄我!这一去又是十几日了,不许去——” “青青……” “不许!” 宇文序说不通,擒了两条藕白腕子,稍些使力便将南婉青困在身下。他蹭了蹭美人颈侧,温热鼻息回旋鬓边耳后,千万般绵绵情意:“必不是哄人的话,你再睡一会儿,我速去速回。” “不等过会儿,就是这会子你须得陪着我。”南婉青不依不饶。 宇文序无奈抬首,鲜见的温文和缓,言语并未退让:“上回你说淮扬菜的厨子不好,我吩咐再寻了几位,原想昨日带来赔罪,一时忘了。今日午膳这几人掌勺,你看看好不好。” “不好。”下身与手腕由人牢牢钳制,南婉青挣脱不得,一迭声嚷着不好。宇文序不欲多做纠缠,照旧临别一吻。南婉青果断偏了头,宇文序也不恼,大大方方吻上脸颊,哄一句“等我”起身更衣。 南婉青留人不住,再不吐半个字,闷头扎进百子锦衾,缩成一团,裹得严严实实。宇文序只怕她缠着闹腾,叁两步离了床榻,那人却一声不响躲去被子里,不知生闷气还是哭成什么样。 修长指节撩开层层红帐,彭正兴跪倒帘外,眼见帝王袍裾细密的金边,终于叩首站定。宇文序驻足回眸,榻上人蒙头不语,素馨黄被褥遮蔽安分蜷曲的沉默,仿佛茫茫大荒兀自矗立的空山,连天漫水皆是寂然秋色。 眼前勾起纱幔的手掌微微摆动,无声的退下,彭正兴正欲劝诫,宇文序放了朱红鲛绡背身而去。偌大的金玉雕花象牙床唯有一张羊绒衾,南婉青全数卷来身上,乱蓬蓬堆作一窝。宇文序扯扯两下,她攥得死紧,锦被纹丝未动。 “青青……”宇文序上了榻,连人带厚绒衾一手圈起,隔着松软被絮的拥抱,南婉青仍旧无动于衷。 “闹着我留下,又只许抱这劳什子,”宇文序叹道,“倒不如走了。”厚重被褥钻出一个小脑袋,恰在他怀里,四目相对,历来骄横的人哭红了眼:“你自己铁了心要走的……” 宇文序岂敢再辩:“不走,只陪着你。” “当真?”南婉青将信将疑,止住哭,小脸挂了几颗晶莹泪滴,楚楚可怜。 “当真,”宇文序仔细抹去珠泪,他不惯于抚慰女子,手指头打架似的摆弄,怕轻又怕重,“彭正兴已去宣室殿传旨了。” 南婉青探出宇文序怀抱,寝殿灯火寥寥,低垂帘幕平静无波,稀疏几道橙黄光晕,不见人影。南婉青心下稍安,前后一番折腾,宇文序肯这般迁就,到底存着叁五分情意,日后清算东楚旧臣,不至于沦落杀鸡儆猴的引子。 “向之——”南婉青一低头缩去宇文序怀中,半是羞赧半是雀跃的娇嗔。宇文序吻一吻发顶,交颈而卧,耳鬓厮磨,世上也独有这一人使他甘愿退居礼则之外:“再歇会儿,我陪着你。” 宫制莲花漏分为九十六刻,每日子时更换双匮净水,铜壶滴答,十二时辰即可历历在目。宇文序再度醒转天已大亮,重帘锦帐如瓢泼红雨隔绝朗朗晴光,满眼迷离幽暗。南婉青已坐起了身翻阅闲书,引枕垫在腰后,侧转向里,遮掩多半夜明珠光辉。 “什么时辰了?”宇文序欺身上前,大掌揽过腰肢,困倦睡眼紧贴南婉青脊背,一层纤薄纱衣,鼻尖丝丝缕缕沁人香。 “也该午时前后了。”南婉青合起话本,移开男人粗壮胳膊压去身下,宇文序难得懒怠,任人摆布,“我算是明白了,岂是你舍不得我,分明生了躲懒贪睡的心思,还要我担着惑主的名声。” 宇文序连日操劳政务,焚膏继晷,今次才踏实睡了一回长觉,也知她存心打趣,接口说道:“娘娘聪慧,事事洞若观火。”南婉青顿时冷了脸,蚕丝游龙寝衣轻软顺滑,她扒开领口又拧又咬,委昵勾人的缠闹,并非下了狠手撒气。宇文序浑身酥痒,衣裳钻来一只猫团儿,上蹿下跳。 “我什么心思你自然清楚。”宇文序招架不住,服了软。 南婉青道:“君心似海,妾身不敢妄加揣测。” “当局者迷,你在此山中,反倒不识真面目。”宇文序将人搂在怀里,“我已命六尚赶制皇贵妃册宝仪仗,明年之后起凤山不必去了,只去九成宫消夏避暑。” 皇贵妃册宝…… 后宫女子受封,皇后可得金册、金宝,其余嫔妃但有金册。从前盛宠如宸妃南婉青,亦无金宝。 汪白党羽已除,朝堂东楚旧族一家独大,宇文序帝王心术,必定容不得。宸妃封号因东楚世家而起,宇文序有心加恩晋位,便是将她自东楚一脉摘了出来,纵使日后雷霆之怒伏尸百万,那血星子也溅不去南婉青身上。 妩媚含娇的语调断续哽咽,美人杏眸清泪,偏偏忍着不肯滴落:“若是哄人的话,我也信了……”语罢暗自垂眸,宇文序胸口洒下点点热泪。 既知性命无虞,南婉青不介意扮作情根深种的痴心女子,喜不自胜又患得患失。 宇文序更是满心爱怜,坐直了身子,臂弯紧紧收拢:“我说的尽是真话,只怕你不信。” 绿漆直棂雕刻竹节样式,窗前一架单瓣木香花宛若素云堆雪,草植清馨透过朱红幔帐,悄无声息染了迷醉与妖冶。榻上二人形影依偎,絮絮说着体己话,待到起身更衣已是午膳时分。 南婉青换了十样锦罗衣并荼白花鸟裙,前几日尚服局送来的立夏新装,大袖罗衣为求轻便舒适舍弃金丝银线,以金银粉勾勒如意云纹,下身花草鸾凤栩栩如生,绣线由各色鸟羽捻成,浮光溢彩,愈显美人瑰姿艳逸。 渔歌空着手进来,南婉青端坐明镜梳妆,及腰长发只挽了个家常矮髻,梳头侍女挑拣首饰,约莫宇文序仍在内殿更衣。 “娘娘,赵修仪求见。”渔歌附耳道。 一支垂丝海棠宝石珠花簪入乌黑云鬓,南婉青眉心微蹙,渔歌挥退梳头侍女,取下珠花,拈起挼蓝绣球缠花金钗斜插鬓边,轻声回禀:“赵修仪跪于昭阳殿正门,道是今日见不得圣驾便长跪不起……” 南婉青拔了金钗,左左右右一阵比划,很是漫不经心:“你办的叫什么差事?” “娘娘恕罪,”渔歌急忙告罪,“我回了娘娘与陛下商讨要事,不见外人,请修仪鸾驾回宫。她仍是跪着,死活要见陛下一面。”南婉青将缠花金钗推入右侧发髻,几缕青丝散乱,渔歌见状伸手抚平。南婉青道:“请去后苑花房,走了再放出来。” 渔歌低低应了声“是”,铜镜一角挽起赤红鲛绡,玄衣男子长身玉立,南婉青眸光流转,渔歌会意,福身退下。 “又打什么主意?”宇文序款步行至梳妆镜台,侍女匆匆告退,不明何故。 南婉青道:“渔歌来了问午膳的饮子,有香薷饮、薄荷饮,问是哪一样。我想你劳累这些天,常常饮食不节,饥饱失时,便定了香薷饮,宽中和气,辟风寒暑湿,最合你的脾胃,你说好不好?”[1] 宇文序神色未动却软了声调:“你自然最周到。” 南婉青莞尔嫣然,牵起宇文序更近妆台半步,一匣子金银珠玉耳坠,南婉青笑道:“我看花了眼,你来评一个最好的。” 莲花楼阁、蟾宫月兔、白玉铃兰……妆奁五色琳琅,宇文序一一看去,鲜丽繁复的小玩意儿通通一个样。他皱着眉头打量半晌,挑了一对掐丝蝴蝶银坠子,银丝细如毫发,缠绕米粒大小的宝石珍珠,蝶翼随风颤动,灵巧蹁跹,极为精细的心思与手工。 “陛下好眼力,尚服局的人说是近年最费工夫的耳坠子,需极细的银丝方有蝶舞轻灵之态,却又不可太细,太细易断且缠不牢珠子。”南婉青将银钩穿入耳洞,斑斓羽翼扑闪颈侧,珠光陆离,“这珠子也费事,大了挂不住,小了不显色,大半年才得这一对。” 宇文序端详镜中玉人,不知听进多少,只道了一声“好”。 南婉青道:“陛下说说好在何处,我替尚服局司衣讨个赏。”[2] 宇文序闻言默然,良久方道:“我瞧着都是一样,这两只用料俭省,想必不至拽得耳根子疼。” “你喜欢我也喜欢,”宇文序道,“我是个粗人不识声色,见你样样都好。” 铜镜半人高,倒映一坐一立两道身影,南婉青如堕云雾,听不出宇文序话中之意是旁敲侧击抑或敷衍了事。前后隔镜相望,她看到他眼底高深莫测的温柔。 —————————— 注: [1]香薷饮功效:出自明薛己《内科摘要》。 [2]尚服局司衣:宫官六尚职位,尚服局有司衣、典衣、掌衣各二人,掌宫内御服、首饰整比,以时进奉。见《新唐书·志·卷叁十七》。 第六十二章厝瀛洲 昭阳殿,花房。 束腰月牙桌并拢安置,一圈四只黄花梨海棠凳,赵修仪敛眉静坐,昭阳殿宫人上奉的茶水半口未饮,手中丝帕来回拧绞,可见心急火燎。 “陛下起驾——” “恭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悠扬通传与众口呼嵩自远处而来,惊涛拍岸,赵修仪嚯地站起身。 “娘娘,陛下……”菘蓝看看赵修仪,看看门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赵修仪道:“菘蓝,走。” “娘娘请留步,”渔歌推门而入,规规矩矩见了礼,“宸妃娘娘有一物相赠。” 丁香色忍冬卷草锦盒,渔歌解开象牙扣捧去赵修仪跟前。一枚菱花宝镜,平整清晰,画影发丝根根分明。菘蓝揣度主子容色,走一步看叁下,犹犹豫豫领赏谢恩。 赐镜观照…… 镜,观。 静观其变。 南婉青嘱咐她静观其变。 赵修仪心下好笑,深深平复一口气:“劳烦姑娘代我谢过宸妃娘娘,日后必以重礼相酬。” “奴婢不敢当娘娘的劳烦,倒是有一事还须请教娘娘。”渔歌福身道,“近日读《易》有一句实在不通,娘娘学富五车,定能解人困顿。” 赵修仪道:“姑娘谬赞,我知无不言,姑娘不必客气。” 渔歌道:“艮卦《象传》有‘君子以思不出其位’,不知何意。” “此乃……”赵修仪方欲张口注疏章句,豁然开朗,与菘蓝对了眼色,屈身回了一礼,“恕我愚钝,此言亦不甚了悟。” 渔歌道:“我们娘娘说是‘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赵修仪意下如何?”[1] “多谢娘娘提点,”赵修仪双手捧出菱花镜,又行一礼,“妾身今日鲁莽,无意越俎代庖,恳请宸妃娘娘恕罪。” 渔歌道:“娘娘一片苦心,赵修仪切莫辜负。” 乾元六年四月十五,百官朝见圣驾。新科状元周贞与翰林院同年联名上书,怒斥赵氏欺君之罪,以古文伪书混淆圣听、惑乱文脉,此书与传世经籍相悖字句林林总总百十项,皆有据可查,宣室殿天颜大怒。[2] “陛下留给宸妃娘娘的樱桃毕罗,送去昭阳殿,可仔细着。”彭正兴亲手交付食盒,小太监躬身应了差事,生怕出错,牢牢攥紧提梁。四月中下旬,一连数日万里晴空,正午骄阳明晃晃刺得眼睛疼,暑气愈发躁动起来。彭正兴不过跑腿传句话,身上便发了汗。 宣室殿坐北朝南,后设紫宸门划分中朝内宫,紫宸门以北即为天家金阙,外臣不得擅入。小太监稳步离去,九级汉白玉石阶近五尺高,云海腾龙飞舞,纤尘不染。台下二人跪地,为首女子一身正二品命妇衣冠,炎炎烈日,凤冠宝珠粲焕生辉,无声而又尖锐的呐喊。 “还发懵!”彭正兴照着守门太监的脑袋就是一杆子,“快打伞来好生遮着!”守门太监猛地挨一下,唯唯诺诺入殿取伞。彭正兴快步下了台阶,日头毒辣,青衣女子面无血色,鬓发几近湿透。 “修仪娘娘回去罢,”彭正兴作揖见礼,举起拂尘为赵修仪遮蔽炎天日光,“陛下圣意已决,娘娘何苦为难自个儿,保重身体要紧。”守门太监取来乌黑油伞,展开小小一方阴凉天地。 昨日宇文序下旨查抄赵府,赵叔炜死罪难逃,赵氏一众族亲革职入狱,颍川、阳翟二地亦未幸免。事及社稷国本,天子之怒,文武百官只恐殃及池鱼,无人胆敢说情。 “请、请……总管通传,求陛下见、见我一面。”赵修仪自昨日傍晚长跪庭院,水米未进,竭尽全力逼出一句整话,气若游丝。 彭正兴心内哀叹:“陛下政务繁忙,无暇召见娘娘。娘娘回宫好生将养,得了空我必定通传。”说着抬手扶起赵修仪臂弯。 “多谢彭总管,我、我跪着等……”赵修仪抽开手,她跪了整整一夜早已体力不支,身形晃了晃便要栽倒,好在彭正兴快手搀扶。“陛下不见我,我……我便跪着、跪着等——”赵修仪紧咬牙关,双腿毫无知觉亦毫无痛楚,唯有渐渐杂乱的脉象警醒此身心力交瘁,“等陛下见、见我。” 彭正兴道:“娘娘已是皇家人,何必同陛下过不去?何必同自己过不去?” 苍白面容汗珠迤逦,纷纷跌落织金长裙,星离雨散。宫妃礼衣厚重沉闷,赵修仪并非纤瘦女子,裹身此等繁缛衣冠却见柔风弱柳,她强撑着绷直腰杆,好似稍不留神便淹溺尘寰锦绣富贵丛:“赵家……冤枉……” “赵家冤枉……公公,赵家是、是冤枉的……”赵修仪抬起头,磕磕绊绊混杂哽咽与精疲力尽,那双失神的眼睛空洞而固执,彭正兴无言以对,缓缓别开目光。 “冤枉清白自有圣裁,非娘娘与老奴后宫中人可以置喙。”彭正兴道,“娘娘回去罢。” 晶莹泪珠与汗珠齐齐滚落,赵修仪张了张皲裂双唇,烈日灼烫宣室殿琉璃金瓦,一如当年元宵夜宴万千灯火璀璨,光阴五载如水而逝,她始终看不清他的模样。 赵修仪低下眉目,摇摇头。 有机灵的小太监端来茶水,亭午火伞高张,彭正兴站出一身热汗,劝道:“娘娘用些水罢。” 赵修仪依然摇头。 彭正兴好话说尽别无他法,吩咐小太监备下棉巾净水,行礼告退。 “妾身修仪赵、赵氏,求见陛下——” 彭正兴回身不远,女子嘶喊一字虚浮一字凄切,迈不过九级石阶,遑论穿透重重宫门上达天听。“咣当”一声闷响,赵修仪前额坠地,凤冠珠翠飞散滚烫砖石,唬得打伞小太监跳开半步,一个头嗑得血流如注,力不从心。 宫人才将她扶起,她又砸下一个响头:“妾身修仪赵氏,求、求见陛下——” “妾身……修仪、修仪赵氏,求见陛下——”赵修仪已然神志混沌,一下接一下叩地请见,东倒西歪,满口喃喃自语。 彭正兴不忍再看,转头踏上汉白玉台阶。庭院叩首的震动波及脚底,他无端觉着今日千层鞋履虚软非常,仿佛踩过女子单薄羸弱的身躯。 “妾身修仪赵氏,求见……陛下——” “妾身修仪赵、赵氏,求见陛下——” “妾身修仪……” “娘娘!” “娘娘——” 腾龙长阶之下乍然惊呼,汉白玉石猩红零落,深浅斑斑,满头鲜血的女子终究倒地不起。 此后许多年夜阑人静,彭正兴时常困在这一日艳阳高照的梦魇,一时是大内总管袖手高台,一时是贩夫皂隶倒身血泊。他侍奉御墨半生,无数次帝王挥洒朱笔,那些字句或断送四世叁公的荣宠,或弹压成千上万人永世贱籍。禁宫威严广阔不曾传来遥远的哭啼,他第一回目睹奏章浓重凛冽的红化作干涸血泪,史册家破人亡,史册海晏河清。 次日,熏风殿。 “娘娘可算醒了。”未娘守了一夜,也悬了一夜的心,“好些了么?身子可有不适?” 卧床女子病容憔悴,额间圈圈迭迭缠满止血布条,纤密睫羽撑起又落下,难说是清醒转好的迹象:“这、哪儿……” 未娘道:“是娘娘寝宫,彭总管差人送娘娘回来,嘱咐安心静养。” “陛下、陛下……咳咳咳咳——”赵修仪猛地窜了气,咳得撕心裂肺。未娘赶忙将人扶坐起来,轻抚后背平缓调息。她身为一宫掌事女官,两朝兴衰阅人无数,这位修仪娘娘德行贵重,宽和良善,熏风殿宫人皆仰其仁厚。可惜赵家飞来横祸,未娘疼惜不已:“娘娘养好身子才好从长计议。” “菘、菘蓝她……”床前仅有未娘一人贴身伺候,赵修仪忍着咳喘询问。早先菘蓝与她同往宣室殿日夜长跪,一向寸步不离。 未娘道:“菘蓝姑娘在卧房调养歇息,娘娘不必忧心。”小丫头捧上汤药,未娘试了试碗壁冷暖,温热不烫手,舀了半匙送去干皱唇边。赵修仪扶着头,并未张口。 “陛下还是不肯见我?”整整两日不食不饮,方才又咳了好一会儿,她的质问粗糙嘶哑,听不出女子嗓音。 “娘娘饱读诗书,也该明白妇人不得干政,自古以来的规矩。”未娘道,又将汤匙凑近赵修仪,“娘娘快些喝药罢。” 赵修仪侧首躲开汤药:“陛下一日不见我,我一日不喝……” “不吃。” 未娘叹道:“娘娘何苦作践自己?” “姑姑不必劝我。”赵修仪坐不住,头重脚轻,只得仰面躺下,“我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赵家遭逢此难,我若不能为君上尽忠,为双亲尽孝,为无辜之人尽义,这一身血肉凡胎舍了便舍了,到底也算清白。”[3] —————————— 注: [1]知止而后有定……虑而后能得:出自《大学》。 [2]同年:古代科举考试同科中式者之互称。唐代同榜进士称“同年”,明清乡试、会试同榜登科者皆称“同年”,清代科考先后中式者,其中式之年甲子相同,亦称“同年”。 [3]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出自《孝经·开宗明义》。 第六十三章秦时关 小满前后多云多雨,晨风南来,一早闹醒檐角护花铃,叮叮铛铛炮仗似的欢快。昭阳殿得太液池之地利,更兼天时若此,南婉青命宫人取出风鸢线轴,摆驾云浮水榭。 “娘娘何不将木鸢一并取出来,让我们开开眼。”渔歌呈上滚线轴,木柄雕作芙蓉花枝,新奇雅致。今日天阴风爽,太液池绿柳闻莺,晴霭摇荡碧波清池,亭榭三面临水,恰如流云浮仙宫。 南婉青却道:“收着罢,日后也不必拿出来了。”内侍系起花柄与风筝的线结,反复查验松紧,不敢轻率。南婉青点的是一只长尾孔雀,竹骨绢面的软翅风筝,拖曳二三尺蓬松尾羽,花冠添置藤片鸣弓,迎风长啸,十分张扬富丽。 渔歌不知个中因由,含笑答是。 宫人探明风向,捧着长长的尾羽顺风小跑,那花孔雀抖抖双翅腾空而起。清风灌入雀首鸣弓绷紧的绸带,唳声如云天雁阵呼啸而过,激越高昂,惊起一片飞鸟。南婉青扯了一会子线,芙蓉花柄往渔歌手里一放:“你来。”又道:“我举一个斗风筝的彩头,你们听听好不好。她赢了赏银百两,旁人若赢了她去——”渔歌与一众宫人大眼瞪小眼。 “赏银双倍。” 众人轰然叫好,不多时便有五六只风筝上天。渔歌急道:“好说好说,二百两必定要我输,谁应了五五平分我立刻撒手,各挣一百两,良心买卖!” 一人笑道:“姑娘说笑了,倒不为那几锭银两,只是大家爱放风筝。” 众人附和道:“是啊是啊,爱放风筝。” “你们……”渔歌气得直跺脚,眼见一只仙鹤轻飘飘缠上来,连忙牵动长线避开,“四六也成!” 南婉青乐不可支,扶着桐儿回了云浮水榭。石桌摆满瓜果点心,南婉青抓一把糖瓜子凭栏观战,长空风鸢斗狠,尖啸凌云,那边厢喜鹊才绞了蝴蝶的绳子,后头汹汹杀来一只蜻蜓。渔歌苦心周旋无奈落败,又气呼呼放了一只上去。 “你也去一起玩罢。”桐儿静立身侧摇动团扇,缄默无言,南婉青开口道,自斟一杯樱桃蔗浆,湖畔荷风习习,清爽怡人,不必宫娥侍奉打扇。 桐儿愣了一下,摆首道:“我陪着娘娘就好。” “瞧你一脸的委屈,可是有人欺负你了?”桐儿才入昭阳殿时亦是这般寡言少语唯恐行差踏错的模样,后来南婉青召为贴身宫女,衣食娇养,习字读书,慢慢捡回活泼烂漫的性子。 桐儿道:“没有没有,各位姐姐哥哥待我很好、很好,是我……没有人欺负我,多谢娘娘。” “你一张脸岂是能藏住事的,”南婉青看了一眼,“说罢,什么心事扰你清静,我正好为你开解开解。” 桐儿半晌才道:“这事娘娘不爱听。” 南婉青来了兴致:“你又知道了?我什么事不爱听?” “赵修仪……”桐儿嗫嚅道。 瓜子尖头抵上齿牙之间,咔嚓一声薄壳分裂,不经意的响动,南婉青抿出瓜子仁儿,意料之外,她还惦记着:“你又接了什么东西?” “渔歌姐姐教训了,奴婢不敢。”桐儿道,“她又找来好几回,我都不理会,不说什么东西了,面也不再见一回。” “那你是为什么?冷眼旁观,爱莫能助,问心有愧?” 轻罗小扇止住摇晃,流风吹拂扇柄垂落的柳叶络子,依依翠色离情,桐儿低下头:“她死了。” “昨夜秋灵姐姐说赵修仪薨了,我问她‘薨了’是什么,她说薨了就是死了。皇后娘娘吩咐太医照看,道是赵修仪身染恶疾,重病不治。可大家都晓得,她是求见陛下不成,活活……活活饿死了。” 水榭池台人头攒动,有人坠了风筝骂骂咧咧,有人胜券在握洋洋得意。渔歌倚仗宠信换了新燕子,嚷嚷着谁再敢上前便使剪子绞断,也不知她哪来的剪子。 “上月朔日大朝会,陛下降旨召集律学通才重修《齐律》,朝野哗然。百姓有言此举弊大于利,有言此举利大于弊,亦有言此举利弊参半,若是你当如何平息民沸推行政令?” 桐儿不知为何言谈及此,她入宫时日尚浅并无顾忌,只记着娘娘问话必然要答,仔细想了想,回道:“把说不好的人全……全砍了?” “陛下将议论圣旨之人尽数收监流放,无论称利称弊,抑或利弊参半。”南婉青道。 桐儿大吃一惊:“为、为何?” “天下非天下人之天下,天下乃一人之天下。天子颁行政令岂容置喙,好坏中肯,皆非草民所能言语。”南婉青又抓一把瓜子,“赵叔炜多年沉沦下僚,伪造古书以炫名,打算遗臭万年也是青史留痕,不要脸更不要命的昏招。朝中不乏满腹经纶之才,岂会不识一个小小四门学直讲的伪书?只是《齐律》前车之鉴,无人敢言。” 宇文序意在东楚世家,还特地安排新科举子领了告奸的功劳,一箭双雕,手段愈发狠辣。 南婉青道:“你以为我假意应承又避而不见是害了她,害了赵家?任由她大呼伪书,妨碍宣室殿筹谋,不必待到昨日早已是深宫亡魂。本朝罪不及嫔妃,不过以她的性子,只怕自认忠孝,绝食进谏正是死得其所。” “自认忠孝?”桐儿察觉话中讥诮之意,不解道,“可娘娘教我读书,为人臣者忠君,为人子者孝顺……”南婉青伸出手,半掌瓜子倒入瓷碟,声响窸窣。桐儿掏出巾帕擦拭掌心碎屑,她随侍南婉青身侧不再劳力苦活重活,两只小手养得白白嫩嫩,耳听南婉青问道:“你可知何为忠何为孝?” 桐儿答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 “不错,已学了《礼》。”南婉青又问,“那你可知为何教你读书?” 桐儿答道:“明理知行?” “哪一个理字?道理的‘理’?礼义的‘礼’?” 桐儿道:“我……我想来是道理的理,不知对不对。” “那我告诉你是什么道理,”南婉青侧了身子,直直看她,“自秦以来,百代皆行秦制。所谓秦制,予之在君,夺之在君,贫之在君,富之在君。商君变法献强国之术,寻根究底便是‘与民争利’四字,因此有弱民、贫民、愚民之策。百姓贫困则任劳任怨,富裕则生安逸之心,不易奴役驱使,以重税徭役加之,贫民无私产而使国富;禁锢民智,民愚则易治,设户籍过所限制交游,百姓一心种地不好学问,愚民务耕织而使国强。如他一并抓了议政之民,不许说好,不许说坏,不许费心思量。”[1] “刘汉代秦,武帝罢黜百家,表章六经,其实外儒内法。孔圣人为周室礼乐一生奔走,所求德政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愚民之外更有忠孝礼义的枷锁,于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历代不孝皆是重罪,细而分之有忤逆、弃养、闻丧不举哀等等,除却纪纲人伦的考量,官府征索青壮年赋税徭役,却可轻易摆脱赡养耆老的累赘。国君倡扬孝悌,还打着移孝为忠、移家为国的算盘,晋朝司马氏当街弑君,得国不正便以孝治民,到底仍是上下分明。”[2] “我教你读书,并不为熟习四书五经、忠孝礼义,而是教你如何以忠孝礼义驱役熟读四书五经之人。” 蛱蝶花扇跌落水磨地砖,玉骨轻响,桐儿两眼发怔,后知后觉紧了紧拿丝帕的右手,左手空无一物。 云霄鏖战正酣,一只黄莺儿悠悠离群而下,众人当是断了线的败将,不以为意。岂料那莺儿啄啄湖心水波,又同风扶摇直上,转眼勾断两只风筝,打得人措手不及。南婉青抚掌叫了好,吩咐沉璧记名赏赐。 “她……真可怜。”桐儿沉默许久,弯腰拾起脚边团扇。 “可怜么?”南婉青饮下半盏樱桃蔗浆,“颍川赵氏贵女,打娘胎出来即受万千宠爱,锦衣玉食金奴银婢伺候着长大,祖父叔伯皆为当世名家,人人规训女子无才便是德,她却可大张旗鼓入太学读书。若是这也算可怜,那些爷娘拿来换一篓子米、一头驴的女人,该往哪处说理去。” 桐儿道:“娘娘教导‘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想来便是如此罢,因何得到的福分,最终也会因何夺去。可我、可我还是……”桐儿呼出一口气,认罪似的低了头:“还是觉着她很可怜。”眼前递来一枚圆滚滚的大杏子,通体金黄,大如鸡子,千挑万选的贡果,内府局总管亲送昭阳殿,开匣之时杏叶晨露未晞。[3] “谢娘娘。”桐儿双手接下,不知话语是否忤逆冒犯,忐忑难安。 南婉青道:“也不是怪事,众生皆苦,女子尤甚,只有我们女子才知女子的难处。” —————————— 注: [1]予之在君……富之在君:出自《管子·国蓄》。 民愚则易治:出自《商君书新校正·卷五》,清严可均抄本。 过所:古代过关津时所用的凭证,犹近代的通行证。 [2]罢黜百家,表章六经:出自《汉书·卷六·武帝纪》。六经为《诗》《书》《礼》《乐》《易》《春秋》,其后《乐经》散佚,余者称“五经”。 忤逆、弃养、闻丧不举哀:出自《唐律疏议·卷一》。 [3]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出自《老子》。 第六十五章晚来急(h) 天子千秋节,五月初二,举国同庆。郁娘已照南婉青的安排备下寿礼,眼看日子一天天近了,忽地冒起一个念头,道是昭阳殿上下为宇文序缝制一顶福禄寿金帐,略表寸心。南婉青自然一口回绝,大好时光拿来吃喝玩乐尚且不足,岂有闲工夫分线扎针熬眼睛。 昭阳殿宫人却无这般推却的底气,除去吃睡轮值,省下的时辰全数扑在那顶金帐子上,南婉青身边凑不齐一桌叶子戏。众人不分昼夜熬过几日,便是得了闲唤来摸牌消遣,脸色都是怏怏的,渔歌这个跳猴儿也如霜打的茄子,南婉青只好独自翻话本子解闷。 “娘娘,三更天了,该歇……”沉璧一语未毕,掌不住打了个呵欠,告罪道,“奴婢失仪,娘娘恕罪。” 南婉青摆摆手,合起又瞧了一回的册子,放去枕边:“你也累了,歇着去罢。” “是,多谢娘娘体恤。”沉璧放下洒金帐,以青金石拨子灭去连枝树大半油灯,只留了顶头与齐腰处几盏。 宇文序来时已是三更天末,沉璧睡在外间守夜,听闻宫人禀报陛下驾临,揉一揉眼睛迎了出去,她正欲吩咐小太监烧水沐浴,宇文序甩了帘子径直去往内室,步履片刻未停。 灯火昏黄,红帐深深,南婉青酣睡多时,宇文序挑起赤色纱幔,卧榻佳人侧卧而眠。许是天气渐热,两条素白胳膊抱着被子,露出单薄纤瘦的肩背,青丝如瀑,冰肌玉骨。宇文序自将衣袍解落,臂弯紧紧揽着香软身躯,整张脸埋入后颈乌发。南婉青半醒挣扎,挣不开男人手脚钳制,嗔怪一声又睡过去,不曾察觉身后胸膛隐隐颤抖的气息。 “青青……”宇文序低低自语,脏腑寒意贯通经络冰凉刺骨,不待南婉青回答,只将怀中人愈发搂紧。 他非是天生的冷面冷情性子,父母恩爱,偏偏两兄长一位战死一位早殇。母亲再得他已至中年,疼爱如眼珠子一般。他也曾有一段无拘无束的孩提时光,爱吃糖丸甜糕,爱穿鲜亮衣裳,只是宇文渊四十寿宴那日,六岁的小侯爷送上捏了好几日肖似父亲的糖人,得来父亲对母亲的一句“慈母多败儿”。 年岁增长,难免断续遗忘幼时见闻,宇文序却始终记得当年父亲拂袖而去的嫌恶面容,他举着糖人不知所措,母亲强作欢笑的眼眸潋滟莹莹波光,他知道这是泪水。 文武授习乃是宇文渊延请的名师,教兵法的老将说,军帅当安如磐石,临危不乱;教十三经的先生说,君子应虚怀若谷,荣辱不惊。因此他不再上蹿下跳,不再爬树掏鸟,以至行步有定数,不多不少,他尽力让自己失去好恶喜怒,不爱说话,不爱笑,不再吃糖,衣衫也换了灰暗沉稳的颜色。 十三从军,十五戍边,宇文序隐姓埋名摸爬五载,屡立战功,宇文渊终于调回身侧。家宴团圆,父子二人皆沉默寡言,成氏有心亲近孩儿,嘘寒问暖,对答客套疏离。 后来宇文序统帅三军,石川以少胜多,银枪小将一举扬名。那日午后他亲入尸山血海翻找舅父断肢残骸,面无所动,是夜与众将士把酒庆贺,豪饮三大坛而神色如常。他熟稔于老成持重,喜怒不形,许多心事悉数流散少年塞外旷野低垂的星幕,他以为这一生也会在不经意间悄悄过去。 从何年何月,宇文序常常踏足昭阳殿。早先是为商讨应对汪白二人的策略,而后每每心绪郁结,长年独当一面的人逃也似的奔来鸳鸯帐底。宫人伏跪圣驾威严,只有他知晓是如落汤鸡的灰头土脸。 缘由与时日一并缥缈难寻,他也不愿倾诉烦忧苦恼,权当她善使妖术,轻易勾走他的心。 大手熟门熟路摸去南婉青腿间,搅了搅嫩滑水洞,便将半软的阳物送了进去。花缝狭窄干涩,宇文序只顶了半个头,穴口推拒着不许入内,层层嫩肉嘬弄灼热龟头,半软龙根霎时胀大硬挺。 怀中人似是发觉有异,嘤咛轻软,宇文序索性将人按在身下,精壮腰肢一挺,硕大肉茎连根贯穿蕊心。南婉青不由闷哼,瘫软睡梦的身子柔若无骨,后入冲撞极深,上翘的龙首一头扎进闭拢宫口,激得玉人浑身战栗。 宇文序不待痉挛的肉穴略微平复,两手托着丰腴腿根,劲腰一拔一送戳刺勇猛,啪啪作响,势如疾风骤雨。蓬勃欲龙全根抽出,尽根没入,不论数深数浅的手段,次次钻入幽径深处,几下便捣得花汁喷涌。 “嗯……嗯哼……嗯……嗯、嗯……”南婉青咿咿呀呀叫得含糊,身下由人蛮横顶开,大抽大干,宇文序甫一送入便发了狠劲儿,圆润龟头直奔宫颈小口,不留稍作喘息的余地。南婉青伏身鸳枕,头昏脑胀,分不清是真是幻。 宇文序捞起身下人一条腿,饱满臀肉上顶,红肿小洞吃力吞吐巨硕肉根,委屈可怜,越发放开力气抽插顶送。他知晓南婉青爱洁的脾性,缠绵交欢必先沐浴洗净污浊,今日一身劳碌风尘上了榻,若她清醒未眠必定不许近身。只是此时宇文序实在忍不得,洿秽孽根深埋花房,尿孔摩挲宫口软嫩肉环,周身涌上别样的快慰,他拽着她一起脏。 “慢、慢着,宇……宇文序你……你停、啊——”南婉青缓过神来,胸中一口气吊着不上不下,巨根肆虐湿热花径,层迭媚肉绞紧又落空。她戒心多疑,陷落情欲也留存一丝清明,多年算计人心,算计自己,水乳交融的爽利与癫狂亦在预料之内,她不容许任何事物失去掌控,纵是一晌云雨。 “宇文序……你、你放——滚开、啊嗯……你个老狗、你啊呀——” 南婉青气得破口大骂,宇文序变本加厉挺动腰身,粗硬肉棍搅弄春水横流,腹间狰狞肌肉浮起道道青筋。“滚、开……滚——”南婉青百般抗拒,小腹的捣弄太快太狠,她毫无知觉便教他折腾得欲仙欲死,酥软酣畅的身体太过陌生,她不肯浑浑噩噩沉入男欢女爱的深渊。 鸳鸯枕青丝狼藉,南婉青攥着拳头砸下几捶,满腔愤恨,花肉贪恋舒爽,紧紧含着阳物献媚。宇文序认准尽头那处紧闭小缝,放任龟头凿弄碾压,仿佛生了什么执念,定要将巨根挤入细窄宫口:“青青……让我去一去……青青……” 南婉青咬着唇,头首发麻,她着实受不住宇文序的放纵逼迫,拖着身子向前躲了一下,宇文序登时警醒,一把将人拽了回来,玉臀撞上男子腰腹,粗硬龙根结结实实顶入深处。 “啊——” 白嫩娇躯颤抖不止,龟头破开宫口一道缝隙,南婉青一次未泄却由宇文序强硬捣破,他还铆着劲儿往更深处挤。 “它咬着了,松一松,再松一松……”厚实胸膛覆上后背,宇文序俯身倾压,龙根仍抵着宫口研磨,南婉青瑟瑟发抖,哆哆嗦嗦喷出一股阴精。 “青青、嗯——青……嗯啊……娘娘、娘娘可怜我罢……”男人咬上耳后,呼出滚烫粘腻的热气。楚王贵妃的名号天下皆知,宇文序也曾耳闻艳事,麾下将士篝火夜谈,言及祸害朝纲的妖妃,一人说道床上功夫了得,一人说道此女乃绝世名器,天性勾引男人淫乱,众人还起了哄“攻上京,肏贵妃,见者有份”,宇文序途径营帐听不下去,轻轻一咳止了话头。 花穴阳物似又大了一圈,南婉青酸软无力,啜泣之声微不可闻,宇文序浅浅抽动,龟头就着春潮如愿以偿闯入子宫。 “嗯——嗯哼——”男人粗喘沙哑,宇文序甚少放开嗓音叫唤,低沉蛊惑,南婉青听得耳根发痒,江潮汹涌般覆没的畅快,她身不由己。 宇文序连连挺送,龟棱搓擦子宫紧致的环口,他知道南婉青哭得梨花带雨,心疼着,胯下愈撞愈狠,南婉青到了好几回才急急塞入松软小口泄出阳精。“青青……”精水缓缓充盈小腹,宇文序抵着肉茎摇晃,又搅得南婉青抽抽搭搭地哭。 “不要了……胀……”男人健硕身躯沉沉压在背后,南婉青动弹不得,子宫灌满的水液鼓胀不适。宇文序亲亲小脸,搂着腰肢将人翻转正卧,他取来另一只对枕垫上南婉青身后,粗大欲龙一贯而入,填堵满是阳精的娇蕊。 “嗯哼——”南婉青不料这人又压上身来,两条细腿本由宇文序交缠腰后,因她疲累挂不住渐次滑落,下身玉门大敞,任人蹂躏。 “青青,它喜欢你……”宇文序轻吻颈侧,龟头拨弄软烂宫口,引得精水淌出又顶入,啵滋啵滋来回翻涌,磨人的小把戏。 倘若后人翻阅《齐书》,不难看出齐高祖人生前二十五年老实本分,循规蹈矩,唯一出格的言行便是暗暗与父亲怄气较劲,而二十五岁后他遽然害了疯病似的连干三样离经叛道的大事,样样石破天惊。 一是造反,二是登基,三是南婉青。 宇文序从未相信南婉青为了荣华富贵抑或倾心于他倒戈投诚,起先是无从探究,如今是不敢探究。 她喜欢荣华富贵,他便给她荣华富贵。她若是骗他的,那他也信了,最好骗上一辈子。 “青青,我们要个孩子罢……”细细密密的吻缭绕鬓边,宇文序吻去淋漓香汗,心神眷恋。 南婉青只觉此人异想天开,哼哼两声却不答话,算是蒙混过去。 —————————— 作者有话说: 小也:宝子,想要珠珠和留言,嘤 宝子们只觉此人异想天开,默默看文却不答话,算是蒙混过去 第六十六章玉树沉 “太子……薨了?” 日上三竿,南婉青迟迟起身,昭阳殿宫人司空见惯,一盏茶的工夫摆好了午膳。 渔歌道:“是呢,说是栽下马来,一蹄子踩中心口,登时就没了声儿。” 太子宇文恭,当今圣上与皇后的嫡长子,身世尊贵,宇文序荣登大宝第一年便立为太子,彼时堪堪九岁。 南婉青已忘了宫中还有这号人物,“哦”一声示作知悉,不以为意。 当年随随嘱咐将楚国国玺交由宇文序,南婉青多嘴问了一句这等活儿还有几遭,随随答“放心,你比他短命”。南婉青倒不忧心宇文序百年后受新帝及新帝之母翻旧账,左右一抔黄土任他们鞭尸,若是祸及南家也无妨,那起子泥猪疥狗她早看不过眼了。 渔歌盛来半碗清汤:“听说皇后娘娘抱着尸身哭了一宿,死活不肯撒手,陛下与太后娘娘接连去劝了,这才换了吉服……” 南婉青尝了一口咸淡,鲜香清甜,赞道:“这个汤好。” 桐儿答道:“启禀娘娘,大清早送来的野山鸡,放了红枣、干贝,足足熬了一早上,最是滋补暖胃,娘娘多用些。” 南婉青道:“想必是你看的火候,赏。” 桐儿乐呵呵领了赏,沉璧备下饭后漱口的茶水,转身与渔歌换了眼色,开口道:“如今陛下只有两位皇子,娘娘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 “先人有言: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南婉青岂不明白她们又生了什么心思,“中宫嫡出方是金尊玉贵,正儿八经的天潢贵胄。陛下与皇后都是二三十的年纪,春秋正盛,再添个龙子龙女也非难事,不必我跟着掺和。”[1] 沉璧道:“汉家文武二帝震古烁今,细算来皆非正经的嫡长子。”[2] “你既已通览《太史公书》,难不成漏瞧了戚夫人是什么下场?”南婉青放下汤碗,面色不悦。 沉璧道:“遍观《史记》与前后《汉书》,也只有一个吕后……” “放肆。” “娘娘恕罪。”沉璧自知失言,噗通跪下,众人见此一并伏身告罪,齐呼“娘娘息怒”。 南婉青淡淡一笑:“姑娘这话是为我还是为自己?我瞧着姑娘心气见识不比旁人,小小一个掌事宫女当真屈才,不若我禀了陛下封为采女,也好让你名正言顺为皇家子嗣尽一份心力。” “娘娘明鉴,娘娘明鉴!”沉璧吓白了脸,带着一身冷汗咚咚磕头,“奴婢万万不敢生出此等龌龊心思,娘娘明鉴!” 青玉荷叶勺舀起一汪清鲜,圆弧底扫了扫碗沿刮去多余水滴,南婉青慢悠悠喝汤,不管地上那人的头磕得震天响。渔歌推一推桐儿,桐儿不知何以说着话竟到了如此田地,瞥见渔歌开合唇瓣示意的“御医”二字,心下了然。 “启禀娘娘,沉璧姐姐是……是得了陛下的吩咐,”桐儿叩首回禀,“言语有失,不是存心冒犯,娘娘明鉴。” 宇文序的吩咐?宇文序什么吩咐? 南婉青冷声:“说。” 渔歌道:“回娘娘的话,陛下吩咐即日起昭阳殿请太医署半月看诊,娘娘凤体康泰方可诞育龙嗣,为皇室开枝散叶。御医已在殿外候着了,娘娘用罢午膳正好召见。” 后宫女眷看诊为何是太医署? 尚食局下设司药房,医女一月一请脉,以保各宫嫔妃身体无虞,昭阳殿亦然。 南婉青忆起昨夜迷迷糊糊的“要个孩子”,她只当是宇文序随口胡话,怎料这人竟真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 “起来罢。”未言召见未言不见,南婉青仍是慢条斯理用汤,明眸半垂,心中飞转着思量破局的对策。 “谢娘娘。”众人起身。 “谢娘娘。”沉璧最后一叩首,起身时眼前天旋地转,幸有小宫女手快搀住胳膊。上头眩晕下头腿软,沉璧歪斜倚着人,强忍脾胃干呕的酸气,尽力端庄眉目。 南婉青道:“你先下去罢。” “谢娘娘恩典。”沉璧不忘福一福身子,谢恩告退。 南婉青多年独受恩宠而无所出,昭阳殿宫人暗自揣测,大约都信了宸妃娘娘身子不好,生养之事从不敢摆上明面议论。今次目睹沉璧境遇,更是噤若寒蝉,偌大的东阁,只听青玉碗勺相碰的玎玲声。 小宫女搀扶沉璧出了内室,走动蹒跚,水晶帘摇曳未歇,蓦地响起一道颤抖话音“奴、奴婢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南婉青微微蹙眉,他不在宣室殿鞠躬尽瘁,也不在清宁宫痛哭流涕,又跑来做什么。 “参见陛下,陛下万安。”沉璧踉跄歪倒,慌忙爬起身。 彭正兴与沉璧略有交情,张口递了台阶:“大胆奴才,冲撞了圣驾你俩有几个脑袋抵的。” “启禀陛下,奴婢忽感不适,娘娘宽和体恤恩赐休养,无意惊扰圣驾,请陛下恕罪。”沉璧俯首道。 “退下罢。”他以为南婉青尚未起身遂免了通传,守门侍监回禀方知人在东阁。沉璧二人谢恩之际,宇文序已步入内室,众宫人齐齐见礼,南婉青端坐席案,自顾自添了玉碗鲜汤。 “瞧了太医不曾?怎的说?”宇文序一撩玉白衣袍落座身侧,他不常穿颜色清淡的衣裳,素服霜寒,如孤山落雪高绝尘世之外,遥望雪色与云色,总是不近人情。 南婉青答了“不曾”,便将玉荷叶勺送上唇边,半晌不言语。宇文序满心殷勤迎来冷脸相对,摸不着头脑。 “启禀陛下,”渔歌生怕自家娘娘惹得圣上愠怒,伏身回禀,“娘娘才用的早膳,尚不及传召太医把脉。”言下之意,南婉青起身不久,兴许还堵着一口半梦半醒的闷气。 宇文序道:“也好,用了饭请太医看诊,瞧好了再去歇一歇。”美人云鬓素净,只有零星几支颤枝花叶银步摇,耳上碎银流苏勾缠发丝,晃动妨碍,宇文序伸手拨开,并无怪罪之意。 若是以往南婉青必定一口回绝,如今宇文序尽除汪白党羽,前些日子又下了查抄赵家的旨意,拔出萝卜带出泥,尚不知累及多少东楚旧族。朝野大权独揽,却逢中年丧子之痛,大喜大悲杂糅,指不定何时便疯了神志,她千不甘万不愿也只得徐徐图之,以免惹来杀身大祸。 南婉青牙齿缝里挤出一个“嗯”。 昭阳殿正堂,郑太医与药徒自晨间应召肃坐良久,时过正午饥肠辘辘,宫人款待茶水点心无一敢动,终于等来传唤。 偏殿西窗设有一张纳凉的枕榻,侍女铺垫毛皮褥子,又抱来几个大枕头。南婉青半卧着伸出右手,两片藕荷纱幔只下了右面,宇文序坐于未下帘子的左侧,眼见侍女覆上素丝帕子,遮蔽玉手与皓腕的雪白颜色。 “微臣太医署医监郑无咎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叩见宸妃娘娘,娘娘福泽安泰。”郑太医不想圣驾在此,花甲老人颤颤巍巍行了大礼,药徒年纪小,咣当一声砸了个响头。 宇文序道:“免礼,赐座。” “谢陛下。”郑太医行来榻前,丝帕隐约鼓起手腕形状,左右难明。渔歌搬来矮凳,道了声“请”,郑太医垂首不敢多看,拱手问道:“敢问女史先诊左右?” 渔歌道:“右手。” 郑太医抬起袍裾又是双膝跪地,身后药徒有样学样,长须斑白的老者还未将指头搭上掌后高骨处,宇文序道:“不必多礼,坐罢。” “谢陛下。”郑太医这才起身入座,三指各切寸、关、尺三部,悄然无言,拈须静坐半刻钟,伏身道,“请娘娘换左手。”[3] 渔歌先瞧了宇文序神色,帝王略略颔首,渔歌方道:“请太医退居殿外暂候。” 南婉青已是十分不耐烦,偏生宇文序在此不好发作,抓了只软枕狠狠扔去另一头。宇文序知晓她不惯拘束的性子,待人调转了左右安定下来,搂住肩头轻轻一吻,哄道:“再一会儿便好了。” 郑太医二度受召进殿,拈须诊脉,又过去半刻钟,立身拱手道:“启禀陛下,微臣有话请教左右女史。” 宇文序道:“准奏。” 郑太医侧向渔歌方位,仍是低眉拱手:“敢问女史,娘娘是否昼明贪睡,深宵难眠?” 渔歌又瞧了一眼宇文序神色,答道:“是。” 郑太医再问:“娘娘可是饮食不节,如饥饱失常,或是过饥过饱,常食生冷辛辣等刺激脾胃之物?” 渔歌道:“……是。” “娘娘可是时常……”郑太医顿一顿,“信期不调?” 渔歌道:“是。” 郑太医道:“请恕微臣冒犯,娘娘上回行经是何时?信期几日?” “大约三月前,元月廿一,信期四日。”渔歌唤小丫头送去脉案,“此乃司药房脉案,全数辑录娘娘脉息医方,请太医费心。” “多谢女史。”郑太医命药徒接过,回身禀道,“禀陛下,娘娘凤体康健,并无大碍。只是脉息左寸涩而缓,左关虚软,右关逢濡,乃是虚寒之象,需精细调养。日常饮食应以清淡滋补为先,且昼作夜息方是契合天地阴阳之道。待微臣细读娘娘脉案,并与太医署同僚商议,再将医方丸药呈送内宫。”[4] 宇文序道:“赏。” “谢陛下。”郑太医与药徒叩首拜别,有小太监引出昭阳殿。 饮食清淡,昼作夜息,以及瞧一眼便折寿的苦水汤药…… 她倒不如去做尼姑,还不必日日饮马尿。 宇文序拨开轻薄纱帐,大手拢起一只柔荑摩挲筋骨:“可听了御医的话,好生养着身子。” 南婉青闷闷应一声。 宇文序揉了一阵,又换了另一只:“过会儿我便去了,若有其他什么人来传话,不理会就是。” 南婉青道:“哪儿去?” 宇文序道:“东宫小殓,我去瞧瞧。” 南婉青坐直身子,两指尖抚上男子眉后颞颥穴,轻轻按揉:“你也仔细身子,莫要太操劳了。”宇文序受着按了一会儿,圈握小手吻了吻掌心:“好。”又道:“待你诞下麟儿,教他为君父分忧。” 南婉青怒极反笑,勉力端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同宇文序依依惜别,心下早将他拍扁搓圆,一脚踹出昭阳殿外。 —————————— 注: [1]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出自《道德经》。 [2]汉家文武二帝非正经嫡长子:指汉文帝与汉武帝。汉文帝刘恒,汉高祖刘邦第四子,生母薄姬,东汉时才追封为高皇后;汉武帝刘彻,其母王娡乃汉景帝第二任皇后,前一任皇后薄氏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被废黜的皇后。 [3]寸、关、尺:中医切脉三部部位名。桡骨茎突处为关,关前为寸,关后为尺。 [4]脉息左寸涩而缓,左关虚软,右关逢濡:毫无理论依据,是我翻《诊家正眼》瞎编的。《诊家正眼》,明李中梓编撰的中医典籍,以《内经》《难经》为基础,广引历代医家有关脉学论述,以按语或注释形式阐述脉学基本理论及临床应用。 第六十八章假意(微h) 宇文序搂着似扭股儿糖歪缠的人,空了一手拾起绢袋,再摆了摆命侍女退下:“医者良言千金难求,且忍一忍。” “不成,我忍不得,向之——”南婉青岂会善罢甘休,小手摸去男人胯间。 “不闹。”宇文序搂紧臂弯躲开,南婉青一计落空又生一计,仍是缠着宇文序闹腾:“岂有这般刁钻的医方,我看他就是个庸医,还有太医署那起子秃瓢老男人,一肚子淫心坏水,背后不知如何淫戏我的身子,编排我的名声!” “胡说,他们胆敢生出这样的心思,我第一个不饶过。”两道剑眉微蹙,宇文序俯首吻遍桃腮,打着商量哄诱,“试一试,当是为我。” “不……”南婉青话未出口已由人按倒枕榻,宇文序探去幽谷,小心翼翼。南婉青蹬着腿儿挣扎,几次躲过男人手掌,宇文序只得先放了药袋压上身,膝弯顶开夹紧的腿根,两指一并推了进去。 “嗯——”甬道狭窄,宇文序强硬顶入,软肉蠕动艰辛。南婉青咬着唇,柳眉轻蹙,十分不好受,宇文序鼻尖蹭了蹭眉弯,掌心收拢禁锢女子双腕的力度,一点一点挤开湿热花径:“快了,再忍忍……” 手掌大力搓弄娇穴,指头厚茧翻搅粘稠媚肉,又酥又痒,不一会儿便淌下汩汩春水,泛滥无边。艳红蕊心吞没粗长指节,他抖着指尖进进出出,满手晶莹玉液。 “嗯不……嗯啊、嗯……” “青青,快了……”宇文序将一掌清露揉去药袋绢布,又抵着那小袋子好一通抽插搅弄。绢丝不若肌肤平滑,粗糙生硬,与指头顶入水嫩穴口滚上数圈,再慢慢拉出,手法如匠人打磨金玉,沙沙有声,南婉青娇声告饶,两腿酸麻难耐。 “嗯哼——”指尖猛地一捅塞入药袋,南婉青小腹紧缩,玉趾也痉挛上翘。宇文序不急着撤出手指,鼻息热气流连耳根颈侧,细致感知她的颤抖与欢愉。 纱幔微光,铜漏声滴滴答答遥若旧年春雨。枕边备有干净的帕子,宇文序起身拭去水液,胯下阳物生龙活虎,方才意乱情迷,他尚需片刻静心。 “向之……”纤白手臂自身后而来,南婉青攥住肉根,隔着寝衣,小手缓缓箍紧圆硕龟头,“你不好受……” 宇文序浑身僵直,宽袍大袖遮住腰腹块块丰隆的肌肉,血脉贲张。南婉青上上下下弄了好一阵,他才后知后觉抬手阻挡。身后人先一步揉捏龟头软肉,宇文序登时止了动作。 “向之,方才不痛快,里头痒得很……”南婉青又生了新的法子,手下耸动越发急促,“你也不好受,先取了那药,我们畅快一番再放去,向之——”酥胸推挤男子壮硕的肩背,二人身躯一样火热,她挑弄的啃咬软一下刺一下,耳畔气息渐次紊乱沉重。 “向之——” 宇文序握住女子细腕,另一手压下高高昂扬的巨物。 “不闹了……”宇文序将闹乱的柔荑圈入掌心,他起身坐于榻边,两脚垂地,南婉青不知他神色如何,宽阔肩头浮起一道纤薄的昏黄烛光,余下便是宛如长夜幽晦的黑影。 是了,孝期不可同房,她着实大意。 “太医嘱咐近日安神养身,不得纵欲。”宇文序道。 竟是如此? 不论是与不是,南婉青惯会顺水推舟,当即挺直了身子,不肯沾宇文序半点,又抽回手,答道:“是,遵旨。”一骨碌躺了下来,侧身向里,如往常受了委屈的赌气。 宇文序端坐半晌,一语未发,待到腹内邪火消散殆尽,吐纳平稳,才放了帘帐上榻歇息。那人耍小性儿气呼呼睡了,身子拧去床榻最里头,静静阖了眼睛,看着倒似相安无事的模样。宇文序贴上身去,宽厚手掌握了握搭在腰间的小手,南婉青一抽手压在身下,不许他碰的意思。 “脾气愈发大了。”宇文序不顾挣扎将人困在怀中,精壮胸膛贴着脊背,满怀温香软玉。 南婉青闭目不理睬:“后宫美人如云,陛下厌了我,再寻一个称心的便是。” “稍些不如意,又是这般口无遮拦的话。”宇文序无可奈何,“我这一日焦头烂额,出了东宫便是昭阳殿,前朝后宫多少事推了不管,只为太医进言切莫辛劳内损,与你一同精细养着,以求绵延后嗣。我不单是顾及宇文家千秋基业,眼下尚有我护你周全,倘若我……” “你又无子女依傍,当如何?” 男人的花言巧语,南婉青但凡信了一个字也活不到今日。宇文序骤然失子,且膝下男丁单薄,若欲江山不落他人之手,子嗣繁茂方可稳固。此番求子心切,他必是广撒网,有枣没枣打一杆,三宫六院必不止她一人奉旨问医,这些话还不知再说与几个女人感恩戴德,才好死心塌地为他开枝散叶。 南婉青心知如此,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与他演一场深情款款的戏码:“向之……”美人故作羞赧,眨眨眼睛钻去他怀里,小猫儿般厮磨颈窝,千依百顺的乖巧。宇文序侧首吻了吻鬓边青丝,他向来贪恋她的亲近温存,一手揽上香肩,一手环起腰肢,抱着人移去床榻中央。他不用宫娥预备的薄裯,挑了一张略厚罗衾覆上二人,又为南婉青掖实被角,问道:“如何?” 南婉青点点头。 宇文序这才躺下安寝,侧了身,一手圈揽细腰,再问:“身下可有不适?” 南婉青道:“便说不适也不许取出来,何必又问。” 宇文序念着“牙尖嘴利”轻咬小巧鼻尖,低声道:“你说我们孩儿像你多一些,还是像我多一些。” 我说闭经了不孕不育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青青——”良久未有答复,宇文序凑上玉颈磨蹭。 南婉青随口敷衍:“自是像你多一些。” “像你多一些也好,”宇文序埋首颈侧,“恭儿不似我,亦不似他母亲。” “……” 莫不是宇文序的酸枣汤添了酒水做药引?南婉青不禁起疑,往常惜字如金的男人竟滔滔不绝至此。虽说她只醒了四五个时辰,脑子正是活泛的时候,身下又塞着那劳什子,一时半刻睡不过去,却也不欲念叨一个记不清姓名面貌的死人打发时间。 “恭儿生在冬日,我只抱了他几回,便去随先考上京朝觐。当年先考受萧景松刁难,郁郁辞世,若非汪公长跪宫门求得恩典,靖远侯府已是蓬门荜户。那一阵鸡犬不宁,我终日劳神,小儿哭闹,听来更是烦心。雍城叔伯吵嚷分家,所余田庄铺子果腹而已,堂堂侯门治丧捉襟见肘,还是母亲典当陪嫁才补上银钱的窟窿。”[1] “袭爵丁忧三载,侯府上下近百人只守着那几亩薄田度日。我忧虑薪储之费,也顾不得孝道人伦,常借寝苫枕块的名头乔装行商,以贴补家用。三年服阙回府他已知言语,只是认不得我,躲去他母亲身后不愿开口,我自然不高兴。而后领了武职重入行伍,又是离家四年。举事前夕我曾潜回雍城探望,他长了个儿,已至我腰间,身量清瘦,道是此前熬过一场大病。我瞧了他的功课,笔墨端正,便叮嘱勤学多思。他怯怯唤了父亲,我倒不如预料中欢喜,只觉着愈是生疏了。”[2] 南婉青暗骂贱男人难伺候,叫了不高兴,不叫也不高兴,六七年不着家却妄想小儿热络亲近,肯唤一声爹就烧高香罢,好歹从未闹着有父如无父不若随母姓。 “雍城一别三年,入京再会,说是已通四书,习得一手好字。我打量着身形单薄,便问射御如何,他答略知御术,射术未精。若非当年汪白步步紧逼,我也不愿过早定立皇太子,虽说恭儿秉性仁厚,颇有文才,这般性子做个富贵王爷再好不过,肩负天下的担子未免重了些。从前我如他一般的年纪已然通晓骑射,文武皆备。他母亲不舍太子之位,也知我介怀武略,时常敦促勤学骑射,以至于……” 宇文序低低一叹:“昔日南征北战,他与女眷安置后方,隔月寄来问安的家书,我吩咐主簿好生收着,可惜还是丢了。恭儿长在宇文家潦倒困苦之际,我自顾不暇未能亲身教导,而后戍边征战又错失抚育之机。我与他父子情谊,竟只有襁褓几回引逗,这些年我枉为人父,亏欠实多。”[3] 南婉青百思不得其解,御医究竟开了什么百年秘方唠叨神药,其功效不亚于哑巴张嘴来了段抑扬顿挫的评书。 “青青,”宇文序挪一挪又凑近几分,薄唇摩挲玲珑耳廓,细语呢喃,“待我们孩儿降世,我必定亲自教养,教他识文断字,教他射御之术。他必定如你一般聪颖伶俐,他唤我阿爷,并非父皇,并非陛下,青青,我会是好父亲。” 红帐暗香幽寂,烛影明灭,南婉青久久不答话。 “青青?”宇文序抬眼,怀中人微微歪了头,双目合拢,长睫掩下一片浅淡阴影,气息舒缓绵长。 宇文序啄一口玉润香腮,亦是落枕安眠。政务一日万机,方今又逢大悲之事,各处奔波劳碌,身心俱疲,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南婉青睁开眼,这人在耳边口若悬河,只怕是聋子方可梦会周公。她委实不愿搭理宇文序的自作多情,装睡梦遁,一了百了。 ——我必定亲自教养,教他识文断字,教他射御之术。 嫡子新丧,他便能搂着另一个女人谈论生儿育女之事,男人薄情寡义,可见一斑。南婉青转念一想又释然了,若非他薄情寡义,岂会由她轻易勾上手。 —————————— 注: [1]先考:对已离世的父亲的称呼。 萧景松:即楚王。 [2]丁忧:指中国封建社会传统的道德礼仪制度,根据儒家传统的孝道观念,朝廷官员在位期间,如若父母去世,则无论此人担任何官何职,从得知丧事的那一天起,必须辞官回到祖籍,为父母守制二十七个月。 寝苫枕块:苫,草荐。睡在草荐上,头枕着土块。古时宗法所规定的居父母丧的礼节,出自《仪礼·既夕礼》:“居倚庐,寝苫枕块。”即子女为父母守孝期间不能居家,应在坟前搭一架草棚,白天守灵,夜晚睡在草席和土块上。 服阙:子女为父母死亡服丧三年,期满除服称服阕。 [3]主簿:职官名。为汉代以来通用的官名,主管文书簿籍及印鉴。中央机关及地方郡、县官府皆设有此官。 第六十九章问岐黄 圣谕太医署配制丸药,郑太医与同仁连夜重议医方,次日上奉承泽丸。取梅核仁一升、辛夷一升、通草一两、溲疏三两、藁本一两、泽兰子五合,研为细末,以蜂蜜和成圆丸,状如大豆,饭前服二丸,每日三次。[1] 蜜丸苦味最轻,温水吞服亦不费工夫,南婉青将就吃了,想着三两月不见效宇文序便知难而退。怎料难捱的却不是丸药,宇文序日日戌正驾临昭阳殿安寝,翌日卯时二刻起身,硬生生将南婉青这只夜猫子熬成了日落犯困日出叽叽喳喳的白头翁。郁娘防贼一般管着吃食,国丧未除又不可唱曲听戏,南婉青镇日无所事事,牌局打得提心吊胆,话本子几近翻烂,一日三餐清汤寡水,嘴里淡出个鸟来。 满地书卷散乱美人榻前后,渔歌屏息收拾,不敢弄出丝毫动作声响。南婉青斜倚软榻,书册摊置膝上,眼睛落在白纸黑字之外,手边引枕缝了左右两圈银鼠皮子,露头那处揪下不少茸毛。 “娘娘,内府局差人送来了蜜瓜,说是新鲜摘的,未放入井里,娘娘可要尝尝。”渔歌将话本收入书架,浅笑开口。 这人的嘴又挑又馋,偏爱些生冷辛辣的物什,清炖清蒸吃了两个月,定是一肚子火。方才小宫女奉茶,南婉青只瞧一眼即动了气,道是汤花消散见水痕,明摆着躲懒搪塞,罚了三日不许吃饭。[2] 何况郁娘还请圣上暂且削去昭阳殿的零嘴份例,性寒果品如寒瓜、柚子、荸荠不许吃,过热的荔枝、桂圆、蜜望也不许吃。她亲自守着暑日纳凉的藏冰,添置取用必经首肯,生怕谁人为了讨南婉青欢心偷制冰碗。囫囵一个长夏,南婉青心中不快,昭阳殿隔几日便有宫人领罚,众人皆是战战兢兢。[3] 南婉青淡淡“嗯”一声,大约郁娘得了她动怒的信儿,拿一个蜜瓜来哄着消气。渔歌欢欢喜喜应了是,福身告退。 在自个儿地界,想口爱吃的竟要费这般心思,拐弯抹角,声东击西。 南婉青甩手掷了膝头书册,“啪”一下砸落地砖,哗啦啦滚几步远,书页翻卷狼藉。 “参……参见娘娘。”桐儿怀抱一瓶紫薇屈身见礼,枝头繁花簇簇,恍如美人含笑扶风。南婉青不欲理会,阖目平躺枕榻,一只手臂横亘前额,广袖遮面,无精打采。 桐儿拾起话本,先将青瓷瓶放去一旁,一张一张压平书页,打理齐整再送回小几。她不急着告退,伸长脖子瞧了瞧门外晃动的人影,又抱着那瓶枝繁叶茂的时令鲜花,蹑手蹑脚行近美人榻,弯身半蹲:“娘娘,你瞧瞧——” 衣襟掏出一团丝帕,桐儿抖开四角,手心托着几根酱黑肉干,咸香悠悠。南婉青嗅探两口,满面轻纱涟漪浮动,连忙抬手半撑起身子:“什么好吃的?”似乎是带了骨头的禽肉,南婉青又凑上去闻了闻,有葱、姜、黄酒的气味,熏制或腌制,酥皮焦褐,引人食指大动。 “是风鸭的膀子,”桐儿笑道,只以气声言语,“我尝着盐少了些,不知娘娘如何。”[4] 南婉青抓了一条塞进嘴里,精肉紧实入味,油亮筋道,三两口便撕出干净的骨架子,桐儿笑得眉眼弯弯,轻声劝着“慢些”。 “咸淡还好,只是没有辣子便少了滋味。”南婉青咂咂嘴,两手捏着光溜中翅,转去吃两头的脆骨,“哪儿来的?多弄些,我给你拿银两。” 桐儿道:“我自己做的,娘娘若喜欢,我那儿还有整只呢,每日悄悄拿一些来给娘娘解馋。” 南婉青问道:“你做的?如今这昭阳殿的吃食,郁娘恨不能栓条绳子守着,你哪儿去偷得一整只鸭子?” 桐儿道:“郁姑姑禁了零嘴,大家日子都不好过,有机灵的想了法子求尚食局的门路,只消荷包有银子,不愁没有合意的吃食。这鸭子是上回我去办差要的,用的司膳房现有的香料,叫小宫女替我看着,膳房院子里挂满了肉串,多我一只鸭子也不显眼。” 南婉青赞了声“好”,坐起身四下张望,不知将两条鸭翅骨藏匿何地,丢出窗外终归不够稳妥。桐儿放了包着风鸭翅子的手帕,又取出一块帕子:“过会子我再拿去扔了。” “算我没有白疼你。”南婉青莞尔,撇下吃尽的又拿了新的一只。闷了长久一段时日,不是吃药便是白白绿绿的稀汤淡饭,她连月心烦气躁,纵使对着宇文序也甚少展颜。后宫众人明里暗里讥诮昭阳殿窝着一只不下蛋的母鸡,南婉青多少次打算将这几个字裱上昭阳殿大门,好让宇文序挣开狗眼看清形势,莫要缘木求鱼,损人不利己。 “娘娘高兴就好,”桐儿蹲累了身子,双腿一弯跪坐于地,“我还藏了一些干果蜜饯,有松子、花生、青梅脯、樱桃煎,还有糖栗子。可惜娘娘喜欢的糖瓜子外边没有,我也不知做的法子。” 南婉青道:“糖瓜子吃着琐碎招摇,不如没有的好。你那些用盒子装严实了,放去我床头小柜子里,往后多拿吃着方便,不须剥壳吐核的来。” 桐儿点点头应了是,又道:“娘娘开心了,奴婢便求一个恩典。” “自是我掏银子,岂能教你劳动更破费。”南婉青口齿忙得含糊,她一向费心挣钱率性用钱,后宫仆婢皆知昭阳殿的差事得财又得脸。 渔歌道:“不是为这个,娘娘赏的还攒着许多,我是……” “我是为水芝讨恩典,娘娘今日责罚,她已知错了,娘娘就饶过她一回罢。” 南婉青道:“我以为你是好心,却原来也是另有图谋。” “娘娘冤枉,”桐儿慌了神,挺起腰背跪直身子,“这鸭子岂是一日做出来的,奴婢知道娘娘这些日子心里不痛快,撒一撒气,并非真心罚她,这才斗胆开口。若说有图谋也是为娘娘开心,再没有别的心思。” 南婉青咬着风鸭翅子冷冷一哼:“你也见得我不高兴了,他们一个个的还逼着我。” “郁姑姑说,诞育皇嗣是头等大事,娘娘得了龙子不只是昭阳殿的喜事,更是天下人的喜事,让我们时刻警醒,遵行医方好生伺候。”桐儿搂紧臂弯凤耳瓶,一双清亮眼眸洒落紫薇翠叶的细碎颜色,澄澈照人,“可我觉着,娘娘高兴才是最紧要的。” 南婉青又生了逗弄的心思:“若是我高兴,一辈子不生不养也就罢了?” 桐儿点点头:“是。” “倘若我老了,容颜丑陋又无子无女,陛下厌弃我,将我打入冷宫,那时你跟着我受人白眼冷落,食不果腹,捉襟见肘,你又当如何?” 桐儿道:“陛下爱重娘娘,绝不会……” 南婉青噗嗤一笑:“男人的喜爱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桐儿不由呆愣,她年纪尚小未识男女之情,只听戏文翻来覆去唱着才子佳人一生一世,陛下与娘娘一双璧人,百年好合理所必然。十二岁的小丫头低敛眉目仔细思索,再度抬眸,字字坚毅郑重:“我也陪着娘娘,娘娘在哪儿我在哪儿,我一辈子侍奉娘娘。” “你这副舍生取义的模样,倒似我明日便大祸临头。”掌心揉了揉拧着眉头板起的圆脸,南婉青忍俊不禁。 “娘娘……”两边脸蛋推挤鸟喙一般尖尖撅起的嘴,下半张脸落入南婉青双手之间,桐儿动弹不得,只眨了眨眼睛。 “鸭翅子很好,我看着你的情面饶过她,只罚今日不许吃饭便罢了。”南婉青放开手,“你也记着下回多放辣子,有花椒、胡椒、干椒,你问一问,司膳房的人都认得。” 桐儿笑道:“记下了。” “你这手艺藏得严实,何时学来的?”南婉青拿起末余一只翅条,随口问道。 “回娘娘的话,是同阿娘学的。”桐儿沉吟些时,“阿娘手艺好,她曾是大户家的厨娘,也接一些红白喜事的活计,间歇得来半条鸭一只鸡,便抹上盐挂着晾干,说是风肉。这一挂能吃很长时日,大节的饭桌上才有一小碗,那时可想着过节了。” “还有六弟生辰,阿娘切了肉,只许他吃,三十晚上也是他和阿爷吃腿。我小时候不懂,哭着闹着也要吃,阿爷踹翻我的凳子,骂是晦气东西,滚去外边哭。” 南婉青明知故问:“如今明白了?” 桐儿呵呵一笑,点点头:“明白了,他们喜欢弟弟,不喜欢我。” 南婉青掰开两只翅骨,不想桐儿如此坦诚,倒衬得她的诘问近乎奚落,残忍又刻薄。 “他们也不喜欢我,一个扔下我自己跑了,一个丢给大老婆,他的大老婆拿我当家生奴才使唤,稍不顺心又打又骂。”南婉青道,“小时候我也盼着过年,那几日府里很热闹,他们不许我进宗祠,也轮不上我拜年走亲,床上躺一天没人管。我躺着就想,若是这一觉睡去再醒不过来,那该多好,可惜每回都是被人拽起来干活。” “娘娘……”桐儿张了张口,末了只道,“我很喜欢娘娘,娘娘很好,娘娘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不,是神仙,是菩萨,活菩萨。” 南婉青掌不住笑道:“既这么说了,那你是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娘亲?” 桐儿又是一愣,支支吾吾:“我、我……” “她说她对不住我,那一年时气不好,家里揭不开锅,她领我去见了牙婆,还给我买了一身衣裳。我长这样大,第一回穿合身的衣裳,我想是要走了。我晓得早晚有离家很远的去处,前头的几个姐姐,她们再没有回来。”[5] “那一晚她还买了烧鸡,给我一只腿,六弟也闹着要吃,阿爷拿自己的给他了。我也晓得她过得很苦,那只烧鸡和从前的风鸭,她只吃头颈爪子这些没有肉的骨头,我扯了一半腿子肉给她,夜里她抱着我睡,哭了一晚上……” 桐儿说着已是泪流满面,南婉青忙放了翅骨,以未沾油腥的三指抹去泪水,难得柔声细语:“小呆瓜,我说着玩儿的。她是你的生身母亲,你自然爱她敬她。” 桐儿忍泪摇了摇头,正欲开口,忽听一声“参见娘娘”,渔歌端着挖圆小块的蜜瓜碗进来,桐儿顿时止住哽咽,一手团起两条帕子,连带吃剩的骨架子一并塞入袖中。 “这是……”渔歌入了内室,南婉青与桐儿二人相对,一人盘坐榻上,一人跪坐榻下,桐儿两臂搂着一只花瓶,泪眼汪汪。 “她求我饶了那小宫女,我不理会便哭起来。”南婉青道,“是平日太宠你了。” 桐儿咬着唇不言语,抽抽噎噎。 渔歌道:“宫规森严,办错了事理当受罚,一时轻纵,只怕心存侥幸,更是遗祸无穷。” 桐儿站直了身子,垂首道:“多谢姐姐教导。” 渔歌捧上蜜瓜,南婉青却道:“放下罢,我歇一歇,你们去外头候着。”二人答了是一齐退下,才走了几步,南婉青又道:“明日的茶水再不好,休怪我不留情面。” “是,多谢娘娘恩典。”渔歌与桐儿各自心安,阖门而退。 —————————— 注: [1]承泽丸:药方出自《孙真人备急千金药方》,明嘉靖二十二年乔世定小丘山房刻本。 [2]汤花:即萃茶表面的泡沫。宋代斗茶,汤花以“洁白如乳”“着盏无水痕者”为绝佳,以“水痕先者为负,耐久者为胜”,茶汤的泡沫既要凝于汤面耸于盏缘,又要持久不退。 [3]寒瓜:即西瓜。 蜜望:即芒果。 [4]风鸭:即风干鸭子,将鸭子用调料腌制数日,挂阴凉通风处风干。 [5]牙婆:指旧时中国民间以介绍人口买卖为业而从中牟利的妇女。 第七十章问鬼神 南婉青听人走远,先是取出桂花胰子洗去油污,温水浸没纤纤玉手,秋香馥郁。蜜瓜以半圆匙剜出小团子,颗颗橙黄饱满,渔歌还备了几枚银嵌玉顶果叉。南婉青拭净水痕,两指拈着一支玉顶银叉勾画符箓,一笔收束,金线符文悬空闪动,光华熹微。 贡果甘甜爽脆,南婉青叉起一块送入口中,只咬了半个,唇齿留香。她还未及坐下等候,灵符金光涣然消散,苍白双足垂落虚空,银铃沙沙,翩然无所依。 “何事?”少见她来得这般及时。 南婉青道:“宇文序近来有些不对劲。” “他又同什么人吃了饭?”随随皱眉。 “我倒求着他去,”南婉青恨恨咬一口甜瓜,咔嚓作响,“他逼着我给他生儿子。” 随随当即警觉:“你不能答应。” 南婉青道:“我又不是蠢的,怎会答应。只是他实在逼得紧,原以为一时兴起,十天半月也就罢了,我吃糠咽菜熬了两月,他竟毫无松口之意,还越发起劲。” 随随不解:“这该如何是好?” “从前你教我画避孕调经的符咒,当世行医之人皆未看出差错。”南婉青问道,“可有什么法子更易脉象,以示此身不产不孕?” 窈窕少女半空虚浮,轻灵如蛱蝶风絮,随随双手环抱,稍作思量有了主意,一双赤足点地,进前几步:“我寻一个女子,与你年纪相仿且无后命格,以她的脉象掩去你的脉象,这便成了。” 南婉青连连点头,再添了一句:“那女子的丈夫须有子嗣,如此方是女子不孕。” “明白。” 每月既朔与既望,太医署遣专人入昭阳殿请平安脉,除却郑太医匆匆面圣的初诊,算来已是第四回。 南婉青半卧帘帐,藕荷轻纱隔绝医患照面,小臂伸出账外,严实遮掩素色方巾,郑太医垂眸切脉,额间沁出薄薄一层细汗。宇文序仍旧驾临昭阳殿伴诊,天子服丧二十七日而止,一身墨青长袍静坐如钟,崇山俯瞰,余人仰麓之威。[1] “如何?”宇文序问道,往常诊脉不过一刻钟,今日多出一倍时辰,郑太医方且起身叩首。 “回陛下,”郑太医双手伏地,前额轻点羊毛毡毯,缓缓抬高几寸,俯身回禀,“娘娘……” 南婉青缩回了手活动筋骨,好整以暇。宇文序落座榻尾,南婉青只见一半冷峻侧颜,高鼻深目,淡漠眉眼似古井无波,若是这人不按着她生孩子,她也愿真心实意夸一句清俊郎君。 “娘娘脉息从容和缓,节律均匀,乃凤体安和之象。只是虚寒生于内,又积蓄日久,尽除非朝夕之功,仍需仔细调养,以待天时。” 贼虫老王八,竟敢睁着眼睛说瞎话! 宇文序微微颔首道了“平身”,南婉青坐直身来,张口发难:“诚如太医所言,为何本宫正月以来癸水未至?往昔尚不过三月,如今已是五月有余。” 郑太医拱手道:“启禀娘娘,《黄帝素问》有‘女子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子’。天癸,天乙所生之癸水也。冲脉、任脉,奇经脉也。二脉并起于少腹之内胞中,循腹上行,为经血之海,女子主育胞胎。夫月为阴,女为阴,月一月而一周天,有盈有亏,故女子亦一月而经水应时下泄也。亏即复生,故于初生之时,男女构精,当为有子,虚则易受故也。” “论病先论其所主,男子调其气,女子调其血。气血者,人之神也。妇人以血为基本,谨于调护则气血宣行,其神自清,月水如期,血疑成孕。若脾胃虚弱,不能饮食,荣卫不足,月经不行,寒热腹痛,难于子息。宜补其胃气,滋其化源。或患中消胃热,津液不生,而致血海干涸,宜清胃补脾,其经自行矣。《经》曰:胃者卫之源,脾者荣之本。《针经》曰:荣出中焦,卫出上焦。卫不足,益之必以辛;荣不足,补之必以甘。甘辛相合,脾冒健而荣卫生,是以气血俱旺也。”[2] “常言道:急则治标,缓则治本。人之育胎者,胎成气血之本也,固本盈虚宜徐徐图之,欲速则不达,娘娘切莫心急。” 急你个驴马头! 南婉青气不打一处来,又听郑太医说道:“若娘娘不放心,微臣与太医署同僚再议一些食补的方子来。娘娘桃李芳华,宽心而候,必有佳音。” 男人温热指节探入掌心,宇文序轻握素手,拇指摩挲手背以表宽慰,脉脉含情。南婉青心下跌足叹息,悔恨不已,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今日之失便失在郑太医这老滑头身上。显见他也不是个蠢的,倘若坦言宠妃不孕,有十八个脑袋也不够砍,不若开些吃了死不了人的药丸药膳,拖个三年五载,顶多治一项办事不利之罪,左右身家性命是保住了。 “彭正兴,送郑太医出去。”宇文序道。 “谢陛下隆恩,微臣告退。”郑太医谢恩退身,彭正兴虚扶臂弯引出偏殿,内外随侍宫人一一行礼。皂靴踏过正门高槛,郑太医抬手拭去满头热汗,心有余悸。 彭正兴道:“再几日入秋便凉快了。” 郑太医摆摆手:“惭愧惭愧,陛下气宇龙兴,微臣惶恐。” 二人相视一笑,作揖拜别。 宫娥挽起芙蓉香帐,美人玉容似有哀愁,低眉不语,宇文序执手坐近南婉青身侧,宽厚大掌仍是握着纤手摩挲:“医言肯綮,往后日子还长,不必焦心。” 焦你个驴马头! 南婉青愈是气极愈是假笑从容,强压怒火点了头。 “你我虔心若此,必得上天眷顾。且放宽心,好生饮食,好生用药,多出去走走散心。”宇文序低声抚慰,“今日边庭有急奏,晚膳不能来用了,尚不知议定几时,你累了便歇息,不必等我。” 南婉青道:“秋收将近,北狄各部定然虎视眈眈。你国事繁重又两处奔波,劳心劳形,近日歇在宣室殿罢,我知晓轻重,你也好生保养才是。” 宇文序另一手扶上腰后,唇印轻柔吻去眉间愁绪:“我心神在此,不觉疲累。” “……” 好一招四两拨千斤,寥寥数语,一个痴心男儿的相思深情便跃然眼前,入木三分,此人城府手段愈发纯熟老辣。南婉青应对乏力,无计可施,不自主思索投敌匈奴有几分可行。 《春秋左氏传》有鲁成公出访晋国,晋景公不敬,鲁成公便欲修好楚国而背叛晋国,季文子引史佚之《志》劝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宇文序虽棘手,好歹其意明晰,心在求子,倘使投敌,且不说山高路远,狄人自骨子里轻贱汉人,只怕难求善终。 下下之策,若非性命攸关,等闲不可行。南婉青痛定思痛,若有什么办法根除宇文序求子的念想,必定是她不能生育。请脉之事虽百密一疏,然症结在此,既不能借他人之口点醒,那便是她亲口吹这不产不孕的枕边风。 圣驾一去再返已是三更天,宇文序简略梳洗,轻手轻脚上了床榻。南婉青等候多时,一个翻身钻去宇文序怀中,沐浴留香,小脸埋入肩窝,男子肌肤水汽清凉。宇文序顺势揽紧腰肢,又将人往怀里带了一些:“怎的还不睡?” 柔软身躯伏卧胸口,怀中人闷声闷气:“我做了个梦,不知是何处,有许多小娃娃,还有一位满手金项圈的老妪。她一个一个娃娃套了圈子,我瞧上头写着某家某户,便问哪个是我的。那老妪打量一眼,说我此生未得子孙缘法,不必再求了。” “向之,想是我命格不好,无福诞育皇嗣……” 宇文序道:“胡说,你最有福气,你是我的福星。” “向之……” “人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连月惦念未得音信,自然惴惴生疑。我几番求签皆是吉象,岂有无福一说。”宇文序搂着人躺下,搜索枯肠一通胡诌,生怕她胡思乱想,自寻烦恼。 眼看这人三言两语化解梦兆之说,南婉青留有后手,顿一顿又道:“诸位姐妹青春年少,你也去瞧一瞧……” 她起先猜测宇文序狡兔三窟,应是后宫嫔妃一同问医求子,后来才知唯昭阳殿有此圣谕。南婉青愈觉此人心思缜密,古人云不患寡而患不均,她成了众矢之的,必然一心求子唯恐失恩;若是她长久不孕,宇文序顺理成章寻下一个女人,新欢必然受宠若惊,扬眉吐气,卖了这条命给他亦是感激涕零,何况区区生个孩子。[3] 倒不如她来送这个人情。 “倘若因我误了皇家血脉,更是罪孽深重,百身莫赎。” 怀中人闷头自怨自艾,瑟缩如惊弓之鸟,宇文序又是歉疚又是怜惜,搂紧了胳膊,侧身而卧,哄小儿一般拍抚腰背:“别说傻话。” “向……” “不必多想,睡罢。”宇文序浅吻散髻青丝,粗粝手掌放软了力度轻抚,一拍接着一拍,慢慢悠悠。 南婉青气得直磨牙。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枕边风需日积月累,润物细无声,并非一蹴而就之策。南婉青自觉操之过急,便耐着性子隔三差五提一嘴觭梦无子,宇文序每每不痛不痒顶了回来,存心与她过不去。[4] 如此念叨有小半月,一日午后南婉青正与桐儿打双陆,正殿人声喧哗,南婉青遣宫娥前去查探,墨玉棋子才走了两步,郁娘一打帘子进来,迭声道贺:“恭喜娘娘,贺喜娘娘。陛下与太后娘娘一齐送了神图神像,可见都盼着娘娘早日得喜,娘娘快换了衣裳谢恩。” “神图神像?”南婉青一头雾水,宇文序这厮又弄出什么名堂。 “启禀娘娘,此乃吴真人手迹《天王送子图》,陛下多方寻求得来,吩咐供于寝殿,每日三回焚香祝祷。”[5] 南婉青粗粗挽发更衣来了正殿,郁娘眉飞色舞指点一幅长轴古画,纸张泛黄,笔势飘摇,画卷着墨繁多却不显拥挤。天王威严,天女和善,神怪瑞兽望而生畏,皆有泠然御风之态。 她随口诌了一个神婆,他便请来一堆神仙坐阵。 郁娘一转身子又道:“这是灵山寺佛塔请出的送子观音,太后娘娘与住持颇有交情,多番修书为娘娘求来此等福泽。娘娘每日辰初参拜神像,诵《法华经》至辰正时分,天人感应,必定心想事成。” 每日三回焚香祝祷…… 每日跪诵《法华经》半个时辰…… 这不正巧了,她生有两条腿,正好一脚一个。 郁娘满面春风,笑道:“娘娘可别欢喜过了头,快快谢恩。” 南婉青险些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腿脚,深深吐纳数口调顺气息。 上京距匈奴几百里来着? —————————— 注: [1]天子服丧二十七日:古代规定孝期三年,实为二十七个月。皇帝守孝以日易月,即一天当作一个月,二十七日后即可脱下丧服。 [2]出自《古今图书集成·医部全录》。我随便抄的,郑太医也是随便背的,我俩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3]不患寡而患不均:出自《论语·季氏》。 [4]合抱之木……起于累土:出自《老子》。 [5]吴真人《天王送子图》:即吴道子所绘《天王送子图》,唐代画圣吴道子根据佛典《瑞应本起经》创作的纸本墨笔画,现藏于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一说为宋人摹本。 第七十一章秋浦杏(h) 司天监占曰:七月十一日天德值神,百无禁忌,时宜求嗣。[1] 御辇又踏着叁更的梆子赶来昭阳殿,如今南婉青作息守时,早已梳洗安眠。汤池阁焚香沐浴,宇文序换了宽松软和的寝衣,他本就是魁梧体格,丝绸贴身,愈显肩背坚实健硕。帐中人熟睡香甜,只扯了一条薄被遮盖小腹,宇文序亲了亲美人朱唇,手掌探入衣裙之内。 “唔——”南婉青半睁眼眸,宇文序压上身来,粗糙指节直往幽深嫩处钻弄。 “司天监卜得吉时,今日宜受孕……”宇文序自樱桃口吻去香腮耳珠,胯下软物抵着南婉青髀肉磨蹭,没几下便膨大硬挺,沉甸甸吊在腿间。 连月来衾枕合欢,这人悉数遵照司天监卜辞,监正也不知哪里学来的本事,定日倒罢了,竟还定着时辰。上回堪堪一刻钟宇文序便泄了元阳,南婉青未得畅快,正要缠着人好生使力,宇文序利落撤身塞药,任凭她又哭又闹未曾心软。 只怕司天监上奏求嗣不宜行走,他也会一路噔噔跳去大朝会。 南婉青如何有好气,扭捏着身子不从:“我不要……” “青青——”宇文序叁两下按住纤弱小臂,另一手扶着龙根挤进湿热穴口。 “嗯哼……嗯……”长指勾出稀薄的水液,巨物顶送艰涩缓慢,南婉青一口咬上男人肩头,小穴极力吞食粗大肉茎,寸寸蠕动,紫胀龟头贯穿层迭软肉,深深填满花心。 “不能信你的话,说是不要了,咬得这般紧……”宇文序托起圆润臀瓣,胯下巨根打着转搅动花心,春水流溢,吱吱作响。 “嗯——你又、又不肯给人痛快,”南婉青攀上男人脖颈,下身一沉,再将那灼热阳物吞入些许,细窄花径包裹狰狞巨硕,满满当当,“我倒不如偷、偷人啊哈——”宇文序重重一顶,南婉青酥了半边身子,只抖着嗓子叫唤。 嘴上说着偷人,身下却将他往更深处诱引。宇文序掐着软腰狠狠入了几个来回,他知南婉青存心惹火,耐性回道:“再忍忍,有你下不来床的时候……” “不许——”白嫩细腿交缠劲瘦后腰,南婉青愈发贴紧健壮身躯,水洞大敞,扭着柳腰套弄肉根,一进一出顺滑自如,“今日不得爽快,明日我便找野汉子去。” 宇文序不欲多作纠缠,抬首吻上红润唇珠,牙尖嘴利的说辞全数堵入口齿。南婉青唔唔斗气,百般不情愿,宇文序一手圈揽腰肢,下身抽送小心轻柔。他谨记太医嘱咐不可纵欲,龟头收着力道凿弄宫口,温吞至极,浅尝辄止。南婉青最是气恼,不上不下吊着人十分煎熬,偏偏近日来他皆是此般气虚手段。 “嗯哼——”男人喘息克制沙哑,不过一刻钟的时辰便捣入花心,龟头捅破娇嫩环口,颤巍巍逼出阳精。原本司天监算出吉时半刻,只是宇文序向来不易泄身,一刻钟已然竭尽心力,半刻钟当真强人所难。 “向之给我——行行好……快、快给我……”薄汗浸透鬓边碎发,南婉青死死抱着宇文序湿热腰背,头昏脑涨。 “好了,该歇息了。”宇文序喘着粗气拔出肿胀肉茎,南婉青当即缩紧甬道,花心嘬着巨根龙首不放离去。 “嗯——”宇文序小腹肌肉霎时绷紧,虬结青筋鼓鼓弹动。 “向之——”南婉青埋头男子肩窝啃咬,玉体馨香,凝脂椒乳抵着结实胸膛晃荡,万般勾魂风情,“你也想狠狠肏我的,向之……” “不……”宇文序未及否认,南婉青抬起腰臀,硬是将那硕大龟头塞回宫口,不觉又到了一次,软语求欢,无处不勾人:“你疼一疼我,向之、啊——” 宇文序再忍不得通身邪火,臂弯一揽便大抽大干起来。 “啊、啊呀——嗯……嗯哼——”他一身的凶悍武力,南婉青撞散了筋骨,丰盈玉体任由摆布,咿咿呀呀更是娇吟柔媚。穴肉许久未曾大力捣弄,又经药物养得嫩滑多水,宇文序抽送几下难纾欲火,反倒血气愈烈,索性放开了力度横冲直撞。 “嗯……好心肝儿——要、嗯哼——” “要什么嗯——都在里头……” “要、向之啊哈……嗯……嗯啊……” 暗室幽灯,鸾帐涟漪四起,娇喘闷哼时断时续,纱影春光一般暧昧隐晦。宇文序禁欲多日,虽说其性不好淫乐,与心爱之人同床共枕,难免情潮翻涌。此前再叁遏抑,似堤坝层层累高阻隔滔天洪水,摇摇欲坠,而今南婉青撕开了口子,连月积蓄的情潮巨浪轰然倾泻,再顾不上什么医言卜辞,凶狠孽根捣得白沫横飞,恣意进犯灌满阳精的子宫。 “嗯——涨……嗯、嗯啊……”花房精水溢出宫口又尽数顶入,灼热汹涌。 “可还偷什么人?”男人窄腰一连数十下深深挺动,花心酸软,南婉青两腿发虚,松松垮垮几乎勾不住。 “嗯哼……”平坦小腹顶出肉茎的粗硕坚硬,南婉青依着他捣弄的起伏摆腰夹穴,龟头次次纳入宫颈肉环研磨,蜜液绮靡,“偷、偷向之的大屌塞满屄肉儿……” 宇文序咬牙骂了粗话,水润娇穴紧紧吸吮阳物,深埋宫口的龟头跳两跳,严丝合缝。大掌扯开两条玉腿搭上肩头,腰背腱肉鼓胀,宇文序奋力一顶,使了十成十的狠劲,压着娇人儿一气抽插百余下。 “啊啊啊——啊、嗯——啊啊——” 南婉青呜呜咽咽提不上力气,一阵瘫软一阵抽搐,满身潮红。她并非偏好蛮力欢爱,只是长久未能尽兴,一回两回点到即止也就罢了,回回隔靴搔痒,清心寡欲的身子着实惦念一番疾风骤雨,勾着精壮躯体抵死放纵。 这段时日宇文序也忍得辛苦,铁臂箍紧纤腰纵情驰骋,热汗淋漓。花心小口不堪蹂躏,淅淅沥沥淌下阴精,圆硕龟头逗弄环口嫩肉,转着圈顶开红肿娇蕊,浅浅抽出,不待宫口收拢又猛地撞破。 “啊——嗯、嗯啊……嗯哼……”云雨欢畅魂颠梦倒,南婉青哆哆嗦嗦不知到了几回,只在龙首碾磨宫壁瑟瑟颤着酥软身子。宇文序压着肩头细腿肏弄良久,迟迟未泄,忽地抽出湿淋淋的阳物将人翻了个身。南婉青半跪床榻,滚烫肉茎长驱直入,龟头挤开宫颈,畅通无阻。 “不、啊啊——不要了……啊呀——” 指尖拨开深藏花瓣的小豆,宇文序蛮横顶撞花穴,还掐着阴核抠弄。南婉青跪不住,周身失力,只得哀哀哭求:“不、嗯……不要啊——嗯哼——” 宇文序却不理会,指头茧子半硬,攥紧湿滑肉珠亵玩揉搓。曲长幽谷随着他的动作阵阵痉挛,南婉青歪倒软榻,弯翘龙根捣入花心嫩蕊,一塌糊涂。 “嗯、嗯哼——”龟头再度喷洒亦是顶去宫口,紫黑囊袋颤动,足足射出叁四股浓精。甬道自揪紧阴核便拧绞不息,宇文序泄了身子仍不放过,指缝捏着小巧肉珠肆意狎弄,南婉青抖得不成样子,又是酣畅又是战栗,香汗如雨。 “合意了?”男人齿牙轻咬耳后,南婉青软着身子骨打颤,娇怜楚楚。宇文序又抵着花心厮磨半晌,方欲动身填补药袋,怀中人含紧穴口,怯怯哼一声。 春宵犯忌,又何必掩耳盗铃。 薄唇浅啄细嫩玉颈,高大身影怀抱娇小身躯并枕侧卧。龙根胀满幽径,南婉青扭了扭腰肢贴上身后腹肌,男子血肉硬朗,火炉一般炽热。搓捻肉珠的大掌摸上酥胸把玩,宇文序圈紧臂弯,不时拨弄嫣红乳尖,引得美人娇声娇气地委屈。 “伯信呈进各地土产,道徽州杏脯尤佳,我命人送了来,明日尝尝。”男人手掌抚摩肥嫩玉团,幽沉嘶哑。 吴宗友,字伯信。年前白家问罪,宇文序钦定吴宗友代天巡狩,稳定南方危局。 “唔……”纵欲之欢耗费气力,南婉青下身填堵肉根,上身撩逗雪乳,骨软筋酥,颤颤蜷缩宇文序胸膛,应声慵懒。倘若半月前听闻此事,她必定精神,可惜桐儿偷摸送进的零嘴堆满床榻斗柜,再不愁解闷的吃食。 宇文序又道:“听闻徽水流经秋浦,胜景如画,所谓‘秋浦杏花天,轻舟碧水,琼枝春雪’。杏者幸也,徽者善也,杏林徽水乃钟灵福地,若我们得了女儿,便以此地之名拟封‘徽阳’如何?” 八字没一撇的事这人竟想了封号,南婉青昏昏欲睡,少不得阿谀逢迎:“意头是好,一个虚名劳你这般费心……” 乾元初年分封勋贵,宇文序忌惮功臣私养兵马,南婉青进言改食实封为食邑,撤去世袭罔替的裂土封疆,改为不得封地、不得封民赋税且降等袭爵的虚名封位。 “自然并非虚封食邑,”宇文序道,“我想来人生须臾,未可守她一世,却有徽水之阳山花烂漫,年年燕回春暖,她便知你我眷念之心,天长日久,岁岁不息。” 南婉青登时惊散睡意。 历来徽州人口稠密,一县数万户,宇文序划出一片封地,还给了赋税与兵权,国中之国,势比藩王。 “你……喜欢女孩儿?”南婉青讷讷启唇。 摩挲胸口的大掌渐渐迟缓,宇文序神思困倦,阖目答道:“我们的孩儿,我岂会不喜欢。” “女孩儿也喜欢?” 宇文序只当她半睡半醒,辨不清长句子,简略而笃定地“嗯”一声,又添上两字“喜欢”。怀中人久久不言语,前后相拥,他不知神色如何,想是业已沉梦,便拢着一只乳儿睡去。 南婉青大睁着眼睛,困意尽消。 —————————— 注: [1]天德:星相术语。亦称天德贵人,本为天上的吉神,古代命学中为主吉的神煞之一。 值神:即当值神煞。传统理论认为天地间有许多神煞,会干预、左右人间事务,他们有善有恶,能力也有大小强弱之分。这些神煞按照自身的运行规律轮流“值日”,处理人间事务,而每天的行事吉凶则由这些当值神煞相互作用而决定。 第七十二章动摇 翌日拂晓,渔歌等人次第请安,南婉青贪睡不起,众人只得禀告郁娘。盯着早膳的庄重掌事嘱咐一句“好生仔细”,火急火燎赶来寝殿,亲自挽了床帐唤人起身:“娘娘,已是卯正一刻了……” 南婉青蒙头衾枕一动不动。 “娘娘……”郁娘试着手轻触单薄锦被,南婉青并未动怒,她便小心翼翼揭起一角,悄声道,“再不起必定要误了诵经的吉时。” 南婉青眉弯苦皱,一张脸埋去松软羽枕,不胜其烦。 郁娘又道:“今日有娘娘爱吃的小馄饨,热汤薄皮,长久泡着可就化了。” “还有陛下送来的杏脯,打眼儿瞧着杏肉金黄,糖霜雪白,必是香甜可口的好果子,娘娘快起来尝一尝。” “娘娘……” 南婉青不情不愿爬起身。 昨夜对谈数语,思绪万千,她睁着一双眼睛难以安眠,直至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了会儿,此刻正是困乏时候。 宫人呈上竹盐热水,南婉青半眯着倦眼梳洗更衣,如提线木偶听凭侍女装点打扮,无精打采。供奉《天王送子图》的香案布置江山屏风之外,每日离殿用膳必经此路,宫娥备齐香插香烛等物什,南婉青借火引燃,两手捧着盘香跪地叁拜,而后放去香案左侧。早前宇文序进奉的香火置于另一头,素烟袅娜,莲盏落下细细一节灰粉余烬。南婉青放了白玉香插,又叩首叁下,方且了结敬奉。 东阁接连伺候二主早膳,悉为清淡菜品,南婉青就水服下承泽丸,静候一刻钟方可动筷。长夜漫漫未得好睡,更兼满腹心事,南婉青食不知味,一碗小馄饨只下了小半碗。郁娘劝着又吃了几口芙蓉羹,南婉青也只用叁四口便吩咐“收拾罢”,郁娘亦是无法。 “辰时将近,娘娘该去佛堂了。”郁娘道。 南婉青才含入漱口的茶水,听此言蹙紧了眉头。 昭阳殿西阁改作供奉观音金身的佛堂,明德寺法师奉太后懿旨设坛开光,宝相庄严,缯彩辉煌,宫娥看顾香火长明,每日一换新鲜花果。南婉青搭着郁娘的手恹恹来了神龛宝殿,地上叁只金心闪缎厚蒲团,南婉青一掀绫裙歪坐当中织金软垫,垮着身子支不起腰。郁娘请下佛经,经行身侧,探手拍了拍佝偻肩头,南婉青勉为其难跪地正坐,只是后臀挨着小腿,上身仍未挺直。 郁娘看在眼里,早时守夜宫人回禀,夜里二人狠狠闹了一通,当下不便苛求礼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纸页哗哗翻动,郁娘取出赤金叶子签,佛经平展送至身前。南婉青耷拉着脸接过书册,慢吞吞念道:“尔时五百阿罗汉于佛前得受记已,欢喜踊跃,即从座起,到于佛前,头面礼足,悔过自责……”[1] 殿内众人跪身随侍,垂首不语。潦草拉长的调子益趋含糊,嗡嗡如蚊蝇忽近忽远,南婉青睡眼迷蒙,尖下巴一点一点,小鸡啄米似的。郁娘眼见着摇摇摆摆的人影,倾身开口:“娘娘念了有一会儿,可要用些茶水?” 南婉青顿时挺直腰杆,昏头昏脑答应一嘴。 郁娘命人端来清茶,南婉青抿了半口,醒神片刻,不一会儿又是晃晃悠悠念经,郁娘再问是否饮茶,如此七八回,终于捱过半个时辰。 “娘娘,时辰已……”郁娘话音未落,经书扑棱棱掷入怀中,南婉青长吐一口浊气,如释重负。郁娘迭声呢喃“罪过”,战战兢兢贡上案桌。 “娘娘可回去歇息?”沉璧跪了半个时辰,前脚轻后脚重,一步步抖着腿前来搀扶起身。南婉青一推手歪倒蒲团,膝弯发麻,默然瘫坐缓了许久。佛堂灯烛昌华,分明铺设大红金黄的颜色,触目唯有俨肃森冷。霞裙月帔背面高坛神像,沾染一身秾艳火光,娥眉低敛无话,待到气血通畅方扶着侍女站直。 “去东阁。”寝殿门口一溜神佛,进出碍眼,南婉青不愿多看。 “是。” 沉璧搀着人穿过正殿与偏殿去往东阁,才打起水晶帘,渔歌正使唤小宫女拂拭清扫,一时都停了活计福身行礼。南婉青歪上锦榻蚕丝枕,一脚一只踢了珠玉绣履,满身疲累。 “娘娘,这是陛下送来的杏子干。”渔歌道。 和田黄玉光润无沁色,上好石料千磋万琢得来金杏果形,小罐子大了拳头一圈,顶部盖钮匠心独妙,乃是一片碧玉精雕的翠叶,脉络纤微,栩栩如生。渔歌拿开玉盖子,杏脯剖了核,灿黄如蜜,细粉糖霜星星点点,煞是诱人。 南婉青伸手取了一块,入口淡香酸甜,不似上京杏果软烂甜腻,想是徽州雨水丰沛,澄江流月,自有一番清新风味。 “你们下去罢。”南婉青咬了几口,闷闷遣散宫娥。 众人应声答是,一一告退。 半开轩窗花叶缤纷,间或一两声娇脆鸟鸣。南婉青吃尽了手中杏脯便欲歇息,昨夜情事未觉身子倦怠,倒是深宵多思不寐,沉沉萦怀。她想着一觉睡醒再作忖量,怎料大抵过了困劲儿,又是辗转难安。 宫娥屏退水晶帘栊,垂手恭候,轻易不敢出声惊扰。渔歌去时将玉杏罐子封盖严实,放下蕉叶小几,匠人技艺精细,展眼望去不见接缝,平滑如一体。 南婉青抱着玉罐子上了阁楼二层。 晴窗宛若仙人赏玩凡间的画卷,昨日立秋,太液池兼有二色诗景,疏柳清漪,芦荻生花而茎叶葱茏,尚未凋零草木。南婉青无意明丽晨光,径直步往内室书橱。九架藏书多半为古今话本,右手边打头第一架宇文序占去两行,尽是些兵法史籍。 《李太白文集》,第二册,卷七。 南婉青捏决算出细致方位,从容取下影本集子。她不去书案摇椅,腿一弯席地而坐,崭新书册松香隐约,一页一页翻寻,另一手掀开玉罐翠叶盖,拿了一枚杏脯送入檀口。 秋浦长似秋,萧条使人愁…… 《秋浦歌》十七首。 少女年华未识文墨,她使了手段逼嫁宋阅,过门之后还因写错姓名闹了笑话。才高如宋阅自然不堪发妻为目不识丁之辈,言语举止生疏相敬,平素亦是歇在书房。不得近身,随随心急如焚,彼时南婉青终日应付后宅妯娌,便请随随传授魂魄出窍之法,躯体安睡,神魂彻夜钻研宋家藏书。如此大半年,诗词曲文无一不通,她又惯会矫饰温柔,这才引得宋阅倾倒。 昔年速读囫囵吞枣,强记字句而已。经、史、子叁部各有难处,集部稍易,她最喜背诗,却非文心与古人相印,只是诗歌短小最宜记诵,快时一夜叁四册。南婉青不知李白好在何处,与人品诗论词皆是由各家诗话词话摘句搪塞,倒是叁十卷文集读罢,天上谪仙人屈尊下凡,总在秋浦这一处地方转悠。 我自入秋浦,叁年北信疏。 红颜愁落尽,白发不能除。 ——第二十四卷,《秋浦寄内》。 似乎经由诗仙长篇着墨,杜樊川、杨诚斋先后到此赋诗,杨诚斋更有“风月不供诗酒债,江山长管古今愁”此等难得工巧天然近唐人之风的句子。南婉青稍作思量又接着翻下去,玉罐果脯消了一半,第九卷录赠作叁首,为李白拜会秋浦县令崔钦所书:[2] 门前五杨柳,井上二梧桐。 山鸟下厅事,檐花落酒中。 皇宫豢养仙鹤孔雀等珍禽瑞鸟,阔体尖喙,侍婢生怕冒犯贵人玉体,不是隔笼而望便是倚栏远观。纵使这般仔细,养鸟人为保万全时常剪断飞禽长翎,抑或缝上翅羽。当年瑶台养了两对白鹤,楚王听闻古人援琴鹤舞,命乐师抚曲赏玩。乐师弹奏半日而白鹤不为所动,楚王大怒,即欲问罪处决。南婉青出言求情,楚王留下乐师一命,却唤人斩杀那四只白鹤,拔了翎羽制成仙鹤衣,再命舞姬披衣假作白鹤起舞,乐师照旧抚琴。[3] “山鸟下厅事,檐花落酒中。”绛唇微启,轻音如漱玉泠泠。 山鸟檐花,白云翠微,秋浦风光如许,怪道诗人千百年笔墨独钟。 “你疯了?”随随大惊失色,“你是动了真情?” 南婉青便知方才一席话她不曾听进多少,拿起杏脯的手又放下:“自然不是。” “不是?不是却为宇文序生养孩儿?”随随气得团团转,只差变回狐狸身满屋乱窜撒泼。 旧话重言,南婉青镇定自若:“两叁月受人掣肘,衣食住行皆身不由己,吃食不如意,更甚日日念经拜佛,我已是厌烦至极。我从未打算生儿育女,只是周旋之策,不破不立,到了合适的月份再除去,必不会误你的事……” “不成!” 南婉青再道:“你总道修行受阻,瓶颈难破,会否以怀胎之变可动眼下僵局,助你早日得道飞升。” “你分明是替他着想!”随随连连跺脚,“不成,不许!” “倘若我执意如此,你当如何?也是杀了我么?”南婉青问道。 前些日子南婉青探询投敌匈奴是否可行,随随断言否决,南婉青追问若是暗渡北境,且此生不返中原,届时她如何应对。模样十五六的少女不假思索回答“杀了你”,童声稚嫩天真。 随随哑然。 “你不能生孩子。” 苍白指尖倏然金光大盛,一扬手如烟火流星飞袭眉心,南婉青不及躲闪,随随封印无子符咒,眨眼间烟消云散,不知所踪。 —————————— 注: [1]尔时……自责:出自《妙法莲华经》第四卷,广胜寺金皇统九年赵城金藏本。 [2]杜樊川:即唐代诗人杜牧,自号樊川居士。 杨诚斋:即宋代诗人杨万里,自号诚斋野客。 风月不供诗酒债,江山长管古今愁:出自宋杨万里《宿池州齐山寺即杜牧之九日登高处》。 [3]古人援琴鹤舞:《韩非子·十过》有师旷奏清徵调十六只玄鹤飞来起舞的记载。 第七十三章知北游 是夜,昭阳殿。 今次宇文序来得早,亥时一刻已沐浴更衣,入内先奉了《送子图》的盘香。南婉青尚未安寝,斜歪枕榻翻书。 “杏脯如何,可还能入口?”宇文序落榻而坐,内侍进前除下鞋履。因着她捧书夜读,他只命宫人放了一半红纱帐。南婉青淡淡应一声,揶揄道:“如今一日叁顿清汤寡水,只怕我尝了后苑的石头也津津有味。” 素衣美人侧卧向外,一手支着额角,身段玲珑。宇文序扣住香肩,唇齿覆上烟眉杏眼,轻轻啃咬,半是嗔怪半是爱怜:“属你最刁钻。” “唔……”南婉青躲着绵密的吻将人按倒身下,肘弯横架男子宽厚肩头,大半身子伏去宇文序胸膛,混似猫儿跋扈缠人,不肯吃一点儿亏。 “又是什么市井杂说?”宇文序顺势平躺,一手揽上纤软肩背摩挲颈弯,肌肤滑腻温润。南婉青伏身翻阅,书卷便摊置宇文序胸口,鸾帐幽静,页页晃动响亮。 “《李太白文集》。”南婉青道。 宇文序不由纳罕,抬首瞧了瞧身前书册,复又躺下:“坊间话本竟不堪入目至此?” 南婉青闻言噗嗤一笑,随即正色道:“我是看了《秋浦歌》,昨夜有人的话我可听仔细了,不知是梦话还是真话。” 宇文序道:“君无戏言,梦话也是真话。” 南婉青抬起眼眸,挪了挪身子贴近些许,问道:“你当真喜欢女孩儿?” “喜欢。”宇文序不知为何她耿耿于怀,一问再问,如实答道,“女孩儿像你,必定招人喜欢。” “那……”南婉青欲言又止,“徽水之阳的实封也是实话?” 宇文序道:“自然是实话。” 南婉青道:“无凭无据,怎知你并非信口蒙混。” 宇文序无可奈何:“你若不放心,明日我立下字据。” “要圣旨。” “好,立圣旨。”宇文序点了点美人琼鼻,“可算放了心?”花容巧笑嫣然,南婉青俯首一啄翕动双唇,惊鸿掠水,眉眼新月弯弯。 “那儿入冬可下雪么?” 宇文序略略思索,答道:“大抵是下的。” 南婉青问道:“你何时到访徽州?” 宇文序道:“昔年征战江淮之地,驻所金陵,冬日有雪,想来秋浦亦然。” 南婉青歪了头枕上心口,又问道:“江淮金陵?那你眼见江南风光,果真如诗如画?”水滑青丝流泻雕花宝榻,如瀑如云,几缕乌发垂落面颊,宇文序抬手梳理,细致挽去白皙耳廓:“行旅颠沛,未得赏鉴风光。” “纵然行军论战,有依山攻守,水路漕运,岂会半分不识山水风光?”南婉青断然不信。 “江淮之地渡江无险,即为刀俎鱼肉。”宇文序道,“七十日平定江南六州,载驰载驱,无暇顾及山水。” 南婉青道:“孟夫子烟花叁月下扬州,你戎马叁月下扬州,凑合凑合,也算是如诗如画了。” 尖牙利齿,惯会刻薄人。 宇文序捏上鼻尖,却不敢使重手:“放肆。” 南婉青皱着鼻子甩开,玉手摆弄男人掌心放去腮下,小脸一压,又添了层枕靠的肉垫子。 “若说途次之景,有一处北固山不负盛名。”宇文序冥思苦想,忆起一处地方。 “北固山?”南婉青脱口而出,“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是京口北固山?”[1] 宇文序颔首答是。 南婉青道:“苏子有‘雨后春容清更丽,碧琼梳拥青螺髻’,词家之言究竟几分虚实?”[2] 宇文序仰卧衾枕,久久无言,似是难以斟酌定论。南婉青蹭了蹭男人手背,娇声催促:“向之——” 宇文序这才开口:“京口大江横陈,又有北固山与金山、焦山成掎角之势,给我八百精兵于此,必能扼守江南。”[3] 南婉青先是一愣,缓过神来一头撞进宇文序怀里厮闹,又拧又咬,小手直往衣衫领口钻。男子扯开半边衣襟,露出蓬勃精壮的肩臂,宇文序招架无力,连声讨饶。靛青诗集滑落腰腹,滚两滚掉下床榻,“啪嗒”一声响。 “你喜欢江南山水,择日同去游赏便是了。”宇文序合拢臂弯,美人在怀,顾不上凌乱的衣襟与书册。张牙舞爪的小猫儿总算消停,细白指尖勾起纤薄绸缎,一道温热长线时断时续,虚虚划过紧实胸膛。 “常言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天子寝衣亦织龙纹,南婉青不忙拾掇松散衣裳,挑弄系带一圈一圈勾上食指,“我却从未踏出京畿之地,局促一室一宫,江南塞北风光,唯有诗中想见而已。” 宇文序道:“南巡北狩,终有时日。”女子肩头盈盈小巧,一掌可握,宇文序轻手抚拍数下,又道:“我记下了。” 而今南婉青别有筹谋,只待随随登仙便可伺机离宫。这第一步即是借小产之哀诓来秋浦封地衣冠冢,男人十个有十一个喜新厌旧,何况帝王宠爱。他日宇文序另有新欢,她自请离宫为子守陵,天地之大,随意逍遥处。 “我也记下了。”南婉青低语呢喃,纤指依旧盘绕衣带,缠缠绵绵。虽说男人的花言巧语不可信,他愿故作深情,她也就奉陪到底。 “少时驻守凉州明威戍,”宇文序忽道,“塞北景况,略知一二。” 南婉青来了兴致:“塞北何如?” “暑夏苦热,隆冬苦寒。” 南婉青作势掐上脖颈,恶狠狠道:“不许躲懒,细细说来。” 宇文序拿下横亘颈项的柔荑,拢入掌心厮磨:“凉州初夏,杏子可于枝上风干,一树果子死生参半,中原不得见此景。寒冬深雪数尺,需围炉用饭,熄了火片刻成冰,再难入口。” “你身子娇弱,中秋时节天朗气清,最宜北上赏玩。” 南婉青道:“听你说来可是冬日最为苦累?” 宇文序道:“四时各有苦处,入冬胜在担水省时,冰砖垒屋外,随取随用,过了寒冬便日日挑水。” 南婉青再问:“军需无人照管?” “烽戍游弈所,军中重地,岂有闲人踏足。”宇文序道,“马城河距戍所二十里,肩挑费时费力,驱马泼洒半桶,最是恼人。”[4] 南婉青奇道:“马城河?塞北竟有江河?我以为尽是风沙荒漠,滴水难遇,滴雨难求。” 宇文序道:“自是有的。” “既有江水可曾渔猎?” 宇文序道:“粮草短缺,实属权宜。” 南婉青掌不住笑开:“塞北鱼儿与中原鱼儿滋味有何不同?” 厚实大掌把玩玉手的动作骤然凝滞,宇文序蹙眉细想,迟迟方道:“我也不知,只想紧着咽下去,慢些该没了。” 南婉青笑得东倒西歪。 “陛下,娘娘,时辰不早了。”郁娘入内见礼,弯身捡起地上册子。 “放下罢。”宇文序示意婢女解落帘帐,南婉青一手扯着云龙衣襟,笑软了身子。众宫人不敢多看,散下洒金帐便悄然告退。 “该歇息了。”宇文序翻身侧卧,仍是将人圈在怀中。 南婉青笑过了劲儿,未有睡意,素手合上宇文序心口,轻推两下,又问道:“除却担水渔猎,平日里守着烽燧,都是些什么差事?” 宇文序道:“每日检行土河,早晚点燃平安火,及四面游弈,计会交牌。” “土河?” “于往来要道开掘土坑,深约二尺,再以细沙填平便是土河。每日检视,即知经行人马足迹。” “那什么牌子又是何物?”南婉青并非新奇,只闹着他不肯歇息。 宇文序耐心答道:“烽铺以木牌记录每日军情,定时呈交游弈使。” “游弈使?” “游弈使巡逻各处,交接木牍,检视土河行迹,再扫平细沙以备后用。” 南婉青道:“听着很是辛苦。” 宇文序收紧环绕纤腰的手掌,鼻尖轻蹭柔软乌发,幽香灼热:“后来调回雍城,众人相见无一不惊,表兄笑我不似从军,倒像去烧了五年石炭。” 南婉青又是掌不住笑开,宇文序甚少说笑,唇角微微翘起,似有若无的得意。南婉青摇摇晃晃撑起身子,两手捧着宇文序面颊,鸾帐灯火朦胧,左看看,右看看,摸了摸眉目鼻梁,笑道:“我瞧这位玉面郎君好容色,正是小白脸的胚子。” 宇文序当即冷下脸。 “吃本宫的软饭还委屈你了?”春纤玉指勾上男人下巴,南婉青一挑眉,十足的浪荡子模样。 “谢娘娘恩典……”只怕是死咬着牙。 南婉青心知见好就收,低头一吻紧抿唇角,眼看男人如旧沉着脸,眨眨眼,凑近又一吻。宇文序叹一口气,张手拥入怀抱。 “向之——”惹了火便撒娇。 怀中人倚靠肩窝,来回磨蹭颈侧,一贯的闹人手段。宇文序携起南婉青右手,水葱似的指尖探入夜色与掌心相触,缓慢滑过左手粗粝斑驳的伤痕。南婉青只觉手指拂过一片坎坷山川,厚茧疤痕,他前半生铁马金戈的岁月未曾逝去,悉数镌刻其上。 “这是如何伤了?”指头触及一块皴皱皮肤,不似茧子粗糙,亦不甚平整。 “石川战火,刀弓烫手。” “那这一处?”食指指节纵向一道长疤,烛影微茫,半指隐隐歪斜。 “边陲屯田,不想铁镰锋利若此。”[5] 南婉青换了手摸去右掌,这双手她交握多年,此刻陌生如新识。旧痕与手心纹路混杂难分,想来最好的占相术士也难以确言当世第一人过往与将来的命运。 指腹擦过虎口一道褶皱。 “这是为你……”越是后头越没了声响,欲说还休,好似端端正正坐着却不住摇晃尾巴讨赏的小狗儿。 当年银枪横立,单手退合击之刃,血流如注,面色未改。 南婉青牵来身前,丹唇一触右手虎口,如春风烟絮飘落掌心。宇文序周身一僵,腹下火热顿起,他只恐再如昨夜一发不可收拾,哑声道:“睡罢。” 南婉青不觉有异,混闹多时也生了困倦,如常抬起头轻吻枕边人下颌,阖眸安睡。宇文序绷着身子许久未有动作,调息数十下好歹暂压欲念,迟了大半晌回吻额角,亦是闭目就寝。 —————————— 注: 戍边相关参考资料: 胡兴军,阿里甫,蔡浩强,艾尼·亚森,徐佑成,苏玉敏,康晓静.新疆尉犁县克亚克库都克唐代烽燧遗址[j].考古,2021(08):23-44+2. 田尚.古代河西走廊的农田水利[j].中国农史,1986(02):88-98. [1]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出自宋辛弃疾《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2]苏子:即苏轼。 雨后春容清更丽,碧琼梳拥青螺髻:出自宋苏轼《蝶恋花·京口得乡书》。 [3]灵感来源于粟裕与张辽。 据说当年上海解放后,粟裕将军和夫人楚青散步路过一家咖啡厅,粟裕称赞这家咖啡厅不错,理由是只要在这架上几挺机枪,就能封锁整个街道。 叁国时期张辽以八百精兵守合肥,孙权十万人马大败而归。 [4]游弈所:唐代军事建制,是边陲基层守卫烽和铺的上级管理机构。 [5]屯田:汉以后历代政府为取得军队给养或税粮,而由政府直接组织经营的一种农业集体耕作制度。 第七十四章梦征兰 东阁二层,琉璃明窗变幻斑斓秋色,太液池楼台远近,碧瓦与花黄胭脂参差相间,簇簇点染乌桕、银杏、红枫等异色枝叶,五彩缤纷,不似春日姹紫嫣红的温柔妩媚,自有悲风萧瑟之气。近来南婉青常上阁楼,却不为看赏湖景秋光,手中一卷《徽州志》,数日前奉圣旨快马加鞭送至京师。 金线符箓虚悬屋宇,笔画凝光,半日未有动静。南婉青气定神闲,歪坐美人榻览观方志,一册读罢,符文空闪金光,无声无息。十余日屡召不见,随随未曾下手,亦未答允。 “我知道你听着,”南婉青合起徽州方志,放去身前茶案,“你也知我并未动心,否则早已动手。” 宫娥退守阁楼之下,金阙书殿唯一人一符,空阔岑寂。南婉青一语落定,左右无人应答,坐起身自斟了一盏秋桂饮子,蜜色糖水淙淙倾落玛瑙杯,冷光摇曳。 “我是有私心,这吃斋念佛、束手束脚的日子捱不下去。当年与你盟会本就是为了荣华富贵的舒心日子,如今我不痛快你又无能为力,我只得自寻出路。”南婉青饮下几口桂香蜜水,缓一缓又道,“况且你修道遇阻,不知症结所在,许是我俩多年取之尽竭而不予分毫。先人有言‘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妇人怀胎大损,万一即是破局之策。”[1] “我并无抚育婴孩的打算,从前未有,如今未有,日后也不会有。不过以退为进应付宇文序,那孩子断不可出世。胎死腹中,我再大病一场,听闻‘孩子’‘生养’的话便装疯哭闹。他对我尚有几分情意,应当不会更作逼迫。” 双耳荷叶杯回置金丝楠根雕小木案,南婉青饮尽杯盏,取了新一册《徽州志》,懒懒歪去美人榻。空中金符兀自光耀,随随并未现身,南婉青翻了一页又合上,垂眸思量。檀烟袅袅氤氲天蓝釉熏炉,恍如浅淡月白色,秋桂芳馨素来霸道,二香同室,纠缠难解难分。 “到底我还是为了自己。”沉吟良久,南婉青再度开口。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终有一日得道飞升,我也要为自己打算。人道‘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你也知男人情爱不可靠,如今尚有你与我周旋,若是你位列仙班,扬长而去,独留我于方寸之地仰人鼻息至死么?”[2] “我并非乞求你保我一生无虞,当初盟约之誓,只是你赐我美貌,我替你办事。后来你又教授离魂之法,为我点化慧眼,我自知此生无以为报,因而别无奢求。怀胎一事,一者了结我时下困局,二者兴许助你修道,叁者……” “叁者宇文序许诺封地,若是这孩子于你修行无益,我们相机除去。而后请奏于封地修建衣冠冢,待你飞升成仙,我亦有了去处。絮絮叨叨这些话,总而言之,我的确只为了自己。” 她这一生无情无义,无人不算计。 “你以血肉凡胎助我修习禁术,已是违逆天道,必遭劫难。”流逸身影轻若鸿羽,衣袂飘摇,显形荧荧明光之后,随随手一挥勾去召唤符文,“我曾探得你应劫子嗣,多年旧相识,岂能眼睁睁看你涉险。” “如此说来,今时竟是死局了?” 随随道:“这几日我反复占问,你的劫数确是子嗣,却非孕事伤及性命,而是……而是子女阳寿不过叁岁。” “叁岁?”南婉青察觉时日之限,当有内情。 随随点点头:“所谓投胎非是母体怀胎之时便有魂灵入身,婴孩降世叁年方具神识。你助我逆天而行,有我护法无甚大碍,但天道有取舍,你的子女不得魂识,无魂无魄之人至多叁年阳寿。” 南婉青却是一笑:“那更好了,省得我俩动手。” 双九重阳节,礼制大享于明堂,天子持圭祭昊天上帝,并祖宗神位与五方上帝,以告五谷丰熟、六畜兴旺,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凡祭祀之节有六:一曰卜日,二曰斋戒,叁曰陈设,四曰省牲器,五曰奠玉帛、晨祼,六曰进熟、馈食。[3] 大祀前后劳碌叁五日,圣驾晨起出太极宫赴明堂祭天,直至薄暮回銮,次日还需宴飨群臣。宇文序草草用过晚膳,才批了几封紧要的折子已逾亥时,赶来昭阳殿又是叁更天。 莲花铜漏玉露点滴,宫人子时添换净水,窸窸窣窣落下叁刻钟,宇文序一番梳洗,不忘供奉《天王送子图》的香火。鲛绡锦帐层层垂地,影影绰绰是连枝树灯几盏幽光,宇文序放轻脚步行至榻前,正欲抬手挽起红绡帐,大红帐子哗啦掀开,南婉青“哇”地一声,存心作弄人。 宇文序哭笑不得,不知她是生了什么兴致。 倒是渔歌连滚带爬跑了进来,隔着一道帐慢连连叩首:“陛下恕罪,娘娘恕罪……” 南婉青瞧了瞧伏地请罪的侍女,又瞧了瞧安然自若的男子,小手一捶软榻,恨恨道:“无事,退下罢。” “退下罢。”宇文序愈是忍笑,那人拽着鸳鸯绒衾蒙上脸,闷头一躺,不理会人的意思。宇文序少不得打迭精神哄人消气,褪去鞋履上了榻,一手便将半裹的蚕茧圈揽怀中:“下回,下回必定唬一跳……” 话音未尽,宇文序眼前一黑,南婉青兜头盖脸捂上被褥,按着他扑倒床榻。宇文序心知她要强的性子,定不会善罢甘休,锦被围堵面门的瞬息几欲反手回击,他生生压下杀意,由她胡乱摆布。 “还是我赢。”洋洋得意。 宇文序道:“是,娘娘饶命。” “本宫今日高兴,就饶了你。”南婉青拿开香软绒衾,低头浅啄一口。六载千余日,她已摸清此人脾性,宇文序大约不喜规行矩步的女子,恰好她也不是省油的灯,时而冒犯斗气即为调情,南婉青信手拈来。 “谢娘娘恩典。”宇文序抬首一吻唇瓣,搂着人睡下,“何事这般高兴?” 竟有大半夜闹腾的兴致。 “今日午间小憩,我又见了那戴金圈的老妪,”南婉青道,“你猜她说了什么话?” 宇文序心神一凛:“什么话?” “她说我原不该有后,数月祈求供奉,上苍知悉你我诚心,格外开了恩。”南婉青胡说八道,言之凿凿,“我只当是诓骗香火的话,让她瞧一眼孩儿模样。她说天机不可泄露,赠我一枝兰草便推着醒了。” “兰梦之征乃吉兆,你一向有福气。”宇文序心下稍定,生怕南婉青又得了稀奇古怪的梦。他性子刚直憎厌曲意逢迎,却不忍她伤心,先前胡诌已然绞尽脑汁。[4] 南婉青道:“我想着明日请太医来瞧瞧。”月前太医署改一月一请脉,上回看诊为八月既望,迄今二十叁日。 宇文序答了声好,不过顺她心意,未作他想。 “明日公宴宗亲大臣,想必礼数繁多,我自看诊便是。得了话再遣人回禀御前,你安心国事。”南婉青侧了身子,眉眼贴着宇文序颈窝,闷声闷气。 宇文序吻了吻发顶,说道:“岂有如此奔忙,寻不出一分空闲。” “向之……”怀中人蹭着肩颈厮磨,约莫合了意。 宇文序再一吻乌润鬓发:“定是陪着你,不必多心。” 翌日午后,太医署奉旨入宫请脉。宇文序一早前去宣室殿议事,未正二刻即需起驾明堂尽秋祀之礼,趁着午膳的空当御临昭阳殿,因时辰急迫,已换了天子衮服与十二冕旒。 偏殿寂若无人,花甲老翁隔帘切脉,又是满头生汗。一刻钟倏忽而逝,圣驾默然上首,众人皆大气不敢出。郑太医躬身退去堂下,跪地叩首道:“启禀陛下,娘娘脉息稳健,似有盘珠之形,许是信期将至,又、又许是……” “又许是喜脉。” 众人齐齐一惊,饶是彭正兴见惯了大风大浪也禁不住心惊肉跳,他悄悄瞥了眼睛打量天颜喜怒,宇文序正襟危坐,玄衣衮服肃穆端严,玉珠十二旒遮蔽眉宇神色,不怒自威。 “你说……喜脉?”宇文序一怔,沉声缓缓。 “禀、禀陛下,微臣不、不敢断言,”郑太医又一叩首,“滑脉主孕事,亦主月事,更兼痰饮、食滞等症,臣不敢妄下断言,还需日后……” “废物。”郑太医登时住了口,头首伏地,再不敢多话,宇文序少有动气,厉声斥责,“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你虚长若许年岁,竟是喜脉也不知,颠叁倒四掉书袋,只学了搪塞圣听的伎俩?” “陛下明鉴,臣万万不敢,陛下明鉴……” 宇文序听着烦心,张口便欲赐罪革职,左手衣袖一紧一松拉扯数回。转眼看去,南婉青坐起了身子,藕荷纱幔只放下一侧,她不得越出香帐之围,扯扯衣袖,温软玉手摸去男人掌心,柔声劝慰:“陛下息怒,太医署连月精心侍奉,不论功劳也有苦劳。何况事及皇嗣,自该小心为上,御医言辞谨慎,陛下应当嘉奖才是。” 宇文序沉着脸,不为所动。 “陛下……”勾着手掌晃了晃。 宇文序只好开口:“起来罢。” “谢陛下隆恩,谢娘娘隆恩。”郑太医可算抬起头,颤悠悠跪地躬身,不敢站直。 南婉青问道:“依太医之见,本宫并非喜脉?” 郑太医拱手道:“回娘娘话,娘娘脉象圆滑而凤体康健,常理当为喜脉,只是……只是娘娘月事久不至,而女子信期前日亦有滑象,是以难下断言。容微臣旬后再观,应有定论。” “有劳。” “娘娘折煞微臣,”郑太医慌忙一叩,“请陛下、娘娘宽心,微臣必当尽心竭力。” 宇文序道:“此事不得张扬。” 郑太医俯首答是,众宫人亦随之领命。 “你可还记着我昨日的梦?”待医官告退,宇文序亲手扶着人倚去软枕,分明帝王礼衣冕旒厚重繁复,南婉青一身家常衣裙,行动更为自如。 “记得。”宇文序侧坐凤榻,悉心掖紧被角,掌中一双小手不甚暖热,指尖发凉,蹙眉道,“衣裳单薄了些。” 南婉青不以为意,引着粗粝大掌覆上小腹,纤纤素手迭放男子手背,只有一半大小:“想来大约是了。” “但愿如此。”宇文序轻抚几下,心烦意乱,太医之言模棱两可,若是一场空欢喜惹她伤心,不知该哭成什么样。 —————————— 注: [1]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出自《道德经》,原文“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2]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出自唐李商隐《宫辞》。 [3]祭祀相关资料参考《新唐书·礼乐志》。 [4]兰梦之征:比喻妇女怀孕。《左传》记载郑文公妾燕姞梦天使赐兰,生子,取名为兰。 第七十五章喜朝天 乾元六年十月初二,太医署三名医官同入昭阳殿请脉,俱贺宸妃娘娘得喜。 “这是什么道理?为何妊妇忌口螃蟹?”南婉青缠着宇文序混闹,小脸埋入硬实胸膛,一下一下拱着人委屈。 上月廿日郑太医二度入宫看诊,已道是喜脉无疑。小半年朝思暮想,一时如愿以偿,宇文序不似预料中欢喜,只觉恍然如梦。郑太医进言方今时日尚浅,若昭告天下更待次月多人应诊,必定万无一失。宇文序忐忑不安候了十余日,终于尘埃落定。 “向之……”南婉青不依不饶。 宇文序臂弯交环腰肢,御医方才嘱咐未满三月胎象不稳,须当心仔细,这人却闹着吃螃蟹。郁娘回了不许,她便钻来怀里折腾,宇文序说不得又动不得,只两手护着腰后,以免生了闪失。 郁娘道:“螃蟹性寒,平日不宜多食,娘娘如今身怀六甲,更是谨慎。” “我趁热吃便不寒了,向之——”南婉青不肯撒手,宇文序知晓其中利害,沉声应了“不闹”。 南婉青道:“那母螃蟹也是抱卵生崽子的,何尝见它断子绝孙……” “胡言乱语。” 天子愠怒,宫人俯首跪地,南婉青伏身怀中亦止了缠闹,小手揪着男子衣袍,瑟瑟可怜。 “陛下恕罪,娘娘向来喜爱螃蟹,这几月求医问药,膳食又不如意,难免惦记着,一时失言并非有心。”郁娘开口请罪,“终归是奴婢伺候不周,请陛下责罚。” “都起来罢。” 众侍女谢恩起身,怀中人埋首不言语,宇文序一手护着软腰,一手取下肩头柔荑。小巧玉手堪堪一握,宇文序圈入掌心,摩挲轻缓,即是先低了头。南婉青如旧不理踩人,半声不响。 “如今将养身子,日后再吃。”宇文序道。 郁娘接口劝道:“陛下所言极是,娘娘好生养着身子,那阳澄湖如许大,何愁日后没有螃蟹吃?” “谁知你们尚有什么说辞。”南婉青愤愤爬起身,求子之时清汤寡水,有孕又是诸多忌口,她以为甩了包袱,却是前脚狼窝后脚虎穴。宇文序只恐她磕着碰着,小心翼翼搀扶身子,南婉青一把抽开手,大摇大摆坐去美人榻另一头。 稍不合意便耍小性儿,宇文序见怪不怪,免得纵她胡闹,有意冷着不说话,转头问了郁娘:“晚膳单子可拟了?” “才拟好了,正要送来瞧瞧。”郁娘命人取来食单,双手奉上,“请陛下过目。” 打从郑太医定言喜脉,昭阳殿膳食添了许多花样,不复从前青菜白肉满桌的素淡菜式。食单折子列冷碟热菜与点心二十四道,有樱桃肉、奶房玉蕊羹、御制石花鱼镟子这几样南婉青爱吃的,宇文序前后扫一眼,未有忌口吃食,便合上单子交还侍女,吩咐道:“立冬将近,添一样热锅。” 郁娘福身应是。 南婉青耳听两人一唱一和,冷着脸,心中嗤笑一声,又听宇文序道:“用凉州新进的羊羔,朕已命人送来。” 郁娘再一福身:“谢陛下恩典。” 凉州与京师远隔千里,历年纳贡不外乎马匹毛皮等物,绝无吃食,而今亦非年节献礼的时候。 宇文序差遣妥当,那人在一旁拨弄香囊穗子,睫羽低垂,惯例生闷气的冷傲模样。温厚大掌摸来手背,五指合拢,南婉青作势躲开,宇文序使了力气紧紧攥着,未能抽出。 宇文序道:“过会儿去议事,晚些再来用膳。” “恭送陛下。”眼睛也不抬一抬。 倘若一走了之,恐怕又是闹上三五天,宇文序略略偏了身子,携起素手:“近前来。” 南婉青不情不愿坐近些许,腰杆端正挺直,泾渭分明。 “你要的我岂有不给你。”宇文序只得哄道,南婉青撇着脸不应声。 “虾蟹寒凉,身子如何受得,不闹了。” 南婉青这才倚去怀中:“我吃不得,你也不许吃。” 当真是小孩儿脾气,宇文序无所谓吃食,抬手摸了摸雪软香腮,应了声“好”。 “启禀陛下,启禀娘娘,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的凤驾正往昭阳殿来了。”渔歌入内回禀。 昭阳殿朱红大门长年紧闭,唯有御辇驾临方且暂开。今日太后与皇后一同造访,正门乌泱泱候着一众接驾的宫人,南婉青亦随宇文序前来迎待。 “太后娘娘到——” “皇后娘娘到——” “恭迎太后娘娘,恭迎皇后娘娘。”昭阳殿众人跪地参拜。 来人一前一后下了辇轿,俱是华冠盛装,宇文序拱手道了“儿臣参见母后”,南婉青弯身见礼,难得规规矩矩低眉屈膝。 “免礼免礼,陛下大喜,大喜呀!”成太后扶着皇后款款行来,喜笑颜开,“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盼来了。” 宇文序尽了礼便托着南婉青起身,秋末冬初寒气渐凛,南婉青披了一领雀梅色莲蓬衣,婷婷袅袅宛若芰荷风举,不忘谢恩:“谢太后娘娘。” 这礼行也行了,何必再做好人说什么“免礼”。南婉青心下可笑,面上礼数周全,挑不出一分错处。 “妾身参见陛下,陛下万安。”皇后搀扶成太后近前,行礼问安。 宇文序微微颔首致意,便听成太后问道:“几个月了?” 南婉青道:“回太后娘娘,两月多了。”从前二人针锋相对,皆因成太后看不惯昭阳殿独宠后宫,碰了面明里暗里极尽挖苦之能事。南婉青起先不放在心上,由她碎嘴,某日宫宴她照旧挑刺,南婉青顺口回了一句,成太后气红了脖子,支支吾吾语无伦次,如同满地跳脚却无从下口的竖毛斗鸡,听说回宫吃了小半月败火药。南婉青见着有趣,自此时常呛声回嘴,只为赏玩她气急败坏的恼样。现下成太后言语和善,南婉青亦是客客气气,这情形倒似生人头一回相见,君姑新妇上慈下孝。 成太后道:“前三月最是当心,眼下又将入冬,好生保养。” “是。”南婉青应道。 昭阳殿平素不须人情往来,正殿俨如虚设,仅是宫娥日日洒扫踏足。上首主位一张红漆描金大椅,横长三尺,金羽鸾凤纷飞九天,通体瑰霞流彩,下首左右各四把紫檀玫瑰椅,间以奉茶小几。宇文序亲自搀着成太后入上座,本朝奉右为尊,圣驾落座右席之首,皇后落座左席之首,南婉青落座右席之次。 “近来用膳可有胃口?”成太后问道。 南婉青方欲起身回话,成太后道了“不必拘礼”,南婉青敛眉颔首,答道:“尚可。” 成太后又问:“夜里睡着可还安稳?” “尚可。” 成太后再问:“如今吃着什么药?” “不吃了。” “……” “……” 一时鸦雀无声,郁娘心里干着急,才欲出言请罪细说首尾,已有人张口回话。 “回母后,宸妃如今一日三食,吃着都香甜,太医道是月份浅故未有害喜之症,且人身各异,不必太过畏惮忧心。入夜常是二更歇息,辰时起身,睡得沉,少有不寐发梦,再是午间小憩,约莫半个时辰。先前调养多月,身子大好,丸药渐渐停了,只吃着些燕窝、银耳的温补汤羹。”宇文序道。 “如此甚好。”成太后听着闷葫芦似的人一气说了半晌的话,巨细靡遗,甚于此前央求请来灵山寺观音的说辞,知子莫若母,又喜又叹,“素日对自个儿有这一半上心,哀家也就放心了。” 宇文序道:“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万寿宫还有一匣子暹罗上贡的血燕,比平常的好,过会子差人送来。”成太后道。 南婉青起身还礼:“谢太后娘娘。” “坐着罢,”成太后摆摆手命人坐下,侧首道,“你,去罢。”小宫女得了话,捧着一方紫檀鎏金镶八宝盒,双手奉去南婉青跟前,成太后道:“当年哀家头回有喜,先帝命人打了一对竹节金镯,讨一个竹报平安的好意头。如今哀家转赠于你,愿你平平安安诞下龙裔,为大齐开枝散叶。”小宫女甫一站定便启了盒子,赤金镯节节匀称,各段相接处错落錾刻新生竹叶,衬着大红缎子更是富丽喜庆。 南婉青颔首谢恩。 “本宫亦备了薄礼,还望宸妃妹妹不嫌弃。”皇后含笑道,宫人应声送去一只剔犀匣子,“这红木三镶如意乃本宫陪嫁,上头嵌了白玉婴戏,贺妹妹螽斯衍庆,事事如意。”去岁赏花宴一见二人再未碰面,短短一年恍惚沧海桑田,生死零落,温和笑靥端庄如旧,容颜消瘦清减。 南婉青起身谢恩:“谢皇后娘娘。” “皇后有心了。”成太后赞道,“方才哀家命人往清宁宫报喜,听闻皇后还备下炙羊肉为皇帝道贺,羊肉甘热补血正宜天冷时节,又宜下酒,最合今日喜气。” 宇文序只道:“儿臣传了晚膳单子,想必膳房已得了令。” 满堂和乐顿时暗流涌动,众宫人提心吊胆唯恐祸有殃及。南婉青事不关己,瞧着对座多宝格的牙雕麒麟碍眼,盘算换一尊金貔貅。皇后半低头,神色不明。 成太后悻悻一笑:“也好,一饮一食来之不易,皇帝乃民之君父,以身作则方可教化万民。”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有礼有节,毕恭毕敬。 众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多是成太后发问宇文序作答,南婉青不时吱一两声。说着说着提及西阁佛堂,前时成太后求得金身便送来昭阳殿,未能拜谒香火,目下天从人意合宜还愿,宇文序命宫人备齐香烛,扶着成太后前往佛堂。他本是坐于右席之首,却绕了半圈搀上左臂,南婉青记着尊卑次序只想跟在这一家子后头,郁娘见状一推胳膊,南婉青踉跄半步碰上成太后右手,只得硬着头皮搀扶引路。 成太后瞥见一双白净纤柔的手搭上臂弯,细细的腕子骨节凸显,如寒冬雪枝一般弱不禁风,不由说了一嘴:“太瘦了。” “……”南婉青早有预料,凑近这些个后宅老妇的眼皮子,便等着听一顿上至祖宗十八代下至脚指头缝儿的教训。 “青青体骨纤细,看着较旁人瘦弱一些。”宇文序道。 往常问三句不见得吱一声,何况分辩原由。成太后移开眼睛端详亲儿面容,终究长叹一气,无奈摇首:“你呀……罢了。” 西阁佛堂由明德寺法师布置,成太后第一眼便赞不绝口,传令宫人赏赐,她携皇后各进了三炷香,礼罢问道:“如今何以供奉?” 南婉青答道:“早起供香。” “日日跪经太过劳累,如今已有了身子,儿臣求问相国寺,道是不断香火即可。”宇文序道。 “忙什么,”成太后一声嗔怪,“哀家岂是那豺狼虎豹,能吃了她去?”心下叹着儿大不由娘,嘱咐道:“香火不断是应当的,咱们有诚心,早晚侍奉,讲究个有始有终。” 二人一齐应下。 “唠唠叨叨招人烦,哀家也不在这儿讨嫌了。皇后,”成太后唤道,“回去罢。”缄默女子福身答是,自步出正殿她便落于身后,不声不响,亦步亦趋。领了成太后的吩咐,皇后即命宫人打点步辇,摆驾万寿宫。 “你们不必远送,好生歇着。”妇人枯皱手掌轻拍宇文序手背,依依不舍,成太后停下步子瞧了身后人一眼,皇后连忙上前搀扶。 “儿臣恭送母后。” “妾身恭送太后娘娘。” 成太后道:“回去歇着罢。” “妾身告退。”皇后向宇文序匆匆一礼,余光只见层迭衣袖与藏青袍裾的半身威仪,男子大掌勾起身侧纤白小手,十指紧扣,她愈发低了头,簇着成太后凤驾离去。 第七十六章蟹膏肥 帝王盛宠已极,又身怀龙嗣,六宫皆知昭阳殿风头无两,如日中天。昭阳殿宫人亦知天家爱重,更是谨小慎微,寸步不离,生怕出了差池。南婉青再不能屏退左右,三步之内必定守着一个人,仅是寝殿歇息方可掩下帘帐自处。原先还恼着进出的神图午觉歇在外头,两害相权,倒不若躲回象牙雕花榻偷闲逍遥。 “唤桐儿拣一册话本子来,要昨儿才到的。”南婉青半歪枕榻吩咐道。 渔歌散下一扇红绡帷幔,想来南婉青方用了午膳未有困乏,听一阵话本解闷,点头答应,放了纱幔便传话去。 南婉青唤桐儿取话本只是遮人耳目,方今虽有行孕忌口,膳食零嘴比之从前宽裕良多,不必桐儿再偷摸着送东西来。床头斗柜藏着吃剩的、未吃的蜜饯肉脯盒子,挑个时日清一清,免得搁置久了霉烂招虫。 “参见娘娘。”桐儿两手抱着话本屈身见礼,渔歌随从身后。 “你先下去罢。”南婉青瞧了一眼渔歌,招招手命桐儿近前。 “是。”渔歌不曾起疑,轻手轻脚退去帘外候命,留了神打理红帐透光的缝隙,严严实实才放心。 南婉青尚未交代差事,却见桐儿撂下话本子,一手一个从袖管子里掏出两只红彤彤的螃蟹来,如她手掌大小,依稀可见热气蒸腾。 “你……”南婉青看呆了眼。 桐儿食指比上唇瓣,低低“嘘”一声,瞧了瞧身后帘帐,摇摇头。 南婉青连连点头。 簇新话本上书《兰花梦》题名,桐儿跪去榻前翻开第一回,柔声道:“词曰:男子赋形最浊,女儿得气偏清。红闺佳丽秉纯阴,秀气多教占尽……”一行念着,一行取了素帕铺展锦榻,又解下香囊荷包拿出小剪子、小勺子等物,割断草绳拆起了蟹腿蟹身。桐儿早前不识虾蟹,入宫后领了昭阳殿的差事,得知南婉青喜食螃蟹,手上练得分蟹剥虾的灵活指头,动作利落,肉也干净。[1] “宝珠生时,松公梦人送他一枝兰花,只道是个儿子,逢人夸张,谁知生下来是个女儿。那年松公又是四十大庆,他就将错就错,告诉人生了儿子……”桐儿撬开背甲,一块热腾腾的蟹膏粘附其上,她仔细挑出蟹胃,再将膏肪与碎肉放回背甲小碗之中,接着一条一条掰开蟹腿。桐儿使得巧劲儿,不须剪子划开腿子壳,只在一节前后各掐一道,前者截断后者壳断肉未断,轻轻拉扯便可拽下一整条肉腿。 橘红背甲仰翻而置,似玛瑙小碗堆了满满的蟹膏蟹腿,软肥流脂,桐儿次第剔除蟹脐、蟹腮、蟹心、蟹肠,一块大肉添入背甲之中,余温尤热。南婉青早已拾起小勺恭候多时,才下了手,桐儿指一指小葫芦瓶,南婉青不知何故,半信半疑拔了塞子,水声摇晃,竟是混了姜汁的酱料。 “当真没有白疼你。”南婉青只以气音言语。 话本正念到“恩科还要会试,遮人耳目。你的心事,我也知道”,后八字桐儿稍些加重声量,二人相视一笑,皆是喜上眉梢。 南婉青心知这螃蟹吃了上顿没下顿,不敢大快朵颐,一口一口细细抿着,蟹膏裹着蟹肉滋味极鲜,加以姜汁赤酱消解腥气,满口鲜香甘美,恨不能吞下舌头去。桐儿却紧着时辰拆解蟹肉,只怕南婉青久等,不一会儿又剥好了另一只,南婉青慢慢悠悠才吃了半碗。 “如今同墨卿来约宝珠,一齐去会试。不知宝珠去是不去,且看下回分解。”桐儿拭净双手,恰好念完第一回,她翻过书页顺势念下去,南婉青道了“且住”。 读书乃是为了遮蔽蟹壳断裂之响,目下一切停当,南婉青亦心不在此,无须白费唾沫。 “那柜子你可记着打理。”南婉青道。 桐儿心领神会:“明白。” 南婉青吃尽了一只便去拿另一只,蟹肉嫩滑,蟹膏油润,入口温热绵密,不愧人间古今至味。桐儿得了吩咐合起话本,螃蟹碎壳横斜素帕,红白纷然,她举着一只手指东拨一段,西拨一节,分出若干小堆。 南婉青忽而问道:“胳膊可是烫得厉害?” 一回书念下来二三千字,这螃蟹余温未散,冷热宜口,必是才出锅便揣进了袖子。 桐儿低头清点蟹壳,悄声道:“不打紧,隔着里衣不大烫的。” “给我瞧瞧。”南婉青去捉女孩儿手腕,桐儿“嗳呀”一下躲开,手上攥着几节赤红壳子,说道:“娘娘瞧一瞧这个。” 数堆蟹壳各有长短,她将两只细腿壳子塞入两段粗壳之间,得两长两短四条,又挑出一对蟹钳为足,竖插长条蟹腿,再于腿根相交处插了半只吃尽的背甲,添上蟹脐与短条蟹腿,桐儿喜道:“好了!” “这是……”南婉青又看呆了眼。 双腿直立,双手如钩,身披红甲凶神恶煞,活脱脱一只人模人样的螃蟹。 “是蟹将!”桐儿越发得意,“去年瞧《哪吒闹海》的皮影儿,那蟹将便是这般有手有脚的模样。” “有趣有趣。”南婉青恍然大悟,啧啧称奇,伸手拿来眼下细看。威风蟹将俶尔四分五裂,噼里啪啦散了满床。原是蟹壳仅以填插成形,不甚牢固,平稳直立已是稀奇,等闲不可挪移。南婉青手中孤零零半只背甲,她看了看床榻碎壳,再看了看桐儿,赧颜讪讪。 “不打紧,接上去就好了。”纷纷绯白洒落,少许越出素帕一劲滚滑,桐儿赶忙跪直身收捡宝榻蟹壳,南婉青快手按住小腕子,掀了衣袖查验伤势。少女手肘烫了两三块嫩红印子,好在未鼓起燎泡。 “再不可这般莽撞。”眉如春山蹙聚,言辞隐有斥责之意。 桐儿却不觉委屈,双靥含了笑意,乖顺应下。 南婉青道:“有一盒子白玉膏,治烫伤最好不过,大抵放在妆奁的烧蓝盒子……” “祖宗诶,可了不得!”渔歌挽起帘子一角,吓白了脸。龙凤榻前垂落两道帷幔,宫人候命第二道帘帐之外,渔歌本是坐着小凳打络子,迷迷糊糊飘来一阵肉酱香气,她当是午间用饭衣裳沾了气味,那络子缠上了不好撂开,便等着收了线尾再去请辞更衣。不料一脚踏进外间纱幔,鱼肉之气芳鲜扑鼻,愈近一步愈是酱香浓郁。渔歌摸不着头脑,偷摸撇开里间纱幔,但见南婉青牵着桐儿说话,枕边零零碎碎的螃蟹壳,粉身碎骨,红得扎人眼目。 “不识好歹的东西!若有个……”渔歌扬手敲上桐儿脑袋,又气又急,“你拿几条命赔罪?” 桐儿吃痛一声跌坐在地,揉着头不敢答话。 “不忙,”南婉青笑道,拈了勺子吃起蟹肉来,“我便说这螃蟹是你孝敬的,左右你犯过案,有六七分可信,大家疑不到她头上去。” 渔歌涨红了脸,两腿噗通跪下,重重嗑了一个响头:“娘娘若是看得上这条贱命,今儿我便一头撞死了!” “渔歌姐姐……”桐儿十一二的年纪,不知妇人行孕凶险,亦不知渔歌为何如此激愤,惶惶栗栗正跪榻前,一并伏地叩首。 南婉青道:“起来罢,我说着玩儿的。”桐儿应声直起腰杆子,眼见渔歌仍是屈身伏拜,转眼看向枕榻之人,南婉青点点头,桐儿便搀起渔歌臂膀,二人皆站直了身子。 南婉青吃尽满壳凝膏玉肉,意犹未尽,以防渔歌漏了嘴,空口应承一番:“只这一回,日后不吃了。” “我也不敢了。”桐儿道,“渔歌姐姐,你的我记着呢,有一屉子温在炉上,我叫水芝看着火,你去尝一尝。” 渔歌恨恨一跺脚:“来年清明给我留炷香罢!” 天子御辇戌正时分驾临昭阳殿,照理宸妃初有孕不便侍寝,圣驾合该去往别处宫室。成太后日日盼着宇文序召幸嫔妃,好为皇家蕃息香火,多子多福。一连等了半个月,宫人夜夜回禀俱是昭阳殿,成太后气不过,命人搬了一盆石榴送去宣室殿,那人回宫复命道是陛下已受礼,政事繁忙不得亲身谢恩,留待日后拜见。成太后以为今夜宇文序当传召新人,再不济亦是歇在宣室殿,如此她便可挑选美人自荐枕席。算盘才打了一会儿,又听人禀告龙舆如常摆驾昭阳殿,成太后气得七窍生烟,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那小骚狐狸究竟使了什么本事与手段,她的幺儿打小看到大最不识男女之情,竟由她迷成这副如痴如醉的德性。 九曲环香敬供佛案,酥灯长明,观音慈眉垂垂,似不忍见世人大喜大悲,宇文序先奉了西阁神像方往汤池沐浴。郁娘守在寝殿门口,点检《送子图》香案陈设,宇文序更衣入殿,照常献香尽礼,礼罢即听郁娘回禀南婉青今日寝食动向。 “得了什么好书?”宇文序越过层云幔帐行来枕榻,南婉青双手执卷,直直挺起腰背,冷色肃然,庄重胜于《李太白文集》,不复平日歪懒着身瞧乐子的模样。 南婉青手上正是《兰花梦》,读至“宝珠一味的承顺,到了一刻千金的时刻,文卿才有点笑答”,窝了满肚子火,耳听宇文序言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张口便是:“男人没一个好东西!”[2] 宇文序也曾听闻陈世美、李甲之名,又听南婉青细说元稹浪荡之行,她翻阅话本常常臧否人物,宇文序并未想去自己身上,倒是忧心她气坏了身子,该说些什么话讨人欢心。[3] 床榻一对鸳鸯八角缂丝枕,杏色平湖,丛生芙蓉翠盖,两只鸳鸯一左一右比翼双飞,宇文序言辞未决,只动手将外头的鸳枕移近南婉青身侧。一节细管子骨碌碌滚转软褥,似红似白,落入榻沿狭缝之中,宇文序捡来细看,竟是半条蟹腿。 南婉青读罢此回心神稍定,宇文序良久无言,莫不是快语冒犯。她速速想了添补转圜的话,一抬杏眸,玄衣男子长身玉立,指头捏着通红蟹腿来回打量,面色缓缓凝重。 糟了,是那碎裂四散的蟹将…… 宇文序看了南婉青一眼,当即回身下令。 “向之——”南婉青急忙丢了书册,一手抓上宇文序衣袍。丝绸寝衣柔滑如水,玉指拽紧身后薄衫裾角,宇文序闷声止步。初冬寂夜,长袍外衫微有松柏凉意,南婉青拽着衣角缩缩蹑蹑挪去榻边,宇文序一语未发,不知怀怒几许,她放了裳裾勾起衣袂,扯一扯,轩昂背影矗立千秋鹤雪,寒山不动。 “向之……”细白藕臂环绕男子腰间,南婉青贴上宽厚脊背,半搂半拽将人拖回锦榻。宇文序不得已踉跄坐定,她便抱着精壮腰身紧紧贴来,小脸轻蹭肩背脊梁,勾缠浪引,最是千娇百媚。 —————————— 注: [1]《兰花梦》:全名《兰花梦奇传》,清代白话长篇世情小说,作者吟梅山人。本书打破才子佳人大团圆的陈旧俗套,真实地描写了封建贵族家庭的婚姻悲剧。女主人公松宝珠出身书香门第,自幼被家里当男儿养,五岁从先生受业,十三岁乡试中魁,十五岁中进士点探花,十六岁因奏对出色升为河南道监察御史,旋升左副都御史。因被同科状元许文卿识破女子真相,被迫订婚。此时福建海盗猖獗,宝珠上破敌奇策,于是钦加兵部侍郎、经略大臣。十七岁挂帅出征,十八岁平定南疆,授太子太保,名扬海内。皇上恩准恢复女妆,封升平公主,赐婚许氏。婚后宝珠竟受丈夫虐待,十九岁含恨而死。小说暴露了夫权主义对妇女的摧残和蹂躏,客观上批判了男尊女卑、夫为妻纲的封建伦理纲常。引用文段出自第一回,后同。 [2]宝珠一味……才有点笑答:出自《兰花梦奇传》第五十四回。 [3]陈世美:中国古典小说经典形象,最早出自明代小说《增像包龙图判百家公案》,其故事在清人小说《续七侠五义》中得以完善定版,并影响传统戏曲《秦香莲》(又名《铡美案》)的创作。陈世美中状元后赐婚驸马,其妻秦香莲上京寻夫,他非但不相认还痛下杀手,最终被包拯送上龙头铡。 李甲:是明代冯梦龙所着《警世通言·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男主人公,李甲为妓女杜十娘赎身,许诺此生长相厮守,而后又将她卖给富商。 元稹浪荡之行:见本文第四十八章。 第七十七章怨迁莺 南婉青猫儿讨食似的蹭了小半日,宇文序闇默端坐,久久无动于衷。她晓得男人珍重子嗣,唯恐老某家断了香火,辱没祖宗门楣,铆着劲生儿子,好让这一两个字流传千秋万代。南婉青心内不齿,却免不得做小伏低:“如今不也是好好的,若是不放心,明日请御医瞧一瞧。” 宇文序不答话。 南婉青道:“莫非这孩子出了什么差错,我也不必活了……” “你是存心气我。” “我再不吃就是了。”南婉青撒了手,使着性子捣鼓丝绒罗衾,呼呼啦啦的响动,蒙头一躺,侧卧向里。 时至二更天,永巷咣咣两声长梆子,酬和朔风杳渺。 宇文序动身离榻,命上夜侍女唤来郁娘,沉璧满腹狐疑而不敢问,领命传唤。 “奴婢参见陛下,陛下万安。”圣上从未深夜传召掌事,郁娘已知此行祸端,恭谨伏地叩首,沉璧亦拜了大礼,诚惶诚恐。 宇文序未许宫娥免礼,只将那半条蟹腿壳子扔去郁娘眼前:“你瞧瞧这是何物。” 半百妇人俯身栽绒花毯,头首离地三寸,枝叶金线历历可见,一节朱红短条跃入宝蓝毡毯,滚一滚又成了雪白。郁娘拾起参详,大惊失色:“这、这……陛下恕罪!”郁娘又一叩首。 “昭阳殿宫人玩忽奉事,年节前俸禄就不必领了。”天子金口治罪。 “谢陛下开恩,谢陛下开恩。”郁娘玲珑心肠,弹指间便有了说辞,“娘娘大喜,昭阳殿上下理应捐资灵山寺,为娘娘积善还愿。” 好端端的克扣年底两月例银,沉璧始终伏身不明因由,仍旧磕头谢恩:“谢陛下恩典。” 宇文序又道:“下人没规矩,总掌事合该管教。” 郁娘忙不迭应诺:“是,奴婢知罪,奴婢谨记陛下训示。” 南婉青蜷曲云缎被褥,悔之莫及,打从宇文序召来郁娘即知凶多吉少。他此番发落下了狠手,郁娘铁定使尽浑身解数寻根究底,桐儿这毛丫头准是躲不过…… “退下罢。” 万人之上言定生杀,数语寥寥亦如雷霆鸣声天远,余威低沉近怒。他身量高,脚底步伐却轻,三两步落座金玉宝榻,南婉青只觉身下温软床席一沉,又听抖弄铺盖的声响,宇文序取来另一方簇新锦被,自顾自躺卧安枕。 他当真动了气。 二人各居床榻一端,长夜漫漫,心事迥异。孟冬寒气愈凛,过几日方是烧地龙的时候,南婉青手脚发凉,迷迷蒙蒙睡不安稳。宇文序入眠浅,每每翻身辗转即有察觉,狠下心忍着不闻不问,南婉青亦怄着气不肯服软亲近。 “娘娘,已过了辰时,该起身了……”沉璧唤道。 更漏二十九刻,沉香烟冷,残梦醒转枕榻已空,宇文序一早起身上朝,悄无声息。南婉青未得良策,恰是眼不见心不烦,传命宫娥盥洗梳妆。约莫众人均领了停俸两月的罚,一个二个强作欢欣,更显愁云惨淡。郁娘事事亲力亲为,又是奉茶又是更衣,好似漏瞧了一眼南婉青便惹出触怒天颜的祸患。 “这是做什么?”应付两处进香跪拜,南婉青扶着郁娘过去东阁用膳,殿宇楼阁三五仆婢结队来往,进进出出,双手大多捧着起居用物,还有几个小太监搬出库房的红漆大箱子,哼哧哼哧抬上阶廊。 郁娘道:“陛下的旨意,请娘娘迁居宣室殿。” 信步悠闲,款款踏行游廊石砖,闻言蓦然一滞,南婉青惊疑不定:“宣室殿?” “正是宣室殿。”郁娘道,“奴婢手脚笨,侍奉不周,陛下爱重娘娘,不忍见娘娘受委屈。” 迁居宣室殿? 南婉青冷冷一笑,郁娘赔着笑,恭顺垂首,她起初打算用了早膳再作回禀,时下大庭广众人多眼杂,若是这祖宗出言抗旨,近几日有的闹了。南婉青不置一词,莲步轻移绰约如故,虽未谢恩,好歹未曾厉声回绝,众人松了一口气。 宫中用膳依品级各有定例,皇帝与太后为四十八道,皇后减半,四妃再减半,九嫔十道,婕妤八道,美人及下不可僭于六道。南婉青素来不守规矩,平居摆饭多为十八之数,妃位额定十二道唯早膳遵从。今日有热锅一品、热菜三品、蒸食四品、粥二品、点心二品,南婉青无心膳食,入内先扫了一眼侍奉宫人,未见桐儿身影。 珍馐佳肴食之无味,南婉青略用几口便停了筷,命郁娘唤桐儿前来,郁娘稍许迟疑,福身答了“是”。 “昨儿新的话本子放了何处?”南婉青问道。 “回娘娘的话,娘娘寝殿里留着二册,其余放去楼上了。”桐儿衣容齐整,口齿也清楚,只是眼圈微微泛红,不似挨了重罚的行迹。 南婉青道:“你领着人仔细点一点,再拿些我常看的老册子,过会儿搬去宣室殿。” “奴婢遵命。”桐儿福一福身,领了差事并未告退,不时瞧一眼郁娘神色。 南婉青视若无睹,既未询问亦未催促,慈蔼妇人舀起一勺热汤,添进金錾花玉碗,口吻轻柔:“娘娘的吩咐好生操办,快去罢。” 桐儿低头答应一句,犹疑退下。 南婉青用过饭便歇在东阁赶围棋,才与侍女掷了三四盘,郁娘看着外头薄云暖阳,天气晴好,劝言时宜摆驾宣室殿。她早早命侍人张罗步辇,只须南婉青一点头,南婉青自是不愿过早动身,心下顾忌桐儿,旁敲侧击道:“不知那话本子可收拾了。” 郁娘道:“娘娘若是惦记着,不妨再多等等,桐儿打点好了与娘娘一道去。” “也好,”南婉青颔首答允,“她好了便去罢。” 早间宇文序口谕迁宫,末了叮嘱倘若不愿待他言说,切不可引人动怒。郁娘亦知南婉青无法无天的性子,抗旨不遵可谓家常便饭,怎料这事轻轻快快竟成了,不由暗自念了声佛。 太极宫以含元殿为腹心分界外朝内宫,含元殿即朔日望日群臣朝会之地,其后宣室殿方为宇文序常日主政起居之处。宣室殿又分前后二殿,中隔紫宸门,前殿主政,后殿起居,因着后殿并无殿名大字匾文,宫人借正堂“合德合明”的横额尊称德明堂。 “奴婢参见宸妃娘娘,愿娘娘吉庆安康,多福多寿。” 朱红凤辇上悬一架避风通幔,软纱边角间寸压着指头大的珍珠流苏,内侍八人稳步而来,帐底垂珠琤琮。德明堂宫人已得了消息,俱出殿外候驾,不待宸妃辇轿落地,齐齐大礼恭迎。 “起来罢。”南婉青迤迤然下了凤辇,纤手轻搭郁娘臂腕。 众人齐声谢恩,领头妇人上前再度见礼:“奴婢宣室殿掌事宫女墨筠,参见宸妃娘娘。” 南婉青道:“姑姑不必多礼。” “谢娘娘恩典。”二人曾有多回照面,彼此相识,墨筠同郁娘年岁相仿,皆为久居深宫的老历书,行事平和周全,“请娘娘移驾内殿。”墨筠侧身引路:“陛下一早传令整饬德明堂,道是娘娘不日便来长住养胎,必要按着娘娘喜好摆置。请娘娘恕奴婢愚钝,尚未收拾齐全。” “姑姑言重了。”南婉青顺口奉承。 正堂描金黑漆匾额上书“合德合明”四个大字,言出《易经》乾卦之《文言》“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后句即是“与四时合其序”。题匾之下为一幅《万壑松风图》,并一左一右两尊主坐,四只小多宝格对半正侧安放,陈列金银玉器及象牙、犀角等物。墨筠先领着南婉青去了东阁,德明堂东阁宽绰胜于昭阳殿,然不比昭阳殿高延二层,阁中此前已有一张美人榻,宫娥铺上紫貂褥子,又添了几个暄和丝枕。 “陛下吩咐今日便开火道烧地龙,方才已放了薪炭进去,想来一时半刻不得暖身。奴婢备了熏笼与汤婆子,若是娘娘手脚凉,可命人取来。”墨筠一行说着,一行从侍女手中端下茶水点心。 南婉青斜歪软榻道了“不必”。 墨筠含笑点头:“寝殿与西阁……” “这些事你同郁娘商议着办,无须句句问我。”南婉青指一指东墙书架子,“当中两三行料理干净,我的物件儿须得安置。”墨筠一愣神,旋即答是,差遣德明堂宫人收检书册,桐儿带着抬箱箧的内侍候在一旁,预备接手打理。 “桐儿,取宝珠那册子来。”南婉青记挂昨夜匆忙撇开的《兰花梦》,那心眼比马眼小的狗状元许文卿必定憋着坏水,不知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松宝珠也是个棒槌,要文名有探花,要武略有军功,不学着武皇养一溜年轻貌美的男宠,自个儿上赶着寻个活祖宗,床笫之欢迎合讨好由他尽兴,白日里还须经受碎嘴拳脚,早一巴掌打得贱男人鼻青脸肿便消停了。 “是。”桐儿福身应从,即命侍人开箱取书。 墨筠与郁娘相望一眼,皆低了头,墨筠开口道:“娘娘路途劳顿,好生歇着。奴婢请郁姑姑参详内殿陈设,娘娘若有吩咐可使唤丹英。” “奴婢丹英,叩见宸妃娘娘。”一名茜色衣衫的侍女跪地磕头。 南婉青摆摆手即为知晓。 东阁里外留下十余人伺候,阁中有沉璧、丹英、桐儿及清整书架的数名内侍,墨筠同郁娘安了心,一并告退。桐儿瞧着人走了,磨磨蹭蹭才捧来话本子。 “可难为你了?”二人相隔咫尺,话本子入手,南婉青窃窃低语。桐儿摇摇头,霎时红了眼睛,哽咽道:“渔歌姐姐替我顶了错……” “渔歌?”南婉青心中一紧,难怪一早上不见那跳猴儿的身影。 “郁姑姑收了她大宫女的印信,还罚、罚她倒夜壶去了。”桐儿滴下两行泪,强忍啜泣声,“娘娘,救救渔歌姐姐……” 郁娘步随墨筠瞧了一圈宫室装点,大体毋庸变动,只举了两样要紧事,一为西阁佛堂,昭阳殿神图神像已由法师请下,午后护送宣室殿,二为膳房厨娘,南婉青口味偏好不惯外人掌勺,而今有了身孕更是刁钻。墨筠一一记下,即刻打发婢女清扫西阁明间,方欲商讨膳房之事,两个小丫头前后脚凑了一块传话,一人道是宸妃娘娘唤郁姑姑,一人道是昭阳殿抬过十几个大箱子来了。 “什物箱子有我照看,郁姑姑快去罢。”墨筠笑请郁娘进前回话,轻重缓急众人心知肚明,郁娘千恩万谢致了意,临走仍念叨着“去去就来”。 “陛下赏的那副翡翠石磨的叶子牌,你可命人收拾了?”南婉青问道。 慵懒美人倚身貂绒软榻,柳腰玉骨楚楚婀娜,素手捧书翻阅,随口一问,似是心不在焉。郁娘眼瞧跽跪捶腿的桐儿,少女背过身,两个小拳头一落一放,便猜了个大概,答道:“回娘娘,棋盘骰子未及打点,这东西平日是渔歌看着,她犯了事,早晨领罚去了。” 南婉青道:“她犯事我不管,只不许误了我的玩意儿,罚也罚了,想必她已得了教训,收拾收拾便过来罢。” 郁娘不则声,东墙书架皆为圣人经典,锦绫函套缕金织银,品相精工而考究,混入数行靛青书册,内侍拾掇齐备业已退避,仅有沉璧、丹英二人立于帘下听候差遣,莫不敛气垂首。 第七十八章诉衷情 “沉璧,茶水晾长了,打一壶新茶,再取个小炉子来。”郁娘道。 沉璧会意,忙答了是上前执壶,转身向丹英道:“丹英姐姐,茶房在何处?” 丹英自然有眼力见儿:“不敢当,请沉璧姑娘随我来。”二人一齐福身告退。 “昭阳殿上下无缘无故罚了两月俸禄,对外只说为娘娘积善积福,个中是何缘由,那烧蒸笼的,料理秽物的,都长了眼睛。”郁娘道,只见桐儿手下起落迟了一拍,南婉青倒是面无所动,“若是轻巧揭过,一众人受了委屈如何生怨,如何记恨,娘娘可曾为她想着?何况此事陛下亲自过问,正是气头上,娘娘又召她来宣室殿,火上浇油碍了眼,是死是活,却不如留在昭阳殿。” 郁娘语重心长:“后宫恩宠仰仗一人心意,触怒圣上,何来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娘娘果真心疼她,凡事收敛些,切莫由着性子胡闹。” 醉翁之意不在酒,南婉青如何听不出弦外之音。 “姑姑一心惦念陛下,本宫也不忍误了你的前程,只好留姑姑侍奉宣室殿。日后飞黄腾达,还请姑姑莫忘引荐的情分,多多美言几句。” “娘娘……”郁娘变了脸色,扑通跪下,“奴婢所思所言都是为着娘娘,绝无二心,请娘娘明鉴。” 桐儿心乱如麻,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硬着头皮捶腿。 南婉青道:“本宫从来是这句话,她犯了何事本宫不管,你作何处置本宫也不管,可若耽误本宫抹牌的兴致,你俩一并卷了铺盖细软,滚出太极宫。” 郁娘自知失言,伏跪一叩首,心有余悸:“是,奴婢知罪,请娘娘恕罪。” 渔歌来时一身素净衣裙,昔日珠翠盈头的娇俏仕女只有双丫髻上两只小银钿,乌亮长发拧成滚圆的丸髻,黑鸦鸦如云团一般,只怕那薄薄的银花片子压不住。她平素喜好穿红着绿,现今竟连未尝离身的芙蓉细玉镯也拔了下来,从头到脚灰蒙蒙,好不落魄凄楚。 “渔歌姐姐……”桐儿扑进渔歌怀里便是哭。 郁娘等人借着点检器物的由头退了身,东阁唯余主仆三人说些体己话。渔歌拿袖子给她擦了泪,言谈豁达:“你既叫我一声姐姐,岂能让你白叫了去。” 南婉青举着话本子捂住口鼻,笑道:“你闻闻她手上可臭。” 渔歌拭泪的手一把掐紧桐儿小鼻子:“臭不臭?” “不臭不臭,可香了。”桐儿连连摆首。 南婉青作势干呕:“我听着都犯恶心。” “有了身孕理当犯恶心,你那是害了喜了。”渔歌道,“我足足洗了两刻钟,头发也散开洗了,熏去半炉子香,换了新衣裳才来的。” 南婉青道:“也亏你翻箱倒柜找出这身破烂衣裳。” “渔、渔歌姐姐,我对、对不住你。”桐儿一抽一抽赔了不是,自荷包摸出一只宝石蜻蜓,“这白珊瑚珠花你、你拿去,你有喜欢的我都给你……” 渔歌道:“我胡乱一嘴你还记下了,娘娘赏的什么新奇玩意儿没有,自个儿收着罢。” “渔歌姐姐……”桐儿眨眨眼又滚下两颗泪珠,“你平白遭了罪,还是、还是为我,我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好祖宗,你只消停些,我便阿弥陀佛了。”渔歌双手合十,朝桐儿拜两拜,念念有词,一时都笑起来,南婉青道:“这几日先委屈你,等年节复了职,你好生守着昭阳殿。” 天威难测,宣室殿龙潭虎穴,渔歌避之不及,欣然答应。 午膳传来德明堂东阁,墨筠只备下十二品菜式,虽说礼制天子进膳四十八,宇文序日用撙节,只取了零数八道,这多出的四品还是昭阳殿来人现添的。墨筠告了罪,南婉青不置可否,撇下一句“晚间依昭阳殿的单子备饭”,墨筠战战兢兢应诺。宣室殿前后不过百步,传话侍人去了近一炷香的时辰,迟迟回禀圣上无暇移驾德明堂,命人备菜呈送宣室殿。 恩威并施或是若即若离,南婉青无心揣测他的用意,点了点头以示知晓。 晚膳亦是如此,侍人方去了半刻钟,南婉青即命沉璧动筷布菜,宫人大气不敢出,遑论出言劝止。南婉青才吃了几口,只听一声“参见陛下”翩然越过碧玉山水屏风,天子袍服赭黄色,衮衮如暮云压顶。沉璧拿眼瞟着南婉青形容,一双银箸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乌皮履踏入暖阁绒毯灵芝花纹,沉稳无声,南婉青放下筷子,沉璧如蒙大赦退后一步,垂手侍立。 “参见陛下。”南婉青起身行礼,毕恭毕敬。 宇文序忖度了一路觌面的寒暄,思来想去只有两句“陈设可合意”“膳食如何”,话未出口南婉青先见了礼,明摆着敬而远之的架势闹气,好容易打迭的软话撞上冷脸子,终究只道:“免礼。” “谢陛下。”南婉青垂眸落座,一眼不看他,暖玉食筷入手,如生一色的莹白细长。沉璧大着胆子上前伺候用膳,眉目低敛,心里头七上八下。 宇文序默然坐去南婉青身侧,宫人奉来热水棉巾,又换了新的碗筷。彭正兴看着二人情形,暗暗叹气,命小太监接过金环拂尘,挽袖净了手,便提起银筷布菜。地龙烧足了炭火,华屋煦暖,内外候着一二十名仆婢,无不屏气凝神,宫阁星灯亹焕,但闻银筷瓷碟磕碰与热锅鲜汤滚沸的响声。 南婉青一心用饭不作他想,沉璧下了数只白胖肉燕,掐着火候舀送热汤小碗,南婉青浅浅咬一口,烫得皱了皱鼻子。宇文序虽不言语,偷眼瞧着南婉青行事,强忍笑意,心头闷气散了大半,侧首一看彭正兴,再看了看清汤热锅,彭正兴岂有不明白的,也拨了几只肉燕下去。 宣室殿国事浩繁,宇文序时常抽不开身,以至饮食失谐,每每进膳搪塞了事,三五口吞尽,与南婉青同席方且缓下动作,细嚼慢咽,吃得七八分饱。今时坐了一刻钟,即听玉屏山外侍人传话:“启禀陛下,周翰林求见。” 彭正兴只恨手下人顶着一颗榆木脑袋,忙使眼色命人撵出去。 “候着。”宇文序冷声道。 金口落定,又是满宫寂然,彭正兴与沉璧相对一望,各自小心布菜。南婉青吃喝照旧,恍若未闻,宇文序添上半碗饭,多坐了一会儿,待到南婉青拿起点心,才随她停了筷子。内侍见状捧来两盏茶水,一盏漱口,一盏品茗,南婉青仍吃着点心,宇文序又等了一会子,等不得理会人的意思,便用了茶水悄然离席。 “恭送陛下。” 宇文序步子一滞,闻声回首,南婉青再是起身见礼,俯首低眉,一等一的守规矩。她向来是记仇的性子,揪着人的软处以牙还牙,宇文序无话可说,转身去了前殿议事。 德明堂未若昭阳殿独有一间汤池阁沐浴,只在寝殿后头的抱厦置了纱帐与大木桶,权作内殿浴房。南婉青蹙着眉心宽衣梳洗,幸而屋外便有火道,热气由此贯通,不甚湿寒。夜来摸了几圈叶子戏,跟着窝去榻上瞧话本子,床帐被褥尽数改易昭阳殿旧物,香炉也改作安神的沉水香,宫人面面俱到,以免她犯了择席之症。 二更天末,灯火通明,南婉青半卧衾枕翻书,指尖搅弄青丝一缕,圈圈缠缠,十足的入了神,宇文序回宫亦未发觉。 “今日身子可好?”沉声乍起,南婉青一抬眸,遥遥四目相对,他已凝望多时。 “尚可。”南婉青折起书页一角,翻身睡下。 宇文序也上了榻来:“陈设如何,可需什么添置的?” “不必。”背着身,言简意赅,不愿多说一个字。 宇文序轻着手脚揭开银红绒衾,悄悄贴去南婉青身后,芳容翕拢睫羽,半侧睡颜温静如琢玉,他摸上娇小柔荑试了试冷热,软声问道:“还气着?” 南婉青抽开手:“妾身不敢。” 宇文序细细瞧了南婉青容色,侧身躺卧,与她同寝一只鸳枕。玲珑身段背靠男子怀抱,单薄瘦弱,宇文序臂弯横揽,没话找话:“总是闷着气,伤身子。” “今日太医请脉,胎象安好,陛下不必忧心。”南婉青道。 他并非高谈雄辩之人,煞费苦心凑不出一句讨喜的软话,宇文序束手无策,只得叹息道:“我岂只为着孩儿,人说妇人生育,一脚踏进鬼门关,我也曾见闻婶母族妹因此被难。倘若你任从好恶,无所顾忌,怕是胎元稍有差错,你也……”宇文序紧了紧怀抱,低声下气:“你让我如何?” 南婉青心底不住冷笑,假惺惺,先前求子可不曾言及此事惊险,如今有了反倒记起来了。 “多谢陛下关怀,妾身谨记。” 同床共枕,对答敬语谦辞卑恭有礼,她的谢恩熟稔而生疏,晋谒天子之尊高高在上。 动之以情未动,晓之以理未晓,宇文序无计可施,却不甘心就此罢休,只愈发将人搂紧。南婉青阖眸安寝,不语不避,宇文序几度张口欲言又止,久久一叹:“若得掏出这颗心给你瞧瞧,那倒好了……” 俗语云小别胜新婚,男女之事小吵小闹亦可怡情,南婉青见好就收,挤了挤眼睛便泪如雨下,打湿尾音颤颤:“何苦来,说这些哄人的混话。” 宇文序耳听声音不对,似有呜咽之气,近身一看,南婉青哭成了泪人,鼻珠微红,宛然芙蓉临风泣露,顾影自伤,他登时慌了心神。粗粝手指抹不尽盈盈粉泪,宇文序手忙脚乱,硬是扭过肩头将人拥入怀中,悔不当初:“青青,我……” 南婉青伏去他胸口只是哭。 “你若有气,打我骂我就是了,仔细哭坏身子。”怀中人一连咳了数声,隐约喘不过气,宇文序心疼不已,手掌移上后心抚拍,温柔轻缓,闹了一日的是非对错皆不若合她心意。 “我、我说了再、再不吃了,你罚了人,又、又下旨迁宫,我好好来了,又晾着不、不理不睬。”南婉青抽抽搭搭开了口,“呼来喝去也、也罢,尊卑有别,我只守着、守着规矩,你还、还招惹我做什么……” 宇文序赶忙应下:“是,是我错了。” “纵是我有、有错,你大可明言指点,何必一声不响,拿、拿人寻开心。” 宇文序唯唯诺诺应了错,继而疑道:“我何曾拿你寻开心?” 南婉青道:“今儿午膳时候,可不是成心给我颜色瞧?” 宇文序想一想,道:“我听你到了,早早打发他们,谁知税账有误,敲了一晌午算珠,这才耽搁了。” 有凭有据,南婉青兴师问罪未遂,思量着胡搅蛮缠,必不能屈居下风,宇文序却道:“到底是我的疏漏,不该冷落你,我的错。” 哒哒两下,怀中人素手虚握,捶了捶厚重胸膛,不痛不痒,撒气也是撒娇。宇文序搂着她又念了千百句知错,南婉青半身依偎心口,温软玉臂回抱男子腰背,渐渐止了哭。 当下郁娘守夜,听得帐中喁喁私语,转眼竟起了哭声,好一会儿口角纷纭,教人摸不清缘故,她翻肠搅肚急得坐立难安,生生捱过动静方定下心来。幽宵残漏,红绡碎金浮动,宇文序步出帘外,命人取一张过冷水的巾帕,及一件干净衣裳,郁娘应声照办。 宇文序先是换下泪湿襟口的寝衣,再拿了冷巾子回去,南婉青哭肿一双眼睛,鼻尖掩着丝帕,红成小兔样儿,瞧见宇文序挽了帐子进来,没骨花似的钻去他怀里。结实臂膀环抱娇人儿躺卧,宇文序敷上冷水帕子,南婉青嘤咛一声,抬了手便欲接下巾帕,宇文序侧肘阻挡,道是“冷手”。 南婉青将胳膊掖进软衾,闭目受用:“你嫌我哭得丢丑了。” 宇文序无奈道:“分明是照了镜子,你又生气。” 南婉青道:“我只说是你动的手。” “口无遮拦。”宇文序好气又好笑,指弯捏了捏美人鼻尖红晕,轻怜疼惜。 如是敷了有半刻钟,宇文序取下巾帕,满手冰凉,南婉青哭倦了,倚着心口睡去。低首一啄嫩红眼尾,沉水香暖鸳鸯帐,犹胜春宵,宇文序焐热双手,方揽着纤软腰肢同眠。 第七十九章子夜歌?壹(h,慎入) 排雷:本章内容为青姐哄骗序哥念男风艳情话本子,同时对他动手动脚,介意bl的宝子勿入。选择男风话本子出于两点考虑,一是直男念bl更羞耻,二是基于本人有限的阅读量,明清艳情bg文都是以男性凝视写女人,bl文则会详写狎戏男人的手法。 宣室殿地处太极宫天元之围,乃六合政事中枢,宫阙营造整肃,左右如镜,礼器森严,天家气象巍然磅礴,教人望而生畏。 早前南婉青嫌了多回陈设呆板,居止烦闷,宇文序此番引人迁宫,不但移来奇花异草装点庭院,现抬了只大缸喂养五色金鱼,几笼画眉、鹦哥儿啁啾穿堂画檐,南婉青所好有求必应,直将宣室殿捯饬如花鸟铺子。宇文序无有不允,任她张罗,只不许危及自身,二人朝夕相对,略无鉏铻,更甚常时恩爱和睦。 “你来念一念这个。”宇文序甫一落榻,鞋履未除,南婉青便勾上手来,往他怀里塞了卷靛青册子。 《宜春香质》。[1] 天头题签古拙,四字楷书方正刚硬,宇文序当是如《鹤林玉露》体例的轶事笔记,不觉有异,只纳罕她竟转了性子。叁冬已过寒月,其后节令大雪,夜气凌冽,宇文序心怕南婉青受凉,揣了册子,先将人拢进被窝,南婉青顺势枕上宇文序肩弯,闹着他念书。[2] “好,仔细着凉。”宇文序一手搂着混闹的人,一手掖紧罗衾,怀中只探出一张熏染热气的红润小脸,娇憨乖巧。宇文序禁不住含吻樱桃口,本欲浅尝辄止,唇舌舔舐温香水嫩,辗转往复,不舍放开,厮磨半晌周身躁动如焚如灼,直至胯间半硬他才忍着心头火捡起书册。 绣帐团花簇金,缠络烛影晶光点点,冬夜二更天,宇文序半卧宝榻,劳碌一日眼倦神乏,却不愿扫了南婉青的兴致,玉人枕靠左肩,便单以右手执书披阅。 “是这儿,”南婉青簌簌翻去小半本,寻见标记,指尖一点书页诗文,“从这儿念来。” “彩笔动四京,传胪第一名。人间称国士,天子作门生……”宇文序依顺念道,又是“传胪”,又是“天子门生”,方知此书并非文人笔记,乃是才子佳人中状元的俗套话本,不出所料,后文即为“内待传送御前,龙目观看”的殿试点翰林。[3] “国王大悦道,爱卿才高第一人,可抬头观貌。”宇文序从未细读市井杂说,他素习声沉话少,近年久居高位,金口一开波荡八方风雨,森严迫人,而今逐字念诵话本,亦不见情调起伏,声口平实肃正,中气十足,郑重其事如治经,“钮俊道,天威咫尺,不敢抬头。国王道,恕卿无罪、嗯——” 小手不知何时探入衣襟,揉捻男人胸膛朱果,顽皮指头抵着乳晕捣乱,只一瞬便教下身回软些许的阳物再度苏醒。 宇文序一手搂着人,一手是书,腾不出空拿开胸前骚动的爪儿,执册轻拍了拍玉臂,哑着声劝道:“不闹。” 南婉青不肯放手:“你不许我弄它,是要留着谁弄去?” “我……”宇文序噎得说不出话,指尖拧了半圈,干瘪乳果霎时聚血鼓胀,火辣辣地痒,丝衣单薄隆起玉手一团,掩蔽乳肉颜色鲜艳欲滴。 “快念来,念完这一回书便放过你。”话说着,手下抠弄不停,小嫩芽儿毫无招架之力,任人欺凌,南婉青循循引诱。 男人雄躯平卧,一身筋骨痉挛不止,宇文序下腹阳物渐益肿大,喷薄欲出,只想快些读尽,按着柔嫩小手抽送纾解:“王见钮俊姿态横生,丰神出洛,如获明珠,赐其状元及第,下令迎入后宫。内待应声,为纽俊插金花,饮御酒,绿罗袍,黄金带,皂朝靴,乌纱冠,盛装迎入后宫。” 熟透朱果落入指缝之间,春葱甲片一拨一扫,似虫豸钻花取蜜般抠弄细小乳孔。墨黑方字乍远乍近,宇文序头昏脑涨,不及细想便念下去,也不曾疑虑为何将状元郎迎入后宫。南婉青斜倚男人炽热怀抱,呵气如兰,她有了身子,宇文序不敢蛮力推开,生受着撩拨狎昵,强压喉头酥痒一一念诵,语句越发含糊:“钮俊心旷意足,好、好不快活。入宫朝见正官娘娘,娘娘问年岁几许,钮俊道,臣一十六嗯、嗯哼——十六岁……” 南婉青折腾够了,小手转去纠缠另一只,搓搓扭扭,轻而易举拿捏他的气息与心跳。 “嗯……娘娘道,我比卿长二岁,我亦曾中、中状元,承恩立为正宫皇后,卿才貌无双,昭仪指日可待。钮俊听了摸头不着,问道,臣乃男子、嗯——为何言及于此。”红肿乳豆失了挑弄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刮擦丝质单衣,瘙痒难耐,宇文序目眩骨酥,偏生南婉青只顾着另一头,他不齿于开口求欢,强作镇定,“娘娘笑、笑道,我国都是一……样人,哪有啊——哪有两样,但有内外两妆,你、你为昭仪,也要像嗯、我这样妆扮。” 声息紊乱,篇章断句七零八落。 “钮俊未……未及回答,忽报圣上驾到,钮俊俯迎王驾,王、嗯哼——御手相搀,同入宫中。王道,我将立卿为昭仪,常住宫中,嗯……今虽暂为状元,不必归、归府第,便宿东宫啊——”宇文序目色迷离,后颈连着耳根红得惹眼,南婉青重手拉扯乳尖,紧实胸肉浮起一片滑腻细汗,她恐是抓不住,更使了手劲掐紧。男人薄唇颤动不自持,硬撑着捧读文段,南婉青窃笑赏玩他的窘迫,朱唇吹荡香风灌入赤色耳孔,宇文序念到“东宫”两字浑身一抽,唯见颈间喉结上下滚动,不知咽了几口涎水,良久不作声。 小手依旧把玩胸口嫩肉,轻拢慢捻,南婉青明知故问:“向之,这是怎么了?” “无……无事,”宇文序大汗淋漓,已是口齿不清,只将南婉青的瞎话当作催促,赶紧念道,“命内待执御前金莲宝炬,送状元入、入后宫,钮俊不敢嗯——不敢推辞。来到宫中,钮俊俯身接驾,王双手扶起,道爱、爱卿免礼,夜景已阑,好同梦也……这、这是啊——” 宇文序后知后觉此书不对劲,一君一臣两个大男人,何以深夜同眠,疑问尚未出口,南婉青先一步下了手。 赤金乳夹垂落冰凉的小铃铛链子,圆头夹形似蝴蝶,羽翼长须摇摇可动,金光闪烁。南婉青乘人不备,轻手撩开宇文序衣襟,那一点朱红未得爱怜,瑟瑟发抖。宇文序心神皆在南婉青蹂躏的右侧乳尖,不曾察觉左襟大开,念至起疑的“好同梦也”,南婉青正巧扣上蝴蝶小夹。 “你——”胸乳刺痒似毒蜂尾针扎透,又疼又麻,宇文序低眼一瞧,嫩红乳尖栖落一只金蝴蝶。细短金丝卷曲为足,密密排成立定软肉的夹片,怯弱乳头不堪叮咬,涨血膨大,宇文序毕生未见此等淫靡场面,又是惊异,又是羞辱,胸中血气翻滚,微末动作便惹得纤薄蝶翼轻轻摇晃,光影粼粼,胯下阳物跳了两跳。 美人杏眸如剪秋水,清澈稚拙,毫无邪心色欲,南婉青当着宇文序眼前揭起另一侧衣襟,又将一只赤金蝴蝶夹了上去:“向之,快念嘛……” “嗯、啊嗯——”宇文序不想南婉青这般大胆,眼睁睁看着另一只乳尖勒紧蝴蝶金片,血气涌上额角两穴,呻吟雄浑低沉。 “向之,这书可有意思了,快念嘛——”南婉青半个身子覆上男人躯体,小腹平贴精壮劲腰,她吃准了如今有孕,宇文序不敢造次,行动益发放肆。藕臂勾上男人颈后,顺带勾起一条断口金链子,那链子自胸乳绕去宇文序脖颈,锁骨正中处恰有一圈挂着铃铛的金环,圆径一寸,金铃铛如人拇指大小,鸣声锳锳。南婉青将断口穿过圆环,套入另一侧蝴蝶夹尾端细圈,金夹受力拉拽,忽地扯动红肿乳肉,宇文序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坐胎叁月,二人日日同榻而眠,每至干柴烈火之时,宇文序生怕有损腹中小儿,无论南婉青如何闹腾,岿然不动。可若是宇文序生了云雨之意,便强拉着南婉青的手捣鼓上小半时辰,南婉青又气又累,数日前藏着手不许他碰,宇文序欲火难消,直将龙根紧贴玉人臀肉,隔着衣裳一连耸动起来,急不可耐。 南婉青由他蹭了百余下,不堪其扰,问了句“天家雨露何不恩赏妃嫔”,宇文序当即拎着胳膊拽人起来,力度粗蛮凶悍前所未有。大掌扯下长裤亵裤,另一手便将狰狞巨龙塞进南婉青口中,宇文序使力送了几下,眼见她垂泪干呕,又是心疼,放了手不忘训斥“日后不许说这些话”,寒意森森。南婉青哭着伏上硬实肩窝,泣不成声,宇文序心中有气,并未软语哄人,只捉了小手包裹灼烫龙根,来回叁两刻钟,阳精尽泄玉嫩掌心,他才喘着粗气安抚娇滴滴的人儿。 没来由的这人莫名疯癫,南婉青不知触犯宇文序什么心事,却知他最受不得女人哭,一面哭着,一面又替他弄了小半时辰,劳心劳力,恨不得掰断那家伙事落个清静。后来宇文序好声好气献殷勤,她嘴上不计较,怯生生缩去心口服了软,心里给他狠狠记了一笔。 东翻西倒找来一册龙阳禁书,南婉青又比照秦楼楚馆的手段,将金簪步摇合改蝴蝶乳夹,打定了主意好好治一治这位喜怒无常的假正经。 “快念呀,向之——”玉指拨了拨男人颈下铃铛,俨然逗狗儿的法子,南婉青柔声缠绵,丹唇流连宇文序汗湿的鬓角,吹气缭绕,宛若妖魅蛊惑人心。 —————————— 注: [1]《宜春香质》:明代醉西湖心月主人创作的小说集,作于明崇祯年间。小说有风、花、雪、月四集,每集五回,专写同性淫乱,故事曲折离奇,因果说教色彩浓重。小说一经问世即为正人君子所不齿,在清代也多次遭禁。 [2]天头:指书页上端空白处。 《鹤林玉露》:宋代罗大经创作的一部文言笔记小说。此书分甲、乙、丙叁编,共18卷,半数以上评述前代及宋代诗文,并记宋代文人轶事,有文学史料价值。 [3]本文所引《宜春香质》出自1994年台湾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思无邪汇宝”排印笔耕山房刊本,部分有删改。后同。 传胪:科举时代殿试揭晓唱名的一种仪式。殿试公布名次之日,皇帝至殿宣布,由阁门承接传于阶下,卫士齐声传名高呼,谓之传胪。 点翰林:指殿试朝考后,新进士中入选翰林院庶吉士者。 第八十章子夜歌?贰(h,失禁) 排雷:见上章。 宇文序闹得神魂颠倒,迟迟念道:“钮俊茫然不、不知所措,服侍宫娥忙替他去……去了纱帽,嗯……脱了员、员领内服啊——嗯啊,扶、扶上龙床……” 语至“去了纱帽”,南婉青扬手拔下宇文序半束发的竹节青玉簪,乌黑长发洒落肩颈,凌乱纷纷,宇文序满身淌汗,披头散发平添燠热,细丝扫动体肤,如蚁虫蠕动咀啮,挥之不去。南婉青拈着碧玉簪自锁骨金铃顺滑而下,簪尾磨圆不甚锐利,触手生凉,略碰一碰火热雄躯便引得男人阵阵战栗。 玉弧弯划去丝绸上衫,宇文序正念及“脱了员领内服”一句。他解甲多年,虽勤于强身壮体,终究不似当年风餐露宿之苦,天子衮冕繁重,阻绝日色天光,胸腹皮肉不比南婉青霜姿雪魄,也算白嫩。此刻青筋暴突,潮红点点,精悍胸膛一丝不挂,唯有冰冷金链熠熠生辉。 “嗯——啊、啊哈……嗯哼——”赤金藤蔓攀缠劲瘦腰腹,稀疏点缀小豆子铃铛,原先隔着衣裳,宇文序但觉蝴蝶金爪磨人,南婉青以玉簪剥下软布,长条链子渗入腹间肌块绷紧的沟壑之中,严丝合缝,似水网蜿蜒干涸皲裂的土地,冰火交融,宇文序咬着牙打颤,一身大小铃铛玎玎作响。 “陛下今日……怎似个小结巴?”寒凉发簪描画男子脐下短毛,笔法皴擦,浅浅探入绸裤系带,却不肯更进一步,南婉青翻来覆去摆弄玉竹,曼声调笑。 宇文序哑口无言,泛白指节捏紧书卷,印下一纸热汗:“嗯……钮俊惊得魂出,不、不知如何摆布,正……嗯哼、战抖时,国王已入翠被,道、啊啊——” 南婉青适时挑开裤带活结,那肉根一下跳了出来,五六寸长的紫红巨物,硬挺粗壮,龙首顶破层迭龟皮,艳红嫩色更胜柱身,龟首马眼一颤一缩沁出晶亮水液,恍惚热气腾腾。莹润玉石滑过男子浓密黑毛,打着圈绕上翕动龟头,南婉青拨弄玉簪抠挖顶端精孔,接嘴说道:“将军休怕,今夜承恩,明日便是陛下矣。” “啊嗯——嗯、嗯——”细竹尖挤弄欲龙小口,宇文序下身一酥,精关几欲失守。南婉青还有意将书中语句“爱卿休怕,今夜承恩,明日便是昭仪矣”改头换面,“将军”之名宇文序已多年未闻,她唤得娇俏婉转,昔年瑶台第一声“陛下”亦如此情此景妖冶勾魂。 “臣、嗯……何敢承娘、娘娘垂爱……” 原文乃是钮俊答话“臣非女子,敢承圣上垂爱”,他竟也改动字句应和。南婉青饶有趣味打量宇文序神色,男人冷峻面庞驳杂汗水与欲火,黑幽幽的眼瞳燃起猩红血气,似困兽穷凶极恶,偏偏忌惮南婉青怀着身子,一忍再忍,不敢轻举妄动,滚烫筋骨连连抽搐,生不如死。 美人轻吹一缕香风,拂动万千发丝,酥酥麻麻,宽厚手掌猛地攥紧书册,拧成皱皱巴巴一卷纸棒子,字迹脏污,宇文序又干咽几口唾沫,有气无力:“国……国王道,我宜男国都、都是一样人,嗯哼——便是皇后,亦、亦是状元出身,与你无二。嘴里……说着,手里就去、去摸钮俊龙阳……” 纤足弯月一钩,玉洁皎皎,细白小腿翘出丝罗绒衾,等来“龙阳”二字,便一脚踩上粗硬肉根,宇文序顿时噤了声。男子龙茎紫黑,女子莲足娇嫩,一黑一白长短相近,比色尤为刺目。脚底仿佛窝了一团热火,熊熊炽烈,南婉青只动了三两下,那孽根铆着劲儿直往脚心磨蹭。 “它挠着我,痒——”素手抚上男人赤裸肩头,南婉青耳语喃喃,恶人先告状。 “嗯啊——你嗯……啊哈、啊——”暴胀阳物经受百般折磨,无处宣泄,火硬似烧红的铁棍,玲珑玉足践踏欲根,别样舒爽。宇文序又是屈辱又是快活,呵斥之声淹没于春潮激荡的喘息,只盼她更重些力度。 “你又躲懒,”南婉青委委屈屈,脚下碾转几个来回,男人粗重呻吟乍然高亢,她却颠倒黑白,“它也欺负人……” 宇文序只得磕磕绊绊念道:“钮俊辞……又不敢辞,说又不敢、不敢说,只、只得嗯哼——默默无言,听王做主。国王惜啊……玉怜香,摇摇振、振荡,觉门略开,又进少许、嗯啊——钮俊狭紧不、不能当,啊嗯——王为之凿弄……伸张,而、而枯涩者顿润泽,大约锐进者已……已半矣、啊哈——” 大掌死死抓着身下软褥,宇文序护在后腰的臂膀青筋嶙峋,显见是忍无可忍,仍记着不可伤了她。纤足缓缓滑上血肿龟头,粘腻炙热,南婉青步步紧逼,抵着马眼嫩肉磨搓。 “嗯啊——啊——”宇文序大口喘着粗气,言辞颠三倒四,“国王阳物亦壮……坚突热,嗯哼、再不能作温存状,策马直捣、捣黄龙府。钮、钮俊不胜大贯之苦,啊啊——王兴方炽,遂大……大抽大弄,钮俊几欲出、出声嗯哼……旋即闭口,嘤、嘤嘤不止啊……觉屁股内似……刺非刺,又痒又嗯——麻、此时又不似前之痛楚,身、身不自主,间欲迎凑。王……知其得趣,覆转其身,狠啊——抽猛撞……撞得钮俊淫水浸浸啊、啊啊——” 执书之手砸落床榻,嘭的一记震响,宇文序断断续续念着淫辞秽语,南婉青有样学样,言至“摇摇震荡”轻盈如凌波泛水,言至“大抽大弄”匆促如月兔捣药,玉人足尖或快或慢,宇文序勉力支撑半日,欲仙欲死,终是败下阵来。 南婉青伸手夺取书册,不肯轻易放过:“淫声括括,心摇目眩,声抖气微,屁股乱耸乱颠,腰肢乱扭乱歪。王顿首彻尾,进犯愈力,钮俊逆来顺受,百意百从。鏖战既久,股中瘙痒愈甚,境界愈妙,想着做了昭仪,夜夜替王上如此,岂不美哉,但恐明日改了口,不如做出些娇媚,以结其心。因叫道,亲夫大王,怎么弄得我里面只管痒——” “嗯、嗯啊……啊……”宇文序仰面粗喘,猩红双目合拢嗜血之色,南婉青逗了逗颈下的铃铛,劝诱道:“向之,学这个来听听——” 宇文序紧咬着牙不答话。 “向之……”南婉青吻了吻男人紧抿的唇角,脚心渐渐放软力度,不给他爽快。 “嗯——”宇文序不得已开了口,“亲……亲亲心肝儿,怎么弄、弄得我里面只、只管痒……” 南婉青奖赏似的又吻上唇角,笑道:“陛下,我替你杀痒……” “啊啊——”宇文序不妨她陡然使了狠力,足尖堵着湿淋淋的龟头,一连重重跺脚,几下子便将人弄得死去活来。 “国王尽根拔出,直头捣入,一连五六百椿,椿得钮俊魂飞魄散,凑又不是,不凑又不是,扭又不是,不扭又不是,如蚂蚁走在热砖上,只好乱滚,那里做得把柄。钮俊只觉此中酥酥溜溜,爽利得紧,心荡神恰,意可会,口不可得而言,到酣美处,自己扳凑奉承,回首接唇,叫亲叫乖,百般恩爱……”南婉青话音未落,身侧之人沉沉一声嘶吼,胯间阳物哆哆嗦嗦泄出几大股浊精,玲珑玉足沾染腥气,淫事狼藉。 “嗯、嗯哼……”宇文序阖目轻哼,一身湿透热汗的躯体丰润诱人。龙首才泄了阳精,最是虚弱多敏,南婉青怎会饶过他,莲足踏着满床泥泞挤弄赤红龟头,宇文序堪堪松缓的身体又紧紧绷起,今夜心力交瘁,由着她横行霸道。 南婉青问道:“向之,这书……可好不好?” “嗯——好、嗯啊——啊——”他岂敢说半个不字。 健壮身躯微微搐动,胸口双蝴蝶展翅翩跹,仿若贪恋娇花美色,久久不舍离去。玉竹簪子早不知丢去何处,南婉青索性以指腹描摹,温热皮肉沁汗光润,自脐腹绒毛溯洄而上,肌块沟壑井然。南婉青拨开细碎金链,肋下一道三四寸长的刀疤,野性有之,风情亦有之,纤指轻抚疤痕旧伤,若即若离。 宇文序浑身软烂,喉间尽是意味不明的哼声,神昏意乱。赤金羽片勒着红肿乳果,娇艳肥硕,好似碰上一碰便迸出浆水来。南婉青眼瞧红彤彤的十分可爱,顺手弹了弹蝴蝶羽翼,不想这一下竟惹宇文序发了狂,整夜畏手畏脚的男人一把拽去杏红色肚兜,满头湿汗埋入美人雪脯之间,鼻息热气滚滚。 南婉青未及缓过神,脚心阳物抽了两抽,淅淅沥沥淌出好些热腾腾的东西,不若精水浓稠。男人唇齿嘬着玉团儿啃咬,哼哼唧唧,肉欲醉生梦死,宇文序埋头吸吮,自甘沉陷,落魄小狗儿的粘人样儿。 “这么大个人了,还尿床,羞也不羞……”南婉青附耳低语,仍是蚀骨迷魂的香艳欲色。 宇文序身躯一僵,疲软龙阳又淌下一滩热尿,骚水珠儿沿着床榻滑落,滴滴答答。 —————————— 作者有话说:行文至此,又要和大家说抱歉,新冠转阴后我的眼睛经常困倦,不时红肿发炎,半月以来依旧没有好转,经诊断是结膜炎,医生让我注意用眼卫生,不要过长时间盯着电子屏幕。综合我的身体状况和存稿数量,非常抱歉地通知大家,目前我能维持的更新频率是双休日连更,非常抱歉,之前复更承诺不再断更,我又食言了,追更太累的宝子可以等完结再看,非常非常抱歉,愧对大家这么长时间的等待与喜爱。 新春佳节将至,祝愿阖家团圆,身体健康,还有其他追的文顺利更新。 第八十一章皇贵妃 乾元六年十二月,宸妃南氏进号皇贵妃,赐金册、金宝,位同副后。 尚服局与尚功局一同敬献凤袍金冠,本朝后宫如前制,未有皇贵妃品级,然帝王金口赐恩,众人也只得比照着前人的例子操办。传言新制皇贵妃礼衣多有僭越,华冠凤羽九尾,乃是中宫之数,宣室殿首肯,成太后看在龙孙的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清宁宫一贯顺承上意,雅量无言。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渔歌打了帘子进来,拂去身上落雪,一迭声的道贺。 南婉青正愁着鸳鸯络子的丝线,绕了好半天不知如何起头,忙招手唤她近前:“你瞧瞧,这鸳鸯是怎么个道理。” 渔歌原是得了郁娘吩咐,领着人移送礼衣册宝回宫。照理皇贵妃冠服应呈览昭阳殿,如今南婉青迁居德明堂,宫娥讨巧献宝,巴巴的便送来过目。 “大节下的,如何打起了络子?”渔歌拿来线团子看几眼,捋开异色丝线,三两下起好了鸳鸯结的底子。 “谁知道他又生了什么兴致,成日刁难人。”南婉青烟眉紧蹙,很是不耐烦,“外头下雪了?”捣鼓了一早的破线团,脑子也缠住似的,一团浆糊。 渔歌道:“下了有一会儿了。” 南婉青道:“难为你大雪天过来,我今日有喜事,也赏一个恩典,顺道去郁娘那儿复职罢。” 渔歌喜道:“多谢娘娘!” 众人一齐拜贺,桐儿亦是欣喜,问道:“渔歌姐姐也要来了么?” 渔歌拈着半散的络子,一时笑僵了脸,南婉青有意打趣,未置可否,只道:“你问她来是不来。” “你舍不得我,待会儿随我回去罢。”渔歌手一伸揽上女孩儿肩头,轻轻拍几下,勾肩搭背,亲密无比,桐儿却变了脸色,一溜烟躲去南婉青身后:“何时说过这样的话?我只舍不得娘娘!” 南婉青同渔歌相看一眼,掌不住都笑起来,渔歌佯装叹气:“这才是实话呢,平日说什么姐姐妹妹的,到底不是这样分亲疏远近。” “我……”桐儿当了真,心内歉疚不已,小声辩解道,“沉璧姐姐我也唤作姐姐的……” “启禀娘娘,东西打点好了。”沉璧福一福身,仔细命人放去桌上,“外头落了雪珠儿,有个大箱子封实了才稳妥。” 桌案一水儿沉香木錾金箱奁,簇新的匣子样式齐整,花色雍容典丽,渔歌赞道:“早听闻皇贵妃衣冠极为华贵,单看这箱奁便是不凡了。” 络子配了三色丝线,渔歌粗粗打个形儿,已有五六分像样。南婉青看得眼晕,左右翻一圈,又丢去渔歌手中:“你做好这一只,给我比个样儿。”渔歌心知她躲懒,也不言明,只将络子接了来,四下并无掌事身影,沉璧又张罗大箱子去了,因笑道:“我得了一则闲话,娘娘可要听听?” “什么话?”南婉青甩了烫手山芋,心情大好,亲自剥了几颗松子解馋,还不用桐儿剔好的,许她自己吃了。 渔歌道:“前些日子宋校书自印文集,题名十七斋,陛下生了好大的气,昨儿却赐了‘寿昌阁’的堂号,不知是什么意思。”[1] 南婉青疑道:“宋校书?” “宋家五郎君……”渔歌低声道,“陛下惜才,召为弘文馆校书郎,说是修撰前朝史书,一个闲职罢了。” 宇文序竟留了宋阅一命,南婉青颇为诧异,当年宋梦真泣涕求情,她只记得这女娃儿突逢劫难,亡故蹊跷,至于宋阅死活,半点不曾放在心上。 南婉青问道:“多早晚的事?” 渔歌想了一想,答道:“也该有一年光景了。” 果然,宋家终归是树大根深,铁了心保一个人,总有门路和筹码。 “十七斋?哪一个‘十七’?”南婉青歪上美人榻,又抓了一把松子。 渔歌道:“说什么‘占得易数第十七卦,因以自省’,神神叨叨的,明眼人都知道是……” 南十七娘。 宋阅自拟堂号缘起南婉青的行第,难怪昨夜宇文序缠着她以口侍奉,末了还泄在嘴里,好说歹说哄人咽下去,早起又嫌玉印丝线旧了,闹着新打一对喜庆的络子,却是为了这个。[2] “陛下赐名寿昌阁,旧文集定是要烧了的。”渔歌打好半个鸳鸯身子,满心稀奇,“寿昌阁,听着倒吉利,众人都猜不透是何讲究。” 寿王李琩。 平明每幸长生殿,不从金舆惟寿王。[3] 唐玄宗强抢儿媳寿王妃杨玉环,世所周知,帝妃典故常见,宇文序用得冷僻,赐号寿昌,意为夺寿王李琩之玉,明摆着警示宋阅安分守己。[4] 南婉青道:“往时叫你读书习字,你不听,眼下你问我,我也不知。” 这人决计知晓其中渊源,存心卖关子,渔歌哼一声,端起姿态:“你读了书习了字也不知,我又何苦去读那劳什子?我虽不识字,却识得人情世故,必定不是什么好话就是了。” 南婉青颔首称许:“渔歌姑娘一向耳聪目明,事事洞若观火。” 朱红丝线收尾鸳鸯结,后头即是兜玉印的络子,渔歌手下功夫不停,转眼点了桐儿的名字:“你来说说,寿昌阁可是好话?” “寿昌阁?”桐儿念了几遭,拿不准主意,“福寿昌盛,大抵是好话罢?” 渔歌道:“这便是读书读傻了。” 桐儿跺一跺脚,不欲理睬她,自个儿捻松子吃去。暖阁外人声走动,有端水的,有洒扫的,沉璧寻了大箱子回来,敛衽见礼:“启禀娘娘,箱奁已布置妥当。” “莫忘了四角包上软布,前后也需垫着布包子,免得磕碰了金漆。”渔歌嘱咐道,“那雕花坏了一星半点儿,不说是娘娘心疼,我也难受得紧。” 沉璧道:“如今你愈发会办差了,话也说得伶俐,可见罚了还是有用。” “你不必羡慕我,交了大宫女的印信,好生历练一番,自有这般造化。”渔歌一张利嘴,素来不饶人,沉璧亦不愿理睬她,福一福身子搜罗软布包袱去了。 南婉青道:“你时常犯口业,也不怕哪一日嘴上生了疮。” 渔歌不以为然:“我也时常念‘阿弥陀佛’,更怕一张口吐出舍利子来。” “阿弥陀佛。”桐儿听着这话,忙念了声佛。 南婉青奇道:“你又念什么佛?” 桐儿道:“怕舍利子打我脸上。” 南婉青嗤的一下笑开,渔歌啐了口“小兔崽子”,腾不出手拧她的嘴,只恨恨扯着络子长线。 年关将近,宣室殿政务纷繁,宇文序多日传午膳于前殿,不忘命人递了话来,叮嘱南婉青适时用饭歇息。南婉青早知如此,便留下渔歌陪膳,待午后落雪小些,昭阳殿的人护送册宝回宫,行动也便宜。 金匣边角皆备有软布包裹,遮风雪的大箱子又放了厚厚的被褥,打眼瞧着万无一失。渔歌起行前照例点检器物,皇贵妃冠服分奁而置,一高一矮,礼衣匣子略低,凤袍长裙收迭崭齐,襟头缀一圈滚圆的白珍珠,盘金绣凤鸟只见冠羽尾翎,针线端正细密,小小一角已是金碧辉煌。另一匣九尾凤冠珠翠贵重,形制混似中宫宝器,金凤口中衔着一枚大红宝石,如宸妃珠冠一脉相承的恩宠,更为张扬奢靡。 “皇恩浩荡,娘娘当真好福气。”渔歌小心合上箱奁,眼底金光灿灿,“听说年后还有册封礼,宫中除却皇后再无人有这般荣宠,娘娘若是诞下皇子,日后可不用愁了。” 自古后宫之制,唯独皇后可得大典册封,其余嫔妃但有金册而已。南婉青从未介怀妻妾虚礼,男人给女人划上三六九等,女人便抢破头去争那与众不同的第一位,枉费心机求一个名分,尽是些蠢货。 “这黑色的线该往上走,还是往下走?”南婉青摆弄新一条鸳鸯络子,比着渔歌的手艺,顾左右而言他。 渔歌走近细瞧一瞧,答了“往上走”,回身又打开册宝的匣子。后妃金册为内府公文,上书姓氏位份及嘉勉之言,金页经折装,竖立迭放,正中一枚巴掌大的金玉凤印,光彩照人。 桐儿此前看了一回,而今再看,犹不禁啧啧称奇:“好是鲜亮精巧!” “我听内府局的人说,这凤印的模子与皇后那方是一样的,只是字迹不同。起初金匠不敢应承,彭总管还去大骂了一遭……”渔歌轻悄悄凑来跟前嚼舌头,她的消息灵通,宫闱大小事皆可掺上一嘴,竟没有不知的闲话。 南婉青无动于衷:“我让你好好守着昭阳殿,你的心思全在这些风言风语上头。” “我虽守着昭阳殿,心里一直记挂娘娘。”渔歌呵呵一笑,半是试探半是揣测问道,“陛下这般用心,娘娘以为如何?” 他的用心? 宠妾灭妻的用心,不过帝王满足一己私欲,生杀如此,尊卑如此,古往今来男人主宰天下,把持喉舌,施舍皇权夫纲的零星边角料,即为艳羡文人史书的恩宠,她只觉滑稽。 南婉青笑道:“我如何?自然是谢主隆恩。” —————————— 注: [1]堂号: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堂号与姓氏的地望相关,或以其姓氏的发祥祖地,或以其声名显赫的郡望所在,亦称郡号或总堂号。狭义的堂号也称自立堂号,往往是个人以先世之德望、功业、科第、文字或祥瑞典故,自作题名,形式多种多样。 [2]行第:古时兄弟姐妹依长幼排列的次序。 [3]平明每幸长生殿,不从金舆惟寿王:出自唐李商隐《骊山有感》。 [4]琩与常见的琼、瑶、瑜等表示美玉的字,其部首并非“王”,而是“玉”,名为斜玉旁。在金文与篆文中,王和玉都是写为类似“王”字三横一竖的形态,不同在于“王”第一第二横相距更近,“玉”则是三横等分。后来在文字的演化过程中,为了加以区别,“玉”字多添了一点,但作为部首时仍保持原有的形态。 第八十二章庆金枝 时下迁来宣室殿,桐儿年岁尚小,不必守夜,晚间与水芝一同歇在后院耳房,候着晨起侍奉用膳。 这一日小寒,辰时二刻仍未大亮,乌沉沉的云压在天边,恍然又是一场大雪。桐儿迷迷糊糊睁开睡眼,水芝换了走动的厚衣裳,耳房低矮靠后,光照昏暗,她只点一支蜡烛,掩于妆台铜镜之侧,半弯着身子挽头发。 “什么时辰了?”桐儿嚯地惊起,“你醒了怎不叫我一声?” “今儿是你的好日子,多睡一会儿罢。”水芝一圈一圈缠上头绳,二人年纪相仿,同是十余岁的小姑娘。 “哪门子好日子?嗳呀,你可害苦我了。”桐儿说着便下了床,侍婢耳房未通地龙,好在冬日拨有份例的炭火,她们房中又得了一个熏笼,夜里入睡也算暖和。只是这薄炭烧了一宿,余烬奄奄,桐儿冷不防一掀被子,先打了几个喷嚏。 “今儿十四,你的生辰也忘了?”水芝忙把熏笼上烘暖的衣裳拿给她,抿嘴笑道,“你是寿星,多睡一会儿不妨事,我代你去忙活。” 桐儿一怔,算算日子的确如此,心下并未多想:“原不是什么要紧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多谢挂念。” 水芝道:“你不忙,娘娘也才起呢。” “娘娘已起了?”桐儿越发慌手慌脚,“那你先去罢,我随后到。”接着又添一句:“替我遮掩些个。” 水芝忍笑应了“好”,道是已取有洗漱的热水,在妆台边黄铜水壶,让她一应用尽,便揣上袖子出去了。 桐儿匆匆梳洗赶来德明堂,众宫人伺候早膳,各司其职,她本想与侍奉茶水的婢女搭个话,跟着蒙混进去,不意才进了东阁外间,墨筠扬声叫住:“你来了,娘娘正等着你。”招了招手引人近前,桐儿欲哭无泪,低敛声气入内请罪:“奴婢起得迟了,娘娘恕罪。” “是我吩咐了要你歇一歇的。”南婉青离了席,携起桐儿行来食桌客座,“今日是你生辰,合该庆贺一番,膳房给你下了长寿面,尝尝可合胃口。” 桐儿既惊且喜,不敢入座,辞道:“娘娘折煞我了,谢娘娘恩典。奴婢先伺候娘娘用膳,过后再领赏。” 南婉青道:“你是寿星,我岂能大过你去,快坐下让我沾一沾喜气。” 桐儿瞧看郁娘容色,不敢动作,向来提点规矩的严明妇人服侍布菜,竟也劝道:“娘娘恩典,坐罢。” 桐儿欢欢喜喜谢恩,欠身落座,清汤寿面卧了只油汪汪的双黄蛋,又有碧葱、水芹与虾子提香,膳房特意寻出胭脂水釉大海碗,五色缤纷,端的是热闹吉利。 “这面可有不少讲究,”沉璧送上一双银镶玉筷子,“瞧着是素面,不见一点肉星儿,实则将鸡腿子肉捣成细细的肉糜,和了面进去,只抻一根面条子,寓意长久长寿。再用鲜鸡汤煨熟,一碗面便是多少只鸡了。” 桐儿起座接箸:“多谢沉璧姐姐。” 南婉青道:“我还命人备了几样小菜,不知可有你爱吃的。” 半圈银碟子拱月般绕着红釉碗,有莲花鸭签,炸鹌鹑,蜜汁火腿,云林烧鹅,咸口甜口淡口一应俱全。桐儿捧着筷子,眼眸一阵热意翻涌,她怕是滴下泪来,昂首笑得十分用力:“多谢娘娘。” “不必多礼,快吃罢。”南婉青莞尔浅笑,“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些。” 桐儿重重一点头,拿了筷子大口吃起面来,沉璧欲上前布菜,她推着手辞却了,一声不响只闷头用饭,众人不觉时,暗暗抹去眼角泪珠。 一日三膳,朝食最为精简,南婉青先动了筷子,放下也早些。桐儿不敢久坐,干干净净吃尽寿面,便站起身与侍女收拾碗盏,南婉青却拽住人:“来,给你新做了身衣裳,换上让我瞧瞧。” 今日生辰同席用膳,桐儿喜出望外,心满意足,无功而领赏,受之有愧,推辞的话才到嘴边,已有宫娥涌上前来解开短袄裙带,利落换了新衣裳。宫女衣着以品级各有参差,然皆不可用赤金赭黄,这一身贺寿常服华而不逾矩,上为枣红团寿纹夹衣,下为月白地柿柿如意百迭裙,一丛红柿子围簇膝间,繁枝硕果,翠叶葱茏,外头还有一件杏色长袄,衣襟袖口堆了软茸茸的雪白兔毛,朱红柿子纹绣如裙裾花样,树下多出两只粉耳白兔,密匝匝一团绵绒,绣娘将兔绒捻入绣线之中,远胜平绣针法只得其形,惟妙惟肖。 宫人换下衣裙,又散开桐儿胡乱一拧的鬏儿,抹了柚花油重梳发髻。桐儿不常由人伺候梳妆,直挺挺坐着,木头桩子一动不敢动,侍女绾了百合髻,耳边留数根小辫子,端庄不失乖伶。南婉青命人送去一对白兔珠花,小米珠攒成圆鼓鼓的兔子,红珊瑚点睛,花枝横斜,细银链坠着小灯笼似的水晶柿子,行止光彩琳琅。侍女簪上宝石珠花,又簪几枚银花钿朵装点鬒髻,镜中少女芳姿亭亭,活似年画上的送喜娃娃。 桐儿端看许久,恍如梦寐,谢恩诸礼全数抛于脑后,南婉青唤了一声“过来”,她便痴痴呆呆走上前去,梦游一般迷糊。 金项圈活口宽约三寸,轻易套入桐儿细颈,断口两头外翘金辉祥云,当心垂下一只黄灿灿的长命锁,铃音玎珰。南婉青道:“这物什原是给落生孩儿的,寄意长命平安,去邪消灾。今岁你年未及笄,迟是迟了些,到底是个好意头,也愿你吉祥安康,多福多寿。” 桐儿捧起花丝金锁,百感交集,千言万语不足道出一二心意,方欲大礼叩首,南婉青携手止住:“你是寿星,我岂能受你的礼。” “娘娘……”桐儿言语未尽,南婉青又开口道:“这身衣裙你可喜欢?” “喜欢,很喜欢!”桐儿连连点头,“只是太过合身,大一些更好了。” 众人疑道:“怎的不合身竟更好了?” 桐儿道:“今年合了身,明年便小了,这衣裳好看得紧,又是娘娘的恩情,若宽大些我穿个十年八年就好了。” 南婉青笑道:“明年自有更好的给你。” “我可来迟了?” 众人听声一望,裹成粽子的渔歌呵着手进来,脸颊冻得泛红,鬓边尚有未曾拂落的风雪,冷色星星。 众人道:“不迟,正正好呢!” 桐儿俏生生唤了“渔歌姐姐”,渔歌一见她,先“哟”了一声,而后才道:“谁家的千金小姐?我恨不能立刻跪下磕头了。”桐儿羞红了脸,郁娘走上前来,少见说起了玩笑话:“快磕罢,今日寿星临门,这福气可不常有。” 众人欢笑称是,郁娘转身捧出一只五彩小牛,花样个头儿如布老虎,乃是以红素缎为底,一针一线绣出各色花纹,再填了棉絮碎布,圆头圆脑,憨态可掬,郁娘道:“我也不知你们小孩儿喜欢什么,便捣鼓了个你的属相小牛,多年不动针线,莫嫌粗陋,祝愿万事亨通,万事如意。” 桐儿喜道:“我很是喜欢,多谢郁姑姑。” 墨筠送了一条红玛瑙手串,沉璧送了一双灰鼠棉鞋,渔歌抱着熏笼才暖好手,从衣中取出一枚荷包,郑重送去桐儿掌心:“打开瞧瞧。” 桐儿欢欢喜喜打开荷包,摸了摸掏出一张细纸条,两面皆无墨迹。众人都等着看渔歌这只铁公鸡拔下什么样的毛,瞧了是白纸一张,哄然大笑:“你也太小气!” 渔歌道:“可见你们都是俗人,不晓得其中深意。” 南婉青道:“渔歌仙人有何深意,烦请指教我们这些俗人。” “此乃礼尚往来,情深义重,”渔歌道,“我生辰那日她回送这张白纸,便可免去贺礼一份,不必破费。” 南婉青颔首:“渔歌姑娘一向助己为乐。” 桐儿却道了谢:“多谢渔歌姐姐。”腊月冬寒,渔歌冒雪而至,桐儿已是大喜过望,如许情谊,寿礼厚薄何足挂齿。 渔歌掩唇笑道:“都让我瞒过去了,你看手上那荷包如何?” 桐儿这才细细打量,妆花锻非是宫女可用,若无主上赏赐,有价无市,半丈数尺即是隆恩。渔歌针线工夫乃昭阳殿魁首,平素只为南婉青办差,这枚荷包仅有巴掌大,却绣了更小更碎的桐花,挽一捧春色缤纷,紧口系带亦非寻常样式,渔歌用打络子的法子结下一串串桐花穗,梢头以玉珠压尾,花团锦簇。 “我瞧你贴身的荷包老旧了,生辰添岁,更有来日方长,辞旧迎新,大吉大利。”渔歌道。 桐儿又是热泪翻涌,忙不迭点头:“是,大吉大利,多谢渔歌姐姐。” 第八十三章霜花腴(h,孕期) “今日身子可好?”暮夜安寝,宇文序必定问上一句,纵然今日太医署请脉,医官四诊备至,禀明御前,他也要学着雄鸡唱晓孜孜不辍,亲口絮叨一回。 南婉青“嗯”了声,两手鼓弄梅花鲁班锁,不得闲理会。过午内府局进献一匣二十四色鲁班锁,道是解闷的玩意儿,众人接连拆了好几个,委实新鲜有趣。 冬时寝具同枕同衾,男人大掌探入锦被,摸索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爱不释手。宇文序贴来后心,下颌置于美人香肩,落吻绵绵如雨,那手掌抚过女子曼妙身躯,裹起一只乳儿,掂了掂分量:“好似又大了……” 南婉青不答话,一扭身子躲开,这厮动手动脚浪起火来,又顾虑骨肉不肯行房,上回她求着闹着三四月合宜欢好,宇文序置若罔闻,厚手掌揉出嫩滑贝肉一片淋漓,修长指节辗转花缝,未尝抵入半分。 宇文序也不恼,大掌追着摩挲丰腴雪团儿,唇齿咬上玉耳:“我问了御医,仔细些,四月极稳妥……” “我早说如此,你又不信。”南婉青忙丢开梅花锁,翻身勾揽男子肩头,媚眼娇嗔。宇文序咬了咬鼻尖,哑声道:“谨小慎微,还不是为你。” 南婉青娇娇一哼,抬首吻上男人唇瓣,一身软肉宛似弱柳袅娜无依,偏生缠着宽阔胸膛轻磨轻蹭。粗粝大手解开肚兜绸子,捏了捏乳尖便往身下摸去,南婉青不尽兴,伏着肩头混闹“心口痒痒”,宇文序张口含上嫣红乳果,一齐掐紧了肉缝的小花豆。 “嗯啊——”南婉青僵了身子,白晃晃的胳膊搭着男人脖颈,宇文序埋首玉峰,啧啧吸咬,下身搓捻红肿小豆,泛黄粗茧擦刮含苞水润,玉人一缩一颤,瑟瑟娇柔。 “滑腻腻的,淌了许多水儿……”双乳遍布齿牙红痕,宇文序称心如意,点点吻去南婉青耳畔,鼻息缠绵。 “嗯……嗯哼……”南婉青倚着紧实肩弯,香风气喘,膝弯拨弄宇文序胯间巨物,鼓鼓囊囊好大一团,往日几下便捣得人头昏脑胀,“心肝儿、啊嗯——要……”数月戒忌鱼水之欢,宇文序不敢贸然从事,生怕出了差错,浸透水液的长指塞入细窄花径,一根,两根,南婉青夹着腿心叫唤,穴肉嘬嚃不止。 “好、好向之……啊……饶了我罢……啊哈……” 宇文序吻一吻怀中人额角薄汗:“快了,再一会儿……快了……”南婉青嘤嘤低泣,骨软筋酥,双指渐快渐慢晃动百来下,宇文序忽地屈指一抠,南婉青登时噤声,花谷春潮喷涌如流。 “嗯哼——要——”南婉青阖了眸,混混沌沌,湿热大掌移开花户,幽谷紧了紧软肉,清露微凉。玉手摸上生猛阳物,南婉青不待他解了裤子,便要抓着填进肉穴儿,宇文序一手花液才拭了半干,急忙拦下:“先脱了衣裳。” 南婉青不情不愿哼两声,小脸贴着颈窝任他动作,肚兜衣裙堆迭腰间,这些日子天寒少走动,饭也吃得多些,看不出腰身凸显。宇文序一一褪去,玉体横陈,雪肤潮红淡淡,丰盈腴润,如热滚滚的乳酥山。近四月的肚子,小腹日益显怀,宇文序喉头痒意愈发焦躁。 火热龟头挤开层层媚肉,宇文序一手护着怀中人腰腹,下身缓慢挺进,南婉青又转了身子,粗硬阳物自背后顶入,一寸一寸贯通曲折深谷。宇文序另一手揉搓椒乳,南婉青侧卧朝内,身前两只手,身后一堵火墙似的筋肉,无异于落入男人股掌之间,予取予求。 “嗯、嗯——” 宇文序才入了一半,薄唇呢喃:“疼了?” 南婉青打着颤:“唔……胀……” 花径幽闭百余日,紧致难行,宇文序忍了一身的汗,恨不能一下捅去最里头,好让这作娇作媚的人儿哭着讨饶,“哥哥”“心肝儿”胡乱叫一通。掌心托着肥润孕肚,宇文序不敢肆意妄为,软声哄道:“含着些,嗯……” 男人摆动劲腰,硕大龙首一推一扯浅浅凿弄,花户嫩肉涨成赤红色,小口小口咽下粗壮龙根,水声靡靡。宇文序前前后后磨了百来下,硬塞大半根进去,再入一分即是宫颈,媚肉愈往深处愈是湿热紧密,狠狠绞着圆润龟头。 “咬得紧了,松一松……”宇文序慢慢耸动巨根,那娇穴儿久未承欢,进来硬物怕得很,紧紧缩着,出去了又舍不得。南婉青怯怯放软身子,入了几下便受不住,复夹起穴中肉根,吚吚呜呜地似猫儿叫。 松花色和合如意羊绒衾踢去脚边,赤裸鸳鸯迭背交欢,火烫龙根搅弄百来回,幽谷春水泛滥,汩汩淌下晶莹玉露。宇文序压着人一连顶送,南婉青撞散了筋骨,花径内壁不堪厮磨,阳物青筋凸起,画着旋儿挺入娇蕊,一时轻一时重,麻麻酥酥。 “嗯——嗯哼、热——”美人娇吟,有气无力。 “哪儿热?”宇文序亦是热汗淋淋,裹着两只玉团不放手,反倒将人搂得更紧些。男子巨根反复顶进花心深处,南婉青魂飘神荡,气也喘不匀:“穴儿……嗯……屄肉儿……” “成日看些不正经的书,学了满嘴荤话。” 南婉青抖着声儿:“你、你读正经书,怎的还、啊——弄着有身孕的淫妇。” 宇文序脑子嗡的一下,隐秘心事遽然点破。公侯之门见识广,他也曾听闻谁家浪荡子最喜新孕妇人,彼时惊诧世间竟有此等淫虫,打从南婉青得了喜,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他常想着如今颠鸾倒凤当是何种滋味,碍于颜面未曾吐露心思。 “你是淫妇,我便是淫夫。”宇文序浅吻白皙肩颈,不由兴味大起,索性放开手脚一阵乱捅。 “嗯……你是奸夫,奸夫才配淫妇,”南婉青瑟缩不止,改口道,“快些罢——嗯啊、夫君该回来了,他若撞上,可了不得……嗯……你快些……嗯……” 宇文序喘着粗气,沉声沙哑:“一个酸秀才,早晚杀了。” 南婉青摇摇头,小手按上腹间男人手背:“不、不成,他……没了命,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过活。” “嗯哼——娶你进了门,再生得十个八个。”厚实手掌圈握柔荑,两手交迭,轻轻抚摩微隆孕腹,胯间欲龙凶猛,捣得大肚子摇摇摆摆。 南婉青又道:“你屋里那夜叉婆,正等揭我的皮,我不依。” 宇文序道:“怕什么,休了便罢。” “你……”怀中人能言善辩,不晓得还有什么说辞,宇文序猛地一使力,龟头撞上紧闭宫口,一触即退,南婉青禁不住浑身颤抖,潮红躯体粉汗涔涔,俨如桃花经雨偏斜枝头,艳色狼藉。 花房蕊口最是狭小诱人,宇文序又抽送百来下,心怕情事过火,只敢顶上去数回。南婉青早已化了一身冰肌玉骨,绵软如泥,龟头戳刺宫口嫩肉,便哑着嗓子打战,虚弱可怜。 “嗯——”宇文序捣弄十余下,龙首精水喷薄,一股接一股涌上花心。那遭受多回挑逗的小口隐隐发痒,滂湃阳精激打宫颈肉环,宇文序挺动腰肢又往里送了几分,直至精水灌满幽谷深穴,滴水不漏,南婉青死死箍紧花径,不知到了第几次。 第八十四章一岁除 乾元七年正月初一,新春迎瑞,普天同庆。翌日上辛,天子祈谷南郊,皇太后、皇后从祀,南婉青乐得自在,与宫娥围炉闲谈,煮了一壶热腾腾的乳酥茶,又有鲜果干果隔火翻烤,银骨炭一烘,满室香甜。[1] 宫人传话圣驾回宫,去了前殿,南婉青不以为意,赏一个热橘子便命退下。众人才说几个笑话,忽听堂外通传“太后娘娘驾到”“皇后娘娘驾到”,都吃了一惊。南婉青也不知这两尊大佛前来所为何事,又听成太后高声道:“皇贵妃身子重,我们从外头回来,身上带了冷风寒气,叫她不必前来见礼了。” 似乎郁娘答了“是”,脚步由远至近转过山水玉屏风,沉璧、桐儿等人站起了身,垂眼低眉,南婉青半歪美人榻,如常懒散模样。郁娘心下叹息,先命人速速打扫火炉周遭,压低了音声劝道:“太后娘娘恩典,投桃报李,娘娘亦当致意。” 南婉青只好坐直身子。 众宫娥服侍二主解下斗篷雪帽,拂落碎絮,整齐衣冠,还要添手炉的炭火。郁娘侧首张望,人影更在碧水玉山之外,摸不准何时入内,转头又劝:“娘娘……” 纤长素手似一支长茎花蕾,南婉青伸出臂腕,郁娘赶忙扶持,搀着人起了身。南婉青慢走几步,外间一行人闹哄哄进来,成太后见了她,说道:“不拘这些虚礼,快回去坐着。”南婉青点头应了话,招手示意宫人搬一张软椅子,摆置美人榻下侧,方欲坐定,成太后开了口:“你身子娇贵,坐去常坐的地儿,哀家沾你的光。”说着便亲手牵了南婉青同坐美人榻。 皇后缓步随行,一语未发,温温柔柔的笑意,落座成太后下首。 “这屋子暖和,香也别致。”成太后展眼四顾,屋内生了两个炭盆三个小炉,炭盆灰隐约埋了东西,上头一个炉子煮茶,其余两炉铺了铜丝网,一个烫鲜果,一个烫干果,有甘橘、冬枣、柿饼、栗子等吃食,因笑道,“哀家来得巧,今日总想橘子吃,外头天冷,恐伤了肠胃,你这儿正有热乎的。” 南婉青点头应是,郁娘挑一个又大又圆的果子,剥了皮,恭恭敬敬奉上。成太后吃了一瓣,连声赞好,又问道:“这炉子烧的什么茶?往年不大见过。” “乳酥茶,”南婉青道,“有茶水和鲜羊乳,小火慢慢熬着。”郁娘见状忙呈上两盏热茶,成太后尝一口:“橘子甘甜,这个倒没味儿了。”皇后接了茶盏未饮,放去一边。 “前儿你说爱吃燕窝,哀家又得了几盒子好的。”成太后唤一声“佩兰”,红衣女子手捧锦盒,略一福身便是见礼。 南婉青道:“多谢太后娘娘。” “算来有四月了罢?这时候正要多吃些,身子好了,日后也可少受些罪。”成太后执起南婉青一只手,竹节赤金镯溜出衣袖,松松挂着莹白玉腕,女子骨节匀净,好歹不似从前清瘦棱棱,“想来宣室殿风水好,你得了福气,脸面丰满,精气神儿越发好些。”成太后轻拍了拍南婉青手背,难得欢喜:“皇后,你看如何?” 皇后笑道:“皇贵妃有福相。” “谢太后娘娘,谢皇后娘娘。”南婉青百无聊赖,强打精神周旋谢恩。 成太后再命佩兰拿两个锦缎荷包,各有十八枚金锞子,一人一个给了南婉青与皇后:“昨日赏的绫罗珠翠是官礼,压岁钱是咱们家的家礼,又一年佳节新禧,平平安安,多子多福。” 二人才谢了恩,听得门外一声“参见陛下”。昨夜宫宴,今晨祭礼,宣室殿定然积压诸多公务,宇文序此时踏足德明堂,不合一贯的勤勉秉性。 众宫人齐行大礼:“参见陛下——” “免礼。”宇文序方换了常服,内侍回禀太后与皇后凤驾造访德明堂,他便也赶了来,“参见母后。” 成太后岂不知他的心思,揶揄道:“娘儿们好好说着话,你又来做什么?外头那些事还不够你忙的?” 宇文序道:“母后亲临宣室殿,若儿臣只顾政事,疏忽侍奉,便是儿臣不孝。” “罢了罢了,”成太后命人取来一个金锞子荷包,“你鼻子灵,闻着压岁钱的铜臭气来了,我躲着你省下几个金子也不成。” “谢母后恩典。”宇文序领了荷包,美人榻一左一右只有两人,皇后坐于成太后下首,宇文序自然坐去南婉青那头。彭正兴得了主子眼色,将椅子又移近些许,宇文序这才入座。 成太后看在眼里,已是见怪不怪,佩兰却笑道:“既然如此,太后娘娘也疼一疼我们,少一个是少,少十个也不多。” 今日成太后心情大好,当即下令赏赐阁中宫人如意金锞子一个,众人齐声谢恩,佩兰又道:“多谢太后娘娘,多谢陛下。” 成太后疑道:“你这丫头谢我便是,何故又谢陛下?” “太后娘娘有所不知,”佩兰含笑解惑,“若非陛下驾到,太后娘娘不肯破费,如何舍得赏我们呢?有因有果,自是要谢陛下了。”红衣娉婷,苒苒一欠身,倩影婀娜。 叽叽喳喳十分热闹,南婉青得了悠闲,事不关己。小矮几散落数颗烤栗子,裂口金黄焦褐,玉指悄悄探出衣袖,盘算着神不知鬼不觉摸一颗尝尝,可惜她坐得远,且不能闹出大动静,始终差了一厘半寸,屡次失手。 “免礼。”宇文序忽地伸手拾起栗子,捻了皮,大大方方送去南婉青身前。成太后只当又是儿子献殷勤,顺势转了话头:“近来饮食可还好?害喜可重?” 宇文序答道:“饮食都好,未见害喜之症。” “头胎害喜不重,当真有福。怀你大哥哥那年,常常是吃一口吐两口,恨不能呕出肠子来。皇后第一胎也艰难,吃不下饭,后来才好了些。”成太后道,“她这样最好,胎象稳当,胃口也好,肚子里头的孩子准是强健。” 皇后应声:“是,皇贵妃好福气。” “母后所言定然不错。”宇文序恭顺回话,又捻了几颗栗子,南婉青只顾着吃,颔首附和一句。 成太后也唤人拿几颗烤栗子,语气和善:“口味如何?爱吃酸的辣的?” 皇后默然兀坐,凤冠珠缨纹丝不动,如同雪后屋檐凝结的冰凌。 宇文序道:“她素来爱吃甜的。” “甜的也好,这些年哀家倒不能多吃甜的,总是牙酸。”成太后看着二人恩爱情形,一阵喜一阵忧,又说了一会儿话,各自散了。 第八十五章殢人娇(h) 滚水淙淙跃入鱼藻银盆,云雾缭绕,宇文序挽起衣袖,手背浸没清水,冷暖适宜,抬首道:“好了。” 南婉青正捣鼓一只二十四锁,闻言放下一边脚,足尖拨了拨水面,又缩回宇文序掌心:“再烫些。” 三九天热浴双足,安神养身,于今虽非隆冬,时气尚寒,临卧濯足并未息止。南婉青适才浸了药水,第二遍再换上清水,银盆折沿冷硬,宇文序便捧着纤足换水,免得受了凉。 宫娥又添入滚水,宇文序半蹲身子,试了微微刺手:“好了,过犹不及。” 玉足染了鲜红的蔻丹,缓缓沉落清亮银盆,水纹浮荡,男人手掌宽厚粗糙,细细摩挲踝骨皮肉,指腹滑过脚背足尖,温润和柔。她生得白皙,双足遮藏罗袜绣鞋,更是娇嫩莹腻,青蓝色经络宛如剔透白玉包裹的石纹,肌肤浸浴热水,又沁出薄薄一层粉红,宇文序按揉多时,约莫银盆水烫,浑身燥热,不得已偏转目光。 二十四锁拆了头两道,南婉青全神贯注,浑然不觉俯身浴足的人生了旖旎绮思,宇文序轻咳两声,道:“你父亲上了问安折子,明日上元节,请旨求见。” 南婉青道:“他若有心,在朱雀门外磕一个响头也就罢了。” 当年宇文序详查南婉青底细,顺手将南家查了个通透,南家小门小户,其父乃二房旁支,常宿花街柳巷,她又是生母早亡的庶女,行第十七,想必幼时受了不少苦楚,她不曾言说,他便不曾过问。 宇文序命人撤下银盆,怀中拢着棉布拭净玉足残水,南婉青掰开了第二面的短棍,噼里啪啦抽出一堆木条子,登时眉开眼笑。宇文序心中惴惴,她的话说得狠绝,孺慕之情定是淡薄,可容色又全无憎恶哀怨。结实胸膛倚上南婉青身后,宇文序紧挨人坐下,掌心护着隆起的小腹,他拿不准请旨一言是否触及伤心事,怕是惹她动了气,迟迟不敢开口。 南婉青久坐腰酸,歪一歪枕上身后肩头,宇文序察觉怀中人依靠胸口,总算安了心,浅浅一啄鬓边青丝,前辙犹在,不知何种话头可作寒暄。 哗哗几下响动,南婉青抖落两支长木条,那二十四锁拆了大半,宇文序眼瞧她乐在其中,无暇理睬人,静默良久,只得没话找话:“肚子大了好些。”手掌抚摩女子腹间,时近五月,纤细腰身胀了好几圈,一日大过一日。 南婉青“嗯”一声,漫不经心。 “大了这么些,身子可沉?” 南婉青又是一声“嗯”。 宇文序再问道:“有多沉?” 南婉青已不耐烦:“下辈子你做个女身便知道了。” “放肆。”虽是斥责,男人低低压着声,俯首咬上玉人耳珠,更像是嗔怪,南婉青摇着头甩开,一心只有二十四锁。 大掌贴着孕肚,宇文序不敢使力,也随她坐起身来,正欲开口,一向丰润如玉山子的小腹猝然震荡,转瞬即逝,掌心像是蓦地挨了一记打。 “青青,这……”宇文序大惊,“可是身子不适?” 南婉青却习以为常:“他动了一下,无事。” “他?”宇文序未曾与孩儿隔腹相触,新奇不已,“方才是……是他动了?” 南婉青淡淡一“嗯”。 宇文序又惊又喜:“他动了,他……他认得我?” 男人大掌在身上一通寻摸,宇文序两手捧着圆肚子,百般摩抚,南婉青心烦意燥:“他踹了一脚,他是不喜欢你。” “胡说!”宇文序脸色一沉,“我是他父亲,他岂会不喜欢我。”语罢仍气不过,便欺上身去咬她的嘴。南婉青二十四锁拆至最后几步,躲着他不肯亲近,宇文序一会儿吻上桃腮,一会儿吻上玉颈,薄唇来来回回流连耳畔,湿热气息萦纡不散。 南婉青解尽二十四根木条,终于腾出手来推开身后作乱的人,臂弯才抵住男人胸膛,宇文序眼眸幽暗,扣着肩头咬上朱唇,舌尖气势汹汹顶入牙关,南婉青挣扎着偏了头,他便揽紧腰更逼近一分,蛮横地覆上唇瓣。 “唔……”南婉青只好服了软,“我胡乱一说的玩笑话。” 宇文序阴沉着脸:“那也不成,你胡乱说的话,他当了真,就此学坏可怎么好?” “他才多大,耳朵尚不知有没有,如何当真?” “你们母子连心,你心里想的他自然都知道了。”宇文序说着又吻上来,南婉青侧首避开:“那他也该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宇文序道:“他还小,辨不出真话假话。” 这人真是嘴长在身上随他说好歹,南婉青不愿纠缠,低头认错:“好,是我错了。” 宇文序不解气,按着怀里的人吻吮半晌,一面气着,一面又怕弄疼了她,齿牙轻轻刮磨唇边肌肤,强横而小心。南婉青勾上后颈,舌尖应着他的搅弄,柔情似水,百依百从,慢慢的他才松了手。 “青青,”宇文序放过微肿红唇,又恋恋不舍吻上眼尾,“我是孩儿父亲,我会待他好的。” 父亲? 南婉青暗自冷笑,不欲答话,只低着头埋进宇文序颈窝,掩下满面讥讽。美人投怀送抱,亲近温存,宇文序愈发收拢臂弯,满心柔软。 “启禀陛下,启禀娘娘,是时候歇息了。”郁娘福身劝言。 宇文序抱着人回了寝殿,宫人业已布置齐备,红绡帐暖,灯烛昏昏。南婉青落了榻,翻身欲睡,宇文序一把擒住手腕,抚上胯间硬物:“青青,给我弄一弄……” 浑圆双乳挤入男子半软的肉根,南婉青跪坐榻边,衣襟大开,男人手掌捧着胸乳,上上下下挺动腰身。乳间不似花穴嫩肉紧致,紫黑阳物顶破玉乳肉缝,继而深深贯通绵软沟壑,别是一番淫亵滋味,宇文序垂眸赏玩,一饱眼福,龟头渐渐涨血翘起。 那劳什子在胸前一阵耸动,深深挺进时蓬乱粗毛似瓜络一般搓擦乳肉,躲又躲不去,两只囊袋也紧紧凑上来,沐浴洗净并无恼人气味,南婉青仍是嫌恶,小脸皱成一团,可见心不甘情不愿。 “嗯……嗯哼……”宇文序却是得了趣味,南婉青一双乳儿本就大得沉手,他手掌宽厚,一掌恰是正好,可自她怀了身子,椒乳如孕腹一日大过一日,圆鼓鼓一手握不住。寂夜同眠,掌心把玩玉团儿,总不住想着这一对尤物侍奉下身,当是何等销魂。 前后数十下摆弄,疲软龙根圈圈胀大,滚烫巨硕,红肿龟头溢出晶亮水液,一翕一张,焦渴难耐,幽幽腥气益渐弥散,南婉青更为厌烦,冷声催促:“你快些。” “嗯啊、嗯——快……快些、好……嗯……”宇文序嘴上答应,下身越发细致地套弄起来,白花花乳波摇荡,香温玉软,娇姿妖娆。 凝脂肩颈莹润无瑕,轻绸衣襟松松挂在香肩一角,随着男人起伏摇摇欲坠,另一段滑落臂弯,玉体媚色一览无遗。宇文序只解了裤子,长腿跨立榻前,隐隐抽动,上身寝衣齐整,起先南婉青不愿应承,他实在忍不得,扯开了小衣便拽着人磨蹭雪脯,肉茎一头钻去温热乳缝,缠着嫩团儿顶弄。 “嗯……疼、你慢些……”南婉青眉心紧蹙,这人抓着乳儿加重了力度,一气捣进百来下,捣得裹着阳物的肉缝红了一片,掌下乳肉也是红痕斑驳,肿胀龟头渗出薄薄精水,在乳心与锁骨之间留下一道湿润的凉意,又疼又痒。 宇文序居高临下,南婉青拧起的眉弯与乳波一并映入眼底,他知晓她的不悦,然而俯视烟眉徐徐拧紧颤动,她不加掩饰的厌恶,却让他生出一股奸计得逞的快意:“要、啊快些……还是慢——慢些……嗯——” “你、啊啊——” 揉搓雪团儿的大掌忽而揪起乳尖,南婉青一口气闷在胸口,乍然惊叫的喘息娇媚动人,宇文序愈发捏紧嫣红乳果,劲腰放开了力气抽插顶送,南婉青一口气未及喘匀,他又接连顶上来十余下,直将一双雪乳折腾通红。 男人凶狠力道撞得南婉青几乎跪不住,灼热龙首数度擦过脸颊:“你慢、啊……嗯……快些……啊嗯——”是快是慢她也无从分辨,胸口火辣辣的他还在火上浇油。 “青青……嗯……”宇文序哑声干涩,“你、啊——舔舔……嗯……舔一舔就、啊哈——就快了……” 南婉青撇过脸不欲理会。 “青青、嗯……青青……”宇文序屈膝抵上榻沿,又是一阵大力耸动。 “啊——嗯啊——”南婉青险些歪倒,一手撑上身前人绷紧的腿根。粗长巨物几次三番顶上嘴边,咄咄逼人,朱红唇瓣微微颤抖,软软含上硬硕龟头,宇文序周身一僵,霎时止了动作。 柔软舌尖舔一圈龟头嫩肉,又绕着马眼细密研磨,美人檀口温滑狭窄,宇文序缓过神来,大手强按玉颈挺入喉中,一泄如注。 元宵特别篇:春灯谜 “你不许偷眼看我的。”南婉青字写了一半,抬首警示一句,又拢着手掌遮住花笺,防贼似的。 宇文序无奈道:“我不看。” 元月十五上元佳节,历来是昭阳殿庆灯节猜灯谜的热闹日子。年前南婉青得喜,迁居宣室殿,宇文序顾忌她月份大了,外头夜又冷,地又滑,未准于宣室殿内苑办灯会。南婉青自然不高兴,闷了一日不给好脸色,郁娘只得将渔歌叫来,多少说些趣闻,引人展眉。 “可写好了?”渔歌怀里抱着一只红纱滚灯,金银鸾凤,珠玉琳琅,“大半天了,这是作灯谜还是考状元?” 渔歌赶至宣室殿,听闻此事首尾便有了计策。圣上虽未答允庭院灯会,却在殿内备了各式花灯,琉璃灯、转鹭灯、仙阁宫灯,五彩辉煌,更有数只金玉滚灯,燃烛放入其中,圆灯滚地而不灭,新颖别致。 “年年看灯猜谜,神仙也倦了。今年玩一个新鲜的,各人作的灯谜,都套了竹筒子,放进这大滚灯里,在屋子里滚上一圈,搅和乱了,再一个一个掣签子,猜错了要罚,猜对了有赏,可不比往日有趣得多?” 南婉青当即来了兴致,命人照办。众人都作了灯谜,渔歌一一收去滚灯竹笼,仅余南婉青、桐儿二人久未收笔,巴掌大的花笺,能写些什么东西。 “好了好了。”桐儿放下笔,卷了卷花笺扣进书筒,递给渔歌。 “我也好了。”南婉青道。 渔歌放了竹筒,转身去拿南婉青的灯谜,紫竹小筒子落入掌心,南婉青却拽着不松手,朝身侧一使眼色,渔歌会意,将那书筒藏进衣袖,佯装已添去灯中。 “请陛下取灯谜。”渔歌踢着灯笼劈里啪啦走了一圈,抱去宇文序跟前。 宇文序道:“先给你们娘娘。” 南婉青同宇文序置气,不肯与他坐一处,二人之间隔了一张小木几。渔歌福一福身子应了是,处变不惊:“请娘娘取灯谜。” 南婉青亦是泰然自若,伸手探进灯笼小口,渔歌便如斟酒倾侧滚灯,将竹筒子抖落下来,烛火悠悠转向朝上,果然不灭。南婉青拿了一只灯谜,拆开小筒,上书一句唐人五言: 莫教枝上啼。 后有谜目“戏曲人名”,又有一“璧”字,乃是沉璧所作。[1] “我已得了,莫教枝上啼——”南婉青抚掌笑道,“崔莺莺。” 众人不解:“这有什么说法?” 南婉青道:“此句出自唐人金昌绪《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可不正是‘催莺莺’?” 众人皆笑道:“妙极妙极。” “我已猜着了,有什么赏的?”南婉青望向宇文序,“从前昭阳殿是我做东,今日宣室殿灯会,自然是你做东了。” 宇文序顺着她的兴致:“你要什么赏?” 南婉青道:“前些年我赏金银锞子各六枚,陛下宽仁大度,自是要远远胜过我的。也毋须太多,讨一个吉利数,银锞子十六枚,金锞子……与它凑个六十六便可。” 宫制锞子一枚七钱,五十枚金锞子为黄金三十五两,合白银一百七十五两,十六枚银锞子为白银十一两二钱,六十六个金银锞子约为白银二百两。[2] 一条灯谜二百两,南婉青狮子大开口,众人暗暗心惊,未敢肖想赏赐,宇文序却爽快点了头。 渔歌喜得心花怒放,意蕊横飞,面上强作镇定,与南婉青相看一眼,福身请道:“请陛下取灯谜。” 宇文序方欲行动,南婉青又开了口:“你拳头大,下手又没个轻重,仔细把灯笼捣坏了,渔歌替你取一个。”宇文序依着她应允,渔歌将手探入灯笼,抖出袖子里的竹筒,敛眉奉上。 芙蓉面,云鬓解双螺。 何见人间烟火色,望舒驰月踏菱歌。 夜雨挽星河。 花笺字迹谙熟,字句更是旧相识,文后注明“字一”,落款一个“青”字。闺房私话昭然人前,宇文序顿时乱了心绪,他非是文辞捷才,又不长于隐语谜事,久久无言。 南婉青存心刁难,此刻正中下怀:“你若不能,念出来让人知晓,旁人得了彩头,也是一桩好事。” 宇文序面露难色:“青青……” 南婉青托腮看他,装聋作哑,恍若不明何意。 “芙蓉面……”宇文序沉声艰涩,一字字如有千斤重。众人听了第一句,都清楚是什么话,心下好笑,又不敢显露分毫,拧手的拧手,咬牙的咬牙,总算捱过这阕情意绵绵的诗作。 “你们若有知道的,不必讳言。”南婉青道。 众人皆说不知。 “都不知,一并罚酒。”南婉青道,“不过她们为陛下所累,本是无辜。今日既是陛下做东,不若各人都赏一个彩头,化干戈为玉帛,陛下的罚酒也就免了。” 事已至此,宇文序何尝不知她是有意为难,虽说怄着气,她也应了不出户赏灯会,殿内之事他便无有不允。 “好。” 众人得了厚赏,一齐谢恩。渔歌抱着滚灯寻上墨筠,请她取灯谜,墨筠见得宇文序让南婉青先取了,不敢越过郁娘去,辞道:“请郁姑姑先罢。”轻手一推,将滚灯推去郁娘身前。 “还是先请墨筠姑姑。”郁娘辞道,墨筠乃宣室殿掌事女官,二人品级虽同,然天子近侍,不言而喻高人一等。 二人让了好一会儿,俱不愿下先手,渔歌“哎”几声将人扯开,拽着墨筠手腕子塞进灯笼里:“老嬷嬷是怕吃酒摔了脸,你们不必相让,先一个,后一个,都有的罚的。” 众人听她打趣,一时都掌不住笑了,墨筠拿起一只竹筒,打开瞧了一眼,竟掩口大笑起来,素日稳重娴雅的妇人笑红了脸,说不出一句整话。 “这写的什么?”郁娘拿下花笺,看了一眼也噗嗤笑开,指着渔歌骂道,“定是你干的好事!” 众人眼看她俩笑成这等模样,奇道:“你是作什么灯谜?” “王八乱滚,猜一样果子。”渔歌此言一出,殿中人笑倒一片,饶是宇文序的冷肃性子也不由勾起笑意。南婉青伏着案几笑弯了腰,不时捶几下木案,宇文序只怕她磕着碰着,起身坐去一处,留心护着人。 渔歌道:“有句老话说得好,雅俗共赏,这屋里最不缺雅致人,若无我俗一俗,今夜灯会必不能圆满了。” 众人笑道:“是,很是。” “奴婢才高学深,这灯谜猜不出来,”墨筠说着又忍不住笑,“渔歌姑娘还是另请矮明罢。”她将花笺放去大桌案,自斟一盏温酒饮下。 “我知道了,”桐儿追去桌边,那花笺正撂在一盘“早生贵子”的干果之下,“是桂圆!” 王八乱滚,龟圆。 众人方转过笑来,又一回哄堂大笑。渔歌确是用心凑趣儿,万万不想人笑成这样,都哑了声儿,她抱着大滚灯无所事事,待到众人笑够了,送去郁娘手边。 月引冰霜色,亭亭叶隐幽。 非为金翠羽,常卧美人头。 后注谜目“花名”,并一个“桐”字。郁娘前后念一遍,心知力所不及,笑道:“这回却是俗人才疏学浅了。”罚酒一杯,再将谜面娓娓道来。 “是玉簪花。”南婉青先声夺人。 桐儿嫣然应“是”。 昭阳殿灯会胜者得花笺,以数目多寡累而受赏,郁娘照例呈上诗笺,南婉青细读一番,赞道:“桐儿的诗越发进益了。” 桐儿福身谢道:“是娘娘教导有方。” 灯中尚余三只书筒,渔歌拿去给沉璧掣挈,沉璧笑道:“请姑娘先。” “少啰嗦,你是自己拿,还是我按了你的手进去,火燎着了我可不管。”渔歌道。 “遵命。”沉璧伸手取了一只,展开上书“表里如一”,谜目用物名,落款墨筠,略一思索,已是成竹在胸,“表里如一,是镜子。”[3] 墨筠道:“正是。” 桐儿也摸了一只,两行文句谜不是谜,诗不是诗: 曰为陵上柏,过春风十里。 曰为河畔草,谓红兰莫笑。 后头只有一个“序”字,桐儿字都识得,串一块儿却不知所云,挠头半晌,讪讪道:“奴婢愚钝,未解其中深意。”话落便去拿酒。 “慢着,”南婉青拦下,笼中唯余宇文序、郁娘二人灯谜,桐儿如此诚惶诚恐,必然是那一人,“你年纪小不能吃酒,先念了来,我们给你参详参详,再定个妥帖的罚约。” 桐儿依言诵读词句,念罢二十字没了声响,有头无尾,众人疑道:“猜的什么?” “这……”,桐儿绞尽脑汁打圆场,“许是别有深意。” “人名。”宇文序道。 众人方知是宇文序手笔,一个个都住了口,南婉青道:“你这个谜做得不通,有谜面无谜目,亦无谜格,成心刁难人,世间之物岂止千万,让人如何猜去?”[4] 宇文序道:“是我疏漏。” “依我看不该罚桐儿,倒该罚一罚你。” “是,当罚。”宇文序搂着人,言听计从,又遂她心意大赏了一回。 渔歌掏出滚灯最末一只灯谜,扫一眼便笑开: 孙大圣离家不走门。 谜目“菜肴名”,落款一个“郁”。“这一只合该落我手里,”渔歌道,“孙大圣离家不走门,佛跳墙。” 郁娘笑道:“你是小猴儿,自家的事当然门儿清。” 众人一直闹至永巷敲了更声,夜深行走不便,渔歌暂宿沉璧卧房,明儿一早再回昭阳殿。沉璧在寝殿外间侍奉守夜,吹了蜡烛,放了帘帐,才眯了一会子,窸窸窣窣的体己话变作时断时续的喘息,想是帐中那二人又缠上了。 “嗯……”宇文序泄了精水,浑身舒畅,女子双乳尚有昨夜未散的红痕,大掌轻捏一捏,便激得湿热花径紧紧挛缩,南婉青软成一汪春水,半梦半醒。 “那谜底是什么?”宇文序厮磨耳畔,半长不短一阕词,何以得出一个字。 “嗯哼——”花房阳精鼓胀,他最爱摩挲丰隆下腹,里外酥痒,南婉青颤着娇声答道,“谛……谛听的谛。这是你的诗词,皇帝之言、嗯……便是‘谛’了……” 宇文序哭笑不得,张口咬上玉嫩耳珠:“促狭鬼……” “唔……”南婉青蒙头躲开,宇文序拿住皓腕,又将人圈揽怀中:“我的你可知道?” 南婉青不作声。 “青青……”宇文序又咬上耳肉。 南婉青不胜其烦,只得应声:“你成日挂在嘴边,何必问我。” 曰为陵上柏,过春风十里。 曰为河畔草,谓红兰莫笑。 《古诗十九首》有“青青陵上柏”“青青河畔草”之句,姜夔《扬州慢》“过春风十里”其后为“尽荠麦青青”,韦庄《庭前菊》有“红兰莫笑青青色”,他这不是作灯谜的法子,倒像是射覆。[5] “青青……”宇文序心满意足,她这般冰雪聪明的人,定然知晓他的情意。 她与他是天造地设的姻缘,是心有灵犀的眷侣。 —————————— 注: [1]谜目:谜语一般由三部分组成,即谜面、谜目和谜底。谜面是谜语的题目,谜底是谜语的答案,谜目是灯谜中所要猜测事物的属性、分类范围和数量,只有三部分具备才是完整的谜语。 [2]金银比价参考明代洪武年间。 [3]“表里如一(用物名)镜子”,此谜为哭哭生作。 [4]谜格:指做谜语的规定格式,把谜底字的位置、读音、偏旁进行一番加工处理后,来扣合谜面,如曹娥格、虾须格等。一般猜谜需展示谜面、谜目,特殊情况下可以用谜格代替谜目。 [5]射覆:酒令之一,清俞敦培《酒令丛钞·古令》:“然今酒座所谓射覆,设注意‘酒’字,则言‘春’字、‘浆’字,使人射之,盖春酒、酒浆也。射者言某字,彼此会意,余人更射。不中者饮,中则令官饮。” 第八十六章柳色新 乾元七年二月三十,春分,花朝晴煖,惠风和畅。 “还是单薄了,”宇文序摸一摸羽纱鹤氅,“再拿厚些的来。”沉璧福身应诺,换了一领海龙里子的斗篷。 南婉青蹙眉道:“等你磨蹭,日头该下去了。”宣室殿闷了一个寒冬,宇文序每每以吹风受凉为由,不许人踏出宫室。此地原为政事中枢,陈设端严,并无园林景致,那两条游廊南婉青走了几回便倦了,好容易熬到开春,欲赏太液池风光,他又道是春气尚寒,不许人走动。 今日午憩初醒,春阳明媚,南婉青即命人更衣,摆驾太液池,众人劝不住忙去前殿回话,才换好衣裳圣驾已至,宇文序未曾阻拦,只说与她同去游春赏适。 “好了。”宇文序上下一顿整饬,如掖被子般掖紧斗篷,捂得严严实实,又止住上前搀扶的侍女,臂弯一拢,谨慎护在南婉青腰后,半搂着人行走。 去岁皇贵妃梦兰,天颜大悦,特旨于次年二月开恩科,宣室殿国务繁冗,添了这样一件大事,宇文序宵旰忧劳,数夜三更未归,今日听人通传,却不惜舍下前朝万机,亲自守着她方可安心。 “请娘娘移步辇轿。”墨筠道。 “不必了,”南婉青另有打算,“今日天气和暖,我慢慢走过去。” 墨筠笑颜温蔼,不敢答应,眼见宇文序一颔首,方敛衽告退。 庭院阶廊密密铺了一地石砖,干净齐整,雨天亦无泥水,却也使得花草无地栽植,皆养在各色瓷盆,将就着看个意思罢了。倒是年前那只金鱼大缸种了子午莲,绿莹莹的小叶浮漾清水,还有几分趣味。 南婉青瞧了一会子鱼戏莲叶,便往东向侧门行去,回廊转角三两级石阶,宇文序揽紧了臂膀,低声嘱咐:“当心。” 这人惯是小题大做,南婉青见怪不怪,由他搂着下了阶墀。 “参见贵人!参见贵人!” 乍然一声请见,字音怪异,众人都唬了一大跳,接着又起来两句“参见贵人”,那声嗓正是昭阳殿拿来的凤头鹦鹉,名唤白团,开了春一直养在廊下。 “谁在那儿说话?”南婉青问道,寻声而去,只见凤头鹦鹉旁多了个竹架子,一只蓝白小鸟歪着圆绒绒的脑袋看人,芝麻小眼,尖喙嫩红,翅羽尾翎如天色湛湛,胸腹毛氄雪白。 “参见贵人!”那鸟儿张了嘴,白团又跟着念一句。 “启禀娘娘,”沉璧道,“昨儿内府局送来的鹦哥,说是很机灵,会言语,还能认得人。” “很是机灵,白团竟学着它。”南婉青莞尔,大为有趣,“可有吃食来?”沉璧连忙请了罪,命人去取。 “回娘娘的话,这鹦哥嘴刁,东西放久了便不肯吃。”墨筠上前解围,“宫人一早一晚喂食,间或喂些鲜果菜蔬,都是一吃一收,不能留着教它看见。” 南婉青笑道:“活似个人样。” “桃子,这是陛下,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墨筠温声指点。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南婉青“呀”了一声,侧眼一看宇文序,俱是喜兴新奇:“它是叫桃子?” “正是,它爱吃桃儿,就得了这名字。”墨筠道,“这是皇贵妃娘娘,参见娘娘,娘娘多福多寿。” 桃子跟着又念一回,小芝麻眼一眨一眨,乖觉伶俐。 内侍取来吃食,小小一方杨木盘有谷米果蔬八九只粉彩碟,沉璧双手呈上,不忘请罪:“娘娘恕罪。” 南婉青兴致正好,并未怪罪,拿了一小瓣桃儿片近前喂鹦鹉。宇文序见状拦下:“仔细啄了手。”那鹦哥还不如人拳头大小,宇文序夺过指间果瓣,送上鸟儿身前。 轻红短喙剜了一点饭粒似的桃儿,咂咂几个来回,左一口右一口,半弯桃瓣软下薄薄一层皮。它吃得率性,磨着竹架子擦了擦嘴,忽而开口:“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南婉青见着有趣,又拿起桃儿片,径直一送,小鸟儿已凑了上来,低头啄一啄。宇文序不及拦下,提心吊胆看着它吃尽了,暗自松一口气。 “多谢美人!多谢美人!” 众人都笑道:“这鹦哥可是成精了。” 南婉青乐不可支,指头挠了挠颈下雪色羽绒,桃子也挨着玉指蹭了蹭小脑袋,聪敏且近人,南婉青更是喜爱,将欲喂上第三回,一个小太监道:“娘娘恕罪,这鹦哥半个时辰前才用了鲜果,眼下不宜多食。”南婉青听了,只好作罢,又逗了它一会儿,看一看后头的画眉与红嘴相思鸟,这才慢悠悠出了德明堂。 “你也瞧见了,一路走来极平稳,何必终日疑神疑鬼的,这儿不许碰,那儿又不许去。”南婉青道,宣室殿与太液池相隔百来丈,行途过半,各宫花木葱茏,常逢翠叶斜出朱红院墙,草长莺飞,春色招展。 宇文序道:“你若是喜欢,今后日日陪着你赏春散心。” “这倒不必,圣上日理万机,当以国事为重。” “天家之事,家事亦是国事。” 南婉青一挑眉,反唇相讥:“如此说来,陛下何不整日守着妾身,区区一个午后,怎能显出国事之重?” “当真要我守一整日,你开了口,我自然照办。”宇文序道,“只是我口齿笨,不知什么话讨你喜欢,又不比你博闻多识,话本插不下嘴,抹牌插不上手。我若在跟前晃荡一日,怕是早惹得你烦闷碍眼,不若你自寻了乐事打发日子,逍遥快活。” “你也知道?”南婉青半是调笑半是真心。 行近太液池畔,湖风渐起,温厚大掌拢紧斗篷,时刻忧心她受了寒气,宇文序道:“我知道,是我要缠着你。” 春池碧水,丽日洒落浮光粼粼,柳岸新叶微吐,柔梢披风,袅袅似绿云飘曳,香花或倚怪石,或绕亭榭,桃夭梨雪,百卉含英。浩荡从驾合聚濯缨水阁,南婉青款步游赏春光,到底是七月多的身子,难免疲累,就近挑了一处楼阁歇脚。宫娥铺上软褥,烧热茶炉,又摆好瓜果点心,宇文序命人合起临风的窗子,转眼便见南婉青凭栏而坐,手里拿了一块薄荷糕,正捏着碎末子喂鱼。 “用些茶水。”宇文序捧来兰花盏,清池锦鲤踊跃,金黄火红消解霞光,银白如月,南婉青只抿了几口,心不在此,胡乱塞回宇文序手中,扶着横栏看鱼儿争食。 宇文序接了青瓷盏,饮尽杯中残茶,也拿来一块薄荷糕喂鱼。他手劲大,糕团一拧便散作细细碎碎的白粉,溅了自己一身,粉末飘落池水,无影无踪。 南婉青止不住笑:“它们在水里喝够了,不必你请吃稀粥。” 宇文序心头闷着气,一言不发,起身又欲拿薄荷糕。南婉青拽住手,小团小团揪下糕点细屑,放入男子掌心:“陛下千金贵体,此等小事还是妾身代劳罢。” “这糕点不好,日后不许做了。”宇文序翻覆手掌,细碎甜糕尽皆入水,引得群鱼争抢。 南婉青暗暗好笑:“是,它不好。” “启禀娘娘,”沉璧怀抱一丛翠嫩柳枝,屈身见礼,“柳条与各色春花都备齐了,这花环冠子是现做,还是拿回去?” 南婉青道:“拿来罢。” 方才穿行柳绿花繁,目及春和景明,韶光鲜妍,南婉青生了折柳编花冠的念头,侍女领命搜罗碧枝花卉,长短不一,花苞盛开半开,悉数进献。南婉青粗略净了手,先抽一条细柳围绕额间,比了比宽窄,再一圈圈缠上花枝柳枝。 “如何?”云鬓花冠斑斓,紫荆娇艳,瑞香馥郁,杏花小巧,芳蕊错落盘结碧绿枝叶,春意盎然。 宇文序道:“好看。” 话音甫落,宇文序只觉头上一沉,南婉青将花环套来翼善冠,笑吟吟道:“好看。” 男人剑眉轻皱,大掌扶上花冠便欲拿开,南婉青扯下衣袖,不许他动作:“花环冠子重得很,我今日梳的发髻不合戴它,只怕没几步压散了,你替我拿着。” “我手里给你拿着。”宇文序动了另一只手,南婉青又是一把扯下:“不成,这花冠上处处是叶儿花儿,你一手抓着,拿坏了可怎么好?” “向之……” 宇文序无言以对,百千般不情愿,南婉青倏然站起了身子,牵着他直往外走:“我歇好了,快走罢,走一圈便回去了。”宇文序最怕南婉青胡行乱闹动了胎气,忙随她起了身,手掌护着后腰,无可奈何:“好,走一走回去了。” 帝王常服着石青锦袍,并一顶双龙乌纱翼善冠,沉稳周正,偏偏环了圈春花春草。宇文序心性持重,喜怒不形于色,纵使头戴五彩花冠,心中气闷,面容肃然如旧,让人看不出好恶。南婉青频频打量,心知肚明,只扭过脸偷偷地笑。 “年初万端生发,最是辛劳,去年才办了春闱,便是你急着用人,也不必又开恩科。”前时南婉青只顾看赏春景,迟迟察觉他眼下浅淡的乌青,随口一句,装模作样的关怀。 宇文序道:“今年恩科是为孩儿开的。” 寥寥数语,深谋远虑。 本朝隔二年大比,有乡试、会试、殿试三级。自古以来,殿试为皇帝评阅,故而新科进士又称天子门生,乃是以君臣之恩近为师生之恩,更显恩遇亲厚。宇文序话中之意,此番恩科拔擢贤才,却是为腹中孩儿笼络臣心。[1] 南婉青敛下眼眸,他步子大,搀着她慢慢腾腾地走,一步紧一步松,走得磕磕绊绊。 许久不语,宇文序只当她未明深意,详言开解:“他们入了仕,好记着此生功名富贵,皆因孩儿降世,日后辅佐新帝,先有了三四分忠心。” “这想的未免太远。” 宇文序从容应声:“我们一家和乐,长长久久,自然要想得长远。” —————————— 注: [1]大比:隋唐以后泛指科举考试,明清亦特指乡试。此处取前者之意。 第八十七章牵红线 “百子纹织金妆花缎三匹。” 沉璧在册子上勾了一笔:“有了。” “猞猁皮五张。” “有了。” 往时昭阳殿一季一点库房,如今南婉青长居宣室殿,节礼赏赐之物有后院数间空屋子收着,堆了整整一冬令。三月将至,过半月即是立夏,沉璧领人开箱启柜,详尽对一对布帛毛皮与金银玉器的名册。 小宫女抱出一卷黑色毛皮,抖开油光水滑的昏暗绒浪,点了好几下,慎之又慎:“紫貂皮三张。” 墨笔圈画数目“三”字,沉璧道:“有了。” “沉璧姐姐,”门外气吁吁跑来一个绿衫小丫头,福一福身子,“请姐姐的安,娘娘要找一对银丝蝴蝶坠子,不知放哪里去了。” 宫人清点的清点,收拾的收拾,不敢惊扰,沉璧略略一想,答道:“在染牙妆奁最下头的小屉子里。”[1] 小丫头应了是,匆匆告退,众人便接着检点器物,怎料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小丫头又跑了来:“许是姐姐忙乱,一时记错了。那细银丝串宝石小珠子的耳坠子,可是在染牙妆奁的屉子里?” 众人一听都定了手脚,沉璧也不禁微微的一怔。几番奔走,小丫头累出满头汗,闷红了脸,水芝放下活计,上前说道:“我来对册子,姐姐好生想一想。” 沉璧交付墨笔书册,随小丫头去了屋外,沉吟些时,缓缓道:“若不在那九子奁中,便是收去箱笼了。” “多谢姐姐。”小丫头一行礼,又是急匆匆去复命。 众宫人对好器物名册,正一样一样收进箱匣之中,沉璧返归屋内,水芝便捧着册子迎上来:“姐姐,都细细的点过了,并无缺漏。” 沉璧取过书册翻了几页,说道:“再点一回罢,两回都合了数,更稳妥些。” “姐姐,”水芝怯声道,“这已是第二回了……” 沉璧猛然一惊,支支吾吾:“我……我才刚一心想着耳坠子,恍了神,一下忘了……” “姐姐近身侍奉娘娘,素来周全,饮食起居千头万绪,时或恍神也是有的,姐姐辛苦。”水芝道。 沉璧讪讪一笑:“不敢当,侍奉娘娘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正是呢,”水芝笑道,“近日我也时常恍惚,才过了二月,又来个二月,总觉着这日子格外的长,等了许久还未入夏。”又问道:“姐姐,今年为何有两个二月?” 沉璧锁了名册,将钥匙收去荷包,耐心答道:“这是阴阳合历的差错。一年四季为阳历,一月朔望为阴历,常说的一年十二月非是切合之数,年年多出十余日,三年便多了一个月。若不拿这闰月填上,今后六月反是冬日了。”[2] “原是这样,”水芝点点头,“我看近来姐姐脸色不好,要好生保养才是。” “我也觉着疲累,约莫这几日的信期,身子渐渐发了懒。”沉璧道。 水芝道:“姐姐快回去歇着罢,这儿我看着。春日里本就犯困,姐姐身子不适,更该歇着了。” 沉璧方欲推辞,只听门外一声“沉璧姐姐,娘娘叫姐姐过去”,正是先前传话的绿衫小丫头。 德明堂,东阁。 “你近日神不守舍的,可是有什么心事?”南婉青歪斜美人榻,手上一卷话本子,桐儿坐着脚凳轻轻捶腿。 沉璧伏地请罪:“娘娘恕罪,奴婢身子不适,月、月信迟了好几日,又兼春时困乏,近来多有疏忽,奴婢知罪。” “墨筠,”南婉青唤道,“你去膳房瞧一瞧,那春花粉圆可好了。” 墨筠同郁娘看着茶炉的火,闻言了然,毕恭毕敬应下差事,顺路也将丹英带了出去。 书卷啪地掷上螺钿小几,沉璧心中一紧,耳听南婉青说道:“闰二月二十发杏榜,当日宫闱局刘公公便给你送来贡士名录。且不说宫人私相授受是死罪,你身为昭阳殿女史,打探朝中消息,是要本宫落个妇人干政的罪状?”[3] “娘娘明鉴!奴婢不敢,奴婢万万不敢!娘娘明鉴!”沉璧连连叩首,“奴婢……” 郁娘沉了脸,念着多年相识的情分,冷声劝告:“娘娘已给你留了颜面,此处并无外人,有什么话,只管对娘娘说就是了。” “你我主仆一场,若有苦衷,我自然体恤。”南婉青道,“若存了祸心,休怪本宫不留情面。” 桐儿咬着唇,不敢多言。 “奴、奴婢怎敢谋害娘娘……”沉璧哽咽道,“奴婢乃前朝罪、罪臣亲眷,因父罪籍没官奴,入掖庭役使。幸有嬷嬷垂怜,始掌管笔墨,得入内宫侍奉,后又得娘娘赏识,擢任贴身女史。娘娘大恩大德,奴婢此生没齿难忘。” 南婉青道:“起来回话。” 沉璧又磕一个响头,泪如雨下:“奴婢求问贡士名录,实有私心,却非谋害娘娘。无意牵连娘娘,请娘娘恕罪。” “有何私心?” “奴、奴婢……”沉璧小声抽噎,“当年抄、抄家入狱,同巷的杜……杜家三郎君,托人送来一只金锁,是錾了他姓名的寄名锁,嘱咐我珍重,他会、他会……” 南婉青接口道:“他会救你?” 沉璧抽抽搭搭答了“是”。 “又送东西又许诺的,费这些工夫,何不当即救了你?” “杜家清寒,朝中无人,他年纪小做不得主,只好……” 南婉青问道:“什么年纪?” “十四年前,奴婢十二,他长奴婢两岁。” 南婉青又问:“是叫什么名字?” “杜亦霖,”沉璧顿一顿,“甲榜二十七。” 南婉青道:“十四年未见,你怎知非是同名同姓之人?又或是你已同他暗中有书信往来?” “宫禁内外勾结是死罪,奴婢不敢。”沉璧再一叩首,“小半辈子都要过去了,也许他早已娶妻生子,年少荒唐事不过付之一笑。杏榜与金榜,奴婢只是留自己一个念想,他久未赴约是力不能及,至少……至少我还能想着,世上有个人惦记我,不是昭阳殿的沉璧姑娘,是柳家女儿。” 郁娘与桐儿相看一眼,五味杂陈。 南婉青道:“可若真是他金榜题名,他已娶了妻生了子,你又当如何?” 哭声渐渐微不可闻,沉璧跪地垂首,良久默然。 “归还金锁,贺他平步青云,阖家美满。” 南婉青推一推桐儿,朝榻下使了眼色,桐儿会意,轻手扶起沉璧入座歇息。 “若是他为你父亲翻了案,家中有妻有子,你可愿还恩为妾,侍奉左右?”南婉青又问道。 “我不愿。” “若是他鳏居有子,请旨求娶为正室,你可愿出宫续弦?” “我不愿。” “若是……” “娘娘不必问了,”沉璧道,“青梅竹马之谊,定夫妻相守之诺,我一身清白,他也定是一身清白。如若不然,即便他还了家父公道,我也只可将十年积蓄尽数奉送,还报恩德,国朝栋梁自有贤妻美妾趋之若鹜,奴婢蒲柳之姿,难登大雅之堂。” “不愧是沉璧姑娘,亦雅亦绝,有文君《白头吟》之风。”南婉青拊掌而笑,连连道好,“依我看,他若是负心背诺之徒,那金锁也不必还,拿去打一个金锞子,还能当钱使,也算是一项实在的用处。” —————————— 注: [1]染牙:将象牙雕刻成所需物件,再行染色加工,所成之器称为“染牙”。 [2]阳历:阳历即太阳历,是以地球绕太阳公转的运动周期为基础而制定的历法,中国古代也有阳历。 阴历:根据月相圆缺变化的周期(即“朔望月”)制定,因古人称月球为“太阴”,故称“太阴历”,简称“阴历”。 阴阳合历:中国传统农历是一种以阴历为基础,同时又融合阳历而形成的历法,即阴阳合历。阳历以地球围绕太阳公转一圈为一回归年而制定。阴历则以月亮的阴晴圆缺变化而制定,根据月相确定日期和月份。一个阴历朔望月平均为29.5306天,12个朔望月为354天或355天,与阳历回归年(约365.25天)相差11天左右,3年累计的时间差距会超过一个月。为了协调阴历年与阳历年之间的天数,农历便通过“置闰法”进行调整,使两者年总天数相适应。 [3]杏榜:中国科举取士时代,为公布会试考中者而发的榜,此时往往正值杏花开放,所以又称为“杏榜”。 贡士:一般指中国古代会试中考者。 第八十八章长干行 暮春花愈繁,太液池芳柳争妍,温风吹拂烟影香雾,未见春意阑珊。 “我今日听了一出极好的戏,虽只演了半场,很是有趣儿。”南婉青道。 午后闲步太液池已成定例,宇文序搀着人游散春苑,问道:“什么戏?” 南婉青道:“说的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女孩儿抄家落罪入宫为奴,男孩儿赠寄名锁许终身之诺。一别十四载,男子杏榜题名,一步踏进龙门,却不知他是否记着年少情谊,昭雪沉冤,再续前缘,着实让人忧心。” “十四年?”宇文序犹疑道,“生死难知,世事难料,可若是戏文传奇,定然终成眷属,不必忧心。” “我只忧心那皇帝陛下可愿成人之美。” 宇文序道:“这更不必忧心,戏文君主只办两样差事,一样点状元,另一样便是做媒,定是得心应手。” 南婉青扑哧笑开:“你哪里听来这些话?” “《西厢记》《铡美案》《琵琶记》……”宇文序皱眉思索,“兴许我见得少了,大约都是这般。”[1] 南婉青忍笑道:“陛下英明神武远胜历代雄主,想来玉成美意必不逊于戏文之君,妾身先替沉璧谢陛下圣恩。” 宇文序不解其意:“此话怎讲?” “那入宫为奴的女孩儿便是沉璧,那男孩儿许是陛下的甲榜贡士,杜亦霖。”南婉青道,“沉璧跟了我十年有余,一向周全尽心,头一回声泪俱下求乞恩典,我心知不合规矩,可也不忍她抱憾终身。只得求陛下开恩,君子成人之美,这月老陛下做是不做?” 展眼几步石级参差,宇文序忙嘱咐“当心”,答道:“奇缘奇事,我若不许却是有违天意。” 南婉青慢慢下了阶砌:“说是天意尚早,如今只有一个姓名,还不知他的籍贯岁数,是否其人,有无妻室。还请陛下细细查探,免得错点鸳鸯,误人姻缘。” “岂是要我做月老,分明是你要牵红线。”宇文序道,“那丫头服侍你多年,只怕你不舍得。” 南婉青道:“我自然舍得,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倒是怕陛下不舍得。” “又说胡话。”宇文序只恨是在外头,不得按着她咬上恼人唇舌,怀中娇靥含笑,气是气着,无可奈何。 乾元七年三月初五,癸卯科放榜。翌日天子赐宴曲江,二甲进士杜亦霖请旨寻妻,上奏幼时与邻人柳氏女定亲,后因柳父冲犯严国舅,祸及满门,女眷无辜没官,求圣上开恩宽赦。 “沉璧姐姐,娘娘叫你快过去呢。”秋灵提着裙子走下青砖阶廊,掩唇笑道,“是了,如今该叫杜夫人了。” 风廊花草竹笼,沉璧领着小宫女饲喂雀鸟,话未应声先羞红了脸,众人悄悄地抿嘴笑。 “叫你来是有一样好事,掖庭已勾去你的奴籍,此后你便是良家子。”南婉青命桐儿送去一张契纸,“我已交代宫闱局,这几日你可出宫去了。” 沉璧看着身前红印书契,惊甚于喜:“这几日?娘娘临盆在即,此前行孕皆由奴婢照看,奴婢怎可……” 南婉青道:“太极宫不缺尽心尽力之人,倒是你们一对苦命鸳鸯分别十四载,我又怎好做那打鸳鸯的大棒子。” 曲江杏园宴,杜亦霖答天子问,自述年近而立未成家室,旧年姻约铭心,此生非柳氏女不娶。彼时宇文序又问了一句,倘若此人已然辞世,他待如何,杜生答曰“移棺祖坟,终身不娶”,众皆叹其情义忠贞。 “娘娘……”沉璧才欲言语,南婉青一点下巴,桐儿便将契纸塞进沉璧手心,一溜烟躲了回来。 南婉青道:“昭阳殿算是你半个娘家,我也勉强备了一些薄礼,权作昭阳殿上下送你的嫁妆,贺你苦尽甘来,鸾凤和鸣。” “谢娘娘恩典,娘娘大恩,奴婢此生无以为报……”沉璧叩首谢恩,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南婉青道:“起来罢,柳姑娘不必多礼。” 沉璧心中一震,双眸汪汪聚了泪水,哽咽道:“奴、臣女姓柳,单名一个玫字,谢娘娘隆恩。” “柳玫,”南婉青笑道,“好名字,石之美者为玫,似石岩坚韧沉稳而有美质,亦如你守得云开见月明。”[2] 沉璧跪地拭泪,泣涕涟涟。 南婉青道:“桐儿,将你柳姐姐扶起来。”桐儿应了话,与秋灵一道将人扶起,又听南婉青吩咐:“嫁妆箱奁及礼单都在昭阳殿,你去瞧瞧,也拾掇拾掇衣物。郁娘、桐儿你们也都回去,今夜好生乐一乐,不必守着德明堂。” 郁娘惊道:“娘娘,这不……” “郁娘回去对一对嫁妆单子,”南婉青道,“原是该我做东饯行的,你们也知我的身子,近日是出不得这宣室殿了。今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你们好好说些话,替我好好送一送她,便可慰我离情之憾,不枉我们多年朝夕同处。” 昭阳殿众侍女噤了声,眉眼交错,踌躇未决。 南婉青道:“去罢,德明堂亦有宫人服侍,何必牵肠挂肚的,我岂是一时片刻都离不得你们了?” “去罢。” 墨筠福身道:“奴婢虽粗笨,侍奉娘娘必当尽心竭力,众位姑娘且放心去罢。” 晚照消沉,银汉长流,宫阁珠灯萦纡,灿灿若星影人间镜。暖阁金碧荧煌,灯火通明,南婉青歪懒薄褥锦榻,一手执卷,约莫坊刻话本狭行细字,纸墨粗陋,这一页颠来倒去看了小半日,始终看不进眼里。 “膳房下了梅花汤饼,娘娘晚膳用得少,可要尝一尝?”墨筠捧上一盏灵芝灯台,安置榻边矮几。 素手携书倒落软榻,南婉青垂眸侧卧,答道:“不必了,赏给小丫头吃罢。” 墨筠谢了恩,转身交代下去,又端来一盏热茶:“娘娘看书乏了,歇一歇。”昭阳殿众人领命回宫,今日皆由德明堂宫娥服侍,墨筠谨小慎微,隐隐察觉南婉青心绪怅然,却不知缘故,生怕怠慢了不合上意。 “且放着。” 墨筠应诺,放了茶盏守在一旁。 榻上人闭拢双目,懒懒开口:“姑姑辛苦一日,下去歇息罢。” 郁娘忙道:“侍奉娘娘乃是奴婢的福分,岂有辛苦一说,娘娘折煞奴婢了。” “我歇一会儿,不喜身旁守着人,”南婉青道,“你去屏风跟前站着就是。” “是,奴婢遵命。”墨筠赧然退走。 博山炉云烟袅袅,香粉芳烈,往常用过晚膳便已撤下,而今郁娘等人回宫,德明堂宫娥不知南婉青习性,无人收拾,又因南婉青莫名烦闷,懒怠出言使唤,重山金炉雾霭悠扬,连绵不绝。 数声蹑步轻缓,来人收着行走的动静,一步一步深入内室,再是窸窸窣窣的声响,临近身侧,南婉青更是厌烦。 “我说了不必……”南婉青睁了眼将欲训斥,橙黄衣裙鲜丽张扬,一如女子眉目神采朝气,“你怎么来了。” 渔歌道:“自然是躲债来了。”扬手招呼一个小丫头,把香炉往她怀里一放,吩咐道:“拿下去,折几枝楝花,要花苞多些的,用乌金釉的瓶子插了拿来。”小丫头怯怯应了差遣,手捧烟炉退下。 “民间嫁娶都要随份子,讲究个‘人情往来’。我又不成亲,今日给了她,何时再收本呢?”渔歌吹熄榻前灯盏,移去别处,“我可不做这亏本买卖。” 南婉青道:“天下事到了你这儿,竟都成了买卖。” 渔歌大呼冤枉,蹲下身子与榻沿齐平,笑道:“伺候娘娘却不是,我是真心实意的。” 南婉青“呸”一声,手执书卷轻敲了敲渔歌额角,又半掩着面浅浅一笑。 “再说了,娘娘赏了那好些东西,什么金银珠翠,绫罗绸缎,还有什么城东的宅子,京郊的庄子,怕是生身父母也拿不出这一单子陪嫁来,我又何必献丑。”渔歌道,“她不过侍奉娘娘七八年,便有这般厚礼,若是我出嫁,娘娘可不得将半个昭阳殿陪给我。” 南婉青道:“你才刚说了不成亲,如何又惦记嫁妆?” “我想着有半个昭阳殿的陪嫁,这亲定是非成不可了。” “放屁,做你的春秋大梦罢,”南婉青啐道,“一个子儿也不给你。” 渔歌道:“这是气话,我晓得的。” “这是实话,”南婉青一哼,抱着肚子翻了个身,“我要歇着了,你出去聒噪。” “这时候打盹儿?夜里还睡不睡了?”渔歌捡起话本子,一手扶上南婉青肩臂,背转过头的人枕好了身子,把手一推:“别管我。” 渔歌道:“岂敢管你,我陪你说会儿话。” “我不说话。” 渔歌又道:“那你听我说。” “我不听,你说给小丫头听去。” “这话只说给你听,”渔歌不依不饶又扶上臂膀,“别睡了……” “不听。”南婉青道,自顾自阖了眼睛。渔歌手搭着肩臂,轻晃两下,南婉青动也不动,存心不理睬人。 “我生在掖庭,是一个担水老嬷嬷在井边捡来的,不知是宫中侍女和侍卫苟且,还是罪奴隐匿身孕悄悄生下,都是重罪,左右寻不得主。她当是捡了只猫儿,没有奶水,只喂些米汤,也不想我能活下来,养一养,且作积阴德。” “她说是我命硬,没病没灾的就会走了。那会子别的院子死了个丫头,唤作渔歌,她们便打点了人,让我接替她的名籍。一直长到七八岁,平日里做些传话、烧水的差事,还有洗衣、缝补,都是些零碎活计。” “大约十岁那年的春天,我们院子新来一个小太监,他原非造册候选的宦人,乃是自阉入宫。良人私阉本为大罪,许是他嘴皮子灵巧,模样又清秀,总管公公便开了恩。他不能同正经入宫的小太监住一屋,只睡在我们院子的柴房。” “他叫胡小六,虚岁十五,大家伙儿都叫他小六子。他睡在柴房,我常去看烧水的锅台,一来二去也就相熟了。我曾问他为何不要命都要进宫,他说外头没饭吃,横竖都是死,不如赌一回。他很会说话,办事也勤快,不出一二年的工夫,掖庭都知道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太监。” “后来他讨得九千岁李诚明的喜欢,拜为祖宗爷爷,李诚明也认他做干孙子,宫人都敬他为小李公公。我想着他有了高枝儿,往后便是贵贱不相会了。那年我十三岁,快到了选用分宫的时候,他给我求了门路,我才离开掖庭,去了尚功局学针黹。” 榻上女子背过身歇息,不言不语,仿佛呼吸也寂然无声,渔歌不知她可听着,想一想仍是说道:“他待我很好……” “丁亥年入夏,他犯了事,说是传话出了错,乱棍打死了。宫人赐死都是拉去乱葬岗一埋,无碑无墓,必是孤魂野鬼,来世也不得好人家。我想给他办身后事,到底该有个碑,管事的公公要十两银子。我才做了司制司的女史,月例不过一吊钱,这十两得攒到明年。” “我求他宽限,他被我闹得厌烦,让我拿八两银子。我又是借钱,又是没日没夜地做活,好歹凑足银子,去时却晚了。那公公说天气热,尸身放不得久,几日前已拉去乱葬岗,问我可有旧日的物件,衣冠冢也是心意。” “他送过一对水头极好的芙蓉种镯子,我拿了来,还有旧日给他做的鞋袜扇袋,添上那八两银子,置了个衣冠冢。我以为我也算对得起他,后来瞧见一个御前行走的姑姑,她有一对芙蓉细镯,和我曾有的分毫不差,她说花了不少银子,是那公公从宫外找来的稀罕物。” “我也是那时才知道,他收了钱收了物,钱使了,物卖了,衣冠冢只是糊弄我的话。之后很多年我都想着一样事,是不是我没有银子,才耽误他不得好活也不得好死,是不是我有多一些钱,他早已投胎去了好人家,一生顺风顺水,和和美美。” “那对镯子,他说是送我的嫁妆。我问他何时找个嫂子,他说我成心笑话他,明知他这辈子不能娶妻的,我说我也一辈子不嫁人。”渔歌道,“嫁什么人呢?我在这宫里一晃就是二三十年。” “我这辈子也只会伺候主子了。” 南婉青翻回身来,埋怨道:“我才有的困劲儿,你一阵唠叨,全给叨没了。” 渔歌笑道:“那便是好事,不枉我费了一番唇舌。” “你若闲得发慌,去烧一盅甜笋金雀汤来,”南婉青道,“晚膳吃得少,这会儿竟饿了。” 渔歌颔首答是,起身去了后院膳房。南婉青半卧美人榻,眼见橙黄倩影渐行渐远,一手抚上滚圆的孕腹。 ——我这辈子也只会伺候主子。 许多年前还在南家的日子,她一日接一日早出晚归侍奉主母,偶尔举头,只看见碧瓦雕粱层层圈绕的天,人世像一个四四方方的笼子,有时暗一些,有时亮一些。 她想着出了这破地方,外头应当有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后来嫁去宋家,戚族妯娌绵里藏针,笑里藏刀,成日动辄得咎,她偶尔举头再看,还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笼子,只是碧瓦更为显赫,雕粱更为繁复。 她想着良家女子受困宅院,外头那些弃纲常教化不顾的风月女子,应当更为自在,她的母亲便是个好例子,极有先见之明地抛下了累赘,归去逍遥天地。后来探访花街柳巷,风月女子或倚门卖笑,或登船卖唱,她们被塞进一顶顶小轿子,传菜一般送上达官显宦的筵席,是席间最为可口诱人的佳肴。 她们没有更为广阔的天地,只有更为繁多的牢笼。 因而随随言说修炼平缓之时,她当即选定大兴宫的楚王。如果人世只是一个又一个牢笼,那她就要最富丽堂皇的一个。 “你娘亲这辈子……”手心轻抚高高隆起的肚子,九月多的小肉团,拳脚愈发淘气,南婉青呢喃自语,似是嘲弄似是哀叹,“也只会做个宠妃了。” —————————— 注: [1]《西厢记》:见本文第四十八章。 《铡美案》:见本文第七十六章“陈世美”注释。 《琵琶记》:元末戏曲作家高明根据长期流传的民间戏文《赵贞女蔡二郎》改编创作的南戏。书生蔡伯喈新婚两月,进京赴试得中状元,牛丞相要招他为婿,他再三推辞未被应允,却因天子赐婚被迫重婚牛府。此时他的家乡连遭荒旱,家庭生活只靠妻子赵五娘支撑,蔡父蔡母在天灾人祸中相继死去,赵五娘埋葬了公婆,身背琵琶弹唱乞讨,进京寻夫。在牛氏的帮助下,赵五娘得与蔡伯喈重聚,于是一夫二妇归家守墓三年。 [2]石之美者为玫:出自汉许慎《说文解字》。 第八十九章母子平安 乾元七年三月廿二,丁巳月己巳日,司天监占曰:诸事不宜,馀事勿取。 宣室殿。 宇文序方议定鄜州军饷漕运一事,近臣领旨告退,彭正兴上前添茶,禀道:“回陛下,皇贵妃娘娘生产,稳婆与太医都去……” “何时传的话?何不早些来报?”朱笔啪地砸落犀角笔山,宇文序登时起了身,彭正兴急忙追去:“小半时辰前德明堂来了人,陛下与参政商议要事,奴才不敢……” 宇文序斥道:“蠢才!”彭正兴收敛了声气,不敢多言。 金殿华堂时有宫人出入,神色匆匆,肃静如往日。宇文序仓促赶至,却见正堂主位端坐成太后与皇后二人,只得煞住脚步,见礼道:“儿臣参见母后,母后金安。” “急什么,赶成这样。”成太后放下茶盏,不紧不慢,皇后福身一礼,退去下首客席。 “皇贵妃她……如何?”宇文序近前回话,站着身,并未落座。 成太后道:“还早着呢,才半个时辰,你忙你的去。” 宇文序疑道:“半个时辰还不得好?” “你当说话似的,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出来了?”成太后道,“半个时辰也就起个头,还有生了一夜的,她又是第一胎,时辰短不了。你不必在这干等,顾着正事要紧。” 宇文序答了是,脚下却往后殿走去,唬得宫人伏地请罪,成太后也忙叫住人:“你往哪里去?” 宇文序道:“儿臣去瞧一瞧她。” 成太后厉声呵斥:“胡闹!岂有大男人进喜房的,成何体统。” 宇文序不则声,守在菱花纱橱跟前,不进不退。 “启、启禀陛下,”一个老嬷嬷叩首道,“男子进喜房不祥,陛下挂念娘娘,若留在堂中坐守龙气,娘娘必定吉庆安康。” 成太后道:“正是这个理,哀家已吩咐明德寺法师诵经福佑,凡事都有讲究,莫坏了规矩。”语罢瞧了彭正兴一眼,彭正兴会意,上前请道:“陛下……” 宇文序回身入座,侍人奉来茶水点心,垂首告退。天子宫室进深宽阔,不闻寝殿声息,宇文序只见宫人来往进出,各色衣袂眼花缭乱,耳畔心颤沉沉。 天光西斜,宫人回禀偏殿摆了晚膳,请圣驾凤驾移步用饭。皇后忙扶成太后起身,另一头的人虽也起了身,直挺挺站着,闷声不动,玄青色衣袍嵬然渊默,如崇山吊影峥嵘。 “守了半日,该去用膳了。”成太后道。 宇文序揖别道:“儿臣恭送母后。” 成太后道:“你心急是一回事,我们岂有不心急的?可这饭怎能不吃?” 宇文序又不答话,成太后方欲再劝,墨筠福身道:“回陛下,陛下心系娘娘,娘娘才刚用了参汤,陛下不必忧虑,保重龙体。” 偏殿侍奉三位贵人,珍馐美馔一席四十八道,宇文序食不知味,胡乱吃了几口,便欲重回正堂坐侯,怎奈成太后用膳精细,待到端上漱口清茶,宇文序已枯坐二三刻钟。出了偏殿四合暮色冥暗,德明堂张灯光明,隐约腥气弥漫,小宫女捧着一盆泛红血水,正与主上一行人迎面撞见,手忙脚乱跪地参拜:“参见陛下,参见太后娘娘,参见……” 宇文序问道:“何人失血?” 小宫女道:“娘娘的……”话音未落,宇文序三两步直往内殿闯去,成太后拉人不住,急道:“生孩子岂有不出血的……” 众宫人长跪告罪,拦着人不许越礼,“陛下三思”“陛下恕罪”“陛下息怒”嚷了一通,又是拿“男人入喜房不祥”劝止,宇文序轻易脱身众人阻绝,沉声道:“朕乃天子,九五之尊,何来不祥?” “娘娘辛苦,娘娘再用些劲儿……” 南婉青头一回生产,她早知妇人生育尤为苦痛,与随随要了去痛的符咒。今日三两个时辰熬下来,痛倒是不痛,只是长久没个了断,累却累得紧,她虽躺着使力,竟如顷刻不歇跑了大半日般,满身湿淋淋的热汗。 “外、外头……闹……什么……”南婉青问道。 渔歌轻手拭去滚滚汗珠,转头问了小丫头话,回道:“陛下闹着要进来,嬷嬷拦不住。” 南婉青吊着一口气,咬牙道:“你去……拦着……”折腾了这半日,蓬头垢面,一身血污尿水,若是让宇文序瞧见这狼狈模样,此生恩宠也该到头了。 渔歌不敢违命,汗巾子给了秋灵,赶忙出去拦驾,才转过帘子便撞上宇文序,劝解的话还未出口,宇文序已奔着寝殿而去。 房内一众丫鬟婆子大惊道:“陛下,万万不可……” 宇文序置若罔闻,径直撩开幔帐赶去床榻边,秋灵方劝了一声“陛下”,即听一声森冷敕令:“退下。” 秋灵只好退居一侧。 “青青……”宇文序半伏着身子倚上床榻,忧心暂定。此处腥气浓厚,榻上人细白玉手紧抓被褥,青筋嶙峋,方且安宁的心绪复又摇摇慌乱。 “你……出、出去……”南婉青拧过脸,气若游丝。 “我哪儿也不去,”宇文序只恐她抓破了皮肉,将小手圈拢掌心,“不怕,陪着你。”另一手取来汗巾子,轻柔擦拭颈侧汗水,他倒不曾起疑为何不见南婉青容色,只悉心拭净颈项与小半下颌的热汗,满怀忧虑。 方才稳婆乍见外男入室,不免唬了一跳,又听宫女见礼唤作“陛下”,更为惊惶。几人偷眼瞧着陛下爱惜皇贵妃的模样,着实信了圣眷偏宠的风闻,小心开了口:“娘娘用些劲儿,那头快出来了……” 南婉青煎熬一日,已然气虚身弱,精疲力尽,偏生宇文序闯进来守着,她还须顾及仪容周正,颈子拧得半晌折磨。心下愤恨,免不得拿手理了理鬓发眉目,这才回过头,怯生生道:“疼……” 玉容苍白如纸,杏眸盈盈,烟眉轻蹙,端的是楚楚娇弱的病美人。宇文序疼惜不已,两手合着纤白素手,百般摩挲,不知如何是好,只道:“青青,你掐着我……” 南婉青摇摇头,气息奄奄:“疼——” “娘娘再用劲儿,快了快了……” 宇文序生怕她昏睡过去,一声声唤着名字,南婉青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参汤喂一口吐半口,消息传去正堂,成太后亦是忧思重重。 “母后不必焦心,皇贵妃吉人天相,又有陛下与太后庇佑,定然顺遂安康。”皇后搀扶成太后就坐,温声宽慰。 “你……”成太后话未张口,一阵啼哭影影绰绰自屋后而来,嚯地站起身,“你们可听见了?” 众人笑道:“听见了,皇贵妃生了!” “是小皇子,”两三个小丫头跑出来,争相报喜,“回太后娘娘,回皇后娘娘,是一位小皇子。” “恭喜陛下,恭喜娘娘,喜获麟儿,喜得贵子。” 宇文序只看着榻上昏昏沉沉的人,无心理会,软着声唤道:“是儿子,青青,我们有了孩子。” 南婉青心力交瘁,倦眼迷蒙,微微的点了点头。 “陛下瞧瞧小皇子。”郁娘将裹进百子被的小婴孩抱近前来,喜的无可不可,宇文序扫了一眼,便让过身请郁娘上前,献宝似的引人细看:“青青你瞧……” 南婉青半抬睡眸,那小娃娃红通通一团软肉,两眼尚未睁开,大张着嘴哭闹,不由说道:“真……真丑……” “小孩子岂有丑不丑的,都是这样儿。”郁娘笑道,又将襁褓送进宇文序怀中,“陛下抱一抱。” 宇文序手足无措接下孩儿,两只臂膀不听使唤,怕松又怕紧,好容易抱稳裹着布团的肉团,大约他是哭累了,声嗓渐渐小下来,宇文序端详些时,道:“鼻子像你。” 南婉青道:“丑……不像我……像你……” 宇文序轻吻孩儿小脸,又俯首吻上南婉青眉心:“是,像我。” 第九十章洗三礼 “瑞儿?” 剪云析鱼羹汤色乳白,盛入玉荷叶碗,清新素净,南婉青搅了几下热羹汤,答道:“未免也太俗气。”[1] 初夏晴光照透碧窗纱,曳地珊珊,画阁珠玉朗然,众人服侍南婉青用早膳,听了此言,更是大气不敢出。妇人生产极耗损身子,南婉青将养一年的起居,这几日都乱作一笔糊涂账,醒时竟不比睡时多,今日又睡至日上叁竿,宇文序散了朝,正巧赶上她用膳,便抱着小点儿论及起名,问了“瑞”之一字何如。 《仪礼》有“子生叁月,则父名之”,这孩子堪堪落草未有定名,只随南婉青“小点儿”“小点儿”的叫着。 宇文序同坐席间,怀中抱着呼呼大睡的小娃儿,才下了朝,仍是一身黄袍龙衮。近日这人回了德明堂,头一样事便是抱孩子,可不管他是哭闹是安分,是醒着是睡着,睡了也要抱出摇车来,如眼下这般搂在手里。一众乳母、保母皆是暗暗称奇,未尝闻识谁家爷儿此等举止,南婉青也不知这人什么毛病,许是老来得子的喜悦常人难以意会。 鱼羹绵密鲜甜,南婉青吃下半碗,后知后觉宇文序久未答话。身侧男人半低头,大掌轻拍小儿安睡,他素来冷着脸,教人看不出喜怒,却是个闷性子,总要人柔声细语地哄着。 南婉青只好圆道:“我晓得的,俗名好养活,又是个吉……吉利的字,难为你的心意。” 宇文序越发气闷。 “这羹汤滋味鲜嫩,我尝着很是可口。”宇文序虽未曾用膳,宫人齐备摆上干净碗筷,南婉青拿了碗,命侍人盛来鱼羹,两手捧着送去他跟前,“临朝辛苦,想必你也饿了,尝一尝。” 宇文序如旧哄着孩儿,装聋作哑不理睬。 “仔细放凉了,再吃着闹肚子。”南婉青瞧一眼乳母,命她抱走熟睡的婴孩。乳母不敢犯上,又不敢违令,左右为难,硬着头皮上前请道:“陛下……” 宇文序起身将皇子交由乳母,嘱咐好生伺候。乳母战战兢兢应了是,抱入里间。 南婉青道:“还有一盏南瓜子磨的豆腐,很是清鲜。”说着便伸手去拿,忽地吸了一口冷气,眉尖微蹙,宇文序忙扶着人歪下锦榻:“身子未好,又折腾什么。”宫人奉来白釉瓷盏,凝脂豆腐隐约沁出嫩嫩的浅绿,莹润清香。[1] 南婉青劝道:“你尝尝。” 宇文序尝了一匙子,甫一入口南婉青便问道:“如何?”他一向辨不出吃食好歹,又兼心底闷气未散,只答“尚可”,将欲用膳,南婉青扯一扯衣袖,软声道:“我坐着累了,手上又没劲儿……” 明知是假话,宇文序无可奈何,放了豆腐盏,拿起她尚未吃尽的鱼羹,一口一口喂下,待南婉青合了意,他才换了自己的碗盏。 “启禀陛下,已是午正一刻,车舆都备好了。”彭正兴侍奉外间,眼看奉茶宫娥入而复出,猜着主上二人用饭已毕,迟迟进前回话。 天家子女降世叁日,须行沐浴之礼,一来去除污秽,二来祈愿安康,谓之洗叁,此日后宫嫔妃与皇亲国戚入宫敬贺。司天监占得叁月廿四未时洗浴,面向南方迎喜神,方位大吉。 南婉青打了个呵欠,她惯是懒怠礼节应酬,如今仗着坐月子的便利,一应推却,倒是宇文序极为上心,司天监一送红折子,他便下令于东宫设礼。 乳母抱出皇子,正欲听从彭正兴吩咐登辇轿,宇文序唤了“且住”,命人将孩子抱来。他这几日抱得勤,醒了去搂一搂,临睡去抱一抱,短短叁日业已纯熟,南婉青陡然起了兴头,招了招手道:“过来我瞧瞧。” 宇文序只当午后小别,她心中不舍,临行相看一番,便将小点儿抱了去。叁日婴孩肌肤仍是泛红,眉眼舒展了些,不若落产之初紧巴巴一团,他睡得安稳,气息匀长,小嘴略略张开,憨态可掬。 莹白指尖探入小儿口中,南婉青轻挠数下,酣眠小孩儿顿时皱了脸,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先前宇文序不知她为何伸手,想是点点小鼻子小脸,怎料她送进婴孩小口一通搅和,宇文序躲闪已迟,怀中小儿晃着小胳膊哭闹,声嘶力竭。 南婉青笑道:“你去罢。” 宇文序气是气着,说又说不得,只一行哄着闹醒的孩儿,一行出了德明堂。 东宫,崇仁殿。 午正叁刻,嫔妃贵戚迎候正殿,众人屏声息气,唯恐失礼,大殿静若无人。圣驾光降,先去了殿后小息,成太后与皇后并在此处歇脚,只见宇文序抱着啼泣小儿,他生得高大,婴孩圆脑袋不若男人手掌大小,抱在怀中愈发显得稚嫩娇巧。 成太后道:“乳母何在?何以哭成这般?” “回母后,无妨,只是饿了。”这孩儿隔一时辰哺乳,方才出了德明堂,宇文序便将人哄睡过去。行途欲尽,约莫到了喂养的时候,下了辇轿又闹起来。 乳母接过襁褓,转去偏殿,皇后适时见礼:“参见陛下,陛下万福万安。” 成太后身侧一老妇人见礼道:“臣妇申国公诰命成氏,叩见陛下,陛下万岁……”申国公夫人膝弯触地,宇文序即命人扶起:“国公夫人不必多礼。” 民间生儿洗叁,须为福寿双全、子孙昌茂的老妇人主礼,宫中亦然。名虽尊荣,务求谨慎万全,成太后便挑了自家姊妹。 未时崇仁殿齐奏雅乐,圣驾凤驾次第升殿,赞者引驾,众人伏地叩首,嵩呼万岁。宇文序怀抱小儿入上座,方才申国公夫人本欲接手,他放心不下,婉言辞谢。 “斗揭柄于未躔,式对朱明之庆;星重辉于甲观,肇开震索之祥……”赞者承上意赐众人平身,彭正兴打开圣谕绢本,高声宣旨,一卷贺文读罢,众人再拜,祝颂天家喜添麟儿。[2] 赞者曰:“皇太后赏:银镀金八宝四个、银八宝四个,银镀金如意二个、银如意二个、玉如意二个,银镀金钱二个、银钱二个,银镀金锭二个、银锭二个,棉被二张、棉褥二张,棉袄四件、夹袄四件。” 宫人将数枚金银锭投入洗叁盆,寄意添福添寿。澡盆圆径两尺,朝南安置,以金丝楠木磨刻而成,精雕金鲤漪澜,腾跃龙门,盆下置红漆描金高座,古拙敦重。又备有槐叶、艾草熬煮的汤药,热气滚滚。 赞者念皇太后贺辞:“席庆燕禖,钟祥熊梦。宗祊盛事,海宁欢声。圣人多男,关宝命之眷怀;帝子生商,贺诞膺于百禄。厥占惟旧,乃应在今。灵源滋长,磐石增固。神祇安乐,宜申赐乎祚嗣;黎庶丕厘,果笃庆于王家。” 众人再拜,齐呼圣安。 赞者曰:“上赏:象牙盒一件,内盛金八宝一份、银八宝一份、金锭八个、银锭八个。”宫人又将几枚金银锭添入浴盆,赞者诵圣上墨宝:“穹祇隤祉,将延洪过历之占;弓韣应祈,庸对越承祧之任。笃生元子,式应熙辰。矧当春秋鼎盛之时,诞降歧嶷夙成之器。事关九庙,欢动四方。重明继照,聿开有永之期;一索得男,肇启无疆之庆。” 众人再拜,齐呼圣明。 赞者曰:“皇后赏:雕漆盒一件,内盛金银八宝一份、金银如意四个,金银钱四个,小衣四件,红绸带四条,月白纺丝带四条。”又贺曰:“姑洗景风,适新泰通之运;高禖享德,诞开芝兰之祥。告语自天,欢谣载路。华夷蒙福,臣庶交欣。恭惟陛下孝型四海,仁育群生。怡怡愉愉,爱敬尽九重之养;诜诜蛰蛰,治安隆万岁之基。” 众人再拜,齐呼圣德。 嫔妃贵戚赠礼,谓之添盆,内侍赞名贺仪,添进金银锞子、桂圆、枣、栗等物,众人逐一大礼参拜,口诵吉言。 赞者道:“睢阳侯南兆良、睢阳侯诰命容氏添盆:金如意二个,银如意二个,玉如意二个。” 陛见位次依官爵而列,南府寒微,理应居于末座,圣上天恩,特赐进于晋国公易氏之后。花甲老翁携继室朝拜圣驾,“臣睢阳侯南兆良”“臣妇睢阳侯诰命容氏”,齐声叩首:“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赞者道:“兴——”[3] 南兆良磕了头却未起身,跪地献词:“斯干咏朱芾之宜,长乐增彩衣之喜。恭惟皇帝陛下灵承天心,骏惠祖武。民胥嘉靖,皆效华封之祝尧;神无怨恫,靡俟高禖之祠汉。臣不谓凋年见此遐福,身虽老矣,子孙与有于荣怀,心实忻然,手足不知其舞蹈。”语尽二人又一叩首。 赞者乃代天奉礼,一言一行遵照章程,岂知这侯爷罔顾仪节,自作主张。殿内众人垂眸恭候,都等着看笑话,彭正兴抬眼一望宝座之人,宇文序颔首,他便上前宣旨:“赏。” 南兆良喜道:“谢主隆恩,谢陛下隆恩。” 赞者亦松了口气,如常朗声道:“申国公吕彦、申国公诰命成氏、申国公之子京兆府尹吕安、申国公冢妇袁氏添盆:金银八宝一份,金银如意二个,玉玩器二件。” 众人献礼贺毕,喜盆槐艾汤浴已凉,侍人补上热汤药,申国公夫人上前请道:“陛下……”宇文序将小点儿交由妇人,移送之时略微闹醒,轻哼了两声。 申国公夫人抱去洗叁盆,礼节事宜致意而已,并非沐浴洗净,她只取了小帽子,百子锦被与褓衣松松解开,不曾脱下。和蔼妇人一手搂着婴孩,一手沾湿浴盆药水,抹了抹胎毛细软的头顶,说道:“洗洗头,多吉多寿……” 小儿受凉惊哭,嚎啕泣泪,申国公夫人笑道:“陛下大吉,小殿下大吉。”洗叁哭闹谓之响盆,乃是大吉之兆,众人听闻哭声,一齐道贺。 宇文序只觉心疼,药水抹上发顶,还有小脸小手,前胸后背,一处一句吉利话,他恨不能快些了结,满耳皆是孩儿凄惨哭号,不闻喜庆言语。 好容易捱过礼成,宇文序简略交代几句便退去后殿,成太后与皇后随行,众人伏身恭送,留待赞者宣明圣上恩赏,方可告退。 “陛下且宽心,小儿娇弱,受凉哭闹,扰睡哭闹,都是常有的事。”皇后劝道。 宇文序抱着闹腾孩儿,又是轻摇抚拍又是柔声低哄,不觉竟在殿内晃起圈子来。乳母、保母见惯不惊,成太后等人却是见所未见,皆当作奇闻奇事。 宇文序听了皇后之言,点一点头,不答话。大掌捂热小儿头顶、背心,照理说应当安睡才是,怀中婴孩哭红了脖子,两只小短手胡乱揉着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成太后道:“乳母去瞧一瞧。” 乳母答了“是”,上前见礼。宇文序摇摇头,翻转小儿身子倚靠右臂,左掌空握,自下而上轻拍后背,嘶哑哭声断断续续涌上几个嗝,果然小了些。 宇文序问道:“又是腹中胀了冷气?”昨日吃了乳一直哭闹,也是这般揉着脸哭,横竖哄不好,乳母道是小儿吃得急,冷风入脏腑,教了拍气的法子。 “是,”乳母答道,“大约哭得长了,又灌了冷气。” “几日不见,我儿竟成了小方脉圣手。”成太后道,起身去瞧消停的孙儿,小人儿虽止了哭,抽抽噎噎的,通红眼角尚挂着泪珠,“哭成这模样,可怜见的。”[4] 宇文序道:“他性子好,哄得容易些。” 成太后但笑不语。 乾元七年四月初一,天家得子,诏令大赦天下。 —————————— 注: “洗叁礼”参考文献: 李松龄.清宫“洗叁”漫话[j].紫禁城,1986(00):46-47+2. 咸丰六年(1852)叁月二十叁日《懿贵妃遇喜档》,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1]南瓜子豆腐:参照汪曾祺《草木春秋》。 [2]本章所有贺辞都不是我写的,出自《翰苑新书后集》,上卷二十贺表新式,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有删改。 [3]兴:即起身。“拜”和“兴”代表“跪拜”与“起身”,是古代礼仪制度的常用语。 [4]小方脉:即小儿科,中医十叁科之一。参见明陶宗仪《辍耕录·医科》。 第九十一章芝兰乐 芒种交节,花神退位,宣室殿换了时新卉木,蓁蓁翠枝罗生庭院,触目清爽。南婉青命人于廊檐拐角下搭了一顶凉棚,锦绮为帐,紫竹为榻,蕉叶案几,海棠杌子,午后闲坐怡然,或围簇清谈,或做针黹,优游逸乐。 “起针又错落开了。”南婉青端看竹木手绷,莲瓣出边粗疏,虽衬着大红软缎不甚扎眼,到底不能细瞧。渔歌坐在榻边的小杌子,手中亦是一个红绣绷,足足大了一圈,花色也繁琐,她看了看南婉青的绣样,笑道:“头一回劈四丝,已是很好了。” 南婉青道:“可瞧着阁中那扇绣屏,说是分了一二丝的,细密如笔墨作画,不见一点儿针脚。” “人家熬了几十年的手艺,指着它吃饭的,十分也得熬出十二分。”渔歌道,“何况娘娘这是母亲的心意,再精细的工夫也赶不上。” 时下天气热,乳母回禀小儿夜里踹被子,免得受凉,添了一件肚兜。南婉青近来无事,捡起绣绷做活,绣的便是一只莲塘花叶小肚兜。两指比了比花瓣大小,再看软缎上层层迭迭的勾线花样,南婉青叹道:“不知太液池芙蓉谢了,我这小兜儿可好了呢?” 渔歌道:“怨只怨有人行孕时躲懒,天道轮回,正应在今日。” 渔歌随口一语,无意触及南婉青心事,绣花侍女低眉引线,浑然未觉。南婉青看着狼藉绣缎,越发没了意思,只将竹木绣绷一掷,唤道:“桐儿,抱小点儿过来。” 桐儿手举拨浪鼓,在一旁逗小娃娃。两层花鼓上下晃荡,哒哒欢快,她还学着摇车里的小孩儿说话,二人一问一答,倒是融洽。 “是。”桐儿忙撂下小鼓,抱孩儿进前来,“如今我抱着小殿下正正好,可过几月他长了个儿,我再不能搂着他了。” 南婉青才接了小点儿,这话又触及心事,一时无言,渔歌道:“就说你是个笨的罢,小殿下长了个儿,你不长个儿?” 桐儿听了却不恼,“啊”一声似是醍醐灌顶,众宫人都笑了起来。 南婉青强颜笑一笑,搂着小儿倚上枕榻。将近两月的婴孩,白白软软如小面人儿,见了母亲便咯咯地笑,咿咿呀呀直往南婉青怀里磨蹭。小儿乳香温馨,南婉青亲了亲白胖小脸,他又是咯咯笑,南婉青忍不住又亲上一回。 “你们可高乐呀。”成太后只挽了低髻,束一条红翡翠额带,衣衫也是半旧的家常样式,扶着人从阶廊下来,庭院碧叶葱茏,端阳已过暑日未至,时气怡人,又赞道,“这棚子别致。” 众人福身道:“参见太后娘娘。” 南婉青抱起孩儿欲见礼,成太后道:“不必多礼,歇着罢。”南婉青应了是,仍起身迎迓,敛衽拜见,成太后落座软榻,牵着她一同坐下:“身子可还好?” 南婉青道:“谢太后娘娘关怀,妾身安好。” “胃口如何?”成太后逗弄孙儿,摸摸小脸,晃晃小胳膊,喜笑颜开。 南婉青道:“如往常口味,吃着都好。” 成太后笑道:“多吃些,吃好些,出了月子也不能疏忽。” 南婉青颔首答是,成太后逗了一会儿,便抱过孩子来。小点儿不认生,去了成太后怀中,只在换手间呀呀几下,逗一逗又笑开,成太后更是喜欢,问了乳母衣食起居如何,乳母一一应答,无微不至,成太后悦而厚赏。 闲话几番,乖巧小儿手脚挣扎,扭着身子闹腾,南婉青道:“晌午吃乳,过了两个时辰,大约是饿了。”成太后点点头,南婉青便伸手去接,成太后却道:“乳母喂罢,哀家与你说说话。” 南婉青本是借哺乳之名送客,成太后偏拽住人,她无奈陪坐,心底哀叹,脸上浅笑吟吟。 “五皇子洗三礼,皇帝的贺书你可瞧了?”成太后问道。 南婉青道:“太后娘娘恕罪,妾身失慎,未能尽礼数。” “只是说家常话,你不必字斟句酌的,生分了。”成太后道,“只管说知与不知便是。” 南婉青道:“妾身不知。” 成太后仿佛早有预料,一抬手,身后老嬷嬷送上一张帖子:“你瞧瞧。” “是。”南婉青两手接下帖子,首句歌功颂德的套话,无甚新意,目及“承祧”二字,心中一动,再是“元子”,颠越纲常之甚,乃至尾句以“一索得男”收束,她竟也不觉惊异。[1] 眼见南婉青合了书帖奉还宫人,成太后问道:“如何?” 南婉青道:“秉笔学士僭越了。” 成太后道:“此书非是翰林院文墨,为皇帝亲笔。” 南婉青默然,这老太太原是兴师问罪来了。 “一家里的人,这话也不怕说与你听。”成太后牵着人示意挨近一分,“来。”南婉青一欠身,坐近些许,成太后悄声道:“几个小孙儿定了谁,左右我是祖母,皆是宇文家的江山,我还能偏心谁不成?” 出聘入宫十余载,南婉青头一回听人如此言谈国事,心直口快,半点不藏着掖着,诧然更胜宇文序的贺书。 “又是‘承祧’,又是‘元子’,圣意如何,明眼人都瞧了八九不离十。故太子国孝未除,他便这般大张旗鼓,怕是招惹非议,也惹旧人寒心。” 南婉青道:“太后娘娘思虑周全。” “古来的规矩你也明白,立嫡立长,五儿非嫡非长,又是幼子。我并非存了私心,也非见不得你好,你们疼他,我也疼他,定了谁自然由他父亲做主。今儿来说这话,只劝着慢些,常言道‘仁心宽舒,福厚而庆长’,好歹先过了故太子孝期。”[2] 南婉青再是奉承:“太后娘娘所言极是。” “他素来有自己的主意,旁人劝不得。”成太后道,“我知你是个好孩子,眼界广,又识大体,有些话须得交代你。老婆子尚不知几日了,交代这一遭,闭了眼也可安心。” 南婉青道:“太后娘娘言重,娘娘千岁,福寿绵长。” 成太后摇头一笑:“岂有什么‘千岁万岁’的,不过是凑趣儿吉利话。这些年兵连祸结熬下来,生生死死皆是老相识,过一日看一日,得一日便是一日幸事。” “皇后这些年也熬得辛苦,金尊玉贵的一个世家小姐,聘来我们家,只过了一二年安生日子。从前一行治丧,一行分家,我当了嫁妆,她也当了嫁妆,还戴着孝回去娘家借银钱。那几年举事,她顾着里头,又顾着外头,一国后位,她是担得起的。” 南婉青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实乃当世女子训式。” 老妇人拍了拍南婉青手背,叹道:“我知道是委屈你,眼下你有人疼着,又有了孩儿,女子一生所求完满不外如是,那虚位虚名舍给她也就罢了。” 悬河泻水一席妇道劝化,南婉青听得脑仁疼,含笑搪塞:“是,谨遵太后娘娘教诲。” 成太后放了心,瞥见枕榻上一只大红手绷,南婉青答是绣肚兜,她便取来细瞧,称许好活计。二人去看了鱼缸小莲,檐楣雀鸟,宇文序赶来陪着说了一会儿话,晚膳时分同席用饭,成太后又逗了半晌的孙儿,这才起驾回宫。 —————————— 注: [1]承祧:?承继奉祀祖先的宗庙,出自南朝梁沉约《立太子诏》。 元子:1指天子和诸侯的嫡长子。2泛指长子。 一索得男:《易·说卦》:“震,一索而得男,故谓之长男。”后以一索得男谓初生得子。 [2]仁心宽舒,福厚而庆长:出自明洪应明《菜根谭》“仁人心地宽舒,便福厚而庆长”。 第九十二章弄珠英(h) 今夜宇文序回来迟,子时方沐浴更衣,拾掇齐整先去挟屋看了安寝的小点儿,南婉青亦已歇息,寝殿灯盏昏昏,幽光半透芙蓉帐,如烟如雾。 她惯常背身而卧,初夏夜微凉,密合色薄裯松松搭在腰间。宇文序解下后颈细带,大掌沿香肩锁骨钻入小衣,妇人生产后一双雪乳更为饱胀浑圆,胀得云鹤肚兜紧紧贴着身子,宇文序轻轻一拢,揉了满手水团儿似的。 “唔……”好梦搅扰,南婉青嗔怪两声,作势推开,宇文序擒住细白腕子,将人搂过身来,唇齿吻吮冰肌玉骨,低声劝诱:“又湿了衣裳,我给你弄一弄……” 南婉青奶水足,才生了孩子便胀乳,头几日小点儿吃得少,满满堵在胸乳之中,濡湿里外衣裳。白日有宫人按揉泌乳,夜里胀醒,只好缠着枕边人纾解。起初宇文序不情愿,顾虑孩儿没了吃食,南婉青扣着粗砺手掌搓弄乳肉,倚去男人胸膛一顿闹腾。宇文序揉了两揉,温热水液滴落手背,乳香流溢,禁不住凑上唇舌嘬弄。谁知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宇文序晚间揉搓吸吮,早起也要按着人吃乳儿,吃得一干二净。 那日嬷嬷抱着皇子过来,南婉青却让抱去给乳母喂养,论理一夜睡起当是奶水丰足,众人也不敢多问。夜来宇文序又压着人解馋,南婉青指斥他一早胡闹带累孩儿没奶吃,他却答还有乳母,南婉青呛声“你何不去找乳母”,宇文序恼得咬肿两只嫩尖儿,早起又将奶水吃了个干净。嬷嬷连着数日朝晨落空,再不敢把小殿下抱来。 红绡香帐垂拢窈窅,南婉青迷迷糊糊,未及应答,宇文序张口衔住娇小乳果,浅浅鼻息袅绕乳肉,酥痒勾人。小儿吃奶没轻重,虽未长牙,却可将乳肉拧得生疼,男子入口则不然,薄唇嘬吻乳晕,粗糙舌苔包裹嫩肉,一吸一舔,抿出汩汩水液。南婉青阖目微喘,软了半边身子。 “嗯啊——” 温厚大手抚上一侧玉乳,放肆搓揉摆弄。那乳儿原不曾漏奶水,宇文序反复亵玩,激得乳孔一颤一颤吐出热液,南婉青楚楚娇吟,下身春潮泥泞。 宇文序吃尽一只,转头去咬另一只。把玩多时的椒乳异常柔弱,男人软软一含,便猛地窜出奶汁子。娇人儿搂住宇文序脖颈,胸口水液密密匝匝卷进湿热唇舌,浑身战栗不止。 “啊、啊嗯……嗯哼……”粗砺指节摸去腿心,南婉青愈发搂紧男人肩颈,宇文序一触湿滑花肉,指头就着潺潺春水深进幽谷。生育的身子娇敏妩媚更胜当初,层迭软肉死死绞着男人手指,严丝合缝。 宇文序吃尽乳水,炽热薄唇又吻上玉人耳畔,两指一晃一晃捣出花液,他咬了咬耳垂,哑声问道:“小点儿吃乳,你也是上下淌水?” “不、啊嗯——”南婉青一语未出,腿心长指深深一送,宇文序道:“下回细瞧一瞧,出了水这般堵上,省得教人看见……” 南婉青呜咽一声,花心倏然浇下淋漓阴精,整个人抖得不成样子。宇文序厮磨颈侧,似笑非笑:“想着什么了?” “嗯……嗯哼……嗯……”南婉青闭口不答,嘤嘤嗡嗡叫得越发妖媚。 宇文序胯间物事早已肿胀不堪,美人曼声喘息,几下便撩拨生疼,湿淋淋的手指抽出花径,又扶着粗硕肉根撞了进去。 “嗯、嗯啊——嗯——啊哈——” 圆实龟头嵌入贝肉,深深埋进狭小花径,南婉青调养得好身子,肉穴儿酥软窄紧,前两回宇文序费了好大工夫才遂了心。纤细玉腿缠上男子劲瘦腰肢,南婉青勾着人又贴近几分,龙根引去媚肉深处,宇文序闷哼一声,赤裸躯体皮肉依偎,意乱情迷。 男人大手按住腰后,肉茎断断续续捣弄起来,宇文序不敢使力,只恐伤了人。袅娜腰身落入掌心,生受胯下进犯一摇一晃,她攀着紧实臂膀猫儿般哼叫,娇娇滴滴,软得不像话。宇文序挺送百来下,嫩蕊花液横流,滋滋作响,便喘着粗气问道:“嗯……如何是好……它也堵不上这水儿……” “嗯哼——”南婉青软软一颤,抽抽噎噎答了话,“再进、进来些,便……便可、啊——” 硬挺肉茎狠狠一顶宫颈小口,南婉青吞声惊叫,当即泄了身子。这身子骨生了孩儿更是妖冶淫逸,娇嫩肉环略碰一碰,便淅淅沥沥喷下精水来,四肢百骸也止不住地抽搐。上回宇文序还未顶破宫口,只撞了几下,南婉青大哭大闹躲着不要,好生可怜,宇文序虽未尽兴也只能罢了。 “你求的,可不许躲了……”宇文序吻一吻绯红香腮,怀中人已到了一回,睡眼迷离。他搂着软腰研磨花心小口,灼烫龟头一圈又一圈碾过滑腻媚肉,尽力耐性柔缓的力度,好让粗长肉根慢慢贯入花房。南婉青还是受不住,呜呜咽咽闹着人出去,宇文序不理会,她又闹着胸口涨了乳,手捧玉团儿央他嘬弄。 宇文序撑起身,腿间巨物未曾撤离,好歹不再深入,南婉青越发放浪勾惹,两手挤弄绵软雪乳,邀人采撷:“向之……胀……” 冰凉金丝扣上女子乳尖,宇文序备着先前的蝴蝶赤金夹,铃铛细链滑落乳缝,南婉青一口冷气尚未吸尽,宇文序又夹上另一只乳儿:“好好收着,过后给你弄……” “你——”南婉青才欲开口争执,宇文序抽出龙根,揽着玉人腰肢翻了个身。南婉青半跪软榻,男人滚烫阳物自身后贯穿,弯翘龙首一记顶撞宫口,长驱直入,南婉青再是一声惊叫。粗壮臂膀掐紧纤腰,无处可避,南婉青生生挨了一下,周身剥骨似的瘫软,膝弯跪不住,松松歪倒,宇文序捞起娇弱柳腰,一连挺进十余下。 “啊啊——啊——你、嗯哼……不要……啊、啊呀——”南婉青凑不足一句整话,肿胀欲根轻易顶入蕊心折磨,小口肉环捣一下便抽搐一阵,宇文序大力挺送,未待宫口搐动稍作平复,他又狠狠撞上去。玉乳晃荡铃铛金链,响动珑璁,南婉青哭得梨花带雨,柔身媚骨受人摆布,起起伏伏。 宇文序一气耸动百来下,心心念念花蕊尽处的销魂窟,孽根大肆冲撞,搅得春水四溅,美人酥倒,偏偏不得其法。宽厚胸膛覆上女子脊背,宇文序倾身强压,絮语喃喃:“青青、嗯——让我去一去……嗯哼……去一去……” “嗯——嗯啊——”南婉青无力挣扎,下腹酸麻一片,粗硬肉根来来回回搓擦穴璧,又深深送入痉挛宫口。宇文序欺身而上,搂着人喘不过气来,胸口金夹死死咬着嫩肉尖儿,乳孔堵塞,鼓鼓奶水胀满雪脯,南婉忍出一身香汗,昏头昏脑,不知今夕何夕。 “青青……嗯哼、啊……青青——”男人大手一把攥住丰腴椒乳,宇文序埋首香肩,精壮身躯火烧一般灼热,“让我、让我去一去……让我去一去……” “啊啊啊——” 乳儿胀了奶水,沉甸甸簸荡,宇文序蓦地搓弄肿大酥胸,南婉青一激灵,幽处花心捅破一道小口子。宇文序愈发揉磨肥嫩玉团儿,乳尖轻盈蝶翼上下颤动,铃音乱纷纷,南婉青神魂颠倒,软着身子陷溺情潮。 “嗯哼……”男人喘息粗涩,沉沉压在耳边,劲腰起落,好一番大抽大干,硬是挤进去半个龟头。南婉青筋骨打颤,哭不出声儿,宇文序又是重重一顶,硕大肉茎破开宫颈肉环,鼓鼓囊囊塞满紧窄花径,顶出女子小腹一团凸起,尽根没入。 南婉青早不知到了第几回,哆哆嗦嗦淌了一身的汗。宇文序得偿所愿,龟头磨着宫颈嫩肉小心凿弄,那肉儿实在娇贵,动一动又是绞紧又是沁水,怯生生的。宇文序耐着性子弄了几个来回,再忍不得腹下欲火,巨龙前后一通混搅,闹了个天翻地覆。 “嗯……嗯……”孱弱身子不听使唤,南婉青伏倒枕榻,忽觉男人大掌捂上小腹。腹内龙根横冲直撞,戳弄平坦小腹一耸一颤,粗糙手掌揉搓深埋阳物的小肚子,南婉青欲仙欲死,哆哆嗦嗦又泄了身。潮红玉体软烂如泥,唯有花房媚肉仍紧紧缠着男人的庞然大物。 宇文序胡乱捣弄数十下,肉根贯穿宫颈小口,一泄如注。他忍了好些日子,精水多而浓稠,娇嫩子宫源源不断涌进浊精。南婉青腰腹酸麻,灌了一肚子精水,他竟毫无泄尽之意,龟头堵着宫口,一股又一股迸射水液,浑似双乳无处纾解的胀满。 “嗯、嗯哼——”男子喉头粗哑,唇舌痴缠玉白肩背,落下星星点点的红痕,宇文序抵着人厮磨半晌,方回过神来。身下人软绵绵如春柳垂丝,弱不禁风,宇文序轻手翻过纤柔玉体,拥入怀抱。狰狞阳物挺进幽径,流淌过半的精水再度堵入子宫,南婉青禁不住一抖。 圆润胸乳鼓胀奶水,颤颤巍巍,蝴蝶小夹勒着乳尖,嫩红果儿肿了一圈,只溢出几滴水渍。宇文序取下一只金夹,柔润唇舌包裹乳肉,一吸一吮,滚滚热液倾泻口中,南婉青软得指尖发烫,轻哼哼几下,瘫软筋骨又是一阵痉挛抽搐:“嗯……” 宇文序埋头吃尽乳儿,喑哑开口:“可还胀着?” “唔……”南婉青神志混沌,只觉粗砺手掌勾起一条腿,搭上男子腰间,宇文序搂着人,胯间阳物又顶进些许,搅动水声粘腻。 南婉青蹙了眉头:“胀……” 宇文序捏一捏红肿乳尖,明知故问:“都吃了干净,还胀什么?” “嗯——”南婉青喘一声,指腹薄茧搓弄乳尖,酥酥麻麻,“下头……穴儿胀……” 大手扣住后腰,宇文序挺动下身,孽根铆着劲儿往花心里头钻弄:“好,给你瞧瞧……” “啊、啊呀——” 宇文序道:“不曾瞧见什么,可要更往里头瞧去?” “不、不瞧了……”怀中人颤着声儿答话,瑟瑟可怜。 红帐鸳鸯交颈,乳香与腥涩气混杂,淡淡缠绵,宇文序得了畅快,轻吻小巧鼻尖,哄道:“睡罢。” 第九十三章百日夭 人间七月,出了伏天仍是燠热,高树蝉鸣烈日,声声嘶哑。 明镜映朱颜,柔长青丝垂散肩头,如画笔设色,水墨流漓。宫娥拢起一把乌发,梳栉平顺,便欲抹上茉莉油,南婉青道:“今日不见客,散着罢。”梳头侍女恭顺应诺,放了花油小罐,长发挽几个鬏髻,大半散在身后,只束了条轻绸带。 冰凌一夜化水,碎晶浮漾,宫人舀出清水,复添入新凿寒冰。渔歌摆好早膳,打了帘子进来,恰见得宫娥挑拣首饰,染牙妆奁层层抽开小屉子,金凤钗,明月珰,八宝璎珞,五色珠翠盈奁,环佩琳琅。 南婉青“咦”一声,顶上的描金屉子本放着一对绿萼珠花,眼下却多了只赤金小镯,那镯子细细小小,长命锁式样的铃铛坠子也只有指甲大,一瞧便是小儿物件。南婉青抬手取来,问道:“为何收了这儿?” “回娘娘的话,近日点检百日宴的赏赐,约莫下人忙昏了头,一时疏漏,娘娘恕罪。”渔歌说着伸了手,“奴婢这就放回去。” 南婉青却道:“不必了,过会子我去瞧小点儿,试了再收也不迟。” 前些日子这孩子身上起了红疹,吃不进奶,睡着又时常哭闹,太医道是伏天炎热,婴孩易染暑气,以透风清凉的所在将养为佳。原先小点儿歇在寝殿挟屋,后移去偏殿,房宇轩敞,兼召司药女史精心侍奉。上回南婉青瞧了孩儿,酣睡小脸红疹未消,稍见清瘦,乳母回话吃得少,好在睡得是安稳了些。 渔歌讪讪缩回手,笑道:“娘娘改日去罢……” “为何改日?” 众宫人偷眼瞧着渔歌,心里直打鼓,渔歌又一笑,说道:“医官新开了药方子,熏的什么草,偏殿尽是草灰药气,呛人得很。娘娘向来爱洁,过几日再看罢。” 南婉青道:“药草罢了,不妨事。” “何况不日去往相国寺,那经书好几册子,都要抄的,只怕娘娘赶不及。”渔歌道。 小儿害病不愈,成太后拟议拜谒佛门求福,前日南婉青去了万寿宫,议定相国寺。成太后还赏了几卷孤本佛经,叮嘱抄录供奉,又叮嘱斋戒五日,以示心诚。 数支通草花斜簪乌髻,似春日香雨零星,遗落发间,镜中人一袭竹月色罗衣,未施粉黛,清淡简素。南婉青站起身,不以为意:“一个院子里,去一遭能耽误多少工夫?还有三日,不急这一时。” “是,”渔歌一福身,“这个时候,兴许小殿下还未醒呢,娘娘……” “醒不醒,什么要紧?”南婉青道,算来已有两日不见孩儿,前日是万寿宫,昨儿尚仪局来人教导皇贵妃册封礼仪节,唠叨一整日,今日总算得了空闲。 渔歌忙上前扶着人:“娘娘恕罪,早、早膳已备好了,娘娘先用过饭,说不准小殿下便起了。” 南婉青道:“我还以为你打的什么算盘,却是为这个,自然是用了早膳再过去。” 渔歌颔首一笑,不敢多言。 致斋第二日,戒荤食且茹素,清粥小菜,唯绿与白二色,时鲜花糕略有滋味,南婉青草草用过膳,漱了茶水便去偏殿。东方秋阳若暑日,庭院十余步脚程,煚照炎炎,南婉青畏热,身上微微发了汗,清凉殿宇未有焚火烟气,竟不见几个人影,屋内摇床亦是空空荡荡。 “怎么一回事?” 众宫人伏身叩首,诚惶诚恐,渔歌也慌忙跪地,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南婉青冷声道:“孩儿何在?” “娘娘恕罪,娘娘息怒。”渔歌又是叩首,“昨夜小殿下不好了,陛下、陛下便请去崇仁殿,开阳事道场,众法师一同诵经,求神灵赐福……” 昨夜小殿下不好了…… “昨夜?” 渔歌道:“娘娘已歇着了,陛下顾虑娘娘忧心,吩咐莫教娘娘知晓。奴婢只守着娘娘,首尾一概不知。” 怪道昨夜宇文序回来得迟,今儿早早又走了。 “崇仁殿?” 东宫非一宫之名,有七殿两宫一馆,威赫堂皇,太子居于崇仁殿,故讳尊东宫。近午炎日如火,宫道遥遥行来一顶鸾凤辇轿,崇仁殿守卫不识内宫车驾,只见一名衣裙素净的女子落下步辇,不明底细,例行高声呵斥:“何人擅闯崇仁殿,圣驾在此,不得冲撞。” 渔歌道:“这是皇贵妃娘娘。” 众人都变了脸色,未及行礼,一个小太监当先奔去殿内。 “站住。” 小太监登时煞住脚,噗通一跪,不敢动作。白玉石阶,朱红门槛,南婉青拾级而上,一步踏进崇仁殿正门,行途烈日灼灼,丹纱幔帐不过遮掩一二分毒热,鬓边细碎发丝浸透汗水,几缕粘连额角,如同精巧画皮霉湿的疤痕。小太监伏地垂首,青石砖拂过花绫裙裾,银线缠枝,行动流光漪涟,小太监越发低了头,只听一声“领路”,又忙磕头起身。 从驾侍官候命正殿阶墀,远远瞧见了人,赶去殿内回禀。不多时高台便有乌泱泱的人下来,为首一身藏蓝衣袍,他走得紧促,大步流星,暗色罗袍临风猎猎,未着素服。 “大毒日头底下,你怎么来了?”宇文序迎上人,炎阳毒辣,他也不禁半垂眼眸。 南婉青道:“小点儿呢?” 早秋尚遗暑热,她侧首问他,脚步匆匆,豆大汗珠一颗颗滚落脸颊,留下光暗斑驳的水线,不觉面色唇色惨白如纸。 宇文序心如刀割,只慌手拭汗,不知如何答话:“青青,我……” 久久无言,南婉青再不看他,径直闯入正殿。 高堂香案火烛冲天,月初百日宴张灯结彩,此刻又是一番模样。瓜果供奉垒起半尺宝塔尖,花花绿绿,小山似的拱绕摇床。两旁盘坐百余名红衣道士,双手迭置身前,阖目诵经,上首一位紫衣天师,手执玉朝简跪拜,老态龙钟。[1] “参见皇贵妃娘娘。”宫人参拜糅杂喁喁念经声语,邈若山河。 殿中独有一人未曾见礼,皇后金冠凤袍,红妆齐楚,华服女子静立香案下首,一言不发,似是恭候南婉青进前拜见。 南婉青推开拭汗人的手,身朝堂中供奉桌案步步行近。佛道二家敬献陈设大同小异,俱是香烛花果,道门尤供奉七宝浆,为日精宝浆、月华宝浆、星精宝浆、甘露宝浆、金液宝浆、灵光宝浆、玉匮宝浆,各以紫金高足碗横列案几,七只碗盏镶嵌七色宝石,光辉灿然。[2] 紫衣天师跽跪念诵,眼见披发女子冲撞斋坛,不敢阻拦。天家供品丰盛,里外三层,南婉青随手理出一条曲折小径,婴孩摇床满是黄纸符箓,被褥翻折一角,隐约亦为道门符纹。三月小儿衣冠齐整,天气燥热,殿内燃烛焚香更似蒸笼一般,他严严实实裹着织金锦袍,闭目安寝,不吵不闹,小脸红疹暗淡,仿佛只是沉沉睡去。 “青……”宇文序紧跟身后,南婉青扶着摇床,凝眸打量小点儿睡容,默然不语,宇文序生怕有何不测,开口轻唤一声,却见她掏出一个金镯子,套上孩儿小手。 南婉青皱了皱眉:“似乎大了些。” 铃铛小镯空悬细嫩手臂,长命锁晃晃悠悠坠下软褥,悄无声息。 “是,”宇文序应和道,“是大了些。” “回去再改改。”取下镯子,南婉青转头离了斋坛。 宇文序一怔,恍然人已踏出几步远,连忙追上:“你……回去?” 南婉青点点头:“我回宫去了。” 她答得利落,分明面容血色尽失,恹恹苍白,可眉目间神色淡然,行止一如往日。宇文序仔细端详,拿不定主意,斟酌良久,只道:“我、我陪着你回去。” “不劳驾,你忙着罢。” 宇文序道:“先送了你回宫,我再来……” “不必。”南婉青推开人,自顾自往殿外去。 宇文序愣一愣,复又追上:“你坐我的辇轿回宫,宽敞些。”语罢吩咐人备下冰凌,又吩咐侍女入辇打扇。崇仁殿香火旺,热气蒸腾,南婉青鬓发久湿未干,薄薄一片新汗,宇文序拽着人交代话,一会儿扇风,一会儿擦汗,絮絮叨叨。 “青青,等我回去。” 宇文序携起南婉青一双手,小小金镯紧攥指间,勒出白皙指节几道鲜红断痕,再抬眼,四目相对,她只是不耐烦:“知道了……” —————————— 注: [1]朝简:又称手板、笏、玉板或朝板,是道教科仪中常用法器之一。 [2]七宝浆:出自《太上大道玉清经》,简称《玉清经》,道书,十卷,约为南北朝时期成书,作者不详。 第九十四章小兔子 宣室殿。 渔歌扶着人下了銮舆,毕恭毕敬,四角金玉铃铛飘摇未息,清音瑟瑟幽微,众人皆知何等大事,肃穆恭谨更甚往日,却听南婉青道:“备水更衣。”又道:“这时气也是,入了秋,日头还斗鸡似的,横眉竖眼地啄人。” “常言道‘立秋不是秋,天凉白露后’,又有‘秋后十八盆,河里断澡人’,眼下才过了处暑,想来还要热上一段时日。”渔歌一行答话,一行使了眼色传令烧水。 南婉青道:“我瞧着尚服局送来的秋日衣裳,颜色式样都好,只这天气不肯与我方便。” 渔歌道:“那一件嫩鹅黄很是不俗,据说用酒染的绸子,上身别是要醉过去。” “你素来喜欢娇红俏黄,可这嫩鹅黄却是无缘了。”南婉青莞尔一笑,“平日便疯疯癫癫没个正行,若穿这酒染的衣裳,怕是要承家门遗风,大闹禁宫,再自立一号,名曰……” “齐天大黄。” 銮舆四面云龙帐,朦胧人影拓印锦绣通幔,若烟雨隔花,细看又淡淡失了颜色。渔歌随侍步辇,时时打量,饶是她伶牙俐齿,也不知如何宽慰丧子之哀。一路沉吟,铃铛迎风清响,晃过玉楼金阙伫立千百年的缄默。 渔歌赔笑道:“多谢娘娘关怀,娘娘心善,事事周全,免得奴婢酿成大祸,此恩此德,光耀千古。” 南婉青道:“今儿偷吃了几盏蜜水?腻着嗓子了,又来腻着我。” 渔歌强颜赔笑:“娘娘明鉴,奴婢句句是实话。” 虽说天时闷热,侍浴宫人犹烧了温水,南婉青更衣梳洗,从头至脚清整一新,渔歌请问午膳,她也欣然应允,命人摆饭。吃斋原是为日后拜谒相国寺尽礼,而今阴差阳错应了白事,众人战战兢兢侍奉进膳,唯恐犯了忌讳。 午膳十二道,如早膳一水儿的素粥素菜,时鲜莼羹汤色清且碧,几朵小芙蓉花浮沉碗盏,白润玲珑。南婉青尝一口,莼菜柔滑,花团似鱼丸鲜嫩,问道:“这是肉羹?” “是豆腐,”渔歌道,“用香蕈、蘑菇熬久的鲜汤磨豆子,这豆腐极鲜又极嫩,再有好刀法做花儿样,正与莼菜相合。” 南婉青赞一声,又尝了几口,传令赏赐:“叫她受赏便是,不必过来谢恩。”宫人领下差事,敛衽告退。 汤羹用罢,南婉青唤人端茶水,渔歌拿了小宫女手上漱盂,亲自捧去伺候:“前几日新得的话本子,桐儿已收拾了,娘娘可要瞧一瞧?” 桐儿得了眼色,忙不迭张口:“是,那册子我都……” “你磨墨去罢,”南婉青漱尽清茶,捻着丝帕拭去唇边水痕,“佛经还差着好些,话本子且待日后。” 佛经…… 相国寺祈福经文…… 渔歌与桐儿相看一眼,皆是惊疑不定。自打南婉青回了宣室殿,有说有笑,好吃好喝,浑似忘却东宫一行所见所闻。 桐儿不敢多言,福身答了“是”。 净室焚檀,笔墨宛转洒金纸,沙沙有声。南婉青伏案抄经,垂腰长发半干,勾去新月似的耳后,纤手执柔翰,娴静温文。素衣女子端坐一个时辰,落墨不休,渔歌心中惴惴,隔三差五近前闲话,或奉茶点,或问冷热,或劝歇息,闹得南婉青不愿理会,让她安生着闭嘴,磨牙便去外头。 渔歌碰了钉子,再不敢出言,眼看那人呆呆坐着不动,又抄了二三刻钟。桐儿侍奉研墨,同是忧心如焚,侧首一瞧渔歌,渔歌噤了声,一通挤眉弄眼,桐儿左右两难,终究怯怯开了口:“娘娘歇一歇罢……” 南婉青不言语,低眉疾书,置若罔闻。 桐儿又一瞧渔歌,渔歌苦着脸,示意再劝,桐儿只得开口:“娘娘已写了许久,不、不曾歇息,人说‘劳逸有度’,眼下不觉什么,明儿腕子疼起来,反倒误事……” 湘管浮悬,挥毫指节迟滞片刻,南婉青仍未言语,文墨了结此句,这才放下笔:“收拾罢。” 渔歌长舒一口气,忙上前搀扶起身,南婉青精神尚好,略疏散了筋骨,问道:“你说膳房有了新鲜的鸡头米?” 渔歌一愣神,答道:“是,才送来的,来人问了是做甜汤还是糕点。” 南婉青道:“都做几样罢,写这一会儿字,竟有些饿了。”渔歌赔笑答应,命小宫女传话,便搀着南婉青去往东阁枕榻歇息。 德明堂各处陈放冰缸,盛暑天气清爽宜人,木榻生寒,铺了细软的姑绒小褥,茸茸似薄雪。其上针线笸箩挨着羽枕,朱红软绸绣了大半,古篆“瑞”字端正圆润,宇文序终究定了此字为名,还有一只小兔儿扑蝴蝶,正是小儿肚兜的花样。 渔歌忙使眼色命桐儿收起来,桐儿一把搂住笸箩,福了福身便欲退下。 “慢着,”南婉青叫住人,“拿来罢。” “娘娘……”桐儿抬眼一看渔歌,又疑又怕,不敢动作。 宇文序来时已是日暮,他只怕她伤心,匆忙议定凶礼仪制便赶回宣室殿,想了千百句劝慰的话,却听宫人禀复皇贵妃安然无恙,梳洗,用膳,抄经,绣花,饮食起居一应如旧。 东阁烛盏晶明,南婉青倚着美人榻引线穿花,银针翩然指尖,一起一落。颀长身影行经铜鹤松枝灯台,浮云忽蔽日,刹那昏沉,榻上人一抬首,如同此前无数良时好景,待他归来,又是一家团圆。 她不愿提起,他也不提。 他想他是她的夫君,他是她的依靠,她愿大梦初醒忘了个干净,他也与她一并遗忘。梦之中,梦之外,他会是她长长久久的依靠,他们总是在一处:“青青……” “丧仪是怎么办?”南婉青问道。 她问得直率,宇文序一时缓不过神。竹圆绣绷落下一针,女子右手寻去背面牵出细线,一丝一缕,搅动心乱如麻,宇文序浑浑噩噩落座榻尾,眼前人神色泰然,宛若随意谈论膳食单子。 “我……”宇文序道,“东宫设帐,依太子丧仪,司天监卜日,着礼部及太常寺执事。” 南婉青点点头,不置一词,只垂眸捣鼓针黹活计。 宇文序枯坐些时,移身凑近,引着人说话:“今日可曾好好吃饭?” “吃了,午膳有一道莼菜羹好。”南婉青乖顺答问,从容自若,“才刚的芡实甜汤也很好,想来还有,你若要尝鲜,让他们送来便是。” 宇文序顺势应了好,渔歌命人传话,不多时奉来一碗莹澈汤羹。鲜芡实嫩嫩轻黄,并有花蜜、红豆,榅桲切丁,白玉清香。宇文序一日奔忙丧仪,只在早起用了饭,勉强尝了两口,食不下咽,仍是赞道:“果然不错。” 南婉青心在手中针线,无暇应声寒暄,宇文序又陪着坐了一会儿,遥看小兔雪白绒毛渐渐丰满,她换了丝线,弥合红瞳与粉耳的娇艳颜色,针脚细密,乐此不疲。 宇文序道:“歇一歇罢,仔细眼睛疼。” “过几日入殓,若不紧着些,误了日子可不好。”南婉青道,“你闲着无事便去前殿批折子,何必在这儿搅恼人。” 宇文序哑口无言,东阁静寂不闻人声,她知晓凶耗,又好似全然不知,她理应哀痛,她不曾哀痛,她只是云淡风轻。 “今日并无紧要折子,你……”宇文序斟酌张口,“你陪我说说话。” 南婉青眼也不抬:“我忙着这事,岂有闲工夫陪你闲话。” 男人手掌忽地攥住竹圈绣绷,轻轻使力便抢来怀中。南婉青生怕扯坏,不敢下重手争夺,气得柳眉倒竖:“你又闹什么?” 宇文序一手拈针,一手执圆绷子,像模像样:“我替你忙活一阵,你歇会儿。” 南婉青坐直身子,疑道:“你会这个?” 宇文序道:“你教好了,我便会了。” “下一针落在何处?” 宇文序细细端详绣布针线,半晌不答话。南婉青早知如此,指尖点一点“这儿”,宇文序顺着指点下针,丝线方穿过红绸,南婉青却道:“错了错了,这一针是背后入针,可不是正面。”宇文序定睛一瞧,绯红长线缠绕手绷,如一道突兀裂痕,不由慌了手脚。 “我看你是存心添乱。”南婉青夺回竹绷子,先取了银针,挑开错线,还复如初。宇文序又挨近几分,低声下气:“不是存心添乱……” 南婉青没奈何,心怕这人碍事,免不得顺他的意:“有什么话要说?” “不说了,”宇文序道,“我只看着你。” 南婉青瞧了他一眼,银针辗转起落,不再言语,宇文序静静守着人,满腹心事权当若无其事,秋暮万籁俱寂。晚膳时分用过饭,南婉青又拿起针线做小儿肚兜,宇文序仍近身陪坐,直至三更天。兔儿红兜子添了带子,滚一圈五彩边,鲜亮喜庆,南婉青铰断尾线,了却手头一桩活计,方且就寝。 “过了困劲儿,睡不下去。” 二人同衾共枕,芙蓉幽帐阴云压顶,张目无眠,阖目无眠,南婉青挣开宇文序怀抱,转去另一头。宇文序亦是久卧不寐,将人搂回怀中,软声哄道:“无妨,我哄着你睡过去。” 南婉青枕上男子臂弯,半信半疑:“你知晓让人安睡的法子?” 宇文序道:“从前不知,如今会了一些。” “有什么法子,且使一使。”南婉青倚着人,由他一试。耳畔胸膛心跳沉稳,宇文序俯身浅啄鬓发,厚实大掌柔柔抚拍脊背,一下两下,再无动作。 南婉青噗嗤笑开:“你这是哄小儿的法子,我可不是小孩儿。” “恕我愚钝,如何哄来还请娘娘赐教。” “如何哄来?”南婉青略一思索,“我要……” “我要听说书,我要听小兔儿的故事。” 宇文序犯了难:“小兔儿故事?” 南婉青道:“是,快说来,我要听小兔子的事。” “小兔子?”宇文序冥思苦想,迟疑道,“话、话说……话说有只小兔,腿脚很是利落,一日窜急了些,不当心撞上田边桩子,折颈而死。一农人因以饱餐,自此荒废稼穑,成日守在树桩底下,以求再得一兔。所求自然不可得,警示世人切莫胶柱鼓瑟。” 南婉青忍俊不禁,一捶那人胸口:“你当我不知《韩非子》?” 宇文序搂着人告饶:“岂敢小瞧你,我实在不能……” “这个不好,再说一个来。” 宇文序很是为难:“青青……” “再说一个来,再说——”怀中人不依不饶一顿歪缠,宇文序闹得没法子,只好又开了口:“话说有只小兔子,它……” “它立志做大将军……” 南婉青皱了眉:“岂有小兔做将军的?” “如何没有?它是……”宇文序搜肠刮肚,吞吞吐吐,“它是……” “它是广寒宫的玉兔,因不忿天蓬元帅欺辱嫦娥,立志修道成仙,统领三十万众天兵天将,一雪前耻。” 南婉青笑道:“听着倒新鲜,且说来。” “它、它辞别月宫旧主,先去了极北之地,与真武大帝修习五百余年,学得引兵画策之术。此时……” “此时天蓬元帅转世为猪身,得观世音菩萨点化,随如来弟子金蝉子去往西天求经。这兔儿心道,报仇一事,择日不如撞日。便在途中天竺国一处,化为公主,招了金蝉子作驸马,意欲夺其元阳,断绝那孽畜复归天庭之路。” “不想金蝉子的大徒弟是个难缠的,小兔儿招架不住,祸在旦夕,幸而太阴星君与嫦娥仙子赶至,方保住性命。二仙道是得了太上老君指引,原来真武大帝即为太上老君第八十二化,老君不忍徒儿一命呜呼,故传语搭救……” 宇文序愈是胡诌愈是顺畅,怀中人良久不言语,不知是否睡去。男子沉声稍停了停,恍惚一段窸窸窣窣的响动,若隐若现不真切,似风声呜咽,又似夜来雨霏霏。 “青青?” 她不答话。 宇文序方欲侧开身打量一番,她死拽着衣襟不松手。数点残灯,伸手不见五指,衾枕耳鬓相依,亦不见容色若何。 “青……” 她终于嚎啕大哭起来,一如多年前降临人世之初,不必瞻前顾后,不必深思熟虑,随心所欲,痛哭不止,哭得声嘶力竭。曾以为无甚用处的悲戚与泪水,寻至更深人定的空隙,终于如滔滔江海奔涌而出,弃她而去。 “青青……”宇文序亦是痛不欲生,“青青,我……” 他见过她许多回悲泣的模样,或是泪眼盈盈,或是梨花带雨,从未有这般肝肠寸断。宇文序尽力平稳声息,仍禁不住哽咽:“青、青青,你有我,我守着你……” “司天监占了好卦象,瑞儿乃阳门星官下凡,人间不得留他,他回天上去了,你我虽不舍,却是好事……” “青青……” 她一早知道他命不长久,她以为她不会伤心的。 唱惯了戏的人伤心可作假,开心可作假,良心可作假,丈量春秋十九载,足够一人重活一遭,从牙牙学语的婴孩,活成千奇百怪的人。 她以为她早就没有心了。 乾元七年七月初十,皇五子以病薨,帝大恸,谥曰懿怀,辍朝十日。 第九十五章寒彻骨 《道德经》有云“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中宫由是名之。 “劳动琳姑娘大日头底下来一趟,才刚凉好了茶,进来歇一歇。”雅颂笑着吩咐小宫女倒茶,琳儿辞道:“不敢当,姑姑折煞我了。宫里还有差事,我紧着去复命,下回定要讨姑姑的茶喝。” 雅颂奉上一只小荷包:“既如此,且作茶水钱,姑娘莫嫌微薄。”琳儿念着“岂敢”乐呵呵领赏钱,待人离去,雅颂手捧万寿宫书帖,愁眉一叹息。 清宁宫书阁,皇后批阅六尚文书,至宫女内侍冬衣出账一节,雅颂奉茶返归,她瞧了一眼便问道:“万寿宫有什么话?” 雅颂叹道:“太后娘娘懿旨,近日宫中不安宁,再办一场斋会……”[1] 皇后静言片时:“太后金口,照办就是了。” “小半年来洗三礼、满月酒、百日宴,几个千秋节,如今又有个……”雅颂止了声,声隐意未隐,“一回办一场斋会,娘娘俭省着补了东墙西墙,那天窟窿可怎么补来?” “放肆。” 雅颂心一横,近前又道:“娘娘何必苦了自己?旁人也就罢了,娘娘已穿了一两年浆洗的衣裳,容奴婢说句冒犯的话,后宫俭省也不该省在娘娘身上。” 皇后低敛眉目盘账,平心静气:“知是冒犯的话,日后不必再说。” “娘娘……” “传令去罢,”皇后道,“依前几回的例便是。” “是,奴婢遵命。”雅颂福一福身,忽听殿外通传“陛下驾到”,端坐书案的女子旋即抬眸,恐是疑心病,欲说还休:“你……你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雅颂忙搀起人,笑道:“是陛下来了,陛下果然记着娘娘。” 宫娥迎圣驾进殿,彭正兴方命人退下,皇后自内室赶来,匆匆见礼:“参见陛下,陛下万福万安。” 宇文序立身堂前,并未上座,道一声“免礼”,彭正兴作揖传话:“今日御膳房有一道点心极好,陛下赏赐清宁宫,请皇后娘娘谢恩。” 皇后侧眼一看雅颂,又惊又喜,含笑福身:“谢陛下隆恩。”低声吩咐道:“沏一盏新茶来,要君山银针。”雅颂亦是笑盈盈,领命告退。 “陛下……”皇后言语未尽,宇文序便开了口:“你看点心如何。” “是。”皇后再一福身,喜色嫣然。宫人奉上团花糕点,雪白酥皮似玉霙莹洁,圆团子切开一圈细瓣,拧出枣泥馅的暗红色,花蕊半颗红枣,女子眉弯笑意霎时消散。 “请、请娘娘用点心。” 皇后恍然抬眸,呈送糕团的侍女正是丹英,少女低垂着眼,但见容颜煞白,两手捧上枣泥酥,止不住发抖。 宇文序面无所动,沉声如旧:“这丫头得了你的眼,便留在清宁宫伺候。” 宣室殿妆奁无缘无故错放的金镯,引南婉青奔赴崇仁殿,乃是皇后授意。 那夜宇文瑞气息奄奄,医官皆道回天乏术,宇文序只得求问鬼神。东宫开道场,皇后漏夜前来,原以为她忧心孩儿,他后知后觉她问的第一句是“皇贵妃何在”,内侍报丧,她又问何时知会太后与皇贵妃。宇文序只命人去万寿宫,他怕是南婉青悲痛难当,想着将东宫一事安顿妥帖,他亲口说与她,是哭是闹好歹近身陪着,怎料南婉青不声不响便来了崇仁殿。 渔歌玲珑心肠,自然看出这镯子的蹊跷,审得丹英收受清宁宫赏银,洒扫的空当偷将小儿金镯放进妆奁。丹英也不知此举何意,一个镯子,无灾无害,放了便放了,纵是应下亦可拿疏忽混过去,想来无甚差错。 太医署奉命彻查五皇子死因,于乳母平居所食琼玉膏验得一味朱砂。此前御医诊治仅查验小儿饮食,皆未有异,乳母道是药膏为皇后赏赐,侍奉皇子的宫人都得了赏,琼玉膏有滋补佳名,皇后时常恩赏,连月不断,她便一直吃着,不知内有朱砂。[2] 御医验看皇子贵体,小儿口中一片溃烂,吃食哭闹当是缘由于此,周身红疹亦非暑热,为久服朱砂之症。药膏朱砂不足妇人毙命,落腹化作奶水亦难查验,只是婴孩日夜饮食,三月积毒入骨,药石无功。内府局总管回禀,清宁宫一向俭素,前时却命人拿了漆木头的朱砂。 她费这等工夫谋害皇嗣,更要亲眼赏看丧子之母痛心泣血,居心歹毒,毒如蛇蝎。 “恭儿也很乖巧,乳母说从未见如此乖巧的孩儿,才出月子便睡得安稳,夜里只醒一两回,吃了乳又安安静静睡过去。当年陛下为先帝守丧,一去三年,不知他开口第一声是叫爹爹……” 皇后背转过身详看赏赐,不曾回首:“而后陛下赴边戍守,恭儿常问为何旁人有父亲,只他没有。我说你父亲是保国安民的英雄,他不止守你一人,须得守着千千万万百姓。他便说日后也要如父亲一般,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他是想亲近你,只是不敢亲近。你赞他字好,他便日日一张大字,从未间断,哪怕辗转逃命之时,无纸无笔,他也记着拿树枝画地习字。你嘱咐学骑射,他身子羸弱,却也每每刻苦用功,他盼着有朝一日亲手拉开你的弓箭。” “他曾问我,为何父亲总是去见宸娘娘,不来看他。我说宸娘娘是当世第一美人,你见了也会喜欢的。他说……”皇后忽而轻轻一笑,“他不喜欢美人,只喜欢娘亲。” “他又问我,父亲可是不喜欢他。我答,你父亲自然喜欢你,他会有很多孩子,可只有一个太子,你是他独一无二的儿子,是他告祭天地,告祭列祖列宗认定的继嗣,他怎会不喜欢你。恭儿说,他会好好做这个太子,他会是你的左膀右臂,他会是你最喜欢的孩子。” “太子是恭儿,恭儿是太子,太子之位是恭儿的,他的东西我不许任何人抢走。”清瘦女子回转身影,泪痕满面,“何况是那个贱人。” 彭正兴与丹英噗通一跪地,不敢抬头,宇文序微微皱了眉,只道:“既已认罪,念在这些年的情分,朕可饶过易氏一族。”彭正兴忙拽着丹英出内殿,独留案上一盘枣泥酥。 “这些年的情分?”皇后扑哧笑开,又不禁朗声大笑,她哭红了眼睛,潸潸清泪滚落脸颊,如珠崩断,如瓢泼大雨,“我十七岁出聘宇文家,上事舅姑,下恤仆婢,十六年,我为你操持家事,我为你生儿育女,我嫁入宇文家整整十六年,虽不敢自矜贤妻良母,自认没有半分对不住你,可为何——”[3] “你……从不肯多看我一眼?” “难道我只能做一个贤德的皇后,贤惠的妻子,贤良的母亲,就不配得到你的怜惜?” 宇文序无言以对。 她素来行止端庄,言语浅浅含笑,笑成面目模糊的相貌,时下涕泗纵横,他好似第一回看清她的模样,顿觉生疏,竟已是十六年。 “我也求过菩萨,求菩萨保佑我的夫君怜惜我,疼爱我,我求了很久很久。我求菩萨,情愿拿皇后之位来换,求他怜惜我。” “阿爷,阿娘,太后,他们都劝我,我是一国之母,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是天下女子艳羡的女人。太后娘娘劝了好几回,那贱人虽有圣上宠爱,虽有龙子,终归不是皇后,我只守着这名分,不论何人承继大统,我都是太后,一生衣食无忧,荣华富贵,多少人求不来的福气。” “是菩萨厌烦我贪得无厌了?竟夺走我的恭儿。”皇后哭嗓哀号半日,又是一连失笑,嘶哑刺耳,“我知错了,我不敢求了,我不要皇后之位,我不要夫君的怜惜疼爱,是我痴心妄想,我全不要了,都不要了,我的命,我的一切,我统统不要了,我只要恭儿,谁能把我的恭儿还给我!” “他那么小,才十四岁,他才十四岁……” 堂上之人神色肃然,他总是这副模样,冷眼看着人间事,生杀一念,不知喜,不知怒,无人胆敢揣测圣意。旁人是不敢,她是不能,她总是不知他想些什么,她从来不知他想些什么。 结发夫妻十六载,今日终于明白一回,他想杀她。 “我知你不喜恭儿,嫌他身子弱,不堪大任,你可知何以恭儿身子不好?” 宇文序皱眉不答,皇后似也不待他回话,自言自语:“当年服阙,你奔赴凉州从军,我打点人寄冬衣,百两赎回一件猞猁大氅,给你送了去。谁知……谁知那年冬日恭儿害了急病,须上好的人参入药,家中无余财,我只寻得红参。我求神拜佛,恨不能代他去死,幸而菩萨庇佑,他生生捱过这病,可身子大不如前。” “恭儿是因你落了一生的病根。” 常年不动声色的人,眼底慌乱一闪而逝。皇后轻笑几声,此事她瞒了许久,怕他恼恨自责,又怕他得了废太子的原由,今日他既要她死,她也不会让他好活:“此生此世,你都对不住他,你一辈子欠他的!” 宇文序拂袖离去。 隐约是有一件猞猁大氅,塞北中原,年深日久,早不知遗落何处。女子哭诉声声凄恻,如厉鬼索魂,纠缠不休,他只能落荒而逃。 —————————— 注: [1]斋会:会僧而施斋食,故名斋会。《佛祖统记》卷三十七:“陈文帝天嘉四年,帝于太极殿设无遮大会。”又曰:“后主至德二年,诏虎丘智聚法师赴太极殿讲金光明经。”皆为斋会。 [2]琼玉膏:中医药膳名。含人参、茯苓、白蜜等,出自《洪氏集验方》,为补益类药膳配方。具有健脾补肺、滋肾填精、益髓健脑的功效。 [3]舅姑:称夫之父母。俗称公婆。 第九十六章泪满襟(卡文版) “当真没有法子了?” 随随没好气道:“我早说了未及三岁,无魂无魄,魂魄俱无渡什么,又如何渡?”这人三天两头画符召来,一会儿问魂魄归处,一会儿问超渡之法,分明是个聪明人,今时竟蠢笨起来,问了一回再一回,随随不胜其烦。 南婉青歪坐锦缎蒲团,无精打采:“可我不念着什么,心里很是不安。” 随随瞥一眼南婉青膝头佛经:“你不正念着?” 宣室殿西阁佛堂,神像香火鼎盛,金身映照煌煌灯烛,佛光辉耀。素衣女子阖目跪坐,低语诵经,渔歌、桐儿远远守在帘帐底下,大气不敢出。南婉青念了半日,总觉心中烦闷,便使得离魂之法,放着肉身跪诵佛前,以魂魄之形唤来随随言谈。 南婉青问道:“你们神仙果真是听经的?” 随随嗤的一笑:“谁听这玩意儿。” “那你还让我念?” 随随道:“你自己要念的,与我什么相干?” 南婉青又问:“若是不听经,神佛如何知晓人间之事?” “若是听经方知人间事,这神佛的本事你也放心?” “这倒也是,”南婉青道,“神佛当真有心成全善男信女之愿?” 随随拧起眉:“有话直说。” 南婉青犹豫道:“虽说……虽说婴孩三岁方得魂魄入身,然六道轮回非为小事,可、可有预选名录?” 随随不明何意。 “常言道‘有备无患’,如凡间科考选官,新科举子待吏部总汇名录,分发各处听候任用,是为‘候补’。那地府有正册生死簿,总录阳间凡人生死,可有副册生死簿,总录魂魄预选的投胎去向?”南婉青道,“我与他虽未谋面,到底天意因缘,母子一场,他不能来我这一处,我给他求个好去处,若是大富大贵、平安顺遂的命格更好了,可有什么法子?” 随随头疼不已:“我生在神界,并非地府。” “神界岂非管着地府的?” 随随不欲理睬这人,指尖一捏,作势打响指。南婉青忙扑上身去,两手攥住合拢的指节,硬生生掰开,不放她走:“再问一句,只一句,最后一句。” 眼前少女阴沉着脸,一语不发,南婉青道:“你喜欢《大悲咒》还是《地藏经》?” 随随抬起另一只手,指间啪嗒一声,烟消云散。 “今日如何?”天色向晚,宇文序归德明堂用膳,宫人回禀皇贵妃于西阁礼佛,圣驾折转佛堂,先问了侍女起居之事。 渔歌福身道:“回陛下,娘娘又念了一日的经。” 殿宇楼阁薄暮掌灯,香烛袅袅,佛前花影斑斓,宇文序拈香一拜,奉去玉炉。南婉青垂眸念诵,人来不觉,只听耳畔轻语“该用晚膳了”,宇文序蹲了身,一手扶上女子腰肢。 南婉青展眼一看,轩窗余晖昏黄,日已西沉,合了经书方欲起座,不想身子陡然一晃,栽倒在地,宇文序手快搂紧人,歪斜身影跌进男子怀抱。 宇文序急道:“这是怎么了?” “跪久了些,这腿就……麻木了。”南婉青道。 宇文序松一口气,抱着人倚坐怀中,南婉青适时勾上男子脖颈,宽厚手掌轻揉膝弯经络,活血松散,又听他劝道:“长久跪着不好,也该起来走动走动。” 南婉青道:“我念经书入神,一时忘了。” 宇文序问道:“念的什么经?” “我也不知,都抓来念上一念,闲了总是不安心。” 他又何曾安心。 宇文序默然,轻手捶揉女子双腿,心事重重。南婉青亦未言语,只歪了头依偎颈窝,美人柔若无骨,宇文序俯首浅吻鬓发,百般爱怜。 “你曾许旨徽州封地,小点儿虽非女身,终究是我们的孩儿,”南婉青道,“他一生匆促,不得见宫墙之外景色风光。若是于徽州明山秀水间,立一座衣冠冢,好让他在天有灵,可知人间景象,万里山川,万家灯火。” “你想来如何?” 宇文序颔首应允:“好,命人拟旨去办。” 原以为此事僭越,估计费上一番工夫,这人倒是好说话。南婉青得了这一句,心满意足,臂弯圈揽男子后颈,仰头一吻:“我替孩儿多谢陛下。” 宇文序却咬上丹唇,怨道:“我的孩儿,何须你来谢。” “是,我说错了。”南婉青顺水推舟,眼见他容色憔悴,目下乌青,免不得曲意关怀一番,讨人欢喜,“国事繁冗,你也记着保重身子,好生吃饭,好生歇息。我没了小点儿,只有你了。” 宇文序道:“你放心,我记着了。近来杂事多,忙过了这一阵,再好生陪你。” 南婉青莞尔浅笑,一仰头又吻上男子薄唇,依依不舍,眷眷情深。 二人一同用过晚膳,宇文序便起驾前殿议政,一去四更天未归。南婉青独自寝卧,辗转难眠,营造陵寝非同小可,那人应声太过爽快,不似经心之事,倒像是随口搪塞。 红帐夜色幽暗,指尖勾出召唤符箓,符文金光闪动,长久无有应答。南婉青再加一道,等了半刻钟,随随仍未现身,她一咬牙,又加了一道。 “南婉青——”随随一把扯开朱红鸾帐,怒不可遏,“你再为死儿子的事扰我清修,我早晚断了这符咒。” “不敢拿这事烦你,是有要紧事。”南婉青正色道,随随火气消了大半,言辞依然不善:“放。” 南婉青道:“我们这儿有句俗话‘狗改不了吃屎’,方才仔细算来,我和宇文序已十七日未曾同房,而复朝之后,他一连七日夜半方归,岂非十分蹊跷?” 随随不解:“蹊……跷?” “当初皇后的孩儿殁了,他找我来生孩儿,如今我的孩儿殁了,你猜他做什么?” 随随道:“找皇后生孩儿?” “差不离了,”南婉青两手一拍,“我今日仔细看他,此人形容枯槁,两眼发黑,分明是纵欲肾虚之态。他必定召幸妃嫔,绵延皇嗣,说不准就在前殿,许是皇后,又或是另有其人,你带我瞧瞧去。” “你要捉奸?” 南婉青道:“自然不是捉奸,你修炼尚需倚靠他,我的衣冠冢也要看他脸色,他若此时移情别恋,我们俩可如何是好?” 随随神色一凛:“有道理,你是什么打算?” 南婉青道:“先摸清那女子何许人也,才好从长计议。” 第九十六章泪满襟(后续) 前排提示:为了阅读方便后续分开发了,下次更新再合成一章,还有上次欠的一章会尽快补上的(滑跪) 宣室殿,前殿。 夤夜秋风起,木叶簌簌,四更丑时,六宫冷月寂然,唯宣室殿华灯通明。茶房四五人上夜,烧了十余个火炉,有糕点,有小菜,并两三壶热水,一个小太监跑来,传话“彭公公要滚开的水”,茶房侍人忙提着一壶滚水随他去了。 “此处并无女子踪迹。” 龙案奏疏成山,朱砂墨落笔白宣,行云流水,宇文序静坐灯下,眉宇隐映烛影黄晕,一半明亮一半昏暗。随随潜匿身形,携南婉青离魂至前朝殿阁,捏了决好一通搜罗,大失所望。 “只为拿人,我自己来就是,何敢惊动你。”南婉青扫一眼座上之人,“现已四更,兴许早完了事。又许是昨夜传召,今夜未传,又许是明夜方传召,存着来一回便可撞见的念想,如撞大运。” 随随道:“不为拿人,却是为何?” 南婉青道:“凡间男女定情,有‘私相授受’,即对换贴身信物,帕子,香囊,扇坠。他若得了枕边新人,这殿内必留有女子所用之物。” “寻得这东西,何愁寻不得主。” 随随豁然开悟,合双手结印,周身灵光大盛。一环碎金光华摇漾足下,似涟漪四处波荡,寸寸漫过巍峨殿宇。月夜绮霞飞散,浮光跃金,凡胎肉眼不得见此奇景。 “果然有了,”狐狸眼慢悠悠盯上天子宝座,随随胸有成竹,“他怀里藏着一卷女子丝帕。” 南婉青来了精神:“可否取来一观?” 随随一点头,手中便多了条月白绣帕,一双五彩蛱蝶翩然花间,针线细致,蛱蝶丝须纤毫皆见,依稀香风缠绵。 随随道:“下一步是寻主了。” “这……”南婉青前后一打量,欲言又止,“是我的。” 随随一愣:“你的?” 南婉青眉心苦皱,不情不愿点了头。 “你也送了手帕子定情?”随随问道,掌心丝帕一眨眼无影无踪。 南婉青道:“帕子用作定情之物,须为女子针线,此乃宫中绣娘所制,我看着彩蝶精巧,故而留用,不知为何到了他身上。” 随随也皱了眉,似懂非懂。 “再找找罢。” 随随二度结印,须臾之间又寻得一把青玉折扇,玉骨七寸,非为男子用物,花枝云叶清莹秀澈,触目生凉。 南婉青面露难色。 随随蹙眉愈深:“也是你的?” 南婉青无奈点头。 “陛下,四更了。”黄釉盏换作青瓷盏,彭正兴入内添新茶,悄声劝言,不知两道身影忙前忙后。 宇文序搁置朱笔,两指按上眉间,心力交瘁。 彭正兴又劝道:“皇贵妃娘娘已安寝,陛下也该歇息……” 去岁诏命刑部重修《齐律》,月初定稿呈交宣室殿,浩浩三十卷,又逢皇五子凶礼,棺椁仪仗,陵墓之地,陵宫仪制,处处皆忧心,更兼秋祭、秋税等国之大事,千端万绪。 “律条及此页,补个签,收拾收拾,”宇文序闭目差遣,“命人烧水罢。”彭正兴抱起散乱书稿,领命而退,传令德明堂烧水沐浴。宇文序紧着宫人回话的闲空,复执朱笔,翻开手边几本折子。 滴答,滴答。 丝缕墨色氤氲,晶莹水珠散碎书页,如烟火一霎寂寥,无声无息。 随随与南婉青找了一圈,徒劳无功,所寻之物皆为南婉青旧日所有,那只天蓝釉刻花石榴尊,她曾爱惜一段时日,尔后弃而不用,他竟拿了来。[1] “怪道我的东西见一样不见一样,原都是他偷的,这人什么毛病?” 随随道:“我曾听闻鹊桥的鹊儿也常偷拿东西,它们又不缺什么,天性如此罢了。” 南婉青点点头,深以为然。 “翻了个遍,都没有,”随随道,“还有什么法子?” “此人心思之深沉,越发棘手。”南婉青回身一望上首宝座,神色凝重。灯台明烛将尽,铜鹤垂落一串火红烛泪,宇文序以双手掩面,不知何故。紫衣内侍已然告退,偌大一个议政金殿,他孤身独坐万人之上,许是烛影摇曳,向来沉稳的肩头忽微颤动,担一身夜色苍凉。 滴答,滴答。 龙案奏本一片水痕斑驳,南婉青慢慢近前,男子垂首掩面,宽大手掌遮蔽眉目,他枯坐多时,鼻尖而下的半张脸冷肃如常,偶有几滴碎影拂掠,不堪重负般坠落下颌,四分五裂。 “他是……哭了?” 今夜出山事及自身,随随有问必答,三五大步行近宇文序身侧,伸手摸了摸尚未滴落的水珠:“的确是泪水,不是汗。” 南婉青闻声止步。 “似乎看了这个哭的,臣、臣——”随随一指案上奏疏,“臣某言……写的什么破玩意儿,看不懂。” “臣某言:伏奉七月十日诏书,人心所系,方闻出震之音;天道难知,遽陨前星之耀。讣闻率土,痛切舆情。恭以皇五子殿下,挺岐嶷之姿,秉温恭之德,福善难凭,降年何促。恭惟皇帝陛下爱钟子圣,仁笃父慈,然修短皆系乎天,虽圣贤莫逃于数。谅旰食宵衣之际,兴问安视膳之思。臣拘守远郡,不获匍匐奉慰,瞻望阙庭,且悲且恋,谨奉表陈慰以闻。”[2] 南婉青道:“天家丧子,外臣上奏慰表,劝解节哀,切莫过于悲痛,有损圣体。”[3] 随随不禁起疑:“这是劝慰还是风凉话?” 南婉青久久无言。 昔年初相识,大兴宫清秋时节,千军万马汹涌紧闭百年的朱门之外,她是唱戏,也是看戏,他是棋子,也是棋局。白袍金甲手执银枪,击退凛厉寒锋,男子手掌沥沥淌下鲜红血水,皮开肉绽,饶是她也不免一惊,他却泰然自若,仿佛大成金刚之身,不觉血肉狼藉。 “他为什么哭?” 何种苦痛可使他涕零泪下? 她与他相识六载,她与他同床共枕,朝夕相对,她们甚至曾有一个孩儿,但她委实不明白。 “因为——”随随思索片刻,答道,“他也看不懂?” 南婉青掌不住一笑。 又一年清秋月色,满地如霜。这是大齐立国第七年,正值壮年的君主堪堪肃清朝中不臣党羽,大权独揽。他身前是畏惧俯首的朝臣百姓,他身后是徐徐铺展的宏图大业,他有万里江山。 这一年他有一个孩子降生,这一年他又失去这个孩子。尘世年年有人来,年年有人走,史书一点笔墨微不足道,散落千秋功业的篇尾,夹杂外传别传的注脚,无关痛痒。 他早已见惯生死,也早知失去至亲的苦楚。 他还是泣不成声。 —————————— 注: [1]天蓝釉刻花石榴尊:参考文物清乾隆天蓝釉刻花石榴尊,现藏于北外滩艺术馆。 [2]出自宋王十朋《慰皇太子表》,唐韩愈《慰国哀表》。有删改。 [3]慰表:官府文书名。宋制,国有大丧,在外帅守、监司皆进表奉慰皇帝、太后等,谓之慰表。 第九十七章忆王孙 翌日,德明堂西阁。 佛前身影仍是一袭素净衣裳,南婉青合手长跪,帘下侍女恭谨候命,鸦雀无声。 “第几日了?” 昨夜虽一无所获,南婉青心性缜密多疑,何况亲历前事,岂会轻信那人安分守己,料定他藏得深。既不可一蹴而得,便使出笨工夫,小点儿离世至今宇文序所见女子,她与随随一日一日细细查来,必无漏网之鱼。 佛堂灵符漫天,点点金辉如星火萤飞,华光缭乱,随随伸手取下一只签文,答道:“十……十二日。” 天眼可知过去未来种种事,然随随仙体未成,间或行之已是铤而走险,遑论细究宇文序十七日言谈交游。她俩只好以探问符咒逐句逐人一一查来,费了昨夜一夜今日一日的精神,寻及第十二日。 南婉青依时辰排开几道签文,问道:“累了一夜一日,可需歇一歇?” 随随摇摇头:“不歇了,早些办妥我也早些脱身。” “娘娘,皇后娘娘传召,”渔歌躬身通传,柔声细语,“请娘娘前去清宁宫,商议辞灵之事。”[1] 小点儿辞灵仪节…… 南婉青心中一动,粗粗拾掇未得细看的符文,意欲回身:“烦你辛苦,我去去就来。” “快去快回。”随随眼也不抬。 堂中跪坐女子良久不则声,未答去未答不去,渔歌垂首半晌,忐忑难安。 “扶我起身罢。” 渔歌总算定下心,应了声“是”,上前搀扶。 清宁宫。 “参见皇贵妃娘娘,娘娘万安万福。”众侍女迎候阶前,福身见礼。 南婉青下了辇轿,只见朱红墙根隔五步守着执刀侍卫,为宫中禁军衣履。皇贵妃仪仗驾临,披甲守卫齐齐跪地参拜,南婉青虽不知原由,一并命人“免礼”,便有年长的姑姑笑迎上来引路。 宫阁枝叶扶疏,游廊后头一架粉蔷薇,如悬河飞漱一般泼洒娇色,花浪纷繁,七月秋景恍若春光明媚。近年南婉青甚少踏足中宫,却也耳闻皇后长于花事,每逢清宁宫花株应时绽蕊,即命人折花相赠六宫嫔妃。 “请皇贵妃娘娘用茶。” 内室未启轩,窗纱蒙蒙,当中一张紫檀嵌螺钿圆桌,其下四只绣墩,并非正殿正堂妃嫔问安之处。南婉青甫一就坐,小宫娥赶忙奉来茶水,生怕怠慢。 “第十二日未正前后,”随随乍然现身,手中捏着一道金光符文,“宇文序见了一名女子,言谈半刻钟之久。” 唬得南婉青一把拽住渔歌腕子,渔歌亦是唬一跳,忙问“怎么了”,南婉青松了手,笑而不答。 ——此女何人? 言语心道,随随便可知悉。 随随道:“此女名唤成冬晓,年五十七。” ——凡间女子年过五十不可生育,且这是申国公夫人,宇文序表亲姨母。 “五十不能生育?”随随皱眉深思,“这一条我明白,可表亲姨母又如何?” ——此为乱伦,人间所不齿。 随随似懂非懂点点头。 ——你也该看看他们谈论何事。 “我看不懂。” 南婉青细读卜算文辞,宇文序与申国公夫妇详谈五皇子辞灵一事,言及天家丧仪,难怪随随看不明白。 “皇贵妃别来无恙,近日可好?” 盛装女子一身广袖织金曳地长裙,云鬓凤钗金羽,珠翠缤纷,皇后锦绣华衣款款而来,光彩玓瓅,环佩玎铛,阖窗内室陡然一亮。只是时方初秋,天气温和,她却裹了一件黄狐皮坎肩,柔软风毛随步子吹拂,如春波粼粼。 今日频频怪事,南婉青心觉不安,扬手拦下随随,顺势见礼:“见过皇后娘娘,多谢娘娘关怀,妾身安好。” ——先别走,此人有古怪。 随随瞧一眼经行女子,不觉有何古怪,南婉青所求无关轻重,她便一打响指,将宣室殿佛堂符咒移来此地,如旧埋头苦算。 “免礼。”皇后落座对案,侍女捧上茶水瓜果,唯有一盘枣泥酥放去皇后手边,隔着大半张桌子,分明不许南婉青染指的意思。 南婉青暗暗摇头,何苦来,谁稀罕几块点心似的。 皇后又道:“你们都下去罢,本宫与皇贵妃有要事相商。” 清宁宫侍女福身应是,鱼贯而出,渔歌与秋灵等人面面相觑,皆不敢动作。 ——皇后身上有何古怪物件? 随随上下一打量:“她左手袖袋里揣着把匕首。” 匕首? ——她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随随抬了头,此问无须卜算,对答如流,“你抢了人丈夫三四五六好多年,你说她意欲何为?” ——打算杀了我? 随随道:“如若不是要削桌上那葡萄,大约就是要杀你。” “你们也下去罢。”南婉青吩咐道。 果真要动手,无人之时才好施展拳脚。 此刻人在屋檐下,渔歌无奈告退,领着侍女退居殿外。雅颂守在门边,见得众人尽数离去,方掩上门扉。 “坐罢。”皇后柔声道。 南婉青退身半步,笑道:“谢皇后娘娘,妾身侍立听候教导。” 皇后也不勉强,自顾自说道:“我十七岁许嫁向之,算来已有十六年。我自小有一病症,不得吃枣子,碰也不成,身上一碰便起红疹。当年花烛之夜,新床撒帐,其中便有红枣,讨一个‘早生贵子’的好意头,我以为一时忍得,怎料还是起了疹子。新婚妻子这般怪病,我想他必定厌弃我了,他却命人扫去帐中果子,又吩咐仆婢记着忌口,日后不许再犯。他还顾念我身子不适,只让我好生歇着,便去了别处。那日我睡卧红帐,久久不眠,我想此生幸遇良人,他是心疼我的。”[2] 皇后拈起一块枣泥酥,小口轻咬,眉眼笑意清浅。 南婉青以为两眼昏花。 ——她才说不能吃枣子,为何吃起了枣泥馅的点心? 随随答道:“她不想活了。” ——她既有求死之心,又何必杀我? 随随忙着手头符文,一心二用:“她不想活了,你……也别想活命。” “后来我得了喜,长房嫡子,阖家欣悦,他却是淡淡的。他总是淡淡的,话也不说几句,我不知他心中所想,又不敢问。我怀着恭儿过了三四月,君姑……便是太后娘娘,她与我言说纳妾一事,道是如今身怀有孕,不便侍奉夫君,合该有女子代为辛劳。她说世家大族皆是如此,她曾生育三男,只得向之一人长成,怕是外人议论侯府子息不蕃,便做主为侯爷纳了几位妾室。她说侯门夫人,须有这般容人之量。”[3] “我岂敢多言,君姑挑了两名良家女子,一同迎进宅院。” 南婉青啧啧称奇,为母操心若此,倒不如自己嫁给儿子罢了,何苦祸害旁人。 随随猛一抬头:“他与表亲姨母是乱伦,与母亲便算不得乱伦?” ——是乱伦。 随随道:“乱伦为世人不齿,不成。” 顺口一句嘲弄,她竟是用心答话,南婉青哭笑不得。 “那一年入秋围猎,他头一箭便得了一对黄毛狐狸,君舅吩咐进献大王,他却一口回绝,道是已有定夺,给我做一身衣裳。君舅很是不悦,我也劝了不必违逆父命,他始终未松口。”皇后轻抚肩头柔滑皮毛,指尖拨弄茸茸软絮,爱不释手,言辞愈发温柔,“我想,他待我与旁人不同,我是他的妻子,我有了我们的孩儿,他虽不言说,心里大约也是高兴的。年少之时我也曾意想夫婿的模样,好是个温润知冷热的君子,两心相悦,琴瑟和鸣。我与他一年夫妻,知他生性冷淡,双亲俱如此,何况妻妾,他却惦记日后三九天寒,记着给我做御寒衣裳。” “阿娘曾嘱咐,男子惯会花言巧语,切不可尽信,且看所行之事,言语十分不若躬行一分。他尽心待我好,我也尽心待他,一生一世,白首不渝。” 南婉青不由叹息,只一件衣裳便倾心相许,女子还是要多见世面。 絮絮叨叨才说了第一年,估计这人还得说上好一会子,南婉青闲来无事,魂魄离了肉身,与随随一同忙活卜算符咒。 随随抓来一只签文,标明“第十三日”。 皇后吃尽手中枣泥酥,又拿起一块:“他待我确与旁人不同,曾有姨娘入书房求见,他将人赶了出来,不留一丝情面。此前我也曾擅入书房,他只说日后不许再来。他不许我去,我便再也不去了。” —————————— 注: [1]辞灵:出殡之前,亲族宾友向灵柩行告别礼的仪式。 [2]撒帐:旧时婚俗,新婚夫妇交拜毕,并坐床沿,妇女散掷金钱彩果,谓之撒帐。 [3]君姑:旧时妻子对于丈夫母亲的称呼。 第97.5章还在忆王孙 “而后年节入京朝觐,家仆回来报丧,道是犯了大事。各房唯恐祸有牵连,都闹着分家。君舅一生清正,又好仗义疏财,年年出入相抵,但求不下欠便罢。分了家,府中只有个空架子,君姑典当嫁妆,我便也当了,办了丧事,不足家中用度。我原生于河东易氏,远嫁雍城,昔时也顾不得许多,便抱了恭儿回娘家。阿爷阿娘到底心软,凑了五千两,名目是赏给恭儿的周岁礼。” “一路颠簸,半途见了红,我只当是月事,下腹坠疼难忍,前时未有。请了大夫方知是小产,两月胎象不稳,更兼连日往来奔波,因此……那一阵诸事忙乱,时常颠倒日夜,又睡不安稳,我未曾上心月事,不想已有身孕。我对不住那未出世的孩儿,也对不住恭儿,恭儿才几月大,便随我舟车劳顿,可我为了他,什么也顾不得了。” 南婉青又是一阵摇首叹息:“何苦来,自古多少前车之鉴,心疼男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随随重重点头:“心疼男人不会有好下场!” “家有大故,已是焦头烂额,我怕更添他伤心事,就此瞒下,不许仆婢多嘴多舌。”皇后又送进一口枣泥酥,薄酥松脆,密密层层,齿间枣香细碎,“说来也不怕你笑话,我是有私心,我也怕君姑知晓,怕她存了我身子不好的疑心,又物色侍妾入门。” “我怕向之待别人好。” 十六年旧事,天南海北,物非人非,她却珍而重之,昔年苦难亦甘之如饴。皇后娓娓而谈,一盘点心吃了小半,不曾用茶水,干涩嗓子些微嘶哑,如同十六年浮生飘零,字字风霜。 “丁忧三载,从军四载,起事三载,十年只见了三两回。我日日忧虑,向之一人孤身在外,吃食如何,是冷是热,若闹了病可有人照看,又怕他得了可心的人。先王十八年,他从军四年忽而归家,只说在南边寻了差事,君姑吩咐带着人伺候,点了一位姨娘,向之却道前途未卜,不便携女眷,照旧独来独往。此后三年,我常想着若是君姑点了我,兴许向之便答允了罢?” “只消他一点头,刀山火海,我也愿与他去了。” 随随合拢两指,挑出一枚赤色符文:“十三日戌时前后,宇文序同一名女子言语,说了一句话。” 南婉青暂且放下手中签文,问道:“何人?” “秋灵,年二十一,你身边的人。” “说了什么话?” “他问‘娘娘如何’,”随随不解,“这‘娘娘’是谁?” 南婉青道:“娘娘是我。” 紫檀案桌前后,华裳素衣二人相对,一坐一立。南婉青垂眸执手,沉吟不语,毕恭毕敬,端的是虔听尊意的谦顺模样。皇后陈言小半日,迟迟抬起眼眸:“那年进京,世传宇文将军有真龙之象,百官跪献降书,请为天子。又听闻新帝虽敌万人,不敌美人关,已将那妖妃……已将楚王贵妃纳入后宫。我起初是不信的,向之素来无意女色,侍妾入后宅,数月不得一见,除却君姑,世上女子只我可与他说上几句话。” “见了你,”皇后凄凉一笑,忽地狠狠咳起来,一手捂着胸口,喘不上气,咳得鬓边金钗乱颤,摇摇欲坠,“我咳咳——才、才……咳咳咳信了……咳咳咳——” “也、咳咳——容不得我不信……” “家宴洗尘,向之携你一同入席。历来长辈在座,子孙媳妇依礼起身侍奉,妾妇一应不许登堂,捧饭布菜且不得,遑论入席。君姑一向规矩严明,出言训斥,你闹了几句,他竟许你落座。”皇后灌下一大口茶水,气息越发急促,“咳咳——后宅诸事,向之从未忤逆君姑……” 此事南婉青还有个影儿,她原为查探宇文序妻妾底细,有备无患,缠着他赴家宴。怎知这人后宅尽是软柿子,倒有个厉害母亲,三人家宴非使唤媳妇站着伺候,宇文序看了也不管。老太太横眉竖眼挑南婉青的错处,不许上座,侍奉舅姑的小媳妇气,南婉青早在宋家受够了,今非昔比,岂会忍气吞声。 成氏不许同坐软杌子,这席间又非只有杌子可坐。 南婉青袅袅娜娜起了身,“哎呀”一声倒去宇文序怀里,搂着人娇嗔“我身子未好,站不住”。她自然察觉他眼底的厌恶,索性不看,埋首男子肩头,闹着不肯下来,成氏拍桌大骂,一口一个“小娼妇”。 他扣着手腕硬拽人离身,使了十成十的力道,当真动了气。南婉青忍痛凑上耳畔,咬牙道:“陛下今日罚我,明日汪白两家女眷入宫,令堂一句话,这事……我可办不成,陛下自己办罢。”宇文序这才强压三四分怒火,冷声开口“她愿坐便坐着”。 成氏气得一席只咽下几口饭,宇文序也气得一连数日未曾理会南婉青求见。 “乾元元年圣旨立后,我怕是你,却原来是我。我想向之终究待我不同,我是他属意的妻子,他不会负我。可、可是……咳咳……”皇后咳嗽不止,半身伏着桌案,还硬是往嘴里塞点心,酥皮纷纷如雪,她紧皱眉目咽下去,“每每宫宴家宴,他与你携手而至,说来只怕你不信,向之与我夫妻十余载,从未执手。他曾道夫妻之礼,相敬如宾,一步之隔即是亲疏中正,我记着这话,人前人后皆与他相隔一步。我早该明白,从前他惯常独宿书房,君姑劝几回,他才去一回内宅。可圣驾一月踏足昭阳殿的次数,远胜往年一月之中踏足内宅的总数。” “从来以为他性子淡薄,拙于情事,原来只是……只是心心念念的人,不是我。” 头两年佯装恩爱,南婉青尚可知觉宇文序隐隐的恼怒与嫌恶。后几年此人心术日益深沉,唱戏的工夫炉火纯青,二三分情意假作十分,竟将结发妻子也骗了过去。 南婉青叹道:“我一直不大明白,何以男子之志为建功立业,女子所求只是寻一个好男儿托付终身,做贤妻,做良母,做男人此生挚爱的女人。” 随随道:“照我看来,你们这儿的女子,一概是废物。” 南婉青颔首称是。 随随回过神,忙道:“不是骂你……” “我自然是废物,若不是废物,宣室殿龙椅上的人就该是我,”南婉青抓起身前一把签文,掂了两下,“何必劳心劳力算上一天,等着看他脸色?” 随随若有所思:“我懂了,你说我也是废物……” “不……”南婉青方欲辩解,忽听一声“南婉青”,连名带姓,奄奄一息,皇后勉力撑着桌案站起身来,枣泥酥小盘空空如也,她已全数吃尽。 “你的孩儿,是我下的手。” 第九十八章宝婺沉 小点儿? 南婉青一怔。 “赏赐乳母的琼玉膏,我、我添了朱砂。妆奁的小儿镯子,也是我命人放去,让你也身受……”她一口气喘不上来,捂着心口咳得天昏地暗。 随随看了看皇后,又看了看身侧离魂。 “朱砂?”南婉青恍然大悟,先前已知孩儿短命,溘然而去只想是天意,不曾生疑,“她……这法子挺新奇。” 随随胡乱答应一下,低眉挑拣符文。 “身受骨肉分离之痛……”皇后尽力吐出一句整话,又是凶咳不止。 南婉青解了一惑却添一惑:“中宫元后,六宫妃嫔所出皆奉为嫡母,她大可坐享其成,安稳凤位便是,新帝践祚少不了她的太后尊荣,何必多此一举?” 随随不答话。 “早知如此,合该托个梦传告一声,这孩儿命数不过三岁。成太后说东她不敢往西,想来宇文渊的话她也是听的,劝一劝孩儿福薄,辛苦照看。”南婉青长吁短叹,“好歹绣成那小兔儿兜子,上了身,也不枉我费的一番工夫。失策,失策……” “南婉青,我一生光明磊落,”皇后哆哆嗦嗦摸出衣袖匕首,“既做了事,没有不敢认的。我是恨你,我也知你恨我,你……杀了我罢。” 短刀出鞘,霜锋冷冽,墨玉刀柄轻叩木案,皇后拔开羊角匕首,一手送上对坐,引颈就戮。 素衣女子浅浅一福身:“多谢娘娘坦言相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今日所见所闻,出了这房门,妾身自当忘却。” “忘却?”皇后诧异,“我可杀了你、你亲生骨肉,你不恨我?” 南婉青道:“这人……都是要死的,不怪娘娘。” 皇后更是惊愕:“你不恨、恨我?” “不恨。” “可我恨你——”几乎用尽气力泄愤的嘶吼,只是声息虚弱,有气无力,她精心描画的面容胀成红紫色,热汗涔涔,还裹着厚重的黄狐坎肩,似忍着极大苦痛,单薄身形止不住发颤,“我恨你与他两心相许,我恨你有了孩儿我、我的孩儿却没了,我恨、我恨你的孩儿轻易得到他的疼爱,我恨……” 皇后猛然呕出一口鲜血,霎时腥雾磅礴,零星血滴飞溅素洁衣袂,斑斑点点,南婉青不自觉又退一步。 “皇后娘娘,传太医罢……”南婉青好心周全,却听身后人喝止“你站着”。 皇后病体孱弱,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古朴圆案四平八稳,她佝偻着身倚靠桌沿,一手伸向羊角匕首。南婉青一挑眉,她倒是不惧皇后垂危一搏,闹个鱼死网破,且不说这人吃了那不能吃的枣泥酥,眼下站也站不稳,让一只脚她也未必能近身,何况随随在此,万无一失。 银白刀锋寒气森森,倒映数横颤抖逼近的指节,皇后一把抓住锋利刀刃,趔趄着上前好几步,羊角匕首割破掌心,鲜血四溅:“他、他不喜恭儿,虽立恭儿为太子,朝中何人不知太子有名无实。九岁立储直至十四,五年,整整五年,东宫只有文武二太傅,未有幕僚,亦未许参议政事。可你的孩儿一出世,他便定言‘元子’,有‘承祧之任’,他是元子,恭儿算什么?我算什么?” 滴答,滴答。 泪水与血水次第跌落清供图软毯,浸透零零碎碎灰暗殷红的伤痕,皇后反持寒锋,勉力端正蹒跚步履,摇摇晃晃,将刀柄送去眼前人之手:“你、你该恨我,你该如我恨、恨你一般恨我,你为何不恨我?” 南婉青谨慎再退一步。 “你为何不杀了我,你……你杀了我,我的良心还好、好过一些……” “我也、我也不想恨你,可我又、又不能恨——”话音未尽,腹中又涌上一口灼热腥甜,满地赤红血色,皇后咣当栽倒,头首坠地。汩汩鲜血淌下嘴角,缓慢洇红一支清供荷叶花样,她撑不起身子,睫羽亦是支撑艰难,一会儿半开,一会儿落下,已然神志不清。 南婉青扶着人坐直身来,女子喘息湍急而粗重,如溺水之人无处挣扎,手中死死握着羊角匕首,银白锋刃深深嵌入骨肉,她仍是不肯松开。 “你不能碰枣子,为何要吃枣泥酥?”南婉青想不通为何她自寻死路,还是一条最为难堪苦痛的死路。 皇后又吐出一口鲜血,大半落上南婉青衣裳,猩红刺目。 “他、咳咳——他送来的,向之……第一回送吃食……杀我,我也认了咳咳……” 南婉青暗自嗟叹,痴情如此,可惜是对男人,注定付之东流。 皇后道:“你看来我、我很可笑罢?也是,六宫之中,他、他只惦记你,时时记着你的喜好,又迁去、去宣室殿同吃同住,一盘点心,你自然不、不稀罕。” 南婉青闻言一愣。 “我不与你争了,他、他是你的,我不争了,我求你……求求你,你同他说、说莫要废了我。”皇后声泪俱下,紧攥寒锋的手轻轻摇晃南婉青臂腕,唇舌血水混杂涎水,粘稠如泥浆,口齿模糊,“向之这般爱重你,你的话他、他都听的,我求求你。” 向之这般爱重你,你的话他都听的…… 向之这般爱重你…… 宇文序爱重她? 南婉青一时恍惚。 紧闭大门砰的一下由人踹开,宇文序闯进内室,一眼看去遍地血腥,方寸大乱。二人席地而坐,本是南婉青好意相扶,宇文序却见皇后执刀劫持,南婉青一身淋漓血衣。 “我不该恨你,是、是我命不好……” 玎—— 染血霜锋飞刺矮柜,扬起一串雨点似的红血珠。 宇文序快步推开皇后,一脚击落羊角匕首,南婉青未及缓过神,便栽入男子怀抱。宇文序紧紧搂着人,心慌意乱:“伤着哪儿了?” 渔歌等人赶进来,见得南婉青衣裙落血,俱是大惊失色。 “娘娘!” “传太医,快传太医!” 宇文序沉声下令:“来人,押起来。” 披甲卫兵抱拳领命,森冷甲胄如洞窟石像复生,步步凶狠。 “不……”眼见禁军踏进内室,南婉青才欲制止,宇文序将人护在怀里,背过身,一手揽着腰肢,一手急忙翻看伤势:“何处伤着了?” 向之这般爱重你,你的话他都听的…… 她撞上漆黑眼眸深不可测的寒潭,他的关切太过炽烈,密密麻麻,像是一张铺天盖地的网,缠了人便不舍得放开,魂牵梦萦,不死不休。 南婉青慌乱躲闪目光。 有一双晃动睫羽,宛若西风残烛忽明忽暗的火焰,吹一下,便低低暗下去,蓦地又一跳亮起来。女子倒卧狼藉血泊,狐裘蓬乱,命若悬丝,禁军受命关押皇后,此等情形,众人两两相望,皆生出恻隐之心,不知如何动手。旁人尚如此,她的夫君自破门而入,始终未曾施舍一眼。 她知道他送来枣泥酥,今生今世是不愿再见她了。 他要她死,她可以去死,可她还是贪心,这一生荒唐,这一生痴心错付,她还是想见他最后一面。 他不愿见她,她便请来他的心上人,他会来的。 他果然来了。 倒地之人遥望男子身影,微弱的睫羽不知何时长长久久熄灭,固执抬起又沉落,也许就是下一回。 南婉青于心不忍,指一指宇文序身后:“你……” 眼前掌心赤色殷红,宇文序一手拢住血污柔荑,愈发慌神:“伤着手了?” “没伤着,不是我的……”南婉青道,他却恍若未闻,着手查探伤势,火急火燎好一阵忙活,亲自瞧过一眼才肯放了心。 “你看看她……”南婉青另一手拽住上下忙乱的人,一气晃了三四下。他身后含情眼眸益渐浑浊,女子依然支撑的长睫迟缓而沉重,如同积满腐败枯叶的秋日池水,黯然萧索。 无数金色符咒翻涌随随两手之间,不时跃出一道晶光,似飞鸟投林各归各处。少女心无旁骛卜算过往,人间悲喜无动于衷,轻盈签文如雪片凝滞半空,皇后倒身其下,唯独南婉青慧眼可见,她身上悬着千万支寒光闪烁的利箭。 南婉青越发使力晃动:“我没伤着,都是她的血,你看看她……” 一滴清泪滑落眼尾,女子双目合拢,泪珠颤颤巍巍跌坠濡血薄毯,水色无痕。 宇文序不耐烦瞥了一眼,转头又问:“当真没伤着?” 咫尺相对,她看到乌黑瞳仁映照的影子,素衫血迹驳杂,狼狈不堪,她看到他坦坦荡荡的情意与慌张,一向以为他是作戏好手,今时今日,她却不知他作给谁看。 南婉青摇摇头,低垂眉眼,不禁退身半步。 宇文序擒住腕子,臂弯一横将人打横抱起,南婉青慌手勾上男子脖颈,他俯首轻吻眉心,爱怜不已:“没伤着就好。” 第九十九章试无盐 乾元七年七月二十七日,戌时二刻清宁宫报丧,中宫误食病发,凤驾仙去。 是夜,满天星斗。 宣室殿重檐琉璃瓦,正脊双龙飞翘,南婉青一手枕着琉璃螭吻,卧看天宇星河,离魂之身轻烟一缕,未觉中宵风露冷。昨夜残月清影,千里蟾光,而今迢迢银汉漫流苍穹,失却一钩弯月,今时昨日别无二致,暮去朝来,人间春尽又一秋。 随随同坐德明堂屋脊,点检十七日卜算签文,两夜一日埋头苦算,终于伸了个懒腰:“都细细查过了,未有可疑女子踪迹。” 南婉青淡淡应一声。 “查不出,这可如何是好?”随随一看仰卧翚甍之人,心有顾虑。 “查不出……”南婉青道,“兴许便是没有。” 随随茅塞顿开:“有道理,倒也不算白忙一场。” 南婉青仰看星夜,疑虑未消,更添重重心事。 “如此无事,我且去了。”随随拍拍衣裙,起身欲走。 “慢着,”南婉青坐起身子,心神不宁,“他,他……” “他待我似非假意,而是……真心?” 随随道:“他……是谁?” “宇文序。” 她不愿开口一般,三字音声倏然而过,短促如长天星驰。 随随点点头:“那几个男人有谁不是真心?先前什么大王的,你送上毒酒,他不也喝了?” 南婉青却道:“那不一样。” 随随疑道:“如何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随随道:“是,真心又如何?假意又如何?莫非他以真心待你,你便以真心待他?” 南婉青忙答言:“自然不是。”她复躺下身子,半倚屋脊威严吻兽,心烦意乱:“我只想不通他为何动的真情,若是他痴心痴情,自然于我们有好处。可凡事总有缘故,糊涂认下,并非明智之举。” “那一干酒色之徒且不必说,宋阅喜好知书达理的才女,楚王喜好娇弱天真的美人,二者皆有迹可循。当年你我查探宇文序心仪女子,一无所获,我还曾疑他有断袖之好,又查了心仪男子,亦是空无一人。如今他真心待我,你不觉古怪?” “有何古怪?你也曾说‘知好色则慕少艾’,男人皆好美色。”随随道,“你一只鼻子便捏了有七八回,如今竟想不通是为何?” 南婉青默然,暮色茫茫,太极宫金銮飞甍,楼阁殿宇如暂收獠牙的困兽匍匐脚下,一步踏错,万丈深渊。 随随不欲多作纠缠:“我本修炼遇阻,又陪你胡闹这些天,已是仁至义尽。凡尘俗事,你若执迷不悟,我也渡不了你。” 南婉青垂眸辞别:“叨扰神君。” “倘若还是想不通,你只好生想想,若无我,若无这副样貌,你能得来谁的真心?” 随随扬手一挥,须臾芙蓉香帐,衾枕软羽,沉睡双眸忽而睁开,南婉青苏醒床榻,如梦非梦。身侧之人横揽腰肢,深宵岑寂,拥怀好眠,男子气息浮动,温和舒缓。 ——若无我,若无这副样貌,你能得来谁的真心? 南婉青了然一笑,心悦诚服。算来六七年共枕,声息谙熟,今夜忽觉烦扰,她悄然移开男子臂膀,睡去宽阔处,却教人擒了手,又往怀中搂紧一些。 “怎么了?”宇文序半睡半醒,厚重胸膛贴上来,语调喑哑。 他力气大,南婉青挣脱不得,只好说道:“我……我解手去。” 宇文序翻过身,便欲张口唤人,一个“来”字方出了半声,南婉青手快捂住嘴:“你睡着罢,唤来小太监也不顶事。” “夜里凉,披上衣裳。”宇文序将人放开,迷迷糊糊睁了眼,不忘嘱咐。南婉青随口答应一句,趿着鞋落下龙凤锦榻。 幽微莲灯数盏,红帐空濛。宣室殿原为天子居所,礼用诸黄,南婉青惯用朱红绡帐,宇文序便命人换下,亦随她喜好夜燃沉水香。宝鉴朱颜,金银平脱玉镜台,花鸟芸芸,南婉青正坐妆台,端详镜中姿容。月眉春黛,杏眸秋水,一点琼鼻小巧,绛唇浓,香腮雪,青丝扰扰烟柳垂,秀项削肩,玉脯楚腰,她精雕细琢的凤仪国色,蛊惑当世男子,未尝失手。 好相貌的便利她自然清楚,从前南府仆婢是粗使还是近身侍奉,头一样看的便是相貌,同为庶出女儿,十二娘得老夫人青眼,教养身前,亦是缘于模样娇憨喜人。桐儿入内宫,渔歌与小六子青梅竹马之谊,沉璧没罪掖庭劳役又得执掌文书,祸福无常不假,说到底这三人样貌,已是上天恩赐最大的福气。 相貌平庸的冷眼她也清楚,倒不必恶言相向,处处刁难,只需视而不见。期盼视而不见,苦难视而不见,好似众人心照不宣放任自生自灭,少一顿茶饭饿不死,少一件衣裳冻不死,害了病得来一句“这蹄子又躲懒”。 身无一技之长的女子,唯有容貌可供人评点一番。 铜镜烛影,玉容半明半昧,如同史书回魂的半面妆,一半倾城绝艳,一半死气沉沉。 案上一只麒麟送子象牙粉盒,光润玲珑。数月前成太后造访,言说洗三礼贺书一事,送来绫罗脂粉,道是留用或赏人,还有意提了一句,那象牙盒子是娑罗国上贡的珍珠香膏,滋润养肌,中原很是难得。彼时太后凤驾回宫,侍人便呈上过目,原本南婉青不甚留心,粗粗一瞧,却见这珍珠膏子竟有羊踯躅花粉。 羊踯躅俗名闹羊花,羊食其叶往往踯躅而死,是以得名,其株花与叶含毒最重,入口可致命,触肤可溃烂。南婉青未有打算与成太后撕破脸,先前不曾声张,只命人放去妆台显目处,老太太亲手送来的把柄,岂有不好好拿捏的道理。 指尖挑开象牙镂花小盖,玎玲轻响,宝石长护甲剜出一块珍珠香膏,仔细抹去烛火照临的半张面容,自眉弯起,至鼻尖,肌肤微微刺痛。南婉青端坐镜前,花漏点滴,窸窸窣窣长夜流淌,莹洁若无瑕白瓷的皮肉渐渐泛红,青紫,继而肿胀,生发脓疮。 半明半暗的一张脸,半坏半好,犹如显露真身的画皮妖,人皮凋零,阴郁悚然。 南婉青返归枕榻,背身而卧,方且睡下身后人便搂上来,宇文序一身热气,揽着腰,大掌拢起一双冰凉纤手,又是气恼又是怜惜:“手这样冷,又不穿衣裳……” “湿了水,自然是冷的。”南婉青挣开手,不欲理会。 宇文序又攥住怀中人双手,宽厚掌心温热而粗砺,睡语呢喃:“我给你焐着。” 南婉青冷冷一笑,不置可否,由他献殷勤。 昔年李夫人病容憔悴,临死不肯见汉武帝,保全旧时花容月貌,反倒促成武帝一生念念不忘。人心不可信,何况君心,所谓叶公好龙者,又岂是当真喜好腾云驾雾的飞龙。 夜阑天明,楼头晨钟悠远,响彻京师。 “陛下,该起身了。”彭正兴叩首回禀。 南婉青恭候多时,先一步缠上宇文序脖颈,如常娇嗔混闹:“向之,不许去——” 鸳枕耳鬓厮磨,鼻息半寸,他惺忪睡眼似惊梦魇陡然睁大,慌不择路推开怀中鬼魅,力度之重收束不及,咚一声跌去榻下。 南婉青又凑上前,一夜毒发,脸上已不知什么模样:“这是怎么了?” “你的脸……”宇文序爬起身来,心有余悸。 “我的脸怎么了?”南婉青浑然不觉,两手撑着床沿,仰起脸,“你可不是最喜欢这张脸?” 眼前人剑眉紧皱,欲言又止,终究只往后退了几步。他毫无伪饰的惊恐与厌恶,正中下怀,南婉青如愿以偿。 “你的脸,传太医罢……”宇文序皱眉道,“这些时日且回昭阳殿去,安心养病。” “为何回昭阳殿去?”南婉青明知故问,益发来了作弄的兴致,“向之可不是最喜欢与我在一处?”她匆匆下了床榻,如往常奔去他怀里。 宇文序侧身躲避,南婉青扑了个空,便顺势栽倒,捂着膝弯叫痛。 “送皇贵妃回昭阳殿。”金口令下,众宫人齐齐应“是”。 ——若无我,若无这副样貌,你能得来谁的真心? 起初这话她信了十分,如今便信了有十二分。 南婉青兀自伏地叫嚷疼痛,委屈不已。玄色长袍翩翩而过,宇文序径直去更衣,未曾驻足片刻。 她成心用甜得腻人的软调子唤“向之”。 玄衣身影阔步离去,置若罔闻。 南婉青总算放心。 她为何猜疑此人动了真情? 愚不可及。 “陛下,卯时二刻了……” 男人压低了声道一句“下去罢”。 鸾帐晨光熹微,南婉青昏昏沉沉醒转,一手轻揉额角,梦断魂劳。方才入寐见闻宛然如真,却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宇文序生怕吵惹怀中人安歇,小心翼翼起了身,退去榻沿穿鞋袜。不想南婉青一把抱上来,娇声缠闹:“向之,不许去——” “青……”宇文序回手圈揽娇人儿,哄劝的软话才到了嘴边,登时噤声。谙熟样貌一夕之间面目全非,脓肿皮肉或红或紫,鼓胀猩红血丝如蛛网纠缠,女子一眼澄明,一眼紫红肿大只得半睁。 南婉青佯装倦眼朦胧,等着看好戏,等着他狠手推开人,等着他如梦中一般惊慌失措,原形毕露。 男子圈揽腰后的臂弯愈发收拢。 “你好生歇着,我先去前殿议政,过会儿再来陪你。”宇文序搂着人移去枕榻,掖紧羊绒软衾,一贯的慢声细语。 南婉青不由生出好胜心,他分明有一瞬失神错愕,这戏竟还能演下去。 后颈上纤柔双臂一使力,又将宇文序拽近些许,南婉青有意抬起下巴,朱红唇瓣送去宇文序眼前,溃烂半面一并送上前去:“你作个嘴儿,我便听你的话。” 看这夫妻恩爱的戏谁唱得过谁。 宇文序眉宇含笑,俯首一吻,耐着性子哄道:“你好好歇着,过会儿我便回来了。”语罢又是一吻。 他…… 南婉青许久缓不过神。 宇文序拿下勾缠肩头手臂,掖入松软被褥,又嘱咐了几句歇息的话,这才起身更衣。 “娘娘不慎伤了脸,切莫大惊小怪,去传太医。” 东阁之外,他悄声差遣宫人。 “殿内镜子都撤下,寻个由头,莫教她看见了。” 第一百章胡搅 “前些日子已有医女请脉,未出一月,为何两回求医?”南婉青明知故问。 渔歌搀着人坐上软榻,陪笑道:“娘娘脸上生了秋癣,许是时气不好,请来御医瞧一瞧,对症下药才是。” “秋癣?”南婉青摸了摸裹上棉纱的半张脸,适才渔歌奉命前来,撩开帐子见了她的模样,平素伶牙俐齿的人惊得吐不出半个字,支支吾吾劝着劳驾起身,话也说不利索。 南婉青道:“可我从不生那玩意儿。” “可不正是从前不生,今年却有了,才请来大夫好好查一查因由。”郁娘应声周旋。 南婉青又道:“也该让我看看如今什么模样,再裹这些劳什子上脸来。” 渔歌道:“这不是今日殿中的大小镜子,都送去了内府局磨光,想来一二日便可送回。” “一二日?”南婉青佯装惊诧,“德明堂的镜子七夕方磨了一回,左不过半月的工夫,为何又送去内府局?” “这……”渔歌绞尽脑汁,同郁娘相看一眼,慢慢回身捧上鲜花点心,总算诌出应对的说辞,“可不正是七夕那起子奴才躲懒,磨不仔细,这才又送了回去。” 这丫头还是机灵。 南婉青不再刁难,半卧美人榻,传令太医进殿。 “臣展崇金叩见皇贵妃娘娘,娘娘福寿康宁。”绿袍医官伏身行大礼,不惑之年神采奕然,身后跟着一名小药童。 南婉青一摆手,郁娘道:“展太医免礼,请上座。” 展崇金惶恐谢恩,战战兢兢扶上小杌子,半低着眼睛,不敢抬头:“近来秋雨渐寒,娘娘保重凤体。” “本宫脸上生了秋癣,往年未有,不知何故。”南婉青道。 展崇金道:“入秋阳气敛而阴气盛,肺、胃郁积湿气,故而生癣。娘娘今年行……”沉稳话音顿时滞缓,展太医斟酌少顷,接着说道:“娘娘今年行孕,耗损元气,想是由此身染时疾,也未可知。”[1] 郁娘与渔歌又相看一眼,忧心忡忡。 南婉青倒是不以为意:“如此说来有几分道理。” 展崇金微微颔首。 “渔歌,拆了罢。”南婉青唤道,渔歌奉命上前解开棉纱,素白布条渗杂血迹与脓水,湿淋淋一片红黄粘稠,郁娘出言提点:“请展太医望诊。” 展崇金拱手应是,站起身,谨小慎微。天子宠妃姿容外男岂敢唐突,面生秋癣实为常见,他原想着匆匆一瞥,照方开药便罢。怎料一抬眼,上首独目炯炯,女子斜倚宝榻,素衫素裙纤尘不染,更显一张脸好坏参半,血肉模糊,浑似偷来人间衣裳的煞鬼,不知何时张开茹毛饮血的獠牙。 “娘……”展崇金张口结舌,愣怔着移不开眼。 南婉青问道:“如何?” 郁娘摇了摇头。 展崇金强压惊惧之意,膝弯一软,惘然跪地回话:“娘、娘娘且宽心,这……癣疾并、并无大碍,好生调养,必、必定凤体安康……” 南婉青顺水推舟:“如此甚好,赏。” “谢娘娘隆恩。”展崇金一叩首,已知回天乏术,医者父母心,也只得尽力而为,“娘娘可、可觉有何不适?” 南婉青道:“无有不适。” 渔歌换了干净棉纱,一圈一圈缠上女子溃烂面容,听闻此言更是惴惴不安,这般伤势她竟无知无觉,莫不是已病入膏肓…… 展崇金定了定神,又问道:“娘娘平日有何忌口。” 南婉青略作思量,转眼一看郁娘,郁娘答道:“娘娘并无忌口。” “这……”展崇金愁眉紧锁,叩首再请,“请娘娘容微臣诊脉。” 软和小枕安置矮几,南婉青伸出右手,羽枕托起纤细腕骨,侍女覆上丝帕。展崇金先后切诊左右两手,仍是无计可施。郁娘心思周全,温声道:“娘娘昨日饮食的单子及来由,想必膳房都有记档,劳烦太医细细查过一回,别是下人疏漏,添了什么不清不楚的东西。” 展崇金如蒙大赦,伏身拜别,随郁娘前去膳房。 “近来常用的脂粉香料,你也送去好好查一查。” 渔歌才放了银剪子,便听南婉青吩咐。她为贴身女史,掌理栉沐之事,责无旁贷,嘱告秋灵等人好生侍奉,带着两个小宫女去了。三人点清香脂用物,渔歌先回东阁复命,眼见南婉青侧卧美人榻吃柚子,桐儿念诵话本,安然和睦,心知不宜出言打搅,只领着丫头赶赴膳房交差。 德明堂凤阁清静,屏风前几个小丫头垂手恭候,渔歌去而复归,窗前锦榻空无人影,秋灵与水芝围着一尊芙蓉石香炉,齐声见礼:“渔歌姐姐。” 渔歌疑道:“娘娘何在?” 秋灵暂且撂下香粉盒子,禀道:“说是找话本子,与桐儿姑娘去了寝殿。” “何时去的?” 秋灵道:“去了有一会子。” 渔歌转身寻往后头殿宇,洒扫侍人挽起纷乱红绡,天已大亮,窗明几净,金玉妆台缺了一方大镜子,如天心月陨,空阔惹眼。偌大的锦绣金屋,桐儿跪身堂下,诚惶诚恐,南婉青手执一面巴掌大的铜镜,纤长玉指拨开棉纱,皮肉破烂化脓,仿佛蛆虫啃啮的腐骨,坑坑洼洼,不成人样。 素衣女子背身而立,清莹菱花镜,一只脓肿的红眼睛慢悠悠瞟来,俨如古镜睁开妖目,搜寻替死鬼。渔歌乍然撞见,青天白日,亦不禁心神一凛。 “你说我这脸算是毁了罢?”南婉青淡淡开口,气定神闲。 “娘娘……”渔歌不敢答话。 “古人云: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南婉青打量镜中惨怖面容,“我这副模样,天家恩宠也该断绝了罢?”[2] 渔歌道:“陛下圣神文武,绝、绝非以貌取人之辈,陛下与娘娘多年厮守,真心爱重,定不会……” 南婉青嗤的笑开:“这话说来你自己可信?” 渔歌哑口无言。 南婉青恹恹掷了镜子。 “这些年奴婢也攒了几个银钱,若是、若是……”渔歌嗫嚅道,“虽不能如往常的日子,讨我们几个一二十年的温饱,大抵还是足够。娘娘在这宫中一日,我便守着娘娘一日。” 桐儿急忙响应:“我也守着娘娘!” “你不会的。” 南婉青不紧不慢裹上松散棉纱,心不在焉。 渔歌道:“先王十六年我与娘娘相识,前朝新朝,转眼十一载。我为人如何,娘娘当真不明白?” 南婉青浅笑摇首:“你不会的。” —————————— 注: [1]展太医的诊断是我参考《医宗金鉴》乱编的。 [2]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出自《汉书·外戚传》。 第一百一章蛮缠 此夜戌正二刻,门外侍人通传圣驾回还。 “如何?可好些了?”一日未得闲,天子视朝诸事冗杂,宇文序紧着时辰处置要务,省去晚膳的工夫,方于亥时前赶回德明堂 南婉青正与桐儿打双陆。 荷叶小几黑白零落,桐儿坐于下首圆鼓凳,才抓了骰子,蟠龙锦袍行色仓促,紧挨着坐去美人榻。男子大掌抚上纤纤玉手,指腹摩挲柔缓,探入手心,桐儿忙低了眼,起身行礼:“参见陛下。” 南婉青无暇理睬,晨起裹了半张脸同用早膳,这人一向饭量足,两三碗粥饮水般灌下去,还有胃口吃荤素饼饵。今日磨磨蹭蹭只用了一碗,明摆着是看她人模鬼样,食不下咽,躲着午膳、晚膳不肯回宫受罪,何必又来惺惺作态。 “太医写了几付药,道是无大碍。”南婉青说着便抽开手,瞧一眼桐儿,示意走棋。 桐儿伸了手扔骰子,又听宇文序问道:“果真无碍?” 低眉侍女慢腾腾缩回腕子,不敢轻举妄动。 南婉青懒怠与他作戏:“陛下之意,妾身应当有碍?” “我……”揽上女子腰后的手掌止住动作,她的话一点不客气,宇文序噎得不知如何是好。 “妾身颜面残损,自知不宜侍奉君上。”南婉青道,“若碍了陛下龙目,请陛下另寻佳人相伴,无须含沙射影。” 大约是看了脸上的伤,心里又闷着气…… 张手轻揽腰肢,宇文序挨着人坐近些,打迭起精神开解:“又说这些胡话,月有阴晴,时有春秋,人身居天地,岂有一世无病的。你且放宽心,照太医之言悉心将养,想来过几日便好了。” 果然还是惦记红颜美色。 南婉青暗暗冷笑,不言语。 “我瞧一瞧……”宇文序另一手勾起下巴,轻轻偏转左侧,女子右脸裹了大半,独留一只黑幽幽的眼睛,雪白棉纱浸染灰褐药草,几处深色不知是未化的药膏还是凝结的血。南婉青伤了面容,不便着粉黛,素面白唇,越发显得气血虚弱,宇文序多看一眼,便又心疼一分。 粗砺指头谨慎碰触敷药脸颊,他怕是没个轻重,素来平稳的手掌隐隐颤抖。殊不知关心则乱,怀中人忽地倒吸一口冷气,宇文序当即拿开手,提心吊胆:“疼了?” 毒花毁容当然疼痛,先前南婉青答言无知觉,乃是存心遮掩的说辞,眼下又敷上草药汁子,更如油泼一般火辣灼痛。 整整一日避而不见,摇身一变,竟又是嘘寒问暖的痴心男儿。 她是闲得犯蠢才为这人自毁容貌,弄出一身的病痛。 南婉青失了耐性,啪一声打下宇文序手掌:“陛下不必如此,月有阴晴,时有春秋,天地行其道,人莫改之。趋利避害,嫌丑爱美,亦是人之常情。” 话说到这份上,这戏不必再唱了罢。 宇文序不慎伤人在先,自知理亏,讪讪收回手,又摸去怀中人指间:“还是气话,你心里有气,这些话都是说来煞性子,作不得真。你撒气便罢,我都听着,只不应这般想我,我心意如何……” “你若不知,世上更无一人知晓。” 这人可是作戏作过瘾了,装傻充愣听不明白好赖话? “多谢陛下厚爱,妾身感激涕零,愧不敢当。”南婉青无心同唱伉俪情深的戏文,站起身来敛衽一礼,“妾身告退。” 宇文序拽住离榻欲走的人,也站起了身子:“这是怎么了?” 好话说尽,未得解忧不说,怎的还愈发气恼起来。 南婉青不作声,只挣开手。 “你心里有不痛快,都与我说,好话歹话我都听着。”宇文序莫明其妙摔了手,连忙又拉扯上,一手擒住女子细腕,一手扣着肩头,稍些使力便困在怀中,软声哄劝,“我若有不好你也明说,我都改,莫要闷着气,越发伤了身子。” 毒肉生疼,惹得心绪烦躁,他还死皮赖脸搅扰不休,南婉青脱口而出:“我见了你便不痛快!” 宇文序一怔。 糟了…… 一时大意竟漏了真话…… “常言道‘难得糊涂’,人生一世不必处处计较,有些话糊里糊涂便过去了,本不应摆上台面细说。”南婉青速速瞎诌一番托词,反客为主,“陛下衣衫所染降真香,浅淡悠柔,此香焚之初清气寡薄,沾染人身却久而不散。德明堂燃沉水香,宣室殿皇家气象,应燃龙涎,此香何处得来,妾身不该多问。只是陛下已得佳人,想来正是温情蜜意之时,何苦屈尊拨冗,作践旧人。” 南婉青转身便走。 宇文序沉了脸,张手又拦下人:“这是什么话?我一整日只在前殿与近臣议事,商略朝政。晚膳不曾用,只想尽早回来见你,你……” “妾身无意探听陛下行踪,陛下召见何人,亦无须禀明妾身知晓。”南婉青冷声打断,挣开男人围困周身的怀抱。 “青青,”宇文序慌了神,只怕她存了疑心,追上前去匆忙辩解,“这什么降的什么香,我不知是何物,也不知何时沾染——” “你放开!”南婉青只顾挣扎身子。 “青青……”宇文序不肯放手,任她闹着气又捶又打,“这一日当真只在前殿议政,你若不信,随口点一个宫人问话。” 好半日不得挣脱,南婉青气急败坏,下手愈发没了顾忌:“你放……” 宇文序不依不饶:“我当真不知这香是何来由,我、我……青青,我一心只记挂你……” 啪—— 一记耳光干脆响亮,众宫人皆一惊。 南婉青亦是一惊。 他高她一头,当下微微偏了脸,面颊掌印鲜红,五只手指长短不一,历历分明。南婉青一通挣扎使尽气力,不妨失了手,结结实实甩去一巴掌。 完了…… 闹过火了…… 南婉青僵着手,勉强镇定。他似乎也吓得不轻,怔怔的不知所措,僵直臂膀扣紧女子身后,坚实一如咬定山崖的枯竹,未曾松懈分毫。 罢了,将错就错。 南婉青一把将人推开,宇文序踉跄倒退数步,失魂落魄,后知后觉抬了眼,眸色漆黑恍惚,还是回不过神的模样。 “我……不想见你。”南婉青落荒而逃。 入暮玉炉香,龙凤榻低垂芙蓉帐,漫天夜色昏红。 南婉青倒身宽阔枕榻,心乱如麻。 大庭广众殴辱当今圣上,伸手打了脸,帝王龙威岂可冒犯,纵使真心相待,颜面上也过不去,何况宇文序这厮还是假痴情。 才刚敲了三更天的梆子,算来一个多时辰,那人没有半点动静,定是憋一肚子火气,出了这德明堂,不知去往何处撒气…… 今后的日子必不会好过。 南婉青恨不能也给自己两下,真是闲得犯蠢赔上这张脸赌什么真心,弄得病体狼狈,又动手酿成大祸。日后求随随愈合容貌,又该如何交代方可蒙混过关,待挽回容貌,又该如何挽回帝王之心,还有那未成的衣冠冢…… 一步错步步错,好好的顺风顺水,她自作孽挖了千沟万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情情爱爱果然害人不浅! 南婉青欲哭无泪。 泥金红绡帐,烟霭悉窣,高大身影撩开一角,静静伫立榻前。烛火微茫,男子一身容色隐于幽暗夜幕,活似拘魂索魄的黑无常,杀气肃然。 “你、你做什么……”南婉青坐起身子,心惊胆战。 莫不是来踹人下床的罢? 南婉青攥紧软羽锦衾,好歹裹一裹,宇文序行伍出身,当心一脚下来摔个半残。 “我仔细洗净身上,也洗了头发,”那人说道,“都取用你的香脂香膏,洗了近一个时辰。里外衣裳也都换了,寝衣熏的是你的香丸……” “嗯?”南婉青惊疑不定,一头雾水。 “今日用过早膳,召见参知政事吴宗友、御史中丞王韬、刑部尚书苗成林,商议《齐律》定稿。午膳后召见礼部尚书谌公羽、太常寺卿尚永辉,言谈……言谈瑞儿陵寝一事,其余时候便是批阅奏疏,前殿侍人皆可佐证。” 宇文序缓缓坐上床榻,他只恐她又动气,不敢贸然亲近,只坐着榻边小小一块地方:“晨起离了你,我所见所言皆为男子,当真不知如何染了那气味。许是朝臣随身的香囊,我、我……” 他一向拙于言辞,满心情意,无从辩白。 “我……你不生气?”南婉青心有余悸。 这下倒是宇文序一头雾水:“生什么气?” 南婉青道:“嗯……就是、嗯……我不是那个,一不当心,这手就……你的脸,嗯……” 宇文序会意,答道:“我知道你害了病,心里委屈。是我不好,今日合该陪着你,留你一人在德明堂担惊受怕,是我欠妥当,怎可怪你。” 南婉青宁可相信她一巴掌把人打傻了,也不信这是实话。 “青青……”宇文序大着胆子挪上枕榻,悄悄散了红帐,整个身子都上了榻来,“于前殿用午膳,晚膳未用,是想着俭省时辰,快些回宫,并非去见了什么人。” “你这脸,当真不生气?” 重帘烛盏暗淡,蒙蒙光亮晕染男子脸庞,红印刺目,南婉青不敢轻信。 “你若打几下可消气,也是好事,只怕闷着气伤了身子。我身强体壮,这几下还是受得住的。”宇文序笑道,“再说来你伤了右脸上边,我伤了右脸下边,你有一劫,我也有一劫,正是夫妻相。” 是真话?还是假话? 若是真话也太过荒谬…… 假话也很荒谬,他如何编出来的? 真真假假,南婉青思忖良久,久久想不通。 “青青……”宇文序试着手摸上沉陷锦被的柔荑,轻轻一触不敢造次,南婉青并未挣扎,他终于定了心,十指交缠,又挪近了身子,“我委实不知那香的来历。” 南婉青含糊答应一嘴。 男人臂弯圈揽身后,他还是轻手抚上肩头,揣度一会儿她的神色,这才搂着人依偎怀中。 宇文序道:“午后看纳贡的折子,暹罗上贡一对白孔雀,我已命人送去昭阳殿。孔雀忠贞恩爱为世所知,而今又有白首之兆,正合你我琴瑟之好,长相厮守。” 南婉青闷闷应一声。 他不常用香,衣衫发肤龙涎之气,俱为殿内铜炉渐染。约莫年少从军,年长征战,简素习性一以贯之,今夜又是浴香又是熏香,还用上女子的香膏香丸,只因她胡乱搪塞的一句扯谎。 “青青,我心意如何,你应当知晓。” 知晓? 言辞虚无缥缈,大可作假,那一掌却是实打实落在他脸上。 南婉青欲说还休:“倘若……倘若我的脸不能好了,你可、可会待我如今日?” “会。”宇文序道,“你会好的。” 她心底微弱的一点暖意霎时荡然无存。 第一百二章得寸 翌日。 宇文序一觉醒来,衾冷香残,枕边人不知去向。 “来人。” 小太监急慌慌赶至,隔着委地红绡帐,躬身候命:“陛下吩咐。” 天色薄晓,颀长身影踏出红帐,男子寝卧衣袍单薄素净,行止飘然落拓,偏偏沉着一张脸,天威凌人:“青……娘娘何处去了?” “娘、娘娘?”小太监不知所云,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这皇贵妃娘娘可不是与陛下歇在一处。 秋灵随后赶来,忙不迭见礼:“陛下……” “娘娘何在?”宇文序沉声又问。 “娘娘?”秋灵亦是摸不着头脑,“娘娘……娘娘是在歇息?” 皇贵妃下落不明,德明堂闹了个鸡飞狗跳。 “启禀陛下——”彭正兴火急火燎奔走入殿,小太监服侍主上更衣束发,宇文序心中焦急,自将披上衣袍汗巾穿戴,手忙脚乱,眼见彭正兴一撩袍子便欲下跪,扬声喝止:“说。” “回陛下,东门上夜的小太监回话,大约半个时辰前,一个裹了红斗篷的人,拿着宣室殿掌事的令牌出去了。”彭正兴道。 宇文序疑道:“红斗篷?” “是,”彭正兴应诺,“说是一身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模样。” “多早晚去的?” 彭正兴道:“寅正前后,永巷敲了五更。” “他可知去了何处?”宇文序匆促拾掇衣冠,八九分齐整。 彭正兴道:“他不敢多问,只看着人出了门,往北边走了。” 北边…… 太极宫坐北朝南,宣室殿为内外宫之界,北去内宫,南去外朝,好歹人在禁宫,未出宫门。 渔歌闻言去点了衣桁的裙衫,福身回话:“启禀陛下,确是少了一件水红羽纱斗篷。娘娘……”渔歌顿一顿,不忍道:“娘娘鞋履一只未缺,怕不是……” 方才宇文序匆匆起身,男子木屐之侧便是一双月白丝履,彼时心急,晃一眼未觉有异。 后廷三宫六院,她伤重未愈,身子弱又赤着脚,不声不响去了何处…… “昭阳殿可有消息?”宇文序问道。 渔歌道:“郁姑姑领着人回去了。” “太液池,也差人去寻。”宇文序沉吟些时,“还有东宫。” 彭正兴答了“是”,方欲差遣宫人照办,又听宇文序吩咐:“传令各处宫门,宣室殿遗失令牌,见者严禁放行,即刻奏报宣室殿,重重有赏。” 彭正兴垂首领命:“遵旨。” “摆驾昭阳殿。” 彭正兴一愣:“陛下,前殿众臣已恭候……”此语未尽已觉出不韪,彭正兴抬眼一看天子容色,咣当跪地:“是,奴才这就去传旨。” 宇文序拂衣而去。 昭阳殿。 “如何?” 宫门停驻明黄御辇,宇文序快步赶赴殿中,郁娘已差人细细翻查一遍,杳无踪迹,侍女回禀圣上驾临,忙前来迎驾。 郁娘道:“回陛下,昭阳殿未见娘娘踪影。” 宇文序又问道:“她未回昭阳殿?” 郁娘摇摇头:“守门侍卫道是无人前来,奴婢领着人各处找了一回,还是……” 云水金皂靴蓦地煞住步子,轩昂长身泼下滂沱夜雨似的藏青罗袍,不怒自威。 郁娘慌忙伏身:“陛下恕罪。” 众宫人一齐伏地请罪:“陛下恕罪。” 玉庭桂枝香,一双白孔雀濯羽池畔,短喙衔起颗颗莹润水珠,鸣声相和。小巧丝履紧攥掌心,轻飘若无物,宇文序深深吐纳几个来回,勉强镇静,开口道:“起来罢。” 正殿偏殿,东阁上下,山亭花苑,宇文序又亲自寻过一回,命人摆驾东宫崇仁殿。郏山皇陵尚未完竣,懿怀皇子金棺停灵崇仁殿,宇文序想是南婉青思子情切,漏夜前去,以慰哀情,天子銮驾仓皇而至,仍是无果。 昭阳殿与东宫一行无功而返,宇文序只盼着是她一时起了什么兴致,乘兴而去,兴尽而归,如今已回宣室殿。 “启禀陛下,太液池的人陆续复命,皆不曾见娘娘。”渔歌留候宣室殿,同是一筹莫展,“奴婢又唤人沿北边宫道去找了,眼下还未得消息……” 天光大亮,隅中巳时,二三个时辰只身孤影,行踪不明。 “再找。” 渔歌福身告退。 桐儿隐隐噙了泪,跟着渔歌退下,扯一扯衣袖,小声哽咽:“娘娘是去了哪儿?” 尚在御前,渔歌只应一句“闭嘴”。 她不辞而别去了何处…… 忽而生发的念头,宇文序陡然大惊,她只是不辞,何至离别,切不可疑神疑鬼,自寻烦恼。 “陛下,先用早膳罢。”彭正兴硬着头皮劝道。 宇文序挥手不答。 天一阁。 几个小太监围凑丁卯斋门前,蹑手蹑脚,东张西望。天一阁藏书处以天干地支分室六间,今日天未亮,便有一红袍人询问书斋,手执宣室殿金令,一脚踹进左手打头的第一间,还下令不许人入内。小半日无声无息,总管事又惊又怕却不敢搅扰,只命人守着门,若有异动即时来报。 “陛……”小太监回身一望,惶恐行礼,宇文序扬手止住。余下三两个小太监眼色慢,欲伏身告罪,宇文序亦免去礼数:“开门罢。” 众人应是,战战兢兢推开沉重门扉,静室声响震耳。 “滚出去。” 宣室殿坐立难安,他迟迟记起还有一处天一阁,紧赶慢赶,一朝患得患失,宇文序长舒一口气。 小太监推着门,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宇文序命人退下,碧纱大门开合,轻着动静步入斋阁。 “是我,”宇文序道,“我给你拿了鞋履来。” 油灯燃尽,她不许下人进门添换洒扫,夜来窗牖遮风闭拢,今晨亦未启,书山昏暗,樟木书橱罗列井然,如参天古木干云蔽日。 “你也滚出去。” 听声知远近,宇文序耳力绝佳,心间已有了个大概:“为何?” “我不愿见你。” “为何不愿见我?” “没有原由,就是不愿见。” 书橱尽处,散落一抹水红羽纱。 宇文序缓步行近:“你不愿见我也罢,出来这半日,该回宫了……” “站住,出去。” 宇文序不理会,一步一步进前,转而又道:“等着你回去用早膳,今日有你爱吃的小馄饨,膳房得了好芋艿,预备下炸一道酥黄独。” “站住。”冷言冷语,不为所动。 “青青……”宇文序脚步未落,南婉青掏了一把古籍砸去身后,厚重书册噼里啪啦响了一地,宇文序闪避几步,无可奈何。 “出去。” 满地书卷七零八落,宇文序叹息一声,弯下身收拾残局,不忘劝慰:“梦中见闻如何作得真?” 他只当她又得了荒诞不经的梦,胡思乱想,徒增心病。 南婉青却道:“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你又怎知今时今日是真是幻,是虚是实?说不准如今方是梦中,大千世界俱为梦幻泡影。”[1] 宇文序道:“如此说来,今生若是虚妄一梦,见了你,也是美梦一场。” 南婉青无话可说。 “我不常做梦,少时离家戍边,军中弟兄间或因梦引动乡情,消沉数日。我却睡得极好,若无异动惊醒,一觉天明,守哨便是一觉天暗。”宇文序摞起芜杂书册,堆放一旁,“而后多年我也不明白,区区一个梦,如何使得人大喜大悲,思绪万千。” “近年一回做梦还是两年前,我梦见……梦见你与宋阅出宫,我……” “我像是惧怕,又像是气恼,我也不知是何原由。我不愿你离宫,不愿你与他人白头偕老,我只想你与我在一处,纵是一个梦,我也不甘心你舍我而去。” 宇文序道:“原来一梦大喜大悲确有其事,并非说者故弄玄虚。” 两年前? 南婉青问道:“是你发疯……是你梦魇执刀那一回?” “是。” 男子话音堪堪落定,腕间倏然擒来一只温厚手掌,南婉青未及应对,他便牢牢攥住手:“我想着抓住了,此生此世不会放手。” —————————— 注: [1]梦幻泡影:出自《金刚经·应化非真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泡影指泡泡和影子,佛教用以比喻事物的虚幻不实,生灭无常,后比喻落空的事情或希望。 第一百四章百依 (乾元七年七月)乙亥,以皇贵妃病,罢朝会,上亲侍汤药。(《齐书·本纪第一·高祖》) “参见陛下。” “参见陛下。” 德明堂守门小太监屈身见礼。 接连几下子哐啷震响,天子寝居之处,打砸之声肆无忌惮,惊天动地。 宇文序止步一问:“何事?” 小太监答道:“方才娘娘起了,寻陛下不见,不……不肯喝药。” 半月多来弃置前殿政事,宇文序侍疾左右,夙夜未相离,只在南婉青小憩之时粗略翻看急奏,批复一言半句。方才南婉青午后歇觉,侍人来报礼部尚书谌公羽求见,奏呈郏山永安陵用费诸事,宇文序本欲速去速回,谁知慢一步,人已醒了。 咣当—— “我不喝——”南婉青砸了架子上几尊金银玉器,又将桌案茶壶摔个粉碎,水珠泼溅,天蓝釉瓷片迸射如冷色火星,噼里啪啦一片狼藉。 “娘娘……”渔歌端着药,进退两难,劝慰的话才开口,南婉青抓起茶盏狠狠一扔,砰的一声脆响,落了满地锋利碎片。近日皇贵妃脾气愈发急躁古怪,稍些不对付便又哭又闹,又摔又打。昨儿半夜叁更嚷着看烟火,德明堂众人闹了个人仰马翻,前儿陛下喂饭烫了嘴,她夺下勺子一摔,撒泼打滚又闹了半日,陛下伏低做小,好话说尽,这才安生下来。 渔歌自南婉青入宫之日侍奉至今,十余年鞍前马后,皆比不过这十几日心力交瘁。 裹了半张脸的纤弱女子抓起一只小茶盏,作势欲砸。 “仔细碎末子上身来,扔远些。” 山水玉屏风之侧,墨青锦袍神姿峻拔,浑似山间玉人悠然临世,松柏沾衣苍翠。 “参见陛下。”众宫人齐声行礼。 宇文序行至南婉青身前,也拿起一只天蓝釉茶杯,扬手扔去东阁门边,薄胎小盏应声而碎,四分五裂。宇文序道:“扔远些,可别伤着了。” 这半月来德明堂的摆件有一样算一样,南婉青全砸了个遍,宇文序最为珍重的一对犀角杯,还有一幅王右军《乐毅论》,皆毁于南婉青之手,他倒是无一怪罪。[1] 砰—— 南婉摔了手中茶杯,偏偏掷去二人之间。 茶盘一壶四盏,砸了叁只茶杯,尚余一只,她又抓来一扔,照旧摔去身前。南婉青拍了拍手:“陛下既出去寻乐子,又回来做什么?” “礼部上奏永安陵事宜,我便去听了。”宇文序扶着人坐回锦榻歇息,好声好气分辩,“我瞧你歇着,不敢打搅,想来夫妇一体,我去你去皆是一样。你伤病未愈,合该好生休养,我且去了,再回来说与你听。” 南婉青冷哼一声:“陛下不必多费唇舌,当年故太子新丧,陛下夜夜驾临昭阳殿。而今瑞儿过身一月有余,陛下另寻佳人也是顺理成章,妾身过来人,自当以大局为重。” 渔歌捧上汤药,恨不能打出娘胎就聋了耳朵,向来和容悦色的男子也不禁沉下脸。 这话着实太难听。 众宫人垂首噤声,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宇文序接过汤药瓷碗,恍若未闻:“谌公羽复命,永安陵神道已开,石翁仲也定了数目方位。想必不出数月,皇陵告竣,便可前去一观,那时你我也可放了心。”[2] 甜白瓷小勺舀起温暾汤药,送去南婉青嘴边。 南婉青一扭头:“我才不去,那山上荒无人烟,你若是心一横将我活活埋了,回头再与一起子小老婆风流快活,我可找谁说理。” “这是什么话,越发口无遮拦。”宇文序如旧心平气和,小瓷勺又送上前去,柔声细语劝着喝药,“说了这会子也该渴了,用几口再慢慢说来。” 南婉青一挥手打翻汤药,轻盈小勺飞撞男子下颌,泼了宇文序半面药水,白瓷碗咕噜噜滚落脚边,德明堂鸦雀无声。 “陛下若嫌我说话不中听,后宫有的是嘴甜身软的美人,何必来我这儿寻不痛快?”南婉青笑道。 彭正兴慌手慌脚掏出帕子,擦拭龙颜狼狈水痕。 服药多日,女子面容溃烂已止,大半结了痂,只是约莫伤及眼睛,如今仍以棉纱遮掩。一目对双眸,南婉青大大方方打量他的神色,好整以暇。 “彭正兴,传令中书舍人拟旨,”宇文序沉声道,“内府靡费繁多,后宫裁减妃嫔及用度,除却昭阳殿,其余人等一应放还出宫。” 君主尚在,后宫散遣妃嫔,空前未有。 “陛下……”彭正兴欲劝言。 “还不快去!” 彭正兴只得住口领命:“是。” “拿药来。”宇文序转头吩咐,渔歌答应一句,提心吊胆又奉上一碗热汤药。白玉勺半满深褐药水,宇文序试了试冷热,再度送去唇齿间:“先喝了药罢。” 南婉青冷眼静看,并未张口。纤纤素手抢来白玉碗,她端着汤药,兜头浇了宇文序一脸,水滴淅淅沥沥淌下男子衣袍,彭正兴堪堪传话返身,吓得挪不动步子。 南婉青道:“我不喝。” “娘、娘娘……”渔歌说不出一句整话。 热汤药溅上面容他便阖了眼,浓长睫羽浸湿苦水,两回泼药,一身污秽。宇文序迟半步松开玉勺,落断叁截,水珠断续渐尽,缓慢睁开的一双阴冷眼眸,毛骨悚然,幽险如隐匿风雨绝壑的豺狼。 南婉青气定神闲:“陛下若有悔,那传旨的宫人尚未走远,唤一声便可收回成命。” 彭正兴着手拭净宇文序面上污浊,只想劝皇贵妃少说两句,想是想了,说是不敢说,抖着帕子擦拭汤药,心内叫苦不迭。 宇文序推开身侧侍人,冷着脸擒住南婉青手腕,雷霆之势,力大无比。 这戏可算是唱不下去了罢…… 南婉青暗自得意,仍是吵嚷不休:“放开!你放开!” 他默然抬起另一只手,南婉青正等着这巴掌落在脸上,却眼睁睁见着男人手掌绕去背后,宇文序搂上肩头,她不得已依偎身前人颈窝,他紧紧揽着她,无处挣扎。 “青青,不闹了。”他侧首吻一吻乌润鬓发,软声哄道,“你不喜欢她们,散了便罢,又不是什么大事。也怪我,近年朝夕起居只你一人,这些杂人已忘了,若我记性好些,早该散了去,你也早些知晓我的心意。” 宇文序娓娓相劝。 “青青,先喝药罢。” 墨青衣袍袅袅幽兰浅香,自上回降真香一事,他日日沐浴皆与她同用熏香之物,偶尔怀抱亲近,宛如世间一模一样的镜中人,南婉青不由恍惚。 “《山海经》记载,龙为瑞兽,其血可治百病。”南婉青道,“陛下乃真龙天子,倘若以龙血为药引,和入汤药,妾身之病定是不足挂齿,药到病除。” 宇文序缓缓松开臂膀,直起身,神色肃然。 南婉青亦是看着他。 “来人……” 彭正兴噗通跪地:“陛下叁思!” 宇文序只道:“取一把开刃的匕首。” 德明堂众宫人惶惶下跪,不敢动作。 “彭正兴,你去。”宇文序道。 冷冽寒锋划开左掌一道淋漓伤口,登时鲜血横流。渔歌捧着汤药银碗,哆哆嗦嗦接下男子掌心滑落的血水,分明药碗冷暖适宜,她却如捧火炭,烫着手拿不稳。 血红手掌伤痕斑驳,南婉青忆起去岁一夜触碰前尘战事,他细细笺注长短疤痕的来历,应当从未料想日后太平盛世,竟还有一道横贯掌心的刀疤。 滴答,滴答。 深褐汤药一霎浸了浓浓的猩红色,怪诞而妖冶。血水滴落的当口,似曾相识,隔着六七年人世斗转星移,初见,又见,他说情之所钟,万古不变。 “青青,喝药罢。”宇文序胡乱缠上掌心血痕,刀伤左手接过银药碗,右手舀了半勺喂去唇边。 南婉青仍未张口。 若说珍珠香膏毁容,乃是她一时兴起的趣味,预备赏看这人前倨后恭的丑态,他全然不上套,而后失手打去的一耳光,他也全然不计较,南婉青便是因此生了较劲的念头。他所谓的情意,她总有法子教他原形毕露。 十几日来一通无休无止的胡闹,她黑天白日上蹿下跳闹得鸡犬不宁,她只待他恼羞成怒,待他唱不出恩爱夫妻的假戏,待他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她便可料事如神地嘲讽男人,也嘲讽自己:南婉青,他也不过如此。 龙血汤药送来嘴边,宇文序割了血只粗粗一扎伤口,面颊之上尚存泼溅药痕,亦未及换去草药染污的衣袍。他却浑不在意,一心只有这泼了又泼的温热汤药。 唇齿轻抿,草药汁子添入血水,又苦又腥,苍白小脸狠狠皱成一团。 宇文序忙撂了小银勺,一枚蜜渍果子送进南婉青嘴里:“先含一含,好些了再吐出来。”宽大手掌接在女子下巴前,虎口旧痕凹凸,俨如刺破长夜的一钩残月。 一滴泪水垂落掌心。 宇文序低头一看,眼前人杏眸微红,竟是哭了,慌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太苦了。” 她哽咽道:“这药……太苦了。” 宇文序松一口气,轻柔长指拭去泪痕,又拈来一枚蜜饯:“再吃多几颗,你只好好吃药,捱过这一阵必定大好。” —————————— 注: [1]《乐毅论》:王羲之楷书书法作品,共四十四行。真迹今已不存,一说真迹战乱时为咸阳老妪投于灶火,一说唐太宗所收。现存世刻本有多种,以《秘阁本》和《越州石氏本》最佳。 [2]石翁仲:古代帝王或大臣陵墓前石雕的人像。传说秦始皇初兼天下,有长人见于临洮,其长五丈,足迹六尺,仿写其形,铸金人以象之,称为“翁仲”。见《淮南子·氾论训》高诱注。后遂称铜像或石像为“翁仲”。 第一百五章百顺 太医署奉旨出入宣室殿,半旬一请脉。 宫娥揭开素白眼纱,女子肌肤脓肿尽消,结了龟甲一般厚厚的疮痂,睫羽黛眉悉数脱落,光秃秃的右眼若睁未睁,瞳子覆着一层浑浊白翳。 南婉青正坐美人榻,渔歌执翠羽扇遮起左边眼睛,只见展崇金伸出两个指头:“娘娘可知微臣手上是什么数?” 南婉青道:“你手在哪儿?” 宇文序瞥去一眼,喜怒难辨。 展崇金讪讪收了手,跪地回话:“启禀陛下,启禀娘娘,依今日脉象,娘娘凤体安和。只是……只是秋来易燥,秋燥则肝火生,肝血主目,约莫时令之故,未得平复。如此以疏风清热之方将养,大有裨益,陛下、娘娘不必忧心。” 宇文序一颔首,侍人领着展崇金谢恩告退。 “今日是后两折。”太医复命之时,南婉青复蒙上眼纱,瞧着人走了,一册戏本子便落去宇文序手里。 《汉宫秋》。[1] 她伤了眼睛,视物不便,近来的古今话本戏文,皆由宇文序代为诵读。昨日掷骰子选中此卷,念了过半,宇文序先扶着人安卧软榻,书页翻去折角处,正是第叁折。 元人所书汉元帝与王昭君之事,元帝遣毛延寿至民间选美,毛延寿借机索贿,王昭君因不肯行贿,画像遭恶笔污容,不得见幸于上,遂入冷宫。而后元帝深夜游宫,恰遇王昭君夜弹琵琶,爱其美色,封为明妃,并欲斩杀毛延寿。毛延寿仓皇逃窜匈奴,将王昭君画像献与呼韩邪单于,挑唆单于向朝廷索要王昭君为妃。元帝不舍爱妃,奈何满朝文武畏惧匈奴,无一人可用,皆劝元帝忍痛割爱。王昭君为免百姓之祸自请和番,元帝灞桥送行,悲痛难当。王昭君不舍故国,于黑江投水而死,单于忽而惊觉此乃毛延寿从中作梗,将此人送还汉朝,元帝失去爱妃痛心切骨,斩毛延寿以祭奠佳人亡魂。 “如何?”一卷读罢,南婉青奉上茗茶润口,“闻说坊间每演此戏,满堂男女无不凄然长叹,更有掩面泣涕者,嚎啕不能自已。” 清茶入口,生津止渴,宇文序移开杯盏,答道:“你说是好,必定是好的。” “什么‘我说是好’,”南婉青道,“几时说好了?我是问你。” 宇文序又饮一口,拿不准主意:“你是说……不好?” 南婉青道:“你管我说好与不好,如实说来便是。” “这出戏……”宇文序言辞斟酌,“有好,也有不好。” 南婉青笑道:“有何不好?” 宇文序想了想,欲说还休,索性低眉品茗,半晌不答话。 “这水你已喝干了。”南婉青夺下茶盏,远远放去案几。 宇文序道:“我不知如何说才是……” 南婉青道:“实话实话便是,又不要你昭告天下,有什么为难?” “你也知我口齿粗笨,胡乱说了,怕是惹得你心烦。” 南婉青道:“我心烦什么?也不是我写的文章,你说便说了,与其忧心我,不若忧心着马东篱今夜托梦一叙。”[2] “我不惯读戏文,陋见直言,莫要怪罪。”宇文序道,“其一,汉家和亲之事,前为刘氏宗室女,及元帝一朝而为宫女王昭君,由此便知元帝时汉强匈奴弱。武帝叁击匈奴,使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宣帝时五单于争立,漠北一盘散沙,不足为虑。是以至元帝毋须刘氏女和亲,得一汉女番邦已心悦诚服。我实不知宫女何以成了皇妃,果真如此,彼时匈奴俯首称臣尚恐不及,岂有胆子肖想汉家妃嫔。”[3] 南婉青点头称是。 宇文序未逢还嘴争辩,心内稍安,接口说下去:“其二,那单于张口便是南侵,自言有甲士十万。且不论这十万人步兵几何,车骑几何,只以步兵作计,十万战甲费去多少铁,多少木头火炭,还有刀、矛、箭等兵器,人手一样且不足,须添叁成以备损伤替换之用。纵是铁甲兵器都齐了,十万士兵的春秋衣裳、口粮、俸禄又从何处得来?” “何况参军之人皆为年轻力壮的男子,这些人不务农,不牧马,终日练兵习武,粮食何处来?税钱何处来?不能是老弱妇孺耕种养活罢?即便效法汉人屯田,士兵习武之余下地耕作,也只是杯水车薪。漠北苦寒,钱粮本不足,边塞戍所年年转运江南粮草,匈奴弹丸之地,若有个似江南的粮仓供养甲士,何必年年秋冬南下劫掠。” 南婉青笑道:“很是。” 宇文序道:“若说十万甲士乃是文人虚笔,以写匈奴虎狼之心,倒还说得过去,可毛延寿逃奔塞外也太过儿戏。退一万步说,他久得帝王宠信,宫中众人畏惧不敢下手,他借机逃出禁宫,又逃出都城,便也罢了。毛延寿区区一双肉腿,如何自长安横越千里,混过重重城池关隘,不偏不倚摸到了匈奴王帐?昔年卫青直捣龙城,领着一万骑兵,关云长千里走单骑,尚有一匹马。毛延寿赤手空拳深入匈奴,这也不是卫青在世,关羽在世,乃是孙悟空在世。他有如此本事做什么佞臣,武庙十哲必有其一席之地。”[4] 南婉青听得“孙悟空在世”忍俊不禁,又听了“武庙十哲”,更是乐不可支。 “这写戏文的大约不曾出远门,你看第二折——”宇文序端起书,指尖划去“将着这一轴美人图,献与单于王,着他按图索要,不怕汉朝不与他,走了数日,来到这里”。 宇文序道:“走了数日便出长安至塞北,匈奴王帐怕不是就在未央宫边上?再说毛延寿何处得来美人图,他竟是逃命也不忘揣上这画。王昭君画像原先经由他手毁了几笔,故而未得圣宠,长居冷宫,如何又是美人图?若非旧图,难道逃命途中他又赶着重画一幅?笔墨纸砚何处得来?当真一处不可细想。” ——就一壁厢引控甲士,随地打猎,延入塞内,侦候动静。 宇文序翻去下页:“还有这一处,单于率领匈奴甲士轻而易举潜入中原,大汉此等边防之力,与筛子何异?敌国兵力如此,他一番折腾,只惦记婚娶之事,这见识倒与筛子边防棋逢对手。” 南婉青倚着男子肩头,笑得喘不过气。 “若说此情铭心刻骨,可悲可叹,王昭君投河而死,为何元帝苟活于世?”宇文序道,“照戏文所言,他文不成武不就,任由百官牵着鼻子走,龙椅上栓条狗也不比他差,便是死了,江山社稷无益无害。斩一个毛延寿,又算什么?论儿女痴情,不若焦、焦……那是一人自缢,一人也投了水的。” 南婉青道:“焦仲卿,刘兰芝,《孔雀东南飞》。” 宇文序颔首道:“正是,生死相随方为至情。元帝与王昭君之情,一二折书读尽,只瞧出女子美色,男子好色。出塞泪别,元帝大苦大悲,亭台楼阁触目伤情,百般无奈过着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此有何苦?此有何悲?再得一美人,他的性子便可转悲为喜了。” “孟子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南婉青道,“《汉宫秋》乃元人马致远所作,有元一代,异族为君,汉人卑为下等。享国近百年,科举仅开十余回,读书人不得入仕一展抱负,便将笔墨付与坊间,换取生计。” “马致远曾任江浙学官,并非要职。儒生向来心气高,立志治国平天下,今时空负才华,壮志难酬,细一想来原是夷盛华衰,上无明主。因而将《汉宫秋》写作匈奴强盛,汉家衰微,实是以旧事写当世,一抒胸中郁结之气。元帝堂堂九五之尊,尚且‘做天子的官差不自由’,何况他小小一介臣民。” “原来如此,”宇文序恍然大悟,“还是你学问好。” 南婉青笑道:“这算得什么学问?还是陛下心系万民,念一出戏也忧心赋税钱粮。” “你笑话我。” “岂敢,”南婉青勾缠男子后颈,落座怀中,咫尺相对,“陛下所言,句句真知灼见,字字鞭辟入里,妾身好生敬仰。” 宇文序揽上腰肢,浅啄怀中人含笑唇弯:“假话我也当真话听了。” “你说这戏文有好有不好,不好已说了,有何可取之处?”南婉青问道。 宇文序眉眼笑意一愣。 南婉青道:“你说。” “有……”宇文序吞吞吐吐,“是、是……” 南婉青搂着人晃几下,催促道:“快说来——” “元帝言语传情那些话,写得好。”宇文序捧书近前,低声念道,“寡人乞求,她左右,她比那落伽山观自在无杨柳,见一面得长寿……”[5] 男子嗓音愈念愈低微,不觉双耳通红。 “这一段是曲牌,是要唱的。”南婉青忍笑道,越发起了逗弄之心,“你念不惯,我便教你唱。” 宇文序断然不肯:“我……” 南婉青已唱道:“寡人乞求,她左右,她比那落伽山观自在无杨柳,见一面得长寿。” 宇文序到底拗不过,磕磕绊绊唱了一句。 “无一字唱准了调。”南婉青挣开男子怀抱,一骨碌爬起身子,摆弄宇文序腰背腿脚,让人端端正正坐着,“气沉丹田,听好这调子。寡人乞求,她左右……” “寡、寡人乞求,她左右……” “她比那落伽山观自在无杨柳……” 宇文序直挺挺端坐,一动不敢动:“她比那落、落伽山观自在……无杨柳……” “见一面得长寿。” “见一面得长寿……” 南婉青笑倒美人榻:“你不是唱曲儿的嗓子。” 宇文序气得一起身离了榻,自斟一盏茶水,半羞半恼,灌下叁两杯。 她咯咯笑得开怀。 “又说又唱这一会儿,该歇息了。”宇文序捧来一盏热茶,牵着笑个不住的人坐起身。 南婉青推开手,偏生拽去宇文序腰间香囊穗子,将人拽上锦榻:“我知道,陛下心怀国事,正等着我睡了,好去批折子。” 宇文序踉跄坐定,答道:“我是怕你累着,问一问,你有精神,便与你解闷。” “若陛下欲上朝,又不愿违逆许诺妾身之言,也不是全无办法。”纤白玉指缠绕松花色玉珠穗子,南婉青半伏美人榻,漫不经心,“我与陛下同往前殿,亦是寸步不离。” (乾元七年)九月戊午,皇贵妃以宠临朝。(《齐书·本纪第一·高祖》) 万寿宫。 佛堂花烛鼎盛,年迈妇人诵尽经文,指间菩提子摇摇晃晃。 “膳房才炖了鲜蕈汤羹,姨母劳神这半晌,正好补一补身子。”佩兰搀着成太后四处闲步,松散久坐筋骨。 成太后道:“念一会子经,何至劳神。” 佩兰道:“是我私心,是我馋了,我瞧那蕈子又鲜又嫩,便命人做了汤羹。若太后娘娘不用,我也不敢吃了。” “好,端来罢。”成太后笑道,“我也瞧瞧什么神仙汤,惹得你馋嘴。” 佩兰道:“我瞧上的自然是好的。”又道:“听闻近日皇贵妃随陛下入朝听政,大朝会也去了,就在含元殿。百官朝拜一个妖女,真是伤风败俗,外头不知传成什么样了,姨母也该劝一劝……” 成太后道:“后宫不得干政,此事理应臣工进谏,我不掺和,你也少打听。” —————————— 注: [1]《汉宫秋》:全称《破幽梦孤雁汉宫秋》,元曲四大悲剧之一,全剧4折1楔子,是元代文学家马致远创作的杂剧。 [2]马东篱:即马致远,号东篱。 [3]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出自西汉贾谊《过秦论》。 五单于争立:指西汉宣帝时期匈奴内部五个单于分裂争权之事。 [4]龙城之战:汉元光六年,匈奴入侵上谷郡。汉武帝亲自部署战略计划,分派卫青、公孙敖、公孙贺、李广四路出击,各率一万骑兵。四路当中唯有卫青一路获胜,直捣龙城(匈奴祭扫天地祖先的地方),消灭匈奴数千人。此战拉开了汉朝大破胡虏的序幕。 武庙十哲:指唐朝开元十九年唐玄宗为表彰并祭祀历代名将所设置的庙宇,它以周朝开国太师、军师姜尚(即姜子牙)为主祭,以汉朝留侯张良为配享,并以历代名将十人从之。 [5]本章摘录《汉宫秋》出自明《酹江集》本。此句原文为“寡人乞求,他左右,他比那落伽山观自在无杨柳,见一面得长寿”,避免读者疑惑,改为“她”。 第一百七章三春晖 “哀家看来,倒是这丫头招风揽火,”成太后话锋一转,指着丁香骂道,“她必是眼热皇贵妃独宠后宫,生了妒忌之心,借尚宫局的便利下毒谋害,还攀扯万寿宫,意图挑拨哀家与皇贵妃,惹得母子嫌隙。居心歹毒,活活打死也不为过。” 丁香唬得魂飞魄散,又是一阵捣蒜似的磕头:“太、太后娘娘明鉴,太后娘娘明鉴!奴婢不敢,奴婢万万不敢……” 太后充耳不闻,高声喝令道:“把这黑心东西拖下去,乱棍打死。” “太后娘娘明鉴,陛下明鉴——”伏地宫女连连叩首。 金刀侍卫未得天子令下,岿然不动。 “还愣着做什么!”成太后大动肝火,掌不住狠狠咳嗽起来,佩兰忙揉着妇人胸口顺气,哽咽道:“姨母……” 宇文序沉吟不语。 成太后怒道:“还不快拖下去!” 一人试着抬了手,眼见宇文序未曾喝止,便与同行侍卫动手押解。 “太后娘娘饶命!陛、陛下饶命……求太后娘娘开恩……” 女子号哭凄惨,声嘶力竭,不知拖去何处行刑,万寿宫人人自危,无一求情。 成太后道:“陛下瞧着佩兰碍眼,我即刻带她离了皇宫,定不使陛下烦心。月前陛下散遣后宫,不合祖制,不合礼制,哀家念着一家和气,又体谅皇贵妃失子伤病,半个字不曾多言。今日哀家携佩兰出宫,前去灵山寺,长住佛门,为国祈福。待除国丧,再亲自挑一门亲事,陛下与她此生不复见,只当她死了便罢。” “若是陛下执意治她死罪,也将我这条老命一并取了去!” 众宫人齐齐跪地,叩首不敢言。 楼阁岑寂,莲花炉檀香清淡,纷纷素烟似河汉倒流,堂上天子肃然危坐,神色莫知。 成太后严严实实搂着佩兰,间或轻咳两声,大有并蒂残花同生共死之势。天家母子一立一坐,久久对峙,谁也不肯退让。 彭正兴亦是心急如焚,果真坏了骨肉和气,恐怕贻害无穷。紫衣近侍手执拂尘,悄悄上前半步,低声劝道:“陛下,这个时辰,娘娘该醒了……” 乌泱泱跪了满地的人,俯身俯首,生怕天子之怒,祸有殃及。 “儿臣代皇贵妃谢母后恩赏,”宇文序起座辞别,“儿臣告退。” 圣驾扈从离去万寿宫,成太后长松一口气,心神骤然疏散,不由晃了晃孱弱的身子。 “姨母——”佩兰忙扶着坐下歇息。 “都起来罢。”成太后一挥手,众人赦免大礼,次第站起身来,心有余悸。佩兰惊魂未定,不敢上座,只跪着为成太后揉拍顺气,止不住泪下如雨,一抽一抽吸着鼻子,怯弱可怜。成太后撑着软榻缓过一会子,渐渐消了晕眩的劲儿。 “好了,”成太后将吓没了魂的女子牵来身侧同坐,抬手抹去狼狈泪珠,“这事算过去了,莫怕……” 佩兰恍惚回了神,“哇”的一声扑去成太后怀中,哭声震天。 成太后搂着人劝慰:“好了,莫哭……” “姨母……我……”她哭得狠了,抽抽噎噎喘不过气。 成太后一行轻拍佩兰后心,一行吩咐:“拾掇衣物,明日便启程灵山寺。” 众宫人领命而退,各司其职。 “太后娘娘,汤羹已好了。”琳儿端上两盏粉彩汤盅,方才成太后传令尝鲜,万寿宫一向是大小两位主子,传话之人自然有眼色。 “你馋着的鲜山珍,缓一缓,莫哭了,先尝一口。”成太后一手揭了汤盅盖子,舀起一勺热汤,悉心哄劝泪盈盈的人。 佩兰啜泣未止,怯生生张口饮下。 成太后问道:“吃着如何。” 佩兰点点头应了声“好”,将那粉彩小汤盅抱来怀中,也拿了勺子,有样学样喂去一口:“姨母……” 成太后饮了鲜蕈汤,笑道:“果然是好。” 佩兰又舀上一勺。 “你喝罢,今日可哭出两缸眼泪,好好补一补。”成太后唤人取来湿帕子,心不在此。 “姨母……” 成太后道:“安心喝罢。” 佩兰不敢违命,一口接一口闷头用汤,慢慢饮下小半盏。成太后拭净佩兰满面泪痕,命小宫女收拾脏污手帕,又命琳儿放了汤盅食案,领着宫娥守在帘子外头。 “这人都下去了,有些话须得问一问你,”成太后道,“照实说来,不许扯谎。” 佩兰咬着勺子怯怯一点头。 成太后问道:“那珍珠膏怎么一回事?还有秦氏,为何动了那些心思?” “我……”佩兰愈发低了头,粉彩团花小勺沉没清汤,斜出孤零零一只描金如意柄,她搅了两搅,迟迟答道,“我想着……姨母接我入侯府,自小教养,又许我学着打理中馈,是、是属意的媳妇……” 成太后哑然失笑:“傻丫头,你表兄是什么性子,我如何舍得把你给他。”成太后细一琢磨,想来这几年每每言及亲事,她百般推辞,又是哈哈大笑,一伸手捏了捏少女通红的鼻尖:“他岂是个会疼人的,你母亲将你托付给我,便是为的不辜负遗愿,我也必定给你挑一个知冷热的好郎君。” 佩兰揉揉鼻子,懵懵懂懂:“叁哥哥……不好?” “他有什么好?”成太后摇首一笑,“是七八年不着家好?还是刀口上讨营生好?侯爷走的时候你还小,不知府中艰难,皇后……易氏前去娘家借银钱,来去半个月,舟车劳顿,回雍城又操持丧仪,难免累了身子。那一阵她月信见红,疼得站不住,你的好表兄只一句‘用些止血药罢’。” 佩兰噗嗤一下笑开。 成太后道:“向之为子笃孝,为夫寡情,你嫁了他准是受委屈,姨母怎舍得你受委屈?我们兰丫头的郎君,还是要温厚疼人的才好。” 佩兰疑道:“可他待南……皇贵妃很是娇惯。” “这便是姻缘到了,谁知他尚有这副模样?倘若早几年说他为一女子魂不守舍,纵是灵山寺的签文,我也只当笑话听。”成太后叹一声,无可奈何,“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又道:“我虽瞧不上那人做派,可论样貌身段,口齿见识,无不是当世一等一的好,怨不得石头也动了凡心。” 佩兰含糊应一句“是”。 成太后道:“姻缘天注定,你也有你的良人,保不齐他在哪一处,遥看天河,祈求月老,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你呢。” 佩兰连忙摆首,一头扎进老妇人怀中:“我不嫁人,我一辈子守着姨母,一辈子伺候姨母。” “又是孩子气的话,女子不嫁人又能做什么?”成太后笑道,“何况姨母是半截入黄土的人,你要守一辈子也守不得。” “守着皇陵,也是守一辈子。” 成太后爱怜抚摩女子鬓发,语重心长:“为人父母的,若知晓儿女衣食孤苦,九泉之下焉能安心?” “我……”佩兰道,“铰了头发做姑子也好,侍奉姨母,侍奉神佛,左右不嫁人!” “说你是孩子气,你还不高兴,”成太后道,“皇陵岂是容易守的?荒郊野外,远离人烟,只几间破茅屋,便是从前在六卢村,梁上有耗子打架那般,晴日漏风,雨日漏水。米面布匹若无人送来,须得赶牛车去乡里置办,皆为粗陋之物。虽是山林,皇陵之木不得攀折,烧饭烧水的柴火也是难事,更有一样要紧的水。若是近处有河,一日一挑也罢,若是远处,来去一趟费个一日半日,入口尚且不足,一月两月洗一回身子,衣裳也不得换洗,你可受得住?” “皇陵禁军守卫,虽毋须忧虑歹人,深山老林常有大蛇、豺狼、野猫,嗅得吃食气味时不时转悠一回。你一个弱女子,顶多还有几个丫头服侍左右,如何防身自保?” 佩兰低声回嘴:“有禁军……” 成太后道:“禁军守卫皇陵,不是守着你,那时还有几人给你做主?再者说来皇陵可是一座山,禁军一起子男人,他们房屋总不是与你一个院子,叫声惊动了人,只怕赶的也晚了。” 佩兰伏在成太后肩头,半晌不言语。 “和尚姑子也不是想做便做,你以为出家只剃个头发的事?”成太后喻之以理,“出家人不事生产,也不必课税,若是人人一剃头发都去做了和尚姑子,朝廷的赋税徭役何人承当?是以官府有度牒文书,严令监察僧籍添减,私自剃度杖打一百,入了佛门的,罪者与寺庙知情人皆处以重刑。”[1] 成太后道:“你若铁了心做姑子,姨母并非没有门路。只是你一个小姑娘,自幼娇生惯养,爱金爱玉,又爱绫罗绸缎。剪了头发,着一身素布佛袍,粗茶淡饭,长伴青灯古佛,当真心甘情愿?” “我……” 成太后又道:“你常常随我去灵山寺,众人前呼后拥,变着法儿讨你欢心,便想着出家人的日子锦衣玉食,是也不是?姨母一年赏赐灵山寺白银数万两,这才有了一样豆腐做七十二味的素斋。有朝一日姨母……你家中又无兄弟依傍,与你父母亲厚的长辈一一去了,堂亲表亲皆隔一层,何人记着山上有一个姑子亲戚?纵是有亲兄弟,他们有妻有妾,有儿有女,岂能时时顾着你?” “你的嫁妆姨母同国公夫人早已备好,衣裳首饰,田宅铺子,一应齐全。当真铁了心不嫁人,那衣裳首饰此生再不得上身,若非拿去卖银钱,便是年节赏赐小辈的贺礼。你若长年修行,田宅铺子须经由他人之手打理,今年可靠之人,来年未必可靠……” 佩兰哭道:“姨母,我不嫁人,我不守陵,我也不出家,我给你殉葬,与你一同见阿爷阿娘去……” “傻丫头,愈发说傻话,二十好几的大姑娘,如何同小儿一般怕生怕事?”成太后又扶起人抹眼泪,好气又好笑,“你死也不怕,何必又怕嫁人?二十岁,这一生还长,许多路你得自己走。姨母不能护着你一辈子,纵然你父母尚在,也不能护着你一辈子。” “姨母,我害怕……” 成太后道:“怕什么?怕此身所托非人?” 佩兰点点头。 成太后道:“你且放心,姨母自然给你做好打算。一来人品贵重,二来性子和顺,叁来有情义,四来合你的眼,才学家世倒不打紧。两情相悦是最好,退而求其次相敬如宾也罢了,十全十美,一生可遇不可求。” “我看着你长大,知道你是个周全的好孩子,日后为人妇,可不能如今日任性妄为。切记侍奉舅姑,相夫教子,人心都是肉长的,别人见你是个好的,还能上赶着亏待你不成?便是往最坏处想,君姑成日家捏你的错,丈夫又不中用,也不必怕,陪嫁是你的本钱,好好攥在手里,有着田宅铺子做底气,日子也不难过。姨母再为你挣一个诰命夫人,朝廷造册的贵女子,有名位有俸禄,旁人不敢欺辱。” “你只好好做一个官夫人,此生何惧何忧?” 佩兰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成太后道:“也是姨母的错,舍不得你出阁,原想多留几年在跟前。谁知失了两个孙儿,国丧叁四年,又耽误你的亲事。” 佩兰摇摇头,侧身依偎成太后怀中,声息哽咽:“今生侍奉姨母,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 注: [1]“私自剃度”刑罚出自《唐律疏议·卷十二·户婚》。 第一百八章应有 德明堂,东阁。 今日一回请脉,南婉青陆续见了有六七名医官,展崇金躬身行礼,她便等着侍女覆上眼纱。女子腐烂肌肤已然愈合,右脸新皮嫩肉,宛若皑皑平川白雪兀然凸起的一块贫瘠黄土,玉色面容残破一半深浅红瘢痕,造化风景煞尽,正中还垂着一只死鱼般的眼睛。 侍女手奉膏药棉纱,恭候一侧,许久未行动,倒是又一名绿袍御医上前见礼。宇文序同坐锦榻,温厚大掌柔柔安抚女子手背,答曰“兼听则明”,便传令新召御医诊视。这一来不知前前后后换了几人,高矮胖瘦,有老有少,俱是诚惶诚恐。 “用了药,你且歇着,我往正堂请脉,去去就来。”一众医官悉数谢恩告退,宇文序开口嘱咐。 渔歌指尖点染膏药,方欲抹上女子病翳之目,南婉青扬手止住,问道:“为何去正堂?” 宇文序道:“男子问诊,女眷诸多不便。” “有何不便?”南婉青偏坐他怀里去,两手紧紧环抱男子腰间,难缠得很,“你一身上下,我何处没瞧过?” 宇文序搂着人,登时红了耳根,支支吾吾道:“她、她们不便……” 南婉青一抬眼,东阁侍女低眉垂首,渔歌奉上药膏琉璃小盒,同是眉目低垂,羞红了脸。 “嗯……”南婉青自知理亏,一双臂弯仍旧紧紧缠着宇文序后腰,轻易不肯认错。 宇文序取来药膏,小心涂抹女子未愈眼眸。灰褐疮痂脱落,稀疏长了几缕眉毛睫羽,凶相毕露,左右二脸浑似神鬼一面。男人粗砺指腹轻缓抹匀眼药,乌青膏子沾粘泛红瘢痕,他不曾显露半分嫌恶,软声哄劝:“挑一挑话本子,回来我给你念。” 南婉青点点头,还是不肯松手。 宇文序敷了药,又亲自系上干净棉纱,方且哄得人心甘情愿放开手,离身去往正堂请脉。 “不好,也不好,”南婉青随手挑拣几册书卷,兴致缺缺,便唤了桐儿、秋灵数人,“你们拿新的来。” 宫人一行收拾旧话本子,一行搬出书箱清点,少不得费一番工夫。渔歌剥了个柚子,捧着玛瑙盘送去榻边小几,南婉青百无聊赖,吃了半片甜柚子,忽地将手里东西一掷,翻身下了美人榻。 “这是去哪儿?”渔歌忙拦着人。 南婉青道:“去外头瞧一瞧。” “娘娘……”东阁之外即是陛下问诊的正堂,渔歌左右为难。 南婉青却道:“你随我一道去?” 渔歌慌忙应声:“奴婢不敢。” “你放宽心,我远远的一瞧,必不让他们捉住马脚。” 话音未落,渔歌眼前影子一闪,那人已拎着罗裙跑远了。美人榻下两撇歪歪斜斜的水红色丝履,渔歌回身劝道:“穿了鞋……” 南婉青摆摆手:“我速去速回。” 转过东阁前的碧玉山水屏风,便是一间小花厅。平素用膳,侍人多于此奉茶候命,前后两处门,一处直抵正堂门侧,一处去往西阁,横通正堂之后,若非晨间洒扫,无人行走。南婉青蹑手蹑脚躲去明黄龙帐底下,朱门半掩,黑压压一地医官药童,宇文序高坐玉堂金殿,天威阴沉。 “皇贵妃眼疾,当真无药可医?” 南婉青堪堪站定。 “回、回陛下,”展崇金匍匐跪地,“微臣无能,不能为主分忧,微臣知罪。” 众人叩首:“臣知罪。” 宇文序又问道:“当真无药可医?” 满堂医官畏惧伏地,惶恐不敢言。 果不其然,这瞎了的一只眼睛,他还是…… “尔等俱言无策,必定棘手,”宇文序道,“朕无意强人所难。” 众人齐声谢恩。 “陛下体恤诸位御医劳苦,赏羊踯躅香膏。皇贵妃为此花花粉而伤,所谓医者父母心,昔年神农氏以肉身尝百草,惠及天下,世人尊为药王。太医署承神农氏衣钵,亦当医者仁心,以身试毒,以身解药。诸位忠肝义胆,陛下与娘娘感念医德,多谢美意。”彭正兴领着小太监,一一赏赐调了毒花粉的香膏。 “陛、陛下……”展崇金手捧香膏盒子,面如土色。 宇文序道:“尔等心有顾虑,可由妻儿代为一试。若妙手病除,阖家安乐,兼有加官进爵;若是如今日搪塞了事,尔等提头谢罪,朕念及忠心,不咎以活人试药之罪。” 亲身试毒,或是妻儿试毒…… 众太医不敢接旨,不敢抗旨,人人手中一只珐琅彩梅花小盒,盘曲毒蛇斑斓的艳色,上意如许,在劫难逃。 “倘若我也不能好了,”华堂静寂,女子话音冷淡,丝毫不惧天子威仪,“可需提头谢罪?” 宇文序闻声起座:“你……” 帘下石榴裙,女子手挽金银锦帐,风姿亭亭。 “是了,妾身眼疾药石无医,陛下早已厌恶,又岂会稀罕这颗脑袋?”南婉青心灰意冷,垂手散了帘子,转身离去。 “青青……”宇文序叫人不住,快步追去。 东阁之中,渔歌又剥了两瓣甘橘,只见南婉青匆匆入内,一句“娘娘”尚未出口,她径直奔去寝殿。不待渔歌回神,宇文序也追了进来。 “陛下……”渔歌方欲见礼,那人亦是一径赶去寝殿。 桐儿摸不着头脑:“渔歌姐姐,这又是怎么了?” 渔歌道:“阿弥陀佛,你们娘娘最能闹幺蛾子,谁知道又怎么了。” “你出去,可离我远些,”南婉青蜷缩床榻一角,背着身,不愿见人,“你看我厌烦,我也看你厌烦得紧。” “青青,我……” 南婉青道:“是,我是瞎了,这眼睛一辈子好不得。你无须白费工夫,我就是瞎了。” “还有脸上一片疤,又红又皱,人不人鬼不鬼的,此生也好不得了。我这人便是这副模样,你瞧着恶心,不必瞻前顾后,曲意逢迎,威逼太医想法子。世间美人何止万千,你再挑一个合意的,谁敢寻天子的错处不成。” “又是这些话。”宇文序落座榻边,一手扶上女子肩头,南婉青拧了身子躲开,不许人沾手。 宇文序只得长叹一声:“历来衣衫首饰,无不是华贵精巧,饮食起居若有一处不是最好,少说气上三五日。一贯要强的性子,事事不肯落人一头,何况是样貌。” “这些日子你伤了面目,心中许多不快,我都明白。”宇文序缓缓道来,“我也曾想着抹了那珍珠膏,与你一同落个疮疤,实打实做夫妻相。只是……只是我又想着,你说我模样好,你……我怕是伤了仪容,你、你便嫌我不好,更不愿见我,我又不知如何讨你喜欢……” “你常常说那些话,我知晓你的顾虑,若是我坏了样貌,又……又伤了眼睛,我也必然疑心忧心,生怕你厌弃。我虽不识岐黄之术,好歹位居人君,普天之下,奇人英才,奇珍异宝,皆为我所有。我必定竭尽心力,穷尽人事,只求你得偿所愿,痊愈如初。” “纵使天不遂人愿,我待你之心终久如一,终久不移。” “青青……” 宇文序轻手扶上单薄肩头,她仍是躲着人,一声不响,不理不睬。 “从前你不信我,我是伤心。近日细细想了,有因有果,皆是我的缘故。”宇文序又道,“去岁求子,折腾一整年,又是念经又是用药,你几番不情愿,我都不理会。你难免想着我心在子嗣,如何待你,不过爱屋及乌,你……合该不信我。” “子嗣一事,只是私心揣度,不知你作何计较。若说半点不为社稷筹谋,定是假话,可我也并非独为朝局思量。先前论及子嗣之重,实无虚言,若我们有了孩儿,你身有依傍,便是我去了,也可安心。” 南婉青抱着身子,不知听进多少,良久不作声。 “如今再想来,是我错了。”宇文序道,“与其借孩儿之名,授天子权柄,不若直截了当,许你一个储君的名号。” “青青,我已命人拟了遗诏。” “国朝宗祧,于尔嗣位。”[1] 南婉青陡然一惊。 他竟立诏外姓女子克承大统…… “你、你……”南婉青欲言又止,“方才你说、说了什么?” 空古绝今,不可理喻。 这人莫不是疯了? 南婉青神思恍惚,不禁往后挪了挪身子,腰侧触及九龙榻横梁,退无可退。他高她一头,同坐榻间亦需微微仰目而看,眼前人容色肃正,倒不似闹玩笑的模样。 宇文序道:“我传位于你,青青,你从未信我也罢,只信我这一回。” —————————— 注: [1]宗祧:即宗庙。祧,指远祖的庙。引申指家族世系。 嗣位:继承君位。 第一百九章尽有 “你……你这……”儿戏之言,南婉青只觉荒唐,“瑶台裂帛,骊山举火,陛下若欲效法先王,以江山社稷讨好爱妃,委实缘木求鱼。昔年中原逐鹿,天下豪杰不惜反目操戈,伏尸百万。所谓问鼎神州,四海宾服,成千秋之业,立不世之功,我袖手旁观,只是一堆烂摊子与糊涂账。” “你当我是夏桀、幽王也就罢了,何苦自比妺喜与褒姒。”宇文序道,“这些年朝野诸事,你我同舟共济,每逢难处,亦是你多番周旋。细数社稷之功,何曾逊色满朝文武?我并非私情偏袒,就事论事,兵马之事你不及我,朝堂之事我不及你。这江山我坐得,为何你坐不得?” 南婉青嗤的一笑:“诸吕之乱,武周代唐,妇人干政乃亡国之兆,史书定论,世世代代警醒天下。” 宇文序道:“可见这话是可笑,若妇人干政为亡国之兆,试问历朝历代当真亡了国的君主,几人是男子?几人是女子?如此说来,男子登极又何尝不是亡国之兆。” 南婉青一时哑然。 宇文序又道:“从前我一心所念,便是将你护佑羽翼之下,遮风蔽雨,一世无忧。我也是近日方明白过来,这些年朝堂风雨,你我同进退,你本是与我同击风浪之人,而非笼中雀鸟,坐以待毙,一生荣辱皆系于他人喜怒。常言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与其多心身后富贵事,却不如人尽其才。天下之大,大有可为,你一身才干,犹鱼得水,纵是我去了,何以忧心?” “虽说传位嫡妻起首艰难,朝野必然动荡,可千难万难,皆不若你生育之苦。那日见你……”宇文序不忍多言,“恨不能代你受苦,我从不知生孩儿是这般……死里逃生。青青,我不敢与天作赌,万一也不敢。余生所求,一求平安,二求偕老。” “至于子嗣,不要便不要了罢。” 一求平安,二求偕老…… “你……”昔日此人求子,下问医官上问神灵,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南婉青疑道,“你……不要子嗣?” 自断香火,无异于传位女子的惊天动地,南婉青曾深受其害,更是不信。 “是,”宇文序挨近几分,“失了瑞儿,已是锥心之痛,倘若你……如今便很好,你我二人安康安乐,长相厮守。” 南婉青万万不信:“你便甘心江山大业旁落他人之手?” 宇文序答道:“甘心如何?不甘心又如何?这江山曾是刘家天下,又是李家天下,也曾是萧家天下,三家无不子嗣昌隆,无不煞费苦心,可曾耽误江山易主,改朝换代?我如此年岁,岂不知这个道理。” “前些年还是不知的,”宇文序道,“瑞儿去了,你又害了病,我才慢慢明白,人生一世,可求无愧者,唯三两人而已。” 花言巧语,这些话她一日能诌一千句,南婉青一字不信。 宇文序倏然起了身,男子高大背影行去榻首顶箱柜,绛色木门密密嵌了象牙珊瑚,他打开柜子不知翻找什么物件。两半门扇缀满宝石,一晃又一晃,将欲倾下叮叮当当的颜色来。 “这又是做什么?”南婉青不解,宇文序迟迟捧来一卷墨纸手札,笔锋清逸舒朗,逆入平出,是他的字迹。 宇文序低着头,并未答话,男人宽厚手掌抚平纸卷,内造御纸细润净白,上首赫然三个隶体大字。 “南、南厢记?”南婉青一头雾水。 宇文序送上齐整文墨,眼眸半垂,不敢抬首:“你、你……从前你说《西厢》不好,今人、嗯……话本,也不好,常常心烦,我便写……试了一试。原想此卷书成,再拿给你过目,前几月耽搁了,一直不得闲续笔,只有这些……” 《西厢记》,《南厢记》。 南婉青哭笑不得:“你……写话本子?” 他微微一颔首,似乎愿人瞧见,又怕人瞧见。 南婉青强忍笑意,伸手取了来。御纸轻而细密,厚厚一迭不免沉手,初稿未经封装,只在右下角勾了几笔号数,以防书页凌乱无章。 “为何题名《南厢记》?”南婉青问道,一本正经如考校弟子学问的老夫子。 宇文序道:“为你提笔的话本,理应与你有些渊源。” 偷人书名改了个字却说是渊源,南婉青愈发好笑,硬是忍着不动声色。 ——有书生名时七,京城人也…… 南婉青不由蹙了眉:“为何名‘时七’?” 宇文序道:“这……这是腊月十七动的笔,我未得好名字,借着日子用一用。” 宋阅刊本《十七斋文集》,这人便揪着“十七”做文章,南婉青也不点破,正色道:“有现成的好姓名,何须你费心。” 宇文序诚心发问:“什么好姓名?” 南婉青道:“你曾化名于文序,又有小名金刚奴,各取一名一姓,便是于金刚,可不是又正派又有好意头的名字?” “于……金刚。”宇文序面露难色,有苦难言。 南婉青明知故问:“有什么难处?还是这名字不好?” “好,好,”宇文序连连点头,“你若喜欢,我改了就是。” 南婉青遂了心,暗自得意,添了三分兴致翻看书稿。这时七乃是京城人氏,年已及冠,为着来年科考,前往京郊乌有寺读书,居于寺院南厢房…… 竟还扣上了题。 南婉青又添几分趣味,正欲细看庙中有何奇遇,下文长长一句“言凡常之人,信任邪情,恣其喜怒,违于分理也”,语出《论语注疏解经》。 ——韩康伯注云:在理则昧,造形而悟,颜子之分也。失之于几,故有不善;得之与贰,不远而复,故知之未尝复行也。 而后尽是摘录十三经注疏名言警句,并读书心得,之乎者也占去二三页。好容易他停下笔,用了午膳,歇了晌觉,一梦睡起却是写时文,题曰“古之为关也”,语出《孟子》,宇文序仔细写了破题、承题、起讲、大结,洋洋洒洒数百言。用过晚膳,又是抄写十三经注疏,而后三更入眠,次日鸡鸣起身,接着抄书,午后不作时文,改作诏书与判词,睡前再抄书…… 如是来回往复,此人当真念了小半月的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起早贪黑,规行矩步。时文、策论、判词、诏、诰、表,各色科举试题,他勤勤恳恳练了三四趟,南婉青看得头昏眼花。 这哪是话本子,这是《状元笔记》。 “你这样写,不会有人喜欢看的。”南婉青掂两下文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人成日里不是读书,便是作策论,有什么看头。” 宇文序道:“你曾说才子佳人俗套,书生不务正业,醉心情爱,却可高中榜首。我便照实写来,所谓‘寒窗苦读’,古今皆知,读书本非乐事。”他又低声压上一句,很是气闷:“这些时文策论,我可斟酌了好几稿……” 南婉青笑道:“世人为何看戏看话本,还不是日子没趣,须得看些有意思的消遣辰光。读书自然是苦,吃得这般苦的人,岂愿再看一遭苦日子;吃不得这般苦的人,更不愿看;不得门路吃这般苦的人,大字不识一箩筐,诏表判词俱是天书,遑论品鉴你的心血之作。” 宇文序淡淡“嗯”一声,半晌未曾抬眸,反倒又低了下去。 “若是有心写好的,我给你指点一条明路,”相识多年,她难得直言无讳,“你听是不听?” “什么明路?”宇文序当即应声。 南婉青道:“这文章开篇尚有些意思,只是后头无趣,须有引人注目的字句才好。”说着翻了几页散纸,点去书生下榻寺庙南厢房之后:“此处删改,改一个有趣儿的见闻。” 宇文序不解:“如何有趣儿?” 南婉青道:“青山古刹,花好月圆,自然是与佳人幽会的香艳故事。” 宇文序猛地一抬眼,又惊又疑:“幽、幽会?” “若无出格奇异之事,何必看劳什子话本,过日子去不就成了?”南婉青面不改色,“《西厢记》有张生崔莺莺幽会,笔墨极为香艳;《牡丹亭》有杜丽娘与柳梦梅入梦欢好,亦是春色无边。此二书乃戏文之冠,同是这般写法,你要写好的,自当见贤思齐,学一学古人的例子。” “可……”他不愿说好,也不敢说不好。 南婉青道:“你若觉着伤风败俗,不宜下笔,学《牡丹亭》便是了。梦中云雨之事,翻遍历代律法,寻不出一条是判了罪的。” 宇文序勉为其难点一点头。 “书生入寺第一夜,行途劳顿,早早安歇,四更天忽听一阵木鱼声,他迷糊睁了眼,只觉奇香盈室,禅房多了一人。手执玉槌,云帔侧坐,燃一盏司南灯,竟是一位花容月貌的女冠……” “女冠?”宇文序又是一惊,“这、这可是道士,是出家人。” 大惊小怪,南婉青耐着性子解惑:“正是出家人破戒,圣贤人堕落,才有的看头。” —————————— 作者有话说: 记得刚到文院的第一年,早上学古代文学,晚上学古代汉语,一大早历代忠臣名士排着队进谏,天黑了再听孔子孟子老子韩非子讲授为君之道,才背完“国史明乎得失之迹”,又要念“是故兵胜于外,义强于内,威立于上,民服于下” 我才学了一年,都情不自禁觉得这国家没我不行(不是),何况是从小读四书五经的古代学子,也不怪儒生心气高,一天到晚翻开书就是怎么治国安民平天下,你学你也迷糊 幸好每次上完晚课,我和哭哭生几个都会去北门吃夜宵,在串串香、烤冷面、鸡锁骨和鸭脖的选择困难症中,快速遗忘自己身上背负的江山大业(不是) 第一百十章南厢记 “她、她……”宇文序本是不善言辞,时下惊而又惊,一张口磕磕绊绊,“纵然如、如此,寺庙……寺庙乃佛门之地,何以是女道士?” “尼姑没了头发不好看。”南婉青自有说法,轻巧道一句,兀然冷下脸来,“你听是不听。” 宇文序忙道:“听,我听着。” “那书生……”南婉青有几分败兴,却见宇文序端坐榻前,神色虽狐疑,听候赐教,聚精会神,略无取笑之意,她便又耐着性子问道,“你这话本子写来给何人取乐的?” 宇文序自然如实相告,只是“写给你的”未及出言,南婉青又换了问法:“如今男子识字多些,还是女子识字多些?” 宇文序不明所以,仍照实答了“男子”。 “既知男子识字为多,你要写好文章,最好是风行一时,日进斗金,定然要写男子喜闻乐道之事。虽说‘出家人破戒’是个看头,尼姑与女冠同为出家人,还是女冠肖似女子形貌,可引男子遐想。”南婉青侃侃而谈,“尼姑并非不佳,若说来更有人独好此女,可你这是开卷第一回,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写些常人皆可看的事例,免得吓退了人。如此可明白?” 宇文序颔首道:“明、明白。” 南婉青道:“你若喜欢尼姑,后头再加一出戏便是了。” “不……”宇文序慌乱辞却,“不必,当真不必。” 南婉青抿一抿笑,说道:“于生惊骇之际,只觉一阵香风拂面,美人宽衣解带,自荐枕席。一夜云情雨意,鱼水相欢,美人坦言来历,竟是文曲星君之妹。仙子云游东去,途径乌有寺,恰遇公子英姿倜傥,丰采轩昂,便动了凡心,碍于天规,只与他做个露水姻缘。” “仙子本欲一夕风流,便可足愿,怎料于生龙阳神勇,雄威盖世,仙子销魂倾倒,只恨春宵短促,不得做长久夫妻,日日夜夜同享云雨之乐。” 宇文序听得焦头烂额:“是否太、太过荒唐……” 南婉青道:“男人看的本子,一展雄风俘获九天仙女,他们最是爱看。” 宇文序咽声不语,面色愈发沉重。 “于生听罢,亦是怅然不已。春宵苦短,天色将明,仙子百般不舍,临别献上一卷书册,道是存念信物。于生一看,此书平平无奇,与寻常书卷无异,甚至空无题名。他未及细问玄机,仙子起身欲走,于生依依难舍,执了手不放离去。仙子满面愁容,泪洒枕榻,忽听窗外三两声鸡鸣,佳人匆匆一吻,飘然消散。” “于生猛然惊醒,窗外已是日上三竿,禅房一应如故,空空无影,他亦是衣衫齐整,安睡床榻,未有行事之迹。于生心道,只是一场春梦,起了身,若有所失,不想一掀被子,怀中滚下一本册子来,正是梦中仙子相赠之书。于生大骇,连忙翻书细看,一页接一页俱是白纸,干干净净,不见半点字句。他一时想不通,暂且收了书册,更衣洗漱,对镜簪冠之时,却见面容沾了一抹胭脂印,依稀见是樱桃小口,红艳动人。” 南婉青道:“好了,下一位便可写尼姑了。那日……” 宇文序道:“他不读书?” 南婉青很是无奈:“那些人便是读不下去,找乐子来了,你还读书,人都吓没了,谁看?” 宇文序只得再一颔首。 南婉青道:“经此一夜,于生方觉男女之乐,勾魂摄魄,意味无穷,竟是神仙也免不得沉沦颠倒。次日午后拜见了住持,于生便往后山游赏,一个小尼姑……” 宇文序出言打断:“此事我已知晓,不必细说,且说后事罢。” 南婉青点了点头,掰着手指一一数来:“先是小尼姑,再是小住求子的贵夫人,还有山下农庄的寡妇,上山还愿的世家小姐……先定了这几个罢,想到好的再添。” 宇文序咬牙切齿道:“已是极好了。” 南婉青一笑:“你也觉着好看了罢!”又道:“后头还有更拿人的,你可还记得仙子留下那卷书?话说于生同多名红颜知己纠缠不清,成日声色犬马,好不快活。一日仆人来报,道是秋闱将近,老爷命人带话,近几日便回去应考。于生课业荒废,临死抱佛脚,着急忙慌才记起看书。那仙子所赠之书置于桌案,而今再翻,竟凭空多了字句。”[1] “于生仔细读来,却是一篇科考题目,三场皆备,每题还都写了程文,当真是扬葩振藻,字字珠玑。空白书页多了乌泱泱的笔墨,于生又惊又疑,更有蹊跷之事,那程文的字句如活了一般,飞去脑袋里,只瞧一眼便记下,过目不忘。”[2] 宇文序忆及前文,仙子自云“文曲星君之妹”,猜了个大概:“莫不是他得了当年科考的题目,又有仙家替他作了答卷,因而高中状元?” 南婉青道:“这是秋闱,还没到中状元的时候。先是乡试才惊一方,再是会试名震京城,而后殿试,圣上拍案叫绝,钦点状元。一事接一事,重重递进,如此才够爽快。” 宇文序仍是不解:“他并无真才实学,偷奸取巧得来的功名,终究不牢靠,有何爽快?” “不劳而获便是爽快,”南婉青道,“照你说来,牛郎又有什么真才实学,仙女何必死心塌地嫁给一个偷衣裳的贼?还是那老牛出主意,白日挨着鞭子为他家耕田犁地,累死累活,还需操心人的亲事。我们文曲星君之妹好歹得了一夜风流,这老牛又得了什么?明日多犁三亩地给人养老婆?” “若说功名不牢靠一事,吴宗友才学如何?比之……比之杨克俭如何?”南婉青问道。 宇文序道:“伯信不及杨公。” 南婉青又问道:“陛下为何任吴伯信为参知政事,只给了杨公一个闲职?” 宇文序沉吟。 “前些日子吴宗友刊行诗集,朝野多是溢美之词。”再开口却是答非所问。 世人敬位不敬人。 南婉青道:“既已知道,不必问我了。” “所言极是,”宇文序道,“后来这状元又有何奇遇?” 南婉青道:“不着急状元,所谓‘连中三元’,前头还有两个元。话说于生得了天书,却不知有何用处,那日硬着头皮去了贡院,本想糊弄一通,看了卷子,惊觉乃是天书之题,竟一字不差。于生大喜过望,落笔便背下天书答卷,一气呵成。次月放榜,果然位居解元,才子之名震动一方。”[3] 宇文序道:“得了解元,该上京赶考了罢?” “不急,读书科举所为何事?难道只为区区一个名次?自然是由功名而得官名,掌生杀大权,居玉楼金阙,拥娇妻美妾,只得名次何来痛快?”南婉青振振有词,“你要写中举之乐,达官设宴,名公会友,珠歌翠舞,觥筹交错;亲戚巴结,同年奉承,再有名妓闻高才以身相许,不求名分只求端茶倒水,友人之妻暗倾心投怀送抱,不求名分只求一夕垂怜。”[4] 宇文序无话可说。 南婉青道:“如此乡中诸事了结,于生志高气扬,风头无二,便打点行囊入京应举。那天书又多了字句,于生一一记诵,闱文一出,才惊九州,传诵四海,天子钦点状元。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风流才子,连中三元,实乃本朝一段佳话。”[5] “常言道‘才子佳人’,才子有了,佳人也该赶上……” 宇文序疑道:“前文已是许多……红颜知己,还有佳人?” 南婉青道:“那些女人都是逢场作戏,露水情缘罢了,既无尊贵身份,又无显赫家世,如何堪当我们才子状元的正妻?” “……” 南婉青又道:“自然是国朝第一金贵的女子,圣上最为宠爱的嫡公主,方可与于大才子相配。而且非是于生求娶,乃是公主遥遥一见,一见钟情,自愿请旨出降,此生非君不嫁。”[6] “只一公主还不够爽快,再有当今相国之嫡女,亦是情根深种,求父许婚。二女争夫,轰动一时。于状元谦恭仁厚,不忍辜负佳人情意,左右为难,谁知相国之女甘心为妾,只求相伴情郎左右。二女共侍一夫,本朝又添一段美满佳话。” 宇文序至此松一口气:“文尽于此,也算圆满。” “这话本子还没说完,你莫要心急。”南婉青道,“他入了官场,大书特书之处甚多,像是朝中各党何以分辩,不外乎血亲、姻亲、师生几条干系。还有各部之职,世人皆知一二,然非朝中人莫知,吏部、礼部前程万里,天子股肱之臣多于此二部出,户部、工部油水大,兵部、刑部苦差事多。陛下乃一国之君,朝中诸事自当如数家珍,也让闾巷之人一窥王公贵族治世的门道。” “至于钟鸣鼎食之家,骄奢淫逸之行,若睢园诗酒,石崇斗富,公媳乱伦,父子聚麀,欺男霸女,草菅人命,贪赃枉法,作威作福。豪门贵胄所作所为,不外如是,陛下亦应谙熟。” 不待宇文序答话,南婉青文思泉涌,滔滔不绝:“于驸马自出仕以来,左右逢源,前程似锦,一路加官进爵,权倾朝野,家财万贯,妻妾成群,光宗耀祖,儿孙满堂,享尽人世荣华富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如若就此停笔,便是俗套。你的心血之作,理应标新立异,不落窠臼。”南婉青道,“此书题名正是一个好典故。” 宇文序迟疑道:“南厢记?” “《南柯记》,”南婉青胸有成竹,喜得眉飞色舞,“只差一字,正好借南柯一梦的典故。于驸马得天之幸,前半生富贵已极,高枕无忧之时,王朝却是江河日下,民不聊生。一转眼流寇四起,蛮夷挥师北下,内忧外患,朝中文恬武嬉,竟无人一可堪大用。反贼攻入京师,势如破竹,又见: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于驸马位高权重,自然首当其冲,铁蹄之下,一视同仁,粉身碎骨,俱是亡魂。”[7] 宇文序一惊:“死、死了?” 南婉青摆摆手:“没死,叛军铁蹄踏来,于生惊醒,却原来仍在乌有寺南厢禅房,功名利禄,恍然一梦,唯见山河如故,晨光熹微。” “如若就此停笔,难免有好事之人攻讦抄袭,还需再添一段见闻。”南婉青道,“于生醒来,便有家仆传信,道是秋闱将近,老爷命人带话,近几日便回去应考。于生大梦一场,心有戚戚然,急忙翻寻屋内,并无天书,一时不知是喜是悲。” “秋闱再入贡院,前尘旧事,历历在目。于生百感交集,展开卷子,那试题竟如梦中所见,分毫不差,而梦中一眼瞧过的程文,刻骨铭心,一字一句脱口成诵,下笔便可得锦绣文章。” “写或是不写,行文至此,戛然而止。”南婉青不由赞道,“发人深省,耐人寻味。你若照这般动笔,此等佳作,定能震古烁今,流传万世。” 宇文序听罢,只问:“你可喜欢?” —————————— 注: [1]秋闱:指乡试,古代乡试于秋季举行,由此得名。会试于春季举行,故别名“春闱”。 [2]程文:古代科举考试时,由官方撰定或录用考中者所作以为范例的文章。 [3]连中三元:指接连在乡试、会试、殿试中获第一名。科举制度分别称乡试、会试、殿试的第一名为解元、会元、状元,合称三元。 [4]同年:古代科举考试同科中式者之互称。唐代同榜进士称“同年”,明清乡试、会试同榜登科者皆称“同年”。清代科考先后中式者,其中式之年甲子相同,亦称“同年”。 [5]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出自唐孟郊《登科后》。 [6]出降:帝王之女出嫁。因帝王位处至尊,故称降 [7]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出自唐韦庄《秦妇吟》。 第一百十一章须尽欢(清水部分) 南婉青一怔。 你可喜欢…… 颇有些明知故问的可笑。 她作这一出蠢笨的风月故事,为的是喜欢? 普天之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如今的世道,女子一概是轻贱玩意儿,何况小玩意儿多余的喜好与厌恶。 九州万方,士农工商,人世的咽喉与经脉,尽皆把持于男子股掌之间,同为人身的女子则如牲畜一般,只得啄食他们指缝滑漏的些许渣滓。 便是微末一点残渣,也须得摇尾乞怜,阿谀取容。 成文的,不成文的规矩,她无一不清楚,而且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莫说作一出淫词艳曲,这苦苦求来的相貌身段,可有一处不是为的讨男人欢心? 诗文寻常见的柳叶弯眉,又似一抹淡月牙儿,微微的一蹙,恰有几分娇弱,几分哀愁。一双多情目,宜喜宜嗔,最好是秋波流转,放荡亦娇羞。还有小巧的鼻尖,一点儿樱桃口,宛若冰雪白玉的肌肤,血色全无,弱不禁风,偏是唇齿轻软一咬,便浮出粉嫩诱人的浅痕。 腰肢应是软的,应是细的,手脚也应细软如嫩柳条,唯有胸脯两团肉儿许多不许少,好让他们轻易把玩,轻易降服。 白虎穴,紧窄嘴儿,捣几下便泄出阴精,怯生生任君采撷。承欢娇吟的声儿不可太粗,不可太尖,要娇,要软,要楚楚可怜。 不可不读书,不可死读书,要知书达理,更要知情知趣。 不可没规矩,不可太规矩,床下是名门闺秀,雍容闲雅,床上是风骚荡妇,淫浪销魂。 不可太愚笨,不可太聪颖,应当明辨狂蜂浪蝶的花言巧语,却只对那一人的山盟海誓死心塌地。 千方百计,精雕细琢,摆弄得一副好皮囊,一个好身子,教人神魂倾倒,爱不释手。 天下在男人股掌之间,男人在她的股掌之间。 十余年步步为营,终于走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如今他问她,你可喜欢? 她的喜好与厌恶,从来微不足道。 宇文序捧着纷乱手稿,往前翻几页,又往后翻几页。他一心思索谋篇布局,浑然未觉问话无答音,巍峨殿宇沉吟良久,元书纸沙沙响动,如同深秋夤夜断续闪烁的星斗。 竟不知是他问得可笑,还是她活得更可笑。 这些年晨昏梳妆,天色将明,抑或天色已晚,镜中世界燃起若远若近的幽黄灯火,南婉青偶尔也会恍惚,对座的容颜熟悉又生疏,一时是芳华绝代的美人,一时是面目全非的怪物。 “我不喜欢,我都不喜欢。” 宇文序闻声便回了神,只见她怔怔落下泪来。自从南婉青伤了容貌,哭闹皆是常事,宇文序虽哄得惯了,她一哭仍是手忙脚乱:“哪儿不好?眼睛又疼了?” 南婉青摇摇头,言语哽咽:“我不喜欢……” 宇文序忆起前时随口一问,只当是他的粗陋笔墨惹人厌烦,忙把怀中书稿往地上一扔,生怕她看了又闷着气。 “怪、怪我,是我不好,擅自作了荒唐戏文,不知你的兴致,又劳你病中费心。”宇文序道,“你的话我都记着,我改,我都改了。今夜便动笔,只写你喜欢的,明日拿来给你瞧。” 南婉青听了这话,更是泣不成声。 “青青,我……”宇文序眼见如此,无计可施。他想着替她抹泪,又怕亲近之举引人恼怒,想着哄劝开解,然拙于言辞,情急之时越发理不出一句软话。 宇文序抓起一把象牙折扇,狠狠砸去满地狼藉纸页:“这些混账东西,叫人撕了烧了,给你解气。” 到底是多年横戈跃马的身手,他胡乱一掷,又气又急,那绢扇象牙骨登时四分五裂,破碎细长的惨白色,一如公堂之下纷纷飞落斩立决的令签。 “那书不好,我也不好,都是我的罪过,平白惹得你伤心,我、我再不写了。” “青青,怪我,是我的错。” 幼时孤居南府,素日行走,偶有磕碰跌倒,逃不过一句叱骂。如若两手空空,便是“不长眼的东西”;如若捧了物什,无论要紧的不要紧的,那东西摔了坏了,便是啐上叁两日的“扫帚星”和“赔钱货”。 尔后出聘宋府,名门望族常有往来,那日是太师家小孙女的生辰宴,小女娃儿粉妆玉琢,怀里抱一只大红玛瑙鲤鱼,活似观世音菩萨座下的宝珠龙女。她抱着红鲤与孩童打闹,约莫玛瑙石沉重,晃悠悠跌了一跤,大鲤鱼脱手,摔了一地零乱碎红。 各家女眷无人怪罪,反倒笑骂地底有死王八,一个二个都作起戏来,踩了平整砖石好几脚,哄得女娃娃止了哭,少夫人又给她一柄木如意,一众孩童便欢喜玩闹去了。 那一尾支离破碎的红鲤鱼,游入少女年华惨不忍睹的旧事,可惜终究没有一个人走上前来,告诉她地里有一只死王八。 “这就叫人收拾了,都烧个干净。”宇文序方欲起身唤人,南婉青却拽了衣襟,闷头扑进他怀中。 宇文序一下不妨,才将人扶稳,便听她抽抽噎噎说道:“我、我……” “我只喜欢你一个。” 中秋迟到篇:意迟迟 丁酉年八月十五,东楚末年,中秋满月。 宇文序方从大兴殿归营,近卫前来回禀,贵妃娘娘求见。 说是求见,那人早已领着一众仆婢登堂入室,一行人花枝招展,声势浩大,不知因何造访。宇文序入内时,桌案置了一席丰盛酒宴,宫人或奉杯,或捧香,还有叁五婢女席地鼓乐。南婉青歪斜主座嗑瓜子,此处并无美人榻歇息,她便拉来了客座椅子垫脚,一个小丫头正跪着捶腿。 宇文序沉声道:“娘娘有何贵干?” 不速之客,鸠占鹊巢,还是这般花天酒地的行径,他自然看不过眼。 南婉青见了人回来,笑靥相迎:“今日团圆节,自是与心上人团圆来了。” 宇文序不欲同她作戏:“今夜尚有要事,娘娘请自便。” “好啊你,你个没良心的。”南婉青掷了手中碎瓜子,噼里啪啦一阵响,气鼓鼓起身,“今日才接了降书,便打着过河拆桥的主意了?” 昨日东楚百官集聚大兴殿,以国玺谶语跪献降书,俯首称臣。宇文序以年少寡德为由,一辞再辞,百官长跪大兴殿,久久不肯离去,一请再请,宇文序只好勉为其难,收下联名血书。 宇文序道:“娘娘多虑。” 南婉青闷着气挨近那人跟前,他一向是军中习性,不苟言笑,男子身量沉稳挺拔,腰间佩剑,策马而归,更添肃杀之气,冷若冰霜。 “我想着今儿是你的好日子,又逢月夕佳节,理当庆贺一番。”南婉青委委屈屈软了声调,“原以为良辰美景,花好月圆,你也想着见我,看来只是我一厢情愿。” “你去大兴殿,定然稳操胜券,我还亲手做了月饼,一则贺团圆节,二则给你庆功。那面饼模子又硬又重,”她说着便携起宇文序垂落身侧的手掌,将通红的手心塞进男人掌中,“我两只手都压红了,说不准明儿长多少的水泡……” 美人玉手纤纤,细腻凝脂色,越发显得手心一片红肿,必是遭了不少的苦罪。 宇文序只瞧了一眼便放下:“多谢。” “我辛辛苦苦忙活一天,你……”南婉青自顾自揉着手,他犹是无动于衷的模样,她只得又换了招数,佯装按重了力道,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更是委屈起来,娥眉含泪,盈盈欲泣。 “今夜确有要事与幕僚商议,”宇文序不愿听女子啼哭,耐着性子细说首尾,“降书已定,那四人今日虽未有动作,难料日后何时发难。眼下当务之急,一是银钱,二是兵马,我并非托词逐客。” 南婉青道:“钱粮之事有瑶台,如今京中各家归顺,已不足为虑。招兵买马乃是大事,实难避人耳目,但也不是全无办法。” “既不得避人耳目,不避就是了。” 宇文序不明其意。 南婉青一把搂上男人腰身,笑道:“有我这等好使的名头,陛下却不会用。” 宇文序将人推开:“有话直说。” 南婉青道:“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天下之主为爱妃修建宫室,金屋藏娇,如家常便饭。那时招来的人是工匠,还是兵卒,只看陛下的意思。” 倒是个好法子…… 宇文序深思良久,寻不出纰漏。 南婉青又搂上身去,小脸贴着男子胸口,软软蹭一蹭:“向之,可是更喜欢我了?” 这人说上叁两句话便要拉拉扯扯,宇文序不堪其扰:“你……” 南婉青不待他动手推却,搂着人一通混闹,不留半点下手的余地:“你别说话,也别动手动脚的,我听听你心里怎么说。” 她却是恶人先告状。 “……”宇文序无言以对。 南婉青倚着心口听了一会儿,说道:“向之,你何必压着脉搏,不许心中乱跳。男女动情,皆会心绪不宁,这并非怪事,也不是病症。” “……” 他的脉象素来稳健,一息四至,岂有什么心绪不宁,又是胡言乱语。 “不过这样也好,倘若他乱跳一气,我倒听不清说了什么话。”南婉青忽而抬了头,咫尺相对,美人千娇百媚,顾盼生辉,“他说,你满心都是我,还想我想得紧。” “一派胡言。” 南婉青贴上心口听了听,再一抬首,正色道:“他说你才是一派胡言。” 宇文序只觉无理取闹。 “我生得花容月貌,又冰雪聪明,你合该喜欢我。”话音未落,南婉青倏然吻上唇间。大庭广众,亦非枕榻之时,与白日宣淫何异,宇文序闪避不及,一时又恼又恨,破口而出便是训斥:“你一个女儿家,也不知耻。” 南婉青笑吟吟道:“更不知耻的还有呢,陛下若要问罪,今夜再罚我。” 心头乱跳之前,他慌手将她推开。 这人当真不知…… 不可理喻。 第一百十二章须尽欢(微h) qūÿūsнūwū 向来是天花乱坠的口齿,上至朝堂政务,下至市井之谈,雅俗无忌,更有真真假假,难辨虚实。缠绵情话亦是信手拈来,起初宇文序全作耳旁风,不知何时听惯了,渐渐的又改了性子,隔三差五必要引逗她说上几句,如此才算心安。 “好,好……”宇文序满心柔软,轻吻一吻幽香发间,低语呢喃,“那戏文草纸是烧了,还是撕了再烧?” “不许烧……”南婉青腾的坐起身子,“不、不许!” 宇文序岂敢辩驳,也不敢多问缘故,连声道好,只恐惹她不快:“不烧,一应听你处置。”便自袖中取出帕子,细细擦拭病容憔悴泪痕。 “那是、是我的……” 南婉青已止住哭闹,哽咽声息未可骤然平复,寥寥数语,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宇文序忙道:“好,是你的。” 她又攀上身来,两手勾着颈后,挪去他怀里,浅浅一啄宇文序唇间:“也是我的。”繼xμ閲讀請前彺®𝔦®𝔦w℮n.čô𝓂 宇文序揽上臂弯,愈发将人严严实实护在怀抱之中,一向冷硬的眉目笑意温软:“是你的。” 南婉青凑近又是一吻。 宇文序被这孩子气的行止闹得好笑,疑虑之问未出,她的手便溜下腰身,胡乱扯着他的衣裳。 “这是做什么?”宇文序不明何事,才将腰间作乱的小手拨开,她却是见缝插针,转去拉扯衣衫襟口。 “想要……”南婉青不管不顾扒开男人身上衣袍,一手钻入胸膛,如小猫儿似的乱拱乱跳。 宇文序擒了手,掏出层迭的凌乱衣襟:“你身子未好,应当静养。” “不,我就要。”南婉青不依不饶,他却紧紧攥着手,挣脱不开。 宇文序劝道:“待你好了,这……” “你就是嫌我瞎了丑了,不愿与我同房……”南婉青皱了皱鼻子,作势便滴下泪来,唬得宇文序慌忙把手塞回胸口,搂着人一连亲了十余下,落吻唇齿温柔,极尽爱怜:“这又是什么话?” 近些日子她的兴致无常,好一阵歹一阵,前天夜里才搂着歇息,翌日一醒又将人逐下床榻,不许一点儿亲近,兼之旧伤未愈,已数月不曾合欢。宇文序忧思病情,日日苦心周旋,事事亲力亲为,亦无闲时念及情色之欲。 南婉青道:“是你不情不愿,百般推诿。” “我岂有不情愿,”他疼她疼到骨子里,恨不能摘了星星月亮讨人欢心,“尚在病中,你身子弱,怕是受不住。” “受得住……”南婉青伏在男人肩头,小手摸上结实胸膛的一点鼓凸,捻一捻乳尖嫩肉儿,惯是会勾人的把戏。 “好……”宇文序压着喉头痒意,先将她扶去软枕睡下,未及散落床前朱红鸾帐,她揪着他的衣衫不肯松开,躺了身子还硬是往怀里钻,一刻离不得人,宇文序只好作罢。 “心口可还疼着?”男人手掌隔着小衣轻轻一揉乳团儿,居丧近三月,她的奶水断续未消,时不时胀得胸口发疼,弄了干净才得安生。 “疼——”南婉青求道,“你咬一咬才好……”纤白玉手解开芙蓉小衣,捧起一只丰润乳儿,怯生生邀人尝鲜。 宇文序俯身轻咬一口,唇齿温香。 “嗯……” 娇声婉转,听得人耳根酥软。 宇文序含着奶尖儿小心嘬弄,未有汁水,心怕她胀疼了受苦,便拿手揉搓纾解。宽厚大掌包裹雪脯软肉,慢慢揉上好一会儿,掌心粗茧蹭过乳晕,随着男人的吸吮,一松一紧,那乳尖越发红肿起来,沁出熟透的浓艳颜色。 “向之、嗯……嗯哼……” 宇文序含弄半晌,一无所获,反倒是她叫软了身子骨,咿咿呀呀的,声儿都在打颤。 “是疼了?”他回过神来,明知故问。 南婉青送上另一只圆鼓鼓的雪乳:“是这、这儿疼……” 果然…… “啊——”他重重一咬,坚硬齿牙衔紧乳肉,猛的狠吸几口,又酥又麻,直把人的魂儿也剥出来,南婉青惊叫一声,抖着身子要躲,却又舍不得放开。 宇文序转头去吃另一只乳儿,手上仍不忘搓弄一只,红润乳尖肿了一圈,濡湿男人津液,晶莹欲滴,一眼可知是百般疼爱的痕迹。 “嗯哼——嗯……嗯、嗯啊……” 滚烫舌头舔吮雪团儿,他一下吃得急,不多时便将那娇嫩乳尖磨得肿大,两只红果儿一色的饱满水润。 “可还疼着?”宇文序抬起头,怀中娇人儿香腮绯红,南婉青早已化作一汪春水,云鬓逶迤,霓裳缭乱,嚷个不住还是疼。 宇文序捏一捏通红乳团儿,问道:“哪儿疼?” “嗯……”南婉青浑身一激灵,颤着娇声答道,“下面……下面屄肉儿疼……” 男人手掌抚过柔软腰肢,轻而易举探入幽处,一片春潮泥泞,他将粗砺指头塞满花缝,轻捣几下,霎时阴精飞溅。 “疼了还是痒了?” 南婉青只是哭,呜呜咽咽,好不可怜。 宇文序哑声道:“说错了可治不得。” “嗯、治得……向之的大龟儿都、都治得……” 她多的是挠人心肝的话。 一番耳鬓厮磨的逗弄下来,宇文序自是情潮火热,便也不再闹她,解出胯间狰狞肿大的阳物,腰身微微一顶,弯翘龟头挤去花肉,缓慢拨开咬紧的嫩穴儿。 宇文序顾忌病弱体虚,不敢大抽大干,粗硕肉根甫一送入,圈圈缠缠的媚肉便围拢过来,争先恐后夹着男人巨物,一寸寸咽进更深处。 “向之……要——嗯哼……要……”南婉青勾上男人腰后,急着吃尽那庞然大物。 “嗯……”龙根倏然撞进大半,陷入软嫩花心,宇文序一声闷哼,险些失了神志,骨软筋酥。 他压低声劝道:“慢些好……” 南婉青未得还嘴,他便抵着宫颈嫩口磨搅起来,盘曲茎身的粗筋剐蹭肉壁,严丝合缝填满湿热花径,宇文序只摇动几下,水光淋漓。 “啊、啊嗯……嗯……嗯哼……”南婉青顶软了身子,由着他研磨摆弄,予取予求。 枕席间翻云覆雨,缠绕半面的药纱松松散开,斑驳旧痕同玉体起伏,若隐若现。宇文序吻一吻潮红小脸,又吻上眼眸皴皱的疮疤。 “你不怕?” 宇文序不解:“怕什么?” “坏了眼睛,丑得很……”南婉青抚上男人心口,终究患得患失,“你不嫌恶心?” 心口手掌燥热不已,宇文序缓身抽送,摇摇摆摆,忍得口干舌燥:“你只是病了,怎会嫌你。” 她也是神魂颠倒,有气无力:“我、我是果真瞎了,一点儿好不得了。” “那也不嫌。” “为何?” 宇文序哭笑不得,一时间也辩不出所以然来,反问道:“若是我也瞎了眼睛,坏了容貌,你可会嫌我?” “会。” “那……”宇文序将胸口纤手勾上后颈,二人更贴近几分,他蹭了蹭小巧耳珠,声息灼热,“便是我待你的情意,比你待我的情意,更多一些。” 南婉青又问:“你不嫌亏了?” “男女之事,唯有情投意合,岂有什么亏了赚了的。” “如何没有?男欢女爱,无一不是有所图谋,男子图谋女子美色,女子图谋男子权势。纵是高山流水的情谊,到底仍出于知音知心,岂是无欲无求?”南婉青道,“骨肉之情亦复如是,寻常人穷极半生,也不得足以一世无忧的钱财,便借由血脉延续,挟持少说一个强壮劳力,方可保全暮年体面的日子。” “所谓人间之情,不过都是将本图利的生意。” 她总有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乍一听荒谬至极,想来又有几分道理,宇文序无可奈何:“即便皆如你所言,世间情意尽是生意。” “与你做的买卖,亏也罢了,我心甘情愿。” 第一百十二章须尽欢(h,射尿) 他不知她是出类拔萃的奸商,锱铢必较,两面三刀,天下熙熙攘攘,利来利往,只做缺斤短两的生意。 知晓也无妨,她不肯输,他又从未想过赢。 “我……”南婉青勾紧男子汗湿的脖颈,欲色染红娇艳唇瓣,呵气如兰,声儿软得滴出水来,“我也心甘情愿……” 宇文序忍不住沉下腰身,狠撞了一回。 “啊啊、啊——”粗壮龙阳贯穿幽径,胀满了花心嫩口,捣得绵软香躯一阵痉挛,她实在太娇气,尾音都是酥的。 “疼了?”他伏在耳边,喘息声很重。 “嗯……”南婉青身下又涌出一股水液,“不、不疼……” “不疼?” 两条细腿儿圈在男人腰间,摇摇欲坠。 她偏是嘴硬:“不疼的……” 男人粗糙大掌摸上身后,按紧了将欲滑落的白皙脚踝,又是深深几下挺送。 “啊、啊哈——”南婉青怕得趾头都蜷缩起来,宇文序还攥着她的脚踝,一下一下顶去颤抖的花肉。 他的物事丰硕异于常人,力气又极大,长年娇养的嫩蕊如何吃得这般冲撞,颤巍巍吐出花露示弱。龙精虎猛的肉根尝了甜头,愈发放肆凶狠,那样大的一团东西,满满胀胀挤入细窄花缝,搅得南婉青欲仙欲死,呻吟也似半梦半醒间的呓语,含糊不清。 “嗯哼、向……啊……向之……啊嗯——向之……” 他要得又狠又急,南婉青全身湿透热汗,酸软腰肢不堪男人急躁的索求,不由得向后瑟缩,却被他厚重胸膛堵了回来,下身的蛮力愈发狂浪。 “穴儿怕疼,不要我进去……”宇文序松开手掌,软绵的细腿挂不住男人窄腰,慢悠悠滑下身去。 “要、要的,不怕……不疼的……”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兽,生怕宇文序抽身离去,柔弱躯体没有一丝力气缠住他,只哭得更凶,“向之,向之……” 男人手掌抚上纤细软腰,收紧了掌控的力度,宇文序随口一句逗弄,不意惹出如许淫浪风情,哄了一声“好”,便耸动身子乱顶一气。精壮男人的欲望本就极盛,他又克制好几月,龙根上都是生猛跳动的青筋:“好肉儿乖,吃进去,含一含紧……” “啊——啊啊——”南婉青不禁酥了身子骨,他用哄小儿的法子,哄着她吞尽男人的硕大。 宇文序颠来倒去顶送百十下,花穴深处的子宫口松开些许空隙,淅淅沥沥淌了一片阴精。蜜液打湿男人腿间浓密的毛发,水声连绵,交合处黏腻如泥。 往时鱼水合欢,他最是流连那一处温柔乡,圆硕龟头久攻不入,宇文序便将抖得不成样的人抱转了身。玉人肩背香汗涔涔,他覆上如狼似虎的身躯,灼烫巨根长驱直入,猛一记捣破宫颈。 南婉青三魂七魄丢了大半,昏昏沉沉伏卧枕席。男人不知餍足的侵占,已耗尽她一身气力,以至他的物事鼓鼓囊囊塞满整个小腹,她也只是皱了皱眉头,依偎男人怀抱的娇小玉体,软成了轻飘飘一团云。 “嗯哼……嗯……”宇文序如愿以偿,沉闷的粗喘一起一伏,缭绕情事欢愉的余韵。 他揉上冷落多时的椒乳,丰盈雪团浸湿汗液,水汪汪的,热酥酪一般握不住,身下昂扬孽根闯入宫口,来回拨弄红肿软烂的肉环。那小口儿又紧又嫩,一向禁不起折磨,便是闹腾狠了,没牙的软肉儿,只会含着肆虐的凶物,任由他宠爱欺凌。 “青青……”他揉了揉鼓胀的小肚儿,滚滚精水浇透花心。 一晌春情风月,龙榻旖旎,男人将大手移下小腹把玩,白嫩的肚子凸起一块硬肉,那是他深埋的粗茎,天生该在她身子里。 “嗯、嗯哼……”娇人儿轻蹙起眉尖,呼吸发颤,牙根也是酸软。 宇文序把人搂回怀中,细细密密舔去莹润汗珠,南婉青无力倚在他胸口,饱经雨露的身子柔若无骨,他的舌尖一舔,虚软得越发厉害。 “向之……” 微不可闻的声息,她说不出太多字句。 宇文序吻上红润小脸,轻轻应一声,低沉沙哑。 “你可、嗯……快活了……嗯……” “快活……”他的唇吻缠绵不散,透过半睁的迷蒙眼睛,南婉青认得清楚,他眉目间淡淡疲倦,是纵情之后的尽兴。 她想要他更快活。 “你、你尿进来,好不好……” 他想是听错,仍不免僵直了身子:“做什么?” 南婉青答道:“尿进来,想要……要向之尿、尿给我……” 娇蕊胀满浓浊的阳精,浑圆龟头堵着子宫口,分明一肚子都是他的东西,还像馋猫儿呜咽求人,吃不够似的。 “这……”宇文序虽未亲历花街柳巷的荒唐事,勾栏花样倒也有所耳闻,泄尿水于下身穴户,乃是惩戒手段,以秽物辱人尊严,并非风流意趣。 他定一定神,劝道:“那东西脏,不弄进去。” “向之……” 宇文序道:“该歇息了。” 南婉青自然不依,又哭又求,闹着要他泄出尿来。宇文序却是无动于衷,只轻拍后背,好哄她睡过去。 “向之……”她知道他动了心思,方才听了那些话,他的物事又肿大一圈,撑得下身发疼,挤入宫颈的龟头还在乱跳。 “近来瞧了本医书,是、是说药性的,”南婉青道,“书上写了,尿、尿水亦有奇效,乃是清热解毒的良药,你、你给我治一治……” 宇文序如何能信:“又胡说。” “不是胡说。” “不闹了,睡罢。”他忍着腹下翻滚的邪火,强作镇定。 南婉青仍有说辞:“你、你说尿水是脏东西,可精水也、也是那地方流出来,为何你都弄、弄进我身子里,不嫌一点儿脏,还要、要我多吃些。” 宇文序不答话,周身都似火烧。 “向之……”她哀哀祈求,蹭得他心口一团乱麻,“好人,你可怜我……” 他终究败下阵来,龙首热气翕动,滚烫尿水一泄如注,搅动天昏地暗的热浪。南婉青只受了一下,烫得筋骨乱颤,才刚舔舐干净的汗水又湿透身子。 “治好了?”宇文序慢腾腾泄尽热尿,她躲在怀里哭,纤细腰身凸起圆滚的小丘,指尖也烫得发红。 “向之……” “嗯?” “向之……” “嗯……” “向之……”南婉青泪眼惺忪,也不知时下喃喃何许,酣畅欢爱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困倦,恍然如梦非梦,她不记此身何人,此处何地,唯有两字辗转不休,似是什么务必刻骨铭心的咒语。 “嗯,”他吻一吻苦皱的眉心,哑声温柔,“青青。” 中秋迟到篇:意迟迟 丁酉年八月十五,东楚末年,中秋满月。 宇文序方从大兴殿归营,近卫前来回禀,贵妃娘娘求见。 说是求见,那人早已领着一众仆婢登堂入室,一行人花枝招展,声势浩大,不知因何造访。宇文序入内时,桌案置了一席丰盛酒宴,宫人或奉杯,或捧香,还有叁五婢女席地鼓乐。南婉青歪斜主座嗑瓜子,此处并无美人榻歇息,她便拉来了客座椅子垫脚,一个小丫头正跪着捶腿。 宇文序沉声道:“娘娘有何贵干?” 不速之客,鸠占鹊巢,还是这般花天酒地的行径,他自然看不过眼。 南婉青见了人回来,笑靥相迎:“今日团圆节,自是与心上人团圆来了。” 宇文序不欲同她作戏:“今夜尚有要事,娘娘请自便。” “好啊你,你个没良心的。”南婉青掷了手中碎瓜子,噼里啪啦一阵响,气鼓鼓起身,“今日才接了降书,便打着过河拆桥的主意了?” 昨日东楚百官集聚大兴殿,以国玺谶语跪献降书,俯首称臣。宇文序以年少寡德为由,一辞再辞,百官长跪大兴殿,久久不肯离去,一请再请,宇文序只好勉为其难,收下联名血书。 宇文序道:“娘娘多虑。” 南婉青闷着气挨近那人跟前,他一向是军中习性,不苟言笑,男子身量沉稳挺拔,腰间佩剑,策马而归,更添肃杀之气,冷若冰霜。 “我想着今儿是你的好日子,又逢月夕佳节,理当庆贺一番。”南婉青委委屈屈软了声调,“原以为良辰美景,花好月圆,你也想着见我,看来只是我一厢情愿。” “你去大兴殿,定然稳操胜券,我还亲手做了月饼,一则贺团圆节,二则给你庆功。那面饼模子又硬又重,”她说着便携起宇文序垂落身侧的手掌,将通红的手心塞进男人掌中,“我两只手都压红了,说不准明儿长多少的水泡……” 美人玉手纤纤,细腻凝脂色,越发显得手心一片红肿,必是遭了不少的苦罪。 宇文序只瞧了一眼便放下:“多谢。” “我辛辛苦苦忙活一天,你……”南婉青自顾自揉着手,他犹是无动于衷的模样,她只得又换了招数,佯装按重了力道,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更是委屈起来,娥眉含泪,盈盈欲泣。 “今夜确有要事与幕僚商议,”宇文序不愿听女子啼哭,耐着性子细说首尾,“降书已定,那四人今日虽未有动作,难料日后何时发难。眼下当务之急,一是银钱,二是兵马,我并非托词逐客。” 南婉青道:“钱粮之事有瑶台,如今京中各家归顺,已不足为虑。招兵买马乃是大事,实难避人耳目,但也不是全无办法。” “既不得避人耳目,不避就是了。” 宇文序不明其意。 南婉青一把搂上男人腰身,笑道:“有我这等好使的名头,陛下却不会用。” 宇文序将人推开:“有话直说。” 南婉青道:“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天下之主为爱妃修建宫室,金屋藏娇,如家常便饭。那时招来的人是工匠,还是兵卒,只看陛下的意思。” 倒是个好法子…… 宇文序深思良久,寻不出纰漏。 南婉青又搂上身去,小脸贴着男子胸口,软软蹭一蹭:“向之,可是更喜欢我了?” 这人说上叁两句话便要拉拉扯扯,宇文序不堪其扰:“你……” 南婉青不待他动手推却,搂着人一通混闹,不留半点下手的余地:“你别说话,也别动手动脚的,我听听你心里怎么说。” 她却是恶人先告状。 “……”宇文序无言以对。 南婉青倚着心口听了一会儿,说道:“向之,你何必压着脉搏,不许心中乱跳。男女动情,皆会心绪不宁,这并非怪事,也不是病症。” “……” 他的脉象素来稳健,一息四至,岂有什么心绪不宁,又是胡言乱语。 “不过这样也好,倘若他乱跳一气,我倒听不清说了什么话。”南婉青忽而抬了头,咫尺相对,美人千娇百媚,顾盼生辉,“他说,你满心都是我,还想我想得紧。” “一派胡言。” 南婉青贴上心口听了听,再一抬首,正色道:“他说你才是一派胡言。” 宇文序只觉无理取闹。 “我生得花容月貌,又冰雪聪明,你合该喜欢我。”话音未落,南婉青倏然吻上唇间。大庭广众,亦非枕榻之时,与白日宣淫何异,宇文序闪避不及,一时又恼又恨,破口而出便是训斥:“你一个女儿家,也不知耻。” 南婉青笑吟吟道:“更不知耻的还有呢,陛下若要问罪,今夜再罚我。” 心头乱跳之前,他慌手将她推开。 这人当真不知…… 不可理喻。 第一百十三章鸾星动 sa nyeshu wu.v ip 鸳鸯枕一觉阑珊,日暮西窗。 南婉青扶起身,重帘绣幕低垂如烟雾,叁两盏烛火,玉炉残香冷清。 枕畔无人,昏沉寤寐之时,依稀是他哄着沐浴更衣,如今身上衣裳干净齐整,那人却不知去处。 渔歌听见响动轻悄悄过来,挽了红纱一角:“娘娘醒了?” 南婉青点点头,问道:“向……陛下如何?” “前殿来了人,想是什么事着急。”渔歌一行掌灯,一行答话,“陛下吩咐,娘娘醒了才好用饭,大约也该回了。娘娘胃口如何,可要传晚膳?”鮜續zhàng擳噈至リ:n vren shu.c o m 南婉青道:“不急,等他回罢。” 渔歌忙道:“是,这就命人传话去。” “你站着,”南婉青叫住人,“等一等就是,何必遣人烦扰。” 渔歌又惊又疑:“等?是……等去何时?” 南婉青亦是犹疑:“你这话奇怪,我怎知他何时回来?” “等……只等着?”渔歌心下忐忑,“不、不命人去传话,请陛下回宫?” 南婉青道:“前朝诸事,等他料理妥贴,自当回宫,有什么着急请人来。” 渔歌闻言非但不曾松口气,更是提心吊胆,笑道:“娘娘英、英明,果然体贴入微,思虑周全,是奴婢唐突了。” 宫人接连燃起灯火,满室光华,南婉青迟迟发觉,枕上有一方花团锦簇的长匣子,五色珠翠映照灯烛,荧荧溢彩,是个眼生的物件。 南婉青问道:“这是……” 渔歌道:“陛下拿来的,奴婢也不知里头是什么。” 南婉青揭开如意锁扣,匣中两只玉卷轴,锦书玄黄,盘桓飞龙瑞鹤,乃天子之诏,渔歌只瞧一眼便低下了头。 “你下去罢。” 渔歌应声而退。 洒金帐厚密蔽光,酣眠佳处,非宜披阅文书,南婉青便取了一卷,捧去灯前,百余言长卷,洋洋洒洒。 朕祗膺天命,奄有四海,深惟王化之兴,宜资女士之助。乾行健必坤承,阳为刚而阴相,故君御天下,而后辅之者也。皇贵妃南氏,天赋令质,蓍龟协吉。金和玉粹,夙炳伣天之表;桂郁兰芳,素含妫汭之德。赞成开国之基,允赖宛委之功,而造舟之礼,未加于徽命;厌翟之贵,未正于中宫。今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法轩星而践位,配皇极以为尊。夫永终知敝,《易》所以显于象中;《关睢》进贤,《诗》所以为之风首。升冠长秋,母仪函夏,善翼予治,传芳国史。[1] 御笔御宝,黄绫朱字,此为皇后册文。 天家立后之制,有一册一诏,册文宣于嘉礼,诏书告于天下。此卷为册文,想来另一卷便是诏书,南婉青展开玉轴,果然见得开篇“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八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寡德,受命于天,攘祸乱于神州,安黔黎以宵旰,尽瘁殚心,图臻大治,尔来七年矣。夫修短有期,生死常理,古今人所不免,惟天数难定,虑恐不终。所幸继祚得人,社稷有赖,朕即弃世,亦复何憾焉。 皇后婉青,睿哲齐圣,听政明敏,必能奉神灵之统,抚亿兆之众,宜嗣皇帝位。凡内外文武群臣,协心辅佐,永宁生民,无违朕意。至于丧祭之仪,尊仰汉文俭德。释服之后,毋禁婚嫁举乐。诏谕天下,咸使闻知。 拟于乾元七年九月十九日。[2] 皇后婉青…… 宜嗣皇帝位…… 至于丧祭之仪…… 不是立后诏书,是遗诏。 宫阙莲花漏,声声点滴,如珠坠玉,南婉青手捧黄卷,一树铜灯摇曳,落下星星点点的烛影。 他当真…… “你是动心了?” 银铃纷纷似雪,不速而至,不告而别,她一贯神出鬼没。 南婉青回首,来者正是随随。 “是。” 全无被拆穿的遮掩与窘迫,南婉青合起玉卷轴,光明磊落,云淡风轻。 随随一挑眉,不曾讶异,亦未动声色,仿佛只是闲来一问,漫不经心。 “这是什么东西?”她扬一扬手,榻上册书便如牵线纸鸢,翩然落入掌中。 南婉青答道:“皇后册书。” 随随展开黄卷,打量了片刻,又问:“有什么用处?” 南婉青道:“宇文序立我为皇后,与我共治天下。” “皇后……”随随念了一回,若有所思,倏然一抬手,“这又是什么东西?” 南婉青拿不住诏书,由她夺了去。 长卷横展,颠倒锦绣飞龙,随随反执圣旨,胡乱扫几眼,难说有细看的兴致。 “遗诏。” “遗诏是什么?” 南婉青道:“他死后的诸般布置,写于诏书,让我做皇帝。” “皇帝……”随随看了看遗诏,再看了看玉卷册书,叹道,“一个皇后,加上一个皇帝,的确比宋夫人划算。” 南婉青不解其意:“宋夫人?” 随随道:“我还以为是宋阅。” “宋阅?你……”南婉青疑道,“为何是他?” “为何不是他?”随随打了个响指,诏册二卷悉数送回长匣,收拢端正。 南婉青道:“我与他过的什么日子,你岂是不知。” “我不知。”随随却摇头。 南婉青行去榻边,书匣合盖,放回鸳枕之侧:“宋家名门望族,累世公卿,我是什么东西,虽说明媒正娶,哪一人正眼看我。那一大家子人各有各的心思,无利不起早,恨不能长一身的心眼。原想着南家是庙小妖风大,那宋家的池子不浅,王八更多。” “你是不喜欢他家里的人?”随随稍作思索,又道,“可你们当初很是恩爱。” 南婉青噗嗤一笑:“我不与他恩爱,如何给你办事?” 随随道:“他……似乎待你也是真心。” “真心?”南婉青更是好笑,“宋阅算哪门子真心?不过是摸清了喜好,对症下药罢了。当年在宋家是什么苦日子,察言观色、端茶倒水不说,那些活计自小做惯了,无非是记的人多了,也不打紧。要命的是没日没夜念书、背书,学得吟诗作对,出口成章,方能哄他开心。” “那些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他视若珍宝,爱之如命,我都不喜欢。” “我不在意《庄子》有几篇是庄周所作,有几篇是庄周弟子所作,还有几篇是后人伪作。我不在意子产、子美、公孙侨、公孙成子是四个人,还是一个人。我不在意《燕燕》一诗中的‘南’字,是念‘远送于南’,还是‘远送于您’。我不在意该读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还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又或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他立志求索的学问,于我而言,无聊至极。” 随随倒是感同身受:“确实听着便心烦。从前看你与他们言谈甚欢,还以为你也喜欢那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不喜欢,”南婉青道,“若非有所求,何必曲意逢迎。他以为我是笔墨知己,志同道合,处处心有灵犀。我看他却是一本又一本读不尽的书册,一场又一场不能懈怠的比试,以及一条又一条不能答错的题。” “他的真心并非为我,而是当年尽善尽美的妻子。” “是么?”随随迟疑不决。 “是。”她答得斩钉截铁,“你曾问我,萧景松饮毒酒亦是真心。其实他与宋阅并无二致,不过都是钟情于一个因人而异的幻影。” “他的母妃以姿容受宠,以姿容遭妒,最终困死冷宫。彼时他年岁稚嫩,无能为力,不得已抱憾终生。因此格外怜爱肖似先母的女子,这些话从前我都与你说了清楚。” 随随一愣,应道:“似乎……是说过了。” “他的先母什么性子?温柔娴雅,心慈乐善,一等一的贤良。”南婉青又是一笑,“我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其余的酒囊饭袋,墙上凿个洞,他们也可淫性大发,何况一个活生生的女人,不说也罢。”浅碧微温,半满梅花盏,南婉青斟了一杯茶水,言尽于此。 随随道:“你把自己捣鼓成这副鬼样子,是为试他的真心?如今得偿所愿了?” “这倒不是,”南婉青饮尽清茶,再斟一盏,“原先只想看笑话,笑他虚情假意,笑我自作自受。如今种种,是我意料之外。” 随随冷笑道:“你是自欺欺人。” “那在你看来,我是什么人?” “你……”随随半晌无言,良久方道,“你是一个好帮手。” “宋阅所见,是知书达理的宋夫人。萧景松所见,是楚楚可怜的弱女子。而你所见,是言听计从的好帮手。”她娓娓道来,条理分明,并无怨怼之意,“至于南婉青,没什么人见过她。” “你见过,在很多年前,你们见过一面。而后再没人见过她,我也不常见她。” “只他见过,还给她唱了小曲儿。” “就是不怎么好听。” 随随默然。 “有些事我瞒着你,没有说实话,”南婉青道,“从前求的一处衣冠冢,说来是为你成仙后做打算,我好离宫逍遥。实则……” 随随心下一沉:“你动了什么手脚?” 南婉青道:“不是动手脚,也不是骗你,只是不曾与你说尽。若你得道飞升,回复神力,应当不吝许我一个心愿。衣冠冢只是退而求其次的打算,我的心愿,还不敢问你。” 随随将信将疑。 不敢问…… 倾城之色,倾国之势,通天之术…… 凡人该有的不该有的长处,她已然尽然收入囊中,还能有什么心愿? 随随问道:“什么心愿?” —————————— 注: [1]册文非原创,由多篇皇后诏册整合而成,有删改。 [2]遗诏非原创,参考多篇帝王诏书,有删改。 第一百十四章鸿鹄志?壹 难不成她也惦记成仙? 南婉青不紧不慢道:“小时候日子艰难,样样不如人,我以为都是相貌不好的缘故。老夫人疼爱十二娘,南兆良偏心宁姨娘,她们都是出挑的美人。我时常想着,若我也生得好模样,这日子便好过了。” 随随道:“我已赐你世间第一等容貌。” “是,人世间最好的样貌,是你赏了我。”南婉青微微颔首,“起初我也是欢天喜地,心想苦尽甘来,万事大吉。因这模样惹人爱怜,也得了许多好处,绫罗绸缎,山珍海味,金银珠宝,多半有求必应。从前耿耿于怀的玩意儿,果真得了手,到底不过如此。” “不知哪一日,莫名的有好些困惑,我是伺候他们得了便宜,那他们呢,他们又是何处得来这些玩意儿?难道他们如我一般,也伺候着什么人?只是在另一处地方?那时我年纪还小,想不通便问了,他们倒不瞒我,各有生财的门路,有田地,有庄子,还有铺子。” “我知道府中发放月钱,一月一回。当是他们在外头做活,给人看家护院,端茶倒水,便问做的什么营生,若寻了门路,也好沾光。他们都说让下人去办,只管收银子便是。我呆头呆脑的又问,不做事何来银子。他们有人笑我,有人不答,终究没有一句准话。我不甘心,想了很多时日,还是想不明白,为何底下人做了事,累死累活得来银钱,还须奉送他人?” 随随抱起手,不置一词。 “那年腊月,将近过年的几日,田庄和铺子上都有管事来送年礼。从前年年见他们,我却从未好奇,为何他们带来钱粮诸物,争先恐后,感恩戴德,都献给南兆良。那一年我悄悄问了,管事的说田庄铺子是老爷夫人的产业,他们有幸侍奉主子,这才混口饭吃。我没出几回门,也不知田地、庄子和铺子为何物,想来既有生钱的用处,必定有利可图。” “我再问他们讨要,费尽了心思,软磨硬泡,竟不得一点松口。都说是安身立命之物,祖宗传下的家业。也有说我已是他的人,他的家当便是我的家当,何苦忙活一遭。全然不似前时大方的手笔,横竖不答应,终归只有些金银首饰。我又不禁困惑,为何他们都有安身立命的家当,我却没有。” “为此事而困惑?”随随没好气道,“你爹混帐,你娘早死,谁给你做打算。” 南婉青一笑:“年纪小的时候,还不知天高地厚,难免痴心妄想。”又道:“后来慢慢才明白,南兆良的田宅产业,都是留给那几个儿子。陶夫人的田庄铺子,乃是留给嫡亲爱女的嫁妆。至于我……难怪是叫赔钱货。” “当年我也曾自负雄心壮志,区区几块田地,几间屋子,即便无人可靠,未尝不可争出一番事业。南家那三瓜俩枣,我还瞧不上眼,谁稀罕谁拿了去罢。外头一片广阔天地,处处是活路,我自有作为。而后慢慢识了事,也是慢慢的后知后觉,这世道不曾给女子活路。” “王法如此,官府籍书之上,一户之主必定是男子,若为女儿身,便断了自立门户的出路。或是父亲,或是丈夫,或是儿子,终须依附男人方可过活。为人之女,有个好父亲引人入赘,门户不改,是一条出路。为人之妻,男主外女主内,获宅院尺寸之柄,也算一条出路。为人之母,有子得守家财,孀妇独居,亦是一条出路。” “要么做一个男人的女儿,要么做一个男人的妻子,要么做一个男人的母亲。所谓光明磊落的正途,除此之外,皆是死路。” 随随思索道:“当初你选定宋阅为夫婿,也是……” “是,”南婉青爽快答话,“我是有私心。” “你果然待他有几分情意。” 南婉青不知随随何故纠缠与宋阅有情一事,如实答道:“私心是私心,并非男女之情。你我仙凡异类,萍水相逢,终有一别,人世长路漫漫,终究是我为自己筹谋。” “既不能在南家讨到好处,自然另寻靠山。从前她们啐我是赔钱货,我也曾自怨自艾,愧于生是累赘,生是祸害,只给家门添烦忧。后来才想明白,她们嫌我赔几多钱,实是钱财短欠,没钱生什么十几个姑娘,嫁妆不够分的,日子穷还怪我头上来。由此可见,小门小户争破天也不过蝇头小利,名门望族方是金枝玉叶,树大根深。昔年京中风头最盛的世家俊彦,便是宋府五郎君,为你为我,我都不会轻易放过。” 随随道:“你、你选宋阅,是看中他家钱财?” 南婉青道:“正是。” 随随尚且迟疑:“只是如此?” 南婉青颔首:“正是如此。” 随随一惑未解,再添一惑:“既然这般打算,日后设局入宫又是为何?” “为你,也是为我。”南婉青迟迟道,“为我的心愿。” 又是这心愿…… 随随道:“究竟什么心愿,你直说便是。” 南婉青却问:“你可还记得,我们相识第几年了?” 随随怔了怔,含糊道:“大约……大约有几年罢。” “十九年,”南婉青应声答道,“快二十年了。” 随随不解:“那又如何?” “神君修道,千百年弹指一挥间,这二十年便似白驹过隙,瞬息而已,自不觉人间万象,日新月异。” 修道…… 她果然惦记成仙。 随随只作不知:“听不懂。” “入世二十年,识人渐多,识事渐广,此心所求自然与初时不同。”南婉青说道,“从前命途坎坷,我自认原是品貌有碍,方落得这般处境。可日后再作思量,南兆良更是獐头鼠目,猥劣不堪,论容貌人品,一无是处,为何他却家成业就,衣食无忧。” 随随道:“为何?” “南兆良做的是酒水行当,平日……你可知何为酒水?”她向来心思细密,故而一问。 随随点点头:“我知道,拿来喝的玩意儿。有人爱酒,便有人卖酒,他是卖酒的?” 南婉青道:“他并非贩酒商人。” “不是卖酒的?”随随疑道,“酒水行当能翻出什么花样?总不是拿自己做下酒菜罢?” 南婉青笑道:“好稀奇,知道酒水,还知道买卖,这是什么缘故。难道神仙也饮酒卖酒?” 随随道:“座下有一小徒孙,常以人间酿酒之法酿造仙露,也曾以此物换取丹药灵宝,想来大差不差。” “你准许他自酿仙露,自作买卖?” 随随道:“这话说得可笑,为何不许?” “凡间严禁私酒,”南婉青道,“唯有官府方可制酒制曲,入市买卖。私售酒水者,数至五斗,死罪。私售酒曲者,数至二十斤,死罪。” “凭什么?” 南婉青道:“凭官府有兵有马,有刀有枪。” 随随冷冷一笑,不言语。 “前朝各州县皆设酒务,主理酿酒及酒课事务,平民只得与官家买卖,是为‘榷酒’。且不论各地州府,仅京中都酒务一年课额可达十万两白银。霸市独大,不费吹灰之力,日进斗金。”南婉青道,“入宫那年,我曾翻阅户部奏表,国朝岁入白银两千万两,其中正税约六百万两,杂税一千四百万两,杂税之中酒税占去四百万两,盐税才不过二百万之数。” 随随惊奇不已:“盐?” 南婉青道:“口食日用之盐,耕田备甲之铁,颐神养性之茶,悲欢作乐之酒,此四者皆属官家产业。平民取用,各添税银一笔。” “榷酒一法,本是为国库敛财,故交由官员承办,守着个聚宝盆,只按部就班,自然财源滚滚。奈何贪心难足,他们不满只赚利钱,竟还将本钱昧下,酿酒所需米、麦诸物,分文不出,命庶民备齐奉送。进而偷工减料,使得酒水滋味淡薄,更有甚者,酸坏不能入口。酿出此等劣酒,百姓岂能买账,他们又有手段,每户人家婚丧嫁娶,以门户大小定下用酒之量,按例行事,强买强卖。” “折磨日久,民间怨声载道,盘剥之财皆由各级官吏中饱私囊,而非天家国库,朝廷岂可坐视不理。诏令改官榷酒酤为募民掌榷,即平民出资经办酒务,交纳税额有余,可得利钱,交纳税额不足,以家产偿之。南兆良的酒水行当,乃是与官府买扑酒课,从中获利。” “因前车之鉴,朝廷严禁官宦人家与富商巨贾承办酒业,只许平民参与买扑,南兆良便成了富商的摇钱树。南家无人官身,实属寒微,南兆良为二房幼子,其母溺爱,养得一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成日与一众酒肉朋友,厮混勾栏瓦舍,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他正是在酒桌之上,同几个花花公子一拍即合,他出名籍,他们出银钱,如此做了酒水生意,财运亨通。” 南婉青言尽于此,又斟一盏清茶。 随随问:“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南婉青饮了一口茶水,仓促答话,方欲再饮,却是如鲠在喉:“他因何安身立业?论品德,偷鸡摸狗,论才干,目不识丁,论相貌,奇形怪状。可他轻易得到我梦寐以求的富贵逍遥。” “我好像明白了,好像又不太明白。”随随沉吟半晌,“你活得辛苦不是因为容貌,而是另有因由。” 她放下梅花茶盏,轻轻一点头:“南兆良富贵之后,便去国子监捐了一个监生名号,自诩读书人。赵文龄身世尊贵,文才高妙,纵是前朝唯一入太学受业的女子,到头来仍旧白身,只有个男人小妾的名头,不如南兆良那草包。” “赵什么灵是什么?” “她是……”南婉青忽而一叹,“无足轻重之人,不提也罢。” 随随不以为意,只问:“你可是想说,这副美貌求错了?” “倒也不是,”南婉青道,“只是从前喜欢多一些,如今不喜欢更多一些。” 随随又问:“那你是后悔了?” “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