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青》 分卷阅读1 霁青 作者:巫羽 分卷阅读1 ================= 书名:霁青 作者:巫羽 文案 懒,无文案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青筠卫淅 ┃ 配角:沈之泊韩霁景 ┃ 其它:怅然若失 ================== ☆、霁青1 1 李青筠赁住的逆旅偏僻简陋,价廉,处于杂乱的民宅中,他喜好清净整洁,却在这里住了近半载。 半年前,李青筠有件刺绣精美的鹤氅,就是平日常穿的那身素雅道袍,袍身色泽也沉寂美好得似秋潭。后来道袍洗得发白,也不再浆熨,皱得像菜干,至于那件鹤氅,早已在质库中蒙尘。 寒冬,酒能御寒,李青筠在酒肆里连喝数日酒。在写出一封寄往杭州的信后,他再次出现在魏五家的酒肆,这里的酒兑水,一壶不过几文钱,喝不醉。 魏五家的酒客,不是走卒,便是佣力,李青筠一个落魄道士装束的人,夹杂在其中显得不伦不类。酒客喝起酒来咋咋呼呼,李青筠喝酒总是很静,他孤零零坐在角落,似有所思,一壶酒能喝上许久。 李青筠的模样二十七八,他骨架大,个高,很瘦,容貌憔悴。他背负一把长剑,剑鞘和剑柄锈迹斑斑,也不知道这剑还能否使用,或者他是否使用过。 没有人问他这个问题,酒肆里除去魏五也没有人留意到他的存在。 韩余淅出现的那个傍晚,天特别冷,酒肆寥寥两三客,魏五缩在温酒的炉子旁,像似睡着了一般。韩余淅径自朝李青筠走去,他在李青筠对面坐下,他身上背负的长剑引起李青筠的注意,李青筠抬头看他,他也在看李青筠。 韩余淅极年轻,十七八岁的光景,五官端正,衣物虽然蒙尘,仍可见精致的纹饰。 “酒家,来壶热酒,有什么吃的张罗来。” 声音朗朗十分悦耳。 魏五迟迟端酒过来,无精打采说:“就半只鸡,没得多。” 李青筠始终静静喝酒,但他的目光几次落在韩余淅身上,他早已从剑鞘上的穗饰认出韩余淅所属派别,那是一个富庶南方,山青水色孕育的世家。 十年前,李青筠曾有位挚友,便是那世家之人。 “道长,僦居的旅店可有空房?” 韩余淅先开的口,他见李青筠没有回答,便为自己倒酒,一杯接一杯。 魏五端来一盘切块的鸡肉,桌上李青筠下酒菜是一盘豆干,几乎没动过。 “实不相瞒,某曾与道长有过几面之缘。” 韩余淅并不介意李青筠的冷漠。 “未曾蒙面。” 李青筠的声音清冷,像冰水般。 “初春,于成都商肆,道长身边还相伴位年少公子。某没记错的话,道长与他相伴二月有余吧。” 韩余淅夹起一块鸡肉,端详着,似乎漫不经心。 李青筠神色不改,只是喝酒的动作一滞。他沉寂,毫无交谈的意愿,哪怕已受到威胁。 韩余淅自讨没趣,于是两人对坐不语,各饮各酒。但当李青筠起身,韩余淅也起身,李青筠出酒肆,韩余淅不远跟着。 “旅店中并无空房。” 李青筠回身,清冷月光下映衬下,他的侧脸显得苍白,甚至有些病容。 “如是,这寒冬夜,道长可愿收留?” 韩余淅嘴角有着淡淡笑容,他笑起来很好看,却也莫名有些阴郁。 李青筠不理睬,径自往前走,韩余淅也继续跟随。 李青筠返回那家简陋的旅店,他入院中,听到身后店主拦人声音,又听到韩余淅说:“我是他酒友。”李青筠仍是没理会,抛下身后人,走向右侧的客房。 低头打开房门,抬头,韩余淅已站在他身侧。 李青筠年少时,不乏一些浪荡子纠缠不休,那也是十年多前的事了。他其实不清楚韩余淅的意图,却也不在意。 客房中,除去床椅柜这类必备物,几乎空无它物。丝毫没有住客在这里住上大半年的痕迹,太空荡太整洁。 “你有何求?” 李青筠看着站在他客房里,扫视四周的韩余淅,他第一次主动和韩余淅说话。 有何求? 韩余淅偏了偏头,他指向床,语气不改:“借宿。” 这半年里,李青筠的生活如死水一般,没人会来打扰他,他和谁也没关系。 “出去。” 李青筠的声音,让人想到华山绝峰上的雪,那么冷,扑面的寒气能割伤脸颊。 无论之前如何无赖,此时的韩余淅显得无措,他对于接近李青筠并无计划,他的职务是在暗地监视,而不是大摇大摆站在目标眼前。 “你不想知道我为何跟踪你?” 这是最直接的,毫无谎言,很真切。 “与我何干?” 李青筠的心硬冷得像块铁,他的话语仍是没有起伏,他是真不在乎。 “仲夏,东城柳岸,道长独身一人,住于驿馆旁,三旬仍徘徊不肯离去。” 韩余淅的话语充满感情,他看李青筠眼神热切。 “荒谬。”李青筠喃语,不像在说给韩余淅听。 “九公子已另有交好,在七月时,便携手去了北地。” 从韩余淅的装束看,能猜测到他所属,果然他认识韩霁景,只是李青筠不知从何时被他跟随上。 李青筠落座,从茶壶中慢慢倒出一杯茶水,他执着茶杯并不饮用,像似要将冷茶捏暖似的。 有些事,是可以猜测到,又何须他人来说。低头缓缓呷茶,那茶水夹杂着冰屑,真是冰冷彻骨。 韩余淅默默看着李青筠饮茶,他穿着裘衣,没有生炭火的客房仍让他觉得冷如冰窖。已当掉御寒氅衣的李青筠,只有一身单薄道袍,却不知道他是何感受。 可有火盆? 这四字并未问出,适才踏入客房,分明空荡乌有。韩余淅出客房,在院中呼叫店家,店家的儿子过来,是个呆蠢的大汉。韩余淅使唤他去端火盆,并多给予几文钱,说让大汉买酒喝。 大汉很快便搬来火盆,韩余淅又让他去烧壶热水,也不知汉子听懂没有,摇头晃脑出去了。 此时,李青筠已解衣上床,床铺冷得像块冰,他盖一条薄被,似乎对寒冷无知无觉。 韩余淅知道李青筠是在白雪皑皑的华山长大,比常人耐寒。然而任何生灵都畏冷,哪怕是皮毛再厚实的动物,失去御冷的皮毛,也将死去。 火盆里的木炭啪啪烧起,韩余淅坐在床沿烤热手脚,他身上的裘衣已挂在衣架,长袍未脱。 李青筠看来不赶他走,也并不理会他,这是默许他留下。 客房窄小,未几便被火炭烤得暖和。韩余淅合衣挨着李青筠躺下,他没枕头,曲臂为枕。他睁着眼,看向窗下搁放的长剑 分卷阅读1 - 分卷阅读2 霁青 作者:巫羽 分卷阅读2 ,长剑在月光下泛光。这把剑,剑柄鎏光,剑穗缀珠上刻有“韩”字。他睡不着,他知道李青筠也没有睡,虽然李青筠沉寂得像死去了那般。 “为何不回成都?” 李青筠居住成都有一年之久,他不算卦,不卖符不卖药,但制作丹青料。以矿物研磨提炼,售予成都文房铺,色固纯艳,比他人要好上许多,在成都小有名气。 与你何干? 以为会听到这句。韩余淅本背向李未霁,此时调整姿势,面向已在李青筠那边。李青筠并未合眼,但他陷入沉寂中。他的心时常悄无声息,空荡无垠。 竟是一夜无话,互不相干。 韩余淅凌晨才入睡,醒来时,李青筠已穿戴好,在系配剑,看来要外出。 昨夜韩余淅已知李青筠的全部行囊是一个衣笥,就放在床下。 李青筠外出,韩余淅没有跟随,他知道会去哪里。城东柳岸,几乎每天,李青筠都会流连在那边。韩余淅知道,几个月前,李青筠在柳岸目送韩霁景登船离去,当时韩霁景说一旬后返回。李青筠在这里等候了半年之久。 ☆、霁青2 午时,韩余淅支开窗户,眺望街道。院侧有口水井,淘米的妇人叽叽喳喳,对面的食肆外,一个男童骑着竹马,街上寥寥几个行客。以往这个时候,韩余淅在城东柳岸。李青筠在成都,他在成都,李青筠在扬州,他在扬州。他巧妙跟随,远远看着,睁眼想的是李青筠,闭眼想着还是他。 秃秃的柳条,寂寥的码头,风很大,吹着李青筠宽大的衣袍。他坐在长亭上,像尊石像。 韩余淅提着食盒,往石桌上摆放,他挨近时,李青筠没有觉得,直到酒壶磕碰石桌,发出清脆声音,李青筠的目光才缓缓移来。 “从前日朝食至今日饷午,道长颗粒未入腹,可是在辟谷?” 韩余淅摆放酒菜,碗筷。 李青筠站起,转身欲走,韩余淅着急,伸手去抓拦。手指尚未碰触到李青筠肩部,便已听到剑鸣声,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就被强大的剑气激得连连倒退两步。稳住身子抬头看,李青筠手中的青锋泛着骇人光芒。 “侠以武犯禁。” 这五字从韩余淅口中一字字说出,韩余淅如愿从李青筠脸上读到了悲凉意,李青筠又静似尊土偶,神色呆滞。 许久,李青筠收剑,缓缓问:“你可是我故人?” 十来年间,李青筠忘记很多人很多事。李青筠继而又摇头,喃语:“不是。” 这人不是,十年前,他也不过是总角的孩童。 “姓韩,名余淅,初春省亲成都,遇你和九公子于商肆。暗中跟踪多日,本是猎奇,不想竟一路跟随至扬州。自是日日所睹,夜夜在心。” 韩余淅讲述他的行踪,他的原由。 他目睹李青筠的痴情,韩霁景的别恋,以致李青筠在扬州等待韩霁景半年,他也跟随在扬州游荡了半年。 “荒谬。” 仍是这两字,李青筠的眸子泛着寒光,他注视韩余淅,想从韩余淅脸上读解他的虚情假意,却对上一双炙热的眼睛。 爱慕,渴求。 侠以武犯禁,而他们本也是游走于礼法之外的人。 傍晚的风沙沙响,冷掉的饭菜,还有孤零坐在石桌上,仿佛石像的韩余淅。 望着这条古老的运河,那并不干净清澈的绿水,韩余淅知道李青筠在慢慢死去,他不曾是李青筠生命中出现的人,他们毫无瓜葛,他在李青筠心中毫无分量。 仲夏,柳绿莺啼中,揖手离去的公子哥,翩翩甚都,和风爱抚他的笑容,他眼睛明亮得像熙和。 张扬的生命,焕发的青春,生机葱翠如柳绿。 远处的船火点点,韩余淅眺望着,他清冷的身影,竟也有几分神似李青筠。在月光下拭剑,舞剑,韩余淅的剑法刁钻,狠戾乖张。 负剑夜归,正遇店家从房中端出污水,泼洒在院中,店家见韩余淅进来,也不过瞥上一眼。李青筠的房间,灯火微明,韩余淅推门,栓住了。韩余淅站在窗外,透过窗纸隐隐能看到李青筠卧躺在床。韩余淅折回,找店家要火盆木炭。 他提着火盆,搁放在门口。抽剑,以剑刃插门缝,轻巧的撬动木栓,房门被打开。 卧榻上的李青筠无声无息。 韩余淅将火盆端进,赶紧关好门。 他凑身去看李青筠,李青筠正好也睁开眼睛,他淡漠看着闯入者。韩余淅虽然带剑,但武力低微,从今日午后在柳岸上的趔趄便可知。李青筠想逐韩余淅走得话,轻而易举。 仍像昨夜,韩余淅合衣躺在李青筠身侧。 这夜,李青筠没有睡下,韩余淅也没有。 三更时,李青筠突然说:“明日,杭州将有位故人前来,他若问起,你告知他:‘生死未必不可选,且葬雪松之下。’” 韩余淅狐疑起身,小心翼翼伸手,他想去碰触李青筠的手臂,又警觉着,他知道李青筠的剑搁放在身侧。指尖触摸到李青筠袖子,并未听到剑鸣声,韩余淅急忙抓住李青筠的手腕,手指扣在脉搏处。 脉象微弱如细丝。 这半年的饮食不周,慢慢在消尽他的生命,这几日的不食,只怕是因为他知晓大限将至吧。 这夜,飘着雪絮,韩余淅踢开店家房门,取出楠木木牌,令店家立即送往驿站。韩余淅独自怀揽李青筠,策马狂奔赴柳岸,执剑逼迫船家连夜赶往杭州。 船舱外,可听闻附近巡船的呼应声,有两艘船陪伴运载李青筠的民船,而先前,也已有两位巡卫装束的兵登船,一人守船头,一人守船尾。 李青筠在船上意识仍很清晰,虽然他的眼睛凹陷,失去了光泽,黑漆漆像深潭般。他轻轻对韩余淅说着:“你跟踪在我身边已有两年了吧?” 他眼看着韩余淅在他身边抓倒他衣笥,一封信掉出,他想伸手去取,手颤抖得厉害,竟是抬不起来。 “不成想,这十年后,还是在成都寻到了我,” 韩余淅将李青筠探出的手揣入被中,他环抱着李青筠,狠厉说着:“不许死,你若死了,别妄想什么雪松下葬,哪怕只剩骨灰,也得北上朝阙!” “呵呵。” 李青筠轻轻笑着。 直到韩余淅的泪水滴落在他脸上,他才惊诧地瞪着眼睛,他没再说出那两字“荒谬”。因为韩余淅揪住他领子,狠狠吻着他的唇,说是吻更像撕咬,腥味的血混杂着泪水的咸味,仿佛似曾相识。 华山的雪,那年曾快速夺走了温热的体温,然后缓慢的将那一具尸体掩埋,披发跪坐在雪中多日的绝美少年,怀里捧柄血剑,像捧着一生的挚爱。 李青筠没有挣扎,他放任韩余淅的放肆行径。他觉得可笑至极,却无力发出大笑,甚至 分卷阅读2 - 分卷阅读3 霁青 作者:巫羽 分卷阅读3 也乏力得不想言语。 监视者那句:“自是日日所睹,夜夜在心。”看来倒是真的。 寒夜里的泊舟,水域上月色阴惨,风声呜咽,仿佛独舟沉陷于鬼蜮之中,即无来路,亦无归途。 站在船头,脸上的泪迹已风干,韩余淅抽出那柄李青筠形影不离的配剑,剑柄剑鞘生锈,剑柄上那颗不起眼的彩石缀饰,用刀刮去绣层,闪耀如星光,竟是颗宝石。 抽出长剑,寒光四射,以绸巾轻拭剑刃,三层绸巾皆裂,并在韩余淅拇指上留下见骨的割痕。 这柄便是稽山韩家制作的名剑,有人唤秋水剑,也有人唤斩风剑,锋利异常。 天蒙蒙亮着,巡船拦截着前方而来的杭船,一艘艘查检。至晨曦照耀江面,忽见一群白鹭展翅飞出南岸芦苇丛,白鹭飞尽,孤舟划出,荡开平静水域里的无数涟漪。孤舟上坐着一位乌衣士子,两位执棹的童子清雅可爱。 ☆、霁青3 七岁的男孩,被抱上华山道观时,昏迷数日,有人说是因为惊吓,有人说是因为体虚着凉。 然而道士们很惶恐,以为灭顶之灾要到来。 昏迷第三日,男孩总于醒来,却不肯说话,一双漂亮的眼睛里甚至也无喜无怒。男孩长得特别俊秀,白皙洁净,眉眼如画,可惜性子冷漠,竟像个无心之人。 在道观一年,没有人看过他笑,或者哭。道士们像供奉神明般,谨慎的照顾,他们曾无数次问男孩想要什么,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湖畔的鹤,林丛中的鸟虫,珍罕的果子,孩童们喜爱的玩具,他都没兴趣。 后来,他会去道观北侧的冰湖,在那边看晴天的雪,一看就是一天。 人们始终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却很庆幸他□□静了,非常好看顾。 此地本是皇家道观,每年赏赐的黄金布帛无数,每年也总要接待几波皇室贵人。 每每这个时候,男孩就不见踪影,道士们要找很久才能找到他。 有一次,甚至找了一天一夜,才在山腰处,发现被冻得失去知觉的男孩。 男孩被带到静玄馆主面前,静玄馆主问他:可愿意去南峰别馆,那边地势异常险峻,冬日大雪封山,鸟兽绝迹。男孩说愿意。 众人皆嘘口气,像送神明那般,将男孩恭送至南峰的落雁别馆。 一路奇峰峭壁,云气盘绕着悬空栈道,至栈道尽头,铁锁千里,挂云天般。男孩被一位年轻道士捆负在背,铁锁下便是万丈深渊,道士毫无畏惧,健走如飞。 落雁别馆,想登上去不易,想下来更难。 那是个囚禁人的最佳去所。 别馆也有位馆主,叫紫玄真人。 寒冬腊月,大雪纷飞,他仅着一件道袍,薄袍撑开高大的骨架,枯槁的脸上毫无表情,他有着极其端正的五官,一头黑得像堆鸦的头发披散在肩,他看似二十多岁,却又似三十多岁,无法辨分。 真人低身问男孩唤什么名字,男孩很难地有问有答,真人说,以后叫青筠吧,也随我姓李。 男孩想起他曾逃下山,在山腰看到一片竹海,蔓延数里,没有尽头,听着竹风溪涧,他流连不舍离去。 在后来,男孩知道真人本姓不是李,真人和自己是一个姓氏。 别馆只有真人和男孩居住。 米柴油盐由其他道士每月送来,然而吃食穿用,自是不如主馆。 冬日的雪,冰封的别馆。 男孩跟随真人早晚诵经,坐圜守静,习武舞剑,清扫殿堂。男孩不再发呆,不再静得像没有生命的物体那般。有一次真人发现男孩救了一只冻饿的猴子,这是只老猴子,被逐出猴群,身上有深深的抓伤,也许是因为病老被遗弃。 老猴并没有活过那年的冬天,在男孩日夜照顾下,它还是很快死去。男孩默默将它葬在冰雪里,男孩在雪地里站了很久。 真人说生死不由己,万物皆苦难。 埋葬老猴那天夜里,男孩做噩梦,在梦中哭得凄切,撕心裂肺。 醒来时,人在真人怀抱里,真人安抚着:“别怕,别怕。” 他的声音悠长,温和,那么沉静。 昏暗中的真人长发披散,低头喃语的模样,让人恍惚以为是一位温婉的女子。 男孩被送上华山前,他的母亲死亡,他亲眼看着母亲被无数人架起,哭号挣扎,无能无力,被残忍绞死,悬挂在木梁上晃荡。 送他上山的人们,也会热烈谈论着他外祖父家如何被连夜灭门,丝毫也不忌讳他在。 小孩,大人,女人,男人,如何杀,他们如何哭啼哀求,却没有一个活口。 他仿佛亲眼看见了外祖父家的那些惨烈的场景,他们怎么死,一个个他都听得真切。他虽然还小,却已知道发生在他亲人身上的这些事意味着什么。 初春,冰雪消融,静寂的别馆,迎来一位访客。 那是个高壮英俊的汉子,身负宝剑,他声音洪亮,指着男孩问真人:这可是你流落民间的孩子,和你幼时长得可真像。 真人斥责:休得胡言。 汉子发出阵阵欢悦的笑声,惊起山林栖息的鸟儿。 此人是真人的友人,说是年年都会来拜访真人,真人却是对他爱答不理。 汉子并不是独自前来,还带来位九岁男孩,男孩身上也负剑,很大的剑,长长的剑穗垂腰,剑穗上坠有棵大珠子,珠子上刻着一字“韩”。 在很多年后,韩其鸣曾描述两人第一次相见的情景,然而男孩并不记得。 负剑大汉只是来论剑和切磋。 真人练剑,总是在夜晚,男孩秉烛站立一旁,静静观看。雪夜里的舞剑的真人,一扫颓废,俊逸得仿佛天神般。 男孩也有一柄剑,是真人用木头削的木剑,制作得十分细致平滑。 道士们,平日除去诵经,也往往习武,修身养性,强身健体。 韩其鸣说:我明年赠你一把剑。 雪中的男孩不语,他停止舞剑,敛起宽袖,他想我并没跟你要。 韩其鸣拿出果脯,糕点说:山上没有的,你吃。 男孩不理睬,起身离开。 韩其鸣跟上说:你一个女孩儿,只着身单衣不冷吗?我裘衣借你。 男孩不耐烦,一剑挑掉少年递来的裘衣。 韩其鸣不依不饶,捡起裘衣说:你为何不说话,是没法说话吗。 韩其鸣眼里都是怜悯心疼。 真是呱噪得很。 真人的朋友不多,常往来的,除去韩氏父子外,偶尔有些不知来历的剑客,然而这些剑客往往是慕名而立,而后吃闭门羹而去。 男孩逐渐长大,到他十四岁时,他去主馆取米柴,遇到进香的香客,竟被围绕住。 他衣着单薄,乌黑的发用竹簪随意挽起,脚上一双布鞋穿破, 分卷阅读3 - 分卷阅读4 霁青 作者:巫羽 分卷阅读4 缝有补丁。人们往他怀里塞衣服,果品,甚至碎银。 年少的李青筠不解,十分困扰,烦厌,他急于挣脱人群,只得施展功夫,他腾地而起,像猴子般跃上栈道,手拽着米袋,身后背负捆木柴,却身轻如燕。将众人看得连连称奇。 这一幕看到的不只香客,还有道士们。 静玄馆主很难得地抵达别馆,邀请真人和青筠到主馆居住,说是别馆年久失修,不便再居住。 真人并不辩解,只是听从而已。 师徒二人,自此便住于主馆北侧的冰湖上。冰湖上有间年代久远的木屋,破风漏雨。 景致却是极好的,而且偏僻寂静。 青筠便是在这里,遇到随兄拜访馆主的沈之泊。 沈家世居西子,代代名医。 之泊见到青筠时,在石阶上拦住青筠调笑说:何物老妪生宁馨儿。就这句话,让之白兄长沈之济吓得脸色煞白,摁住之泊的头,大斥:要命,祖宗啊。 之泊不以为然,青筠漠然走开。 沈家兄弟在山上住满一月,这一月,之泊天天去湖边木屋找真人下棋。 之泊年纪与青筠相仿,聪慧机灵。每每借口与真人下棋,其实都是来纠缠青筠,然而真人待他倒是很亲切。 真人说:青筠,别练剑了,你和之泊下棋吧。 真人说:青筠,让之泊帮你把下脉,昨夜听你咳嗦得频繁。 真人说:青筠,哪怕再孤寂的人,也会有一二友人相伴。 这友人之一,大概便是年年初春都会来的韩其鸣吧,他已长成位翩翩美少年,谈起幼年错人青筠为女孩,会爽朗地哈哈大笑惊起林中鸟。 青筠有许多他赠送的长剑,一年一柄,都是韩其鸣亲自铸造。 青筠说:我一把剑足矣。 然而韩其鸣的每份礼物,他都细细收好。 这是最美的时光,十四岁那年的初春,沈之泊和真人在石棋盘上下棋,湖中静谧,落子声声声可闻。青筠站在高岩上看着湖畔展翅的白鹤发愣,忽然若有所觉,抬头眺望,他看到韩氏父子在曲折山道行进的身影,一身锦衣的韩其鸣比去年长得更高挑,帅气洒脱。见到友人来访,青筠心中喜悦,虽不言不语,脸上难掩笑意。 两年后,十六岁的青筠,十七岁的韩其鸣,相见于残败的南峰别馆。韩其鸣最后一次赠送青筠长剑,那是他的随身佩剑断水。 那年华山的雪飘扬连旬,之泊在数尺积雪中,找到韩其鸣冰冷的尸体,和在雪地中捧柄血剑,仿若木偶的青筠。 ☆、霁青4 韩余淅,本姓卫,小名阿淅,就叫他卫淅吧。 卫淅小时候的记忆,十分模糊,他开始累积记忆的时候,应该是在十岁左右,那时他流浪到了江浙。 十岁之前,记得的全是流浪和挨饿。 他的爹似乎叫做大春,个头高大,会耍刀弄枪,四处流浪,卖艺为生。 他恐怕是在卫淅七岁时暴毙的,突然有一天,另一个杂耍人收起卫淅爹的行囊,带走卫淅,告诉卫淅他爹死了。记忆是如此模糊,唯独记得他爹确实死去,卫淅披麻戴孝过。 收留卫淅的杂耍人,卫淅不记得他名字,在当年的冬天,他就丢弃卫淅,背负行囊,带着他的猴子走得远远的。 卫淅爹死前恐怕叮嘱过这人照顾卫淅,这人却只是带走卫淅爹的遗物而已。 一个七岁孩子,独自一人,孤零无助如何活呢。活是本能,求生不用学,与生俱来。 十一岁的卫淅,流浪到会稽,他跟随一批乞丐走了两天两夜,来到会稽一处县城的闹市。然而他觉得自己不是乞丐,他已不大行乞。 不过求一份残羹剩饭,往往遭受冷眼唾骂,甚至莫名其妙被人虐打,他深深痛恨自己的卑贱。 在流浪的岁月里,他不像其他乞儿那样觉得自己命贱如此,猪狗不如。他不服,那些欺负他的恶徒只是比他强壮,如果他也能吃饱饭穿得暖,他就有能力还手,而不是被人揍倒在地,□□嘲笑。 十一岁的卫淅,是个算不上笨拙的偷儿,白日在街上顺手牵羊,夜晚则进入民宅偷窃。他是自卑的,他只敢偷小户。那些衣着华贵,生来享福的人家,他不敢去。 有时候被主人逮到,难逃一顿棍揍,这些人根本不管他年纪小,而且瘦小。 十一岁那年的初春,卫淅来到这座富庶的县城,他衣衫褴褛,瘦弱倔强。 这座县城,人们并不因为富有而友善。 但卫淅喜欢这里,因为非常热闹。 每年的初春,县城会举行武会,三郡的卖艺人齐齐聚集。那些舞狮的,踩高跷的,胸口砸锤,舞刀弄枪的纷纷赶来。他们吸引了邻郡的市民,十里八乡的农户。自然,还有大批的乞丐。 此地的武会,异常热闹,它不同于其他郡县的武会,不是只有卖艺人过来大展神通,还有真正的比武。 会稽韩氏主持的比武。 举行三日,取头三甲,遗赠丰厚。 世道本不太平,地方团练众多,武夫热衷于参加,不只是为奖励,还有远播的声名。 抵达县城的当夜,卫淅没和乞丐们一起住在土地庙里,乞丐太多,而且还以籍贯分团伙,他们驱赶卫淅。 深夜,卫淅行走在漆黑的街道,初春的夜,还是很冷,残破的衣服遮挡不了风寒,卫淅萌生钻人家屋内避寒,顺便偷点东西的念头。他边走边打量一侧的民房,他在找目标。 他裤腰带里藏把匕首,他以往就曾使用它,捅伤一位抢他食物的乞丐。 即使是这么条狭窄昏暗的巷子,三更半夜,仍可见人,大抵都不是什么好人。卫淅走着走着,被一位瘦高男子拦截,那人问他想不想发财。卫淅又饿又冷,他点了点头。 男子带卫淅来到他家,一间破败的民房,四壁徒空。男子喊出他妻子,边骂边推搡,让妻子煮碗汤饼给卫淅吃。 卫淅狼吞虎咽,很快吃完,意犹未尽。男子拽起卫淅,拉着他避开妻子,叮嘱一番。 两人再次出行,男子带卫淅来到一处大宅院外,男子指出后院门旁的狗洞,叫卫淅钻进去,他则在外头看风。 这是卫淅第一次进入豪宅偷东西,他心慌。 瘦小的他顺利钻过狗洞,院内死寂,四周漆黑。借着有限月光,他看到了男子说的大树后的一排房间。 卫淅蹑手蹑脚,走至一扇房门外,他听到屋内的呼噜声,睡的是位壮汉。他不敢进去,他绕过这个房间,继续往前。他发现其中一间房内点着蜡烛,烛光飘忽,即将熄灭。他趴在窗外,往屋内探看,屋中睡卧着一人,被帷帐遮掩,看不清楚,但似乎睡得很沉。 屋内的装饰,是卫淅生平所未见的奢华,就是那张暗红木床,也有着精美的雕刻, 分卷阅读4 - 分卷阅读5 霁青 作者:巫羽 分卷阅读5 并且涂金。 卫淅翻窗进入,他先捨起梳台上的一柄玉簪,藏在怀里,而后查看书架上的摆件,他说不出的东西,但样样似乎都十分值钱,他惊喜脱下外袍,将物品裹包。他是个惯偷,胆子很大,动作谙熟。 他长得瘦小,力气不大,能带走的毕竟有限,当他艰难扛起物品,准备翻窗原路离开。回头,却见帷帐内的人已坐起,正冷冷看着自己。 烛火早已熄灭,冷不丁窥见,卫淅紧张得冷汗直流,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扑向床,挥起匕首狠狠朝那人扎去。那人不慌不忙,轻描淡绘般躲避这杂乱无章的攻击,并打落卫淅手中的匕首,单手将卫淅制服。 两人谁也没发出声音,甚至声响都很细微。 这人制住卫淅,将卫淅逼到衣箱与木床之间的小缝隙中,见卫淅抱头蹲在墙角,放弃抵抗,他淡然离去,拿起案上蜡烛点燃。 卫淅只是故意露虚,他沉着冷静,在对方背向点火瞬间,他抄起床上的瓷枕,竭力砸向这位不声不响的住户。这人却仿佛背后长眼一般,侧身闪避,还一把捏住卫淅的手腕,用力一扭,疼得卫淅松开手中物品。眼看那件瓷枕就将落地,摔得粉碎,那人也不过是脚尖一踢,便将瓷枕踢向床上柔软的被子。 烛光中,卫淅看清这人的样貌,只是个少年,昏黄中,只觉他眉眼如画,是卫淅不曾见过的好看。少年看着卫淅,似乎很惊诧,他大概没想到这贼居然是个小孩子。 少年并不再理会卫淅,他解开卫淅包裹的物品,将它们取出,默默归还原位。卫淅不知道这人是否是个哑巴,因为这人一句话也没说过。而且这人似乎并没打算追究自己,这是唯一一次行窃被发现,没有遭受怒骂痛殴。 在地上坐着许久,捂住自己被扭伤的手腕,卫淅愣愣看着少年。少年长发披散,一身白色中单外套件湖蓝色道袍,优雅恬静。 卫淅傻傻看着,几乎要忘记自身的处境。 少年朝卫淅走来,将残破的衣袍递给卫淅,启唇淡然两字:“出去。” 卫淅拽起衣袍,羞愧地翻窗逃出,他钻出狗洞,不理睬外头等候男子的纠缠,狂跑而去。 他奔跑了很久,心猛烈跳着,几乎要窜出胸口。 十一岁的卫淅,还不能理解今晚的遭遇。他躺在避风的屋檐下,仰望着星空,还有手中那柄白玉簪。 月光之下,他想起雪地里被杂耍人遗弃的自己;想起酷夏里,为挣块发霉的饼,被只大狗咬伤腿。他泪水沿着脸庞滑落,许多麻木的情感逐渐复舒。 ☆、霁青5 武会,人山人海,卫淅快速偷走小贩篮中的一块烧饼,悠然挤进人群中。闹市人声鼎沸,接踵摩肩。人们那么兴高采烈,每个人脸上都是笑容,卫淅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他钻进人群,蹲在地上,看一个卖艺人耍猴。那只猴子戴着官帽,穿着身脏兮兮的破袍子,装腔作势行走,偶尔敲敲爪子挂的锣,将众人逗得大笑。 卫淅喜欢看杂耍卖艺,他毕竟也还是个孩子。 这边看腻,便到另一边去,都是人踩人般的拥挤,卫淅太瘦小,几乎寸步难行。他攀爬树木,翻攀围栏,爬上房屋。不只树上挂着人,房屋也满是人,就没有一处落脚的地方。 趴在酒楼遮棚上,卫淅眺望四周,他很快发现了这场武会的中心,那是一处擂台。 高耸,巨大的擂台。 擂台上张灯结彩,十分显眼。 擂台上有两位斗得你死我活的武夫,他们在比武。 蓝衣服和黑衣服双剑纠缠在一起,擂台下吆喝声不断。 卫淅想起了昨晚那位少年,那人武艺高强,也会来参加比武吗? 他突然很想再看到这个人,他怀里还紧贴着他的白玉簪。 爬下遮棚,卫淅缓慢朝擂台移动,他不顾一切,挤进擂台。历经艰辛,精疲力竭,他攀上擂台一侧的观望台,上面的人们撵他,威吓要打他,他只好挪位到观望台一侧的竹架上,挂在上头,仿佛是只猴子。 他很惊喜地发现道袍少年,他就坐在观望台上,他仍穿着那身湖蓝色的道袍,皮肤白皙,乌发像墨水那般,眉眼如此的好看。 卫淅偷偷打量他,手揣到怀里,手指摩挲冰冷的玉簪。 道袍少年身旁,紧挨着位锦衣宝剑少年,英俊贵气,意气风发;在道袍少年另一侧坐着位魁梧的汉子,腰缠金带,穿着打扮近似个官,约莫四十岁,器宇轩昂。 卫淅看到道袍少年脸上的笑容,他似乎也并不那么冷漠,锦衣少年不时会侧身与他交谈,两人看似十分亲昵。 卫淅羡慕着,虽然他也并不清楚他在羡慕的是两人间的情谊,还是锦衣少年的优渥,抑或道袍少年身上那份优雅从容。 卫淅自愧形秽,但凡遇到衣着光鲜的人,他总是感到自卑,这份情感相伴多年,便也渐渐麻木,不以为然。 此时的卫淅很羞愧,他畏缩在角落里,不愿被人发现他的存在,更何况被道袍少年认出的话,他恐怕要无地自容。 突然,人群的欢呼声,吸引卫淅的注意。 擂台上的白发武夫,鹤发矍铄,武艺高强,他挑落三位敌手的剑,连败三人,似乎再无人是他的对手。 突然从擂台下走出一位短褐斗笠大汉,他的装束近乎农夫,摘下斗笠,大汉露出一张粗犷的脸,脸上还有一条丑陋的疤痕,从嘴角裂至眉宇,十分骇人。短褐大汉的武器,是一把锈迹斑驳的长剑,长度比平日所见的长剑还要长,近似陌刀。 短褐大汉挥动长剑,白发剑士持剑对峙,两人你来我往,难分上下。短褐大汉每剑都是朝着要害招呼,又狠又准,白发剑士堪堪躲过,十分惊悚,人群不时发出惊呼声。 连战四人,白发剑士渐渐体力不支,呈现败迹,他终于招架不住短褐大汉的进攻,躲避不及,被长剑切伤腹侧,重心失衡,又挨短褐大汉脚踢,身体像被抛弃的物品那般,摔下擂台。 人们慌乱散开,白发剑士趴在擂台下,血流一地,奄奄一息。 这时,人们才意识到,比武的血腥与恐怖,并对这位心狠手辣的短褐大汉感到恐惧与厌恶。 白发剑士很快被人抬走,擂台上的短褐大汉在叫嚣,然而并没有人敢上去。 卫淅看得痴迷,他没有强壮的体格,也没有挥动长剑的力量,更缺乏这位短褐大汉的狠戾。他想成为短褐大汉这样的人,谁也不敢惹,谁也打不垮。 观望台上的韩氏子弟和一些受邀的贵宾,似乎很震惊,看到这样的情景,纷纷下来。金腰带大汉,锦衣少年,道袍少年,他们也离开原先位置,跟随下台。 突然,锦衣少年不顾阻拦,拔剑冲上擂台。 他一个养尊处优的贵 分卷阅读5 - 分卷阅读6 霁青 作者:巫羽 分卷阅读6 家公子哥,怎敌得过这凶神恶煞般的人物,只听铛铛几声,锦衣少年宝剑被打飞,在半空旋转,掉落,直插在实木的擂台上,就落在少年身侧,几乎扎伤少年的手臂。短褐大汉对于这位已经手无寸铁的少年,毫无怜悯之心,他挥动长剑,竟要补刀。倏然,一抹湖蓝色身影腾空跃上擂台,挺身挡在锦衣少年身前,是那位道袍少年。 旁观锦衣少年输给短褐大汉,卫淅很开心,常年因为极度贫困遭受的磨难,使得他的内心难免有些扭曲,甚至短褐大汉挥剑想砍失去武器的锦衣少年时,卫淅除去惊诧外,还带着几分痛快。 但是当道袍少年登上擂台,卫淅开始紧张,两人打斗时,他甚至害怕得不敢看,闭上了眼睛。 人群很意外的传出阵阵欢叫声。 卫淅睁开眼睛,他看到了他一生见过的,最行云流水,飘逸酣畅的剑法。明明道袍少年长得清瘦,魁梧大汉却无法在力道上压制他,他轻巧化解对方凶恶的攻击,那柄秀气修长的剑被他执在手中,仿佛是条白练一般,自然流畅,幻化无穷,几乎像似活物。 道袍少年躲避短褐大汉的最后一次进攻,他的身子轻盈得像燕子般,在半空翻跃,落地,他绕到短褐大汉的后背,然而并不使黑手,只是将剑尖抵在,剑法短褐大汉的后背。可见道袍男少年是个十分光明磊落的人。 短褐大汉似乎已意识到,他奈何不了这个小少年,而且他也警觉的发现,人群之中窜出好几位巡兵,正朝擂台涌上。直觉告诉他,可能是冲着他来的。 未多做思虑,短褐大汉果断砍断擂台上的支柱,擂台上立的棚架倒塌,短褐大汉趁乱拖着剑跳下擂台,一路打斗拼杀逃窜。 道袍少年默然站在擂台上,他并没有追上,他似乎无心帮忙追捕。 他上擂台,也不过是因为锦衣少年遭遇危险。 眼看短褐大汉慌不择路逃窜,卫淅着急,发狠从柱子上翻下,摔得浑身青紫,他想追上短褐大汉,不过只是痴心妄想。 几个月后,秋风萧瑟的一个夜晚,在杭州流荡湖边的卫淅,遇到破亭上独自喝酒的短褐大汉。短褐大汉一改之前的农民装束,他、穿身皂袍,身边横把长剑,那长剑锋刃正滴着鲜红的血。 卫淅过去磕头跪拜,恳求对方收自己为徒。 ☆、霁青6 米汤溅到白色的宽领上,并不明显,一碗米汤,半碗洒在衣襟。即是如此,卫淅仍十分耐心,一勺勺都是亲手喂。青筠并不大抗拒,他依靠着凭几,身上披着长袍,目光落于船舱外的湖景。 回想晨曦初绽时,两位武夫排开舱门,将沈之泊架到他面前。那一瞬间,仿佛十年前的往事重现。 只是当年自命不凡,张扬俊秀的少年已不在,站在青筠眼前的,是个儒雅内敛的男子。 竟是,又连累了你。 “他活你活,他死你死。” 听到这样的威胁,之泊好看的眉头都没抬下,他打量卫淅,他嘴角甚至带着微笑。 确实有点滑稽,十年前,也有人跟他说过同样的话,一字不差。 “青筠你看,你终究死不成。” 老友走来,在身侧坐下,挽起青筠的袖子,摸着他皮包骨的手腕,静静把脉。 卫淅在一旁仔细看着,询问,之泊并不大乐意说话,觉得烦了,淡淡说着:“你出去,我和老友叙下旧。” 当年年纪小,刀刃加身,也能谈笑风生,何况十年后。 卫淅赶走其他人,独自抱剑坐在船舱入口。他不信之泊,也许他一走,这位名医便不顾自身性命,喂挚友□□,了青筠夙愿。 “你思郁的病又复发了,几时的事?” 之泊见过秀绝丰仪的青筠,也见过他枯槁行将就木的样子,身为医者,他很清楚这是心病,也知道病因在哪,思郁往往只是消沉体瘦,然而青筠一旦发作,便危及性命。 青筠默然,见到之泊,他愧疚。 十年前,他便知道,他活着只是必须活着,他想死却是不许的。生死不由己,哭笑皆不能。 “初春,成都商肆,他遇到一位韩氏子弟,仪貌年纪皆神似韩其鸣。” 卫淅张开手掌,看着自己的手指,他手指粗糙,宽厚,指甲用剑削得齐平。 “ 其鸣?” 之泊呢喃。 十年不曾听到这个名字,这人是何人,用如此轻描淡绘的口吻提起。 “我见过他画像,认得并不足奇。” 卫淅轻嗤,他以为之泊在怀疑他的话。当初韩霁景出现眼前,卫淅十分惊诧,但他的调查证实这人并不是韩其鸣,当然也不可能,韩其鸣如果还活着,现在也将近三十岁了。不过长得极像,只因他们有着从祖的血缘关系。 “那位韩氏子弟在哪?” 之泊想见见他,这么多年了,他有时还会想起其鸣洪亮的笑声和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 走了,出游已有半载。” 卫淅将长剑插回剑鞘,他插剑的手势引得之泊侧目。 想不起,这手势为何吸引自己,似乎曾在哪见过。 锋芒,染血的穗子,剑客的拇指擦过剑刃,像爱抚长剑那般,缓缓入鞘。这样的剑客,拇指上会有反复叠加的割痕。 “要我,将他抓回吗?” 卫淅已起身,他笑着,那笑容让人血冷。 果不其然,青筠的目光移到卫淅身上,他的双手因为愤怒而微微抖动。 “与他无关。” 咬牙切齿的声音。 原来他也有激烈的情绪,卫淅痴痴看着青筠。 “我与你北上,不过是跪拜面圣,有何不可。” 青筠一字字说着,毅然坚决。 “不可。” 之泊摇头,他只是反对,却又欲言又止,索性懊恼地别过头。 “我的事,与谁都无关,你放了他。” 青筠指着之泊。 之泊从喉咙深处发出咯咯似的笑声,仿佛是一场梦魇,十年后又重来。 “可以,只要你不想死,也不会逃匿。” 卫淅推开船舱。 “我甚至不会将你十年间藏匿黄岳,是何人收容的事上报。” 卫淅拍了两下手掌,船舱外的侍女过来万福。 “将粥热上,端来。” 十年间,黄岳的高山深谷,云雾缭绕。栖悬崖草屋,采药绝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年复一年,渐渐那清瘦的少年蜕变成了木讷男子。 每每冬季,唯一的来访者一袭乌衣,暗香盈袖,他禹禹而行,在厚厚雪地留下一行足迹。 卫淅捏着手巾,擦拭青筠嘴角的汤汁。他不习惯伺候人,动作相当笨拙。 卫淅之前装扮成韩余淅,仿佛真是个少年,他应该是精通伪装,再者他本就是专干见不得光的事,暗杀,跟 分卷阅读6 - 分卷阅读7 霁青 作者:巫羽 分卷阅读7 踪,挟持,也不知道坏事做了多少。 青筠猜测不到卫淅的年纪,他也不在意,事实上他也不想知道这人为何对他有着异常的情感。 大抵这类人的内心,都有些扭曲罢了。 “豫殿下,在想什么?” 船过江畔,江上立着一位道袍清瘦的男子,夜风吹拂他宽大的袍身,他失魂落魄般,仿佛被谪贬的屈子。 青筠恍惚,卫淅三字“豫殿下”,倒是将他的思绪拉回。 青筠冷冷看着卫淅,卫淅是特意提醒他,这人似乎能看透青筠的内心。 这些天,卫淅待青筠算得恭敬,卫淅仿佛才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与职责。 船远去,江畔的一抹湖蓝,幻化成了天际的云,青筠静静看着。 军队远远围困的华山的冰湖,雪飘如棉絮。紫袍玉带的武官,身后跟着位低头恭谨的小吏,小吏手中捧着金盘,金盘上摆有一只金壶,一只金杯。 武官说:真人,金玉之躯,断不必刀刃加身。 紫玄真人背对着众人,他湖蓝道袍上落了些许雪,像点缀在夜空的星,他的发髻高挽,斜插着青玉簪,他的五官匀称堪称绝美。他嘴角微微勾起,他看着冰湖畔盘旋的飞鹤,恍若无觉。 ☆、霁青7 琉璃盘中的酥山,层层相叠,最下是冰,中间为时令水果,往上浇淋奶酥,再往上点缀着花卉小叶,色味俱全,真是人间美味。执小匙一个个舀起,细细品味,细腻甜美,欲罢不能。寒冬,偎依着火炉,吃着美味冰食,帝王家也不过如此。 韩霁景想着,要是春夏之际来到京城,正是樱桃时节,正是吃糖酥樱桃的好时 候,这京城的糖酥樱桃会不会比家乡的更好吃? 舀起琉璃盘中最后一颗楂果,韩霁景意犹未尽,一旁的李锦说:“再来一盘?”韩霁景咬着长柄金匙笑说:“若是就此吃腻,下遭便就不想吃了。” 李锦不多言,拍掌示意身侧站立的婢女收拾。李家就是不会歌舞的下等婢女,也衣着鲜美,容貌端正。 韩霁景出生殷富之家,自幼锦衣玉食, 可也比不上这京城大官家的讲究。 在李府月余,对京城人的奢华从惊羡到淡然处之。 秋时,韩霁景在扬州遇到李锦,李锦潇洒风趣,两人游山玩水,并最终结伴北上,去了京城。 李锦与韩霁景年纪相仿,趣好相同,都爱新奇有趣的事物,也喜好骑射游猎。 这也都是纨绔子弟的所好,幸在李锦虽不好读书,不务正业,却也不沉溺酒色,没将韩霁景往温香暖玉销魂地里带。 年少时,总想四处游历,看遍山水,还有人世的繁华。 韩霁景在京城乐不思蜀。 韩家对他的远游,并不催促,知他交好的是门阀子弟,还让老仆携银前去,好生伺候。 韩霁景自幼聪慧,但不好读书,十二三岁时,曾烧书提剑,说要去边疆杀敌立功,挨了老爹一顿揍。 韩家本是商贾之家,也没出一个读书人,本家虽有人步上仕途,也不过是个七品校尉,且还落个身首异处。这读书科举的路看来也是走不通,祖坟没冒青烟啊,韩爹也不强求。 韩霁景自此便跟着从兄去巴蜀经商,他年纪小,买卖无需他去交谈促成,只是 让他多看多学而已。 到韩霁景十五六岁时,他已俨然是个估客,帮从兄打点在成都的丝绢生意。 便是在成都商肆,韩霁景遇到了卖丹青料的李青筠。 韩霁景翩翩甚都,出手大方,他在成都有无数的朋友,大抵和他年纪相仿,喧哗热闹,倒是这李青筠,年长他十岁,还是个闷葫芦。 一度,韩霁景后悔去招惹这人。 在京城,韩霁景想起过一回李青筠。 赏看灯市归回,漏断人初静。 脱去厚沉沉的衣物,疲乏卧床。 灯火摇曳中,韩霁景想起了夏夜湖畔赛会,灯火阑珊中的李青筠。 他们本相约灯会,却让李青筠在凉亭边等他一晚。 游人逐渐散去,和三五游人谈笑走来的韩霁景看到了湖畔凉亭外的李青筠,孤零零站着。李青筠忽然看到韩霁景,踏步而前,正欲有所言,却也很快觉察到韩霁景的冷意与排斥。 韩霁景那时已有些厌烦李青筠,答应与他相约看灯,不过是随口说说,其他友人相邀,韩霁景便将原先的相约,抛置脑后。 唐突遇到灯会场等候的李青筠,反倒尴尬,懊恼。 少年的心矜傲,飘忽不定,将头一低,不予理睬,韩霁景竟是当没看见那般,和友人离去。 已在京城的韩霁景,想起这事,仍是觉得懊恼,难堪。 和李青筠相处久了,这种不舒服的感觉越发鲜明,以致让韩霁景逃离了扬州。走前,李青筠问几时回来,韩霁景随口说一旬,便逃也似走得无影无踪。 韩霁景自幼仪貌出众,长至十二三岁,在私塾里就有些年长的同窗想狎戏他,没少挨他暴揍。 和从兄去巴蜀经商,也几番遇到有南风之好的商贾,怀着邪念接近。 世风日下。 也是不慎,结识了李青筠,他应该也是此道中人。 看似木讷,竟十分痴情,看着相当正派,却有南风之好。 年长十岁,对于韩霁景这样的小辈,掏心掏肺,自损身价。也难怪韩霁景,后来竟有些厌烦他。 初见时,见他端靖清冷,韩霁景不曾接触过这类人,心中好奇,几番交谈,又觉得他博学真挚,一时眼昏所误。 少年心性,最厌烦纠缠不休,快刀斩乱麻,一干二净,再无牵涉多好。 天南地北,各不相干。 冬猎,深林莽丛,韩霁景射伤一头母鹿,他和李锦一路搜索。终于发现母鹿踪迹,它已侧倒在地,死亡最后一瞬,它伸着优雅的脖子,它的眼睛忧郁而凄迷。 那一瞬,母鹿的眼睛像极了李青筠。 韩霁景别过脸,听着李锦欣喜吆喝随从的声音,他捏着弓的手微微颤抖。 哪怕再青春年少,无忧无虑,李青筠还是在他心上埋下了一抹阴霾。 骗他说一旬回来,他该不会真得等他吧。 韩霁景知道李青筠因为想跟随他,而离开成都,甚至荒废营生。 他不知道这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又懊恼,自己心软,李青筠在扬州,他竟时而去探看,以致不清不楚。 韩霁景,自小就是路上遇到乞儿,也会拉回家,让乞儿吃顿饱,他生性不羁,却有恻隐之心。 然而无亲无故,我也只能做到这步,本无多少交情,自己所为虽有欺骗,但也是不得已。 为自己辩护着,想着李青筠应该早已回去成都。 滞留京城半载,李锦问韩霁景可愿谋得一官半职。韩霁景笑说:“这 分卷阅读7 - 分卷阅读8 霁青 作者:巫羽 分卷阅读8 身份是有了。可当官不如当经商自在逍遥。” 李锦爱的就是韩霁景这样张扬恣意的少年心性,也不强迫。 韩霁景四处流荡惯了,衣食无忧,无拘无束,不乐意被禁锢在某个地方,更不乐意受人管制。 腊月,韩霁景辞别李锦,携仆南下归家。 刚抵家,便被韩爹使唤,韩霁景护着一批年货,去了会稽本家。 如往常,本家的那些人,看到韩霁景,总要在他身后窃窃私语。 韩霁景洒脱,不拘小节,全然没放心上。倒是有多事的韩氏子弟,带他到祠堂里,拿出轴画像与他看,说:“你看,早说极像,你还不信。” 多少有所耳闻,自己长得像已故的一位从兄。 本是同祖宗,长得像也不足为奇嘛。 从兄韩其鸣,他的墓没有迁入家族坟地,听闻他葬于华山顶峰,那里终年白雪皑皑。 对于他因何不得归葬家茔,家族人并不提起,对于他因何年纪轻轻,便遭戮杀更是讳莫如深。 从会稽归来,已是除夕。韩霁景提着一封小礼,走至李青筠曾住的馆舍,问馆主,只说李青筠离去数月,去了哪不得而知。 韩霁景问,可有留书信与他,馆主说并无。 韩霁景想,或许他数月前,便回了成都,也好。 春节,韩霁景和几位友人喝酒,在座的一位县尉公子,提起年内发生的一件奇事 “旧冬,京城来一黑衣人,执丹书令牌,似要追捕何人,家父不敢多问,只是听其差遣。” “随后,黑衣人挟持一位病弱道士上船,不知所踪。” “黑衣人是何许人,无人知晓,这道士,城东卖酒的魏五却认识,说是成都来的道士,姓李。在魏五那喝了好些时日的酒,道士性情孤僻,不爱与人交谈。竟也无人知道他来头。” ☆、霁青8 日夜航行,所见皆是水域,漫无边际,沈之泊暗自计算着行程,知道已抵海域。为何不走陆路?像似有意避开。 对于卫淅的身份,沈之泊起先以为是卫国公的爪牙,直到无意看到他收刃的细致动作,才想到这人可能是皇城司的察子。看着年轻,权力不小,也可能是个亲事官之类的。 这些年,过得太平静了,一度以为皇权中心的人,已将这位下落不明的皇子遗忘,却不想,恐怕,至始至终,都被监视着吧。 当年喊着清君侧的口号,一众老臣趁老皇帝病重将崩,血洗外戚,勒死李妃,扶持齐王登基。 豫皇子为李妃之子,血雨腥风中,他还是个幼子,杀自是杀不得,却也不能留于宫中,便依旧俗,送往道观,远离朝堂,做个道士。 但是,一个曾经差点被册立为皇太子,最接近皇位的人,可会安心当个道士? 皇帝是不信的,他的亲信们也不信。 沈之泊想,他们都不了解青筠。 当今圣上,世人皆说仁厚,沈之泊每每想反问,即是帝王,可有仁厚之人能当的? 执子敲落,青筠看着之泊,之泊回过神说:“青筠,你知船若一直往东北而去,可有岛屿,可以有国度?” 青筠仰头,只见汪洋一片,天海一色。 “有高丽与倭国,也不过是数日航程。” 青筠轻轻说着,他看向海天尽头的风帆,那么小,竟像是画上的一个小点。 “我听海商说,此二国,言语习俗虽与中国不同,却也有教化,尤其高丽,颇有华风。” 沈之泊讲述着,他懊悔,若知有今日的境遇,当初青筠离开黄岳时,便该将他送上海船,漂泊出海。 “我曾在前人的书中读到,汪洋之外,皆有国家,不可胜数。可知,古人所谓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岂不荒谬。” 青筠瘦骨嶙峋的手指拈起一颗白子,放入棋盖,青筠执黑。 始终坐在一旁,仿佛睡着的卫淅,睁开眼睛,瞥了青筠一眼。 “这话殿下最好只是在海上说说,到了京城可是死罪。” 听着竟有些慵懒的声音,恐怕,他在一旁监视,也是无聊得很。 “京城的察子们,终日干的不过是监听刺探,张罗罪行,可知防民之口,胜于防川?” 已恢复常人的饮食,兼之多日的药物调理,青筠精神很好,他以往并不是个喜欢讲话的人。 “殿下并非平民,有的话,他人可以说,殿下却说不得。” 卫淅指出其中的差异。 如果是多年前,相逢于武会那会,那个小乞丐可听不懂什么“防民之口,胜于防川”。 “哈哈。” 沈之泊不禁还是笑出了声,一个亲事官说出这样的话,何等讽刺。 “说与不说又如何?” 又有什么差别? 青筠淡然笑着,继续执子和沈之泊对弈。 他很清楚被押上京后,一生只会活于耻辱和囚禁中。毕竟皇帝号称仁厚之君,杀自然不好杀他。 卫淅其实又怎会不知道,青筠上京后,会面临什么。 一年前,被囚禁于皇城郊区一处禅房的纪王,妻子分隔,门窗直接被砖砌死,食物与水皆从天窗吊入。纪王不堪其辱,触墙而死。 青筠有思郁的旧疾,一旦囚禁,他自然也是活不了多久。 卫淅不忍看青筠嘴角的笑,他熟悉这样青筠的笑容。 青筠并不知道,他不是从成都时开始监视青筠,在更早前。 卫淅的师父邝审,是卫国公养的死士,死前接的最后一个任务,便是监视青筠。他喜欢称青筠“小道士”,曾对卫淅说:“小道士的武功是废了,否则十个你都不是他对手。” 那时的卫淅是不服的。 他刻苦,日夜练武,废寝忘食。 他怎么会输给一位养尊处优的贵人。 邝审死后,卫国公给予卫淅照顾,将他送往京城。卫国公也并不知道卫淅,并非邝审之子,那时的卫淅,叫邝淅。 那个秋夜的凉亭,刚杀完人,悠闲喝酒的邝审,对跪地恳求拜师的小乞丐说:“我不收徒弟。” 卫淅伏地哀求着。 “我有个儿子,要是还活着,也有你这般大了。” 邝审幽幽说着,凶残的脸上竟有几分哀伤。 哪怕相处如父子,卫淅也不能获知邝审的往事,他以往是何营生,妻儿似乎死于非命,因何而死也不得而知。 卫淅从邝审那边学来武艺,也学会残忍与冷血。 邝审杀人,喜欢带着卫淅。邝审杀人,从来不介意是女人与孩子。 怀揣每一块银子,都沾着血迹,喝入的,每一口酒都带着血腥。 最终邝审死于仇人的埋伏。 他死在黄岳山脚。 卫淅找到他时,看到的是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 这是个恶人,然而卫淅还是哭得很伤心。 分卷阅读8 - 分卷阅读9 霁青 作者:巫羽 分卷阅读9 这是唯一一个照顾过他的人。 那年卫淅十五岁。 再次回到黄岳,卫淅已成为百姓口中喜欢陷害,张罗罪名,且武艺高强,心狠手辣的察子了。 他接了个监视的任务,命令来自皇宫深处。 他来到当初师父带他住过的黄岳山脚。 但他是第一次,看到了这位师父口中的“小道士”——六皇子赵豫。 不,那并不是卫淅第一次看见他。 两人的第一次相见,在一个县城,一次武会的前夜。 这年卫淅十六岁,他住在山脚下。每天天未亮便登上山腰,静静等待草屋中的住户,推开窗户,打开房门。 看他采药;看他种菜;看他煮饭;看他看书发呆;看他自言自语;看他默然流泪。 因命令,他不得接触这位皇子。 他只能远远看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的生活里,只有一件事;他的心里,只有一个人。 深夜,船抛锚静止于水面。 船舱中,青筠已入睡。 卫淅约着沈之泊到船尾,沈之泊留意到卫淅手中的断水剑,他以为是要杀他,神色淡然说:“我不会水,还是给我个全尸好了,不用你动手。” 在沈之泊眼里,卫淅无疑是个恶人。他以往见过卫国公,皇城派来的爪牙,知道这些人的行径。 “我予你艘小舟,放你走,我虽然是个恶徒,却也会遵守承诺。” 卫淅擦拭着断水剑,他对这把剑爱不释手。 “如此,那我不走呢?” 沈之泊轻笑着,他的笑是青筠那种笑,无所谓,不凄苦,不洒脱,无喜无悲。 “将他押下船。” 卫淅使唤身边的两位手下。 沈之泊被挟持,他知道自己无可奈何了。 “姓卫的。” 独孤一人站在小船上,喊住掉头欲离去的卫淅。 “我见过你,在黄岳,青筠复发狂疾,看护他的樵夫便是你。” “你认错了。” 卫淅挥剑割断船绳。沈之泊的小舟脱离船身,在海浪中摇摆。 “这尸沉大海啊,可是死无对证之事。” 沈之泊希望卫淅听到这句话,还能再回个头,然而卫淅没再理他。 ☆、霁青9 沈之泊的小舟,船桅上挂着盏昏黄的灯,海面上风潮不大,微弱灯光并未被水汽遮掩,它逐渐远去。 卫淅知道,风向北,北面数里外有处港湾。 这是条繁华的商道,不必天亮,就会有商船搭救起沈之泊。 他不想杀沈之泊,因为这人是青筠于人世唯一的挚友。 目送灯火远去,消失不见。 回头,便见青筠如鬼魅般站在身后。 他披着发,穿着白色中单,赤着脚。 卫淅知道,在船上,每夜青筠都睡得不踏实,时常醒来,他在提防。 卫淅拽住青筠手腕,他想将青筠带回船舱,卫淅气力很大,然而青筠纹丝不动。 青筠看起来很清瘦,病弱,但他毕竟曾是位练家子,甚至不夸张地说,年少时的青筠,是位武学奇才。 海面上早已见不到沈之泊小舟的灯火,青筠还是静静看着小舟离去的方向。 他不愿离开,卫淅无可奈何,只能陪伴在身边。 两人一言不发,站在船尾。 夜风寒冷,夜正深,随船的守卫们,都偷偷溜回船舱。 唯剩他们二人。 卫淅脱下风袍。披在青筠肩上,摸触到青筠肩头时,卫淅的手微微地抖动。 这些时日,他待青筠颇为谨慎,一直避免去碰触冒犯。那日将青筠压制于身下亲吻,显然是他一时的失控。 青筠抬手往肩上轻轻一扫,披风滑落在地。他不领情。 卫淅知道,青筠不可能会对他有丝毫好感,不只是因为在扬州时的欺骗,拦获沈之泊,更因为他是皇帝的爪牙。 沈之泊在船上时,卫淅可以强迫青筠喝药,进食。而放走沈之泊后,卫淅其实已不能将青筠如何。 他已左右不了青筠。 卫淅很羡慕沈之泊,甚至有些嫉妒已埋土多年的韩其鸣。 青筠是个清冷的人,没有多少人能在他心中留下痕迹,让他在意。 有那么几个夜晚,伴随着海船的摇晃,卫淅在思考。他很少去思考,夜里他会想着青筠,他的思考,也是关于青筠。 在卫淅看来,他不是去负责监视青筠的,这些年来,他是在守护青筠。 从不谙□□的少年,到成长为一位男子,他知道自己的情感,痴迷。 他是乞儿,青筠是皇子。 他们被命运驱使,在年幼相逢,黄岳相伴多年,他们之间必定是有很微妙的缘分。 是癞□□想吃天鹅肉也好,是痴心妄想也罢。又如何? 捡起地上掉落的风袍,卫淅挨近青筠,再次将风袍披在青筠身上,他挨得很近,趁着披衣,他有一个细致的揽抱动作,很快又放开。 青筠还是察觉了,他回头,他挑起下巴,那是个矜傲,不可侵凌的表情。 卫淅哆嗦着,他不是因为冷,他内心燃着团火焰,在炙烧着他的心。 这人世,没有人教会他“爱”,他在青筠身上感知它的存在。 “我可以为你。” 卫淅的声音在战抖,他想过了今晚,应该永远不会再有机会说。 “去生去死。” 卫淅说出口,才想起勾栏里的女人,也曾伏在他胸口,说过类似的话。 他一说出口,就在思考自己的措辞,他想应该有更贴切的词句。 青筠显得诧异,他不能理解这样没来由的情感。 简直荒谬。 转身,朝船舱走去,青筠不想再看到卫淅那狂热的眼神。 青筠的卧处,就安置在卫淅隔壁。卧处无窗,唯一出入的门口,以往总是被卫淅占据。 他会抱剑合衣坐在门口,一夜到天明。 今夜也是。 青筠卧榻拥被,他牵挂着沈之泊,无法入眠。却也又欣慰,沈之泊离开了。 如果沈之泊和自己一并被押往京城,沈之泊会有性命之忧。 所有和他有牵连的人,都受他牵累。 对于生与死,青筠非常淡薄,他活着,只是身为人的本能。 这些年,活着的,也不过是具行尸走肉罢了。 不,也曾有过期许,在成都遇到韩霁景时,青筠感受到了他多舛命运中的一丝温情——其鸣。 他不顾一切,痴迷着。 哪怕只是看到他,听到他的声音,也是莫大的欣慰。 我可以为你,去生去死。 年少美好时光,像梦一样。 当年,城东杨柳岸挥手而别的少年,那青春熙和的笑容,逐渐重叠在韩霁景脸上。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分卷阅读9 - 分卷阅读10 霁青 作者:巫羽 分卷阅读10 这是漫长的一夜,从梦中醒来,外头的天仍是黑的。 呼喊声,刀剑声,潇潇的风雨声。 青筠下榻,启开房门,一脚踩入水中。 船舱进水,漆黑中,他摸索不到登上甲板的木梯。 青筠不是那么想离开,至于外头发生了什么,和他无关,他淡然返回卧室。 很久很久,似乎所有声音都停止了。 突然,有人打开房门,那人执着一盏油灯,一脚跨进水及膝盖的寝室。 青筠坐在榻上,他辨认出来人,正是卫淅。 卫淅浑身上下都有血迹,胸口,手臂有利器割伤的创口,很新鲜,在淌着血,有着熟悉的浓浓血腥味。 “船要沉了,出来。” 卫淅伸出满是血的手,去招呼青筠,青筠这次默默跟在卫淅身后。他看到卫淅身上的血,滴到水中,晕入水中,他淌过,那血色便附在他白色的中单上。 两人,一前一后,爬出船舱。此时天边微微亮,可见船体倾斜向一侧,甲板上空无一人。 卫淅箕踞在甲板上,他因失血而脸色苍白,但他双眼焕发着异样的光彩,他滔滔不绝说:“船出维扬,便有指令返回,当时并未想抗旨,只是隐隐觉得陆行你必然无法脱身。” 卫淅用衣袖拭剑,他使用的是自己的佩剑,剑身很长,近似古代的陌刀。 “往北,不过半日,便可抵达高丽。” 刀尖挑向北面,海面尽头,无边无际。 “你走吧。” 缓缓支起身体,卫淅走至船尾,放下绳梯,船尾还拴着一只小舟。 青筠愣愣看着卫淅,他没有动弹。他打量卫淅的伤口,卫淅手臂上的伤口,深可见骨。看来他与船上的守卫进行过搏斗,这些守卫虽然听他命令,但生死之际,还是会激烈反击。 卫淅解下身侧的断水剑,他将剑递给青筠,青筠揽抱入怀。 “这是韩其鸣的剑吧。” 卫淅早已猜测到,只是想听青筠亲口说。 “它叫:断水,是柄韩氏剑,曾经的用剑者已埋土十余载。” 青筠回答卫淅的询问,这是韩其鸣的剑。 “走吧,船快沉了。” 卫淅催促青筠,此时水已灌上甲板,确实再不走就来不及。 青筠往前走出两步,迟疑,回头看向卫淅,他问:“为什么?” 问出后,青筠又摇头,他心里有答案,只是太荒谬。 他攀下绳梯,登入小舟。 “我年幼时见过你,殿下,还记得多年前,武会前夜,盗窃的小乞丐吗?” 卫淅挥动长剑,砍断牵系小舟的绳子。 青筠坐在小舟上,他对于卫淅的话语,显得茫然。 卫淅呵呵笑着,青筠并不记得,不过也没关系。 “我是个自幼无父无母的人,死了也不会有人为我掉一滴泪,也不会有人记得有我这么个人活过。” “我想,从今往后,殿下这般清冷的人,会记住有我这么个人吗。” “不记得也无妨。” 就像自问自答那般。 “殿下远走高飞吧,像海鸟那般。” 小舟已飘远,能听到身后卫淅的声音。青筠仰头,看到了天空盘旋的海鸟,天边,晨曦初绽,无数金黄光芒,铺洒于海面。 青筠回头,注视着沉船上的卫淅,他的身影逐渐缩小,最终消失于视野。 ☆、霁青10 韩霁景写给李锦的信,很快得到回复。李锦回信说:此人身份讳莫如深,与尔家族亦有千丝万缕之联系,信中不便多谈。兄三月初五将至华山,弟可前来。 初春,韩霁景跟家父说要和友人携伴出游,便带着二仆,前往华山。 和李青筠初识时,霁景曾问青筠来自何地,哪座仙山名观,青筠说父母双亡,兄长不能相容,自七岁便被送往华山。青筠说时,情真意切,甚至有几分痴意,呢喃着:此生便由此始,由此终。 霁景年幼时,邻间有位清瘦书生,命运多舛,家门败落,妻死子亡,因郁愤而得狂疾,发作时每每持刃大呼此生了休,自创躯体,血流不止。霁景幼时很恐惧他,而后又十分怜悯他。遇到青筠时,每每见他发痴语,总不免想起这位书生。 抵达华山,李锦将霁景引至一处人烟罕至的冰湖。两人在石案前落座,身侧童子们烧水煮茶。 此地静谧,初春仍冰雪寒冷,而湖景又极其美丽,令霁景这个南方人冻得哆嗦,却又不舍离去。 热茶端上,双手捧起,缓缓喝下,暖意从胃直达四体。 霁景不再直哆嗦,李锦悠然从怀里取出件物品——一个长纸盒,正欲递给霁景,却见霁景起身,指着身后败落残破的木屋说:“如此寒冷空寂之地,竟也有人居住,不过看这屋子如此破败,已是被遗弃了。” 李锦没有搭话,他将长盒打开,取出里边一卷纸轴,缓缓打开。 石案上,画轴被展开,画中是一位少年,不过十五六岁样貌,有着异乎寻常的美貌,有着沉寂如秋水般的神情。 “这是何人?” 霁景十分惊诧。 “你可认得他?” 李锦反问。 这张画像,乃是李锦从父亲书房中获得。李父本是朝中重臣,颇受当今圣上器重,一度是皇帝心腹。李父早年提举皇城司,手中掌握着众多密闻,而这张画像,便涉及当年极隐秘的一件事。 “似有几分眼熟。” 霁景沉思着,画中少年的眼睛明亮清澈,然而眉宇间能看出一丝丝忧郁,是何人也曾有过这样一双眼睛,只是不再明亮清澈,而是深邃得仿佛一汪秋潭。 “你该不是想说他是李青筠吧?” 说出这句话时,霁景感受到了心悸,他莫名的恐慌,手指摸着画像轴子,指尖在微微颤抖。 “你们去道观中要些柴米,将饭菜煮好,再端来。” 李锦使唤烧茶的两位童子,将他们支走。 直到童子们走远,消失于雪径,李锦才落座,沉稳为自己倒杯茶。 “我曾与你说过,家父曾任职皇城司提举,此人也是家父一次酒醉,无意说泄密。” “要说此人,是不是李青筠,他是也不是。” 李锦想收起画轴,霁景却执着不放,霁景的神色说是诧异,不如说是战栗。 “你是韩家人,理应知道十余年前,韩家曾百余口入狱,所为何事。” 李锦叹息着,打消了收画轴的念头,默默喝起了茶。 家人不大提起,但如此重大的事,霁景自小就有耳闻,只知是受人陷害,而罪名是谋反。虽然后来逃过灭门之灾,然而上一代人,无不是提起便浑身战栗。 “他是谁?” 霁景摩挲着画中少年的眼睛,他摇着头,他脑中浮现的是李青筠那形骸枯槁的模样。 分卷阅读10 - 分卷阅读11 霁青 作者:巫羽 分卷阅读11 “六皇子赵豫。” 李锦压低了声音。 “也是侥幸,若不是你随我北上,只怕你韩家又有牢狱之灾。” “不是,他不是皇子,他说他父母双亡,兄长不相容,他七岁上的华山。” 霁景重复着李青筠的话,他记得很清楚,这人怎么可能是位皇子。 “壬亥宫变,你不是皇城人,家族又不入仕途,你可能不曾听闻吧。” 李锦搓搓手,将风袍揽了揽。 “先皇在位时,偏宠李妃,李父权倾朝野,大臣多有怨言。壬亥某日,先皇病重昏沉,大臣属意二皇子齐王,便囚禁李妃,诛杀外戚,引齐王入宫。齐王,便是当今圣上。而六皇子,便是李妃之子。” “先皇因受惊吓而驾崩,齐王登基。圣上是仁厚之君,不忍加害豫皇子,便将他送往道观。” “他却也未曾骗我,确实父母双亡,兄长不相容。” 霁景苦笑摇头,听了李青筠的身世,自己那份战栗之情已逐渐驱散。 “若无壬亥宫变,只怕当年圣上是谁未可知。” 李锦将这句压得更低,几乎听不清楚。 “又是因何牵扯了韩家?” 他是落难皇子,住于华山,为何牵扯到南地的韩家,他们不过是商贾。 “我听闻,那落雁峰上埋了位侠客,是你韩家人。” 李锦仰头,指向云雾深入的一处高峰。 “韩其鸣,论辈分,是我从兄,然而年长我十余岁。” “那便对了,霁景,我也只是听闻,可见传闻是真的。” “何种传闻?” “当年兵围华山,便是索要二人,豫皇子与你从兄韩其鸣。” “你是说,他们认识?!” 霁景揪着自己的衣袍,他觉得心脏猛烈跳动,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如何相识我不清楚,然而听闻有极深交情。你想韩氏当年因何被冠上谋反罪名,又因何入狱。正因与豫皇子有莫大的干系。” “他自幼被送往道观,当了道士,家族又遭杀戮,凭什么谋反,何来谋反之说?我韩家只不过是个南地商人无权无势,又如何协助谋反?” 只是听闻,也不免心中不平,为李青筠,也未韩其鸣。 “卫国公有意斩草除根,并非圣上的意思。” “而后呢?我从兄是如何死的?” “不得而知了,当年围困之事,出动的是禁军,即使家父,也不能亲眼目睹。” “不过,倒是听闻,豫皇子被捕获后,便囚禁在此。” 李锦指着不远处倒塌破败的小木屋。 “有六位守卫,都是武艺高强之人。” 李锦起身,朝木屋走去,霁景跟随。两人站在木屋前,听着大风刮动木屋门板的声音,哐哐响着。 四周是如此空寂,那声音竟绕耳不绝。 “一日,豫皇子发了狂疾,杀伤六位守卫,坠下山崖。” 木屋后面,便是深渊,云雾缠绕,深不可测。哪怕往前靠近一步,都让人双腿发软。 “他竟是......”以手捂口,几乎要因惊诧而呼叫出声。 “豫皇子自幼习武,虽年少,但在武学方面有很深造诣。” “后来呢?” “后来下崖寻觅不到他尸体,只有血滩,便以为是被野兽叼吃。” “然而,一个人一旦还活着,便无法销声匿迹,也无怪乎十年后,皇城司的人,又将他捕获。” 天上飘着小雪,两人在雪中站了许久,身上披着雪花。衣服,帽子上都有,手上脸上也有。 霁景不再感到寒冷,他闭上眼,仿佛看到了大雪中厮杀的李青筠,他的剑挥洒着红色血液,坠落在雪地上,像盛开的红梅。 “他被抓后会被怎样对待?” 捂住胸口,心口一阵阵的刺痛。 “不得而知,你在京城也听闻,被囚禁的纪王,自绝而死。” “身虽皇胄,命薄如斯。” 李锦用这句话,结束了关于李青筠身世的讲述。 ☆、霁青 11 细雨绵绵,远处景致阴郁而朦胧,青筠趴地挖掘。他用小铲子掘土,再用双手捧土,慢慢扒出根状物,那是细长的党参。 这样的过程,他会从清早继续到午后,他做得很慢,很细致。挖掘出的党参,齐齐码在竹篮中。 山中的日子很漫长很漫长,青筠麻木不仁般,感受着日出日落。 日复一日劳作的小铲子很锋利,有时一铲入土,拔出不慎将手指割伤,削得见骨,皮肉外翻,鲜血滴落在泥土上。他也仿佛无知无觉般,继续着手中的动作,扒土,挖参。 就仿佛一具行尸,指令是挖参,他日复一日进行着。 什么也不想,眼前只有山林,心中只有劳作,生命因此而延续,生活因此而继续。 膝盖处的布料磨烂,磨破了,双手上布满新旧伤痕,而屋前的木架前,晾着一根根党参。收齐,捆系,长年累月,在屋内从一小捆到堆成了小山。 阴雨不绝,青筠从来没有蓑衣,他是习武之人,原本体质很好,他自幼居于冰雪之峰,不惧寒冷,何况他其实对外界,已无多少触感,他感受不到四季阴晴的变化,他已不再去感受什么。 心空寂得如峡谷,劈着一条深长的裂缝,山石嶙峋,任由东风北方刮过。 在山中,吃的是面糊,野菜羹,一日二餐,朝一餐,夕一餐。 清早,青筠醒来 ,烧草煮沸,吃一半,夕时归来,再将剩下的入腹。 哪怕这一日二餐,如此粗陋的食物,青筠有时也会忘记去煮食。 然而活着是人的本能,饿极了,便会想起,得去做饭吃食。 在最初,抵达黄岳,青筠的神智并不清晰,他有过一段极混乱的时期,忘记自己是谁,唯只是抱住怀中的长剑不放。 那时他游荡到黄岳山脚下的道观,他已不知道自己为何前来,却在道观外住下。他的衣服褴褛,布满暗红的血迹,他的头发蓬乱,他的脚是瘸的,一只手无法动弹。他像极一个乞丐,甚至也失去语言能力。 道观里有两位道士,一个耄耋之年,一个驼背凄苦。见他也是个可怜人,便每日施舍他一碗豆腐或者一块馍。偶有登山的游人,路过,会塞点食物,铜板予他。 那时的他,没有记忆,没有悲喜,没有愁苦,饿了吃,倦了睡。 他不知道自己脚是瘸的,不知道自己一只手是废的,他也不知道为何要揽抱住一柄长剑,像抱着一生的珍宝。 直到一个秋天,瘦得脱形的他,走在通过山腰的石道上,一位年轻男子突然窜出,死死从身后抱住他的腰,男子双膝在地,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声音,那是男子的哭声,沙哑撕嚎,心碎而悲痛。 “啊啊啊啊。” 沈之泊哭得像 分卷阅读11 - 分卷阅读12 霁青 作者:巫羽 分卷阅读12 个疯子,他紧紧揽抱着青筠,浑身猛烈地战栗。 对沈之泊而言,他一生也忘不了这一幕,他找到了青筠。 在青筠坠下华山山崖后的数月后,他锲而不舍地寻找,他相信青筠还活着。 他去了,当初三人,其鸣,他,青筠一起走过的每一处地方,他抱着一丝希望,无尽的执念。 沈之泊在黄岳深山处,营建一间木屋,他安置青筠住下。 他帮青筠理发,刷洗,更换衣服。他看到青筠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痕,那是青筠从山崖坠落九死一生的见证。 他治疗青筠肢体上的伤痛,医治好摔断的脚,骨折的手臂,他毕竟是沈家人,他可是将来要当名医的人。 然而他无法医治青筠心上的伤。 一度,他抱着青筠神智逐渐清醒后,青筠能振作起来,在逐渐的绝望后。他手把手教青筠做饭,洗衣服,牵引他到山中挖党参,教他拿到山道上售卖游人。 沈之泊无法留下,他不能,也无能为力。探子们仍在搜索青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卫国公也好,皇帝也罢,都不会干休。 离开黄岳那晚,沈之泊在木屋内堆满谷物面粉,备好棉被衣物;他赠予银两,恳求山脚下驼背道士能每月前去探看一次。 为了保护青筠,沈之泊最好永生都不要出现于黄岳,但是他最终,还是每年隆冬都会前来探访,他宁愿冒着自身的性命危险,他无法对这位挚友不管不顾。 沈之泊不知道,自他踏入黄岳,他身边就已跟随着卫国公的探子。 卫国公也好,皇帝也罢,都知道青筠已是废人,而那位年轻皇帝,不知识因为逼疯这位弟弟有那么丝内疚,抑或是其它缘故,他没再追捕青筠,只是派人监视。 天灰蒙蒙亮,青筠从硬实的木床上爬起,他打来冰水梳洗,他愣愣看着镜中的人,这是个陌生的人,干瘦,眼神空洞。 这是我,青筠想。 在极度孤寂的生活里,他平缓,小心翼翼地审视着自身,但他的内心仍有个地方,不可接触。 寒冬的大风,晾干存放的党参和白术。青筠拿竹筐将它们装入,用扁担挑着,到山道售卖。 这需要走很漫长的山路,他并不着急,他拥有着对他而言漫无边际的时光,对艰难辛苦,也习以为常,从天亮走至天黑,又有什么难以忍受。 寒冬的山道,看雪的游人很多,他们会顺道买些草药回去。青筠在道旁卸下担子,将草药摊摆在地。他不爱与人交谈,别人问他多少钱,他也只是比画手指。 从买主那接过几个铜板,揣入怀中,抬头,正见一位少年,锦衣宝剑,笑语盈盈朝青筠方向走来,少年身边相伴着两位同伴,他似乎因何事而哈哈大笑,张扬自恣,那如洪钟般的笑声倏然扎入青筠的心口,青筠疼得跌跪在地上,他捂住胸口,脸色煞白,他似痴似颠的自言自语着什么,然而终究是泪落如雨。 他卑贱地如同地上的尘埃,没有人留意到他的异常,没人在意道旁那位破衣单裤的年轻男子,因何伏在地上,以头触地,像是疼极了那般,畏缩着身子,发出阵阵的抽气声。 ☆、霁青12 春雨淅沥,晨曦未绽,拥被入眠,丝丝暖意包裹,梦中回到少年时。 韩宅舒适的夜晚,漏断初静。 那人挨着他,温热的气息在耳边,那人喃语着:“阿青”,一遍又一遍。 细致的吻落在唇角,额头,带着无尽的爱意和喜悦。 和衣下的拥抱与亲吻,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但幸福在心中溢满,如此美妙,隽永。 阿青。 那人的声音比少年声更为深沉,那么亲昵,深情。 阿青。 那人挥舞剑刃切入自己腹中,如此毅然,像唯恐不速死那般,拔出又反复。 飞溅的血液,落在青筠放大的瞳孔中,鲜红一片。 啊啊啊啊...... 他想扑过去制止,那每一剑更像扎入自己的血肉中,如此疼痛,撕心裂肺的嚎叫着,挣扎着。 无数双手将他拽住,拉扯,禁锢。 鲜血静静流淌在雪地里,韩其鸣缓缓栽下身子,惨白的脸上,有着温柔至极的神情,生命的最后,那并不魁梧的身子,在雪地里无声无息地抽搐,默默忍受着极大的痛楚。 隆冬冰封的落雁峰,仿佛连空气都已被冻结。 也冻结了青筠眼眶中的泪水。 四周如此寂静,犹如死亡。 鹅毛的大雪打在探子们黑色的衣巾上,落在他们围困的空地中,那位逐渐流逝生命的少年身上。 青筠哆嗦着,瘫在地上,他在厚厚雪地里爬行,留下一条长长的雪迹。他趴在其鸣身边,颤颤巍巍,碰触韩其鸣的执剑的手,那手指上布满伤痕。 阿青。 韩其鸣轻轻唤着。 他吃力抬手,想擦去青筠苍白脸上的一处泪痕,却又无力垂下。 青筠握住韩其鸣鲜血淋淋的手,他心碎低头,吻着其鸣的手背,他抚摸着韩其鸣脸庞,细细亲吻着他的唇角,血泪的味道,腥味苦涩。 少年温和笑着,眼里满是迷恋和不舍,他说: 阿青,你要......活下去。 灰白脸上,曾经黑亮的眼睛,失去了光泽,生气从他身上抽走,像被寒冽的北风携卷而去一般. 雪在纷飞,下得酣畅。 围困的探子退开,在林中远远站着。 空荡的雪地上,一人一尸相伴。 冰湖上,金杯递上,紫玄真人淡然接过。 双唇刚挨上冰冷的杯沿,卫国公出声问:“可有何遗愿?” 真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静静坐在石案前,他看着屋前挚友残破的尸体。 “可有何遗愿?” 卫国公再次询问。 “将他抚棺归会稽,他不过因我所累,枉死于此。” “可以。” “于我,将我葬雪松之下,吾不欲归先祖兆域。” 真人轻轻说着,他一生对自己的命运,从未抗争过,因为无力抗争。而这份遗愿,恐怕是他唯一的抗争吧。 “如此,臣必会禀报圣上。” 真人颔首,他不愿再说什么,□□在他体内发作,他默默承受这份折磨。 隆冬的大雪,像鹅毛般,密集落下。 死亡的等待,漫无边际。 毒物有数百种,真人饮下的尤其痛苦缠绵。它并不会让人七窍流血,且也不至于让人发狂自伤,它会像小刀般,缓缓割着肠胃,像热油般一滴滴烫着五脏。人缓慢死去,像得重病,自然死亡那般。 真人端坐,雪积落满身。卫国公在旁静静看着,他风帽未戴,也是满头的冰雪。 多年前,卫国公曾是宫中侍卫,他与真人有过几面之缘,他对这位失势的皇胄,有着深 分卷阅读12 - 分卷阅读13 霁青 作者:巫羽 分卷阅读13 刻印象。 也仅于此。 这般风华的人物,也还是要无声死于这僻远孤寂中。 “扶真人归屋。” 卫国公使唤身边两位侍从。 “我自能行走。” 真人起身,弹去鹤氅上的雪花,他仰头看着落雁峰之处,那里云雾缭绕,人迹罕至。 “只要那韩家子的性命,圣上念及亲情,并不欲加害殿下。” 卫国公知晓真人心中的牵挂。 “你们这是在逼他死,何须你们亲自动手。” 真人言语冷冰,他抚养青筠长大,又怎会不知晓青筠的性情。也罢,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生无所恋,死亦何惧? 迈步往木屋走去,一步步都走得极其缓慢,沉重。 在屋前,真人停步,他已站在韩绰跟前,这位多年挚交,拔剑卫护他到生命最后一刻,遍体创伤,死时手中仍执着剑,瞠目怒容。 屈膝跪坐在挚友跟前,为他合眼,整理仪容,手指摸触他刀刻般的五官,心中仍是一阵刺痛。 你我年少时策马游江淮,仗剑不平事,情投意合,亲如手足,此生得与你结识,又何须怅恨。 士兵围困道观,在一个凌晨,毫无预警。沈之泊从被窝里被士兵拽出,丢在院中,才发现全观的人,无论是道士,借宿的香客,都聚集在此。他们身后,是刀剑锋利,严阵以待的士兵。 静玄馆主被执在人群正中,这位平日仙风道骨的老道士,此时脸上也难掩恐惧。 有位使者在宣读着什么,沈之泊听得不大真切,他远离中心,跪伏在角落里。 只能辩得“团练”。“武会”“谋反”等字句,他心下大惊,心悸得厉害,脑子嗡嗡响。 使者宣读完文书,士兵开始移动,前往冰湖。 沈之泊急忙起身,不管不顾往院后通往冰湖的小径跑去,没跑出多远,立即被人追及,捕抓,一顿踢打。 士兵揪着他的发,让他头仰起,沈之泊鼻子嘴角汩汩流血,十分狼狈。一位文官模样的人,执着几副画像,他打开画像和沈之泊比较,沈之泊看到画像中有青筠与韩其鸣。 沈之泊被押到静玄馆主面前,静玄悲哀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说出沈之泊的身份。 很快,两位士兵挥鞭驱赶沈之泊,无声挨鞭,迈步在前,毫无畏惧。 他们将沈之泊带往冰湖,冰湖外围着一圈士兵。 沈之泊第一眼,便发现木屋门口,有韩绰的遗体,他仍生前保持守护在木屋外的姿势。 木屋外木屋内,不见韩其鸣和青筠。 屋内只有紫玄真人,紫玄真人安静躺在床上,像尚未起床那般。 沈之泊摸了摸他的手腕,已无脉搏,然而手心尚有余温,他应该是刚死去。 他身上并无伤,也无血迹,大概是毒物所致吧。 沈之泊拉起被子,遮盖住紫玄真人的身体,也帮他整理,有些凌乱的发丝。 屋内,除去紫玄真人,另有一位将军,沈之泊从他的官袍和玉鱼袋辨认出他身份非同一般。 想是这人,迫害死了紫玄真人吧。 两位黑衣探子,蹿入屋内,跪地禀告,他们口中说着:“落雁峰”。 将军手指向沈之泊,冷冷说:“带上他。” 在大雪纷飞落雁峰上,沈之泊趔趄踩在齐膝雪地里,他被黑衣人押到青筠和韩其鸣身边。 青筠坐在地上,怀中抱剑,目光呆滞。他身后,躺着几乎要被大雪掩埋的韩其鸣。 两人身上的累累伤痕,还有韩其鸣身下触目惊心的血迹,都在宣告发生过什么。 “青筠。” 沈之泊蹲在青筠跟前,喊着。青筠失魂落魄,无动于衷。 沈之泊扫去青筠身上的冰雪,他揽抱青筠,紧紧将他揽入怀中。怀中的青筠才像似复苏般,微微颤抖着,应该是认出之泊。沈之泊轻声安抚青筠,抚摸着他的背。 突然,黑衣人扑来,分开两人,将青筠执住。沈之泊发狂撕咬,痛骂怒号,却也很快被打趴在地。 已崩溃失去抵抗的青筠,被黑衣人带下落雁峰,沈之泊在身后被押着,紧紧跟随。 自此,沈之泊陪伴青筠被囚禁在木屋内。 沈之泊日夜陪伴青筠,喂他药物,汤粥,夜里挨着青筠入睡,竭尽所能的照顾他。 青筠发狂疾那晚,毫无预兆,却又似乎理所当然。 白日,道士们在守卫允许下,抬出死亡多日的真人,他们将真人埋在木屋后的一棵雪松下。 青筠在雪松下坐了很久。 多年后,沈之泊仍认为杀戮守卫的那一夜,青筠发泄了他的恨意,并吞咽下无尽的悲痛和思念。 ☆、霁青13 海风带着咸腥味,吹抚青筠的脸庞,他在热闹繁华的木桥旁,待了两天两夜。 每艘海船靠岸,他都去询问是否搭救过一位沉船幸存者。 异国的语言,他不能听也无法说,然而有众多中国海船,甚至高丽船上也有不少中国水手,不至于言语全然不通。 暴风即将抵达的傍晚,一位来自中国的海商收留了青筠。 低矮的木屋,水手们脏乱的通铺,青筠和衣躺在角落里,挨着墙。他眼睛火辣辣地疼痛,但他无法入眠。 一合上眼,便会梦到落雁峰上,其鸣自杀的情景。 青筠知道,这是因为有人做了其鸣一样的事,只为让他活下去。 一位皇城司的爪牙,何必擅做主张,我和你无恩无情。 两日,并无搭救卫淅的船靠岸,想来是死了吧。 说什么为了我,可以生可以死。 你一个外人,又了解我多少。这毫无来由的痴迷和深情,让人无所适从。 抵达海港的第一晚,青筠在廊桥上歇息,胸口挨靠木柱,觉得衣襟中有异物,探手一摸,取出一支白玉簪。 他端详这摩挲得发光,刻文模糊的玉簪许久,诧异认出这是他曾遗失的一样物品,遗失它已有十年之久。 卫淅的一些话,他并不大能听懂,不过此时,他所说的武会前夜,盗窃的小乞丐,倒是就此想起。确实有这么回事。 这人,是什么时候,将这物品放入他衣襟中?然而已不重要了。 这一生,他人给予的深情,都是如此残酷与决绝。 阿青,你要活下去。 殿下远走高飞吧,像海鸟那般吧。 这便是你们宁肯用命换的心愿吗? 痛苦彷徨,起身在院中,呆坐了许久。 清晨,海商将青筠唤至身边,问他可是亡命之徒。 海商认得青筠怀中的韩氏剑,这是把千金宝剑,它的主人,必然不同寻常。 青筠说自己平生未尝杀害无辜,这剑是故友的遗物。 “你有何能?” 海商手指上戴着异国宝石的戒指,一身锦服, 分卷阅读13 - 分卷阅读14 霁青 作者:巫羽 分卷阅读14 他收留青筠,可能只是好奇。 “识草药,懂丹青料制作。” 在黄岳,年复一年,之泊怕他孤零一人无所排遣,每年皆托人运送书籍至草屋。 那时郁思之症虽反复,也有心清时,能做阅读。 青筠喜欢草药和炼丹,更偏向后者,这也是他在成都,谋生的手段。 “能制作多少颜色?” 海商毕竟是位商人,有着敏锐触觉。 “世间之物,五彩缤纷,皆可提取。” 青筠喜欢丹青料里璀璨的颜色,他的一生灰淡迷茫,不似这般物品鲜明奇异,能绘制世间的繁华和美丽。 “拥有此等绝技,何愁不得糊口。” 海商轻笑着,他虽然对青筠所话的“世间之物,五彩缤纷,皆可提取。”持有怀疑,但又觉得青筠态度诚恳,并非谎言。 “若有困难,我愿资助予你。” 海商摩挲着手指戒指上的宝石,他富有,并且慷慨。 然而,最终青筠谢绝了,他有一枚白玉簪可抵价,卫淅显然也意料到他需有财物谋生,难以想象一介武夫,却有如此细致的心思。 五年后。 拆开封口的麻布,罐中花青色深郁,用手指轻蹭,沾染于指尖,举起一看色泽清澈明亮。 用小勺挖入木盒,抚平,盒盖。 盒子简洁平滑,上贴纸条,写有清秀二字“花青”。 如当年在成都那般,青筠的丹青料卖得很好,尤其藤黄,花青,往往供不及求。 礼成港的热闹繁华,不亚于中国的明州港,此地亦有许多明州商人。 来自中国的海商,热衷收购高丽的药材,笔墨纸扇,价廉物美,运往中国,获利数倍。 青筠的丹青料,在当地颇有名气,不过制作的数量很少,尽数被当地画师高价收购,并不远销。 即使和中国海商无生意往来,青筠却与他们十分热络,托寄信件往来中国。 鲜有人知道这位富有的中国商人,当年抵达礼成港,一度十分落魄,更无人知晓他的身份。 海船千里迢迢送来一封青筠的信件,火长的小厮亲自送往青筠居所。 青筠拆开信件,信中沈之泊龙飞凤舞写着:“七月中旬,皇帝驾崩,新皇登基,料想汝已有耳闻。值此之际,国朝大赦天下,旧年遭囚禁的宗室子纷纷得释放,已遭杀戮的,亦得平反。弟居异国多年,若欲归国,此时正是大好时候。” 将信收好,负手在院中踱步,思绪着。 心中虽有喜悦,却也有顾虑,他已不信那皇权中心的人有何仁慈可言,也不存侥幸之心。然而新皇帝登基,颇有拨乱反正的意思。杀戮过多,离心离德,又想着收买天下人心罢了。 这些年,青筠时常会想念起华山的雪,黄岳的阴雨,还有东城柳岸的风,及杭州摇曳的十里荷花。他生于斯,长于斯,哪怕并无多少欢愉的记忆,可这些地方有着他心中的执念。 一念起,便再难压制,他未必不能归国,可以扮成高丽商人。 青筠颇有语言天赋,他能说一口极流畅的高丽话,且对高丽习俗了如指掌。 深秋,归国。 搭乘的海船,船主便是当初救助过青筠的中国海商。 手指上的西洋宝石戒指依旧,只是人已不复往昔年轻英气,略有几分颓废慵懒。这五年时光,足以改变很多事,青筠想,五年前的自己和五年后的自己,可谓死后重生。 “夏季顺风,从明州出发,好风至礼成港,最快可五日。” 海商盯着头上摇摆的风帆,若无其事的和青筠交谈。 “若是秋时,从礼成港抵明州呢?” 青筠觉得海风有些大,几乎要卷走他的声音,以致不得不大声问话。 “快可五日,慢则一旬,若遇狂风暴雨数日不休,船迷海道,四旬也未必能抵达。全靠天老爷。” 如此近又如此远,也是隔着这一片海,让青筠在异国得以自由。 因何回来,只因此生还有一位挚友,在大洋彼岸;只因海洋那头,华山绝峰上有着一生的爱恋;只因那日沉船上,一身血迹,拔剑割绳的男子,还时时会回忆到。常想,他即是位皇城司的精锐,武艺高强不说,又精通变装,恐怕还活着吧。 ☆、霁青14 明州,高丽使行馆外,车水马龙,那是招待高丽官方使节的地方,说是使节,也不过是些商人,只是销售的商品更为昂贵高级,会由中国官员亲自估价,售卖,并且将货物直送自京城。 青筠落榻在普通的旅舍,他衣着精美,言语举止,皆似高丽商人。 他携带货物,跟随一位仆人。在明州入住后,便去接触牙人,售卖货物,俨然是位寻常可见的异国商人。 高丽的白折扇在国朝卖得极好,一抵港口,便几乎被牙人们一抢而光。 青筠的货物是布匹,他在礼成港多年,自然知道什么货物运往中国好卖,但他不想引人注目。 在旅舍居住数日,等候沈之泊。 仆人是位童子,青筠唤他:海棠,不过十三四岁,籍贯高丽,青筠待他极好,仆随主性,也是个寡言谨慎的人。 叮嘱海棠在旅舍柜台多加留心,等候一位乌衣男子,雍容华贵,随从二三童子。 当沈之泊问旅舍主人青筠的花名,海棠便走过来,恭谨行礼,海棠能说点汉语,将沈之泊领往旅舍客房。 海棠在前方领路,心中想主人的友人亦是雍容华贵。仪貌过人,只是单人而来,竟无仆从。 沈之泊依旧一袭乌衣,五年间,他几乎没有什么改变,仍是儒雅清俊的一个人。 随同青筠仆人推门而入,沈之泊杠在门口许久,他看着青筠,除去惊喜更多的是诧异。 曾经那个枯槁苍白的人,已消失不见,站在他眼前的,是位风华绝代的男子,眉眼带笑。 两位友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海棠将房门栓上,站在一旁,愣愣看着。 “海棠,你去通知店主备酒菜。” 拥抱过后,青筠将海棠支走,他与之泊有太多话想谈。 “哈哈,你这身装束,俨然是位高丽人,真像,你若不开口,我几乎不敢辨认。” 沈之泊拍打青筠的肩膀,他喜不自胜。为见迎接这位归国挚友,他是从京城赶来的,日夜奔波。为防随从不可靠,入明州港,便将他们支开,独自一人赶来见青筠。 “不不,并非只是因为一身高丽装束,青筠,你胖了。” 沈之泊将青筠从头到脚端详,五年前的青筠,消瘦抑郁,几乎不像个活人,五年后的青筠,雍容华贵,明眸含笑,仿佛重生般。 “死而复生。” 青筠清楚自己身上的变化,但他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因何会有这样的转变。是因为,能像海 分卷阅读14 - 分卷阅读15 霁青 作者:巫羽 分卷阅读15 鸟那般活着吗? “来来,坐下,我给你把个脉。” 沈之泊拉青筠在床上坐下,他搬椅子做青筠对面,执住青筠的手腕,把脉。 沈之泊已经是位老医师了,他照顾过青筠多年,知道青筠有缠绵不去的旧疾,脉象呈现虚脉,气血两虚,精气皆亏损。 “如何” 青筠轻轻笑着,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沈之泊沉寂放开,手指在青筠手心蹭过,青筠手心温热。 看他不语,再端详他神色,竟似要泣下般。沈之泊摇了摇头,眼角仍有些湿润。 青筠曾是他一位极难治疗的病人,沈之泊曾经倾尽所学想救他,却也只能眼睁睁看他日渐消瘦,几番濒死,为思郁之症纠缠。 人心何等脆弱,人心亦是何等强大。 “之泊,我想去华山祭拜我叔父和其鸣。” 青筠平静说出这两人,仿佛话家常那般。 “好好,我陪你去吧。” 沈之泊点头如捣蒜。 “前两年,静玄馆主修葺冰湖木屋,常有游客往冰湖看雪,最好夜间去。” 从这些话语可知,这五年间,沈之泊去过冰湖。那地方对沈之泊也是念念不忘的所在,他和紫玄真人可算忘年之交。 “你走后不久,落雁峰的铁链竟被一场狂风暴雪摧折,再无人能上去。” 沈之泊没有武功,他年少时上落雁峰,都是青筠或者其鸣用篮筐拽他,或者背负他。 “青筠,有一事,我觉得应该说予你知。” “何事?” “两月前,真人得昭雪,我上华山,欲祭拜告知,正巧遇到韩霁景。” “你不问我如何认出他吗?委实很像。人世蹉跎,这一见,真是仿佛隔世。” “有七八分神似,然而终究不是其鸣。” 当年的自己,沉沦,不可自拔,时过境迁,也已能坦然面对。 其鸣已埋在落雁峰中多年,人死又岂能复生。 “他知晓你身份,甚至认识我。他跟我打探你的消息,然而我并未告知他。” “听他说,其鸣是他从兄,也难怪乎相貌如此相似。” “恐怕是从哪里得知吧,属于他家族的往事只徒增他烦恼而已。而我,当初大概带给他不少困扰。” 五年后,那位张扬少年,应该已长成一位沉稳英俊的男子吧。会想其鸣二十岁,三十岁会是什么模样,然而这样去想,不免要魔障。 “你托我探查的事,我让京城里的朋友帮忙打探,那人似乎一直在死狱之中,又听闻七月大赦天下,应该已得释放,然而消息并不真切。” 沈之泊像他的父兄那样,在京城为达官贵人看病,结交广泛,消息灵通。 “茫茫人海,如海底捞针。” 沈之泊以往与青筠的书信里,便多次谈论过卫淅。这人只怕凶多吉少。 “若有家室,尚可报恩,可惜他竟是孑然一身。” 青筠叹息,如果人还活着,他很想亲自见见他。 两位多年老友,在明州住宿一晚,第二日便一并买舟前往杭州。 沈之泊的家,青筠年少时去过一次,是栋南方豪宅,宅中仆人如云。 再次前去,不想已是十多年后,人生如白驹过隙,刹那间,真可谓“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抵达沈府,沈之泊唤出他的妻子和一双儿女。妻子娇小温婉,儿子不过三岁,女儿八岁,都清秀可爱。 和同龄人相比,沈之泊算晚婚。当年华山亲友们遭遇的灾难,令他消沉多年,一度不肯成家。 三位友人间,无疑沈之泊是最幸福的,儿女绕膝,令人欣慰。 人活一世,总想留下点什么,总希望有人去传承一些东西,记忆也好,对古远的追忆也罢。 “青筠,这是长女,来,叫叔叔。” 沈之泊将女儿唤到青筠跟前,小女孩十分有礼貌的行拜礼,抬头脆脆喊着:“叔叔。” “青筠,来,抱一下。” 沈之泊将儿子提起,放到青筠怀中。 青筠小心翼翼将这温暖柔软的小娃娃抱住,孩子很安静,只是用好奇的眼睛瞪着青筠。 “叫叔叔。” 沈之泊教着儿子。 小孩子十分听话,怯怯,奶声奶气喊着:叔叔。 青筠其实于人世间,也算孑然一身,但他也并不至于无亲无故。 此生,有太多遗憾,一度如此残酷,然而此时,青筠感受到了那丝丝入扣的温情与美好。 这才是活着。 ☆、霁青15 年少的青筠,在城东柳岸和韩其鸣有三次随伴和一次离别。他忘不掉这个地方,杨柳依依,仿佛旧时光。 前往华山,本不用途径扬州,青筠却还是在这座繁华的城市流连。 抵达扬州时,已是黄昏,青筠入住东城柳岸旁的馆舍。这里专门招待过往商人,馆舍四周有勾栏,酒楼,商肆。 青筠装扮成杭州来贩绢丝的商人,在扬州,高丽商人不及明州普遍,反倒会引人注意。 商肆傍晚便关门,酒楼倒是灯火通明,还有那张绿挂红的勾栏,也是不分日夜。 夜间,青筠携带海棠沿岸游览,两人并无目的,趁着夜色遮掩,走走看看。水道中挤满画舫,歌女们唱着小调,富贾贵绅,文人墨客们觥筹交错。 主仆走至一座热闹非凡的拱桥,正好看到一艘楼船在此停泊,从船上走下一位高挑男子,船夫手中举火,正好映在他脸庞。这是一位非常英俊的男子,弱冠出头,有个强健的体魄,一身华服,腰间还别着宝剑,十分派头。 男子的眉眼异乎寻常的熟悉,青筠认出他来,这是韩霁景。 已是弱冠之龄的韩霁景,年少时的张扬消匿不见,显得沉稳内敛。他搀挽一位瘦弱女子下船,女子浑身风帽风衣,怀里紧抱着个婴儿。 女子低头背光,看不清她的样貌。 青筠的目光,从韩霁景身上移开,他想如果韩其鸣能活到弱冠,大概也是他这样的样貌吧。 这样想,心里竟觉得十分欣慰,仿佛韩其鸣真得还活着。他娶妻生子,过着富有且体面的生活。 他的一生,命运多舛,残酷异常,但他已能感受到这不幸命运里的一丝柔情。 “海棠,走吧。” 唤走四处张望,意犹未尽的童子,青筠想回馆舍,他觉得扬州此行,已是不枉。 独自前来扬州,拒绝了沈之泊陪伴的请求。也拒绝了在杭州久居的提议。 青筠是遭遇过迫害的人,无论皇权中心的人,是否还在盯梢,他必须谨慎,以免累及友人。 青筠在杭州沈之泊家只待了一夜,走得匆促。 深夜,四周逐渐寂静,海棠在别榻睡得沉,望着窗外的月光,青筠不免失眠了。 他也是在扬州 分卷阅读15 - 分卷阅读16 霁青 作者:巫羽 分卷阅读16 遇到了卫淅,当时他入住的旅舍,可比现在寒酸多了。 窄小的卧榻,卫淅侧身躺在他身边,规规矩矩。 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问此人,因何而爱,因何而抉择。 在他于扬州见到卫淅前,这人跟随在自己身边多年,也可算是位故人吧。 沈之泊在京城诊断的病人中,有位掌管京城刑狱的大臣,然而这人并不肯明确告知沈之泊,关于他想查找人的去踪,显然也不便说。 也许确实五载间皆在牢中,也许确实七月已得释放。也确实如沈之泊所言,茫茫人海何处寻觅。 他会在哪里?有没有可能在扬州? 青筠在扬州滞留二日,他俨然是位商人,往来商肆,留意着身边的行人。 如果能喊卫淅名字,回头便能看到他出现该多好。那些漫长年岁里的监视跟踪,日夜相伴,青筠无知无觉。 也许他,仍在京城。 从京城牢狱中释放,多年牢狱之灾,他身体会很差,恐怕也身无分文,难以进行长远的迁徒。 虽然风险很大,但仍需雇人去京城仔细寻觅一番。 这样想着,又觉仍有希望,青筠渐渐睡去。 在扬州城的同一个月亮下,明亮的月光透过馆舍的窗户照耀在青筠的卧榻。明亮的月光,倾洒在东城柳岸边上,夜深寂静的石拱桥上,它照射不到拱桥桥洞里无家可归之人及乞丐们的卧处。 卫淅躺在张破席子上,看着碧绿水域荡漾的月光。今晚不知为何,他的心情舒畅,身体上的病痛,有所缓和。 从京城来到扬州,卫淅花费一年的时间。在牢狱中他遭受过酷刑,使得他双脚变形,行动不便。年初他得以被释放,因为他即无价值,也不再有威胁。 这些年,他从不去思考,值不值得。 做了便做了,没有什么值得后悔。 有时自嘲想,自己的命数如此,就是个乞丐命。 在牢狱里,常常会想起青筠,熬过几年,得以释放,便也就不大想了。 他其实不确定青筠是否还活在这个人世间,但他知道青筠没有被找到。 屡番痛苦不堪的逼供他青筠去处,卫淅都会说海船遭遇寇盗袭击,而那位忧郁的皇胄也尸沉大海。 死无对证。 哪怕咬碎牙,被拷打得奄奄一息,卫淅从未改口。 这不只是为了保护青筠,也是自己活命的唯一希望。 卫淅对活下去有很强烈的欲望,这是他自幼烙入灵魂的追求。 求生,是人的本能。 在黄岳遇到青筠,对于青筠的不欲活,他很匪夷所思。 一开始,只是好奇。 他本可以远远盯梢,像其他察子那般,像他的师傅那般,却因这份好奇,靠得太近太近,并逐渐沉迷而无法自拔。 哪怕是这样夜晚寄居桥洞,白日行乞的日子,卫淅也不觉得有多凄惨。 他不会自怜自哀,也不会怨天尤人。这些磨难,源自于自己的一次抉择,他坦然承受。 他这一生,也有过好日子,过手的金银,随手散去,美酒美色,贪婪般享用着。 纵观自己一生,并非好人,他滥杀过,也执行过残酷的任务,没有好结局,正是天道好还。 秋夜,毫无遮拦的桥洞里风很大,卫淅没有被子,寒冷令他难入睡。遭囚禁四年,颠沛流离一载,卫淅已不再拥有以往强健的体魄,遇到潮湿的天气,还会让他的旧伤彻日彻夜疼痛。 当更夫敲响三更天,卫淅终究还是睡着了,并很难得,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仍偷偷跟随在青筠身边,而青筠在东城柳岸。 突然青筠发现他了,回过头来,朝夹杂在人流中的自己颔首微笑。 梦中的卫淅先是惶恐自己的身份曝露,渐渐内心又被欣喜充斥。 卫淅的地盘,在石拱桥附近,他坐在桥旁,身前摆放一只陶钵,他漠然看着身边人潮如织。有人往陶钵投放铜板,卫淅用右手仅能动弹的三根手指吃力夹起铜板,揣入怀中。他的十指挨过拶子,筋骨折断。 他接受过几则神秘任务,他这样的人得以释放,只有毫无威胁时。 那是个不错的午后,青筠排开人潮,缓缓朝卫淅走来,卫淅正好也看到他。是 哪怕青筠变化许多,卫淅还是一眼认出。卫淅不禁笑了,这位一生曲折磨难的皇胄还活着,并且活得不错。 精致的服饰,端靖清雅,神采焕发,当年曾想过,他如果神貌恢复,该是何等风仪。便是这样。 青筠走至卫淅跟前,他蹲下身,伸出的手微微抖动,他执住卫淅手,眼角泛红,他轻轻说着:“自是不忘。” 卫淅感到手心有一物冰凉,展开,是一柄白玉簪。 ☆、霁青16 青筠从睡梦中醒来,天蒙蒙亮,他披衣推开隔间房门,站在房门外,房间并不十分昏暗,能看到床上躺的男子。 他在。 青筠将房门掩上,放心回自己的房间。房间内,海棠醒着,点上了灯。他看青筠回来,轻声说:“先生又去看他了。” 青筠也无法琢磨透自己的心思,他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 从昨日清晨在城东柳岸见到卫淅后,卫淅始终没有开过口。 带回卫淅,青筠拿自己的衣服给他更换,卫淅瘦削极了,青筠的长袍穿他身上,竟显得松垮。 若是五年前的卫淅,他体格强健,抡着沉重的长剑,那剑如此大,近似古陌刀。 青筠帮他脱衣服,看他背部瘦骨嶙峋,心中不忍,想着即使他的手脚未致残,恐怕也无法提重物。 海棠往大木盆里倒热水,水汽氤氲中,青筠搀扶卫淅跨入木盆。 卫淅并不拒绝青筠帮忙,他很安静,甚至顺从。 海棠拿勺子往卫淅身上浇水,从头顶缓缓浇下,他细致的帮卫淅洗头,刷洗身体。 青筠静静看着,他执着自己的衣物,侧立一旁。 许久,卫淅被海棠搀扶出来,青筠过去,帮忙将衣服穿上。 主仆将卫淅搀至卧处,海棠拿布帮卫淅擦头,青筠蹲下身,检察卫淅的腿伤。 卫淅小腿弯曲,无法伸直,这是酷刑所致,而脚腕上有创口,几乎见骨,右脚比左脚严重,这是常年戴脚铐,皮肉溃疡所致。陈年旧伤,已不再淌血水。 青筠轻轻碰触创口,卫淅抬手制止,青筠急忙缩回手,很疼,卫淅眉头拧着。 “等之泊过来,让他看看。” 青筠轻轻安慰着,仿佛在安慰的是自己。 卫淅只是颔首。 “你,是否无法......” 青筠终是没有问出口,他知道卫淅恐怕是哑了。 挽起卫淅的袖子,将藏在袖子中的手腕执住,青筠检查他的手指。卫淅右手的手指无法伸直,而且变形扭曲,这是反复 分卷阅读16 - 分卷阅读17 霁青 作者:巫羽 分卷阅读17 遭受过拶子所致,粘并在一起的两个手指,指骨只怕已粉碎,另三指稍微可以活动。左手手指的损伤较右手轻,但也是弯曲着,无法舒展开。 “会疼吗?” 卫淅抽回自己的手,用尚能动弹的手指,在青筠手心写字,他写得很慢,青筠看出那是个:“否”字。 海棠擦拭好卫淅的头发,他执剪刀,帮卫淅过长的发剪去,收拢,扎系成髻。又用刀片,刮去卫淅杂乱的胡须。海棠的手很巧,做事又细心。 “海棠,去将饭菜端来。” 青筠唤走海棠,他自己扶卫淅到床上,让卫淅靠着床坐下,青筠为卫淅拉被,收挽床帷。 海棠将食物端来,青筠说:“我来”,他端过,坐在床沿,十分耐心,一口口喂食卫淅。 青筠当时并未想起,曾经,卫淅也这般喂食他。 午时,海棠将午饭端进卫淅卧处,卫淅人不在床上,他正一瘸一拐在房中走动,海棠急忙搁下餐盘,过去要搀扶卫淅,卫淅拒绝了,抬手拦阻。 海棠不知所措,站在一旁看卫淅缓慢移动,落座,用手臂推动餐盘,三个手指勾起汤勺,吃力舀起碗中的肉羹吃。 海棠想,这人并不那么顺从,而且脸看起来还很凶。 先生一早便外出,叮嘱过他好好照顾这人。 目睹汤汁从嘴角滑落,滴在领口上,海棠掏手帕想过去帮擦拭,却挨了凶恶一瞪,再不敢上前半步。 先生何等儒雅的一个人,为何会有如此粗鲁的友人。海棠忧愁地绞着手帕。 午后,青筠回来,吩咐海棠收拾,说要离开扬州。海棠回寝室忙碌,青筠去看卫淅。 “天黑便往渡口,赶赴越州,我已写信告知之泊,相约于水滨,他可帮你看病。” 青筠一早便前往渡口,他重金购船,雇佣两位水手。 卫淅听后,抬起手,手指在空中做书写动作,青筠领悟:“海棠,拿笔纸来。” 卫淅年少时,目不识丁,后来虽刻苦学习,但受学时日短浅,只会写一些平浅的字。 吃力在纸上写下一句话,卫淅写的是:“尔归高丽,勿顾。” 写下这几字,卫淅仍没有停笔,他思绪许久,又写下:“吾自去寻医。” 他的“医”(醫)写错,但能猜测到是哪一字。 “不可,勿争。” 青筠否决,这人因他而遭尽苦难,如能治愈自是最好,若是无法痊愈,他也要保卫淅一世衣食无忧。 数日后,越州。 沈之泊携带一位童子,前往青筠租住的宅院。 “何必大费周折,我赴扬州寻你便是。” 上船后,沈之泊被带往卫淅卧处。青筠听他念叨,知晓他是嫌弃自己的谨慎。 沈之泊念叨归念叨,见到卧处虚弱干瘦男子,他显得诧异,当年那位盛气凌人,年轻强悍的卫淅,已消失无踪。 沈之泊为卫淅把脉,细致查看旧伤,每看一处,神色便深重几分。 身为医者,沈之泊医治过无数病患,他自然也见过牢狱里释放的患者,也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即使是普通的监狱,囚犯也往往瘐死,何况是死狱。从残疾的手脚看,这人遭遇过极其可怕的酷刑,能在狱中熬过四载,其坚毅顽固倒是让人佩服。 将竹片从口中取出,沈之泊擦擦手,结束他的检查。 “是何物致哑?” 平静问着,哪怕问的是骇人的事。 卫淅在纸上写下一字:“毒。” 沈之泊摇头,他并非在否认这个“毒”字,而是对自己适才有过的念头否决。 何种毒物,显然卫淅也不知晓,从喉咙里的炙烧痕迹看,可见当初是非常疼痛的,恐怕是足以腐蚀血肉的毒粉或者毒液。 恶毒的手法,弄残手足,使其武力尽废,烧伤喉咙,使其无法言语。 “姓卫的,我能治你手足。至于哑喉,就是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 沈之泊将诊断结果,毫无保留告知卫淅。他也不多话,随即埋头写药方。 将药方递给青筠,沈之泊说:“青筠,劳你去趟药房。” 青筠接过药方,随即辨认出是麻药,计二帖,用药及剂量皆不同。 “之泊?” “手脚皆需动刀,尤其指伤,外敷无法治愈。” 沈之泊的话语仍是波澜不起。 “这恐怕不亚于另一遭上刑,你心里知晓便好。” 沈之泊对卫淅叮嘱,卫淅也只是淡然点了点头。 青筠抓药回来,已是午后。卫淅被沈之泊和童子抬往厅中,放置在草席上。 大厅烛火通明,散发浓浓药味,而沈之泊的刀锯就摆放在席边,白晃晃。童子在一旁煎药,沈之泊见青筠回来,又将青筠使唤,递给长长的单子,让青筠带海棠去集市采购,明早再返回。海棠躲在角落里,脸色苍白,他年纪尚小,心里害怕。 “你见不得血,见血不是发痴便是发狂。我有徒儿,无需你来协助。” 沈之泊不由分说,赶走青筠主仆。 待青筠离去,童子递来熬好的汤药,沈之泊喂卫淅饮下,边喂边说:“你眼中并无恐惧,甚好。” 厅中灯火彻夜,青筠和海棠二更天时返回,不敢入厅,怕干扰沈之泊。青筠静静守在门外,海棠缩在他怀里,青筠捂住海棠的耳朵。 凌晨,疲惫不堪的沈之泊打开厅门,惊讶看到青筠主仆在门外。 ☆、霁青17 卫淅昏睡一昼,醒来麻药药效早已过去,疼得龇牙咧嘴,冷汗直流。青筠守在席边,看他痛苦难受,抚摸卫淅额头,帮忙擦汗,轻声安慰。和衣卧在别处的沈之泊,警觉醒来,起身过来察看,平静说:“他这两三日最是难熬,往后便好。青筠你去煮粥,我来看护他。” 两人仆人,一个在煎药,一个被差遣出去集市买肉。 青筠手从卫淅额上移开,卫淅的眼睛立即瞪起,眼中满是血丝,那眼里没有表情,没有哀伤,绝望,青筠的身影映他黑瞳中。 “我去吧,姓卫的,你可是欠我不少人情。” 见青筠迟迟没有离开,沈之泊挽起袖子,朝厨房走去。 沈之泊是世家子,但熬个粥难不倒他,当年他也曾日夜照顾青筠,事事亲为。 深秋,厅中有一个大火盆在燃烧,炭火旺盛,带来暖意。青筠披着外衣,守在卫淅身边,他的发簪坠落,发丝垂在肩上。这一昼日,寸步不离。 对于人世的苦难,青筠感受颇深,在最痛苦绝望的时候,青筠神志不清。他的心,并不足够强大,他也是一味逃避,不肯接受。卫淅却是有这样的勇气,他清醒,冷静,明明白白,真真切切感受着自己承受的苦难。 青筠倒是希望他能昏厥过去,而不是清晰感受着疼痛,疼得冷汗将衣襟沾 分卷阅读17 - 分卷阅读18 霁青 作者:巫羽 分卷阅读18 湿。 凌晨,青筠便问过沈之泊,关于麻药的使用。 沈之泊说麻药麻痹人肢体神智,昨晚已一用再用,不可滥用。 解开卫淅的衣襟,用棉布擦去他身上的汗渍,青筠也是第一次仔细看过卫淅身上的伤痕,这人几乎体无完肤。 有些可能是早年刀剑留下的伤痕,有些则是拷打的痕迹。 青筠难以自制自己的情感,身体因恼怒而发颤,将自己手心掐得出血。 太多年了,他已不清楚,这愤怒是源自对自身,还是对朝堂中之人,抑或是针对那位已经入土的皇帝。 沈之泊将粥端来,递给青筠。他瞥了眼青筠手中红色的棉布。 “他十分难受,之泊。” 青筠抬眼看沈之泊,他眼里有一抹阴郁。 “我知晓,你喂他吃粥,食用后,自会昏睡。” 沈之泊端来的米粥,褐色汤汁,散发药味。 一小匙一小匙喂下,卫淅因为疼痛,并不大肯吃食,喂了吐,青筠擦拭,又继续喂,十分执着。 一碗米粥喂完,也吐去大半,渐渐卫淅失去意识,终于昏睡过去。 “由我来看顾,你那童子回来了,你且去梳洗。” 沈之泊撵走青筠,阴郁的青筠,他很熟悉。 深夜,两位童子倦缩在角落,披着同条被子,睡得死沉。青筠和沈之泊守在卫淅身边,卫淅仍是昏睡,两人低声交谈。 “昌国县此地远离中原,四面大海,帆船无数,往高丽十分便捷,你在此地久留无碍。” “正好,待他伤愈,也需数月之久。” 青筠将灯芯挑起,几乎熄灭的油灯复亮起,他听着沈之泊的话,缓缓说:“此地僻远,我亦有二三海商友人,往后之事,着实无需担虑。” “那你因何事困扰?” 沈之泊看得出青筠的郁结。 “常梦见船沉之夜,我若与他渡小舟离去,他不会有今日。” 青筠低下头,看着卫淅的睡容。 “是不会有今日,当初你俩若一起逃亡,墓草估计都齐膝了。” 沈之泊冷冷说着。 “青筠,虽然我不知晓,他为何如此抉择,甚至不惜性命,但确实经过深思酌虑。” 沈之泊还记得当夜,他被卫淅丢到了一条小船上,卫淅有意分开了他和青筠。 这人了解青筠至深。沈之泊在明州见到青筠时,才意识到,正因他始终在青筠身边,以致青筠永远忘不掉过往。那个他们五个人:他,青筠,真人,韩氏父子关联的过往。 “他是皇城司的人,在行事前,便已清楚自己的后果,说句残忍之话,他仍活着,已是万分侥幸。” “你若一味认为自己是灾殃,反倒蔑视了他人的至情至性。” “你看护他,我去歇下,他若醒来,便喊我。” 沈之泊揽揽衣袍,执灯离去。 此时已是四更天,越发寒冷,青筠往火盆里加碳,为自己温了一壶茶。 他披着风袍,坐在矮几前喝茶,他的一生,失去许多,得到许多,无论失去的与获得的,都骇人听闻。 卫淅三日后疼痛缓和,人清醒平静,沈之泊为他换药,查看缝合处,他手指碰触到伤口,疼得卫淅拿眼瞪他。 “你福分不小,当朝御医医术也不过如此了。” 沈之泊难得自夸起来,他父兄皆是御医。 在旁端块麻布,细细剪布条的青筠,停下剪子,抬头,嘴角微微勾起。 海棠端来药膳,见沈之泊在换药,急忙把药膳搁下,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棠哥还是这般胆小。” 沈之泊的童子拿着扇子,守在药炉前。 两个童子,相伴数日,很熟络。 这几日,日夜照看卫淅,不只两个童子忙得蓬头垢面,就是沈之泊也显得衣冠不整,不时哈欠连连。 最累不过青筠,日夜守护,倦了便挨在席子边上小歇,披着风袍一夜天明也有过。 偏偏这卫淅,喝药也好,吃食也罢,都要青筠亲手服侍。 “海棠,你过来,难不成又要你家先生喂食?” 沈之泊缠好卫淅脚上的布条,得空管教海棠。 海棠正和沈之泊的童子七味看药炉子,他只恨不能缩往门后,踟蹰不前。 “之泊,他前夜还在发噩梦。” 青筠起身,过来要端药膳。 “不成,往后百余日的汤药,难不成都要你亲力亲为,哪有你这般宠溺仆人。” 沈之泊拦阻,此时海棠已乖乖走来,怯怯看着一旁换下的带血布条。 他抬脚迈过,端起药膳,小心翼翼喂食卫淅。卫淅别过头,如之前那般,很明显拒绝着。 “我来吧。” 青筠起身,接过海棠手中的药膳。 “罢了。” 沈之泊无可奈何,再不想管事,回房补眠。 起先数日最是辛苦,到后面卫淅伤口愈合,精神恢复,便不用人日夜看护。 半月后,沈之泊帮卫淅刀口拆线,先拆脚上的,而后是手掌上的。这番过程很漫长,卫淅不觉得疼痛,睁着眼好奇看着。 拆线完毕,卫淅被搬运进寝室。 至此,沈之泊辞行。 青筠将沈之泊送至水滨,两人话别。 “你需削木做双杖,我料他在床上,老实待不了几日。” “他那手指还需慢慢养好,一年半载,不算长。他是武夫,见手指能握物,必想执剑,恐怕也拦阻不了。” “青筠,我这番回去,将去京城,若有急事,修书予我,不必顾虑。” 沈之泊细细叮嘱一番。 “我在这边,自是样样安好,不必挂念。之泊,这寒冬上路,多加衣物。” 青筠将两件寒衣递给沈之泊和他的童子七味。 海船风帆扬动,船上水手们吆喝着,即将起航。 青筠目送友人上船,直到海船远去,消失在天际。 之泊,此生何其有幸,得你这样一位挚友。 ☆、霁青18 月光如水,倾洒在床榻,卫淅深夜醒来,发现青筠合衣躺在他身旁,如往常那般。 卧榻多日,口不能言,手不能书,凭靠眼神交流。哪怕再细微的情绪变化,青筠也总能读懂。 这些时日,除去病痛折磨外,对卫淅而言,日子过得并不苦涩,甚至有丝丝的甜意。 他喜欢青筠至深,而这个人就这样日夜相伴,细心照顾着自己,先前所遭遇的苦难都已不算什么。不过卫淅也知道,青筠这种付出,并非出自喜欢,而是补偿。 卫淅甚至索要他的补偿,他要青筠亲手喂食,要青筠陪伴在他身边,而非他的童子海棠。 青筠允许,甚至纵容,因为他内疚,他得补偿。 卫淅想自己始终当不了正人君子,他没有读过圣贤书,自幼没有受过教化, 分卷阅读18 - 分卷阅读19 霁青 作者:巫羽 分卷阅读19 他的欲念只能像杂草般滋蔓。 侧身挨近青筠,感受他身体散发的暖意,闻着他身上的气息,卫淅沉沉睡去。 为吃青筠煮的食物,卫淅得分辨哪些是他童子海棠做的,这不难分辨。这个胆怯的小孩,是位高丽人,汉语说得不流畅,煮任何食物,味道都诡异。 青筠会煮的食物不多,每天都是那几样,腥淡的鱼汤,淡而无味的肉羹,甚至蒸黄的米饭。卫淅很喜欢,他知道这是青筠亲自下厨做的,青筠烹饪特有的味道。 迷恋,依赖,仿佛青筠是他的家人,而这处租于昌国县的民宅,是他们的家。 卫淅的身体康复得很快,他倒希望还能在床上赖上几天,不过他还是很快能下床,柱杖行走。 寒冬,厅室里燃烧木炭取暖,卫淅柱杖在大厅绕行,日复一日。起先青筠跟随在他身旁,怕他跌伤,而后,跟随他的便是海棠,青筠在一旁看书,偶尔抬头看下他,嘴角挂着微笑。 初春,冰雪消融,卫淅已能自己进食,他的十指皆能动弹,能取物,但右手无法拿重物,左手可以。 右手连水壶也提不动。 卫淅很自觉训练左手,他帮青筠打水,劈柴,打扫院子。 一日午后,青筠在书案前写信,卫淅过来,取了笔纸,写了几字:“市,买刀”,他买(買)字书写错误,青筠如常猜测出他的所求。 “可以,明早前去。” 青筠但凡卫淅有所求的,都会回应。 “卫淅,‘买’,应当这样写。” 青筠在纸张上写上正确的‘买’,卫淅点头,重新写了一遍。 卫淅在铁匠铺定制一口陌刀,他画好样图,让铁匠照着铸造。 数日后,卫淅已在院中挥舞陌刀,他的武艺已有些生疏。 自此日复一日,鸡鸣而起。 青筠有时静静站着观看,晨露沾染他和卫淅的衣裳。 离别将至,这是青筠和卫淅都清楚的一件事。恐怕只有童子海棠,以为他们的日子会继续在这里过下去。 初春的深晚,屋外下着淅沥的雨。青筠卧室内灯火昏黄,青筠仍在案上看书。 卫淅没有扣门,他轻轻推门进去。青筠抬头看他,放下手中的书卷。 从卫淅能下床开始,青筠夜间便不再陪伴在卫淅身边,他们分房睡已经很久。 卫淅走至书案,拿纸执笔写下:金二十两。 他书写已很流畅,也嫌少有错字。 青筠知道,这是要辞别。 “你要去哪里?” 青筠对于两人的分别,已了然以心。 “自有归处。” 卫淅的字很有意思,书写全不按章法,但大气,酣畅。 他虽然不能言语,但武艺高强,谋生并不难。 青筠启开衣笥,从衣物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木漆盒,漆盒内有金块和一根金条,他拿出一根,用手帕包好,递给卫淅。 卫淅接过,没有迟疑,金条捏在他手中。 然而卫淅并没有离去,他看着青筠,从披散垂落的乌发,到紧掩的白色衣领。 他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今晚,他是来索要他的全部报酬。 卫淅拿起灯罩,欲熄灭书案上的灯,他发现青筠在读的是本医书,青筠总是在读医书。 灯罩盖上,四周顿时漆黑,唯能听闻自己沉重的呼吸声,还有屋外的雨声。 这夜,海棠睡得不踏实,似乎是因为风雨声的嘈杂,但不只是雨声,似乎还有低沉的人声及木门或木榻摆动的细致声响。 海棠一觉睡醒,太阳老早,窗外阳光明媚,夜雨早消失无踪。 想起自己睡迟了,还未去鱼市买鱼——每天一早前去,那会捕鱼船刚返回,鱼鲜活且价廉。 海棠翻滚下床,匆忙穿好衣服,跑房间,他是个尽职的仆人,为自己的失职而惊慌,跑至院子,却见自家主人披衣站在院中喂鸡,神色很平淡。 “先生,我这就去市鱼。” “不必。” 主人波澜不起,拍走手上的糠粕,轻轻说着。 “可是每日清早都要煮鱼羹。” “以后不用了。” 海棠瞪大眼睛,想着为什么以后不用了。 很快,海棠知道缘由,那位叫卫淅的武夫已离去,不知道是在昨夜还是今早离去。 海棠问他家主人,主人并没说什么,海棠实在困惑,仍是追问,主人也只是说:“他伤已好,自然离去。” 海棠仍是觉得奇怪,卫淅离开得无声无息,离开前也没有任何兆头。 更奇怪的是,主人似乎对卫淅的离去,也十分淡漠。 主仆两人的生活,自此平淡如水。在昌国县,他们的生活一度是围绕着这个叫卫淅的病人而运转,从早至晚。 卫淅离去两天后,海棠便想着什么时候回高丽,这儿的生活太乏味了。 主人先前话语不多,但每天多少会说几句,现在则是一言不发,终日将自己关在房中。 有时候写信,有时候看书。 有天,海棠从鸡窝里摸出鸡蛋,进屋想问主人今晚要做什么菜。他现在主人没在自己的寝居,而是待在曾经卫淅住过的房间。 那房间里已空荡得只剩床柜,主人在里边呆坐至天黑。 海棠想,那位姓卫的真是个薄情的人,伤好后,就走,再也没有回来过。 狂风巨浪袭击昌国县后的一个清晨,在树叶飞舞的院子里,海棠看到青筠抽剑起舞,目瞪口呆。青筠的剑法极快,眼花缭乱,那把剑散发着可怕的寒光,光是剑气就能将一片树叶削成两片。 这是把宝剑,海棠见过它,它总是安静放在主人床上,压在枕旁,这是主人最珍贵之物。 沈之泊在京城,总计收到两封青筠的来信,最后一封,青筠告诉他卫淅已康复离去,自己清明,将前往华山。 初春,晴空万里,青筠和海棠登船离开昌国县。 青筠一身儒袍,海棠做书童打扮。 两人一路没有停留,前往华山。 在华山脚下,青筠入住旅舍。当夜如常,海棠为青筠准备好明日穿戴的衣物,服侍他梳洗。 清早,海棠起床,四处找不到青筠,然而青筠行囊仍在。海棠是位聪慧的仆人,猜测主人不便让他跟随,便静静留下来看守行囊。 天未亮时,青筠一身素袍,负剑,别开香客游客,从侧峰登上华山。 他攀登的是落雁峰,高耸入云天,异常险峻。 初春,山腰的冰雪并未消融,青筠在潮湿的林间起火入宿。 黑夜,寒冷钻骨,篝火燃起,紧挨火堆烤火。青筠就着热水,慢慢吃下自带的干面。 林中影影绰绰,风声凄厉,似有人或兽,埋伏其中。然而青筠知道,唯有自己一人。 在落雁峰长大的青筠,熟悉这里的每个角落 分卷阅读19 - 分卷阅读20 霁青 作者:巫羽 分卷阅读20 ,也知道如何在这寒冷的环境里保暖,他用油布铺在雪地,往上再垫层毛毯,他人便藏在毛毯中,只要保持篝火不熄灭,挨着篝火过一夜,不至于冻死冻伤。 睡梦中,似乎下雪了,但青筠没有因为篝火熄灭而被冻醒。 篝火烧了一夜。 清晨,青筠在燃尽的火堆旁,发现一个模糊的脚印。 这可能是自己的,青筠还是神差鬼使脱下鞋子,拿去比对。 曾经有一个人,像影子般跟随在自己身边数载。 ☆、霁青19 卫淅凌晨离开昌国县,搭上出海捕鱼的渔船,第二日,渔船在庆元一带停泊,卫淅便也在此地下船。 他走时十分干脆,没有丝毫不舍和留念。就像给自己下一个指令:“你该走了”,便义无反顾,坚定不移地离去。 他不能耽搁,必须马不停蹄,或许下一刻钟,他便要反悔,哪怕他有着坚定的意志,下了何等的决心。 庆远府是个极其富庶的地方,卫淅扛着陌刀,随身携带笔纸,他在这里拿人钱财予人消灾,过着放浪不羁的生活。 无所事事时,他喝酒赌博,卧躺在破败的屋舍,看着满天星,用小刀削着木头。 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能去想,脑子一旦运转起来,便会有一个魂牵梦萦的身影,一缕甜美的气息,纠缠终夜不休。 在很久之后,那大概是离开昌国县的两月后。押送货物的路途上,于一片昏不见天日的竹林中,队伍遭遇劫匪,拼死战斗后,非死即伤。卫淅疲惫不堪,枕靠在破亭上,他带血的手探入怀中,掏出白玉簪,那玉簪为他挡去一枚箭矢,竟碎成两截。 他将玉簪捧在手心,他低头亲吻玉簪,像亲吻情人。他开始疯狂地想念青筠,他为自己内心深处压制着一份狂热的爱而备受煎熬。 驿馆的夜晚,苍凉,漆黑,伤者们彻夜哀鸣,卫淅卷起被子,卧在废弃的旧屋,听着屋外的夜雨,想着他离开昌国县的夜晚。 也是一个雨夜。 他环抱着青筠□□的背,嗅吸青筠耳际发丝及脖颈的温热气息;他亲吻青筠的唇,左手贴放在青筠的腰际,隔着单薄的白色中单,轻轻熨烫青筠的皮肤。 他紧扣青筠十指,将青筠压制在身下,无论是彼此起伏的喘息声,抑或是木榻发出的咯吱声响,都淹没在稀里哗啦的雨声中。 这一夜,他如愿以偿。 他无数次,回味着这个夜晚,这是他一生最美妙极致的回忆,这本该是青筠留给他的最后回忆。 他收走所有应得的报酬,当凌晨,他衣衫整齐离开青筠寝室时,他们已互不亏欠。 可我终究是个无赖,一个亡命之徒。 我从不遵守任何信用。 卫淅自嘲着,将破碎的白玉簪贴在唇边。 此番押送,若能活着领赏钱,便回去昌国县远远地,偷偷地看上几眼。 青筠,我对你的迷恋,恐怕得至死方休。 从商贾那边领了赏银,卫淅将它存下,而不像往常,随手挥霍。他潜回昌国县,在发现青筠居住的房子已空无一人后,卫淅到渔船那边打探到青筠和海棠已在数日前离去,前往庆元。 卫淅在打探到了他们在庆元入住的旅馆,并且从旅馆主人口中获悉,是要一路游历名胜古迹。卫淅曾经是皇城司的探子,他知道探问的手法,知道如何辨别信息,如何追踪。 青筠绝无心情游历山水,他打扮成书生装束,携带着大量行囊,他是要前往某地。清明将至,他恐怕是要去华山拜祭。 华山之上,埋葬青筠的挚亲紫玄真人;也埋葬着青筠一生的挚爱,韩其鸣。 对于韩其鸣,卫淅知道很多,这人幼年随他父亲韩绰上华山落雁峰探访紫玄真人,而当年紫玄真人抚养着青筠。 他们应当是这般结识的。 至于他们如何相爱,卫淅无法知晓。 但卫淅听师傅邝审讲述过他们兵围华山当日的情景。邝审其实也没有亲眼所见,他当时在看守静玄馆主,但邝审听其他探子谈及,他知道详情。 卫国公带领军队前往冰雪湖的木屋,韩氏父子和青筠,紫玄真人,正好都在冰雪湖。韩绰和紫玄真人拔剑拦阻士兵,让两位少年逃往落雁峰。 落雁峰地势异常险峻,冰雪湖通往落雁峰的唯一途径,是悬空百里的铁链,寻常人根本上不去。然而当日,在落雁峰埋伏着众多武艺高强的皇城司探子。 两位少年,纵使有再高的武艺,也绝不是对手。 韩其鸣被迫自杀,青筠崩溃,放弃抵抗。 哪怕是心冷残酷的探子,也会谈起这两位少年生死别离的情景,韩其鸣以死许生,青筠泪落的亲吻。这是一份惊世骇俗之情。 在青筠心里,不会再有人是韩其鸣,即使是样貌相似,性情也颇类似,正值少年之龄的韩霁景。青筠从他身上看到的是韩其鸣,青筠始终沉迷的是韩其鸣。 人世间的情爱,能维系三五载已算痴情,生死永隔,十余载间,念念不忘的,堪称魔障。 韩其鸣是青筠一生的所爱,卫淅很清楚。他陪伴青筠在黄岳的岁月,他亲眼看他思郁发狂,他也曾在青筠神智不清的日子,将他照顾,听着青筠在他怀中喃语,述说着无尽的思念。 我真是个恶人。 卫淅想着。 他能迫使青筠脱下衣物,只因他对青筠了如指掌,他知道青筠是个用情至深的人,这样的人,会去在乎别人为他的付出,会去内疚。这人一生为情所困,为情所累。 然而纵使如此,卫淅可以审视自己的罪恶,并且因自己的所得而欣喜若狂。 当年十六岁的你,爱着一个死人,至死方休。 当年十六岁的我,遇到你,不也从此魔障,为你沉迷,恐怕至死不得解脱。 若是化为魂魄,只怕还是要跟随在你身边。 落雁峰,寒夜,雪花飞舞,篝火暗淡。他卷着毛毯,在旁沉沉睡着。卫淅顶着风雪,在树梢观察许久。他轻巧落地,拾捡树枝,无声无息挨近。 挑亮火苗,添加柴草。 他很仔细掩去自己的足迹,独独遗漏了篝火旁的一个足印。 雪仍在下着,会将所有踪迹掩藏。 这夜,卫淅仍在守护,他远远潜伏,他挖掘厚雪,躲在雪洞中。他知道这里是皇家道观,他清楚如果皇城中心的人,始终没有放弃对青筠的追捕,那么会四处安置探子。 清明的落雁峰,会是个好去处。 清早,青筠起身,继续攀登。 哪怕他的身材矫健,几处绝崖也险些坠落,卫淅远远看着,心几乎要随之坠下。 哪怕这么多年后,那人,也值得你不顾性命要前来吗? 卫淅知道他毫无资格,去嫉妒韩其鸣,但他仍为心中的爱和 分卷阅读20 - 分卷阅读21 霁青 作者:巫羽 分卷阅读21 嫉而备受折磨。 仰头可见的铁链之上,云雾缭绕之中,一位负剑男子,身轻如燕跃过,青筠停止了他的攀爬,他辨认出了那人身上的宝剑和他的仪貌。 卫淅站在铁链一头,落雁峰的顶部,他冷冷窥视着这位不速之客,有一霎那,他几乎想杀了他。 清明的落雁峰,三人聚集,卫淅,青筠,韩霁景。 ☆、霁青20 韩霁景几乎每年清明都会前来华山,他是华山常客。近些年,他已不大会吓到山中的老道士, 他第一次登上落雁峰,是偷偷前往,那时静玄馆主不知在担虑什么,禁止他前往。 低矮的墓土里,十多年前埋葬了一位韩氏少年,十多年后,一个类似长相的韩氏少年,站在坟前,未免惊悚,仿佛亡灵重返人间。 年迈的静玄馆主,或许已在愧疚往事,他修铸好通往落雁峰的铁链,甚至修葺了落雁别馆。 韩霁景携带铲具,落雁顶峰终年白雪,那并不高的坟包,几乎要为风雪掩埋。 当年韩其鸣尸体由道士们就地敛葬,葬具很简陋,甚至没有墓碑。十多年来,它静静躺在那里,无声无息。 清理坟包四周的积雪,一铲一铲移走,韩霁景默默劳作。晨光照在雪地上,分外的明亮,他的身影也看得特别清晰。 青筠远远站着,没有接近,他很诧异韩霁景的举止,哪怕之泊曾经跟他说过,他在华山紫玄真人墓遇到过韩霁景。 韩氏家族的往事,终究影响了这位曾经恣情张扬的少年。青筠想,我又何尝不是罪魁祸首,我当年的不理智,还是造成了他的困扰。 青筠从林后走出,他没有遮掩,没有放慢脚步,韩霁景回头,他看到青筠,显得很迷茫,但平静。 他几乎立即辨认出青筠,哪怕他样貌变化很大,他也留意到青筠手中提的香烛。 这五年,他打探过这位皇子的去处,他一度怀疑青筠被秘密囚禁起来,或者他终究没能活下去,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随着年龄的增长,韩霁景能够去审视自己当年的所为,并析分那些复杂的情感。 “这些年,是遭囚禁,抑或是藏匿于何处?” 韩霁景有他的疑惑,五年间他没有获得青筠的丝毫信息。 “居于海外。” 青筠没有隐瞒,他们像故友那般交谈。 “此番回来,可是听闻大赦,欲归于朝廷?” 韩霁景锦衣金玉,行贾京城多年,他结识一些朝中要人,消息很灵通。 “无此意。” 岁月和苦难消磨了青筠的仇恨,然而他心中的郁愤从未平息。何况对于朝中的执政者,朝堂之人,青筠都没有丝毫的期望。 “二月,卫国公遭人弹劾,列举数十条罪状,圣上素与他不睦,意欲夺其兵权,将之下大理狱,待两制商议如何定罪。” “此是翻天覆地之变,可谓天道好还。” 青筠跪在墓边,捡拾枯枝烂叶,他听着韩霁景的话语,也不过是轻笑,并无多少情绪起伏。 “原来是君臣争权。想他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终不免黄犬之叹。” 呵呵,人世间的荣华富贵也不过如此,昔日那般强势跋扈,今日也不过是牢中囚。 “尚未还清,他们还不清。” 将坟包的雪用树叶扫去,硬土隐约刻有三字:“韩其鸣”。 “他本不该葬于此地,孤零零,受着这么多年的荒寂与冰寒。” 青筠手指摩挲过那浅浅的刻痕,悲不自胜。 “我欲将他归葬会稽,伴在他父母身侧,只待静玄馆主颔首,十数载时光,独守于此,委实凄凉。” 青筠愣愣坐在坟边,听到这样的话语,只是点头。 “起骨之日,万望告知。可书信于明州高丽馆,署名王明裕,此人是我交好的海商,他会转交与我。” 无论如何,是什么时候,青筠都会抵达,送其鸣一程。 “必会告知。” 韩霁景应诺。 铲平墓前的一块泥雪,韩霁景收起铲具,从行囊中取出香烛供品,燃香祭拜。 青筠在旁边静静看他,阳光照射在这位年轻英俊的男子身上,他的眉目已长大,轮廓更为深邃。青筠看得失神,大概韩其鸣二十岁左右,便是这样的吧。然而其鸣的眉宇,唇角还要好看上几分,他笑的时候,简直星汉璀璨。 “很像吗?” 韩霁景起身,拍拍膝上的泥雪,青筠看他,他也在看青筠。 “有十分之六七的神似。” 青筠没有遮掩,他也不惊讶韩霁景知道他长得像土中埋的这人。 “他殁时正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吧。” 韩霁景低头看着自己手心沾染到的雪花,逐渐化为水,他遇到霁青时正好是这个年纪。 “十七岁,他十七岁时,个头比你还高,我那时只及他耳际。” 青筠嘴角带着微笑,他在追忆往昔,每每看到韩霁景,他总会不自觉思念起韩其鸣。 “当时少年心性,我.......” 韩霁景很歉意,他一度四处打探青筠的消息,他甚至觉得是自己轻许诺言,导致青筠滞留扬州,而被皇城司探子捕获。 “不,不必说,过错在我。” 青筠拦阻,他因自己的痴恋去纠缠一个外人,他有好多年,神智一直不大清晰,所作所为,偏差常理,他对韩霁景有深深歉意。 “你不是他,其鸣他,他死了。” 青筠屈膝,低头在坟前摆置供品,他带来会稽的青团及酒。 他拿出碗,为其鸣及自己酌酒,他的身影看起来很寂寥,并且不愿有人去打扰。 韩霁景知道,他该走了。 “若欲往冰雪湖,明夜可往,今夕不可,观里有宫中贵客。” “多谢告知。” 得到青筠回复,知道已听到,韩霁景拱手离去。 临近午时,落雁峰的寒梅孤零零凋落,这空寂无人,云雾缭绕的地方,仿若梦境。 踏上悬空铁链,韩霁景回头,云林之中,已看不见青筠的身影。 他追忆起年少时的相逢,那一位清瘦郁结男子,他幽幽的眼中有着千言万语,却从未倾诉。 殿下,如果你我相逢时,我不是个轻狂恣意的少年,能在弱冠之龄相遇,那时的我更有担待,更为诚挚该多好。 年少时,不识人世间的苦涩沉重,声色犬马,少年意气,再贵重之物亦是随手挥霍,何曾为何事何物留心。总要留下许多惆怅记忆,惹来多少唏嘘。 卫淅目送韩霁景离去,他始终远远看着,他听不到青筠和这位韩氏公子谈了什么,他平静,沉寂。 当年的轻佻美少年,五年不见,已是位英俊的沉稳男子。这位韩氏子弟,有着极其优渥的生活,良好的人脉,卫淅在京 分卷阅读21 - 分卷阅读22 霁青 作者:巫羽 分卷阅读22 城流浪时,也曾听闻过他。 这人长得极像韩其鸣,青筠一度沉迷,无法自拔。 两人会在这里相遇,多半出于偶然。 然而他们之间有不浅的缘分,他,联系着韩氏家族,联系着韩其鸣,也联系着青筠的往昔。那个往昔,我在什么位置呢,卫国公死士的徒弟,皇城司的察子。 然而我并不后悔,如果我这些都不是,你我不会有交集,只是两个芸芸众生中擦肩而过之人。 ☆、霁青21 酹酒一杯,洇没雪泥,往事已不可追忆,却还是浮上心头。 青筠默默喝酒,默默酹酒,就像在和坟中之人对饮那般。 他坐在坟头,一言不发,没有挪动过身子,静静落满一身的雪花。 落雁峰太过寂寥,在它最热闹的时候,也不过住着四个人,两位沉寂得如同寒梅的大小道士,以及一对欢愉的锦衣父子。 初春早上,小道士用冰水擦过白皙的脸庞,他衣着单薄,在馆外练剑。雪地上,一抹湖蓝色身影,执剑起舞,身姿刚健优雅,轻盈飘逸,像一只蓝蝴蝶, 腾空要飞舞而去。另有位锦衣少年,依靠在游廊木柱,他手中把玩一枝黄色腊梅,他看着小道士,嘴角勾起,他的笑容特别好看,即使是在寒冷的清晨,也能让人感受到暖意。 “青衿叔又传授你新剑法了?” 锦衣少年问着小道士,他手指摸上搁放在身侧的剑柄。 “嗯,前些日子教的。” 小道士认真地点着头。 “来,我试试!” 锦衣少年脱去御寒的风袍,长剑出鞘,跃身跳入院中,他的宝剑散发寒光,剑刃迎着风发出阵阵剑鸣声。 两人切磋武艺,锦衣少年四下出击,小道士轻巧化解,倏然小道士剑尖一挑,手中的剑幻化万千般,无法琢磨,直逼得锦衣少年躲避不及,跌倒在地。 锦衣少年不是第一次输给小道士,然而他还是一脸诧异,他躺在雪地上,仰望着伙伴,以及头上清澈流云的天际,四肢舒展,神情逐渐惬意。 “其鸣起来,会着凉。” 小道士低身,伸手去拉锦衣少年,锦衣少年却耍无赖,不肯动弹,只是看着伙伴。小道士随意挽起的发髻有些散乱,白净的皮肤宛如象牙般细腻,明眸皓齿,说不清的好看。 锦衣少年抬手摸上小道士低垂的发丝,他挽起一束乌发,将它收揽在小道士耳后,锦衣少年的指腹蹭过小道士并不温热的脖颈。 “阿青,我送你的寒衣,不喜欢吗?” “喜欢,可是太厚实,不好练剑。” 青筠再次伸手,这次他将韩其鸣从地上拽起。 “往后我只怕是再打不赢你了。” 韩其鸣拍去衣服上的雪,走到游廊,拾起风袍穿上。 “叔父说手中剑可自保,然而若是要保护他人,光有武艺远远不够。” 青筠执起手中的长剑端详,神情静穆。他对人对物都有份执拗,不在乎的,甚至不会多看一眼,然而上心的,又会异常执着。 “还需如何?” 韩其鸣将剑搁放一旁,歪着身子靠在廊柱。青筠走来,挨着韩其鸣坐下,韩其鸣的身体总是很温热。 “其鸣,我不懂。” 青筠摇头,年少的他没有认真去思考过这个问题。 韩其鸣将手探入衣襟,他从怀里摸出两颗糖煎,他悠然剥着包裹糖煎的油纸。 “若是为你,世间万物皆可舍弃。” 韩其鸣口中含糖,含糊不清说着。 青筠听着真切,低头不语,他冰冷的手指摸上韩其鸣温热的手心,韩其鸣捏了把青筠的手指,而后将手心中的糖煎掩上青筠口中,青筠的双唇柔软,温润。被捂得软绵的糖煎,在青筠口中化开,很甜。 青筠从怀中变戏法般,摸出颗糖煎,他默默剥去油纸,一颗放在韩其鸣坟上,一颗掩入自己口中,用舌尖抵着,糖煎在温热的口中化开,很甜,是梅子蜂蜜的味道。 太多年没有尝到这个味道,那些甜美的触感,都涌上心头,很是让人怀念。 青筠想,也许十多年前,那两位少年,其实一并死去了,他们在落雁峰,偎依着,在风雪中像两具冰雕。 他们短暂一生的欢愉和悲伤,都共同分享着。他们也一并被掩埋起来,埋在这人迹罕至的绝峰上,不管人世如何沧海桑田。 那个叫阿青的少年,他死了。 别馆外的一处泉水,寒冬不结冻,青筠在这里洗去一脸的疲倦。低身捧水,映在水中的脸庞,已不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十余载间,岁月在他脸庞留下了痕迹,苦难磨灭了他眉眼间的灵气。 就让此生,留在那年少的岁月里,相伴相惜,青葱朝气时。 天色渐黑,林风呜咽,地下若有灵,可得相见? 翩翩甚都的少年,带着羲和般的笑容,他腰间悬玉,背负宝剑,他的笑声清朗悦耳。 青筠迎上去,张臂将他抱住,两人身高齐肩,交颈相拥,白色与绛色的长袍在风中纠缠。 月出皎明,林中的孤坟旁,青筠孤零零站着,他手捂在胸口,平息着起伏的情绪。 长剑脱鞘,寒光耀目,剑鸣锵锵。 青筠执剑起舞,他舞的是当年韩其鸣所见的那套剑法,所不同的是剑法冷峻庄穆,却又毅然落拓。 明明还是当年那套剑法,但已截然不同,这已不是当年那位少年能有的心境与造诣。 卫淅藏匿在树梢,俯视青筠,借着月色,他能看清青筠执剑的每一个动作,起先是震惊,而后是惊艳,继而是心安。 在黄岳的那些日子,青筠再没碰过长剑,也是因此邝审觉察青筠的武功废了。精神崩溃和坠崖的创伤,对他的神智和身体造成很大的伤害,他不能执剑,可能是事实。 即使在扬州,青筠有过一次剑鸣出鞘的时候,卫淅也只是认为他的技法荒废,但是他身上练武多年的气还未消匿。 人的强大,受制于心,青筠武艺遭到禁锢,束缚他的是他自己的心。 也许是对当年无力抵抗的怨愤;也许是对无法保护所爱之人的绝望;也许是对当年灾殃的起始,在于因“武”而被卫国公冠以罪名的怅恨。 无论这些年,青筠的内心经历过怎样的挣扎,他似乎已脱茧而出。 卫淅心中忽然了然,他或许已毫无必要,跟随在青筠身边,青筠已不需要他的守护。 深夜,青筠在修葺一新,空荡无物的别馆入睡。 他披着毯子,执剑坐在墙角,俨然是警戒的状态,他显然也清楚在别馆这边,可能有人会抵达,或者遭遇袭击,这里并非人烟罕至之地。 他没有点燃火堆取暖,他安静得像沉睡。 死寂一般的别馆,卫淅守在屋檐,今夜月光明亮,一旦有 分卷阅读22 - 分卷阅读23 霁青 作者:巫羽 分卷阅读23 人靠近别馆,卫淅能很快觉察。唯一不好的,便是风声很大,不便于听辩。 卫淅裹紧风袍,从怀中取出一壶酒,他喝酒御寒,显得很悠哉。 监视青筠,他驾轻就熟,他了解青筠的性情和生活习性,但五年的时间,青筠还是改变许多,有些变化,恐怕卫淅也不曾觉察。 卫淅躺在屋顶避风处,枕着手臂睡去。 屋内,青筠突然睁开眼,倾听外头的风声。 他知道有人在跟踪他,如果这人是卫淅,那便也不足奇,为何他捕获不到他的踪迹。如果这人,是皇城司的察子,埋伏在这落雁峰,那么青筠不会让他活着离开。 四更天时,风声低沉,逐渐消散于林间,万物寂静。青筠起身,悄无声息走出别馆,他轻踏木窗,跃上屋檐。 ☆、霁青22 青筠翻上屋檐,几乎同时,一个黑色身影迅速蹿下房子,不假思索,青筠立即提剑追击。月光下,黑影人回过头来打量,他紧握在剑柄的手随即放开,而后,不慌不忙退往林丛,消失于黑暗中。 在卫淅辨认出青筠的同时,青筠也认出了卫淅,青筠没有再追上去。 无法知道卫淅是什么时候就跟随在自己身边,但青筠知道他为什么跟上华山。这人无疑是担心他此趟华山行的安危,想在暗中保护。 哪怕到现在,到此时,青筠都无法理解卫淅对他的迷恋之情。青筠丝毫不怀疑他说的那句:为了你,我可以去生去死。卫淅确实这么做,他做了和韩其鸣一样的事。这份爱,太过沉重。 那夜,对卫淅行径的纵容,除去补偿,内疚,怜悯外,还有其他复杂的情感,青筠自己也无法理清。 天很快亮了,落雁峰的白日,寒意未消退。青筠用冰水洗脸,在山涧处,他发现一些野菜,便俯身挖野菜。 幼年时,在落雁峰,他和真人有时也会挖野菜煮食。 青筠带来一个烧水的壶,与及一小袋黄黍。 往火堆上架起水壶,青筠烧水煮黄黍。 卫淅进来时,青筠也只是抬眼看了下他,又继续手中的动作,将野菜放入壶中。 卫淅坐在火堆旁,看青筠煮野菜粥,他无法言语,但青筠看到他腰间别有笔纸,他愿意的话,也可以交谈。 卫淅的模样变化不大,就是脸上长满胡渣,显得沧桑许多。 野菜粥煮熟,青筠盛上一碗,递给卫淅,连并一张饼。 卫淅接过,狼吞虎咽吃起来,他饿坏了,也难怪青筠煮粥,他便出现。 看着卫淅一口粥一口饼,青筠想起,他照顾卫淅那些日子,卫淅得是他做的食物才吃,甚至得他亲手喂。近似不讲道理,但所要求的丝毫不过分。 除去那夜。 青筠自己盛份粥,捧手里,贴碗沿慢慢喝,热食入服,四肢逐渐温热起来,舒畅许多。 卫淅搁下空碗,从怀里掏出干肉脯,丢给青筠一块。 这东西硬得像石头,嚼起来味道相当一般,但能填饱,比饼类抗饿。 吃饱饭,卫淅便到别馆外头坐着,他抱剑枕靠木柱,看似睡着了,其实人保持清醒。 青筠则在馆中卧地睡去,他昨夜一夜未眠,十分疲惫。 待青筠醒来,已近午时,卫淅不见踪迹。青筠知道他仍在附近,只是潜伏起来。 卫淅不爱显山露水,独来独往,可能是以往从事的职务导致,也许他本来便也是个性情孤僻之人。 青筠去其鸣墓,将昨夜大风刮来的枯枝杂草清理,他坐在坟旁,一坐就是半日。 落雁峰上有太多记忆,青筠遗忘不掉。但他的内心已平静,他能静静回忆着往日的欢愉,甚至回忆被围困在落雁峰那日所发生的事情。 这是他所失去的最贵重的东西,得到的最绝望撕心裂肺的记忆。 无论失去和得到,都已成事实,他不会再去抗拒,去否决。 午后,卫淅出现,手里提着一只山鸡朝别馆走去。 他是个杀手,掏出小刀,利索割开山鸡脖颈放血。 他去提水,拾来枯枝,燃火烧水,泼烫山鸡,拔毛,相当谙熟。 常年四处漂泊,露宿餐风,卫淅有着极佳的野外生存经验。 待青筠过来,他已整理好山鸡,架在火上烤。 青筠将最后不多的黄黍倒入壶中,煮粥。 鸡熟粥沸,两人分食,此时天已近昏暗。 餐后,卫淅便又离去,青筠则坐在别馆等待,他要通过铁索前往冰雪湖。 冰雪湖所在山峰,正是主峰,前往那里,风险不小。 约莫三更时,青筠携带上物品,前往铁索。 借着月光过凌空万丈的铁索异常危险,青筠却仍是健走如飞,无它,自幼便在上头往返,不知道几千几万次。 深夜的冰雪湖空荡无人,远处的道观殿宇,灯火暗淡。 兼之有雾,黑夜里的一切都朦胧而不实。 青筠找到木屋,也找到木屋后,雪松下的紫玄真人墓。 墓前立着一人高的石碑,写着紫玄真人的化名:李青衿。 仿如他一生一般,讳莫如深。 道观里的道士们,平日显然会过来打扫,修葺,墓地整洁。 墓碑前有供品,很新鲜,白日有人来过。 青筠摆上榧实乳酥,叔父在世最嗜好之物。韩叔每每来访,都是用一口大麻袋装来榧实,还会带来数斤乳酥。每次前来,韩叔又总念念有词:“幸在我是商贾之家,寻常人家岂不被你吃穷。” 叔父会低头笑着,恬静坐在一旁剥着榧实,他手指轻巧,动作娴熟。 榧实,就是在产地,也比他果类要贵上几倍;至于乳酥,商贾之家也是稀罕物。 叔父一生,尝尽世态炎凉,遭遇的不平事太多,他对人世看得透彻,性情凉薄。但只有青筠知道,叔父也有温情的时候,也有微笑惬意的时候。 年幼时,曾听韩叔说,叔父年轻时是位风华绝代之人,为人矜傲,剑法绝伦。如果不是当道士不许男欢女爱,还不知道要惹来多少情债。 那日兵围冰雪湖,紫玄真人和韩绰拦阻士兵,让青玉和其鸣逃往落雁峰,而后发生的事,之泊一度不肯告诉青筠,但青筠后来还是知道。 战死在木屋门口的韩绰,饮用下毒酒,默然死在木榻的真人。 青筠无法知道他们死时的心境,他也无法知道。 那些无处发泄的怨恨,无尽的悲痛之情,在十余年后的今日,仍未平息。 青筠点燃香烛,深深拜祭。 雾气越发浓厚,衣襟沾湿,寒冷倍加。青筠折回木屋,来到曾经属于自己的房间。 木屋修葺过,木榻上甚至有被褥,显然曾被道士们当做香客宿处。此地风景绝佳,只是寒冷偏僻,不亚于落雁峰。 脱去湿外袍,青筠 分卷阅读23 - 分卷阅读24 霁青 作者:巫羽 分卷阅读24 擦拭湿透的发丝,即使是他,也不免冷得哆嗦。 此时才想起,卫淅不知道在哪,他必然也跟随前来。 推开木门,见卫淅正守在门外,因为寒冷缩成一团。 “我五更天便下山去,你且进来。” 卫淅进屋,拍打去头上身上的水珠,他冷得直哆嗦。 在木屋生火,恐被人察觉,两人这夜将过得很艰难。 青筠回房取出毯子,他递给卫淅。卫淅接过,裹在身上,抱剑守在木门内。 在木屋过夜,委实冒险,然而在这样寒冷雾浓的夜晚下山,即使不被冻伤,也会因为视线受阻而受伤坠亡。 青筠回房,也是抱剑坐着,没有合眼。 天将明时,青筠走出房间,已不见卫淅,青筠知道他仍在,只是不在木屋里。 青筠走过铁索,从落雁峰南侧下山,犹如他来时的路线一般。 在山腰处,一片竹林中,青筠见到身后跟随而来的卫淅。 午时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青筠驻足等候,卫淅走到青筠身边。 “四月初五,我将从明州搭船前往高丽。” 青筠告诉卫淅他的行程,他将离开中国。 卫淅颔首,以示他知道了。 “往后,你有何打算?” 青筠的问话,卫淅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看着通往山脚的路。 哪怕卫淅没说什么,青筠也知道他的意思。卫淅是个独来独往的人,恐怕性子还很固执。 青筠决定不了他的去处。 “我从一本医书上,抄得一个方子,或可治你哑喉。” 青筠从衣兜中取出一束纸,折叠得齐齐整整,他将纸张递给卫淅。 卫淅接过,打开纸张,上面有青筠亲笔写的药方,端整,认真。卫淅用指腹摸索过这些文字,像似在思考着什么。他将纸张再次叠好,揣入怀中。他抬起头看青筠,又是那种炙热近似痴迷的眼神。 在落雁峰在主峰,卫淅不敢造次,他敬重韩其鸣和紫玄真人,但是,在这山脚下,他便无需再去忌讳。 卫淅从身后环保住青筠,他的个头比青筠高,他的身躯已是宽厚壮实。他的身体温热,紧贴着青筠的背,他有力的臂膀束缚着青筠的腰身,他嗅吸着青筠脖颈上的气息。 这是一个拥抱,当卫淅的手臂从青筠身上撤离时,他手中多了一样物品,是一条赭色的丝绦。 他取走青筠腰间的系带,他将丝绦收起,放入衣襟,熨帖在胸口。 两人终究还是在这竹林间分离。 ☆、霁青23 初五,明州。 沈之泊送行青筠,他的童子七味也一并前来。七味送给海棠一份梅花糕,两个小童依依惜别。 港口沸沸扬扬,水手们下船搬运货物,大批货物被装上海船,压入船舱。船客们跟随其后,陆续上船。 “到了礼成港,写信报平安。” 沈之泊和青筠话别。 他昨夜便抵达明州,特意来送行。 “之泊,我明年还会过来,大概也是这清明前后。” 青筠和挚友揽抱,沈之泊用力拍了拍青筠的肩膀。 “明年我在此候你。” 沈之泊放开青筠,和青筠微笑相别。他们间该说的别离话,昨晚一起饮酒闲聊,也都说完了。 海棠提上行囊,主仆二人上船。 直到海船起航离去,沈之泊仍站在港口,目送友人离开。 他在港口看着青筠,青筠也在甲板上看他,直到两人间谁也看不见谁。 沈之泊唤上七味,他得回馆舍里收拾一番,京赶来明州,奔波数日,十分疲倦。 也就在转身要离去时,眼角瞥到一个身影,沈之泊停住了脚步。 港口堆满货物,就在货物遮棚下,站着一位男子,这人沈之泊认识,是卫淅。 他也来送行,并不意外,这人迷恋青筠。 只是,不知道青筠心中如何想。 海船驶出甘棠港,青筠仍站在甲板。海风将他的衣服吹得凌乱,他的心倒是很沉寂。 初五之约,卫淅没有出现。 这人,并不愿依附青筠生活,甚至不愿给予青筠其他困扰。 他没有出现也好,青筠知道,他要的不是金银的报偿,他要的青筠给不了。 然而就这样分别,还是有许多愧意,明年若是回来,还能再见到他吗。 卫淅初四抵达明州港,他找到青筠落榻的地方,当夜,他没有去见青筠。 沈之泊和青筠饮酒至深夜,沈之泊回房卧下,青筠独酌。 看青筠那幅样子,似乎在等人,卫淅知道,这是在等他。 对于往后的日子,卫淅能看得清清楚楚,他不可能跟随青筠去高丽,是的,如果他跟去,青筠会照顾他,给予钱财。 而他就是一个可怜的,卑微的,依靠他人怜悯而活的人。 这不是他想要的。 对于自己终究想要什么,卫淅其实也不切确。 有些事他不敢想,不敢奢望。。 人世间的缘分,大概不过如此。 卫淅不是个心思细腻纤弱的人,离开明州后,便又重操旧业,押运货物,护旅看宅,拿人钱财予人消灾。 所不同的,不过是不再赌博,醉酒,逛勾栏,将财物随手散去。 卫淅开始有一个随身携带的小木盒,木盒里边放置熔铸的金银,零散的簪珠,这些无不是他出生入死的报酬。 木盒越发的沉重,卫淅身上的伤也随之增添。 冬日,卫淅与数十人押运一批珍玩,从江宁前往京城。 路途遭遇剪径,死伤惨重,卫淅拼死护下货物,在负重伤下,与三四人一并逃脱,驱赶货物入京。 这本是一批要运送入高官宅院的古董,那官员听闻被打劫,本以为荡然无存,却不想卫淅几乎完好无损送来。 官员亲自接见卫淅,问卫淅这般卖命,可是要谋职。卫淅自顾往右手臂上勒布条止血,他手齿并用,捆系好,才冷冷说了句:“求财。” 领到报酬,离开高门深宅,已是夜晚。 卫淅身上的创口,仍在流血,他一身血污,因为失血,意识也有几分迷糊。 他抡着陌刀,摇摇晃晃走在寂寥的街道上,想找家医馆包扎伤口。 他走不远,便也就在第一家看到的医馆前门坐下,用刀柄敲击门板。 已经打烊的医馆,迟迟才有人出来开门,举火看到卫淅的样貌,还险些落荒而逃。 卫淅身上的血腥味重,携带的武器又大件,也难怪医馆的学徒害怕。 听到店门口的声响,七味出来查看,问学徒是怎么回事,又见受伤男子样貌熟悉,仔细端详正是卫淅,急忙搀扶入屋。 沈之泊出来时,卫淅已昏迷,静静躺在矮榻上。 多月不见,这人再次出现,又一副需要救治的情况。 分卷阅读24 - 分卷阅读25 霁青 作者:巫羽 分卷阅读25 沈之泊总觉得他没欠卫淅人情,何以这家伙又带着一身伤,落在他手里。 七味帮卫淅脱去沾染血迹的衣物,解到衬袍时,在袍中翻出一条丝绦。这丝绦原是折叠整齐,贴放衣襟里,因为胸口有刀伤,血液渗透三层衣物,也把这条赭色丝绦染红。 七味取出它时,整条都是殷红色,触目惊心。 沈之泊端详丝绦,丝绦的样式,不像□□物品,珠子的串法颇有特色,看着倒是条高丽丝绦。 高丽丝绦? 这是青筠的物件吧。 这般贴身的物品,怎么就落你手里。 罢了,敬你是个痴情种。 七味将卫淅身上的衣服脱净,不免也发现捆系在衬袍腰带上的木盒。 沈之泊打开木盒,瞥上一眼,几乎同时,他便他知道卫淅身上的伤是从何而来。 这人要么作奸犯科,要么为人卖命。 昏暗灯光下,卫淅身上大大小小伤口不小,有几处旧伤还没愈合,又添新伤。 该上药的上药,该缝合的缝合,沈之泊挽起袖子,忙碌起来。 深夜,将卫淅丢给七味看护,沈之泊端详起桌上摆放的血丝绦,木盒,陷入沉思。 自从青筠返回高丽,寄来的书信有四五封之多,几乎每封信都会提到卫淅,或询问之泊可见卫淅踪迹,或叮嘱之泊如果遇到卫淅,代他赠予财物。 青筠在意这人已成哑巴,也丢失原先的职务,青筠在意他的去处。 青筠,你看,他并不缺钱。 木盒中的财物,足够让一个人安然渡过一生,并且娶妻生子,买宅买田。 卫淅皮糙肉厚,第二日醒来,仿佛没事人那般,大口吃着七味送来的饭菜。他右手被布条吊在脖颈,用左手进食。 右手有处捅伤,直接贯穿手臂,伤情严重。他要再次挥动武器,也得休养数日。 “我看来是你命中贵人,姓卫的,你是不是得酬谢我。” 沈之泊进来,将木盒抛给卫淅,卫淅接下,看也没看,便揣入怀中。 “丝绦。” 卫淅的声音嘶哑,几乎难以辨清他说了什么。 沈之泊脸上的神情变化极快,先是惊诧而后是喜悦,他惊道:“这不可能!” 卫淅不愿多说什么,只是把手伸出,跟沈之泊讨要丝绦。 “青筠曾跟我说过,他遍览医书,找到一个治疗哑喉的生僻方子。他将方子给了你是吧,没想到真有奇效。” 卫淅颔首,他不大乐意说话,他还不能自若交谈。。 “用过餐后,让我看看你喉舌,这是稀罕之事,我得好好记录。” 卫淅伸出的手,仍没缩回去,他眼神坚定注视着沈之泊。 “丝绦都是血水,晾晒在屋外,待会让七味拿来还你。” 沈之泊不想再抓弄卫淅,如他所想,那丝绦俨然是青筠的。 卫淅在沈之泊医馆住下,一住就是两月,他身上的皮肉伤倒没什么,愈合很快。沈之泊着手治疗卫淅的哑喉,研究药物,观察疗效。 离开医馆时,卫淅喉舌的发声仍不清晰,但较之前好上许多,他说的十句话,也有四五句能听懂。 沈之泊询问过卫淅的营生,知道卫淅做着押运货物的活。 “若是要舍命求财,何不售卖海货?系性命于鲸波万里,或遇险尸骨随波流,或时来运转获利千金。” 没有任何一样营生能比海贸更为惊险,获利更多。 “不擅经商。” 卫淅说这四字,话语倒还清晰。 “也罢,你怀中之物,价值也有五六十金吧?不如买地买田,繁衍子嗣,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 沈之泊何等聪明的人,他这些话都是在刺探卫淅。 “我心意不在此。” 卫淅十分漠然,幼年尝尽人生间的苦难,一生孑然,孤僻冷漠。 沈之泊想起那条殷红的丝绦,他仿佛明白了卫淅的所求。 春节将至,四周张灯结彩,热闹非常。卫淅在这样的节庆里,和沈之泊辞行。 “青筠曾书信予我,嘱咐我若是遇到你,便代他酬谢。我想你也不缺金银。” 沈之泊医馆打烊,终日品茶看花,悠然消遣。 即使是这样的话语,卫淅也仍是低头折叠衣物,沉默不语。 七味拿来大瓶小瓶,大包小包,往卫淅行囊里塞,不过是些疮药,还有几帖草药。 “人世苦短呀。” 沈之泊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卫淅。 卫淅疑惑收下,和衣物一并放入行囊。 “古语有言: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沈之泊笑得意味深长。 这是一封青筠写给沈之泊的信,信纸上留有青筠在礼成港的详细地址。 ☆、霁青24 清早的礼成港热热闹闹,归航的渔船在这里靠岸,从船舱里抬出新鲜的海鱼;商船客船在这里停泊,装卸货物和乘客。 卫淅踏上港口第一步,便发现,这异国他乡,竟有许多华人,有随船经商的海商,更多的是水手。卫淅也是以水手的身份,登上前往高丽的商船,抵达礼成港。 同船的海员,告诉卫淅,他要找的地址,就在礼成港最热闹的街道,那里聚集高丽各地的货物,也有许多异国珍奇,海商牙人穿行其中。 卫淅没有着急前去,他跟随水手们入住旅舍,梳洗歇息, 躺在简陋的木床上,卫淅从怀中探出丝绦,摩挲着,丝绦上早已没有青筠的气息。 从明州分别,这一别有十月之久,卫淅思念青筠。 他的思念之情沉淀在内心深处,他已不大追忆青筠年少时的情景,想的是华山脚下的拥抱,还有雨夜里的缠绵。 午后,卫淅披上斗篷,腰间挂着褡裢,他一副商人打扮,没有携带武器,以免惹人注意。 青筠写给沈之泊的信里,说自己的住所在礼成港主街永昌四方货右侧的巷口,院中有棵海棠树,院门挂有“丹青”二字木牌。 描述如此仔细,卫淅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 主街商贾云集,卫淅身穿件黛色直裰,他腰坠佩玉,鸦黑的发整齐梳理,藏在逍遥巾内,巾中的青玉簪隐约可见。 这是位沉稳富有的年轻男子,个头高大,眉眼英气坚毅,鼻骨挺拔,有着张好看紧抿的唇。 春日的午后,海棠送行客人,推开朱门,便看到站在门外的一位年轻男子,华人装束,十分眼熟。仔细一看,竟是卫淅,海棠惊喜拽住卫淅袖子,朝院中叫唤主人。 夜晚,青筠院中设宴,款待卫淅。丰盛的食物和美酒,还有清雅的月景。 卫淅畅怀吃喝,似乎他的兴致全在其中。青筠酒喝得很少,话语也不多。 白日,海棠在院外惊喜大叫,青筠出来探看,他一眼就认出卫淅。 分卷阅读25 - 分卷阅读26 霁青 作者:巫羽 分卷阅读26 “何时返航?” 从交谈间,知道卫淅是位水手,跟随海船而来。 “六月。” “就在宅中住下,诸事方便。” 白日,青筠将卫淅请入宅子,唤海棠去倒茶,卫淅开口说:“不必。” 只是两字,青筠身子顿时僵直,他抬眼看卫淅,眼里满是震惊和喜悦。 卫淅笑着,心想还是吓着青筠。 数杯酒入腹,卫淅微醺,他话语不多,他说话还不大流利,更多时候,他只是不语看着青筠。 他没有掩饰他的爱恋,青筠也没有躲避他的眼神。 回礼成港这些月里,青筠的生活平静沉寂,他有时会想起卫淅,所以他给沈之泊的书信,几次提起这人。 他担心卫淅的去处,他也一度认为卫淅有着自己打算。奇怪的是,今日午后,在门口看到卫淅时,青筠心里并不十分惊诧。 这人无影无踪跟随在自己身边多年,他为情感困扰,无法解脱。 青筠的宅院不小,西面的房间和院子用于制作丹青料,有两位工人。除去这两人,院中,还住着一位煮饭洒扫的仆人。都是高丽人。 卫淅的住房被安置在东面,就在青筠寝室一侧,两人间阻隔着一个小间,住着海棠。 海棠将房间收拾,铺上干净被褥,点明烛火,可见房间开阔舒适。夜里,卫淅在这里卧下,他没有入睡,他仔细倾听院子里的声响。 待海棠的房门关上,并且悄无声息时,卫淅才起身。 他朝青筠寝室走去,青筠房间的灯仍亮着,在窗外,就能看到青筠在书案前拨打算盘的侧影,似乎在算着账目。 卫淅在窗外伫立,青筠觉察到他,珠算的声音停下,但没有抬头去确认。 没有必要,正是卫淅。 青筠心里清楚。 珠算声再次响起,青筠没有因为卫淅深夜来找他而受多少干扰,从卫淅出现在他家门口那瞬间,他心里已明了。 窗外的卫淅在迟疑,他审视着自己,想着青筠,他不是个爱思考的人,对于青筠,他思考过很多,很多。 推开房门,卫淅踏入青筠房间,闻到艾草的香味,那是燎香去湿气的气味。 听到门声,青筠起身,他沉静地看着卫淅。 青筠的发丝清洗过,半挽着,除此,他衣着严实,高高的领子掩住脖子,端靖,不可冒犯。 两人不语,四目相对。 卫淅的手指很快掐灭桌上的灯火,四周顿时黯淡,借着今晚的明亮月光,眼睛在适应昏暗后,仍能清晰看到对方。 卫淅挨近青筠,他用力抱住青筠,青筠没有躲避,他的神情很平静。 他闻到卫淅身上的气息,感受到卫淅那透过衣物传递来的炙热体温。 “殿下。” 卫淅用低哑的声音唤着,他没喊过青筠的名字。 青筠抬手捂住卫淅的眼睛,那双眼睛,深情而执着,即使在这昏暗中,炙热得仿佛要燃烧。 失去视觉,卫淅用下巴轻蹭青筠的发丝,脖颈,他的手指摸索到青筠唇角,他的唇随即贴上。 这是一个吻,魂牵梦萦的吻。 由浅入深。 卫淅的手指摸上青筠衣领,将手探入衣襟,他抚摸青筠的脖子,他没有去碰触青筠的腰带,或者有更逾规越矩的举止。 两人分开,青筠的发丝垂落,披撒在肩,领口有些许凌乱,除此别无其他。 “殿下。” 仍旧是低哑的唤叫,更为柔情。 “若是再不言语,我便当你默许。” 卫淅低喃,他的手贴在青筠腰间,只需解开玉带钩,他便能脱下青筠的衣服。青筠的沉寂很诱人,但卫淅每每回想当初那夜,都会去困扰一个问题:他是否自愿。 “青筠。” 青筠纠正卫淅的唤法,他已不是什么殿下,他不接受这个身份。 “青筠。” 卫淅第一次唤出这两字,他的声音低沉深意。 青筠颔首,他握住卫淅的手腕,将之带离,而卫淅反手扣住青筠的手指,将青筠的手指贴在自己温热的唇上。 “夜深了,回去歇下吧。” 青筠抽出手指,将指尖揣入掌心。 这是逐客令,卫淅不敢造次,他痴痴看着青筠挽起长发,用发簪固定,看他低头整理衣襟。 卫淅退后,青筠敲打火石,将烛火重新点燃。 “你也早些歇下。” 卫淅顺从,退出寝室,将房门掩上。 自此,每夜,卫淅都会去找青筠,有时只是陪在青筠身边,静静看他记账,书写;有时两人对酌,几句话语,像多年老友那般。卫淅再没有越矩的举止,坦荡得像个君子,发乎情止乎礼,陪伴在青筠身边。 白日,卫淅会在丹青房里忙碌,协助青筠制作丹青料。有时,他也会外出,清早出发,至深夜才返回。 这样的次数多了,青筠便问他去哪里? 卫淅说他去商肆闲逛,看看海商如何采购货物,牙人如何从中获利。 六月,卫淅将回国,距此不过一月有余。 五月,青筠同时收到韩霁景与沈之泊的来信,两人信里讲述同一件事。 四月末,卫国公的家族势力遭到铲除,卫国公病死狱中,族人或被杀或遭流放。 青筠读完信,也不过是唏嘘,当年他的外祖父李源,也一度跋扈得意,把持朝政,一夕间家族被屠戮,几无活口,何其类似。 对权力的贪婪,没有止境,然而物极必反,越是不可一世,遭清算时便越发残酷血腥。 韩霁景的信中,还细致写明,他已获得静玄馆主的许可,将在六月迁葬韩其鸣。 他倒是没有忘记和青筠的约定:若是迁葬韩其鸣,务必告知。 ____________ 不可能再爆字数了,再更一章完结。 ☆、霁青25(完结) 落雁峰的清晨,林中光影斑驳,韩霁景和五位同族子弟,一位道士前往别馆,他们各自携带工具,浩浩荡荡沿着铁索前行,一路仿佛踩着浮云悬空而来。 在别馆,韩霁景看到等待多时的沈之泊。沈之泊一身白衣白冠,孤零零一人坐在别馆木阶上。 “沈大夫,你如何上来?” 要渡过悬空铁索,需得是有功夫的人。 “今晨让道士扶携,手足并用,方才上来。” 沈之泊起身,林风吹动他的巾脚,他瞭望天际,突然喃语:“我已有十多年不曾到这里来。” 听他言语感伤,恐怕是思忆起当年事。 “几时动土?” 韩霁景询问身边一位老道士。 “再二刻钟。” 老道士手里执着日圭。 未到时辰,众人在别馆木廊坐下,晒着太阳,等待时辰。也只有沈之泊和韩霁景心中担虑,他们在等待一个 分卷阅读26 - 分卷阅读27 霁青 作者:巫羽 分卷阅读27 人过来,也在担心那人能否安然抵达。 还有一刻钟时,老道士走至坟前东瞧西看,他在确定下第一铲的位置。 “开始吧。” 二刻钟过去,老道士指挥众人。 沈之泊和韩霁景对视不语,扛起掘土工具过去帮忙。韩霁景和其他韩氏子弟,自幼习武,挖土对他们而言,不过是简单的事,唯独沈之泊,几镐下去,汗流夹背。 沈之泊放下工具,想到旁喝水歇息,余光见林中走来一抹身影,抬头仔细看去,来的正是青筠。 青筠湖蓝道袍内套着白衣,大风吹拂他的广袖,他仿佛凭空而至。他白日出现在华山,危险不小,步伐却十分磊落。他看到沈之泊,驻足与沈之泊对视,千言万语,皆在不言中,沈之泊只是颔首示意。 坟地忙碌的人们,停下动作,看向这位突然出现的男子,他们困扰,此人年纪约莫而立,仪貌极是出众,神情静穆,自有一份尊贵。 韩霁景与青筠四目交集,也只是点头。 青筠走到坟头,脱下一身湖蓝道袍,露出藏在里边的白袍,他又换上麻鞋,摘下发髻上的道冠,用白帛捆系长发。 韩氏子弟们窃窃私语,他们不知道青筠是何许人。 “继续。” 韩霁景吆喝众人,他带头继续掘土。 当年收敛韩其鸣,正是寒冬,土壤冰冻,难以挖掘,墓坑浅平。 铲去墓土,几尺下便见到棺木。那棺木质地不好,何况已过十余载,竟已腐朽倒塌。 将上层棺板抬走,尸骨狼藉,混杂着泥土。 众人退开,青筠步入墓坑,他膝地弯身,查看尸骨状况。 世人忌讳亡灵尸骸,哪怕是至亲之人,看到仍不免恐惧。 “韩公子,将我道服递来,我敛骨。” 青筠伏在泥坑中,冻土在阳光下化为泥浆,他的白袍涂染污浊,但神情不改,庄穆而端静。 韩霁景默然,将青筠脱在一旁的那件湖蓝道袍递上。 道袍张铺在地,青筠细细的从泥土中捡拾骨头。 他跪在泥泞里,低着头,一言不发,手里缓慢进行。 在场众人,静默无声,哪怕这个过程如此漫长。他们被某种情绪所支配,哪怕艳阳高照下,也阻拦不了心中悲凉意的滋生与蔓延。 一个时辰过去,沈之泊步入墓坑。 “青筠。” 沈之泊手搭在青筠肩上,他的眼眶微红。 “可以了,没有遗落。” 他拉起青筠摸索泥浆的双手,将青筠从地上搀起。长时间跪地,青筠双膝已麻痹。 “之泊,已是十七载。” 青筠拽着沈之泊的衣袖,他的声音在打颤,他的脸色苍白,眼眶中没有泪水,悲痛使得他的一双眸子幽深得不见底。 “是啊,十七年了。” 沈之泊叹息。 人生如白驹过隙,如梦一场。 尸骨被收揽在道袍里,青筠捧着它们,到别馆后的溪涧里清洗。他逐一清洗,掏去泥沙,擦拭干净,放入一口四方的木漆盒。 等一切妥当,众人走过惊险的铁锁,离开落雁峰,身后已是晚霞相伴。 路途中,韩霁景觉察身后似有人跟随,手按剑柄欲拔剑追寻,沈之泊拦阻,轻声说:“是故人。” 卫淅跟随来了,沈之泊想。 傍晚,主峰的香客大多已下山,稀寥几人,站在路旁观看,倒是道士们,几乎全都出来,夹路送行。他们都知道落雁峰上有座孤坟,但他们未必知道那座孤坟葬着何人,倒是有些传说流传,真真假假,难以辨清。 青筠捧着黑色漆盒,走在前面,沈之泊和韩霁景跟随在两旁,将青筠护在中间。 时过境迁,当年在此地长大,失踪的皇子,再次出现,哪怕时空斗转,也仍有人会认出他来,仍有些记忆还未遗忘。 静玄馆主站在山道入口,早早恭候,他认出青筠,他身边的老道士们也都认出,却像早已商议好那般,噤声无语,默默目送。 会稽的雨,淅淅沥沥连下数日,山腰不常有人行走的小径长满葱翠的杂草,开着不知名的小花。 扶棺的队伍前来,四位抬棺的脚力,身后跟随着一位道士,数位穿白袍白冠的男子。 墓穴早已营建好,棺木安稳停在墓门外,脚力散开。 道士做起法事,扬撒的纸钱,仿佛雪花般飘落,手中的铃铛,声声在这空寂的山谷回荡。 雨落在众人脸庞,沾湿发冠,衣襟。 铃声止,脚力聚集,他们稳住棺木,徐徐抬起。也就在这时,青筠走来,扶住棺木,跟随着脚力,将棺木缓缓送进墓室。 墓室阴冷昏暗,空阔寂寥,由青砖营建。 脚夫离去,青筠抽出断水剑,解下发髻,将长发挽到胸前,收拢,而后剑刃沿着脖颈削去,长发齐整割断,被青筠紧捏于手中。他默默捡起掉落的白色发带,将手中长发系绑成一束,轻轻放在棺盖上。 沈之泊在墓门外焦虑等待,他担心青筠会做出不理智的举止,这些时日,他的虽不似思郁症复发,那模样却也沉寂得可怕。 青筠踱踱方步,走出墓门,他的身后是一片漆黑的墓室,他的半身沐浴在阳光下。他的长发消失不见,头发只及耳际,这样的改变,使得他的样貌看起来十分年轻,一瞬间仿佛见到少年时。沈之泊看着他,会心而笑,他想青筠已经重生了。 发肤受之父母,从出生至成年,唯有幼儿时才会剪发。发丝甚至被认为精气所聚,一旦削剪,会伤及主体,而青筠却是一剑削落,尽存在墓中。 然而斩断发丝,是否也是意味着斩去过往?这便也是比丘和比丘尼们,落发的由衷。 等候在旁的土师们,拿起工具,将木门关闭,用泥土掩埋,他们忙碌着。 韩氏子弟们三五成群散去,墓前仅有韩霁景,沈之泊,青筠,他们眷念不舍,仍伫立观看。 林风吹拂,带来泥土的腥气,还有花儿的芬芳。 沈之泊眺望远山,许久思绪拉回,他将手掌张开,仰头看天,似欣喜似欣慰般说着:“雨停了。” 青筠抬头,看见天际湛蓝如瓷器般光润,无一丝云彩遮掩,微风拂过他耳际的短发,他微微笑着,他的笑容委婉清雅。 (霁青完) 分卷阅读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