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白驹》 第1章 未来 他曾经以为能与一个人白头到老,但事实证明,不谙世事时的感情,就像拆迁建筑墙面上的涂鸦,随着风吹雨打日渐消退。几个月后再去看时,那堵墙不在了,留下一堆砖瓦。再过数年,连墙根都被铲得干干净净。 周洛阳快步下楼,抖开缠成一团乱麻的耳机线,在居民楼底下住户扔出来的、满是灰尘的破镜子前对着整理了下衬衣,拨了下头发,推出自行车跨上,戴上耳机。 九月七日,艳阳高照,夕阳灿烂,初秋时灼热的气浪一刹那朝他涌来,无数高楼大厦前,在玻璃墙面此起彼伏的反光中,宛市犹如某个支离破碎的梦境里,一个偌大的激光囚笼。 周洛阳随着节奏哼着歌,一顿一顿,在红绿灯路口处停下,踩着音乐节拍,定位目的地餐厅,于下班高峰的人群中像条倔强的鱼,逆流而上,出发往二环赴约。 “好好发挥,”电话那头传来介绍人的声音,“别再开什么不合时宜的玩笑了。” 周洛阳按着车把,无奈道:“知道了,不就吃个饭么,怎么你比我还着急?” 电话里说:“我这是让你快点想办法还我钱。” 周洛阳在路边停下自行车,拧开矿泉水,笑道:“小爷我像是欠钱不还的人么?到了,回头再说,挂了。” 来宛市后的半年后,周洛阳把该处理的事处理了,欠债偿还了一部分,向朋友借了一笔钱,在三环近二环处租了套房。他把爷爷剩下的遗产清点后,搬了过去,设法在大城市里立足,养活自己与弟弟。 12号包间……相亲对象是个男老板,周洛阳检查手机,敲了几下门,听见包间里头一个稳健的声音道:“进。” 周洛阳进了包间,朝那男人笑了笑,对方正在打电话,示意周洛阳先坐,稍等。 男人有四十来岁了,正朝电话里交代公事,周洛阳又看了眼手机,从介绍人临时发来的“补充消息交代”里得知,这人是个房地产公司的老板。事业有成却是个gay,想找个合适的男性爱人,与他共度人生…… 什么意思?周洛阳心道,我又不是来相亲的,我是找合伙人! “你好,周洛阳。”那中年男人说,“我叫余健强。” 来都来了,周洛阳只好点头,一路骑车过来,汗水湿了白衬衣,现出白皙不分明的肌肉轮廓,被包间里空调一吹,顿时有点冷得打颤。余健强眼里带着深沉的笑意,不住打量他,似乎对他的长相比较满意,看得周洛阳有点不自在。 “今天挺热,”余健强说道,“走路来的?” 周洛阳正想回答,余健强却又来了电话,只得摆手让他坐着,又递来菜单示意先点菜,起身到一旁接电话去了。 周洛阳眼里看着菜单,耳中却在注意听余健强聊电话,大致是招标、拿地的问题。 “真不好意思。”余健强挂了又一个电话,解释道,“想拿一块地,刚好明天就招标会了。” 周洛阳忙点头,对方工作想必很忙,这个时候还来赴约,足见对自己的重视——或者说,对介绍人的重视。 “听说你刚来本市?”余健强将电话调了静音,“找工作了么?” “没有。”周洛阳把菜单递回去,说,“您随便,我吃什么都行,回来半年,忙着搬家和处理家里事情了。” “学什么的?” “机械工程。” “本地人吧?” “唔……爷爷是本地的,去世后家里没人了。”周洛阳如是说,“爸妈早就不在,带着弟弟过活。” “还有弟弟?”余健强有点意外,这倒没听介绍人说,笑道,“与你一样的帅气吧?” “比我好看。”周洛阳又笑了起来,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说,“刚满十六,准备念高一。” 余健强缓缓点头,说:“打算找什么工作?本科生工作现在不算好找……” 周洛阳说:“我是硕士。” “哟。”余健强再次惊讶了点。上菜时,周洛阳说:“本来想接手爷爷的店,不过这些年里经营得一般,欠下了不少钱,只能先关了再想办法,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再开张吧。” 余健强同情地点头,说:“什么店?” “钟表、古董。”周洛阳想了想,答道。 “欠了多少?” “六百多万。” 一问一答,周洛阳的语气十分轻松,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余健强拿出一瓶红酒,周洛阳忙起身,上前接过,由自己来倒酒。余健强看着这小孩,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 “能喝么?能喝的话陪我喝点。” 周洛阳没有问他是否自己开车,想来也有司机或是找代驾,点点头,倒了酒。 余健强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跟我大哥学做生意。道上的大哥,我是白手起家,人生也算得上一波三折吧……” 喝了点红酒后,周洛阳感觉到余健强身上的几分匪气,不太合适,或者说今天来赴宴,他就没有抱多大希望。介绍人的意思他也懂,余健强能解决他目前最迫切的经济问题,协助他撑过这段最艰难的时间。 之后呢?周洛阳也说不好。 酒意上脸,余健强先是滔滔不绝,朝周洛阳大谈了一番自己是怎么白手起家的,就像面试一般,盘问了周洛阳不少问题,问得最多的,是他将来如何打算,最后点了支烟,在包间里云雾缭绕,拈着烟,翘着中指遥点了下周洛阳。 “大哥我就开门见山一点,”余健强说,“我做人就是这样,说得不好听,小弟你可别见怪。” 周洛阳咳了几声,勉强笑道:“怎么会?” 余健强说:“你现在应该挺缺钱吧?” 周洛阳认真答道:“嗯,下个月的生活费还不知道从哪儿来呢。” 余健强:“脚踏实地,别再想你爷爷留下的店了,认真找份工作才是正经事。” 周洛阳点点头,余健强说:“你们读书人都傲气,这么说不知道合适不合适,我看你第一眼就觉得你挺精神,笑笑的,人也是个善良人,不知社会凶险。” 周洛阳:“呃……” 余健强:“知道你不好意思开口,我来提吧,一个月给你一万二,你去租个房子,空了我来找你,一周两到三次……” 周洛阳:“唔……” 周洛阳心想,这意思看来是想用每月一万二的价格来包养我了,怎么找合伙找到一半,变成相亲了?回去得揍介绍人一顿。 但他涵养还是很好,没有起身就走。 想了半天,周洛阳情真意切地说:“哥哥,那我是做攻还是做受呢?” 余健强:“……” “做受的话,”周洛阳为难道,“这一个月一万二,好像有点少啊。” 余健强拿钱羞辱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周洛阳还是第一个朝他还价的,当场就被噎住了,愣了几秒后忽然大笑起来,笑过后道:“你这小子有点意思。” 周洛阳又假装好奇道:“不知道现在的行情是什么?我记得去年本科生被包养,一个月也有两万啊。” 余健强笑吟吟打量周洛阳,脸上已有少许醉意,说:“行,漫天要价,落地还钱,那你说多少?” 周洛阳正色说:“我可是硕士生,再怎么也得加个四千吧。” 余健强看出周洛阳在嘲讽自己了,却没有生气,云淡风轻地说:“那就一万六,你回去考虑下?” 周洛阳从对方提出“一万二”的时候就知道今天的见面是浪费时间了,但本着礼貌,还是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忍不住又隐约叹了口气。 余健强叫人来结账,再给司机打电话,准备走人了,临走前又好胜心发作,在这二十来岁的小年轻嘲讽的笑容面前,怒气不得宣泄,忍不住又说了句。 “要钱,就自己挣,”余健强轻描淡写地说,“与你非亲非故,这世上不会有人来替你还钱,何况你也没到这品相。” “正在挣,不劳费心了,东西还没吃完,余总不打包吗?”周洛阳笑道,“太浪费了吧,完全可以带回家喂狗的,白手起家的奥义是什么?就是开源节流,对吧?” 余健强:“……” 余健强不知为何,有点想动手打他。 “余总,改天见!” 周洛阳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而是拉开包厢门,走了出去。 然则就在这一刻,外头同时进来了一个人,周洛阳猝不及防,一步刹不住,猛地撞在了他的身上。 一个肤色白皙、身材高挑修长的男人,拿着结账后的发票,递给余健强。 周洛阳马上道歉,退后半步,与那男助理对视,一瞬间愣住了。 “帮他打一下包回家喂狗,再送他回去。”余健强甚至不看周洛阳,朝那男助理吩咐道,从他俩身边扬长而去。 剩下包间内的小小世界,一片寂静。 男人穿着一身笔挺西装,戴着墨镜,站在包间门口,脸庞瘦削,眉毛犹如浓黑,脸上带着一道触目惊心的疤,从脸颊横过鼻梁,犹如在高挺英气的鼻梁上被人斩了一刀般。 那道疤在包厢的灯光下,显得尤其清晰。 “打包?”男人深沉的声音道。 “杜景?!”周洛阳当场震惊了,喃喃道,“怎么是你?” 周洛阳不受控制地朝那助理走了半步,想抬手拉他,或是拍拍他,手一抬起来,却又停下了动作。男人没有否认自己的身份,毕竟自己的脸,标志性实在太强了,否认也没有多大意义。 服务生进来给菜打包,周洛阳与杜景就这么面对面站着,时光仿佛在他们身前凝固了。 接着,周洛阳想伸手去摘杜景的墨镜,杜景却见他抬手,自己率先摘了下来。 “你是那家伙的助理?”周洛阳已经傻了,上下打量杜景,说,“不至于吧!” 杜景没有回答,视线别过周洛阳的双眼,看着服务生给菜打包。 “养狗了?”杜景忽然问。 周洛阳没有回答,说道:“退学以后,就再也没有你的消息了,这些年你都去了哪儿?” 杜景接过打包的纸袋,戴上墨镜,率先推门出去,周洛阳快步追了上去,一时心中涌起无数往事,看着杜景的背影,那些往事犹如碎片般,在华灯初上的街前又一瞬间涌了出来。 “车停在什么地方?”杜景说。 “找个地方喝两杯?”周洛阳道。 两人重逢后都在自说自话,直到此刻,杜景才终于正式回答了周洛阳。 “不去,有事。” 杜景站在路边,把打包的纸袋递给周洛阳,周洛阳却不接,说:“扔了吧。” “留个联系方式?”周洛阳又问。 杜景没有回答,周洛阳也没再追问,五年前他就知道,对付这家伙,不能用寻常的办法。 “那我走了。”周洛阳改口说,“我希望我们,还有机会能再见。” 周洛阳走向自己停车的地方,只找不到他的自行车,再三确认后,他只好接受现实——自行车应该是被偷了。 杜景在一侧沉默地看着周洛阳找车,片刻后,说道:“余总让我送你回去。” 周洛阳道:“不用,我扫个共享单车。” 杜景却已掏出了手机,说:“地址。” 周洛阳站了一会儿,报了地址,杜景用软件叫车。 周洛阳看了一眼,杜景的左手手腕上,戴着一根橡皮筋。 他伸出手,要去扯那根橡皮筋,杜景却不易察觉地避过少许,不让他碰到自己。 晚上的宛市尤其闷热,两人站在路边,周洛阳衬衣已经汗湿透了,他转眼看着一身西服的杜景,说:“热不?热就把外套脱了。” 杜景没有回答。 “这些年里过得怎么样?”周洛阳又问,“还戴着?病好点了?” “听你的话,试着治病去了,”杜景答道:“没的治,治不好了。” 周洛阳眉头微拧着看杜景,叹了口气,捋了下头发,今天发生的一切全部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与杜景重逢而来得突然。 “上我家坐坐?”周洛阳又说。 杜景还是不说话,周洛阳在脑海中搜寻无数记忆,杜景的病一阵一阵的,这个反应像极了念书时他们在寝室里吵架的时光——那时杜景说的是“别和我说话,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就好了”。 但此时此刻,周洛阳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他,怎能什么都不说? “我……”周洛阳再三考虑,终于道,“杜景……” 车来了,杜景拉开车门,周洛阳先坐进车里,他本以为杜景会跟着上车,毕竟先前他说的是“送你回家”,没想到杜景却替他把车门关了。 第2章 过去 入夜,窗外下起了雨,雨声打在出租屋阳台的铁皮顶棚上当当作响。 十六岁的弟弟乐遥还在客厅看电视,周洛阳开门进来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挂钟。 “回来这么早吗?”乐遥满怀希望地问道,“谈得怎么样?” “还行。”周洛阳没有告诉弟弟相亲的饭局,下午只简单地交代,出去谈生意合作,顺利的话,古董店不久后就能重开。 他走上前去,从轮椅上抱起弟弟乐遥,解释道:“比较顺利,对方说,回去再考虑下。” 乐遥示意他看茶几上铺着的几张纸,答道:“给你做的资料都没带。” “脑子里都记得。”周洛阳笑道,横抱着弟弟,进了浴室。 租来的房子浴室很小,所幸至少有个破旧的浴缸,周洛阳拉上浴帘,在浴缸里铺好一次性塑料纸。 “自己洗吗?” “嗯。” 周洛阳于是搬了张椅子,守在浴帘外出神,等弟弟洗澡。 “今天有人给家里打电话了。”乐遥在浴帘里说。 “什么?”周洛阳忽然警觉起来,心想是催他还钱的吗?这么快就找到家里了? 乐遥答道:“接起来以后没声音。” 周洛阳嗯了声,说:“下次直接挂了,多半是推销。” 乐遥说:“学校给我发了邮件,问我还需要什么东西。” 周洛阳答道:“晚上我去回复。” 乐遥咳了几声,不小心呛了点水,周洛阳便拉开浴帘,帮他洗头。水面上现出他孱弱的肩膀与手臂,以及周洛阳略锁着的眉头、担忧的五官倒影。 乐遥已经十六岁了,因为残疾,较之同龄人更瘦小,终日在家待着,也显得更白皙,一米七的个子,只有九十三斤。 半身不遂的病患在国内生活,不像在国外般便利。有时周洛阳甚至在发愁,让他回国念书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当初考虑到,较之生活的便利,也许有家人陪伴,对小弟来说才是最迫切的,毕竟现在他们已经是彼此唯一的家人了——而更重要的一点是,经济情况不允许。父亲留下的遗产,付不起弟弟在国外念书的学费,而周洛阳眼下,则连养活自己都成问题。 “不顺利吗?”乐遥忽然说。 “什么?”周洛阳与杜景重逢以后,始终有点走神,与弟弟对视的一刻,明白到自己的心事都写在了脸上,是以笑了笑,解释道,“没有。” 乐遥说:“爸爸以前说,与人合伙就像结婚一样,觉得不合适就别勉强,应当还有别的机会吧?” 周洛阳明白乐遥所想,解释道:“不是因为合伙,只是怕你去上学不方便。习惯你在身边,突然去上学,总觉得空落落的。” 乐遥嗯了声,说道:“老师们都很热心,我能照顾好自己的,何况我总要学会独立生活。” 周洛阳没有接这句话,脱了上衣,将浑身湿透的弟弟抱起来,放到椅子上为他擦身,换上睡衣,说道:“店里的事你别担心,有眉目了,明天我没事,带你出门玩去,回来以后,还没在市里逛过呢。” 乐遥点了头,撑着床边,从轮椅吃力地挪到床上去,周洛阳则自己进浴室收拾,洗澡。 热水顺着他的头顶洒落,在他肩背不明显的肌肉线条上汇聚,顺着腰间深邃的线条流淌而下,浴室里的落地镜蒙着一层白茫茫的雾。 周洛阳擦了几下镜子,凝视镜中的自己,湿透的头发挡在眉眼前,与五年之前仿佛毫无改变。再想起猝不及防所见的杜景。 “我叫杜景,‘休伤生杜景死惊开’的‘杜景’。” 周洛阳自言自语道。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就像他与杜景认识的第一天。 那天暴雨倾盆,台风几乎要将宿舍楼刮倒,周洛阳独自来到这陌生城市报到时,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 他卷着一阵水汽撞进了寝室,里头一个高大的人影当即上前,帮他把门关上,窗门在暴风下疯狂作响,随着那人将门一关,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窗关不住,”那男人说,“穿堂风会吹开。” 周洛阳松了口气,说:“今年台风太厉害了。” “我第一次碰上台风,”男人随口道,“刮一整天了。” 周洛阳倚在写字桌前,狼狈不堪,全身都在往下滴着水,与这男人对视,一眼瞥见了他鼻梁前横过的,那道深邃的疤。 长得很帅,如果没有这疤痕的话。周洛阳心想。 继而视线转向他的双眼,彼此稍一点头。 接下来的数年生活,就要与这个人共同度过。 “周洛阳,”周洛阳自我介绍道,“‘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的洛阳。” “杜景,”那男人也自我介绍道,“‘休生伤杜景死惊开’的杜景。” 周洛阳闻言十分惊讶,又侧头看了杜景一眼,笑了笑。杜景没有太热情,拉开椅子,依旧坐在书桌前,戴上耳机,只当他不存在。 果然是个安静的人……周洛阳简单收拾东西,背对杜景,脱了t恤后,忍不住回头看了杜景一眼,只见杜景正在低头看一本书,表情是冷漠的,在这冷漠中,眉眼之下的那道伤痕尤其显眼。 周洛阳爷爷的一位老朋友是本校的教授,来报到前周洛阳给他打过电话,教授的研究生弟子问他对寝室和室友有没有什么特别要求,周洛阳的回答是:脾气好,安静,互不干扰就行。 于是系里把他分到了听瀑楼603。后来周洛阳才知道,听瀑楼的学生寝室不多,大部分都是教职工子女,或是有特别要求、特别招呼的人。 换句话说,杜景在分配寝室时,也是找了家里关系的。 听瀑楼的环境很好很安静,可这也太安静了点,宿舍里一片死寂,窗外唯有风雨声,看来室友是个脾气相对比较孤僻的人。 周洛阳洗过澡,擦干净头发,看见弟弟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便为他盖好被子,关了灯。 想起与杜景最先认识那天,周洛阳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脸上的伤痕,其次则是这个室友十分沉默。 可惜了,周洛阳觉得如果杜景没有这道疤,凭他的身材与长相,足够上时装杂志封面。从前是,现在当然也是。 在包间里骤然再见杜景时,周洛阳差点以为他已从自己的生命里就这么彻底消失了。 可为什么他会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这些年里,他都经历了些什么? 周洛阳从冰箱里拿了盒酸奶,叹了口气,插进吸管,喝着回了房间,往床上一躺。 匆匆见面,又匆匆离别,杜景甚至没有给他留一个联系方式。周洛阳知道杜景一定还在生他的气,也在生他自己的气,这场气,足足生了三年。 时间对别人而言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但对杜景来说不会。 他的病是不是更重了? 周洛阳在黑暗里的床上翻来覆去,脑海中尽是今天杜景的模样,他似乎比三年前又长高了点,也变得瘦了。 初次见面时,他们就像两个客气的陌生人,周洛阳甚至未来得及与他熟悉,数日后,军训开始了。 杜景念自动化,周洛阳念机械,两人不在一个连队,不过周洛阳偶尔会隔着操场看到他——穿着军装,个头最高,站最后一排的就是。休息时周洛阳朝他挥手,吹口哨示意,杜景有时朝他看过来,却没有任何回应,只远远地看他一眼。 周洛阳注意到,杜景与他们班上的人几乎不说话,休息时也冷淡地独自坐在一旁发呆。 “喝可乐吗?”周洛阳走过去,递给他。 杜景于是冷漠地点点头,接了过去,看了眼手里可乐,忽然掏出盒烟来,递给周洛阳。 “你怎么知道我抽烟?”周洛阳十分惊讶。 “你身上有烟味。”杜景说。 周洛阳起初以为杜景是不想与自己交朋友,所以从来不说话,然而后来通过军训,他发现杜景对旁人比对自己更沉默,也更冷漠,于是猜想他天性就是这般,反而与他周洛阳的话还多点,于是也不放在心上了。 周洛阳自己的朋友倒是很多,缘因他阳光开朗,为人又随和,很快就与班上同学熟稔起来。 但他还是关心着这名室友的,毕竟他们将在一起度过很长一段时间。 军训时的某日,周洛阳班上解散以后,他看见自动化三班还在操场上晒太阳,唯独不见杜景,便有点奇怪。 于是他到食堂打了去暑茶,到杜景连队的寝室去,问过指导员。 “你是他朋友?”指导员问。 “室友。”周洛阳猜想杜景也许是中暑了,说道,“我来看看他。” “周洛阳,”指导员说,“住603的,我知道你。” 周洛阳:“?” 周洛阳有那么一点点奇怪,杜景班上的指导员怎么会知道自己?因为看过寝室名单?也许安排他俩在一起住时,指导员便注意到了他? 但他没有多问,指导员告诉他寝室号,周洛阳便敲了下门,里头杜景没说话,周洛阳便推门进去。 那是个双人间,杜景坐在靠里的一张铺上,身体与脸都躲藏在阴影里,正低头吃药。 “没事吧?”周洛阳问。 杜景明显地被吓了一跳,眼神里带着不安,周洛阳问:“中暑了?我看你没去训练,给你带了凉茶。” “谢谢。”杜景马上恢复了一向的镇定,将药盒揣进衣兜里。 周洛阳有点疑惑,方才无意中看见杜景药盒里装的是白色的药片,药盒有许多格,显然是按天服用的。 他生病了? 周洛阳环顾四周,坐在另一张床上,岔开话题,笑道:“你这寝室比我们的好,我们十二个人住一间,军训还有双人房住?” “指导员的铺位。”杜景答道。 “暑气太重了吗?”周洛阳随意地问道,“不舒服?午饭吃了没有?” 杜景点了点头,周洛阳拧开保温杯,给他倒了点凉茶。 “太苦了。”杜景紧皱起眉头,周洛阳却笑了起来。 指导员也进来了,说道:“不出去逛吗?去吧,带你朋友走走。” 杜景便拿起迷彩帽,示意周洛阳跟着自己,离开寝室到小卖部后面去闲逛,这个营区后面就是女生营,周洛阳还从没来过。两人一前一后,也不说话,及至到了小巷里,杜景忽然说:“去隔壁班上?” 周洛阳一怔,说:“什么?” “好几个女孩在说你,”杜景问,“把你带过去,让她们看看。” “别闹!”周洛阳顿时大笑起来,说,“你怎么知道的?” “无意中听见的。”杜景说。 “你还偷听别人说话?”周洛阳说,“没想到你也挺八卦。” 杜景答道:“我只认识你,听见你名字时就注意上了,烟抽完了?再给你买一包吧。” 周洛阳拿出杜景给他买的烟,说:“还没拆呢,给你。” 杜景摆摆手,周洛阳有点意外:“你不抽烟还买烟做什么?” “这烟包装好看,”杜景望向一侧,答道,“看见就随手买了。” 周洛阳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理由。 周洛阳正在小卖部前的巷子里抽烟,偶尔有班上同学过来,朝他们吹口哨,周洛阳便笑着打招呼,人来来去去,每个人都奇怪地看一眼杜景,杜景则望向别处,始终不与人朝向。 “喂,有人偷拍你呢。”周洛阳班上的男生赶紧动下他,周洛阳便笑着转头。 他头发乱糟糟的,把烟往一旁藏了下,免得影响形象,孰料杜景侧头一看,却马上把头转过去,不想让人拍到自己的正脸。 巷子尽头只听见人声在笑,周洛阳想认真看时,偷拍他的人已经走了,连模样也没看见。 “男的女的?” “没看清楚,拍周洛阳的吧?” “拍你们的。”周洛阳已经和班上男生混得很熟了,一本正经地说道。 “拍你的。” “拍你的!” 众人开始抢周洛阳的可乐,周洛阳便交了出去,一瓶可乐传了一圈,回来时剩下个空瓶子。 杜景却沉默地走了,周洛阳随手把瓶子扔了,跟在杜景身后。 “你回去吧。”杜景转头说,眯起眼在阳光下打量周洛阳。 周洛阳说:“回去也是闲着,陪陪你?” 杜景说:“我不用陪。” 周洛阳发现了,自己无论聊什么,杜景都能很快地把天给聊死,也许正因如此,杜景才没交到朋友。 “还没加你联系方式呢。”周洛阳忽然想起一事,掏出手机,心想也许加个微信,在微信上聊天,情况会好一点?毕竟有些人现实里不爱说话,在通讯软件上会好很多。 “我手机摔了。”杜景也掏出手机,给周洛阳看,屏幕整个碎了,机体就像被砸过一般,扭曲变形。 周洛阳震惊了,说:“怎么摔的?能摔成这样?” “没注意从楼上滑了下去,”杜景说,“集合的时候又被踩了一脚。” 周洛阳试了几下,手机开不了机,说:“军训完回去陪你买个新的。” 杜景点了点头,这时间集合哨响了,周洛阳便朝他挥挥手,快步跑回连队去。 过后,周洛阳忍不住托班上人,朝自动化的打听了下,得到的答案与他想的一样。 杜景相当不合群,从来不与人主动说话,于是大家也不主动与他打招呼。 “因为自卑吧?”帮忙打听的人朝周洛阳说,“破相破得有点严重,总感觉他的眼神有点不对。” “哪里不对了,”周洛阳认真道,“我可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听说他是这一届,高考分数最高的,”帮忙打听的人说,“数学考了满分。” 周洛阳:“……” 军训结束那天,各系在食堂聚餐喝酒,分了许多桌,周洛阳那桌正兴高采烈地说着话,开着玩笑,忽然一下全都静了,所有人一起看着周洛阳背后。 周洛阳后知后觉,转头,只见杜景站着,手里拿着他的水瓶。 “我室友。”周洛阳朝众人介绍道,“杜景,一起吃饭?坐这儿?” 周洛阳先前见杜景在自动化班上很不合群,心想也许机械这边逗比多点,能与他聊上几句。 “还你水瓶。”杜景把水瓶递给周洛阳,接着压低帽檐,转身走了。 “你要不要换个寝室?”玩得好的朋友这时候朝周洛阳低声说,“这家伙感觉也太阴沉了,要住四年呢,谁能保证,万一为了什么小事儿吵架,可别闹出什么……” 周洛阳马上制止了那些“谢室友不杀之恩”的流言八卦。 而且他从未觉得杜景的眼神阴沉,说不出缘由,仿佛源于某种天生的直觉。那不是仇恨的眼神,而是孤独。 那是一种很深的孤独——流露出对整个世界的屈服的孤独。 高中时,周洛阳因为喜欢研究动物,在动物园里打过一段时间的暑期工,而杜景的双眼,总让他想起被关在笼子里、供人观赏的动物。 后来,他才慢慢知道,杜景只是不想无意中伤害了别人。 五年后,周洛阳在黑暗里辗转反侧,最后停下了动作。 只要在一个城市里,有心找,一定能找到人。周洛阳如是想,继而在这寂静的夜中睡着了。 第3章 过去 一场大雨下过,天气顿时凉快了不少。 周洛阳换上兜帽运动服,跑出小区,沿着街道一路跑过红绿灯,看见路边遛狗的大妈,以及摇尾巴晃头的狗们,觉得确实有必要养只宠物,可以代替他在家陪伴乐遥。 有时候与动物打交道,比与人打交道快乐多了。 跑完十公里,周洛阳买好早餐,回家开门,忽然听见弟弟的笑声。 推门进去,映入眼帘的是坐在沙发上的杜景,与周乐遥正对着聊天。 周洛阳:“………………” “你回来啦。”乐遥一身睡衣,朝兄长看了眼。 杜景也一瞥周洛阳,说道:“跑步去了?什么时候作息变得这么健康?” 周洛阳放下早餐,实在大出他的意料,说道:“你……” 杜景随意道:“昨天叫车时,你给我地址了。” 乐遥笑着看兄长,周洛阳不想在弟弟面前表现得太明显,便介绍道:“是我念本科的室友,昨天无意碰上,没想到今天招呼也没打就来了。” 乐遥笑道:“他说了,你们真是老天安排的缘分。” 杜景认真道:“什么叫招呼也没打?昨晚上,明明让我来喝茶。” “明明是谁?”周洛阳说,“我不是明明,明明邀请你,你要去明明家。” 乐遥又笑了起来,周洛阳说:“洗漱没有?” 乐遥推着轮椅去洗手间,周洛阳要跟着,乐遥便道:“我自己来吧。” 周洛阳知道他不想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是自己的负累,便也由得他。 一时间,他与杜景对视,许多年未经历的、复杂而微妙的情绪,又在他们身前翻涌起来。 “你居然还有个弟弟。”杜景手里拿着墨镜,翻来覆去地玩着,从墨镜的反光曲面上端详自己的面容,以及鼻梁上的那道伤痕。 周洛阳嘴角微微翘着,说道:“他不太喜欢见人,也不愿意交朋友,和你一样,所以我很少提起他。” 杜景看了周洛阳一眼,那眼里有点愧疚,看得周洛阳忽然有点心疼。 “昨晚没睡?又失眠了?”周洛阳打量杜景,发现他身上穿的与昨夜见面时一样,似乎没换过衣服。 杜景不自然地收起墨镜,说道:“还是这么了解我。” 两人相对沉默。 杜景忽然说:“别和余健强混在一起,这人有点危险。” 周洛阳短暂地一怔,还在脑海中搜寻着余健强是谁,昨天一面之缘,回家早就被他抛到了脑后,那点小小的嘲讽,周洛阳甚至不把它当一回事。 周洛阳本想解释几句,但转念一想,还是懒得再多说,轻描淡写地嗯了声。 杜景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眉头挑衅般地稍稍一扬,意思是让他坦白交代。 周洛阳猜测杜景还不知道自己去见余健强的原因,不耐烦地说:“起初只是想着生意上的合作。” 杜景于是问:“缺钱吗?缺多少?” “不需要你的帮助。”周洛阳说。 杜景说:“我也没钱,随口问问。” 周洛阳深吸一口气,说:“三年没见了,咱们就非要这么说话吗?” 杜景的脸色忽然一变,马上改口道:“对不起,我只是一时太高兴了,没控制住自己情绪。” “高兴什么?”周洛阳心里正烦,刺了他一句,“看见我走投无路,所以很高兴?” 杜景于是改口道:“你需要多少钱?我手上还有些。” 周洛阳没说话,杜景解释道:“能与你重逢很高兴。” 周洛阳说道:“昨晚连话也不想和我多说,今天倒是高兴了。” 这时候洗手间传来水声,周洛阳很想揍他一顿。 但他向来不是会责备人的性格,而当他看见杜景那熟悉的眼神时,心又倏然软了。 “吃早餐吧,”周洛阳说,“你吃了吗?” 杜景说:“你们吃,不用管我。” 周洛阳没想到杜景会来,只买了两份早餐,却道:“我在外头吃过了,你吃吧。”说着又压低声音,焦虑地交代道:“别在乐遥面前说什么不该说的。” 杜景不置可否,坐到餐桌前,拆开纸袋,拿出咖啡喝了口,周洛阳把弟弟的轮椅推到餐桌前,径自进去洗澡。 “想重开你爷爷的店?”杜景等周洛阳出来,又问。 周洛阳眉头皱着,一瞥弟弟,知道一定是乐遥说的。 乐遥只顾着低头吃早饭,闻言朝哥哥笑笑。 “待会儿我陪你去仓库吧,”杜景说,“我开了车。” “不去。”周洛阳擦着头发出来,上身篮球背心,下身短裤,拖鞋声响,说道,“今天有安排。” 他半裸露的肩膀依旧白皙,就与当年念大学时一般,似乎毫无改变。 “哥哥,我正想睡会儿,”乐遥说,“起太早了,你去吧,工作要紧。” 哪有什么工作?周洛阳很想这么回答,破仓库里剩不了多少值钱东西,古董都被亲戚们瓜分完了,书与废纸倒是很多,除了几幅字画,剩下的只能称斤卖给废品回收站,而下个月的伙食费,从哪来还不知道,只好拿信用卡去拆东墙补西墙地套点钱度过难关。 投出去的简历,也没有回复。 杜景又朝周洛阳一扬眉,示意走? 周洛阳最终无奈点头,他还有许多话想与杜景说,毕竟他在他的心里,还是很有分量的,不,曾经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觉得杜景是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如果后来没有那场变故的话。 “他是你很好的朋友吗?”乐遥问道。 出门前,周洛阳在客厅里穿鞋,杜景已经下楼开车去了。 “是的,”周洛阳说,“很好很好的朋友。” 乐遥说:“可你从来没说起过他。” 周洛阳说:“因为中间发生了一些事……他和你有一点像,所以我总是不愿回想,你如果想知道的话,我可以……” 乐遥说:“不,我不是好奇……只是……嗯……没什么,你去吧。” “只是什么?”周洛阳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乐遥有点伤感地笑了笑,说道:“他在知道你从来没向我说起过他时,似乎有点难受。” “因为他是个渣男。”周洛阳一本正经地说。 乐遥说:“怎么能这么说人家。” 周洛阳说:“有的男生,不只是对爱情渣;对待朋友,也有很渣的。走了,待会儿给你电话。”说着摸了摸乐遥的头。 “这些年里你究竟去了哪里?”周洛阳取了外套下楼,看见门口停的奥迪,没有半点意外,拉开车门,轻车熟路地坐进了副驾驶座。 “说了去治病,”杜景戴上墨镜,说道,“没治好,不想来见你。” “哎,杜景。”周洛阳终于说道。 杜景:“?” 杜景随之转头,在墨镜后注视着周洛阳。 紧接着,周洛阳挥出了重重的一拳,当场揍在杜景帅气的侧脸上,那一拳伴随着沉闷的声响,将杜景的墨镜揍得飞了出去,撞在内车窗上。 杜景:“……” 车里一阵沉默,周洛阳抖了下手腕,心想你这家伙骨头有够硬的。 “神清气爽。”周洛阳乐道,“走?” 杜景的嘴角被揍出少许血来,周洛阳从车前抽了张纸巾,说道:“擦下。” 杜景漫不经心地擦了下,看了眼纸巾上的血,点了点头,把墨镜放好,打方向盘,掉头,出了小区。 “这些年里,到底去了哪?我最后问一次,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不骗你,真的治病去了,你这……” “怎么?” “没什么,你这拳真够狠的。”杜景开着车答道,嘴里还带着一阵血腥味。 周洛阳看着车窗外的景色,杜景又问:“需要多少钱?” “我不知道。”周洛阳有点迷茫地答道,“乐遥都告诉你了?” 杜景滑了下固定在方向盘边上的手机,示意周洛阳看,上面是他的银行账户,说道:“需要多少,你自己转过去用。” 上面有六十多万,周洛阳看了眼,拿过来,给自己转了三千块钱,又让杜景转头,杜景看了眼,解锁面部识别。 “都拿去吧。”杜景说。 周洛阳想了想,答道:“需要的时候,我会开口。” 周洛阳看杜景的私人银行账户app,顺手查他的消费记录,杜景看也不看自己的手机,仿佛这行为理所当然。 “我替你赎回这个,”周洛阳说,“换个理财产品。” “随便,”杜景轻松地说,“钱对我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 周洛阳忽然停顿,说道:“你不可能是余健强的助理。” 杜景:“还是这么聪明,但为什么不可能是?” 周洛阳:“你不缺钱,没必要去挣这薪水。” 杜景:“人总要有份工作,这话是你说的。何况你怎么知道我现在有钱?我已经和家里断绝关系,好几年没朝父母要过一分钱了。” “那么你也没必要去当助理。”周洛阳被杜景说得有点疑神疑鬼起来,恰好这时手机来了电话,他便按了免提。 “杜景?”那边是个男人的声音,“正找你呢,跑哪儿去了?” 杜景说:“没空,不去了,替我请个假。” 周洛阳说:“他马上就去。” 周洛阳开口时,杜景马上脸色微变,那边听到周洛阳的声音,忽然有点诧异,说道:“你是谁?” 杜景无奈道:“回来了,等我二十分钟。” 说毕杜景把车开快了点,在十字路口转弯,开上高架,去了另一条路。 “慢点开。”周洛阳说。 杜景没吭声,在一栋楼前停车,看周洛阳,意思是“和我一起上去?”。 周洛阳摆摆手,低头玩手机,杜景便关上车门,却没熄火,手机也没拿,快步进了大厦里。 周洛阳看着杜景的背影,转念,有点奇怪——这栋楼看上去有些年代了,且应该不是余健强的公司地址。 他看了眼定位,没有显示,连个楼名都没有。 第4章 未来 周洛阳在车上调整了坐姿,随手翻了下挡光板后面,以及所有的视线可及之处。杜景的车里装饰十分朴素,连个公仔也不挂,看上去不像他自己的车,或许是余健强给他开的? 余健强是gay,会不会在某个程度上看上了杜景?但根据他的相亲类型也即自己推断,这地产老板理应不喜欢杜景这种类型的。 他是怎么找到这份工作的?周洛阳实在不能想象杜景当人助理的情形,在一贯对他形成的印象中,周洛阳总觉得他也许会做份别的工作。可是做什么呢?他也说不出来。杜景是个不能被困住的人,周洛阳总觉得,总有一天,他将离开钢筋水泥的樊笼,回到那个属于他的世界里去。 至于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周洛阳自己也说不清。 他还记得与杜景彼此相熟起来,花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也许因为杜景服用的药引起了他的兴趣,也许是因为他觉得这室友很孤独,于是多多少少生出点救世主的责任感,希望走进他的内心。 五年前的秋天,军训结束,回到寝室后,周洛阳打着赤膊,朝杜景提议,是不是得给寝室做个大扫除? 杜景对周洛阳的提议没有任何意见,只是单纯地点头,戴着耳机起身,周洛阳说:“你去接一桶水吧。” 杜景就接水去了,周洛阳回到寝室后实在有点矛盾,一方面他希望与杜景交交朋友,多说几句话,否则寝室里这么死气沉沉的氛围总有点不对。另一方面,理性又在不停地告诉他,每个人都需要互相尊重,强行交朋友是不行的。 杜景个头高,周洛阳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便站着开始擦风扇。趁着这时,周洛阳看了眼杜景带到学校来的家当——东西很少,一个电子书阅读器,一个c笔记本。三双篮球鞋,价格不菲。 “我帮你把衣服挂上?”周洛阳抬头问道。 杜景看了眼周洛阳,点了点头。 周洛阳便光明正大地打开杜景的衣柜,里头两身休闲装,几件杂乱的运动服。 “我也有这件。”周洛阳看了眼其中一件t恤,说道。 杜景听见了,点了点头,始终不说话。 周洛阳拿出一个蓝牙音箱,说:“听的什么?一起听吧?” “选你平时听的。”杜景终于说了一句话。 “我想听你的。”周洛阳拿着蓝牙音箱,过去匹配了杜景的电脑,听见那前奏时有点意外。 “《stan》。”周洛阳说。 “你也喜欢?”杜景也有点意外。 “我喜欢他的副歌。”周洛阳笑着说,感觉到也许打开了交谈的契机。 杜景擦完电风扇,从椅子上跳下来,说:“我第一次听到他们的歌,是在我妈和我后爸的婚车上,那天很热,我还记得婚礼司仪是个很胖的男人。他们在婚礼现场试音,放了张黑胶,我过去问这是谁的歌,他说‘ene。” 周洛阳:“………………” 周洛阳没想到一个歌手能让杜景突然说出这么多话,只能点头,什么也回答不出来。 杜景从玻璃窗的倒影里看着他,说:“那天的花开得挺好,全是红玫瑰,但天气热得人汗流浃背,那年我六岁,我妈让我穿西装,我很讨厌,衬衣领子太紧,快把我勒死了……” “是……是的。”周洛阳忽然觉得,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考速度,说道,“应该是特别定做的吧。” “对。”杜景说,“和我爸闹翻以后,她就嫁给了一个很有钱的、在马德里做葡萄酒生意的西班牙人,那家伙有两个儿子,智商不是太高,我觉得是因为夫妻俩都喜欢抽大麻,生出来的小孩显得有点智障。虽然他们看我,应当也觉得我是个智障。” 周洛阳:“……” “你看我像智障吗?”杜景说。 周洛阳:“……………………” 周洛阳笑了起来,杜景又开始自言自语,说道:“你英文说得怎么样?” “还……还行。”周洛阳有点不知所措。 “西班牙语会说么?”杜景问。 周洛阳答道:“不会。” 杜景说:“西班牙语很好学,比法语好学,在他们的家庭里生活的那段时间,我很快就学会了,不过我假装不会,听他们在饭桌上议论我,挺有意思。” 周洛阳终于找到了插入话的空当,说道:“所以你决定回国念书了?” “不完全是,也因为另一件事。”杜景想了想,又说,“我想学点理科的东西,他们希望我当律师,做金融,或者去当政客,和我性格不合。” 周洛阳嗯了声,说:“你……抹布是不是该洗下了?” 杜景用一面抹布擦了许多东西,已经黑了,看得出是从来不做家务的,闻言想了想,点了点头,周洛阳便笑了起来,但杜景没有笑,只是从玻璃倒影里看着周洛阳。 “我可以借本书看吗?”杜景注视周洛阳的书架。 “当然。”周洛阳爽快地说,“想看什么?” 他拿下一本杜拉斯的《情人》递给他,杜景便接了过去,随手翻了翻。 “咱们去吃饭吧?”周洛阳满意地打量焕然一新的寝室,说,“出去逛逛?反正也快放假了,我觉得咱们该买个洗衣机。” 军训结束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国庆假期,接下来有很长一段的时间,他们可以慢慢了解。 “你回家吗?”周洛阳又问。 杜景说:“不回,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周洛阳先是一怔,再打量寝室,说:“有吗?什么事?” 杜景仿佛又恢复了先前那冷漠的表情,打开衣柜,换了衣服,示意走吧。 周洛阳说:“我忘了什么吗?” “没有。”杜景说,“去哪里?走。” 忽然间周洛阳察觉到了,杜景是不是有一点精神上的障碍?因为从他问出“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这句话之后,就开始沉默了。 如果说打开门,离开寝室,走上街后他就会再度恢复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似乎也不对。毕竟一瞬间的转变是发生在寝室里的,那时他们还没有决定去哪儿。 但总之,杜景开始沉默了,一整个傍晚,一句话也不说,周洛阳尝试着与他搭几句话,在吃饭时说道:“出学校去逛逛?” 杜景只是麻木地点了下头,除此之外,大部分时候看着餐厅的落地窗外发呆。 离开校区后是个植物园,穿过植物园后就是偌大的西湖,临近国庆,游客已渐渐地多了起来。 周洛阳说:“你是第一次来杭州吗?” 杜景嗯了声。 周洛阳说:“我也是第一次来,我……” 周洛阳本想问他家乡在哪里,但明显地感觉到他不想说话,便索性不再多问,两人之间保持了默契。 一顿饭结束,杜景掏出信用卡要结账,才说了句“我来吧”。 周洛阳不缺钱,但他大致摸到杜景的脾气了,便没有与他抢单,简单地答道:“好。” 杜景买过单,周洛阳又开始逛街,两人一前一后,偶尔在橱窗前停一会儿,直到周洛阳进了苹果店,杜景才忽然道:“你要买?” “不是说陪你买个新手机吗?”周洛阳说,“你的已经没法用了吧?” 那一刻他感觉到杜景身上低沉的气压倏然舒展开了。 “你还记得。”杜景说。 周洛阳有点奇怪,甚至哭笑不得,说道:“当然,没有手机用,不会很难受吗?你觉得新出的这款怎么样?” 周洛阳用的是新机,杜景那台已经是一年前的了,他站在桌前,让杜景拿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说:“你的手大,用x版刚好一只手握住,要不要考虑这个?” 杜景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相当漂亮。 杜景点了点头,没有犹豫,刷卡买了。 “我想去办张新卡,”杜景又说,“有不用身份证就能办的号么?” 周洛阳笑道:“你是海归的间谍吗?” 杜景在踏出苹果店时,话又变多了,说道:“我不想让我继父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太烦人了。” 周洛阳想了想,说:“用我身份证给你办个新号吧。” 于是那天晚上,杜景用周洛阳的身份证,办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电话号码,在电话簿上存了第一个人的联系方式:洛阳。 但回到寝室后,杜景坐在书桌前,面朝手机,陷入了思考,眉头微微皱着,似乎有什么烦恼。 “怎么了?”周洛阳说。 “我想注册一个新的苹果id,”杜景说,“但我必须先下一个vpn软件,才能注册新邮箱。” “你可以先用我的。”周洛阳说,并把自己的苹果id写在一张小纸条上,递给杜景。 接着,杜景重新申请了一个微信号,用于联系。 周洛阳那时还不知道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很长一段时间后,回想起往事,才感觉到那个晚上,对杜景而言,应该代表了他的新生。 停车场里,杜景拉开车门,坐了进来,周洛阳身上盖着运动外套,蜷在副驾驶位上,侧头注视他,杜景的嘴角还带着被他一拳揍过的轻微红肿。 杜景把其中一杯咖啡递给周洛阳。 “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周洛阳冷冷道。 杜景松了下衬衣领子,说:“勒得太死,快透不过气来了。” 说着他翻出药盒,倒出几颗白的、红的药片,看也不看便拍进嘴里,用咖啡送服下去。 “昨晚睡了多久?”周洛阳说。 “没睡。”杜景答道。 “那还喝咖啡?!”周洛阳说,“不要命了!” 杜景说:“只喝一口。” 周洛阳问:“这是余健强的公司?” 杜景在手机上打了一行字给周洛阳看:【车里有监控】。 周洛阳只得不问了,说:“找个地方睡会儿吧,这些年里失眠有减轻吗?” “没有,”杜景说,“比以前更严重了。” 周洛阳:“吃的药也比以前多了。” 杜景看了眼手机,知道周洛阳没有看他的设备,只要他不在的时候,周洛阳从来不乱翻,与从前一样,想翻的时候,只会当着他的面翻。 杜景也很坦荡,没什么不能见人的——至少对他与周洛阳的关系来说如此。 “家里没有留给你现金?”杜景问。 “没有。”周洛阳答道,“欠下不少债务,爷爷的遗嘱立了给我,债务也一起继承了。值钱东西早在他去世前,就被我姑、我叔叔他们瓜分完了,现在去的仓库里只剩一点破烂。” 杜景又说:“你爸爸呢?他不管?” “死了。”周洛阳答道,“前年年底,在羽田机场的路上出了车祸,乐遥就是因为这场车祸,落下的半身不遂。” “对不起,”杜景说,“本想说你变了不少。” “没关系,碰上这么多事,总会有所改变的。”周洛阳轻松地说,“无论发生什么,日子总要过,人来人往,天地众生无一停驻,万物川流不息。” 杜景:“赫拉克利特。” 车在鼓楼斜街前停下,这一片是宛市的老城区,奥迪在狭隘的平房巷外掉头极其艰难,就像游进了大量盘结海藻区的一尾鲨鱼,路边人还不停按老式自行车的铃铛,叮叮作响,从车窗外望进来,好奇杜景,也好奇杜景脸上那道疤。 杜景现在已经不太在意旁人的眼神了,别人看他脸上的伤痕,他就光明磊落地让人看,只有英俊的脸上,那冷漠的表情是倨傲的。 周洛阳掏出钥匙,打开一扇破败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 这是爷爷生前名下所有的一间小平房,据说是祖先留下来的,位于鼓楼斜街七十三号,四十年前就再没人住过,十年前用以堆放古董店里淘汰下来,或是修不好的杂物。 平房约六十方,房顶上悬着一盏电灯,周洛阳关上门,拉了下灯绳。昏暗灯光下,全是柜子与箱子,靠墙的架上堆着大量的旧书与纸张,几卷被虫蛀坏的画。角落里有张弹簧床,床上铺着空调被,墙上挂着积灰的唐卡。 杜景走到后门处,那里被水泥封上了,窗子则钉上了木板,从缝隙外投入秋日的天光,卷起的尘埃犹如从古老文明的光阴罅隙中,照进来的光柱。 “只有这些,”周洛阳站在房子中央,想了想,说,“估不了价。” “估过?”杜景走到一张老式桌子前,拉开抽屉,里面是几块没有表带的表盘,压着二十年前的《参考消息》。 周洛阳:“自己估的,从小就与古董打交道,心里总归清楚。唯一值钱的就只有这套房,五六百万吧,但也得等拆迁补偿,拆迁的可能性很低……” 鼓楼斜街是古建筑保护片区,其后是个很大的湖,临湖一侧已改造成了商业街,开满了奶茶店、特产商店、文创小铺,就像全国各地都有的古镇文化。但往里走个三四百米,便是无人问津的危房小巷,租不出去,政府也不敢来拆。 “……况且涉及到祖先的产业,”周洛阳说,“我也不想卖。” 杜景拿出一块表盘,对着窗外照进来的天光端详。 这块表非常奇特,它没有时、分、秒针,圆形的表盘上只有三块方形金属片,各自错开三十度叠在一起,彼此交错,形成薄薄的十二角型。内圈是一天的十二小时刻度,中圈则是一个月相周期对应的天数。 最外围,则是万年历的时间圈环刻度。 杜景拿高表盘,看了一会儿,显然被它复杂的机械感吸引住了。 “怎么看时间?”杜景问。 “方形的一个角上,有一枚泪滴形的蓝宝石,”周洛阳说,“要对着阳光看才能看见,蓝宝石指的方向就是时间刻度,瑞士的工艺,我试着修了下,不太能走。” 杜景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表,很漂亮。” 周洛阳说:“没有名字,也没有批次,应该是个限量版的吧,很多年前的产品了,喜欢就拿走。或者换个?有枚迪通拿你要吗?” 周洛阳打开角落里的小保险柜,里面有两块表,扔给杜景一块,让他试试。 杜景试着放在手腕上,摇摇头,还给了周洛阳。 “你会修保险柜吗?”杜景坐在床边上,试着调手里那块奇特的表,忽然问。 周洛阳:“?” 周洛阳没明白过来,片刻后说:“需要设计图。” 杜景看了眼周洛阳家的保险柜,与余健强办公室里的有点像,随手一指。周洛阳便起身翻东西,杜景又说:“老式库布尼,1973年产。” 周洛阳的这个保险柜也是库布尼转盘式,只是批次不一样,设计上也作了更改。 “73年的?”周洛阳说,“看见实物说不定可以,你要做什么?” 周洛阳怀疑地看着杜景,心里充满了疑惑。 杜景摇摇头,说道:“没什么。” 周洛阳说:“我记得好像还有它的手册。” 数十年前俄罗斯的保险柜很畅销,说明书里也附带了在忘记密码的情况下如何复位的办法,只是相当复杂。周洛阳找到一本发黄的手册,批次不同,原理却应当大同小异。 “你到底想做什么?”周洛阳疑惑地说。 “我有点累。”杜景忽然道。 “睡会儿吧。”周洛阳让杜景到弹簧床上去,杜景皮鞋也没脱,朝里头挪了点,留出一个空位。周洛阳也与他并肩,在床上躺了下来,开始翻手册。 杜景还在看手里那块表,说:“几点了?” “十点。”周洛阳翻着说明书,一瞥杜景,“别弄了,已经彻底坏了,修不好,留着当纪念吧。” 杜景调了下表盘,发出一声轻响,但在设定日期时却被卡住了,转了几下,这块表有点生涩,他不敢太用力拧,怕拧坏了。 表盘上的日期停在昨天:九月七日。 也是他们在分别近三年后,再次重逢的那天。 一声机械的轻响,杜景不知道无意中动了什么地方,停摆许多年的这块表,再次开始走动。 “修好了,”杜景给周洛阳看,“怎么奖励我?” 周洛阳:“……” “你只是把发条针拉出来又插回去,反复了几次而已吧!”周洛阳哭笑不得道。 周洛阳看了眼杜景,见他还像小孩儿一般,执着地弄那块表,便从他手里取走,说道:“别玩了,睡会儿。” “两个小时后叫我,”杜景说,“一起吃午饭去。” 杜景于是稍稍侧过身,闭上双眼,露出了疲惫的表情。 周洛阳给两人盖上被子,继续翻看保险箱的说明书,说明书上又是俄文,看得他头晕脑涨,于是随手将书扔到床下,也睡着了。 十一点四十五: 杜景忽然睁眼,从西裤的裤兜里摸出正在振动的手机,接了电话,放到耳畔。 “景哥,”那边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说道,“你在哪里?” 杜景轻轻起身,眉目间带着刚睡醒的焦躁,低声道:“说。” “余健强死了。”那边压低声音。 “昨晚半夜,他在工地跳楼了!你没看新闻?半小时前爆出来的!” 杜景脸色瞬间一变,拿了西服外套推门出去。 而这时候,周洛阳还在熟睡。 杜景绕到小巷后,换了蓝牙耳机,年轻人还在耳机里说:“你昨晚那个点在什么地方?有没有不在场证明?” 杜景没有回答,只听耳机里那人又飞快地说:“公安正在到处找人,他所有的助理都要被带走协助调查,你先找个地方躲一会儿,别被……” 杜景来到离车不远的巷子尽头,看见两名刑警正在拍他的车牌,停下脚步,转身从原路回去。 十一点五十五: 杜景正要走进商业街时,三名刑警,一前两后迎了上来。 “同志,请你跟我们走一趟。”为首那人出示工作证。 杜景稍稍抬手,手里抓着外套,刑警为他摘下耳机,简单搜了下他的身,没有铐他,把他带上了警车。 十一点五十八: 仓库内,熟睡的周洛阳枕畔,被杜景动过的表,蓝色泪滴指向罗马数字“十二”。 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 十二点整。 三块方形金属盘走过了十二小时的轮回,归位重叠。时针,分针,秒针叠在一起,发出一声很低很低的轻响,犹如发条舒展开,持续响起的水流声。 指针停在正午十二点。 周洛阳的手机闹钟响了起来,备注事项:下午六点,合伙人饭局,余健强。 第5章 现在 十二点整,杜景从警车里被带了出来。 但就在跨出车,站定的那一刻,他蓦然发现,车并非停在派出所门口,而是回到了余健强的公司楼下大门前。 杜景:“?” 杜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载他前来的警车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变成了余健强的黑色座驾,自己站在副驾驶座车门外。 杜景:“???” 杜景连着四十八小时没有睡觉,以为自己产生幻觉了。背后司机摇下车窗,说:“你给老板打个电话吧,待会儿路上说不定还有点堵,让他早点出发。” 杜景摸出电话,茫然地看了眼,眉头皱起,电话尚未拨出去,余健强却已下楼了。 “不坐这辆。”余健强轻松地吹了声口哨,小步下台阶,说,“杜景,你开我的奔驰。” 车钥匙飞过来,杜景抬手接住,像见了鬼一般地看着余健强,思绪混乱无比。 余健强:“?” 杜景:“……” 与此同时,周洛阳打了个呵欠,从弹簧床上坐起,挠了挠头。 杜景呢?周洛阳下意识地看看四周,怎么又不声不响地消失了?这家伙能不能打个招呼?正想朝他发条消息问问,却发现没加上他的联系方式,连电话号码也不知道。 周洛阳认真地看着手机,思考要不要在门上给他留张纸条,朋友却来了电话。 “哟,宝贝。下午记得去谈你的合伙,别忘了。” 周洛阳在巷后扫了共享单车推出来:“怎么还有?饶了我吧!昨天刚相过。” “说好的么不是?是个做房地产的,四十来岁,姓余,反正你也闲着,去看看吧。” “我告诉你,昨天和那姓余的吃过饭,你猜我碰上谁了……” 周洛阳:“?” 周洛阳忽然发现不对了。 电话还在继续:“哦?昨晚也去了?姓余的有钱人这么多?” 周洛阳一脚踩着踏板,停在红绿灯前,没有说话,打开支付宝,颀长手指扫了下,寻找他的转账记录——没有。 按掉手机,再按开,最后一刻,他的视线停在手机锁屏上的日期上:九月七日,星期五。 怎么回事?周洛阳心想。 “碰上谁了?” “没什么。”周洛阳茫然答道,“那我挂了?” “记得去,五点我再提醒你一次。” “知道了。”周洛阳果断答道,“不会忘的。” 余健强今天的日程安排得很满,午饭后约了银行经理喝茶,谈贷款延期。下午见律师两个小时,商量如何解决一起经济纠纷,接下来四点四十五去剪头发,晚上还在朋友的介绍下,安排了一场相亲,对象是个二十来岁的大男生。 是的,同性恋。 余健强终于决定直面性向,放纵一把,毕竟这段时间里,压力实在太大了,本来推动上市的董事会助理不明不白就死了,还死于一场无法对外公布的情杀,公司看似欣欣向荣,却随时面临着资金链断裂的危险。房地产企业的规模铺得太大,股东们对他早有不满。 一旦他被投票逐出董事会,公司启动重组程序,他就会失去眼前所拥有的一切,如今的他,看似风光无限,实则站在了悬崖边上。 但余健强向来是个勇敢的人,凭自己双手得到的一切,谁也不能夺走,他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只是在这之前,他需要爱情与性的刺激,来让自己暂时忘记诸多烦心事。 只是今天他忽然感觉,杜景看他的眼神有点不对。 这名助理来到他的身边,已有两个月了,这家伙话不多,还很忠诚,余健强对他很满意。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杜景一直在倒后镜里看他。 “怎么?”余健强问。 杜景别过目光,说:“老板这头发剪得好,显年轻,很帅。” 余健强笑笑没说话,他对自己的容貌还是有自信的,年过四十,身材尚保养得很好,有腹肌有胸肌又有钱,正是男人一生中最有魅力的时候。 杜景拉开车门时,想的却是余健强十一个小时后,躺在工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他跟着余健强进了预约好的包间,让人上好茶水。 “时间到了你就下班吧。”余健强说,“让小伍过来,接我回去。” 杜景点了点头,回到餐厅大堂内,发消息给司机。 五点五十,周洛阳推开门,进了餐厅。 杜景:“……” 周洛阳短暂停步,带着茫然的目光打量四周,没有发现坐在隐蔽角落里的杜景。最后进了12号包间。 杜景又等了将近二十分钟,直到司机来了,将车钥匙给他,便起身,走到包间外,守在门口,稍稍侧过耳朵,听见包间里,余健强与周洛阳传来的对话。 “二十七年前,他们都去读高中的年纪……”余健强说。 周洛阳说:“余总还在收废品?” 余健强:“………………” “你怎么知道?”余健强说。 周洛阳今天整个人已彻底傻了,中午十二点,自己在仓库里醒来,而杜景消失不见后,他就经历了一次,彻头彻尾、一模一样的同一天! 也即是说,他重活过了一次九月七日。 骑车经过一样的红绿灯,接到了一样的电话,周乐遥在家里上网,网页都一模一样!周洛阳开始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极度的怀疑,就像一个电子游戏,突然回档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 他来到与昨天一样的餐厅,再一次见到了余健强。这是怎么回事?我的人生崩塌了! 但周洛阳把情绪控制得很好,一路上他反复怀疑,这是不是传说中被叫作“既视感”的东西?大脑时而会欺骗人,在来到某些既定的场景时,脑垂体会分泌出特定的激素组合,来让他产生“我曾经到过这个地方”抑或“这件事曾经发生过”的熟悉感。 于是,周洛阳用了一个最简单直接的办法来进行实验。 既视感的涌现只对已成事实发挥作用,却无法影响未来。换句话说,如果周洛阳根据这万物重演的轨迹,说中了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便足可证明,九月七日的一切,是真实发生过的! 可万一证实了呢?周洛阳的内心涌起一股恐惧,这实在是太诡异了!他不太敢测试,甚至强迫自己不要多想。奈何这种自我催眠是没用的,来见面的路上,周洛阳作了无数次心理建设,终于下定决心,拿余健强作为他的实验对象。 就在余健强露出那表情时,周洛阳却比他更害怕,这证明自己猜对了。 不是幻觉,也不是既视感。 这一天已经发生过一次了! 我的妈……周洛阳心想,我回到一天之前的过去了? “后来你在一个废品收购站做了一年,认识了一位道上的大哥,跟着他出来,做点倒卖生意。再后来,大哥生病,去美国看病,家里人都跟着出国去了,你接手了大哥的生意。” 余健强:“……” “你结过一次婚,有个儿子,后来离婚了,你儿子和我差不多年纪,却不爱说话。你怀疑他也是同性恋,你以前偶尔会看看小电影,怀疑他用你的手机时,已经发现了,可他什么也没说,大家互相假装不知道。” 余健强:“……………………” 周洛阳根据余健强的表情,一边暗自判断,一边将他说过的话重新扒了个光,毕竟在上一个二十四小时,这全是余健强喝了酒之后,告诉他的话。 然而对余健强而言,最大的震惊并非来自于周洛阳对自己的了如指掌,而是这背后的目的! “你查过我?”余健强的声音变了。 周洛阳心中波涛汹涌,表情却波澜不惊,喝了口茶,轻描淡写地说:“我会看相,祖传的。查你的资料,还能查到你心里想的事情么?” 余健强略张着嘴,酒也不喝了,怔怔看着周洛阳。 “你……这些看相能看得出来?!”余健强说。 周洛阳几乎可以完全确定了,但与此同时,他却忽略了另一个问题——他顾着确认过去,没想到把余健强给吓得不轻。幸而他脑子转得飞快,马上忠诚地切换到了给自己编的这个人设里,忽然觉得还挺好玩的。他挪过去一个位置,又说:“来,我给你看看手相?” 余健强下意识地伸出手,递给周洛阳,周洛阳又假装热心地看他的掌纹,实则什么都没看出来,说道:“你看这条线,就预示了你会有一个儿子……” 余健强:“……………………” 周洛阳开始发挥他满嘴跑火车的能力,心想要怎么尽快结束这场对话,给自己一点空当时间思考。 余健强却忽然改变主意,握住周洛阳的手,说道:“看不出来你年纪这么小,却是个活神仙!” 周洛阳:“呃……” 余健强一句“活神仙”,倏然就暴露了他的本性,马上追问道:“我问你,我正在烦恼的这件事,最近会不会有结果?” 周洛阳抽回手,深呼吸,继而朝余健强摆手,并莫测高深地笑了笑。 余健强的表情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周洛阳说:“我只能看过去,还没学会看未来,爷爷不愿意教给我。” “您的……祖父呢?”余健强追问道。 “已经去世了。”周洛阳又开始胡编了,说道,“说说过去的事没什么,预测未来,泄露天机,可是会招来麻烦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不是么?您就看开点吧。” 余健强嘴角不住抽搐,两人沉默对视。 周洛阳对那包月的一万二并无太大兴趣,说道:“那……咱们今天就这样?” “活神仙”充满了潇洒气质,骑着自行车来,骑着自行车走,满桌的菜一动不动,仿佛意不在相亲,目的只是在于给予余健强人生的指点,帮助他走出困境。 “听说你开了个古董店?” 周洛阳终于想起了上一次见面时的本意,是找个愿意与他一起经营、一起打拼的合伙人。不过他对余健强并无太大兴趣,他们不是一路人。 接下来他想做的是,到餐厅门外去,找个隐蔽的地方等杜景出现,按道理说,杜景不久后就会进来,再将余健强送出去。 “你缺钱不?”余健强掏出手机,说,“听说你在开店,需要启动资金,缺口多少?”同时间,余健强已打起了别的主意:不管这小子是真的会看相,还是个只知道察言观色的神棍,以后都能派上用场。与生意对手合作时,能将他带在身边,为自己提供意见。 “不用,”周洛阳笑道,“不缺,我这就走了,晚上还有点事。” “换个联系方式,有需要哥哥的时候,随时说一声。”余健强正要加周洛阳,周洛阳却拿出笔,在餐巾纸上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与名字。 “有缘再会。”周洛阳笑着说,推开包厢门,与杜景撞了个正着。 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在满是雨水与狂风的宿舍里。 犹如两枚拖着不朽能量的量子,在茫茫宿命与因果的安排之下,固执地飞向彼此,呼啸着穿过了无涯的时空;跨越了浩瀚的宇宙。带着湮灭前的所有能量,爆发出毁天灭地的震荡,化作一枚炽热的、全新的恒星,于黑暗的世界里释放出灿烂的光芒。 “小杜,送一下周先生。”余健强说。 华灯初上,满街霓虹,咖啡店里的落地玻璃前,周洛阳还有点恍惚,疑神疑鬼地打量杜景,他也重复经历了九月七日这一天么?还是说,他与余健强一样,都只是自己时间回环的冒险里的,一名路人? “也帮我看看?”杜景摊开左手,放在周洛阳面前,“感情线、生命线各代表什么?” “这些年里,你去了哪里?”周洛阳选择了这么一句话来进行开场。 “不是告诉过你了?”杜景面无表情地答道,“治病去了。” 周洛阳:“!!!” “你也记得!”周洛阳马上抓住杜景的手指,震惊道,“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经历了同一……” “嘘。”杜景皱眉,左手任凭周洛阳握着,右手食指竖在唇前,示意周洛阳别激动。 “你……我……”周洛阳放开杜景的手,端详他,低声而急促地说,“我起初以为我在做梦,中午醒来时,你上哪儿去了?这一天我明明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杜景侧头,望向落地窗外,从倒影里注视着周洛阳的双眼,答道:“我在清醒状态下发现自己回到了二十四小时前,这不是幻觉。” 说着,他转过头,再与周洛阳对视,脸色十分凝重。 “你为什么要与余健强说这些?”杜景道,“怎么不先给我打电话?只要一个电话,就全清楚了。” 周洛阳反问道:“我哪里知道你号码?你告诉我了?” “昨天怎么不存?” “存了就记得住吗?你记得住我电话号码?” 杜景报出了周洛阳的电话,于是周洛阳输了一局。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周洛阳不甘心地开始反击。 杜景:“我以为这件事只发生在我的身上,我不敢尝试,怕把你吓着。我还查了转账记录。”杜景的第一个确认方式,就是去查昨天转给周洛阳的那笔钱,发现转账消失的时候,他就知道不是幻觉了。 周洛阳说:“我也查了,可我还是不能确定。” 杜景反问:“为什么不相信自己?” “记忆是会欺骗人的!”周洛阳想起来了,伸手道,“手机。” “号码记得存。”杜景冷冷道,“没有下一次了。” 凶谁呢你?周洛阳心想。 周洛阳把手机怼到杜景面前,解锁,重新转账,恰好手机来了电话,显示“余总”。周洛阳看也不看,随手一划,把余健强打给杜景的电话挂了。 杜景始终注视着周洛阳的一举一动,说道:“你不该朝余健强说那些无谓的话,你引起他的疑心了,他怀疑有人在查他。” “哦?”周洛阳说,“他还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么?他能把我怎么?” “他不会把你怎么,但九个小时以后,半夜四点,他会从二十七楼上跳下来。”杜景冷漠地答道。 第6章 现在 夜十点半,车在余健强公司的地下车库停下: “我们该不会被困在同一天里了吧。” 周洛阳想起看过的,有关时间回环的电影,突如其来地一阵恐惧。 杜景已经接近连续四十八小时没有睡觉了,却依旧很精神,答道:“这一天还没有过去。” 周洛阳:“为什么只有你和我?” 直到现在,周洛阳还充满了震惊与疑惑,仿佛在做一场梦。 “不知道。”杜景简明扼要地回答了他。 周洛阳忽然拉住了杜景的手,怀疑地看着他,杜景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他想说的话: 你是真的吗? 他们彼此已有太多的默契,哪怕分别数年,这种默契也并未因时间而减少半分。 “是的,”杜景沉声道,“我认为这一切都是真的,至少现在,你我真实存在。” “可是为什么……”周洛阳有太多的疑惑未解。 杜景带着他进了电梯,抬眼看天花板上的监控:“超自然力量?这很重要?能不能回去再慢慢研究?” 周洛阳哭笑不得,说:“现在呢?要做什么去?” 电梯楼层数字不断变化,杜景答道:“回公司,取个东西。” 周洛阳说:“如果你确认余健强会去自杀,现在难道不是先陪你老板,好好开导开导……” 杜景:“离开仓库后,我第一时间成为了嫌疑人,他们怀疑我把他从楼上推了下去。” 周洛阳:“……” 周洛阳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杜景到底在从事什么职业?三年未见,他从再出现的一刻,便带着满身的谜团,没有任何交代。 杜景掏出工卡,在总经办楼层刷了下,轻车熟路,径直进了公司。 “我没有不在场证明。”杜景说,“本来想去给你买份午饭,刚出来就被刑警带上车了,下车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时间突然就回到了二十四小时以前。” 周洛阳:“他自杀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杜景没有回答,领着周洛阳经过工位,说:“走这边,这是监控死角。” 周洛阳终于忍不住了,逼问他:“你到底在做什么工作?!你不可能是余健强的助理!” 杜景依旧没有回答,让周洛阳坐在一张椅子上,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文件夹,说:“这是我的办公桌,在这等,我去开他办公室的门,别胡乱走动。” 周洛阳说:“先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我这就走了,乐遥还在家里等我回去帮他洗澡。” 杜景刚走出几步,周洛阳便站起来,说道:“你不相信我?” 杜景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沉默了三秒,之后答道: “九点开始,在你家楼下,小区的椅子上坐了一晚上,直到天亮。” 周洛阳沉默了,杜景戴上手套,在余健强办公室门的密码锁上抹了一下,数字依次亮起。 杜景翻开文件夹,对照上面的照片,辨认指纹记号。 周洛阳眉头紧紧拧着,注视杜景长身而立的背影,“滴滴”几声响,电子锁上数字的光暗淡下去,开门失败。 周洛阳将注意力转向杜景的办公桌,桌上收拾得很干净,只有一台插着充电的笔记本电脑,一个易拉罐,罐里装着少许泥土,土里栽种着一株小小的绿植。易拉罐上以钥匙划了充满设计感的记号:“dz”,“z”的转折与“d”字母彼此叠在一起。 “这种电子锁,通常只能错误三次,”周洛阳听到了第二次报错声,提醒道,“想进你老板办公室偷东西,就得改天再来了。” 杜景沉吟片刻,眉头拧着,他通过指纹复位拼凑起了开门的六位数密码,却很难找到它的排列顺序,观察了足足两个月后,不得不在今天铤而走险。 因为余健强很快就会自杀,而届时,这个办公室就会被贴上封条,再也进不来了。 “不用改天,万一九月七号又重来一次呢?”杜景轻松地说。 “别这么说!”周洛阳顿时浑身汗毛都倒竖起来。 门锁发出音乐声,开了,杜景如释重负,接下来,他将面对第二道考验。 “来,”杜景说,“看你的了。” 杜景打开办公室的台灯,将背后的门关上,示意周洛阳看书架底下的一个保险柜,说:“帮我打开它。” 周洛阳:“…………………………” 两人对视良久,周洛阳终于知道,杜景昨天中午,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问起一个保险柜。 “我得回去拿说明书。”周洛阳道。 “你能办到,”杜景说,“不用说明书。” 周洛阳:“……” “我让你留意的事,你记性一向很好。”杜景又道。 周洛阳终于道:“给我个玻璃杯。” 杜景从桌下翻了个玻璃杯给他,又解下手上的手套,一起扔了过去。 周洛阳只得跪坐在书架前,戴上手套,手套很薄,上面还带着杜景灼热的体温,甚至有一点点他肌肤的气味。 “你改行做贼了吗?”周洛阳把玻璃杯贴在保险柜上,听里头的响声。 周洛阳单膝跪地,他必须侧身以辨认保险柜中的机械声,杜景则走过来,坐在椅子上,恰好长腿稍分,坐在他的面前。 杜景面朝周洛阳,稍稍倾身,注视他的双眼。 “想过做贼,”杜景说,“只可惜世上许多东西,哪怕有通天的本领,也偷不到。” “你偷到了整整二十四小时的时间。” 周洛阳边旋转密码轮,边抬眼注视杜景,台灯的光芒半明半暗,投在杜景的侧脸上,横过鼻梁的伤疤与他深邃的双眼,别有一番英俊的滋味。他比三年前更成熟,也更内敛了。 “对我而言,时间不是最重要的。”杜景随口答道。 “所以你想偷什么?”周洛阳有预感,保险柜里一定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否则杜景不会冒着这么大的危险,选择在最后的时间里潜入余健强的办公室。 杜景嘴唇稍微动了动,答道。 “你的心。” 周洛阳没有回答,更懒得搭理他,只认真听着保险柜里的声响。 长时间的寂静,周洛阳又忍不住开口。 周洛阳:“再说点什么?我困得快睡着了。” 杜景:“怕干扰你。” 周洛阳:“老子是什么人?这么小看我?” 杜景认真地说:“想聊什么?” 深夜里,台灯的灯光下,反而有种别样的浪漫气氛。 “朝你跪着,令我很不爽。”周洛阳艰难地从保险柜里寻找着提示声。 杜景便起身,在周洛阳的面前跪了下来,周洛阳单膝跪,杜景双膝跪,两人就这么跪着面对面,互相看对方的眼睛,一动不动。 “这样呢?”杜景端详周洛阳的表情。 “还是太高了。”周洛阳皱眉道。 杜景哪怕跪着,亦比周洛阳高了少许,闻言又稍稍躬身,脸再挨近些。 周洛阳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这几年里,过得还好吗?” “很糟,”杜景答道,“你想不到的糟。” “想过自杀吗?” “没有,答应过你,哪怕走也要认真礼貌地告别,总要办到。” “所以现在是回来告别的?” “没到时候。” “那就好。”周洛阳听到这个回答后,心满意足。 杜景说:“你只是想我活在世上受苦。” “对,”周洛阳说,“看见你受苦,我心情就很好。” “是‘想象我受苦’。”杜景纠正道。 周洛阳答道:“都差不多。” 杜景:“累不累?换个姿势?” 很长时间的一段时间中,杜景又不说话了,周洛阳随口道:“你对我的信心,正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而缓慢产生了动摇。” 杜景答道:“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我愿意跪到早上。这是有密码的东西,总要付出耐心,我抱的希望本来也不大。” 周洛阳:“世上但凡设置了密码的装置,就要做好密码被遗忘的准备。大多数保险柜都有复位的办法,只是许多人不知道而已。” 他预感自己快成功了,直到他听见保险柜里的一声极轻微的响声。 接着,他放下杯子,杜景马上用手机照亮转盘,周洛阳找到对应的小小缺口,开始复位,保险箱打开了。 杜景伸手,手指从保险柜里挟出一个厚厚的文件袋。 “这是什么?”周洛阳问。 杜景答道:“账本和公司财务明细。” 接着,杜景拉起周洛阳的手,探进去摸了一圈,里头没有东西了,便关上保险柜门。 遥远的地方,发出轻微的“滴”一声响。 周洛阳转头,四处找这声音哪儿来的,杜景却辨认出那是打卡器的声音。 他在一瞬间作出了判断,拉起周洛阳,将文件袋塞进他怀里,同时将玻璃杯滚进书架底部,起身时扑向门把,拧门,出办公室,同时一手捂住周洛阳的嘴,以防他发出声音。 周洛阳一个趔趄,跪太久了脚上发麻,杜景马上察觉,将他抱着,在工位外一个飘移,顺着地毯滑过去,将周洛阳推进自己的办公桌下,旋即趴在桌上。 就在他坐上去的一秒后,总经办楼层里所有的灯全亮了起来。 余健强挎着一个健身长条包,进了办公室,旋即被杜景吓了一跳,没想到将近十二点,办公室里还有人。 “你在这做什么?” 杜景抬头,带着茫然眼神,站了起来,余健强做了个手势,杜景便又坐下。 “回来想些事,”杜景说,“想得睡着了。” 余健强点头,没有多问,转身刷卡,心事重重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周洛阳蜷在桌底,被杜景长腿夹着,没法乱动,也不能探出头来打量,开始拆文件袋上的系绳,发出少许声响。 杜景马上一脚蹬掉鞋,在周洛阳怀里轻轻一踩,示意他不要擅自动那个文件袋。周洛阳锁住杜景脚踝,正想挠他,杜景缩脚,从桌上伸手下来,递给他一个无线耳机。 周洛阳:“?” 周洛阳不再整他,戴上无线耳机,杜景戴上另一个,耳机里传来办公室装好的窃听器里,余健强打电话的交谈声。 “你到底要多少?” 余健强压抑着怒气,说道:“一而再、再而三,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周洛阳心想,他被勒索了? 余健强答道:“这是最后一次,带好你的东西。” 周洛阳听着余健强的电话,随手将鞋给杜景穿上,将依旧戴着薄皮手套的右手放在杜景的大腿上,轻轻拍了下。 杜景把手放在周洛阳的手背上,伸出手指,勾进手套边缘,将它轻轻摘了下来,随手放进西服口袋里。 余健强挎着他的包出来了,杜景问:“送您回去?” “不用了。”余健强说,“早点回去睡吧。” 杜景没再说话,余健强的表情十分不自然,离开了办公室。过了好一会儿,周洛阳从桌子底下钻出来,与杜景视线相对。 “万一他说‘好’呢?是让我走路回家的意思吗?”周洛阳吁了口气。 杜景一脚搁到办公桌上,系好皮鞋鞋带,依旧是那面无表情的冷漠脸:“他不会让我送,包里全是现金,五六十万。” “哦?”周洛阳将文件袋放在桌上,杜景将绳仍旧缠好,起身道:“先送你回家。” 周洛阳说:“接着在我家小区楼下再坐一晚上?” 杜景没吭声,先去保安办公室里删掉电梯监控,上车后,周洛阳说:“我忽然又改变主意了。” 杜景:“你多久没睡了,半点不困?” 周洛阳答道:“你不也连着好几天没睡,你也不困。” “我有病,你没有。”杜景简单地答道。 周洛阳说:“你想送我回家,再去跟踪余健强。” 杜景打方向盘,转弯,没有回答。 周洛阳:“我陪你吧,先在车上睡会儿,到了叫我。” 杜景还是没有回答。 周洛阳最后说:“西装挺合身。” “公司发的,衬衣鞋袜都是。”杜景听出了周洛阳的弦外之音,答道,“还是单身,没有去祸害人。” “好的。” 周洛阳闭上眼睛,倚在车窗侧,答道。 第7章 现在 车停在宛市郊区,一处开发中的工地外,死气沉沉,伸手不见五指。 杜景本想让周洛阳在车上继续睡,关车门那一下却把他吵醒了。 周洛阳打了个呵欠,睡眼惺忪地看着杜景,眼神里带着少许烦躁。杜景只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放弃单刀赴会的打算,带着周洛阳绕过工地。 “怎么知道是在这里?”周洛阳发现自己的问题实在太多了。 杜景答道:“新闻。” “这是你们公司开发的项目?”周洛阳问。 杜景答道:“买么?给你八折。” 周洛阳说:“烂尾楼还要八折,怎么不去抢。” 杜景有点意外:“你都知道了?” 周洛阳答道:“看这环境像。” 一排排用集装箱改造的工人宿舍没有亮灯,推车横七竖八地搁在一旁。 杜景没敢坐工地电梯,怕声音惊动人,沿着脚手架内部浇筑好的水泥楼梯走上去。万籁俱寂,风呜呜地吹着,天上下起了小雨。 “余健强有富茂地产百分之十六的股份,”杜景低声说,“我怀疑他与两起命案有关……走这边。” 周洛阳没有追问杜景为什么要查余健强,目前的信息已经足够他判断出许多事了:杜景也许是在余健强公司里当卧底,搜集某些重要的资料。 “哪两起?”周洛阳问。 杜景说:“第一起,他结婚对象的自杀案。十九年前,他靠岳父的资产发家,娶了一个废品收购中心老板的女儿。” “听过,”周洛阳答道,“他口中的‘大哥’。” “结婚九年后,原配妻子因抑郁症,服下大量安眠药而自杀,”杜景说,“夫妻财产被他继承。” “嗯。” 杜景伸出手,以未戴手套的左手牵住周洛阳,一面小心地走上没有护栏的楼梯,一面抬头看,根据夜晚微弱的天光,判断余健强的踪影。 “得到岳父的资本后,慢慢发家,政策风口上,与两名合伙人做起了房地产,公司账务有许多不干净的地方。之后资金周转出了问题,急需上市,开始融资。但融资目标,与其中一名叫作王克的合伙人理念不合,王克知道许多有关账目的秘密,余健强认了个怂,识趣地暂缓了上市。” “但六个月后,也即是去年年初,王克包养了一个情人,在东山区租了套房。被情人的男朋友找上门,双方动起手,王克被当场掐死。” 周洛阳:“你怀疑是余健强布置的这一切?” 杜景避而不答:“王克死后,余健强重启了融资上市计划。” “第几层了?” “还早,”杜景抬头望向楼顶,答道,“累了就歇会儿,时间还很多。” “案犯呢?”周洛阳倚在一根方形水泥柱旁,问道。 “跑了,”杜景说,“最后一次得到消息,去了巴布亚新几内亚,抓不到。尸体被他们藏在出租房的冰箱里,过了一个多月才被发现。” 周洛阳说:“这不合理,公司董事这么重要的职位,怎么会在消失一个月后才被发现?” 杜景以手指扯开少许脚手架上的绿纱望出去,答道:“王克后期已经很少管公司的事,大部分时间都当甩手掌柜,四处旅游。经常与余健强单线联系,情人拿着他的手机与公司、家人发发消息,理论上余健强没有发现,勉强说得过去,实际上就见仁见智了。” 周洛阳:“所以你怀疑他先弄死了自己的结发妻子,又顺手搞死了一名合伙人。” 杜景说:“这两名合伙人,都曾是他岳父的后辈,这确实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为什么接手了这个案子?”周洛阳问,“因为十几年前,他得抑郁症的老婆么?” 杜景没有回答,不过黑暗里,周洛阳能感觉到他在迟疑。 “休息完就继续走吧。” 最后,杜景说道。 烂尾楼还没有封顶,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周洛阳刚气喘吁吁地爬上二十六层楼梯,便被杜景有力的手拉住,两人藏身于二十六层与二十七层之间的楼梯下。 余健强已经到了。 周洛阳透过木板的间隙,朝顶上望去,杜景轻轻地摆了下手。 “什么也不要做。”杜景极低声说,单膝跪地,一手搂着周洛阳的肩膀,掏出录音笔,打开。 周洛阳于地上盘膝而坐。 “不说点什么?”杜景凑近周洛阳的耳朵,气息十分接近。 周洛阳示意你不是在录音么?杜景答道:“回去我可以擦除。” 周洛阳轻轻摆手,他还有许多话想问,但他知道杜景也不想瞒着自己,事实上能与他在阔别多年后重逢,周洛阳已十分高兴。三年后的他,已经比曾经收敛多了,原因无他,杜景的心思非常敏感,万一再来一次,周洛阳恐怕把他吓跑。 “我快睡着了,”杜景道,“说点什么,提提神。” 周洛阳只说了一句话:“这次回来,还会走么?” 这个问题当真非常提神,周洛阳甚至能感觉到,杜景放在他肩上的手明显地紧了紧。 “你希望我不走?”杜景说。 “我从来就是这么希望的。”周洛阳答道。 然而杜景还没来得及回应,又有脚步声响起,勒索的人终于来了。 杜景在周洛阳肩上按了一下,快速闪身到另一根柱后。来了两个男人,没有发现他们的跟踪,陆续从周洛阳头顶的楼梯拾级而上,抵达二十七层最高层。 周洛阳来了电话,看了眼,是乐遥打来的,他把电话挂了,知道这是紧要关头。 杜景收好录音笔,藏身黑暗之中,上了二十七层未封顶的天台。 “这是最后一笔。”余健强的兜帽拉了起来,挡住了他的面容,脚边放着他的健身袋。他深呼吸,在雨里说道,“东西呢?” 为首男人拿出一个信封,余健强接过,拆开信封,取出一个u盘看了眼。 “钱在包里。”余健强答道,正要转身下楼,另一个男人却堵住了楼梯口。 起先那男人说道:“别着急走,余总聊几句?” 余健强说:“回去告诉你们头儿,再想要,大家就鱼死网破算了。” “你看看你自己,”男人笑道,“哪儿有半点上市公司老总的模样?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抽一根?” 说着,男人掏出烟,递给余健强,余健强已经很长时间没抽烟了,却仍旧接过。 男人自己却不抽,随手将空烟盒与火柴扔在地上。 余健强抽了两口,忽然说:“王克真不是我杀的。” “那小车模,是你介绍的,”男人说,“你早就知道,他已经死了。” 余健强防御得滴水不漏,说道:“我真不知道。” 男人轻描淡写地说:“那么你为什么不去报警?” “我说了我不知道!”余健强愤怒道,“我和他什么关系?我犯得着这么做?” 男人走到一旁,摸了摸头,若有所思道:“除了这段记录,他还和其他人聊过你的事,想看看吗?” 余健强顿时又紧张起来,男人笑道:“别紧张,不用钱,我们向来说话算数,在你手上已经弄到不少了,这份记录是附赠的。” 说着,男人又拿出一份塑料文件夹,朝余健强一扬。 余健强警惕道:“和谁?” “和你老婆,”男人说,“十年前。” 余健强:“……” 男人似乎颇有兴致,说道:“兄弟,你这见不得人的爱好,还涉猎挺广啊,连自己一同发家的兄弟也不放过。” 余健强走向男人,伸出手,守在楼梯口处那人走了过来,预防余健强明抢,男人却摆手示意没关系,说道:“记录我们得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余健强快要气炸了,自从被这伙人盯上,就没完没了地遭到勒索,本以为今天一切就要结束了,没想到却还有后续!王克眼看着,仿佛成为了一个鬼魂,阴魂不散地跟在自己身后。 “人不是我杀的。”余健强喘息道,粗暴地劈手夺过文件夹,男人倒是客气,拿出手机,为他照明,余健强一看脸色就变了——那是十年前的短信息内容,居然连这也找到了? “王克没有污蔑你吧?”男人认真道,“听说,你今天找了个小男朋友?” 余健强抬起头,眼里充满了恐惧。然则下一刻,男人说道:“行,总算确认了。” 话音落,余健强突如其来地感觉到危险,也许是那男人眼中流露出的杀机,也许是生死关头产生的直觉。 他蓦然后退,却撞上了背后的另一个男人,紧接着那男人锁住他的手臂,拖上前一步,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拖到天台边缘! 余健强:“救……” “拜拜。”那男人干净利落地说道。 余健强瞳孔倏然放大,半身倾出了天台,面朝二十七楼之下的水泥地。 周洛阳听到有关自己时便留了心,却没想到变故来得这么快! 但杜景的反应比他更快,从天台的水泥房后蓦然现身,踩着雨水,一个滑步,伸腿一勾,那两人顿时失去平衡,万万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人! 余健强一个翻身,险些摔下去,却死死抱住边缘,翻了上来。 一名男人马上道:“还有人!” “快走!”为首男人喝道。 杜景却一手按地,蓦然飞踹,一脚踹飞为首之人,余健强从背后猛地抱住那人,将他推开,冲上前揪住另一人,给了他一脚! 周洛阳冲上顶楼,杜景道:“回去!” “杜景?!”余健强震惊道。 余健强冲上前,抡起包,挥出,装有六十万现金的健身包横扫过去,周洛阳刚上楼顶,便听到了一声惨叫,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事,那人被余健强肩膀一顶,摔出了天台,发出恐惧的狂喊。 那一刻,周洛阳的血液仿佛凝固了,杜景马上抓住周洛阳,将他带到一旁。 余健强一个踉跄,抓稳装满现金的包,紧接着楼下传来“砰”的一声。 周洛阳:“…………” 天台上四人同时安静,前来的跟班缓慢退后,继而从楼梯上踉跄逃离。 三人都没有去追,追上了又能怎么样? 余健强的声音发着抖:“他……摔死了?” 杜景没有回答,站在雨里,如同鬼魅一般,周洛阳躲在杜景身后,满脑子都是:死人了?!现在怎么办?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亲眼目睹杀人现场,寒意霎时间笼罩了他的全身,每个毛孔、每寸皮肤都在感受着死亡前随之而来的惧意袭击,雨水冰冷彻骨,顺着周洛阳的衣领淌下,令他不寒而栗。 “刚才……谁推的他?”余健强的声音控制不住地打着颤。 “你,”杜景捡起地上的塑料文件夹,塞进余健强怀里,拍了拍他的肩膀,答道,“你把他推出去的。” 余健强道:“他刚才就站在边上,我……不留神撞了他一下。”说着瞬间反应过来:“还有谁?身后那个,你是谁?出来让我看眼?杜景,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就死了,”杜景冷淡地答道,“没看见刚才他俩想把你推下去?” 余健强终于回过神了,喘着气道:“你什么时候跟来的?我怎么没发现你?你……你又是谁?” 周洛阳答道:“我。” 杜景看了周洛阳一眼,想了想,说:“他算到你今晚有一劫,让我回公司看看你。” 周洛阳心道:喂!能不能严肃点? 余健强看到周洛阳的刹那,整个人仿佛都瘫软下来,跪在地上,头发已湿透了。 杜景淡淡道:“我们刚来,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走了。” “小杜,”余健强说,“等……等等。” “雨水会顺着楼梯,冲掉脚印,”杜景说,“别再走楼梯了,坐电梯下去。” 余健强深呼吸,竭力平静下来,杜景看了眼地上的空烟盒与火柴盒,以戴手套的右手按了工地电梯,脱下西装外套,铺在地上,与周洛阳一起站了上去。 余健强打量杜景,杜景却依旧一脸冷漠,周洛阳看看余健强,再看杜景。 电梯不断下行。 “余总,”杜景说,“明天我请一天的假。” “可以。”余健强说,“你……在家休息几天吧,我安排你去国外?” “不用,”杜景轻描淡写地说,“人又不是我推下去的。” “我会马上想办法解决。”余健强答道。 余健强心中千头万绪,满脑子都是这伙勒索犯所做之事,甚至没有注意到杜景冷静得有点不合常理,大违平日的助理身份。 “去看看吗?”周洛阳问道。 电梯到了一层,地上满是泥水,四处全是工人的脚印,摔死那人就在二十米开外。 “不去,”杜景始终牵着周洛阳的手,说道,“地上有血水,过去容易留下脚印。” 这话自然是说给余健强听的,但杜景实在是过虑了,此时给余健强个天作胆子,他也不敢去贸然查看。 余健强速度收起塑料文件夹,问:“开车没有?” “停在工地外,很远的地方。”杜景礼貌地说,“余总呢?” “坐我的车回去?” 余健强已成惊弓之鸟,仿佛这一刻杜景成了老板,他才是跟班。 “不用了。”杜景说,“余总晚安。” 他们走过两条街,周洛阳坐上副驾的一刻,才开始猛烈地喘了起来。 “吓着了?”杜景发动车,转头,看了周洛阳一眼,摘下手套,挂挡,顺手摸了下周洛阳的额头。 “去报警吗?”周洛阳喘息稍定,答道。 “不去,”杜景说,“人又不是我杀的。” 周洛阳说:“这有连带责任吧!” 杜景低头发消息,说:“有人会去善后。” 周洛阳转头,看了眼杜景手机上发光的屏幕,看见聊天联系人是“老大”,杜景只发了两个字:“睡了?” 周洛阳心想:杜景一定有组织。 “可是当时只有咱们三个人在场!”周洛阳说,“有证据吗?我当证人也没有用啊。” 杜景掏出录音笔,朝周洛阳出示,眉毛一扬。 周洛阳:“……” 杜景关掉录音笔,说道:“余健强自己亲口承认的。” 周洛阳依旧疑神疑鬼,忽然转头,问:“你杀过人?” “没有。”杜景礼貌地说,把车开离郊区,“注意,我们今晚没有杀人。” “你为什么这么镇定?”周洛阳难以置信道,仿佛认识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杜景,但仔细想来,当初的杜景,仿佛也是这般。 杜景专心地开着车,周洛阳说:“指纹,脚印……你把案发现场处理得太慎重了。镇定得有点……” 周洛阳本想说“你镇定得令我有点恐惧”,却想了想,没有说出口。 “你在身边,”杜景说,“不能不镇定。” 周洛阳:“在哪儿学的?” 杜景自若答道:“一个培训班,只学了三个月,现学现卖,见笑。” 周洛阳:“……” 这时候车里忽然来了电话,杜景示意周洛阳不要说话,接了蓝牙音箱,那边是个沉稳的中年人声音。 “怎么?”那人说。 杜景说:“保险柜里的东西拿到了,余健强在工地上杀了人。” “把经过说说。” 杜景开着车,将整个事情复述了一遍,过程极有条理,那人听了一半,打断道:“车上只有你?” 杜景面不改色道:“是。”接着从埋伏余健强开始,把整个过程说完。 那边只说:“知道了。” 杜景说:“老地方收东西,麻烦把命案处理下,明天我要请个假。” “请假做什么?”电话那头说,“回去监视余健强。” “睡觉,”杜景说,“三天没睡了。” 那头没再说什么,挂了电话,周洛阳心情极为复杂,眼看车开进市区,凌晨五点二十,雨停了。杜景摇下车窗,行驶中把周洛阳从保险柜里取出来的文件袋朝外一扔,准确无比,掉进了一个路边的垃圾桶里。 “现在呢?”周洛阳问。 “送你回家。”杜景答道。 周洛阳说:“来我家吧,陪你睡会儿。” 杜景没有答话,周洛阳又问:“你住哪儿?” “公司安排的宿舍。”杜景随口答道。 “自己住?” “有室友,小男生。” 周洛阳没有再追问,杜景思考片刻,又说:“有点像当初的你。”说完比了个手势,补充道:“只有一点点,那么一丁点。” “哪一点?” “月底钱总是不够花的这一点。” 第8章 过去 乐遥看见哥哥与杜景带着早饭,一起回来时,吓了一跳。 “做什么去了?”乐遥说,“怎么弄得这么脏?” 周洛阳说:“说了让你先睡,怎么还醒着?” 杜景把满是泥水的西装外套放到鞋架旁的地上,朝乐遥点了点头。 “我放心不下。”乐遥摇着轮椅,固执地说,从门厅跟着周洛阳,一路跟到厨房,周洛阳开冰箱,打开一听果汁,灌下去半听,随手递给杜景。 杜景很注意没弄脏周洛阳家,脱了满是泥的袜子,光脚站在地板上喝果汁。 周洛阳先是脱了上衣,再把弟弟推进浴室里去洗澡。 “没什么事吧?”乐遥担心地问,“下午回来就看你有点不对劲。 周洛阳回过神,拉上浴帘:“没事,那是杜景,我的大学室友。” 乐遥问:“昨天出去就是去见他吗?” 杜景打开浴室门进来,也打了赤膊,将衬衣扔在洗衣篮里,解开皮带,开始小便。 “是的。”杜景在水声里说,“我们准备合伙开你爷爷的店了。” 乐遥被浴帘挡住了,周洛阳本想提醒杜景一声,然而想到,从前在寝室里就是这样,他在浴室洗澡,杜景直接进来用洗手间,从来不避他。 乐遥说:“今天有人朝家里……” 周洛阳:“下次直接挂掉就行。” 乐遥笑了起来,没想到哥哥居然猜到了他想说的话。杜景却吹了声口哨,朝乐遥问:“有来电显示?” 乐遥没有回答,他还不知道如何与这名闯入自己生活的新朋友相处。 杜景说:“用下你的毛巾与刮胡刀。” “用吧,”周洛阳答道,“咖啡色那条,橱柜里有新牙刷,你不洗澡么?” 杜景刮完胡子,洗过脸,说:“你帮我搓背我就洗。” 周洛阳没接话,杜景便离开浴室,去查周洛阳家的来电显示。 “你们很要好么?”乐遥问。 “嗯。”周洛阳说,“在大学寝室里,一起生活过两年,曾经无话不谈。” 乐遥说:“看得出来,比方洲还好么?” 方洲是周洛阳的好朋友。 周洛阳忽然想起一句话,笑了起来,乐遥不解道:“笑什么?” “没什么,比他好。”周洛阳想到的,是方洲问他“你和杜景关系好到什么程度?”周洛阳便打趣道“可以互相帮对方打飞机的程度”。 乐遥探出头,朝浴帘外看了眼。 “学校的邮件来了吧,”周洛阳问,“待会儿我去回复。” “嗯。”乐遥打了个呵欠,显然已经很困了。 周洛阳给乐遥擦干头发,换好衣服后再抱他出来,把他放到餐桌前。杜景却一阵风进了浴室。 “我先,”周洛阳进去,“你陪乐遥。” “一起?”杜景抬头看喷头,拧了几下。 “别闹。”周洛阳道。 杜景便又出去陪乐遥,周洛阳洗好出来,只见两人就像上一次已经聊上了,又赶杜景去洗澡,找出自己的t恤给他换,码数小了点,让他勉强凑合穿。 早饭前,杜景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从药盒里倒出不少药丸,在乐遥的注视下,挨个吃下去。 “生病了吗?”乐遥问。 “嗯。”杜景也不避他,答道。 三人吃过早饭,周洛阳收拾东西时,听见杜景朝乐遥说:“我抱你进去睡吧,哪个是你的房间?” “我自己来。”乐遥想挪到轮椅上去。 杜景却把他抱了起来,乐遥只得说:“谢谢你。” 周洛阳收了垃圾,听见杜景抱走乐遥时,说了句:“洛阳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不客气。” 他在厨房里停下动作,沉默片刻,轻轻地捏了下自己的鼻梁,眼眶里有泪水在打滚,不听使唤地想涌出来。 进房间时,杜景已躺在床上,看周洛阳抽屉里的东西,从里头拿出一张他俩大学时代的合照。 周洛阳上前去,一脚把抽屉踹上,在那电光石火的瞬间,杜景马上抽手,没被夹住。抽屉发出一声闷响。 杜景:“……” 周洛阳看着杜景,杜景朝一旁让了下,示意他睡里头。 “睡进去。”周洛阳说。 “你睡里面,”杜景答道,“以前在寝室就是这么睡的,不要反抗。” 周洛阳只得从杜景身上跨过去,杜景又伸出手臂,朝周洛阳示意。 “不了。”周洛阳知道意思是问他枕不枕,答道,“睡吧,你一定很累了。” 杜景的声音忽然有点疲惫,答道:“是啊,三年里没睡过一次好觉。” 周洛阳刷了下手机,答道:“让你小室友陪你睡。” 杜景听不见这话,已经睡着了。 周洛阳却无法入睡,虽然他也长时间没合过眼了,但杜景的再度出现,伴随着他背后隐藏的诸多秘密,一瞬间如同狂风暴雨,犹如摧毁了他的整个世界。 就像他们相遇那天,刮起的台风。 他到底在做什么?国际刑警?侦探?特工?国家机关的特殊公安?这三年里,他究竟去了哪儿?发生了什么事? 周洛阳还记得他们讨论过大学毕业后的未来想做什么,只有一次,却也仅限于那一次。 而杜景对此的答复是:还没想好,你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 那天的周洛阳押着杜景,一起去上心理健康课,课题是有关人生自我价值的实现。 那是个雨天,多功能大教室的落地玻璃外,雨水缓慢地蜿蜒爬行,汇成交叉的水流,如同人与人在时光长河里的命运轨迹,偶尔汇为一股,淌过障碍后又各奔东西。 就像多年后与杜景重逢的雨天,周洛阳尚不知道未来的自己,会接连面对父亲的离世与弟弟的瘫痪,人生一夜间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我爷爷有个店,”周洛阳说,“一直很想我接手,不过我不想当店长。” 杜景问:“什么店?” “古董钟表。”周洛阳答道,“但如果没有目标,也许就会回去当店长了,毕竟人总得有个工作。” 杜景很少说到自己,周洛阳也不问,他们就像大多数正常的室友一般,午饭、晚饭约在食堂吃,公共课坐一起,晚上回去各自学习,听听音乐,看会儿书。周洛阳只要困了,就会征求杜景意见,杜景每次都点头,从不违拗周洛阳,关灯睡觉。 和杜景住在一起,实在是太合适了,起初周洛阳还觉得他太沉默了些,但与这名室友相遇,简直是缘分最为巧妙的安排。他们都不喜欢熬夜,不为打扫卫生争吵,不会在对方睡觉时弄出任何声响,作息时间能互相理解与协调,在男生里都比较爱干净。 甚至不用装床帘,空调想开就开,对电费、水费也没有任何看法。 没有人吆五喝六地打游戏,双方不交女朋友,不用视频与没完没了的打电话,空余时间读书、上网、听听音乐、看看电影。 这是周洛阳遇上的,最尊重彼此私人空间的室友,而且在相处时,又丝毫不显得拘束与局促,仿佛寝室是一个只属于他们俩的独立小世界。 周洛阳知道,杜景引起过不少人的议论,关于他的性格,关于他的家世,也关于他脸上的疤。 每当上专业课时,杜景总独自一人,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刻意地与班上同学保持距离,聚餐也从来不去,除非必要,很少与人交谈。 他不太喜欢与人打交道,周洛阳能理解这种性格。有些人对朋友的定义,就是划分到一个极小的领地内,装不下多少人,但被认可的人,便能看见他真实的那一面。 周洛阳仅在第三天就接受了杜景,而杜景也用了将近一个半月的时间,接受了周洛阳。 他觉得自己一向也不太喜欢与太多人打交道,总觉得那样很累,但从小到大,大家都告诉他,社交是必须的,没有社交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这令他强打精神了许多年,但就在认识杜景之后,他开始慢慢发现,减少交际也完全能活下去,甚至还能让自己自在一点,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他也学着杜景,刻意地缩小交际圈,只在自己真正感兴趣的地方投入精力,顿时就觉得轻松多了。 “我想做点有挑战性的工作。”杜景说。 周洛阳说:“譬如呢?去火星探索么?” 杜景没回答,讲台上,教授又说到了恋爱与家庭,努力地给大学生们灌输“正确的”爱情观与人生观。 “你交过女朋友么?”周洛阳有点好奇。 “没有。”杜景回过神,问,“你呢?” 他们的谈话总是很有礼貌,礼貌得近乎客套,但周洛阳知道,这就是真实的杜景。 “有,”周洛阳说,“不过都没发生过关系。” 杜景点了点头,周洛阳笑道:“大家都说我是中央空调。” 周洛阳谈过许多任女朋友,他从小就对人很暖,很会照顾人,中学朋友很多,也正因这点招致不少抱怨。 这是周洛阳第一次与杜景聊到恋爱的问题,周洛阳偶尔有点好奇,杜景没有看过那些小电影么?至少在这一个多月的相处间,周洛阳没有听到过杜景打开任何相关视频。当然,他自己电脑上存的视频虽然不多,但男生总会存一些才对。 “你看这个?”周洛阳给杜景分享,杜景则礼貌地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周洛阳:“???” 这反应,显然没按常理出牌。 “我发你?”周洛阳说。 “好。”杜景答道。 “你……”周洛阳瞄了一眼杜景的某个部位,看不出动静,“没什么感觉吗?” “在上课。”杜景提醒道,“你想在最后一排做点什么?需要我帮你挡着?” 周洛阳哭笑不得。 下课后,他们在教授们的食堂吃午饭,这个小食堂距离宿舍楼很近,少有学生来。周洛阳去打饭,回来带了瓶水。 杜景这几天总是恹恹的,没什么精神,等待周洛阳时,不知道看着哪里发呆。 “你今天是不是还没吃药。”周洛阳提醒道。 杜景一怔,早上出门被周洛阳叫醒,一时忘了,长时间来,周洛阳偶尔会看见他早起服药,却从没问过他生了什么病,杜景也从来不说。 “药盒没带,”杜景有点不自然地说,“回去再说。” 周洛阳从兜里拿出药盒,早上出门前顺便替他拿了,只是一时忘了,现在才想起来。 杜景点头,吃药,两人若无其事地吃饭。 “你生的什么病?”周洛阳终于问了出口。 杜景看了周洛阳一眼,周洛阳马上解释道:“我不是好奇多问,只是觉得……嗯,如果有什么事,咱俩每天都待在一起,临时需要我去找医生,被问起我也好帮忙。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可以告诉我,这样保险一点,也好有应对。” 周洛阳说的倒是实话,他知道杜景不想说,但万一室友有心脏病或其他什么遗传病史,发病的话他必须马上带杜景就医,病人如果处于昏迷状态,身为室友的自己又一问三不知,会很被动。 “不会有你想的那种危险。”杜景只是这么答道。 周洛阳虽然不放心,却依旧点头:“那就好。” 但不久后,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猝不及防地将杜景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展露在了周洛阳的面前——缘因杜景还用着周洛阳的苹果id。 近两个月前,周洛阳把自己的账户告诉了杜景,杜景用它来下载一些应用,之后忘了登出,而在同一个无线网环境下,使用同一个账户的设备,默认为同一人持有。用手机登录了safari网页浏览器后,再转到电脑上,便将自动弹出正在使用的网页。 那天杜景去上课,手机放在寝室里充电,周洛阳正打算查点资料,忽然电脑跳出了一个网页,上面是一个小号的微博。 周洛阳还以为是自己的主页,点开看了一眼,映入眼帘的第一幕就是: 【越来越不想活了,要不是在宿舍自杀会给他带来麻烦,只想一了百了,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周洛阳:“!!!” 周洛阳当场吓了一跳,这是谁的微博?我昨晚梦游还发微博了? 发布时间是昨天半夜,四点四十七分。 周洛阳两根手指按住触控屏,轻轻滑过,看见第二条。 【有时就像世界之王,有时却像个乞丐。今天只与他说了不到十句话,看得出他不太喜欢被我打扰,只想安安静静地看书。】 第二天的发布时间,是前天深夜三点多。 周洛阳:“……” 第三条:【今天去看了场电影,烂片。但爆米花的味道还不错,打消了心里许多念头。这片子逻辑不通,他也没发现,或者已经发现了,没有说出来扫兴。】 第四条:【烦躁,不安,怕是要转阶段了,从现在开始要控制住自己。】 ……………… 【用一年就能学完的内容,还要每天去认认真真上课,真没什么意思。可是不上课,又能做什么呢?】 ………… 【未来?没有什么未来,也没有过去,谈恋爱只会害人害己。人总要有份工作,说得对。他也许永远也不能理解。失眠第七天,整夜睡不着,睡不着,睡不着……控制住自己,不能开灯把他吵醒了。】 …… 周洛阳从电脑中抬头,转头望向杜景的书桌,一旁穿衣镜里,倒映出自己震惊而迷茫的双眼。杜景的手机安静地躺在书桌上,周洛阳明白过来: 这是杜景的微博小号。 第9章 过去 周洛阳平时很少会特地去观察杜景,晚饭后他们总是按部就班,各自戴上耳机做作业,做完便看书、看电影或上网。周洛阳极少会去注意杜景在做什么。听瀑楼的寝室是标准两人间,不像四人房上床下桌,书桌与床是分开的。 床抵在窗前,一旁是独立的衣柜与储物柜、书架。书桌背对背,他们大多数时候都看不见对方,也不会刻意去看。 是夜一切正常,十一点时,周洛阳从穿衣镜里看了眼杜景,发现杜景安静坐着,正看着一个易拉罐发呆,那景象令周洛阳有点担心。 “睡觉吧?”周洛阳起身去洗漱,杜景于是关了大灯,只留个台灯。 十一点二十,周洛阳躺在床上,转了两次身,对床非常安静。周洛阳查了下手机,认为杜景大概率有抑郁症。他从来没有接触过抑郁症病人,一时不知道要如何相处。 他在持续吃药,每天都按时吃着,应该不会出事吧? 十二点,周洛阳轻轻吁了气,怀疑杜景也许又没睡着。毕竟在他的微博小号上,提到了失眠。也即是说,之前他以为杜景入睡的晚上,实则不然,只有他周洛阳睡得很好,杜景只是彻夜睁眼到天亮,还要小心不发出声音,生怕吵醒了他。 “杜景?”周洛阳低声说。 杜景过了好几秒才答道:“嗯。” 周洛阳问:“你睡着了吗?” 杜景答道:“还没有,你怎么没睡?” 周洛阳听得出杜景的声音,确实还醒着。 他也曾失眠过,那感觉相当痛苦,既疲惫又睡不着。 “下午喝了两杯咖啡,”周洛阳说,“这下完了。” “什么时候喝的?” “你去上课那会儿,给你也买了一杯,忘了你有连堂,我就都自己喝了。” “那现在怎么办?”杜景问。 “你说呢?”周洛阳其实没有喝咖啡,但他决定陪杜景一会儿,否则杜景要躺到天亮实在太难受了。 杜景的回答一如既往:“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杜景翻了个身,月光照耀下,周洛阳看见杜景的双眼很明亮,他本想说“我们来聊天吧?”毕竟这个寝室实在太另类了,别的男生寝室总会在熄灯后聊个十来二十分钟,而他们从未有过入睡前的闲聊时间。 但周洛阳又怕杜景不想分享太多,怕说错话。 “我可以开灯吗?”周洛阳说。 杜景打开了床头灯,周洛阳也开灯了,寝室里恢复光亮,深夜两盏灯下,温馨感像一张温柔的毯子,覆在了他们的身上。 周洛阳改变主意,说:“我想看会儿书,如果打扰到你……” “不会,”杜景轻松地说,“我也想看书。” 周洛阳拿了本未读完的小说,抽出书签,一瞥杜景,杜景则拿了专业书躺在床上看。灯一开,就像把他从黑暗的囚牢里解放了出来,杜景的表情仿佛有了明显的变化,轻松不少。 “你在自学吗?”周洛阳的心思却不在书上,问道。 杜景嗯了声,周洛阳伸长脖子看了一眼,说:“你快把预备内容学完了。” 杜景答道:“我没有事情做,早点学完就自由了。” 周洛阳心里盘桓着两句话,本想说“自由了要做什么呢?”然而想到杜景的微博,权衡半晌后,打趣道:“你要是提前毕业,不就走了?” 杜景沉默一会儿,从书里抬起头,看了眼周洛阳,仿佛在考虑一个请求。 “你也可以申请提前毕业。”杜景说,“要和我比赛么?看谁先学完?” 周洛阳自嘲道:“我没有你聪明。努力看看吧,毕业以后咱们一起考研?” 周洛阳只是无意识地接续了杜景的话题,杜景却道:“行,两年读完本科,再一起考研。” 周洛阳心想不要了吧,这样我会累死。 他们就读的这所大学是全国知名的重点,据说可以排进前三——虽然国内top2只有两家而top3有无数家,就像七大奇迹只有七个而第八大奇迹有无数个一样。校内也因此有不少高智商学生嫌读书浪费时间,赶紧念完去实现人生价值的大量成功案例。 杜景很聪明,周洛阳是知道的,他看一遍书就能记住所有的内容且分毫不差。这是与抑郁症基因相伴的么? 周洛阳下午上网查过,想确认杜景的情况,却发现杜景的行为,与病症描述上有相当大的区别。 周洛阳打了个呵欠,已经很困了,却强撑着,将台灯调暗了些许,开始玩手机。杜景却很快察觉,问:“困了?” “别管我,”周洛阳马上制止了杜景,说,“我想试试开盏夜灯睡,说不定能睡着。” 在周洛阳的要求下,杜景那盏灯依旧开着,周洛阳又说:“我入睡以后睡得很熟,你吵不醒我的。” “发现了。”杜景答道。 周洛阳笑了起来,翻身面朝里,眼皮十分沉重,没过多久就睡着了。而杜景依旧开着他的台灯,开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上十点,周洛阳醒来时,发现杜景似乎成功入睡了,他今天早上也没有发微博。于是从这夜开始,周洛阳主动为杜景改变了下作息。原本他在家既不喜欢开灯睡,对声音也挺敏感,但他可以忍受晚上给杜景留一盏灯,反正忍着忍着,就习惯了。 几天后,周洛阳又看到了杜景的小号发的微博: 【没意思,做什么都没意思,生活的真相是荒谬的,正如加缪所说,我们都被困在无意义的牢笼里。】 “我不想去,”周洛阳朝杜景说,“我决定今天把课翘掉。” 杜景早起后正在服药,将那一把药咽下去后,问:“去哪儿?在寝室睡觉?” 周洛阳道:“猪么?才睡醒又睡。我想出去逛逛,你去么?不想去的话,帮我点个名吧。” 杜景迟疑起来,周洛阳准确地抓住了他的念头——他正在判断,自己的本意是让他去帮忙点名,还是想邀约他一同外出。 “走吧,翘课出去玩去,”周洛阳顺水推舟了一把,他始终觉得,杜景需要去散散心,“许多地方你还没去过呢。” “走。”杜景换了身衣服,抓了个运动包,与周洛阳离开了学校。 这天的杭州天气很糟,一场秋季的暴雨正在酝酿,隐而不发,空气是静止的,西湖边上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明显的担忧神色,生怕天上的水突然泼下来,自己便成了落汤鸡。 周洛阳把杜景带到柳浪闻莺吃午饭,周围大多是小情侣,两个男生对坐喝龙井茶显得有点奇怪。 杜景要是个大美人就好了,周洛阳心想,哪怕天天翘课我也愿意。 杜景似乎很自在,周洛阳根据他的神态能判断出来,缘因他看游客,游客们也看他,当游客注意到杜景时,他没有转过头去,对自己鼻梁上的那道疤痕表现出了坦然。 “我来买单。”杜景说,“快下雨了,换个地方吧,还有别的地方想去吗?” 周洛阳摇摇头,事实上今天出门完全是随机的,本想说“没有了,回寝室?”但忽然间他想起了杜景的对话模式,反问道:“我没有了,你呢?” “我想去一个地方,”杜景答道,“走。” 杜景结过账,与周洛阳去了博物馆,正好有一个埃及特展,逛展的时候,周洛阳心道还好反问了那一句,否则杜景一定会保留意见,随自己回学校了。 逛完出来,这场雨终于下下来了,博物馆前雷鸣电闪,暴雨倾盆,门外挤了上百名游客,全在用手机叫车,周洛阳与杜景一时被困住,五点时天黑得像入夜一般。 “忘了收衣服,”周洛阳想起来了,“怎么办?” 杜景说:“不管它,到前面去,吃顿晚饭再回。” “哎!”周洛阳喊道,杜景却大步跑进了雨里,周洛阳只得跟着跑出去,跟在他身后跑了两条街,杜景见周洛阳往树下躲,便回身道:“小心打雷!”又转身过来,拉起周洛阳的手,带着他跑向空旷处。 周洛阳还是第一次和男生牵手,杜景的手湿得全是雨水,手掌的温度却依旧是灼热的。跑到地方后,两人湿淋淋地开始吃了顿火锅,被冷气一吹,周洛阳心想回去也许要感冒。 杜景头发半湿后挡住了眉眼,像条茫然的古牧,坐在周洛阳对面低头勾菜单时,周洛阳蓦然爆笑起来。 “笑什么?”杜景问。 “没什么,”周洛阳说,“你这样挺帅的。” 杜景抬指拨开搭在浓眉上的头发,周洛阳对男性的外貌向来没什么看法,但这一刻他突然发现了杜景充满阳刚,又带着阴郁气质的帅点,如果没有那道明显的疤,杜景在系里绝对是男神级的容貌。 “我破相了,”杜景说,“不好看,你长得才叫帅,什么时候交女朋友?” 周洛阳接过菜单开始勾自己想吃的,答道:“正因为破相了才显得帅,有种残缺的美感,像断臂维纳斯。没有伤口,你就帅得太高冷、太高不可攀了。现在这样反而平易近人。” 杜景说:“你就是这种人。” “我?”周洛阳难以置信道,“我高冷?你和我开玩笑?” “你很礼貌,人缘很好,”杜景说,“很热情,也很体贴,每个人都喜欢你,可是谁也得不到你的真心。” 周洛阳倏然被杜景说中了,只好自嘲地笑笑。 “因为我从小就被教育,”周洛阳说,“希望能得到周围人的认可,希望当一个被所有人喜欢的好孩子。” 杜景点了点头,不予置评。周洛阳点完菜,说道:“可是从你身上我学到了一点,不要管别人怎么想,自己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 “是这样。”杜景认真地答道。 雨还在狂下,到处都叫不到车,那天两人都淋成了落汤鸡,周洛阳浑身上下,连内裤都湿透了,心想完了,这次回去,一定会感冒的。 但前方还有比感冒更麻烦的事在等待着他们——回到寝室时,杜景床头的窗被风吹开了,雨水从窗外疯狂地灌进来,大半张床上全是水,连床垫也湿透了。 周洛阳:“……” 杜景:“这扇窗一直是这样,从台风天过后就关不牢。” 那窗子有点漏风,周洛阳叫了好几次人来修,填表交上去后,教工的效率简直感人,杜景试了几次勉强修了下,却因为是不锈钢材质,始终关不牢。 周洛阳打了个喷嚏,先去洗澡。杜景把窗缝堵住,免得继续渗水进来,开始想办法收拾善后。 “晚上出去开房住吗?”周洛阳问。 杜景一筹莫展,周洛阳从浴室里出来时,看见他把床垫来回翻了两个面,没一面能睡,床单、枕头也全湿了。还不能直接送下去烘干,得等明天先通通洗过一次。 杜景:“不管了,我先洗澡去。” 周洛阳将床垫竖在书桌旁,让它自然滴水晾干,杜景擦干头发出来时,周洛阳已躺在床上,给杜景垫了个枕头。 “这几天先一起睡吧,”周洛阳说,“床有点小,别怪我半夜把你踢醒了。” 杜景坐在床边,沉默片刻,说道:“你睡里面,我怕把你挤下去。” 周洛阳便朝里挪了少许,今天跑了许多地方,困得不行了,没力气再陪杜景熬夜,说道:“我先睡了,你要看书就……” 杜景却关了台灯,说道:“睡吧,我也困了。” 那夜周洛阳睡得不太舒服,从小到大,自记事以来,这是他第一次与人睡同一张床。或许杜景也是。 翌晨周洛阳醒来时,雨还在下,楼下已经淹水了,凤泉湖的湖水漫了出来,锦鲤游得到处都是。 周洛阳问:“昨晚睡得好么?” “挺好。”杜景正在洗漱,答道,“你呢?” 周洛阳困顿地嗯了声,掏出手机,心中念头一闪,看了眼杜景的微博小号。今天杜景发了两条微博: 【入学到现在,第一次一觉睡到天亮。是和他一起睡的原因?】 底下还有一条,是七点二十五发的,那个时候杜景刚醒,分享了博物馆埃及特展的内容,还写了几件展品的详细点评,将语音导览内容全记录下来了,几乎没有缺少一字。 分享文字是:【人总是生来残缺。】 周洛阳洗漱后,两人站在阳台上,朝楼下看了眼,不少学生挽着裤脚,打着伞,用塑料袋抓鱼。 “我又不想去上课了,不如今天还是翘课吧?”周洛阳朝杜景说。 杜景答道:“今天是礼拜六,本来就没课,先把枕头床单被子送去洗,你想去哪儿,我陪你去。” 于是周洛阳又与杜景出门闲逛去了,这夜杜景的床垫还是没有干,两人挤在周洛阳的床上又睡了一晚,接着是第三夜、第四夜,直到礼拜二……周洛阳发现,杜景与自己一起睡的夜晚,几乎没有失眠过。 后来他就这个问题问过杜景,杜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按理说失眠者和别人一起睡更容易受到互相影响,然而在杜景身上,却彻底反了过来。 那么他的病是不是就好了?周洛阳还天真地想,却发现杜景依旧还在吃药。 但至少他短时间内不会被持续的失眠困扰了,不失为一件好事。 就像分别三年后重逢的这天。 二十四小时前,杜景在库房里,躺在连床垫也没有的弹簧床上,只要是在周洛阳的身边,便很快入睡。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夜后,来到周洛阳家中,躺上床没多久,更是睡得天昏地暗。 周洛阳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梦见许多还在念书的时候的人与事,梦见杜景站在阳台上想往下跳,蓦然惊醒了,却发现杜景还睡在他的身边。 周洛阳坐起,睁大双眼,吁了口气。 杜景翻了个身,半个身体几乎要歪到床下去了,周洛阳轻手轻脚地下床,看了眼手机:傍晚四点,他们睡了八个小时。 杜景也醒了。 “抱歉,我给忘了,”周洛阳说,“不该起来,想让你多睡会儿。” 从前就是这样,周洛阳醒来后,杜景还能继续睡,只要周洛阳依旧躺在床上。但只要他一离开,杜景很快就会醒来。 “能入睡已经是最大的幸福。”杜景说,“我睡了多久?” 杜景摸到手机,看了眼,旋即与周洛阳对视。 “过十二点了。” 九月八日下午,已过了中午十二点。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倒流,没有重复发生。 “谢天谢地,”周洛阳也想起来了,“我们没有被困在同一天里。” 第10章 现在 傍晚六点,库房: “时间的回溯是在这里发生的,”杜景说道,“回忆一下,我们都做了什么事?” 周洛阳说:“难为你还记得这么清楚,就不用去朝你的老大汇报情况么?” 杜景答道:“请了一整天的假,别岔开话题,先……” 周洛阳:“我看你手机都要被打爆了。” 杜景的手机上有二十几个未接来电,上面全显示的同一个名字“小力”。周洛阳懒得问小力是谁,杜景也没有画蛇添足地去解释。 杜景又说:“这个库房会不会,是四维与五维空间的交界处?我从库房里走出去的时候,被刑警带上车,再下车时,回溯就开始了。” 杜景轻轻推了下简陋的吊灯,垂下的灯泡轻晃,照过来,照过去,令昏暗的室内平添了诡秘气氛。 周洛阳:“你的想象力实在太丰富了。” 杜景:“与精神病人比起来,还是有点区别的。” 周洛阳:“那么怎么解释我之前就来过这里,可没有发生回溯二十四小时的情况?而且我现在已经开始怀疑,这件事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了。” “记忆会欺骗人,”杜景说,“就像梦一样,但我相信,一定有什么蹊跷,你不想查出个究竟么?” 周洛阳只得承认道:“好吧,我确实不太想。” 周洛阳碰上无法用科学原理来解释的事情时,大部分时候是下意识地回避它,按他的想法是尽快忘掉这不合常理的、重复的二十四小时,把它当作记忆混乱来掩饰过去。事实上许多普通人也会选择一样的反应,这是人的一种本能,保护自己不涉入危险的防备机制。 杜景却完全不吃这套,就像念书时他碰上罕有的难题,总要钻牛角尖去解开。 “你不敢细想,”杜景说,“用闹鬼来简单解释这种现象,怕解开真相以后……” “你别说了!”周洛阳瞬间整个人炸毛了。 杜景认真地看着周洛阳,说:“有我在你身边,怕什么呢?” 周洛阳确实很怕闹鬼,毕竟他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需要一个人独处。他想起以前去游乐场,与杜景进了鬼屋,被吓得不轻,死死抱住了杜景,这件事简直是他毕生的耻辱,出来后还勒令杜景绝对不能提及。 杜景的回应与今天如出一辙:“有我在你怕什么?” “我怕搞不好,真的又把咱俩搭进去。”周洛阳看过一个有关游轮的恐怖片,给他留下的记忆实在太深刻了,“万一不小心触发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把咱俩困在无限循环的一天里就糟了。” 杜景说:“未来对你而言很重要?” “当然,”周洛阳说,“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我希望咱们都好好的。以后还有许多事可以做呢。” 杜景不说话了,周洛阳知道这句话打动了他。 “而且万一,”周洛阳选择直面自己的恐惧,说道,“打乱了时间,碰上过去的自己,要怎么办?” 杜景思考片刻,点了点头,说道:“有道理。” 周洛阳坐在仓库的弹簧床上,杜景在库房中走来走去,站在架子下的拐角处,不死心地想试探出某个时间扭曲的区域,仿佛下一刻他就会被传送走,离开当下,畅游过去与将来。 “但是时间能回转二十四小时,”杜景说,“也就意味着你可以做许多事,譬如去买一注双色球,这样你不愿求助的经济问题就解决了。” “说到这个,”周洛阳朝杜景伸手,“手机拿来,再借我点钱,明天带乐遥去报到,也许还有花钱的地方。” 杜景把手机递过去。 周洛阳边转账边说:“彩票的头奖本该另有他人,打乱了时间与因果去中彩票,不就相当于从无辜的人手中夺走了属于他的钱么?和利用超自然力量去抢劫有什么区别?” 杜景倒是没想到这层,承认道:“你说得对。” 周洛阳说:“记得第一个九月七日所发生的事不?你说余健强死了,还上新闻了。对不对?” 杜景嗯了声,与周洛阳并肩而坐,接过自己手机划了下,傍晚出门时,他俩就一直注意着新闻的动向,昨天那起命案没有引起任何的报道,无声无息。死者是什么身份?媒体并未蜂拥而至,刑警也不知是否到了现场进行调查。 “第二个也就是重复的九月七日里,余健强活下来了,”周洛阳说,“但勒索犯替他去死了,这意味着什么?” 说出这句话时,周洛阳自己也有点不舒服。 “只是凑巧。”杜景倒是半点不怕,答道。 周洛阳看了眼杜景,说:“万一不是凑巧呢?回忆一下,当时二十七楼天台上有五个人,你、我、余健强、那两名来勒索的。假设命运注定了,在那个时间节点上,五个人里必须死一个……” “不要再说了,”杜景沉声道,“知道了!” 两人都静了,不多时,杜景又说:“所以当时我让你躲着别出来。” 周洛阳其实对此想了许多,却没有说出口,这两天里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如今他只希望能尽快把这一切封存,不再提及。再给他一点时间,让他慢慢与杜景重新走进对方的生活。 从昨夜的表现看来,杜景的职业不管是什么,也有一定的危险性,周洛阳希望过段时间,能让杜景从这行脱身,只是现在这话是不能说的。 他们需要从头开始,互相理解。 “那就算了吧。”杜景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拿对超自然现象的求知欲与周洛阳相比,还是周洛阳更重要。 周洛阳知道他并未死心,却也不怀疑他会另生枝节,从前只要是自己坚持的事,杜景就不会再去做,从这点来看,他还是很听话的,也许日久天长的相处中,他早已习惯了听周洛阳的话。 杜景拉开抽屉,看见里头搁着的,没有表带的那几块表,摆放的位置与昨天毫无区别。 “哪个是迪通拿?”杜景说。 “黑色的,”周洛阳答道,“你喜欢么?” 杜景却看上了另一块,那以三块方形金属片,错开三十度叠在一起的表。 “这块多少钱?”杜景问。 周洛阳:“你和我谈钱?” 杜景说:“我想买下来,作为你开张后的第一名顾客。” 周洛阳说:“我想送你。” “以什么理由?”杜景问。 “祝贺你入职的礼物。”周洛阳完美地切入了他的话题,并暗示了杜景,“你上班还没还告诉过我呢,做这行多久了?” “时间不长,”杜景说,“半年而已。” 杜景正想调下时间,周洛阳伸手,杜景便把表给他,顺手自然而然地搭在他的肩上,与他并肩坐于床边。 周洛阳端详片刻,说道:“我给你配个钢表带,你骨架大,戴上以后手腕会很好看的。好的手表,就要给帅气的男人戴。” 杜景没有说话,两人沉默片刻。 “你真的不走了?”周洛阳说,“这三年里,我常常想起你。” 杜景说:“我以为回来的时候,你都已经结婚了。” 周洛阳苦笑,没有回答。 杜景沉默了很久,仿佛下定决心。 “我搬来你家住吧,”杜景说,“照顾弟弟太辛苦了,让我也帮帮你的忙。” 周洛阳听到这话时心里很高兴,仿佛一缕阳光照进了自己的生活。这一年里他过得实在太郁闷了,关键还不能在弟弟面前流露出疲惫的表情。每天都要强打精神,告诉自己,我是他的倚靠,我不能放弃。 欠债的压力、照顾乐遥的责任重重压在他的身上,几次令他喘不过气来。令他较之大学时,心态已完全不同。他有时怀疑自己都快得抑郁症了,但对比曾经的杜景,周洛阳又觉得自己还能努力撑下去,等到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的那一天。 “这真是救我狗命。”周洛阳打趣道,“不过我得问下乐遥的意思。” “等你答复。”杜景说,“今天我就先回去了。” 杜景开车出来,先把周洛阳送回家,又说:“明天什么时候报到?我来接你。” 周洛阳本想拒绝,但想了想,这样也好,不用打车折腾了,便与他约了时间,杜景目送周洛阳上楼后,才把车开走。 翌日早十点: 杜景进了大厦,按指纹,坐电梯上十七楼,对着镜子整理了下西服,推开“昌意事务所”的玻璃门,会议室里清一色穿着黑西服的调查员,里头烟雾缭绕,为首一人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挽起了衬衣袖子,将烟头按在早餐的外卖盒里。 杜景在中年人左手侧的第二个位置入座,扫了众人一眼。一名年轻人忙朝杜景使眼色,杜景只当没看到。 “睡够了?”中年人说。 杜景没说话。 中年人:“在哪儿睡的?怎么听说你两天没回家了。” “小区长椅上。”杜景漫不经心道。 “余健强那边情况怎么样?”中年人说,“什么时候回去监视他?” 杜景摸了下手机,发现扔在车上了,翻手以指关节敲了下会议桌,对面那年轻人递过一叠资料。 “简单汇报下吧,”杜景说,“线索目前不算明朗,余健强……” “线索不明朗你也得来吱一声是不是?”中年人也敲了下桌子,打断了杜景的话,“还以为你被灭口了。” 杜景就像没听见一般,续道:“发现的第一个证据,余健强性取向为男。排除与集团董秘合作,谋杀的可能……谁拍的照片?” “我!”那年轻人马上举手道。 一时间会议室里所有人都看着杜景面前、彩打在a4纸上的、周洛阳的侧脸照,时间正是九月七日傍晚五点半,地点是周洛阳进餐厅前的抓拍。 杜景看着年轻人,年轻人忽然感觉到一股威胁的气场。 “谁让你去跟拍?”杜景的语气变得阴沉起来。 “我……我……”那年轻人说。 中年人打了个圆场:“小力想帮你的忙,好了,结论呢?” “他是我的下属还是你的下属?”杜景又道。 这话一出,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稍稍后仰了下,会议室里沉默得近乎恐怖。被叫作“小力”的年轻人一句话也不敢说,反而是那中年人笑了起来。 寂静数秒后,会议室里响起碎纸机的声音——杜景走到碎纸机旁,边看资料边碎,碎掉了几张照片,保留了两张资料,连着周洛阳的个人背景调查也一并碎了。 “余健强想包养男人,不代表他就是同性恋。”中年人说。 “我也可以说,这个人也不是同性恋,”杜景沉声道,“他只是缺钱。” “大学生不是同性恋。余健强也不是,”一人说,“这可有意思了,那他们在做什么?” 杜景:“在包间里辅导高等数学。” 所有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包养个男大学生的欲望,不能就确认他的性取向了,说不定别人想找点刺激呢?”中年人说,“说实话,有时候我也想找个小伙子,搭伙过日子,你就这么笃定余健强不喜欢女人?” 众人又一场大笑。 “直觉。”杜景表情毫无变化,答道,“根据那天晚上的对话,王克之死,与余健强直接关系不大,但他瞒报这件事是跑不掉了……看过账本,得出什么结论了?” 中年人取出文件袋,推给杜景:“空了记得放回去,他应该还没发现。” 杜景知道真账本已经被调包了,伪造点材料还是没问题的。 “这里是死者的背景调查报告,”小力有点支吾,说,“景哥,昨晚就想给你的,可是你没回来……” “结论。”杜景面无表情道。 小力说:“三十三岁,男,一米八二。江苏人,生前负责帮高利贷追债,手下雇了四个小弟,恐怕余健强报复,一夜间全跑了。公安那边正在调查,这伙人得罪的人太多,很难得出什么结论。余健强的副总被询问过,除了在楼盘上坠落而死这点,其他没有证据显示,与余健强有直接关系。” 中年人说道:“余健强那边就先这样,杜景速度去上班。打黑的线人本月有什么进展,四组汇报一下。” 会议桌前另一名主管翻起文件夹,杜景却已离开了会议室,那名唤小力的年轻助理躬身朝老板告罪,快步追了上去。 “景哥……” “把u盘里的东西删了。”杜景在门口停了一下,说道,“下不为例,今天心情好,不想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小力马上心有余悸地点头,提着咖啡,有点忐忑。杜景接了咖啡纸袋,进电梯下楼。 周洛阳今天也穿了西服,先把乐遥抱下车,抱进杜景的车上,杜景则提着轮椅下来,收进后备箱里。 “这车你买的?”周洛阳坐上副驾位。 “是不是比以前那辆舒服点。”杜景答道,为周洛阳扫了下座椅。 周洛阳:“余健强不觉得你一个助理开奔驰有问题么?” “熟人介绍入职,本来就是小富二代人设。”杜景漫不经心地答道,回身伸手,给乐遥扣好安全带,开车出发。 乐遥总算等到插话的机会,说:“你们念书的时候就开车到处去玩么?” “很少。”周洛阳答道,“有人让我用两年的时间把大学四年的课程全修完,哪有这么多时间?” 乐遥笑了起来,杜景从倒后镜里看了眼乐遥,说:“你们两兄弟还长得挺像。” 乐遥说:“承蒙你照顾了,你今天不上班么?特地请假?” 周洛阳说:“他爱上不上,混日子的。” 杜景说:“最近公司欠薪厉害,缴不起房租,房东要赶我出来了。” 周洛阳脸色稍变,侧头看了杜景一眼,以眼神警告他,别胡说八道。 他自然知道杜景想搬过来,忍不住自己朝乐遥开口了。而以周洛阳的态度,则是想让杜景先多来家里几次,偶尔过夜,等乐遥习惯他的存在以后,最后再征求意见。 “你要来我们家住么?”乐遥笑道,“我入学以后,哥哥就自己在家了,他也挺无聊的。” 杜景从倒后镜里与乐遥对视,答道:“你不介意?” 周洛阳道:“乐遥!你别听他的,他不可能缴不起房租。” “当然不介意了。”乐遥笑道,“你回来以后,哥哥每天心情都很好。” 周洛阳:“乐遥!” 杜景说:“我也觉得他心情很好。” 周洛阳:“…………” 第11章 现在 这是宛市排名数得上前十的国际学校,除去师资与环境之外,还有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它对残疾人非常友好,接纳所有或先天,或后天的肢体性残障人士。 学校里有搭乘轮椅的专用道路与电梯,校巴也有特地设计的升降系统,从教学楼到宿舍楼,再到操场、花园、林荫道等地,全部按国外的残疾人保障系统标准,留出了专用设施。学校却不仅仅招收残疾人,而是给了乐遥这样的年轻人一个机会,让他与健康的学生一起念书上学。 只要进入校园,乐遥就已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单靠自己也能独自到处行动。 唯二令周洛阳郁闷的点是:一,学费实在太贵了;二,要求所有学生一起住校,一视同仁。 “你必须让他像同学们一样,适应校园生活,”级主任显然见惯了太多焦虑的家长,说道,“否则你就算能照顾他一辈子,还能大部分时间把他关在家里么?他需要有自立的环境与机会,去慢慢学会在没有人陪伴的前提下,融入这个世界。乐遥身体不健全,思想却是健全的。你看,我们这里还有像他一样的孩子,也能住校,他为什么不可以?” 周洛阳承认,乐遥需要的,确实就是这样的人生。先不说谈恋爱结婚,成家立业。对使用轮椅的残疾人而言,当下国内的环境虽在不断改善,却还算不上非常方便,至少与发达国家相比所去甚远。 许多残疾人日常很少出门,就像在家里坐牢一样,也不想出门,哪怕偶尔出来散心,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也不会离开家里太远,别说自己坐公交、坐地铁、叫出租车等事项,大多习惯在小区里放放风就算了。 “条件不错。”杜景把乐遥的大包小包提进寝室,周洛阳要给乐遥铺床,乐遥却笑着说:“我自己来吧,让我试试,我可以的。” 周洛阳便站在一旁,看弟弟坐在轮椅上努力地动手铺床,杜景看了一圈,双人寝室很宽敞,留足了轮椅活动的空间,两个盥洗室,其中一个是无障碍洗手间与浴室。每天会有教工过来清扫,假设乐遥提出要求,还会帮他洗澡,或是坐在浴帘外守着。 杜景特地检查了窗门,周洛阳知道他想到了当年他们一起生活的寝室,两人对视一眼。 “比以前咱们住的地方好多了。”杜景说。 乐遥说:“你看?好了,我这不是可以的么?” 周洛阳一笑道:“对,你可以。” 室友回来了,是个高个儿混血男孩,显然刚下课,名叫张亚伦,朝三人点头,他已得知会有新室友的消息,顺便帮乐遥领来了他的校园卡。 “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张亚伦说,“哥哥们放心吧,有需要我会给你们打电话。” 乐遥有一点不太好意思,说:“谢谢你。” 弟弟需要与除了自己之外的人朝夕相处,这点也引起了周洛阳的焦虑,但看样子班主任确实兑现了他的承诺,为乐遥安排了一个懂事又礼貌的室友。张亚伦母亲是外籍,在大使馆工作,父亲则是文化学者,看上去随和又好相处。 “乐遥就拜托你了。”周洛阳没有请张亚伦吃饭,也没有特地说什么,缘因他觉得不需要。能否互相信任,都是命运注定的,合不来的人之间,说再多做再多也没用。 按班主任的要求,残障学生没有特别待遇,乐遥需要尽可能地独立起来,让他自己去做每一件事,周洛阳不能插手,且报到过后,就必须尽快离开校园。杜景检查了所有的生活必需品,又去楼下超市帮乐遥买了些零食。周洛阳便被要求离开学校,礼拜五傍晚再来接弟弟回家。 站在校门口外,看那几栋教学楼时,学生们已经去上课了,从这里看不见三楼的教室,但周洛阳知道弟弟已经在教室里,摊开,跟着听他的第一节课了。 此刻他的心情极其复杂。 “乐遥不是生来就这样。”杜景在周洛阳身后说。 “嗯,”周洛阳说,“不是,车祸前,他一直是个健康快乐的小孩。” 杜景说:“所以他能习惯,不过是回到自己一年多前的人生而已,他等待这个机会太久了。” 周洛阳与弟弟从小接触的机会不算太多,直到那场车祸以后,他才开始抚养并照顾乐遥。他相信杜景更能理解乐遥的心态,毕竟他们有过一样的痛苦。 细说起来,困扰杜景的问题还更长远些,他的病是与生俱来的。 “现在做什么?”杜景问。 “我不知道,你呢?”周洛阳有点迷茫,杜景的到来打乱了他的人生,令他一夜间仿佛失去了自己的生活。乐遥入学,反而令他有点失去了生活目标。 杜景:“原本我没出现,你今天是什么安排?” 周洛阳想起来了,说:“找个合伙人,商量开店的事。” “谁给你介绍余健强的?” “方洲。” 杜景嘴唇稍动了下,周洛阳看出他的口型是在骂人,一直知道他俩不对付,说道:“你又有什么意见?” “没有意见。”杜景答道,发动他的车,周洛阳说:“你去哪儿?” “翘班去玩,”杜景好整以暇道,“想去哪里玩?” 周洛阳才想起杜景还要上班,说道:“回你的公司去,不管哪个公司,当卧底或做侦探。我自己去考察店面,晚上……” 杜景的脸色明显沉了下来,什么也没说,打方向盘离开。 周洛阳说到一半,一看脸色,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又犯病了,正想解释几句,但按杜景的脾气,只要开了个头,后面就怎么解释都没用。 杜景把车停在路边,只说了两个字:“下车。” “今天吃药了吗?”周洛阳终于问,“不舒服?” 杜景没有回答,周洛阳只得开车门下车,说道:“开车千万小心点。” 在他的目送之下,杜景开车走了。 天气凉了不少,周洛阳一手扶额,在路边站了会儿,心道: 你他妈的。 电话来了,却不是杜景,闪烁着熟悉的名字:方洲。 周洛阳戴上耳机,接了电话,辨认这是什么地方,他不可能与杜景置气,只是一下还没恢复状态,杜景就是这样,上一刻还说得好好的,下一刻说不定就会突然翻脸。 “乐遥入学了?”方洲的声音在电话里说道,“我看见他发朋友圈了。不是说好让我陪你去?” 周洛阳道:“今天有空吗?出来一趟,顺便还你钱。” 方洲说道:“你在哪儿?” 周洛阳无奈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还想陪你俩去考察考察那所新学校,这么放心把弟弟交给他们?说不定能爆出什么内幕呢?” “嘴巴不要这么欠好吗,方小洲!”周洛阳哭笑不得道,“不可能有什么虐待残疾人的社会新闻给你挣业绩!” 方洲给周洛阳发了个定位,这家伙是周洛阳的高中同学,大学本科毕业后在一家杂志社上班,比周洛阳先来宛市一年,天天背着相机到处闲逛拍来拍去。周洛阳知道礼拜一早上,方洲只要开完周会就没事做了,但鉴于杜景看到他就容易犯病,他决定不叫上方洲。 不过结局殊途同归——杜景还是犯病了。 周洛阳把见面的地方约在优衣库里,先用从杜景那拿的钱还了方洲。 “你还买这家的衣服,”方洲说,“看不出来。” “穷,没办法,”周洛阳说,“现在只能穿他们家了,其实还不错,挺舒服。你帮我找的合伙人呢?” 方洲答道:“我又给你物色了个,晚上去见见?怎么挑这么大的尺码?” 周洛阳拿了衬衣内裤、睡裤家居服,看也不看就往篮子里扔,杜景189c只能穿xxl的,周洛阳自己180c穿xl的。 “给杜景买的。”周洛阳想到接下来,杜景有时会来自己家里过夜,怕他没衣服换。 “杜景回来了?!”方洲旁若无人,震惊问道。 “没有。”周洛阳说,“但他总有一天要来,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对不对?” 方洲嘴角抽搐,打量周洛阳,问:“他联系你了?” “试一下这件。”周洛阳扔给方洲一件西服外套,方洲185c身高,与杜景身材相仿。 方洲很白,比杜景还要白皙点,眉眼相当清秀漂亮,是典型的花样美男,轻微自然卷的头发稍稍挡在额前,犹如一支玫瑰。 不像杜景,很酷,像把刚硬的裁纸刀。 “杜景现在过得怎么样?”方洲问。 周洛阳没有回答,端详镜中的方洲,心想杜景穿一身休闲西服,应该还挺好看。 “你决定原谅他?”方洲又问。 “他又没做过什么不可饶恕的事。”周洛阳反问道,“都三年了,还想怎么样?” 方洲说:“这件好看,我自己穿,你再给他挑一件吧。有人这么对你,你还给他买衣服,啧啧,我对你这么好,怎么就不给我买呢?” “那不是他的本意。”周洛阳说,同时心想,他是病人,他不想这么做,如果可以选的话,杜景宁愿自戕也不会伤害自己,但他控制不住情绪。 周洛阳没有朝方洲说太多,只认真道:“我决定用我中央空调的热情让渣男如沐春风,给我做牛做马,偿还他的错误。” 方洲也端详镜中的自己,眉毛稍稍一扬,朝周洛阳问:“你……洛阳,我好奇问一下,你现在是bi还是gay?你……真的弯了?” 周洛阳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甚至说不清楚,自己对杜景是什么感觉,说是彼此最好的朋友吧,仿佛早已比朋友关系更进一层。说破镜重圆的恋人吗?事实上他们就从来没有真正在一起过,何谈“重圆”? 当年在杜景离开后,周洛阳也怀疑过自己的性取向。他们仨人里,周洛阳与杜景都是直男,只有方洲是弯的。念书那几年,周洛阳见过方洲谈过的两任青葱阳光小男友,但他从来不过问,对男生也没有太多的想法。 “没有。”周洛阳最后答道,看了眼手机,杜景的消息来了。 【我请了假,目的只想找你说说话。去哪里都可以,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见了,有太多的话要说。你不明白?你心里清楚得很,你在回避什么?】 中午十一点,公司: 要在白天把伪造后的文件袋放回余健强的保险柜中,是个很有挑战性的任务。尤其在杜景还很不舒服的前提下,但他还是成功做到了。 他像一盆阴郁的绿植,坐在工位上,先是一口气给周洛阳发了六条共计四百字责备他的消息,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场,再阴沉着脸起身,拿着文件袋,用密码打开余健强办公室的门,径自进去,关上了门,戴上手套,开保险箱,动作一气呵成,三分钟后走出来,开始给周洛阳打电话。 是时所有的同事都只以为余健强吩咐助理,把一份文件送进他的办公室里,谁也没有产生任何怀疑。 周洛阳没有回杜景消息,杜景打开外卖盒,独自坐在工位前吃午饭,吃到一半时正想将饭盒扔了,一只手却按在他的肩上。 “怎么来了?正想找你,来我办公室,有事找你商量。”余健强朝杜景道,手还有点发抖。 杜景坐下后,有点不耐烦地看着余健强,不时看看手机。 周洛阳打回来两个电话,被杜景挂了,不片刻他回了消息。 【不是不重视你的感受。以后相处的时间还很多,既然你不走了,何必急着现在?我现在很缺钱,异常焦虑。你就不能努力工作下,好借我钱?】 “那件事,我怕兜不住,”余健强说,“他们查到当天晚上逃掉的另一个人的下落了。” 杜景自然知道,余健强所指,无非是那伙勒索犯的行踪,工地上发生了坠楼案,公安当然要查出个究竟来,不能不明不白发现了一个死人就当作自杀结案处理。余健强有充足的理由置身事外,毕竟谁也不会特地来怀疑,一个当老板的会亲自跑到烂尾项目楼顶把人推下二十七楼。 于是余健强从他的渠道中获知,警方正在寻找死者生前的小弟们。这四人平时常催收高利贷,本身在从事触犯刑法的行当,被盯上之后,只能跑路避风头。 警方很快就查出,当夜逃掉那人名叫吴兴平,有人看见他在酒吧里与头目一同出现。于是他成为了头号嫌疑人,至少也是污点证人。 而这个叫吴兴平的,眼下还躲在宛市,正等待一笔酬劳,拿到以后便会尽快离开。 吴兴平万一被抓,势必会招出来更多内情,包括王克之死。余健强必须确保,让他尽快离开,不至于爆出自己的麻烦。 这几天余健强翻来覆去地想,最后决定用一笔钱来换取息事宁人,毕竟当夜那笔钱也并未给出去,正好给吴兴平,这钱足够他远走高飞。 然则想来想去,余健强总不好亲自出面,唯一适合的人选就是杜景。 “找到他,”余健强说,“给他四十万,二十万给你,当劳务费。再问出是谁在背后想搞我。” 杜景说道:“二十万很多,好的,我这就去。” 余健强说:“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在哪,但可以为你提供一点线索。” 余健强不是第一次遭到敲竹杠,被勒索多了,多少总能知道一点蛛丝马迹。第一次被要走八十万时,他就委托一家私人事务所打听过这伙人,他根本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盯上自己的,只知道他们在宛市有自己的据点。 余健强给杜景详细说了定位,又千叮万嘱了一番,说:“警方也在找他,这个时候谁先找到他,谁就赢了。千万别让警方发现,小杜,全靠你了。” 杜景简单点头,余健强用私人账户转款,杜景便离开了公司。 第12章 现在 下午五点,杜景边开车边打电话。 “去吧,按余健强说的做,碰上刑警,我再给你想想办法。”电话那头说,“你是不是该带小力做点事了?天天让他在公司里坐冷板凳。” “他是我的下属还是你的下属?”杜景答道。 “只是提醒你一句。”那边老大的声音又道。 杜景把车开到昌意事务所楼下,庄力马上拉开车门坐进来,说:“景哥好。” “后座。”杜景没有开车,沉声道。 庄力茫然地看了杜景一眼,再看后座,杜景蓦然道:“让你坐后座!听不懂人话?!” 庄力马上解开安全带,坐到车后座去,吓得有点发抖。 就在这时候,杜景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眼,开了外放。 “你在哪儿?”周洛阳问。 杜景冷淡地说:“上班。” 周洛阳:“明明在开车,好点了么?” 庄力听着两人的对话,杜景说:“明明在开车,我不是明明,我没有开车。” 周洛阳听到这话就知道杜景稍微好点了,说道:“可以来接我吗?买的东西太多了,商业街外头不好叫车。” “等,时间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杜景说,“我不是你的司机。” “其实是我还了钱给方洲,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不想再欠花呗。” 杜景于是去接周洛阳,庄力始终规规矩矩,坐在后座上。 “景哥您不舒服吗?”庄力等到杜景挂了电话一会儿后,才小心翼翼地问。 “我现在舒服得很。”杜景冷淡地答道。 庄力实在不太能理解杜景什么时候在开嘲讽,什么时候是认真地在朝他交代事情。这名喜怒无常的、刚入职半年的上司,已经成为了本事务所中的传说。 从来没人一进事务所,就当上主管,昌意在中国开办将近四十年,从改革开放那年就开张了,直到如今,杜景是唯一的一个。 关键老大还非常信任他,庄力总觉得能跟杜景学点东西,也许是自己的运气。但就像高智商同事表现出的毛病一样,天才大抵是难以相处的。 杜景掏了掏耳朵,认真地观察路边行人。 他看到了周洛阳。 周洛阳眉眼之间满是年轻的气息,眼神温暖,就像明亮蓝天里一朵随遇而安的云,柔和而闲散。他在看路边穿着时尚、来来去去的女孩,手里拿着一杯饮料,脚边放着两个大纸袋。路过的漂亮女孩们也在看他,各自笑了起来,周洛阳也笑了笑。 杜景的车停在周洛阳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周洛阳便把买来的东西放到后备箱去,上了副驾驶座。 “您好。”周洛阳有点诧异,发现车上还有人。 “您……您好。”庄力马上拘束躬身。 周洛阳不太能判断庄力是杜景的领导,还是同事。庄力一时也无从判断,周洛阳究竟是杜景的领导,还是朋友,但一听声音就想起来了,那天在车上周洛阳插过话。 “下车。”杜景沉声道。 庄力茫然看着周洛阳,再看杜景,不明白为什么周洛阳刚上来,杜景就让他滚蛋。 周洛阳却道:“赶别人走做什么?我走?” 庄力才明白过来杜景在说自己,正要开车门时,杜景却开车离去。 “给点钱。”周洛阳又贪得无厌地朝杜景伸手了。 “麻烦不麻烦?”杜景说,“让你一次全转走。” “不。”周洛阳固执地说,接过杜景的手机。 “我去看了下门面,”周洛阳主动说,“晚上找你商量地址,都挺不错,就是租金有点贵。下班了?” “加班。”杜景简单答道。 “去哪儿?我陪你去。”周洛阳回头,朝庄力说:“一起吃晚饭吧?” “我……不知道,”庄力有点惶恐,答道,“我也不知道现在要去哪儿。” 杜景沉默无话,带两人去吃了晚饭,扫码后手机交给周洛阳点餐,周洛阳看见手机上弹出余健强的消息,让杜景务必小心警察,找到人以后给他发条消息,便留了心。 他看得出杜景情况有改善,但有外人在场,他明显地不想说话,周洛阳习惯了这种相处,大可以自娱自乐玩玩手机,只见庄力则一副如坐针毡的模样。 “他一向这样,”周洛阳说,“没关系。” 周洛阳也不好朝庄力搭讪,想来这就是杜景的同事室友,他们这行身上全是秘密,问多了庄力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会给他平添麻烦。 “门面多少钱?”杜景说了晚饭后的第一句话。 周洛阳:“两百万一年,过几天找银行谈谈看,可以把仓库那套小房子抵押,你有认识的熟人吗。” “我去想办法。”杜景说,“还要装修,你确定想开在这里?” “这里?”周洛阳茫然道,“不在这里,这是个商业中心……”旋即他意识到杜景所说的是“宛城”。 “不在这里在哪里?”周洛阳反问道。 杜景没有说话,周洛阳却想起来了,他们还在念书时,周洛阳就曾经想过,在杭州的北山路,开一家小小的钟表古董店。那年铺面租金不贵,这个小理想似乎仍是可以达成的,但在五年后的如今,却变得如此的艰难。 周洛阳知道杜景喜欢杭州,烟雨蒙蒙的,有种江南的秀气,比起阳光灿烂的加利福尼亚与巴塞罗那,显然他更喜欢湿润、静谧的城市。 “再说吧,可是乐遥怎么办呢?”周洛阳最后说,离开餐厅,看了眼杜景的导航,说道:“先不回家,不是要加班么?我陪你去。” “不行。”杜景拒绝了周洛阳。 “乐遥又不在家,”周洛阳说,“让我回去做什么?你好意思?” 杜景说:“我要去的地方,你不会想去。” “去哪里都行,”周洛阳道,“我都陪你。” “你自己说的。”杜景改变了主意。 “当然。”周洛阳答道,他太想与杜景待在一起了,阔别多年后,他意识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当初自己总觉得,杜景只是许多朋友中的一个。如今却发现,就像他在杜景心里的地位一般,杜景对他而言,也是那唯一的一个。 接下来,杜景把车停在了一个洗浴中心外。 周洛阳:“……” 杜景看了周洛阳一眼。 “来这里做什么?”庄力小心翼翼道,“景哥想按摩吗,其实有一家不错。” “你要找的人在这?”周洛阳说。 杜景点了点头,朝庄力说:“车上等。” 庄力只好接受了杜景的安排,杜景便带着周洛阳进了洗浴中心。 现在的洗浴中心装修得相当金碧辉煌,内设各式特色风情澡堂、桑拿与按摩等服务。周洛阳是南方人,从没去过澡堂,压根没有约上三五知己去洗澡,大家光溜溜坦诚相对的习惯。杜景是北方人,对身体相对而言较为随意,却也没怎么去过。 “找那个人么?”周洛阳低声说。 杜景答道:“叫吴兴平,还没走。” 不在庄力面前,杜景的话明显多了点,语气也稍微轻松了些。 “昨晚睡了多久?”周洛阳又问。 杜景答道:“没睡。” 周洛阳:“待会儿赶紧把事情办完回去休息吧,长期处于失眠状态,对身体的伤害实在太大。” “最近特别精神,”杜景四处看,随口道,“不碍事。” 两人刚进去,不远处守场子的六个男人,马上就有人发现了杜景与周洛阳,其中两人当即起身离开,另四人朝他们走来。 周洛阳知道了,这里是小团伙的落脚点。 一名小头目死了,吴兴平回来不可能不说细节与经过,余健强当即成了这伙人眼里的仇家。现在没有动手报复,不代表以后不会。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应付过公安的调查环节。 “什么事?”为首一人说道。 上来的四人穿着背心,脖子、胳膊等不同区域有纹身。 杜景以眼神示意周洛阳不要开口,真要动手收拾四个混混,对他来说没什么难度。 “叫吴兴平出来聊聊,”杜景说,“条子正在找他。” 为首那人怀疑地看着杜景,杜景说:“我有说法,保证让他满意。” 那人于是用耳机通知楼上,说:“余健强的助理找过来了。”旋即走到一旁交谈,片刻后回来,朝杜景说:“你们上楼去洗个澡吧。”又朝前台说:“给他们开大澡堂的单。” “能不洗澡么。”周洛阳哭笑不得,与杜景坐到一旁去换拖鞋,这辈子他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大型洗浴中心。 杜景答道:“谁说的去哪里都行?” 周洛阳从前与杜景一起泡过温泉,彼此袒露身体,倒算不上太尴尬。只是看这洗浴中心生意如此兴隆,里头想必还有别的客人,作为南方人,他实在无法接受到处都出现白花花肉体的冲击力。 更衣室里人倒是不多,只有零星几个。 杜景挂上西装,依次掏出录音笔、手机、瑞士军刀与一个看不出质地的指虎,放进储物柜里。 周洛阳注视他的装备,当着他的面摸出指虎,看了眼,试着戴在手上握了握。 “黑带考过了?”周洛阳问,他确实不担心杜景防身的问题,只是使用指虎的技巧,不知道在哪儿学的。 “没有,”杜景说,“懒得考,不要乱碰,武器上有麻醉剂。” 周洛阳将指虎放回去,看了杜景一眼,判断他平时的工作有多大危险。 杜景收好领带,解衬衣的领扣,露出白皙的锁骨与薄削却线条明晰的胸肌,接着朝后一掀,露出腹肌。 “脱。”杜景说。 “呃……”周洛阳四处看看,问,“脱光?” “不然呢?”杜景反问道,已经开始解皮带了。 周洛阳看见一名客人已脱得精光,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只得脱运动外套, “有……浴袍或者毛巾吗?”周洛阳朝服务生问。 “里面有。”服务生答道,“老板说待会儿,要见的人会来找你们。” 这下两人的手机、录音笔,所有的设备都被自然而然地收了起来,吴兴平想必也不会再躲躲藏藏,恐怕遭了暗算。 三分钟后,周洛阳在杜景的注视下脱了衣服,两人面对面。 “你瘦了。”周洛阳忍不住说。 杜景答道:“你也瘦了。” 杜景转身进了大浴室,周洛阳看着他背脊的轮廓与臀线,在更衣室明暖的灯光下,莫名觉得很性感。 周洛阳的视线扫过他的全身,这家伙完全赤裸,身上唯一留着的,就只有左手手腕上的那根橡皮筋。 杜景稍稍侧过头,看了眼周洛阳,赤脚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 “我跟着你的,”周洛阳说,“这点路不可能跑丢,老看我做什么?” “你很性感,”杜景说,“你的身体匀称、漂亮,有书生气质。” “别那么张狂,”周洛阳低声道,“现在是加班时间。”说着扫了他一眼,看见杜景处于半睡眠状态下,已有点抬头的征兆,自己不禁也有点反应。 那反应无关欲望,而是处于这完全不设防的状态下,遭到审视时,内心自发而生的悸动。 可这里是男澡堂……虽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但离开更衣室后被人看见就太尴尬了! 所幸周洛阳终于拿到了更衣室出口叠好的毛巾,并扔了一条给杜景。 “你还是稍微挡一下。”周洛阳说,同时心想还好不算太晚,扔过去的毛巾,没有直接挂上。 杜景随手用毛巾挡了下,就像在日本泡温泉时的礼节,但已快挡不住了。 面前蒸汽氤氲,是个巨大的澡堂,穹顶下灯光明亮,正中央有个大投影,放着无声电影,澡堂内装修成土耳其浴风格,四周还有流淌着热水的雕塑。 一旁池岸上几条走廊,分别是搓澡、桑拿与淋浴室。吧台上有饮料与点心,澡堂里有二三十人。与周洛阳想象的大相径庭,却又在某种程度上惊人地一致。 但周洛阳很快就适应了,因为除了杜景,他谁也不认识,也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大家都习惯了这样走来走去,腰上连毛巾也不围一条。 “人呢?”周洛阳还在东张西望。 “帮我按按。”杜景在浅水区找了块石头坐下,背对周洛阳,“合适的时候会出现的。” 周洛阳说:“你在那方面,还和从前差不多吗?” “比以前更严重了点,”杜景说,“不过能控制住,看出来了么?” 周洛阳在更衣室时就发现了,从前杜景的病导致性欲持续亢奋,大部分时候靠药物控制着。 “转过来吧。”周洛阳从背后拉了几下杜景的手臂,杜景便顺从地转身,他们坐在齐腰深的水里,杜景这么蹲坐着,犹如一只大狗。 周洛阳帮他按了下手臂,握着他宽大的手掌,看见他已有所抬头。 “要不要考虑换个医生?”周洛阳问。 杜景答道:“换了好几个,都没什么效果。” 周洛阳终于问道:“你到底在做哪一行?在当私家侦探?” 杜景答道:“你早就有了答案,不是么?” “这三年里你都在做什么?”周洛阳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侧身。” 杜景侧过身,望着水面出神,周洛阳轻轻地碰了下杜景腰上的伤痕,帮他稍作擦洗,感觉到杜景不易察觉地动了下。 杜景没有正面回答周洛阳的问题,突然问道:“你终于承认自己喜欢男人了?” 周洛阳抬眼看杜景的表情,没有任何的波动。 杜景又说:“洛阳,你到底是双性恋还是同性恋?” “我不知道。”周洛阳答道。 第14章 过去 吴兴平的回答与周洛阳所想的一致:“大哥接触线人,牧老板已经提醒过,不能接at务了,怕把at逼急了,连累大家被打黑。大哥没朝任何人提起过,只告诉我,事成以后能得一千万,我和他分……二八分。” 杜景稍稍皱眉,手指敲了敲台面。 “我没有撒谎。”吴兴平说。 杜景:“你知道那夜是去杀余健强吗?” 吴兴平说:“不知道,大哥说只是去教训一下他。” 吴兴平神情十分委顿,一千万,这笔钱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这是他好几辈子也挣不来、存不下的钱,足够让许多人铤而走险。 “你怎么就确定,对方会给你那笔钱呢?”周洛阳提出了另一个疑点。 吴兴平跟着他的大哥时间长了,多少知道一点,说:“不是第一次,以往每次都说话算话,把钱打过来了。” 杜景手指敲了敲台面,吴兴平不明其意。 “手机。”杜景说道。 吴兴平于是掏出了手机,放在桌上,杜景说:“密码。” 吴兴平迟疑片刻,还是说了密码。 杜景问:“这两天里有人加你?” 吴兴平说:“我……关机了,宗哥特地提醒我,怕我被定位。” “宗哥是谁?” “戴眼镜那个,”吴兴平说,“他是老板的军师。” “卡。”杜景又说。 吴兴平沉默良久,杜景说:“我要用你的微信,四十万是你的了,天亮随便找个地方下车。” 吴兴平不再挣扎,把卡也一起给他,还附赠了一枚取卡针。 “让他走吧。”周洛阳说。 “滚。”杜景最后说道。 火车不断行进,周洛阳看了眼桌上的卡与针,杜景修长手指拈着针,尝试着往里戳,周洛阳坐到沙发上,接了过来,帮他给吴兴平的手机装卡,卡槽弹了出来。 杜景摆弄片刻,按键,开机,解锁,先是登录吴兴平的微信,看了眼新联系人,有两个人加吴兴平。 杜景用自己的手机,把那俩联系人界面拍了张照,再次关机,把吴兴平的手机与卡一起收好。周洛阳打了个呵欠,杜景便道:“困了?” 时间近一点,周洛阳十分困顿,杜景说:“让你别跟着来出差。” 周洛阳说:“我是个善良的人,不想你自己出差,太无聊了。” 杜景答道:“你不来我下一站就下车,买张站票回去了。” “但你加班加到一半,大半夜没完没了,还得跑来出差,一定会很不爽,说不定会在火车上把他扔下去,天寒地冻,在旷野里被扔下火车,只有死路一条。” 窗外的灯光一闪而逝,飞快地掠过杜景与周洛阳的侧脸。 “你总是这样,”杜景说,“你很温柔,我收回我的话,你没有变。” 杜景伸出手,像是想摸下周洛阳的脸,又像是想摸摸他的头,却叹了口气,把手放回桌上。 “带了几天的药?”周洛阳问。 “三天,够了,”杜景说,“不想折腾,睡醒再说,睡吧。” 周洛阳说:“我想洗漱。” “让你不要吃零食。” 杜景只好起身,到餐车去,找小卖部的值班人员,给周洛阳买来牙膏牙刷与毛巾,周洛阳洗过澡后觉得很舒服,一直以来他不太适应北方的生活,这么看来似乎也不错,以后可以和杜景偶尔去去洗浴中心。 他躺在上铺,杜景睡了下铺,周洛阳探头看了眼,想朝他说声晚安,见杜景睁着眼,没盖被子,上身衬衣,下身西裤,铺位太短了,两腿只能不舒服地稍稍曲着。 “睡不着么?”周洛阳问。 “在想从前的事。”杜景答道。 “给你。” 周洛阳一手从上铺递下一件东西,杜景抬头。 “这么快?” 那是周洛阳答应,装好表链后送给杜景的手表,已被周洛阳装好了钢链。 “庆祝你入职。”周洛阳轻松地答道,“你找了份有趣的工作,虽然不知道什么促使你进了这行,不过我想一定也有你自己的理想吧。” 杜景抬手,握住周洛阳的手指,那块表便从周洛阳手中滑到杜景手腕上。周洛阳甚至没有看,捏了下表扣,一声轻响,系上了。 松紧程度刚好,就像特地为他度身定做的一般。 “换回来。”周洛阳又说,以手指勾起杜景手腕上的橡皮筋,把它扯走了。 “等等……”杜景收回手腕,周洛阳却没有松手,把橡皮筋直接扯断了。 两人陷入了沉默中,杜景在这黑暗里开口,说:“掉哪儿了?” “别找了,”周洛阳说,“不要了,都结束了。” 杜景没有坚持。 他把表调整到手腕朝向自己的一面,借着微弱的光线欣赏表盘,十二角型中,三个直角方块错开,缓慢走动,它们在一天中错落旋转,到得午夜十二点与正午十二点这两个特殊的时刻,三个方块经过漫长的旋转之后,同时归位,犹如一朵靛蓝色绽放的玫瑰。 杜景答道:“谢谢,我会为了这个理想奉献一生。” “‘理想’也许时走时停,”周洛阳的声音在上铺说,“它的岁数太大了,我不敢乱拆乱动,有时候你也许还得在这上面花点力气。” 杜景答道:“选择了它,就注定要花力气。世间熙熙攘攘,谁又何尝不是?” 暗夜里,杜景始终看着表盘上的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足足半小时过去。 周洛阳又说:“喜欢这件礼物么?别看了,陪你睡?” 杜景朝一旁不舒服地挪了挪:“太挤了,不勉强。” 周洛阳于是又从铺位上下来,算上昨夜,杜景应该又有两天失眠了。 火车卧铺非常狭小,杜景一个人都有点睡不下,更别说挤上周洛阳了,杜景从背后紧紧地贴着周洛阳,以免掉下去。 “多久没那个了?”周洛阳感觉到杜景的反应,问道。 “忘了。”杜景说,“总是睡不好。” 火车放慢速度,停站,周洛阳被那惯性朝杜景轻轻一推,杜景环过手臂,放在他的腰间,把他抱着。 “你身上有种中性的气质,”杜景说,“有点反应是正常的,有人抱着一只羊也会有反应。” 周洛阳无奈道:“我是怕你待会儿睡着了,不小心把裤子……没带衣服出来,明早洗西裤不方便。” 杜景说了实话:“六天前,还能再存几天,你的担忧有道理,需要的话,我把长裤脱了?” 周洛阳心想那只会更尴尬吧,答道:“别了,睡吧。” 杜景想起来坐着,不睡了,周洛阳却把手按在自己腰上杜景的手背上。 杜景放弃了坚持,闭上双眼,很快睡着了。 周洛阳感觉到身后杜景呼吸的气息,他入睡时呼吸很均匀,从来不打鼾,哪怕白天运动过很疲惫,晚上睡觉也相当安静,仿佛小心翼翼,生怕影响了周围的环境。 他的睡相一向很好,而周洛阳自己就能从床头睡到床尾,从左边睡到右边,偶尔还会掉下床去。 周洛阳又想起在澡堂时杜景的身体——那种消失的刺激感又出现了。 第一次对杜景的身体一览无余还是在寝室,在那之前,周洛阳并不觉得看见同性的身体有多少尴尬的地方,毕竟他对同性一直没有性欲。 那天杜景在洗澡,洗到一半时,忽然在浴室里大声道:“洛阳!洛阳!” 周洛阳正听歌,杜景喊了好几声他才听见,敲了敲浴室门,问:“怎么了?” 杜景没有回答,周洛阳生怕出什么事,推门进去,门没锁,他们向来不锁浴室门,毕竟寝室里只有两个人。 杜景站在淋浴头下,沐浴液混着残余的水流,沿着他瘦削的肌肉往下淌,头发上满是泡沫,他茫然地看了眼周洛阳,说:“停水了。” 杜景发现停水的第一反应是叫周洛阳,旋即意识到这没什么用,周洛阳又没法给他变出水来,于是很快就保持了沉默。 但周洛阳已经进来了,看见室友的身体带来的视觉冲击,外加杜景洗头洗到一半的模样,骤然引起了他的大笑。杜景十分恼火,拧了几下喷头,继而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周洛阳旋即意识到不该笑,却意外地第一次看见杜景的笑容。 “我去给你兑点热水。”周洛阳想起寝室里有桶装水。 “不用麻烦,”杜景说,“冷的就行,我把头冲一冲。” 周洛阳拿了桶装水倒进桶里,又打了个热水勉强兑进去,让杜景坐下,说:“我给你冲,水温有点冷。” 杜景便在凳子上坐下,周洛阳把他身上的泡沫冲掉,递给他毛巾。 “谢谢。”杜景与周洛阳对视,周洛阳多看了他几眼,杜景顺着周洛阳的视线,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 周洛阳说:“你身材真好。” 他看见杜景的腰上、大腿上有两处明显的疤痕。但他的身材非常漂亮,匀称,瘦长,还有腹肌,尺寸不小,非常阳刚,平日里大家都穿着衣服,周洛阳没想到杜景的身材这么好。 他没有盯着杜景看,虽然对同性身体的注视,大多出自于欲望之外的审美,就像在健身房看见身材练得漂亮的同性,周洛阳偶尔也会多看几眼。 “伤疤多,”杜景说,“没被吓着?” 周洛阳说:“刚才我看你笑了,你笑起来也很帅,该多笑笑。” 说着周洛阳转身,离开浴室。 “每天都变着法夸我,”杜景穿了长裤,用毛巾勉强擦干头,出来坐下,“我没有你说的这么好,不要再吹捧我了。” “你的身材确实很性感,皮肤白皙,肩膀宽,腰线也好看,又有人鱼线,”周洛阳转头,看了杜景一眼,解释道,“倒不是吹捧你。我看片子偶尔也会注意到男演员的身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杜景忽然恼火起来:“我不帅,别再夸我,我不喜欢!适可而止一点!” “好吧,对、对不起……”周洛阳没想到杜景是这么想的,只得拘束地说,“我只是有点……呃,羡慕你。” “你可以去练射箭,”杜景转移了话题,“参加射箭社,肩膀自然能展开,你的身材也很好,阳光中性,很招女孩子喜欢,稍微练练就行,别练得太过火。” 周洛阳点了点头,终止了这个话题,但过了快半小时,杜景忽然又说:“对不起,洛阳。” 周洛阳:“?” 杜景解释道:“我刚才口气是不是不太好?” 周洛阳马上道:“不不,我向来说话不经大脑。” 杜景说:“我有时候自卑又敏感,洛阳,你不是因为同情我才这么说,对吗?” “怎么会?”周洛阳推了下书桌,在转椅上转过身,面朝杜景,认真地说,“绝对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 周洛阳说这话时虽情真意切,却终归有点心虚。 “你是个很好的人,”杜景叹了口气,答道,“你考虑我心情,特地带我出去玩,我心里都清楚。我每次说我陪你出去的时候,我都明白,是你在陪我出去。你想让我散散心。” 周洛阳哭笑不得,说:“谁陪谁很重要么?杜景,每次我提议出门,也是因为我真的想出去,天天待在学校里,我当然也会无聊。” 杜景抬眼看周洛阳,那一刻周洛阳似乎感觉出来,他有许多话想告诉自己,也许有关他的病,也许有关他的伤痕,但他最后还留存了一点点迟疑。 周洛阳打断了这点迟疑,笑道:“你看看别的寝室?他们也是一样,有区别吗?念大学总要留点玩的时间,否则天天自习,人生多无趣?” 话音落,周洛阳又回到书桌前,为了掩饰自己这点心虚,轻松地问:“说到这个,明天去看电影吧?” “好。”杜景的表情忽然就有点不知所措,“我先买票。” 周洛阳眼角余光看见穿衣镜里杜景的表情,忽然就令他有点心疼这个朋友。他是真的希望能照顾一下杜景,让他好起来,哪怕他依旧每天要吃药,哪怕他偶尔会陷入毫无意义的沉默,周洛阳也希望至少在他们相处的时间里,他能力所能及地让杜景快乐一点。 杜景对他也很好,他很明显已经感觉到了周洛阳的关怀,在这小半年里,但凡他们去逛街,杜景买什么东西,一定会为周洛阳买一份。 周洛阳有时早上起不了床,本想找班上同学借笔记,杜景却已替他上课去了,为他划好了范围。经过这小半年里的相处,他俩已经演变为一种牢固的关系。大多时候由周洛阳提出建议,杜景从不表示异议,随他一起行动。 周洛阳起初会问问杜景的意见,杜景的回答却总是“我没有想去的地方,你呢?”于是周洛阳便主动承担了两人之间拿主意的角色。他偶尔会看下杜景的微博小号,看看他对自己提议的活动有什么反馈,目前还未发现杜景有任何意见。 每当杜景在微博上倾吐自己不舒服时,周洛阳就会想办法找点娱乐,分散他的注意力,与他一同出去玩,或是找点能专心的事情做。到目前为止,他觉得最成功的就是做手工软陶——在商城的软陶手工店里,两个大男生可以捏手办捏一整个下午。 要么放空,要么把注意力全占满,不给他胡思乱想的机会,也许能减轻杜景的抑郁。 两个小时后: “最近还失眠吗?”周洛阳问。 “好多了。”杜景答道。 周洛阳说:“是不是有人在你身边的时候,你睡得比较好?” 杜景承认了,答道:“我也发现是这样。” 周洛阳说:“可以把你的床推过来,并在一起。你那边窗子关不严,冬天太冷了。” 不知不觉已是冬天,这窗子从夏季到秋季,再到入冬,还是没人来修,周洛阳贴了胶带上去,却依旧贴不严实,还有点漏冷风。在阳台出出进进,拉窗时又容易碰到贴好的胶带,简直让周洛阳忍无可忍。 杜景没有回答,周洛阳又问:“元旦你回家吗?” 杜景摇摇头,周洛阳说:“我也不回,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杜景说,“你呢?” 周洛阳等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说:“那就我来安排吧。” 然而就在不久之后,十二月三十一日当天,发生了一件彻底改变了他俩关系的事,来得犹如狂风骤雨,让周洛阳实在有点措手不及。 杜景的病情,因为一件小事被踢爆了。 第15章 过去 起因在一个深夜。 周洛阳发现杜景已经有接近半个月,没在小号上发布过微博了,这是好还是坏,他说不清楚。 偷窥的举动,是不是被杜景发现了?周洛阳心知这种行为很不好,毕竟偷看自己室友像是日记般的自叙,有侵犯隐私的嫌疑。好几次,他想从此放弃不再打开那个页面,然则有时看见杜景偶尔坐着发呆想事情时,又实在担心。 周洛阳从小就不是个好奇心太强烈的人,发现这个小号时也没有半点猎奇的心态,起初他只是被那句“越来越想死”吓着了。 入冬之后天气越来越冷,华东地区迎来了大面积降温。也许因为季节的影响,杜景表现得不太正常,仿佛气温的骤降同时把他的话与思考一起冻住了。这夜周洛阳没有再看杜景的微博,十一点时他习惯性地给杜景留了一盏灯,戴上眼罩睡觉。 不知睡了多久,敲门声蓦然惊醒了周洛阳。 “谁?”周洛阳在睡梦里被惊醒,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我!”声音是周洛阳班上的班长,“周洛阳,你睡着了吗?” 周洛阳一脸茫然起来,发现寝室里灯被关了,眼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谁摘了下来。 “杜景?”周洛阳问。 另一张床上没有人,周洛阳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马上起身开灯,果然,杜景床上空空如也,他打开门,把班长放进来。 “他们上网回来,在湖边发现你室友,叫杜景的……” 周洛阳听到这话时,顿时脑子里“轰”的一声,但幸亏班长的后半句话,让他勉强定了定神。 “……他在湖边坐着,也不和人说话,没事吧?你们吵架了?你去劝劝?不会有什么事,想不开吧?” 周洛阳赶紧穿上衣服,跟着班长下楼,朝舍管道歉,心想杜景是怎么出去的?从二楼翻墙下去么?什么时候走的?大半夜一个人到湖边去做什么? 半夜两点,杭州刮起了大风,接连降温的冬夜里,湖畔漆黑一片,机械班上有男生回校,恰好经过,看见湖边坐着个人影,顿时吓得不轻,上前问过以后,发现是从未说过话的杜景。 杜景不过冷淡地点了点头,又陷入沉默,他一向是这样,无论白天还是夜晚。然而看在其他学生眼里,却显得极度的诡异。 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只得去敲门通知班长,班长给周洛阳打电话没接,于是找上门来,让周洛阳去解决。 周洛阳抵达时,不远处还守着个男生。 他们对杜景毫无好感,大多是冲着周洛阳的面子,当然了,活生生的人,哪怕出点什么事,也不能见死不救。 周洛阳低声道谢,示意自己来解决,让他们都回去睡下,外头实在太冷了,运动裤与薄外套根本挡不住风,令他牙关直打颤。 “杜景?”周洛阳不敢靠太近。 杜景听到周洛阳的声音,蓦然回头,黑暗里看不清面容。 “洛阳?”杜景疑惑道,继而朝他走来。 周洛阳见这反应,当即放心了不少,答道:“你怎么没睡?” 杜景听得出周洛阳的声音不稳定,赶紧脱下外套,让周洛阳穿上:“太冷了!快回去!” “我看你床上没人……”周洛阳说,“大半夜的,你一个人来湖边做什么?” 周洛阳回到寝室楼下,才稍微好过点,两手冻得发红,杜景一手握了下他的手掌,不由分说地把他牵着,另一手拿着个玻璃瓶,瓶里装满了泥土。那是周洛阳第一次与男生牵手,杜景的手掌温度很暖和,打消了他的顾虑。 周洛阳看了眼杜景手上的那瓶泥,说:“你半夜两点下楼挖这个?” 杜景嗯了声,说:“忽然想起,反正也睡不着,就在湖边坐了会儿。” “又失眠。”周洛阳哭笑不得道,“就不能白天去吗?” 两人回到寝室,周洛阳给班长回消息,告知没事了,虚惊一场。杜景把湿润泥土倒进养乌龟的恒温箱中,铺好,再去洗手。这只草龟是他们有次途经雷峰塔外,在路边捡到的。 那时这小东西正在东张西望地爬出护栏,唯恐被人踩上一脚,明显有人买了去放生,不知为何跑出来一只。 周洛阳便将它捡起来,揣在兜里,想扔回放生池里,杜景却阻止了他,理由是放生池里有不少巴西龟,恐怕被欺负。 周洛阳便将这无主之物带回寝室,上网买了个恒温箱,可它总不吃东西,也许是环境原因,杜景便道:“我来想想办法。” 他想的办法,则是为它营造一个小小的自然环境,再种点植物,也许能让小草龟不对陌生的世界生出太多恐惧。 简单收拾完后,两人再度睡下,周洛阳看见杜景床上还亮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出神而帅气的脸。 “睡得着么?过来睡?”周洛阳说。 “可以。”杜景发完微博,按掉手机。 周洛阳临睡前忍不住看了一眼,半个月来,杜景在小号上发了唯一的一条微博。 【希望这小东西能顽强点活下去,像我一样。】 周洛阳直到第二天早上,还在思考这条微博的意思,以及杜景半夜独自坐在湖畔吹冷风的心情,他到底是太特立独行,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身体不舒服? “喂,洛阳。” 专业课上,一名同学坐到他的身边,说道:“昨晚你室友没事吧?” 周洛阳认出他是昨夜发现了杜景在湖边独坐的人之一,感激点头,说:“中午我请你们吃饭吧?杜景他昨天晚上只是……” 那名同学看了眼讲台,教授正在画期末的重点,这是元旦前的最后一节课了,杜景去参加他的射箭协会社团活动,中午社团聚餐,晚上周洛阳约了他一起出去跨年。 “你看下这个?” 周洛阳的话被打断了,对方手机发给他一篇bbs上的文章。 【精神病这么严重,允许读大学吗?】 周洛阳顿时有点不知所措,看了眼同学,那人示意他看下去。 周洛阳第一反应是:这是杜景发的帖子?然而看下去,幸而不是。 发帖人是个正常学生,匿名,描述了一名宿舍楼下的“精神病人”: 从军训时就感觉他有点不对劲,因为他翻来覆去地洗一个水壶,每天洗水壶要洗将近二十分钟。有人更无意中看见,他每天都要吃大量的药。 听说这人总是坐最后一排。谁与他说话他都不回话,把书从第一页飞快地翻到最后一页,又把书翻回第一页去,无名指与小指之间喜欢夹着一块橡皮擦,眼神阴冷又瘆人,来上课时衣服都穿好了,手里却一定要多拿一件外套,有人观察过他,他只是无意义地把外套拿来上课,又原封不动地拿回去。 传闻最后一排的靠窗位是他的专座,发现他的座位抽屉里,放满了整整齐齐的、用美工刀割开盖子的易拉罐,有人还特地去检查过,易拉罐边缘锋利,还带着血迹。 不管教授说完没有,收起书就第一个走。教室只开一个门时,当着所有人的面从前门走出去。 除了上课之外就是回寝室,聚餐不来,发微信不回。以前还看他和室友一起来上公共课,后来两个人都一起不来了。 后来有人好几次看见他半夜不睡觉,三点多在宿舍楼下,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三四点时,会与一棵树说话。 或者大冬天半夜三更,干脆坐在湖边的长椅上。 听说他入学时,档案上的记录,就是个双向情感障碍患者,也即俗称的“躁郁症”。这种病发作起来会不会自残或者杀人?太恐怖了。 周洛阳知道这描述的一定就是杜景。 下面有校务处的跟帖:【同学的反映已了解,会进行调查并尽快给出合理回复。】 再下面,又有匿名跟帖:【我知道你说的那个人,我也觉得他有点问题,半夜在路上走实在太吓人了。】 匿名跟帖:【自动化的吧?我也知道,会不会是梦游?】 匿名跟帖:【是不是那个刀疤脸?】 匿名跟帖:(本楼已被管理员删除) 匿名跟帖:(本楼已被管理员删除) 周洛阳:“……” 周洛阳看到最后那几条时,是真的生气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最后那条跟帖,问是不是叫杜景,”那同学说,“被管理员删了。不过不少人都在问,他昨天半夜是不是想不开去做什么了。” 周洛阳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答道:“他不是,他又没有影响别人的正常生活,为什么要到bbs上去八卦这些?” “我同意,完全同意。”那同学说,“发帖人不知道是谁。我就担心你,他吃药是真的吗?到底什么病?” 周洛阳本想说“我不知道,他没有告诉我”,但转念一想,改口道:“我没有问过他,不想打听别人的隐私。” “他没对你做什么吧?”那人是班上与周洛阳算玩得好的,问,“下学期要不要换个寝室?” 周洛阳生硬地说:“不用,他很正常。那些易拉罐,是我们寝室里种植物用的。” 那人同情地拍了拍周洛阳肩膀,点头不再多说。周洛阳怒而登录自己的账号,把每一条都点了投诉,理由是侵犯学生隐私,又写了一长串“其他投诉理由”,最后想想都删了。过了五分钟实在气不过,再点投诉,把文章外加回复,投诉了五六次才稍微好受了点。 一二节下课后,周洛阳索性决定这课不上了。大家都坐在位子上休息,他挟起书,从前门径自走了出去。 “这是谁发的?”周洛阳拿着手机,来到自动化班教室门口,给杜景他们班的班长看。 这天几个班都在划期末范围,班长接过手机只是看了一眼,低声答道:“不知道,我挨个观察过了,不像我们班上的,大家虽然觉得他不太合群,也不至于做这种事。有些话是‘听说’,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都是道听途说,我相信不是我们班上的。” 他们明显都看过这篇文章,周洛阳沉默片刻,又问:“他还得罪了什么人吗?” 班长说:“这得问你,我们几乎没有与他打交道的机会,杜景今天怎么没来上课,他昨天晚上没事吧?” “他还在寝室睡觉。” 周洛阳从班长身边经过,找到一个自己认识的自动化班学生,朝他出示手机页面。 那学生只看了眼,再看周洛阳,皱眉摇头,示意周洛阳,教授还在讲台上。 “不知道。”那人说,“我们开始还在猜,会不会是你发的。” 周洛阳简直哭笑不得,叹了口气。 这是一堂大课,自动化两个班并在一起上,所有人见周洛阳来了,都稍稍抬头看着他。 教授说:“周洛阳,有什么事,下课后再问?” 班长在手机上发过信息,说:“洛阳,辅导员有事找你,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走吧。” 会议室里,辅导员、副院长,以及周洛阳爷爷认识的那名老教授都在,周洛阳进来时,朝老教授点头,说道:“齐爷爷。” “洛阳,你好啊,你爷爷身体怎么样?”姓齐的老教授说道。 “还行,”周洛阳说,“前年中风以后,就一直在做康复,现在能简单行走了,但没法下楼梯。” 他与齐教授不算太熟,小时候只见过几面,来学校后也没去他家拜访过。因为齐教授不太喜欢有人去他家里。 对周洛阳而言,唯一得知的,就只有祖父与他一同蹲过牛棚这件事。但这退休教授的资历,在学校里是相当老的,平时没事很少请他过来,唯一的可能就只有:今天他们确实打算开会,讨论杜景这件事。周洛阳被叫来只是碰巧。 “既然他们说了,”辅导员道,“就叫上你一起吧。” 辅导员是名工程专业的博士生,长相也很博士生,带机械两班、自动两班,四个班共一百四十余人,周洛阳得到特殊关照,住在听瀑楼,很少有与他见面的机会,平时也不怎么与学院接触,属于放养状态。 副院长却是个凌厉的中年女教授,问:“洛阳刚才在做什么?” 周洛阳只在学院大会上见过她,也没过说话,但副院长叫他“洛阳”,明显在齐教授面前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辅导员想了想,说:“杜景最近的情况,是不是让你有点担心?” 周洛阳正在思考,齐教授却说:“杜景他的奶奶,是我以前一个很好的朋友,后来在一段时间里,出国了。后来他妈妈辗转找到我,希望我能代为照顾一下。这孩子的内心是很倔强的。” “我让学院领导,安排你们住在一起,”齐教授说,“但没有告诉你,他的痛苦,在这点上,请你原谅我,洛阳,你从小就是个善良的孩子,我的出发点也是相信,你和杜景能成为朋友。” 周洛阳答道:“我只是不太明白,他没有妨碍到其他人,为什么有人会跑到bbs上去,朝校方投诉他?不喜欢集体生活就不过,还非要每个人都与集体融为一体,其乐融融吗?这都什么年代了?为什么投诉了这么多次,管理员也不删除帖子?” “不是这个意思,”辅导员说,“你误会了,周洛阳,他在精神方面有一定的障碍,他告诉过你,他的病情没有?” 周洛阳:“我没有问。” 副院长说:“他得了一种叫‘双向情感障碍’的疾病,是心境障碍的一个类目。不过考进咱们学校时,我看过病历,在生活上已经大体没有什么问题了。” 齐教授又道:“bp与遗传因素关系很密切,国内外现在对这个病的研究,还属于起步阶段。不属于精神分裂症,这点你可以放心。” “我没有不放心,”周洛阳说,“他每天都在吃药,要吃许多药,情绪从来没有失控的时候,也从不攻击人。” 辅导员说:“嗯,是的,我看了他的病历,现在属于观察阶段,需要保守治疗,只是这个半夜跑出去的行为,确实有点……” “见岚。”齐教授朝副院长说。 副院长点点头,说:“先生,您不用担心。” “他习惯性失眠,”周洛阳说,“经常一整晚睡不着,我会注意提醒他,不让他出去的。如果同学们觉得被他影响了,我会提议和他出去租房住。” “这么严重吗?”辅导员专业不在心理学方向,闻言也被吓了一跳。 “躁郁症是躁狂与抑郁的综合病症,”副院长李见岚说,“需要用药物来控制,以目前的医疗水平,不出意外要终生服药。他的情况又是比较难办的一种,属于混合发作。” “没见过他发作,”周洛阳说,“只是表现为不太喜欢和人打交道。” “他自己应该也很注意。”齐教授摘下眼镜,副院长马上递来眼镜布,让他擦了下。 “洛阳啊,”齐教授想了想,说,”人心是很复杂的,也许发帖的人,与他毫无交集,素不相识,甚至没有任何理由,但凡你经历过我们那个时代,你就明白了,许多诛心之论毫无缘故,只诞生于一个小小的念头。” 辅导员马上补充道:“说实话,一个学生,半夜翻门出去,在宿舍楼下无目的地来回走动,确实很容易引起过度紧张。而且美工刀与易拉罐,确实有点……” 周洛阳说:“我懂。” 相识的人,反而不太可能在背后说杜景什么。周洛阳也明白这一点,更相信杜景班上的同学,虽然大家保持着敬而远之的姿态,从军训上看,大家对他却还是包容的。 “你们在寝室里平常聊天吗?”辅导员又问,“他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倾向?比如说……” “聊啊,”周洛阳说,“经常聊。” 周洛阳没有告诉他们微博小号的事,也没有再去论述杜景的“正常”,毕竟面前这三个人都是人精,反复强调,反而显得自己底气不足。 副院长说:“我也想过是不是让杜景一个人住,但如果长期不与人接触,可能……” “这样挺好的。”周洛阳一点也不因他们朝自己隐瞒了杜景的病情而生气,如果让他自主选择,周洛阳在知道杜景为人之后,也会主动要求与他一起住。 辅导员朝副院长与齐教授说:“要不让他搬过来,和我一起住?给周洛阳换个宿舍吧。” “不需要,”周洛阳说,“我很喜欢他,非常喜欢他。” 第16章 过去 周洛阳说这话时没有半点犹豫,说出口后才觉得有歧义,又道:“我们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谈得来,这完全不是牺牲自己个人时间,去照顾室友的问题,而是,这也是我的个人意愿。” 副院长欲言又止,周洛阳知道她想问什么,无非是“你把杜景当朋友,杜景的想法呢?”于是飞快地补充了一句:“杜景也是这么想的,你们可以问他。” “行。”副院长说,“我们都不是医生,不过我相信医院给他的诊断记录。” 周洛阳其实有点担心说的人多了,学院为了息事宁人,让杜景休学回家,或者把他给送到精神病院里去,毕竟这对学院而言也有很大压力。 事实证明他多虑了。 辅导员说:“那你们就互相照顾吧,有什么问题,随时通知我。” “bbs上的文章什么时候能删掉?”周洛阳道,“我最关心的只有这个,不想被他看见。” 副院长说:“我会去通知,让他们尽快。”又朝辅导员说:“你得去做做学生们的思想工作。” “会的,会的。”辅导员擦了把汗,李见岚又朝齐教授说:“现在的学生不比我们以前,网络太发达了,说什么,做什么,互联网马上就传得飞快。” “人总要去面对磨难与挫折的,”齐教授朝周洛阳笑了笑,说,“精神就像融化的铸钢,要经历千锤百炼,才能成为一把利刃,这就是‘钢铁的炼成’。” 周洛阳猝不及防听到这话,沉默片刻后点头,答道:“齐爷爷,您说得对。” 会议室里四人又等了几分钟,辅导员关心了几句周洛阳的学习,齐教授说:“他没有问题。杜景那孩子也没有问题,他祖母当年是才女,非常聪明的,我们一个班上,读书没有人读得过她,大家都叫她小林徽因。” 李见岚说:“遗传带来痛苦,也交给他们天赋。天才或多或少,都有一点这方面的困扰。” “是啊,”齐教授仿佛想起了不少回忆,说道,“所谓天才的磨难。” “那我就……”周洛阳正起身想告辞时,会议室外敲了敲门,推门进来的,却是杜景,杜景手里拿着一个医院用的白色文件袋。 杜景看见周洛阳时,明显地一怔。 “怎么不去上课?”杜景无视了另外三人,反而朝周洛阳问道。 齐教授说:“是我难得来一趟学院,找洛阳聊聊天。” “这位是齐老先生,”副院长说,“你们是第一次见面吧。” 杜景看了眼齐教授,说:“您好。” 他迟疑片刻,最后把文件袋放在桌上,周洛阳怀疑里面是病历,但没有看那个文件袋,只抬头朝杜景问:“你不是在睡觉?” “我去复诊了,”杜景答道,“早上去的,没告诉你。” 周洛阳又问:“抽血了么?” 杜景给周洛阳看自己的手臂。 “吃早饭了?” “没有,你呢?” 两人一问一答,神态十分自然,辅导员自发地关闭了杜景突然暴起精神分裂发作并拿刀追杀砍人九条街等的脑洞,说:“洛阳他说,他很……” “我要饿死了。”周洛阳没有给辅导员卖这个人情的机会,没必要把这些话告诉杜景,否则只会引起不必要的尴尬。 杜景于是朝他们点了点头,周洛阳知道这三人还有话想商量,便礼貌地朝齐教授告辞,与杜景关上门,离开了会议室。 “您看他进来的时候,眼睛就只看着周洛阳,”李见岚说,“第一句话也不是朝我们打招呼,而是问他室友怎么不去上课。这两人应该能好好相处。” 齐教授说:“洛阳是个好孩子,他能处理,我知道年级的压力也很大,你们要相信他。杜景最希望的,就是把他当作正常人看待,不要去强调他的病,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去感受我们的喜怒哀乐,来日也算给自己一个交代,是不是?” 李见岚点头道:“先生说得对。” 十二点,教授食堂今天没开,学生大食堂里,渐渐变得热闹起来,周洛阳趁着杜景去打饭的时候看了眼手机,bbs上的文章还没有删。 杜景神色如常,给周洛阳打来午饭,买了饮料。 周洛阳问:“复诊正常吧?” 他甚至没问杜景什么病,毕竟他说“复诊”,周洛阳便顺着问了下去。 元旦假期前的最后一天,所有学生都在聊晚上去哪里玩的事,旁边还有搭台的男生在外放手机视频,吵得令周洛阳很烦躁。 杜景听不清,说:“什么?” 周洛阳稍大声点,重复了一次,杜景点头。 “查药物代谢影响,所以要抽血!”杜景答道。 周洛阳说:“下午还去射箭么?!” 杜景说:“去!你去么?!” 周洛阳一直想去看看,只是临近期末没时间,他知道杜景不太喜欢篮球等多人配合、接触的社团活动,从前他一直觉得杜景的情绪不太稳定,现在总算明白了,因为躁郁症,他怕控制不住自己,与人产生争执,所以选择了最不需要和人打交道的射箭。 “可以吗?”周洛阳说。 杜景没听清,看了四周一眼,很烦躁,周洛阳马上打岔,大声重复,把杜景的注意力拉回来。杜景说:“当然可以!你在想什么?!” “赶快吃完回去吧!”周洛阳说,“食堂里实在太吵了。” 两人沉默吃午饭,周洛阳夹了个鸡腿给他,说:“你吃这个,我想吃你的鱼腩。” “都给你,”杜景说,“我又被歧视了。” 周洛阳:“?” “我又被歧视了!”杜景指指盘子里的菜,示意他看份量,只有三块肉,周洛阳笑了起来。 每当周洛阳去打菜的时候,餐盘里就很丰盛,杜景去打的时候,则总是要吃一记食堂大妈癫狂奥义,荤菜奔离流散的痛,作为补救,杜景通常会打双份,吃不完算。 将近十分钟后,吃到一半,杜景忽然问:“你很什么?!” 周洛阳一脸茫然,抬头看杜景,杜景表情有点不太对,也许因为嘈杂的环境令他心生厌烦。 “我说!你很什么?!很担心我?!又怕我怎么了?!”杜景旁若无人地朝周洛阳问道。 周洛阳马上反应过来,辅导员的那句话让杜景敏感了。 “没有!”周洛阳说,“没有担心你!” “很什么?”杜景道,“说啊!” 周洛阳知道要打消杜景的疑虑,只能认真回答他,他考虑了一会儿,在“回寝室说”和直接告诉他之间,选择了后者。 “我说,我很喜欢你。”周洛阳答道。 杜景那表情带着戾气,疑惑道:“什么?!” “不是担心!”周洛阳旁若无人,朝杜景大声道,“是喜欢!我说我很喜欢你!” 四周刹那一下全静了,前后左右,包括隔壁搭台的,所有人一起看着周洛阳与杜景。 周洛阳:“……” 杜景:“……………………” 杜景的脸刹那就红了,四周当场哄笑起来,周洛阳怪异地看着他们,但不片刻,大伙儿便习以为常,继续吵吵闹闹,吃他们的饭,没有起哄,知道这不是告白。 直男对直男说“喜欢你”,气场明显不一样,这点还是能区分的。 先前杜景身上的戾气,瞬间一扫而空。 午后两人回寝室,杜景去喂乌龟,一边喂它吃饲料,一边自己吃药。一人一龟,各吃各的。周洛阳不死心地看手机,那文章终于删掉了,谢天谢地。乌龟也开始愿意吃东西了,一切变得轻松起来。 下午射箭社人不多,社长朝杜景问:“中午吃饭怎么不来?” 杜景答道:“忘了。” 周洛阳才想起,杜景原本计划是参加社团聚餐,说不去就不去了,忙朝社长道歉,说:“我把他叫走了,我的错。” 社长摆手,显然对杜景参加集体活动也不抱多大希望,事实上他不来,大伙儿反而还轻松。 杜景对此的回答是:“没关系,本来也不想去。我教你开弓射箭。” 杜景自己戴上连左肩一体的单片护胸皮甲、腕甲,提来箭袋,又给周洛阳戴上装备。周洛阳活动胳膊,看杜景。 “像我这样。” 杜景站在他的身前,做弯弓搭箭的动作,起手漂亮而标准,眼神专注,望向对面靶子。 周洛阳被杜景的表情吸引了注意力,他的眉目轮廓很深,望向靶时双目有神。横过鼻梁那道疤痕,在练习场的顶灯光芒的照耀之下尤其明晰。 周洛阳想起bbs上那句令他愤怒的“刀疤脸”,这时候却忍不住心道:刀疤脸还挺帅。 杜景:“?” 周洛阳点点头,试拉弓。 “不要动。”杜景说。 杜景开始纠正周洛阳的动作,手掌托了下他的右肘,周洛阳拉开一会儿便觉得手臂、肩背肌肉有点紧张。左手还不受控制,稍稍发抖。 “放松,不要绷着,”杜景答道,“放,注意脸别动。” 周洛阳放箭,果不其然,脱靶。 周洛阳:“还挺有趣。” 杜景让周洛阳站直,站到他的背后,手把手开始教他,他的唇稍贴着周洛阳的耳朵,从身后抱着他,两手环到他身前,扣着他的手指,两人一同拉开了弓。 “放松点,”杜景沉声道,“不要紧张。” 这下周洛阳几乎是被杜景抱在怀里的,还被他在自己耳畔说话时的气息吹得很痒,耳朵已开始发红,教人弯弓搭箭的姿势实在太暧昧了,不亚于手把手地教人打高尔夫。 “射箭社简直是泡妞绝杀。”周洛阳打趣道。 自己要是女孩,对杜景绝对是无法招架的。 他还注意到有男生穿着汉服,甚至明代的飞鱼服,带着女朋友过来教射箭,那场面是相当帅气。心想等下学期进了射箭社,自己也要买一身,简直帅到飞起。 杜景从身后腾出一手,推周洛阳下巴,让他转向箭靶,去看他该看的地方:“看靶,你在看哪儿?” 周洛阳说:“放!” 周洛阳松手,那一下杜景只用了虚力,箭矢拖着响片,离弓弦刷然而去。 正中靶心。 “帅!”周洛阳说,“你练多久了?” 杜景答道:“没有很久。” “你射几箭给我看看?”周洛阳摸出手机,想给杜景录个视频,回去好照着学。 杜景这次没有回避摄像头,先是左手持弓放了一箭,又用右手拿起另一把弓,再放一箭,两箭正中靶心,换弓,出箭,再换弓,再射箭。连续五六箭,全都钉在红心上。 周洛阳看他的姿势相当标准,笑了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整个射箭社里,少数人注意到杜景的动作,纷纷发出“哟!”的惊呼。 一群人开始鼓掌,连社长都吹了声口哨,朝杜景比了个大拇指。 周洛阳:“??” 杜景没有任何回应,示意周洛阳用练习弓继续。 周洛阳开弓,朝社长问:“你们刚才为什么鼓掌?” “左右开弓!左右开弓啊!”社长那表情,简直写满了对杜景的崇拜,“怎么做到的?平时没见你练,杜景!你太牛了!真是太牛了!” 社长又跑了过来,他对杜景向来不怎么注意,朝周洛阳问:“你是他朋友吗?你来我们社不?” 周洛阳还没回答,杜景却说:“他要来。” 周洛阳说:“下学期招新我就递资料。” “别分心,”杜景只答了一句话,便朝周洛阳说,“继续。” 周洛阳朝社长说:“能帮我录一下吗?我想看下动作哪里不对。” 射箭社里有镜子,但周洛阳想记录下来回去看,社长便接过手机,与杜景在一旁看。周洛阳射了几箭,杜景又站到他身后抱着他,纠正他拉弓的姿势。 “你整个人太紧张,”杜景说,“手都在发抖。” “我刚才不紧张,”周洛阳说,“你手把手教我,我就开始抖了。” 杜景于是放下手,把手放在周洛阳腰上,侧头看靶,再稍稍低头,看周洛阳,说:“保持视线平齐。” 这个动作实在太暧昧了,周洛阳第一次与一个男人这么近距离接触,心脏不免怦怦地跳,这是自然界里自发形成的、当两只雄性动物的领地发生交汇时的侵略气势——一旦超出安全距离,在内心接连响起警报声,肾上腺素与荷尔蒙的分泌顿时超标,带来紧张、刺激与不安的混合感觉。 他既要分心应付这种警报,又要对准靶子,半是兴奋,半是危险带来不停的颤抖。 杜景却非常自然,仿佛已经默认了周洛阳对自己领地范围的入侵,习惯了他待在自己周遭的区域里,甚至还允许他挨得更近一点。 “好了,”社长说,“回去你自己看看。” 周洛阳接过手机收好,社长一走,杜景便放开周洛阳,走到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周洛阳松了一口气,专心地看着靶子。 “你刚才是在耍帅吗?”周洛阳有点疑惑。 杜景答道:“没有。” “明明在耍帅,”周洛阳终于回过神来了,说道,“左右开弓,只是我看不懂。” “明明是谁?”杜景一本正经反问道。 周洛阳道:“放完假我去买弓箭,这活动挺有意思。以后一起练,不想去篮球社了。” “我买给你。”杜景问,“为什么不想去?被欺负了?” “没有,”周洛阳说,“只是最近不想打篮球。” 杜景拉开弓,射了一箭,答道:“别又是为了陪我。” 周洛阳也射出一箭,又脱靶,答道:“当然不,怎么总是这么想?早该带我来了。” 杜景拉开弓,周洛阳观察他的动作,也拉开弓,杜景忽然说道:“我本打算今晚就亲口告诉你,没想到他们不给我这个机会。我一直很怕,怕你换寝室,怕你疏远我,所以没敢说。” “什么?”周洛阳茫然道。 “我得了躁郁症的事,”杜景认真地说,“我发现bbs上的帖子很久了,我不想让你看到它。” 周洛阳把拉开的弓复又放下,手持弓箭,怔怔看着杜景,杜景也把拉开的弓箭松下,沉默地看着周洛阳。 他们安静站着,彼此对视。 周洛阳察觉到:他对杜景而言,比自己以为的重要太多。 后来他听了许多次《stan》,慢慢地,也以为自己了解了杜景。 第17章 现在 那年的最后一夜,他们按原先计划,去净慈寺听钟声跨年。 南屏晚钟与雷峰塔外人山人海,市内出动大量协警维持治安,为了不挤散,杜景牵着周洛阳的手。 “去年跨年你和谁一起过的?”杜景随着人群移动,不时回头看周洛阳。 周洛阳答道:“徽州,和女朋友一起。” “现在还在一起么?”杜景问。 周洛阳解释道:“开春就分手,她去国外上学了,那天晚上本来想住酒店,但酒店全满,只能送她回家,你呢?” 周洛阳祖籍宛市,后来因缘际会,在徽州生活了很长时间,而后因父亲的生意,又来了江南,已经被调教成了一个南方人。 杜景说:“我一个人,在时代广场。” 周洛阳高中时谈过好几任,但都无一例外,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喜欢的时候很喜欢,分手以后也适应得很快。 “明年这个时候,说不定就是换别的人和你来了。”杜景去排队买热咖啡,与周洛阳等敲钟,四周全是情侣,也有不少单身年轻人结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女孩和女孩聚在一起,场面总是很有趣也很自然。 男生和男生出来跨年的组合,便有种单身狗的苦大仇深。 周洛阳认真地道:“不会的,如果你不介意当电灯泡,去哪儿我都会叫上你。而且说不好还是我当电灯泡呢?” 他确实很喜欢杜景,并非嘴上说说,周洛阳有种习惯,没人让他照顾,他就全身不自在,总想着身后是不是该跟着个人。从这点上说,他觉得自己有一定的沙文主义思想。 杜景答道:“医生不建议我谈恋爱,谈恋爱会产生压力,加重病情,害人害己。” “可是真的爱上了,你也没有办法对不对?”周洛阳如是说。 杜景点了点头,热咖啡没了,只买到一杯,杜景便递给周洛阳,让他暖手。周洛阳朝他递了递,杜景就着他的手喝了一点。 “只能依靠理智,控制自己,尽量远离。”杜景说道。 他们找了个视野好的地方坐下,远离喧闹人群,净慈寺、雷峰塔连着西湖岸边所有的灯都开得缤纷灿烂,映得这夜寒冷的杭州热闹繁华。 “你是不是一直很想问,我脸上的伤怎么来的?” 周洛阳尚在出神,他感觉到今夜的杜景不同于以往,两人都带着把事情说开了的轻松感。 “其实真的挺帅的,”周洛阳说,“不是夸你,在我的审美里确实觉得很好看。是因为打架么?” 杜景摇摇头,说:“不,原因一点也不酷,从六岁查出病情开始,我就被这个病折磨很久了,青春期中,双相时常表现为抑郁发作,具体表现为突然毫无征兆想哭,有时甚至毫无来由地想死。” “十七岁那年,高中班上,许多同学在谈恋爱,医生则强烈建议我不要谈,控制自己,尽量不去喜欢任何人,度过青春期后再说。” “不知道为什么,有天我看见学校里的情侣,就想到,我还要这样受上许多年的折磨。我决定结束这一切……” 周洛阳没有打断杜景的自述,仰头看着天空,群星闪耀。 “……于是我在生日那天的傍晚开着车,到山上的一道断崖前。”杜景喃喃道,“我告诉自己,如果我一脚油门,驾车飞到对面二十米外的断崖上,这就是天意,我还会继续活下去。” 周洛阳:“……” “如果连人带车一起坠下深谷,我就彻底解脱了。” 哪怕杜景现在就坐在周洛阳身边,他听着这讲述,也忍不住捏了把汗。 “后来你留下了这道疤。”周洛阳说。 杜景说:“对,飞出去的那一刻,感觉很奇特,就像有一个灵魂…一个实实在在的,幻想中的爱人的灵魂,倚靠在我的胸膛上,贴近我的心脏。而摔下深谷以后,经过的人发现了我,叫来911,把我送到医院。在我昏迷的时候,不停地叫我的名字。醒来的时候,我在医院里缝了七十多针,又躺了三个月。不过因为年轻,身体好得很快。” 周洛阳心想,没有摔断脊椎、高位截瘫简直是奇迹,他不敢去想杜景万一瘫痪了,会是什么样的后果,那才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虽然这么说不对……”周洛阳想了很久,他都开始有点怀疑自己的三观是不是被杜景给带偏了,但在这一刻,他决定说实话。 “可是你真的很酷,”周洛阳说,“比我想象中的更酷。” 就像流星一般,在昏暗的天幕下划过高空,用这种方式作为人生的谢幕,简直是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剧情。 周洛阳有段时间一直在思考,关于杜景,关于他的病,也关于他的微博小号。起初他觉得,那个无人知道的微博小号,不过是杜景自说自话,写日记一般,宣泄情感的自留地。然则真的是这样么? 后来他渐渐认为,这是杜景的求助。毕竟纯粹私人的想法,他完全可以把所有内容对自己可见,就不会被人看见了。发布出来,也就意味着他仍然希望,或是幻想着有什么人能看见,希望有人来拉他一把。 只是杜景自己没有意识到内心真正的想法罢了。 “你要正式答应我,”周洛阳说,“不能再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去做这种事,因为咱俩已经是朋友了。” 杜景:“行。” 周洛阳解释道:“不是要你强颜欢笑地活下去,如果有那么一天,你的病情已经严重到无法挽回的地步,连活着也是痛苦,我不会强留你,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杜景没有回答。 周洛阳说:“至少,咱俩得有一场认真而礼貌的告别。” 杜景左手握着咖啡杯,抬起戴着手套的右手,周洛阳会意,抬起左手,两人并肩而坐,互一击掌。 他知道杜景答应自己了。 倒数结束,新的一年来临,他们没有跟着人群欢呼,只是都站了起来。 周洛阳朝杜景张开手臂,说:“新年快乐,又长大一岁了。来抱一下?” 杜景抱住了周洛阳,在寒风里,两人抱了下。 那夜他们回到寝室后,杜景的话依旧不多。却因为这天所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让他们真正跨过了一直以来的那道障碍,寝室里的气氛变得不一样了,不再像以往般客气和睦,显得自然而轻松。 周洛阳感觉到了一种他失去已久、既熟悉又奇特的氛围,那是被称作“家”的气场。 杜景买回来的小圣诞树上闪烁着彩灯,映着在恒温箱里睡觉的小乌龟。 “可以把你的床推过来,并在一起。”周洛阳提议道。 杜景鞋没脱衣服没换鞋,进来就躺在床上看手机,闻言看了周洛阳一眼,片刻后默不作声地起来,躬身将单人床推了过来,靠在周洛阳的床边上。 “哟呵——”周洛阳说道,“床变大了,睡起来还舒服点!” 虽然他不知道治疗杜景失眠的办法,是与人“睡同一张床”还是“睡同一张床垫”,但男生宿舍里这么摆放并不奇怪。他偶尔会看见听瀑楼里,其他寝室的研究生师兄也把床并到一起,一来寝室空间利用率变高,过道更宽敞,可以放些家电;二来床也变大。 大部分研究生都在谈恋爱,习惯出去租房住,留寝的就喜欢这么操作,偶尔外宿的人回来后,两人便在并起来的床上睡得像睡通铺一般。 那夜周洛阳不自觉地占掉了大半张床,杜景却很注意不干扰到周洛阳,自觉地靠着床边睡,但新年第一天醒来时,周洛阳已睡得不知不觉,从身后抱住了杜景。 就像这夜从宛市开往杭州的高铁上,杜景从身后紧紧地抱着周洛阳。 他还记得,新年第一天的杭州还下了雪,醒来的刹那,他马上推醒杜景,飞快洗漱后,抓起相机就往外跑,去拍西湖的雪景。 “起来换票!” 门一开,乘务员看着挤在下铺的周洛阳与杜景,第一反应是抬头看上铺,检查有没有多住人。周洛阳一翻身,把杜景挤到了铺外去,杜景手忙脚乱,撞倒了垃圾桶,起来时脑袋又在小桌上磕了下。 三人:“……” 周洛阳从挂上墙的杜景西服口袋里找出牌,交给乘务员。两人仿佛一刹那间,都听见了乘务员离开时的内心独白“又是同性恋,这年头怎么这么多同性恋”。 两人睡眼惺忪,杜景坐在沙发上,还没清醒过来,高铁里放起了小野丽莎的《何日君再来》,天蒙蒙亮,车刚到站,杭州全城还没醒。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周洛阳洗漱完,稍低头检查杜景的西裤,还好,没有发生他想象中的事。 “接下来做什么?” 杜景:“吃饭,填饱肚子,办事,你应该不急着回宛市。” 周洛阳开始回复乐遥昨晚的消息,看他发来的照片,答道:“不急,只是怕乐遥忽然需要送东西。” 杜景:“有事让我助理去,昨天已经让他把东西送去你家了。” “他又没钥匙,”周洛阳说,“怎么送?扔在家门口吗?” 杜景:“我的下属想进间民宅,还用得着钥匙?你也太小看杜老板了。” 周洛阳:“……” “我还顺便让他把你家打扫了。”杜景又说。 周洛阳:“………………” 杜景叫了辆车,定位,带他们到in77商业广场,其间发了几条消息。一家移动服务商营业后,主管便出来接待,把他们带到办公室去,拿出电话卡,为杜景装卡,杜景给吴兴平的手机换过一张杭州的本地卡。 到得新新饭店的西餐厅,开始吃早饭时,杜景又注册了个新微信。 “稍等一会儿,”杜景摆弄手机,头也不抬地朝周洛阳说,“办完手头的事,就去逛逛。” 周洛阳:“都逛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好逛的?查你的案,不用管我,认真工作,拿到薪水以后,好投资我的店。现在还少五百三十三万七千六。” 周洛阳显然已经把杜景六十几万的身家提前算进去了。 “所以我全资控股?”杜景说,“这提议不错。” 周洛阳:“那么你能不能节约一点?新新饭店的早餐要两百六十八一个人呢。” 杜景说:“可以报销。” 周洛阳:“家属不能报销,你自己说的。” 杜景:“假装是我助理吃的,公司不会查得这么细,只有火车票这种实名消费不能报。多吃点,你比以前瘦了。” 周洛阳:“……” 杜景:“不想回学校看看?” 杜景这么一提醒,周洛阳倒是有点想回去,毕业后,这还是他头一次回杭州。 杜景用新微信加了那两个号,对比一番,发了个数字“1”试探对方,又用自己的手机开始打电话,其间环顾周围,注意是否有可疑人等。 早餐厅里,一大块地方,只有他与周洛阳。 “需要一个替身,”杜景朝电话里说,“麻烦帮我联系下这边的分部。” 周洛阳疑惑地看着杜景,杜景便不由分说,把另一个蓝牙耳机随手塞进他耳朵里。意思是你不是好奇么?让你听就是了。 那边是个女声,说道:“请问是什么替身?” “男性,约十九到二十二岁,一米七八,”杜景说,“东北亚人种。” “好的,稍后手机定位会发送到您的工作微信上,”那边说道,“具体详情由您自己与对方商酌。” “感谢你的协助。”杜景面无表情地说,继而挂了电话,开始吃周洛阳给他端过来的东西,恰好就在这时间里,微信上回了消息。 【你在哪里?】 杜景回了句:【你谁?】便不再理会。 “要做什么?”周洛阳说,“你在splay吴兴平对吗?” “嗯。”杜景证实了周洛阳的猜测,吴兴平出逃,但这件事还没有结束,头目坠楼而死后,唯一的知情人就是吴兴平了。作为线人,眼下一定要尽快找到吴兴平,确认他的安全,或是把他灭口,才不会被牵连出更多的麻烦来。 毕竟这背后的敲诈产业链,以及一系列关系网与线索,对扫黑部门来说可是今年的肥差,端掉这么庞大的内外线勾结的组织,年终业绩一定不会少,搞不好还能评个先进组织或个人。 于是杜景记录了联系方式,假设自己是出逃的吴兴平,弃用原微信,办了一张新卡加上对方,这个反应非常合理。 “可是你加上对方,对方又怎么知道,这个陌生微信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呢?” 杜景说:“因为对方用的也是空微信号,先前只朝吴兴平发送了邀请,不存在被误加的情况。” 周洛阳:“这么笃定?” 杜景一脸“这不是很明显会做的事么?”的表情。周洛阳只得点头,又问:“你打算在杭州约见他们?可是咱们已经把吴……把他放走了啊。” “是你把他放走了,”杜景说,“不是‘咱们’。在车上那会儿你说‘让他走吧’,睡一觉起来就忘了?” 周洛阳道:“我只是让他回隔壁睡觉去而已。” 杜景没回答,端详周洛阳的表情,像是在思考什么恶作剧。 周洛阳说:“那现在怎么办?对方一见你就会发现吧,谁会连目标长什么样都不搞清楚就出来见人,那也太蠢了。” 杜景说:“这么一来,就只能你去冒充了,解铃还须系铃人。” 周洛阳想起来杜景的电话,说的是“需要一个替身”,顿时恍然大悟。 “你又耍我。”周洛阳哭笑不得道,“接下来你想在杭州钓鱼?” 杜景:“西湖不让钓鱼。” 周洛阳本想问杜景为什么会选择在杭州,把背后主使人钓出来。但杜景总是绕着弯,一本正经地和他耍宝,让他实在哭笑不得。 “公司最近提倡户外工作,空气清新,有益健康。”杜景不再逗他玩,说道,“杭州是个合适的地方,约在宛市,他们警惕性会很高,反而不利于办事。” 手机上发来一个定位,杜景看了眼,说道:“新新饭店不会被监听,出去就未必了,注意安全。” 周洛阳没有问为什么,识趣地点了点头。 他们在定位的指引下到了杭州丝绸城,摊子看得他眼花缭乱,杜景则时刻注意着两人是否被跟踪,事实证明这是多此一举,根本不会有人想到,他们会一夜间来到了杭州。 杜景进了一家卖丝绸成衣的店里,手指敲了敲柜台,老板与老板娘,一对六十来岁的老夫妻同时看着他俩。 “上次在这里买的,黑底绣金线的上衣还有么?”杜景说。 “有,”老板娘说,“仓库里还有很多,里边看看。” 老板娘推开店里通往后面的门,面前是另一扇门,穿过大量堆放与吊挂成山的上衣,大多是中老年人款式,还有不少大妈拍照制式装备丝巾,批发价十三元一条。 周洛阳在植物园后念了好几年书,还从没来过丝绸城,仿佛见到了另一个杭州。 再进一扇门,里头是个较为宽敞的房间,一名二十出头岁的年轻男生正坐在几个皮箱子上打手机游戏,看见他们时便点了点头,说:“照片我看看,什么时候?” “明天傍晚。”杜景说道,从手机里翻出几张吴兴平的照片,那男生用自己的手机连着拍下几张,把手机放在一旁。 “哪儿?”男生戴上手套,又说,“妈,给他们倒点水。” 老太太去端了水过来,杜景说:“没想好。”说着朝周洛阳问:“明天想去哪儿?” “呃,”周洛阳心想问我做什么?难不成还安排在母校里?想了想,随口道,“雷峰塔吧?” “知道了。”男生轻车熟路,对着吴兴平的照片,开始化装。 只见他先是拿出乳胶面具,戴在脸上,将边缘一点一点抹平,再打开一个盒子,把里面的软泥物贴在脸上,看着照片,对着捏出鼻梁、下巴的轮廓。 周洛阳:“!!!” 周洛阳被彻底震惊了,杜景却习以为常,坐到一旁,这里只有一张椅子。 “我妈年纪大了,耳朵不好,”男生说,“你们自己出去拿椅子吧。” “不用了。”杜景拍拍大腿,周洛阳便坐在他的腿上,杜景左手环着周洛阳的腰,腾出右手,用“吴兴平”的新注册微信,给找上门的勒索犯发消息。 “你俩一对?”正在化装的男生从镜子里打量他俩,说道。 周洛阳答道:“嗯。” 杜景答道:“不是。” 男生:“……” 杜景说:“他是我助理,想靠美色上位。” 周洛阳:“我其实是舔狗。” 男生哈哈笑了起来,继续化装。周洛阳开始看杜景发消息,勒索犯打来语音通话,被杜景挂了。 【现在不方便。】杜景回了一条。 【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那边显然也想知道命案的事发经过。 杜景:【杭州。】 【那天晚上,除了你们仨,是不是还有人?】 杜景犹豫片刻,想了想,回道:【我需要钱,现在我身无分文,哪里也去不了。条子在四处找我,被带走了,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那边回复:【在杭州等我,我们会派人过去。】 杜景见周洛阳一直看,便把手机递给他,扬眉,意思是你要玩?要玩给你玩。 周洛阳摆手,生怕说错了话,引起对方警惕。 【派人来杀我吗?】杜景又回了句,语气加重了一点,【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谁也别想活!】 那边又打语音,杜景又挂了,把他先晾着,男生很快就化好装了,转身说:“怎么样?” 周洛阳抬头时被吓了一跳,以为又看见了吴兴平,“吴兴平”两手上全是塑形泥,看着两人,拿起手机,方便他们把自己与照片中的人作对比。 周洛阳以为杜景要起身发表意见,正要起来,杜景手臂却稍稍一紧,让他坐在自己身上不要动,抬头简单看了眼,又低头看手机,提了点意见:“喉结明显一点。” “颈纹没开始抹。”男生说,“还有呢?” “眉毛上去点,差不多。”杜景思考片刻,又用“吴兴平”的新微信,加了另一个人,“借几张纸。” 男生去找来纸,杜景用周洛阳的背垫着,以左手写了几行字,递给他,说:“放到几个地方去,地点待会儿发你。” 男生接过,杜景又说:“走。” 午后,杜景收起了手机,与周洛阳回到母校,专心逛了一圈,教授食堂、宿舍楼、湖边依旧与从前一样,时间在这里是被冻结的,而回忆也是。哪怕人来人往,旧人去新人来,但在迈进校园的那一刻,周洛阳便仿佛回到了数年前的生活。 “记得那天的时间穿梭不?”杜景忽然问。 周洛阳已经把它当作一段幻觉了,被这么问起,顿时有点不知所措。 “如果咱俩都能保留记忆,回到过去,”杜景又说,“你想回到哪天?” 周洛阳说:“我不想回去,现在这样就挺好。” 但周洛阳忽然想起,如果可以改变过去,他至少得去阻止乐遥的那场车祸发生。 “回到咱们认识的那天吧。”周洛阳又改口道,“你呢?” 杜景没有回答,在食堂里吃过午饭,他们又站在曾经的寝室楼下,抬头往上看。 “小牛也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杜景说。 “乌龟的生命很顽强,不会这么容易挂掉。” 周洛阳在毕业时,把它送给了一个师妹,他相信师妹一定能好好照顾它。 他俩坐在宿舍楼下的一张长椅上,周洛阳掏手机给乐遥回消息。 秋天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杜景索性躺了下来,枕在周洛阳的大腿上,一脚垂在长椅边,踩在草地上,两人漫无目的地晒着太阳,就像从前一般。 杜景又睡着了,有周洛阳在身边时,他总是睡得很舒服。 周洛阳有时候感觉,他俩真的很像一对同性恋。 第18章 未来 夜里,杜景在新新饭店开了个大床房,开始干活。 半夜十二点,周洛阳总算爬上了床,他朝床上一扑,杜景也随之重重躺了下来,带着身边的周洛阳晃了晃。 “床垫不错。”杜景掏出手机,这个点显然还很精神。 周洛阳翻了个身,躺在床上,说道:“睡吧。” 杜景:“不能睡,洗个澡还得干活,你先睡。” 他下午是睡够了,周洛阳却困了,他迷迷糊糊地听着杜景用一个软件,分析吴兴平的声音频率,再模仿他说了几句话,后期处理以后,外放到手机微信上。 与此同时,他给吴兴平那两个联系人发出了一样的消息。 “你不该放他走的,”周洛阳说,“别说是因为我。” 他很清楚,杜景只是不想被人打扰罢了,难得来杭州一次,吃饭睡觉还要带个疑犯。 “带着他是方便,”杜景说,“但他不受控制,找人假冒他要安全得多。” 周洛阳一想也是,杜景又说:“而且有人在旁胁迫,他发语音很快就会被听出来。你要相信人的直觉总是很准确。” “但是你为什么把两个联系人都加上了?”周洛阳说,“另一个又是什么人?” “条子。”杜景淡定地说道。 周洛阳觉得杜景的身上全是谜,他一直知道杜景的智商是他从小到大,认识的人里最高的,却很难摸清他想事情的整个思路,太天马行空了。 周洛阳强打精神,又问:“可你怎么确定这个是条子,那个是勒索犯?” 杜景说:“不确定。” “万一那个才是条子呢?”周洛阳又问。 “那就他是条子,这个才是目标,”杜景说,“有什么不一样?” 周洛阳简直没脾气了,又说:“所以明天你要让条子、目标,还有咱们,全都凑到一起。” “这样才热闹,”杜景一本正经地说,“没有条子助兴的接头,是不完美的接头。” “好的,”周洛阳说,“拭目以待。” “给你买点爆米花,坐在雷峰塔上,边看边吃。” 杜景的冷吐槽总是常人想不到的。 翌日午后,柳浪闻莺: “你的目标到底是什么?” 周洛阳与杜景坐在湖畔喝茶,拿着望远镜,看湖对面的树,杜景正分头给两个微信联络人发消息。 “我以为你早就猜到了。”杜景答道。 “实话说根本没猜到,”周洛阳说,“明……你原本在余健强的公司里当卧底,看你模样像是想保护他,你救了他一命,可又去偷了他的东西。对你而言,吴兴平明显更重要……我看到便衣了!就是那天夜里追咱们的……我晕,他们不会怀疑咱们和吴兴平在一起吗?” “会,”杜景说,“条子不傻,那夜他们亲眼看着咱们带他跑了。余健强什么身份?值得我特地去保护他?” 两名便衣根据杜景的指引抵达了地点,一个在池边喂鱼,另一个则在四下拍照。 周洛阳忽然有了灵感,说:“你们公司的目的,是顺藤摸瓜,把这伙敲诈组织揪出来?” 杜景拿过望远镜,他们在的地方很安全,附近甚至没有游人,望远镜是在一家店里花两百多买的,效果很好。 “他们来了。”杜景说道,继而掏出手机,推近摄像光圈。 他的手机明显是预处理过的!周洛阳从拍摄界面里看见,光靠手机摄像头,就把前来接头的人拍得很清楚! 一名便衣忽然望向他的同伴,两人注意到不远处,有人从花盆底下取出一张纸条,展开看了眼,再收好。 那人四下看了眼,匆忙走了。 杜景结账,与周洛阳坐船去下个地点。 “公司有三个任务,”杜景说,“一:查清王克的死因。二:搜集余健强的罪证。三:找到ut在中国大陆地区的分部,端掉。” “ut就是……” “ut就是联系吴兴平他们、负责在大陆进行勒索与敲诈的团伙。这三桩案子,分别由不同方委派,都是官方不方便出手收拾的。至于各个委派方,我就不能告诉你了。” 周洛阳明白了,说:“恰好这三桩案子又互相有联系,所以你全接了下来。” “不是互相有联系,”杜景说,“是我把它们联系在了一起。” 周洛阳顿时明白了,诧异道:“是你把线索告诉了ut在美国的总部?” “首先他们总部不在美国,在墨西哥。其次,我只是告诉了王克的小情人,有这么个办法可以赚钱。” 杜景漫不经心答道,买好船票,坐游船划过西湖,途经海上瀛洲时,两人没有下船。 这确实是官方甚至国际刑警不能做的事,否则在公诉时一定是个污点,从法律的角度上说,许多取证环节都不符合程序正义。 但由杜景所在的这种私人组织来做,就完全没问题了。 西湖的秋风吹得人很舒服,早上刚下过一场雨,令周洛阳想起他们刚入学的时候。 杜景这么做,无异于与ut这种世界黑帮组织结仇了,周洛阳问:“你不怕危险么?” “你不怕危险么?”杜景反问道。 “我有什么危险可言?”周洛阳说。 船抵达中山码头,杜景跃下船,扫了共享单车,与周洛阳骑向雷峰塔。根据他的安排,ut派来与吴兴平接头的专员,会在他的指引下,气喘吁吁地跑个一路,再抵达最终目的地雷峰塔。 而伪装后的“吴兴平”,也即公司在杭州分部的同事,届时会在雷峰塔顶等他。 可是接下来呢?这种高智商方式的破案,实在让周洛阳十分茫然。想起看过的侦探小说,套路总是发现蛛丝马迹,查案,再发现蛛丝马迹,顺藤摸瓜……然而杜景却是反套路的,他布下了一个局,并精准地预测到了所有人的反应。 便衣和ut组织,一眨眼全被他耍得团团转。 “让他们接上头之后呢?”周洛阳又问,“对不起,我的问题实在太多了。” “接上头之后,目的当然是查出ut的窝点了。”杜景说,“你的问题只有庄力的不到十分之一,不用道歉。” 周洛阳:“……” 周洛阳本来还在疑惑,为什么杜景既通知ut的人过来接头,还通知了便衣。但他大概能猜到,这也是杜景安排的其中一环,他也许不想自己出手?事情结束后,他会设法把他俩一起摘干净。 或者通知警方,能给ut的特派员形成精神上的压迫感,好达到他们的目的,带他们去该去的地方? 两人在路边还了自行车,杜景说:“去净慈寺里等。” 他们还在杭州时,来过好几次位于雷峰塔对面的净慈寺,五点半净慈寺就关门了,届时里头将进行清场。但周洛阳找到一个地方,是寺后的小路,可以隐身一小段时间。 周洛阳想过,在寺庙里也许能让杜景舒服点。事实上确实如此,在美国生活时杜景生活于天主教家庭中,他本能地抗拒宗教对精神的影响,但佛家令他觉得很安静很舒服,令他暂时平静。 “你放了这么多纸条,把他们绕着西湖十景晃点了一整圈。大家一定对你安排的西湖一日游毕生难忘。” 傍晚五点五十,周洛阳拿起望远镜看雷峰塔最顶层,“吴兴平”已经在那等着。 “锻炼有益身体健康。”杜景严肃地说,低头旋转手腕上的表轮。 周洛阳看了杜景一眼,他确实很喜欢这份礼物,然而他发现了一件事:普通人戴表,表盘都朝外。 杜景平时也是,却在埋伏时,将表盘朝内调整,旋到了手腕内侧朝向自己的一边。 那是军事间谍,甚至狙击手与特种兵的习惯——避免表盘反光暴露藏身处,同时更方便看时间。 他还当过兵?或是受过间谍培训?周洛阳略有疑惑,却没有点破杜景。 “又停了?”周洛阳问。 “随手玩玩,”杜景说,“焦虑感需要一点小动作来打发。” 周洛阳答道:“玩别的去,别手欠,这表年份太久了,没有自动陀,偶尔上上链就行,不过通常情况下,上满都有两天的动力。” 杜景把表轮对正,机械表发出一声轻响。 他改而把手放到周洛阳头顶,像挠猫一般不住挠抓他的头发。 “你还是……玩表去吧。”周洛阳哭笑不得,忽然说,“啊!你看!” 周洛阳把望远镜递给他,杜景只看了一眼,便道:“我得上去看看,你在这儿待着,等我吃晚饭。” 杜景把其中一个手机拨通周洛阳的电话,周洛阳戴上耳机,到屋檐下找了个方便观察的地方,没有执意跟随杜景,朝他比了个“ok”。 “一切当心。” 杜景快步离开净慈寺,戴上墨镜,进了雷峰塔。 “你太显眼了,”周洛阳在耳机里说,“一看就是特工老爷来办事。” 杜景把西服外套搭在手臂上,卷起袖子,买了瓶饮料拿在手里,边走边看,另一手还拿着手机,朝耳机里高冷地说:“一个在上海金融中心里工作,来杭州开会出差的精英凤凰男,恰好开完会,排遣寂寞,顺便孤身一人,四处猎艳,不合理么?”说着转过头,朝来旅游的女孩子盯着。 “有点像,”周洛阳说,“偶尔也盯一下腿,别老看脸。” “谢谢周老师。”杜景礼貌地说。 “ut的雇员进雷峰塔了。” 周洛阳配合得很好,他知道扮演自己这个角色的应该是庄力才对,可怜的庄力则被差遣去为他打扫家里了。 接头人与杜景擦肩而过,压根没有注意到他,杜景从墨镜后看了那人一眼,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脸上带着常见的焦虑,行色匆匆,显然已经发现了有便衣在跟踪,不时还与手机里打电话。 他根据纸条的指引,走上雷峰塔顶层,夕阳西下,照在雷峰塔的鎏金塔顶与金瓦上,熠熠生辉,这也是西湖十景中最负盛名的“雷峰夕照”。 游客从四层起不断涌向上层,聚集在塔的西边,等看落日。 “吴兴平”等在最高层,中年人来到他身后,杜景走到倒数第二层处,掏出手机,切应用软件,把两个通讯频道叠在一起,手机耳机里传来“吴兴平”与接头人的对话,显然在他身上装了窃听器。 “你胆子就这么小?”那中年人说道。 假吴兴平低声说:“条子从宛市追到杭州,我能怎么办?” “要多少?”中年人说,“我们会安排你出去躲一段时间。” 假吴兴平迟疑良久,仿佛下定了决心,狠狠地说:“一百万。” 中年人没有回答,只道:“跟我走。” 四周全是游客,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低声对话,但假吴兴平又说:“钱先转账给我,我不会信你,我有老大和你们的聊天记录,全都有,别玩我。” ut在中国以勒索为业开张这么多年,没想到反而被吴兴平这种人勒索了,中年人当即哭笑不得,说:“我把话放这儿,他们一直跟在我后头,走不走你自己决定。” 假吴兴平说道:“你先付我一半!” 中年人咬牙切齿,说道:“银行限额!一天只能转二十万!超过就要被监控,怎么给你?!” “先给我二十。”假吴兴平非常忠诚地执行了他的人设。 杜景插嘴道:“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什么?”周洛阳没听见两人对话,问道。 杜景答道:“情况如何?” 周洛阳用望远镜看了一会儿,喃喃道:“他们拿出手机,像是在对什么东西……现在要从塔上下来了。” 杜景知道那边给他转账以安他的心,只是接下来不知道是把他带到没人的地方去灭口还是如何。 “替身不会有生命危险吗?”周洛阳说,“这份工作风险实在太大了,万一他们想把吴兴平灭口呢?” “通知条子的其中一个目的,也是为了保护替身的安全。”杜景没有回头,“接头人已经被便衣看见了,他就不能再下手杀人灭口,否则他将是第一嫌疑人。” “他们正在下塔。”周洛阳说,“哦不好,条子上来了。” 杜景没有转身,这时间一定是接头人最警惕的时候,下楼梯一定会东张西望打量周围环境,势必引起麻烦。 雷峰塔中间有电梯,两边则是一上一下两道楼梯,便衣沿着上行楼梯爬上顶楼,一眼看见那中年人与吴兴平,马上跟了过来,中年人立即加快速度,几乎是拖着吴兴平下了楼梯。 “站住!”便衣眼看追不上了,喝了一声。 杜景蓦然转身,心道要坏事!怎么在这个时候惊动了目标? 游客们全被惊动了,拍落日的手机转向冲下楼去的便衣,杜景恼火道:“快回报!” “下来了!”周洛阳说,“有点乱……塔下也有条子,好多人!糟了,杜景!你快点下来,不止两个便衣!” 周洛阳发现塔下足有七八个人,目的就是追捕吴兴平,说道:“他俩要被抓了,你别袭警!” 杜景按捺着怒火,他布置良久的安排一下就被便衣搅了局,理智上却知道怪不得他们,因为他们的目标只是抓捕吴兴平,完全不知道其后还有别的安排。 “你该和警方通个气的,”周洛阳说,“他们现在跑出来了!还惊动了不少游客。” 杜景飞速下了楼梯,追在后面冲出,说道:“没法通知,系统太庞杂了,怕走漏风声。这是老板决定的,人呢?朝哪跑了?” 周洛阳伸长脖子,说:“哦……不好,他们跑到净慈寺里来了。” 净慈寺已关闭,留下一道小门供清洁工进出,中年人顿时带着吴兴平,跑进了角门里,马上又有便衣追了进来。 这已经是明显地在追捕了,便衣显然下定决心,打算在杭州把事情一次全解决,将吴兴平带回宛市去,看那阵仗,已出动了跨省执法,还有不少本地的刑警在配合。 人一跑进净慈寺,周洛阳就看不到了,问:“这下怎么办?” “不能让他俩被抓住!”杜景说,“否则就前功尽弃了,快想个办法帮他们跑出去!” 周洛阳:“哦好!” 杜景忽然意识到自己匆忙之下说错了话,把周洛阳当作同事,下了一个极其错误的决定。 周洛阳却被提醒了,从净慈寺高处沿着台阶下去,到得正殿外的广场上,那中年人与吴兴平奔了进来,中年人是外地人,对此地半点不熟,还在观察地形,正要往后殿跑。 周洛阳恰到好处地跑了出来,说:“兴平!往这边走!” 杜景:“…………………………” 那假吴兴平看见周洛阳,瞬间碰上了救星,说道:“老表!” “这是我老表!”假吴兴平朝中年人说。 “这里!”周洛阳带着他俩,经过侧殿,沿着净慈寺背后的小路跑了。 杜景停下脚步,摘下墨镜,骂了句脏话。 “出去以后马上想办法离开他们,太危险了。”杜景的声音发着抖,“洛阳?听见了没有?” 第19章 未来 暮色沉沉,周洛阳带着两人沿小路拐出净慈寺,中年人开始打电话,示意两人稍等,并说了个地方。周洛阳找到一家小卖部,用杭州话问了路,中年人听到本地话,朝他投来一瞥,显然相信了这一临时说辞。 中年人终于找到地方了,僻静的路边,停着一辆七座的别克suv。 “上去!”中年人说。 周洛阳走开几步,正要朝他们道别,身边却不知道从哪儿又出现了两名男人,训练有素,封住了周洛阳的去路。 “让我老表走!”假吴兴平当即道。 周洛阳恰到好处地茫然道:“兴平,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那中年人却不给周洛阳离开的机会,假装关切地说:“条子已经看见你了,不走万一被追上,还被找麻烦,跟我们走,顺便送你回家。” 周洛阳沉默片刻,假吴兴平已被押上了车,这下他已跑不掉,背后两名打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暗示很明显:不要逼我们用强。 停车处选得很巧妙,最近的行人至少在三十米开外,哪怕转身就跑也一定会被抓回来,呼救更是白费工夫。 背后打手又推了周洛阳一下,周洛阳只得任凭他们把自己押上车去。 两名打手却没上车,在外拉上车门,车里一片昏暗,suv离开路边,开走了。 周洛阳与假吴兴平同时沉默不语,那中年人更是阴沉着脸,没有发话,掏出手机,朝上司回报消息。 “你叫什么名字?”那中年人朝周洛阳问。 “我姑表兄弟,”假吴兴平替他答道,“这次过来我住他家。” 周洛阳说:“我徽州人。” 他没有瞒那中年人,万一待会儿被搜身,身份证搜出来也瞒不住。 果然中年人发完消息,先是动手搜假吴兴平身上,“吴兴平”道:“你干什么?!” “不好意思,”中年人说,“查个清楚,免得有事。” 车窗不透光,周洛阳朝驾驶室方向看了眼,说:“这不是送我回家,你们要带我去哪?” 中年人看了眼周洛阳,眼神里带着危险,周洛阳于是不说话了。 假吴兴平也没敢吭声。 不片刻,中年人收走了两人的手机,说:“不好意思,接下来要带你们去找我老板谈谈。” “关他什么事!”假吴兴平抗议道。 “没关系。”周洛阳反而劝道。 中年人把两人的手机关机,又彻底搜了一遍,司机递来一个火车站与机场常用的安检棍,那中年人持棍贴着两人全身,又仔细扫过一次。 周洛阳心里咯噔一响,不知道替身的定位器和窃听器会不会被扫出来,但幸好他们什么也没发现。 “你们老板在哪儿?”周洛阳故意一直问傻问题。 “事情完了以后,保证送你们回来,”中年人沉声道,“都被条子看见了,哥哥不敢动你们,放心。” 假吴兴平朝周洛阳点头,示意他放心。 周洛阳还想往外看,中年人却拉上了车内与驾驶座的一道隔挡,这么一来,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了。 “待会儿我去见,”假吴兴平说,“他什么也不知道,让他去干吗?” 中年人敷衍地说:“可以,老板只要见到你人。” 周洛阳以为他们的据点就在杭州市郊,但看模样,这车似乎根本没有在杭州逗留的意思,这下麻烦了,希望杜景能追上来。 半小时前: 杜景跑出雷峰塔,跟在便衣们身后,到得净慈寺门外,短暂迟疑后,绕过前门,跑向净慈寺小路连通的侧门,猛地一刹,看见两名打手正匆忙离开。 “人呢?!”杜景拨通电话,语气里已是按捺不住的暴躁。 “马上就到!”电话里道,“路上有点堵……北山路太堵了。” 杜景压抑着愤怒,低声吼道:“再不来就滚!” “来了!”另一辆suv停在杜景身前的路上,庄力按了下车门锁,杜景马上拉开车门,坐进去。 庄力说:“那个……景哥,你朋友呢?替身呢?” “开车!”杜景咆哮道。 庄力一哆嗦,赶紧打方向盘,问:“往哪儿开?” 杜景:“……” 庄力赶紧道:“离、离开这段路,对吧?好,这就开!景哥,您试下这车的设备,据说是国外引进的技术,杭州分部的老板听说您过来,都调给您作支援用了,先按一下升降,然后用他们的系统,这系统有点复杂,全是英文……” 杜景看也不看,手指按了几下扶手旁的键,靠背倾斜,面前缓慢降下本该是豪华娱乐系统的中型屏幕。 杜景点选系统,开始追踪替身所携带的定位器位置,定位器是个光点,光点正在离开杭州,沿高速向西北走。 “……哦你会啊,”庄力说,“真棒。” 杜景深呼吸,按捺住揍庄力一顿的念头,又按了几个按键,与庄力共享位置。 “跟着他们是么?”庄力问。 杜景的声音里带着下一刻就要爆了庄力的头的危险意味:“不是,把车开进西湖里去。” 庄力回过神,干笑了几声。 杜景拨通电话,那边还是熟悉的接线员女声:“您好,199号。需要什么帮助呢?” “增援,并通知南京市内作准备。”杜景沉声道,“级别a。除替身外还有平民。优先保证人身安全。” “这就为您安排。”接线员说。 杜景:“再帮我接一下宛市总部。” 那边很快响起杜景直属领导李良意的声音:“情况如何?你这自由发挥,也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杜景冷漠地说:“目标往南京的方向去了。” 李良意:“南京是其中一个被怀疑的地点,公司在南京没有分部,只能临时从上海调派人手过去。” 杜景烦躁不安,捏了下眉心,说:“能给我多少人手?” 李良意答道:“尽我最大努力,这个案子非常重要,没想到你现在就进行到这一步,杭州那边也毫无准备……” “替身什么背景?”杜景又问。 李良意:“浙江警察学院的优秀毕业生,身手可以,不用担心。” “庄力你在做什么!”杜景蓦然咆哮道,“开车!” 庄力被吓了一跳,车已半天没挪过位置,在离开西湖周遭时堵得像乌龟爬,说道:“我……我没办法,景哥!太堵了!” 车内,李良意与杜景都没有说话,许久的沉默后,李良意说:“你们注意路况,把目标定位与杭州、上海两个分部共享。” 杜景忍无可忍,一拳捶在扶手上,关掉通话,又打开窃听频道,开始回放录音。听见半小时前,周洛阳与替身、以及那中年人的对话。 庄力道:“景景景、景哥……你朋友在车上?和替身一起,被带走了?” 杜景没有回答,只阴沉着脸,片刻后疲惫地以两手覆脸抹了下,按着音频条,拖了下快进。 窃听频道里传来周洛阳与假吴兴平的即时对答,杜景明显地松了口气。 “出门前我狗还没喂。”周洛阳说。 假吴兴平说:“少喂一顿死不了,你先睡会儿,完事了我叫你。” 周洛阳手机被收走,也不敢朝那中间人乱套话,毕竟他不是特工,没有受过相关训练,杜景这么安排,也就意味着接下来的一系列都在他的掌握之中,现在最该做的,就是不给他们添乱。 替身倒是很淡定,全程一句话没说,可周洛阳在这之前完全没有与他对过口供。这差错最麻烦,就出在他不是杜景的助理上,万一对方以为他也是特工,关键时刻可能会造成致命的失误。 让他睡觉这话,周洛阳是听懂了,意思是真的让他睡觉,别说话也别乱动。 于是他脱下外套,到后座去,中年人正在发消息,抬眼一瞥他,与他换了位置。周洛阳盖着外套,蜷在后座上睡觉,担心也没有用,不如先睡会儿。 过了很久很久,车停了,周洛阳根本没睡着,问:“到哪儿了?” 车内没有人回答,中年人说:“在这等着。”说着下车去了。 又过片刻,中年人拉开车门,说:“吴兴平跟我来,你在车上等着。” 假吴兴平被带下车去,说:“没事,我很快回来。” 周洛阳听到这话时,忽然有种感觉,替身应当看出他的身份不是特工了,让他不要害怕。 “好。”周洛阳说,“注意安全。” 司机下车抽烟,周洛阳抬头看前面的假吴兴平,对方眼神示意他继续睡。 十一点,假吴兴平被带上电梯,通往十七楼,被带进了一个装修豪华的办公室。 杜景的车还在高速上,此刻他异常忙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上海、杭州两地十二个光点代表的车辆正在高速上,朝着南京开去。 “还有多久?”杜景说。 “导航上还有一个小时二十五分钟。”庄力也十分紧张。 通讯频道里传来男人的声音:“等你很久了,怎么逃出来的?务必一五一十说清楚,钱在这里,全是现金,待会儿让人陪你去,你提不动。这笔钱不管怎么样,都会给到你。合作这么久了,也算一点心意。” 替身的声音也经过了伪装,带着些许鼻音,勉强能让人感觉到像个感冒了的人的声音。 杜景打开通讯频道共享。 宛市与杭州两地分部里,聚集了昌意公司所有的犯罪技术专家,外加核心负责人,听着杜景传回来的信息。 假吴兴平刻意多看了桌上的钱几眼,一路上中年人没有刺激他,面前的男人也很儒雅温和,就像是江浙沪地区寻常私人公司的老板。 “本来老大按你的吩咐,想把余健强推下去,结果……结果……”假吴兴平说,“你到底为什么让他去杀人?” “结果被反杀了?”ut的负责人起身,到酒柜前去倒了杯酒,假吴兴平时刻注意着他的动作,负责人倒了两杯威士忌,递给他一杯,自己先喝了口,再与他轻轻碰杯。 假吴兴平点了点头,恐惧地说:“头都爆了。” “余健强把他推下去的?”负责人又道,“这也太……算了。怎么就栽在这种小事上?” 假吴兴平说:“太黑了,半夜三更的,我没看清楚。” 负责人怀疑地看着假吴兴平,假吴兴平马上避开他的目光。 “你确定,当时的现场,没有第四个人?”负责人再三确认道。 “没有。”假吴兴平道,“附近的民工我不知道,天台顶上,就只有我们。” 负责人说:“方便向我演示下当时的情况么?” 所有人屏息,静听双方的一问一答。 “别了!”假吴兴平顿时如触电般答道,他拒绝回答,显然对那夜心有余悸,不愿再想起事情的经过,转而看着桌上一捆捆的现金,无法挪开目光。 负责人想了想,答道:“我们在越南有一家机构,正在招人,你愿不愿意去?顺便也暂时避避风头,等这事儿过了,你要回来也随便你。” 假吴兴平表现得十分意外,说:“是赌场?我可以帮忙看场子。” 负责人没有回答,说:“那边基本使用中国话,交流起来没有障碍。” “去多久?”假吴兴平又说。 负责人说:“两三年,等这边的事解决。” “可以,可以!”假吴兴平说,“可我没出过国,没有护照……” “另外给你找个身份。”负责人答道,继而按了下办公桌上的按键,便又有男人推门进来,拿着一个旅行包,扔给假吴兴平。 假吴兴平马上开始贪婪地装钱,负责人又递给他一个手机,说道:“打通讯录的号码,通知你亲戚,我们会派人把他送回去。” “他也去?”假吴兴平一怔。 “他不去。”负责人耐心道,“刑警在杭州已经盯上你了,我已经派人把他送回去,今晚能到,到家以后,我让他给你发条短信。等你抵达胡志明市,会把你原本的手机寄回给你,不过你最好别再和国内的人联络,以免连累他们。” 临近十二点: 宛市总公司,听到这话时,李良意叹了口气,摇摇头。 杜景听到这话时瞬间变了脸色。 “还有多久抵达?”杜景沉声道。 庄力说:“现在不堵车了,按导航上的路,还有半小时……” “闯红灯!抄近路!”杜景说,“马上!能多快多快!” 庄力也跟着紧张起来,答道:“好!好!” 杜景难以置信道:“怎么不拖点时间?” 李良意的声音传来,说:“新人难免托大,太自信了,你们要用最快的速度赶过去。” 庄力茫然道:“什么?” “替身要被灭口了,快!”杜景深吸一口气,眉头深锁,不停地看表。 办公楼中: 负责人到另一个房间里,正在抽烟打牌的中年人马上起来。 负责人拿了根烟,中年人过来给他点上,问:“另外那个家伙怎么办?一起处理?” 负责人皱眉,问:“你们离开杭州时,便衣看见他没有?知道他是谁不?” 中年人摇头,说:“应该没有,我就怕有人查到他俩的亲戚关系。” “他做什么的?”负责人问。 中年人答道:“不是条子,普通人,可以确认。吴兴平说没说,他知道多少,我就不清楚了。” 周洛阳的存在,着实令人有点难办,杀了吧,毫无必要,又多一桩命案,万一有什么蛛丝马迹被查到了,无异于多个暴露的破绽。 不杀吧,万一周洛阳被警方带去问话了……找个新号,在境外冒充吴兴平,不时与他联络,确认人还活着,安他的心也许是个好办法。 办公室内: 假吴兴平有点迟疑,负责人却已推门出去找人了,临走时朝办公室里的保镖说:“现在就送他走,注意路上动向。” 假吴兴平收拾了钱,再抬头时已找不到负责人了,保镖只不说话,盯着他收拾,他开始感觉到了危险。 “我要见下我老表。”假吴兴平朝保镖说。 保镖始终不说话,假吴兴平只得放弃,拿起手机,开始打电话。 “去车上打。”保镖冷冷道。 假吴兴平却已经拨通了。 车上,周洛阳实在睡不着,异常焦虑,及至先前那中年人又上了车,递给他一个手机。 周洛阳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中年人坐上来,关了车门,朝司机说:“走。” “去哪儿?”周洛阳说,“我表弟人呢?” 中年人示意他自己和“吴兴平”说,周洛阳听见那边传来的消息。 “他们要送我去越南。”对方紧张、急促地说,“我……欠你的钱,回头给你。” 周洛阳说:“你在哪儿?不行!我得下去找你!” 假吴兴平本想在办公室里再拖点时间,保镖却开始动手帮他装钱,假吴兴平大声道:“给你老板说声!让我们见一面!” 保镖一手挎着包,另一手推他。 “电梯里头没信号!”假吴兴平开始挣扎,保镖却不由分说,一手牢牢架住他胳膊。 假吴兴平本来能用上格斗技巧,当场挣脱逃跑,但这么一来,势必会令还在他们手里的周洛阳,置身极度危险之中。 短暂迟疑后,他愤怒地挣扎了下,被推着进了电梯,信号断了。 周洛阳看着那中年人,中年人说:“今晚就送你回去,别再玩什么花样。安顿好他以后,他会给你打电话的。” “不行!”周洛阳愤怒地说,“让我下车!” “等等!”中年人说,“别动手!我打个电话请示一下!” 周洛阳没想到这么一闹反而有用,司机停车,中年人飞快地发了几条消息,那边几乎给了他秒回复,显然心情很好。 中年人示意司机开回去,停车,保镖带着“吴兴平”从电梯口出来。中年人先上去,让保镖看手机,保镖便点了点头。 周洛阳看见他了,假吴兴平明显在努力让自己镇定,声音里却依旧有点不易察觉的慌张。 “他们要送你回去吗,老表?”假吴兴平说。 他尚在观察四周情况,忽然发现,车库另一边又来了三名保镖,清一色彪形大汉,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哪怕在楼上挣脱,今天也绝对跑不掉。 “别跟他们走,”周洛阳说,“咱们回去吧。” “等等!”假吴兴平站在车外,说,“听我说,老表,我得好几年回不来了……” 保镖摁着他的头,要让他上车,假吴兴平愤怒地挣开,说道:“让我说完!我会跟你们走!” “……回去替我照顾下我爸妈,”假吴兴平在另一辆车旁,朝周洛阳说,“我……嗯。就这些了,谢谢,和你感情不深,不过……也算缘分一场。” 周洛阳:“……” 四名保镖围上来,这个时候,还不忘把装满钱沉甸甸的包递给他,示意他尽快上车,别再拖泥带水,周洛阳心想该死,这个距离根本跑不掉。 假吴兴平上车前,最后下意识地朝车库四周看了一眼。 下一刻,黑暗车库内传来极其细微的“咻”一下破空声,一名保镖马上捂住脖子,倒了下去! 那一刻,中年人马上反应过来:“被跟踪了!你们先走!我来解决!” 杜景坐在车内,听见通讯频道中传来的对话,所有人此时此刻,都为他们捏了把汗。 庄力道:“我们快到了!还有十分钟!” 杜景陷入了死寂一般的沉默。 十一点五十五: 保镖倒了一个,另外三人马上押住假吴兴平,躲到车后,紧接着又有人从另一边出现,枪械轻微声响,却没有开枪声音,只听又是黑暗中破空声。 周洛阳看见了一名西装男手持麻醉枪,闪身回到停车库的柱后。 中年人把他摁到一旁,说道:“哪里来的人?” 周洛阳担忧看着,转头朝向中年人,做出想说话的模样,中年人刚把耳朵凑过来少许,周洛阳便一招漂亮的肘击,打中他的太阳穴。 中年人顿时痛喊一声,倒在地上,周洛阳则箭步冲了出去! “老表!快走!” 假吴兴平知道这是他求生的最后机会,趁着保镖们被中年人那声痛喊吸引走注意力,用尽全力挣开了禁锢,朝周洛阳冲来。 周洛阳踩上一辆轿车的车前盖,再跑上车顶,两人成功会合,然则那一瞬间,他看见保镖从西服里掏出一把消音手枪,朝向两人。 周洛阳顾不得再看,借着冲力,搭上那替身年轻人的肩膀,两人一同从车上翻了下去。 耳畔传来“砰”的一声响。 那一声从通讯频道里传出,紧接着的,是死寂般的沉默,伴随着杜景不顾一切的绝望大喊。 “洛阳——快跑!” 周洛阳感觉到血液溅了自己满身,替身没有说话,压在了他的背上。只见保镖从车里现身,朝他抬起枪。 又一瞬间,面前的保镖消失了,周洛阳只觉眼前一花,光线开始流动,他犹如从一个世界里,扑进了另一个世界,四周一瞬间大亮。 他从一辆车的车前盖跃起,飞扑,转眼便扑到了新新饭店的大床上。 周洛阳:“………………” 他抬起头,迎接他的,则是杜景茫然的目光。 一刹那间,两人同时穿越了时空。 周洛阳喃喃道:“又来了。” 杜景马上转身,看了眼表,他们再一次回到了二十四小时前。 第20章 现在 周洛阳马上翻身坐起,杜景转头看他,眉头深锁,陷入思考。 “杜景?”周洛阳怀疑地观察杜景,想确认这是保留了这段记忆的他,还是…… “是我。”杜景说,“埋伏被发现,他们直接把替身杀了。” 周洛阳确认了,心底涌起一股没来由的恐惧,时间的回溯再次出现了?这是基于什么原因?! 周洛阳要再问,杜景却抬手阻止,躺到床上,打开手机,继续他的工作,其间烦躁不安,努力回忆昨天这个时候,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同样的事又发生了一次,周洛阳已经彻底傻了,他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看外面的西湖,想确认这是不是梦,又坐到床边。 “杜景!”周洛阳说。 “嗯。”杜景盯着手机,给接头人发处理过的“吴兴平”的语音录音以取信他。 “你怎么能这么镇定?!”周洛阳说,“怎么能?!咱们到底碰上什么灵异事件了!这一天又回转了!” “待会儿再思考这个问题。”杜景冷漠答道。 十分钟后: “别掐了!”杜景说,“不是做梦!” 周洛阳说:“可是我没感觉到……” 杜景说:“你掐的是我的大腿。” 周洛阳:“……” “很好,”杜景发完消息,自言自语道,“这样一来,时间就充足了。” 接着,杜景开始凭记忆复原昨夜的目的地方位,同时上网,查询大厦的业主。 周洛阳思绪简直一片混乱,说:“咱们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又引发了这种现象?” “不知道。”杜景心不在焉地答道,搜出了大厦的所有信息,截图一张张发了出去,并开始通知总公司,又拨了杭州分部电话。 “找替身,有件事提醒他。”杜景说道。 那边为他转接了替身,听声音像是在酒吧里,杜景看了眼表,说:“什么时候了,还在喝酒?” 替身的声音说:“出任务前一晚上,都会和朋友来喝点小酒,怎么了?” 杜景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表上,沉默了一小会儿,摘下表放到一旁,替身问:“取消了?” “不,”杜景说,“提醒你,净慈寺后面有条小路,地图方位发给你,如果从净慈寺离开,明天你们用得着那条路。” “哟,我一个杭州人都不知道有这条路,”替身说,“行,谢谢。” “不客气,”杜景答道,“该说谢谢的是我。” 接着杜景把画好的小地图发给他,从转椅上转过来,面朝周洛阳,周洛阳尚处于大脑死机状态。 “又来一次,”周洛阳还在自言自语,“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杜景说:“往好处想,替身不会死了。” “他都不用去了,”周洛阳说,“坐标已经有了不是么?” “要,”杜景言简意赅答道,“需要谈话录音当作证据,证明他们与谋杀案有关。上车地点你还记得么?” 周洛阳如果回到净慈寺,大体应该能记得,当即点了点头。 “可是这个时间的问题,”周洛阳道,“究竟是为什么?” 杜景答道:“超自然力量。” 周洛阳说:“上一次在宛市,这次在杭州,可以排除仓库的影响了,咱们究竟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杜景说,“灵异现象,自发产生。” 周洛阳说:“疯了!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咱们身上已经两次了!” 杜景说:“上次我想查清楚,是你阻止了我。” 周洛阳本来有许多疑惑,倏然被杜景这么一个回答堵住,登时哑口无言。 “这……这……”周洛阳说,“好吧,我收回我的看法。” 杜景解决了所有事,松了一口气,替身还活着,周洛阳也没有危险,瞬间扭转了所有的危机,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奇迹。 “睡会儿,”杜景回过神,说道,“我有……有一点不舒服。” “你怎么了?”周洛阳马上分了心神,察看杜景。 “我也许要转阶段了。”杜景低声说。 “转抑郁么?”周洛阳担心地说,“所以你先前是躁狂相?控制得已经算很不错了。” 杜景勉强点头,事实上,从周洛阳被抓的那一刻起,他就感觉到了,外界的刺激远比他想的要严重,在车上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想象周洛阳死去的情形。 如果周洛阳被杀害,他绝对无法原谅自己,这打击是巨大的。 “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杜景说,“我只好也陪你死了。” 周洛阳没有告诉他自己最后一刻面对枪口的场面,说道:“不会的!他们把我与替身分开,就是不想杀我。替身始终在想办法保护我,回去要好好感谢他。” “感谢他的最好办法,”杜景说,“就是隐瞒他的身份,任务结束后不要再去找他。” 周洛阳一想也是,点了点头。 “那这件事怎么办?”周洛阳已经经历过一次时间的二十四小时回溯,可是为什么是二十四小时,不是三十六小时或者十二小时?为什么只有自己与杜景两个人?说自己有生命安全问题时触发,也不对。 “睡吧,”杜景说,“回宛市后,再在这件事上浪费脑细胞。” “我的天。”周洛阳已经快要将上次的回溯经历当作幻觉了,没想到这次却是真实的,在两人清醒的前提下,确实发生了。 翌日,净慈寺后。 这一次,杜景没有再选择观察那前来接头的中年人,而是在午后,便直接去了净慈寺,不出意外,他们最后还会来。 这个点游人很多,周洛阳用望远镜看了眼,替身已经就绪了。 “我直到现在还觉得,”周洛阳朝杜景说,“那种幻觉感又来了,令人怀疑二十四小时前的一系列事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杜景说:“这是真的,第一次开始,我就相当肯定。” “记忆是会欺骗人的,”周洛阳说,“大脑有时候还会虚构出一些你从没到过的地方。当你抵达一个熟悉的地方,或是碰上熟人,大脑的神经元会产生特定电流,让你采取相应的反应。” “就像小孩认识字一样,看到认识的字,自然而然会因脑细胞活跃,发出‘我想起来了’的生物电刺激。大脑偶尔也会产生误判,就是这种感觉的来源。” 杜景说:“这是既视感,和咱们经历的,不是一回事。” 周洛阳说:“那么你又怎么解释曼德拉效应?群体既视感?” 曼德拉效应是指历史上所产生的几次大规模记忆错乱,最具代表性的事件就是南非总统曼德拉的讣告。 杜景说:“我在华盛顿工作时,有一个部门专门研究过这个。” 周洛阳回忆昨天走过的地方,沿净慈寺的小路离开,说:“结论是什么?” 杜景:“量子层面的问题,说不定咱们两次发生时间回溯的原因也是一样的。量子波偶尔会在时空中传递向错误的方位,还在理论假设的研究阶段。” 周洛阳听不懂,想必是非常艰涩的理论:“遇事不决,量子力学?这不是机密内容吗?可以随随便便朝外人说?” 杜景:“不是你问么?你又不是外人。” 周洛阳心想好吧,他感觉到,杜景今天有一句没一句的,心情不大好,至少不像昨天偶尔来几句冷吐槽,想来也许已经很不舒服了却强撑着。 “我需要坐一会儿。”杜景说道,不等他回答,便走到一旁去,在花坛旁坐下,一手支撑在鼻梁前,沉默不语。 他的抑郁犯了,周洛阳很清楚,对待这个状态下的杜景,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说话,陪在他的身边足够,保持安静并不要乱动,否则会让他更不舒服。 周洛阳去买了包纸巾,陪在杜景身边,没有开口催他,他们的时间还有很多。 “想哭就哭,”周洛阳说,“自发调节身体激素以后,会舒服点。” 杜景摇摇头,没有回答,周洛阳以前为了杜景,去参加过抑郁症患者的家人交流,知道病人常常会突如其来产生心境低落,甚至找不到没人的地方,半路上就会哭出来。 但杜景从来没在他面前哭过,哪怕每次周洛阳都为此做足了准备。 曾经有精神科学者提出过一种思路“钥匙疗法”,认为在抑郁症发作的时刻,患者需要一个“key”也即关键点。找到这个关键点,就像使用钥匙一般,能诱起患者对乐观情绪的想象,从而缓慢改变当时的精神状态。 周洛阳直到三年前,杜景离开很久之后,还在习惯性地关注躁郁症相关研究文献,他决定试试看,打扰一下杜景,反正情况也不可能更糟了。 “看这个?” 周洛阳也终于没素质了一回,他从身后折下一朵花,递到杜景面前。 杜景怔怔看着周洛阳手里的花。 这个点,净慈寺敲起了钟。 黄昏时,南屏晚钟一声接一声,飘荡开去,在落日余晖里,犹如有形之物,展开了一个守护结界。 杜景接过那朵花,翻来覆去地看,周洛阳把花递给他之后,便假装不再关注。 钟声停下后,杜景深呼吸几次,慢慢地恢复,调整情绪。 “好点了?”周洛阳问。 杜景点了点头,起身,周洛阳又开始带路,他感觉到杜景好多了。 沿着昨天的路,周洛阳走了将近一公里,来到一条僻静道路的一侧,看见了昨天那辆suv。 “就它。”周洛阳朝杜景说。 杜景显然很没精神,双相之中,抑郁相比起躁狂相来说要更麻烦一点,长则数月,短则数天甚至半天。但在抑郁相发作时间段内,杜景的精神状态会很差,难以集中精神思考。 “我通知了庄力,”杜景说,“把车拍照发他。”说着把手机交给周洛阳,周洛阳知道他现在很不舒服,便代替他做了所有的安排。 “经常发生这种情况么?”周洛阳问,心想杜景平时在工作上,如果忽然抑郁发作,实在太危险了。 “这是第一次,”杜景平静地答道,“以往都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第二天我会请假。” 周洛阳与庄力沟通过,与杜景离得甚远,看见坐在驾驶位上的司机:“是他了,我还记得。” “说下情况。”杜景坐在一旁,眼睛看着周洛阳。 “他在等那个接头的,每隔一段时间,会下来抽根烟,”周洛阳说,“但不会离开太远,你有什么打算?” 杜景大手里翻来覆去地摆弄手机,发出去几条消息,昨天已经把地址定位发到公司了,余下就是如何在保证替身安全的前提下,取得录音证据,并进行收网。 “得一路跟他们回去。”杜景说,“庄力还不来?” “他正在杭州的分公司提车,我帮你想个办法。”周洛阳明白了杜景的设计。 黄昏,一把百元的人民币在风里飞来,其中几张贴在驾驶座玻璃窗上,几张被风吹着过去。 那司机马上开车门下车,捡走车前盖上的钱,后面有个小孩大喊:“叔叔!我的钱,我的钱!” 司机从车前盖前快步过去,到路边去捡那小孩的钱。 “还给我!”小孩喊道。 与此同时,周洛阳一个箭步,绕过suv,拉开驾驶座的门,摸到车尾门开关。杜景在后打开车尾门,侧身躲了进去。 周洛阳关上驾驶座车门跑回来,杜景正要关门,周洛阳却也钻了进去。 “出去,”杜景说,“回酒店。” “他要回来了!快!”周洛阳才不管杜景说什么,这个时候他必须陪在杜景身边,否则就怕入夜以后他的病情再次发作。 周洛阳刚拉上门,司机便捡到钱回来了,小孩仍在外头闹,闹了一会儿,悻悻离开。周洛阳与杜景挤在最后排座椅的背后,平时七座suv放行李的地方,杜景已没法再让周洛阳下车了。 这个时候一开尾门,车门报警器就要响。杜景只得伸出手,抱着周洛阳,两人蜷在一起。 司机还在观察那小孩远去的方向,生怕他带着家长过来让他还钱,幸而这时候中年人与假吴兴平跑得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惊动条子了!”中年人说,“快走!” 假吴兴平一脸惊慌,司机正巴不得,一脚油门,把车开走。 车摇摇晃晃,中年人拿出安检棍,扫过假吴兴平的全身,后备箱的环境实在不太舒服,杜景伸出胳膊,让周洛阳枕着,一手环过他身后,拿着手机通知庄力,发过消息后,无可奈何地看了眼周洛阳。 周洛阳朝杜景示意,休息一会儿。 杜景点点头,闭上双眼,剩下周洛阳警惕着四周的一举一动。 第21章 现在 夜九点半: suv停在地下车库,中年人带走了假吴兴平,司机没有熄火,下车去上洗手间,周洛阳本想再等个几分钟,杜景却已悄无声息,从后备箱里出来,嘴唇微动,说了个无声的字:“快”。 周洛阳以眼神询问杜景,杜景点点头,示意好多了,强打精神。 “怎么不等他们先上去?”周洛阳说。 杜景:“电梯里有监控,不能坐电梯。” 中年人还带着假吴兴平在停车库内等电梯,杜景已从车辆掩护后,进了安全通道门内,侧身藏在门后,观察片刻,找到视线死角,探出半身,让假吴兴平看见了自己。 假吴兴平转过头去,不再看这边,已知道他们抵达了。 “爬楼梯上去?”周洛阳问,“他们在几层?” 杜景:“十七。” 杜景从b2楼上到b1,掏出西服内袋里的瑞士军刀,撬开b1层的电梯门,等电梯下来。拉着周洛阳的手,电梯下来,减速,两人跃了出去,发出轻响,停在电梯顶上。 中年人与假吴兴平进了电梯,四人一同被带往十七层,杜景开始用手机联系另一辆车上的庄力,让他转接窃听器,自己戴上耳机。周洛阳见他脸上脏了,便抬起手背,给他擦了下。 杜景的表情从容不迫,看情况比起下午时好多了。 “我应该出去外头,找个地方等。”电梯停下时,周洛阳小声说。 杜景撬开十八层电梯门:“你不在我身边我不放心。” 两人抵达十八楼,杜景凭记忆里的楼层结构,找到安全通道,安全通道里放着清洁工用的工具。 他们沿楼梯抵达十七楼。轻轻推开过道门,看见假吴兴平已经进了办公室,一名保镖在距离办公室门不远处站着,中年人进了会议室里打牌。 又等了一会儿,杜景正在想办法,低头看表:“得引开他的注意力。” 周洛阳说:“是个饺子耳,打架的高手,你能打过他么?” 杜景有点意外:“你还记得?” 周洛阳:“你说过的,我都记得。” 饺子耳的意思是从事跆拳道、空手道等行业的武者,因为长期摔打,耳朵遭到蹭、擦击,会呈现出不自然的肿胀状态,久而久之逐渐定型。很久以前杜景就教过周洛阳怎么判断一人是不是练家子。 杜景说:“从身后偷袭,问题不大。” “我来。”周洛阳说。 杜景正要阻止周洛阳,周洛阳却示意无妨,只要两人在一起,风险就是可控的。 周洛阳脱掉外套,卷起袖子,在安全通道里拿了拖把和一桶水,一脸淡定地走了进去,开始拖地。 保镖看着周洛阳,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朝他走了过来,低头看表,意思是这个时候搞清洁? 周洛阳刚从后备箱里钻出来,一身都是灰,又穿着身方便行动的运动服,只看背影倒分辨不出是不是清洁工。 “下去,”保镖过去给他按电梯,说,“这层不用做。” 周洛阳直起身,正要说话,杜景却从背后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左臂圈住那保镖脖颈,保镖马上反应过来。 与此同时,周洛阳飞速退后,保镖一招过肩摔,杜景右手戴着指虎,抵住他的脖子,将指虎在他脖上一划,破皮见血。保镖将他摔得飞了起来,继而在短短半秒内瞳孔放大,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 杜景在空中翻身,放开保镖,一个躬身落地,站稳,再侧身上前,扛住倒下的保镖,一系列动作只发生在三秒内。 周洛阳:“……” 杜景一手架着他的胳膊,把他拖进了安全通道里。 周洛阳:“死了?” “烈性麻醉药,”杜景说,“还活着。” 周洛阳道:“这也太烈性了。” 杜景搜那保镖的身,搜出一把消音手枪:“第一次用,效果还可以。” 杜景把枪递给周洛阳,周洛阳说:“我不会用枪,没学过。” 杜景说:“暂时先放你身上。”又拿起保镖的工卡,翻过面看了眼,再出安全通道,拿着工卡,朝周洛阳说:“到安全通道里等一会儿,监控在会议室里,我进去调一下,需要大约五分钟时间。” 周洛阳点了点头,杜景正要进去,想了想,脱下西服外套,交给周洛阳,让他帮忙先拿着,继而调整指虎,把戴着指虎的右手揣在裤兜里,刷卡进会议室。 会议室隔音效果非常好,周洛阳只听到一声撞击在门上的轻响,连喊叫声也没听见。 他走向安全通道,然而就在这一刻,主办公室的大门打开,负责人走了出来。 “人呢?”他自言自语道,“都死哪儿去了?!小骆!” 周洛阳看见了半掩着的办公室门,假吴兴平背对门,正在四处搜索可疑之处。 负责人敲了几下办公室门,说:“你们在里头?”忽然直觉不对,转身四处观察,快步走向电梯,按了下电梯。 背后,一把枪顶住了他的后脑勺。 周洛阳:“想去哪儿?” 那负责人缓慢抬起双手,不敢乱动。 周洛阳用消音手枪顶着他,竭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不发抖,把他抵着转身,负责人说:“你是什么人,怎么上来的?” 周洛阳粗暴地说:“少废话!到会议室门口去!” 负责人走到会议室门外,又道:“我们是私人公司,没有现金……” 周洛阳说:“开门!你知道密码!” 负责人只得输入密码,正在这时,杜景从里头拉开门,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电脑太卡,”杜景说,“久等了。”同时示意周洛阳交给自己处理。 负责人看见门内倒下的保镖与中年人,顿时开始打颤。周洛阳紧张得要死。知道有杜景在,已经不需要枪了。 “你们违反了刑法第二百六十三条,”负责人镇定地说,“持枪抢劫,会被判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并处罚金或者没收财产。” “嗯,还是个律师。”周洛阳说,“不过这枪好像是你们的,从你保镖身上搜出来的,私藏枪支会被判几年?” 杜景没有回答,押着他到会议室里去敲门。 “还你手机。”杜景把假吴兴平被收走的手机还了他。 替身看见杜景与周洛阳进来,显然半点也不惊讶。杜景打开办公桌上的电脑,说:“开机密码。” 负责人不答话,替身扫了一眼附近的书架,示意杜景看书架上的照片,上面是他与一个小女孩的合影。 “他有个女儿,试试他女儿的生日。”假吴兴平说。 负责人的脸色瞬间变了,说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杜景没回答,说:“搜他的身,看他的身份证。” 周洛阳挡在办公室门口,以防他随时逃离,提醒道:“他办公桌用的是指纹锁。” 替身搜了负责人的身,没有,摁着他的肩膀,让他过来按指纹,打开办公桌的指纹抽屉锁,杜景挨个拉开,找到护照上的名字,把护照扔给替身。替身掏出手机,开始查负责人的登记资料。 “试试这个。”替身报了一串数字,那负责人最后的一点期望终于破灭。 “你们这是窃取商业机密!”负责人说。 “嘿、嘿,”替身注意到周洛阳了,说,“把枪放下,当心走火。” 杜景输入密码,开了,说道:“他没有拉保险栓。” 负责人:“………………” 替身笑了起来,按着周洛阳的枪口,周洛阳便顺势把枪放下。 “给我。”替身说。 杜景点头,开始饶有趣味地浏览负责人的电脑,输入关键字检索,找到了一堆加密的报告。 他打开瑞士军刀尾部,露出u盘接口,插在苹果台式机上,认证,把报告全部导入进去,通过卫星网络开始发送,并通知庄力那边接收消息。 “我们谈谈,”杜景等待发送文件的时间里,朝那负责人说,“坐,你们的安保五个小时里不会醒了。不要做什么浪费力气的举动,否则你待会儿,就要起诉我故意伤害罪了。” 他又朝周洛阳与那替身说:“你俩在外面等。” 周洛阳稍一沉吟,知道杜景也许有真正的机密要问,便与替身离开办公室,去了隔壁。 会议室里,替身打了个呵欠,十一点过五分。 “跟在你师父身边多久了?”替身饶有趣味地问。 周洛阳看两个小时前,乐遥发来的消息,随口答道:“今天第一次出任务。” “看出来了,”替身笑道,“第一次上手就做这么大的案子,之前一点没学过?” “对啊,”周洛阳说,“全靠师父带,他身手好。我只要在一旁喊666就行了。” 替身点了点头,说:“好好做,跟了他,前途无量。” 周洛阳心想杜景于是多了个外号,回去有的揶揄他了。 “没想到这么年轻,哎。”那替身年轻人又唏嘘道。 周洛阳知道这年轻人唏嘘之意,是为杜景的才华与能力折服,人比人,反观之自己而产生的心有不甘。 “监控消掉了吗?”年轻人想想又问,任务结束以后,带着少许轻松。 周洛阳答道:“不知道,师父做的。” 年轻人起身,推开会议室一旁的小门去检查监控,以防百密一疏,小心一点总是好的。 “待会儿一起吃个宵夜去?”年轻人又说。 周洛阳却带着少许凝重神色,看了那年轻人一眼,他以“吴兴平”的容貌,朝自己神采飞扬地笑了笑。 “答应我一件事,待会儿无论如何,不要离开我们身边,”周洛阳忽然说,“直到安全离开。” 年轻人听了这话,有点意外,但绝不认为周洛阳是在开玩笑,问:“怎么了?” 缘因周洛阳想起了那夜,余健强从楼上坠落身亡之事,救下了一个人的性命,却导致另一个人的意外身亡,这代表了什么?是不是救下这年轻人的性命,也要用其他人的命来偿? 周洛阳注视着他,年轻人没有问为什么,认真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他答应得很爽快。 周洛阳看了眼监控,问:“这是你们自己人,还是他们的人?” 监控上出现了二十几个人,他们在车库内停下车,纷纷上了安全通道,没有人等电梯。 “他们的人。”年轻人看了眼手机,说,“得告诉你师父快点,打手快到了。” 周洛阳马上出去,敲门,负责人鼻青脸肿,被蒙上了眼押着出来,表情极度委顿。 年轻人道:“这栋楼还有别的出口么?” 杜景答道:“不清楚,跟着我走,你们的人几点到?” 年轻人不想被听见,朝杜景出示两根手指。 负责人想偷偷拉下眼罩,杜景却以左手给了他一拳,威胁道:“规矩点。” 在那一拳清晰的骨骼撞击声下,听得连周洛阳都痛。 “两个安全出口都被他们堵住了。” 杜景扒开电梯门,上下看了一眼,问:“有人守地下电梯出口么?” “有。”年轻人答道。 杜景道:“你打头,后面跟人质,快点!不然把你推下去。” 负责人仿佛经过那短暂的谈判时间后,已经彻底怂了,被带到电梯井内,维修用的竖直梯架上。 年轻人先下,接着是负责人,杜景朝周洛阳说:“伏我背上。” 周洛阳说:“我自己能爬。” “没时间了,快!”杜景命令道。 周洛阳只好从背后抱着他,左手环过他的肩,右手从腰处抱着,两手在胸前互握。 年轻人抓着竖梯杆,朝下滑了去。 负责人脸色苍白,满头是汗,慢慢往下爬。 杜景带着周洛阳,上了竖梯,尚有余力,一脚踩在那负责人手上,说:“快点!” 负责人顿时一声惨叫,差点摔下去,竭力稳住,不断下滑。杜景等他滑下五六层楼时,也双手握着扶梯边缘,周洛阳顿时一阵失重,差点在杜景身后飞了起来。 负责人道:“别催!别催!” 四人一路滑到b1,上来时被杜景扒开的电梯门还开着。 “做好准备。”杜景就这么避开了所有上楼的保镖,朝年轻人说道。 刚出车库,外头守着的两名保镖顿时就发现了,负责人还蒙着眼,喊道:“别开枪!” 话音刚落,消音手枪“砰”一声轻响,车辆报警器声音登时大作,杜景把三人按到车后,调整指虎。 “看来你的手下没把你性命当回事嘛。”年轻人开始检查搜缴来的消音枪内的子弹,拆弹匣,重装,拉保险栓。 车库外又开进来一辆车,堵着出口,打开远光灯,照亮整个车库。车上下来四名保镖,他们已经惊动了ut的人。 “从车库里出去,”杜景说,“我去引开他们,走散了分头会合。” 负责人不住发抖,年轻人道:“走吧!” 趁着这时,杜景一个就地侧身翻滚,冲出,暴露在保镖们的视线中,周洛阳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拖累杜景,抓起那负责人,说道:“走!” 年轻人躬身,带着两人在黑暗的车库里快步奔跑,一时枪声大作,哪怕消音手枪,五六把枪朝着黑暗内点射的声音亦是震耳欲聋。 子弹仿佛就在头顶擦过,幸而黑暗中目不能视,数十辆车开始疯狂报警,盖住了他们的脚步声。年轻人揪着那负责人的衣领,一路躬身狂奔。 距离车库出口只有十米。 负责人开始挣扎,低声道:“放我走!你们不会后悔的!” 年轻人说:“少废话!现在是他们想杀你!想活命就别做傻事!” 正冒头时,两名保镖发现了他们,顿时冲了过来,年轻人把负责人推给周洛阳,再扔给他枪。 “带他出去!”话音落,他一手按着车前盖飞身出脚,绞住最先冲上的保镖,将他拧翻在地。 背后另一名保镖冲上,持枪抵在那年轻人头上。 那一幕又出现了!这一刻,周洛阳再顾不得负责人,侧身出腿,刹那绊倒了那人。保镖扑在车前盖上,周洛阳从车后现身,以枪抵着他的后脑勺,不住发抖,只不敢开枪。年轻人解决了一个,飞扑过来,肘击打中他的太阳穴,将保镖推了下去。 “人呢?”年轻人问道。 负责人趁着这时,终于拉开蒙眼布,快步跑了出去! “别去!”周洛阳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只见负责人大喊着“别开枪!”,冲向停在车库入口的车,保镖们已冲出去对付杜景,车旁没人看守,他马上钻了进去。 远光灯熄灭,车辆飞快掉头,沿着车库入口疾驰而去,周洛阳死死拽住那年轻人,杜景瞬间从旁冲来,以肩膀狠狠一撞,当场撞飞了追到周洛阳身后的一名保镖。 周洛阳:“……” 杜景:“逃跑时,记得注意背后偷袭。” “被他跑了!”年轻人说,“加速不快!追得上!我能跳上那辆车!” 杜景吼道:“别追了!上面的人下来了!” 杜景来到两人身后,安全通道门开,保镖们追出,杜景拖着周洛阳,从车库入口跑了出去。 一出车库,外头路灯顿时照得周洛阳睁不开眼,三人跑上草地,那年轻人显然还想再追,却被周洛阳锁住手腕。 紧接着,轿车转过路口,正要闯红灯离开时,一辆等在旁的重货车突然发动,朝着轿车风驰电掣冲去! 三人眼睁睁看着,那重货车冲向轿车,猛地一撞,将轿车撞得在空中飞了起来,翻滚,巨响,狠狠掼在了路面上。 年轻人:“……” 午夜十二点,负责人半身卡在驾驶位一侧窗外,睁着两眼,血在地上蔓了一摊。 货车开始倒车,正准备离开,五辆警车却从路口的不同方向开到,包围了道路。 “走。”杜景马上说。 周洛阳深呼吸,脑海中一片空白,这是他第二次亲眼看见死人了。 “妈的,”年轻人喃喃道,“这下手也太狠了。” 三人穿过草地,接下来最重要的,已经演变成如何逃脱。幸而警方也是刚到,还没来得及形成包围圈,地下车库里跑出不少保镖,也在四散奔逃,谁也不敢开车,各自潜入了夜色。 周洛阳茫然地跟在杜景身后,漫无目的地狂奔,绕过两个弯,跑了足有两公里路,三人才站定,心有余悸喘气。 “当心值班巡夜的,”年轻人说,“往人多的地方走,方便掩护。” 杜景放开周洛阳的手,面前是条河,河两岸满是明亮的黄灯,彻夜不熄,远处的酒吧还开着。 “咱们到哪儿了?”年轻人问。 周洛阳想起来了,他来过这儿,四年前与杜景一起来的。 “秦淮河。”周洛阳答道。 第22章 现在 那夜三人在秦淮河畔的酒吧里坐了将近一个小时,庄力的车才开到,周洛阳筋疲力尽,躺上车去。 “过高速的时候不会被查吧?”周洛阳倚在后座上说。 “身上没有血就不会。”杜景开始把搜集来的资料打包,发给总部。 周洛阳直到这一刻,耳朵里的枪声还久久缭绕不去。 庄力把车开到南京,兜了一圈什么都没做,只好又开回杭州去。 “你是浙江本地人吗?”庄力朝替身问,“杭州有什么吃的玩的?我还是头一次来呢。” 替身坐在副驾位上开始卸妆,扯下塑形的脸,毕竟不知道吴兴平会不会被通缉,用他的容貌只怕遭到盘查又横生枝节。 “哟。”庄力看了眼替身。 “看到我长相的人都要被灭口。”替身难得开了句玩笑,庄力便哈哈大笑起来。 周洛阳听着前座的对话,沉默地看杜景。 “睡会儿。”杜景朝周洛阳说。 周洛阳:“一晚上惊心动魄,你睡一个给我看看?” 杜景戴上耳机,给公司总部打了个电话,这次的语气相对好了些,挂掉电话之后,周洛阳问:“任务完成了?” “勉强完成,”杜景说,“剩下的,就看那边怎么处理了。” 杜景搜集到了足够的证据,只等各方的法务开始介入,处理这一系列的后续。从余健强到王克之死,再到跨国勒索组织ut的藏身地点,顺藤摸瓜,层层深入,将牵连出一桩极其严重的案件。 替身说道:“忘了自我介绍了,景哥,这位……兄弟,叫我阿单就行。” 周洛阳点了点头,说:“我叫洛阳。” 庄力说:“谁通知了警方?你们的人呢?没来吗?” 那名叫阿单的年轻人茫然摇头,说:“你们没有要求增援吗不是?当然就没有来。不是我通知的。” “也不是我。”庄力说,“奇了怪了,我到目标地点时,看见好几辆警车,所以不敢靠近。” “说话注意点。”杜景冷淡地提醒道。 周洛阳也有点疑惑,会是谁报的警?ut那边还有人监视着公司的一举一动吗? 他看了眼杜景,杜景却摆手,示意不要多问。 天亮时他们回到了杭州,其间杜景仍在做收尾工作。周洛阳一觉睡醒已是午后,与杜景到曲院风荷来喝下午茶。 宛市那边,余健强来了电话,周洛阳险些都把这件事给忘了。 “听说吴兴平被抓住了,”余健强紧张地说,“你有什么消息没有?” “我不知道,”杜景说,“他在济南下的车,再没有联络了。” 余健强说:“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杜景淡定地答道:“杭州。” 余健强说:“你暂时先别回来了,过段时候我会通知你,工资给你照发,就当带薪休假。” 周洛阳喝着咖啡,淡定地听余健强表达他的焦虑。 杜景说:“带薪休假很好,老板过段时间见。” 周洛阳说:“我怎么觉得你有时和余健强说话像个傻子。” 杜景说:“扮演的人设,就是一个耿直的小富二代。”说着又示意周洛阳不要开口,自己给总部打电话。 “申请休一段时间的假。”杜景说。 李良意的声音道:“你最近是怎么了?回国以后你连病假也没请过一天,最近怎么接二连三地请假?” 杜景开始捏自己的手指节,发出轻响,说:“家里有点事需要处理,项目做完了。” “多久?”李良意问。 “一周。”杜景答道。 李良意说:“行吧,到下周三,但中间得回来开一次收尾总结。” 杜景挂了电话,说:“早知道答应得这么爽快,该请一个月。” 周洛阳笑了起来,杜景捏完自己的手指节,又去捏周洛阳的手指,周洛阳夸张地叫了几声,抽回手来。 “去北山路逛逛?”杜景说,“顺便给你看店面。” 周洛阳不是没想过,杜景的提议很美好,但乐遥在宛市念书,需要有人照顾,搬回杭州显然不现实,杜景的工作也不允许。 周洛阳说:“乐遥怎么办?不能让他一周七天全住校。” 他已经好几天没见弟弟了,心里十分想念他。 “周五我去接他,带来杭州,”杜景答道,“周日再送他回宛市上学,周一我正好开例会。” “那你工作怎么办?”周洛阳说,“我还不如在宛市呢,还能常常见到你,否则你一周只有周末来杭州,有什么意思?” 杜景说:“你真的这么想见到我?” 周洛阳没有回答,瞥了他一眼,事实上他不太希望杜景做这份工作,哪怕他身手再好,也太危险。不过本着对他的尊重,他没有去试图说服杜景。 杜景又说:“我可以申请,借调到杭州分部。老板说了,只要我愿意来,中国的分公司随我挑。” “那你为什么选宛市?”周洛阳忽然问道。 两人慢慢地走过北山路,杜景抬头看路边的店面,其中有一家贴着“转让”,显然生意也不好做。 他没有回答周洛阳的问话,反而说:“你认真考虑下,在哪儿开都是开。” “不用一定开在景点区,”周洛阳答道,“毕竟也不是做游客生意的。” 杜景说:“做得上档次一点,生意自然就来了,别做得像街边修表铺。” 周洛阳说:“你出任务的时候,我好像从来没有质疑过你的专业水平。” 杜景礼貌地道歉了:“是我的错,作为股东的我,只希望你能多挣点钱。” 周洛阳还有一笔欠债压在头上,这些天里跟着杜景跑来跑去,有效地释放了他的压力、减缓了他的焦虑,但被杜景一提醒,又想起了自己面临的一大堆问题。 “再说吧,”周洛阳道,“该面对的事,总要去解决的,再给我一点时间吧。我暂时还不想离开宛市,我得回去。” 他喜欢杭州,当然也喜欢宛市,这两个城市,对他来说并无偏爱区别。宛市有宛市的厚重、古朴与大气,杭州也有杭州的灵秀、隽美与温柔。 偶尔他下意识地想逃离宛市,原因只有一个——讨债的。 爷爷的店欠了六百万,他是唯一继承人,当然也继承了店铺的所有债务。现在讨债的还没上门来,但他知道总有一天会来的。把乐遥送去寄宿,也是为了不想让弟弟面对太多,超出他这个年龄能承受的责任。 “杜景?”周洛阳说。 杜景的提议被拒绝以后,就没有再说话了,只是点了点头。 “喝点什么?”周洛阳问。 “不喝。”杜景答道。 他俩沿着北山路一直逛到薄暮时分,先前两人对话一切正常,但很快杜景又沉默了。周洛阳知道自己扫了他的兴,但他没有办法。 “我欠着古玩研究基金的钱,”周洛阳又说,“万一债主上门,发现人去楼空,信誉也太恶劣了。” 杜景说:“你没有错,是我欠考虑,没有站在你的立场想问题,都是我的一厢情愿。” 周洛阳心里充满忐忑,最后道:“我挺喜欢回杭州,我们可以在未来……” “再说吧。”杜景答道,“明天就回去,周五你还要去接乐遥。” 周洛阳知道他有点犯病了,他们相处的这些年来,杜景主动提要求的场合不多,大部分时候都是周洛阳在拿主意。这也造成了一个习惯,只要极少情况下,杜景要求了,周洛阳就会想方设法地满足他。 但这一次他实在不能听杜景的,他预感到了杜景会有什么反应:与他预料中的完全一致,接下来的整整二十四个小时里,杜景几乎不说话了。 “你好些了么?”周洛阳已经习惯了面对这样的低气压,换了别人一定觉得杜景在冷暴力,只有周洛阳不会生气。 杜景点了下头,两人刷票入闸,直到回宛市当天已是礼拜四,庄力开车来接两人。 “先送他回家。”杜景说。 “你呢?”周洛阳问。 杜景说:“接着回公司一趟,有事需要处理。” 庄力摘下墨镜,说:“景哥,检察院已经准备分别两桩案子的起诉了,老大说,委派人明天下午,要到咱们公司来开……” 杜景耐心地说:“你的废话,为什么总是这么多?” 庄力不敢说话了。 “你什么时候回的宛市?”周洛阳忽然问。 杜景没有回答。 周洛阳:“小力,杜景他什么时候进你们公司的?” 那天在逛北山路时,周洛阳无意中问了一句话,“你为什么选择回宛市?”却被杜景回避掉了。 换了别的人,也许用“宛市是政治文化中心,回宛市有什么问题?”一句就能解决。然而杜景没有,但凡他不想回答的话,原因只有一个:他不想对周洛阳撒谎,所以不答。 于是杜景回宛市来,实则另有原因,周洛阳的注意力便奇怪地落到了这一点上,这完全源自于他俩朝夕相处的直觉。 有什么原因呢? “我……半年前跟的景哥。” 庄力从倒后镜里看了眼杜景的脸色,巧妙地从侧面回答了周洛阳。 “你一直知道我在宛市,对不对?”周洛阳朝杜景说。 “是的。”杜景这次倒是很坦然。 周洛阳想了想,又问:“为什么不来找我?” 杜景又不回答了。 庄力那表情非常非常忐忑,生怕自己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 周洛阳说:“先告诉你,我没有生气,以你们的情报关系,想查一个人,简直是轻而易举,我觉得咱们不可能会在余健强的饭局上才偶遇。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住哪儿,甚至……在监视我?” 杜景:“是的。” 周洛阳心道果然是,这下就说得通了。 “所以你回总公司报到,因为我在宛市。”周洛阳说。 杜景想了想,答道:“可以这么说。” 周洛阳有点疑惑,这确实是杜景做得出来的事:“你……是不是经常在我租房的小区里出现?” 杜景说:“我晚上经常躺在你家楼下的长椅上,反正我也失眠。” 周洛阳问:“为什么不上来敲门?” 杜景答道:“我怕你还在生气。” 庄力:“…………” 周洛阳说:“其实你无论什么时候上我家敲门,我都会为你开门。可你还是在余健强的饭局上……” “忍不住了。”杜景说。 周洛阳知道杜景真正怕的,并不是他还在生三年前的气。 “你怕的不是生气,是怕分别三年,咱们已成为了再无交集的陌路人。”周洛阳缓缓道,“你怀念的,是咱们三年前,一起生活的日子,怕的是你变了、我变了,怕我点头寒暄以后,再也不联系你,咱们永远也回不到曾经了。” 杜景:“既然知道,何必又要说出来?” 周洛阳说:“我一直以为,就像我了解你一样,你也是最了解我的人。” 杜景:“是我过不了自己这关。” 周洛阳想了想,说:“现在都好了,咱们又……又……” 周洛阳本想说“咱们又在一起了”,可他们从前也不是爱人关系,这么说显得有点奇怪。他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词来形容。 “又见面了。”杜景平静地说。 “对。”周洛阳笑道,“何必又因为一些小事,闹不快?再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许多困难对我来说,都可以慢慢去克服,你我都没有变,这不是最好的结果么?” 庄力伸长脖子,尝试着从倒后镜里看杜景的表情,周洛阳的话实在太令人误会了,当然,他俩的关系也同样令人产生误会。 车在小区楼下停下,到周洛阳家了,周洛阳与杜景依旧安静地坐在车后座,周洛阳看了他一眼,杜景眉眼下的伤痕,在日光下显得尤其清晰。 他避开周洛阳的视线,从车窗里看了眼熟悉的这栋楼。 “你说得对,这已经是最幸运的事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搬来你家?”杜景仿佛想开了许多事,朝周洛阳说。 周洛阳正想开车门出去,闻言停下了动作,说道:“先等我好好征求乐遥的意见吧。” “礼拜一那天,他已答应过我。” “他只是礼貌性地,顺着你的话说而已。我还是需要正式地……” “和你一样,是个礼貌贴心的小孩。”杜景打断了周洛阳的话。 周洛阳没有回答。 杜景沉默许久,周洛阳知道他一定还有话说,便没有走,连续几天里,杜景已经朝他提了两个要求,这是前所未有的,但它们的目标,都直指同一件事:杜景希望与他一起生活。这愿望是如此迫切,哪怕他冒着被拒绝的风险,也要反复朝周洛阳申明。 “你不用担心店的事。” 果然,杜景在接近一分钟后,开了口。 “麻烦我会替你解决,不想开,也可以不开,没必要强求自己。”杜景一字一句、很认真地说,“你如果接受和我一起生活,我们继续当室友,我是说,你如果不介意我搬过来。你也可以不用去工作,薪水交给你,由你来支配,我不会过问。” 周洛阳听到这话时,笑了起来,心里一阵温暖。 杜景抬眼看周洛阳:“我的薪水足够养活咱们俩,外加乐遥。也足够负担家庭的所有支出,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如果你愿意,我很希望你每天帮我熨下衬衣。下班以后,我也会分担一部分家务。下班回家,我们一起吃晚饭……我不会做饭,不过也可以学着做一做。” 周洛阳答道:“我知道了。” 杜景又说:“我可以帮你接送乐遥,一起照顾他,否则你既要工作,又要照顾家庭,确实忙不过来。我们可以像……可以像……” “像两个同性恋一样生活。” 周洛阳如是说。 杜景想了很久,他本来想说“像咱们从前那样”。 但这确实是一个更为贴切的形容。 “对。像两个同性恋一样,一起生活。”杜景答道,最后又补充了一句:“乐遥回家的时候,我可以在客厅里睡沙发。” “我答应你,给我点时间,等我处理好了通知你。”周洛阳下了车。 周洛阳的家里被打扫得很干净,且完全看不出有人来过,门锁也毫无被破坏的痕迹,东西都分门别类被收拾好了。换了旁人,这种不问自来的“入室式照顾”一定会让周洛阳大怒,但对着杜景,他又早就习以为常。 这数日里,两人几乎朝夕相处,而从杭州归来后一分开,周洛阳独自面对空空荡荡的家里,骤然有点不习惯。 就像从前杜景不告而别,离开学校后,几乎直到毕业,周洛阳面对只有自己一人的寝室,都相当的不习惯。 那几年里,他总觉得某天杜景在下课后,将敲门回来。 一如今天回到家后,周洛阳也觉得杜景会敲门进来。 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在这租来的,静悄悄的两室一厅里,忽然就感觉到了寂寞。 【明天傍晚可以陪我去接乐遥吗?】 【看情况,公司也许要开会。】 【记得你答应我的那件事。】 【我一直记得,但也许不会很快有结果。】 周洛阳提醒杜景,别忘了调查那件至关重要的事,但这提醒毫无意义:杜景能怎么调查?难道召集同事,分享他们两次穿越时空,回到二十四小时前的整段经历,让大家群策群力,找出其中的可疑点么? 杜景只能自己去思考,在这点上,周洛阳对解开任何超自然现象的谜团,原本也不抱太大希望,换作头一次他只会忽略它。 但既然这现象再度出现,也即意味着它有可能发生第三次,第四次,甚至许多次。 目前看来,似乎还未对他们造成坏影响,周洛阳叹了口气,只得暂时将穿越时空的现象暂时抛到脑后,思考如何与弟弟乐遥商量,家里即将多一名新成员的未来。 自从那场车祸之后,乐遥的心思就非常敏感,或者说他从小就是个敏感的人,失去双亲与半身不遂后,周洛阳成为了他唯一的亲人,他能感知到弟弟的注意力随时在他的身上。 就像去学校接他下课的这个礼拜五,坐上车没多久,乐遥已大致猜到发生什么事了。 “杜景已经搬过来了吗?”乐遥轻轻地问。 “什么?”周洛阳回过神,说:“没有,他找你了?” 乐遥摇摇头,笑道:“这周你们是不是一直在一起。” 周洛阳答道:“没有。”同时心想,我们至少今天就没在一起。 今天杜景没有来,想来是被开会绊住了,乐遥说:“让他搬过来啊,我没有关系。反正我每周有五天在学校……” 周洛阳想了想,说:“你每次说‘没有关系’的时候,事实都是‘有关系’。乐遥,为什么不对我好好说出心里的想法呢?” “哪有。”乐遥笑了起来,转头望向车窗外。 周洛阳先是将轮椅提上去,再把乐遥抱上楼,让他坐在轮椅上,才掏钥匙开门。 “当当当当——” 乐遥惊讶道:‘你给家里做了大扫除!” 先前乐遥在家时,周洛阳几乎没做过大扫除,一来每当他想收拾打扫时,乐遥总坚持要帮忙,为了不给乐遥造成负担,两兄弟只能做做简单的清扫。 “肯定不是你自己打扫的。”乐遥笑吟吟地推着轮椅,进房放东西:“是杜景找了保洁公司吗?” 周洛阳有种挫败感,有时他觉得,乐遥才比较适合去当侦探。 他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咱们晚饭在家吃吗?”乐遥声音从房内传来,说道:“不用帮忙,衣服我可以自己拿。” 周洛阳想了想,说:“出去吃吧,你想吃什么?” 乐遥换了衣服出来,又问:“他什么时候来,时间有多我还可以洗个澡。” “谁?”周洛阳旋即意识到了,乐遥问的又是杜景,于是解释道:“杜景不来,他也许要加班。” 乐遥没有再问下去,摇轮椅到浴室里,周洛阳没有主动帮他的忙,只在旁边看着。短短一周里,乐遥已经学会在无人照顾的情况下洗澡了。 他先撑着浴缸边上,将腿挪过去,再按着洗手盆,慢慢地和衣滑进浴缸里。拉上浴帘后,才开始脱衣服,再把衣服拿出来,放在浴缸外的凳子上。 “做得很好。”周洛阳由衷的夸奖道:“学校教的?” “嗯。” 浴帘内响起水声。 “这礼拜每天你都洗澡吗?” “有时一天一次,有时两天一次,亚伦一般在浴室外等我。” “相处得怎么样?” “我感觉他挺喜欢我。” “你呢?”周洛阳问。 乐遥在浴帘后想了想,说:“我也很喜欢他,他像你一样,有种责任感。” 周洛阳心里清楚,男生内心总会有种保护欲,想照顾比自己弱小的人,且在许多场合选择主动承担责任,哪怕责任与自己毫无关系。 这欲望与生俱来,铭刻在地球上演化了数亿年的基因里。就像当初他与杜景初识一般,他一开始就觉得自己有责任照顾他。 “书念得怎么样?”周洛阳又问,并到客厅里去整理乐遥带回来的衣服与。 乐遥在浴室里答了,学业反而成为了最不需要担心的事,他向来很有天赋,喜欢物理学。周洛阳也非常赞成,以后读书科研的话,不用与社会打太多的交道。 周洛阳刚整理好东西,乐遥却已从浴室里换好衣服出来了——他把浴巾放在浴缸里垫上,擦干身体,再慢慢地穿好了衣服,坐在轮椅上,开始吹头发。 “很好。”周洛阳鼻子忽然发酸,说:“这很好,乐遥。” 乐遥看着哥哥,正想说点什么时,门铃却响了,周洛阳开门,猝不及防看见了杜景。 杜景:“……” 周洛阳:“你……怎么过来也不给我发个消息?” 杜景打量周洛阳,说:“无论我什么时候上门,你都会为我开门。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周洛阳:“………………” “嗨。”杜景摘下墨镜,看着乐遥。 “嗨。”乐遥朝杜景笑道:“正等你出去吃饭呢。” 杜景把一个蛋糕放在茶几上,到沙发前坐下,问:“学校生活过得如何?” “这位老爷,您能不能高抬贵脚,脱一下皮鞋?”周洛阳和颜悦色地说。 乐遥答道:“室友很照顾我。” 杜景朝周洛阳说:“昨晚睡觉时不小心把腰扭了,没法弯腰,过来一会儿,马上就走了。” 周洛阳拿了拖鞋过来,坐在茶几上,躬身解杜景的鞋带,给他换了鞋。 “我的?”杜景看了眼拖鞋。 “是的。”周洛阳生硬地回答道,同时希望杜景别在弟弟面前说什么不该说的话,特地多打量他几眼,只不知道他的病情是否稳定了些。 一时三人都没有说话,乐遥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我来切蛋糕吧,有什么要庆祝的吗?” “庆祝你开学第一周顺利。”杜景说:“这个理由怎么样?” 周洛阳却知道杜景一定有话说,只是当着乐遥的面不方便。果然,他看了一会儿手机后,找来遥控器,单手把遥控器在掌中灵巧地翻了几圈,按下开电视键,把手机里的视频投到了电视上。 “……百强地产商暴雷,今日上午,该公司总经理余某涉多宗经济犯罪,与其施工安全问题,遭到刑事拘留……” 视频里,当事人被刑警拷出公司大门,门牌与当事人的脸都打了马赛克,但周洛阳一眼就辨认出,那是余健强。 “……购买其楼盘的业主通过法律手段进行维权……” 余健强被抓,罪状之一是“施工安全”,这么看来,连夜跑路的吴兴平应当也被抓了回来,口供如何就不知道了,接着短视频新闻转向主持人对楼市的评论,提醒买房需擦亮双眼等等。 “你买了他家的房子吗?”乐遥好奇问道。 杜景说:“没有,我是舔狗,舔狗不得house,所以舔狗买不起房子。” 乐遥哈哈笑了起来,周洛阳嘴角抽搐,担心杜景在其中所扮演的卧底角色,与吴兴平还有现金往来,不知道会不会有所牵涉。但想来既然是公司的任务,老板理应为他摆平才对。 杜景滑了下视频,让周洛阳看第二段视频。 内容是在南京、杭州、宛市三地联合执法,开展的专项扫黑除恶,取得了阶段性成果,新闻没有对犯罪团伙的性质进行通报,也没有提及犯罪人,藏身地点等,只特别提了一句“根据群众举报”。 摄像镜头对准了一辆车,车牌号打了马赛克,警方负责人在车后接受简单采访,那辆车周洛阳却是认得的,他与杜景在后备箱里挤了将近五个小时。 “扫黑除恶,不忘初心。”周洛阳说:“挺好。” “吃蛋糕。”杜景接过刀,切成四等份,一人分了一份,周洛阳看着多出来那份,两人异口同声说:“敬方小洲。” 乐遥:“???” 杜景:“这是我们的一个仪式,人总要有点仪式感。” 周洛阳:“一个怀恨在心的仪式。” 蛋糕非常好吃,但周洛阳不想在饭前多吃,杜景却津津有味,把他的那一份吃完了,末了又说:“记得把剩下的快递给他。” “你够了。”周洛阳终于忍无可忍:“这个梗要说到什么时候?” 杜景拿了西服,说:“陪我出去一趟,两个小时后回来接乐遥一起吃饭。” “改天可以么?”周洛阳认真地问。 乐遥却善解人意地说:“我去把作业写了,等你们回来。”说毕回了房间。 杜景示意周洛阳给他穿鞋:“打扰你天伦之乐了。” 周洛阳不悦道:“腰又怎么了?” 杜景答道:“那天在车库里撞了你背后打手一记,腰背扯着了。” “家里有跌打用的药酒。” “回来再说,抓紧时间。”杜景看了眼茶几上摊着的报纸,底下正是双色球开奖的一页,说:“在背中奖号码了么?” 周洛阳说:“那只是铺茶几用的!” 周洛阳坐进车里,礼拜五傍晚路上很堵,杜景出神地盯着前方的路,周洛阳问:“好点了?” 杜景说:“昨天晚上忽然又有点不舒服,但想到今天来见你,又好多了。” “那件事有头绪了?”周洛阳莫名道:“咱们现在去哪儿?” 杜景回过神,摇摇头,说:“没有,只是想带你去见另一个人。” 目的地是一家距离不远,却既贵又出名的酒店,杜景将周洛阳带进酒店顶楼套间,敲开了套间的门,周洛阳看了一眼,一名年轻女孩坐在床边上,落地窗前,则是一个坐着轮椅的老人身影。 窗外是宛市秋季里,血红色的落日。 周洛阳带着疑惑,点了点头。 “你好。”老人看了他俩一眼,笑了笑,说:“vincent,好久不见了。” 那是杜景的英文名,周洛阳猜测他们也许是在美国认识的。 杜景说:“就是他,他叫洛阳。” 老人朝周洛阳点头,杜景走到酒柜前,给自己调了点饮料。 “您是哪位?”周洛阳心里转过许多念头——研究时间与量子效应的科学家?像个老知识分子,年轻女孩是他的女儿? “自我介绍一下。”老人说:“我姓姚,我叫姚康。” 周洛阳心中疑惑更甚,杜景这一路上,什么都没有说,令他云里雾里。 “我曾经,有一个女儿,名叫姚璐。”姚康说:“嫁给了一个,叫做余健强的生意人。” 周洛阳:“是你?!” 姚康苍老的的笑容里,带着少许悲伤,又说:“是我提出想见一见你,谢谢你们为我这个老头子所做的一切。” 杜景递给周洛阳饮料,走到一旁坐下。 “可是你不是已经……”周洛阳诧异地看着姚康。 “我没有死。”姚康说:“只是小余他,一直以为我死了,远在大洋彼岸,想瞒点事,还是挺容易的。” 周洛阳再看杜景,隐约猜到了整件事的内情。果然,姚康在这黄昏中,朝他们道出了委托杜景回国,调查余健强一案的全过程。 自姚璐与余健强结婚后,年纪已大的姚康便前往美国治病。余健强对这名扶持他发家,并把半辈子打拼出来产业都交付给他的“大哥”,多少仍有几分感情。 然而数年前,姚璐因抑郁症发作,在国内自杀身亡,余健强恐怕影响姚康病情,直至发丧半年后,才通知远在国外治病的姚康。那时这年近花甲的老人,便已开始怀疑余健强,并动了复仇的念头。 但医疗鉴定属实,已无法再翻案,要着手调查当初的事,更难以找到线索。何况就算找到线索又如何呢?余健强对此并未负有直接责任,就连王克的死也是如此。姚康满腔悲愤,强撑病体,朝余健强讨回公道的信念,支撑着他又多活了数年。 直到他最后一次病重,本想就这样撒手。却意外地认识了杜景,杜景接手这桩案后,告诉他想让余健强罪有应得,目前看来是不可能的。却可以找到其他办法,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于是姚康把这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杜景身上,接下来,杜景让他提出私人委托,走流程委托给宛市昌意,再一手策划出这个局。要制裁余健强,需要一个有效的突破口,杜景详细调查了余健强的背景,得知除了姚璐之死外,与他另有关系之人,尚有一名叫王克的死者。 这两桩命案都与余健强扯不上直接关系,至少无法把他送进牢里,于是杜景另想了一个办法——一年前,国内正在追查ut组织,杜景便朝谋杀王克的嫌疑人介绍了ut在境外的机构,告诉他想来钱,还有勒索一途。 果然嫌疑人上钩了,通过ut开始接触余健强。于是杜景带着这两个情报回国,正式加入昌意公司,着手搜集余健强其他方面的罪证,并顺藤摸瓜,协助当局拔除ut在中国的办事处。 周洛阳笑道:“说来惭愧,我不是私家探员,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跟着杜景而已。” “vincent说,这个案子是你们俩一起完成的。”姚康说:“我无论如何,要亲自感谢你,这对你们来说,只是于自己生活无关痛痒的一个小插曲。对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而言,却是他人生的所有执念,谢谢了。” 姚康想从轮椅上起身,朝周洛阳与杜景鞠躬,却因行动不便发出声响,那女孩忙上前扶着老人,周洛阳马上道:“不必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杜景说:“他明天就回去了。所以今天请你出来见一面。” 姚康还说:“我准备了一份谢礼,这是很久以前,就与vincent说好的……” 杜景马上道:“不必了,很久以前,我也说好不用。” “收下吧。”姚康说:“也许未来总有用得着的地方。” “不要客气。”周洛阳朝姚康说:“他是领薪水的,这是他的份内事。” 姚康却笑道:“vincent领薪水,可你没有,我们认识的时候,第一天他就提起了你……” 杜景不自然地起身道:“就这样,我们告辞了。” “您收下吧。”那年轻女助理拿来一个小盒,上面还有一张卡片,谢礼非常轻巧,杜景还想再推辞,姚康却诚恳地看着他。 杜景最后只得接了,说道:“祝你身体健康。” “也祝你身体健康,意志坚强。”姚康说道:“我们的一生都在与磨难相陪伴。” 杜景抬手,作了个拈帽致礼的手势,哪怕他并未戴着帽子,就此与姚康道别。夕阳映在他的侧脸上,周洛阳望向杜景那带有伤痕的脸,忽然感受到了他掩藏在冷漠之下的柔和与温暖。 “这是什么?”周洛阳打开盒子,看见里面躺着一个u盘:“又是什么机密情报么?” 杜景:“你不想要谢礼,是不是?不管里面是什么。” 周洛阳说:“如果对你来说很重要,就收下吧。如果你也无所谓,可以找个机会,寄回去给他。” 周洛阳把谢礼递给杜景,杜景随手放到一旁。 他们把车开回周洛阳家楼下,上去接乐遥出门吃饭,乐遥从杜景来过家里之后,便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说道:“你们聊你们的,不用管我。” 周洛阳原本想与乐遥聊聊学校的事,杜景一出现,却岔开了他的思路。 “你认识他多久了?”周洛阳说。 杜景确认手机上的订位信息,开车去餐厅,说道:“三年前,刚到美国时认识的。今天你想问什么都可以问,我都会告诉你。” 乐遥在手机上与朋友聊天,只安静地听两人说话,没有发问,周洛阳知道杜景的话,一半也是说给自己弟弟听的,意在拉近彼此距离。 周洛阳“哦?”了一声,他对杜景过去的三年,已经不想再刨根究底地去问了。一来问了杜景也不想说,最后搞得大家心情都不好。二来他已回来了,过去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人回来了就好,浪子回头金不换,人生总是这样。 “看来你交了不少朋友。”周洛阳说。 “只有这一个。”杜景说:“治病时认识的,医院有分享会,大家坐成一圈,随意聊天,大家都在说自己,姚康也有这个病,他女儿得到了他的遗传。” “什么病?”乐遥轻轻地问。 “双相情感障碍。”杜景从倒后镜里看了乐遥一眼,说:“俗称躁郁症。” 乐遥说:“现在好些了么?” “好多了。”杜景打方向盘,停车,说:“你哥哥一直在包容我。” 杜景主动推着轮椅,进西餐厅内,把兄弟俩安顿好,点了菜。 周洛阳说:“所以你回国的其中一个目的,是为他办这件事,算当年的一个承诺吗?” “确切的说算不上。”杜景想了想,说:“物伤其类吧,过了没多久,我去参加fbi的集训,这件事就搁置了很长一段时间。” “fbi?”乐遥震惊了,说:“是我想的那个fbi吗?” 杜景看着周洛阳,回答乐遥的话,说:“是的,就是你想的。不是fbiwarning的fbi……” 周洛阳:“别和他开这种玩笑。” 乐遥:“???” 杜景:“但不算fbi的正式编制,非登记在册的探员,因为双相情感障碍没法通过他们的心理检测。” “只能进入他们控制的一家主要民间机构,主要负责情报来源,偶尔与线人接头,顺便办点小案子。我们与政府之间,互相都不承担责任。” 乐遥说:“就像电影里看见的那样吗?” 杜景想了想,说:“不太像,很不一样,以后可以慢慢给你说。” 周洛阳却看着杜景,说:“一个人,加入这样的组织,很辛苦吧。” 杜景望向远处,不片刻撤回视线,依旧落在周洛阳脸上。 “身体上不算辛苦。”杜景说:“但精神上,很寂寞。” 第23章 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在第22章里增添了衔接这章开头的部分,建议先阅读22章喔 “老姚当时再没有念想,我理解他,还帮助他,准备把他的遗产捐赠给一个研究量子效应的科研组织,是个华人研究室。这家研究室是因为工作,无意中接触到的。后来我仔细思考过,这件事也不是不能操作,虽然不一定能达到他的意图……” “为什么?”周洛阳忽然问。 杜景一怔,周洛阳旁若无人地说:“为什么三年前不告而别,离开之后,会去加入一个情报公司?” 餐厅上了菜,乐遥沉默地刷着手机。 杜景沉默片刻,而后说:“你确定要我说?” 周洛阳本想说“确定”,话到嘴边,却没有出口。 “你就是这样的人,”周洛阳有点伤感地笑了笑,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半夜一个人突发奇想到外头去坐着。” 杜景说:“算不上,我做事情有我自己的逻辑,只是很多时候……” 乐遥轻轻地接上了这句话:“……一般人不太能理解。” 杜景点点头,抬起手掌,与乐遥互拍了一下,乐遥笑了起来,说:“哥哥就不太能了解我的想法。” 杜景:“但他总是以无微不至、善解人意自居。” “哎!”周洛阳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气氛变得轻松了点,杜景看了眼乐遥,给他切海陆大餐里的肉排,乐遥则盯着杜景腕上戴着的周洛阳送他的手表。 杜景又说:“其间昌意有一名负责人,通过那家研究室,认识了我。他碰巧想辞职,于是朝李良意推荐了我,问我有没有兴趣回来,而找我的人,恰好也姓周。” “恰好也姓周?”周洛阳说。 “恰好也姓周。”杜景点头道,把盘子递给乐遥。 “这就是你回来的理由吗?”乐遥笑着问道。 杜景说:“算是其中一个吧,主要还是因为我想他了。”说着朝乐遥示意,坐在身边的周洛阳。 “于是就成为了公司里的海归明星探员。”周洛阳释然道,并开了少许嘲讽。 杜景没说话,对此照单全收。 周洛阳又问:“昌意是什么属性的公司?” “国安下面的非正式机构,”杜景说,“中间经过一次大的、伤筋动骨的整顿,现在情况好了不少,国内环境最好的一点是,安全。” 周洛阳明白他所说的,相比美国、墨西哥与欧洲,国内的治安环境相当好,虽然在改开之后,渗透与活动变多,大陆境内的反间谍工作却做得非常完善,一部分是因为国内制度较为完善,另一部分则是因为中国全是黄种人,不像其他国家,有数量庞大的移民。 “你打算做多久?”周洛阳问,这才是他现阶段最关心的问题。 杜景说:“看情况吧,需要钱,昌意开出的薪水还是很可观的,也没有这么多人际关系需要处理,我替他们办事,他们付我酬劳。” 乐遥问:“很危险吗?” “不危险,”杜景轻描淡写地说,“风险与收益并存。” 乐遥那表情似乎有点想问“你缺钱吗?”,却忍住了。 周洛阳没有再追问了,轻松地说:“我找了份工作,后天去面试。” 杜景眉头略皱了起来,说:“你确定?我还有钱,都给你。” 杜景正要摸手机,周洛阳却道:“不行。”旋即又笑道:“你都请我吃饭了。” 杜景忽然停下动作,眼神里带着少许陌生,注视着周洛阳。周洛阳思考片刻,说:“我先上班看看,不行再说吧。” 杜景说:“你认真的?” 周洛阳点了点头。 乐遥察觉到气氛不对,说:“你在宛市住哪儿?不是说要搬来我们家吗?” 杜景却什么也没说,周洛阳有点郁闷,心道应该是又开始了。 “不舒服吗?”周洛阳问。 “没有。”杜景答道,“吃吧,吃完送你们回去。” 乐遥诧异地看了哥哥一眼,周洛阳以眼神示意不用问,他还有些话想对杜景说,但只能私下说,且无法确定,这算不算重话,会不会刺激到杜景。 席间就这么忽然冷场,低气压结束后,杜景买过单,送兄弟俩回去。开门后,杜景没有跟着进去,在门外朝周洛阳说:“抱歉,今天伤你自尊了。” “不是这样。”周洛阳终于等到了澄清的时候,想借此多说几句,杜景却道:“多陪他。” 说着没有给周洛阳解释的机会,转身下楼。 周洛阳揉揉眉心,颇有点苦恼。 “他经济上很困难吗?”乐遥行动自如,依靠他的轮椅,在家里四处穿梭。 周洛阳心想:他不困难,他挣钱的原因是咱们经济很困难。 “乐遥。”周洛阳在沙发上坐下,示意弟弟过来,想好好与他谈谈,并给他按摩腿部,防止肌肉萎缩。 乐遥停下动作,似乎早就料到兄长要说什么。 “杜景他是我很好的朋友。”周洛阳说。 乐遥说:“哥哥,你记得咱们约好的吗?” 周洛阳说:“记得,可我还是很在意你的想法,因为你是我的弟弟。” 那天乐遥在车祸里醒过来以后,第一眼看见的只有哥哥,也很快反应过来,他所有的亲人都不在了。 周洛阳在病房里一直陪着他,直到有一天,他用轮椅推弟弟出去,在东京大学附属医院的花园里散步时,乐遥便问他:“以后咱们一起生活吗?” “嗯,”周洛阳说,“哥哥会照顾你的,爸爸妈妈其实没有走,他们也会陪着你。” “那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乐遥笑着说,“我才能答应你。” “什么?”周洛阳问。 “你愿意与谁在一起,想做什么,都务必不要顾虑我。”乐遥说。 周洛阳想也不想,点头道:“我答应你,可你不会拖累我的,不要这么想,乐遥。” 客厅内,两兄弟相对静谧。 乐遥忽然问:“我只是好奇,你们既然感情这么好,三年前又为什么会分开呢?” 周洛阳艰难地寻找着措辞,不希望引起弟弟的误会,说:“我和杜景大三那年吵了一场架,也许他意识到自己的病情有点严重,或者是不想破坏美好的感情吧?总之他就这样走了。” 乐遥说:“他是不是察觉到,怕你喜欢他?所以才疏远了你?” 周洛阳:“……” 你真的适合去fbi。周洛阳心想,这曾经也是他们之间的一个心病,而乐遥只观察了他与杜景三次相处,就发现了。 也许在最后那段时日里,周洛阳已经有点逾越了友情的限度。他感觉到了,于是努力地控制自己,不往那方面想。 杜景也感觉到了,他们相处的情况开始变得有点不太自然。 而周洛阳自己也说不太清楚,那究竟是爱情,还是习惯了彼此,像是家人一般的陪伴。最终他把这种关系理解为情感上的某种错觉。 周洛阳:“可我没有,你看我们像同性恋爱人吗?” 乐遥说:“看得出你们感情很好。” “那是因为他没有别的人可以倚靠,”周洛阳最后说,“情感上的。” “那你呢?”乐遥问,“我们一直在说他,你是怎么想的?” 周洛阳没有回答,还在思考。 乐遥却笑道:“你接受的人,我就接受,哥哥,你不用太在乎我,只是……我只是觉得……” 乐遥也在艰难地考虑措辞,那表情与周洛阳如出一辙。 周洛阳百味杂陈地看着弟弟,他们打出生就不一样。乐遥在日本长大,受日式文化熏陶颇深,而日式文化里从小的教育,最根深蒂固的一点就是: 不要给人添麻烦。 “罪己”的念头顽固地根植于每个人的心里,大到新干线脱轨,小到垃圾分类,所有人都努力地避免给别人添麻烦。乐遥内里流淌着日本人的血,外在也保持着日本人相敬如宾的客气与礼貌。 “只是什么?”周洛阳以手掌按压弟弟的小腿,问道,“你想说什么,都可以说。哥哥不会介意的,咱们是家人。” “只是……”乐遥最后说,“哥哥,你这许多年里,是不是都在委屈自己,为别人而活?” 周洛阳诧异地看着乐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乐遥不安地看着兄长,又说:“念书的时候,你要照顾杜景;现在又要照顾我,一定很辛苦吧?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这些牵绊与负累,你自己真正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不!”周洛阳马上解释道,继而有点哭笑不得,说:“你怎么会这么认为呢?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你也好,杜景也罢,你们对我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人,我完全没有觉得你们是……” 乐遥打断了周洛阳的话:“对啊,你只是习惯了,包括爷爷的店,你总觉得自己有责任,‘该成为怎么样的人’,却不是‘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不!”周洛阳正色道,“乐遥,我很清楚我想要什么。” 乐遥安静地看着哥哥,周洛阳用力摸了摸他的头,说:“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自己选择的,不存在迫于谁的情况,我心甘情愿。” 乐遥说:“好吧,我只是觉得,家里如果有两个病人要照顾,就怕你会更辛苦。” “他不是常常这样,”周洛阳有点歉疚地说,“有时我不免认为……算了。” 乐遥说:“你怕自己会带给他更大的情绪波动吗?可我觉得,他也很清楚这点,却还是离不开你,你对他而言确实很重要。” 周洛阳这些年里,总有愧疚在,他时而回想当初,是不是正因为他们感情太深,到得后来,杜景对他的一言一行亦愈发在意,最终间接导致了他的病情加重? “让他搬过来吧,”乐遥说,“我会好好与他相处的,何况我本来也不怎么在家。如果你觉得他不会对你造成影响,那当然最好。” “嗯。”周洛阳点了头。乐遥明显地有点累了,周洛阳便推着他回房间去。 “你们什么时候再见上面的?”关灯前,乐遥问,“他回国以后就联系你了吗?” “什么?”周洛阳正在出神,旋即明白过来,解释道,“就在出去谈合伙的那天,九月七日。” “晚安。”乐遥笑道。 “晚安。” 周洛阳关了灯,不知道为何,他觉得最后那句,乐遥是不是有点多心了。该不会是怀疑他和杜景早已碰上,才把弟弟送去学校住宿?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说服自己别胡乱揣测,也没有解释。 他有点疲惫地躺上床去。 是的,你们行事与说话,都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只是这逻辑很多时候不被一般人所理解罢了。 周洛阳本以为他已经很了解杜景,但今天听见杜景这么说,依旧让他有点难过。 “该成为什么样的人”,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这话杜景也曾经问过他。 那是在他得知杜景病情的冬天,那年杭州很冷,期末考很快到来,又很快结束。周洛阳在学业上向来没有什么悬念,轻松地考了个高分,杜景则拿到了全系第一名的好成绩。 周洛阳很少看见杜景刷题——这名室友的智商简直让他嫉妒,只要把书从头到尾看一次,再用铅笔把课后的习题随便做做,上课偶尔抬头看几眼黑板,在本子上写写算算,就全懂了。周洛阳的专业课常常在早上一二节,他起不了床,杜景便替他偶尔去听课,结果他一个自动化专业的,机械学得比周洛阳还好。 六级考试,杜景更是连资料也不买,一次就过。周洛阳与他一起学习,简直是叫苦不迭。 杜景是天赋型,周洛阳却是勤奋型,他觉得自己总是追在杜景身后,筋疲力尽地奔跑,就这样杜景还要时不时停下来等他。 “奖学金你不要了吗?”周洛阳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放弃第一名的奖学金。 “留给有需要的人。”杜景说。 最后一科考完,周洛阳想到要与杜景分开一整个寒假,忽然觉得很舍不得。 “寒假去哪儿过?”周洛阳开始买车票。 “没想好,你呢?”杜景最近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朝周洛阳说开之后,让他们之间一下轻松了很多,两人相处起来要坦然多了。 周洛阳想了想,说:“我也没想好,要不……” 杜景却道:“不去日本吗?” 他俩都在再婚家庭里长大,彼此间有着某种默契,这种默契无需言明,周洛阳第一天认识他时,便感觉到了。 “也许去奈良泡个温泉吧?或者回宛市看爷爷。” 周洛阳的父亲再婚后住在东京,母亲则几乎不联系了,爷爷与姑妈住在宛市。事实上两个地方,周洛阳都不太想去。 “日本的冬天很不错,”杜景又说,“我还没有去过,也许回南加州,或者去巴塞罗那。” 周洛阳想起来了,杜景在国内没有地方住,也没有家人。 “要不你来我家过年吧?”周洛阳还是朝杜景发出了邀请,说,“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 周洛阳家在徽州有套房,留给他一个人住,寒暑假至少有个去处,回家也可以约同学吃吃玩玩,哪怕他也不想独自在家待太久。 杜景说:“不了,你回去还想约同学,偶尔想临时出门,一起行动也不方便。” 几天前周洛阳的高中同学方洲给他打电话,杜景听见了。 “那……我只买自己的车票了,”周洛阳说,“我会早点回来。” 杜景:“我送你回去?” 周洛阳说:“不不,你看,我车票买好了。” 杜景沉默了,足足一分钟后,说:“那我送你去车站。” 杜景带周洛阳到校外停车场上,手揣在裤兜里,按了下车钥匙,一辆奔驰glk的前灯亮了下,车门打开。 周洛阳震惊了,说:“什么时候买的车?” 杜景云淡风轻地说:“前天,你说这车帅,我就买下来了。” 周洛阳说:“咱们平时用车很少吧。” “本来想开车送你回徽州,”杜景说,“路上顺便四处玩玩,不过你车票都买好了。” 周洛阳:“……………………” “我把车票退了,”周洛阳说,“来我家过年吧。” “不用,”杜景说,“你车票都买了。” 周洛阳:“可以退的……” “我说,不用!”杜景重复了一次。 周洛阳感觉到杜景的烦躁,便不说话了。 “我最近可能转阶段了,”片刻后,杜景说,“刚才的语气纯粹是无意识的,没控制住自己,对不起,洛阳。” 周洛阳担心地看着杜景,说:“没关系,你朝我发火,没有强行控制,我反而觉得更好,现在是躁狂相吗?” 杜景点点头,说:“当事情的发展不符合我期望的时候,容易觉得不舒服,别理我,我自己慢慢地就好了。” 周洛阳说:“你应该先说出来。” 杜景有自己的坚持,说:“你车票都订好了,不过你邀请我去你家过年,我很高兴。” 杜景在国外生活了许多年,继父家没有过中国春节的习惯,小时候但凡过中国年,母亲便与半大的他站在桌前,自己包饺子自己吃,权当庆祝。回国后,他对过年也没有太大的执着,只要找点事情,打发掉寒假就结束了。 “你如果不去西班牙或者美国,一定要来我家。”周洛阳在车站外朝杜景告别。 杜景敷衍地点了下头,周洛阳又道:“你答应我了。” “好的。”杜景说,“回去注意安全。” 周洛阳进车站,验完票后,在巨大的候车室里走到一旁,隔着三层高的落地窗墙朝外看,却看见杜景还在车站外发呆。 周洛阳给杜景打了个电话,说:“回头看。” 杜景转头,找了半天,看见周洛阳,那烦躁的表情马上消失了,努力地恢复正常,朝周洛阳扬眉。 “怎么不回去?”周洛阳知道杜景现在一定很不舒服,他只是故作轻松。 “回宿舍也没事做。” 杜景在电话里答道,走向落地玻璃墙,在墙外看着周洛阳, 周洛阳说:“我还是有点担心,不如……” “我能照顾好自己,”杜景答道,“不用担心。” 周洛阳抬起手,在玻璃墙上轻轻按了下,杜景在车站外也抬手,隔着玻璃墙与他互按。 “爱你。”周洛阳认真道,“回头见。” 周洛阳总是很直白,杜景却还是个害羞的人,改而用英语答道:“too.” 周洛阳挂了电话,带着担忧,回到了徽州的家。杜景还在宿舍里,周洛阳便每天早上、中午都会给他发一次消息。杜景每一条都及时回了,周洛阳知道他尚未离校,自己一个人住着,每天都会去图书馆看书。 晚上周洛阳会给他打个视频电话,确认他一切还好,两边都把电话搁着,各做各的。周洛阳在家打游戏,杜景则按照寝室里的作息洗澡、看书、喂乌龟、睡觉。 年廿七晚上,周洛阳与方洲在酒吧里喝酒,玩骰子。杜景没等到周洛阳的视频,便主动打了过来,周洛阳挂掉以后回复:今天会晚点回家。 “哟,谈恋爱了?”方洲看见周洛阳的视频,问。 周洛阳解释道:“室友。” “骗谁呢?这个点还打视频,”方洲说,“怎么可能不是女孩?拿来我看看。” “真不是!”周洛阳说,“手机给你查?” 方洲看了眼杜景和周洛阳的聊天记录,男生的语气骗不了人,一看也不是谈恋爱的状态,便嘴角抽搐。 “感情还这么好。”方洲有点吃味地说。 周洛阳约方洲出来,实际上也有事,问道:“对了,我记得你小舅是精神科的大夫,我想找他咨询点事,能帮我问问不?” 方洲说:“找他干吗?他自己都快有精神病了。” 周洛阳说:“咨询下有关……抑郁症的问题。” 方洲吓了一跳,说:“你感觉不对吗?” 周洛阳想了想,说:“是我们班上的……一个朋友,有抑郁症,我想咨询下,怎么与这种病人相处。”旋即注意到方洲的表情,于是改口道:“一个女孩子。” 他不想让方洲知道杜景得了这个病,以后搞不好他们还会认识,这么说来,方洲就不会怀疑了。 果然方洲道:“你想追的女生?确诊了么?” “不算喜欢,”周洛阳避开方洲的目光,有点心虚地说,“只是希望她过得高兴点。” 方洲说:“哎,洛阳,不是我说,你最好别和抑郁病人谈恋爱,很累很累。一旦下了决定,就是一辈子的事,不能放弃的。” 周洛阳重复道:“不算喜欢,目前只是朋友,没关系,我心里有数。” 方洲只得说:“好吧,我替你联系。” 周洛阳马上就猜到了方洲的念头:“你说服不了我,改让你舅舅来说服我,是不是?我真的没打算与她谈恋爱,就是了解下。” 方洲根本不信周洛阳的托词:“要真是事不关己的普通朋友,你怎么可能花心思去了解?老实说吧,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 周洛阳只好沉默以对,免得被方洲套出更多的话来。 “什么样的女孩?”方洲又凑过来,问。 周洛阳喝了点酒,抬眼看方洲,眼神里带着威胁的意味——再啰里吧嗦地打听,别怪我待会儿不客气。 第24章 过去 “要接住他的情绪。” 周洛阳咨询了两个多小时,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这么一句。 在方洲舅舅面前,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一来他相信医生恪守职业道德,不会把咨询人与病人的情况朝外乱说;二来方洲的舅舅也是知名的学者,只是理想使然,希望回故乡生活而已,专业水平没有可质疑的地方。 “所谓接住他的情绪,是指无论你朋友处于哪一相中,你都需要去平静看待,设身处地地理解他,把他所有‘不正常’的举动,视作患病期间的常态,而非我们健康人在情绪上的表现。你要相信,那些突如其来的情绪,并不是他的本意。” 周洛阳马上道:“对对,他最常说的一句是‘我不想伤害你’。” “千万不要用‘世界这么美好,你却想着死亡,对得起爸爸妈妈吗?对得起朋友吗?’这种话来增加他的压力。也不要反反复复,去提醒他,人生还有许多美好的东西。因为病人感受不到,抑郁相发作时,感觉不到你对生活的热爱。” “只需要陪伴与理解,就像陪伴一个高烧病人一样,知道他正处于痛苦与折磨之中,这就够了。一旦转换到躁狂相,更要平静与泰然处之,他们会无意识地伤害你,一旦察觉不对,尽快给他独处的时间,保护好自己。不要产生任何争辩,避免在躁狂发作下的二次刺激。” “在躁狂相短暂结束后,他会开始自省,并朝你道歉。这种自省很容易又会把他带进抑郁相里,一旦他在躁狂状态下伤害了你,就会非常自责,一度产生轻生念头。” “躁狂与抑郁双相情感,就是在巅峰与深渊中不断切换的过程,你回想一下看是不是?” 周洛阳回忆杜景平时的行为,尝试着朝方医生复述了一次,方医生也没有问是谁,简单教会了他如何在极端情况下与这名朋友相处。 周洛阳想了很久,方医生又叮嘱道:“而且,一定要督促他按时吃药。” “谢谢,谢谢您。”周洛阳如释重负,问,“他可以谈恋爱吗?谈恋爱的话会不会让他好一些,对人生更有信心?” 周洛阳知道,爱情给人的感觉,就像阳光照进了昏暗的现实里,对未来充满了希望,美好的爱情能改变一个人,也足够改变他的一生。 方医生却说:“病情如果没有完全稳定,不太建议谈恋爱结婚。他的主治医师一定也提醒过他,具体什么情况,我想他心里应该更清楚。从他的表现上看,我猜他是不想谈恋爱,甚至不想交朋友的。” 暗示很明显,方医生在隐晦地提醒周洛阳不要多管闲事。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何况如果隐瞒病情,于他的对象而言也不公平。” “那是的。”周洛阳汗颜,他倒没想过隐瞒杜景的病情,只是他始终觉得,杜景是个很有魅力的男生,哪怕生着病,身为同性的自己都很喜欢他,能接受他的一切。这世上一定也会有女孩因为爱他,而愿意接受他的一切。 “总之,不要对他的病情大惊小怪,也不要尝试着去做什么,把他从因病情发作的状态中强行拖出来。他最需要的是陪伴与理解,只要有一个人,能接住他所有的情绪,他就不会觉得孤独无助,所以你对他来说,非常非常重要。” “……这个病人,需要用你的一生去付出,去陪伴。”方医生认真地说,“洛阳,我倒是觉得,这才是最难的地方,一个人有一段时间的耐心不难,难的是长此以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耐心。许多来我这里咨询的家人、爱人,自己也难免会有情绪不好的时候,只是在‘忍耐’,忍耐时间长了,势必会控制不住自己,毕竟我们都是凡人,不是神。单方面付出时间长了,你自己也容易情绪失控,表现出不耐烦的情绪,甚至精神崩溃朝他大喊大叫,就会对病人造成更大的伤害。在建立了深厚的情感关系后,这么做反而更致命,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走进他的生活。” 周洛阳说:“我一定会注意自我化解。” 方医生点了点头,说:“不要放弃他,你是好孩子,洛阳。”他摘下眼镜,拿衣襟擦了擦,又说:“你的朋友能遇上你,是缘分使然,也是他一生里的转机。希望他能好起来,如果有机会,可以让他带着病历过来。” 周洛阳点点头,看了下手机,今天从早上起,杜景就没有回过他消息。 接住他的所有情绪。周洛阳默念这句话,去上大学前,他从没想过,会认识像杜景这样的人。 单方面付出么?周洛阳有时觉得,他也从杜景身上学会了许多东西。尤其在对待人际关系上,杜景最大的生活信条就是,那些可以不维护的人际关系,一律不去维护。 这在周洛阳的习惯里是不可理喻的,但长期相处下来,他惊讶地发现,世上有许多人,确实与自己互不相干,大家都只是彼此生活里的npc。费心费力去讨好所有人,不如陪伴对自己而言更重要的人。 夜八点,在寒风里慢慢走回家时,周洛阳很想回去朝方医生说一句“不,不是单方面付出,反而是他改变了我”。 以往换了这个时间,周洛阳理应是约上三五知己,去吃个晚饭。十点后再去夜店,或者泡泡吧,喝点酒,看会儿表演。 但习惯了与杜景相处之后,冗长的白昼结束后,入夜时第一件事,他居然是想回家。 周洛阳还在低头,察看杜景回消息了没有,杜景一整天都没吭声,这令他担心起来,这家伙坐飞机走了?怎么也不说一声?临近过年,要不要回学校去看看? 家门口停着一辆车,杜景坐在路边的花坛上。 “杜景!”周洛阳吓了一跳。 杜景抬头看他,没有说话。 “你不舒服吗?”周洛阳万万没想到,他会在此时毫无预警地出现。周洛阳上前单膝跪地,查看他,注视他的双眼。 杜景还是没有说话,显然有点累,周洛阳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但刚从方医生处咨询过,他决定不去盘问杜景。 “外头太冷了,快进来说,来。”周洛阳拉起杜景的手,开门,带他进去。 杜景今天穿着一身西服,像是原本想去参加什么正式场合聚会,最后却来了周洛阳家门口。 周洛阳开门,将他带进家中,让他坐下,又找来拖鞋,为他换鞋。 “你怎么知道我家地址的?”周洛阳担忧之余,又掩饰不住重逢的高兴,他和杜景分开已经有一礼拜了,这一礼拜中他自己也过得有点无聊。 杜景沉默,周洛阳又自问自答,说道:“是了,表格上有我家地址。” 放假前,宿管让他们填了家庭地址表格。 “晚饭吃了没有?”周洛阳又问,“我也没吃,我去弄点吃的。” 周洛阳家住的是个三层复式小别墅,长期没回家,家里很阴冷,他把地暖打开,让杜景坐好,说:“我先去把车停进来。” “乌龟在车上。”杜景终于说了一句话。 周洛阳没想到,杜景还把宿舍的小乌龟带过来了,塑料缸正放在副驾驶位,他停好车,打开后备箱,空空如也,杜景没有带行李。 他把乌龟拿进来,放在暖和的窗台前,看了眼杜景,杜景正坐在沙发上发呆。 “吃速冻饺子吧,”周洛阳说,“我明天再去买菜,你是不是一天没吃了?” 杜景坐在餐桌前,周洛阳给他倒好饮料,对他的沉默视而不见,就像在学校时,自顾自玩手机。杜景吃得很慢,却吃下不少,把一大盘饺子吃掉了五分之四。 “你老实告诉我,”周洛阳说,“几天没吃饭了?” “三天。”杜景的表情有点憔悴,答道。 周洛阳:“……” 周洛阳按捺住凶他的心情,说:“怎么不吃饭?” “不想吃。”杜景答道。 周洛阳本想再给杜景煮一包,但想想这家伙三天没进食,一次还是别吃太多的好。 “冰箱里有汤圆,”周洛阳说,“半夜饿了你自己弄吃的。” 杜景点了点头,周洛阳又说:“你没带换洗衣服?衬衣上怎么了?” 杜景坐到餐桌前时,被灯光一照,周洛阳便看见了,他倾身过去,将杜景的西服拉开少许,看见衬衣上带着不少血迹。 “自己割的。”杜景答道。 “很难受吗?”周洛阳猜测杜景也许因为病情,不得不自残,令自己好过点。 杜景目光挪开,不说话,周洛阳说:“我这正好有,洗澡去吧。晚上咱们还是一起睡。” 周洛阳猜测,杜景多半又是连着好几天失眠。他从衣柜里找出纸袋,翻出新的睡衣与内裤,递给杜景,让他去洗澡。 杜景说:“别拆。” “都是给你买的,”周洛阳说,“前天出门碰上打折,就顺便买了。” 杜景现出有点固执、又有点疑惑的表情,周洛阳说:“都是你的码数,穿上不就知道了?” 杜景点点头,去洗澡换衣服,确实是给他买的。 “洛阳!”杜景在浴室里忽然喊道。 周洛阳推门进去,问:“又停水了么?” 杜景已经在洗澡了,转头于玻璃门里注视周洛阳,说:“陪我说话。” 周洛阳哭笑不得,把杜景的西服挂上,说:“等会儿。” 杜景被热水一淋,仿佛整个人舒服了不少,周洛阳拿着他的衬衣,辨认洗涤方式,找出去污剂,再打量杜景时,发现杜景手臂上有道不明显的伤口。 周洛阳没有提伤口的事,而是问道:“今天本来想做什么?” 杜景说:“系里有个联谊会,本来想去看看。离开宿舍以后突然觉得没意思,就找你来了。” 一问一答,双方都很平静,周洛阳回头看杜景,玻璃门里全是雾气,映着他隐约的裸体轮廓,很有男性阳刚的美感。 “手没事吧?”周洛阳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杜景不答,说:“你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周洛阳:“我没有安排,你呢?” “不去日本了?”杜景说。 周洛阳说:“本来也不大想去,与他们没话说。” 杜景很快洗完出来,穿上内裤,站在周洛阳身后,看他洗自己的衬衣。 “躁狂阶段过了,”杜景说,“现在好多了。” 周洛阳于镜子里笑笑:“前几天你怕不舒服,和我吵架是吗?” “我不想伤害了你。”杜景如是说,接过周洛阳递来的棉签,掏了下耳朵,两人安静地看着对方。 “去躺着。”周洛阳说,“明天咱们出去玩吧。” 周洛阳的房间在三楼,很宽敞,两人躺在一张大床上,周洛阳趴着看书,杜景则斜倚着发呆。 周洛阳抬头时,无意中迎上杜景的目光。 杜景有时候,就像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大小孩。周洛阳在心里说。 “不和同学出去聚会吗?”杜景又问。 周洛阳轻松地说:“哪来这么多天天聚会?” 杜景:“前女友回来了没有?” 周洛阳翻过一页书,抬眼瞥他:“怎么?” 杜景:“想看看她。” 周洛阳哭笑不得,说:“见我前任做什么?你到底有什么心思?” 杜景:“想知道什么样的女孩,值得被你爱上,最后还能踹了你。” 周洛阳漫不经心,随口道:“所以你想揭下我伤疤就对了。” “没有这个意思。”杜景突然就窘迫起来。 “她全家移民,”周洛阳翻了个身,捧着小说,从书页边上瞄了杜景一眼,“你注定要失望了。” 杜景便没有再说什么,周洛阳关了灯,说:“睡吧。” 周洛阳始终没有睡着,将近三年后,他躺在出租屋的大床上,一点一滴地回忆起,那年是他与杜景过的第一个春节,年廿八他们一起去逛了徽州的集市,买来笔墨与红纸,周洛阳小时学过书法,写得一手好字,自己写了春联与“福”“春”。 杜景在一旁看着,挽起袖子,露出手上愈合后的伤口,给周洛阳磨墨。 方洲约周洛阳去参加聚会,杜景便将车开到酒楼外,送他过去,自己则在车里等着。周洛阳也不勉强他去参与,但过了一会儿,杜景还是给他发消息,想上来看看。 周洛阳朝自己的高中同学们介绍杜景,说他是自己的室友,那夜杜景与他们相处也显得很融洽,像个正常人,没有人问他脸上的伤痕,也没有人八卦他的来历。 周洛阳又开了灯。 灯一灭,又一亮之间,数年的时空随着光线的飞掠,稍纵即逝。 人生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他从床上起身,穿上外套,趿着拖鞋,到得乐遥房门外听了一会儿,确认弟弟睡熟了。便打开家门下楼去,在路灯下绕过小区,来到花园前。 杜景果然还坐在长椅上发呆,他戴着耳机,听着歌,看见周洛阳走过来时,便稍稍抬头。 “上去睡吧。”周洛阳说,“怎么选在花园里?让我好找,还以为你没在。” 杜景示意周洛阳抬头,从小区另一面,正好能看见周洛阳房间的灯。 周洛阳拉起杜景,让他随自己上楼。 ——卷一·过去·完—— 第26章 现在 “你们公司还招人吗?”周洛阳不死心地追问,“我可以给各位老总们端茶倒水熨衣服。” 一连几天里,周洛阳问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杜景还在分析他的资料,头也不抬道:“你最近的爱好变成熨衣服了?我怎么记得有人的梦想是开一家古董店?” 周洛阳干净利落地撇清了关系:“什么梦想?我不记得我有什么梦想。熨衣服与做家务就是我的梦想。” 杜景:“……” 周洛阳给杜景熨他的西服与衬衣,又说:“宛市的冬天太冷了,得给你买两身厚点的衣服。杜总可以接受穿秋裤吗?” 杜景终于一瞥周洛阳:“我怎么觉得你对我的态度似乎有了轻微的变化。” 周洛阳实在很唏嘘,答道:“是的,我本来就是个俗人。” “嗯,月入四十万很多,”杜景随口道,“前一任在这个位置上干了两年,实现财务自由,辞职带着老婆满世界玩去了。” 周洛阳道:“确实,一年税后也有三百多万呢。” 周洛阳家里曾经做的生意也是上千万规模,只不过父亲去世所带来的一系列家道中落,导致他如今生活甚为拮据。但他不是没见过钱的男生,只是对杜景为他带来的境遇改善,表示出了恰到好处的快乐。 他没有朝杜景说“借我钱先让我还钱”之类的话,但他会一直记得。 “你没注意到,重点在于后半句。”杜景又道。 杜景自从搬到周洛阳家后终于获得了充足的睡眠,全身上下散发着雄性感充足的强势感,这个家里已被纳入了他的领地势力。过得舒适时,他不会顾虑太多,在周洛阳面前总是有话就说,不经思索便脱口而出。 “我去上班了。”杜景在门口想了想,又说,“换租个大点的电梯小区,店的事今天记得去办。” 周洛阳心想来了来了,开始拽了,这家伙某天一定会旧事重提,对再见面时自己揍他那拳念念不忘。 “谨遵杜总吩咐。”周洛阳礼貌地答道。 但有时仔细想起,周洛阳又很不希望杜景从事这危险的工作。 他好奇打听了下上一任昌意副总级的高级执行官,杜景对那人也了解不多,只知道对方也姓周,是个做饭很好吃的、二十六岁的帅男人,做饭好吃来自于他偶尔会在加班时于单位给同事做煲仔饭吃——家里有个长得很漂亮的小男友。 除此之外,公司会对所有离职员工做信息保护,毕竟做这行得罪的人太多。 杜景原本有希望打破这位“周总”的记录,成为昌意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高级执行官,但他回国时晚了三个月,于是只差那条线一点点。 话虽如此,二十七岁成为国内最大私人侦探组织的副总级主管,直接对老板负责,也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周洛阳当然明白杜景的意思,做这行变数太多,不是长久之计。先前的话都是玩笑,他当然明白杜景的薪水在某个意义上是买命钱。他决定尽快把店开好,让杜景没有后顾之忧。这样他也可以选择做个两三年便辞职,两人一同经营古董店。 杜景给了他一份公司出具的证明,以及银行流水单,周洛阳可以用它去找银行,用杜景的名义作担保贷款,支撑他前期店铺开张所需的费用,但他目前还不打算这么做。 这天周洛阳找到中介,看过几套房,给杜景发了照片,杜景的回复是【你喜欢就行】。而接下来明显很忙,便不再回复他了。 周洛阳心想,看在他为我辛辛苦苦上班挣钱的分上,就不计较他上班不能秒回的事了。 他看好了一套阳光充足,有一整面落地窗,两室两厅,客厅很大的十六楼房,拍照发给乐遥,乐遥的答复是:【你们喜欢就行。】 周洛阳在中介面前沉默片刻,这句话里的“你们”显得有点意味深长,但乐遥很快作了补充:【哥哥喜欢的就是我喜欢的。】 于是周洛阳便定下来了。 接下来则是在同一家中介处咨询铺面。中介小哥很高兴,同一天来了两单大单,又带着周洛阳去看店铺。 这几年经济衰退,实业大量萎靡,大量商铺关门的关门,破产的破产。租金意外地比周洛阳想象中的便宜非常多。 “我对商铺有错觉,”周洛阳心道这真是意外之喜,“还停留在几年之前。” 中介笑着答道:“这几年生意不好做,铺面已经换过三家商家了,说是经济环境不好,但大家还是要做生意,依然很抢手。” 这店面朝街道,街两边都是银杏树,深秋落叶会很好看,斜对面是大使馆与高档会所。侧旁有家茶艺店,顺便卖点根雕。 周洛阳对这家店很满意,租金虽然比预想中的便宜,却也有点吃不消。做古董生意向来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周转资金也很重要,外加装修、进货,将耗费很大一笔钱。 下午时,他认真想了下,最后还是给杜景发了消息,哪怕他不回,也得征求下他的意见。 “租金问题,能不能让房东宽限点?”周洛阳说,“你也看到了,我的流动资金确实不算充裕,签两年合同没问题,我只希望能季结。” 中介小哥正犹豫时,周洛阳的手机却来了消息。 【等我。】杜景站在大使馆门口,给周洛阳发消息,【我看见你了,和房产中介在一起。】 周洛阳:“???” 周洛阳到路边转头看,杜景与两名同事正离开大使馆,穿过马路过来。 宛市下午的阳光照耀在杜景身上,他转过身,朝同事简单点头,大伙儿便各自上车,开车走了。 这伙私家侦探真有钱,周洛阳也发现了,开的全是上百万的豪车。 “出来办事?”周洛阳问,“怎么跑法国大使馆来了。” 杜景看了眼中介,漫不经心地嗯了声,见周洛阳正观察他表情,知道他担心的点,随口道:“吃药了,没什么问题。” 中介小哥看见杜景时有点怕,杜景太高了,脸上还带着伤,一看就不好惹。 “我们的另一个股东,”周洛阳朝中介解释道,“我俩合伙。” 中介忙点头,见杜景从斜对面的大使馆里出来,带着的人又对他十分客气恭敬,显然有一定社会地位。但做这行自然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杜景推开满是灰尘的玻璃门进去,扫了一眼,里头灰尘多,弄得他打了个喷嚏。 周洛阳大笑起来。 “在外头等。”杜景又朝中介说。 中介重新开锁,自觉退出去。 杜景没有当着中介的面说,这时候朝周洛阳道:“装修钱可以省一笔。” “嗯。”周洛阳说。 “地段不错,”杜景又说,“适合你的客户人群。” 周洛阳又嗯了声,杜景四处看了下,说:“问过风水师没有?” 周洛阳笑了起来,杜景疑惑地看他。 “对家里租的房子这么随便,”周洛阳说,“怎么看见商铺,倒是这么上心了?” 杜景只是简单地说:“是挣是赔,对我来说不重要,我只是希望你开店能挣钱。” 周洛阳想了想,明白杜景的意思,他自然不在乎周洛阳怎么花钱,但设若这家店一直赔钱,对周洛阳的自信会有不小的影响。 “我觉得我可以挣钱。”周洛阳说。 他和临时起意、三俩朋友凑点钱合伙投资的人不一样,他会做古董生意。从小在家里耳濡目染,熟悉收藏品行业的整个产业链,也有一定的人脉,尚在初中时,每年寒暑假他都会回宛市,帮爷爷打理生意,并联络出席一些有名的拍卖会。 可以说收藏品交流与历史这行,才是他的本专业,而大学读的机械、精工领域,反而是为未来他接管家族行业所提前做的预备。 这也是他在回到宛市后,始终很难接受去公司里打工的缘故,周洛阳一直觉得,只要让他把店开起来,他一定能养活自己与杜景、乐遥。 “我相信你。”杜景向来是周洛阳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哪怕他们曾经一起生活的时间里,他从来没感觉出周洛阳任何惊人的生意天赋。 “那就这家。”杜景最终敲定了。 “起个名字?”周洛阳说。 “长安吧,”杜景不以为意,“长安钟表古董。” 周洛阳嗯了声,以前杜景的微信名字就叫“长安”。他们在大二那年一起去过洛阳,也去了长安,杜景很喜欢长安的银杏树。 周洛阳再去讲价,中介小哥答应尽力与房东沟通下。周洛阳便朝杜景说:“现在去哪儿?” “家里准备晚饭了?”杜景问,“想喝点炖汤。” 周洛阳扬眉,意思很明确,我在外头跑了一天,怎么做?何况正在搬家,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 “等乐遥回来开伙么不是?回去用微波炉给你做吧,时间还早,你又没吃午饭?” 杜景答道:“不想吃,宛市秋天太燥了。” 周洛阳只有汤炖得很好,原因很简单,直接从网上买配好的药材汤料,排骨、鸡等肉食放进去炖就是了。 家里,周洛阳计划完店的事,列了账本与开支,一切井井有条。 杜景也发现了,带着诧异的目光看周洛阳本子上写的条目项,装修材料、请工人、置办、交通、商用家具与摆设、注意事项等等。 “你还真的会?”杜景虽然对商业不精通,却大致能看出来。 “我是专业的。”周洛阳哭笑不得道,“明天还要去各家拍卖行公司先坐坐,让熟人帮忙介绍点客户。爷爷留下来的东西没多少能卖,空了得去采购。” 杜景点点头,也在餐桌前,继续做他的工作。周洛阳察觉得出他相当烦躁,不是病情导致的烦躁,而是工作上引起的。 但他没有多问,只像平常习惯一般相处着。末了,杜景终于按捺不住,起身离开餐厅,走到厨房里,周洛阳的身后。 “你在做什么?”杜景皱眉问。 “给你准备明天带的午饭。”周洛阳把新煮好的米饭舀进饭盒里放平,炖好的土豆红烧肉铺上去,尝了一口,“好咸……算了你吃完多喝点水吧。” 杜景:“……” “我今天去大使馆。”杜景说。 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周洛阳心想。他把饭盒放到一边,开始试汤。杜景站在他的身后,注视他的动作。 “嗯?然后呢?”周洛阳说,“我怎么感觉咱俩就像两口子。” 杜景眉头微微拧着,说:“因为那起连环凶杀案。给我尝一口。” 周洛阳喂他喝了点汤,杜景说:“可以了,吃吧,我饿了。” “案情已经升级了么?”周洛阳问。 杜景坐在桌前专心喝汤,差不多了才答道:“没有,不过是我的直觉。” “六个人,三男三女。”杜景开始吃汤里炖的排骨,周洛阳给了他一碟酱油。 “在最近三个月里,陆续失踪,”杜景沉吟道,“已有很长时间了。” “这与法国大使馆有什么关系?”周洛阳想起了沙特人被骗进大使馆,惨遭肢解的事。 杜景答道:“这六个人,失踪之前都去了同一个地方。你猜哪儿。” “巴黎吗?”周洛阳说,“不大可能吧。” 游客在巴黎失踪,国内不会没有报导,当地的中国大使馆也不可能不管。忽然间,也许源于直觉,周洛阳说了一个地方。 “柬埔寨?”周洛阳问。 柬埔寨与越南曾是法国殖民地,但周洛阳记得最近的新闻似乎没有报导任何中国游客在东南亚失踪的案件。 “地理位置接近,”杜景说,“胡志明市。” “六名游客人间蒸发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报?”周洛阳端上菜来,拿了筷子,开始吃饭。 “不是一起去的,”杜景答道,“先后,而且没有参团,连自由行都算不上。” 周洛阳很疑惑,杜景又说:“失踪者分别从事不同的行业,有网红有宅女,特征有相同之处,全是自由职业者,北漂,没有固定单位,不与家人一起居住,独自租房,失踪之前,都向房东退了租。” 周洛阳听懂了,在这个城市里,从三四五线前来讨生活的外来人口,在四环与六环区间,有将近六百万。 从衣着光鲜的新贵阶层到农民工蓝领,数量庞大的“北漂”努力在全国最大的城市,政治与文化中心争取一席之地,他与杜景也和他们一样。 但不是每个努力的人都能得偿所愿,这五百多万人里,也有占相当比例的所谓“自由职业”,他们没有资格贷款买房也买不起房,甚至没有固定工作,却早已习惯了大城市,或为了一点未来的希望憧憬,不愿认输放弃,就此回老家生活。 这部分人被戏称为“孤寡宅”,就像孤寡老人一样,独自生活,无人过问,足有四十万数,不均匀地分布在社会的各个阶层,哪怕前途黯淡,却仍然倔强地留在宛市,付着房租,找机会打打工,接点外包活儿,勉强糊口度日。就像孤寡老人一般,工作性质决定了他们环境闭锁,朋友不多,哪怕有几个朋友,大多也是互不关怀的陌路人,只比陌生人勉强好上一点。 互联网是孤寡宅群的唯一社交媒介,除此之外,他们与亲人、朋友联系甚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此,愈发自闭,平日里几乎不与任何人联系,直到失踪数月后,才有人偶然察觉。 杜景又说:“其中一名男性,是一个抖音上的网红。拥有数量不多的粉丝,艺名叫‘小伍’。抖音停更很正常,网络上的热度,今天有人关注,明天就销声匿迹了。” “嗯……”周洛阳大致知道互联网上的感情确实维系感不强,尤其素未谋面的网友,今天大家也许聊得很尽兴,但某天网友忽然人间蒸发,绝大部分人也不会再去过问,只当对方专注回归现实生活了。 “但这个小伍有个粉丝,”杜景说,“有点小钱,是个小富二代,也许是单恋,特地到宛市来找过人,发现他退租之后,便来了我们这儿。” 周洛阳说:“女孩子吗?” “男的,”杜景说,“这名网红的男粉很多。” 杜景掏手机,打开他的抖音频道,周洛阳看了眼,这人有点小肌肉,在抖音的滤镜下显得皮肤不错,有点胡茬,正是gay圈名媛的典型气质。 “所以委托到你们公司了。”周洛阳说。 杜景说:“起初舔……小富二代想花钱查出他的下落。这案子我本来不管,派给小力,无意中发现了更严重的问题。” 那天杜景被叫回公司,正是小力在对比一些内部资料,查找关键词时,奇怪地将两个人联系了起来。 那是国际刑警组织转给昌意的一条共享线索,内容有关一名二十六岁青年男性赴柬埔寨,长期失踪未归,就此突然失踪的案子。 而这名一号失踪人口,是小伍的粉丝。 小力只是随手用“小伍”在线索库里搜了下,没想到得到了一个意外发现。 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事情也许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了,只是提前通知了杜景。 杜景却对此有天生的敏锐与直觉,回到公司后,接入资料库,从海外失踪人口开始细查,查出其中六名失踪者,接着,他召集同事开会,将这六名失踪者联系在一起。 每年中国都有大量的海外失踪人口,偷渡、因赌博引起的自杀、吸毒过量致死、人口贩卖等等……一旦产生跨国案,其过程便势必会变得异常复杂,需要大使馆交涉,刑警的出警也是个大问题。 只要不是自己作死,以如今的中国国力,绝对不会坐视不理。怕就怕自己作死,到柬埔寨赌钱被赌场扣押,或从事涉嫌犯罪行为活动,这种情况大使馆就不会多管了。 “所以你怀疑是人口贩卖?”周洛阳看了眼另外几人的资料,“可是买这些人做什么呢?不过实话实说,长得都还可以。” “也许更糟。”杜景说,“我们今天去法国大使馆申请特殊签证,被拒绝了。也许我该朝他们说实话。” 周洛阳沉吟片刻,说:“我曾经在网上看到有种诈骗,叫‘杀猪盘’。” 杜景说:“原理也许相近。” 周洛阳又说:“如果是被杀猪盘骗去境外,那么失踪人口也许还不止这六个。” “这就是关键,”杜景说,“老板正在申请,让国际刑警提供更多线索。” “找这么多人,”周洛阳说,“如果全部找回来,应该有不少奖金吧?” 杜景说:“你想得太多了,被骗走的当事人,大部分人家里都只当没这个亲人。在宛市,没有爱人,没有亲人关系,只有点头之交的朋友,谁会为找到他们付酬?” 周洛阳问:“那就只有小富二代出钱了。” 杜景:“扩大范围面,寻找不同案情之间的联系,有助于找到关键进展,东边不亮西边亮。” 周洛阳:“他为了找自己的男神,付你们多少钱?” “起初只以为对方避而不见,酬劳是一百万,听见是失踪案后,小富二代提出要加钱,他答应付一千万。”杜景说,“他说,小伍是他的真爱。” 第27章 未来 杜景的案子卡在了大使馆处,柬埔寨的旅行签很好办,但想依靠旅行签查案办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惹出麻烦来容易把自己也搭进去。 他需要法国大使馆协助,朝柬埔寨当地政府施压,再通过当地的中国大使馆接应。胡志明市的中国大使馆答应得倒是很爽快,只是去函一来一回,花费时间不短。 九月底,房东经过漫长的思考,答应了周洛阳的要求。 这样他只要把杜景的钱付出去三十万,就可以先开店了。 于是一瞬间,杜景丰厚的薪水又被周洛阳花了个光,剩下两千多。 我一定要挣钱,否则太对不起杜景了……周洛阳心里产生了愧疚感,要等十月杜景才发薪,这段时间里钱又有点捉襟见肘,猪肉还涨价,连带牛羊肉也一起涨了。周洛阳只能给杜景多吃点素菜,幸好杜景一直没发现,做什么就吃什么,还吃得挺满意。 他注册经营许可证后,请了几名工人,把店里简单装修了下,上一家经营丝绸服装,店面不需要大改,稍微调整下格局就行。 反正这个店的盈利,也不在生客与游客身上。 中途杜景来了两次,周洛阳脾气很好,人也好说话,工人在他眼皮底下也喜欢偷懒,但只要杜景一来,所有人于是瞬间勤奋工作。 “还没有进展吗?”国庆假期前的最后一天,杜景开车送周洛阳来店里,自己再去上班,周洛阳便问道。 “没有,”杜景说,“准备了详细材料,今天还要来一趟法国大使馆。下午我来接你,再一起去接乐遥。” “开了?”周洛阳问。 “开吧。”杜景说。 今天他俩完成了一个小小的仪式——一起动手,把玻璃门把手上,“close”的牌子翻了过来。杜景又抬头看了下招牌,“长安钟表古董”六个鎏金大字。 就这样,长安钟表古董店无声无息地在宛市的一个角落里开了起来。 周洛阳最近忙得不可开交,既搬进了新家,又开了新店。宛市天气也随之冷了下来,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来得更快。九月一过,顿时满城萧瑟。 乐遥今天是第一次进新家,周洛阳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布置,决定今晚三人一起,在家里好好庆祝一下。 “发薪水了,”杜景朝周洛阳说,“查下账,晚上买点排骨吃,已经很久没吃过排骨了。” 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周洛阳心花怒放,但心念一转,果然他还是发现了……只有乐遥回家的时候,周洛阳才会多做点菜。 真不好意思……周洛阳嘴角带着笑意,心里带着对杜景的愧疚,一个月挣四十万的男人,居然在家里连排骨也没的吃。 店里已初具规模,周洛阳亲手把两幅唐卡重新裱过,挂在正中央。地上铺了从仓库里搬回来的敦煌丝毯,十二个架子,分别摆了瓷、玉、漆、牙角、佛像、铜与鎏金器。字画与印章则收在一个香樟木的箱子里。 周洛阳还订做了一个九乘九的木质玻璃封架,背后两幅唐卡中间,以及两侧的整面墙,全是机械结构复杂的钟表,有些是坏了被周洛阳修好的;有些则还坏着,周洛阳也不敢乱修。 从钟到表,八十一格里,一同运行着,发出细微声响,提醒天地万物,时间流逝滔滔不绝,那场面尤其壮观。 唐卡下则是一张茶几,一把紫砂壶外加一套杯。 这就是除了杜景之外,周洛阳人生路上的所有家当。 “随便看看。”周洛阳听到门扶手上的铃铛响,便随口道。 他正对着手机,琢磨要找什么渠道,发布自己开店的消息,通过爷爷生前的几个朋友,希望能在古玩协会里重新申请一个席位。 “铃铛声音很好听。”来人是个金发碧眼的老外,一口流利中文,带着系了围巾、穿着风衣的长腿华人女孩。 “降魔铃。”周洛阳只抬头看了一眼,便又编辑着微信上的措辞,发给协会副主席,忠诚地装孙子,本来也是孙子辈的人。 “请问您这里有玉器吗?”老外又问。 “有的,”周洛阳只得放下手机,说,“请稍等。” 老外说:“刚开的?” “今天才开,您是第一位客人。”周洛阳说,“现在还在试营业,十一月才会正式开张,所以没有摆出来,喜欢什么款式的玉器呢?” 周洛阳熟练地戴上手套,这双手套据说非常贵,是他从杜景那里要过来的,正是上回俩人一起去当小偷的那双,杜景只得又让人去国外定制了一双。 周洛阳摊开天鹅绒布垫,摆开三个玉器,分别是一盏底部带着少许红晕的玉杯、一枚和田玉的雕牌、一串光洁的玉珠。玉杯肉眼看上去,和地摊上随处可见的毫无区别。 周洛阳打开了顶灯,调到最亮。 头上射灯落下,三分靠质地,七分靠打光的藏品顿时熠熠生辉,质感瞬间就被呈现出来了。 “都是什么朝代的呢?”老外问。 “您是想自己收藏吗?”周洛阳问,“还是送礼?” 老外想了想,没有回答,女伴说:“这个杯子不错。” 周洛阳说:“民国时期出土,明代的。” 女伴到别的架子前看去了,老外拿出一个手指长的筒镜,观察玉杯的细节,明显对另外两件没有任何兴趣。 周洛阳同时拿出三件,用意确实是想试探下他。玉杯看似寻常随处可见,却是三件里价值最高的明代真品,另外两件玉牌与玉珠,从一些玉器市场买,批发价只要两百多块钱。 当然,如果老外选择了另外两件,周洛阳也不会定出高价。 “我可以看看杯底吗?”老外礼貌地问。 周洛阳用戴着手套的左手把杯子翻过来,给他看了眼杯底,视线转向在店里四处看的长腿美人,此刻她站得有点远,两手揣在风衣里,抬头看那巨大的钟表墙。 “谢谢。”老外看清了杯底“弘治三年”的阴篆,点头,周洛阳便把杯子放在天鹅绒垫上。 “还有吗?”老外又问。 周洛阳把三件玉器收起,笑了笑,说:“还在试营业,东西还没全部送进来,您要么留个联系方式,空了我通知您,过来喝杯茶?” 老外点头,却没有给联系方式,此刻那华人女孩说:“daniel,你看他们店的墙。” “嗯。”老外笑了笑,朝周洛阳示意唐卡,“这是你们的镇店之宝吗?” 周洛阳回头看,说:“哦不是,那不是古董,不过也是五一年前,曾祖父在解放西藏的时候带回来的。” 老外明显露出有点尴尬的表情,周洛阳却并不在意,猜到他也许是个英国人。 “这种坛城现在流传的不多。”那华人女孩说。 两幅唐卡边缘破损,颜色古朽,从中央的莲花朝外发放,右边是千万银光飞出,左边则是金芒飞射,犹如宇宙诞生时飞向浩瀚空间的万千流星。 即使经历了时间的洗礼,使用昂贵的颜料所绘出的唐卡,依旧带着厚重的色泽。 “很稀有,”老外点头道,“我只见过一幅与它们相似的,这不可能是五一年画的。” “象征时间流逝,”周洛阳说,“右边的代表过去光阴,左边的代表了未来,传说一共有三幅,中间的代表现在与佛家的大千世界,你们在大英博物馆看见的那幅,应该就是五一年被某人扒走,送给大英的馆藏。” “嗯。”老外收起贪婪的眼神,神态恢复自如,看着周洛阳的双眼,笑了笑。 周洛阳更正道:“是五一年得到的,实际上画的年代不清楚,这两幅唐卡不卖,您喜欢的话可以空了来敝店观赏。” “那你们的镇店之宝在这里吗?”那华人女孩朝周洛阳递了个心照不宣的笑意眼神,意思是怼得很好,这话我喜欢。 周洛阳说:“不,镇店之宝……现在不在店里。” 女孩还在四处看,周洛阳心想这人还挺有意思,小说看多了,不过有些古董店确实会虚张声势地弄件昂贵品“镇店”。 “在哪里呢?”女孩又问,“你们还有分店吗?” “呃……”周洛阳不过是委婉一说,找个托词,这下不好解释了,便随口编了个理由,“镇店之宝……现在戴在我们大老板手上,是块表,被他戴着出门办事去了。” “他们是‘钟表古董’。不是‘古董钟表’,”被叫丹尼尔的老外笑道,“主营当然是钟表。” 周洛阳看出两人还有想问的,便主动解释:“我是二老板。” 丹尼尔望向那华人女孩,女孩便朝他点了点头。 丹尼尔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一张名片,说:“我是苏富比拍卖行亚太地区的投资经理,这位是我的顾问,林狄小姐。” 周洛阳心想你们这群拍卖行的买手消息也挺灵通的,多半招牌挂上去还没营业,就已经被盯上了。 周洛阳主动与他握手,说:“我来泡茶吧?不过这茶榻得脱鞋。” “您有兴趣来参加我们的秋拍吗?”林狄笑道,“我听说过您的祖父,当年我们与他也是有过合作的。” 周洛阳听这话就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说:“我目前也没什么藏品合适的吧?” “你的唐卡很不错,”丹尼尔说,“我对它们有信心。” “您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周洛阳哭笑不得道,“带着这个一过海关,就要被抓去坐牢的。我刚开店,总得有点东西摆,等店开起来,我就会把它们捐给国博,换个锦旗挂着也不错。” “太可惜了。”丹尼尔遗憾地说。 林狄听得有点尴尬,事实上丹尼尔从一进来,与周洛阳就有点气氛紧张,周洛阳也能感觉到,心想可惜个鬼,你不就想把它送回大英,把三幅唐卡凑齐一套么? 事实上也幸亏家里亲戚不识货,爷爷去世的时候,叔伯姑妈全把精致的古董瓜分完了,余下一堆破朽字画,被当作废纸叠了进去,周洛阳也才得以保全。 至于能拍出多少,就实在不清楚了。 林狄适时地圆了下场,说:“丹尼尔的意思是不一定要捐给国博……呃。” 周洛阳笑道:“捐给其他馆,最后的下场也是被国博强行要走,一样的。” “抱月瓶可以带过去。”林狄圆场失败,又说。 “抱月瓶拍不出多少,”周洛阳说,“清代的。” 丹尼尔说:“我们也需要一些小的藏品。” “全球经济不景气,就连你们也消费降级了么?”周洛阳笑道,去戴了手套,把抱月瓶拿过来。丹尼尔也戴上手套,接过抱月瓶,仔细查看。 林狄说:“我们可以开具证明,合理合法,带出境外,不会存在任何纠纷。” “晚清的可以将就,”周洛阳说,“我让基金会开张证明也不会带来什么麻烦,唐卡是真的不行。” 丹尼尔问:“你们大老板什么时候来?” “他不在这行业,”周洛阳说,“只负责出钱。” 周洛阳猜他们想看“镇店之宝”,也不想给他们多看,杜景那块表连他周洛阳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来头。 “或者我给你们找块复古的迪通拿?”周洛阳还在孜孜不倦地推销他的那块劳力士藏品,原因无他,他是真的不喜欢劳力士,想赶紧把它脱手。 “也可以。”丹尼尔刚摘下眼镜,复又戴上,说,“我看看?” 最终双方决定,用两块表参加苏富比秋拍,丹尼尔来一趟宛市,完成了秋拍的任务,显然相当满意。 “回头我给你送邀请函过来,”林狄朝周洛阳说,“很高兴和你认识。” 周洛阳小时候,被爷爷带着去过一次拍卖会,苏富比的自助晚餐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心想杜景最近总是吃素菜,带他去尝尝也不错,于是很高兴地说:“我要两张。” “你爱人吗?”林狄爽快地说,“没问题,包我身上。” 正好这时候,杜景的车停在店外,来接人了,双方打了个照面。 周洛阳心道怎么来得这么巧?! “嗨!vincent!”丹尼尔看见杜景,顿时十分惊讶。 周洛阳心道不会吧,你们居然还认识? 丹尼尔想与杜景拥抱,杜景却简单地做了个手势,阻住了他,顺势与他握了一下手,点到为止。 所有人同时看着杜景腕上的表。 “这是我们大老板。”周洛阳说。 杜景对“大老板”这个称呼也显然比较满意,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沉声道:“慢走不送。” 丹尼尔只得说:“回头再联系,周先生,请随时给我打电话。” 周洛阳送走了两人,与杜景回身进店,随口道:“自高自大的英国人。” 杜景对苏富比找上门来显然不惊讶,只是稍微一想就明白了经过,说:“让你找东西送拍?” “给他们两块表。”周洛阳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帮苏富比追过一件藏品,”杜景说,“国家级文物,土耳其的。被埃尔多安派出的雇佣兵伪装成保安,从后台偷走了。” 周洛阳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么电影的故事,只得点了点头。 还没到下午约定的时间,刚过一点半,杜景就来了,两人在架高的矮榻前脱了鞋,上去茶桌侧坐下。 周洛阳洗杯泡茶:“怎么这么早?” 杜景从便当袋里拿出昨天周洛阳做的饭,难得地说了句脏话,而后皱眉道:“刚去了大使馆,只给我十分钟时间,又失败了。你吃午饭了没有?” “我叫个外卖,”周洛阳说,“刚才喝茶配了点心,中午不饿。” “吃这个吧,”杜景示意,把饭盒推到中间,说,“我用筷子,你用勺子。” 于是两人开始吃昨天周洛阳给杜景准备的饭。 午后杜景也不回公司了,便在茶榻畔躺着睡午觉,自从与周洛阳一起生活后,病情奇迹般地被控制住,他的睡眠时间也多了许多。周洛阳心道这才是对的,杜景的用脑时间实在太多了,一天里至少有十个小时都在高速思考、推断,他需要充足的睡眠。 周洛阳坐他身边,被基金会主席拉进了他们的群里。大家绝口不提他欠债的事,周洛阳挨个加上以前爷爷的朋友,并询问之前一些老客户的联系方式。 他准备挨个加上,并不定期在朋友圈里发点整理出来的古董照片,十二月还将带着一部分藏品去参加基金会办的展。 苏富比的拍卖手续费实在太贵了,希望他们能拍出一个好价钱。 下午又陆续来了几拨人,都是小年轻,路过来看热闹的。周洛阳看了眼时间,准备出发去接乐遥了,却听见门又响了声。 “不好意思,打烊了,还在试营业,只开到三点——乐遥?!”周洛阳惊道。 张亚伦推着轮椅上的乐遥,从无障碍通道上来,乐遥笑道:“装修得真漂亮!” 张亚伦朝周洛阳说:“乐遥说,想来找你,我就送他过来了,正好今天下午也没课。” 张亚伦家的车停在外头,司机又拎上来乐遥的行李,周洛阳忙朝两人道谢。张亚伦便道:“那我先回去了。乐遥,拜,假期后见。” 乐遥与张亚伦告别,摇着轮椅在店里逛,只是远远地看着。周洛阳说:“可以靠近一点看。不过你都看过了,还是那些东西。” 乐遥笑道:“被你这么包装了一下,变得完全不一样了呢,我不敢靠太近,怕撞到东西。” 杜景便走过去,推着乐遥四处看。周洛阳开始收东西,准备回家。 乐遥说:“这里有什么东西是我买得起的吗?我想买一件。” 周洛阳哭笑不得说:“能别欺负你哥哥吗?” 乐遥认真道:“我是真的想买,很有纪念意义啊,你开的店。” 周洛阳擦拭茶杯,说:“是家里的店。” 乐遥说:“可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对了,为什么叫‘长安’呢?” 杜景岔开话题,忽然道:“先前我也想买一件,可惜没这机会。” 周洛阳想起杜景要朝他买表,也许这就是他们对自己的爱的某种表现吧。 “好的,”周洛阳说,“小帅哥,请问你的预算多少,是送朋友还是自己收藏呢?” 乐遥说:“我想自己收藏,我有点私房钱,但预算大概两千块钱左右,不要太贵了。” “那我觉得这个适合你,”周洛阳取出一个画珐琅表面的手表,说,“意大利产的,手工定制表,一位伯爵转让,工作室已经没有了,绝版款式。” 乐遥看见那块表,确实很漂亮,一名肌肉雄浑的巨人,肩上扛着巨球,稍凸起的弧形球面上装置了三针。 “这不止两千块钱吧,”乐遥说,“我怎么觉得后面还得加上好几个零。” “我们接受分期付款的,”周洛阳正色说,“十年以后再慢慢还也可以。” 乐遥笑了起来,周洛阳说:“表盘上是泰坦之子阿特拉斯,肩负天球,避免天地重归混沌。” “我很喜欢。”乐遥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兄长希望他有强大的精神,就像那名忍辱负重的阿特拉斯,成为泰坦一般的人。 周洛阳拿出刷卡机,乐遥便欣然刷了他的零花钱卡。 “我帮你戴上?”杜景说。 乐遥抬起手,杜景为他系上表带,乐遥看着兄长的双眼,说:“谢谢老板。” 周洛阳笑了起来,杜景把乐遥抱上车去。 “明天就放假了,”杜景开车离开,神色如常,说,“七天时间,想去哪里玩?” 乐遥说:“我们班上约了,三、四、五三天去秋游……等等,这不是回家的路啊?” 周洛阳笑着,把乐遥推进电梯,推进了新家。 “入伙仪式。”杜景昨夜已经与周洛阳把东西搬过来,住了一晚上,却没有正式开伙做饭,只用了下微波炉。 “你来开门吧。”周洛阳朝弟弟说,把门卡给他。 乐遥刷了门卡,杜景把门打开,乐遥笑着喊了一声。 落地窗外,夜景璀璨,周洛阳已认真布置过,说:“右手边的房间是你的。” 乐遥自己摇着轮椅过去,经过周洛阳的房门外时,下意识地朝里面看了眼,新家干净了许多,以前堆放的杂物与古董都送回仓库里或是摆到店内了,乐遥的房间景色是最好的。 “这房子是租的还是买的?”乐遥问。 周洛阳去准备晚饭,杜景换下西服,站在乐遥身后,说:“租的。” 乐遥听见杜景的声音,明显迟疑了一下,继而抬头看杜景,恢复了笑容。 “得花不少钱吧?”乐遥说。 杜景简单答道:“不多,你要先洗澡吗?” “我自己可以,”乐遥答道,“谢谢。” 杜景与乐遥相处,忽然就变得有点生分起来,杜景也没有说什么,转身为他关上了门。 周洛阳忙前忙后,忙了大半个月,搬家开店,但看见乐遥的笑容时,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晚上开饭,杜景与周洛阳一起做的饭,还倒了点酒,与喝饮料的乐遥干杯。 “能喝吗?”周洛阳观察杜景的情况。 “可以,”杜景平静地答道,“问题不大。” “少喝一点。”周洛阳没有过度干涉杜景饮酒,他知道杜景应该也有分寸。 “累了吗?”周洛阳觉得弟弟的表情有点不正常。 乐遥说:“有一点,我得早点睡觉,试试新的床,看上去很舒服。” 晚饭后,周洛阳感慨,这段时间的辛苦终于暂时告一段落,躺在沙发上沉吟。 店开起来了,搬家了,一切都在变好,先前人生的困境,慢慢地变得看见了阳光。而这一切,都是杜景为他带来的。 周洛阳看杜景洗碗的背影,心中的感情变得很复杂,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报答他,但一旦自己表现出报答的情感,杜景一定会生气。 杜景似乎感觉到周洛阳在看他,回头,冷漠地瞥了他一眼。 “怎么?”杜景问。 周洛阳脸上带着少许醉意,摇摇头。 杜景打开洗碗机处理完毕,过来沙发前,衬衣还没换下,朝周洛阳说:“往里头挪点。” 周洛阳挪进去,这沙发很大,杜景便也一起躺了上来,一起躺着想事情。 “乐遥好像有心事。”周洛阳说。 杜景答道:“他不想说,你就当不知道。” 周洛阳转头,看着杜景,疑惑道:“该不会是谈恋爱了?” 杜景说:“每个人都有青春期,乐遥也不例外。” 周洛阳没回答,酒意令他心脏跳得有点快。 杜景侧过头,两人脸对脸挨着,谁也没说话,呼吸对方的气息。晚上他们都喝了爱尔兰朗姆酒,杜景脸上稍微有点发红,周洛阳的呼吸则带着覆盆子朗姆酒的香甜气息。 落地窗外,映照着宛市的璀璨夜景,灯火万盏。 “谢谢你,”周洛阳眼眶发红,说,“杜景,你一直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与你再相见,真是太好了。” 杜景没有作声,十秒,二十秒。 半分钟后,他借着酒意,在周洛阳脸上亲了一下。 第28章 过去 杜景在他脸上的一个吻,一刹那就将周洛阳带回了久远的记忆里。 那天他俩同样喝了不少酒。耳畔是方洲、方洲的小男朋友,以及两对情侣的疯狂起哄。 “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 “亲一个!亲一个——” 明明是真心话,却被玩成了大冒险。周洛阳最后搭住杜景肩膀,哈哈大笑,强行亲了他一下。 杜景则神色镇定自若,看不出任何的窘迫与尴尬。 那是在过完年后,寒假结束,开学的春天,冬春交替,天气回暖时,杜景的病情显得十分不稳定。 春天是精神障碍患者的病情高发期,杜景更是从入冬开始,就表现得时好时怀,这让周洛阳十分担心。 杜景沉默得近乎恐怖——春天里哪怕药一直没有断过,他不去上课,也不去射箭社,晚上不会再到外头去乱逛,甚至不出门。周洛阳提议出去玩的手段行不通了,每次杜景的回答都是“不想去”。 周洛阳只好不勉强他,要“接住他的情绪”。 但他得注意杜景的动向,怕把他一个人放在寝室里出什么事,于是自己能不去上课也尽量不去,在寝室里陪他,给他带饭回来,观察他的动向。 最后周洛阳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尝试着问杜景,想不想与方洲、以及几个朋友一起自驾去太湖。 毕竟过年时方洲提议一次,空了可以出去玩,这小子向来说了就会做,从不说客套话。 “你想去就去,”杜景终于答道,“我给你当司机。” 当时的方洲,在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学摄影,换了第四个男朋友,决定与这名对象好好走下去,顺便将小男朋友正式介绍给死党周洛阳。 于是周洛阳怀着忐忑,与杜景一起出发,前去参加三天两夜的踏青行程。 但事实证明,这是周洛阳多虑了,杜景非常慎重,在周洛阳的朋友们面前,表现得与正常人无异,他神色如常,与方洲、方洲的男朋友,外加两对美院学雕塑、绘画等的男女情侣正常聊天,还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忠诚地扮演了一个话少的男生的角色。 方洲在太湖边上租了四室的家庭别墅,晚上周洛阳与杜景睡一间大床房。 但令周洛阳担心的是,杜景在经过白天的交际之后,回到房里倒头睡下时,又恢复了在寝室一句话不说的状况。 “你没事吗?”周洛阳说。 “有点累。”杜景看着天花板出神,不再回答周洛阳。 周洛阳已经后悔了,他隐约觉得自己也许犯了错,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一个正常人,面对这种长时间的低气压,说不定早就受不了,更快被逼疯。 “不舒服就先回去,”周洛阳说,“或者咱们自己玩?” 杜景摇摇头,翻了个身,背朝周洛阳睡下。 周洛阳克制住自己想找他聊聊的冲动,与杜景相处时,最大的障碍往往不在于双方能不能彼此妥协对方的决定或提议,而是在于: 他不知道杜景在想什么。 换了普通朋友,沟通是相处的必要模式,周洛阳不是没有与朋友吵过架,说开就好了。但杜景生病了,周洛阳不能用与方洲相处的模式来套在杜景身上。 他隐约察觉到杜景不喜欢这样的旅行,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比起自己玩,周洛阳更希望杜景能有个契机,出来呼吸点新鲜空气,至少不要终日在寝室里足不出户,坐着发呆。 有时周洛阳也很烦闷,耐心总有减弱的时候,他也想发泄一下,找点什么身外之物来摧毁。 幸亏他本性是个想得开的人,从小到大,消化负面情绪的速度就要比任何人都要快。十分钟后,周洛阳恢复如常,检查杜景带的药,确认他每天都确实在服用。 也许等天气再暖和点,入夏后就好了。周洛阳心想。 杜景白天要开车,可能有点累,周洛阳决定不再打扰他。 第二天,周洛阳稍微更改了一下行程,与杜景单独行动,也没有说晚饭是否与方洲等人会合。 他们坐在湖边,周洛阳玩手机,杜景对着湖面发呆,坐了整整一天。 “你转阶段了吗?”周洛阳从手机里抬起头。 “我不知道。”杜景终于答道。 周洛阳觉得这也许是沟通的开始,至少杜景愿意说话了。 “最近是不是有点不舒服?”周洛阳又问。 “对不起,毁了你的春游。”杜景注视远处。 周洛阳笑道:“我其实也不太喜欢与这么多人一起玩,方洲实在太吵了。我只想约你出来走走,这样就挺好。” 周洛阳捡了块石头,起身打水漂,石头弹跳,在湖面留下一连串涟漪。 “你在生气。”杜景说。 周洛阳说:“我没有。” 杜景:“你在生气,我知道。” 周洛阳坚持道:“我真的没有。” 杜景平静地说:“你在生气,我感觉到了。” 周洛阳忽然觉得没必要再否认,索性老实道:“是,我确实有一点。其实该道歉的是我。” 杜景说:“你先回去,让我一个人待会儿,把车开走。” 周洛阳有种不好的预感,生怕杜景要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这已经超出了他处理事情的能力范围。他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按他们相处的逻辑,这个时候他应该说“好”,而后照着杜景的要求做。 可是万一他把车开走,离开湖边区域,杜景出什么事了怎么办? 坚持留下,又怕杜景的情况变得更糟。日久天长的相处之下,周洛阳很清楚自己的体力根本不是杜景的对手,一旦有状况是拉不住他的。 给方洲打电话,叫他们过来呢?或者报警?又怕进一步刺激了杜景的精神状况,这样方洲他们就都知道杜景生病的事了。 周洛阳短暂思考后,答道:“那我去另一边看看?我不打扰你,你想几点走都可以。” 他离开湖边,绕到湖的另一侧去,在一棵树下远远地看着杜景,确认杜景看不见他。 四点多时,杜景不见了。 周洛阳顿时紧张起来,确认刚才没听见水声,他去了哪儿?他马上起身,四处寻找杜景的下落,但没有慌慌张张地喊。 找了足足十五分钟后,周洛阳现出慌乱感,回身险些撞在杜景的身上。 杜景说:“回去。” 周洛阳松了口气,没有责备他,说:“没事的,你去继续坐着,我只是突然想回来找你。” 杜景答道:“一起走。” 谢天谢地,周洛阳快要虚脱了,这十五分钟简直是他一生中最漫长的时间。如果时光可以倒转,他一定不会在三天前提出这个建议,但幸好老天垂怜,这个考验结束了。它也许不仅仅是给周洛阳的考验,同时也是给杜景的考验。 回去的一路上,杜景哪怕没有说话,表情上似乎也有所好转。 行程结束的当夜,方洲开了瓶金酒,杜景把自己的杯子递过去。 周洛阳说:“方洲别给他倒。” 杜景:“喝一点。” 周洛阳:“明天还要开车回去……” “让我喝一点!”杜景的语气加重少许。 众人都笑了起来,方洲的男朋友说:“洛阳好像杜景的女朋友,还管他喝酒。” 周洛阳只得作罢,朝方洲眼神示意,方洲感觉到两人也许吵架了,便倒少了些。 “我们来玩真心话吧。”方洲的男朋友提议道,把打麻将用的骰子扔在茶几上。 方洲自然很捧场,一手搭着爱人的肩膀,说:“什么话题呢?” “‘一个重要的人’吧?”男朋友说。 周洛阳看了眼杜景,杜景原本在餐桌前喝酒,听到这话后便坐了过来,坐在周洛阳身边。周洛阳每次玩这个都觉得很无聊,过年回家时,杜景还没来那会儿,他也与几个同学玩过。 周洛阳摇到的时候,每次都说:“没有什么对我很重要、铭心刻骨的人。” 这确实是他的真心话——周洛阳与每个人相处都显得游刃有余,但在原生家庭的影响下,也导致他刻意地不去过于依赖任何人。 父母的离婚令他从不相信婚姻与爱情是什么牢不可摧的誓言,长期没有家人陪伴、亲情大多只靠血缘来维系的现状,也让他始终相信,人生路上光阴流逝,大家来来去去,俱是过客,每个人只能陪他走一段路,真正伴随一生的,只有自己。 但年前那次,当他说“没有重要的人”这句话时,脑子里不知为何,想到的人却是杜景。 “你也玩吗?”周洛阳问。 “玩。”杜景又让方洲倒酒,方洲笑道:“不能给你喝了,否则我要挨洛阳的骂。” 杜景却自己拿过金酒瓶,倒了不少。 “景哥有女朋友吗?”一个女孩笑道。 杜景说:“待会儿你可以问。” 周洛阳说:“你打算给他介绍?我倒是知道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咱们空了私底下说。” 杜景看了眼周洛阳,说:“我什么时候说过了?管我管得不耐烦了,就这么想快点把我甩给别人吗?” 周洛阳想了想,答道:“我猜的。” 众人于是哄笑,周洛阳带着醉意,打趣道:“杜景想什么,我都知道。” 周洛阳说这话别有用意,有时他也在想,假设杜景的病治好了,会与什么样的人成家谈恋爱?也许会是个聪明、善良又大方、有耐心的吧?只有这样的对象,才能理解杜景,发现他的闪光点。 “我生病了,”杜景忽然说,“医生让我终身不要谈恋爱结婚,有遗传病又毁容,还是不去祸害别人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有点尴尬,就连周洛阳也是第一次听到杜景这么说。 方洲说:“可以丁克的嘛,多的是不想生小孩的。” “而且你本来也很帅啊。”方洲的男朋友说。 众人都笑了起来,一名男生知道该终止这个话题了,说:“扔到谁就谁,我先扔吧。” 骰子转来转去,中了不少人。周洛阳对其他人的想法与过去、对他们一生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并不关心,那些都是别人的故事,于当事人而言,亲情、友情、爱情兴许刻骨铭心,听在陌路人耳中,这些故事,却实在乏善可陈。 但周洛阳发现了一件很现实的事——男生在真心话环节里,提到“生命里曾经最重要的人”,清一色都是初恋。 就连方洲也不能幸免。 两个女孩被投中以后,说的这个人则是现任,也即她们的男朋友。 “‘曾经’‘曾经’啊,”方洲强调道,“说的是过去。” “五分钟前是过去。二十四小时前也是过去好吗?”一个女孩反驳了他,说:“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方洲耍了个小聪明,避免被现任翻旧账,他男朋友投到之后,说的也是初恋。 周洛阳一笑,觉得这话题很现实,也很悲哀。 杜景:“到我了。” 骰子停了下来,杜景投中了周洛阳。 “嗯……”周洛阳想了想。 “不用问了,”方洲说,“洛阳每次的回答一样,扔吧到你了。” 其他人却不知道周洛阳曾经的回答,周洛阳改口道:“是杜景吧?” 杜景似乎有话想说,却没有开口。周洛阳笑道:“你不相信吗?” “没有,”杜景答道,“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哇——”众人马上起哄。 周洛阳不想再多说,眼神里带着少许责备,直视杜景,意思是:你这几天真把我折腾得够呛。 杜景忽然道:“因为责任,还是感情?” 方洲:“???” 旁人听不懂,周洛阳却明白杜景的意思:你对我这么关心,是因为你觉得对我有责任,还是真的觉得我对你来说很重要? 这话让周洛阳有点生气,但他无暇细想背后所代表的更多意思,他俩都有点醉了,人在酒精的作用下,总会说出一些不经大脑的话。 让他发泄一下吧。周洛阳心想,杜景的情绪偶尔能释放也是好事。 “你希望是什么就是什么。”周洛阳生硬地回答道。 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让你别喝酒。” 客厅里陷入了奇怪的沉默,谁也没有说话。周洛阳投出骰子,转了几圈,如果投中重复的人,便将开始下一轮,而第一轮里没有被投中的杜景,就算躲过去了。 下一轮会延续第一个话题,更加深入,无非是“你与这个人发展到了什么地步”之类的。 但骰子停下时,周洛阳刚好投中了杜景。 “哟——”方洲笑道,“一个也没跑掉,到你了。” 周洛阳最开始也猜测过,对杜景而言,最重要的那个人会是谁。他觉得不会是自己,但他不介意。 说不介意,内心应当还是有点失望,周洛阳忍不住开始想以前从未想过的一个问题,重新思考他与杜景的关系。 他们有一天会分开吗?是不是念完这四年大学,彼此就会像所有的大学室友一般,从今往后分道扬镳?感情好的话,顶多偶尔打打电话,互相关怀一番,结婚时通知杜景来给他当伴郎,渐行渐远,如同陌路…… “这个人是周洛阳。”杜景的声音打断了周洛阳的出神,他抬起头,稍稍侧头,看了眼坐在身旁的杜景。 “周洛阳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杜景认真地说,“曾经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这实在不亚于告白的情话,周洛阳也没想到,杜景居然会正儿八经地,连着话题也一起复述出来,哪怕是同性之间,说起这样的情话来也实在让人受不了。 “哇”的一声,众人的情绪都炸了,带着酒意大喊起来。 方洲马上就不淡定了,当场吃醋了,说道:“你什么意思!洛阳是我的!” 杜景:“是我的。” 方洲:“是我的!” “是我的。”杜景朝方洲认真地重申了一次。 方洲有点失态了:“我们从幼儿园就认识了!整整十四年!” 众人哄笑,方洲的男朋友马上道:“亲一个!” 周洛阳满脸通红,大伙儿都没想到,在这个春夜里,居然是两个直男之间的友情,肆无忌惮地打起了直球。 “亲一个!”另一名女生马上道。 “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 “亲一个!亲一个——” 那夜周洛阳说出的“真心话”,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无法分辨是否出自真心。但人在无意识下,不经思索所说的话,往往才是潜意识之海中扎根的真相。 但真正认识自己、了解自己,实在太难了,这个过程也太久了。 那个春夜里,周洛阳在“亲一个”的起哄与大笑中,搭着杜景肩膀,把他强行拉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就像多年后,搬家的这天晚上,杜景亲了周洛阳一般。 金酒苦味的酒气,与朗姆酒带着甜味的气息,滔滔不绝,淌过璀璨的灯火夜色,汇入了奔腾不止的时间之河。 第29章 现在 周洛阳睁着微醉的眼睛,看着杜景出神。 杜景神色镇定,那个吻仿佛只是出于自然而然的感情流露,也是对周洛阳众多复杂念头的一个简单回应。 声响传来,乐遥的房门被打开,杜景马上从沙发上起来,改而坐在一旁。 乐遥看着两人,气氛十分奇怪,周洛阳躺在沙发上,杜景坐在一旁,大家都没有说话。 “怎么了?”周洛阳说。 乐遥并不清楚先前发生了什么,只将它当作某个正在进行的话题,因自己出现,而被截断带来的沉默。 乐遥说:“哥哥,我从学校带回来的行李在哪里?” 周洛阳起身去给他拿行李箱。 “我去洗澡。”杜景说。 周洛阳嗯了声,顺便去给杜景拿换洗衣服。 “你们还学钢琴吗?”周洛阳看了眼乐遥的琴谱,决定陪他一会儿,说说话。 乐遥轻松地说:“以前在家里学过,音乐选修我就报了。” 周洛阳心里很难过,乐遥在父亲与继母的家中,条件向来得天独厚,无忧无虑,但就在那场车祸后,人生一夜间变得截然不同,跟着自己开始吃苦。 “过几天给你买个钢琴,”周洛阳说,“回家可以练。” “别买了,”乐遥马上说,“不常用,而且就算二手也很贵。” 周洛阳检查乐遥的功课,近一个月里,每门课程都是a+,继母曾经在他的身上倾注了极大的心力,学习向来不用人操心。 “家里的账单都是杜景在付吗?”乐遥还习惯性地在用日文的语言习惯。 周洛阳说:“很快就有改善了,相信我。” 他知道乐遥背负身为兄长的他的恩情,已经是很重的负担,更别说家里又来了一名陌生人。杜景与周洛阳感情再深,却也不干乐遥什么事。 “乐遥,”周洛阳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啊?”乐遥马上否认,说,“没有,怎么这么说?” 周洛阳坐到床边,拉过轮椅,与乐遥面对面,说:“乐遥,你的学费、生活费,开销都是在用爸爸的遗产,你没有欠谁的。” 乐遥笑着说:“我从来没这么想,只是觉得你太辛苦了。” 周洛阳说:“我很好啊,你实在不必担心。” 乐遥说:“爸爸的遗产,其实不剩下多少了是吗?” 周洛阳认真道:“就是在你名下的那些,和先前说的一样。” 把乐遥接回来时,两兄弟认真地沟通过一次,父亲的遗产外加两人的身亡保险,不算丰厚,只能勉强认为还行。 毕竟周父在东京需要维持一家人的花销,积蓄不算多,因经济环境问题,小公司还有外债。这笔遗产在乐遥进icu,治病过程中花费了不少,周洛阳也震惊于日本医院昂贵的医药费。 保险所有的赔付,清除掉生前债务,再扣去遗产税后,周洛阳放弃了属于自己的那份遗产,改而全让乐遥继承。 这笔钱足够他念完大学,支付学费,还有少量的结余。周洛阳没有拿乐遥名下的钱来填补生活亏空,一来不想让他背负自己承担的压力;二来也不想落乐遥母舅家的口实。 但他务必得朝乐遥说清楚,不想让他有寄人篱下、两兄弟都被杜景养着的感觉。 “至于我,”周洛阳说,“我有信心,今天已经和苏富比谈好,参加他们的拍卖会了。很快经济问题就有改善,欠债也能还清。” 乐遥点了点头,他没有接触过任何收藏品行业相关,对此一窍不通。 周洛阳心里却是有数的,当初如果把爷爷最后的一点藏品拿去变卖,勉强也能度过人生难关,但一旦他这么做,自己就势必再也无法翻身了。 人生剩下的年头,他只能去企业里找一份工,抚养弟弟,过着吃不饱也饿不死的生活。 只有守住爷爷留给自己的遗产,还清债并重新开张,行业才会认真看待他的能力。 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以来急于寻找一名合伙人的原因,哪怕债务缠身,也迟迟不投简历上班。只要有足够的资金,供他前期淘货进货,支撑他的开销,他完全有信心养家糊口,甚至还能让乐遥过得不错。 “相信我。”周洛阳摸摸乐遥的头,在他额上亲了下。 乐遥点点头。周洛阳关上门出来,杜景已经洗过澡躺在床上,正在对表上的日期,抬头看了他一眼。 周洛阳洗好澡,轻松地躺下。 “明天去店里?”杜景说。 “去看一眼就走。”周洛阳关上灯,在黑暗里说,“大老板带我们出去玩吗?” “想去哪儿?”杜景答道,“开车去城外逛?” 周洛阳也没想好,一到国庆,宛市人山人海,现在广场上一定挤得全是人,在等一号升旗的仪式。 “记得那年咱们去太湖春游么?”周洛阳说。 “记得。”杜景说,“后来听说,那三对都分手了。” “连方洲也分了,”周洛阳说,“人生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庄子。”杜景答道,“睡吧,说不定待会儿会变成蝴蝶。” 周洛阳笑了起来,闭上眼,度过了他在最近一年以来最有安全感的夜晚。 早七点半,手机闹钟响了起来,周洛阳睡眼惺忪,从床头柜上摸到手机,关掉。 杜景正在洗漱,周洛阳一头毛躁,放音乐,到餐厅里去给杜景做早餐。 “乐遥?”周洛阳的意识还处于混乱之中,敲了下乐遥的房门,开门进去,“上学了。” “哦在住校,还没搬进来。”周洛阳自言自语道,忽然察觉到有点不对,却说不出哪里有问题。 他在厨房里站了一会儿,打开冰箱门。 冰箱里放着杜景中午带去公司吃的便当。 周洛阳环顾家里,乐遥还没搬进来,杜景的便当也还在,晚上准备庆祝搬家的食材也在。 “杜景?”周洛阳马上道,“杜景!” 周洛阳掏出手机,看了眼日期——九月三十日。 记录本待定事项:开店试营业,接乐遥放学。 “杜景——!!!”周洛阳的声音在新家里震响,“又来了!时间又倒退了!” 杜景在洗漱台前刷牙,抬眼于镜子里看了眼神色诡异的周洛阳,简单地唔了声。 周洛阳把音乐关了,家里一片寂静,杜景坐到餐桌前,说:“怎么不继续听了?” “我们……又重复经历了一次九月三十号!”周洛阳背后发寒,汗毛倒竖,“第三次了!杜景!” 这场景已经有点恐怖了。 “对,”杜景简单地答道,对了下表上的时间,“我已经发现了。” 周洛阳看着家里,有种世界是不真实的感觉,这绝对不是幻觉了,重复第三次发生的时间回溯,令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被人操控的游戏世界,仿佛有人正在冥冥中安排了这一切,不停地读档、回档。 “早饭,”杜景说,“我要吃早饭,饿了。” 周洛阳:“…………” 周洛阳下意识地看着杜景,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早饭?” 杜景礼貌地问:“因为时间回溯,所以今天早饭取消了吗?虽然二十四小时前吃过同一顿,但人还是会饿的。” 周洛阳:“…………………………” 五分钟后,周洛阳把速冻点心放进微波炉里,家里还没有开伙,只能暂时用微博炉。一切都与二十四小时前一模一样。 他给杜景煮好咖啡,放在他的面前,人已经傻了。 “晚上十二点,”周洛阳喃喃道,“或者说,十月一日零点,在睡梦中,咱俩又被带回了二十四小时前。” “嗯。”杜景看着手机上的每日新闻,喝着黑咖啡,说,“今天我去上班,你去店里,你会碰上苏富比的人,而我一点要去一趟法国大使馆,再被公使毫不留情地拒绝一次。” 微波炉叮的一声,周洛阳把早饭拿出来,分盘子装好,用热牛奶煮个荞麦粥给他喝。 杜景:“快点吃,吃完换衣服出门。” 周洛阳说:“我……这……我有点怕,杜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杜景:“照常。” 周洛阳觉得自己的精神快要出状况了,说道:“杜景!” 杜景抬眉看周洛阳,周洛阳说:“不行,我必须找出这一切背后的原因,不然我会疯的。” 杜景注视周洛阳。 周洛阳:“我有点怕,杜景。你先前答应过,查一下这个现象,很长时间没有再出现过了,只是……我现在觉得,也许你需要……” “我查了,”杜景说,“你交代我的事,我一向都放在心上。” 周洛阳语无伦次地说:“我知道这很难有结果,可是……” 杜景平静地说:“得到一部分的真相,你要听结果?” 周洛阳:“我现在甚至不知道,是我的记忆被带回了二十四小时前还是……等等,你说什么?!” 此刻,杜景右手把左手衬衣袖子轻轻一捋,朝周洛阳出示,自己手腕上那块奇异的表。 “昨晚睡觉前,我做了个实验,”杜景说,“使用它,把咱俩的时间回溯了二十四个小时。” 真相大白,周洛阳仿佛石化,久久看着杜景双眼。 宛市早高峰时间: “九月八日,”杜景开车,双眼专注地看着前方,解释道,“我第一次接触到它,中午十二点前,调过一次日期,后面发生的事你还记得不?” 周洛阳喃喃道:“我在仓库里睡醒后,回到了九月七日的中午十二点……是的!确实是这样!” 杜景挂挡,随口道:“当时咱俩的猜测,是仓库所在区域引发了这一现象,你还说也许是维度错乱问题。” 周洛阳说:“但第二次发生时,咱们是在杭州。” “唔,”杜景说,“南屏晚钟,净慈寺里,当时我核对并调整过表盘外圈的日期。” 周洛阳说:“当时我还问你,表停了么?当时有异常吗?” 杜景说:“没有,只是一个下意识行为,手上闲着,想找点事做,随手把外沿转了一圈。” 周洛阳想起,那天午夜十二点时,时间又回溯了二十四小时。 杜景又道:“第一次与第二次之间的联系,只有这块手表,当时我就开始怀疑。一次回溯在中午,一次在午夜。” 周洛阳说:“然后第三次,也就是昨晚。” “或者说今晚。”杜景说,“过去的这一天,已经成为了与‘当下’相对应的未来。总之,我试了一下,如果在中午十二点后到午夜十二点前这个区间,将表盘上的日期倒转一圈,我们在午夜十二点整,就会同时回退二十四个小时。” 周洛阳听得有点混乱,但他没有打断杜景。 路况和昨天一模一样,堵着车,只听杜景又说:“如果在午夜十二点,到正午十二点这个区间旋转表盘一圈,到正午十二点时,我们便将回到前一天的正午。” “于是可以确认,这个回退的时间坐标,分成两个点。取决于你什么时候动表盘,晚上对应晚上,中午对应中午。” 周洛阳说:“我……不太明白,但可以这么说,我们能选择回到前一天的中午还是晚上,是这样吗?” 杜景发动车,慢慢地跟着车流走,答道:“是,这个机制其实很有意思……” “可为什么是咱俩?”周洛阳可以确认,除了他与杜景,其他人都不知道自己回溯了时间,表明明戴在杜景的手上,调整日期的人也是他,为什么自己也会跟着回溯? 杜景想了想,说:“也许是在第一次修好它时,触发了什么辨认程序,让它把你和我纳入了同一个系统里。也有可能每次咱俩都在一起,而这个回溯的距离是有影响范围的。” 周洛阳呼吸急促,杜景说:“还有分析,你还想听吗?” “你为什么还能这么淡定?!”周洛阳说,“我们到底……得到了什么东西?我的天啊!这表到底是哪里来的?” “这要问你爷爷,”杜景摊手,说,“表是你家的传家宝,我怎么知道?现在想拆开看看吗?” “不不。”周洛阳马上否决了这个提议,说:“你……刚才想说什么?还有什么分析?” 杜景镇定得令周洛阳很抓狂,谈论他俩回溯时间的整个事件,理性得就像在讨论晚饭吃什么菜一样。 “a段中操作,将在正午,a段结束的分界点上,回退二十四小时,也即a段的全过程,外加前一天的整段pp段中操作,则将回退整段p间,外加前一天的a回到a段里。”杜景做了个“循环”的手势,说,“操作区域是十二小时,回退时间却是二十四小时,包括操作区域里的十二小时外加过去经历的十二小时,也即十二加十二,这意味着什么?仔细想想。” “什么?”周洛阳眼下思绪之混乱,已无法理解杜景的分析了。 “也就意味着,”杜景说,“只要我们想,可以二十四小时又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回转时间,以十二小时为阶段,接连回退,退过整段人类历史的长河,甚至回到宇宙诞生的那一刻。” 周洛阳静了一会儿,说:“你的药能不能给我吃吃看?我觉得我需要一点安定片。” 第30章 现在 九月三十日上午: 周洛阳思绪一片混乱,尝试着理清这一切的头绪,却发现无从下手。 杜景倒是毫无异常,把他送到店里后,一句话在某个意义上,解决了周洛阳对时间回溯的惊慌。 “你为什么能这么淡定?”周洛阳问。 “你为什么这么不淡定?”杜景反问道,把“close”的店牌再度翻过来,完成了在时间长河里的第二次开张。 周洛阳怔怔站在店门口,杜景说:“因为这件事目前对咱俩而言,是可控的。” 这话暂时解除了周洛阳的紧张感,他明白杜景的意思了,可控,也即意味着手表以及时间回溯现象,不会对他们造成致命的危险,把两人卷进棘手境地中。 “如果你愿意,甚至可以回到你父亲车祸的那一天,”杜景说道,“回去救你爸爸,你觉得有需要么?” 周洛阳好不容易被缓解的神经质,再次被这句话弄得紧张起来。 他与杜景对视,如果时间一次又一次倒退,也即是说,像杜景所推测的一样,回退到车祸当天,拦住父亲,不让他开车,是可以的。 但就在这对视中,他读出了杜景内心的另一个想法: 周洛阳清晰地想起来了,从余健强与那境外勒索组织负责人的案例里,他明白到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挽救一个人的生命,便要付出另一个人的生命,虽然目前并未确定这一现象的产生,却通过两桩案例,证实这不是意外。 当天车上坐着父亲、继母与乐遥,三人里有两人丧生,想救父亲,有极大概率是…… ……用乐遥的性命去交换。 “暂时不,”周洛阳说,“我已经接受了过去……我……目前没有这个想法。” “嗯哼?”杜景早就料到周洛阳会如此回答,随手摸了摸他的头。 哪怕无法查清它的运作原理,但凡愿意,他们也可以毁掉这块表,或是把它存在某个银行的保险箱里,永远不去开启它。 这么一想,周洛阳也稍微镇定了点。 “我得想想。”周洛阳打算从废纸堆里试图寻找它的来历。 “可以顺便给它起个名字。”杜景从驾驶座里一瞥周洛阳,漫不经心道。 “它?”周洛阳疑惑道。 杜景扬手,朝周洛阳出示依旧戴在他手上那十二角型表盘的精致机械结构手表,说:“机械、以及现象,譬如说叫‘时间回旋’什么的。走了,稍后见。” 杜景随手戴上墨镜,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时间回旋》是一本科幻小说的名字,周洛阳念大学时,还从图书馆中借来看过,虽然这本书里的时间回旋,设计了一个地球大气层外的时间加速现象,与他们回溯二十四小时现象是两个概念,但杜景忽然提及,还显得很合理。 老天!周洛阳挠了挠头,我的生活里都发生了什么? “本子呢?”周洛阳自言自语,从长安钟表古董店的箱子里,找出一本厚厚的黑皮大开笔记本,上面记录了所有的藏品。 本子上的纸张已明显泛黄,每页上记有两到三件藏品,一旁配上简单素描图:铜器、玉器、漆器、机械品等等,被整理得井井有条。少数藏品上,还有几十年前的剪报。 这个本子还是周洛阳念小学时,协助祖父做的。当初爷爷突发奇想,希望把收藏品做个清点,来历、描绘都记录下来,于是他使用了曾祖父用过的本子,在上面延续记录,并做一些增添的批注。 老年人视力退化,周洛阳便担任了绘画与登记的作用,像个小助手一般。 爷爷去世后,本子上的东西被亲戚们瓜分掉了将近四分之三,周洛阳对着它进行重新清点,将被分走的物件打上标记,以免混淆。 “机械工艺制品。”周洛阳喃喃道,找到蓝色笔记插页,翻开,撕下粘在上面的一张便利贴,上面以拉丁文留下一行字: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赫拉克利特。 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明明可以! 那是爷爷熟悉的笔迹,相比这句话,周洛阳更喜欢“天地众生无一停驻,万物川流不息”。 但在这一页之后,笔记本上又被撕走了一页。 谁撕的?周洛阳发现了,他记得当初没有撕过本子,是爷爷生前撕走的吗?后一页记录的什么,周洛阳已经记不清了。 时隔多年再看,他依稀想起许多往事:周家世代徽商,在百余年前,主要从事满清与西方世界之间的买办。高祖父尚在世的年代里,钟表、古董奇货可居,积累下了一笔不小的财富,一百一十二年前,家中产业与如今有着奇异的巧合,也叫“长安商行”。 是以在杜景提议“长安”这个名字时,周洛阳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历经曾祖父手里,再传到爷爷手中,解放建国后,家业没有大的发展,为明哲保身,不再经营古董,而改为维修钟表,一九五七年,轻工业崛起,研发出了新中国第一块手表。修表业顺应时代,成功让周家再次立足。 很长一段时间里,“三转一响”即缝纫机、自行车、手表三转,与收音机这一响,成为结婚绝不可缺的家当置办,犹如今日房车之于婚姻,可见手表的地位。 至于那个时代的古玩字画,在废四旧运动里势必会被毁去。为保全祖上基业,都被爷爷年轻时托人藏在了内蒙古的一个地下室仓库中。曾经的古董收藏与大量曾祖父传下的家当,直到改革开放后才被起出,重新开张。 周洛阳想起爷爷生前常说的一句话:“我就是个修表匠”。事实正如此,环境原因,祖父对古董的了解显然没有上几代人深刻,没有赶上最好的年代,甚至说不出许多东西的来历。 父亲、姑妈与伯父对这行兴趣寥寥,周洛阳的爸爸生前倒是收藏了大量的浮世绘,在东京以版画行业为生。老头子只能寄希望于培养周洛阳,期待有一天孙子愿意接手。 但许多藏品到周家收藏时,已有上百年的时光,更经历时代摧残后,刻意被隐去了来历。周洛阳翻看记录,实在难以把当初记下的笔记,与如今的藏品一一对应起来。 此刻门把手上铃铛声响。 周洛阳头也不抬,说道:“丹尼尔先生,林狄小姐,你们好,门上系的是尼泊尔降魔铃,背后的唐卡是非卖品,长安钟表古董店还在试营业,没有正式开张,家徒四壁,难以为继。今年苏富比秋拍恐怕不能如愿参与,仅有限量迪通拿寥寥两块,聊表心意,分别在背后红木玻璃柜中b3格与b6格,暂未上锁,请自行观看,如不嫌弃。” 丹尼尔刚摘下软呢帽,嘴角抽搐。 林狄:“……” 周洛阳还在翻看他的笔记,又补充了一句:“又及,本店尚未设置镇店之宝。” 林狄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丹尼尔刚进店来就被戳破了来历,顿时尴尬不已。 “周老板好眼力,”林狄乐道,“怎么知道我们来的?” “猜的。”周洛阳淡定地说,“去喝茶吧,茶榻上要脱鞋,我找个东西,马上就来。” 找到了!周洛阳依稀记得当初见过这块表,果然被登记在了笔记上。 “凡赛堤之眼,”周洛阳喃喃道,“eyeofforseti。来自俄罗斯,杰尔宾特?俄罗斯的表?不对啊。” 林狄坐在茶榻上,倒是很随意,开始烧水准备泡茶。 “老板有什么喝的?”林狄笑问道,“是哪里人?” “徽州人。”周洛阳答道,“太平猴魁或祁门红茶,在罐子里,林小姐请自选。” 林狄捋了下头发,纤纤玉手开始泡茶。 丹尼尔却不落座,逛起了周洛阳的店。 林狄想了想,说:“招待客人用这么好的茶,不怕成本太高么?” 周洛阳说:“我们大老板自己喝的,今天他没来店里。” 林狄:“哦?大老板又是何方高人?” 周洛阳对丹尼尔不甚上心,只用两块限量版的旧表就打发了他。知道他虽为苏富比的投资经理,实际上对文化的了解却远远比不上林狄,毕竟这个位置决定了他不可能专精一行,奔波出差,连充电的时间都没有。 反而林狄应当是有点真本事的,否则也不会给他当顾问。 “小白领,”周洛阳想了想,说,“安保行业。” 林狄点了点头,像是在寻找措辞,古董业少爷与雇佣兵经理……周洛阳猜她想说“门当户对”却觉得不恰当。丹尼尔也不与周洛阳客气,自己戴上手套,请出周洛阳答应送拍的两件藏品,拿到茶榻上,放在一个红木矮几上细看。 古董店里都有监控,周洛阳也不盯着他,反而陷入了沉思。 “我是亚太区的投资顾问,”林狄看出周洛阳的表情,说,“老板有什么疑难想咨询么?” 周洛阳:“一个小时多少钱?” 林狄笑了起来,说:“不用钱,给我们找点能充门面的藏品就好了,正发愁秋拍呢。” 周洛阳正色道:“我这里能上苏富比的藏品倒是没有……不过我会为你们留意。话说林小姐,你主研究方向是哪个?” 林狄说:“研究生念亚述史,其他区域,多少有一点涉猎,怎么了?” 周洛阳听到这话,便心中有数了,毕竟历史与博物馆学里,不同方向也存在着隔行如隔山的情况。 “是高加索区域一代的……嗯……也许算某个神话传说?”周洛阳重新画了图,过去递到林狄面前,说,“这个图案与‘凡赛堤’有什么关系吗?” “凡赛堤,”丹尼尔看了眼,说,“斯堪的纳维亚地区,北欧神话中的正义之神。” “哦,”周洛阳点了点头,说,“是这样吗,受教了。” 这个名字只要用手机查一下就知道了,但他依旧作出了向人请教的态度。 “这是……”林狄有点疑惑地看着周洛阳手绘的图,上面是三个正方形叠在一起,呈现出十二角型的图案。 周洛阳说:“这是十二芒星吗?” 林狄迟疑道:“严格说来不算,当然,我们可以把它转化一下。” 说着她接过笔,扬眉作询问之意,周洛阳点头示意可以画,林狄便画出几条辅助线,连起三个正方形的角端点,令它们重新作了分割,说:“这样就是一个十二芒星了。” 周洛阳画的,是那块“凡赛堤之眼”的表盘。而林狄重新连过线后,出现了明显的表针。 “三芒星到十二芒星,都有特定的含义。”林狄说。 周洛阳点头道:“是的。” 林狄说:“十二芒星在神话传说里,象征绝对规律的天星,对应的是‘正义’。凡赛堤是正义之神,也许因为这样有所联系?” “杰尔宾特和北欧有联系吗?”周洛阳又问。 林狄听到这毫无前因后果的话,先是一怔,却没有追问,说道:“也许?杰尔宾特背靠高加索山,面朝卡斯皮亚海,是曾经俄罗斯与鞑靼的战略要地。从公元三世纪起,东南欧、西欧、北欧的货物都在那里中转过。” “‘杰尔宾特’的意思在俄语中就是‘铁门’。”丹尼尔抬起头,朝周洛阳字正腔圆地解释道。 “嗯,知道了,谢谢。”周洛阳说。 林狄看了眼丹尼尔,丹尼尔便点了点头,说:“周老板有兴趣来参加秋拍吗?” 周洛阳想起得出席的事,忽然转念,问:“能给我三张邀请函吗?” “我手里只有两张了,”林狄遗憾地说,“今年不知道为什么,来人特别多。” 周洛阳点了点头,就像上一次见面般,与两人议定细节,过段时间把充当拍卖品的手表送过去。他估量时间,说不定杜景要来了,便礼貌送客。 离开时,林狄忽然笑着说了句话。 “真奇怪,和周老板见面,有种似曾相识感呢。” 丹尼尔说:“这就是你们常说的‘缘分’?” 那话只是林狄无心之言,周洛阳却隐约感觉到了这底下所蕴含的不寻常意味,但时间令他无暇细想,说:“那我想咱们以后一定有很多机会合作,慢走。” 送走林狄与丹尼尔后,周洛阳还站着出神。 杜景没有与他们碰上,这点与昨天又不一样。 看来在这个“时间回旋”里,不是所有已发生的“过去”,都会按照因果,忠诚重演一次。当他朝林狄索要三份邀请函时遭到了拒绝,这又是什么原因? 周洛阳不过也是随口一说,昨天回去后,他忽然意识到忘了把乐遥算进去,林狄却只答应给他两份。 周洛阳挠挠头,总感觉自己似乎解开了某个科学史上的重要问题,却无法更深入地去思考了。 首要目的,还是这块“凡赛堤之眼”,象征“正义”,来处是俄罗斯的杰尔宾特,有什么特殊的联系吗? 当初的记录不能作数,高祖父在杰尔宾特或是从来自杰尔宾特的人手里得到了它,不代表它就是在当地生产的。周洛阳仍然相信自己的判断,这工艺出自瑞士没错,只是找不到生产者留下的记号了,眼下它正戴在杜景的手上,得拿来研究看看。 正想着这件事时,杜景回来了。 “苏富比的人没来?”杜景看看四周。 “已经走了。”周洛阳说,“今天与昨天不一样。” 杜景就像昨天一般,脱鞋在茶榻前坐下,取出便当,准备吃午饭。周洛阳换过茶,找出点心,眼睛却依旧盯着杜景的那块表。 “有结论了?”杜景问。 周洛阳把自己查到的些微线索告诉杜景,杜景听完没有评判,应要求把凡赛堤之眼摘下来递给他。 杜景:“还你?” 周洛阳翻来覆去地看,没有找到工匠的标记,说:“你戴着,它早就是你的了。” 送人的东西,周洛阳从不要回来,当然,杜景是特别的那个。但周洛阳觉得,杜景看中了它,这在某个意义上,也是命运的安排。 “我的你的,”杜景随口道,“没有区别。” “是这样。”周洛阳说,“只是我相信在这点上,是巧合,也是注定。” 杜景说:“所以你允许我使用它。” “不允许有用么?”周洛阳想了一上午,想通了某个关键点,杜景昨夜启动了又一次的时间回旋,一定有他的目的。 这家伙无论做什么,都有他的逻辑,只是许多时候周洛阳无法理解他的逻辑而已。 “你不允许我就不用了。”杜景轻描淡写地说。 “我不允许,你昨晚还不是用了?”周洛阳说。 杜景:“一次实验而已,属于特例。” “真的只是实验吗?”周洛阳道出了关键点,杜景不说话了。 周洛阳又说:“十二芒星象征‘正义’,你不能用它做什么坏事。” 杜景答道:“事实正义还是程序正义?” 周洛阳:“……” 周洛阳简直被揶揄得无法回答,预料到不管他说什么,杜景都能把他的逻辑扫成筛子。当与这家伙意见不一的时候,最聪明的办法就是不要和他辩论。 “今天怎么样?”周洛阳又问。 “有进展。”杜景终于谈到这个话题了。 周洛阳本想告诉他林狄那句话令他产生的疑惑,但他仔细想了下,还是决定先不干扰杜景的判断。 两人静了一会儿,周洛阳用勺子舀了点饭吃,杜景又说:“法国公使作了让步,只要越南与柬埔寨有机构出具访问邀请,他们可以向当地政府提出一定程度的调查豁免要求,当然要对外保密的。” “哦……”周洛阳说,“是这样吗?” 杜景要去胡志明市查案,追寻失踪人口,不可避免地就要与某些政府机构甚至当地警察打交道,如果没有这个豁免,对方只要稍有不爽,就会把他们强行遣送回国,说不定还会酿成外交问题。 “越南‘与柬埔寨’?”周洛阳看杜景表情。 “早点多做几手准备,”杜景说,“总是好的。” 周洛阳明白了,说道:“你之所以回溯时间,正在这个原因上。” 杜景的动机已经很明显了,两次前往法国大使馆交涉都无功而返,他需要“重来一次”,并提出另外的理由。于是他再度调整了时间,推回二十四小时,重新去法国大使馆申请。 这次他改变了面谈策略,令公使让步了。 “还要重来一次么?”周洛阳问。 “不了,”杜景答道,“我想最多只能做到这一步,他们也有他们的原则。我睡会儿,再想想看。” 杜景有点烦恼,就像昨天一样睡了个午觉。周洛阳把这乏味的一天再次经历了一次,到乐遥前来店里时,已明显不像昨天般惊讶,接下来则是按部就班,带乐遥回家。周洛阳实在不想重复,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努力演了一出戏。 及至晚饭后,他俩就像昨天一般躺着,周洛阳心想千万别再来一次了,我不想又过上同一天。晚饭时他与杜景的反应都很“假”,连乐遥都察觉到奇怪了。 杜景:“你太假了,全程就像在演戏。” 周洛阳哭笑不得道:“我有什么办法?还不是你害的?” 他俩并肩躺在沙发上,周洛阳拉起杜景的左手,看着手上的表。 他知道这个境外连环失踪案,对杜景来说应当很重要,于是又提出了新的假设。 “你说过,时间可以无限制回转,”周洛阳说,“那么如果咱们倒退回小伍失踪那天,不就什么都解决了?” “也许。”杜景带着醉意,说道,“你希望这么做?” 那得倒退好几个月!周洛阳心想,这么一来他就要经历连续过去数月的时光,而且还得每隔正常生活十二小时,再回溯二十四小时。这真是太令人崩溃了。 “如果能救人的命呢?” “我不希望。”杜景说,“你忘了先前死过人的事么?” 死亡是时间回溯中唯一无法扭转的事,不,实质上,也可以被扭转的,只是在二十四小时的时光倒流中,只要有人死过,就一定会产生一起死亡。 两次回溯都验证了这个道理,冥冥中,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复杂的、人类尚无法探明的规律。 “可他们也不一定会死。”周洛阳说。 杜景:“生老病死,不可扭转,万一救了人,变成你去偿命呢?凡赛堤是正义之神,这世上却连正义也不是绝对的。” 周洛阳于是不再提这问题,他换个角度想想,如果换了自己,时光回流若会对杜景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他也绝不会做。 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力而为,并保护对自己而言重要的人,于这点上,杜景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也许有个办法,”周洛阳说,“关于越南与柬埔寨的访问邀请。” “很好,”杜景说,“谢谢你为我分忧。” 周洛阳有点犹豫:“但……可能要等几天。” 杜景:“没关系,我不着急,谁作死谁着急。” 周洛阳哭笑不得,也许他可以通过苏富比来为杜景拿到交流访问邀请,却还得等秋拍会正式开始。 “这算改变了过去吗?”周洛阳有点疑惑地说,“也许我该在今晚十二点后再提议。” 只听杜景答道:“有些过去可以改变,有些不能。某些取决于我们自己的内心,对我而言,有的过去永远不会更改。” 话音落,杜景凑近周洛阳些许。 乐遥房门传来开门声响,趁着他尚未到客厅里来,杜景亲了一下周洛阳,顺势起身去洗澡。 周洛阳:“……” “哥哥,我从学校带回来的行李在哪里?” 第31章 现在 十月一日,周洛阳醒来时,没有再经历同一天。 他看着身边熟睡的杜景,拿起床头柜上的凡赛堤之眼,沉吟片刻。 设若现在将日期圈环逆时针拧转,中午十二点时,他们便将回到昨天的中午十二点。 这真是一件神奇的事,这块表里藏着什么?会是什么远古神的遗物,或是外星文明留在地球上的科技产物吗?这两个猜测都足以颠覆一个普通人一生中所接受的唯物主义经验教育,彻底瓦解并粉碎,重塑他的世界观。 世界并不完全是我看见的模样。周洛阳抬起眼,在上午的阳光中沉吟。 但量子力学这一学科的研究,亦对精确描述物质世界的物理学科造成了天翻地覆的重塑,与“一枚光子可以同时通过两条干涉缝”这种定律比起来,时间的回溯反而也变得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你还想再回去一天?”杜景问。 “不想,”周洛阳说,“我已经受够了,请不要再乱动它。” 这天杜景开车,带周洛阳两兄弟出去踏青,阳光很好,周洛阳的心情也很好。随着店铺的重新开张与搬家,就像开启了一段全新的生活。 在颐和园的草坪上晒太阳时,乐遥注视杜景手上反光的手表。 “这块表我见过一次,”乐遥说,“第一次见爷爷时,他就戴着它。” 杜景正在给乐遥拧饮料瓶盖,闻言点了点头,不说话。 “你觉得他像不像爷爷?”周洛阳忽然道。 杜景:“……” 周洛阳所说自然不是指杜景像老头,事实上周家的祖父年轻时既高又帅,皮肤还很白,积数世经商豪富,乃是炙手可热的公子哥。少时有股傲慢气质,谁也看不上眼,后来听家中安排,与一名经营纺织厂的资本家的小姐结婚,也即他们的祖母。 祖父年纪大了以后,才渐渐变得稳重起来。乐遥常听父亲生前说,小时候没少挨祖父的揍。人总是隔代亲,周洛阳的祖父对孙子们也异常疼爱。 拧瓶盖这个动作,在乐遥少有的见到祖父的几次里,爷爷也替他做过,那时他身体尚好,稳健而矍铄,手腕上戴着凡赛堤之眼,穿西服衬衣来探望最小的孙儿。 他见六岁的乐遥正在吃力地对付一瓶饮料,便把他抱到自己膝上,为他拧开瓶盖,插吸管,一手抱着他,一手拿着饮料喂他喝。 这一幕给乐遥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杜景有时带着目中无人的气质,只关心自己身边的人,除此之外,哪怕天崩地裂、火山爆发也与他无关,他懒得看所有人,也不在意他人对自己的评价,甚至懒得去接触这个世界。在这点上与周家的祖父风格很像,都有合则来,不合则去的旷达之意。 杜景随手摘下手表,递给乐遥,起身离开。 “爷爷还戴过它吗?”周洛阳好奇道。 “嗯。”乐遥说,“你经常和爷爷在一起吗?” 周洛阳说:“我八岁到十四岁,是他带大的,但我几乎没见他戴过这个表。” 乐遥说:“我很喜欢他,可惜只见过他两次。” 周洛阳沉吟不语,一次是乐遥所说的,另一次,自然就是父亲与继母车祸身亡,祖父前去奔丧了。自那以后,祖父的身体便急转直下,老年人受不了儿子先走一步的打击,时隔短短半年,就撒手人寰。 乐遥注视那块表,又说:“妈妈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妈妈,所以我们很少见面。” 周洛阳父母的婚事,是祖父指定的世交,父亲作出反抗,勇而离婚与乐遥的母亲在一起,自然也狠狠地触忤了祖父,这是他们父子不和的重要一点。 周洛阳说:“他很爱你。” 乐遥说:“我感觉到了,虽然他没有说,因为我长得像奶奶吗?” 周洛阳想了下,说:“也……不完全这么说?我对奶奶的记忆不深,但爷爷说过,你有一点像小舅公,中国亲缘文化里……是奶奶最小的弟弟,也是爷爷养大的。” 血缘确实是很神奇的事,在时光中许多被遗忘的过去,都因隔代遗传而被奇妙地联系了起来。 “不要转日期环,”周洛阳说,“这块表的日期环有点问题,我把它加固了。” 他在杜景的表上加了一个金属垫圈,以卡住日期环,需要内外两圈完全对合拢才能松开,免得他无意识旋转,或是不小心蹭到。周洛阳打算过段时间再加固一下,用针才能启动它,这样就更保险一点了。 “我不动它,”乐遥说,“我就看看。” 周洛阳见杜景在与小贩说话,便起身过去。 “买什么?”周洛阳说,“我这儿有钱。” 杜景身上没带现金,说:“买个风筝给乐遥。” 周洛阳笑道:“你比我还关心乐遥。” “因为他是你的弟弟,”杜景在周洛阳面前向来是想什么就说什么,答道,“寄人篱下,总要把家庭关系做平,讨好关键人物。” 周洛阳:“……” 周洛阳陪着弟弟放风筝,杜景在外拿着风筝跑,今天他穿的运动服,就像出来秋游的篮球队运动男生一般。 乐遥笑道:“他对我真好。” 有时候乐遥的话,周洛阳根本就没法接,甚至无从判断他的话里有没有其他的意思,只能归结为从小生长环境不一样,存在着文化隔阂。 “乐遥,我下周周末也许不在家,”周洛阳说,“但我会尽量回来。” 乐遥马上道:“没问题,我能照顾自己。” 周洛阳沉吟片刻,本想把乐遥托到亲戚家里,但关键他与亲戚们也不熟,姑母与叔伯是恶意还是好意他说不清,万一提起父亲的事,反而惹他难过。 “参加苏富比的秋拍。”周洛阳说。 乐遥爽快地说:“去吧,生意最重要,杜景去吗?” 苏富比邀请函只给了两张,杜景一定得去,起初周洛阳没这个打算,但出席秋拍会,说不定能帮上案子的忙。 “嗯,”周洛阳想了想,说,“他应该也会去。” 乐遥问:“调查失踪的藏品案吗?说实话,我到现在都觉得他的工作很神秘呢,但我谁也没有说。” 周洛阳笑了起来,说:“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我想去小黑家里玩。”乐遥又说。 “小黑又是谁?”周洛阳问,“同学吗?” 乐遥在班上交了不少朋友,大家似乎都很喜欢他,有一位得了神经官能症的同学,一直邀请乐遥去他家玩,想与他说说话。 “可以。”周洛阳答应了,说:“回来以后,我去他家接你。” 三号开始,乐遥便与班上同学们去正式秋游了,大伙儿出钱包了一辆中巴去内蒙玩。周洛阳不禁感慨,还好付了昂贵学费,选择这间国际学校,乐遥的学生时代比他的要丰富多了。 “好了,”周洛阳唏嘘道,“应该能玩得挺高兴。” 杜景拿了西服外套出来,看着周洛阳,说:“帅哥愿意陪我去二人世界么?” 周洛阳:“……” “我以为你会在家睡一整天,”周洛阳坐上车,系好安全带,“睡觉不好么?睡觉也是二人世界。” “最近半个月里睡的觉,”杜景开车,说道,“比过去三年里还多,睡够了。” “辛勤一天,可得一夜安眠。”周洛阳感慨道。 “辛勤一生,可得永恒长眠。”杜景说,“该干活了。” “做什么?”周洛阳领到票,被杜景带进了一家商业广场顶楼的娱乐活动中心里,“干活还要玩密室逃生?” 杜景答道:“同一个案件,失踪人口在前往胡志明市前,参与过这个项目。” 周洛阳:“这两者之间明显没有必然联系,你怀疑他进了密室以后就被迷晕抱走了吗?” 杜景:“小伍先生,据说在消遣过程里,认识了把他带去胡志明市的朋友。” 周洛阳:“那你应该找这名‘朋友’不是么?重新玩一次,这又是什么奇怪的思路?” 杜景:“这场活动明显有一位群主负责组织,当然,每一期出现的人,都不完全相同,但这次报名的两个人,都曾经玩过四个月前,小伍所参与的那一期。” 周洛阳转头,看看另一侧排队的人,他俩拿到了vip票,可以在茶室里先喝杯茶,结束后还能领到照片做的周边与纪念品,在黑咕隆咚的恐怖密室里拍成什么样则另说。 这年头连密室逃脱也分阶层了。 “你怀疑他们通过这种聚会来拐人?!”周洛阳道,“不至于吧。” 杜景:“当然不至于,但我怀疑他们是通过这种形式而互相认识,发展关系,再培养感情,情感空虚的人,总需要一个认识渠道。线上容易留下聊天记录,线下则是最好的机会,不留痕迹。” 周洛阳:“你觉得你会与一个碰巧玩同一个密室逃脱的陌生人培养出什么感情么?” 杜景:“密室逃脱过程里需要互相依赖与配合,这是个很好的契机。” 周洛阳:“假设这个人贩子用这种方式和小伍培养了感情,再把他带到越南去卖了,我觉得他不会再来下一次。” “为什么不?”杜景耐心地说,“只要不被发现,这明显是一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可再生资源。” 周洛阳开始觉得有点寒意了。 “但不一定每个人都……”周洛阳说,“吃这一套。” 杜景:“加上其他条件就不一定了,这本质上是一个线下的同性恋交友聚会。” “同性交友吗?”周洛阳说。 “没发现排队的全是男性?”杜景示意周洛阳看,再稍稍低头,看着身前周洛阳的双眼。 周洛阳疑惑道:“为什么他们选择这里?” 杜景:“因为群主入股了这间密室逃脱娱乐。” 这推断一环套着一环,周洛阳简直无言以对。 杜景说:“待会儿你是受,而我是一只舔狗攻,我想泡你,于是我加入了同性恋群,朝群主报了名,带你来参加这个游戏。” 周洛阳打量杜景:“这种事,你应该找小力。” “这样难保你会吃醋,”杜景礼貌地解释道,“我也不情愿。而且和没感觉的人也扮得不像,容易被识穿,你说对不对?” 周洛阳:“……………………” “两位是第一次来吗?”工作人员小姐姐拿着流程单过来,到茶座前朝他们解释,笑道,“需要为你们讲解一下吗?” vip服务里也包括了讲解,杜景却没有给她机会,接过传单。 “我为他讲解。”杜景说,“谢谢。” 周洛阳眼看不远处排队的玩家,再看杜景。 “讲解呢?”周洛阳低头看,这是个吴哥窟的神庙解密,里面一共分为五部分,需要解开十六个机关并设法逃生。 过程中特别提醒不要毁坏任何设施,极限是三小时二十分钟,超过时间便宣告结束,工作人员会前来开门。流程单里没有任何实际性内容,只包括注意事项和赔付条款,以及注意文明与其他玩家交流。 “跟在我后面就行了,”杜景松了下手指头,说,“都是幼儿园模式。” 周洛阳想打他,这算什么讲解?分明只是想来耍帅给我看而已! “各位请进。”小姐姐说。 于是两人与另外的四人会合到一起,工作人员开门,把他们送进去。从灯光充足的商城内,一瞬间转进暗室,周洛阳的视线明显还不太能适应。 四周一片寂静,周洛阳转身,杜景便握住了他的手。 六名玩家没有人说话,显然都在适应黑暗。 “这就算开始了?”周洛阳道,“连预备也没有。” 周洛阳打破了室内的安静,所有人跟着笑了起来,一阵笑声后,紧张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些。 “是个神庙吧。”黑暗里,一个男生小声说道。 另一个人答道:“嗯,传单上写了。” “手机没有信号,不用看了。”另一个人又说。 可以选择在外存手机,但大部分人都把手机带了进来。 大伙儿简单交谈几句,谁也没有问对方名字,周洛阳赫然发现,密室确实是与陌生人相识,并建立联系的好地方。奇异的陌生气氛在弥漫,却又为他们带来了足够的安全感。大家注意力集中在同一点:想办法离开,出去。 不需要客套与寒暄,自然而然,话题直接就转到了出口上来。 杜景在房里转了一圈,观察周围布置。这是一个以石砖砌成的神庙囚牢,面前被钢铁栅栏封住了,栅栏外有光亮,墙上有模拟火把所做的灯,显然还有很大的空间。 滴水声传来,不知何处隐藏着音响,也许在天花板上。 囚牢内有两个床铺、一个木盆,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摆设。 栅栏上挂着一把大铁锁,仅此则已。 周洛阳看了眼另外四人,一名高个子,与杜景身高相仿,体型却显得更壮,犹如一堵山般。一名大学生打扮模样的,先前周洛阳看见他在外头存包,像是有人叫他来的。一个年纪最小的高中生,却是独自一人。 还有一名穿衬衣与西裤、皮肤很好的高瘦青年,表情带有少许阴郁,正打量那几人。 周洛阳想起杜景说的,这一期聚会中,有上次的嫌疑人。两个学生可能性都不大,可以排除,那么就只剩下这个高壮男人,与上班族了。 会是谁呢? “我猜第一个谜题是打开这把锁。”杜景率先切入重点,说,“找找钥匙?” 第32章 现在 “我这里有一张纸,”那最小的少年说,“我的角色是……一名祭司的后代。我的目标是……哦,任务提示不能告诉你们。” 少年拿出一张羊皮纸,上面绘有简单的地图。这一密室逃生项目中,各人还有自己的角色去扮演,每个人得到的关键性道具都有所不同。周洛阳才想起这茬,看了眼进来时工作人员妹子发给他的一个小包。 杜景把两个人的包都挂在身上,等待时,明显两人都没认真听。 “我是雇佣兵队长,”那高壮男人说,“我的包里有一把瑞士军刀。” 周洛阳看他随手玩了下军刀,进来之前,这男人就时不时地在看他。 那瘦削的衬衣青年说:“我是大学研究神学的教授,我有一个手电筒。” 另外的学生扮演越南华侨,植物学家,包里的初始道具是一个水壶。 这名学生道:“我来调查本地的植物,并且……” 雇佣兵队长摆手,示意真实的目的不要告诉他人。 周洛阳说:“我的人设是……呃,观光客?这个人设挺有意思,什么道具都没有给我?” 周洛阳在包里翻了半天,倒过来抖了几下,空的。 杜景说:“我是观光客在本地雇佣的一名保镖。” 周洛阳打量杜景,说:“允许玩家之间存在一开始的关系吗?” “当然,”杜景说,“我替咱俩选的。”却没有说在自己的包里装了什么。 “想办法开门吧。”那雇佣兵队长说。 “所以我现在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傻子游客。”周洛阳看大家正在设法开铁门出去,说道。 杜景礼貌道:“是的,你可以坐下休息会儿。” 那扮演雇佣兵队长的高壮男人使了个玩味的眼色,进来之后,他便一直在注意周洛阳。 “大学教授”开始低头看锁,说:“我觉得这也许不是出去的门,只是混淆用的。” 周洛阳答道:“有可能,你是做什么的来着?” “教授”说:“我是教授,我有一个坏掉的手电筒。”说着拿出手电筒,朝周洛阳晃了晃,周洛阳接过,打不开。 一个大学生,一个高中生,两人暂时凑在一起,植物学家说:“每一块砖都撬过了,没有异常。” “这里有条缝,”雇佣兵队长说,“我用工具撬开看看?” “那是咱们进来的门。”看上去年纪最小的少年善意地提醒道。 众人都笑了起来,周洛阳开始能分辨谁是谁了,这伙陌生人似乎毫不在意自己能否逃出神庙,随口聊了几句,大家先前都在群里认识过。 只有周洛阳没有加过他们的同性交友群,听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对上号以后,他们开始用群里的马甲称呼彼此,很快分出了三个小团体——周洛阳与“教授”站在一起,研究铁门上的锁。 杜景则与那雇佣兵队长站一处,查看所有区域的墙壁。两个学生则凑着四处摩挲,开始看地面。 “你是格鲁特带来的?”那“教授”问道。 周洛阳心想用瑞士军刀不知道能不能撬开这把锁,正出神时朝教授问:“谁?” “教授”示意他看杜景,周洛阳便点了点头。 “你们是一对?”教授又问。 周洛阳想起杜景先前安排的人设,恰到好处地露出少许尴尬,没有回答。教授于是也不再追问下去,似乎对他失去了兴趣,转身看了余下人一眼。 “这里我觉得有点问题,”教授指着其中一个地方说,“只有这个区域是灯光完全照不到的死角。” “我看下?”那雇佣兵队长说。 大家便围过来了,杜景说:“挡住以后更看不见了,稍微让一下。”并让周洛阳站到自己身后。 植物学家伸手去摸,在黑暗里说:“都是普通的铁栏杆,没什么奇怪的。” “有一点松动,”杜景稍一用力,上下移动铁栏杆,说,“这里肯定有问题。” 是的,周洛阳对比了其他栅栏,所有栅栏都焊铸一体,只有黑暗处的铁杆发出了声响。大家轮流摸了一圈,杜景说:“转动呢?” 雇佣兵队长说:“我试试看。” 雇佣兵队长转了几下,响起声音,把铁条拉了出来,那铁杆居然是个竖着的门闩,接着暗处的铁栅栏朝内被拉开。 大家鼓掌,小少年“祭司”说:“不是很难。” 教授嗯了声,气氛变得稍活跃了些,雇佣兵队长便率先走了出去。打开了第一关,四周变得明亮了些,众人进入了一个宽广的室内,十六根石柱图腾,中央一尊半米高的青铜神像,密室里还放着诡异的音乐,音乐里夹杂着水声。 周洛阳:“……” 杜景:“?” “没什么。”周洛阳心想这密室做得也太不专业了,高棉文明的密室,里头却摆着一尊印度教的湿婆。 “你是攻还是受?”那“祭司”少年突然出现在雕塑的另一侧,周洛阳正在全神贯注地看湿婆铜像,差点被吓了一跳。 “你是群里的谁?”少年不等周洛阳回答,自己先恍然大悟,说,“是格鲁特的朋友。” “对。”周洛阳点头道,“我没有加你们的那个群。” “你是做什么的?”少年又问。 周洛阳笑道:“观光客。”他当然明白少年的意思,又随口解释了追加内容:“开店的,你呢?” 周洛阳注意到他的手很白很纤细,也很好看。 少年答道:“我打游戏的,电竞。” 雇佣兵队长也过来了,加入了他们的谈话:“看下佛像底下有什么。” “这不是佛教雕塑,”周洛阳朝少年说,“这是印度教里三大神明之一的生殖与毁灭之神湿婆,传说恒河就是由祂精液汇聚而成的河流。” “你知道挺多啊,”队长说,“学这个的?” 周洛阳没有回答,说:“这个可以挪动吗?你力气大,你来试试。” “太沉了。”祭司说。 “我来。”队长没有放过表现的机会,捋起袖子。周洛阳观察片刻,却马上道:“不,不用了。” 队长:“?” 周洛阳:“一般过于沉重不方便挪动的机关,就不是密室设计中的重要物件,他们得考虑到所有玩家的综合水平。” 队长若有所思地点头,说:“有道理。” 湿婆雕塑看上去是青铜,实则是铸铁制,表面刷了一层绿漆。 杜景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注视两人。 队长朝杜景笑了笑,说:“格鲁特?” 他们稍早些时候已在群里聊过,也知道杜景今天会带追求目标来参加活动。 杜景点头,队长便伸手,两人直到此时,才正式握了下手。周洛阳注意他很久了,这人气质挺阳刚,胡茬刮得很干净,浓眉大眼,总是笑着,对人也很友好。 身材管理得不错,衣服下应该有点小肌肉,但不属于健身教练那种类型。长相算得上帅,很有男人味。 杜景也不避他们,来了之后,便从身后抱着周洛阳,抬眼一瞥那小祭司,祭司便走了。 杜景低声在耳畔说:“他朝你说什么?” “喂注意点,”周洛阳说,“密室逃生呢,演戏也分一下场合。” 杜景的呼吸萦绕在周洛阳耳畔。 “那就给我快点说。”杜景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 周洛阳极低声道:“教授问咱俩关系,祭司问咱俩谁在上面,谁在下面。” 杜景:“哦?你怎么回答的?” 周洛阳答道:“我说我不知道,还没和你上过床。话说有空可以商量下角色?” 杜景随口道:“这还用得着商量?你想造反吗?” 周洛阳:“……” “喂,”周洛阳感觉到杜景有点危险,说,“收敛一点。” 杜景说:“本意就是来泡你的,收敛什么?来,给我也解释下湿婆,恒河哪里来的,怎么不朝我说说?” 周洛阳:“喂喂喂……别……他们看见了!” 两人站在湿婆面前,杜景站在身后,搂着周洛阳,强硬地扳过他下巴,注视他的唇。 “他们觉得咱俩关系不像,配合一下,”杜景面无表情地说,“主动点,今天轮到你了。” 周洛阳脑里飞速转过许多念头,知道杜景的意思是让自己亲他一下,便说道:“我不。” “快滚,”周洛阳又说,“解谜去。” 周洛阳推了下他,让他快滚开。又看见“教授”正在与植物学家闲聊,研究石柱图腾。于是杜景走过去,加入了他们的谈话。 “教授”就是在物色目标的嫌疑人么? 周洛阳则去看那尊中央的铜像。 “帅哥,你看这里。” 杜景一走,那“队长”又来了,拍了拍周洛阳,并指向湿婆雕塑背后,台座上有一个很黑的洞。 “哎!”周洛阳朝杜景说,“喂,你过来一下。” 教授与植物学家聊完,答道:“我们发现了一个石柱可以转动,很轻,是木头做的。” “里头有什么?”杜景问。 洞很小,仅容一个成年人的手腕伸进去,雇佣兵队长把手伸进去,植物学家提醒道:“当心卡住。” “啊——!”雇佣兵队长看着周洛阳,冷不防夸张地大喊起来,把所有人吓了一跳,赶紧上前帮忙,只有杜景与那“教授”表情平静,在这一刻,周洛阳眼角余光瞥见,他俩互相对视一眼。 周洛阳:“……” 周洛阳感觉到了有一点不寻常,但他没有细想这背后的含义,“祭司”却被吓了一跳,赶紧帮那男人把手拔出来。 果然,不过是在逗他们,队长抽出手,顺便摸了摸那小祭司的头。 杜景说:“里头一定有机关。教授,你的手电筒能用吗?” “打不开。”“教授”拿着不亮灯的手电筒,调整电源,那队长说:“你的人设是什么来着?这佛像靠你了。” “我是神学教授。”“教授”答道,忽然仿佛明白了什么,朝手电筒道:“神说,要有光。” 声控电筒亮了起来,众人顿时鼓掌,周洛阳震惊了。 “要有光。”“教授”又试了次,电筒灭了,明白到“要有光”成为声控条件,他拿着电筒朝里照,与杜景、雇佣兵队长艰难地凑在一起往洞的底部看,似乎确实有东西,却看不清楚。 杜景说:“这手电筒应当是铁笼里用的。” “对,”雇佣兵队长轻松地说,“只是没用上。” 周洛阳与其余两个学生站在一旁,等待他们商量出结果,并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密室逃生中分成了三个攻,三个受。而受则都站在一旁,观看杜景、“教授”与“雇佣兵队长”三人的表现。 密室逃脱对他们来说仿佛并不诱人,最重要的是这三个攻里,谁更适合自己,游戏结束后有兴趣谈场恋爱。 目前看态度,另两人仿佛对网名为“格鲁特”的杜景更有兴趣。因为不算脸上伤痕的话,他在这三个人里长得最帅。而破相后横过鼻梁的印记,也令他显得更平易近人一些。 讨论陷入了停滞,片刻后,那雇佣兵队长说:“灌点水进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听到有水声,”教授马上说,“我记得有人的道具是水壶。” 植物学家马上把水壶拿了出来,杜景说:“听声音,判断附近水源,音乐里带的水声也许就是提示。” 周洛阳开始四处走动,跟着水声寻找来源。 “找到了。”周洛阳说。 紧接着,他们在一个暗处,找到了视线死角区域,被柱子挡着的一个小水池。 池子里有大约三升的水,雇佣兵队长接过水壶,灌满了水,再倒进那个洞里,底部的一个木牌带着一把小小的钥匙,浮了上来。 就在钥匙浮上来时,整个密室里所有的灯光瞬间灭了,漆黑一片。好几个人倏然大喊起来。 周洛阳马上道:“人呢?” “这儿。”杜景答道,并牵住了周洛阳的手。 “神说,要有光。神也说,不要过度紧张。”黑暗里传出了教授的声音,声控电筒亮了,整个密室里变得极其恐怖,紧接着音乐变成幽深的风声。 “别怕,”那雇佣兵队长安慰道,“是游戏的一部分。” 周洛阳也不知道谁在假装害怕,谁是真的怕,但肉眼可见地,这漆黑又陌生的暗室确实促进了人与人之间的依赖感。手电筒光飞速一掠,周洛阳看见有两人牵着手。 只是一瞬间,光线便转了过去。 “照下身后啊!”植物学家明显有点怕黑。 “别了,”周洛阳说,“电筒晃来晃去,眼睛不舒服。” “我我我……我有点怕黑,”植物学家说,“能不能出去?我放弃不玩了可以吧?” “来都来了,”那“教授”说,“别怕,我牵着你。” 雇佣兵队长说:“钥匙在我手上,开门吧,门在哪儿?” 密室深处传来隆隆声响,寻找门时,“教授”又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湿婆雕塑,在电筒光芒的照耀下,显露出了诡异感。 周洛阳感觉到杜景握着自己的手稍微紧了下,知道他已经心中有数了。 雇佣兵队长带着那最小的少年,而“教授”则带着植物学家,杜景带着周洛阳,分成了三个组合。 嫌疑人会是“教授”,还是“队长”? “找到门了,”教授说,“这里居然还有个锁孔。” 锁孔隐藏在花纹中,植物学家问:“你玩过这个密室?刚才我看了好久都没发现。” 教授说:“没有,这还挺明显的不是么?” “这哪里明显了!”周洛阳哭笑不得,墙壁他们已经检查过好几次,若不是密室以声音来源不停提示,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当然他怀疑杜景早就发现了,只是不想表现得太明显,说不定整个密室对他来说就像幼儿园作业一般简单。 “钥匙。”教授说。 “我来。”雇佣兵队长过来,打开了锁,推门,里面是一条以薄板隔开的、有多个分岔路口的长廊。 “我有地图,”祭司的道具也派上用场了,说,“跟着我走。” 狭道十分黑暗,杜景看了眼表上的夜光指针,距离进入,已过了足足一个小时二十分钟。“教授”仍然一手牵着那大学生,打手电筒照着地图。 “这是唯一的一条路。”祭司说。 杜景说:“你地图是不是拿倒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祭司把地图调转,找到通路。 “背后写着什么?”杜景又说。 “格鲁特,你眼睛怎么这么尖?”祭司笑道。 杜景没回答,竟是注意到地图背后还有字。 “与你选中的人站在一起,”祭司说,“神明将送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杜景朝周洛阳说:“一个高棉文明的古地图,上面写的是简体汉字,挺有意思。” 周洛阳:“破梗之王在密室里也要照常营业吗?” 教授道:“先走走看吧。” 第33章 现在 这迷宫并不复杂,只是被黑暗放大了难度。雇佣兵队长接过电筒,走在最前面,仍牵着祭司。其后是杜景与周洛阳,再后面则是“教授”与“植物学家”。 空间极其狭小,大伙儿为了不掉队,紧紧地跟着祭司与队长,但前面的光被人影挡住,到不了后面,这个时候,杜景又突然来了一句。 “记得那次去环球不?”杜景问。 “你能不能别总是提这件事?”周洛阳终于忍无可忍了,那次在环球玩行尸走肉的鬼屋,他几乎是整个人挂在杜景身上,最后被抱着出来的。 教授说:“这可不是个好主意,我发现你们小受都挺怕黑。” 走在前面的祭司说:“我不怕。” “我……其实也不怕,”周洛阳说,“单纯的黑我不怕,我比较怕的是黑暗里突然来点什么东西……” “别说了!”那植物学家狂叫道。 “好好好,”周洛阳马上道,“不说,这里没有工作人员闲着没事做,扮鬼吓人的。” “到了,”祭司轻松地说,“我的任务完成了。” “这是个死路啊,”雇佣兵队长摸了下墙壁,答道,“但是可以活动。” “我看看?”教授越过去,那植物学家便下意识地抓住了周洛阳。 周洛阳善解人意地在他身上轻轻拍了下,听到黑暗里说:“谢谢。” “糟了,”“教授”说,“快没电了。” 电筒的光越来越暗,显然是经过计算的,也许充满确实只能用一个小时,不片刻又陷入了黑暗之中。 “这块踏板是机关,”那雇佣兵队长说,“与你选中的人一起,两个人站上去?” 教练:“需要重新分组不?” 杜景答道:“就这样吧。” 包括周洛阳在内的另外三个人都没有说话,杜景想起来了,问周洛阳:“你有没有意见?” 周洛阳道:“不是都你们决定吗?我们只是跟着,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要做什么呢。” “那就这样吧。”雇佣兵队长说,“我俩先来?走。” 祭司开始有点紧张了,这环境做得实在太逼真,谁也不知道站上踏板会发生什么,但它归根到底是个游戏,于是,祭司努力以轻松口气说:“走吧。” 踏板所在的空间非常狭小,众人退后,雇佣兵队长搂着小祭司,两人站上了踏板,两个人的重量似乎触发了感应——这个重量,周洛阳猜测是在一百公斤左右。 当然也不排除外面有工作人员一直在看摄像头,并人手启动。 那是个液压升降机,空间极狭隘,站在其中的两人勉强站着,被升降机缓慢地降下去。 “下一对。”教授提醒道。 周洛阳与杜景站上去,缓慢下降,光线终于慢慢地回来了,令周洛阳有点睁不开眼。接着,教授与植物学家也降了下来,第三关卡结束。 居然还有第四关,周洛阳本以为已经完结了。新的密室里有五个奇特的、可活动式铁制架子,架上悬挂着人形铁片,架底则被固定在地面的轨道上。 中央大门前方有个镶嵌槽,镶嵌槽上缺失了一个部件。 雕塑前,则是仅供一人站立的位置,密室四周则绘有脱色的壁画。 周洛阳觉得这个密室设计得一般,但里面几个人的反应倒是挺有趣。 “这应该是最后一关了。”杜景说,“轮到我了。” 杜景拿出他手里的一个铁齿轮,卡在了镶嵌槽上。 “这关应该是最难的,”“教授”说道,“我在网上看过,这个密室里的最后一关最难。” “什么意思呢?”周洛阳说,继而一瞥杜景看弱智一般的眼神,不悦道,“让我自己猜,你别说,和聪明的人玩密室太扫兴了。” 教授被这么一说,也不好开口了。 但单靠周洛阳自己,冥思苦想是实在想不出来的。 “这些铁架活动到某个区间,”雇佣兵队长若有所思道,“门应该就会开。” 周洛阳说:“对,可是轨道实在太复杂了,一定有提示。” 队长抬头,看了四周一眼,忽然道:“墙上投影。” 所有人恍然大悟,最后的密室里,中央有一盏灯,而带有铁片的架子移动到某个区域,正好会在壁画上形成投影,把壁画补全! “不好弄啊。”教授试着移动了几下,轨道有高有低,若不用人固定着,会滑离原先的位置。 周洛阳数了下,刚好五个铁架,说:“我懂了,最后这关是要大伙儿一起配合,我来看位置,你们推。” 于是五人各自到铁架前,推动架子,令架子上的薄片在墙上形成投影。周洛阳退后少许,环顾四周墙壁。 “教授往左边一点。”周洛阳说,“杜……格鲁特。” “i’groot。”杜景面无表情道。 周洛阳在笑声里说:“朝后退,别挡着光……那个……雇佣兵队长,马王?你往前点。” “祭司朝后拉,华侨……植物学家,你维持原来的位置别动。”周洛阳说,“好了,全部去了它该去的位置。” 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大伙儿各自站着,每人负责一个铁架,周洛阳等了一会儿,问:“哎!开门!机关坏了吗?” 所有人站在自己的位置,都只能看到一到两幅壁画。周洛阳上前去,查看雕塑一侧,那里似乎有个门,却没有打开。 “不对,”雇佣兵队长说,“这地面不是开机关的,连声响都没有。” 祭司满脸疑惑,要放开架子过来,队长却说:“再等等。” 他朝周洛阳说:“你在那个位置上,看见了什么?” 周洛阳环顾壁画,说:“我懂了……这是提示。” 被投影补全之后的壁画,呈现出了它的全貌,周洛阳不由得感叹这个密室的设计者确实在最后环节用了心—— “必须死一个人。”周洛阳喃喃道。 壁画上从左到右,补全了人物后,叙述了这样一个画面——六个人来到失落的神殿中,寻找沉睡的最终宝物。而在祭坛中央,必须站上一个人,再以箭射死他,以鲜血献祭予神,才能获得苦苦追寻的宝藏,以及活着离开神庙。 杜景说:“唔,谁去呢?” 没有人说话,周洛阳说:“要有人挂掉才能出去吗?只是做做样子吧?” 所有人看着周洛阳,每个人在这个密室里,都用初始道具协助解开了密室的谜团,唯独周洛阳从进来到现在,就几乎什么都没做。 周洛阳说:“这很公平,设计观光客的目的,就是让他去献祭……” 这个时候,杜景从包里,拿出了一把枪。 所有人顿时静了。 杜景说:“认真一点。” 周洛阳从进来开始,就始终抱着玩玩的心态,对这个密室里没什么代入感,其他人最初也玩得不太认真,但渐渐地,他们都进入剧情了,直到杜景拿出了那把“枪”时,周洛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真的置身于神庙之中。 “保镖,这是你的?”教授说。 杜景答道:“观光客的,来,观光客,你拿着。” 杜景把手枪递给了周洛阳,周洛阳掂量一下,枪很轻,造型也做了明显的区分,里面也许只有一个遥控器,这是打开最后一道门的关键。 周洛阳望向众人。 “我来选择?杀一个人吗?”周洛阳只觉得很不可思议。 “你的人设是在最后环节里,成功目标是任意杀死一个人,并拿走其中的一份宝藏。杀人之后,你必须把枪放在祭坛上,让任何一个有需要的人取用。”杜景朝周洛阳说,“只是咱们进来的时候,我没有给你看游戏说明。” 雇佣兵队长说:“别杀我,我和你没有仇。我的目的是让植物学家死,他的真正身份不是植物学家,是一个北韩的生物学者,他会研发大量的化学武器,来杀死我们美国的军队与老百姓。” “所以你的人设是个美国人。”祭司说。 植物学家说:“我的任务目的是调查教授,杀了他,再从他身上拿到配方。” 周洛阳:“……” 周洛阳挠挠头,只听祭司又说:“你不能杀植物学家,他人设是女生,是我的姐姐。我要杀雇佣兵队长,因为他带领军队,残害了许多我们国家的百姓。” 周洛阳:“……” “教授”说:“我要保护你,观光客,因为我的人设是神学家,我发过誓,不能让平民被伤害。我要劝你杀了你的保镖,因为他动机不纯,他与队长是一伙的,他俩想独吞宝藏,杀掉所有人。” 杜景答道:“对,我的人设是需要在离开这里时,在合理范围中拿走最多的宝藏,但不能杀雇佣兵队长,因为他曾经是我的战友。” 周洛阳说:“你们的人设怎么都这么复杂?!进来的时候就全都知道了?只有我没有人设吗?!” “你是唯一一个没有人设的。”祭司说,“但你有权决定所有人的生死,游戏说明里提醒我们都要注意你。” 周洛阳已经被他们绕晕了,说:“现在我来整理一下剧情,首先大家都不想死。所以接下来,你们要劝我杀掉自己的任务目标。” “教授想杀我的保镖。”周洛阳打量杜景,说,“你要杀植物学家或者祭司。雇佣兵队长要杀植物学家,植物学家想杀教授,祭司要杀雇佣兵队长。” 杜景说:“对,接下来就轮到咱们自相残杀了,护送你抵达这里,我的合约解除,我也可以杀你了。” 周洛阳心想我的妈呀,再看众人。雇佣兵队长却对祭司说:“我会保护你的,我的人设也是保护你。” 祭司答道:“那你就不能杀我的姐姐,你的任务注定要失败了。” 教授说:“这全是游戏安排好的,五个人互相之间,都有仇怨与不得不杀的理由。” 周洛阳先下手杀谁都不对,如果朝教授开枪,那么教授死了,杜景与植物学家就完成脱离,并任务完成。但雇佣兵队长需要杀掉植物学家,而祭司又要保护植物学家,那么雇佣兵队长杀掉植物学家后,祭司会杀掉队长报仇。 最后活下来的,就是杜景、周洛阳与祭司。 如果周洛阳先杀雇佣兵队长,那么杜景就必须先为雇佣兵队长报仇,杀掉周洛阳,教授将为周洛阳报仇,杀死杜景。活着出来的,变成祭司、教授与植物学家。 先杀祭司,雇佣兵队长会杀死周洛阳为祭司报仇,教授杀雇佣兵队长,杜景杀教授。活下来的变成植物学家与杜景。 先杀植物学家……祭司会为姐姐复仇,杀周洛阳,教授杀祭司。成功脱离的将是雇佣兵队长、教授与杜景,三个攻组合。 这设计真是太恶趣味了。周洛阳心想,他拿着枪,忽然觉得有点意思。 “你们投票吧,”周洛阳说,“第一轮,大家觉得谁该被我杀掉献祭。开枪之后我就不管了。” “这很公平。”杜景说。 “教授”说:“我的身份不能投平民,所以要么队长,要么保镖。我选你的保镖。” 杜景得一票。 祭司说:“开枪的人不能死,队长要保护我,植物学家不能死,我只能投教授或者保镖……”他想了想,又说:“但是保镖如果活下来,他就会杀平民,保不准我要死,我也投保镖。” 杜景得两票。 “我投植物学家。”雇佣兵队长说。 “我投教授,”植物学家说,“人设决定的。” 剩下杜景的最后一票。周洛阳说:“票数要是一样呢?两个一起杀吗。” 周洛阳玩着手里的枪,看众人,“教授”说:“同票就只能由你来决定了。” 杜景最后说:“我投教授。” 于是周洛阳必须选择,在教授与杜景之间杀掉一个。 我当然是杀教授了。周洛阳心想,正要开口时,杜景却说:“不要看戏外关系,你要看故事人设。看杀掉谁以后,你能活下去,而且需要有个最优解,让其他人自相残杀,最后你获得最多的宝藏。当然我也可能会除掉你,独吞宝藏。” 周洛阳杀掉教授,这样雇佣兵与植物学家、祭司就会自相残杀,杜景会杀掉祭司为雇佣兵报仇,最后活着出去的变成他们俩。 “教授”说:“我与你无冤无仇,我需要保护你,你确定为了保镖,要送我上西天?” 周洛阳:“………………” 这抉择实在是太难了,最后落到自己手上的,居然是连环杀人案的起头。周洛阳再看其他人,开始打起另外三人的主意,最好是杀一个事不关己的家伙,让他们剩下的人去自相残杀,这样就不用背多少道德包袱了。 但想来想去,根据观光客的人设,杀杜景是道德负罪感最轻的最优解。因为保镖的动机是背叛了他。 杀教授,则是得到最多宝藏的最优解。 然而根据他与杜景的关系,又实在下不了手,周洛阳不由得不佩服,这一定是老板事先算计好的,之所以有他与杜景的密室内独立关系,为的就是迎接最后这一刻。除此之外,或多或少,其他人两两之间,也在密室里培养出了一点点感情。 感情不多,但在决定接下来谁死谁活时,却将起到关键作用,这么说来,雇佣兵队长反而是与他最不熟的。 “还有三分钟了,”教授提醒道,“压轴部分不错,挺有趣。” “我推翻投票结论,”周洛阳说,“我杀他。”说着指向雇佣兵队长。 “我?”雇佣兵队长顿时傻了,“为什么杀我?” “不为什么。”周洛阳嘴角翘着。 队长说:“我和你没有仇,你杀了我,你的保镖会为我报仇。不如咱俩来合作?” “那就是他的事了。”周洛阳只要杀掉队长,植物学家、祭司、教授都能活下来,后面道德审判部分交给杜景。 “上去,”周洛阳说,“献祭,故事要结束了。” “行吧,既然要我死,我只好死了。” 雇佣兵队长只得站上去,祭司善意地笑了起来,看了他一眼,队长无奈摇头。 周洛阳用枪指着他,怀疑队长背后的雕塑是个遥控接收器,也许一枪下去,门就会打开了。 就在他抬起枪时,四周诡异的音乐忽然停了,室内充满紧张气氛,一股恐怖的氛围正悄然蔓延。 第34章 现在 “宝贝,你那枪确定没问题吧?”雇佣兵队长说。 “你要拿着看看么?”周洛阳要把枪给他,说,“非常肯定是玩具,我怀疑是水枪。” “别把枪给他。”杜景说。 周洛阳心想我才是破梗之王,但雇佣兵队长表示没关系。 “开枪吧。”队长说。 祭司脸上出现了不忍的表情,周洛阳扣下扳机,与此同时,密室里响起了“砰”的一声巨响。 祭司与植物学家顿时大喊起来,队长也被吓了一跳,不住喘气。周洛阳自己更被吓着了,说:“用不用这么玩!我靠!” 那枪果然有红外遥控功能,扣下去的一瞬间音响配合,出现了枪声,环绕立体声无比逼真。周洛阳心脏都差点蹦出来了。 队长说:“我靠……真他妈的……” 祭司差点被吓傻,队长下来时,祭司忙上前去查看。数人都在喘,只有教授与杜景没有说话。 短暂的静谧后,音乐轰然响起。 “未来的道路已为各位开启。宝藏亦已呈现于各位眼前,然而血腥的杀戮尚未结束,唯一得到宝藏之人,将获得我们前所未有的奖励……” “我已经死了吧,”队长说,“纪念品应该没我的份了。” 祭司朝队长笑道:“我那份送你。” 周洛阳把枪放在祭坛上,说:“还玩吗?” “还有两分钟,”教授说,“玩到结束?下一个是谁?”说着看杜景,道:“你要为你战友报仇了。” 杜景说:“你们先动手,我最后。” 众人互相看了看,祭司说:“那就没有了,大家都可以活着出去。” 植物学家说:“有,我要杀教授呢,我朝他开枪之后,咱们四个可以一起活着出去。” 教授说:“不行,按优先级顺序,应该是保镖杀观光客为战友报仇,我杀保镖,植物学家再杀我。最后是你们两兄弟……两姐妹,不管是什么人设关系,活着出去。” 周洛阳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想也是。 杜景说:“那就这样吧,时间也到了。” 周洛阳站上去,打趣道:“玩啊,把故事线走完。” “我不会拿枪对着你的。”杜景说。 “喂,兄弟,”几分钟前的“死人”不乐意了,说道,“他可是刚杀了你的战友,我才是你的兄弟。” 周洛阳觉得不让杜景开枪的话,那“队长”估计是不能安息了,只得朝杜景说:“这枪又不是真的。” “假的也不行,”杜景随口道,“永远不会。” “好啦,”外头工作人员过来开门,说,“结束啦,谢谢各位客人。” 大家都松了口气,周洛阳听到这话时说不感动是假的,但杜景说这话时,就像谈论不能再小的小事一般稀松平常,导致大家听在耳中,也没什么触动。唯独最无辜的队长入戏太深,被“杀死”之后心里多少有点不甘。 当然,这不甘很快就烟消云散了,离开密室时,他又恢复了正常,与那小祭司有说有笑。 外头已挤满了来玩的玩家,最终的“宝藏”只有五份,每人一份,大家拿着兑换的牌到前台,各自用宝藏换了一份奖品,“队长”是没有的。五人存活,店家送的奖品是商场里一家烤肉的代金券,每人五十。 四人则是高棉的充电宝纪念品奖励,三人是小型的笔记本电脑包,两人则是情侣餐券,如果只有一人活下来了,最终将获得“神秘大奖”。 “神秘大奖是什么?”周洛阳很好奇。 “等你下回来玩,说不定就知道了。”老板在一旁笑道。 好吧,周洛阳朝杜景说:“感觉还不错。” 老板道:“你只能开第一枪,而且过程里需要拉拢所有的玩家,让他们在最后不杀你,密室里其实还有挺多支线,这回你们都没有触发,错过了,像监狱的铁门,可以通往两个不同的房间,shiva的铜像,还有一个可以转的石柱,里头都有机关。” “还有支线?”周洛阳说,“我完全没发现。” 教授说:“迷宫里的路,是不是也会导致不同结局?” “对。”老板点头说,“祭司没有把你们指引到错误的路上去,祭司太善良了。” 祭司顿时恍然大悟,说:“是这样啊。” 老板说:“你不应该拿出地图让大家看,我们在游戏需知里说了,自己保有的东西,都不能让其他玩家知道。如果你只告诉他们,不同的人需要走不同的道路,你在分岔路与任何一个玩家组队,甚至不说话,都会影响最终结局。” “哟。”周洛阳只觉得这个密室看上去挺简单,里头居然还有支线机关。 老板又说:“观光客的枪是不是没有拿在手里?你可以在任何一个环节杀掉玩家,被杀掉的人只能跟着祭司走,因为祭司有引导灵魂的作用,但灵魂的东西就不能用了,只能在旁边出主意。” 周洛阳看了眼杜景,心想你真是破坏了老板的所有布置,居然到最后才把枪拿出来。 老板又说:“要看下结局视频吗?一共有十二个分支,我可以给你们看其中的几个分支。” “不看了。”杜景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说:“下回再来,自己摸索。” 老板点头,看看教授,再看杜景,最后看雇佣兵队长,说:“楼上烤肉不错。” 老板也看得出,这六个人从进去到出来,显然已完成了最初目的,虽然经过最后那枪后,大家几乎已经把参玩活动的初衷给忘光了。 “拜拜。” “拜——” 大家在店外互相道别,杜景朝雇佣兵队长说:“加个微信,改天找你吃饭赔罪。” 队长笑道:“赔什么罪?你打球不?空了一起打球。” 杜景点头,于是几人互相加了下联系方式,依旧保持着密室里两两一对的分组。队长朝周洛阳道:“你呢?” 周洛阳客气地朝队长示意杜景,说:“有事你联系他吧。” “那行,下回再一起出来玩。”队长做了个持枪瞄准的手势,眯着一侧眼睛,朝周洛阳作势“开枪”,说,“你欠我一次。” 小祭司与那雇佣兵队长一起走了,周洛阳回头时看见教授。 “一起吃个饭?”教授独自过来,周洛阳看了眼他身后,“教授”明显没看上与他组队的那大男生,出来以后只加了个联系方式,就没有下文了。 周洛阳看杜景,杜景点头。 韩式烤肉店包房里,三人坐下,老板娘过来拉下抽烟管,让他们稍等,出去准备菜。 “教授”打量两人,杜景挂上外套,再挂好周洛阳的。 “你们是一起的?”教授问。 周洛阳笑道:“‘一起’指什么‘一起’?” “是的。”杜景想也不想便道。 “你做什么职业?”教授又朝周洛阳问。 周洛阳答道:“你是做什么的,该不会真的是教授吧?” “他是公安,”杜景挂好衣服过来,坐下,说道,“刑警。” 周洛阳:“!!!” 回想起在密室里,“教授”的反应,周洛阳马上懂了,这家伙是同行!或者说半个同行。 他对身份被杜景喝破没有半点惊讶,一名私家侦探,一名刑警,显然双方一见面便有了默契,那么也就是说,第三个人……那名“雇佣兵队长”,极有可能就是他们共同想查的人。 杜景坐下,半点不奇怪,翻手机,回庄力下午发的消息。 “先自我介绍下吧,”“教授”伸出手,说,“我叫黄霆,国际刑警中国分部的办事员。” 周洛阳与他握了手,自我介绍了下,再看杜景,他不知道他们的线索,有多少是可以与黄霆分享的。 杜景说:“我看过你以前的照片,没这么瘦。” “生了一场病,”黄霆说,“现在身体好了。我和你们曾经的老板认识,秦国栋秦总。” 杜景嗯了声,说:“老头子怎么说?” 黄霆道:“我有个兄弟,以前也在你们昌意上班,也姓周。” “知道,”杜景答道,“他离职潇洒去了。” 黄霆打量杜景,说:“你是杜景,我也看过你照片。” “嗯。”杜景漫不经心地答了,终于从手机前抬头,皱眉道:“菜怎么还不来?”又朝周洛阳问:“饿了没有?” 周洛阳见杜景神色正常,便道:“要给你们单独聊天的空间吗?我坐外面吃去。” “不影响。”黄霆说,“我只是觉得你不像私人侦探。” “他不是。”杜景答道,“但确实不影响,你查什么案子?” 黄霆问:“你查什么案子?” 杜景:“你查什么案子。” 黄霆:“你查什么案子。” 周洛阳:“loop这个好玩吗?” 其间菜上来了,周洛阳便开始烤肉,杜景只坐着等吃。黄霆说:“我感觉咱俩查的不是同一桩案……你不动手?就等他伺候?” 杜景:“我不会弄,有问题?” 周洛阳朝黄霆说:“他在家里都这样。” “烤熟一点。”杜景看了眼周洛阳的手。 黄霆说:“真是各有各的相处模式,我一个兄弟出外头吃饭,他爱人全程不动手,只坐着等吃……” “你又知道他是攻了?”周洛阳说。 黄霆诚恳道:“我的错,我先入为主了。” 杜景:“………………” 黄霆又说:“不过我现在收回我的话,我觉得你们不是爱人。” 三人沉默,只听烤肉在网上滋滋作响,周洛阳已经很饿了,烤好却让杜景先吃,给他包好生菜,放在盘子里,老板说得没错,这家烤肉确实很香。 杜景一点也不着急,耐心地等黄霆先说。黄霆僵持片刻,毕竟杜景和他一个段数,打心理战也没用,最后只得主动道:“我查的是一桩洗钱案。” “洗钱案?”周洛阳好奇道,“洗钱案和密室逃生有什么关系?” 黄霆说完以后便不再吭声了。杜景把肉咽下去,开口道:“我查跨国失踪。” 黄霆与杜景相对沉默,黄霆几乎是马上推测出了事情的某种真相,喃喃道:“这下有意思了。” “说说吧,”杜景道,“不会占你便宜,但有些事你得去问我们老板。” 黄霆哭笑不得,说:“你也太抬举我了,你们换了老板以后刀枪不入,油盐不进。柬埔寨和越南的事?” 杜景没回答,朝周洛阳说:“你自己吃。” 周洛阳决定先把他伺候饱了再自己吃,并觉得自己有义务活跃一下气氛。 “我真以为你是读书人。”周洛阳说,“我好奇问一下,你也加了他们的群吗?” “嗯。”黄霆说,“我直男,或者说我目前觉得自己是直的,以后不好说。” 周洛阳点头,说:“很诚实。”他没有问黄霆和杜景是怎么发现对方为同行的,想来看眼神就能感觉到。 但黄霆在密室里伪装得很好,到了烤肉店时,便现出犹如鹰一般锐利的目光,杜景的眼神则是另一种危险——就像猎豹一样。 “有一桩洗钱案件,”黄霆选择了朝他们说出真相,说,“从越南境内发起,使用比特币进行交易,购买了不少游戏装备,市面上的总价,大约是一百二十万美金吧。” “游戏装备能卖这么多?”周洛阳震惊了。 黄霆答道:“数量较多,二十来件,平均六到十万美金一件。买下之后再卖掉,换成人民币,转而从地下钱庄兑汇出境。我们怀疑这家机构,有两个洗钱渠道,一是古董;二是游戏装备。” 杜景嗯了声,说:“你已经找到嫌疑人了。” “对。”黄霆说,“老板平时不出现,但在玩过密室逃生以后,他会出来朝玩家讲解。这个游戏大部分是他设计的,他对自己的作品挺得意。” 周洛阳明白了,黄霆加入那个交友群,并玩完了密室逃生全套,目标只是为了最后,见到出来为玩家讲解的老板,他应当在接手案子时就看过嫌疑人照片,这下对上了。 “只有你一个人在查这个案件?”杜景问。 黄霆说:“总部派了一名联合国维和部队退伍后的同事负责协助我,但直到现在,我们还没接上头,那小子感觉也不靠谱。” “现在,我们唯一不能确定的,是这笔资金从哪里来,是什么性质的非法活动所得。同事怀疑贩毒,但我觉得从资金来源上看,不像。既然是人口贩卖,大概就清楚了。咱们来核对一下细节吧。” 杜景说:“我有一个预感,这个机构贩卖人口的动机,与密室逃生有关。” 黄霆思考片刻,皱眉道:“确实,人口交易不太可能挣到这么多。” 周洛阳:“????” 接下来,周洛阳就听不懂了,黄霆也不与他解释。片刻后,庄力来了,进来便道:“景哥好。” “吃吧。”杜景只道,一瞥黄霆,说:“我们同事。” “嫂子好。”庄力又朝周洛阳说。 周洛阳:“……” 庄力开始自己动手烤肉,坐在黄霆身边,看了看他,黄霆与杜景都没有说话,气氛很凝重。 “你怀疑和暗网有关系?”黄霆说。 杜景言简意赅道:“嗯。” 周洛阳道:“怎么扯到暗网上去了?” 黄霆朝周洛阳说:“你注意到了没有?咱们下午进去玩时,有工作人员全程在看监控。音乐的播放,以及升降机的操纵,都是人为干涉的。” “啊是的。”周洛阳想了想,但这种游戏项目里都会有监控,一来防止玩家暴力破解;二来也好随时援助,以免幽闭症、怕黑或者心脏条件,情绪不稳定的情况发生。 接着,周洛阳忽然摸到了一点头绪,说:“你们怀疑,被带到东南亚的失踪者,会被……拉去玩这种真人杀戮密室,然后……直播供人娱乐?” 庄力一个哆嗦,说:“真的假的?!景哥,这么严重吗?” 黄霆捋了下头发,想了想,说:“现在最关键的,是弄到直播间的网址。” 杜景说:“弄不到,不用想了。你们自己知道有多困难。” 黄霆点了点头,朝周洛阳道:“我们确实有接触过相当规模的性变态与虐杀情况,在暗网上这部分相对而言比较常见,至于这种规模的真人游戏……还是第一次猜测。你为什么会有这方面的推测?” 庄力与周洛阳都没有吭声,杜景沉默片刻,而后说:“从被害人的学历、智商等水平来综合推测。先前的失踪者大多是本科生,差一点也是大专生,通俗地说,算是有一点聪明。如果只是简单地满足性变态欲望,通过网络直播点名虐杀,没有必要找这样的目标。只要身高身材、外貌年龄满足条件就可以了。” 黄霆点头道:“不失为合理推测。” 杜景说:“我始终也在奇怪,拐走青壮年受教育男性,目的为了什么?在云南甚至缅甸下手,人来得更快,还不会引起麻烦。现在想想,唯一的原因就是,有一些要求,只有这类人能满足。” 周洛阳顿时不寒而栗,从杜景与黄霆的话里,他拼出了一个情况的大概。 境外东南亚的某个机构于暗网上发布活动邀请,从各个国家、地区搜罗到合适的人选,强行绑架到机构所在国,为他们设计一个极其复杂的密室逃生又或是其他模式的大逃杀活动。 这个活动面向某些有特殊嗜好的人群,并不定时举行直播,付费入场,让人观赏犹如角斗场一般,人与人之间真实的、为了逃命而不得已为之的杀戮。 但它不可能有赢家,因为无论有多少人活下来,最终都会被灭口。于是,密室求生就成为了第一步筛选,选中合适的人后,再通过感情引诱,把被害人以旅游为名义带出境去。 杜景说:“暗网就像大海,网址如同无数个小岛,没有指南针,没有航海图,没有坐标,任何人都找不到它们。” 黄霆嗯了声,说:“需要引导,经常是一串密钥,或者一个u盘,甚至要把登录电脑做过改装,或者把手机直接邮寄给客户。” 杜景那话自然是解释给周洛阳与庄力听的,事实上连黄霆的话,也是朝两人说的,毕竟杜景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 庄力说:“隐藏地址么?我也听说过。” 杜景补充道:“没有这么简单,我在华盛顿工作时,看过几个网址,都是乱码。哪怕有网址你也登录不上去。” 黄霆与杜景再次陷入了沉思,黄霆最后说:“只能用现实手段进行追查,难办。” 说来说去,都是他们的推测,事实上他们既不知道人去了哪儿,也不知道洗钱资金是从哪里来的。 唯一掌握的线索,就只有密室逃生老板洗钱这桩案子,还没有确实的证据,更不能提前惊动犯罪嫌疑人,否则那些失踪的被害人,就再也找不到下落。 “我过段时间去胡志明市一趟,”杜景说,“国庆调休结束后的第一个周四前,有东西给我的话,把资料整理过来。” 黄霆说:“你怎么去?没有机构协助,你在越南与柬埔寨两地寸步难行。” “苏富比,”杜景说,“我有邀请函。” 黄霆马上道:“带我一个。” “自己想办法,”杜景说,“我也好几天没吃上肉了。” 黄霆:“…………” 周洛阳扶额。 第35章 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杜景没有再与黄霆联系。 十月的宛市已有少许凉意,周洛阳没有提议出去,杜景便终日宅在家里,像从前待在寝室一般自然。加上那“队长”后,双方简短地聊了几句。周洛阳看了眼杜景的手机,说:“你确定是他了?” 杜景唔了声,翻看“队长”的资料,通过昌意的渠道,个人信息已经初步有了结果。 “队长”名字叫陆仲宇,单身,山东籍,家里养了一只猫,曾在一家销售户外运动器材的公司上班,今年三月辞职。 “你们在聊什么?”周洛阳说。 “聊你。”杜景说,“他问咱们是做什么的,还邀请咱们一起去徒步,或者旅游。” 周洛阳看了眼陆仲宇的朋友圈,说:“他泡上小祭司了么?” “不清楚。”杜景说,“庄力正在监视他了。” 对这伙私家侦探来说,要跟盯一个人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杜景说:“他一直要求加你,提好几次了,你想加他么?” 周洛阳说:“算了,我怕不小心坏事。” 杜景说:“他对你一见钟情,这也许是个突破口。” 周洛阳:“这不好玩。” 杜景答道:“一见钟情是爱情的唯一方式,就像得了霍乱。” 周洛阳自然知道杜景所指无非《霍乱时期的爱情》,那本书一直在他们的寝室里,也是周洛阳最喜欢的一本书。 周洛阳叼着笔,没有再延续这个话题,其间偷看了杜景两眼。而杜景则在准备胡志明市的资料,为接下来的行动作准备。 微信来了好几条消息,周洛阳想了想,说:“我加他吧。” 杜景便将陆仲宇的名片推送给周洛阳,说:“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周洛阳说:“只是想让你专心工作。” 那边很快通过了,周洛阳与陆仲宇打了招呼,对方问的第一句是【你和格鲁特在一起?】 周洛阳答了没有,陆仲宇便约他晚上出来吃饭,周洛阳问:【只有咱俩?】 陆仲宇没回答,五分钟后才问:【格鲁特要一起来吗?】 周洛阳自言自语:“这人该不会是瞄上我了吧?” 杜景没有回答。 “你在吃醋吗?”周洛阳打趣道。 杜景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用房东的健身器材做仰卧起坐,周洛阳租下这房子时没有搬走它,留下设施,可以给乐遥做一些简单的康复用。但他特地提醒了杜景,不要在乐遥回家时健身。 杜景说:“没有,只是触发了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周洛阳道:“什么保护机制?” 杜景做了两组仰卧起坐,说:“在fbi受训时,心理课程上所提出的,减轻情感障碍的疗法。探员需要选定一束“光”,围绕它建立精神上的自我防御机制,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亲人、孩子、朋友、宠物,甚至一棵树、一种气味。利用这个防御机制,把所有能造成心理创伤的攻击都挡在外面。” 周洛阳没听懂,低头回陆仲宇的消息,随口道:“哦,然后呢?” 杜景朝他解释道:“譬如说选定了‘母亲’,那么你执行任务时,任何考验都动摇不得你。因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着回家,见到自己老妈,换句话说,老妈是你活下来的唯一希望。” 周洛阳起初只是随意听听,正一心二用时,却被杜景的话勾起了兴趣。 “所以如果是爱人,”周洛阳说,“那么你们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爱人?” 杜景说:“不完全,但当你面临杀人,或是某种道德选择时,光的存在会极大地减轻你的痛苦。只要你想起,眼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下手就没这么难了。” “啊,”周洛阳明白了,“相当于一个精神寄托。” “嗯,”杜景坐着,漫不经心地开始练单手哑铃,说,“精神寄托。” 陆仲宇那边,话题没有多少铺垫,寒暄几句后,便问周洛阳:【格鲁特想追你,才带你来玩密室,他朝你说过吗?】 周洛阳不想回答他了。 陆仲宇又问了一句:【你喜欢格鲁特吗?】 周洛阳又问:“这个寄托是什么?” 杜景没有回答,把哑铃换到右手:“雇佣兵队长怎么说?” “他问我喜不喜欢你。”周洛阳无奈道,“我怎么回答?” 杜景说:“照实说就行。” 周洛阳欣然道:“那我就说实话了。” 杜景没有回答,起身开始做双手哑铃的四组练习。周洛阳思考片刻,回复了陆仲宇。 五分钟后,陆仲宇那边来了一堆消息,周洛阳已经不想再和他聊下去了。 周洛阳回答的是:【是的,我喜欢他。】 陆仲宇的回复则是:【但我感觉你好像不太喜欢他。你在密室里挺高冷,对他爱理不理,不像装的。】 接着则是陆仲宇根据观察,对那天密室里,周洛阳看不上杜景的分析。 【我们没有在一起,不代表我不喜欢他。】周洛阳作出了有力的回答,【实话告诉你吧,我喜欢他,他不喜欢我。】 陆仲宇:【我怎么感觉像是倒过来了?】 周洛阳:【随便你怎么想吧。】 周洛阳对杀人犯怎么想的并不关心,如果陆仲宇被确定嫌疑,也即意味着,这家伙间接杀了不止一个人。他做不到杜景那般平静看待死亡,利用感情进行欺骗与犯罪,是他最不齿的。 然而理智在不停地劝说他,陆仲宇还未被定罪,万一他是被冤枉的呢?先入为主同样对他不公平。 于是周洛阳按捺厌恶,回复了他一句:【你喜欢小祭司么?】 陆仲宇回复:【我对他没什么感觉,我不喜欢他那种类型的,不过我觉得,我得照顾他。教授对他带的那小子也是,你没发现么?教授也对你有点感觉,你们后来是不是一起去吃饭了?】 周洛阳:【你想太多了,只是当朋友认识。】 陆仲宇:【我可以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不等周洛阳回答,陆仲宇又发了条:【那天你最后为什么杀我?我不知道我的理解对不对。】 “怎么回答的?”杜景终于问。 周洛阳答道:“你不是让我照实说么?我就说不喜欢。本来也不喜欢。” 杜景嗯了声,答道:“这倒是实话,我也不喜欢你。” 周洛阳坦然道:“那就扯平了。”说毕起来换衣服:“我也想健身。” 杜景说:“别练得太结实,你现在的身材刚好,偏中性,偶尔能令我产生错觉。” 周洛阳说:“你自己也知道那是错觉,源自激素紊乱引起的。” 以前也是这样,杜景的躁狂相导致他长期持续性欲高亢、强盛,长时间找不到宣泄,便会转化为雄性动物的攻击欲望。但周洛阳总能在恰当时候把他安抚下来,事实上他觉得杜景的躁狂相比抑郁相阶段,好伺候多了。 周洛阳进房把睡衣换成运动服,杜景到餐桌前拿毛巾,路过周洛阳的手机,没有去看周洛阳与陆仲宇的聊天记录。 周洛阳上跑步机并看了眼杜景。 “杜景?”周洛阳停了下来,心道也许刚才自己又说错话了。 “我没事。”杜景停下动作,静了一会儿,明显地因喘气而肩膀起伏,周洛阳想与他运动一会儿,顺便说说话,杜景却道:“可能又转阶段了,让我自己待会儿。” 双相混合发作情况下,转阶段会带来很大的痛苦。周洛阳没有干扰他,杜景便起身走了。 抑郁、躁狂、抑郁、躁狂,与杜景重逢后,短短一个月多里,杜景混合发作的循环次数已经达到了四次,病情发展得比以前更严重了。 这次重逢后,周洛阳偶尔会产生不祥的念头,也许杜景自己也感觉到了,说得更严重点,用四个字来形容——时日无多。就像绝症病人,预感到了未来日子不多,正因如此,才回到自己身边。 不,不会的,他一定会好起来。 周洛阳把无数次产生的这个念头再次强行压下去,他在跑步机上戴好耳机,开始循环播放杜景喜欢的那首《stan》,想起他们相识后,第二年的暑假。 春天踏青回来后,杜景病情稳定了不少,现在回想起来,周洛阳倒是觉得,大一学期结束的暑假,他俩之间仿佛发生了点什么,却朦朦胧胧,捕捉不住。 放假前,杜景回马德里去继父家探望母亲,在他的邀请下,周洛阳也跟着去了。 杜景的家相当大,在马德里与巴塞罗那都有小庄园,继父做葡萄酒生意,除了杜景之外,家里还有两个混血的弟弟,是双胞胎。继父上面还有继祖父、继祖母,以及一位更高一辈的继曾祖母老太太。 杜景把周洛阳介绍给他的一大家子人,只简单地说:“这是我的朋友,我们准备坐船去科西嘉和西西里岛玩几天。” “中国人,欢迎你来!”继父说道。 杜景的继父与他描述的有区别,是个很健谈的人。虽然大部分时候周洛阳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能靠杜景居中翻译。他母亲则话很少,大部分时候待在楼上的房间里陪伴她的双胞胎。 “你们是同性爱人吗?” 有天吃饭时,继父用英文问周洛阳。 周洛阳下意识地看了眼杜景。 杜景用中文道:“你希望我怎么回答?” 周洛阳道:“你照实说就行。” 杜景便用西班牙语回答了一个长句。 周洛阳怀疑地看杜景,问:“你说什么?” 杜景答道:“你让我照实说,我就照实说了。” 周洛阳道:“但那句子很长,我听起来不像‘不是’。简单的西语我还是能猜到意思的。” 杜景的母亲用中文说:“他说你们虽然是朋友,但比爱人关系更密切。” 周洛阳笑了笑,杜景的母亲又说:“这么多年里,杜景第一次带朋友回家。西蒙才以为你们是恋人,请原谅他的不礼貌。” 周洛阳马上笑道:“没有关系。” 母亲又问:“他在学校里谈恋爱了吗?” 周洛阳说:“没有。” 杜景全程没有插话,母亲说:“非常感谢你一直照顾他,这次回来他看上去比以前好多了。” 周洛阳点了点头,手肘动了下杜景,杜景却不太愿意家人提起他的病,答道:“我已经好了,很久没犯病,吃吧。” 席间,一大家子人对杜景的存在毫不在意,继父也只是礼貌地问候几句,便当他是空气。杜景的注意力则大部分时候集中在周洛阳身上,偶尔要回答几句祖父母朝他问的话。那顿饭气氛挺好,周洛阳却吃得全身不自在。 除了冷火腿与抹上番茄酱的硬面包吃不惯之外,周洛阳总觉得某种情绪在席间流淌,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直到上甜品时,周洛阳终于发现了原因——那感觉来自杜景。 杜景从上桌开始,就习惯性地在看一大家人的脸色。 包括继父、祖父母,甚至管家。他的礼貌显得有点小心,祖父母望向他时,杜景便想说点什么。但对方也仅是客气地笑笑,再转过头去,继续用西语讨论他们的话题。 这是周洛阳从未见过的杜景,他仿佛透过这顿饭,看见了小时候的杜景,六岁时他的母亲再婚,从那时起,杜景便要努力地学会在这个家庭里生存。 大家仅把他当作家里长子结婚时买一送一的赠品,把他养到成人,让他出去自生自灭,就不用再去多费心了。 那个暑假欧洲热浪席卷,酷暑能把庄稼烤焦,杜景开出来的车还因水箱过热而几次熄火,两个中国人恼火地站在路边修车,杜景满脸油污,一脸无可奈何,周洛阳却看得笑了起来。 “是不是后悔把你的法拉利撞坏了?”周洛阳说,“你花了他们不少钱,这么看来,也……” “法拉利是用我生父遗产买的,是他留给我结婚的钱,”杜景答道,“他留给我不少钱,我买了那辆车,还剩下不少,留着慢慢花。” 周洛阳心想好吧,你喜欢就好。 “你把钱全花了,你妈妈没意见吗?”周洛阳问。 杜景盖上车前盖,说:“没有。大家都不愿意提起他,他是个疯子,我这病就是从他身上遗传来的。太热了……到树下去等人来修。” 两人到路边的一棵树下席地而坐,杜景把一瓶被灼得滚烫的饮用水拧开,递给周洛阳。 “实在是太热了。”周洛阳的衬衣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所以我不喜欢这里的夏天。”杜景说。 周洛阳还记得他们第一次一起大扫除时,杜景提起的母亲再婚那天,比起这里,确实江浙的夏天更舒服,哪怕再热,也有绿荫与微风。 “快下雨了,”周洛阳说,“下场雨也许能好点。” 杜景道:“对当地人而言不能随便说下雨。” 周洛阳:“???” 话音刚落,风越来越大,把乌云吹了过来。杜景抬头,说:“你干的好事,要下雨了。” 周洛阳:“这也有忌讳???” 在那沉默里,雨开始下了起来,起初尚且是小雨,两人便站起身,在树下尽可能地靠在一起,躲避雨水。到得后来,雨越下越大,树下再躲不了雨,铺天盖地的水把两人淋成了落汤鸡。杜景便在大雨中朝周洛阳说:“得找个地方躲雨!” “走吧!”周洛阳大声道。 于是两人扔下一片泥泞里的车,越过田野,跑向远方的农庄。 杜景把上衣脱了下来,朝周洛阳说:“你可以把衣服脱了!往这边走!别往树下跑!当心打雷!” 周洛阳穿着衬衣与黑短裤、运动鞋,全身已经湿透了,只得脱了衬衣,本想找更大的树,被杜景一提醒,只得又转身跑向他。 闪电划过天际,杜景短暂停步,等待周洛阳到身前,拉起他的手一同奔跑。 那已不是他们第一次牵手,却是周洛阳记忆最深的一次。 杜景的手上满是雨水,却攥得很紧。闪电的强光映亮了杜景白皙的肩背与漂亮的肌肉轮廓。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里,他们袒露上半身于麦田上,犹如两只赤裸的动物,在天地间找到了彼此,会合并一起逃亡。 终于,他们穿过了满是小麦的田野,找到田边未锁的临时谷仓。 周洛阳打了个喷嚏,说:“我记得哪本书里描述过一样的场面,终于被我也碰上一次了。” “约翰克里斯多夫。”杜景拧衬衣上的水。 周洛阳又打了个喷嚏,气温骤降,令他不禁发抖。 杜景把衬衣抖开,铺在地上,说:“坐这儿,暖和点。”说着主动分开长腿,像个小孩般拍了拍腿间的地面。 周洛阳实在很冷,看见杜景赤裸的胸膛就像看见了暖炉,获得许可,马上自觉挨到近前。 先前寝室里,他们的床始终并着,周洛阳从来不介意与杜景一起睡。寒流来时,他们偶尔会把两人的被子叠盖,缩在被窝里,杜景从身后抱着周洛阳。 这时他坐到杜景身前,靠在他赤裸的胸膛前,把头舒服地朝后枕在他的肩上,背脊感觉到他的心跳正在有力地搏动。 杜景腾出手,整理他的钱包。钱包被雨水打湿了,周洛阳看了眼,意外道:“以前没见你有这张照片。” “前天从书里翻出来的。”杜景回家后,重新整理了下书架,从一本堂吉诃德中找出了泛黄的旧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男人戴着渔夫帽,与一个扮成海盗、拿着细剑的小孩,不用问也知道是杜景。 杜景把照片朝周洛阳递了递,周洛阳接过看了眼。 “你爸爸吗?” 杜景没有回答。 周洛阳很惊讶,杜景的父亲与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小时候模样看不出来,但长大后除去脸上那道疤,杜景活脱脱就是父亲的复制版。 他觉得杜景也许不想提起亡父,便岔开了话题。 “路上我看见一座教堂,”周洛阳岔开话题,说,“是天主教教堂吗?” “是,”杜景说,“这里不少人都是天主教徒,天主教反对同性恋,所以我不知道继父那天突然这么问你,是什么意思。” 周洛阳答道:“别胡思乱想的,他应当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咱俩感情好。都什么时代了,西班牙同性婚姻也合法了。”说着把照片还给杜景。 第36章 过去 杜景把照片展平,依旧夹回钱包中,继续说:“当初爸爸跟着妈妈到马德里来,答应她可以另外嫁人,唯一的条件就是让他亲眼看看我继父。” 周洛阳说:“当时他们还没有离婚?” “没有。”杜景说,“抵达这儿以后,他很快就反悔了。他在继父的家里大吵大闹,要同归于尽,最后被他们送走了。” “你在场吗?”周洛阳问。 “当然,”杜景出神道,“我们一家人,一起来的马德里。” 周洛阳:“……” 周洛阳不知道那一幕给杜景带来了多大的心理阴影,父亲与母亲即将离婚,父亲却还带着孩子,与妻子一同来到欧洲。 “后来他回国了?”周洛阳问。 “没有,”杜景答道,“他们把他关进了精神病院。三天后,在医院旁的教堂,继父与我妈举行了婚礼,就是刚才咱们路过的教堂,医院已经拆掉了,被搬去格拉纳达。” “他生前是做什么的?”周洛阳又问。 现在他已经可以很自然地与杜景聊起他的过去,换了另一个人,也许会小心翼翼,避免触及一些杜景不想提的事,但周洛阳知道,对杜景来说,他们不需要有太多的顾忌。 “诗人。”杜景说,“后来我去看过他,双相情感障碍,被误诊为精神分裂。我妈妈的婚内出轨加剧了他的病情。当然,这也不能怪她,他不愿离婚……既酗酒,又家暴。他们每次带我去医院里探望他时,他在病房里的墙上写满了东西,走来走去。” 周洛阳说:“场面有点恐怖。那些诗都写了什么?” “中文,狗屁不通的词句,”杜景说,“没看明白,他确实是个疯子。” “他想死,但他们不让他自杀,也不放他出来。他就在胶墙上写满了他的诗,再看着我笑。” “笑容很诡异,朝我说,这个病房以后留给我,让我一定要来住,现在的他,就是以后的我,我们其实是同一个人。” 周洛阳:“………………” 杜景说:“对一个六岁的小孩来说,那一幕造成的印象……不太好描述。所以我不太想笑,他们都说我与他像,我也发现了,精神病人的笑容一定很瘆人。” 周洛阳把手放在杜景的手背上,稍稍握紧了。 杜景沉吟片刻,而后道:“再后来,他莫名其妙地就死了,死得很平静。他们去处理完尸体后,我进去看了眼他待过的病房,医院正在重新刷墙。” “我不会让你被送到那种地方去的,”周洛阳说,“无论发生什么。” 杜景嗯了声,说:“如果有人来抓我,请让我躲在你家里。给我个地下室,给我脖子上拴条铁链,每天为我送水送饭就行。有人问起,你就说地下室里养了一只脾气暴躁的狗,当你的狗,也比进精神病院有尊严。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周洛阳笑着拍拍杜景的头:“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保证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直到你自然死亡。” “说好了?”杜景漫不经心道。 “嗯,说好了,”周洛阳答道,“我会永远记得。” 杜景从身后抱着周洛阳的腰,让他半躺在自己怀里,两人安静地听着雨声。周洛阳一时心里感慨万千,他知道自己的承诺很苍白,但不管他承诺什么,杜景都会认真地相信。或者说在被丢开之前,一厢情愿地说服自己相信。 可是一个人,能照顾另一个人多久?曾经他觉得父亲很悍,不惜与祖父撕破脸,也要与那个日本女人结婚,更伤透了母亲的心。再婚以后,他以为父亲终于找到了真爱。但就在去看他的时候,意外地发现: 他们看上去,也就那样。 他感觉不到父亲与继母之间有多深的爱情,在东京家里,他们一整天也说不到一两句话。父亲早出晚归,常常半夜两点才归家,还不如原来的家庭。 杜景沉默片刻,忽然说:“哪怕明知你在骗我,这一刻我也很高兴。不知道以后,你会是谁的男人,你未来的女朋友一定很爱你。” 周洛阳笑了起来,抓住杜景从身后摸他脸的一手,说:“喂,别乱来。你的心思有点危险啊。” 周洛阳与杜景在寝室里朝夕相伴,已经习惯了偶尔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但他这尚且是第一次感觉到,杜景居然对男生有反应了。 他知道杜景的荷尔蒙相当旺盛,这是他的病情所决定的。躁狂相会令身体激素失调,而身体与肌肤频繁接触,哪怕对方是同性,也会有反应。 但他们平日很少聊性这方面,周洛阳没有发现杜景喜欢自己解决,更不怎么看小电影。 “对不起,”杜景马上就道歉了,“不是那个意思。” 周洛阳抬起手,摸了摸杜景的头,杜景便这么抱着周洛阳,静静看着外头的雨。 周洛阳:“我其实对婚姻与家庭没什么憧憬,也许也是原生家庭的缘故。” 杜景说:“但你还是会谈恋爱,想到哪个女孩最后当了你女朋友,你所有的时间都要给她,以你的性格,一定会照顾她、关心她,太让我难受了。” 周洛阳轻松地说:“我现在还不想谈恋爱,我觉得……嗯,这样就挺好。” 杜景说:“当然她也许更吃我的醋,觉得你对我比对她还关心。” “这不一样。”周洛阳觉得,自己有必要让杜景安心一点,于是想了想,说,“我不太想在毕业前谈恋爱。毕业以后再说吧。” 杜景却说:“想谈就谈,不用在意我的感受,和你认识,在当下,我已经觉得很高兴了,你知道我从来不和人提这些,我也不善于表达。” “我知道。”周洛阳点了点头,知道杜景纯粹是怕失去他,因为杜景自己选择不结婚,一旦周洛阳有了女朋友,从此杜景就是真正的孤身一人。 “我想亲你一下,没别的意思。”杜景最后说。 周洛阳看见杜景的家庭里,继父会客时,哪怕是同性,也总会大方而自然地亲吻一下对方。 接着,杜景没等周洛阳允许,便亲了下他的耳畔。 雨停了,杜景回到路边,试着发动他的车,恢复如常。 这段话是周洛阳对欧洲最深刻的记忆,后来整段旅途都很热,而他们没有逗留太久,只在欧洲待了十天,便回了中国。 周洛阳忽然觉得,搞不好杜景才是会谈恋爱的那个,虽然他嘴上说着不结婚,但他太需要一个家庭,以及家人的温暖了。正因缺失,所以迷恋。 而关于他的病情,只要对方完全了解并知情,愿意陪伴他,又有什么问题呢?杜景还是很招人喜欢的,他是个踏实而负责任的大男生,人品又很好。 但令周洛阳猝不及防的是,他的预感居然这么快就成真了。 大二一开学,就有人朝杜景告白了,还是个男生,是他们的小师弟,但那又是另一桩往事了。 周洛阳摘下耳机,满身是汗,敲了敲门,推门进去看杜景的情况。 杜景沉默地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是个空了的药瓶。 周洛阳瞬间色变,上前看药瓶,颤声道:“杜景,杜景!” 杜景没有说话,只安静地看着天花板。 “杜景!”周洛阳摇了下他,霎时陷入了恐惧中。 他抱着杜景的腰,埋头听他的心跳,说:“你吃了什么药,杜景?杜景,求求你,快回答我!” 杜景还是没有说话,周洛阳一手不住发抖,甚至拿不住药瓶。 他强迫自己冷静,一定要冷静,足足三十秒后,他才看清了药瓶上的字——那是杜景常吃的、抗抑郁的药物。他不知道一次吃这么多会引发什么后果,是否需要送去洗胃,但当务之急,是马上送他去医院。 “主治医生电话在哪?”周洛阳发着抖,去翻杜景的包,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总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杜景,然而真到出事时,周洛阳才发现,他对杜景的情况,简直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杜景回国后在哪个医院复诊,也不知道主治医生的电话,甚至不知道他的病情到了什么状况。 周洛阳逐渐平静下来,低声而急促地说:“杜景,没事的,你会好起来的……让我先找到你的主治医生……” 周洛阳从杜景的钱包里,翻到了唯一的一个电话号码——然而,那是周洛阳自己的电话。 沉默片刻后,周洛阳跪在床边,握着杜景的手,开始给方洲打电话,询问他小舅在宛市有没有认识的精神科医生。幸而方洲没有多问,说道:“我去联系,要得急吗?” “很急。”周洛阳说。 “别挂电话。”方洲说。 周洛阳把脸埋在杜景的手上,心中不停祈祷,听到方洲那边飞快的打字声,片刻后方洲说:“地址我发给你了,就在你家附近。” “我搬家了,”周洛阳看了眼微信,地方不远,问,“能上门吗?” 不叫救护车的话,他实在没有办法将杜景带过去。 “我问问。”方洲那边沉默了数秒,说,“可以,你把你家地址发过来,不堵车的话二十分钟后到。需要我过来不?” “不用了,”周洛阳说,“有情况我给你打电话。” 等待医生的这二十分钟就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周洛阳躺上床去,抱着沉默的杜景,杜景不说话,也不动,只有呼吸带来的胸膛缓慢起伏,告诉周洛阳他还活着。 门铃响,医生终于来了。 周洛阳终于抓到了救命稻草,在旁边不安地看着,医生先是检查了杜景的瞳孔,似乎经历过不少相似的事,再看药瓶,问:“有病历吗?” 周洛阳说:“我找找,我不知道他一次吃了多少药下去。” 他找到了杜景的病历,医生翻了眼,说:“转阶段了。” 周洛阳说:“要送去洗胃吗?” 医生说:“最好带到医院去,我叫辆车过来吧。” “你们是什么医院?”周洛阳说,“是精神病院吗?抱歉,我不知道……” “七院,他是我的病人。”医生说。 周洛阳差点哭出来,闭上眼,说道:“谢天谢地,太巧了。” “抑郁相引起的心理封闭,”医生解释道,“给他换个药吃,输下液,你和病人是什么关系?” 周洛阳没有思考便脱口而出:“家人,我可能在今天聊天的时候,不小心刺激了他。” 医生打完电话,说:“先观察一下情况吧。” 周洛阳几乎是哀求道:“他会好起来吗?” 医生说:“现在不能断言,今天晚上没有特殊情况的话,问题不大,从现在起你得陪着他。” 周洛阳知道医生与律师一样,都不会给他肯定的答复,但这么说,应该是让他不要担心的意思。 “来,先把他抱起来。”中年医生倒是很镇定,说,“药应该不剩多少了,如果他每天吃的话,不需要洗胃,他每天都吃吗?” “我不知道,”周洛阳说,“他自己说的,每天都按时吃了。” 周洛阳甚至没有每天注意杜景是否按时服药,就此事他问过杜景不止一次,杜景的回答都是按时服药。 “怎么能这样呢?”中年医生开始教育周洛阳,并让他协助抱起杜景。 “我家有轮椅!”周洛阳说。 “你必须监督他……”中年医生说,“……这小伙子还挺沉。” 周洛阳拉起杜景的手臂,把他抱上轮椅。救护车很快来了,把他们送到医院,其间中年医生不停地朝周洛阳讲解,照顾抑郁病人的注意事项。 “他为什么会突然吃这么多药?”直到杜景被注射了少许镇定剂,睡着了以后,周洛阳朝医生问道。 “你要用他的逻辑来理解。”中年医生说。 “他感觉到自己转抑郁相了,为了不让你发现,想把病情压下去,于是一次服用了剩下所有的药物。那一刻在他的理解里,药物等同于直接治疗,过量服药等同于病情瞬间被控制。接着他为了暂时度过这段时间,试图为自己进行心理暗示,封闭了与外界的交流。” “是吗?”周洛阳说,“是这样……是这样还好点……他不是突然想自杀,对吧?” 医生像是想问周洛阳,两人之前发生了什么,最后却忍住了。 “爱人、家人,”医生说,“与双相情感障碍患者相处时,需要有足够的耐心。” 医生把曾经方洲小舅说过的话,大致又朝周洛阳教育了一次。看样子他们也很理解家人的痛苦,但对周洛阳而言,他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始终握着杜景的手,注视他闭着的双眼,注视他英俊的脸庞,那道伤痕在医院昏暗的灯光下尤其显眼,令他倍觉难过。 医生走了以后,周洛阳又小声说:“杜景,对不起。那句话,还有后面的一半,只是我……” “我知道。”杜景闭着眼,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并把手轻轻地放在周洛阳的头上,低声道:“与我想说的,是同一句。” 周洛阳终于松了口气。 当夜杜景恢复后神志清醒,却还需关门。医生没有教训他,重新给他开过药,周洛阳也没说什么“以后不能再这样”的话,缘因杜景自己也不想折腾他。 “对不起。”直到第二天傍晚,杜景回到家门前,忽然说了一句。 “别这样。”周洛阳努力笑了笑,放开杜景的手,他已经能自己走了,但因药物过量,会带给他少许晕眩,医生的建议是睡一觉就能慢慢恢复。 周洛阳开门,进家里时,他忽然意外地发现,乐遥居然在家! “乐遥?”周洛阳意识到昨天医生来过又匆忙出门,家里一团乱。 “你们去哪儿了?”乐遥诧异地问,“我以为你们出去玩了,吃晚饭没有?” 杜景撑着鞋柜站了一会儿,仍在头晕。 周洛阳让杜景坐下,给他换鞋。乐遥看了眼杜景手背上输液后贴着的胶布,眼里充满疑惑。 “没呢。”周洛阳说,“你怎么提前回来了?也不说一声。” 乐遥答道:“突然降温,太冷了,大家提议去亚伦家里玩,我不想去就回来了。”说毕他摇着轮椅到厨房去,说道:“我来做晚饭吧。” 杜景在门厅里坐着发呆,周洛阳让他进房休息。卧室里,杜景忽然说:“乐遥进来过。” “他以为咱俩在家。”周洛阳答道,“你想洗澡吗?” 杜景摇摇头,坐在床边,盯着他的表看,非工作日他习惯将它摘下来并放在床头柜上。 他考虑良久,最后没有说话,把表收进床头柜抽屉里,并上了锁。 周洛阳饥肠辘辘,又饿又累且奄奄一息,没有多想杜景所说背后的含义。翌日起,家里开始弥漫着一股低气压——杜景一直沉默着,早饭不吃,只坐在沙发上发呆。 乐遥有点被吓着了,却依旧努力地假装若无其事,不敢多说话。 周洛阳朝弟弟说:“没事的,杜景只是有点不舒服,让他自己待着就行。” “他不会想不开吧?”乐遥朝兄长说,显然已经猜到了昨夜发生的事。 杜景这次的抑郁发作比任何一次都来得更严重,周洛阳朝乐遥道:“你当他不在这里就行了,也别找他说话。否则他要回答你,会让他觉得更累。” 乐遥点点头,说:“可他不吃不喝,是不是得想点办法?” 周洛阳心想实在不行的话只能带他去输液了,但他尝试了一下。 “坐在这里可以吗?”周洛阳挪了张小沙发,对着落地窗,窗外是宛市难得的碧蓝天空,风景很好,他让杜景坐在小沙发上,旁边放了张圆茶几,用葡萄糖煮了一碗燕麦,放在他的手边。 杜景便点点头,说:“谢谢,洛阳,我爱你。” 周洛阳听到这话时差点就流眼泪了,他知道杜景用他最大的努力,来冲破抑郁时的精神状况并予以他回应,这对发病中的杜景来说很艰难。 接着的两天里,周洛阳与乐遥照常生活、交谈,杜景就像雕塑一般,安静地坐在落地窗前,两兄弟都没有刻意与他攀谈,直到假期结束前一天,乐遥离开家去学校。 杜景有所好转,站在餐桌前喝牛奶,看了乐遥一眼,说:“下周见。” “下周见。”乐遥笑了笑。 周洛阳叫了车,毕竟以杜景这模样,也没法送乐遥去上学,把他送到楼下时,乐遥担心地说:“你快回去吧。” 周洛阳点点头,笑道:“你长大了。” 乐遥欲言又止,最后道:“我……要么我请几天假?你一个人照顾不过来。” 周洛阳马上道:“别,我能应付。” 乐遥叹了口气,周洛阳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好不容易送走了一个病人,家里又多了个病人,乐遥只是心疼兄长,觉得他实在太累了。 “没什么的,”周洛阳说,“这是一种甜蜜的负担,照顾你俩,我心甘情愿。” “那咱们下下周见。”乐遥说,“你要去苏富比了,还得去店里,对吧?” 周洛阳终于想起来自己还开了一家古董店的事了。 “我会努力的。”周洛阳扶额,说,“你也加油。” “你就像太阳一样,”乐遥说,“哥哥,你太温暖了。” 周洛阳送走了弟弟,回到家里,看看环境。 杜景终于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段,这次病情来势汹汹,比杭州发作那次更严重。但他还是凭借顽强的意志撑过来了,这时他正坐在餐桌前使用电脑。周洛阳心想,已经在准备工作了吗?明天也要上班了。 走近一看,却发现杜景在翻电脑上,他们以前一起生活的照片。 “你从哪里找出来的?”周洛阳不安道。 “你还留着。”杜景说。 “当然,”周洛阳坐在他身边,说,“那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刻。” 杜景说:“真的么?” 周洛阳答道:“是的。” 那时他们在许多地方拍了照,杜景因为脸上有伤,一直不喜欢被拍照,但周洛阳却很想把过去留下来。寝室里、下课后,以及两人一起出外逛街看展、旅游时。 杜景不告而别后,周洛阳选择把它们全部尘封起来,并给文件夹加上了一个密码,但杜景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开了密码。 两人都没有提密码,周洛阳到门厅里去,坐在小凳子上,给杜景刷他上班要穿的皮鞋。 “看完了吗?”周洛阳问。 “拍了这么多。”杜景说。 周洛阳说:“你是不是该去洗个澡了?” 杜景的头发很乱,却不显得油,然而从医院回来也有快三天没洗澡了。 “我不想动。”杜景说。 周洛阳又说:“明天你要去上班,总不能这样去公司。稍后我得去店里,咱们一起去,呼吸下新鲜空气吧。” 杜景没有说话,周洛阳又把他拽了起来,推着他往浴室去,说:“走,洗澡,洗澡去。” 这次杜景很顺从,赤脚站在瓷砖地上开始脱衣服,但周洛阳跟着进去了。 以前他抑郁的时候,周洛阳让他去洗澡,他能在浴室里站两个小时不动,任凭水淋。周洛阳拿了衣服,决定与他一起洗,就像那天在澡堂里一般。 他把两个浴室喷头打开,自己也脱了衣服,与杜景站在热水与蒸汽里。 “我没事。”杜景稍低头,注视周洛阳,认真地说。 周洛阳答道:“我知道。” 两人坦诚相对,杜景打量周洛阳的身体,周洛阳却很自然,任凭他看。 “老板,麻烦手臂抬一下。” 杜景把双手抬到肩膀的高度,平架在浴室一侧的木架子上,现出完美的腹肌与腰线,胸膛的肌肉轮廓充满了张力。周洛阳戴着搓洗手套,蘸了点沐浴露,为他擦洗胸膛、小腹。 “身材真好,”周洛阳抬眼,与杜景对视,打趣道,“跟罗丹的雕塑一样,拍片吗老板?保证你一脱成影帝。” 杜景没说话,只安静地看着周洛阳,他的头发打湿后搭在眉眼间,显得有点傻,像条忠诚的古牧。 第38章 未来 “听说周先生在中国经营文物交流商店?” 陈标锦没有掩饰自己的希望,朝周洛阳问道。 正午十二点,周洛阳将陈标锦请到自己房里,阳光正好,桌上摊着他当封面主角的考古杂志。陈标锦拿起杂志,翻了翻,忙摆手道:“我不喝酒。” “那我泡点茶?”周洛阳说。 杜景回到房后,便陷入了沉思,陷入靠窗的沙发里,俨然如一尊雕塑。 陈标锦说:“能不能拜托您,帮我打听一件东西?” 周洛阳心想来得真巧,既然是文物保护研究协会,想必能为他们提供合适的入境考察邀请。 “是一件婆罗门教的雕塑,”不等周洛阳发问,陈标锦便自言自语道,“我们寻找它已经有一年多了。” 周洛阳想起密室里的铸铁湿婆像,打趣道:“该不会是shiva吧?” “是的!”陈标锦略带惊讶,答道,“就是shiva!最近在中国境内,有这尊铸像在市场上流通过吗?” 周洛阳呃了声,说:“被走私到中国境内的文物?” 陈标锦点了点头,遗憾地说:“这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周洛阳没有询问为什么一件越南文物会被走私到中国境内,毕竟越南其中的一个接壤国正是中国,而要把一件文物运过海关显然不太聪明,走水路,或翻山越岭地经过陆路,沿国境线勘防疏漏之处出去反而相当常见。 中国在文物出境这方面乃是举世未有的严格,否则五千年来的古文明遗产早就被搬空了。反观之越南与柬埔寨,高棉、婆罗门、象雄时代遗物简直到处都是。 周洛阳当然不会觉得密室里的铸像就是走私来的,毕竟稍一掂就知道是赝品。他坐到陈标锦面前,说:“材质?大小?我去问问。” 陈标锦拿来一张纸,在纸上简略画出他想找的雕塑,说道:“这尊雕塑的失踪,与一桩跨境洗钱案有关,具体更多细节,我得不到更多了。但可以肯定,先前它确实进入了中国……周先生?” 周洛阳侧头端详那张纸,再看杜景。 杜景短暂地回过神,目光朝纸上瞥来,略一皱眉。 大小、形状,都与那密室里的铸铁湿婆像一模一样。 “这个时代习惯用铁铸像么?”周洛阳疑惑道。 “生铁?不,青铜。”陈标锦也疑惑道,“为什么这么说?您见过一样的铸铁像?” 周洛阳想了想,答道:“没什么,我去问问,如果想用它来洗钱,我想也许不会参加特别的拍卖会,应当是私人性质的。” “那几乎是一定的。”陈标锦答道。 这时候,杜景忽然说了句话:“估价能估多少?” “无价之宝。”周洛阳与陈标锦几乎是同时异口同声道。 周洛阳手头的值钱家当不多,见过的却很多,陈标锦也因这句话,相信周洛阳是专业的。 这件文物最可能出现的地方,应当是大英等博物馆内的东南亚或印度次大陆展区。这也是周洛阳非常笃定,它绝不会出现在官方拍卖会上的原因。 湿婆像、洗钱……不知为什么,周洛阳忽然将密室老板与这件事联系到了一起:东南亚机构用比特币从黑市贩子手中收购了这尊青铜像,送到中国境内。中国大部分时候管出不管入,他国文物在境内流通,大多时候不受监控。越南的走私渠道很多,要瞒过当地海关不难。 再带着钱过来,于一场私人拍卖会上把铸像拍走。 拿到钱后,密室老板则通过地下钱庄,第三次换成美金,顺利出境。这么一来,在第三国内倒手一次,无人能再追溯到来源。 “我会尽力的。”周洛阳说。 “听说您在做古董商,应该有很多渠道,”陈标锦感激地说,“我无以为报,只有一颗考古人的感激之心。我相信全世界爱护本文明遗产的人,正义感都是相通的。” 说着,他摘下皱巴巴的帽子,朝周洛阳鞠躬行礼,说:“如果您什么时候,想来中国的近邻畅游,我谨代表胡志明大学热忱欢迎……” 周洛阳忙起身与他握手。 杜景听到此处,忽然起身,礼貌地说: “实不相瞒,我们最近正有这个计划,我看,要么就择日不如撞日?” 周洛阳:“……” “这太令人心生愧疚了。” 把陈标锦送走后,周洛阳简直不想理杜景了,说道:“你能不能有点铺垫?” 杜景说:“谁让你答应替他查这件事的?这下好了,又多了个麻烦。” 周洛阳扶额,说:“我只说了‘尽力而为’。” 陈标锦是个诚实的人,在杜景说出“择日不如撞日”后,便充满尴尬地答应去联系协会出一份邀请函。而杜景则礼貌地把他送到门口,并表达了希望他今晚就能给他们一份传真的诚恳请求。 周洛阳见杜景不说话,十分忐忑,说:“我是不是答应了什么不该答应的事?” “什么?”杜景戴上墨镜,掏出手机,说,“不,这种小事,不劳烦少爷您亲自去办,当然是把线索卖给黄霆了。” 周洛阳:“……” 周洛阳忽然意识到,杜景也许是在逗他玩,倏然全明白了。 “啊,”周洛阳答道,“有道理。” “洗钱案、古董,”杜景说,“显然是他的分内事,哪怕和密室老板没关系,黄霆也会非常感谢,你给他送了这个业绩。” 周洛阳无可奈何道:“好吧,你太聪明了。” “谢谢夸奖。”杜景看了眼表,起身道,“该去和斯瓦坦洛夫斯基与你的意中人喝下午茶了。” “你的意中人。”周洛阳说。 “你的意中人。”杜景彬彬有礼地答道,抖开西服外套,伺候周洛阳穿上。 周洛阳紧了下领子,看着镜子里的杜景,回头又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 杜景:“?” 周洛阳:“早餐碰上那女的是谁?想起来了么?” 杜景答道:“没有,完全没有任何关于她的记忆。” 周洛阳:“我希望待会儿不会又出来一个小杜景。” 杜景客气道:“那可说不好,你愿意养小杜景么?毕竟说好的,像两个同性恋一起生活。” “我会认真考虑的。”周洛阳说,与杜景出房门,进电梯。 电梯途经六楼时,恰恰好那名唤素普的泰国女人又进来了,与他们打了个照面。 周洛阳:“萨瓦迪卡。” “萨瓦迪卡。”素普笑了笑,双手合十,凝视电梯镜墙内的杜景。 杜景依旧戴着墨镜,直至出电梯后都没有与素普点头。 半岛下午茶餐厅今天热闹非凡,但那俄罗斯商人已订到了一个很好的位置,正在落地窗前悠闲地晒着太阳,叼着雪茄,远远便朝周洛阳招手。 周洛阳笑着入座,想听听他说什么,杜景忠诚地扮演了保镖的人设,在沙发后站着,但周洛阳刚一入座,斯瓦坦洛夫斯基便一抖手腕。 亮出了一块表:凡赛堤之眼。 周洛阳:“…………” 紧接着,是他的哈哈大笑。 乌克兰女孩说:“老板说,第一次看见其他人手上也戴着‘正义之眼’,便一定要约你们聊聊。” 周洛阳马上下意识地看了眼杜景,杜景做了一个简单的动作,示意不要紧张。 斯瓦坦洛夫斯基的凡赛堤之眼与杜景的完全一模一样,指针水滴泪处镶嵌的也是蓝宝石。 这意味着什么?! 这名商人也有回转时间的能力?! 周洛阳的心脏顿时狂跳起来。 接着,斯瓦坦洛夫斯基从手上把它摘下来,招手示意周洛阳凑近来看,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话,做了一个手势。 “它不转了,”杜景说,“看看?” “这是我曾祖父传下来的。”斯瓦坦洛夫斯基大方地把表递给他,说,“你的呢?从何处得来?” 杜景从衣兜里取出手套,拉起周洛阳的手,为他戴上。 “是我曾祖父留下的。”杜景伸出修长手指,轻轻推了下墨镜,答道。 明明是我的曾祖父。周洛阳心想,但他忽然明白了,这是杜景发出的第一个试探。这个试探成功了,俄罗斯商人根本不知道这只表有什么神奇的力量,也或是——只有杜景手上这块能调转时间。 总之,他把表交到了周洛阳手中。 周洛阳没有动外圈日期轮,只是借阳光认真地看着。 “你的曾祖父是什么人?”斯瓦坦洛夫斯基关切地问,“我们家族,在许多年前,也与中国人做过生意。” 杜景用中文,朝那乌克兰女孩胡诌了一个名字,现编了一个曾祖父做生意的故事,经过翻译后,双方大致理解对方的意思。 周洛阳尝试着调整了一下它,不敢乱动凡赛堤之眼,说:“这里没有条件,嗯……如果有工具的话,下次您如果来宛市……”说着又把表递给他。 “你会维修?”斯瓦坦洛夫斯基问,接着又用俄语说了几句。 “老板说,如果您愿意,能不能请您带回去,为他试着修好这块表?”乌克兰女孩说。 周洛阳正想说“当然”时,杜景却指指表盘,问:“你们拆过吗?” “没有!”斯瓦坦洛夫斯基摇摇手,说,“它对我很重要,我不敢给人乱拆。” 周洛阳想抬眼征询杜景的意见,他不太确定自己能否修好它,这个时候,杜景却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 他摘下自己腕上的凡赛堤之眼,递给斯瓦坦洛夫斯基,说:“我们可以换着戴。” 斯瓦坦洛夫斯基又大笑起来,连连摆手,却双手客气地接了过来,对着阳光仔细端详,感叹了几句。 “艺术的杰作。”那乌克兰美女翻译道。 周洛阳紧张得一手直发抖,紧紧地盯着斯瓦坦洛夫斯基的动作,但他的表情再正常不过了,看了几眼杜景的表,便又递了回来。 杜景依旧接过戴好。 周洛阳说:“名片上有我的地址。” 斯瓦坦洛夫斯基翘起手指挟住雪茄,拈起他的威士忌杯子,说:“您修好以后,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重酬。” 周洛阳便把另外一只凡赛堤之眼递给杜景,杜景将它收进了西服口袋里。斯瓦坦洛夫斯基眯起眼打量他俩,又突然哈哈大笑。 周洛阳不太明白他在笑什么,只得跟着一起笑了几声。 这时候,他的手机来了陈标锦的信息。 杜景一眼就瞥见了,朝周洛阳说:“我去一趟洗手间,很快回来。” “去吧,这里也没什么事。”周洛阳欣然道。陈标锦的动作简直飞快,不过一个小时,便要到了研究院的邀请函。 对斯瓦坦洛夫斯基的疑虑很快被打消,他嘴上说“很重要”,却如此大方,信人不疑地将它交给首次谋面的周洛阳,令他觉得这人其实很不简单。 “我记得家族里提到过,它来自杰尔宾特。”周洛阳想了想,说道。 杜景不在,周洛阳也不知道该聊什么,只得这样开启了话题。 “啊,”斯瓦坦洛夫斯基说道,“高加索地区,但它是被从瑞士带到杰尔宾特的,据说它曾经是北欧宗教精神的体现,日耳曼异教,或被称作古斯堪的纳维亚宗教。一八九零年,罗马教会使用缴获的日耳曼异教的古老遗物,托人制造了这两枚手表。再将其中一个,赠送给东正教大主教。另一枚,则为了筹募资金,进行拍卖……” 周洛阳:“????” “等等等。”周洛阳的脑子已经不够用了,他万万没想到,居然随口一句话,得到了这么多的消息!他求助般地看着那乌克兰女孩,直到通过她的翻译得知了全部讯息。 “明白了,”周洛阳说,“多谢赐教。” 时间来不及令他思考这番话背后的含义,只能努力记住,回去再与杜景商量,加以分析。 “嗯,”周洛阳说,“所以我……我助理的曾祖父,是通过拍卖得到了它。而您的曾祖父……” “也许?”斯瓦坦洛夫斯基跷起二郎腿,轻松地说,“它辗转到了沙皇手里,十月革命后,又被我的曾祖父获得。带着剑来的战士……” 说着,他稍稍倾身,以一个神秘的表情,朝周洛阳说:“必将死于剑下。” 周洛阳:“???” 紧接着,又是斯瓦坦洛夫斯基的哈哈大笑。 周洛阳不太明白他话中的前因后果,想必那是句俄罗斯名言,但这与剑又有什么关系呢? 与此同时,杜景已拿到邀请函,朝陈标锦真挚致谢,并戴上耳机,前往商务服务办公室。 “开一下传真机,”杜景拨通宛市公司的电话,吩咐同事,“收一下传真,五点前替我送到法国大使馆。” 接着他站在传真机前,将邀请函展平,放进传真机内。 素普跟着杜景进了商务区,再一次出现在了杜景对面。 “晚上拍卖会后有时间喝一杯么?”素普朝杜景笑道。 “不忙的话,也许可以。”杜景把右手按在左手的表上。 素普说:“你一定不会忙。” 杜景答道:“我是真的不认识你。” 素普笑道:“说不定今晚过后就认识了呢?我在616房,记得了。” 杜景戴着墨镜,倨傲地打量她,说道:“等着。” 素普笑了起来,说:“不见不散。” 杜景回到下午茶餐厅外时,周洛阳已经聊完了,与斯瓦坦洛夫斯基、林狄正在门口谈笑风生。杜景转念一想,径直走了过去,站在周洛阳身后。 林狄说:“……他是我们在宛市的合作伙伴,周先生的祖父在业界享有盛誉……您好,您是……” “我的助理。”周洛阳马上说,同时心里咯噔一响,暗道不妙。但林狄就像不认识杜景一般,只看了他一眼,便又与斯瓦坦洛夫斯基攀谈起来。 简单寒暄后,众人散了,周洛阳朝林狄说:“我需要借用一副调表工具,能帮我问问吗?” 拍卖会将出现不少钟表,林狄虽不知道周洛阳的用意,却爽快地答应了,说道:“待会儿就派人给你送上来。” “最好还有一个微型的x光扫描机,”周洛阳说,“配套的,电脑我自己带了。” 林狄笑道:“周老板出门还不忘工作,真是劳模,晚上咱们坐在一起,记得别迟到了。” 周洛阳点了点头,回到房间后,杜景问:“说了什么?” 周洛阳复述一次,唯一让他觉得不太对劲的,就是斯瓦坦洛夫斯基最后引用的那句话,仿佛意味深长,像在警告他一般。 杜景轻轻按了下太阳穴,顺手摘下墨镜。 周洛阳说:“你当时不该走的,我没法判断他是什么意思。” 实在太复杂了,一切看上去仿佛挺正常,周洛阳却总觉得哪里不对,他相信杜景一定也察觉到了。 “抑郁相影响了我的判断,”杜景皱眉道,“我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也许我真的不太适合做这行……” “不不不,”周洛阳马上说,“仔细想想,你能理清楚的,杜景,你一定能。” 杜景有点烦躁,在一旁坐了下来。 周洛阳又说:“我对你一向有信心,素普什么的暂时不管,但凡赛堤之眼的秘密,对咱们来说至关重要,你一定能想清楚。” 杜景抬手,示意周洛阳稍等,又思考了一会儿,仿佛在他的鼓励下,逐渐回到了状态。 杜景说:“整件事里最让我奇怪的,不是素普,也不是斯瓦坦洛夫斯基说的那句话,而是,为什么会有人把一个坏掉的手表随时带在身边?” 周洛阳本来没往这方面想,但被杜景这么一提醒,顿时也觉得不对了。 “因为是他曾祖父留下来的?”周洛阳说,“所以无论去哪里都会带着?” 杜景摇头:“你曾祖父给你的机械表,再有纪念意义,你会随身携带么?” 答案很明显,不会。 周洛阳说:“也许它相当于一个幸运硬币呢?” 杜景答道:“你会把幸运硬币随随便便给人?” 周洛阳:“……” 周洛阳在房里走了几步,杜景把表掏了出来,放在桌上。 “你确定没有被他偷换?”周洛阳说,“虽然很难,但不是不能仿制。” 杜景拈起墨镜,稍稍捏了下鼻梁位置,把它放到周洛阳面前,让他透过墨镜往外看。 周洛阳马上明白了,这墨镜是特制的,难怪杜景总是戴着它!透过它能清楚看见红外线过滤后的图像。如果斯瓦坦洛夫斯基有心偷换,杜景马上就能发现。 杜景另一只手再轻轻推了下墨镜的鼻梁位置,所有景物瞬间恢复正常。 “那俄罗斯人,就像料到我会来拍卖会上。”周洛阳说。 “不,”杜景说,“他没有未卜先知,他不知道会在拍卖会碰上咱们。唯一的解释是,他时时刻刻带着它,满世界找能修好这只表的人,就这么简单。” 与此同时,门铃响起。周洛阳说:“我们马上就有答案了。” 杜景却挡着周洛阳,先到猫眼前看了一眼,确认外面是苏富比的工作人员,才开门把人放进来。 对方送来了全套设备,请周洛阳签字确认,损坏照价赔偿。等人离开后他打开匣子,里面是全套修表工具,比长安店里更齐全。 以及一台小型的x光透视机,专门用来检查仪器内部瑕疵区域。 周洛阳朝杜景问:“紧不紧张?” 杜景摘下手表,递给周洛阳。 周洛阳把斯瓦坦洛夫斯基的凡赛堤之眼放在分析台上,打开x光机,连上蓝牙,开始扫描。 “你早该买一台这个。”杜景说。 “一台五百多万,”周洛阳说,“把我卖了也不值这个钱。” 杜景面无表情道:“那要看卖给谁。” “愿意出的没钱买。”周洛阳嘴角带着笑意,看着笔记本电脑屏幕,按下回车,记录了斯瓦坦洛夫斯基的凡赛堤之眼的扫描图。上面是密密麻麻、犹如天工造物般精细的齿轮,发条,零件,互相紧密镶嵌,就像一个静止的、宏大的机械之城。 “什么地方有异常,”杜景说,“我看不懂。” 周洛阳端详片刻,没有说话,拿起杜景的表,将斯瓦坦洛夫斯基的那块换了下来,调整x光机,开始扫描。 不用周洛阳解释,杜景也看懂了。 杜景那块扫描出来的结果,是一团模糊的、环形的光,也即意味着,什么都没扫描出来。 “x光被屏蔽了。”周洛阳喃喃道,“这块腕表制成于1890年。伦琴1895年发现射线,x光机随后发明。” 房内一阵寂静。 周洛阳喃喃道:“我怀疑这不是地球文明的产物。” 杜景:“刚刚有那么一刹那,我以为你会有什么不得了的推论。” 周洛阳:“……” 第39章 未来 周洛阳无意中说了句废话,这是明摆着的事,以目前的地球科技水平,研究出时间机器也不现实。 而杜景并不关心另一块凡赛堤之眼能不能修好,珍重地将他的表戴回手上。周洛阳颇有点头疼,说:“得带回去修。” “扔了。”杜景吩咐道。 “这怎么行?”周洛阳哭笑不得道,“都答应了。” 杜景看了眼表,似在迟疑,周洛阳扬眉道:“怎么?” 杜景但凡一个微小的迟疑,都瞒不过周洛阳。 “我在想拍卖会也许不用去了。”杜景作了短暂衡量,却仍然考虑到他们有收藏品参拍,于是改口道:“去吧,今晚也许不在半岛续住,去完就走。” 客房电话响起,提醒他们,准备进场了。两人出门下楼,杜景说:“待会儿你待在黄霆身边,不要离开太远,保持在他的视线距离之内,我有点事办。” “去见素普么?”周洛阳又猜到了。 杜景按了下电梯,点了下头。 苏富比的拍卖会依旧豪华气派,大厅内上层包厢,下层散席,每名客户代表领到一个无线出价器,可在出价器上输入相应的加价金额。周洛阳被带到他的位置上——三排六座。 会场人山人海,不少今日刚到的富豪正在闲聊,那俄罗斯商人正在与苏富比的老板聊天,见周洛阳与杜景进场,便抬手示意,朝他们抛了个飞吻。 “稍后还有招待晚宴,”周洛阳说,“晚宴上才是名流攀关系的场合,我原本打算在晚宴上解决邀请函,没想到你速度这么快。” “夜长梦多,”杜景推了下眼镜,眼睛扫过会场大半区域,低声道,“早点办完早点结束。” 黄霆脖上挂着记者证,不知怎么混了进来,不敢拍照,朝两人打招呼。 “给我个位置,”黄霆挤到两人身边,说,“否则待会儿我要被赶出去了。” “和你的案子又没关系,”周洛阳小声道,“你来凑什么热闹……” 杜景随手一指自己座位,示意黄霆坐下,他望向会场入口,只见素普倚在门前,与人交谈时远远朝他投来一瞥,微笑,告罪,便转身离开。 杜景朝黄霆道:“交给你了。”说着穿过人群,离去。 黄霆低头,调试自己的录音笔,与周洛阳坐在一起。周洛阳说:“你查到什么了么?” “我朝陈标锦套出不少话,”黄霆凑到周洛阳耳畔,小声说,“多谢你们的线索,回去请你俩吃饭。” “你的同事呢?”周洛阳又低声道,“那个什么前维和部队的……” “不知道,”黄霆说,“还是没接上头,这简直是旷工。” “你是谁?”林狄的声音在两人耳畔响起。 黄霆抬头,与林狄对视。 周洛阳感觉到在那一瞬间,气氛仿佛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记者。”黄霆马上起身,笑道,“是美女的位置?不好意思。” “你们认识?”林狄诧异打量周洛阳与黄霆,又问,“周老板的那位……那位……管家呢?” 周洛阳忙道:“他有点水土不服,正在房间里休息。” 林狄白了黄霆一眼,坐到周洛阳身边,黄霆则为她挪了个位置,于是变成林狄坐在两人中间。 “你怎么认识他的……”林狄正要与周洛阳耳语,却忍无可忍道,“哎!你这记者烦不烦?” 黄霆打算偷听,被林狄逮了个正着,周洛阳正要打个圆场,林狄却道:“你今天偷偷摸摸的,在我们拍卖会上四处套话,真以为我不敢让保安抓你?我们没有邀请你,既然不请自来,就麻烦守一下规矩。” 黄霆马上笑着赔罪,周洛阳赶紧帮他圆场,说:“对不起……我们……挺早以前就认识了。” 林狄怀疑地打量了黄霆一眼,又朝周洛阳说:“既然是周老板的朋友,这次就算了。” 那话明显是说给黄霆听的,林狄本以为他在拍卖会开始前四处找富豪套近乎,与周洛阳搭上了关系,既然两人是旧识,只得给周洛阳个面子,不让保安拖他出去。 黄霆想了想,说:“我确实很穷,我是社畜,也知道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但是为了工作,没有办法,感谢林小姐的谅解。” “我没有这个意思。”林狄原本只对黄霆不请自来这点很有意见,被这么一说,反而变得像瞧不起人。 周洛阳说:“林小姐,他工作很辛苦的,指望这次的报道,拿点奖金,养家糊口呢。” 黄霆又拍拍相机,说:“到时稿子一定会给您先看过。” 林狄无视了一旁的周洛阳,根本不相信黄霆的诚意,说:“怎么发?好像连联系方式都没有。” 黄霆依旧笑道:“所以今天下午不是找您要来着么?您没有给。” 黄霆掏出手机,大方地把二维码递到林狄面前请她扫。 林狄看也不看他,纤手掏出手机,往黄霆的二维码上一扫。黄霆还想打听几句什么,拍卖会却开始了。 这场拍卖会对周洛阳来说很重要,他可以从此得知,近几年收藏界的某种流行趋势,而经济的大环境,亦可从中窥见一斑。 果不其然,今年的拍卖会上大多是小而精美的古董,周洛阳翻了下手里的册子,不再像往年一般,有大型青铜器与陶器出没。 同一时间,电梯在六楼开门。 杜景戴上墨镜,来到616房外,房门以安全锁格住,内里传来音乐声。杜景推门进去,入门一侧的浴室里传来水声。 “请进,”素普以她柔和的声线说道,“vincent。” 杜景站在门口,素普又说:“桌上有红酒,请自行取用。” 杜景轻推墨镜,看了眼红酒,扫描过去,红酒瓶上出现了数个指纹,红外踪迹一路延伸向侧旁的抽屉。 素普的胴体在浴室玻璃墙后若隐若现,红外扫描的轮廓表明了,这是个男人。 杜景没有表现出丝毫意外,在落地窗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望向灯火璀璨的窗外,不远处就是维港。六楼的景色与三十六楼望出去有本质上的区别,在这个角度,更能看清倒映着灯火的大海。 五分钟后,水声停,素普洗掉了脸上的妆,穿上浴袍,赤脚踏过地毯,走向杜景。 “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了么?”素普怀疑地看杜景,嘴角现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你到底是谁?”杜景蓦然摘下墨镜,喃喃道。 素普:“你不认识我,我却在机密档案里,看见过你的名字与容貌。vincent前辈,周嵩死了,死前最后的秘密掌握在你的手里,为什么离开协会,回到中国,也许你心底最清楚?” 杜景站了起来,认真道:“我已经辞职了,这不可能是协会的意图。现在协会也管不着我。” 素普答道:“当然管不着,除非建立新档,并且有探员提出项目具有新的线索,也即周嵩生前所掌握的秘密,留给了自己的儿子,否则这个案件不会再被启动了。而我,目前还没有将你朋友的行踪,向协会进行汇报。” 杜景答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素普先生,或是称你为小姐?周洛阳是我的大学同学,仅此而已,入职时背景调查已经非常清楚。” 素普眯起眼,现出神秘莫测的笑容:“是的,但只有一点,整个协会都对此心存疑问。你与周洛阳是大学室友,却在两年后辍学,加入协会。而协会里,就正好有这么一桩针对周嵩家族的旧案……能不能为我解释解释,世界上是否真的有这个程度的巧合呢?” 杜景答道:“否则?协会怀疑我又是哪里来的,具有多重身份的情报间谍么?” 素普沉默不语,脸上依旧带着那神秘莫测的笑容。 杜景起身,比素普高了足足一个头,认真说道:“假设我的真正身份归属于另一个组织,那么也许我需要在十四岁就开始接受间谍培训,想也知道不可能,现在协会看来已经不在乎新人的智商了。” 素普嘴唇动了动,没有理会杜景的嘲讽,说道:“我可以保护你们,前提是告诉我实情。” “你想要什么。”杜景稍稍抬眉,以同样平静的语气朝素普说。 “你知道的,所有内情。”素普说。 杜景做了个摊手的动作:“离职前我已经把所有的、我所知道的信息朝协会交代得足够清楚了,想必你没有足够的权限去阅读……” 素普沉声道:“我读了你所有的资料,也调查了你的一切背景,唯独想不明白,你为什么先与周洛阳相识,再中途加入协会,你在十八岁前,没有任何接触到这桩案件的可能。” “我说得很清楚了,”杜景说,“最后重申一遍,这是巧合。而且在周嵩身上,也并未发现你们所猜测的、宗卷上所表明的线索。这个家庭,抑或是家族,没有掌握任何秘密。周嵩如果有所谓穿梭时间的能力,他又怎么会死?这桩案子已经沉档了,就这么简单。” 素普说:“你还是不能解释,回国后……” “他是我的朋友、家人。”杜景说,“到此为止,就这么简单。” 杜景起身,走向房门,素普快步跟上。 “我警告你,重启案件不仅没有任何现实意义,更容易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杜景背对素普,缓缓道,“譬如说来自我的麻烦。” 就在这个时候,素普以一管口红,抵住了杜景的后背。 杜景没有动,也没有回头看他。 “新人,”杜景沉声道,“这招对我行不通。” “你已经解开了那个秘密。”素普的声音略发着抖。 “假设我解开了,你总该知道,”杜景说,“现在无论你做什么,都奈何不了我,因为在你开枪前我可以让时间变慢,甚至完全静止。而假设我没有解开,你现在的动作,也只是纯粹多此一举。” 房外忽然传来声音,是周洛阳。 杜景与素普都是同时一顿,没有人回答。 “你在里面么?”周洛阳站在616房外,朝房门里问道。 素普一手以口红抵着杜景后背,另一手中出现了一把枪,指向房门。 周洛阳在一门之隔外,侧头贴着房门,听里面的声响,他按了几下门铃,但里头开了勿扰。 “我在,”杜景答道,“没事,这就出来,拍卖会结束了?” 周洛阳答道:“还没,怎么这么久?我出来上个洗手间,顺便看看你。” 杜景隔着门答道:“在外头等会儿,我马上回去。” 素普持枪指向房门,迟疑片刻。杜景稍稍侧头,做了个“请”的手势,又道:“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了。” 素普低声道:“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么?他也许不知道死因与你有关?” “这件事还没有定论,”杜景沉声道,“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胡说八道。” 素普蓦然以枪指向门板上一人高的心脏位置,说道:“让我们来作个实验?” 声音戛然而止,杜景显然始终没有将素普的威胁放在眼中,先前只是耐着性子,更不想与老东家为敌,懒得发作。素普一表现出开枪意图,杜景马上一个飞旋,锁他持枪的手腕,踹膝,拧肩,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与此同时,一声枪响! 那枪响震耳欲聋,周洛阳不是没听过开枪,却尚是在如此近距离碰上,素普那手枪还是特制的,顿时将门轰开了一个洞! “杜景!”周洛阳马上道。 “离开那里!” 旋即房门内又开一枪。 周洛阳把手从破门洞处伸进去,拧开房门,看见了令他震惊的一幕——素普持枪踏上床,跃起,后跃的同时持枪对准杜景。 杜景同时追上床榻,没有丝毫闪避,反而迎着开枪的素普扑了上去。 素普手指扣动扳机的瞬间,杜景抬手挡在面前,转身飞旋,在他胸膛上直接补了一脚飞踹,素普背脊撞上落地玻璃墙,外加杜景那一踹的力度,顿时轰然撞破了整面落地窗,玻璃如碎冰崩下。 素普那一枪失了准头,斜斜打在杜景手表上,那角度巧妙无比,恰好形成了一个弹面,“铮”的一弹,迎面打上天花板。 周洛阳刚冲进来,素普便带着满身鲜血,朝楼下坠了下去。子弹打中天花板,飞溅的弹片击中了火警感应器,瞬间整个酒店内警铃大作! 周洛阳:“……” 楼下传来“砰”的巨声,紧接着是车辆的疯狂报警声,以及酒店门口突兀的尖叫。 杜景那一踹贯注了十成力气,必须废掉素普的行动力,没想到却把他从六楼踹了下去。 “走。”杜景马上道。 周洛阳没有问,果断拉起杜景,冲出了走廊。警铃一响,所有客人都被吓着了,纷纷冲了出来,楼下拍卖会大厅更是一片混乱。两人快步飞奔,冲进了安全通道。 “发生什么了?!”周洛阳已经懵了。 “稍后再给你解释。”杜景的声音里竟是带着少许不稳。两人快步下楼梯,每过一层都有人从安全通道口进来,惊慌失措,互相以粤语询问。 到得大厅时,现场更是一片混乱,周洛阳还想等黄霆,杜景却一拉他,说道:“走!” “他死了?”周洛阳看见酒店门口,摔下来的素普,素普正好摔在一辆车的车顶上,警车声马上大作。 “不能离开!”马上有警察过来,大声喊道,“你们要去哪里?” 周洛阳想往后退,杜景却侧身撞开了警察,周洛阳道:“别!袭警了啊!” 杜景那一撞顿时把人撞得摔飞出去,紧接着拖住周洛阳,冲出半岛酒店大门。周洛阳道:“警察怎么来得这么快?” “晚上开拍卖会!”杜景说,“附近有警员巡逻!快走!” “你杀了他。”周洛阳与杜景跑上小路,听到狗吠声,警察已拿着手电筒追了过来,光柱四处晃。 杜景脸上带着瘀青,与周洛阳躲到树后,手电筒照射一扫,两人沿着黑暗处冲离半岛酒店范围的花园。紧接着又有警察迎面追上,用英文吼道:“站住!否则使用武力了!” 周洛阳一个急刹,侧旁冲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把警察一绊,警察瞬间摔倒,双方打了个照面,却是那乌克兰美女。 乌克兰女孩一指斜坡下,示意他们快走。 杜景当即牵着周洛阳,两人在草地斜坡上一滑,滑了下去,沿着花园逃离。 酒店里所有人在大厅内接受盘查,林狄差点被挤得摔倒,黄霆一把搂住了她。 “发生什么事?!”林狄当即喊道,“jackson!丹尼尔!人呢?!保安队长!” 苏富比拍卖会上一片混乱,所有顾客都从大厅里出来了,警察守住了酒店的所有出口,开始看监控。黄霆跟着林狄到了安保区,火警是从616房报的,而六楼的监控,将周洛阳在门外等候,房中开枪,周洛阳开门进房,不久后与杜景冲出房匆匆逃离的整个过程记录得一清二楚。 林狄:“…………” 警员们以对讲机开始布置,派出人手追踪两人下落,并将客人们全部请到咖啡厅内。 林狄马上转头,一瞥黄霆。 “你们一直认识?”林狄低声说,“来这里做什么的?你不是记者。” 黄霆没有回答,这下林狄总算明白了。 “给我说清楚!”林狄带着怒气道。 这是她作为苏富比主办方重要负责人,参办的第一次拍卖会,如此盛大的聚会,最后居然是被周洛阳与他的保镖搅了个天翻地覆,事后追究起来,自己的事业与前途,定会毁在他们的手上! 黄霆依旧保持了沉默,走出几步,到得大厅中央,低头看。 地面上一行血迹,通往酒店大门外。 警察们戴上手套,开始给血迹采样。 黄霆回头,看了眼林狄,做了个简单的“嘘”的手势。 维港一侧,周洛阳想进地铁站,却被杜景一拉,两人脚步放慢下来。 “别去人多的地方!”杜景说。 中环周遭尽是高楼大厦,霓虹闪烁,犹如不夜之城。周洛阳说:“只要朝人群里去,要么朝随便一栋楼里一钻……” “不行,”杜景说,“巡逻的警力太多了,他们已经互相得到消息,开始查身份了。” 不远处有警察开始查路人的身份,周洛阳只得与杜景离开商业区,这里建筑密度极大,随便一条小巷,俱是通往不知何处的隐秘道路。 杜景走得更慢了些,左手按着右侧肋下,西服外套朝下滴着黏稠的血液,不停喘息。 周洛阳出巷外去,观察四周景色,说:“我们好像又回到海边了!” 杜景倚在小巷墙边,路上满是下过雨后的积水,倒映着巷外闪烁的霓虹光。 “杜景!”周洛阳吓了一跳,“你流了这么多血!” 杜景喘了几声:“他用的口红是消音手枪,子弹里有抗凝血剂。” 杜景手上满是血,按着手表,而凡赛堤之眼已被打碎了,表面整个碎裂并丢失,外围日期卡盘毁了一大半,露出里头复杂的机械。 杜景试着调整手表外围轮盘,却发出一声轻响,里面的零件崩了大半出来,撒在小巷里。 杜景:“……” 周洛阳:“……” 远方又有犬吠声传来,杜景看着地面发呆,周洛阳道:“别管了!走!快先找个没人的地方躲着!” 周洛阳扛着杜景胳膊,离开小巷后,沿天星码头一侧的扶梯下去。他们已经逃出了快五公里,然而警车声仍沿着道路传来,伴随警犬叫声。 “怎么还在追?”周洛阳说。 “有血迹。”杜景拿开手,看了眼。周洛阳与杜景藏身于码头下面,周洛阳快速脱了衬衣,再脱下杜景的西服外套,解开他的衬衣,露出他肋侧瘦削的小腹,光线黑暗,看不见伤得如何。 他只得把衬衣按在杜景的伤口上。 “看医生去,”周洛阳不能再让杜景这么流血了,颤声道,“没事的,先止血再说,伤势更重要……” 杜景忍痛后仰,靠在排水道一侧,低头看崩碎的凡赛堤之眼。 两人对视。 “不行,”杜景说,“现在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周洛阳说:“你能自己止血吗?” 杜景:“需要给我一点时间,找家关门的药房,闯进去……” 警车声大作,已到两人头顶,十米外的马路上,不少人用粤语大声交谈,并通过扩音器,朝他们以英文、粤语、不流利的普通话轮流劝说,让他们不要再躲藏。 周洛阳转头看了眼,握着杜景的手紧了紧。 “照顾好自己。”周洛阳说,继而提着杜景的西服外套,沿着扶梯走了出去。 杜景色变,正要抬手去拉周洛阳,周洛阳却举起双手,在刺眼的远光灯下,走上了公路。 杜景睁大了双眼,怔怔看着周洛阳离开。 “我在这里!”周洛阳侧头避开直照面门的远光灯,大声道,“不用喊了!” 马上有警察过来,把他的双手铐到背后,按在车前盖上。 警察过去,用手电筒照扶梯下,杜景藏身阴暗处,大半身浸在海水中,屏住气息。 手电筒打了几个来回,警察将周洛阳押上车去,警笛声远离,开走。 周洛阳背铐双手,坐在警车后座上,一侧各有一名警察。 “你受伤了吗?”警察问道,“需要为你请医生?” 周洛阳答道:“我要联系我的律师。” 他很清楚这时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但对方没有把电话给他。 “讲号码,”警察说,“我替你打。” 周洛阳看着警察的手机,上面有时间显示:十一点五十九分,再一眨眼,四周忽然一片漆黑。 周洛阳瞬间警惕,稍微一动,两手却挣脱了! 房内的灯光旋即亮了起来,回到温柔的半岛客房里,二十四小时前。 杜景发完微信,从桌畔起身,打开音乐,“lalaland”柔和的音乐洒满了房间,窗外灯红酒绿,维多利亚港霓虹闪烁。 “跳个舞怎么样?”杜景彬彬有礼道,“来两杯酒,庆祝一下重获新生?” 周洛阳没有说话,看着杜景。 杜景撩起衬衣,露出漂亮的腹肌,示意周洛阳看,伤全好了。 第40章 现在 翌日早上,半岛酒店: “这真是太冒险了!”周洛阳说,“疯了,简直是疯了,他有枪!你两手空空,与一个持枪的人肉搏?!” 杜景坐在桌前自顾自喝咖啡,答道:“如果需要,我确实想动手杀了他。” 周洛阳说:“你杀他做什么?” 杜景一瞥周洛阳,漫不经心道:“你知道他是谁?” 周洛阳:“不知道……” 杜景说:“所以?” 周洛阳又问:“他是谁?我不管他是谁,可你有什么必要单独见他?” 杜景说:“他一定买了不少保险,说不定受益人会很高兴?当然,我也买了保险。” 周洛阳有点生气了,看着杜景,说:“你最好给我老实交代。” “老东家员工,”杜景说,“探员协会雇佣的一名新人。” 周洛阳又问:“为什么起冲突?” 杜景沉默片刻,说:“因为以前的一些事。” 周洛阳担忧地说:“你离开那什么探员协会,他们不打算放过你吗?因为涉密?” 杜景干脆利落地答道:“没有。” 周洛阳疑惑皱眉,杜景想了想,最后说:“涉及到一桩旧案,与一个人的死,这位入职老东家的新成员,显然对此事不愿意善罢甘休,素普怀疑,我与那个人的死有关系。” “谁?”周洛阳说。 “不能告诉你,”杜景带了少许严厉的语气,答道,“相信我,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 周洛阳只得放弃再追问,料想与杜景执行过的任务有关,根据他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周洛阳猜测,杜景也许是在某个任务中,因他的原因而发生了一起死亡事故。而这起事故,又与素普有关,所以对方追查不休,恰好在拍卖会上碰见,并认出了早已离职的杜景……双方一言不合动手,是以有了昨晚的变故。 “你发誓没有骗我。”周洛阳怀疑地看着杜景。这件事实在太诡异了,居然有人想杀他! 杜景说:“我从来不朝你撒谎。” 但他还是抬起三根手指,说道:“我发誓,永远不会欺骗我老婆周洛阳。” “把‘我老婆’三个字去掉,”周洛阳道,“然后只要你这么说了,我就相信你。” 杜景一笑。 很难得,他笑了。 周洛阳看见杜景鲜少出现的笑容时,不管有什么疑虑、什么怒气,都会随之烟消云散。 “我们走吧,”周洛阳想了想,说,“不参加拍卖会,尽量别再与素普碰面了。” “不行,”杜景看了眼表,说,“咱们得换身衣服去吃早餐。餐厅里你会碰上陈标锦,否则怎么拿他的考察邀请信?午后你还得去喝斯瓦坦洛夫斯基的下午茶。” 这一天是注定逃不过的——周洛阳心想。但有了上一次的经验作铺垫,他对一切已成竹在胸,并在下午茶时段适当地迟到了十五分钟,拿到了斯瓦坦洛夫斯基待修的表,没有再去扫描两枚凡赛堤之眼,与杜景安静地坐着喝茶。 “我以为这二十四小时不会重复了。” “上一个二十四小时里,我在午后调整了日期环,”杜景说,“于是哪怕当夜被子弹打碎表盘,时间的回溯仍然发挥了作用。” “或者说,也许里面的装置没有全掉出来?”周洛阳旋转表面,对着阳光端详,喃喃道,“那么至少可以提出另一个猜测,这块表不需要维持完整才能发挥作用,只要某个核心部件没被摧毁,照样能回到原来。” “昨夜你看清楚了么?”杜景又问,“碎开的表盘里有什么?” 周洛阳摇摇头,说:“哪里来得及?” 杜景说:“我看见有一点光,也许是看花眼了,蓝色的光。” 周洛阳说:“也许我们可以找一天,尝试着先设定好时间回溯,再逐步拆开它看看,究竟是什么在发挥作用。” “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杜景轻松地答道。 “现在邀请信拿到了,”周洛阳把另一块凡赛堤之眼揣进兜里,说,“我想可以走了。” 他实在不想让杜景再与素普碰上,淌血逃亡的那一幕实在太吓人了,而且杜景把他一脚从六楼上踹了下去后,他无法确认素普是否在十二点前死去。按照以往的规律,如果素普死过一次,这二十四小时内就势必会再死一个人…… ……他们都默契地避开了这件事不谈,杜景的手指仍在桌上轻叩,出神思考,末了,他朝周洛阳望来。 “检查护照,”杜景说,“这就走。” 此时,客房门外响起了门铃,周洛阳凑到猫眼前朝外看,素普正没事人一般站在他们的房门口,整理头发,手里拿着一个小包。 周洛阳回头看杜景,杜景没有说话,似乎早就料到了。 “让他进来。”杜景说,闪身到浴室门后。 周洛阳迟疑片刻,杜景示意放心,周洛阳深呼吸,平复心情,打开门。 “vincent在这里么?”素普温柔地看着周洛阳,笑道。 “他出去了,”周洛阳说,“您可以在这里等他。” 素普于是信步走了进来,周洛阳刚关上门,素普后脑勺便挨了杜景的一记重击,昏倒在地。 半小时后: 素普被反绑双手,堵住了嘴巴,杜景戴着手套,翻过他的手包,倒出来一把枪、一支口红,以及几份身份证明文件,包里还装有微型摄像头,方便他将包放在桌上时,拍摄对面的一举一动。 “呜……呜……”素普不住挣扎,以眼神示意,让他开口说话。 杜景拿起手枪,抵在素普的额头上。 周洛阳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但杜景最后没有开枪,只收走素普的装备,便这么将他扔在了酒店的浴缸里,说:“走。” 素普焦急万分,不停地朝周洛阳使眼色,先是点头,再是摇头。 周洛阳心事重重,说:“你不听听他说什么吗?” “没什么好听的,”杜景冷漠地说,“让他开口,只会令我更想一枪爆他的头。” 杜景拖着行李箱,与周洛阳离开酒店大堂,一辆车停在大堂外,摇下车窗,露出庄力的脸。 “去机场。”杜景说。 庄力说:“我……景哥,我这才刚下飞机,行李还没来得及……” 杜景站着看他,庄力马上懂事地掉头,带他们驰离半岛酒店。 路上不知为何,多了不少盘查的临时哨站,周洛阳的手机上来了林狄的电话。 “你们去哪儿了?”林狄的声音带着紧张,问,“拍卖会怎么不来?” “被发现了,”杜景说,“把电话挂了。” 周洛阳只得给林狄道歉,挂了电话,杜景接了黄霆的电话。 “你们怎么在房间里藏了个人妖?”黄霆说,“搞什么?!警方已经在追查你们了,人呢?跑哪儿去了?” 杜景说:“拖住警察,回头再朝你解释,我们必须马上离境,胡志明市等你会合。” 黄霆说:“不行!我现在没有跨境调查许可,否则也不会……” 杜景挂了电话,庄力拿下行李,三人刚进机场,就被警察堵了上来。 杜景右手覆在左手背上,退后半步,礼貌配合。 接着,庄力、杜景、周洛阳所有的随身物品都被搜走,也包括两块凡赛堤之眼。 周洛阳被带进了讯问室,一名警官拿着塑料袋,里头装着素普的枪,朝周洛阳问道:“这东西怎么来的?” 周洛阳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十二点整。 四周一暗,又是一亮,他在半岛酒店的床上醒了过来。 杜景拿着手机思索,表还在他的手腕上。 “不能让庄力过来,这小子沉不住气。”杜景说,“跳个舞?” 周洛阳:“怎么又回来了二十四小时?!” 杜景:“总比在机场蹲拘留室好,我来计划下时间。” 说着杜景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纸上画下了时间线进展图。周洛阳过去,看着纸上的流程,忽然觉得两人就像在玩一个多分支剧情的真人rpg冒险模式。 “必须拿到邀请函再走,”周洛阳趴在桌前,说,“这是主要目的。” 杜景敞着睡衣的两颗扣子,露出锁骨与若隐若现的胸肌,看了眼周洛阳,点了点头。 “所以离开时间计划,”杜景说,“如果不想与素普正面产生冲突,就必须在拿到邀请函后,被他堵住前离开。” “就不能用别的办法么?”周洛阳问,“譬如说……” “碎肉机?”杜景问道,“但是头部绞不碎,怎么处理呢?” 周洛阳炸了,说道:“不是!你就不让他开口说话?” 周洛阳本意是指双方能不能和平解决,上一次他们为什么打起来,最后还开了枪?而杜景始终没有交代。 杜景却说:“不想听他废话,打个时间差的话,我们可以到机场再找地方传真邀请信。” 周洛阳无奈道:“行,都听你的,试试看吧。” 翌日,见完陈标锦,与斯瓦坦洛夫斯基喝过下午茶,拿到邀请信,杜景与周洛阳叫了辆出租车,直奔机场。这次没有出任何岔子,只有拍卖会开始前,林狄与黄霆各朝他们打了一个电话。 周洛阳给林狄的回复是突然有急事,得离开一趟。杜景则让黄霆尽快离开,在胡志明市等待会合。 “我去传真,”杜景说,“等待电子签信息更新还要至少两小时。” 周洛阳点头,与杜景买了最晚一班去胡志明市的飞机。 “注意安全。”周洛阳说。 他在洗手间里洗手,顺便洗了下脸,这个时候,盥洗镜中出现了素普。 他站在周洛阳背后,认真地说:“周洛阳,我有事想与你聊聊。” 周洛阳擦干双手,脑中思考对策,杜景还没有回来。 “你认识vincent多久了?”素普问。 周洛阳说:“我不认识你,没有什么可聊的。这是男厕所,小姐。” 周洛阳转身就走,猜测他绝不敢在机场杀人。 “等等!”素普很反常,跟在周洛阳身后,焦急地低声说,“杜景回国并来到你的身边,是有目的的!如果不想你的家人有危险,你一定要考虑与我们合作!不要再往前走了!vincent为了隐藏线索,杀死了你的父亲!周嵩是被他杀人灭口了!” 周洛阳在那一瞬间,血液就要凝固了,蓦然转头,注视素普。 “你说什么?”周洛阳的声音发着抖。 “我有证据,”素普说,“但证据不在我的手里,跟我走,我让总部将羽田机场的监控视频发过来,那是一起人为造成的车祸!我让他们现在就发,我们可以找个咖啡厅坐下,选择权在你的手上!”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拐角,杜景办完传真,朝他走来。 刹那间,周洛阳敏锐地察觉到了两个关键词:羽田机场,人为车祸。 一个国外的探员调查协会,为什么会调查他与乐遥父亲的死亡? 但一眨眼,杜景已站在了他的面前。 紧接着,素普在机场公然掏出口红枪,但杜景动作比他更快,闪避,枪响,打碎了高处悬挂的显示屏,香港新机场顿时一片混乱,警察赶到,杜景拉起周洛阳,正要逃离,却已被控制了起来。 “嗨,”周洛阳在拘留室里,心事重重,朝前来问讯他的警官说,“又见面了。” 与上一个二十四小时里,审讯他的是同一人,警官怀疑地看着周洛阳,露出奇怪的表情。周洛阳只盯着墙上的挂钟看,警官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挂钟。 午夜十二点,时光流转,再次回到了半岛酒店的客房内。 周洛阳已经忍无可忍了,说:“这一天究竟要怎么样才算结束?” “快了,”杜景说,“你先睡,明天一定解决。” 周洛阳:“我要疯了。同一天这是第四次,早上我还要去见陈标锦!再说一次一模一样的话!” 这天下午,他俩在机场,杜景低头看邀请函,周洛阳进洗手间。 素普出现在周洛阳的身后,旋即又被杜景一招闷棍放倒在地。 杜景看了眼表,十一点零五。 “到这里来。”杜景把素普拖进洗手间的隔间里。周洛阳跟着进去,反锁上门。 杜景耐心地从素普的包里取出一小瓶伪装成指甲油的麻醉剂,滴了点在他的外套上,再用外套蒙住他的头。 接着,杜景先让周洛阳翻到隔壁,自己也顺势翻了过去。 “咩声音?”外头听见周洛阳落地时,不小心撞在隔板上的声响,过去敲了敲门。 洗手间里来了机场保安,用粤语彼此交谈,杜景轻轻推了下周洛阳,周洛阳意思是外头有人,杜景又示意没关系,随手揉了两下周洛阳的头发。 周洛阳:“???” 周洛阳打开门,走了出来,表情带着少许紧张,外头两名保安原本以为隔间里有人摔倒了,见两个男人待在一个隔间里,都露出诡异的表情。 杜景坦然地整理了下皮带,以自若的目光回应。 两人一先一后,走到盥洗镜前,杜景还顺手拍了下周洛阳的屁股。 杜景:“doyoulikeit?” 周洛阳:“……” 周洛阳难得主动给杜景整理领带,粗暴一扯,一推,领带收拢,卡到他的喉结上。 杜景没有去vip休息室,只在候机厅里找了个地方坐下,远远看着洗手间。随手翻出素普的口红,稍稍一拧,拧出小型消音枪的枪管。 “这个给你,”杜景说,“里头一共有六发子弹。” 而另一把霰弹手枪素普没有带在身上,想来是不方便进机场。 “现在安检真是太水了,”周洛阳说,“什么东西都能放进来。” “探员有探员的办法。”杜景戴上墨镜,漫不经心道,“他一定还有一名接头人,而接头人,把枪事先放在了酒店里。” “可是这名接头人为什么一直没有出现呢?”周洛阳皱眉道。 “没有出现吗?”杜景说,“我看不至于。” 周洛阳现在思绪十分混乱,杜景却仿佛没有发现,认真地说:“第一次不算,第二次他们很快就发现了素普被咱们关起来,也即意味着有一名接头人正注意素普的动向,不到一小时,就把他放了出来,再报警。” 周洛阳需要找点话说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又问:“接头人会是谁?” 杜景稍摘下墨镜,看了周洛阳一眼。 “你觉得呢?”杜景反问道。 “我怎么知道?”周洛阳哭笑不得道。 他没有细想这其中的蹊跷,事实上素普的话,确实在某个程度上扰乱了他的心神。周洛阳非常肯定,他们一家都是普通人,父亲也从未表现过藏有任何的秘密……不,当真没有任何秘密么? 周洛阳瞥向杜景手腕上的凡赛堤之眼。 他努力地把一系列念头驱逐出去。 杜景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回答,发现周洛阳的异常。 “怎么?”杜景忽然问。 周洛阳不自然地说:“我在想。” 杜景提前揭示了谜底,点出了最关键的一个人:“那名乌克兰女孩。” 周洛阳思绪一片混乱,此刻注意力都集中在素普先前透露的内情上。 “对。”周洛阳纯粹下意识地答道。 杜景只以为周洛阳在思考这其中的联系,自然而然道:“斯瓦坦洛夫斯基知不知道在他的身边有一位卧底,就不清楚了。不过看来素普与那乌克兰美人,也不是一伙的。” “嗯,”周洛阳有点累,手指揉了下眉心,说道,“否则逃出来那夜,也不会放了咱们……杜景。” 杜景:“?” 周洛阳与杜景沉默对视,杜景稍一扬眉,脸上的伤痕尤其明显,就像他们初认识的那天。 周洛阳总觉得在整件事里,有什么事是被自己彻底忽略了的,但他始终想不透。但就在对视的这一瞬间,回忆起了他们在狂风暴雨寝室中的初见,他终于准确地揪住了那一个点。 杜景为什么会在大三的某一天悄然离去,加入了fbi下设的探员协会,并在华盛顿逗留了足足两年? 这绝不是他会做的事。 车祸的真相、所谓“秘密”,这些周洛阳都可以暂时搁置,押后再问,唯独杜景做出如此反常的举动,才是整件事中最大的谜团。 他们都是普通人,杜景在他们相处的时间里,从来没有提到过自己希望当私家侦探的愿望,这个协会,他们连听也没有听过。而就在重逢后,周洛阳问起他多年前离开的原因时,杜景对此的回答是“你一定要知道?”。 周洛阳认真地看着杜景。 杜景稍侧身,一手搭着周洛阳位置的椅背,犹如搂着他一般,手指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敲了敲,问:“你想到了什么?” 在与杜景对视时,周洛阳所有的念头都随之烟消云散,他决定就像从前一般,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没什么。”周洛阳说服了自己。 杜景反而疑惑起来,他很少露出这种疑惑不解的表情,两人相处时,大多数时候他们对彼此在想什么都很清楚。 “他们发现了。”杜景沉声道。 机场警察发现了被反锁在洗手间里的素普,清理打劫现场,拉起警戒条,开始调监控了。 周洛阳与杜景低下头,尚未完全清醒的素普被架着,踉踉跄跄离开洗手间,被上次盘问周洛阳的警官带去休息室内,警员还拿着氧气面罩,让他吸氧。 开始有人巡逻盘问,朝他们走来,杜景无可奈何,只得把右手放在凡赛堤之眼的表盘上。然而远处一声尖叫,走近两人的警员马上转头。 机场的另一侧发生了骚乱,所有警员马上飞奔前往。 与此同时,广播通知登机,周洛阳只听了个开头就拉起杜景,说:“快走!” 客人们遥望警员离开的方向,周洛阳与杜景挤到vip登机队伍前列,不住道歉,周洛阳交出护照,心脏狂跳,扫过条形码,顺利上飞机。 坐下时,周洛阳尚在不断喘气,杜景则始终盯着舱门,一手按住凡赛堤之眼,随时准备再一次时间回溯。 “应该没事了吧。”周洛阳低声道。 旅客全上来了,正关舱门时,一只手抓在舱门边上,熟悉的身影出现。 那人背着个双肩包,一瞥杜景与周洛阳,目光无意挪到杜景的表上,正是黄霆。 杜景表情自若,放开了手。黄霆点了点头,示意没有问题。 飞机起飞,周洛阳才真正地松了口气,朝外看时,发现地面停着一辆警车,只差那么一瞬间,就要截留这班飞机。 引擎嗡鸣声响起,杜景找空姐要了毛毯,递给周洛阳。 “你们公司待遇不错。”黄霆从经济舱过来,去商务舱前面上洗手间。 “给你升个舱?”杜景一瞥黄霆,黄霆摆摆手。 杜景随之起身,去找空姐,给黄霆升舱。 周洛阳想了想,明白到这是杜景表达谢意,刚才机场引开警察的那阵骚乱,应该是出自黄霆之手的恶作剧。 “谢谢。”黄霆朝两人点头。 杜景与周洛阳也朝黄霆说:“谢谢。” 国际航班飞往胡志明市只要三个小时,空姐上了宵夜,三人都放松下来。黄霆打开机上娱乐系统,开始看电影。 “你说你永远不会骗我。”周洛阳忽然朝杜景说。 杜景随手调整降噪耳机,听到这话时有点意外,转头一瞥周洛阳。 “你偶尔会再三确认一些自己内心早已肯定的事,这种执着,有点像女孩子。”杜景答道,“你也会缺乏安全感么?” 周洛阳不悦道:“别扯这些有的没的。” “但我很喜欢你这样,”杜景又自顾自说,“因为让我觉得你很依赖我。我先睡会儿。” 杜景戴上眼罩,周洛阳把商务舱座位的隔板摇下来少许,保持自己在他睁眼就能看见的地方,没有再打扰他,他知道杜景需要休息,天亮后他需要处理非常复杂的事。 “你发誓,你没有骗我。” “我发誓,永远不会欺骗我老婆周洛阳。” 许多年前的那天,杜景一本正经,左手拿着一本书,右手抬起三根手指,朝周洛阳说道。 周洛阳对此的回应是一句哭笑不得的:“别闹!” 那是周洛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朝杜景询问他的性向问题。杜景对此的回应则是:“我不是同性恋。” 接着周洛阳说了这句话,再接下来,杜景的回答是“我发誓永远不会欺骗我老婆周洛阳”,周洛阳简直拿他没办法。 第41章 过去 “那就……”周洛阳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只得说,“你自己招惹回来的桃花,你自己想办法去解决,别人现在都怀疑上我了。” “随便他们怎么想,”杜景继续低头看他的书,“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周洛阳无奈道,“我不是在乎我自己被说什么,我只是不想他们总是这么议论你……杜景。” 周洛阳搬了张椅子,搭着椅背,跨坐在杜景面前。 杜景没有看他,只凝神注视他的,却很久都没有翻过一页。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杜景忽然抬头。 周洛阳一怔,没想到杜景的话题如此跳跃。 杜景:“我觉得很烦。” 周洛阳马上道:“好吧,随便他们怎么想……” “我觉得你很烦。”杜景一刹那说变脸就变脸,眉目间带着戾气。他仍在控制自己,身体随着少许激动而稍稍发抖,“你很烦!周洛阳!” 周洛阳马上不作声了,静了几秒后,他说:“你现在觉得不舒服吗,杜景?” 杜景深呼吸,竭力控制住心情,让自己变得平静下来,躺到床上去,戴上耳机。 “咱们出去走走?”周洛阳询问,他知道杜景听得见。 “我想退学。”杜景说。 周洛阳:“……” 他转躁狂相了,周洛阳在几天前就有感觉,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见杜景转阶段的情形,也是第一次感觉到他的攻击性。 数日前,杜景难得地说了不少话,不是朝周洛阳,而是朝“那个人”。 那个人叫孙向晨,是个大一的男生,小师弟。 大二开学后,射箭社面临招新,社长便想方设法,把招牌神射手杜景忽悠过去,希望能通过他的彪悍技术,为社里多招几名小师妹小师弟。 杜景本来不太想去,奈何拗不过社长,便答应在招新场上表演三箭,说好只表演三箭,并拒绝了左右开弓的要求。 那天周洛阳刚下课,去社团里帮忙,看见招新场上人山人海,围得水泄不通,全在看杜景表演射箭。所有人都炸了,周洛阳自己也炸了。 周洛阳心想,我的妈,杜景又要出名了! 距离上次病情风波已有大半年,渐渐地,已无人再提这件事。今天杜景穿戴齐所有的装备,社长还特地为他借来一套金碧辉煌的锦衣卫服。杜景头发很短,戴了面具,挡住脸上伤痕,露出高挺的鼻子,古装自带禁欲与自律气势,一上身,衬得他身材笔挺,尤其精神,三下连珠箭,正中靶心。 当天学校论坛里全是杜景的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照片,视频还被传到了外网上。第二天社长圆满完成了接下来好几年的招新任务。 当然,不少人只是来看杜景的,但人一多,场内太吵,杜景与周洛阳就不怎么想去了。 射箭表演结束的三天后,有个小师弟加了周洛阳的微信。周洛阳起初还没反应过来,以为是哪个女生托他来要联系方式。但不久后,这个叫孙向晨的男生就找到他了。 他和周洛阳风格有点像,干干净净的,起初在食堂吃午饭偶遇几次,孙向晨便端着盘子,与他们坐到一起。 “我是向晨啊,”孙向晨朝周洛阳说,“你看见我发的朋友圈吗?” “哦——”周洛阳说,“是你啊。” 杜景:“?” 孙向晨找到他们的理由是讨教射箭技术,周洛阳便耐心地指点了他,但他没有把这种小事告诉杜景,因为孙向晨自己也绝口不提杜景。 这小师弟给杜景与周洛阳买了饮料,周洛阳便欣然接受了,觉得他还挺懂事。接下来,只要与杜景两人行动,周洛阳便总是能碰到他。有时与杜景打篮球,孙向晨也会带着球过来,加入他俩。 周洛阳很快就和这小孩熟了起来,杜景却依旧保持着生人勿近的态度,几乎不与孙向晨说话,孙向晨无论朝他说什么,杜景都只是冷淡地点点头。 “你让他给我带的饭?” 某天回到寝室后,杜景朝周洛阳问。 “啊,”周洛阳说,“对,中午交作业,他问我怎么没去食堂,又问你吃什么,我就麻烦他给你带上来了。” 杜景不太喜欢别的人来寝室里,但既然麻烦孙向晨跑腿,就没说什么。 周洛阳感觉到杜景也许是因为被人闯入生活,有点不太自在,便道:“下回不麻烦他了,你早上没课,我怕你饿着。他说什么了?” 杜景说:“没什么,就问咱们的床怎么并在一起。” 周洛阳好笑,说:“他是你的迷弟,成天问我是不是睡了你。” 杜景说:“又问能不能借书看,我借了本给他。” 周洛阳嗯了声,翌日,他又看见杜景在回消息,那头像一看就知道是孙向晨。 “他终于加上你了,”周洛阳打趣道,“我就知道他的目标是你。” 杜景一怔,问:“你怎么知道?” 这很明显,每次孙向晨虽然找了周洛阳,关心的话题却总是杜景。问他们怎么没去射箭社,问出不出来打球,问去不去看展…… 周洛阳与杜景去听讲座时,孙向晨还会提前过去,帮他俩占个位置。 “他是真的很崇拜你,”周洛阳尚未往什么奇怪的方向多想,说,“还想搬咱们寝室来。” 杜景说:“我和他不熟。” “我看看你们聊什么?”周洛阳看了眼杜景的手机,杜景便把手机递给他:孙向晨一直在给杜景分享有趣的东西,杜景也没怎么搭理,只有对方提到球队时,杜景才忍不住反驳他几句。 孙向晨与杜景喜欢同一个球队,周洛阳所支持的,却是他俩的对家。原本他俩什么都能说到一起,唯独足球与篮球,聊起来总容易吵架。于是彼此便默契地不再提各自的本命队伍。 但孙向晨的出现,填补了这个空白,他喜欢的球员恰好也是杜景喜欢的,于是便开启了上天入地的无脑吹,杜景曾经看过nba的现场比赛,偶尔也会发表几句看法。 “哟,”周洛阳酸溜溜地说,“你们球队的粉丝。” 周洛阳翻翻杜景的聊天记录,这小子何止崇拜?简直是把杜景当成了偶像。 “他和我说话时,可不是用这个语气!”周洛阳有点震惊于男生可以对男生热情到这个地步,简直哭笑不得道,“你看这患得患失的小心情,都可以当你的粉丝了。” 杜景说:“我和你说话时不也是?卑躬屈膝的。” 周洛阳听到这话就想摔手机,说:“哪有!这明明是我的态度!我平时和你说话,从来就是看你脸色。” 杜景:“你没发现么?你给我发消息我从来就是秒回,就像这小子一样。我给你发消息,你总要把我晾着。” “喂!那是我在忙好么?”周洛阳笑道,“上课我总不能一直掏手机。” “我再忙看见你的消息也会第一时间回你。”杜景说。 杜景把手机放着,不想理孙向晨,打开电脑,帮周洛阳做他的编程,说道:“我就是你的舔狗,还得给你做作业。” 周洛阳:“对啊所以你注定买不了房子,因为舔狗不得house。” 周洛阳实在很烦编程课,他压根就没打算选这门,因为杜景选了,他才陪他选了,上课枯燥得要命,讲师又是个老太太,简直让他打瞌睡,最后作业扔给杜景,让他去做两份。 孙向晨是个健气阳光的大男生,周洛阳能感觉到他真的是非常非常非常崇拜杜景。他为杜景做的事,周洛阳与他一比较,简直为之汗颜—— 包括但不限于选修课占座,打饭,打球时买饮料,坐在射箭场边替杜景看衣服,读杜景常看的小说,买和他一个牌子的衣服、球鞋、书代购;找好吃的餐厅先去尝尝,再约他俩一起去。更找到在国外念书的朋友,为杜景去要他喜欢的球星签名海报,落款是to:vincent。 但杜景大部分都没有收,尤其那张科比的海报。 再后来,孙向晨还想送杜景一个新款的手机。 孙向晨不是什么富二代,就是个普通家庭出身的小孩,周洛阳看他这样,换成自己都有点吃不消。杜景确实很有钱,却不怎么在意消费水平,诗人父亲留给他不少遗产,买完法拉利撞坏以后,还剩下不少。 买双球鞋对他来说就像在小卖部里买瓶水般轻松。 周洛阳的脚码数四十三,杜景四十四,两人没法换鞋穿,而为了配两双鸳鸯鞋,杜景可以随手买下四双共计两万的球鞋,只是因为周洛阳说了一句“咱们要是能换鸳鸯鞋就好了”。 孙向晨若按着杜景的消费来,铁定吃土。 “新手机?!”周洛阳看见杜景桌上未拆的手机时,顿时傻眼。 “他说他抽奖抽到的,”杜景轻描淡写地说,“他已经有一个,就说送我了。明天你帮我拿去还他,让他卖了。” “要还你自己还,”周洛阳擦着湿透的头发,说道,“别人送你的东西。” “我明天去复诊,”杜景答道,“他要去上计算机课。” “这么好的事,居然也不落我头上?!”周洛阳道,“这太区别待遇了!我要吃醋啦!” “你想要?”杜景说,“那你拿去吧。” 周洛阳酸溜溜地说:“算了,别人送你的。” 周洛阳所谓“吃醋”的本意是指,孙向晨本来是他俩的师弟,送东西只送杜景不送他,周洛阳很酸,杜景却抬头,一瞥周洛阳。 他把手机放在一旁,两人没有就此再作任何交谈。 “他对你也太好了。”周洛阳唏嘘道。 “是的。”杜景随口道,并低头给孙向晨回消息,谢谢他的手机,但他不能收。 周洛阳忽然就有点不高兴,从前没有半点感觉,但哪怕同性之间的关系,有时也是会吃醋的。 从前没有任何人在乎杜景,于是周洛阳便可顺理成章地霸占他,他知道自己是杜景唯一的朋友,杜景离不开他,仗着两人熟了,大可为所欲为,使唤他做这个做那个。 当然周洛阳还是很爱他,会随时注意他的病情,一旦确认他没有犯病,就不用在乎别的事了,寝室里修热水器他去,买烟让他下楼,游戏让他帮上分打排位,作业不懂的全问他。看书看得头疼,让杜景先看,看完再给他口述。 杜景从来就是逆来顺受,比男朋友还听话,晚上偶尔失眠,还要帮周洛阳的游戏挂机练级。 直到孙向晨出现时,周洛阳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对杜景,没有那么好。 “你干吗对他那么好?”周洛阳有次上课,忍不住问孙向晨。 孙向晨说:“景哥超酷的啊,人又很正直,他读了很多书,是我的偶像!” “是的。”周洛阳嘴上承认,心里却知道自己确实有点吃醋。 “杜景。”这天晚上,周洛阳看了眼桌上的手机,朝他说道。 杜景:“?” 杜景转头看了眼周洛阳。 周洛阳说:“下楼帮我买包烟,我不想出去。” “上次买的抽完了?”杜景茫然道。 “不喜欢这个牌子的,”周洛阳提出他的无理要求,“太呛了。” 杜景起身,拿了钥匙下楼去。 周洛阳心理稍微平衡了一点,通过使唤杜景,可以让他那点不爽的心情有效平复,且有点窃喜感,让孙向晨的男神给自己去买烟,挺好的。 杜景上来时给他买了一整条烟,说:“上次买到假的了?” 周洛阳其实很少抽,只有考试前才抽一两根,也不在寝室里抽,他知道杜景不喜欢烟味。但他们一起度过了一个冬天,到阳台上去实在太冷了。杜景主动要求他留在寝室里,把空气净化器打开,让他随便抽,这个习惯便保留了下来。 杜景拿来上次周洛阳抽剩下的半包,抽出一根,放在鼻子下疑惑地闻,像条狗。 “你又闻不出来,”周洛阳踹了杜景一下,说,“还回来,闻什么?” 杜景说:“扔了吧。” 周洛阳:“留着我还要……还我!” 杜景:“买了一条还不够你抽的?!” 杜景要把剩下半包烟扔垃圾桶,周洛阳却忽然生气了,说:“拿来!” 杜景没有说话,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把剩下的烟捡出来,还给周洛阳,沉默地坐回位置上去。 “多少钱?”周洛阳问,“我转给你。” “我有点不舒服,”杜景忽然说,“可能要发病了,别和我说话。” 周洛阳倏然担心起来,想过去看看杜景,但又怕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这夜杜景买完烟后,便沉默了一整晚,及至第二天周洛阳醒来时,杜景已经离开了寝室。 他拿起手机,去还给孙向晨,但这天上午,孙向晨也没有来上课,不知去了哪儿。 周洛阳心不在焉地上了半节课,便翘课出来,先去孙向晨寝室,把手机放他桌上,又朝他室友交代过,路过校园正中央的大路,看见移动在办学生卡,有抽奖活动。一旁放着六个叠起来的手机。 他给杜景发了消息,问他情况怎么样,杜景秒回了他:【在开车,待会儿说。】 不多时,孙向晨也给他发了条消息:【我和景哥在一起,陪他来复诊了。洛阳师兄待会儿出来一起吃午饭不?】 哦,原来是约好了吗?周洛阳觉得有点不舒服,毕竟杜景从来没有让自己陪他去医院复诊,事实上周洛阳为了尊重他,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周洛阳抛到脑后。 他检讨了一下自己,觉得确实需要对杜景好一点,否则他就要被孙向晨“抢走”了。 他在移动的摊位前站了一会儿,想了想,决定出校区一趟。 第42章 过去 杜景给他连着发了一堆消息,让他到校门外来,他开车来接,三人一起吃饭。周洛阳没有回复他,事实上这个时候,他已经感觉到了。 分明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却令周洛阳根本无法放下。 中午两点时,杜景回寝室了。 周洛阳躺在床上,抬眼一瞥他,正要说话,杜景却道:“你最近对我有什么意见?” 周洛阳:“复诊结果怎么样?” “起来!”杜景眉头皱着,说,“告诉我,我哪里得罪你了?” 周洛阳有点理亏,他确实是吃醋了,而且是因为寝室中持续二人关系里,插进来的第三个人,这些天里,他对杜景有微妙的变化,嘴上说着孙向晨怎么不送他东西,实际上生气的对象却是杜景。 “你干什么?!”周洛阳终于也毛了,说道,“我又哪里得罪你了?” “我在学校大门口等了你一个小时!”杜景说,“发消息怎么不回?” “你就给我发了三条消息!”周洛阳说,“没回就是不想去,不懂么?!” 周洛阳很想骂他一顿,你让孙向晨陪你去复诊,这么长时间却从来没让我去,你朝孙向晨说了什么?你们现在关系很好啊,不用理我了之类的话。但这么说又实在太暧昧了,简直就像恋人在吃醋吵架。 于是最后他选择了不说。 杜景怒气冲冲地坐下,发出一阵声响,把书全部扫到一旁去,以肘支撑着,坐在书桌前喘气,接着蓦然拿起一个订书机,开始砸自己的手。 周洛阳马上道:“杜景!” 周洛阳意识到杜景是真的不舒服,这是他们认识以来,周洛阳第一次看见他用暴力的方式自残,马上从背后抱住了他,把他连着转椅,从书桌前拉开。 “对不起!”周洛阳说,“对不起!杜景!” 周洛阳知道,自己一定不小心刺激了他,或者说,他明知道这样会让杜景很难受,却仍然忍不住想刺激他。 “我错了,”周洛阳道,“不要这样!我……我……” 订书机掉在地上,杜景极其痛苦,不住喘气。 “我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周洛阳终于说了实话,“不是这么想的,杜景,只是嘴上……故意气你。” 周洛阳有点不知所措,直到杜景稍稍平静下来,看着窗外的景色出神。 “我有一点在意,”周洛阳说,“我……” 他承认了,最后道:“确实有点吃醋,你和孙向晨走得太近了。” “嗯。”杜景冷淡地说。 周洛阳收起订书机,低头看杜景的手,还好没有出血,先前他用钝头砸了几下,砸的位置都在手背,但力度很大,令手背瘀青了一块。 杜景仿佛通过这个宣泄举动,把积郁多日的情绪一下宣泄了出来。 “听到你这么说,我好多了。”杜景恢复少许,喘息着说,“我也感觉到了,所以我拒绝了他。” “什么?”周洛阳茫然道,“你感觉到了什么?” 杜景说:“开车送他回来的时候,他都说了。” 周洛阳还没听懂,问:“他说了什么?” 这天早上,杜景复诊过,从医院里出来,孙向晨正好等在医院门外,朝他笑着说:“景哥!” 杜景一怔,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孙向晨出示手里的药盒:“帮朋友拿点药,一起回去吧?” 杜景沉默走到车旁,孙向晨坐上副驾驶座,问:“你没什么问题吧?” 杜景知道孙向晨一定打听过他的事,冷漠地说:“没有。” 孙向晨问:“咱们回学校吗?洛阳师兄呢?” 杜景把车开出去,答道:“我先办点事。” “我陪你。”孙向晨说,“午饭一起吃?” 杜景没有回答,这个时候,周洛阳来了消息,发到杜景手机上,杜景回了。孙向晨看见周洛阳的头像,便主动给他回消息。 杜景在一家手机店外停车,那是他第一次与周洛阳来买手机的地方,下车买了东西,又上车,给周洛阳发消息,让他出学校来。 周洛阳没有回复,杜景便把车往学校开。 孙向晨问:“怎么又买了个?” “买给洛阳的。”杜景如是说。 孙向晨笑:“是不是我送你没送他,师兄他不高兴了?” 杜景挂挡,简明扼要地答道:“是。” 孙向晨把手放在杜景挂挡的手背上拍了下,打趣道:“下回我一定……” “不用了,”杜景马上抽回手,打断了他的话,说:“以后别再给我买东西,我不喜欢你。” 孙向晨一怔。 “哦,”孙向晨说,“对不起,我以为景哥你……没想到你们……是我太冒昧了。” 杜景不留情面地说:“我不是同性恋,不喜欢男人,你另外找一个。但周洛阳是我老婆,你这样会让我们吵架。” 孙向晨完全没听明白杜景的意思,杜景先是说“我不是同性恋”,却又说“周洛阳是我老婆”,那到底他是喜欢男的还是不喜欢男的? “就这样。”杜景把车开到校门口,说,“谢谢你给我买的礼物,你生活费不多,我把钱转给你,我知道手机是你给我买的,不是抽奖抽来的。” 孙向晨没有再说,片刻后点点头,说:“景哥,祝你们幸福。” “收钱。”杜景说。 孙向晨说:“不用了,我确实……算了,这话也没必要多说。”旋即他又笑了笑,说:“景哥,你一定……” “收钱!”杜景倏然喝道。 车里空间狭小,杜景这么一吼,孙向晨顿时也被吓着了,他摸出手机,收了杜景转过来的钱。 杜景这才按开车门锁,看着车前,等周洛阳那熟悉的身影出现,没有再与孙向晨交谈。 周洛阳听完以后嘴角抽搐,不仅孙向晨无法理解,连周洛阳自己也差点听不懂杜景的话。 “你跟他说你不是同性恋,又说我是你老婆?”周洛阳哭笑不得,说,“他不误会才有鬼了!” “管他的。”杜景的声音小了些,转头看周洛阳,眼里带着少许愧疚的神色。 但周洛阳仍然大致能明白,杜景话里的意思。 前半句“我不是同性恋,我不喜欢男人”的意思自然是拒绝孙向晨,后半句“周洛阳是我老婆”,所指并非两人在谈恋爱。 而是,杜景原意为“我与周洛阳是很好的朋友”,奈何“朋友”两个字,其力度实在无法表达他俩的关系,也无法概括他们情感的重量。 所以杜景换了个表达方式,就像高中生偶尔会开开玩笑,直男们互相称呼对方为“老婆”的打趣,来告诉孙向晨,他们不是一般的朋友,甚至关系已经不再是“朋友”了。 至于是什么,杜景无法判别,周洛阳也从来没有去特地界定过。 听到这话时,周洛阳虽觉好笑,却感动得无以复加。 “我给你买了这个,”杜景拿出新的未拆封的手机,说,“原来的还他了?” “我给你也买了。”周洛阳也拿出一个手机来。 两人在阳光下沉默片刻,周洛阳说:“我没想到他居然是在……在追你。呃,向晨他……实在不像。” “不要再说他了,”杜景答道,“过去式。” 周洛阳嗯了声,拿过杜景的病历开始看,指标不太好,但仍在可控范围内,需要注意观察,短期内有再次转抑郁相的可能。 周洛阳完全没感觉到孙向晨是gay,他和杜景听过lgbt的活动讲座,有次艾滋病人在杭州in77广场求拥抱,杜景与周洛阳还先后抱过他们。周洛阳向来不反对,外加与杜景这么要好,他对孤独的人总是有物伤其类的情感,拥抱他们时,就像在抱另一个杜景。 但别说攻受了,孙向晨就是个大大咧咧的直男。周洛阳完全没有看出来,反而是杜景最先感觉到了。 既然杜景先一步拒绝了他,周洛阳便不再多提这件事。 然而据说,孙向晨那夜回到寝室后,喝得烂醉如泥,并告诉了寝室里的兄弟。其中一个兄弟又告诉了隔壁寝室的,接着孙向晨整个班,连着系里都有不少人知道了,一传再传后,所有人都认为杜景与周洛阳是一对恋人,孙向晨是撬墙脚失败。 是以才有了周洛阳与杜景的一番对话。 “咱们去射箭吧?” 当杜景表现出烦躁时,周洛阳马上提议道,他没有让杜景一个人待着,躁狂阶段与抑郁阶段不同,不能让他独自待着,必须让他尽快找到一个出口,发泄出来。 周洛阳做过大量的功课,知道躁狂一发作,杜景的精神正处于怒涛汹涌状态中,随时可能自残或者砸东西,此刻的他相当于筑起堤坝,将海啸强行拦起来,一旦堤坝崩毁,后果不堪设想。 “那去练拳击?”周洛阳努力镇定,说,“打沙包怎么样?” 杜景没有说话,抬眼一瞥周洛阳,周洛阳耐心地说:“你会好起来的,就那么一会儿而已,坚持住,或者咱们去跑步?” 杜景坐在转椅上,周洛阳拿来篮球鞋,单膝跪地,为他穿上,抬头看他。又为他穿上外套,说:“走,走吧。” 杜景终于开口了,说道:“别的人怎么说我不在乎,你为什么也会说这样的话?!他们说什么,只要别到我面前来说,我通通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 周洛阳与杜景走下楼去,他没有解释,只道:“对不起,刚刚是我口不择言……” “不要走在我前面!”杜景粗暴地按住周洛阳肩膀,让他落到自己身后。 周洛阳只好跟着他,说:“杜景……” 杜景转身,眼里带着愤怒:“你如果介意别人议论,现在就给我滚!滚!换寝室!” 周洛阳没有生气,答道:“我不会滚的,我知道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杜景与周洛阳安静地站着,接下来,杜景转身,开始跑步。 “等等我!”周洛阳追了上去。 杜景跑得很快,离开校区后,顷刻间穿过了杭州市植物园,周洛阳追在后面,大喊:“我跟不上!慢点!” 杜景一眨眼就穿过了植物园,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周洛阳喊道:“杜景!杜景!人呢?” 周洛阳在植物园里跑到一半,上气不接下气,杜景那速度就像风一样,瞬间没影。面前诸多岔路,周洛阳茫然地站在岔路上。 “什么颜色的?”一名大妈拿着金毛犬的狗绳,朝周洛阳问,“和我们家球球打架的德牧吗?” “不是狗,”周洛阳哭笑不得说,“是人!高个子,穿红色运动服,您看见他往哪儿跑了吗?” 大妈指了个方向,周洛阳便追了上去。 跑了足足十公里,周洛阳实在没力气了,感觉自己真的就像来遛一只不听指挥的神经质大型犬。 “不行了……跑不动了。”周洛阳的体能在班上算最好的那一拨,然而用这速度连续跑十公里,也实在撑不住,何况还没吃中午饭。 他筋疲力尽,坐在路边花坛上,自言自语道:“真是太能跑了,体力怎么这么好?” 周洛阳用手指扒开少许泥,把掉在水泥地上的一只半死的蚯蚓,放回泥土里去。 他抬头看天,阴云密布,快下雨了。空气里弥漫着气压的涌动,令他胸口发闷,植物园里阴暗潮湿,池塘里的锦鲤纷纷跃上水面,大口喘息,发出接连声响。 “回去,”杜景浑身汗,在周洛阳背后说道,“快下雨了。” 周洛阳转头看他,说:“好点了?” 杜景勉强点头,周洛阳强打精神,说:“跑,继续,走吧!到西湖边上去!” 杜景说:“你可以?” “七月的风,八月的雨,卑微的我喜欢遥远的你……”周洛阳起身,唱道,“你还未来,怎敢老去,未来的我和你奉陪到底……” 杜景:“……” “走啊!”周洛阳喊道,这次他跑在了杜景的前面。 杜景戴上耳机,追在周洛阳身后。这次他们并肩,跑上了北山路,杜景放慢了速度,与周洛阳开始了环湖长跑。 “下雨了!”杜景放慢脚步,朝周洛阳道。 大雨倾盆而下,铺天盖地的雨水一瞬间把两人淋湿,狂风大作,西湖卷起浪涛,游人全去躲雨了,杜景慢慢走了几步,回头看周洛阳。 两人对视瞬间,周洛阳便知道,杜景的躁狂病症缓解了。随着环境的改变,这场暴雨的降临,让他的厌烦情绪随之烟消云散。 周洛阳拉起杜景的手,没有说话,沿着西湖畔继续跑。 这次杜景没有坚持,跟在了周洛阳的身后,两人浑身上下彻底湿透了。终于到周洛阳跑不动时,他们已跑到了净慈寺外。 周洛阳瘫在咖啡茶座上不住喘气,杜景去买了杯热茶,让店员把空调温度开高点,店内全是躲雨的游客,闹哄哄的像个菜市场。 杜景回来时已经没位置了,周洛阳便朝一旁让了让,两人挤在一张狭隘的小沙发上。 “别脱衣服,小心感冒。”杜景说。 周洛阳全身湿透,他让杜景前倾少许,挡着自己,脱了短袖t恤,把运动外套依旧穿上。 “没关系,”周洛阳说,“我身体很好。” 杜景半抱着周洛阳,让他喝了点自己手里端着的热茶。 杜景说:“我这衣服是你的。” 周洛阳:“哦换回来吗?” 那衣服是上次他们一起买的,只有码数区别。 杜景伸手揣进自己衣服的兜里,无意中掏出一根橡皮筋。 “这什么?”杜景意外道,“哪个女孩给你的?” 他俩都是短头发,从来用不着橡皮筋。 周洛阳说:“上回在射箭社里,捆箭时顺手拿了一根,本来想着给你用的。” 杜景:“???” 第43章 现在 周洛阳示意杜景伸手,看见杜景右手手背上的瘀青,忽然懂了。 周洛阳慢慢地培养出另一个习惯,即试图用杜景的逻辑去理解他,躁狂与抑郁双相混合发作时,他们的行为令外人难以理解,看在外人眼里只会显得很可怕。 但不管他们做什么,都有其潜意识里内在的动机,譬如杜景发疯砸手的这个动作。 也许连杜景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周洛阳却马上就想通了——为什么是用左手拿订书机,砸右手的手背?而不是其他地方? 因为孙向晨在杜景开车时,握住了杜景右手手背。而杜景在情绪难以宣泄的一瞬间,通过猛砸手背的动作,来达成“断去联系”的自我心理保护。 “左手。”周洛阳想明白后,朝杜景说。 杜景:“?” 周洛阳把橡皮筋戴在杜景的手腕上。 杜景明白了,说:“用处不大,我试过。” 那是一种自我惩罚机制,表示对情绪的惩戒。当自我情绪无法控制时,可以用橡皮筋弹一下自己的手,借由轻微的疼痛,让精神障碍患者短暂地清醒过来。 周洛阳在一个论坛上看见有人分享,虽然他也觉得没有用,但他要的不是惩罚杜景或让他自我惩罚。 “你自己不能启动,”周洛阳说,“只能我来启动。” 说着,周洛阳拉起皮筋,一声轻响,弹在杜景的手腕上。 “知道了。”杜景喝着茶,出神地望向咖啡厅外,雨渐小了些,风却仍然很大。 西湖畔的树在风里飘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拦住了风声,犹如一幕无声的电影。 “那是什么歌?”杜景忽然又问。 “七月的风,八月的雨……”周洛阳从杜景的兜里拿出他的手机,为他下了歌,说,“跑回去吗?” “先吃晚饭,打车回去,”杜景说,“当心感冒。” 那天回到寝室后,周洛阳洗过澡,不出意外地感冒了。 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生过重病,这次感冒来势汹汹,半夜发烧,烧得全身滚烫,杜景马上去找来温度计。 “四十一度,”周洛阳虚弱地说,“破纪录了,太牛了。” 杜景:“………………” 杜景说:“必须马上去医院。” 周洛阳:“别管我,我吃颗退烧药,再睡一觉就……” “去医院!”杜景怒吼道。 “好好好……”周洛阳勉强爬了起来,说道,“对病人这么凶,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杜景没有去校医院,横抱起周洛阳下楼去,让他上车,给他系好安全带,满脸烦躁,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打方向盘时,周洛阳伸手到他手腕上,用皮筋弹了他一下。 杜景瞬间安静下来,一身散发而出的危险气势逐渐平静,犹如狮子收起了它的鬃毛。 “慢点开,”周洛阳闭着眼,无力地吩咐道,“当心撞树上。” 那天晚上,周洛阳被打了一夜吊瓶,杜景则安静地坐在床边发呆。 病房里只有皮筋的轻响,周洛阳实在无聊,又睡不着,杜景还不让他玩手机,就只能用杜景手腕上的橡皮筋弹他。 “痛。”杜景说。 周洛阳看着天花板,随口道:“哦。”却没有停下,只是力度轻了点。 玩了一会儿,周洛阳睡着了,杜景双眼发红,低头摸了摸自己手腕上,被弹得通红的那一小块。 而许多年后,戴橡皮筋的地方,换上了周洛阳送他的手表。 飞机嗡鸣声响,杜景仍在熟睡。周洛阳从回忆中抽身而出,去洗手间洗漱,出来时看见黄霆看完了一部电影,正望向机窗外发呆。 一轮明月正上夜空,照耀着云海,银光闪烁,离飞机着陆还有一小时。 黄霆见周洛阳回来,忙朝他打手势,指指自己身边的空位置。 周洛阳:“?” 周洛阳一瞥侧旁盖着毯子的杜景,再看黄霆,便坐到黄霆身边。 “怎么?”周洛阳问。 “你认识林狄吗?”黄霆压低声音说,“那位美女顾问。” “不算很熟,”周洛阳问,“你想问什么?” 黄霆沉默片刻,想了想,说:“她结婚了没有?” “不、算、很、熟。”周洛阳重申道,继而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你想追求她?” 黄霆的表情有点奇怪,说:“不一定,就想问问。” 周洛阳对黄霆没有太多了解,自从他们正式认识到现在就没见过几次面,只得说:“我爱莫能助。” “没有找你帮忙的意思。”黄霆不自然地说。 周洛阳想起某个二十四小时里,黄霆与林狄的对话,便好奇道:“你还没结婚?” “女朋友都没有,”黄霆说,“结什么婚?” “不应该啊,”周洛阳打量黄霆,说,“作为一个外貌协会成员,我认为你长得半点不像交不到女朋友的人。” 黄霆无奈一笑,说:“先前确实没认真想过,生了一场大病,改变了许多想法。” 周洛阳说:“回宛市以后,我试下约她出来?” 周洛阳看过林狄的朋友圈,看上去不像有男朋友,经常满世界到处飞,也从来没有人给她拍照。 “那真是太好了,”黄霆诚恳地说,“请收下我最真挚的谢意。” “前提是你没有什么别的意图。”周洛阳说。 “绝对没有。”黄霆马上答道,“我……实不相瞒。周老板。” “叫我洛阳就行。”周洛阳随口答道。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黄霆认真地问道。 周洛阳:“……” 周洛阳转头,看了眼杜景,杜景醒了。事实上在周洛阳离开座位时,杜景就已经醒了过来。此刻他眼罩没有摘,听着机上的音乐,也没有找周洛阳,似乎在想事情。 “相信,”周洛阳朝黄霆说,“一见钟情是爱情的唯一方式。” 黄霆万万没想到,周洛阳对此的回答居然如此直接。 “是吗?”黄霆笑了起来,说,“我问过许多人,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周洛阳答道:“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对感情的看法,因人而异吧。林狄对你感觉怎么样?” “不讨厌我。”黄霆说,继而想了想,手指抓了抓自己头顶茂密的头发,说:“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喜欢我,我觉得我还是喜欢女孩。” 周洛阳:“???” 周洛阳不太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到性向问题上,黄霆却仿佛陷入自言自语里,说:“当然,像我那兄弟两口子一般,固然很不错,你们俩呢……” “打住,”周洛阳朝黄霆说,“我俩不是你想的那个关系。” 黄霆说:“我知道。” 两人心照不宣,黄霆自然明白周洛阳没必要去否认什么,说不是就真的不是。 黄霆说:“我能看得出来,好歹我也是当刑警的,恋人不是你们这种感觉。” 周洛阳嗯了声,也有点出神,黄霆又补了句:“你们是比恋人关系更好的朋友。” 这下轮到周洛阳有点意外了。 “因为我也有一个这样的兄弟,”黄霆笑了笑,说,“是个读书人。” 周洛阳忽然问:“他喜欢你么?” “不喜欢,”黄霆说,“我也不喜欢他,不过这不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有时候确实很难分清楚……以前我们之间,发生过一些很复杂的事,与我接手的案子有关。” 周洛阳忽然来了兴趣,在黄霆的身边,也有一个像他与杜景这样关系的男生吗? “你走错路,他会追在你身后,”黄霆出神地说,“带你回家。他走错了路,哪怕前方再崎岖,我也会找到他,除了性,我们什么都可以为对方做。” “他结婚了吗?”周洛阳说。 “没有,”黄霆回过神,说,“不过我感觉他也快要谈恋爱了。我们相识有十来年,中间分开过一段时间……” 周洛阳说:“我与杜景也分开过一段时间。” 黄霆严肃地唔了声,说:“再见面时,你就明白,他还是他。” “是的。”周洛阳对黄霆喜不喜欢林狄并不在意,却对他的“朋友”产生了意料之外的兴趣。 “你们是怎么知道自己对对方那种感情,不是爱情的?”周洛阳说。 黄霆想了想,答道:“说不清楚,不过我记得,我们确实聊过关于性向的问题……他很完美,是个学霸,想事情也很有条理,非常优秀。那时候他回国,谈到一段感情,我开玩笑地说,要么我们就一起过吧。他说的是‘我们没必要当爱人,现在这样,不比爱人更好么’。” 周洛阳倏然间察觉到了黄霆没有说出口的一个关键信息。 “他喜欢男生。”周洛阳说。 “这可不是我说的。”黄霆一本正经道,“没想到我有一天也当起了别人的情感顾问。” 黄霆自然清楚,周洛阳一定也有他的烦恼,才会好奇别人的事,借以对照自己,了解自己。 周洛阳说:“然后呢?抱歉我问得太多了,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你不用告诉我他是谁。” “顺其自然。”黄霆说,“另一个兄弟,就是喜欢男生的那个,告诉我,不管感情怎么发展,我们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则不用去勉强。当然,‘我偏要勉强’的情况不在讨论范围里。而当你明白什么是爱情的时候,你就去追寻,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别的人。” “可是这对你们双方……”周洛阳说,“不会显得不公平么?如果他很依赖你,可你又喜欢了别的人……” 黄霆看着周洛阳,没有说话。 周洛阳几乎是同时明白了:“如果真的产生了这种情绪,那么,你们之间就确实是爱情,只是它隐藏得实在太深。” “对。”黄霆说,“昨晚,我告诉他我碰上了一个女孩,他一听就懂了,说‘恭喜你,兄弟’。所以,我决定努力一把,只是女孩子对我来说,着实有点……呃……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物种,我经常……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 周洛阳忽然在那一瞬间,在黄霆的话里放下了某种执着。 “你说得对,”黄霆说,“一见钟情是爱情的唯一方式,只是它有时藏得太深,需要你花时间去认识自己的情感。” 飞机开始降落,周洛阳没有再聊,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杜景调整座椅靠背,摘下眼罩,脸上的伤痕在射灯下显得尤其醒目耀眼。 “从现在开始,”杜景朝周洛阳说,“你当我的助理,你是个实习生,咱俩换身份,你就不用演戏了。” 周洛阳怀疑地打量杜景:“你确定?你对高棉历史……” 杜景伸出手,周洛阳想了想,与他一拍掌,默契地接受了他的提议,没有半句废话。 出关,杜景与周洛阳准备离开机场,与黄霆道别。 黄霆有他的任务,即查洗钱案里古董的走私渠道。双方约好了联络方式,黄霆便拦了辆出租车,前去国际刑警在胡志明市的办事处。 “所以你可以命令我为你做任何事吗?”周洛阳说,“老板给我发多少薪水?” 杜景稍稍凑过来,在周洛阳的耳畔低声说:“这要取决于你的表现,看你愿意为工作做到哪一步了。” 周洛阳:“……” 杜景戴上墨镜,周洛阳拖着箱子,去拦了出租车,找地方先住下。 胡志明市阴雨连绵,正值雨季末,杜景的公司为他订了一个在郊区的民宿,距离市区二十分钟车程,两室一厅,本地人提供饭食。在半山腰上,落地窗外是个游泳池,拉起窗帘便能看见外面的农田。 庄力比他俩早到一天,已提前接上民宿里的网络,停用了所有的监控。 杜景朝周洛阳说:“随便休息,大部分时候不需要你出面,就当来玩了。” “好的老板,是的老板。”周洛阳轻松了许多,看见远方丘陵上笼罩着的朦胧雾气,民宿里为他们准备了咖喱蟹与米饭,以及用木签串着的烤鸡肉。 玻璃餐桌上摊满了资料,以及失踪人口的游玩路线图。 “目标最明确、最好追查的人,仍然是这个网红小伍。”庄力说,“我发现了,他在马蜂窝上有一个小号,注册名是他的邮箱,而他彻底失踪前,在胡志明市的马里阿曼寺前打过一次卡。” “他是在这座庙里失踪的,”庄力最后说,“或者是在离开马里阿曼寺后不久。因为胡志明市的景点算不上多,景点与景点之间也比较近,在马里阿曼寺不会逗留太久……就要去下个景点了。可他没有在其他任何一个景点继续打卡,也就表示,这是最可能的失踪地点。” 庄力带着期待的表情看杜景,想得到上司的一两句褒奖。杜景却懒得搭理他。 “所以你的计划是把马里阿曼寺查一遍?”杜景说。 周洛阳说:“在一座寺庙里找个安静的地方,下手把人……弄晕,再带走?可是要带到哪里去呢?我觉得这么做不太现实,毕竟寺庙里游客很多。” 庄力说:“如果是两人一起游览,这人完全可以诱骗目标,譬如说……唔,买一瓶水,放点麻醉剂进去让他喝,再带到没人的地方,等待他晕倒,神不知鬼不觉把人运走就完事了。” “扛着一个人从寺庙里出去,”杜景说,“到处都是游客,庄力,你能不能稍微用一下脑子?” 庄力:“呃……我设想,是不是寺庙里有一个……像暗门之类的地方,或者密道?把人弄晕之后抱进去,再从密道里去寺庙后门,运走?” 杜景那表情简直忍无可忍,周洛阳却觉得庄力的推测很正常,换了他,他也是这么想的,当然这一切推论,都建立在小伍的失踪地点确实在寺庙的前提上。 周洛阳观察杜景,再看庄力,说:“有什么不对么?我觉得这很合理啊。” 庄力:“???” 周洛阳一插口,杜景反而不好骂庄力了,只得耐心地朝周洛阳说:“合理在哪里?你觉得这个推论合理?买通一个寺庙的僧人,大张旗鼓地诱拐外国人,成本需要多少?!走漏风声的可能性又有多少?!” “是……这样。”庄力也觉得有点不太合理了,答道,“但是如果寺庙里的僧人,和这一组织有牵扯,譬如说捐献金等,也许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说……” “对,”周洛阳说,“很有可能!万一他们勾结呢?” 杜景已经快要绝望了,周洛阳想不通没关系,庄力却是他的下属。 “为什么一件很简单的事情,要做得这么复杂?!”杜景终于失去了耐心,朝庄力说,“拐到人以后怎么带走?!你告诉我!” 庄力很怕杜景,支吾道:“直接带走?” “用麻袋扛着走么?!”杜景说,“用车!” “对!”庄力马上附和道,“开车运走,景哥。” 杜景:“买通黑车司机就能做的事,搞得这么复杂做什么?还在庙里建密道?!你是不是疯了?” 庄力与周洛阳顿时如梦初醒,说道:“对!对啊!” 室内寂静,足足一分钟后: “他们一定有至少一个转手据点,”杜景说,“或者多个。” “对!”庄力答道,“先把人带到旅游景点附近,逛完,再带上车,车里就可以直接上麻醉,送走了。” 旅游景点附近常有拉客的黑车,尤其面包车。多人拼车很正常,游客身为单身男性,更不会提防饮水与食物。上车后陷入昏迷,载到转手点,便可交给下一拨人,把人拉走。 周洛阳起初有更多的疑问,譬如为什么不在抵达机场后就上车拐人,或是在抵达酒店后第二天出门时,但这些疑问瞬间全被他推翻了——机场大多是正规车辆,而且第一天到胡志明市,一定订好了当天的酒店,不去入住,就相当于留下了可供追查的线索。 黑车如果停在酒店门口,也很容易被监控拍到,更容易引起受害人的警觉。想来想去,选择在抵达胡志明市第二天,第一个景点外下手,确实是最合理也是最高效的——小伍与诱拐犯先住下,翌日上午将行李暂时托在酒店前台,出门游玩,被迷晕带走。诱拐犯再凭纸牌,回去取走行李。 至于第二站去哪里,受害人想必不会做非常详细的计划,哪怕做了,也不会与朋友讲述。 但要如何追踪这条线路,实际上也相当困难。 “让你带的东西呢?”杜景说。 “景哥放心,”庄力说,“都带着呢。” 庄力打开一个小小的黑色盒子,说:“多亏嫂子的考古邀请函,我们带过来的所有东西,都没被海关刁难,申报是考古研究用的。” “这是什么?”周洛阳吃着午饭,好奇地看了一眼,盒里全是圆形的贴片。 这天下午,他们去马里阿曼寺前走了一趟,这是一个印度教的寺庙。出来时,庄力找到机会,在拉客的黑车上全部贴上了这种贴片。 回到民宿后,庄力打开电脑,十七辆面包车各自行进的路线,全部显示在了大地图屏幕上,杜景开始分析他们的路线,黑车穿梭于胡志明市的大大小小的酒店,与重要景点之间,形成一张四通八达的、发光的网。 每个去过的地方都被标记出来,清一色民宿、餐厅、酒店、景点这四个区域,下班时间后,黑车则到处乱窜,直到十点后,各自回到司机的家中。 接着,所有热门景点前拉客用的面包车,都被庄力成功追踪了。 “逛逛吧,”杜景摘下墨镜,看看四周,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劳逸结合,带你四处闲逛。” 第44章 现在 “咱们以前倒是从来没约过一起来越南玩。” 周洛阳忽有所感,朝杜景说。 杜景在天后庙前买果汁,顺手给周洛阳买了一包当地烟。周洛阳已经很久没抽过烟了,拆开试了下,不太好抽。 “那个糖看上去不错,”周洛阳说,“烟的口感不行。” 杜景便把烟扔了,又给他买了包咖啡糖。 “胡志明市没什么玩的,”杜景随口答道,“游客大多去芽庄。” 周洛阳抵达越南后便换了身衣服,与杜景各自穿上了观光客风格的花衬衣白短裤、运动鞋,一时没等到结果,便在四周漫无目的地闲逛。旅行团在胡志明市安排的项目大多是一日游,第二天就会去芽庄等热门地区。 今天他们准备去拜访胡志明市的文物保护协会,周洛阳很喜欢这里,哪怕行走在大街小巷,看看法国殖民时期种下的梧桐树以及建筑。 “可我很喜欢,”周洛阳说,“因为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作西贡。” 杜景出神地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 “你居然还记得!”周洛阳说。 “当然,”杜景说,“我朝你借的第一本书,就是《情人》。” 两人并肩走着,杜景忽然跳了起来,摘下头顶树梢上的一朵花,随手递给周洛阳。周洛阳接过,把它插在路边的栅栏上。 文物保护协会是个官方组织,靠越南政府的拨款养着,办公地点很小,是个两层的小楼。上次失窃案后,看得出门外多了临时增设的警卫岗哨,但也只是做做样子。 周洛阳进去与协会主席打过招呼,寒暄过几句,对方已经提前从陈标锦处得到消息,英语有很重的口音,翻来覆去说的无非也是文物保护问题,陈标锦还在香港,没有回来。 周洛阳告别离开时,站在协会一楼大厅里,扫了眼协会里的陈列与摆设。 “这些古董值钱么?”杜景问。 “价值连城,”周洛阳答道,“但就这么随随便便,锁在协会的大厅里,满是灰尘,难怪会被人调包,应该让黄霆过来调查下。” 杜景取出手机,拍了几张照,一时也没有工作人员阻止他们,然而就在离开协会、穿过一条洒满阳光的小巷时,周洛阳忽然动了动杜景,示意他看。 杜景稍转头一瞥,马上便搂住周洛阳,把他抵到围墙一侧,一手用壁咚的姿势撑在墙上,另一手揣在短裤裤兜里。 背后是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司机站在车外抽香烟,他不经意地朝巷内望来,看见的却是杜景挡住周洛阳的背影。 那景象看上去不过是一对在西贡随处可见的寻常小情侣。 司机便没有多看,仿佛源自直觉感受到了危险,吐掉了半截烟头,上车离去。 杜景把手机从兜里掏出来,看也不看,探出小巷外拍了张照,收回来时,注视照片上的车牌。 “我怎么感觉那辆车好像在哪里见过?”周洛阳说。 也许在天后庙外,也许在马里阿曼寺,本地拉游客的黑车长得都差不多,破旧肮脏的车身,外头贴着斑驳的广告。 “你眼神不错,”杜景冷漠地与周洛阳对视,说道,“确实是其中一辆。” “你全记得?”周洛阳道。 “大致上。”杜景拨通庄力的电话,同时将照片发过去,说:“看下这辆车打算去哪儿。” 周洛阳纯粹无意中一眼,却发现了某条至关重要的线索,这辆面包车不去拉游客,停在文物保护协会外面,本身就显得有点可疑。附近又没有景点,它来这里做什么? 庄力找到对应的追踪器,说:“s3a201车牌,今天没有载客,离开你们所在位置后往陶迭区的方向行进。” “持续追踪。”杜景吩咐道,并挂了电话,在路上找了家咖啡馆,与周洛阳坐下,开始吃午饭,点了杯白咖啡。 “这里风景真好,”周洛阳说,“今天居然没有下雨。” “风景有这么好看?”杜景说。 周洛阳吃着春卷,将目光移到杜景脸上,盯着他吃饭。 “总看着我做什么?”杜景又说。 “那你让我看哪儿?”周洛阳说,“看天花板吗?你还不是老盯着我看?” 周洛阳从下飞机时开始,便一直在想黄霆的话,想他与杜景的感情,想他们之间,会走到哪一步。 他俩在一起的时候,双方除非必要,都很少用手机,要么说话,要么看看风景,周洛阳也有点奇怪,每次与杜景在一起时,他的手机病便会自然而然地被治愈,环境也会随之安静下来。 “我要征用一下你的手机。”杜景说。 “老板请。”周洛阳说。 杜景接过周洛阳的手机,沉吟片刻,随手输入几个数字,成功解锁。 “还是那个密码。”杜景说。 “密码用习惯了,”周洛阳答道,“懒得换而已。你要做什么?” “看一眼陆先生的朋友圈。”杜景说。 “陆什么?”周洛阳说。 “陆仲宇,”杜景道,“你的仰慕者。” 周洛阳哭笑不得道:“别乱开玩笑。” 要不是杜景提起,周洛阳差点都要忘记这人了,此刻他说:“你不是也加了他么?” “他把我屏蔽了。”杜景随口道,点开陆仲宇的聊天界面,看见上一次,周洛阳与陆仲宇的聊天记录。 【你喜欢格鲁特吗?】 【是的,我喜欢他。】 【但我感觉你好像不太喜欢他。你在密室里挺高冷,对他爱理不理,不像装的。】 【我们没有在一起,不代表我不喜欢他。实话告诉你吧,我喜欢他,他不喜欢我。】 【我怎么感觉像是倒过来了?】 【随便你怎么想吧。】 杜景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注视周洛阳,目光深邃而复杂。 周洛阳沐浴在落地窗外投进来的阳光下,梧桐树茂密碎叶下,日影在风的吹动下犹如萦绕的繁星,他的头发、他的睫毛、他清澈的双目、帅气且带着少许忧郁表情的轮廓,蒙着一层绒绒的光。 周洛阳:“?” 杜景忽然说:“你是不是被我折磨得也有点抑郁了?” 周洛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没有,为什么这么说?” 他喝了口白咖啡,那忧郁的神情化作茫然与不解,继而笑了起来。 “你以前很少有这种表情。”杜景拿着手机,嘴唇微动,似乎努力地掩饰着什么,语速变快了许多,又说:“是不是我总让你觉得不知所措?” 周洛阳答道:“没有,真的没有,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杜景眉头稍微皱了起来,握着手机的大手有点发抖。 “你怎么了?”周洛阳发现了杜景的异常,说,“不舒服吗?” “没有。”杜景回过神,不自然地答道,“只是什么?告诉我!” “喂,”周洛阳说,“老板?你没事吧?” 周洛阳在桌下轻轻地踢了他一下,杜景神色恢复了正常,摇摇头,仿佛想将某个想法从脑海中用力地摒弃出去。 他以拇指一划,一按,删掉了周洛阳与陆仲宇所有的对话。 周洛阳:“???” 接着杜景点开陆仲宇的朋友圈,周洛阳感觉到杜景也许又要转阶段了。 但他没有说,免得朝杜景造成心理暗示。他伸长脖子,看见了陆仲宇的状态。 “他也来了!”周洛阳惊讶道。 陆仲宇的朋友圈里,是胡志明市的景色,下面还有一个定位。 杜景按捺住自己的烦躁,说道:“很有效率。” 周洛阳难以置信道:“他把那小祭司带了过来?我没有加受害人的微信,早知道……” “什么?”杜景不解道,“受害人?” 周洛阳与杜景对视,杜景解释道:“他就是受害人。” 周洛阳:“!!!” 周洛阳这才知道,原来他一直搞错了! “那……诱拐他的人会是谁?”周洛阳说,“那小孩不是玩电竞的么?为什么……” “他是越南裔,他的母亲是越南人,父亲是中国人。”杜景说,“庄力拿出来的调查资料你没看?就在桌上。” “我……”周洛阳确实没看,毕竟他不想知道太多杜景的事,尤其当着庄力的面,免得让他们为难。 这下周洛阳全明白了——真正的目标受害人应该是陆仲宇,而那个扮作祭司的小孩,则是越南这边派出,引诱他上钩的人贩子! “他会在酒店休息一下午,”杜景说,“明天再逛市区,接着再被抓走,还来得及。” 恰好就在此刻,庄力来了电话,说:“景哥,那辆车开往陶迭区的一个地址,这个地址没有明确的谷歌定位,是一个橡胶加工厂遗址。” 杜景戴着耳机,不等他下令,庄力又说:“我还查到了另外一条线索,景哥。一共有三辆车,这三辆车分别在天后庙、三角州、马里阿曼寺,都去过这个地方。距离司机家有二十二公里远,这地方也不是修车厂,我怀疑这里就是他们的中转站。” “瞎子也能看出来。”杜景冷淡地说,“定位发到我手机上,把车开到我在的地方。” 杜景摘下耳机,看了周洛阳一眼。 周洛阳说:“侦查吗?我和你一起去,走吧。” 庄力把车开到咖啡厅外,两人上车,庄力盯着放在副驾上的电脑屏幕,追踪车辆的定位,那辆黑车开过去只停留了不到三分钟,业已离开。 【我要转阶段了。】杜景在手机上打了一行字,朝周洛阳出示。 我的天,这下怎么办?周洛阳心想。 【躁狂吗?】周洛阳问。 【嗯。】杜景打了一个字。 周洛阳把手放在杜景手边,握住了他,杜景五指收紧,周洛阳与他手掌摩挲,继而十指相扣。杜景的力度有点大,握得他手指发疼。 他知道杜景正在忍耐,此刻他一定很想大喊大叫,或者是毁坏什么来发泄,然而当着庄力的面,他在努力地忍耐着。 越野车停在一个小村庄外,庄力下去买水,顺便侦查附近情况,杜景则快步上了村后的山坡眺望,拿起一个望远镜。 “没有建筑物,”杜景说,“树林里看不清楚。” “别过去,”周洛阳说,“我怕附近有监控。” 近五百米外围着铁丝网,中间堆着几个废弃的轮胎,附近则全是树林,一侧还有个水塘。杜景跃下山坡,周洛阳说:“等等,杜景!” 杜景一指山坡,让周洛阳等着,周洛阳怕他忽然撞上对方的人,跟在杜景后头。 荒地上有几条车辙印,通往树林中央,杜景看了眼,周洛阳用望远镜远远一瞥,焦急道:“杜景,回来!” 但杜景没有听见,他不断接近树林,正要飞跃过一条水沟时,周洛阳却冲到铁丝网前,敏捷地追上了他,把他拖到水泥沟里,按住了他。 杜景挣了下,周洛阳焦急道:“树林里有人,刚才你没看见!” 杜景不动了,两人同时听见枪械上膛的声响、交谈声。杜景的眼神稍有变化,翻过身,压在周洛阳身上,以背脊朝外,顺手捂住了他的口鼻。 周洛阳心脏狂跳,杜景另一手伸进裤兜,戴上指虎,周洛阳把手按上他的凡赛堤之眼,正要旋转时,两人却同时听见脚步声离去。 周洛阳松了口气。 杜景没有说话,探出头看,两个本地人端着冲锋枪,上了另一辆车离开。 “这是他们接头的地方。”杜景说。 周洛阳说:“刚才他们万一朝这道沟里开枪,咱们就死了,你用背脊挡着也没用。” 水泥沟外是铁丝网墙,杜景哪怕骤然跃起,也会被铁丝网挡住,子弹却是挡不住的,稍微开几枪,就会把他们扫死在沟中。 “是的。”杜景说,“不知道咱们如果死了,凡赛堤之眼还能不能发挥作用。” 周洛阳想起他们最大的倚仗,就是时间的调转,曾经在时间回溯下,死去的人会复生,一切都回到二十四小时前,但最后仍然会造成死亡。而启动时间回溯的当事人,也即他们俩,死了又会造成什么后果? 他不敢轻易尝试。 杜景从沟壑里拖起周洛阳,缓慢退回山坡上。与此同时,另一个身影却从山坡的东侧朝他们跑来。 “那是谁?”周洛阳疑惑道。 “黄霆。”杜景拿起望远镜,看了一眼。 “你们怎么来了?”黄霆背着一杆长条物,快步上了山坡,与他们藏身树后,先前铁丝网圈里的车已经开走了。 杜景没有搭理他,从越野车后备箱里取出一个黑色的匣子。 周洛阳带着询问的眼神看黄霆,黄霆便道:“我从国际刑警的线人处得到了一张货单,他们定期会往广西凭祥市运送工艺品。早上我去装卸处逛了一圈,发现一辆无牌车,顺着车追了一路,半途追丢两次,他们在这里做了什么?” “这是个接头地点,”周洛阳答道,“但接头的双方都各自走了。” 黄霆听完周洛阳所述,大致明白了,说:“得监视这儿,你们有多余的人手么?或者过去放一个摄像头。我去想办法借个无人机……” 杜景打开黑色匣子,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飞鸟标本,打开手机上的软件。 他抖了下鸟儿,周洛阳与黄霆一起看着那标本,发现这只飞鸟的骨骼为轻金属所制,身上缀满了厚厚的羽毛。杜景触碰手机上的启动按钮,鸟儿便扑打翅膀,飞了起来。 黄霆无奈道:“有钱就是好,什么仿生设备都有。” 杜景不答,把手机扔给周洛阳,周洛阳说:“我不会……怕撞坏了。” “撞坏就撞坏了。”杜景沉声道,走到一边,给庄力打电话。 周洛阳试着操控,那鸟儿飞得倒是很稳健,朝树林呼啦啦飞了进去,周洛阳又说:“这设备多少钱?” “不知道!”杜景怒气冲冲道,“别什么都问我!” “停在树梢上看看。”黄霆善解人意地打了个圆场。 周洛阳停了几次,勉强停稳,推动手机上的仿生鸟侦查机控制软件,令它的头部转向树林内的空地中央。 黄霆与周洛阳看见了树林内空地的全貌。 “杜景,”周洛阳的声音发着抖,说,“你过来看一眼。” 空地内还有人,而庄力则被反绑双手,堵着嘴,一把枪的枪管抵在他的额头上。 杜景旋转一圈表盘,摘下手表,扔给周洛阳。 “上车,把车开到大路上等我。” 第45章 现在 “等等!”黄霆蓦然喝道,但他对杜景的阻拦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你疯了吗?”黄霆完全无法接受杜景倏然爆发出的、同归于尽的疯狂。 枪声突如其来,杜景一眨眼间已翻过了铁丝网,周洛阳短暂一怔,拉开车门冲上车去,发动越野车。 “走!”周洛阳选择在这个时候相信杜景,否则自己若跟着冲进树林,杜景与黄霆还要设法保护他,只会给他们带来更多的麻烦。 他猛打方向盘,越野车调转车头,沿着山坡下驰上泥泞道路,周洛阳转头一看,全身的血液快要凝固了—— ——杜景就这么赤手空拳,跃过荒地,而树林里冲出来两名本地人,各手持一把pk朝杜景开枪! 杜景在地面一个翻滚,泥地上登时碎片四飞,不断接近那两人。 “看路!”黄霆蓦然吼道。 天快黑了,周洛阳瞬间转头,越野车险些撞在树上,黄霆大声道:“你专心开车!支援交给我!” 黄霆坐在副驾位上,解开用黑布裹着的长条物,枪械声连响,顷刻间组装出一把狙击枪。 “别看我!”黄霆说,“尽量靠近点!” 周洛阳一踩油门,驰上大路,黄霆摇下车窗,将狙击枪架在窗沿上。与此同时,杜景已飞跃到树林外的灌木丛前,一拳放翻了持枪的武装者,抢到了一把pk继而转身背对一棵树,找到了掩护点。 然而树林内连发冲锋枪声响,子弹铺天盖地地飞出树林。 周洛阳把越野车开到最高速,直接冲破铁丝网,从路障上碾了过去。 黄霆把杜景的手机架上,手机上显示侦察机传回来的、树林里的景象。紧接着,黄霆眼望屏幕上的监控,在车辆高速行进的刹那,朝树林里神乎其技地盲开了一枪。 “砰”的巨响,震得周洛阳耳膜剧痛。 刹那树林内枪声一停,杜景果断侧身,飞快冲了进去! 又是几声“砰砰”枪响,周洛阳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瞬间。杜景已将庄力从树林里拖了出来。 “当心背后!”周洛阳一个漂移,把车横停在树林外。 黄霆道:“你差点把我甩出去了!” 周洛阳飞速开车门,一脚猛踩油门,后轮空转,激起漫天泥水,时间掐得刚刚好,杜景拖着庄力,已冲到车前,树林内仍有人追着出来。 黄霆再开一枪点射,打中追兵,追兵顿时一声惨叫,摔倒在地。杜景把庄力推上车,吼道:“让你们在大路上等!” “别废话了!”周洛阳倒车,掉头,将油门踩到底,越野车撞破另一侧的铁丝网,直冲了出去,冲上大路。 “小心开车!”黄霆道。 周洛阳差点又撞上村里的手扶拖拉机,不少村民听到声音,已纷纷从家中奔出来观望。越野车在无数人的注视下,扬长而去。 车里一片静谧,只有周洛阳急促的喘息声。 “景哥?”庄力颤声道。 杜景没有回答。 “你来开车。”周洛阳把车一停,让黄霆坐到驾驶位,他翻到后座上,推了下庄力,说:“到前面去。” 杜景半躺在后座上,不住喘气,周洛阳借着天光低头看了眼,杜景的肋侧、腰畔全是血。 “他中弹了,”周洛阳颤声道,“得去……去看医生。” “不去。”杜景说。 周洛阳吼道:“你疯了!” 黄霆开着车,说:“严重么?” “严重……”周洛阳说,“相当严重。” 周洛阳为他按住伤口,伤口正在不断出血,就像不久前,在维港逃亡,遭到素普那一枪后的景象。 杜景一手仍然很有力,握紧了周洛阳的手腕,注视着他的双眼,没有说话。 黄霆说:“得找家安全的医院,kcr在胡志明市的渠道非常广泛,这场枪战结束后,他们马上就会知道,医院一报警,他们就会把咱们所有人都抓起来。” 庄力的声音发着抖,说:“你们找个地方下车,我带景哥去医院,这样不至于全部被拘留,回头你俩再想办法捞我们。” 黄霆说:“一旦被控制,你不可能成功劫狱。” “kcr是什么?”周洛阳说。 “越南民主联盟武装自由军,”黄霆一手把方向盘,倾身看了眼杜景的伤势,沉声道,“阮有政组建的反越共战线,与美国关系密切。洗钱案、失踪案都与他们有关。” “我带他去,”周洛阳沉声道,“你们先找地方躲着,别啰嗦了。我们的身份是考古访问学者,你俩马上分头行动,黄霆去中国大使馆,庄力去法国大使馆。” 庄力说:“就怕我去没有用,反而是……” “听他的安排。”杜景终于开口,说道。 车在医院前停下,庄力没有再多说,周洛阳满手是血,半抱着杜景下车,黄霆没有耽搁时间,当即把车开走。 时近黄昏,胡志明市阴雨连绵,医生、护士焦急不已,把杜景带进手术室里。周洛阳跟在杜景病床畔,低声焦急道:“杜景?杜景!别睡!” 杜景侧腹部中了弹,伤势比上次更严重,他睁着双眼,目光有点涣散,看着周洛阳。 周洛阳到得手术室门口,心脏狂跳,只希望杜景能撑住,至少也撑到午夜十二点。 手术室关上了大门,一旁患者纷纷看着周洛阳。医护人员朝他过来,说的话他听不懂,但大致能明白,是让自己去缴费。 周洛阳抬眼看墙上挂钟,十点二十五。 缴费窗口前,周洛阳从反光的玻璃窗上看见背后来了四名军人,为首之人说了几句话。 “您是周先生吗?”一名军人以中文翻译道,“请跟我们走一趟。” “我的老板正在动手术,”周洛阳说,“我必须先给他缴费。” “我们会为你解决,”那军人翻译道,“不用担心,请。” 周洛阳还想拖延时间,翻译却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们那一套对我们没有用。” 周洛阳只得离开窗口,看了一眼手术室,四名军人于是押着他离开医院,上了医院外停着的越野车。 一上车,两名军人便给周洛阳搜身。 “请不要碰我,”周洛阳说,“事关考古机密文件。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你们会被中、法两国大使馆联手找麻烦。” 其中一名军人用探测仪扫了下周洛阳,似乎在确认他身上是否携带武器,没有扫到枪械,便不继续搜走他的财物。 “把你的护照交出来。” 周洛阳没有不识趣地朝他们动手,车里空间狭小,自己也绝不是他们的对手。 他取出护照,交给两人。 他被带到了一个昏暗的办公室中,天花板上的电扇转个不停,室内日光灯投下惨白的光芒,办公桌后是一名五十岁左右的越南军人。 “请坐。”那越南军人竟会说中文,对照周洛阳的护照,打量他的脸。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军官慢条斯理地问道。 周洛阳没有回答,抬眼望向墙上挂钟,还有半分钟就午夜十二点了。 三十秒、二十秒、十秒……时针重合。 周洛阳在黑暗中蓦然翻身,杜景有力的手臂马上抱住了他。 “我在,”杜景的声音答道,“没事了。” 周洛阳在黑暗里喘着气,把手伸进杜景的t恤里,杜景则紧紧地抱住他,把头埋在他的肩上。 两人在黑暗里,保持着床上相拥的姿势,一动不动。 前一天的深夜里,他们很早就已睡下,却万万没想到,随之而来的二十四小时里会发生如此严重的事。 周洛阳把手放在杜景的腰畔,低声问:“痛吗?” 杜景没有回答,反而将周洛阳抱得更紧了。 两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周洛阳的心情却很平静,谢天谢地,都过去了,杜景撑到了最后一刻。 虽然他不知道,杜景若在这二十四小时里因失血过多死亡,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但他绝对不想再来第二次,也不愿去做任何的实验。 “好了,”周洛阳失去了所有力气,说,“没事了。” 他打开台灯,明亮的光芒下,杜景稍稍避开光线,眼里仿佛带着泪水。 周洛阳说:“明天绝对不要再去那个地方。” 杜景抬起一手,挡住眉眼,说:“把灯关了。” 两人短暂相拥后,复又分开。周洛阳关上灯,杜景却在黑暗里起身,说:“睡不着,我到外面坐一会儿。” 周洛阳被吓得够呛,现在反而困了,嗯了声,说:“有事随时叫我。” 那夜杜景在阳台上安静坐着,直到快天亮时才回来睡下。 翌日,杜景与周洛阳没有再去拜访文物保护协会,而是在早上直接驱车,前往昨天傍晚kcr的接头地点。 庄力一脸茫然,说:“景哥!你到底是怎么……怎么知道这地方的?太神了!真是太神了!” 周洛阳还有点困,昨夜做了一堆梦,翻来覆去的没睡好,蜷在副驾位上,疲惫地心想,都读档重来了,当然知道接头地点。 杜景没有回答,打开黑匣,取出仿真鸟类侦察机,朝周洛阳一递。 “给你玩。”杜景漫不经心道。 周洛阳说:“待会儿我撞坏了别骂我。” “坏了就算了。”杜景随手轻轻捏了下周洛阳的耳朵,那动作极其暧昧,周洛阳的耳朵顿时红了。 “哎!”周洛阳责备地看着他,下属面前不要动手动脚。 他接过杜景的手机,操纵那鸟儿飞进了树林,像昨天一般停在树枝上——敌人没有来,树林里空空如也,堆着几个箱子。按昨日的时间算,kcr的人要等到他俩喝完咖啡,吃过午饭后才会出现。 “走。”杜景看了眼手机屏幕,说道。 “不在这里监视么?”庄力茫然道。 杜景说:“还想让我再中一次弹?” 车里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庄力感觉到危险,却不知道原因,茫然道:“什……什么?你中弹了吗?景哥?” “你干吗?”周洛阳以责备的眼神看着杜景,说,“莫名其妙。” 杜景没有再说,前一个二十四小时里,他们甚至没有问庄力是怎么被抓走的,想也知道,庄力多半在四周乱逛,打听消息,引起了敌人的警惕。 但重复发生的这一天里,庄力却是无辜的,他什么都没有做,自然也没必要去怪罪他。 庄力打方向盘,离开山坡,杜景又吩咐道:“让黄霆不用追踪了,把监控内容共享给他。” 庄力那表情充满疑惑,周洛阳知道他一定在想:“你怎么知道黄霆也在追踪?” 而黄霆则更是迷茫——杜景怎么会知道他的行动? “我跑会儿步。”杜景朝周洛阳说。 杜景打开民宿里的跑步机,再过数小时,他就要转阶段了,周洛阳知道他现在一定已开始觉得不舒服了。 杜景勉强坚持着办完所有的事,打发走庄力,让他自己出去闲逛,便上了跑步机,将速度调到最高。 “我陪你。”周洛阳说道,换了运动服。 杜景说:“别又感冒了。” 两人开始大步奔跑,发出踏地的沉闷声响,从上午十一点开始,杜景足足跑了四个小时。周洛阳没一会儿就败下阵来,喘着气躺到沙发上。 杜景的t恤已被汗水湿透,索性脱了上衣,打着赤膊只穿短裤跑,背脊上瘦削的肌肉,健硕的长腿线条,以及他闭着双眼、戴着耳机、沉浸在奔跑中专注的表情,犹如迷蒙山雨下的一个赤裸幻想。 周洛阳怔怔看着他,直到四个小时后,杜景终于筋疲力尽下来,砰一声躺在木地板上。 “杜景!”周洛阳赶紧过去看他。 地板上满是汗水,周洛阳险些打滑摔倒,杜景马上坐起来,一把抱住了他。 “洛阳,”杜景赤裸半身,坐在木地板上,怀里抱着周洛阳,低声说,“那天,我听见了你的声音,是你,那个人是你,我不会认错人。” 周洛阳茫然道:“什么?什么声音?” 杜景与周洛阳沉默对视,周洛阳回过神,说:“好点了么?” 周洛阳起身,杜景握着他手腕的右手却不放开,他的眼神在这一瞬间有点奇怪,令周洛阳茫然不解。 那眼神充满了攻击性,周洛阳忽然想起,他见过杜景这眼神。重逢后,在澡堂里,他按着自己脖子的那一刻。 “你想做什么?”周洛阳感觉到了危险。 杜景左手扼着周洛阳的咽喉,右手托着他的后颈,沉默地打量着他,那表情仿佛随时想俯身下来,咬住他脖颈的动脉,又像是想抵着额头,在自己的注视下,掐死周洛阳。 他要发疯了?周洛阳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杜景偶尔是会发疯的,尤其在躁狂症发作的时候,不能用常人的逻辑来判断,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必须设法让他恢复清醒。 接着,周洛阳忽然一口咬在了杜景肩膀上。杜景瞬间脸色一变,怒了。 周洛阳一手按着他的头,把他推到一边去,脱身站起。 “你要做什么?”周洛阳冷冷道。 杜景张开两腿,沉默地坐着,稍低下头,汗水滴在身前的地板上。 周洛阳说:“杜景,我感觉到……你刚才是不是想杀了我?” 杜景说:“有这个念头。” “为什么?”周洛阳的声音有点发抖,说,“你恨我吗?” 杜景抬头看他,眼里的那点危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不是恨,犯病了,”杜景坦然说,“就那么一瞬间的念头,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门铃响,庄力回来了。 杜景忽然抬头,朝周洛阳看了眼,说:“我要是真的动手了,你会挣扎么?会害怕么?会恐惧么?” 周洛阳走向房门:“失手杀了我以后,你也会自杀的。” “对。”杜景答道。 第46章 现在 周洛阳把门打开,除了庄力,回来的还有黄霆。 果然,黄霆的第一句话是:“杜景,你怎么知道我在追踪kcr?” 杜景没有回答,起身去洗澡,周洛阳示意黄霆别多问。黄霆充满疑惑,与庄力瞥向杜景,看见杜景肩上被咬的印记。 黄霆皱眉,再看周洛阳。 “住我们这儿?”周洛阳看了一眼黄霆背着的、用黑布裹起来的狙击枪,说,“一起行动吧。和同事接上头了?你查出什么来了?” 黄霆看了眼民宿环境,说道:“你们这待遇也太好了,出差还能住酒店式民宿。我根据他留下的消息,找到了这把枪,人还是没见着。” 周洛阳知道今天杜景正处于几乎无法思考的状态中,索性大方地招待黄霆入住,本想黄霆如果找到协助者,说不定接下来还能轻松点,没想到黄霆还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 算了,身为国际刑警,说不定有他们自己的一套行事方法。 黄霆说:“那就叨扰了,我与小庄住一个房间就行。来交换下消息?” 杜景洗完澡出来时换了白t恤与短裤,周洛阳与黄霆已交换过双方的消息。 “这些线索,你们是怎么得来的?”黄霆难以置信道。 “这你就不用问了。”周洛阳说,“你的线索呢?” 黄霆摊开胡志明市的地图,上面有几个地方被标记了。 “洗钱案基本上已经水落石出了,”黄霆如是说,“换走湿婆雕塑的,是文物协会里,他们的自己人,具体是谁还不清楚。总之他们用另一尊雕塑,调包了湿婆像,交给kcr手下的运输司机,从后门运载出去,送到一个接头地点,也即你们布下仿生侦查机的地方。” 杜景烦躁地按了几下回车,调出监控录像,上面是机械鸟监控注视下,那辆被追踪的黑车驰进树林里,取出手提箱装载的货物,与持枪守卫的对方交换。 “海洛因、文物、现金,违禁品,”黄霆说,“都通过这一渠道进行走私,在胡志明市内,类似的渠道一共有四条……杜老板?” 黄霆感觉到了杜景的异常,说时迟那时快,周洛阳扣起手指,在杜景手背上用七成力度,弹了一下。 无声无息,被周洛阳弹中的地方红了一小块,杜景意识到了,收回手,不再在笔记本键盘上宣泄自己的烦躁。 黄霆标记出几个接头地点。 “你查出的线索比我们更详细。”周洛阳代替杜景说道。 黄霆说:“这是我们同事在胡志明市卧底将近三年得到的结果。你们只用了短短一天,就追踪到了车辆。” 庄力看看杜景,察觉他的不对劲,但自从他认识杜景,并跟着他学习办案以来,杜景几乎就没有“对劲”过。作为下属,杜景也给了他很高的自由度——表面上虽不苟言笑,却从不介意他在任何场合发表自己的看法。 哪怕庄力的资历是个新得不能再新的新人,杜景也把他视为同事看待,庄力从来不怕说了不该说的话而得罪领导,也不用去特地拍他的马屁。 “可以用这路线来交易毒品、军火与古董,”庄力鼓起勇气道,“也就意味着,可以交易……” “人。”周洛阳接上了话头。 “对,”黄霆说,“我想接下来的局势,相对而言算明朗了。我需要找到湿婆像与其他文物的买主,这个人就是最大的幕后洗钱方。” 杜景终于开口了。 “你想把他抓回去?”杜景冷淡地说,“我们帮不了你。” “不,”黄霆说,“我要从他那里得到,分布于中国境内,协助他进行洗钱活动组织的名单,只要找到人,我们自然有同事会负责再去接近他。” 三人看着黄霆。 黄霆又说:“你们的目标,是救出那个叫‘小伍’的,如果有可能,还要顺手救出其他人,前提是他们都还活着的话。” 周洛阳都快忘记这次他们的任务是什么了,于是点头道:“是的。” “那么接下来,”黄霆说,“我们可以一起行动,大家同意吗?” 他看看众人,周洛阳说:“你在你们组织里也是个领导吧?” 黄霆说:“小领导,怎么样?” 杜景这一方三个人,自然以杜景为首,但他这个时候,明显按捺着自己不说话。周洛阳沉吟片刻,替他说:“同意。” 于是众人议定明天的行动细节,庄力点了吃的让人送来,晚饭后各自回房休息。 “你明天能行动吗?”周洛阳说。 杜景答道:“我想去蹦极,陪我去蹦极。” 周洛阳:“我的天,这大晚上的,去哪里蹦极?” 杜景闭上双眼,背着两手,站在落地玻璃窗前,暮色最后一缕夕阳沉下群山。 “我全身的血管快要爆炸了,”杜景沉声道,“就像有股力量在胸口不停冲撞,要找一个出口。” 周洛阳说:“吃药了吗?” “吃了,”杜景说,“明天也许会好起来,但现在我想……我想……” 他闭上眼,说:“我想撞破这面玻璃墙,从山崖上跳下去。” 他们的民宿坐落于半山,杜景看着窗外的景色。这也是其中一种疗法,当躁狂难以抑制时,通过想象来模拟自己真实的行为,能让精神用另一种方式进行适当宣泄,就像神经痛时转移注意力一般。 但身体的痛苦无法减轻,杜景确实病得更重了。 周洛阳说:“一起出去走走?这里能跑酷吗?” “跑不动,”杜景说,“我已经快没力气了,去拿把椅子来。” 周洛阳:“……” 周洛阳没有违拗他,出去拿了把桧木椅,放下时两手都在发抖。 “你想做什么?”周洛阳说。 杜景说:“把我眼睛蒙上,两手反绑,把门锁上。” 周洛阳找了黑布,依言照做,把杜景眼睛蒙上。 杜景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双膝跪了下来,跪在木地板上,面朝绛紫色光芒笼罩的群山。 “用椅子打我,”杜景沉声道,“打坏为止,我没法还手,手被捆着,你放心打。” 周洛阳走近杜景,没有回答,杜景只沉默地跪着,而后又说:“听见了没有?” 周洛阳跪在杜景面前,眼眶发红,抬起一手,抚摸他的脸颊,看着杜景蒙着黑布的眉眼下,那明显的伤痕。 “快。”杜景嘴唇动了动,又说。 周洛阳答道:“别动,我抱着你。” 周洛阳知道,杜景眼下难受的地方在于精神亢奋,无法得到宣泄,不自觉地带有攻击性。 “坚持住,你会好起来的。”周洛阳低声说。 杜景把头埋在周洛阳肩上,抵住自己口鼻,发出隐忍的痛苦闷喊,周洛阳却紧紧地抱着他,杜景持续喊着,周洛阳则更用力地抱住了他。 那声音断断续续,就像被折磨的猛兽一般,伴随着喊声,杜景不安分地挣扎起来,周洛阳把手探到他的背后,解开了捆绑他的绳索。 杜景两手发着抖,不知所措地抬起来,最后他轻轻地抱住了周洛阳。 喊声停了,杜景全身尽是汗,连带着周洛阳的t恤也随之湿透。 仅仅十分钟时间,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 外头敲了敲门,黄霆的声音道:“你们在做什么?没事吧?” 周洛阳马上道:“没事,我们在用枕头打架。” 黄霆嗯了声。杜景筋疲力尽,放下双手,数秒后,再次抬起来,轻轻抱了下周洛阳。 周洛阳马上就感觉到了他释放出的信号,结束了,杜景最痛苦的时刻过去了。 “再去洗个澡吧,”周洛阳说,“你需要多喝点水。” 杜景嗯了声,周洛阳为他解下蒙眼布,这一天,他感觉自己过得比杜景还累,他去浴室里为杜景放水,再去厅里,为杜景倒水喝。 黄霆躺在沙发上,看了一眼周洛阳,周洛阳若无其事地问道:“怎么出来睡了?” “小伙子在和女朋友视频,”黄霆说,“不想干扰他,也免得人误会。” 周洛阳说:“你确实挺gay的,像是小男生喜欢的那种大哥哥。” 黄霆笑道:“我那兄弟才是,我不算了。” 周洛阳拿了一瓶整升的饮用水,倒在一个大杯子里。黄霆忽然问:“杜老板是不是有精神障碍?” 周洛阳停下动作,看了黄霆一眼,知道瞒不过他。 “bp?”黄霆又问,“躁狂发作了,我猜的对不对。” 周洛阳说:“不会影响工作。” 黄霆沉声道:“在某个程度上,已经影响了工作。做我们这一行,你知道不能出半点差错。” 这也是周洛阳一直在想的事,杜景可以做别的工作,可为什么偏偏要当探员?双相情感障碍对其他事业而言影响不算大,但对一名调查员而言,万一在出任务时转阶段,后果简直是致命的。 “不会出差错的。”周洛阳说。 “恕我直言,他不适合做这行,”黄霆说,“他的病有点严重,你应该劝劝他。这不仅是对他负责,也是对他人的负责。” 周洛阳说:“我改变不了他,也不想改变他,我尊重他的每个选择。” 黄霆:“活着不比死了好么?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 “不要这样,”周洛阳说,“黄警官,你不知道我们以前发生了什么,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了这行,但你觉得他会不知道吗?咱们现在讨论的,他一定比任何人都清楚,比任何人都想得更透彻。” 黄霆不说话了。 周洛阳又道:“他这么坚持,一定有他的理由,至于这个理由是什么,他既然没有告诉我,我就不会去多问,我相信他,毫无保留地相信。” 黄霆沉默片刻,说:“交浅言深,是我冒犯了。” “不冒犯,”周洛阳说,“谢谢你。” 那确实是周洛阳的真心话,这世上,除了自己,居然还有黄霆会关心杜景,且在这只有寥寥数面之缘的前提之下。 但杜景的病情确实比以前更严重了,哪怕服用药物也没有丝毫改善。 这令周洛阳非常害怕,他怕有一天,连他也控制不住杜景,也许杜景真的会死。 杜景洗过澡,躺在床上发呆。 “我好多了。”杜景说。 周洛阳检查他的药盒,确认都吃了,杜景说:“我再吃一次。” “不行,”周洛阳说,“既然撑过去了,就不要加药。晚上能睡着么?” “不好说,”杜景答道,“现在有点……有点……亢进了。” 周洛阳看了杜景一眼,杜景马上别过头去,避开了周洛阳的目光。 周洛阳忽然笑了起来,一手手掌虚握着,做了个“上下捋”的手势,扬眉带着询问之意。杜景却抬手,制止了他。 “睡吧,”杜景深呼吸,翻了个身,背对周洛阳,说,“明天还有安排。” 周洛阳关了灯,黑暗里,周洛阳说:“我不会害怕。” “我知道,”杜景答道,延续了下午的那场对话,又道,“你在我面前,从来没有流露出过厌恶与恐惧的眼神。” 周洛阳说:“因为我早就习惯了。” “不,”杜景翻了个身,平躺着,在漆黑的床上沉声说,“自从咱们第一次见面,你就不介意,你接受了我的一切。” 周洛阳没有再说话,侧头看着杜景,他看不见他,却知道他真实地睡在了自己的身边,寂静无法夺走他的呼吸,黑暗无法掩盖他英俊的容貌。 “晚安,”周洛阳轻轻地说,“杜景。” 第二天阴雨连绵,周洛阳难得地睡得不想起床,实在太困了。 “喂,”周洛阳推推杜景,说,“老板,起来了。” 杜景也难得地还在熟睡,睡容就像个大小孩一般,被周洛阳叫醒后带着几许茫然。 “几点了?”杜景问,“怎么不叫我?” 周洛阳:“十点半,该出门了,定好的十一点。” 杜景马上一阵风般开始洗漱,周洛阳去准备早饭,才想起这是在外头度假,不用伺候杜景三顿饭。 黄霆已经醒了,正在客厅里看中文报纸,说:“庄力先去监视了。” 周洛阳忙朝他道歉。杜景戴好手表出来,越南天气炎热,只穿短袖t恤,凡赛堤之眼戴在手上尤其显眼,黄霆便多看了两眼。 “好东西,”黄霆说,“哪儿来的?” “老婆的嫁妆。”杜景一夜过去,已完全恢复了,喝着咖啡,开始看一份法语报纸,答道。 周洛阳不客气道:“你能不能稍微快点吃?” “那不吃了,”杜景说,“现在出发。” 周洛阳马上道:“别,麻烦赶紧吃完,要迟到了。” 杜景说:“你这么在乎,要救他的性命?” 周洛阳难以置信道:“否则呢?我还看着他去死吗?” 黄霆大致明白两人对话,说道:“来得及,慢慢吃。” 周洛阳给杜景的面包抹上黄油,递给他,杜景接了,揣上指虎,边走边吃,说:“出发吧。” 马里阿曼寺外,庄力正在买鲜榨石榴汁喝。越野车停下,杜景与周洛阳下车,黄霆直接把车开走。 在不远处盯梢的庄力,给杜景发了张照片,内容是陆仲宇与那小祭司走进马里阿曼寺的背影。 陆仲宇被诱拐人如愿以偿地骗到了胡志明市,于市内的酒店住了一晚上,再结伴开始同游市内的几个景点。 两人到得寺庙门前,看背影还拉着手。 杜景走过路边摊,看见卖烟的小铺,想了想,又给周洛阳买了包糖,就像昨天一样。 “进去看看,”杜景沉声道,“马上就揭晓结果了。” 周洛阳不知为何,有点紧张,他总感觉四周仿佛有人在盯着自己。 杜景也拉起周洛阳的手,与他互相握着,一手拿着手机,作拍照前的准备,四处张望,活脱脱一名游客。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周洛阳被带着进入了马里阿曼寺,几名印度教的僧人走过中庭。 他看见小祭司了,小祭司无意中一瞥,同时也发现了他俩,马上动了动陆仲宇,陆仲宇正在抬头看寺庙建筑,蓦然转头,现出惊讶的笑容。 “嗨!”陆仲宇惊讶道,“这么有缘?” “嗨,”周洛阳也假装惊讶道,“你们也来了?太巧了!” “格鲁特!”那小祭司同样惊讶道。 杜景礼貌地点了点头,说:“有缘。” 四人站在中庭,面面相觑。陆仲宇不住感慨太巧了,周洛阳也故作惊讶地笑了起来,区别只在于一边是真惊讶,另一边是假惊讶。 “你们接下来打算去哪儿?”周洛阳说。 “去天后庙,你们呢?”陆仲宇完全没想到他们会来,但在看见周洛阳的一刻,陆仲宇做了一个微小的动作—— 他放开了那小祭司的手。 “还不知道你名字呢。”周洛阳朝小祭司笑道。 “我叫阮松。”小祭司答道。 他显然也有点紧张,已经快掩饰不住了,似乎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认识的人,开始有点害怕了。 “咱们合影一张吧?”陆仲宇说,“晚上逛完一起吃饭?” “晚上要去芽庄。”阮松提醒道。 “你们去吗?”陆仲宇拿起手机,拍照。阮松盯着杜景的手机,但杜景与周洛阳并未用自己的手机拍,这令他松了口气,不会留下证据,就还有希望。 四人各比了个手势,杜景依旧是那沉默表情,合影留念。 “我还没想好,”周洛阳说,“说走就走的旅行,没有事先做攻略。” 陆仲宇说:“我们也没有,走到哪算哪,你们住哪个酒店?” 四人一起走出马里阿曼寺,游客们纷纷撑起了伞,杜景打了把大伞,往周洛阳那边偏了偏。周洛阳从知道陆仲宇不是诱拐者,而是受害人的那一刻开始,就放下了对他的成见。 “东边。”杜景说。 阮松不住打量两人,表情带着疑惑,似乎在揣测他们的关系。 “只有你们俩一起来吗?”陆仲宇见外头下雨了,便拉起兜帽,说。 “是的,”杜景正色道,“只有我们俩,说起来,还要谢谢你。” “谢我什么?”陆仲宇笑道。 周洛阳听到这话时也有点莫名其妙,侧头看杜景,说:“你谢他什么?” 杜景却一手打伞,另一手搂着周洛阳的肩膀,稍稍低头,吻住了周洛阳的唇。 周洛阳:“!!!” 周洛阳瞬间就僵了,下意识地抓住杜景打伞的手,杜景却不容他有任何反抗,蓦然抱紧了他,当着阮松与陆仲宇的面,肆无忌惮地给了周洛阳一个湿吻。 周洛阳:“……………………” 周洛阳不敢乱动,马里安曼寺外嘈杂的人声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湿润的树叶飞舞,落在伞上,发出一声轻响。 他的意识已经完全一片空白,注意力集中在杜景湿软的唇舌上,杜景的这个吻很温柔,却绵绵不绝,没有半点挑逗的意味,再自然不过,再顺理成章不过。瞬间让周洛阳全身被一股奇异的、温和的力量填满。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又仿佛只过了短短的三秒,周洛阳下意识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看见杜景专注的眼神,与他近在咫尺的、眉眼下的那道伤痕。 唇分,杜景又仿佛意犹未尽地亲了下他的嘴角。 他转而看着陆仲宇,陆仲宇很快就反应过来,哈哈大笑。 “恭喜啊!”陆仲宇说。 “谢谢。”杜景说。 周洛阳这才恢复意识,难以置信地看着杜景,杜景却礼貌点头,说:“回头见,如果有缘的话。” 陆仲宇笑得不行,朝他们摆手,说:“回头见!回头见!” 周洛阳:“…………” 杜景打着那把黑伞,过了马路对面。周洛阳要抓狂了,说:“你干什么?” “又不是没和我接过吻,有必要这么大反应?” 杜景随口答道,侧头,越过周洛阳,瞥向马里阿曼寺门口。阮松与门口几名拉客的黑车司机讲价,陆仲宇两手揣在兜里,戴着运动服的兜帽在一旁淋雨等着。 议定价格后,阮松把陆仲宇带上了车。 杜景又将目光转到周洛阳的脸上。 西贡细雨纷飞,此刻的两人,脸上都带着些许红晕。 两人面对面站着,周洛阳想说句话,但他实在不知道如何评价刚才的一刻,更要命的是,沉默越久,气氛就越显得诡异,直到半分钟后,无论再开口说什么,都有挥之不去的尴尬感。 “把你嘴角擦擦。”最后,周洛阳说了这句话。 杜景腾出搂着周洛阳肩膀的手,抬起拇指,若无其事地擦了下嘴角。两人到得一辆越野车前,庄力正蜷在驾驶座上睡觉,杜景抬脚踹了他一下。 “下车,干活。”杜景面无表情道。 庄力睡眼惺忪,马上下车去。杜景按上车窗,打开音乐。 周洛阳坐上副驾,音乐声响起,越野车驰离路边,朝着接头地点开去。 第47章 未来 “1队呼叫2队,”黄霆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说,“你们那边情况如何?” “正往接头地点去。”杜景看了眼追踪屏幕,那辆黑车正驰往接头地点。周洛阳叹了口气,他原本以为在马里阿曼寺外,也许阮松会心软,打消将陆仲宇带走的念头。 但哪怕撞见了熟人,阮松依旧矢志不渝,要将陆仲宇卖给kcr组织,至于能得到多少酬劳,周洛阳就不清楚了。 接下来,黑车将载着陆仲宇前往陶迭区的荒地与树林,在那里完成换手,再由另一辆车带他离开。 “你们呢?”杜景问。 黄霆:“我到了,kcr接人的车停在树林里,你可以切镜头看一眼。” 杜景把车开往接头区,却没有离那山坡太近。庄力开着另一辆车过来,两辆车会合,驰上大路。 从仿生侦查鸟的监控区域里,他们看见了黑车司机下车来,与阮松合力提着一个装尸袋,袋子上留了通气孔,借着树林的掩护,送上另一辆无牌车去。 kcr的军人点了几张美金,交给黑车司机。 阮松坐上kcr的车,关车门,车驰离树林,留下三名守卫,在树林里坐下,卷烟。 仿生鸟展翅飞走,于空中滑翔,跟在那辆车后。 “快没电了,”周洛阳说,“你们的侦察机剩下21%的电。” “得换电池,”杜景说,“等开上高速以后就操纵它飞回来。” 侦查鸟沿着高速飞去,喉部所装的摄像头定位了那辆无牌车。 黄霆:“他们往柬埔寨的方向开了,看样子是去金边,侦察机能操纵的最大范围是多少?” 庄力与黄霆在同一辆车上,这时答道:“好像是最远三十六公里,超出三十公里之外就有点危险了。” 前一天晚上,侦察机一直是待机状态,除了发回监控信息之外没有交互,金边距离胡志明市大约两百公里,中间还要经过崎岖盘旋的丘陵道路,一旦追丢,就前功尽弃了。 “别跟太紧,”杜景说,“放他们十公里。” “你们能调用卫星吗?”黄霆在通讯频道里说。 杜景:“你送我一个?” 黄霆只得说:“我去联系柬埔寨方,看看借一辆直升飞机。” “你们更有钱好吧。”周洛阳专心看着屏幕,说道。 黄霆说:“柬埔寨有钱的中国人多,合作关系。” 双方一起上了高速路,往柬埔寨边境行进,一时通讯频道里十分安静。 “周洛阳。”杜景专注地开着车。 周洛阳:“怎么?” 周洛阳脑子里,全是杜景两小时前的那个吻。他抬起头,看着杜景。 杜景平时只叫他“洛阳”,自从认识之后,便几乎没有连名带姓叫过他,反而周洛阳叫他一般是“喂”或者“杜景”。 连名带姓一喊,让周洛阳有种被点名的紧张。 “没什么,”杜景说,“随口叫叫你。” “有病。”周洛阳现在很紧张,他们正在追踪陆仲宇,原本按照计划,如果陆仲宇没被带走,事情或许会简单得多,前来接人的车没有接到,当然也得回去,他们只需要追踪空车就可以了。 但陆仲宇现在被迷晕了在车上,万一不慎失去目标,又平添一条人命。 他必须集中注意力,盯着那辆无牌车,可在这最紧张的时候,他的唇舌里,全是杜景刚才那一吻留下的味觉与触感。 偏偏就在这时候,杜景忽然说:“刚才接吻的时候,你嘴里有股咖啡的味道,甜的……” 周洛阳掏出兜里的咖啡糖,剥开一颗,塞进杜景嘴里。 “哦,原来是它。”杜景漫不经心地吃着咖啡糖。 “嗯,是啊,”周洛阳随口答道,“喜欢这味道吗?” 杜景说:“喜欢。” 周洛阳:“喜欢你就多吃点。” “2队,”黄霆说,“我们到国境检查站了,根据监控的行进方向,他们确定要进柬埔寨。” “庄力手头有免检签证,你们走外交通道,去柬埔寨境内等着。”杜景说,“我要把侦察机召回来换电池。” 这个操作相当危险,万一kcr的无牌车不过境,在过境前转向,他们就会追丢对方了。 但黄霆没有质疑杜景的决定,说道:“但我没有免检签证。” “你在关口下车,”杜景说,“东西全放车上,跑过去。” 庄力哈哈笑了几声,杜景伸出手,在周洛阳握着的自己的手机屏幕上划了一下,侦察机放弃追踪,飞向他们的越野车。 周洛阳摇下车窗,收进鸟儿,看了眼时间:马上就要正午十二点了。 “不需要,”杜景一瞥周洛阳,知道他在看自己的表,“不会追丢,相信我。” “不需要什么?”黄霆问道,“你们还留着后手?” 周洛阳:“……” 杜景一时竟忘了通讯频道是持续打开的,也就是说两人的对话,他们都听见了。 “知道得越少,就活得越长。”杜景戴上墨镜,朝周洛阳说,“换电池,在黑匣子里。” “怎么换?”周洛阳说,“太复杂了这东西。” “你还学机械。”杜景说。 “这技术上课根本不教好吗!”周洛阳道。 杜景让周洛阳开车,摘下墨镜,倾身过来,接过薄片电池,拧那机械鸟腹部下的螺丝。 周洛阳只得侧过去,握着方向盘,两人交互,却没有离开各自的位置,杜景一手把周洛阳抱着,抬眼看路,一脚油门,说:“当心车毁人亡。” “别乌鸦嘴,不要乱踩油门!要撞上了!”周洛阳说,“你故意的!” 越野车朝着一辆大货车冲去,周洛阳马上打方向盘超车,对方愤怒地鸣笛数声。 周洛阳被吓出一身冷汗,杜景却悠闲自在地吃着咖啡糖,换好电池后把侦查鸟塞到周洛阳怀里,随手轻轻一拍他的头。 “放。”杜景又戴上墨镜。 “找不到了。”周洛阳说。 “耐心,”杜景说,“找不到算了,掉头回芽庄度假。” 庄力那边说:“黄警官还没来,车来了,你们得往边检来,快点了!” “我在排队!”黄霆真是没脾气了,被堵在边检处。 “我尽力,”周洛阳道,“太远了!这侦察机飞不快!” 侦察机先是飞过边检,终于找到了那辆无牌车,重新锁定。不片刻,杜景也把车开到边检前,掏出签证文件、两人的护照以及特殊邀请证明,在护照里夹了两张一百美金,摇下车窗。 两名军人过来检查,周洛阳马上抬头,杜景一手按在周洛阳手上,挡住他手里的手机屏幕,按了下去,同时递过文件。 对面检查过,没有多问,也没有检查他们的车辆,拿着护照与文件去复印。 周洛阳想看一眼手机屏幕,恐怕侦查鸟失联。 杜景:“别紧张。” 杜景很有耐心地等着,顺手从周洛阳兜里掏出咖啡糖,剥了颗糖自己吃了,一手无意识地在方向盘上轻敲。 周洛阳知道杜景每次躁狂缓解后,都会保留着一定的情绪高涨与兴奋,许多小动作是他进行自我纾解的表现。 他从杜景的兜里翻出药盒看了眼,确认他把今天的药吃了,便不再担心他。 杜景却侧过来,拈着他的下巴,让他稍稍转头。 “又做什么?”周洛阳道。 “不做什么,看看你。”杜景随口道,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有节奏地叩了叩。 护照与文件还了回来,周洛阳如释重负,摇上车窗,杜景把车开走。 “你们在停车场?”杜景一瞥边检外的车辆,问。 庄力说:“我在。黄警官,你还没过来吗?” “至少还有二十分钟,”黄霆说,“2队先走,庄力等我。” “他们上船了!”周洛阳说,“把车开到了船上。” 过了边检的二十公里外,湄公河码头,渡轮停靠站上,那辆无牌车直接上了一辆小型渡轮。 侦察机沿着河畔飞去,周洛阳不敢让它距离渡轮太近,以免被发现。 “停在另一艘船的船尾,休息会儿。”杜景说。 在河上很不好操控,又天黑了,周洛阳生怕不小心让侦察机掉进水里去,渡轮又始终在行进,只得小心翼翼,让它靠近一艘船,停下。 “开红外线眼。”杜景点了屏幕上的指令。 “好了,”周洛阳紧张感减轻,说,“先这样。” 他伸手去拿糖,先前却被杜景吃掉了最后一颗。 杜景看了眼,以手指挟着吃了一半的糖,喂进周洛阳嘴里。 周洛阳:“……” “你太亢奋了。”周洛阳关掉通讯频道,低声说。 “过几天就好,”杜景说,“有时我控制不住自己。” 杜景把车沿着湄公河岸边的道路开去,自言自语道:“你更喜欢处于什么状况下的我?告诉我实话。” “每一个你,都是你,”周洛阳说,“你是双相,又不是精神分裂,不存在多人格。” “唔。”杜景严肃地答道。 通讯频道频闪,周洛阳把它拧开,黄霆道:“能不能别关通讯?” “不小心碰到了,”周洛阳说,“抱歉。” 黄霆说:“距离你们三公里外有个旅游观光项目,游览湄公河全程,把车开到那里去,我的同事已经安排好了。” 杜景说:“船上包餐么?”说着又去捏周洛阳的下巴。 “吃完了!”周洛阳怒道,“一颗糖你想吃多久?” 杜景抬手示意投降,不片刻,找到一条上山的路,沿着路驰进去,周洛阳戴上耳机。黄霆说:“直升机游览项目,听他们的安排!” 庄力说:“天黑了,大哥,你终于过关了。报告老板,1队人齐上车。” “等你们?”杜景关上车门,环顾四周。周洛阳拿着手机,杜景背上一个运动包,走向不远处直升飞机的停机坪。 黄霆说:“我们沿河走,你们先去吧,找到地方以后别着急动手。” 周洛阳还是第一次坐直升飞机,杜景让他坐好,帮他系好安全带,机师是个越南人,朝他们比了个拇指。 黄霆在耳机里说:“去哪里,告诉他们,让他们沿着河开就行。” 仿生侦察机有最远操控距离,他们必须保持在三十公里之内,但只要找到无牌车下船的位置,他们就能成功定位第二个接头地点,抑或他们藏匿人质的基地了。 直升飞机声震耳欲聋,杜景关上舱门,与周洛阳并肩坐在一起,望向窗户外的一片黑暗发呆。 “先沿着河开。”周洛阳朝前舱的通讯器说道。 机师比了个拇指。 杜景侧头,看着手机屏幕,周洛阳把手机还他,意思是你来操控? 杜景摆摆手,倚在位置上,眯起眼,开始思考事情。 “他们停靠了,”周洛阳说,“这是什么地方?没有到金边,定位显示在波罗勉省地区,他们在做什么?卸货?哦不,在换车牌,换了个柬埔寨车牌。” 船比车快,直升飞机又比船快,直升机快追上那辆车时,黄霆与庄力刚离开边防。 侦察机的第二块电池又快没电了,剩13%。 “你的手机也快没电了。”周洛阳看了眼时间,即将午夜,上午十点半出门,足足十三个半小时。 “还有第三块,”杜景说,“差不多了,最后的备用电池。” 周洛阳手指轻轻敲了下杜景的表盘,意思是要回溯吗? 杜景摇头,说:“湄公河两岸大部分地区都是密林,哪怕提前盯梢也不容易发现目标,先找到确切地点再说。” 周洛阳点头,说:“他们往苏翁县的方向开了。” 周洛阳对柬埔寨相当不熟,除了知道吴哥窟所在方位外,对这里的风土人情、哪里乱哪里治安好,毫无概念。 “苏翁一带华人多,”杜景沉声道,“合理。” “老板,”庄力忽然在耳机里说,“麻烦了。我们这儿出事了。” 直升机停机坪上,一伙柬埔寨军人持枪,包围了黄霆与庄力的车。 杜景没有说话,把手放在表盘上。 周洛阳抬起头,就在此时,直升机飞过密林,紧接着地面射来一枚rpg火箭飞弹。 轰然巨响,飞弹击穿了直升机驾驶舱,失重状态下,杜景与周洛阳同时飘飞起来,却被安全带扯住,杜景马上转身,抱紧了周洛阳。 直升飞机在黑暗中旋转,坠落,擦过密林中的树木,拖着熊熊火光,几下缓冲,油箱发出爆炸声。 周洛阳手中,杜景的手机飞了出去,剧烈的旋转与失重令他一阵晕眩,杜景却双手抱紧了周洛阳,左臂护住他的头,右手固定他的腰椎。 一声巨响,眼前一片漆黑,周洛阳被爆炸甩飞了出去。 声音时近时远,眼前时而一阵大亮,时而尽是黑暗。周洛阳感觉自己的肋骨似乎撞断了,他不断喘气,胸口一阵阵地刺痛,胸闷欲呕。 他挣扎着起来,听见又一声爆炸,拖着座椅,安全带还扣在他的身上。 周洛阳解开安全带,耳机已不知飞去了何处。 “杜景?”周洛阳说,“杜景!” 杜景躺在火海里,周洛阳踉跄冲了进去,四周的树木全部着火了,呛得他睁不开眼。他把杜景的手臂扛在肩上,把他从火里拖了出来,扑灭他身上的火焰。 杜景额头淌着血,淌过他的半张脸,显得触目惊心。 “杜景!”周洛阳吼道,“快醒醒!” 背后枪械声响,一把ak抵着周洛阳的后脑勺,数人围过来,说着高棉语。 周洛阳以手指按在杜景的表盘上,尚来不及旋转,后脑勺上便挨了一枪托,昏了过去。 第48章 现在 周洛阳睁眼时,听见外头雨水声淅淅沥沥,昏暗的病房里,一名护士正在给他注射。 周洛阳的手脚被皮铐捆在了病床上,换上了病号服,他尝试着挣扎了几下,全身仿佛散架一般,稍微一动就疼得厉害。 杜景呢? 护士说了句高棉语,他听不懂,想来意思是让他别乱动。 “你们给我打的什么针?”周洛阳颤声道。 “止痛剂。”护士却听懂了,用生硬的中文回答他。 柬埔寨人常与中国人打交道,会说简单的中文,但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医院里,连一个护士也会说中文,这意味着什么? 在这之前,她接触过中国人。 药物发挥了作用,周洛阳全身疼痛减轻,逐渐镇定下来。 杜景还活着吗?他们不在同一个病房,周洛阳环顾四周,看见斑驳的墙壁,以及一扇破旧的木窗,窗外是深绿色的树林,下雨天分不出时间,算上直升机坠机的时刻,现在已经是白天了。 为什么他们会突然遭到攻击?周洛阳瞬间心脏狂跳,是黄霆出卖了他们?不,不可能,黄霆不像坏人。而且哪怕周洛阳看不穿黄霆的身份,杜景身为探员,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从宛市到香港,再到胡志明市,黄霆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那么,是他的线人出卖了他们?不知道黄霆与庄力现在情况如何,被抓住了没有。 杜景也许就在附近的病房里,他比自己伤得更重,坠落的刹那,杜景保护了他,导致他陷入了昏迷。而在坠机时,他们甚至来不及设置时间回溯。 杜景服用的药物与某些药有冲突,不能让他们给杜景乱用药……周洛阳想起来了,他必须尽快与杜景会合,现在是几点了?他在哪儿? 周洛阳尝试挣扎,手脚上的皮铐绑得不紧,却很难挣脱,他被铐在了病床上。 室内一片寂静,周洛阳听到不远处病床翻倒的声音,随即医生带着护士,从病房外的走廊里匆匆跑了过去。 “杜景!”周洛阳隔空喊道,“是你吗?” 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周洛阳又喊了几声,病房门蓦然被推开,走进来两个人。 为首一名满脸凶相的东南亚人,穿着本地的迷彩服,身后跟着一名青年,正是阮松! 周洛阳静了,阮松出现的刹那,他就知道完蛋,他们落在kcr手里了。 他没有再试图挣扎,只平静地看着阮松。 那士兵朝阮松说了句话,阮松便走过来,打开周洛阳手腕、脚腕上的皮铐。 “给你准备了衣服,”阮松指了指病房一侧的储物柜,说,“你可以换上。” 周洛阳心底涌起不祥的预感,但他没有问,打开储物柜,里面放着他破毁的衣服,护照与从素普处收缴来的口红枪被收走了。 他看了眼,旁边放着一套柬埔寨人的民族服饰。 “换好衣服就出来,跟我们走,”阮松又说,“别想逃,这里附近有很多守卫,外头全是树林,树林里还有电网,你一跑,他们就会开枪杀了你。不是和你开玩笑的,只有配合,你才有活命的希望。” 周洛阳:“格鲁特呢?” 阮松说:“他不会有危险,至少现在没有,接下来就看你的表现了。” 士兵朝阮松问了句话,语气仿佛很不满意,阮松便朝他解释了几句,士兵没有再说话,粗暴地以高棉语斥责周洛阳,周洛阳听得出意思是让他快点。 他被带出走廊,看了眼不远处的病房,他怀疑杜景现在就被关在那间病房里,然而咫尺之隔,他不敢贸然行动,且知道他们真的会开枪杀人,并非恐吓。 死在这里,不会有人来过问,只能当作又一起人口失踪案。 他被带出医院,上了一辆越野车,越野车开进了没有路的密林中,周洛阳发现开车的士兵没有使用任何导航,专往树林里无路之地开。 阮松又提醒道:“这里全部作了通讯屏蔽,只能连他们的无线网络,不会有人来救你。” 周洛阳嗯了声:“谢谢你的提醒。” 接着,阮松又拉上四周的车帘,以及与驾驶室之间的隔板,这样一来,车外的环境就再看不到了。 “为什么这么做?”周洛阳说。 阮松没有回答。 漫长的寂静里,阮松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关你们什么事?在宛市好好活着不好么?为什么要来柬埔寨找死?” 周洛阳也没有回答。 阮松说:“你是不是喜欢陆仲宇?” 周洛阳答道:“想太多了,我对他完全没有任何感觉,不过是不想看他死,想试着救他一命。” 说着,周洛阳认真地看着阮松,又说:“为什么?” 阮松说:“我妻子在他们手里,欠了赌场两百多万。” 周洛阳总算明白了,哭笑不得道:“两百万,至于么?” 阮松眼里突然出现了愤恨的表情,低声道:“至于么?至于么?你拿得出两百万?拿得出来,你会愿意给我?你知不知道两百万可以买什么?可以买好几条人命!” 阮松的表情随之扭曲,周洛阳深呼吸,想了想,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那你的钱挣够了么?”周洛阳说。 “陆仲宇如果赢了,”阮松近乎冷漠而残忍地说,“就够了。” “赢什么?”周洛阳说。 阮松没有再说话。 周洛阳估测时间,将近一小时后,车停了下来,他又被押下了车。 他回头看,但阮松没有下车,只在越野车上,带着几许阴冷表情看着他。 那是一座坐落于茂密原始雨林中的奇特庄园,周洛阳刚要抬头看,后脑勺又挨了一枪托,让他别乱瞥。门前是螺旋铁丝网卷成的安保藩篱,四处都有摄像头。周洛阳揣测,自己进来的地方,应当是庄园的后门。 他看见了不少信号屏蔽车。 送他前来的越野车开走,周洛阳沿着泥地走进一条地下水泥通道,进来时,他感觉到这里应当藏有不少军火。 地下空间十分开阔,水泥顶上悬挂吊灯,吊灯下,不少士兵正围在桌前玩扑克牌。看他们的军服,周洛阳无法与任何一国的政府军联系起来。 也许是雇佣兵? 周洛阳进了电梯,士兵掏卡刷卡,电梯里只有两个楼层按键。抵达后将他交给另外一名穿西服的保镖,保镖做了个“请”的动作,把他带过一条长廊,再进另一个电梯,直达庄园里的另一层。 庄园内部带着殖民时期的欧式装修风格,又有两名保镖守在门外。周洛阳看了一眼,根据杜景平时教他的判断,周洛阳对比保镖容貌与训练痕迹,看出他们随便哪一个都非常不好惹。 保镖为他开门,把他带进一个装潢得相当豪华的书房里。时值阴雨天黄昏,书房内的灯火却显得灿烂辉煌。一名四十岁上下的东南亚人正坐在书桌后,擦拭他的一把手枪。 他朝周洛阳投来一瞥,现出诡异的笑容。 “你好,贵姓?”那东南亚男人用中文说,“我叫洪侯,你是华人,可以叫我侯哥。” “免贵,姓周。”周洛阳平静地说。 他开始打量这房里的布置,文物多得可以开个私人博物馆了,佛头、毗湿奴像、象神尊、青铜神龛、猴神哈努曼的绣毯、尼泊尔的佛塔、中国的瓷器、拜占庭的雕塑,近现代的抽象画……书架两侧,还各有一把明治时代的武士刀。 中央悬挂着一把长弓与一把箭,目测是暹罗时期的。 洪侯从抽屉里取出两张a4纸,纸上有周洛阳的照片,底下是以高棉文记录的简单个人资料。 “你是个古董商?”洪侯一笑,说。 “我可以看看你的宝物么?”周洛阳说。 “可以,”洪侯大方地说,“中国人是我们的朋友,随便看。” 周洛阳走到武士刀前,把它稍抽出少许。 洪侯说:“你喜欢它?” 周洛阳答道:“明治时期,玉钢打造,也即海绵铁。你从哪里得来的?” 洪侯一笑,说道:“一位日本的大财主,打赌时把它输给了我。” “赌场是暴利生意。”周洛阳说。 洪侯松了松手指,若有所思道:“是的,暴利生意啊,不过因为你们中国人,现在生意也不好做了。” 周洛阳将武士刀退回鞘中,发出一声轻响,说道:“你想要什么条件才放我们走?” 洪侯说:“我们先来看看你的选拔赛表现吧,坦白说,算不上太好,不过你在最后一刻的表现,令我有点意外。” 洪侯按了下办公桌上的按钮,周洛阳背后降下一个投影,书房内关灯,投射出他们半个月前,在宛市那家密室逃生内的全程监控。 镜头时而拉远,时而推近。不同的监控区域距离有区别,几个瞬间,却凝练地表现出了周洛阳在密室里的一些抉择与重要时刻。直到最终,站在祭坛前,周洛阳必须选择朝其中一人开枪时,高分辨率的监控镜头直接打在了他的脸上。 周洛阳:“…………” 洪侯说:“在选拔赛阶段,我就注意到你了,当然,还有你的同性恋爱人,或者说性伴侣?” 周洛阳万万没想到,自己与杜景去玩密室逃生的全程,居然早就在洪侯的监视之下! “你们……”周洛阳的声音发着抖,先前他们已作过相关猜测,但在谜底揭晓时,他仍处于极度震撼之中! 洪侯摊手,浮现出诡异的笑容,说:“今年第四赛季,起初我还只怕凑不齐人,没想到你们却主动送上门来了,说到这个,请容我表示我由衷的谢意。”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周洛阳,说:“加上你,和你的伙伴,现在一共有六名玩家,第四赛季,于是得以如期举行。咱们来订个协议,如何?” 周洛阳知道在他的书桌里一定有枪,只不知道自己冲到武士刀前,拔刀,有多大的几率把他一只手砍下来,再挟持他作为人质。 但洪侯看上去不像毫无防身之力,周洛阳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什么协议?”周洛阳沉声道。 洪侯按下另一个按钮,投影上出现了一段英文配音的宣传片,底下还有俄语、日语与西班牙语字幕,航拍镜头下,宏伟的吴哥窟展现于他们的面前,伴随旁白。 “神秘的高棉文化,众神降临之地,迷失千年的古老神庙……” 那是周洛阳曾经在宛市的密室外看到的,滚动播放的宣传片,其中六名冒险者进入吴哥窟神庙内部,开始探险,险象环生,直到最终抵达祭坛前的一刻。 “我提议,你与你的同伴,一起正式加入我们的第四赛季,”洪侯说,“规则很简单,和选拔赛差不多,除了一点点微小的区别。” 周洛阳喃喃道:“除了真人冒险,随时可能在迷宫中丧命,这点微小的区别。” “是的。”洪侯靠在大皮椅上,两脚搁上办公桌面,现出擦得闪亮的军靴,靴畔插着一把匕首,“正式场景,也不是简单的密室能相提并论的,你期待吗?” 不等周洛阳回答,洪侯又说:“也许你还可以决定最终谁活、谁死,不过你可得好好珍惜手里的机会,不要再像选拔赛一样。” 周洛阳说:“如果我们活着出来了,可以得到什么?” “所有参注方一成的赌注,”洪侯说,“将近两百七十万美金,目前这个数字,还在不断攀升。或者在我的藏品里选一件带走。” 周洛阳不至于这么蠢,他知道哪怕自己赢了,这伙人也不可能让他活下来——否则他们的暗网血腥杀戮游戏直播,以及藏身地,所有的犯罪事实,都会被他暴露。 最有可能的,是在参赛结束后,再把他卖给出钱的幕后金主,让人在摄像头后下指令,将比赛的冠军凌虐至死。 “如果我拒绝参加呢?”周洛阳说。 “你不该问这个问题的。”洪侯一笑道。 周洛阳想了想,说:“我需要说服我的朋友。” “不必要,他一定会来,作为一名国际刑警。”洪侯认真地说,“这是我们今年最大的重头戏,根据初选赛的表现,你俩是第四赛季里最大的黑马,不要让我失望。” “可以,但我还有一个条件。”周洛阳说。 洪侯示意周洛阳说。 周洛阳沉吟片刻,而后说:“把我们俩的所有东西,还给我们,我愿意与我的同伴配合参赛。” 洪侯说:“那怎么行?你有一把消音手枪,虽然不知道你从哪儿弄来的,这太影响游戏平衡了。” 周洛阳说:“原本游戏设定里我就有一把枪。” 洪侯想了想,周洛阳又说:“手机你可以收走,不过我觉得直升机坠毁以后,手机也没用了。你怕我们与外界联络么?我们有一块表、一把手枪、一件指虎,把它们都还回来。” 洪侯从办公桌里抽出一根烟,说:“那么,我们就要修改游戏规则了,你可以带东西进去,别的人,自然也可以。” 周洛阳说:“这很公平,你还可以给其他的参赛者们再配点装备,譬如防弹衣?我想也许就更好玩了。” 洪侯说:“不失为一个新玩法。” 周洛阳自然知道洪侯不担心他们朝外界发出讯号,密室隔绝做得足够合理的话,里头哪怕有手机也发不出定位。 他们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在吴哥窟进行这场杀戮秀,唯一的可能,是在地底尽量复原一个像吴哥窟一般的空间。 “我会与设计师进行讨论。”洪侯说,“你可以下去休息了,三天后,第四赛季开始,在这之前,务必养精蓄锐,不要紧张得睡不着。” 周洛阳:“我要与……” “比赛开始前不能见面。”洪侯说,“请。” 周洛阳知道拒绝洪侯的唯一可能,就是被蒙上眼,带出去,送到一个无人的密林里,再当场枪杀,尸体被处理。 他没有再提要求,转身离开,外头自然有人等着,把他带到了一个客房里。 与此同时,杜景的双手被铐在身前,被带进了洪侯的书房。 “请坐。” 洪侯显然知道,杜景的实力与周洛阳不是一个级数的。 “你似乎伤得有点重,”洪侯说,“手臂骨折了,内脏也有少许出血的情况,软组织挫伤。只要这几天里好好休息,参加三天后的比赛,应该也没有问题的。” 杜景左手缠着绷带,打了夹板,脸上贴着纱布与创可贴。 “地方不错,”杜景说,“挺会享受生活。” “啊,聪明人,”洪侯说,“我最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尤其是聪明的中国人。” 洪侯拉开抽屉,取出两个透明的塑料袋,其中一个里头装着杜景的手表、一枚u盘、指虎。 另一个则装了杜景与周洛阳的护照、介绍信。 洪侯先是随手翻看杜景的护照、介绍信等内容,漫不经心道: “托你的福,”洪侯说,“我们终于逮住了传说中的黄霆,仰慕你们的前辈,这位大师级选手很久了,可惜一直没有缘分。” 洪侯看完杜景的个人资料,又打开另一个透明塑料袋,手指挟着凡赛堤之眼的表带,翻来覆去地看。 “漂亮,”洪侯说,“很少见的表,不过我见过一模一样的另一块。” “那是我的定情信物,”杜景说,“我希望你别做出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来。” “哦?”洪侯说,“你的同性爱人送你的?” 洪侯想也不想,把表扔了过来,闪光的表面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杜景抬手,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它。 他活动手指,把它戴在了手腕上。 “一个人可以为了爱情,”洪侯说,“发挥出前所未有的潜力。” “是的。”杜景看也不看洪侯,把表盘外围的日期卡盘旋转一圈,再礼貌地看着他,说,“现在我们来谈谈条件吧,你想要什么?” 洪侯又试戴了下杜景的指虎,活动手指,尝试几下出拳,而后也把它扔了过来。 “别在我的地盘上用它。”洪侯又说,取出第三个塑料袋,里头装着素普的口红枪,他用它朝向自己,杜景友善地提醒道:“当心走火。” “唔。”洪侯严肃地说,却没有把口红枪也一起扔过去,但杜景已经得到了对他而言最重要的凡赛堤之眼,剩下的,就只有耐心等待了。 客房窗户上了防盗栏,四周全是防火材料,门被反锁,天花板四个角落里,连洗手间也有监控摄像头,除此之外,与高档酒店一模一样。 衣柜里有几套衣服,其中一套看上去有点奇怪,周洛阳想起来了——那是密室逃生里某个演员穿的,看来他们给自己安排的,就是这一角色。 周洛阳拿起床头的电子钟看了眼,夜七点五十。 他们也要求杜景参赛,也即意味着,杜景至少在这三天里,是绝对安全的。 周洛阳仍然浑身疼痛,躺在床上不住喘气。不片刻,服务生送来了晚饭,柬埔寨本地菜,又给他一张菜单,意思是可以随便点菜。 周洛阳随手勾了几道菜,草草吃过晚饭后,随手翻了下房里的旅游杂志,大多是讲述金边的旅游项目。他环顾四角监控,知道现在一定有人二十四小时密切监视着他。 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密室逃生——周洛阳心想,必须想办法拿回凡赛堤之眼。 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八秒。 五十九秒。 全部数字归零的一瞬间,周洛阳忽然回到了直升机上! 耳畔响起杜景沉稳的声音:“黄霆,离开那里,咱们暴露了。” 紧接着,rpg发射声响起,周洛阳马上侧身,与杜景紧紧抱住了彼此。 巨响声中,火箭筒发射出的飞弹击中直升机驾驶舱,天旋地转,周洛阳一阵晕眩,继而反手抱住了杜景的头。 “这时间节点选得太糟糕了。”杜景说。 “我让他们保留咱们所有的随身物品!”周洛阳在坠落瞬间大喊道。 “你铺垫得很漂亮,我已经拿到了,迫降开始。”杜景在这时候,尚有心情调侃,“三、二、一,降落伞不可用,祝您好运。” 杜景以胸膛抵住了周洛阳的额头,温柔地把他抱在自己怀里,抬头,眼里倒映出直升机解体刹那,漫天灿烂的星河。 巨响,坠地,解体,两人一起被甩了出去。 第50章 未来 直升飞机坠落那一瞬间,杜景为周洛阳抵挡冲击,肋骨骨折两根。直到翌日睡醒时,周洛阳开始发现不对了,只因杜景说话时,呼吸气息有明显的断层。 被囚禁在kcr的赌场中,实在没有条件去做检查。幸而骨折处是肋部,杜景也学过如何处理,于是朝保镖要来了弹力胸带,越过肩背,简单束上,等到一切结束后再去用x光排查。 “没事吗?”周洛阳担心地问道。 杜景检查kcr送来的匣子,轻描淡写地答道:“不会有问题。” 这天清晨,难得地雨停了,阳光灿烂。工作人员在保镖的监视下,送来了两人的装备——杜景得到了一具全新的指虎,想来洪侯已发现了原指虎上有麻醉剂,不能还给他。 除此以外,则是一套照着他的身材量身定做的西服、一副没有电子设备的墨镜。 “为了游戏平衡,”洪侯通过房间的免提内线电话,朝他们解释道,“两位的装备,我作了一点小小的修改。” 杜景的衬衣领子上,以金线绣着一个英文名字:hyp。 周洛阳得到了一套游客装束,白衬衣、黑短裤,以及方便行动的运动白鞋。衬衣上也以金线绣了他的代号:tha。 正当他思考这两个名字代表着什么时,杜景打开匣子,让他看了一眼。 里面放了那把口红枪。 周洛阳心神领会,将口红枪小心地揣进裤兜里。 “准备好了就请出发。”洪侯的声音在电话里说,“但愿你们这几天休息够了,不至于紧张得睡不着。” 周洛阳轻松地说:“还好。” 杜景戴上了凡赛堤之眼。 “看来你对这块表很珍惜。”洪侯说。 杜景漫不经心道:“如果我死在游戏里,请让它为我殉葬。” “一定会的。”洪侯轻松地答道,“不过也别太小看了自己,哪怕你受伤行动不便,实力评估依旧异常强悍。” 保镖做了个“请”的动作,带着两人出去。 他们先是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周洛阳没有问他任何有关黄霆的安排,杜景也没有说,只是稍稍转头,仿佛从墨镜后打量着这隐秘赌场通行的周遭环境。 周洛阳本以为即将从地面出去,一如他被抓过来时,没想到进入地下车库后,车库深处竟然还有一条水泥通道,月台停着一辆观光车,保镖让他们坐上车去,却没有跟上车。 观光车自行发动,载着他们驰进了黑暗。 黑暗之中没有半点光,前方传来一阵阵的风。 周洛阳的心脏顿时狂跳起来,他总算知道为什么洪侯会如此托大,一旦进入这被水泥封死的区域里,所有的通讯仪器都将彻底失去信号。 他下意识地握住了杜景的手,杜景则翻过手掌,手指稍稍紧了紧,示意不必担心。 观光车被输入了自动驾驶程序,几次拐弯,行进了足有十五分钟,地下水泥隧道的长度已经远远超过了一公里。每当经过岔路口时,周洛阳便猜想现在跳车离开,是否能逃出去?但想必洪侯既然放任他们独自乘坐这黑暗中的观光车,便早有准备。四处乱跑,最终下场只能在黑暗里饿死。 周洛阳不由得疑惑起来,要在柬埔寨的山区内开凿这么一条隧道,得花多大的人力与财力?仅仅为了举办一个比赛,明显不太现实。 也许是使用旧的地下遗址或墓穴进行改造?不对,什么地下遗址能绵延这么长? “太远了,”周洛阳在黑暗里喃喃道,“像个蚁巢。” 杜景说:“我猜这里曾是矿区。” 周洛阳顿时明白,杜景又补了一句:“后来成为红色高棉的游击基地之一。” 众多曲折的弯道结束后,观光车终于在另一个亮着灯光的月台停靠,车里传来洪侯的声音:“现在可以下车了。” 杜景看了眼表,朝周洛阳说:“开了三十分钟。” 观光车驰走,月台上的扩音器再次响起洪侯的话音:“往前走,各进一个门,门上已写了你们各自的名字。” 杜景与周洛阳牵着手,站在八扇门前,分别是tha、hyp以及其余数名玩家的名字,最边上的第八扇门,则没有名字。 “那就先这样,”周洛阳低声道,“待会儿就见面了。” 杜景迟疑片刻,朝周洛阳勾了下手指,周洛阳靠近少许。 杜景低下头,吻了下他的嘴角,一手轻轻抖开墨镜戴上,说道:“去吧。” 周洛阳:“……” 他知道这里到处都有监控,说不定在这个时刻,暗网上的直播已经启动,观众正在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写有hyp与tha名字的门朝两边打开,杜景与周洛阳各自进入。 门关上,将周洛阳关进了一个狭小的房间里。 “请拿起您左手边的无线耳麦,并全程佩戴,这是您最重要的通讯工具之一,不要丢失。”洪侯说,“接下来,就祝您好运了。” 周洛阳拿起放在桌上的小小耳麦,戴上,这次耳麦里换成了另一个合成的女性电子声。 “您好,塔纳托斯。” 周洛阳听到这名字时,当即明白了,他与杜景各自的代号象征了什么。杜景的“hyp”是“修普诺斯”的缩写,他的“tha”则是“塔纳托斯”——代表了希腊神话中的睡神与死神! 这两名神祇是一对孪生兄弟,与他是唯一握有、将人置于死地的武器有什么关系吗? “看来我要忠诚地扮演一名死神。”周洛阳环顾房间内的陈设,除了那张桌子,什么都没有,桌子还是焊死在地面上的,天花板上有一个监控摄像头。 电子声起初没有回答,数秒后才答道:“是的。接下来请不要分心,认真听取您的比赛任务,提示信息仅播放一次,关系到最终游戏胜负。” 周洛阳眉头微拧,思考这声音是来自人工智能,还是真人声经过了处理,仿佛都不是。电子声明显能判断他的询问并作出回答,只是速度会有延迟,是因为数据传输的问题吗? “等待其他玩家就绪。”电子声又说。 周洛阳沉吟不语,数分钟后,电子声再次响起:“所有玩家已就绪。” “你是一名从小向往高棉文化的游客,醉心于吴哥窟的古老遗迹。你辞去了工作,积蓄一笔旅费,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度,一圆儿时的梦想。” 周洛阳说:“哦这也太欺负人了,辛辛苦苦地攒了一笔旅费,最后目的地就是吴哥窟?我更宁愿去罗马,你们柬埔寨人的文化自信简直比韩国人还夸张……” “你在当地雇佣……哈、哈、哈……请不要打断。” “搜索文本列表,回到句首。” 周洛阳:“……” 那句“搜索文本列表,回到句首”是用英文发音的,但周洛阳马上就判断出了电子声的真相!这是人为操纵的!尴尬的模拟笑声体现出了有人以文本方式输入,再通过翻译器,转为语音,与周洛阳也即参赛者,进行沟通! 而游戏规则讲解,则是事先输入好的一段复制粘贴文本,在不被打断的前提下,会完整地被复述出来。 换句话说,现在这个电子声的背后,正有一个操控者在输入指令。 知道了这一点,看似没有用,却也许会在某些关键的时刻,为周洛阳帮上大忙。 “……当地有一名年轻人在雇佣兵生涯结束后,生活贫困潦倒。他不断请求,希望充当你的保镖,获得一笔钱以安葬他的战友。” “最终,你同意让他陪伴你进入吴哥窟遗址,因为他缺少必要的身份证明。你没有怀疑,但在进入吴哥窟之前,你在遗址的入口,捡到了一件掉落的武器……” 同时间,房间剧烈抖动,轰鸣声响! 在那震耳欲聋的声音之中,周洛阳险些站立不稳,勉强扶住了桌子,毫无情绪波动的电子声持续道:“你们进入遗址,开始探索,无意中踏破了吴哥的机关,在一条暗巷内摔进了地底……” “等等!”周洛阳喊道。 那房间果然是个电梯,电梯犹如跳楼机般飞速下坠,周洛阳的心脏有点受不了。 “……暗不见天日的地下世界中,你必须找到办法,活着离开这里,尽快与保镖会合……” 房间蓦然翻转,门打开,借着那力度将周洛阳一甩,周洛阳顿时摔进了一条斜坡般的通道内,大喊道:“等等啊!” “再次提醒,请在探险过程中,时刻保持耳机佩戴,失去耳机将遭受死亡惩罚……” “请勿于赛场中,与任何玩家交流任何现实世界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名字等身份信息,否则将遭受惩罚。三次惩罚后,将结束您的比赛,您的生命只有一次,请小心慎重。” “预选赛中的人物关系已经发生了调整,请勿套用预选赛中的仇恨模式。” “为慎重起见,请勿相信任何人包括与您具有短期相同目标的队友,请勿告知任何人,您的随身携带物。” 周洛阳滑过整条隧道,撞上了一个活动的暗门,随着一声大喊,轰然撞开了那道暗门,摔进了一片黑暗里。 所幸黑暗之中有缓冲物,周洛阳摔下去后,马上被一团柔软的东西承接住。 那是一大块海绵。 “祝您顺利通关。”电子声说完最后这句话,陷入了沉默。 周洛阳按着海绵,缓慢站起身,四周一片黑暗。 他没有说话,却听见不远处,一个声音道:“有人吗?” “有!”另一个声音马上说,“放我出去!” 周洛阳起身,却不留神撞上了铁栅,发出一阵声响。 “这里有几个人?”又一个男人的声音道。 “不要乱动,”杜景耐心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等双眼适应黑暗以后,再想办法出来。” 周洛阳听见杜景的声音,便安心了不少,他在黑暗里四处摸,摸到的全是砖石墙壁,这是一个极度狭小的牢房,面前只有一道栅栏,栅栏上挂上了锁。 他的双眼逐渐适应了黑暗,看见对面不远处,杜景手腕上闪烁荧光的表盘。 他们不像第一次,被关在了同一个牢房里。取而代之的,这里有一、二、三……七,一共七个牢房。 七名参赛者被分开关押着。 “light。” 有人开了灯,朝他们照了过来,惨白的灯光极度刺眼,杜景马上道:“别开灯,电量省着点用。” 周洛阳很快就恢复了镇定,试着动了一下牢门上的锁,比在宛市玩的密室逃生更沉重,看似也更难破坏。 “我是你的支配者,现在,成功脱离的关键线索,与一号牢房有关,”这个时候,电子声从耳机里传来,说道,“但现在,不要告诉一号牢房里的参赛者。” 周洛阳心头一惊,果然有人朝玩家发出指令!都是什么人?是观众吗? “不要开口回答,接下来,你要想办法说服一号参赛者,为你打开牢门,救你出去。”电子声又道。 周洛阳借着依稀的光亮,看见数个牢房里的人,全都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耳机。 唯独一号牢房里,没有动静,那名玩家似乎没有得到任何指示,抑或是,他背后的“操纵者”缺失了关键线索。 “先报数吧,”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咱们这里一共有多少人?能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那是陆仲宇的声音!总算碰上他了! “对,”又一个陌生声音从先前打了强光的牢房里传来,说,“从最里面开始,你们都是中国人……” 紧接着,牢房走廊里传来英文警告。 “违反规则,轻度处罚,您的处罚次数尚余:2。” 顿时,那牢房里传来一声惨叫! 走廊中陷入静谧,没有人说话。 “妈的,”那陌生声音好一会儿后,喘息着说,“这耳机有电!” “别摘下来。”杜景说。 又一阵静谧,杜景道:“好些了?当心点,报数吧。” “一,”有人说,“我是一号吗?” 陆仲宇说:“二。” 陌生声音道:“三。” “四。”四号牢房里有人回答道。 其间一阵沉默,第五个牢房里,没有人说话。 杜景说道:“我是第六个,我对面有人,但他不说话,我听见声音了。” 周洛阳位于牢房最里面,说:“我应该是第七个。” “现在是十点二十五分。”杜景的声音说。 “这游……”一号牢房里的人说,“这探险不限时间。” “妈的,”那被电了的三号牢房里,男人仍在自言自语,“妈的!我就像只畜生!” “你们是做什么的?”周洛阳忽然道,“我是来旅游的游客,另外那个牢房里,是我雇佣的保镖。” 杜景轻轻踹了下牢门,发出轻响,示意我是保镖,我在这里。 “我是植物学家,”一号牢房里的人说,“华侨。” “我是雇佣兵队长,”二号牢房里,陆仲宇的声音说,“进来调查地下遗址。” “我是教授,神学教授,”三号牢房里,被电的男人显然还带着少许痛楚,说,“来考察的。” “我是越南人,考古学家。”四号牢房里的人说道。 牢房群里再次陷入沉寂,此刻,周洛阳的耳机发出了指令。 “这些人里,有一名杀手,”耳机说,“极度危险。在过程中一旦发现对方身份,你必须尽快设法杀掉他,但不要用枪,记得你只有一枚子弹,留到最后使用。” 所有人同时不说话了,周洛阳心想他们此时一定也在听耳机里的指令,而指令一定大相径庭,毕竟别人不像他一样,有一把枪。 这场比赛较之先前的密室娱乐,多了一名考古学家,而明显大家在场景中,都变得更认真,话也更少。 陆仲宇说:“先想个办法出去吧。” “开不了锁,”一号牢房里响起当啷啷的声音,植物学家说,“这把锁不能暴力破解,喂!看锁上?锁上还锁着一把钥匙。” 周洛阳摸了下锁,说:“等等?什么意思?” 耳机马上说:“不要告诉他们你的锁上没有锁着钥匙。” “每个牢房里的锁,都穿过另一把钥匙的孔,锁着一把钥匙。”陆仲宇答道。 可周洛阳没有摸到锁上的钥匙。 “需要第一把,”杜景说,“在我们其中一个牢房的墙外。喂,五号,你还活着么?” 五号牢房里如果没有意外,应当就是那名祭司,但他始终没有吭声。 陆仲宇:“钥匙的事,谁告诉你的?” 杜景没有回答,考古学家说:“灯在谁手里?开灯看看?” “教授?”周洛阳说。 教授答道:“现在我不想开灯。” 周洛阳思考,怀疑是“教授”的耳机里朝他下达了指令。 “告诉他,你知道线索在哪里。”耳机中又说,“拿到钥匙以后,让他第一个打开你的保镖的门,再让你的保镖打开你的牢门。” “我知道在哪里,”周洛阳当即说,“在你左手边的墙上,有一把钥匙,植物学家。” 一号牢房里的人马上转身,说:“我看不见。” “我看到了,”陆仲宇说,“左手边点。” 所有人注视“植物学家”,他伸手去够,却始终差了不到十公分。 “找工具,”杜景又说,“牢房里一定有工具。” 众人开始在黑暗的牢房里摸索,最后周洛阳发现了自己的铁栅上,有一根可拆卸的铁杆,铁杆头带有一个圈环。 “来,用这个!”周洛阳把铁杆顺着地面滚了过去。 植物学家摘下了钥匙,发着抖伸出手,尝试着开自己的锁。 “别紧张。”众人安慰道。 “打不开。”黑暗里传来植物学家粗重的呼吸,接着,他自言自语道,“这把钥匙只能开别人的牢房门。” 周洛阳马上就明白了,钥匙的开门机制,全是设计好的。 “让他先开保镖的门。”耳机里说。 周洛阳说:“先开六号牢房的门。” 杜景说:“把钥匙扔过来。” 植物学家没有动作。 “先开我的。”三号牢房里,“教授”马上说。 四号牢房里,考古学家也说:“先开我的。” 杜景道:“开我的,这是连环钥匙,开一个牢房门,其他的人都能被打开。” 植物学家说:“我该听谁的?” 周洛阳答道:“你自己决定吧。” 陆仲宇说:“投票吧,我投六号一票。” “你们认识?”三号“教授”疑惑地问道。 没有人回答,片刻后,植物学家说:“六号三票。” “那我也投六号吧。”三号牢房的“教授”说。 话音落,他把钥匙扔给了杜景。杜景试着开锁,打开了,但就在拧开锁的一刹那,钥匙被卡死在了锁孔里,再抽不出来,杜景用力拧了几下,想籍由再次锁上的动作抽出钥匙,然而宣告失败。 锁上扣着的另一把钥匙却脱离出来,这么一来,杜景手里也拥有了一把钥匙。 “让你的保镖先开你的。”耳机里下达了指令。 然而,周洛阳没有吭声,眼看杜景走出牢房,没有任何迟疑朝他走来。 “去开别人的。”周洛阳朝杜景说,“看看五号牢房里有什么。” 杜景伸手一摸锁,马上明白了,低低“嘘”了声,转身朝着陆仲宇的牢房走去。 “开我的啊。”植物学家摇晃了一下栅栏,说道。 电子声朝周洛阳道:“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命令?” 周洛阳没有回答,电子声认真道:“我可以惩罚你,但现在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你最好给我老实一点听命令。” 周洛阳还是没回答,听到牢房门声响,杜景把陆仲宇放了出来。 陆仲宇拿到他的钥匙,也随之走向周洛阳,周洛阳低声说:“去开别人的,我应该是最后一个……” 杜景:“你确定?” 陆仲宇没有回答,打开了周洛阳的牢房门,紧接着被电了一下,大喊一声,倒在地上不断抽搐。 “等等!”周洛阳说,“你怎么了?” “违反了命令……”陆仲宇好半晌才恢复过来,挣扎爬起,说道,“没关系,一会儿就好了。” “老板,出来。”杜景说道。 牢门被打开,杜景拉着周洛阳的手,把他带了出来。 周洛阳是唯一的一个,他没有下一把钥匙,任务进行到这里卡死了。剩下的人被关在余下的四个牢房里,谁也不说话,看着他们三个。 突如其来地,周洛阳只觉这场景异常恐怖,就这样,剩下的牢房再也打不开了。 第51章 未来 没有人说话,周洛阳、杜景与陆仲宇三人脱离囚牢,站在走廊里。 “现在怎么办?”周洛阳的声音发着抖。 “这是一个很好的设计,”杜景自言自语道,“第一关就淘汰了四名玩家。” 陆仲宇环顾四周,另外四人不作声了。 “教授”说:“你们干的好事,剩下的人都要被关在这里,活活饿死了。” 周洛阳忽然懂了,为什么洪侯反复强调玩这个游戏需要很聪明。只要他不说,就没有人知道开锁循环到他中断,也即是说,如果植物学家第一个救的人是他,除了“游客”之外的所有人都将被淘汰。 第几步轮到他,便决定了第一关存活下来的有几个人。 “想想办法,”周洛阳一筹莫展,说,“一定有办法的。” “不见得。”杜景冷漠地答道,“走吧。” 杜景来到囚牢走廊尽头,推了下其中一道石板,现出背后幽深的通道,找到了第一关的出口。 “不不,”周洛阳回头,说,“不能走,接下来的关卡,还需要他们身上携带的东西。” 杜景说:“等他们饿死以后再回来搜身就解决了,先去探探前面的路。” 周洛阳:“……” 四号牢房里的考古学家骂了句脏话,说:“都是中国人!都是被抓来的人质!你们这样不得好死!”但话音落,旋即也被电了。 陆仲宇说:“别骂人,我们去前面看看情况,待会儿会回来。” 杜景推了一下周洛阳,说:“听我的,走。” 周洛阳无论如何不能接受,把剩下的人扔在这里等死,但杜景拉起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表盘上,周洛阳马上想起来了,于是点点头,跟着杜景进入狭长通道。 陆仲宇断后,跟着进去,随手关上了石门,再试着推了下,想确认还能不能回到牢房里。 “打不开了。”陆仲宇说。 杜景说:“那就让他们听天由命吧。” 周洛阳仍不住回头看,看见黑暗里陆仲宇的脸庞。 他知道陆仲宇一定有不少话想说,只是顾忌耳机里的“惩罚”,不敢随意开口。事实上在周洛阳与杜景开口说话时,陆仲宇应当就辨认出来了。 他应当能猜到两人是来救他的,否则不会在拿到钥匙后,第一时间就来开周洛阳的牢门。 “牢房里没有水和食物,”周洛阳说,“他们也许真的会被饿死。” 杜景云淡风轻地答道:“第一关就淘汰四个人,这游戏只会被差评退款,如果没猜错,很快就会有人提醒他们,还有一把备用钥匙。” 周洛阳沉吟不语。 与此同时,余下的牢房里,“教授”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我们还有一把钥匙,”一号牢房里,植物学家忽然说,“但我不知道在哪儿,大伙儿找找看?” 数人如获希望,又纷纷站了起来。 “在五号。”四号牢房中,考古学家按着耳机,朝对面说,“五号,你听见了吗?就在你的牢房里,仔细查一下。” “教授”说:“把所有的东西都检查清楚。” 五号牢房没有吭声,片刻后,响起撕海绵垫的声音,继而一声轻响,钥匙掉在地上的清脆声。 “开我的,”植物学家说,“我的锁上挂着钥匙!” “我们都有,”教授说,“不会再出现先前的问题。把钥匙扔过来,随便扔给谁。” 然而,五号牢门里的玩家却用那把钥匙,打开了自己的牢门,拿着锁上给予的钥匙,走了出来。 杜景推开第二扇门,进入了一个广阔的大厅中。 地底相当寒冷,大厅四周有熊熊燃烧的火盆,中央竖着一尊神像——容貌诡异的猴神。八手四面,手持铜锤,尾巴极长,在背后弯成崎岖造型。 三人看清了各自的脸,周洛阳一瞥陆仲宇,陆仲宇穿着一身越野军服,本来就身材高大,此时则显得更有雇佣兵队长的气势了。 唯独较之先前,他的面容憔悴了不少,现下带着感激的表情,注视二人。 周洛阳记得陆仲宇说过他喜欢户外运动与徒步,想来体力也不错。 “这是什么?”陆仲宇说,“孙悟空?” “解释一下,”杜景朝周洛阳说,“你知道吗?” “哈努曼,”周洛阳摘下鸭舌帽,地底空间虽然通风做得很好,压抑的环境始终让他觉得有点累,说道,“印度教中的猴神。” “尾巴是活动的,”陆仲宇试着搬动,却拆卸不下来,说,“找一根杠杆,说不定能将先前牢房的铁栅撬开。” 杜景回头看了来处一眼,再低头看表,正午十一点五十。 “你饿了吗?”杜景朝周洛阳问。 “有一点。”周洛阳说,“但我渴了。” 他早餐没吃多少,更要命的是,水喝得不多,进入地底世界后,开始渴了。 杜景说:“应当会安排吃的,不过我看只有解开这里的谜团才能供应午饭。” 耳机里说:“你必须到下个密室去才能喝到水,时间拖得越久,就对你们越不利。” 耳机已经很久没吭声了,此刻周洛阳没提防,被吓了一跳。 “先休息会儿。”杜景让周洛阳在一旁坐下,转头看了眼,只见陆仲宇又回到了狭长密道里。 “又去哪儿?”杜景皱眉道。 陆仲宇回到大厅中,说道:“门又开了。” 周洛阳抬头,陆仲宇说:“原来关在牢房里,剩下的所有人都不见了。” 十二点整。 杜景手上,凡赛堤之眼指针重合,散开,犹如宇宙深空之中绽放的神秘莲花,时间的涟漪重重扩散,将两人同时带回了前一天的正午 “杜景。”周洛阳说。 “唔。”杜景正坐在窗前晒太阳,回答了他。 “好累,”周洛阳说,“我先睡个午觉。” 翌日,周洛阳提前做足了准备,喝下不少水,但这就带来了另一个问题:密室里看上去没有洗手间,尿尿怎么办?但既然准备了饮食,想必也会有上厕所的地方。 二十四小时重来一次,再被扔进密室里时,周洛阳早有准备,两手护住了头,滑到了海绵垫上,时光回溯,一切重演,但这一次,当植物学家问:“先开谁的牢门?”时,他没有说话。 “开我的。”三号牢门里,“教授”说。 “开七号。”陆仲宇说。 “不,”周洛阳焦急地说,“你想把钥匙扔给谁就给谁。”说着指向对面:“任何一个人都可以。” 耳机里,电子声道:“tha,你的手势代表什么?让他先开保镖的门,否则我要惩罚你了。” 周洛阳这次没有听耳机传来的指令,他已大致明白了,现在看着他们进行真人密室逃生的观众,想必不少。每一方都在他们身上下了注,并通过耳机与翻译软件,朝他们下达指令。 接着,周洛阳被电了。 周洛阳痛得大喊一声,电流比他想象中的更恐怖,那耳机个头不大,没想到竟是能放出如此强烈的瞬间电流,贴着耳后的金属区域一放电,把他电得倒在地上,全身抽搐。 那一刻周洛阳最强烈的感觉就是:我要死了。 紧接着,对面六号牢门发出一声巨响!周洛阳还躺在地上喘气,却听见几个牢房里传来惊慌失措的大喊。 “省点力气!” “别冲动!” “冷静!” 杜景吼道:“洛阳!” 刹那间杜景犹如猛兽般狠撞牢门,周洛阳知道他的叫声把杜景吓到了,忙道:“我没事!我没事!没事……” “被电了一下。”周洛阳气喘,心脏因电流而痉挛,好不容易平静下来。 紧接着杜景因喊出周洛阳的名字也被电了,他没有倒下,反而勉强支撑着,眼里现出仇恨神情,电流仿佛激发了他的躁狂冲动,只见杜景回身,继而蓦然抬起一脚,狠狠踹在了牢门上! 又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牢门竟是被踹得松动,头顶的混凝土摇撼,落下砂灰。 周洛阳当即道:“别冲动!” “警告,”走廊里通告声响起,“破坏游戏规则,将遭受死亡惩罚。” 杜景抓着栅栏,像头凶犬般不甘心地喘气,周洛阳知道自己被电的经过刺激了他,说道:“我很好!继续……开门是吗?快,咱们抓紧时间。” 植物学家将钥匙扔给对面的三号牢门,教授打开了自己的铁门,先过来察看周洛阳。 “我刚也被电了下,”教授说,“待会儿就好了。” 周洛阳说:“最后再开我的,先救他们。” 教授打开了陆仲宇的牢门,陆仲宇拿到钥匙,开启四号门,放出考古学家,考古学家放出了一号的植物学家,众人到五号门外去,打开了五号牢门。 “是你?”陆仲宇在黑暗里说。 “是谁?”周洛阳充满意外,问道。 那人依旧没有说话。陆仲宇开门后,教授敏捷地接住了钥匙,过来打开杜景的牢门。杜景一阵风般冲了出来,放出周洛阳。 这么一来,七个人都脱困了。杜景做的第一件事,是摁着周洛阳的头,检查他的脖颈,动作相当粗暴。 “轻点。”周洛阳低声说。 杜景确认周洛阳没有受伤,收回手,周洛阳拍拍他的肩膀,意思是别担心。 “走吧。”周洛阳道,转身时却碰到了人。 “是我。”陆仲宇在旁边说。 大伙儿摸索着,在黑暗中前进,杜景只不说话,周洛阳心道糟了,千万别在密室里发病,否则接下来将会非常麻烦。 他一手握紧了杜景的手,另一手根据记忆,在墙上四处摸,找到昨天的石门,推开,说:“我们先进去看看。” 考古学家说:“我打头吧。” 教授不知道对谁吩咐道:“你俩走在最后,互相照顾。” 植物学家应了声。 陆仲宇说:“你们没事吧?” 周洛阳没有回答,推开大厅的门时,厅内大亮,众人被晃得有点睁不开眼。这下周洛阳看清了所有人的容貌。 “教授”他见过,正是小伍。比起抖音上修颜后的容貌,教授显得不修边幅了些,面容带着憔悴与委顿,戴着一副圆框眼镜。 植物学家与考古学家,则不在失踪人口的照片上。接下来就是陆仲宇,以及……阮松。 看见阮松的时候,周洛阳半晌没有说话,阮松也沉默地看着他俩,眼里带着明显的仇恨。 “你是祭司。”周洛阳喃喃道。 “是的,”阮松冷冷答道,“我有一张地图。” 周洛阳本想问阮松为什么会进来,但那不重要,他已经来了,而提及场景之外的事,又将遭到一次电击。 小伍席地而坐,捋了下头发,出了口气,抬头审视众人。 七个人在灯光下开始了一场漫长的沉默。 “咱们都能出去吗?”陆仲宇忽然说。 植物学家是个高瘦的青年,说:“出去是一定能出去的,区别只在于是活着还是死了。” 周洛阳忽然觉得很好笑,哪怕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植物学家朝他们展示自己衣服上绣的字,上面有英文字母:“kun”。 “叫你昆吧。”小伍说,“我觉得咱们不可能全部活着出去。” 阮松冷静地说:“这个密室里,一定会死人,不可能一个都不死,最后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出去,运气好的话,最多两个。” “是吗?”周洛阳不知道什么情况下会引来电击,他正在逐步试探,“你玩过?” “想也知道。”阮松冷漠地说。 “你的名字太难发音了。”陆仲宇朝杜景说。 “叫他格鲁特吧。”周洛阳话音落,没有等来第二次电击。 众人纷纷点头,杜景没有说话,只沉默地站着。 考古学家朝他们展示自己的衣领,上面绣了“dena。 “‘邓’或者‘德安’,”考古学家说,“都可以。” 周洛阳的耳机里传来声音:“抓紧时间,破解第二关。” 周洛阳观察其他人,每个人的表情都有微小的改变,显然耳机里都传来了指令,他再抬头看,见天花板上有十二个监控摄像头,分别朝向不同的方位。 他看了眼杜景的手表,十二点零三分——这次没有回到二十四小时前。但周洛阳没有担心,只要他们想,接下来可以先回到这天的午夜,再启动一次,回到更前一天的中午,如此不断回溯时间。 现在既然七个人都活着闯过了第一关,接下来就不再有必要强行回溯。 “格鲁特。”周洛阳看了眼杜景。 杜景嗯了声,站着不动。 “去想想办法,”周洛阳说,“怎么经过第二个密室。” 众人简单休息了一会儿,分散到密室的各个角落,陆仲宇认真地查看神像,其他人则抬头检视墙壁。 “这是什么?”陆仲宇问。 “猴神哈努曼,”周洛阳解释道,“印度教万神殿中的神明。” 小伍正在观察两人,周洛阳与他目光一接上,对方当即别过头去。而杜景安静片刻后,似乎有所好转,走到神像前,开始认真破解谜团。 第52章 未来 “我听不见你说什么。”耳机里的翻译器声音道,“不过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来解开这个谜,不要再违抗我的命令,我比任何人更想你活下来,毕竟我在你身上,下了不少赌注。” 周洛阳猜测,支配者也许能通过摄像头,看见房间里的布置,也即意味着他能看见自己先前视线死角处被挡住的、挂在墙上的钥匙。 但抵达第二个房间后,支配者从监控角度所看见的方位,和玩家视线所及区域差不多,他们得不到更多有效线索。 这是一个有趣的比赛,前提如果不会丧命的话——周洛阳心想。 参赛者错综复杂的身份,人与人之间的互不信任,犹如巴别之塔隔开了他们,每一个环节都使用事先精心设计的机制,来造成参赛者的彼此猜忌。除此之外,每名参赛者背后,还有一名支配者,在朝他们下达指令。 但这指令并非百分之百地得到执行,而且玩家无法与背后的支配者进行直接沟通。 玩家的声音被中途截掉了,支配者们只能通过传回来的影像,判断他有没有忠诚执行指令。 但监控还是在的,周洛阳凭直觉判断,黑暗之中一定还有另一个监控方,正在密切注视他们的动向,所有的声音与画面都会原封不动地传到他们面前,也即洪侯的团队。 每个支配者有三次惩罚机会,一旦用完,这名玩家也许会直接被电死,也许会出局。于是支配者也必须慎重考虑,如何让玩家听话,且不至于把他过早地电死。 但支配者的指令也并不完全明智,有些地方需要玩家自行判断,这就形成了一个博弈。 到处都是欺骗与博弈,大大小小的,玩家与玩家之间、玩家与密室、玩家与支配者……周洛阳心想,如果乐遥知道他参加了这种比赛,不知道会怎么想。 希望杜景在进来之前已经安排妥当,周洛阳不希望见到任何一个人的死亡,如果所有人都活着,一起通过了最终关,结果会变成什么样? 这是一个高难度却很有挑战性的设想。 “格鲁特?”周洛阳想到这里,不安地说,“情况怎么样?” “你为什么不靠近?”耳机里,支配者说。 周洛阳依旧不采取动作,他不愿太配合自己背后的支配者,站在雕像五米开外,观察杜景。 鎏金的猴神哈努曼,半边脸庞藏在阴影之下,产生了诡异的气氛。 “猴神的尾巴可以转动。”陆仲宇说。 “试试。”小伍与陆仲宇协力,摇动哈努曼的尾巴,台座发出沉闷的声响,猴神朝向正中央那面,开始旋转,转了一圈后,回到原位。 杜景抬头,检查猴神的面部,陆仲宇抖开游戏给他配备的瑞士军刀,撬动哈努曼尾巴与身体的连接处。 “不要暴力破解,”昆说,“万一弄坏,会被电的。” 这一定是耳机里传来的提示。杜景、昆、陆仲宇、小伍与德安五人围在雕塑前,唯独周洛阳与阮松站在一旁。 周洛阳看了阮松一眼,阮松则避开了他的视线。 支配者在耳机里说:“看它的眼睛,或者武器,或者别的地方。” 周洛阳所在这组的支配者显然有点经验。 “我看下。”周洛阳终于来到雕塑前,注视猴神,猴神以它的双目望向对面墙壁。 他转头看了眼墙壁,没有任何异常。 支配者说:“转动呢?” 周洛阳说:“再转一次?” 众人看着周洛阳,陆仲宇于是摇动猴神的尾巴,将它再转了一次,这时候,小伍马上说:“等等。” 小伍按着耳机,想了想,说:“我觉得猴神的眼睛是能发光的。” “你看这是什么?”昆说道,“像个水槽。” 昆指向猴神背后,众人过去看了眼,猴神高举的尾巴背后,有一个注水的小孔。 杜景凑近前看了眼,看见哈努曼以宝石镶嵌的、一红一绿的双眼内部似乎有孔洞,他转身望向火盆。 “很烫。”周洛阳说。 杜景摆手,示意无妨,躬身推动火盆,没有动静。 “用这个。”昆拿出一个带旋盖的玻璃瓶,拧下盖子,走到火盆前,底下是燃烧的火油。 “会爆吧。”陆仲宇说。 “应该是耐热的。”昆说。 小伍道:“试试,别摔坏了。” 小伍与杜景协力,轻轻推动火盆,让它倾斜,火盆里的火油缓慢地倒进了玻璃瓶里。火焰还在燃烧,周洛阳道:“够了!地上要蔓出来了!” 火油马上烧着了地面,但只有一小滩,任其燃烧片刻后便会自行熄灭。接着,他们将油倒进了哈努曼的尾巴,点着了油,火焰顿时飞蹿起来,环绕猴神像的全身,发出一阵浓烟。 杜景脱下西服,捂着周洛阳的口鼻,让他退后少许。 猴神的背后蹿起火焰,光芒从眼中投射出去,双目中的两道光投在了墙上。 “什么都没有。”阮松终于说话了。 周洛阳按着支配者的吩咐,说:“再旋转一下看看,慢一点。” 众人再次开始旋转猴神像,光芒扫过墙壁,在朝向东北方时,墙上现出了一个小小的窗户,折射出反光。窗户被固定在墙上,色泽一模一样,只有反光能令人看清。 “里头有什么?”众人于是开始研究那面小小的玻璃窗。 “看不见,”杜景说,“单向玻璃。” 每个人都伸手摸了一下,不知道如何打开,解开第一道谜后,流程又卡住了。 那考古学家德安忽然站起来,说:“暴力破解试试?” 杜景从周洛阳被电过后就很少说话,周洛阳恐怕他在此时转抑郁相,却不敢多说。 “暴力破解会被电。”陆仲宇说。 “电就电吧,”德安说,“我还没被电过,陪你们一次。” 周洛阳的支配者忽然在耳机里说:“不要靠近它。” 这时,杜景起身,戴上指虎,用西服外套包住了拳头。周洛阳拉住了杜景,这个时候,他决定听支配者的。 但总有人要去试试,那考古学家德安说:“武器给我,我来。” 杜景看了德安一眼,把东西递给他。德安说:“你们让让。”等众人退后少许,他用指虎一拳打中了那玻璃小窗,玻璃窗口发出轻响,朝内碎裂,飞开。 “嘿,”德安又试了下指虎,说,“好东西。” 杜景看着德安,德安最后把指虎还给了他,伸手进去玻璃窗柜后摸,说:“应该有把钥匙……哎!” 正当所有人平静下来时。 德安瞬间大叫一声,全部人猛地大喊,只见他从玻璃窗里,拖出来一条蛇! 那蛇咬住他的手背,霎时缠住他的右手,周洛阳当即上前救他,昆却吼道:“带到火边去!当心别溅上了!” 周洛阳马上把德安带到火盆前,蛇被灼烤,掉进火盆中,沾满了火油,紧接着瞬间飞蹿出去,带着火焰在地面不住翻滚挣扎。 蛇被烧死了,德安手背上却已被咬了一口。 霎时间他脸色惨白,周洛阳马上咬着衬衣下摆,撕开一条布条,飞快地缠在他的手腕上阻断血流。 “挤下看看。”小伍也慌了。 德安开始用力吸吮手背,吐出毒血。 支配者在耳机里朝周洛阳说:“他死定了,不用管他,去看看柜子。” 杜景忽然说:“你在柜子里摸到了什么?” 德安道:“没有……只有这条蛇!” “我说你,”杜景冷漠道,“祭司。” 瞬间所有人望向站在一旁的阮松,周洛阳当即明白了——德安中毒时,阮松趁着混乱,去摸了玻璃柜。 “这个。”阮松从口袋里拿出手,摊开,手里出现了一把黄铜钥匙。 “找锁孔,”陆仲宇说,“找个地方,让德安休息。” “你怎么样了?”周洛阳焦急地问德安。 德安摇摇头,额上出了不少汗。蛇已经死了,他们甚至来不及辨认那是什么蛇,有没有毒,但放在这种地方,想必也不会准备血清来救他们的性命。 “你能照顾他吗?”教授小伍朝周洛阳说。 “可以,”周洛阳说,“我帮不上什么忙,交给我吧。” 德安勉强道:“我没事,没事……这蛇说不定没有毒,你看,血是红的。” 他不住吸吮手背,吐出殷红的鲜血,周洛阳一时也不能判断,只能扶着他起来。 杜景很快就找到了锁孔,朝阮松说:“过来。” 杜景示意阮松,将钥匙插进锁孔内,第二道石门被开启。 “进。”杜景言简意赅道。 周洛阳扛起德安胳膊,放在自己肩上,带着他进入了石门。离开前,陆仲宇又特地到玻璃柜前去摸了一圈,确认里面再没有任何遗留物。 第二道大门后,是个曲折的走廊,德安说:“我自己能走。” 面前出现了一个造型奇特的屋子,推开门后,手边有个台座,里面蓦然出现了一个简陋的休息室。休息室中有一张长桌、七张椅子,长桌上放着一根越南法式面包长棍,底下垫着纸。 “你可以在里面休息两个小时,”支配者说,“补充体力。” 周洛阳松了口气,看来支配者也是要休息的,根据杜景的表显示,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你怎么样?”周洛阳担心地看着德安。 德安勉强点头,说:“让我坐会儿,一会儿就好。” 他的呼吸更粗重了,同时脸色苍白,所有人看着他,却谁也没有说话。 屋子里挂了一个浴帘,陆仲宇揭开帘子看了眼,里头是个马桶。 同时,屋子的一角传来英文广播:“各位参赛者,请摘下你们的耳机,放在入口处的台座上进行充电。” 周洛阳摘下自己与德安的耳机,大家上前,依次把耳机放了进去。所有耳机嵌入台座时,洪侯的声音响了起来。 “非常意外,”洪侯说,“看来中国人有卓越的团队意识,离开第二关后,居然全员生还,看来我们这个赛季,一定会很精彩。” 没有人说话,周洛阳抬头,望向房间的四角,并未找到监控。 “在这里,你们可以尽情休息。”洪侯说,“两个小时后,安全屋将熄灯,届时就要戴上耳机出发了。放心,安全屋里没有监控,你们也可以进行自由对话,我不会再偷听你们的对话,老大哥言而有信。” 惨白的灯光下,大伙儿筋疲力尽,各自坐了下来,看着桌上的法棍,谁也没有动。 “吃点?”小伍看了眼植物学家昆,说道。 昆摇摇头,摘下学者帽,躬身捋了下头发。 “不饿,”昆说,“很渴。” 周洛阳比上一次进来时好多了,他知道在密室里高度紧张,人会不停地出汗,渴得比平时更快。 “没有水。”周洛阳检查了一次,见安全屋里只有食物却缺少水,想来也是故意的,说不定待会儿会让他们为了争抢饮用水而大打出手。 “歇会儿,”陆仲宇说,“待会儿走的时候,把面包带上就行。” 杜景今天的话少得极其不正常,陆仲宇也发现了,他瞥向杜景,问:“格鲁特,你不舒服吗?” “他不太喜欢在封闭场景里,”周洛阳替杜景答道,“待会儿就好了。” 杜景深呼吸,说:“我没事。” “你们认识?”教授小伍终于问出了疑惑。 他们坐在长桌前,这个时候无论说什么,都不会受到惩罚,终于可以聊天了。 周洛阳心道何止认识?我和杜景是为了你才来的。 昆转头一瞥,说道:“这是安全屋,没有摄像头了。” 小伍说:“但我猜还是有监听,不能相信他们。” 杜景说:“没关系,我俩与你们每个人,情况一样。” 杜景在这个时候,总算开始说话了。他的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敲了敲,说道:“接下来,听清楚,我只说一次。” 周洛阳忽然察觉到了不同寻常之处,昆、小伍、阮松、德安与陆仲宇同时现出认真的表情,朝杜景望去。 “我会尽最大的努力,让你们每个人都活下来。”杜景朝众人说。 怎么回事?刚才杜景的沉默是装的?为什么一来到安全小屋里,他的状态就恢复了?周洛阳马上瞥向杜景,杜景做了个简单的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 “你是什么人?”小伍疑惑道。 陆仲宇却似乎明白了,说道:“行,接下来我听你的。” “不要打断我。”杜景低头,看了眼表,又说,“时间无多,但如果不是每个人都能活,我一定会优先保证我俩能活着。” 说着,杜景一指周洛阳,朝余下人表明了态度。 没有人说话,杜景又道:“但只要活着通过最后一关,坐上回去的车,我就有把握让大伙儿全活下来。” “到了那个时候,你自然已经赢了,赢了就能活命,这是废话。”阮松不客气地说。 周洛阳反问道:“你真的这么认为吗?你觉得参加了这个游戏,知道了他们的所在地,他们会放过你?” 陆仲宇朝阮松说:“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周洛阳产生了疑惑,陆仲宇真的知道阮松身份么?他与阮松来到越南境内,离开景点时,陆仲宇被拐走,按理说他不知道阮松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寻常人只会觉得阮松也是受害者。 但陆仲宇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聪明点。 昆望向陆仲宇,有点无奈地笑了笑,说:“你们俩又是什么情况?” 阮松说:“我不认识他。” 席间再次陷入沉默,小伍看看周洛阳与杜景,又看陆仲宇与阮松。 这时候,德安的呼吸更粗重了些,问:“有水吗?” “没有,”周洛阳低声说,“坚持一会儿,待会儿离开安全屋后说不定能找到水。” “要么先走?”杜景朝众人问。 “休息会儿,”小伍疲惫道,“体力跟不上。” 下午四点半,他们已经连续行动六个小时了,而看这情况,后面的环节似乎还很长。 “你要上洗手间吗?”周洛阳忽然想起来了,说,“马桶里说不定有水,我去看看。” 周洛阳检查了马桶,却发现那是个真空式的,这也就意味着地底没有排污管道,只得放弃。 出来时,杜景踩在长桌上,抬头看天花板上的灯。 浴帘后,德安也不管地方了,直接在马桶一侧半躺了下来,两脚垂在地面,朝周洛阳低声说:“你……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中国人吗?” “是的,”周洛阳跪在他身边,把耳朵凑近,答道,“我是。” “你是哪里人?”德安的声音十分虚弱,说道,“我拜托你一件事。” 周洛阳感觉到德安确实中毒了,而且相当严重。 “别说话,”周洛阳答道,“你会好起来的。” 周洛阳试了一下他的额头,说道:“格鲁特!” “嗯。”杜景在浴室外答道。 “他在发烧,”周洛阳说道,“德安在发烧。” “这个……给你。”德安说,“待会儿,别管我了。” 德安摸出一个黑皮本子,周洛阳翻了下,看见大部分区域都是空白的,前十页上,画了五线谱,并有不少音符。 “如果你活着出去了……”德安低声说,“给我姐姐说一声,她……” “你多大了?”周洛阳问。 “二十二。”德安小声说,“我刚辞职没多久,几乎不和家里联系了……我学计算机的,我……之前喜欢赌,不是好习惯,花掉了家里不少钱,后来,我来了缅甸……” “这里是柬埔寨。”周洛阳提醒道。 “柬埔寨吗?”德安苦笑,说道,“哦,是柬埔寨了……我不知道。” 德安显然也是被抓过来的,又说:“我真名,叫蒋玉鹏。” 他断断续续地说:“想……赢点钱,赢了两百多万,结果,最后一趟想洗手时,被赌场抓了。告诉我姐,我……对不起她,有笔吗?有……我给你一个电话号码,你能记住吗?” “杜景!”周洛阳终于道。 杜景拉开浴帘,看了一眼,见德安脸色苍白,不住喘气,单膝跪地以手指撑大德安的眼睑,看了眼瞳孔。 德安蓦然抓住了周洛阳的手腕,说:“很好记、好记的,千万别忘了……” 他被蛇咬过的手背已肿得紫黑,报出了一串电话号码。 “我记住了。”杜景平静地说,继而转身出去。 德安疲惫点头,笑了笑。 周洛阳只好安慰道:“你休息一会儿,没事的。” “洛阳,出来。”杜景在外说道。 周洛阳出去时,陆仲宇正在用他的瑞士军刀分面包,说:“每人一份,饿的时候吃。” 大家各自得到了一块,阮松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包。陆仲宇把德安那份给了周洛阳,说:“考古家的,你们替他收着。” 周洛阳疲惫地出了口气,趴在桌上,杜景看了眼表,时间已过去一个小时。他们既渴又疲劳,关键还没有水,大家只好少说话,以保持体力。 “他在骗你们。”阮松忽然说。 “谁?”小伍警惕道。 “杜景。”阮松终于说出了杜景的真名,又朝杜景说:“你叫杜景,是不是?” 杜景戴上指虎,没有回答。 周洛阳说:“小祭司,我们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得罪你了?” “你没有得罪我。”阮松说,“这个游戏已经提前解释得很清楚了,想保证自己活命,就要想办法杀掉其他的人。” 陆仲宇没有回答,却死死地盯着阮松。 小伍则保持了沉默。 “对,”昆说,“这是支配者的提示。” 阮松说:“我要是观众,就绝对不想看选手们其乐融融,一团和气,携手合作,闯关到大结局。” “当然,”杜景戴上指虎,漫不经心道,“一定要斗个你死我活,才有意思,是不是?” “所以他俩是一伙的,”阮松无视了杜景,说道,“他的话只想取得咱们的信任,好让接下来都听他们的安排。” 然而紧接着,杜景转身一拳,狠狠地揍在了阮松的侧脸上。 “别打人!”小伍蓦然吼道。 昆则站了起来,不悦道:“有话好好说!别他妈动手!” “别打人,”陆仲宇却没有起身,慢条斯理地说,“他不是你对手,随手这么一拳也够呛的。” 第53章 未来 阮松被杜景那一拳揍得满脸是血,狼狈不堪地爬到角落去。周洛阳对他没有半点同情,毕竟若不是他,陆仲宇不会陷入到这险境中,阮松相当于杀人犯的帮凶,哪怕他有再多不得已的理由,也是该死的。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阮松为了钱,竟主动报名来参加这场比赛。 “把你的地图交出来。”杜景淡定地说。 “别这样对他!”小伍说道。 “你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周洛阳见有人反对杜景,显然昆与小伍都对恃强凌弱的行为看不下去,只是昆比小伍更谨慎些,猜测他们之间一定有恩怨,毕竟杜景、周洛阳、陆仲宇与阮松四人在第一关里就表现得像是彼此认识。 周洛阳望向陆仲宇,扬眉示意,该你说话的时候了。 陆仲宇疲惫地笑了笑,朝昆与小伍解释:“他把我骗到胡志明市,带上了这伙人的黑车。” 两人明白了,昆与小伍也是被骗到越南境内的,说拐卖也丝毫不为过,当即箭步冲到阮松面前。 “你是他们的人?!” “还有谁!” “别动手,听我说!!”眼下反而是周洛阳保护了阮松,杜景出手是有分寸的,只想教训他,让他听话,小伍与昆被拐卖者骗到如今境地,若真下手,为了泄愤,一定是往死里揍。 “都回去。”杜景挡在阮松身前,认真道。 小伍与昆的愤怒难以抑制,小伍不住发抖,昆则双眼通红,眼里带着屈辱的泪水。 “先把地图交出来,”杜景说,“咱们再慢慢研究。来,想活命,就看你自己了。” 阮松没有再做徒劳的抵抗,拿出了一张喷绘的地图。 地图上是个极度庞大、复杂的空间,上面有相当杂乱的线条,还带着阮松的鼻血,杜景把它摊在桌上,看了眼手表:还有四十五分钟。 “现在,来研究研究这张地图吧,”杜景漫不经心地说,“离开安全屋以后,把地图记在脑子里,东西依旧还给他,这样一来,支配者不会知道。” 数人朝充电的耳机看了一眼,周洛阳心想支配者不知道,但洪侯一定知道,他绝对在监听与监视,只是不吭声而已。 杜景每次的安排都是一环套着一环,虽然不知道骗过支配者有什么用,但周洛阳相信他。 “这是什么意思?”小伍说,“看不懂。” 地图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复杂,根据比例尺估测,第一关牢狱、第二关哈努曼猴神,只占了整张地图不到3%的大小,但以蓝、红二色线在纸上绘出的区域,也只占全地图的10%左右。剩下的部分,全是灰色线,也即“未开启范围”。 昆想了想,说:“这个迷宫,后面还没开发完,说不定是他们自己想做的娱乐项目。” “这代表什么?”小伍一指上面的线,问道。 “通风管道。” 杜景与昆同时答道,接着,昆抬头看了眼杜景,两人对视,都有点意外。 杜景:“你做什么的?” “建筑设计师。”昆说,“你呢?” “开店,私营业主。”杜景随口答道。 杜景与昆都能看懂地图,地图上标记了后三个区域,区域与区域之间用加粗黑线相连,又标记了数个奇异的符号。 小伍说:“我是直播博主,没有一技之长,只能跟着你们了。” 昆反而很善解人意,拍了下小伍的肩膀,说:“不一定,说不定有你发挥作用的地方,到了后面反而得靠你。” 陆仲宇说:“下一个区间是这里,看似挺大,这个标记是什么意思?” 第三关的符号,大家都看不懂,杜景回头道:“洛阳?” 周洛阳跪在帘子后,眼眶带着泪水,摸了摸德安的额头。 “他要死了。”周洛阳说道。 众人离开桌子,去检查德安。杜景看过德安瞳孔,已完全扩散,又低头看了眼表。 “抓紧时间。”杜景说。 周洛阳放开德安的手,让他躺平,至少能躺得舒服一点,德安正在步入死亡,而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死人现场,他不知道德安距离完全死去还有多久,不知道他能不能撑到午夜。 “我觉得,祭司说得不对,”陆仲宇忽然说,“这个场景需要合作。假设在牢狱里就开始扔下同伴不管,存活率只会更低,你们想,第二关哈努曼猴神,没有昆的瓶子,怎么装火油?” “不,”杜景淡然答道,“祭司说得对。回想下牢房里的情况,昆第一个拿到钥匙,解救其他人,那么不管救出了谁,作为回报,第一个反应都会救昆。只要昆抵达第二关,他们就能成功脱离了。” 小伍说:“那剩下的呢?” 杜景一摊手:“也许还有备用钥匙?总之不可能在第一关里淘汰掉五个人,否则只会被差评退票。准备出发了,洛阳?” 陆仲宇把地图塞回到阮松怀中,众人拿好面包,各自去拿耳机。洪侯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看来你们很守时,”洪侯说,“非常自觉,令我相当欣慰。” 周洛阳说:“因为这里头没有水,大家都很渴了。” 洪侯说:“马上就会有,来,出发吧,祝你们好运,我们稍后会为考古学家作完善的处理,设法救治他,或者你们希望带着他继续前进,也行。” 众人没有表态,自然默认这个时候要将德安留下,毕竟带着他上路也是死,说不定洪侯真的会大发善心救他。 周洛阳摸了德安的额头,说:“我们先走了,再见。” 昆答道:“应该说,永别。” 德安与这里的数人,都只认识了寥寥数小时,除了周洛阳之外,他们不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做过什么。 戴上耳机前,周洛阳听见背后陆仲宇忽然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会来?” 周洛阳正想回头,却发现那话不是问他。 阮松答道:“为了钱。在路上,我提醒过你不止一次,你太容易相信人。” 陆仲宇说:“我也说过,可以帮你,是你太不容易相信人。” 阮松用纸巾堵住被杜景打出来的鼻血,说道:“我要养老婆小孩,你不懂的。” 陆仲宇轻松笑道:“哟,老婆都有了,还是个小直男。” 杜景率先打开门,朝周洛阳伸出手,两人牵着,迈进了安全屋外无边无际的虚空与黑暗。 通过又一条长廊后,面前是新的密室,这个密室里十分昏暗,竖满了奇特的柱子,柱子顶端立着三盏小小的油灯,油灯已经快要熄灭了。 紧接着,他们听见了水声。 周洛阳已经很渴很渴了,他从早上十点到现在,一直没喝过水,且知道其他人一定也一样。 “有水了!”小伍率先说道,并加快了脚步。 “别冲动。”陆仲宇说。 杜景马上道:“都别动!” 周洛阳止住脚步,面前是一道横梁,而横梁的底下,则是幽暗的、见不到底的深渊。横梁两两相通,架在一个巨大的深坑上,形成了错综复杂的桥,水声从深坑两侧传来。 横梁只容一人通行,而且没有护栏,稍一不慎,就要被挤下去。 “light。”身后,小伍的声音说道。 声控手电筒亮起,照向深不见底的虚空,看不见脚底。 “得从这里过去,”杜景说,“还要找到水源。” 周洛阳的耳机里发出声响:“你好,tha,我希望你休息够了。” 周洛阳没有回答,数人安静站在横梁上,各自听着耳机里支配者的指令,支配者也许喝了下午茶,也许吃过早餐,也已纷纷就绪。 “你最好想个办法,把剩下的几个人从这里推下去。”支配者说。 周洛阳在昏暗的灯光下,忽然开口道:“耳机里的指令让我把你们推下去。” “你疯了!”陆仲宇警告周洛阳,“什么都别说!” “没关系,”周洛阳道,“他不可能电我,因为我只要一倒下,就会摔进黑暗里,他的游戏也就宣告失败了。” 周洛阳有把握,这些支配者不可能在横梁上惩罚玩家。 “不要透露他们的指令,”杜景一把抓住周洛阳的手腕,回身威胁道,“否则在离开这里后,他一样会惩罚你。” 周洛阳没有说话,看了眼杜景。杜景说:“接下来,排成一排,朝前走,先去找水。” 巨大的、纵横交错的横梁两侧有两个水盆。 “去左边那个,”支配者说,“与你的保镖分头行动。听我的,tha,这样说不定能保证你俩的安全。” “咱们分头。”周洛阳朝杜景说。 杜景沉吟片刻,看了眼陆仲宇,陆仲宇说:“交给我吧。” “你跟我这边。”杜景不太放心阮松。 于是,六人迈上横梁,沿着通道前往两侧进发,杜景带着昆与阮松,到西边的横梁尽头;陆仲宇则带着小伍、周洛阳,走到了东面。 这个过程需要异常小心,稍有不慎,就要摔下万丈深渊。 “灯快要灭了。”周洛阳提醒道。 “来得及,”杜景道,“回来的路就不好说了。” 最终,两队人在各自的水盆前停下了脚步,照亮密室的灯火渐暗下去。小伍说:“我要喝水,我渴死了。” “等等,”陆仲宇说,“这水安全吗?” 没有人说话,周洛阳的支配者又下达了新的指令:“不要第一个喝,观察他们的动作,水里也许有毒。” “你们那边呢?”周洛阳朝杜景的方向遥遥喊道。 六个人分作两队,聚集在东西方向的两个水盆前。 昆说:“等等,我先观察下!” 昆取出他装过火油的瓶子,先是舀进少许盆里的水,洗过瓶子,倒进黑暗深渊中,许久不听响声。 他又倒出些许,闻了下。 “怎么样?”陆仲宇说。 “一股火油味。”昆答道。 周洛阳明知不是时候,却仍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猜这两个盆里,至少有一个是安全无毒的。”小伍说道。 “也许两个都无毒。”陆仲宇说。 “如果两个都无毒,”小伍又说,“没有必要这么设计。” 是的,周洛阳在心里赞同小伍的分析,在这个情况下,他们无法化验,无法确认,只能通过喝下去,来判断水源的安全性。 这下连支配者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了。 “他们说什么?”周洛阳扬眉,问陆仲宇与小伍。 “让你们先喝。”小伍说。 陆仲宇答道:“我也是的。” 室内陷入沉默,两队人各自看着面前的水,都拿不定主意,但周洛阳知道,杜景一定有他的解决办法,只要耐心等待就行。 “我不管了,”小伍说,“我要渴死了,让我来尝尝,至少还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生还。” 他的声音不大,另一队却听见了。 昆说:“如果有毒,剂量不大,沾一点能尝出来。” 杜景说:“不可能让你无伤尝出来,打消这念头。来,祭司,你先喝。” 周洛阳就知道杜景会这么提议。 阮松始终沉默着,杜景又朝众人说:“或者我们投票?让谁先试喝?祭司,你可以选择其中一个水盆,到对面去?” 阮松说:“我就知道。” “不要这样吧。”周洛阳不安地说。 小伍说:“投票吧,投给谁,谁来喝,可以选择。” 我的天……周洛阳心道。 杜景礼貌地说:“那么,我投祭司。” 周洛阳发现杜景有时身上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邪气,但换作是他,现在也没有解决办法。而在这幽暗不见天日的地底,所有人想的都一样——阮松是杀人犯帮凶,所以他该死,因为他该死,所以百分之五十的死亡风险,就得由他来承担。 “你们凭什么审判我?”阮松在黑暗里安静地说。 “凭我们人多。”杜景礼貌地说。 “我来吧。”周洛阳猜测这水理论上不会一喝就死,舌头沾上少许,也许会麻痹有反应,就像德安一样,死亡将是一个缓慢释放的过程,来让支配者们欣赏事情经过,戛然而死达不到效果。 而只要喝得不多,拖过十二点,时间一回溯,问题就解决了。 杜景沉声道:“别动!” 周洛阳单手鞠起一点水,凑到鼻前嗅了下,无色无味。 “我看德安刚才还没死,回去还能找到他么?”阮松说,“这水该他来喝。” “冲着这话,我就投你了。”昆说。 小伍说:“我也投他,现在三票。” 阮松没有说话,陆仲宇却道:“算了,我替他喝吧。” “你没毛病吧?”小伍说。 陆仲宇说:“我不忍心。” 周洛阳看了一眼陆仲宇,陆仲宇朝周洛阳笑了笑,说:“也不一定就死,二选一,盲选呢,每当碰到这种时候,我的运气一向都很好。” 说着,陆仲宇画了个十字,走近前去。 杜景却在另一边的黑暗里说:“等等,祭司喝了,你们先别动。” 水声传来,阮松就着昆的玻璃瓶,大口地喝下了三口水盆里舀出来的水,剧烈地咳了几声。 支配者在耳机里说:“观察他的情况。” 又是一阵漫长的寂静,周洛阳看不到那边的情况,只能根据声音猜测。 “肚子有点疼。”阮松虚弱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紧张的原因。”杜景沉声道。 而就在这时,柱上的油灯燃烧到尽头,灭了。 “情况怎么样?”陆仲宇大声道。 “不好判断!”昆说。 小伍打开了手电筒,照向对面,阮松蹲在横梁上,不断喘气,脸色苍白,一时大家竟无法判断水中是否有毒。 杜景翻开他的眼睑,又捏开他的嘴,阮松的眼神有点涣散。 支配者在周洛阳的耳机里说:“祭司也许会假装中毒,想骗你们喝下另一个水源中的饮用水,先不要相信他。” 周洛阳看了眼左手边的水盆,沉默片刻,杜景在黑暗里说:“不像是装的。” 足足四十分钟过去,黑暗里,没有人说话,最终传来一阵猛烈的呼吸声,小伍又问:“怎么样了?” “他好像死了。”昆的声音发着抖。 陆仲宇说:“咱们联手把他杀了。” “是的。”周洛阳叹了口气,说道。 杜景说:“你们可以喝对面的水。” 小伍、陆仲宇与周洛阳安静地站着,谁也没有喝。末了,昆说:“喝够之后,用手电筒帮我俩照一下路。” 杜景说:“用你的瓶子多装点水,后面还用得上。” “是这意思。”昆说。 小伍最先开始喝,喝过之后换陆仲宇,然后是周洛阳,接着又换小伍。周洛阳说:“手电筒给我,我替他们照下横梁。” “没关系,”昆说,“我们慢慢地过来了。” 他们在黑暗里摸索,没有光亮,只要非常小心,也能通过。 “慢点。”陆仲宇提醒小伍。 “我过来接你们。”周洛阳拿着手电筒,小心地走过去,到得中央时,昆把玻璃瓶递给了他,说:“先去装水,装满。” 周洛阳刚接过瓶,然则就在那一瞬间,横梁迷宫朝着东面开始缓慢地倾斜! “什么声音?”周洛阳道。 杜景最先反应过来,说:“回去!昆!回到西侧去!” 陆仲宇马上道:“这是个跷跷板!小心别摔倒了!” 饮水的过程似乎触发了机关,水盆内的水位线一降低,横梁便朝着人多的那一边倾侧,阮松的尸体当即滑了下去。小伍吼道:“你们快回去!” “不行!”昆说,“重量不等!重量!这跷跷板装置太灵敏了!” “往中间跑!”陆仲宇道,“给他照路!咱俩别动!” 巨大的横梁迷宫朝陆仲宇与周洛阳那一侧翻了过去,已将近三十度。昆与杜景退回到水盆前,小伍奔向横梁中央,周洛阳与陆仲宇退到另一端。周洛阳用电筒照着路,顿时为小伍捏了一把汗,只要踏错一步,人就会摔下去。 小伍站到横梁装置正中央,与此同时,深渊底部传来了阮松尸体坠落的闷响。 “糟了,”昆说,“地图还在祭司身上。” 杜景答道:“地图只要记住了就不再重要,反而尸体在这一关配重很重要。” 黑暗里,陆仲宇得到支配者的提示,接过手电筒,照向横梁迷宫北侧,那里似乎有一个锁闭的门。 “看到那里了吗?”陆仲宇朝小伍说,“教授,过去。” 小伍在黑暗里众人的注视下,走向横梁尽头,手电筒只能照亮一小块地方,犹如舞台上的聚光灯。 “有螺丝钉。”小伍说,“别晃,我看不清楚。” 陆仲宇稳住,小伍说:“对面似乎有个闩,得把手伸进去,从里头打开。” “当心又有蛇。”昆提醒道。 小伍满脸一筹莫展,最终只得认命,说:“算了,死就死吧。” 这次没有蛇,也许同样的机关,不会再出现第二次。 “可以打开,”小伍说,“里头是个很窄的通道,但要把隔板拆下来,螺丝钉拧不动。” 陆仲宇把手电筒交给周洛阳,说:“我有工具,我过来。” “当心跷跷板,”杜景提醒道,“这边也过去一个吧。” 昆与陆仲宇于是同时朝中央走,周洛阳退后,杜景前进,在杠杆的两侧保持整个大横梁平衡。 “电筒照好。”昆说。 两人小心地抵达中央,松了口气,再一先一后,前往出口。剩下周洛阳与杜景,站在横梁的两侧,遥遥注视着黑暗中的彼此。 周洛阳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知道,杜景一定也在对面的黑暗里看着他。不片刻,出口传来一声金属轻响。 “拆下来了。”陆仲宇说,“你们可以慢慢地过来,注意脚底。” 周洛阳用手电筒照在对面杜景的身上、脸上,看见他鼻梁前那明晰的疤,杜景稍稍眯起眼,不太适应突如其来的强烈光线。 “我开始走了。”周洛阳说。 “嗯,”杜景说,“我跟着你的脚步。” 周洛阳转开手电筒,照着横梁上的道路,两人朝着中间开始走。他俩是留在横梁上的最后两个人,背后再没有人能帮他们调节重量,只要有但凡一方踏错步伐,横梁就会马上倾斜,导致两人一起摔下去,粉身碎骨。 他能感觉到杜景正在不断朝他靠近。 “说点什么?”杜景道。 “不想说。”周洛阳答道,“集中注意力。” 杜景轻松地说:“没关系,要死也是一起死。” “我不喜欢你这样。”周洛阳忽然在黑暗里说,以手电筒照向杜景的脚下。 “不喜欢什么?”杜景说。 “不喜欢你强迫阮松喝水的行为。”周洛阳答道。 他知道黑暗里,剩下的人都在听他们的对话。杜景也没有辩解是他自愿喝下之类的,更没有反问周洛阳“那你想如何解决”。因为他明白周洛阳谈论的并非单指阮松之死这件事本身,也并非对阮松有什么同情,或者说觉得他罪不至死,事实上周洛阳想说的,与阮松之死已经无关了。 “我就喜欢你不喜欢我这种行为,表现出的愤怒。”杜景漫不经心地说。 周洛阳说:“不是说我觉得你不该这么做……” “我知道,”杜景淡定答道,“而是我令你觉得,我很陌生,你就像突然不认识我了。” “是的。”周洛阳停下脚步,他们距离横梁中央已经很近了。 另外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安静等待他俩过来。 “往中央跳,”杜景说,“我抱着你,来。” 周洛阳沉默片刻,收起手电筒,四面八方顿时一片黑暗,紧接着,他朝黑暗中飞身一跃。 杜景仿佛心有灵犀,一个侧身,蓦然紧紧抱住了他。 凡赛堤之眼,三枚指针重叠,十二点整。 时间瞬间回溯,回到了前一天的半夜十二点,周洛阳躺在床上,杜景则与他彼此紧紧抱着。 周洛阳吁了口气,想松开手,翻个身,平静片刻,杜景却不由分说地把他抱得更紧了,固定在自己身前。 第54章 未来 同一天里: 周洛阳第三次进入密室,他甚至没有多看阮松一眼。离开牢房后,所有人的反应与昨天一模一样,就在他们位于哈努曼密室中,一起望向装有毒蛇的单面玻璃箱时,杜景一脸淡然地戴好指虎,包上西服外套。 “退开点,”杜景朝众人说,“保不准里面有什么。” 众人于是退开了少许,周洛阳却始终站在杜景身后,握住了他的手掌。 一声轻响,杜景出拳,揍爆了玻璃箱,碎片朝里飞去。德安上前要往里摸,却被周洛阳拉住了手臂。 “用这个。”周洛阳把从第一关牢房里,卸下来带在身上的铁杆递给杜景。 杜景用铁杆探进玻璃箱中,抽出来时,上面盘着一条蛇。 瞬间所有人大喊,那毒蛇犹如箭矢般蓦然一弹,择人而啮!陆仲宇速度却更快,犹如闪电般的反应,出手扼住了蛇的七寸! 陆仲宇提着蛇,余人马上退开,杜景一瞥他,说道:“好身手。” “好身手……”周洛阳心有余悸,哪怕做足了准备,仍然差点被咬。他与杜景早知道里头有毒蛇,反应不奇怪,陆仲宇却是最厉害的那个,他什么都不知道,仅凭一个影子,就准之又准地拿捏住了毒蛇的七寸。 陆仲宇说:“小时候在老家,爷爷帮人捉过蛇,学会了。” 众人盯着陆仲宇,只见他提着蛇,拿到火盆前,把毒蛇烧死。正在余人注意力都在蛇上时,周洛阳忽然道:“祭司,你最好别私下去碰里头的东西。” 周洛阳挡在玻璃匣前,挡住了阮松去搜玻璃匣的举动,阮松被识破,也不声张,只得走到一旁。 “里头有什么?”杜景朝周洛阳问道。 周洛阳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伸手进去,摸出了一把钥匙,朝他们出示,以示自己没有私藏。 “还有东西。”周洛阳喃喃道,这是上一次进密室时,自己也没有发现的。 接着,他又摸出来一小管针剂——抗蛇毒血清。 他马上望向阮松,眼神变得凌厉起来。什么意思?!也即是说……里头是有解毒药的!上一次,阮松摸到解药后,就再也没有拿出来!换句话说,他蓄意让德安死! “干什么这么盯着我?”阮松莫名其妙道。 “带上吧,”陆仲宇说,“说不定后面还有用。” 众人通过第二关,进入安全屋,这次德安还活着,周洛阳的感觉非常奇怪,当然,上一次到了最后,德安也没有死了。 但得知他的身世与经历后,周洛阳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德安像个聪明的大学生,长得也挺帅,只有二十二岁,经历被困在密室的沉重气氛后,他是最先自我调整过来的,也可能是因为乐天性格使然,导致他一时忘了自己身处险境之中。 “怎么老盯着我看?”德安打趣道,“看上我了?” 周洛阳没有解释,看了眼杜景,杜景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不要表现得太明显了。 “你们都是gay吗?”周洛阳说,“我就好奇问问。” 这句话有效地调节了气氛,德安说:“是的话你想做什么?利用这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彻底放松一下?” 周洛阳:“……” “这帘子可以用,”昆拉开浴帘,随口说了句,“两位如果互相配对成功,可以里边请。” 众人:“……” “我是双。”昆随口说。 “我是gay。”陆仲宇说。 阮松冷淡地说:“我不是。” “嗯。”陆仲宇点了点头。 小伍说:“我是,你们俩呢?” 周洛阳看了眼杜景,杜景答道:“我不是。” 周洛阳答道:“我算是吧,我对男人的身体没什么兴趣,只对他有兴趣。” 杜景又补充了一句:“我是他养的狗。” “哪种狗?”小伍说,“你们放得这么开么?” “不是!”周洛阳说,“你别听他胡说八道……算了。废话适可而止,接下来……想想怎么办吧。” 杜景手指在桌上叩了叩,耐心地说:“寒暄结束,我有几句话想说,听清楚,我只说一次。” “当心监听,”德安说,“说不偷听,洪侯一定在偷听。” “没关系,”杜景沉声道,“我有对付他的办法,不要打断我。” 昨天的话又重复了一次,周洛阳瞬间明白了杜景的潜台词——黄霆与庄力,这个时候一定也在行动!而他们的密室逃生,是杜景安排好的,他也许在设法引开洪侯的注意力,方便黄霆采取行动在外准备接应救人? 接下来,阮松反对杜景,又被揍了一拳,着力的位置都没有偏差。 “你不用一定揍在那个地方,”周洛阳说,“有误差是可以容忍的。” “我有强迫症。”杜景随口道,“把地图交出来,不要逼我搜你的身,我们是讲人权的。” 阮松发着抖,交出了地图。 两个小时后,他们再次抵达了横梁。这一次,杜景调换了两队人的位置,却把周洛阳带在身边。 “我先喝吧,”杜景朝周洛阳的方向说,“死了记得去领保险,受益人是你。” 周洛阳说:“给我也喝一口。” 陆仲宇:“不要这样吧。” 所有人看着杜景,杜景用昆的玻璃瓶装出水,一脸漠然地喝了半瓶。 “怎么样?”昆紧张地说。 “一股火油味。”杜景答道,顺手把水瓶递给周洛阳,周洛阳听到耳机里说:“你们胆子非常大,这两盆水里,其中一盆被投毒了。” 周洛阳把剩下的水喝了下去,说:“虽然没有毒,但我总觉得这里的水源不太干净,少喝点比较安全,你们要试试那边的么?” “不了,”小伍说,“我们还是过来吧。” “慢点。”杜景忽然提醒道。 横梁再次翻转,一阵慌乱之后,站在中间的阮松不知所措,朝着横梁尽头跑去,最先脱离了跷跷板。 “一个一个来,”杜景说,“时间还很充足。” 接下来,他们开始补充饮水,两边互相换人,直到所有人喝够后,昆装满了一整瓶,放在挎包里,来到通风口前。 通风口处,写了一行字。 “看得懂吗?”杜景朝周洛阳问。 “看不懂,”周洛阳说,“高棉语,你们看得懂吗?” 这里没有人懂得高棉语,唯一有可能会的人,就是阮松,但越南语与高棉语完全属于两种语言,周洛阳也无法判断。 阮松说:“我不懂。” “麻烦你闭嘴可以吗?”杜景忽然朝着空气说,“影响我的判断。” 众人马上感觉到杜景要被电了,因为他顶撞了支配者,这句话实在太彪悍。但意外的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要钻通风管了,”陆仲宇朝里头看了一眼,说,“谁先来?” “给我喝点水。”阮松眼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恳求。 昆想了想,打算把水瓶递给他,却被杜景按在手腕上。 “现在没有。”杜景说,“接下来,得看你的表现。” 阮松没有说话,周洛阳想起了那支血清,对他最后的一点同情消散得一干二净。 “我打头吧,”陆仲宇等不到人先进去,说,“剩下的,你们自己分配。” 陆仲宇先挤了进去,昆说:“你这块头实在太大了。”接着也进去了。 陆仲宇与杜景差不多高,却比他壮了许多,显然是平时健身的结果,周洛阳本以为他会艰难行进,没想到在那狭小的通风口里往前攀爬,却不显得很笨拙。 接着是杜景,然后是周洛阳,再然后是德安、阮松,最后是小伍。 一小时后,队伍停了下来。 “怎么了?”后面的德安问道。 “岔路口!”陆仲宇说,“怎么走?” “别分头吧!”小伍掏出手电筒,往前面照,一列人各自侧身,看见前方有岔路。 杜景说:“你选一条。” 陆仲宇说:“我感觉可不太妙,要么去个人到另一条看看?” “当心有机关,”阮松说,“把你斩成两半。” “理论上不会有这么简单粗暴的机关。”周洛阳说。 耳机里再次传来支配者的声音:“跟着你的保镖走,我不知道现在转押他,还来不来得及。” 显然支配者已经看出来了,杜景这一路上发挥了队长的作用,所有难题举重若轻,迎刃而解。 周洛阳心想废话,一模一样的剧情,他们已经重复第三次了。 陆仲宇最终选择了一条路,往前攀爬,前方出现了光。但后面传来一阵讨论,他只得回头道:“怎么了?” “祭司自己去另一条道了!”小伍说。 只见阮松忽然加快了速度,脱离队伍,朝另一条岔路的更前方爬去。 “你去哪儿?”德安说,“别脱离队伍!” “跟着他吗?”小伍在通道里抬头,望向众人。 周洛阳也说不清楚,支配者在耳机里说:“不要跟他走。” “我跟着去看看吧。”德安说。 “不。”杜景简明扼要地下了决定,说,“继续往前。” 陆仲宇来到通风口另一端,再次出现了岔路。 杜景说:“左边。” 他们默契地选择了其中一条,其他人也没有问他是怎么选的,只跟着他前进,这下整队人,都把命运压在了杜景的身上。 “太安静了,”杜景说,“聊点什么。” 漫长的近两个小时里,他们一直在通风口里爬行,前方看不到尽头,仿佛无休无止,所有人开始出汗,但没有地方能停下。 昆说:“我感觉到前面有风。” “有。”周洛阳说。 “咱们出去以后,可以组个男团。”小伍说。 “当心被电。”周洛阳善意地提醒道。 这里六个男生长相都不错,远高于均值,身材也都算得上挺拔。弄个组合搞不好真能出道……当然周洛阳清楚这是不可能的,杜景绝对不会参加任何表演。 “左边。”昆说。 “你记得?”陆仲宇说。 “勉强。”昆答道。 “记得什么?”周洛阳意外道,“你们来过这里?不可能吧!” “地图,”杜景说,“昆的记忆力不错。” 周洛阳也想起来了,那时他们只简单地看了一会儿,过后还把地图还了回去。 如果真能活着出去,那么也许他们会成为好朋友。另一个可能则是,从此不再联系,试图忘记这里发生的、噩梦般的过往,甚至要去接受心理疏导。 “到了。”陆仲宇把手从通风口伸出去,拧开外面的螺丝,踹开铁栏。 两米高处,又是一个新的区域,四处挂满了荧光花朵,依旧在神庙里,区别在于,神庙内供奉着一尊巨大的神像。 他们一个接一个下来,就在周洛阳离开通道时,通风口内传来一声远远的惨叫。 所有人马上转头,面朝通风口,没有人说话。 “你们听见了?”德安说,“是祭司?” “他死了,”耳机里,支配者的声音说,“不用管他。你们的进度非常快,而且只有一个人丧命,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周洛阳转头,望向神像,杜景没有关心阮松的死活,走到神像前。 “这又是什么?”杜景问。 “毗湿奴,”周洛阳答道,“印度教三相神之一,维护万物之神。” 古老的石雕神像四手张开,足有三米高,矗立于神庙中的祭坛中央。 “我想回去看看。”陆仲宇说,并抛出了瑞士军刀,扔给杜景,说:“你们在这想办法。” “别去了,”昆说,“他自己选的路。” “看看吧,”陆仲宇说,“我总觉得祭司选择另一条路,不可能毫无理由。” 小伍说:“万一是陷阱呢?” 他们确实自发地形成团队,但这发展远远偏离了洪侯一方设计这个游戏的初衷,没有两两分组,而是其中六个人抱了一团。 陆仲宇再次钻进了通风口里,杜景看了眼表,夜九点二十。 “你们的进度实在太快了。” 忽然,毗湿奴神像发出洪侯的声音,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可察觉的怒气:“我建议你们放慢速度。否则你们很可能一个也活不下来。” 周洛阳看了眼杜景,按理说,第一次进入时的速度才是最合适的,如今他们几乎是进入一个密室,就在十分钟内破解了谜题,更没有因死人、等待而浪费多少时间。 “好的。”杜景说,“不过恕我直言,你最开始就该想到,让智商高的人来玩这个游戏,结果就是什么问题都被当场解决,会失去很多趣味性。” 洪侯的语气变得危险起来:“我的提醒非常认真,也希望你们认真考虑。” 毗湿奴神像再次安静,耳机里又恢复了支配者的指令。 “到神像背后去。”支配者说。 桥梁深渊那关中,支配者近乎全程没有说话,当然不可能是走开了,而是就连旁观的支配者,也没有跟上杜景的反应,眼睁睁看着他们摧枯拉朽,破解了小半个迷宫。该有的机关统统没有发动,过程中没有勾心斗角、互相陷害,更没有杀人。 虽然不断重复的两次二十四小时里故事非常精彩,但落在最后结果中,显然这些财大气粗的主顾,对本赛季明显不满意。 于是才有了洪侯怒气冲冲的警告。 周洛阳转到毗湿奴神像后,检查是否有隐秘的机关,耳机里又传来支配者的电子合成声。 支配者:“我对你的身份非常好奇,你与你的保镖,为什么总显得像是知道这个游戏中的布置呢?包括被下毒的水源,与事先放在那里的蛇。” “小心点总是好的。”周洛阳随口答道,虽然知道支配者听不见。 支配者又自言自语道:“实话说,我有点怀疑你们作弊了,事先拿到了所有的布置。” “可是作弊的人,”支配者又说,“不该是联手消灭其他‘棋子’,保证你与你的同性恋保镖,活到最后,顺利离开吗?” 周洛阳抬眼,望向毗湿奴的四手,那四只手,各指向一个地方。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你还能带来多少惊喜吧?”支配者又说。 紧接着,通风口处传来敲打声,分散在神像四周的玩家纷纷转头,只见陆仲宇拖着一具鲜血淋漓的身躯,再次钻了出来! 周洛阳:“……” 阮松痛苦地呻吟着,脚踝被切掉了,长裤裤脚上全是血液。 切口平整无比,像是被什么机关一刀两断。陆仲宇喘着气,身上沾了不少血,说:“我在另外那条通道里发现了他。” “给他包扎。”杜景脱下西装外套,再脱下里头的衬衣,把衬衣递给周洛阳,赤裸半身,复又穿上西服外套。 周洛阳撕开他的衬衣,尝试为阮松包扎止血。 陆仲宇又道:“给他喝点水吧。” 阮松因失血而脸色苍白,昆拧开瓶子,给他喂了点水。 “另一条道上全是机关。”陆仲宇做了个“切”的手势。 “你为什么去那里?”周洛阳皱眉道,“支配者让你去的吗?” 阮松呻吟起来,没有回答。 “机关后面还有什么?”杜景问陆仲宇,陆仲宇摇摇头,他没有再往后爬行。 支配者说:“没有止血药,他很快就会丧命,不要再管他了,去寻找谜团。” 周洛阳把阮松放在角落,阮松依旧呻吟不止。 众人沉默片刻,显然得到了支配者的催促,各自散开去找离开毗湿奴神庙的机关。杜景看了眼表,距离十二点还有三个多小时。 “不是这里,”支配者开始有点烦躁,说道,“另一边,爬上去看看。” 周洛阳抬头,小伍已经爬上了神像,单膝跪在毗湿奴的头顶,检视其下的头部与肩部。 一个小时过去,一无所获。 “这些发光的果子是什么?”昆忠诚地执行了他的人设,说,“还真是天然的。” “你最好别乱碰。”陆仲宇提醒道。 “说不定能吃?”小伍说。 昆摘了一个下来,没有事情发生,那是一种浆果,他掰开少许,闻了下气味,朝他们看来。周洛阳根据他的表情判断,应当是支配者朝他下达了命令。 “留着当照明吧,”小伍说,“万一光源没电。” 昆说:“百香果,外面涂了一层荧光颜料。” 周洛阳也闻到百香果的气味了,于是他们将果实摘了不少下来,放在昆的挎包里。 杜景始终站在一旁思考,再一瞥阮松。 “通风口上那行字是什么意思?”杜景淡淡道,“我知道你看懂了。” “不说你能拿我怎么样?”阮松忍受疼痛,虚弱地说,“杀了我啊?” 陆仲宇在阮松身前蹲了下来,看着他的双眼,说:“告诉我们,之前的恩怨,一笔勾销,我原谅你了。” 阮松看着陆仲宇,半晌不作声。陆仲宇说:“出去以后,我会想办法安置你的家人,说话算数,就像以前答应你的。” “当心被电。”杜景礼貌地提醒道,让陆仲宇不要说不符合参赛人设的话。 “渡过左岸河流,献祭死亡,将有新生。渡过右岸河流,进入永恒的美梦。” 阮松最后说道。 “我觉得这一关说不定是个陷阱,”周洛阳终于道,“石像不存在任何可充当机关的部位,它是一体的。” “所以生还通道在另一边?”昆说。 小伍答道:“但另一头有机关。” 陆仲宇说:“你们一直没找到?要试试看么?” 杜景说:“走吧,这次我打头。” 周洛阳听到耳机里说:“你们决定去另一条路上了?祝你好运,不过我坚持认为,你的保镖不应该走在最前面。” 大家再次进入通风管道,在这管道里根本无法转身,假设管道内突然出现铡刀,于其中攀爬的人马上就会被切下脑袋,抑或身体被切成两半。 “给我手电筒,”杜景说,“你们还有什么任务道具,可以拿出来了。” 周洛阳蓦然想起,昆的玻璃瓶、陆仲宇的瑞士军刀、杜景的指虎、阮松的地图、小伍的手电筒都用过了,而德安还有一件东西。 “考古学家,你是不是有什么道具?”周洛阳说。 德安说:“一个本子。” “给我。”杜景说。 德安将黑皮本从队伍倒数第三位递到最前,杜景打着手电筒看了眼,手电筒开始闪烁,快没电了。 他扫了一眼,说:“走吧。” “千万当心。”陆仲宇在最后,脱下外套,绑在阮松的肩背上,把他也拖进了密道里。 十分钟后,杜景停了下来。 “怎么了?”周洛阳问。 “我看见他的脚了。”杜景随口道,“祭司,你还想要鞋子吗?” “哦不要在这种时候开无聊的玩笑。”周洛阳实在无法想象在密道中,一只断掉的、穿着鞋的脚掌的场面。 杜景:“根据笔记本上的研究内容,这里有不少机关,接下来会随机发动,为了避免被切成两段,你们最好跟紧我,我停下来,你们也跟着停。” “根据什么判断?”周洛阳说。 杜景把黑皮笔记本递给周洛阳,说:“第一页,看五线谱,会唱吗?” 周洛阳:“……” 那是一个四四拍的曲子,周洛阳低声唱了一小节,再望向通道深处。 杜景:“节拍打好。” 周洛阳:“不不不……这太恐怖了!” 周洛阳已经预感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杜景随手敲了下通道壁,刷然声响,第一道铡刀弹了出来。 “一、二、三、四。”周洛阳说,“二、二三四。” 节拍空当中,第二道铡刀弹出,杜景观察片刻,周洛阳跟随音符,打着拍子,在休止符处,刷然所有铡刀同时弹出!铡刀与铡刀之间,间隔不到三十公分。 无论玩家到哪里,只要身处机关区域,若不及时通过,瞬间就会被斩成六七段! 铡刀的速度快得肉眼几乎无法分辨,以周洛阳所见,只有通道一瞬间被闪亮金属侧面封住去路的一幕! 周洛阳说:“我的天……我过不去。” “只能走这条路。”杜景说。 “你最好确定是,”周洛阳说,“否则要再爬过来,就更恐怖了。” 杜景想了想,说:“开始吧,别紧张。” 支配者在耳机里说:“很有意思,祝你们成功。” 第55章 未来 周洛阳稍侧过身,背靠通道墙壁,抬头看杜景,杜景朝着黑暗之中缓慢地前进。 小伍拿着手电筒,照向杜景的去路。 “要不我先?”陆仲宇忽然道。 杜景答道:“我先,不要看我,打准节拍。” 周洛阳吁了口气,紧张感在这一刻到了极点,开始按笔记本上的五线谱,低声唱了起来。 “alaclaireaine……” 铮的一声响,通道一侧弹出铡刀,擦着杜景头顶掠过,带起一阵劲风。杜景停下,只听黑暗中,周洛阳低沉的声线又唱道:“#039;enallantprener。” 整条通道内,机关先后被触发,接二连三封地住去路。杜景前进,停,前进,停,额上带着汗水,在这幽闭的空间里,所有人甚至不敢喘气,死死盯着杜景的前进过程。 唯一响起的,就只有周洛阳发着抖的声线,以及小伍手中,不住发抖的、惨白的手电筒。 那是一首悲伤的法国民歌,意为“清澈之泉”,周洛阳许多法语单词不会,只能照着英文的发音规则乱唱,只要节拍打中了,就不会有错。这首歌舒缓、低沉,伴随着杜景一点点地离开他,进入了永恒的黑暗中,周洛阳忽然有种幻觉——他没入了时间尽头,河流彼岸的另一个世界里。 他翻过一页,停下,歌唱完了。 所有从通道内射出的铡刀收了回去。 “过了。”杜景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周洛阳深呼吸,松了口气,躺在通道内,说:“下一个是谁?” 没有人说话,杜景在远方说:“下一个是你。” 周洛阳:“……” “跟着我的动作,”杜景又道,“我说停,你就停,我说前进你就前进,你相信我么?” 周洛阳答道:“来吧。” 周洛阳没有怀疑杜景,只听了一次能否记住那节拍,反正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让其他人拿着本子打拍子,出错的几率比杜景更大。 “前进。”杜景说。 这一刻,周洛阳已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了杜景,他在通道里攀爬,杜景则横坐在通道内,侧曲起一腿,稍稍躬身,以他的身材,头顶狭隘的通道,身体曲起,堵住了前路。 他一手搁在膝上,漫不经心地玩着从腕上解下的表,抬眼瞥向周洛阳,平静地说:“前进,停。再停一会儿,进。” 通道里只有周洛阳的呼吸声,他抬头看杜景,杜景嘴唇微动,说道: “别分心,快到了,前进。” 周洛阳不知道他如果在这通道里身首异处,杜景会遭到什么刺激,但他已无暇细想,短短的二十余米,仿佛行进了一个世纪,直到他来到杜景的面前。 杜景抬起一手,轻轻地放在他的额头上,认真地说:“你越过了死亡。” 周洛阳爬向他,身后手电筒射来的最后一点微光中,他看见杜景的嘴角翘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下一刻,他紧紧抱住了杜景,两人曲在这么一个狭小的通道之中。 杜景腾出一手,稍稍拍了一下他的背,没有说话,把凡赛堤之眼戴在了他的手上。 那一瞬间,周洛阳作了一个决定。 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直面自己的生死,以往无数险境都只发生在一瞬间,快得让他尚未意识到过程。 唯独这一天里,他与杜景的性命相托,令他想到了太多。 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是他哪怕跨越死亡,也要追过去的,就只有杜景而已。 “没事了。”杜景平静地说,“下一个。” “交给你们了,”陆仲宇说,“我先来吧。” “他怎么办?”昆又问,示意阮松,阮松明显已不能再动了。 “我抱着他。”陆仲宇说。 陆仲宇脱下外套,把阮松捆在自己身上,周洛阳往来处看了眼,翻开黑皮本,先前的紧张感还未完全消退,令他手指发着抖。 杜景却搂着他,翻开本子,手指沿着五线谱划过。 “开始。”杜景说。 周洛阳于黑暗里唱起了歌,陆仲宇一人背负着两个人的重量,从重重机关中艰难爬了过来,他的体力相当了得,在周洛阳与杜景的帮助下,离开了机关区域。 杜景与周洛阳挪到后头,看着地面上阮松渗出的血迹,周洛阳说:“下一位。” 他觉得这辈子也忘不了这首歌了,说不定回去以后,还会在静谧的夜里做起有关这一切的噩梦。 德安、昆、最后是小伍,挨个离开了机关区,毫发无伤。 所有人同时舒了口气,只有二十米,却耗尽了他们所有的力气。 “前面还有吗?”小伍说。 “应该没有了。”昆接过探照电筒,朝前晃了下,远处,通风管道出口传来一点光。 “给我喝点水。”周洛阳说。 大家在通风管里将水喝完了,杜景始终没有说话,握着周洛阳的手,周洛阳推了推他,说:“走,到开阔地方再休息。” 周洛阳看了眼杜景交给他的表:十一点了。 这次换小伍打头,众人对死里逃生俱心有余悸,不愿再回想那条夺命的隧道。小伍踹开了通风口栅栏,眼前瞬时大亮。 这是个与毗湿奴神殿几乎毫无差别的区域,区别只在于,离开通风口处,是个被固定在空中的、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平台。 对面又有另一个对称的平台,与他们相距近三十米。 两个平台斜对面,则是第三个有祭坛的平台,祭坛前是六臂端坐的湿婆石像。湿婆石像足有十米高大,六手伸向祭坛中央,手臂犹如多头海蛇的数道脖颈。 “得想个办法,到对面平台去。”德安按着耳机,说。 他们收起了探照电筒,神殿里的光很明亮,从湿婆身后的火盆中发出。 支配者在通道里仿佛集体失声了,通风管与机关,是洪侯所设计的最成功的环节。哪怕提前知道,玩家也无法在经过管道时作弊,稍有不慎就会血溅当场,因死亡而彻底出局。 每个支配者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投注的玩家,在九死一生中经过生死的考验。 直到这时,所有人才慢慢缓过神。 “去祭坛上看看。”周洛阳的支配者说。 起始平台上有一座吊桥,能到湿婆祭坛前,但祭坛上却没有另一座吊桥,通往到达平台。 而三个区域都是悬空的,两两间隔三十米左右。 周洛阳通过通风口后,几乎一刻也不想离开杜景,随时跟在杜景身边。杜景仿佛感觉到了,始终牵着他的手。 “这个祭坛上应该有机关,”昆说,“得想个办法,把什么桥或者通道放出来。” 所有人都不太能集中精神,他们都需要休息,进入密室后,高度紧张状态已持续了超过十二个小时。 “我看看?”小伍说。 他走到祭坛前,与德安研究地面的石砖,石砖是凸起的。 小伍站了上去。 石砖下陷,整个神殿内传来巨响,德安马上把他拉了下来。 “当心!” 小伍刚下来,巨响便随之停止了。 “等等,”杜景观察道,“顶上有一道桥,看见没有?” 众人抬头看,昆跪下按了按石砖,说:“有什么能压住这个机关?” “必须站上去,”德安研究片刻,说,“得有个人踩着它,把机关放下来。” 他们一起转头,看着杜景,那举动也许只是询问杜景的意思,周洛阳却紧了下握着杜景的手。 这时,陆仲宇说:“我来吧,每次都是你们,不能什么都让你俩上。” 从离开牢房之后,破解蛇箱、试饮用水、进入通风管道,都是杜景去开启或破坏机关。 “我来,”小伍说,“你照顾祭司,先看看会发生什么,你们随时注意动向,有不妥就喊我。” 小伍把电筒扔给昆,站上了祭坛前的石砖。 “不!”小伍这次义正词严地拒绝了耳机里的支配者命令,“你惩罚我也没用。” 湿婆双手呈现了个奇特的幅度,周洛阳正想叫他下来,小伍胆子却很大,抬头凝视湿婆。在他们的背后,起始与到达平台前,天花板上缓慢降下了一道木桥。 “这就过了?”陆仲宇说。 昆说:“去个人,站到木桥上,走!” 德安说:“都过去吧!” 但小伍刚离开地砖,木桥便收了回去。 “我在这里站着,”小伍说,“差不多了我跑过去,来得及。” 目测祭坛与平台前只有二十来米,全力冲刺的话,在最后一刻可以扑上木桥。 众人纷纷过去,支配者的声音在耳机里说:“尽快通过,我怀疑这里有致命机关。” 吊桥降下,杜景回头说:“差不多了!别让它降到底!” “我知道!”小伍说,“走了!” 小伍走出一步,就在那一刻,湿婆高举的六手同时从高处呼啸而下! 只在一秒之中,小伍便躲闪不及,被重逾千斤的石像巨手砸在了底下!顿时一声血肉闷响,鲜血炸开,沿着祭坛中央朝着四面八方飞喷出去,染红了整座祭坛平台! 昆顿时一声狂喊,所有人刹那都惊呆了,周洛阳脑海中一阵空白。 杜景最快反应过来,吼道:“走!” 木桥再次升起,亲眼目睹这一切的人几乎要疯了,杜景喝道:“走啊!” 杜景拖着周洛阳的手,把他拖上木桥去,接着反应过来的是陆仲宇,他抱着阮松,冲上了木桥。 “我操!”德安近乎歇斯底里地喊道。 “快走!”陆仲宇道,“来不及了!” 德安与昆最后冲过了木桥,这个时候,周洛阳方发着抖,转头看祭坛前,杜景马上一手蒙住他的眼,让他强行别过头去。 “他还活着吗?”周洛阳发着抖,说道。 昆说:“他死了!他就这么……被砸死了啊!” 小伍在巨像一拳之威下,已变成了一团烂肉,周洛阳不敢多看,杜景说:“站在机关上不会出事,死亡的瞬间在离开机关的那一刻,湿婆的六只石手封住了机关石板外的去路。” “你到底……”昆发着抖说,“你他妈的是不是怪物?这个时候,还在想机关的事?” 周洛阳几次想看,却都被杜景阻止了。 “走。”杜景说。 周洛阳说:“你确定他真的死了?要回去看一眼吗?” 杜景镇静地说:“回不去,确定。” 小伍的那堆碎肉中,鲜血沿着地面蔓延开去,渗入石砖内。 杜景拉着周洛阳的手腕,看了眼表:十一点三十。 “很好。”洪侯的声音说,“这是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安全屋。” 他们抵达了第二个休息点,这里没有吃的,也没有水。 众人筋疲力尽。 “你们可以在这里,休息两个小时,”洪侯说,“顺便把耳机充电,和上一个房间一样。不过我要提醒你们……” “操你妈!”昆仿佛崩溃了,朝房间四处吼道,“我操你妈!” 众人已摘下耳机,不住喘气。 “下一关才是最精彩的地方,”洪侯说,“无论你们这一路上,闯过了多少难题,这一关里,都千万记得保护好自己。” 德安说:“我不知道人居然能……有这么多血……” 德安与昆亲眼目睹那一幕,且在既渴又困、神经高度紧绷的十三个小时后,精神终于濒临崩溃。德安勉强坐下,发疯般地喘气,昆则坐立不安,四处走动。 杜景拉了张椅子坐下,放开周洛阳的手,看了他一眼。 陆仲宇检查阮松的伤势,一路上既抱又背,消耗了太多体力。 “下一关会是什么?”陆仲宇说,“地图呢?” “也许是最后一关了。”周洛阳说,“最后一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一定是第三位主神,印度教里的最高神。” 湿婆、毗湿奴都已出现,周洛阳几乎可以确认,等待在最后一关的,则是那位创造世界的至高神,创生之主,梵天。 陆仲宇稍稍躬身,沉吟,说道:“就像预选赛一样,我猜最后那关,是让咱们自相残杀。” “是的。”杜景说。 “还有水吗?”德安说。 “没有了,”周洛阳答道,“全喝完了。” 昆终于坐了下来,开始自言自语,仍未脱离极度紧张中,毕竟亲眼看见小伍之死,对他们来说,谁也接受不了。 德安开始翻昆的包,翻出几个在毗湿奴神庙里摘下来的百香果,旋即捏开。 “我要渴死了,”德安说,“我不管了,吃了要死我也吃。” 周洛阳正想制止他,但忽然想到,也许毗湿奴神庙里放置的百香果也是为他们提供补给,毕竟不一定每个人都会选择到那里去。 陆仲宇说:“给祭司吃点,他快撑不住了。” “还有很多。”德安说。 昆看了众人一眼,眼里带着恐惧,周洛阳尝试安慰他,说:“好了,没事了。” 德安把百香果递给陆仲宇,陆仲宇用手掌拍开,喂给阮松。 “你们也来点吗?”德安说,又把百香果递给杜景,杜景说:“不了。” 杜景望向周洛阳腕上的表,十一点五十五。 众人安静片刻,稍作休整后,陆仲宇说:“想想这最后一关,要求互杀的场景,得怎么办。” 杜景看了眼周洛阳。 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十二点。 时间回溯,周洛阳第四次回到了前一天。 第56章 现在 这一次,他们以更快的速度闯到了毗湿奴这关前。缘因杜景的一句提议。 “水没有补给,”杜景摇了一下瓶子,说,“在这里待得越久,接下来就越容易渴,我建议继续往前探索,先找水源。” “我同意。”陆仲宇答道。 大伙儿都没有意见,于是他们的进度更快了,只在第一个安全屋中休息了半小时。 “我建议你们还是休息够了再出发。”洪侯的声音阴恻恻地说。 周洛阳答道:“我们没有破坏规则,对不对?” 洪侯没有再吭声了。 而就在离开横梁跷跷板那关前,当阮松通过隧道要离开时,周洛阳马上扣住他的脚踝,把他从隧道里直接拖了回来。 “想去哪儿?”周洛阳说。 他并不执着于阻止阮松去送死,然而他一旦被切断腿,陆仲宇就要救他并带着他走。这会让他们损失一个人的行动力。 阮松在杜景的再次刻意安排之下,前面是陆仲宇,后面是周洛阳,这下他逃不掉了。 抵达毗湿奴神庙时,杜景使用了暴力拷问。 “不要又打他!”昆终于忍无可忍了,他向来是文明人,对杜景的暴力行为简直无法忍受。 “告诉我们,”杜景说,“另一条路有什么。” 阮松这次没有坚持,也许与前一次受伤时,心境已有不同,说出了高棉文字的秘密。 “这不是个好主意。”周洛阳再一次面临爬过危机四伏、充满机关的隧道。 杜景:“我保证,不会再让你碰到这种难题了。” 众人有惊无险地经过密道,周洛阳手捧黑皮本,打着节拍,耳机里忽然传来支配者的声音:“只要你想,你完全可以在这个时候,让他们全部被斩成两段。” 周洛阳没有回答,回答了也听不见,但支配者不停地说话,很让人分心。 支配者又说:“你不想要最后的奖赏吗?是了,你想尽力,救出所有的人。但是我不得不提醒你,你把这个比赛,想得太简单了。” 周洛阳被干扰了心神,杜景却接过了节拍,最终,所有人顺利通过。 他们再一次抵达湿婆神庙,站在那谋杀的六只巨手前。 “我来吧,”小伍说,“每次都是你俩。” “不,”杜景说,“换个方式。” 杜景背着手,一步走近祭坛,伸出一脚,稳稳踩在石砖上,施加了半个人的重量,接着,他眼望周洛阳。 周洛阳忽然明白了!先前他怎么就想不到这个办法? 杜景朝他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周洛阳释然,也走过去。 “不,”陆仲宇说,“这里一定有危险。” 他看懂了,说:“如果有危险,你俩应当至少能有一个活着出去。” “我们不在乎。”周洛阳笑了笑。 “嗯,”杜景漫不经心道,“不在乎。” “可我在乎。”陆仲宇答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为什么这一路上,我总感觉你们似乎什么都知道?算了,不管怎么样,我来替你,我是雇佣兵队长,你是我的战友,这样很公平。” 杜景没有坚持,看了周洛阳一眼,点了点头。 周洛阳说:“其他人跟我来,咱们走。” 周洛阳把剩下的人带到了起始平台边缘。陆仲宇也背着手,一脚踩上了地砖,他与杜景对视,纹丝不动。 “不要紧张,”杜景说,“也别走,谁先动,两个人一起死。” 陆仲宇笑了声。 木桥降了下来,果然与上一次小伍死时,杜景推测的一模一样,站在地砖上不会有危险,湿婆的六手同时砸下,突如其来的夺命一击,在他们离开地砖、机关弹回的瞬间。 “其实我挺羡慕你们,”陆仲宇说,“愿意同生共死。” 杜景答道:“这是保镖的职业道德。” 木桥降下,杜景说:“你们先过去。” 周洛阳带着剩下的人通过吊桥,杜景又道:“你发指令,我们就撤。” 周洛阳:“一、二、三,撤!” 一瞬间,杜景与陆仲宇同时抽身,湿婆六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了下来,所有人大叫,而陆仲宇与杜景仿佛充满默契,同时就地朝远离地砖的方向一翻滚,堪堪躲开了那千钧一发的巨响! 陆仲宇抬头,看着先前自己所站的区域,眼中充满震惊,杜景却把他拉了起来,喊道:“快走!” 机会稍纵即逝,木桥只要升上去,机关就再也无法打开了。 周洛阳捏了把汗,木桥上升,杜景冲去,陆仲宇朝空中一扑,半身悬空,杜景回身一手伸去,把他拖了上桥。 昆喝道:“当心被夹住!” 木桥距离天花板已不到两米,杜景先是一扑,滚到了对面平台,紧接着陆仲宇也摔了下来。 全员再次平安通过,先是通风口的铡刀机关,再是湿婆夺命之击,所有人都满身汗水,几近虚脱。 抵达安全屋后,一反常态地,洪侯没有给出任何评价。 “你们可以在这里休息两个小时。”洪侯说。 众人纷纷摘下耳机,支配者们出乎意料地保持了沉默。 “喝水吧,”周洛阳说,“现在可以喝了。” “还有多久?”昆已经失去了耐心,朝阮松说,“地图拿出来看眼。” “快抵达最后一关了。”周洛阳说。 “吃点东西,补充体力。”陆仲宇说。 他们分了百香果,杜景嗅了下,说:“最好不要吃,我怕里面有迷幻剂。” 周洛阳看了眼表,凡赛堤之眼再次回到了杜景的手腕上,临近午夜十二点。 两人对视。 “睡会儿。”杜景说。 安全屋里亮着刺眼的白炽灯,周洛阳睡不着。 “最后一关还是互相杀?”小伍说。 “不知道,也许吧。”昆说,“我觉得要没有他俩,我多半闯不过两关就死了。” 昆说的“他俩”明显指杜景与周洛阳。 “你们到底是做什么的?”小伍说,“也太厉害了。” 杜景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下,沉吟道:“来救你们的。” 阮松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喃喃道:“怪不得。” 周洛阳使了个眼色,提醒杜景,阮松还在场!现在说出身份,就不怕被洪侯监听吗?或者……杜景还安排了再一次时间回溯? 安全屋内,所有人一听杜景亲口确认,犹如听见了希望。 “什么都别说,”杜景说,“等待,耐心等待,听我的安排。” 十二点,凡赛堤之眼中,指针重合,世界瞬间恢复了一片漆黑。 不会吧!周洛阳只想说,又来一次?! 但他忽然发现,杜景手腕上的凡赛堤之眼,荧光水滴还亮着,自己没有回到酒店房间床上,保持着坐姿! 这是怎么回事? 紧接着,陆仲宇在黑暗里说:“停电了?” “时间到了么?”小伍茫然道。 没有回溯!周洛阳起身,险些撞翻了椅子,杜景却道:“先坐着,不要惊慌。” 昆说:“时间还没到,咱们只休息了一个小时二十分钟。” “停电了,”德安说,“发生了什么事?” 杜景说:“我的同事开始行动了,小伍,打你的电筒。” 小伍震惊了,说:“你知道……” 周洛阳一瞬间明白了,黄霆正在外头,采取行动了! “快!”所有人马上有了动作,说。 小伍亮起电筒,陆仲宇说:“还有最后一关,我们唯一的路,就是从那里出去。” “是的。”杜景说,“外头会给咱们尽量争取时间,至少有一个小时,不要惊慌,走。” 杜景推开门,一片静谧,周洛阳抬头看,只见所有的监控摄像头,绿灯全灭了。 “不要妄想做什么,”周洛阳朝阮松说,“别忘了,我还有一件关键道具,如果发现你有任何轻举妄动,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你。” 所有人带进来的道具都用过了,唯独周洛阳没有,他们都参加过预选赛,一听就明白——他有一把枪。 这把枪是决定最后谁活下来、谁死的关键。 阮松答道:“你们很厉害,连洪侯都敢算计。” “我不仅要算计他,还要杀了他。”杜景轻描淡写道。 众人快步离开安全屋,抵达最后一个神庙,面前顿时大亮,但这座最终神庙里没有电,照明来自于中央的火盆。 火盆后,则是四面八手、持有法器的创生之神梵天,梵天两侧,摆放着印度万神殿的金箔神像。 “现在是真正的密室逃生了。”杜景戴上墨镜,审视周围,说道。 “我们也不知道这里会有什么机关,”周洛阳说,“得尽快通过最后一关,我想也许前面有个电梯,给赢家离开用的,咱们可以顺着电梯检修口离开。” 陆仲宇说:“外头只要一停电,铁定会派人进来查看。” “是,”杜景说,“所以尽快。” “机关和预赛是一样的。”德安推动金箔像,可以滑动。 周洛阳站在梵天面前,双手合十,面朝这创生万物之神,闭上双眼,开始祈祷。 “你做什么?”阮松说。 “希望得到梵天大神、万物之主的保佑。”周洛阳说。 “不会有用。”阮松说。 “试试,”陆仲宇说,“推动小神像。” 金箔二维神像在墙上投下了影子,大家都玩过这一关,开始推动。周洛阳环顾四周,说:“我听见机关声了。” 对比之前,区别只在于,小尊神像不会滑动回原位,数尊神像最后形成了一个“活人献祭”的投影。就在神像复位时,众多神像环绕的中央祭坛,现出一个小孔。 然而下一刻,远处传来脚步声,有工作人员前来查看了。小伍打着手电筒,朝祭坛的小孔内部看。 “水,”周洛阳说,“需要足够的水来开机关,记得预赛里,湿婆背后的钥匙不?” 可是他们已经没有足够的水了,昆说:“要么回去用玻璃瓶再舀点?” “来不及了,”杜景说,“外头有人,冲着咱们来的。” “这里要死一个人,”阮松说,“用血来打开机关,看谁愿意了。” 杜景做了个“嘘”的动作,所有人沉默不语,听见门外传来拉动枪械保险栓的声音。 “再不决定,咱们都要死在这里。”阮松说。 周洛阳掏出素普的口红枪,递给杜景。 一分钟后: 两名蒙面雇佣兵各持手枪,缓慢步入梵天神庙,眨眼间,门后杜景与陆仲宇一左一右现身,各箍一人,杜景先是将对方绞住,掀得他撞在墙上!陆仲宇却没能制服另一人,被他挣脱,紧接着那人侧肘,撞中杜景的腰! 登时枪响,子弹四处飞射,周洛阳与其他人藏身神像后,听见震耳欲聋的枪响声里,两声消音枪,陆仲宇抢到口红枪,将两名雇佣兵一招毙命。 更多的人在走廊里开枪,周洛阳转身跑出,杜景喝道:“别出来!” 杜景与陆仲宇捡起两名雇佣兵的手枪,各自藏身门后。 枪声停,两人同时现身,朝外“砰砰”连开数枪,外头传来惨叫。 枪声再响,杜景与陆仲宇再次藏身神庙门后,各自拆卸手中枪支,调整弹匣。 周洛阳背靠梵天神像,躲在祂的身后,不住喘气。其余人抱着头,各自找地方躲藏。 “枪法不错,”杜景说,“联合国教的?” “你也不错,”陆仲宇冷漠地说,“nba学的?” 外头枪声停,脚步逼近,杜景与陆仲宇又同时从门后现身,“砰砰”数枪,门外霎时人仰马翻。 周洛阳探头看了眼,杜景藏身门后,好整以暇地换弹,随意一瞥他,朝他抛了个飞吻。 “当心点,”周洛阳说,“把防弹衣穿上。” 陆仲宇正在上子弹,也看见了,说:“怎么亲他不亲我?我也在干活。” 周洛阳终于知道了陆仲宇的身份,这家伙一定就是黄霆口中那个从未出现的、维和部队退伍的同事!只是他为什么来到这里,仍是个谜团。 “你是个骗子。”周洛阳冷漠地说。 陆仲宇还想再调戏几句周洛阳,杜景却把枪抵在陆仲宇额头上。 “干活。”杜景说。 陆仲宇只得不再招惹周洛阳。杜景收起枪,两人再次从门后现身,走廊里来了第三批人,在两人神乎其技的枪法之下被一波带走。 走廊里已没有声音了。 众人松了口气,从神像掩护后出来,陆仲宇拖进几具尸体,全是被他与杜景一枪爆喉的。 “防弹衣脱了给他们穿上,”杜景朝陆仲宇说,“待会儿搞不好还有枪战。” 所有人换上防弹衣,再看杜景与陆仲宇时,眼神已有不同。 “你……”阮松喃喃道。 陆仲宇没有与阮松说话,只时刻监视着门外的动向。杜景给周洛阳换上防弹衣,周洛阳道:“你自己也穿上。” 众人准备完毕后,小伍与德安将一具尸体抬到祭坛上。 “够了。”周洛阳拉下他的面罩,见是名越南人,杜景又把尸体上的面罩拉起,蒙住了他的头。 “退开点。”杜景示意,一枪抵在他的腹部,打穿了尸体的身躯。 血液蔓到整个祭坛上,沿着小孔流淌进去。 “感谢梵天大神的庇佑。”周洛阳再次站在梵天面前,又朝阮松说,“你看,还是有用的,不是么?不仅多了名队友,自己人还全部活着通关了。” 回想起整个密室,他依稀明白了洪侯的设计与布置——如果没有意外,最终成功活着到此处的,应当是他与杜景。 那么要开启这最后的机关,也即意味着,他俩必须死一个,让血液流淌进祭坛中,开启机关,剩下的那个才能活着出去。 轰然声响,最后神庙的出口被开启。 与此同时,角落里降下一个斜台,斜台上是一个打开的手提箱,里面码着满满的美金。至少有五十万。 所有人沉默了。 “你不是缺钱么?”陆仲宇朝阮松说,“带走吧。” 阮松看着那笔钱,半晌不作声。门开了,杜景整理了枪支,给每个人一把,说道:“走。” 周洛阳没有看那笔钱,快步跟着出去,紧接着,所有人都走了。陆仲宇一手持冲锋枪,懒懒扛在肩上,看着阮松,又用枪口戳了戳他,示意他尽快决定。 “我……我是想你活着出来,”阮松说,“我才主动朝洪侯报名,参赛。” “我知道,”陆仲宇说,“所以我没有杀你不是么?你良知未泯。” 阮松说:“我本想,如果我死在里面,你能活着出去……带着这些钱,给我妻儿……” 陆仲宇又道:“你确定要在这儿婆婆妈妈地废话?想拿就拿,不想拿就走,别拖累大伙儿。” 阮松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过去合上手提箱。 陆仲宇:“自己拿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可不帮你提这箱子。” 杜景带着周洛阳转出隧道,看见几个门,全是以密码控制。 “密室逃生,”杜景说,“这才是重头戏。” “走不了,”周洛阳说,“换个地方。” 铸铁的大门厚重严实,不可能暴力破解,杜景便快步跑向走廊另一头。 “这是个配电箱。”小伍打开另一个门,说道。 “这里有通风口,”昆说,“打不开。” 陆仲宇扔来瑞士军刀,昆马上下螺丝。陆仲宇道:“我先进去,你们跟上,预防再有人来……” 旋即杜景几声枪响,周洛阳忽然道:“他们来的方向,说不定有路?” “太危险了,”杜景说,“不能有闪失。” 陆仲宇先是爬进通风口,接着众人纷纷进去,德安说:“当心机关。” “停电了,有机关也用不了。”杜景说。 陆仲宇:“你同事那边还能坚持多久?” 杜景:“不知道,只答应了至少一小时,咱们还有四十五分钟。” 第57章 现在 话音落,陆仲宇用冲锋枪抵着通风口下一顿扫射,管道被打穿,他飞身跃下。 “这又是什么地方?”周洛阳出来时,看见一尊蛇神像,底下是黝黑的水塘。 陆仲宇嘴里衔着手电筒,朝水里照,杜景朝着黑暗里开了几枪,震耳欲聋。 水面翻上来几只庞然大物。 “鳄鱼,”德安颤声道,“靠,这应该是没用上的关卡。” “不,”周洛阳说,“我猜这是另一个第二关,神庙密室的某条支线。” “我要喝水。”阮松说。 “游过去,”陆仲宇说,“可以喝个够了。” “这水不干净。”周洛阳脱下衬衣,涉水到了对岸。杜景又朝水里开了一枪,击毙又一只鳄鱼。 昆说:“杀保护动物要罚款的。” “这里没有动保人士吧。”陆仲宇说。 周洛阳猜对了,杜景踹开一扇门,看见里头又是一个设计精密的关卡——一个足有二十米高的空间,空中有许多轨道,上面还有近一吨重的水泥球,但就在这停电的时刻,所有机关都停下了运转。 杜景回身,做了个“嘘”的手势,底下有雇佣兵用探照电筒到处照。 一分钟后,杜景与陆仲宇跃下地面,开了两枪,把人击毙,解决了巡逻队。其余人顺着轨道快步下来。 小伍正在研究手枪,周洛阳说:“当心走火。” 杜景再开门,进入下一关,这一关里到处都是神龛,神龛前点着无数长明灯,犹如一个圣域。 周洛阳有种诡异感,仿佛闯进了游戏开发者的隐藏关卡中,但他们已不关心通关内容是什么了。小伍找到螺旋楼梯,沿着楼梯上去。 “是个地道。”小伍躬身道。 “让我们到前面去,”周洛阳说,“雇佣兵队长殿后。” 众人在一米余高的地道里互换位置,抵达地道出口后,小伍望着头顶,说:“把瑞士军刀给我。” “手太大,”小伍又说,“伸不出去。” 德安也伸出一手,探出栅栏,与小伍手指相配合,拧开了头顶栅栏挡板的螺丝,推开,进入一个空旷的密室里。 “这里有道门,”阮松说,“但上锁了。” 杜景过去开了一枪,踹开了门,回到他们最开始待的密室里,七个牢房中。 “回来了。”杜景说。 “头顶有个斜坡通道,”周洛阳说,“通道连着下来的电梯。” “嗯,”杜景思考,说,“可以从那里出去。” “万一有杀手滑下来可不得了,”陆仲宇说,“要试试看么?分头走还是选一条?各带一队?” “一起走吧,”杜景说,“到地面再分头。” “行。”陆仲宇说。 摔进囚牢的通道在三米高处,四周无法借力,他们将所有的海绵垫叠在了一起,爬了上去,周洛阳堪堪能抓住通道顶部。 于是下面的人以肩扛,杜景先上去,再在上面拉人,大伙儿纷纷进了通道里。 “几点了?”陆仲宇离开牢房,去转了一圈,回来问道。 “时间差不多了。”杜景在通道里说。 陆仲宇答道:“我找到他们的来处了,就在横梁密室的最底下,摔下去以后,人会摔死,但那里有个小门,能让工作人员进来收尸。他们把绳子系在横梁上,爬了上来,被我收拾了三个。” “尽快。”杜景说。 地面很滑,杜景两手按在地上,不住攀爬,抵达连接电梯口的入口。 “这才是正儿八经的密室逃生。”周洛阳说。 “嗯。”杜景钻出了入口,抬头望向顶部,找到了检修电梯的攀爬梯,说,“待会儿有空么?一起去金边吃个早饭?” “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洗个澡。”周洛阳说。 杜景先上,余人排队,沿着电梯通道,来到其中一个出口。 “电力恢复了,”周洛阳看到四周的仪表亮了起来,说道,“千万小心。” 外面传来嘈杂人声,杜景说:“抱着我。联合国队长,军刀给我!” 周洛阳站在梯子上,一手揽住杜景的腰。 “你这腰线,搂着真舒服。”周洛阳说。 杜景谦虚地说:“哪里,没你的柔韧性好。” 陆仲宇扔上来瑞士军刀,杜景空出了两手,用瑞士军刀把电梯门扒开一条缝,将手枪抵在缝上,连开数枪。 硝烟弥漫,杜景彻底扒开电梯门,飞跃上去,门口血泊中倒着两名守卫——他们回到了被观光车送进来的第一道电梯前。 洪侯在如此隐蔽的地方做了个真人大逃杀,自然让外面的人难以找到,却也为自己突如其来的麻烦埋下了伏笔,缘因一旦赛场出事,派人下来查看,设若失去监控,就极难找到脱逃的玩家。 杜景说:“别急着走,先原地整备。” 周洛阳搜那守卫的身,搜出又一把冲锋枪。 “进来前我就奇怪,”德安说,“柬埔寨我不是没来过,怎么还有这种地方?” “一个地底矿洞。”陆仲宇把多余的枪背在背上,递了一把给杜景,现在只能靠他俩进行输出,必须检查枪械,做好万全准备。 只听他又说:“后来废弃了,成为红色高棉的据点,最后被kcr收购,上面建了赌场。” “你到底为什么来这里?”阮松说。 陆仲宇说:“为我的战友报仇。” “很符合你的人设。”周洛阳说。 “成功了?”杜景沉声道。 “没有,”陆仲宇脸色如常,答道,“但快了。” 杜景说:“走,开始密室逃生第四关。” 陆仲宇打头,说道:“平民跟在后面!跟紧点!”说着快步跑进了通道里。紧接着是杜景,再然后,众人跟随奔进了观光车隧道。 远方传来观光车运行声响,杜景马上与陆仲宇各自进了岔路,藏身两侧。观光车经过时同时扫射,杜景喝道:“避开!” 刹那周洛阳拉着昆,与德安等人各闪到两边,只见观光车拖着上面坐满的佣兵血迹,呼啸进了黑暗中。 杜景不为所动,与陆仲宇调换位置,沿着隧道跑去。 周洛阳体力尚好,却知道其他人已快跑不动了,全靠意志撑着。片刻后又来一辆观光车,上面载满了雇佣兵。杜景与陆仲宇用同样的手法,解决了敌人。 他们跑进了一个巨大的水泥车库,七人站在车库前,车库门紧闭着。 杜景三枪打碎了悬挂在水泥顶的简陋灯泡,再连着数枪,弹无虚发,打爆了所有的监控。 “最后一关,”杜景沉声道,“躲到柱子后去,当心流弹。” 周洛阳藏身柱后,朝外看了眼,只见车库大门缓慢开启,驰进来一辆小卡车,不少本地人持枪,跳了下来。 枪战开始了,周洛阳手里拿着枪,根本没有开枪的机会,流弹横飞,激出烟尘,黑暗里只有杜景与陆仲宇好整以暇,仿佛这种情况下的枪战对他们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专业的就是不一样……周洛阳心想。 五分钟后,满地尸体,杜景又补了一枪,将正在倒车的驾驶室内的司机打得鲜血飞溅。 “出不去!”陆仲宇说,“外头有火力压制。” 周洛阳说:“侧面有扇通风窗!” 杜景二话不说,朝周洛阳跑了过来,周洛阳两手搭着,杜景踩上他的手臂,飞身跃起,一手扒下通风窗,钻了出去。 “安全。”杜景说,“把车开过来。” 昆上去,拖下尸体,把小卡车开了过来,众人接连过通风窗。离开车库的瞬间,周洛阳踏进了花园里,外头一片黑暗,天空繁星满布。 周洛阳:“………………” 他从来没有像当下一般,觉得自然如此的美妙。清新的空气,花园内泥土的芬芳,以及天际闪烁的银河,梵天所创造的这个世界,正在温柔地注视着他。 而下一刻,一枚火箭炮从花园外呼啸而起,飞过他们头顶,射进了洪侯的巨大豪宅之中,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 玻璃被震碎,气浪席卷而来,杜景马上抱着周洛阳,以肩背护住他的头。 周洛阳拉起杜景手腕,看了眼凡赛堤之眼——凌晨四点半。 “走!”杜景拉起周洛阳,朝着飞弹射来的反方向跑去。 陆仲宇:“前线在交火!往后方退!所有人跟紧我们!” 他们冲过花园,杜景飞跃而起,侧身一撞,撞破了大宅玻璃,里头传来惊慌失措的叫喊。 那是大赌场的厨房,只剩几个本地人,保镖们全派了出去。 “黄霆来了多少人?”周洛阳问。 “不知道!”杜景说,“里头还有我们的人!” “走这边!”陆仲宇跑出厨房,说道。 “这边。”杜景拉着周洛阳,面朝另一个方向。 陆仲宇道:“分头?” 杜景一时拿不定主意了,陆仲宇说:“跟他们走。” “你要去哪儿?”周洛阳说,“别在这儿死了。” 双方正迟疑时,又有人冲了进来,周洛阳一见那人,马上道:“黄霆!” 黄霆看了众人一眼,说:“他们火力太强了,压制不住,你们得尽快从这里出去,外头有人接应。” 紧接着,保镖从走廊里出现了,周洛阳道:“快回去!” 杜景丝毫不惧,也不躲避子弹,四枪点射,顿时将保镖击翻在地。更多的保镖冲了过来,众人开始躲避,黄霆持枪回击。一片混乱中,杜景说:“谁还有枪?没子弹了!” 周洛阳把最后的枪递给杜景,陆仲宇忽然朝黄霆道:“陛下,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么?” 周洛阳:“……” 黄霆大声道:“记得!” 黄霆扔过来一把枪,陆仲宇换了枪,开始扫射,边扫边退。 “接头暗号啊!”陆仲宇朝周洛阳说。 “别解释了!”杜景见保镖实在太多,怎么都解决不完,烦躁地说道。 黄霆道:“你们带平民先走!我俩殿后!” “你们来了几个人?”周洛阳说。 “自己人里就我和他助理,两个!”黄霆说。 周洛阳:“…………………………” “还有一队本地人,和洪侯有仇的!”黄霆说,“他们分不清人,你们当心点!” 杜景道:“跟我走!” 杜景带着剩下的人跑在前面,离开走廊,阮松忽然道:“从山上可以出去,往东面走。” 杜景看了阮松一眼,阮松说:“我也想离开!我不会出卖你们!” 走廊尽头,杜景一脚踹开门,周洛阳蓦然发现,居然进了洪侯的书房里。 两名保镖正在书房中守卫,面朝窗外。杜景趁着两人没回头,直接两枪点射,保镖顿时从窗口摔了下去。 小伍探头出去看了眼,说:“窗外有个消防梯,可以通到天台,再到天台尽头下去,就到山上了。” 外头传来脚步声、枪声,周洛阳关上门,杜景拉开周洛阳,朝门板开枪,咔嚓声响。 “没子弹了。”杜景说。 周洛阳抽出武士刀,扔给杜景,杜景说:“你们先走。弓箭拿着。” 周洛阳取下墙上的弓箭,挎在背后。 “千万小心。”周洛阳说。 洪侯独自前来,杜景持武士刀,守在窗前。 “你竟然是一名雇佣兵,”洪侯沉声道,“真是失敬了。” 杜景说:“不是。” 洪侯说:“我实在没想到,搜寻了所有的记忆,也没见过,有你这么一号人。毕竟脸上带着这么明显的伤疤,又有这样的身手,早就该出名了。” 说毕,洪侯走到办公桌一侧,抽出了另一把武士刀。 杜景右手持刀,听见余人在天台上传来的对话,知道他们已经上去了,便离开窗前,走到办公桌另一侧。 洪侯右手运刀,划了几个圈,杜景同时运刀,刀刃飞舞,闪烁银光,带着呼呼的破空之声。只是杜景的刀势较之洪侯,显得要更生涩些。 “你不是我的对手,”洪侯说,“没认真学过?” 杜景礼貌地说:“我就这么点岁数,总不可能样样精通,时间有限。” 洪侯说:“所以现在拖延时间,当然是为了让人逃脱,在密室里总是同生共死,怎么现在又不愿意在一起,面对死亡了?” 杜景没有回答,沉默地注视洪侯的动作。 “那就如你所愿。”洪侯变换动作,两手持刀,刷然朝杜景扑来! 杜景侧身,手腕回旋,干净利落地架住洪侯抹向他咽喉的一刀! 冷兵器并非他所擅长,武士刀课程在他学习期间更教授不多,杜景不得不用尽全力来观察洪侯的肩、手臂,不敢再说话。刹那间洪侯抖开漫天刀影,杜景横拖长刀,改用两手持刀,不住招架,化解! 洪侯动作极其敏捷,个子更不高,杜景始终在防守,只等他露出破绽的一刻。高手相对,全力施为,武士刀交错的声响不绝于耳,紧接着洪侯一声爆喝,长刀劈砍,将办公桌砍成了两半! 杜景终于等到这一刻,刀刃一接,趁着洪侯落刀的刹那,一步错身,侧肩,横刀行云流水,顺着洪侯的刀刃斜挑上去! 洪侯马上翻转刀刃,与杜景采取了两败俱伤的打法,一刀斩向他的右臂。 两人换刀,鲜血飞溅! 杜景右臂喷出血液,洪侯左胸则被划得鲜血淋漓! 杜景不顾自己受伤,又一旋身,洪侯发出惨叫,持刀的手指顿时被斩了下来! 武士刀落地,杜景改用左手持刀,一刀抵向洪侯的咽喉,顷刻间洪侯左手亮出手枪,朝向杜景。 一箭破空而来,霎时射穿了洪侯的手掌,将他带得偏离,洪侯尚未扣动扳机,已被箭矢将手掌钉在了书架上! 杜景侧头,看了周洛阳一眼。 周洛阳弯弓搭箭,第二箭上弦。 洪侯残忍地笑了起来,说:“果然还是回来了。” 周洛阳果断再出一箭,第二箭射中洪侯脚踝,洪侯顿时一个踉跄,跪在杜景身前,一手依旧被钉在书架上。 “怎么样?”周洛阳说,“好几年没放箭了,还行吧?” “徒弟总比师父练得好,这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杜景躬身捡起枪,朝周洛阳说。 黄霆与陆仲宇离开走廊,推门进了书房。 “人质呢?”黄霆皱眉道,“你们就不管了?” “到山上去了。”周洛阳说。 陆仲宇看了眼弓箭,再看洪侯,与地上的血迹。 “可以啊。”陆仲宇说,“走吧。” “不管了?”周洛阳问。 四人围着洪侯,杜景说:“这里的藏品你要吗?拿点回去作纪念?” 周洛阳并不想要,说道:“走吧。” 只要能活着,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洪侯发出诡异的笑声,说:“算了,我认输,下一次,别再来了。” 陆仲宇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 四人顺着书房外的逃生消防梯出去,这是洪侯给自己留的一道逃生通道,哪怕家大业大,也怕出意外。先前他正因大宅被围攻,才回到书房,希望借这条路出逃。 上了天台,周洛阳发现一道滑索,通往对面的山腰处,杜景让周洛阳抱着他的脖颈,一手搂着他的腰,以金属扣扣上滑索,飞身而去。 黄霆、陆仲宇接连滑来,离开大宅区域。在半空中时,周洛阳回头看了眼,只见那赌场豪宅四面的山头,停有数辆卡车,不住朝豪宅中发射rpg飞弹。 山腰上,庄力开了一辆车,说道:“我让他们先走,他们说,要等你俩。” 车下,救出来的人质们都等着,太阳升起来了,照在柬埔寨的群山之中。 “里头会不会还有人质?”黄霆问。 “都死了,”陆仲宇说,“带回来以后,他们觉得没用的人,就会在医院里被处死,这里是最后的几个。rpg给我。” 庄力迟疑片刻,看了眼杜景,杜景吩咐道:“给他。” “你们从哪儿找的这么多人?”小伍问,“都是咱们中国人吗?” “不是,”黄霆说,“洪侯之前背叛了红色高棉,出卖不少他的战友,被他出卖的人全被处死了。洪侯握有筹码,交换以后,才得到了现在的资本。这群人还在柬埔寨,一直想找他报仇。” 陆仲宇朝杜景说:“我帮他搭的线。” 阮松沉默不语,躲在几个人最后面。周洛阳望向远处,前来攻击洪侯大宅的雇佣兵们。 陆仲宇咬着弹,装上rpg,瞄准大宅一侧的书房。 “万神保佑你。”陆仲宇沉声道,扣动扳机。 rpg飞弹呼啸而去,打中洪侯的书房,周洛阳心道:靠,早知道还真该拿几件文物出来。 书房内,四面玻璃伴随着烈火爆出,飞溅,置身其中的洪侯,终于葬身火海。 陆仲宇收起rpg,看也不看一眼,上了副驾驶座,庄力上去开车,众人纷纷上车,驰下了山路。 第58章 现在 四个小时后,金边市的午餐集市上,黄霆给每个人点了一碗火车头。周洛阳离开密室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猛喝水。 “我得走了,”阮松紧张地说,“我不吃,谢谢你们。” “去哪儿?”陆仲宇正色说,又随意地看了杜景与周洛阳一眼。 “太辣了,”杜景说,“别吃到泰椒。” 周洛阳把泰椒挑出来,又把果汁递给杜景,杜景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 “我……”阮松起身,说道,“回家。” 他依旧提着那箱子,却被陆仲宇与杜景同时各出一手按住。 杜景说:“这么急着就走?不聊聊吗?” 阮松深呼吸,说:“钱你们想要吗?可以分给你们,分成七份……不,九份。” “我不要,”周洛阳说,“你留着吧。” 阮松说:“那我……”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两名便衣过来,黄霆抬头,打了个招呼,陆仲宇用英文与他们聊了几句,对方便拿出手铐,铐住了阮松。 “东西我替你保管,”陆仲宇说,“会送到你老婆小孩手上,回去受审吧。” 阮松顿时睁大双眼,怔怔看着陆仲宇,说:“你……” 黄霆说:“跟他们走,一人做事一人当,这点胆量我想你还是有的。” 阮松想挣扎,却已被铐住,何况他就算起身就跑,也无处可去。那两名便衣朝众人出示了国际刑警的证件,杜景便点了点头,让他们走了。 阮松被押上车去,车开走。 周洛阳说:“他会被判多少年?” “死刑吧,”陆仲宇说,“挺严重的。” 黄霆答道:“应该是死刑了。” 一问一答,两人的态度都很轻松,并未对阮松表现出任何惋惜。小伍说:“所以费这么大力气把他带出来,就是为了判他个死刑。” “否则呢?”陆仲宇说,“你觉得我该在密室里杀了他?他是该死,不过怎么死,还是有公道在的。人嘛,做什么事,都要无愧于心,对不对?” 陆仲宇又看了杜景一眼,没有说话。 杜景礼貌地说:“正义之神觉得,我要判几年?” 陆仲宇说:“我审判不了你。” 众人不再说话,考虑着接下来的问题,昆仿佛欲言又止,黄霆却道:“稍后我有安排。” 午饭简单吃过后,陆仲宇便起身,提着箱子,说:“我还要去办点事。” “去吧。”黄霆说,“我带他们先离开这儿。” 他们没有在金边坐飞机,只怕被当地再次盘查,黄霆带着众人,离开柬埔寨,让庄力开车前往泰国境内,过关时出示了特殊许可证。 昆、小伍与德安的护照都被搜走了,要重新找中国大使馆挂失,在车上时,黄霆给他们一人一个本子,说:“你们是被谁骗到胡志明市的,都详细回忆,记录一下,回到宛市以后,我们还要留档。” 深夜,众人抵达曼谷,黄霆用他的许可开了酒店房间。直到进入泰国境内,周洛阳才真正地放松下来。 “就像一场梦,”周洛阳躺在酒店的大床上,说,“接下来一个月,一定会做噩梦的。” “我刚开始执行任务时,”杜景说,“偶尔也会做噩梦,但很快就好了。” “你们做了这么多心理建设,也会有创伤吗?”周洛阳洗过澡后出来,看着杜景。杜景只穿浴袍,还懒得穿上袖子,任浴袍搭在腰间,半裸着坐在落地窗前吃巧克力,喝酒店提供的红酒。 “会有。”杜景说,“但每当噩梦进行到某个时候,你就会在我的梦里出现。” 周洛阳说:“我记得你说过,你们会建立一个防御机制……” 杜景在逃离密室时,杀了太多的人,每次开枪时,他冷酷得近乎不眨眼。 而周洛阳看在眼中,非但没有惧怕,反而觉得他非常伟大。因为他每一次开枪,都是为了保护他,保护他们。 “嗯,”杜景说,“防御机制就是你。喝一杯?” “一点就行,”周洛阳说,“喝多了又要……算了。” 周洛阳坐在杜景身边,给自己倒了一点点酒,杜景要给他加一点,说:“喝这么点,你的酒量越来越差了。” 周洛阳以手挡着,说:“不了,够了。你没有再回溯了吧,我可不想再经历一次。” 杜景扬眉,不置可否。 周洛阳看着落地窗外,曼谷的夜景。 从宛市到香港,再到胡志明市,到柬埔寨,到曼谷。这一切就像一场波澜万顷的梦。 “十二点了。”杜景朝周洛阳说。 时间千万年一如既往,缓慢流淌。 周洛阳开始觉得,不必再去经历惊心动魄的回溯,反而才是幸福的。 两人没有交谈,周洛阳脸上带着微醉的红晕,侧头看着杜景。 “你知道爬过机关密道的时候,”周洛阳说,“我在想什么吗?” “想如果我死了,”杜景淡然答道,“你怎么办。还是想象我死在你面前的模样?” “不,”周洛阳看着他脸上那英俊的伤痕,伤感地笑道,“都不是。” 杜景:“那是什么?” 周洛阳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说出那句话后,他们之间会有什么改变。他一度想,就这么告诉他,那个念头诞生于时间之海中的顷瞬,犹如浮现在海面上的气泡。 然而有些话,一旦开始了沉默,他就无法打破那沉默,将它说出口。伴随着沉默时间的不断延长,这声音响起的机会,也变得越来越小。 足足沉默数分钟后,杜景打量周洛阳。 “经历这么紧张的压力,不想释放一下么?”杜景忽然问。 “什么?”周洛阳说,“释放什么?” 杜景宽大的手掌虚握,做了个“上下”的动作,认真地看着周洛阳。 周洛阳顿时满脸通红,说:“不!不是这个意思。” 那太荒唐了,周洛阳知道杜景还记得那件事,喝完杯里的酒,起身道:“我睡了。” “睡吧。”杜景答道,“我再坐一会儿。” 翌日,周洛阳挂失了护照,重新申办,等待护照这段时间里,大家开始无所事事。周洛阳便决定去朝拜在曼谷市中心的梵天。 “这个地方还有个名字,”周洛阳朝杜景说,“你知道叫什么吗?” “爱侣湾。”杜景答道。 他们朝拜梵天像后,意外地在爱侣湾外碰到了陆仲宇。 陆仲宇戴着墨镜,穿着健身的露腰肋,宽松背心与短裤、球鞋,也过来拜了拜,看见周洛阳与杜景时,朝他俩吹了声口哨。 “恕我直言,”周洛阳说,“你这穿着真的很gay。” 陆仲宇说:“我本来就是gay。” 杜景一手搭着周洛阳肩膀,看陆仲宇朝梵天的四个面跪拜,之后陆仲宇又道:“一起吃个饭,喝个茶什么的?他们呢?” 周洛阳便发消息通知数人,杜景的手机没了,他的手机非常特殊,必须找国外重新订制,周洛阳则在曼谷买了个先用着,顺便登录杜景的联系号。 密室里的六人,他们在一家酒吧外喝下午茶,彼此闲聊几句,昆与德安都说了自己的真名,昆叫邵兴弘,德安叫蒋玉鹏,小伍则叫伍奉文。但对周洛阳来说。名字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回去以后你们还得接受一些调查,”陆仲宇解释道,“不知道黄霆说过没有。” “知道的,”昆说,“会去做笔录。” 国内需要追查那家密室,以及洗钱案,但那是黄霆的事了。 “你不是刑警,”周洛阳说,“你和洪侯有什么仇?” 陆仲宇叹了口气,拿起冰咖啡,喝了口,想了想。 杜景看了眼手机,说:“我离开下,有点事。” 周洛阳看见手机消息,那边是黄霆在找杜景,便点了点头,让他去就是。 “我在利比亚执勤的时候,”陆仲宇说,“有个很好的小弟兄,唔……也算同生共死吧?” 周洛阳不过是随口一问,意识到也许会勾起陆仲宇的伤心事,便道:“知道了。” “不不,”陆仲宇说,“本来也想告诉你们的,没什么,都过去了,还要谢谢大家,替我报了这仇,否则密室全靠我自己,也不可能出来。” 那倒是实话。 只听陆仲宇又说:“他是越南人,有个女朋友。他比我先退役,说好等我退役,让我去西贡,一起做点小生意,开个咖啡店。” 小伍说:“你喜欢一个直男?” “说不上喜欢吧,”陆仲宇想了想,说,“就是分不开。但他要结婚讨老婆,我是真的替他开心,把他看作铁哥们儿。” 周洛阳嗯了声,陆仲宇摘下墨镜,看了他一眼。周洛阳心想这家伙名字起得不错,眉宇轩昂的,哪怕是男生看他,也很加好感度。 “后来他老婆被洪侯手下人……算了,”陆仲宇说,“具体细节不说了。接着他去找人,被关了起来,送到暗网上当远程宠物。” 所有人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什么?”小伍说。 “你们不知道?”陆仲宇说,“咱们的这场比赛,是在暗网上被转播的,俄罗斯人、美国人、乌克兰人,洪侯开了一个俱乐部。比赛结束以后,获胜的、没死的,都会被带到另一个密室里,慢慢地直播虐待,一直到死。” 周洛阳大致猜到了,其他人却是才知道这件事,这才开始后怕。 陆仲宇一笑,说:“没事了,不用怕了。” “你看到了?”德安说,“我听说过有这种业务。” 陆仲宇答道:“是,我看了全程。最后我的好兄弟,被……反正死了,死得很屈辱,而我是半年以后才知道这件事的。” 陆仲宇说得很轻松,也没有具体描述,周洛阳却知道他对洪侯的仇恨,是无法消弭的,哪怕洪侯死了,这种恨一定也还在。 “这个俱乐部现在被端了,”周洛阳说,“洪侯死有余辜。” “还有很多相似的,人口贩卖,性奴交易,”陆仲宇说,“我决定空了,都去查查,杀一个是一个,你们有线索也可以联系我。” “祝你成功。”周洛阳说。 “givefive!”陆仲宇笑了起来,像个阳光的大男生,抬起手,众人纷纷与他击掌。 又数日后,周洛阳拿到临时身份证明,终于与他们一起坐上了回国的飞机。 “想家了?”杜景朝周洛阳道。 “很想很想。”周洛阳从没有比现在更想回到中国境内了。 每个人都如释重负,于宛市降落时,大家在机场互相拥抱,告别,约定有空再聚。 “回去以后,”杜景朝小伍说,“给这个人打个电话,他为了你,悬赏一千万,让我们出动。” “知道了。”小伍有点郁闷地说。 周洛阳与黄霆则站在一起,等待庄力开车过来。 黄霆说:“我不跟你们走,得回分部报备一趟。” 周洛阳说:“事情解决了?” “那家密室被查封了,”黄霆说,“老板被抓起来了,接下来是搜集证据阶段。到时也许还需要你与在越南的陈标锦充当证人。” 周洛阳怀疑地看着黄霆,说:“要我出庭,给我什么好处?” 黄霆严肃地说:“小同志,匡扶正义,铲除恶势力,是天下大义,你要什么好处?” 周洛阳不过是开个玩笑,当即哭笑不得道:“你对每个人都是这样的态度吗?林狄小姐联系了没有?女朋友有着落了吗?” 黄霆马上道:“忘了,这几天就找她。” “做人要有趣一点嘛。”周洛阳说。 黄霆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做不到嬉皮笑脸。” 周洛阳:“有趣不代表嬉皮笑脸,你看杜景也板着脸,他就很有趣是不是?” 黄霆说:“这要看人,说不定林小姐也觉得我很有趣呢?” 周洛阳打量黄霆,说:“我看很难。” “说到这个,”黄霆想了想,忽然道,“杜景的病情,你有什么看法?” 周洛阳:“?” 杜景从上一次躁狂相发作后,就好转了不少,周洛阳不明白黄霆的意思,说:“你有医生介绍给我们么?” “医生……没有,”黄霆说,“但我忽然想起一些事,你尝试过催眠疗法么?” 周洛阳知道杜景的双相情感障碍是遗传问题,大部分时候体现在生理上,心理疏导作为辅助治疗是有用的,但能不能单靠心理上的治疗来根治,结果还很难说。 “没有,”周洛阳沉吟,答道,“我不敢让他乱试。” 黄霆说:“我知道……嗯,一种情况,或者说一位催眠师,确切地说,是一类催眠师,能通过梦境的演绎与催眠,来改善精神问题。” 周洛阳:“梦境?他们还能控制人做什么样的梦么?” “不好说,”黄霆道,“过程很复杂,我也不清楚,但如果有机会,你想不想让杜景试一下?” 周洛阳知道这里面一定是有风险的,他没有说什么这要让杜景自己来决定之类的话,以他们的关系,周洛阳已经是可以承担风险的这个角色了,因为他们是对方唯一的陪伴。 “可以,”周洛阳仔细想过以后,说,“如果有这个机会,我愿意让他尝试接受治疗,但具体的风险与过程,我要与那位催眠师面谈。” “我也不清楚他现在的情况,”黄霆说,“过段时间,如果碰上了,我去为你们安排。” “谢谢。”周洛阳非常感激。 黄霆说:“记得替我在林狄面前说几句好话。” 周洛阳哭笑不得。黄霆与他道别,下楼去坐地铁。 小伍也走了,杜景背着个斜挎的运动包,朝周洛阳走来。 今天宛市的阳光很好,冬季灿烂暖阳透过候机楼玻璃墙,投了进来。周洛阳忽然有种错觉,时间仿佛回到了那年冬天,他在徽州机场接寒假回来的杜景的那天。 那时候他们都只是学生,没有多少烦恼,那时周洛阳曾以为,他会和杜景像这样,过很久很久,哪怕一生一世。 那天的杜景就像今天的杜景,头发也有点乱,脸上的伤痕在阳光下尤其明显,良久不见后更添熟悉的魅力。 也就是那一天,周洛阳开始感觉到,自己也许有点喜欢杜景。 “晚上想吃什么?”杜景的话也与数年前一模一样。 “出去吃吧,”周洛阳想起了那年那天的回答,说,“不想做饭,喝点酒去,好久没见,太想你了。” “十分钟而已。”杜景不解道。 周洛阳笑了笑,杜景便搭着他的肩膀,到机场外去打车,回家。 ——卷二·现在·完—— 第59章 现在 进入十二月,来自西伯利亚平原的寒流席卷了整个华北,冷空气气势汹汹东来,撞上大兴安岭,顺着高耸的巨大山脊一路南下。寒冷的巨人扫过内蒙古高原,裹挟着雪花与冰晶跨过长城,在这中国北方最大的城市外止步,往人类的世界里吹了一口气。 刹那铺天盖地的冰雪精灵簇拥着飞进了城市中,一夜间,全城雕栏玉砌。 乐遥尚不太适应宛市的冬天,宛市与东京纬度相当,冬天却要冷得多。 他穿着厚厚的毛衣,戴着手套,不安地捧着一杯咖啡,在咖啡厅的暖气中不停出汗,有点不太舒服。 “你可以说了,”乐遥低声道,“这里没有别的人。” 素普朝周围看了眼,仿佛在确认是否有人监听。乐遥的同学张亚伦距离他们很远,在咖啡厅的另一个角落里做习题。 除此之外,附近就只有他们俩。 乐遥被素普打量得很不舒服,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乐遥就有预感,仿佛有什么事不对劲。不,也许是从杜景出现的那一天起,这种诡异的感觉就一直存在着。 数日里,素普一直在康复场的栅栏外看着他,这人很有耐心,被保安请走数次后,依旧找到了一个机会。 “我想和你聊聊,我叫素普,”那人说,“关于你的父母,关于那场车祸。” 乐遥沉默片刻,没有拒绝他,约了时间,请求张亚伦带他出来,给他与素普单独说话的机会。 “我知道你不愿意再去想起往事,”素普说,“但这件事对你,甚至对你的整个家族来说,都非常重要。” “为什么不去找我的哥哥?”乐遥皱眉道,“我们家里是他在当家。” “我找过了,”素普叹了口气,淡然道,“因为杜景在他身边,于是他拒绝了我。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里,你曾经感觉过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吗?” 乐遥答道:“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譬如说,”素普优雅地撩了下头发,散发出香水味,“在某个时刻,发现自己有了看到短暂的未来的能力?或者,时间无缘无故,缺了一天,甚至好几天的情况?” 乐遥没有说话,只眉头深锁,注视素普。 “这和我爸妈的死有什么关系?”乐遥答道。 乐遥与素普的母语都不是中文,交流起来稍有费劲,勉强能听明白对方的意思。 “还是先让你看这个吧,”素普说,“这是我们的机密档案,看完以后,请务必保密。” 换了别人,素普不太相信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孩能保守多大的秘密,但对面坐着的,是在一场车祸里失去双亲的乐遥,经历了巨大的人生转折后,人的心智,都会比同龄人成熟不少。 素普将手机递到乐遥面前,按下了播放,那是一段二十三分钟的视频。 “从羽田机场开始,”素普急促地低声说道,同时看了眼周遭环境,再三确认,“我们调看了全过程里,所有但凡有摄像头的区域。事故酿成后,这个记录只有少数人看过,却都不是全部……” “我知道。”乐遥的声音发着抖,却带着自然而言的威严,他看过其中的一部分视频,是高速路上,飞驰而过的车,被摄像头拍下来的。 那天他与母亲一起刚从国外度假回来,父亲开车来接,父母在车上还发生了短暂的小争吵,但争吵没有持续很久,两人便陷入了冷战。 在那之前,乐遥已经预感到父母快走到离婚这一步了,只是没想到,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把他们永远地紧紧绑在了一起。 “看见他了么?”素普低声说。 乐遥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视频上,一个身穿黑西服的高瘦男人戴着墨镜,在机场到达集合点处,低头看手机,仿佛在发消息与人联系。 “是他。”乐遥的声音发着抖。 素普点了点头,说:“还有一名同伙在为他租车,可摄像头始终没有拍到这个人……” 乐遥颤声道:“为什么会这样?” 漫长的沉默后,乐遥看完了视频,带着震惊与恐惧,注视素普。 “为什么?”乐遥茫然道,眼里带着泪水,说,“为什么会这样?” 素普收起手机,说:“因为你父亲的家族,曾经与一起重要案件有关。我们还是开门见山一点吧,我保证不会有任何加害你的举动,也不会伤害你的哥哥,以及任何对你而言重要的人……” “……现在回答我,”素普说,“我在宗卷上看到过,你们这个家族,拥有使用时光逆流粒子,来操纵时间的能力,是真的么?” 乐遥眼眶通红,眼里还带着泪水,不知所措地看着素普。 素普没有再追问下去,乐遥的反应仿佛已证明了一切。 “什么时候开始的?”素普按捺住激动,一手微微发抖,说,“从你几岁起,开始呈现?你感觉你的哥哥,周洛阳也有这个能力么?” “我不知道,”乐遥忽然道,“我要走了,我不能告诉你!” 乐遥操纵轮椅,努力地想离开,惊慌失措之下,碰翻了咖啡,张亚伦马上抬头,继而起身朝他们快步走来。 素普说:“冷静一点,yaki!冷静。我没有恶意!” 素普叫出了乐遥的日文名,乐遥短暂一迟疑,张亚伦却来到桌前,带着怒火,说:“你要做什么?” 素普马上放开拉着乐遥轮椅的两手,示意自己绝无恶意。乐遥此时已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 “走吧。”张亚伦没有问经过。 “再等等!”素普说,“这对他来说很重要,再给我们一点时间!” 张亚伦看着乐遥,乐遥脸色苍白,嘴唇不住发抖,喘息。 “没事。”乐遥安慰道,闭上双眼,擦了下眼泪。素普再次说:“从什么时候开始?” 乐遥看了眼张亚伦,点头示意,说:“再给我们十分钟。” “行。”张亚伦尊重了乐遥的决定,说,“我就在那里。” 又过了一会儿,乐遥问:“你从什么地方的档案……看见这个的?” 素普答道:“我是杜景的前同事,但当我加入环太平洋探员组织时,他已经离职了。” 乐遥没有说话,眉头紧紧地拧着。 素普又说:“如果证实确实存在着时光逆流,你的父亲,也许就不会死,是不是?” 乐遥蓦然抬眼看着素普,被他说中了心事。 “我不知道,”乐遥带着恐惧,说,“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只是幻觉。” 素普心里已经有底了,认真地问:“从头说起,什么时候开始,在什么情况下?” 乐遥说:“我不知道……我……”最终他下定决心,说:“就在……一个多月前,十月份,十月下旬,哥哥不在家。” 素普得到了一个万万没想到的答案,难以置信道:“最近才发现的?” 乐遥说:“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看见未来,也没有……回到过去。或者说确实是,回到了过去。我有好几次,被困在了同一天里,有时是中午,有时是午夜。而上周三……也就是你来找我之前的那天,我……经历了四次同一天,每次半夜醒来,都回到了前一天的晚上十二点。” 素普:“……” 寒风呼啸,使馆外的长街上,梧桐叶已掉光了,也被扫光了,余下两排光秃秃的树。 周洛阳穿着风衣,在店里瑟瑟发抖,烤着一个小暖炉,店里的暖气未检修完,室内气温与冰窟差不多。回到宛市以后,他先是挂失了电话卡,第一时间给乐遥发短信。幸而乐遥那边并不意外,细算起来,从开始追缉kcr的目标,直到离开密室,失去手机的时间尚不超过一周。 周洛阳只告诉他手机在境外被偷了,乐遥便没有再多问。 幸而斯瓦坦洛夫斯基交给他的表还在,当时与行李放在越野车上,没有随身携带上直升飞机。 周洛阳把它取出来后,冻得手指僵硬,不敢在这个时候乱拆。杜景回公司报到了,可以拿到寻人的悬赏,一千万去掉公司的抽成,再去掉税,想来还有不少能补贴生活。 苏富比把他的两个表各拍了十来万,加在一起有三十万的进账,外加杜景的年终奖金,这个年末,周洛阳可以不发愁了,还了钱,寒假说不定还能带乐遥出去度个假。 门上铃铛声响,周洛阳心情很好,说:“欢迎……这就下班了?” 杜景推门进来,穿着风衣,系着围巾,四下看了眼:“怎么这么冷?” “再过几天就来暖气了,”周洛阳答道,“刚打电话催过,快快快,我要冷死了!” 杜景脱了鞋,到茶榻上坐下,周洛阳马上把手伸进他怀里去。杜景里头只穿一件薄毛衣,外头套着风衣,体温却比周洛阳暖了许多,见状敞开风衣,示意他可以整个人过来。 周洛阳打量杜景全身上下:“你怎么这么暖和?” 杜景从风衣内袋里掏出一个zippo的煤油怀炉递过去。 “谁送你的?”周洛阳看了眼,马上就有点警惕,他知道杜景几乎不收别人的东西,也很少给自己买东西。 “一个长得很漂亮的男生送的,”杜景轻松地说,“刚入职的新人,也许第一眼就喜欢上我了?” 周洛阳怀疑地看着杜景,说:“不可能。” 杜景只得改口道:“老大给的,任务奖励。” 周洛阳说:“真的是新人送的?” 杜景无奈道:“不是,你要来查岗吗?” 周洛阳说:“查岗?我当然是祝福你们啊,我能用什么名义查岗?” 杜景反问道:“你说呢?” 周洛阳不说话了,拿着那怀炉翻来覆去地看。 杜景则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看了眼案上的凡赛堤之眼,把手腕放上去作了个对比。 “还有么?”杜景说。 “这是世界上剩下的两个了,”周洛阳说,“仔细掂,重量有细微的区别。钱呢?拿到多少奖金了?” “不知道,”杜景答道,“没问,老大说连年终一起发,这两天应该就到账了。生意怎么样?” “足足一个多月没来店里,”周洛阳反问道,“你说呢?” 杜景:“这可不好,看来店要垮了。” “是啊,”周洛阳无奈道,“也不知道东奔西跑的为了什么,连店都顾不上。”言下之意,自然是嘲讽杜景了,要不是因为你,谁会扔着店不管? 接着,杜景的下一句又把周洛阳气得七窍生烟。 “不是为了钱么?反正这店开着也卖不掉东西。”杜景说,“等年终奖到手了,带乐遥出去旅游?” “不去!”周洛阳哀嚎道,“还要还钱呢!” 时近年末,宛市也变得懒散起来,尤其这片生活区一到午后三点就没人上班了。而周洛阳的店开业直到现在,只卖出了两块表,还是上了拍卖行。 周洛阳本想早一点去接乐遥,没想到今天意外地来了生意。 “老板终于在了?”上门的是古玩协会介绍的生意人,拿出协会会长的名片先递过,又作了自我介绍,是个金融公司的副总,说:“来了好几次,代管店里的伙计都说老板没回来。” 周洛阳赶紧请人坐,来人拿出两件古董,说:“能不能寄放在店里卖卖?” 一串碧玺挂珠,一个小型的座钟。周洛阳欣然道:“寄卖要收手续费,你心理价位多少?” 通常有人会借古董店进行寄卖,通过寄卖的方式来行贿或受贿,譬如将官员家中的赝品,或是普通藏品放在店内,标个天价,一个月后再让行贿人来买走,这样钱自然就进了自己口袋。 那副总说了个数,周洛阳拿出分光镜,先看碧玺挂珠,再检查座钟的细节,根据这个价格判断不是来洗钱的,说:“给个心理能接受的最低价。” 寄卖通常有个保底价格,在这个价格以下只收很少的一点手续费,超出了范围之外则能收到更多的提成。双方谈妥后,副总又拿出一个摔碎了表面的百达翡丽,说:“你们能检修么?” “可以。”周洛阳知道这手表也有些年份了,不是不能送去返厂,但通常只要过了检修期,返厂的价格一换上零件就很贵,等待的时间也更长。 “你看这不是有生意了?”周洛阳朝杜景说。 杜景说:“经济环境不好,都在变卖家当了。” “是啊,”周洛阳锁上门,让杜景放下铁闸,笑道,“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日子怎么过,更别说还钱了。” 杜景手指勾着车钥匙,漫不经心地答道:“我只要好好活着,这一辈子你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只不知道这病能撑多久。” “别这么说。”周洛阳坐上副驾位,忽然有点难过,看了眼杜景,说,“怎么,又要转阶段了?我来开车吧。” “没有。”杜景随口答道,“只是最近,总觉得有点不太对,说不出来什么原因。” 自打从柬埔寨回来后,周洛阳能明显感觉到,杜景也不太想去公司上班了,毕竟这行确实是拿命在换钱,如果不是凡赛堤之眼,他们也许……说早已死了倒不至于,受伤是一定的,要救的人,或许也没一个能救回来。 设若时光无法回溯,从余健强坠楼那天起,他们就得开始面临无穷无尽的麻烦了。但周洛阳有时也在想,那天如果余健强真的死了,一切没有发生重置,他们还会找到吴兴平么?也许冥冥之中,事件会朝着另一个方向奔去?本应替余健强去死的勒索者得以脱身,搞不好还是会扔下吴兴平。 而杜景遭受警方盘问后自然是无罪释放,因为根本不关他的事,他们也许还是会去追吴兴平,结果就很难说了。 周洛阳没事总想把一切重新复盘看看,假设在柬埔寨的密室逃生中,没有时光回溯,最后活下来的会是谁?自己、杜景也许无事,外加一个陆仲宇。 但密室其中一关,也即湿婆面前,小伍曾经确实死了,然而在重新启动的二十四小时中,小伍却活了下来,按之前的逻辑,没有人替他死?这个角色会是阮松吗?他记得陆仲宇说过,阮松会被判死刑,可这却应是在一段时间之后了。 “不对。”周洛阳说。 “什么不对?”杜景问。 周洛阳说:“小伍还活着,按之前的规律,咱们七个人里……” “又不是演死神来了,”杜景说,“你觉得有人逃掉了死亡,很不合理?” 周洛阳:“也不全是,只是这点总让我觉得……” “你忘了洪侯,”杜景说,“最后一枚rpg,送他上了西天。” “啊!”周洛阳想起来了,这就说得通了。 “咱们别再用这块表了吧。”周洛阳说。 杜景没有说话,一手按着方向盘,手指有节奏地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敲,车在乐遥校门口停下,乐遥正在保安室里烤火,与学校的保安聊天。 “乐遥!”周洛阳笑着上前去。 “你终于回来啦!”乐遥那表情有点委屈。 周洛阳上去抱了下坐在轮椅上的弟弟,乐遥越过周洛阳的肩膀,直瞥杜景,那表情非常复杂,一瞬间被杜景收在眼底。 杜景站在一旁,眉头微皱,端详乐遥的表情,两人对视,都没有说话。 “好久不见。”乐遥朝杜景说。 杜景答道:“好久不见。” “还顺利吗?”乐遥又问。 杜景嗯了声,见周洛阳要抱他,说:“我来吧。” 乐遥说:“我自己可以。” 乐遥上了车,杜景把轮椅收到后备箱,朝周洛阳说:“你坐后面陪他。” 与弟弟重逢,周洛阳心情很好,他希望直到过农历年,杜景都不要再出这种惊心动魄的案子了,他决定找个时间,与杜景好好谈谈,谈谈他们的将来。从离开神庙的那一刻起,周洛阳就有了这个念头。 第60章 过去 “有心事?”杜景从倒后镜里看着乐遥的双眼。 乐遥勉强笑了笑,他的脸上,总是带着这样的勉强笑容,仿佛他的喜怒哀乐,只是为了配合身边人作出的反应。 “亚伦今天怎么没在?”周洛阳还给亚伦带了东南亚的木雕,以感谢他照顾弟弟。 “我让他先回去了。”乐遥说,“就快放圣诞假了,连着新年假期一起,你们还要出门吗?” 乐遥的学校是国际学校,从十二月二十四号开始放假,直到一月四号,但寒假时间就比国内短了,只有两周时间。 “你哥说留在家陪你,哪里也不去了。”杜景开着车,好整以暇道。 周洛阳道:“杜老板说请咱们出去旅游,你想去吗?” 乐遥脸色有了短暂的变化,却马上笑道:“好啊。” 杜景没接话,到家时,他径自去做饭。周洛阳看见家里收拾得很干净,朝杜景问:“你又让人来打扫了?” “没有。”杜景系着围裙,对着菜谱,研究如何做盐焗鸡,新手上来就挑战这么高难度的,对他来说实在太复杂了,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显然比做饭还要轻松点。 “我收拾的,”乐遥说,“我花了三天把家里打扫了。” 周洛阳:“……” 乐遥说:“不错吧?你看,我也能做家务的。” 周洛阳一手扶额,这时乐遥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正要接,乐遥却很快地拿了过去。 上面是个陌生来电,乐遥只“嗯”了几声,便挂了电话。周洛阳疑惑地看他,说:“谁?” 乐遥的表情不太自然,说:“同学。” 同学会是陌生号码吗?没有名字记录?乐遥先前接电话从来不躲他,周洛阳也早就习以为常,这倒是头一次。 他意识到乐遥也开始有他不想说的事了,哪怕是亲兄弟,也要尊重对方的私人空间,他唯一担心的,只有牧野那群讨债的家伙,不是就没问题。 晚饭时,饭桌上一阵诡异的沉默,杜景倒了点葡萄酒,又给周洛阳倒上,周洛阳自然知道他的本意是庆祝他们平安回来,只是这话无论如何不能当着弟弟的面说。 “喝点?”杜景说,“尝尝我做的饭。” “不喝了。”乐遥说。 但他转念一想,又说:“喝一点吧。” 周洛阳一整天心情都很不错,回到熟悉的环境里,哪怕雾蒙蒙的宛市,也让他觉得很自在。唯独今天的气氛有点不对,杜景与乐遥都不说话,常常是他在自言自语,大部分时间除了喝酒,就是冷场。 “比我做得好。”周洛阳笑道。 “还行吧。”杜景漫不经心道,又给自己倒酒。 周洛阳说:“少喝点。” 乐遥努力地找了下话题,说了几句学校的事,三人之间又没话说了。 “你有心事么?”周洛阳朝乐遥问,他感觉自从杜景来了以后,乐遥的话就变少了。 “没有,”乐遥忙道,“我很开心。” 周洛阳问:“旅游的话,你想去哪儿?” 乐遥说:“你们定就行。” 周洛阳说:“你有想去的地方么?” “我想回日本,可以吗?”乐遥忽然说,“不一定要去东京,也可以去奈良,去京都。” 周洛阳有点意外,他其实不大想回日本,毕竟在那里,发生了许多事,改变了他们的人生,他以为乐遥也不想回去,本来他计划去个印度尼西亚或者斯里兰卡过圣诞。没想到乐遥却主动提出了想回日本。 周洛阳望向杜景,杜景说:“你们俩决定,我去哪里都行。” 说着,杜景又拿了个碗,给他俩剥虾,顺手再倒上葡萄酒。 周洛阳欣然道:“当然可以,想去奈良泡温泉吗?顺便看看鹿,在大阪等跨年?” 那一刻乐遥是真的有点高兴,说:“我可以去看我认养的鹿了!” 周洛阳想起乐遥的母舅家就在京都,自从父亲车祸过世后,就很少联系了,他们偶尔会在节日打个电话,问问乐遥的现状,周洛阳也不太会说日语,只能让乐遥自己与那边聊。 “回去看看你舅舅吧,”周洛阳说,“买点礼品上门……杜景你这都喝多少了?别再喝了!” 杜景喝了两瓶葡萄酒,和没事人一样,沉默地看着周洛阳。 气氛有点不对,乐遥也感觉到了,却没有说话,只安静地吃着面前的菜。杜景把碗让过去,说:“你吃这个。” “我自己剥。”乐遥说:“给哥哥吃吧。” 周洛阳说:“今天怎么感觉你俩都有点不对?喂。” 周洛阳在桌下轻轻踢了一下杜景,示意他有话就说。 “你不舒服吗?”周洛阳朝杜景问。 杜景没有说话,忽然笑了起来,在家里餐厅的灯光下,杜景的笑容很温暖,他穿着黑色的薄羊毛衫,手腕上戴着凡赛堤之眼,折射出绚丽的蓝光。 周洛阳心想,这一点也不像精神病啊,简直帅死了。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看见杜景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幕场景,给了他久违的家的温馨。 “没事就好。”周洛阳答道,只要杜景不发病,他就不去追究他有什么心事,反正该说的他都会告诉自己,不想说的,问也没用。 又是短暂的沉默后,杜景忽然道:“因为今天我辞职了。” 周洛阳:“!!!” “你……”周洛阳难以置信道,“你怎么到现在才说?!” 杜景说:“太危险了,不想做了。” 乐遥不说话,喝了点葡萄酒。 周洛阳没有说什么“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之类的话,在杜景说出辞职的那一刻,他眼里的快乐简直无法掩饰。 “太好了!”周洛阳已经开心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说,“太好了!你……你终于决定……” “那个怀炉是老大送的工作纪念品,”杜景说,“但凡当过昌意高管的人,都有这么一份礼品。” 周洛阳心道难怪,杜景又说:“意思是给我挡子弹用。” 周洛阳顿时哭笑不得,喊道:“太好了!” 周洛阳起身去抱杜景,杜景却仿佛有点不好意思,抽身起来,开始收拾桌上的餐盘,说:“年终奖还是会给,最后这个月,我偶尔还得去趟公司,帮他们做点文职方面的工作。” 乐遥问:“那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开店?”杜景随口道,“没想好,再说吧。” 周洛阳说:“先休息一段时间吧,你在昌意也很累。” 杜景唔了声,周洛阳简直开心得无法形容,一时完全忽略了乐遥,追着进厨房里去,说道:“你去休息吧,我来。” 杜景说:“这几天注意查账,钱会打过来,不够还钱的话,剩下的我再去想想办法。” “可以了。”周洛阳说,“休息到过年后,再找份工作,或者就索性看店吧,我有信心。” 杜景收拾好,把餐具放进洗碗机里,说:“这就不用再启动那块表了。” 周洛阳站在一旁,看着杜景的动作,心中忽然感慨万千。 “是的,”周洛阳说,“那天我感觉……实在太危险了。” “把你带进这么危险的境地,”杜景说,“是我的责任……” “不不,”周洛阳马上道,“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只是希望……” “我知道。”杜景打断了他,按下洗碗机,说:“你只是希望陪着我,至少不用每次在面对生死关头时,我只有我自己。” 周洛阳沉默不语,鼻子忽然有点发酸。 杜景朝外看了眼,说:“晚点再说这个吧,去陪陪乐遥,你们分开太久了。” 周洛阳点点头,他有很多话想说,但同样的,他们也有很多时间可以说。 乐遥坐在轮椅上,面朝客厅的落地窗发呆,正是不久前杜景抑郁发作时坐的地方。 “你要先洗澡吗?”周洛阳带着酒意,在客厅里转悠了两圈。 “好,”乐遥说,“我这就去。” 周洛阳推着弟弟,进了浴室里,给他拿衣服,看见乐遥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 “你们在香港发生了什么事吗?”乐遥进浴室里,用力扯下裤子。 周洛阳马上道:“没有,怎么这么说?” “我感觉你们之间变得不太一样了,”乐遥说,“是不是经历了很危险的事?” “没有啊。”周洛阳笑道,“你怎么这么能想?” 周洛阳有点心虚,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大部分时候都只是不问,实际上许多事以他的智商,都能猜到——他们的护照、手机都丢了,而且是两人一起,这不能用粗心大意来解释。 周洛阳的理由是自己背着包,杜景的手机也放在他的包里,一转眼就被偷走了。 乐遥没有问,却明显地能感觉到,他们一定发生了某些事。 “什么不太一样?”周洛阳说,“杜景一直是那样吧?” 乐遥在浴帘后,坐在浴缸里开始洗澡,平静地说:“你看他的眼神,和他看你的眼神,都和以前不大一样。就像……就像……” 周洛阳哭笑不得,说:“就像什么?” 乐遥打趣道:“就像两个一起经历过车祸与生死考验的人。你记得吗?醒来以后,我去做了心理学的意外创伤康复,就是大家围在一起,聊天的那种。里面有一对情侣,也是这种感觉。” “真的没有,”周洛阳随口道,“你想多了。” 乐遥嗯了声,浴帘后传来水声。周洛阳忽然好笑,自己也是神经大条,没有经过车祸,却实打实地坠过一次机,还是冲进树林的直升飞机!当时自己怎么就没感觉到,有什么心理创伤了。 乐遥说:“你是怎么认识杜景的?” “啊?”周洛阳回过神,说,“我记得我给你说过的,我们是室友。” 乐遥说:“只是室友的关系而已吗?” 周洛阳说:“就像你与亚伦一样吧?” 乐遥停下动作,说:“你们之间,从来没有过第三人吗?寝室里从始至终,只有两个人?也没有交过班上其他的朋友吗?” “没有。”周洛阳想起来了,他与杜景的关系非常排他,经过孙向晨那件事后,他们都意识到了。 按理说那时的他们确实是非常坚固的友情,两人都并未朝其他方向想过,只因杜景的病造成了这种独占关系。 “你们之间容不下别的人。”乐遥笑道。 “不是这样的,”周洛阳说,“只是大部分时候,觉得没有必要带上别的朋友一起玩。” 旋即他意识到了乐遥话里的意思,说:“你不一样,他也把你当弟弟。” “我没有别的意思。”乐遥笑道,“我只是好奇,嗯……你们……哥哥。” 周洛阳:“嗯?” 乐遥想了想,忽然说:“你们有尝试过……譬如说在一些方面……” 周洛阳:“…………” 周洛阳瞬间想起某件往事,继而意识到乐遥正是青春期,他因车祸而导致截瘫,却也是正常男生,会有荷尔蒙冲动再合理不过了。 乐遥打趣道:“我们班上的男生经常互相开玩笑,他们有时在宿舍里会……当然是穿着衣服的……” 周洛阳警觉起来,说:“乐遥,亚伦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乐遥莫名其妙,说:“没有啊,怎么这么说?” 周洛阳马上道:“那是我的错,我不该胡乱揣测。” 事实上他倒不觉得亚伦会对他的弟弟有什么想法,问出这句话,只是避免乐遥尴尬。比起亚伦对乐遥的态度,周洛阳更在意的,是乐遥会不会因为室友的每天照顾,而对他产生什么感情。 如果只是把对兄长的情感移情到亚伦身上,周洛阳尚可以接受,就怕有什么说不清楚的……乐遥还没有完全成年,性向也未到确定的时候。 乐遥说:“我只是有点好奇,你俩就没有越界过么?我听说躁狂相会导致性欲非常地亢奋……我没有别的意思……” 周洛阳哭笑不得道:“你从哪里知道这个的?杜景他……” 这个时候,杜景吹着口哨进来了,摇了两下剃须泡沫,随手抹在脸上。 “杜景!”周洛阳不悦道。 杜景看了周洛阳一眼,递过来手机,说:“两兄弟又在说我坏话?乐遥有电话。” 乐遥顿时有点紧张,接过手机看了眼,见是张亚伦,便接了电话。杜景刮完胡子后便出去了。 亚伦与乐遥聊了几句,大概是问晚饭吃什么,问他哥哥们回来没有之类的话。周洛阳忽然觉得很有趣,就像以前少有的几次放假,杜景回西班牙,他们每天都会打打语音电话,说些毫无意义的见闻。 周洛阳也简短地与亚伦聊了几句,问了学校的事,感谢他的照顾。 “乐遥平时没什么问题吧?”周洛阳接过电话,让乐遥自己穿衣服,说,“最近你们有逃课偷偷出去玩吗?” 张亚伦那边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说:“没有。” 周洛阳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心道这俩肯定在哪天逃课出去逛了,却也不揭破,假装不知道。乐遥便道:“穿好了,电话给我。” 周洛阳还了电话,乐遥说:“我再聊会儿就睡了,你别管我了。” “嗯。”周洛阳在他额头上吻了吻,说,“晚安。” 杜景在洗澡,周洛阳敲敲门,杜景说:“没锁,进来一起洗?” “我又不是那种进别人浴室不敲门的人。”周洛阳把杜景换下的衣服收了出来。 “多此一举。”杜景说,“你得到了我的心,不想要我的身体?” “留着吧,”周洛阳嘲讽道,“辞职以后你对我而言就没有利用价值了。” “年终奖到手了再说这话。”杜景答道。 周洛阳洗过衣服,关了客厅灯,看着弟弟与杜景都坐过的位置,忽然心中一动,也到落地窗前去坐下。 他们坐在这里时,心里都在想什么呢?周洛阳有点不解。 今天喝的红酒后劲有点大,杜景把剩下的小半瓶拿到沙发旁,自己一个人全喝掉了。 周洛阳看了看瓶签,放下。他有时觉得乐遥的眼神简直可以用锐利来形容,什么都看出来了,包括他们正常或不正常的一些举动,在面对弟弟有时无意中的好奇时,周洛阳不禁产生了某种心虚。 那天,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就在杜景离开他的不久前。 那是大二的下学期,又是一个春天,精神病人的危险时间,春季里荷尔蒙分泌旺盛,人就像动物一般,男生宿舍楼里常有人嗷呜嗷呜地叫,犹如野猫叫春一般。 这是周洛阳与杜景第二次一起度过的春天,他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心理准备,他猜测杜景一定会至少发一次病。甚至下学期他能不选的课也都不选了,尽量让杜景多散散心,晒晒太阳。 射箭社将送走社长以及不少老社员,大四的学长们面临毕业,大家都要天南地北,各去一方。 于是社长提议,大伙儿一起聚餐,再唱歌,以示告别。 再过几天,他们就要各自去公司里上班了,周洛阳被这突如其来的离别搞得有点措手不及,在他的认知里,大四毕业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想到却是以这样一个方式,将走进社会的时间节点,强行摁到了他的面前。 周洛阳、杜景二人对射箭社还是有感情的,甚至与社团的关系,比起班级更坚固,聚餐也决定一起去。 当夜社长在聚餐上,喝得烂醉如泥,周洛阳嘴角抽搐,只与杜景静静地看着。 大四那伙人当年一起接过射箭社,把这个社团发展到如今的规模,感情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想到要离别,个个哭得不能自已。 周洛阳看着这个大型精神病表演现场,心情相当复杂。虽然有话是“世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还觉得有点好笑。然则忽然想到,自己与杜景,在大四毕业那天,说不定也会迎来这样的场面,登时就笑不出来了。 他忍不住看了杜景一眼,再看其他人。 杜景全程不合群地坐着,不敬酒,但酒来了就喝,敬给周洛阳的,杜景也替周洛阳挡掉不少。 周洛阳说:“别喝了,你喝了多少?” 杜景说:“没关系,回去就睡,不唱歌。” 春天外加酒精,周洛阳最怕的就是出状况,后面再有人来找他们喝酒,周洛阳便主动喝了。 “你们俩感情好啊,”副社长搭着社长,伸手过来挠周洛阳,说,“搞基啊你俩!” 众人哄笑,社长语重心长地说:“别人不是一对!你别胡说!” “工作加油,”杜景难得地说了句话,“接受社会改造,好好做人。” “好!一定!一定!”社长说,“别忘了我啊!你们!”说着与副社长勾肩搭背地走开,各提一瓶红酒,去别的地方喝了。 “别忘了他,”周洛阳打趣道,“知道吗?” 杜景没有说话,把自己那份甜品给周洛阳吃,说:“吃完就走吧,吵死了。” 杜景也有点喝得上头了,一手撑着额头,周洛阳不想吃了,要来扶,杜景示意没事,能起来。 “我们先走了,”周洛阳说,“回头联系!” 虽说回头联系,可周洛阳知道,今天晚上过后,大家从此以后,就不会再联系了,就像高中那顿散伙饭一般,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说着联系,却慢慢地,各自消失在风中。再过数年,连班上许多人的名字都叫不出了。 杜景走路勉强能走稳,身上带着酒气,一手搭在周洛阳肩上,两人离开学校后门外的酒楼,经过校道。 周洛阳也有点醉了,一手搂着杜景的腰,肩上搭着他的手,夜十一点,一边唱着“七月的风,八月的你,卑微的我喜欢遥远的你……”一边踉踉跄跄,带着杜景回寝室。 “啊啊啊——”周洛阳在那静谧里喊道。 春风吹来,世界又恢复了寂静,寂静里却镶嵌着细微的声音,花朵盛开,树木的新芽舒展,千万草木破土而出,在静夜中悄悄地舒展。 “周洛阳,”杜景头更低了点,在周洛阳耳畔,带着灼热的气息,说道,“听清楚了。” 周洛阳:“嗯?” 他想往前走,杜景却一个踉跄,用力,让周洛阳站定。 两人面朝春夜里的长湖,湖面荡起水纹,这夜的湖畔很明亮,一轮皎月犹如银盘,照在湖上,荡漾着银色的光芒。 “周洛阳……”杜景凑到周洛阳的耳畔,说道,“别忘了我,别忘了我。” 周洛阳听到这句“别忘了我”,心中一时升起千般无奈、万般感触。也许人世间一段感情,最终的结束,唯一的结果,就是“忘记”。 如此卑微,如此简单,已从“不要离开”变成了“不要忘记”。 周洛阳注视着杜景的脸,注视他脸上的伤痕,他们没有讨论过各自的未来,但在这一刻,他拍了拍杜景的肩,做了个虚虚的“亲吻”的动作,说:“不会。” 杜景转眼间已吻了下来,狠狠地吻在周洛阳的唇上。 周洛阳想笑,要推开他或是踹他,好不容易杜景转过头,周洛阳说:“好啦,够了,知道了。” 今夜喝酒时,师兄们一群直男喝醉了,也亲来亲去,但杜景这个吻很有霸占与入侵的气场,让周洛阳生出了挣脱的欲望,幸好杜景没有趁着酒意再做什么别的。 “咱们下去游泳吧,”杜景说,“我全身燥热得很。” “不不不,”周洛阳还是保持着理智的,说,“这湖里淹死过人的!” “骗人!”杜景蓦然怒吼道,“没有死过人!” 周洛阳说:“总之……嗯,不能下去!” 杜景:“如果淹死人,唯一的那个,也只能是我,周洛阳啊,周洛阳……” “走吧——!”周洛阳拖着杜景,走回寝室。 “周洛阳。”杜景念了几次周洛阳的名字,仿佛那对于他来说,是个魔法咒语。 周洛阳还是第一次看到杜景喝这么醉,但他的酒精代谢很好,喝多了只要过两个小时就能缓过来。 “去洗澡!”周洛阳说。 “开不了水!”杜景脱光了,站在浴室里,“拧不开!停水了!”说着又踹了下水管。 “那是灯的开关!”周洛阳把他推进去,放了冷水,让他醒酒。 两人都洗过澡,周洛阳头发还是湿的,杜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带着难以言喻的躁动,穿了条运动裤,上身裸着,东挠挠,西挠挠,又吁出灼热的气来。 刷过牙,吃了口香糖,洗过澡,两人身上已经没有酒气了,但酒意还在,伴随着春天万物复生的温暖,周洛阳也有点按捺不住,抽了抽鼻子,打开手机,说:“咱们来看片子吧?” “什么片子?”杜景说,“不看那种片子。” “你都不打飞机的么?”周洛阳说,“憋着多痛苦,偶尔也要释放一下啊。” 周洛阳虚握着右手,做了个手势,虽然在家里也不经常这样,但与杜景住在一个寝室里,私人空间被压缩,他现在确实几乎不自己动手排遣了。 杜景摇摇头,说:“不行,我不能打。” “你要当大法师吗?”周洛阳哭笑不得道,“憋着有法力?” “不是!”杜景烦躁地说,“打不了。” 周洛阳好奇地说:“硬不起来吗?不应该啊。” 周洛阳看见杜景的运动裤底下已经撑着了,洗完澡后杜景便挂了个空档。 平时早上起来时,周洛阳会有晨间反应,当然经常看到杜景也会有,而且根据目测,杜景的尺寸还相当傲人。 “不是硬不起来,”杜景半躺着,两腿略分,眉头深锁,带着一股戾气,说,“是生病导致的。我以前试过几次,越弄会越有负疚感,心里很不舒服,而且无意识地,动作会越来越暴力,也射不出来,最后弄得自己很痛。” “啊?”周洛阳说,“会吗?” 杜景没说话,看着周洛阳。周洛阳又问:“你用过那种杯吗?” “没有。”杜景说,“我控制不住自己,会产生厌弃与自毁情绪,就不想再动手了。” 周洛阳说:“难怪。” 周洛阳觉得杜景有时的躁狂情况,与他的性欲无法宣泄也有一定关系。 “试过按摩么?”周洛阳说,“不是那种……呃不是那种全套的,有可以推油,顺便给你……我也没去过,不过听说,他们可以用手。” 那是方洲告诉他的,他去泰国玩时阴错阳差,进了一家马杀鸡店,被摁着用手弄了出来,最后方洲的分享是“我感觉自己好像一只被配种取精的马”。 虽然周洛阳也不觉得杜景会去做这种事。 “不想去,”杜景答道,“不想被不认识的人碰到那里。” 杜景揉了一下,吁了口气,说:“我再去洗个澡。” “要么我帮你?”周洛阳忽然说。 周洛阳喝了酒,一时还未完全酒醒,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提议,但他向来自诩手活儿不错,至少自己解决时觉得很满意。 杜景:“……” 周洛阳是真的觉得没什么,又不是搞那种禁忌而邪恶的行为。 杜景没有说话,避开周洛阳的目光。周洛阳说:“我帮你,试试看能让你出来不?” 杜景那表情有点拘束,完全没想到周洛阳会有这种提议,但他也没有拒绝,说:“来吧。” 周洛阳把大灯关了,留个台灯,他们的床本来就并在一起,周洛阳把手机递给他,说:“你可以看片子,假装不是我的手……嗯,假装是片子里的……” “不想看,”杜景说,“就这样,没关系。” “要关灯吗?”周洛阳想了想,说,“这样吧。” 周洛阳拿了射箭用裹手腕的黑布,比画了一下尺寸,把杜景的眼睛蒙了起来。杜景没有动,任凭他施为。 接着,杜景没有迟疑,也没有不安,还配合了一下,两腿分开,左腿曲起少许。 “你会打我吗?”周洛阳说。 “我不知道。”杜景高耸的鼻梁、分明的唇线在暗淡的、朦胧的灯光下显得尤其英俊,周洛阳心道,这家伙真帅。 “给我一件外套。”杜景忽然说。 “要盖着吗?”周洛阳心想他也许不太好意思,杜景却把两手背到背后,让周洛阳用外套把他的手腕松松绑着。 第62章 现在 新历除夕夜当日,周洛阳决定去大阪的心斋桥逛下中古店,看看有什么二手货可以带回宛市的店里去卖。八十年代签署广场协议,引发了经济大萧条后,不少日本人为了生活,不得不变卖部分家传藏品,而收购二手的店铺,就叫中古店。 中古店以心斋桥一带最多,当然,店内货品大多是奢侈品包、手表等。 “你该学学别人,”杜景看了眼金碧辉煌的中古店,游客进进出出,高档奢华,与长安钟表古董仿佛是两个位面的,“这么装修,一看就让人很有购物欲。” 乐遥说:“对啊,只想全部买下来呢。” “是你该学习别人,”周洛阳反唇相讥道,“老板知道这里的铺租多少钱吗?” “我说装修。”杜景道。 “去给我们买饮料,”周洛阳说,“乐遥渴了,他要喝抹茶奶咖。” 杜景说:“他明明没有渴。” “我渴了。”乐遥笑道。 于是杜景去排队买饮料,周洛阳推着轮椅,停在一家中古店外,看着橱窗。 “你想支开他吗?”乐遥说,“想做什么?” 周洛阳说:“你怎么这么聪明?想买什么东西吗?” “我不用。”乐遥答道。 周洛阳一家一家地看过去,最后在一个橱窗里,看见一块日本收藏家的古玉,根据款式判定,明显是来自中国的。 “我想给你俩各买件东西。”周洛阳说。 “我真的不要,”乐遥说,“你都给我一块阿特拉斯的表了,多了我也戴不过来。” “你觉得这个适合杜景吗?”周洛阳很喜欢那块玉,他从小就喜欢带着中国气息的东西——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杜景已经摘下凡赛堤之眼了,虽然他出门还随身携带着,却已不戴上手腕,周洛阳觉得有必要给他点别的配饰。 他喜欢男生在解开衬衣领扣,袒露胸膛时,脖子上隐约露出系着的红绳,顺着红绳往下看,则是一枚温润光洁的玉佩,在中国的习俗里,玉石有守护的力量。 “你觉得适合就行。”乐遥说。 周洛阳从小养成的习惯决定了,哪怕他经济有点吃紧,看见心动的东西时,也会问问价格,杜景则更是乱花钱的风格了。 他推着乐遥进了店,半小时后出来时,面对他的是杜景的怒火。 “你们到哪里去了?!”杜景怒道,“眨眼转身的工夫,跑了这么远?!怎么打电话也不接!” “我不是在这儿么?”周洛阳哭笑不得道,“这么凶做什么?” 乐遥马上道:“是我想进店里看看……” 杜景无视了乐遥,朝周洛阳道:“你知不知道我在这条街上走了三遍!” 周洛阳意识到杜景可能会犯病,马上道歉:“我错了,我逛店逛得忘了时间。” 幸亏杜景只是正常生气,没有转成躁狂,只不安地四处看了眼,烦躁道:“算了。” “对不起,对不起,”周洛阳说,“不要生气,奶茶呢?” “扔了。”杜景冷漠地说,还想再责备周洛阳几句,周洛阳却有点无辜地站着,看着他。 杜景于是回到奶茶店前,去拿他寄放的饮料。 “时间不早了,准备跨年去吧。”杜景上车,说,“买了什么?” 周洛阳整理大包小包,说:“回去卖的东西,给你买了两件衣服。” 杜景把手揣进左裤兜里,周洛阳意外道:“你也买了东西?我怎么没看见?” “没什么。”杜景不自然地随口道。 他们在傍晚第二次进环球影城,参加这夜通宵的跨年活动。 “喂,”周洛阳说,“你还在生气吗?我只是走丢了一小会儿。” “没有。”杜景神色有点异常,说,“不想说话。” 周洛阳问:“要转阶段了吗?” 几乎整个十二月,杜景都没有犯病,但根据周洛阳对他的理解,杜景抑郁结束以后,会长时间处于一个正常状态,直到一段时间后躁狂突然发作,接着很快转为抑郁,再躁狂,再抑郁,两轮过去,再进入平稳期。 “我不知道,”杜景说,“也许。待会儿我要是表现不正常,你们别理我,别让我毁了你们的新年。” 周洛阳欲言又止,队伍很长排得也很累,看来出门跨年不是个好主意。 乐遥看了眼杜景,说:“你今天是不是没吃药?” “吃了,”杜景朝乐遥说,“出门的时候吃的。” “晚上可能会下雪,”周洛阳说,“我记得你冬天几乎不怎么发作。” 杜景说:“我喜欢冬天,但我害怕春天,春天一来,我就会变得不正常,像个疯子。想做什么你们就随意,当我不存在就好了。” 他们进了环球影城,杜景说:“我不玩了,我去占倒数的位置,你陪乐遥玩,待会儿过来,注意手机。” 周洛阳也没有勉强杜景,推着乐遥去排项目的队。今天在外逛了一整天,乐遥也累了,说:“我觉得咱们不该扔下他。” “我也觉得。”周洛阳提议道,“咱们去找他吧。” 天色渐黑,环球影城里,璀璨的灯火亮了起来。杜景在跨年活动的位置上坐定,穿着一身黑风衣,沉默地发着呆,望向远方。两兄弟回来时,杜景看了眼,没有说话。 天越来越黑,三人一起看着灯光秀的舞台,游客陆陆续续进来。 “冷吗?”杜景忽然道,“怀炉呢?” “给乐遥了。”周洛阳朝乐遥问,“你冷吗?” “一点也不。”乐遥说。 今天还算暖和,一场雪迟迟未下。 乐遥低头,在手机上打开今夜的红白演唱会直播,戴上了耳机。 周洛阳与杜景各自倾了一个很小的角度。 “杜景,”周洛阳忽然道,“你在想什么?” 杜景说:“想以前的事。” 天已完全黑了下来,杜景手里拿着不知什么东西,翻来覆去地玩。 周洛阳问:“你拿着什么?” “给你的,”杜景说,“买奶茶时,加钱买的。” 杜景递给周洛阳,说:“新年礼物。” 那是一个很小的、爱心形状的钥匙扣,钥匙扣里有液体与闪闪发光的纸碎,还有个小雪人,站在雪地上摇来摇去。 “我在心斋桥给你买了这个。”周洛阳拿出古玉,递给杜景。 杜景接了过来,周洛阳说:“讲价讲得忘了时间,对不起。” 杜景没有说话,握着那枚古玉,欲言又止。 “没有,”杜景忽然有点拘束起来,说,“是我太着急了。” “杜景。”周洛阳的心脏在这个时候狂跳起来。 乐遥从手机前抬头,看了两人一眼,在那静谧之中,复又低下头去。 杜景:“什么?” 周洛阳艰难地寻找着措辞,这次出门前,他想了很多很多,关于他们的关系,关于他们的未来,他想找个合适的时候,与杜景聊聊,但每次话到嘴边,却总是说不出口。 “你……想过我们以后的事吗?”周洛阳有点紧张地说。 “多久的以后?”杜景说,“一年还是十年?还是更远?” 乐遥忽然抬头,说:“我到那边去坐会儿。” “不用,”周洛阳说,“你坐着吧,别挪位置了。” 乐遥有点局促,继而点了点头,低下头去看手机。 杜景从始至终看着周洛阳,目光没有离开过半秒。 周洛阳忽然笑了起来,说:“可能是……我想太多了,我以为你明白的。” “我明白。”杜景忽然道,侧身挪了下位置,与周洛阳面对面地坐着,伸出手,手指像想摸一下周洛阳的脸,却缩了回来。 在杜景说出“我明白”的那一刻,周洛阳蓦然心跳加速,快要无法呼吸了。 “是……是这样吗?”周洛阳以为自己听错了,“是我想的这样?是吗?” “是,”杜景终于承认了,说,“在很久以前,我就感觉到了。” 周洛阳眼眶霎时红了,他有点不敢相信。 “你问过我不止一次,”杜景说,“我最想要的生活是什么,可我不敢告诉你,因为……因为……” 周洛阳说:“为什么?我不明白。” 杜景说:“因为我有病,我的病治不好。” “没有关系,”周洛阳认真地说,“真的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杜景说。 周洛阳专注地看着他,接着,他凑过去,想亲一下杜景的脸。 “不。”杜景避开了周洛阳的举动,别过头去。 “我想认真面对自己的情感,”周洛阳低声说,“我不想再对自己撒谎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这种念头的,也许是在你回来之后,也许是在你离开前,总之……” “你也有这种感觉,对吗?”周洛阳说,“杜景,是这样的,我知道你一直……说分不清也好,说不想越过界限也罢……” “不是,”杜景避开了周洛阳的注视,自言自语道,“不是的。” 周洛阳有点伤感,笑道:“哦,没什么,你就当我……” “不,”杜景转过头,正视周洛阳,说,“我爱你,周洛阳。” 刹那间,所有游客一起欢呼起来,第一波焰火升空,在夜空中绽放。 尚未到十二点,环球的焰火却提前分批燃放,在那欢呼声中,两人都没有转头。明亮的夜空,照亮了杜景脸上的伤痕。 而乐遥也一直没有抬头,依旧低头刷着手机。 “你……”周洛阳的声音发着抖,“可以再说一次吗?” “我爱你,洛阳。”杜景认真地说。 周洛阳此刻的心情就像那场盛大的焰火,直到一切重归于寂。 “但我们不能这样。”杜景说,“我控制不了,我说过的,我不能谈恋爱,会导致我的病情变得更严重。我想过……疏远你,不再与你见面,可我也忍不住,我更痛苦。我之所以回来,就是想待在你的身边,哪怕活不下去,也比独自一个人更好。” “我知道,”周洛阳轻轻地答道,“这样很好,你不必自责。起先我也很纠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能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在你的身边。” 说着,周洛阳朝杜景笑了起来,一如他们第一天见面时,他没有再要求更多,这样就够了。 杜景说:“可是你知道那天,我在想什么吗?” “哪一天?”周洛阳问。 “明白到对你的感情,已经不再是朋友的时候,”杜景说,“你可以把它当作任何一天。” “你在想什么?”周洛阳说,“这就是你离开我的原因吗?” “不完全是。”杜景说,“我想,我不知道为什么,产生了冲动。我想回到十八岁生日的那天……” 周洛阳没有说话,怔怔看着杜景。 “……开着那辆车,你坐在副驾驶位上,”杜景喃喃道,“我打开音乐,响起的,是ene《stan》。” “我们一起飞出悬崖,你在我的身边,我们一起,冲进死亡里去。” “你问我,我想要什么样的未来。我只想和你一起,回到那一天,你陪着我,我们一起轰轰烈烈地死去。” 杜景最后说:“所以,我爱你,可我会控制不住,毁了我自己,也会毁了你。” 周洛阳半晌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不想这样,我也知道你不能理解。”杜景说,“我是个疯子,我们一旦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未来的痛苦只会大于快……” “可以啊,”周洛阳打断了杜景,说,“可以的,杜景。” 杜景:“……” 杜景怔怔看着周洛阳。 “我愿意,”周洛阳说,“我完全愿意。你以为我会拒绝,或者用什么人生很美好的理由,来开导你吗?” 这一刻,环球影城里的游客们又一瞬间欢呼起来,十点半,第二波焰火绽放,铺天盖地,在灯光秀的城堡高处,形成了一个心形图案。 “你……”杜景的嘴唇发着抖。 “我愿意。”周洛阳再三、认真地回答了杜景,“听清楚了,杜景,我愿意陪你做这件事。所以你决定在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 说毕他抬头望向那转瞬即逝的焰火。 “人生天地间,犹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周洛阳笑着说,“我们不过是骑着白马的旅人,快一步,慢一步,又有多大区别?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愿意接受你的一切,也愿意永远陪在你的身边,就这样。” 这是周洛阳平生第一次看见杜景哭。 杜景不住发抖,眼眶通红,嘴唇颤动,眼泪顺着他英俊的脸颊淌下,淌过他的伤痕,淌过他的嘴角。 “洛阳。”杜景哽咽起来,以拳抵在面前,转过头去。 乐遥拿出纸巾,递给周洛阳,周洛阳接过,却没有给杜景。 他拉起杜景的手,这次杜景没有避开,他翻过手掌,紧紧握着周洛阳,继而两人默契地五指分开,彼此十指交扣。 “哪一天?”周洛阳在黑暗中低声问。 “你在食堂里说‘我很喜欢你’的那天。”杜景在黑暗里答道。 焰火一波接着一波,呼啸着升上天空。 要接住他所有的情绪——周洛阳终于明白了这句话,只是想做到这一点,他们必须勇敢去面对的,不仅仅是喜怒哀乐,还有那浩瀚的时间长河里,卷入无数人的生离与死别。 而他们不过是潮水冲刷之下,两枚小小的砂砾。 宏大而漫长的寂静之中,杜景终于平静下来,人群涌来,陆陆续续地占满了跨年焰火区。周洛阳说:“要倒数了。” 杜景半晌说不出话来,周洛阳觉得这时候应当让他静一会儿,他转过头,看着乐遥。乐遥旁听了全程,却像没事发生一般。周洛阳想腾出手掏手机拍照,杜景的手却攥着他,一直不放。 周洛阳只得换一只手摸出手机,说:“你来拍一张?” “我帮你们拍吧?”乐遥说。 “一起。”周洛阳说。 乐遥道:“他没事吧?” 杜景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周洛阳答道:“没事,他待会儿就好了。” 周洛阳坐在中间,竭力举高手,最后一刻,杜景抬头,瞥向镜头。 四周开始用日语倒数,同时间,整个环球影城里,响起了邓丽君《我只在乎你》的音乐。 “……咏!san!逆!一级!” 倒数声铺天盖地,大规模的焰火同时升空,周洛阳笑着按下快门,焰火照亮了他们的脸,周围人一起挥舞着荧光棒,用日语大声合唱“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新年快乐!乐遥!” “新年快乐,哥哥。” “新年快乐,杜景。”周洛阳朝杜景笑道,“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你,没有条件,我们不用交易。” 杜景放开周洛阳的手,改而一手强势地搂住了他,在漫天焰火的呼啸与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中,低声道:“洛阳,我也把我的一切,都给你。” 第63章 未来 周洛阳曾设想过无数次这一天的到来,也曾否认过无数次自己的心意,更无数次朝自己说“我怎么可能喜欢上自己的室友?这实在太荒唐了”。 但这一天终于来到,犹如那道光阴大河里所挟的无数个原因,最终呼啸着奔往下游,汇为唯一的结果。它来临得如此的顺理成章,半点也不惊天动地、波澜壮阔。 看似千言万语,最终只有两句:“我喜欢你。”“我知道,我也喜欢你。”如此简单。 然而周洛阳心里清楚,以杜景的病情,要他正视与接受这一切,主动说出“我喜欢你”这句话,等到他死去的那天,也不用妄想了。 不仅如此,杜景所说的话,也让他们的感情蒙上了悲壮的意味——周洛阳的回答意味着什么,他们彼此都明白。周洛阳在说出这句话时,也并非只是说说而已。他清楚享受爱情与家庭,过一辈子波澜不惊的日子,对寻常人来说很轻松。 但对杜景,却很难,很难。正常人能做的事,对他而言一如攀越崇山峻岭、荆棘密林般艰难。一如在阳光里奔跑是每个健全人能轻松办到的事,身体残障的乐遥却永远也做不到。岁月静好,谈一场认认真真的恋爱,杜景也同样可望而不可及。 新年的第一天,凌晨两点,杜景开车回到酒店式民宿前,彼此都太累了,决定不去看日出。但停下车后,车里的广播还在响,邓丽君的歌从环球影城跨年的那一刻,陪伴他们直到回来,先是游乐场在播,继而是红白歌会里在唱,最后则是电台开始放。 车内静了一会儿,大家听着歌,都不想下车,又一年来到了,在这跨年的时刻,陪伴在彼此身边的人,有着岁月流逝中,至为特别的意义。 “这首歌实在太应景了。”周洛阳坐在车里,充满感慨地笑道。 乐遥答道:“日本人很喜欢在跨年时听这首歌,中文叫什么来着?” “我只在乎你。”杜景说。 周洛阳说:“任时光匆匆流去。” 那是日文版的翻译歌名,恰好与中文版歌名是上下句。 “你认真的吗?”杜景说。 “嗯。”周洛阳说,“你呢?” 杜景说:“我也是。” 歌曲停了,周洛阳看着杜景,杜景放在方向盘上的一手似乎有点紧张,手腕直发抖,他侧头看周洛阳,不经意间,目光落在了乐遥身上。 杜景的脸红了,仿佛被兄弟二人窥破了内心的想法。 “我抱你下车。”杜景改变了主意。 周洛阳忽然觉得很有趣——刚才那一刻,杜景一定是想吻一下他,但考虑到乐遥在后座,很不好意思。 他提着今天购物的成果与乐遥的公仔,跟在两人身后,回了民宿。乐遥忽然说:“今晚我想和亚伦视频,我到厅里睡吧?” “什……什么?”杜景登时更紧张了。 “不用——”周洛阳却听懂了弟弟的揶揄,推杜景进去洗澡,说,“别傻了。” 夜三点,乐遥在外头视频,周洛阳跪在地上,铺好榻榻米上的被褥,杜景洗过澡后,注视着周洛阳。 “所以咱们现在是在一起了。”周洛阳放好枕头,看了眼杜景。 “看你。”杜景在周洛阳身边,跪了下来,握着他的手,说,“如果你只是一时冲动,回过神又后悔的话,就当这话没说过吧。” “怎么可能?”周洛阳觉得今天的杜景很认真,认真得很有趣,“哪怕时光倒流二十四小时,你我也置身其中,说过的话就是说过了。” 杜景看着周洛阳,末了,小声道:“我可以吻你一下吗?” “你又不是没吻过,”周洛阳与他的脸挨得很近,近得能呼吸到彼此的气息,“好几次未经同意了。” “那不一样。”杜景把一手覆在周洛阳的侧脸上,动容道。 “哪里不一样?”周洛阳抬眉道。 “你没有闭眼睛。”杜景又说,“把眼睛闭上。” 两人于是闭上眼睛,杜景轻轻地吻在周洛阳的唇上,周洛阳顿时有种陌生感,仿佛他们从来不曾吻过彼此,而今夜才是他们的初吻。杜景的吻十分小心且有节制,他甚至没有抱周洛阳,彼此仅牵着手,手指更都紧张得不易察觉地发抖。 周洛阳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身上,杜景马上与他分开。 周洛阳满脸通红,没有说话,笑了笑,起身取来乐遥的被褥,躬身放在地上。 杜景则依旧跪坐着,有点不知所措。 “感觉怎么样?”周洛阳侧头问他。 “像是在做梦一样,”杜景别过头,日光灯的照耀下,头发稍遮挡住了眉眼与那道伤痕,说,“不像真的。” 周洛阳笑道:“我问你有感觉吗?” “有。”杜景明白周洛阳的意思。 周洛阳说:“我也有。” “嗯,”杜景朝纸门看了眼,“碰到了。” 周洛阳也没想到接吻的时候,自己居然会对男生有性冲动。 “男人的身体不会骗人,”周洛阳说,“摸到是就是,所以我是真的喜欢你,没有骗你。” “我知道,”杜景说,“从很早以前我就知道。” 周洛阳铺好床,说:“我想和你在一起,能走多远算多远,尽量坚持一下,等到哪一天,当你觉得病情再也控制不住,我们就坦然一点,一起去办那件事吧。” 杜景不说话了,只跪在榻榻米上,看着周洛阳。 “乐遥!”周洛阳朝外头说,“睡觉了!明天再给同学们拜年吧!” 乐遥在町屋里没有用轮椅,听到声音,两手以手肘撑地,手里依旧捧着手机,慢慢地爬进卧室,周洛阳看着有点心疼,把他抱过来,放在被窝上。 “知道了。”乐遥不情愿地放下耳机,说,“新年快乐,回头见。” 周洛阳想起了自己念大学放假时,与杜景远程通视频的往事,不禁觉得很有趣。 “你俩感情挺好,”周洛阳给弟弟盖上被子,笑道,“这才认识了多久?” “有些人只是几个月,却好像认识一辈子,是这样吧?”乐遥看了眼兄长,手机锁屏,躺进被窝去。 “新年快乐。”周洛阳也躺进被子里去,明天就要离开日本回国了,他有点舍不得这段假期,但他们的未来还有很长,有很多个可能。 杜景关了灯,也躺进被子里来。 周洛阳的一手放在被子下,正想伸过去戳下杜景逗他玩,孰料杜景所想,与他一模一样,恰好也把手伸了过来。 两人的手背不经意碰了下,周洛阳便很好笑,正要收回手时,杜景却翻过手掌,在被子下握住了他,不放他抽手离开。 周洛阳没说话也没敢动,怕吵着乐遥,任凭他握着自己的手,安静地睡了。 翌日,大阪机场里: 周洛阳观察杜景,说:“你一晚上没睡着?” “睡了,”杜景答道,“快天亮时睡着的。” “怎么又失眠了?”周洛阳戳了下他,说,“喂。” “你说呢?”杜景从墨镜后注视周洛阳。 两人正在办托运手续,周洛阳又问:“乐遥是不是以为昨天晚上会发生什么?” “你想发生什么?”杜景的失眠被周洛阳治愈之后,又复发了,这就是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 “你觉得咱俩谁是攻,谁是受?”周洛阳看杜景不说话,便想逗他玩,就像拿着树枝去戳一只会攻击人的动物般,令他很有驾驭感与成就感。 杜景稍低头看了眼周洛阳,没说话。 “你想过这个问题吗?”周洛阳一本正经地说。 周洛阳曾经有一次下片子误下了某种哲学片,顿时整个人都震惊了。 “没有。”杜景认真地说,“你觉得呢?” 周洛阳:“……” 杜景就像恢复了以前他们刚刚认识那会儿的状态,那句“你觉得呢?”再熟悉不过了,把问题又扔给了周洛阳。 “你想听我说实话吗?”周洛阳开始恶作剧了,准备继续逗他。 杜景:“听你的安排?你在这方面,比我懂得多。” 周洛阳的算盘落空了,本来他以为杜景会煞有介事地与自己争执几句,没想到他仿佛知道自己只想捉弄他。 “我知道你不太能接受当受。”周洛阳只好不逗他玩了,说道。 “我都可以,”杜景终于摘下墨镜,朝周洛阳认真地说,“只要和你在一起,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我认为在这方面……” 接着,他帅气的脸居然红了。 杜景看了下周围,仿佛不太想被人听见。 “……只要两个人互相喜欢,哪怕在那件事上,也能互相妥协让步。”杜景说,“我是觉得,没有必要太在意,你让我当什么,我就当什么。” 听到这话时,周洛阳反而被感动了,他观察杜景的表情,杜景却很快又戴上墨镜,像个被表白了的大男生,一整天都在躲闪周洛阳的注视。 “那好,你暂时先当攻吧,”周洛阳说,“试用期三个月,当得不好,就没的当了。” “好的,”杜景说,“三个月后转正,考核期很合理,我会努力表现的。” 周洛阳内心深处,其实有点怀念数年前喝醉酒的那夜,酒精的作用下,他们都放得很开。 尤其杜景还是男性,在突破心理防线后,心照不宣的那种禁忌感与不安,更加深了刺激感。 但回到家后,杜景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毕竟乐遥还在家里。他依旧与周洛阳一起睡,只是每晚都会抱着他,早上叫他起床时,会吻他几下。除此之外,周洛阳也没有提更多的要求。 “想要那个吗?” 夜里,杜景抱着周洛阳,亲了亲,冬夜的宛市下起了雪,房里却很暖和,他们只穿着t恤与内裤。 周洛阳感觉到了,他们确实对彼此的身体有冲动,但他尚未做好准备,毕竟知道归知道,性归性,这么多年里,除了大二那个夜晚,他就再没有与任何人有过性经验。 “用手吗?”周洛阳在黑暗里说,“你想吗?” 杜景说:“你决定吧,毕竟我还在试用期。” 周洛阳顿时被杜景这句话逗笑了,放开他,躺着笑了一会儿。 他们已经是爱人了,可他一时还不太适应从朋友到爱人的转变,且知道杜景一定也是这样。 “太难为情了。”周洛阳说。 “回来。”杜景又把周洛阳抱了过来。 周洛阳道:“乐遥在隔壁呢。” 杜景嗯了声,说:“先不用,明天他就上学去了。” 新年假期很快结束,最后一天里,杜景开车,与周洛阳把乐遥送回学校。 “下周见,哥哥们。”乐遥笑道。 “下礼拜见。”杜景朝乐遥挥手。 周洛阳说:“想回家就回来复习。” 乐遥点了点头,张亚伦把他推回宿舍,杜景那表情,仿佛如释重负。 “怎么?”周洛阳哭笑不得道,“我弟弟在家里,给你造成很大的心理负担吗?” 杜景马上澄清:“没有。” 他把车开出一段,停在了路边。 “现在回家?”杜景问。 “我得去店里。”周洛阳说,“你不回公司办交接吗?” “不想去,”杜景有点毛躁,说,“想回家。” “那你先回去?”周洛阳说。 杜景看了周洛阳一眼,没有说话,周洛阳马上就懂他什么意思了。 “啊?”周洛阳顿时心脏狂跳起来,乐遥来上学了,杜景想回家与他那个。 我靠,周洛阳心道,他想做什么? “昨晚问你,你又不用。”周洛阳说。 “昨晚你说用手。”杜景认真答道,“我的意思是试试别的。” 周洛阳:“…………” 周洛阳一手搭在杜景肩上,打量他,一时不知如何评价杜景,片刻后终于忍不住说:“老板,我怎么突然觉得你有点危险啊,别忘了还在试用期。” 杜景说:“但如果表现得好,也能提前转正,是不是?没有经验,但你就不想试试吗?” 这种尝试简直太突破人的心理防线了,周洛阳不禁咽了下口水。 杜景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已从周洛阳的表情上猜到了,朝他询问地一扬眉。 周洛阳揪着他的领带,顺势把他拖得倾身少许,亲了下他的唇。 “晚上吧。”周洛阳想了想,说。 杜景得到这个承诺,顿时神采飞扬地吹了声口哨,发动车上路。 周洛阳能感觉到杜景的病情最近稳定了不少,这也许是件好事。但热恋期间,人总是幸福的,有再多的伤痛都能被这宏大的幸福阻挡。 最危险的时刻,反而是习惯了新的关系,度过热恋期之后的磨合期。他们一定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不休,从而造成杜景病情的恶化。 但周洛阳没有提这话,既然决定了,未来有多少考验,他都愿意与杜景一同去面对。 杜景把车停在长安钟表古董店外,周洛阳说:“晚上见。” “办完事我就来接你。”杜景摇下驾驶室车窗说道。 周洛阳快步进了店里,蒋玉鹏正在直播他店里的东西,他长得白白净净,年轻帅气,人如其名,起了个网名叫“玉面小飞鹏”。小伍又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去同性恋直播间当主播。于是蒋玉鹏吸了不少粉丝,开始流量变现,试图卖卖货,整个圣诞连新年假期里,还真卖掉了不少从四会珠宝市场进的玉饰。 “辛苦了,又在割你粉丝的韭菜吗?”周洛阳说,“看来你是个被编程耽误的网红。” “本来就卖得也不贵嘛,老板,”蒋玉鹏说,“有人淘宝直播带货,有人直播卖口红,有人直播卖农产品,你情我愿的事情,怎么能叫割韭菜呢?” “感谢为店里创收啊。”周洛阳笑道,“你可以放假了,这几天辛苦你看店,有人来过吗?” “景哥的助手,那个叫小力的来过一次。”蒋玉鹏收起手机,说,“大货都问得多,我让他们加了店里公众号,正想试着推推。” 周洛阳开了个公众号,打算写点关于古董的科普,顺便推销自己的货。 他与蒋玉鹏交接了这几天的账,补放他三天假,便打发他走了。 今天,周洛阳准备了工具,决定拆开另一块凡赛堤之眼,看看里面有什么,顺便尽力修复它。 如果不出意外,两块表的内部构造应当是一样的,唯一的区别,是缺少了那件能让时间回溯二十四小时的关键组件。 从柬埔寨回来后,周洛阳分析了许多次,也与杜景讨论过关于凡赛堤之眼的运转。首先这是一块手表,它本来就具有手表的一切功能,毋庸置疑。 唯独多出来的回溯效应,让他觉得相当不可思议,假设世上有这么一件能让时光倒流的地外文明设备,叫它时光机好了。那么制造这块表的工匠,又是怎么窥见它的运作原理,把时光机与人类文明发明出来的钟表,结合在一起的呢? 设若一名机械师想制造一辆能飞起来的汽车,那么首先他必须同时熟悉飞机与机动车辆的结构与作用原理,这是同一个道理。 但时光机的存在本身,已经远远超出了人类科学文明的体系,制表匠人真的能理解它么? 周洛阳操纵镊子与特殊的螺丝刀,小心地拆开表背钢壳,屏息,稳住自己的手,一个复杂精巧、且宏大的机械王国展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区别只在于,这个犹如浩瀚宇宙般的机械王国,已在许多年前失去了生命。 “做这一行,手要非常稳。”一个声音在身边说。 周洛阳知道来了客人,却没有听到门上的铃声。 “对,”周洛阳答道,“我其实不该抽烟,有抽烟习惯的人,手容易发抖。” 周洛阳拿起手机,打开手机自带的灯,照着机械表内部结构,同时滑开微信,单手给杜景打了一行字通知他。 对一名制表工匠而言,手稳是入门级的要求。 “你为什么不选择其他的行业?”那声音又道。 周洛阳答道:“你不觉得机械手表,就像一个浩瀚的宇宙么?” 那声音道:“确实很美。” “我爷爷说,在这世界上,有两种东西能让时间这一抽象概念显形,其中一样就是钟表,它们紧紧扣在了时间维度上,光阴从此脱离抽象,化作具象。” 声音道:“另一件呢?” “光。”周洛阳答道,“嗯……看来是表弦的传动轮卡住了。” 周洛阳用镊子把表弦拨转,再试着上弦,一圈圈的螺纹转过,推动制动齿轮,带得表弦缓慢弓起。 “这表摔过一次,”周洛阳说,“不少零件都有松动。” 他调整了零件,长达半小时里,来客没有再与他交谈,直到周洛阳将背盖再次合上,松弦,上满弦,再松了一次弦,最后上满。 斯瓦坦洛夫斯基的另一枚凡赛堤之眼再次开始缓慢转动。 “现在是几点了?”周洛阳抬头问。 素普跪坐在茶榻上,在周洛阳的对面,说:“马上就是正午十二点。” 他抬起手,朝周洛阳出示自己的手表。 周洛阳核对了时间,把它放在一旁,认真道:“所以你阴魂不散地,从香港一路跟到宛市,是想做什么?现在这里没有其他人,你想说什么可以说了。” 素普打量周洛阳,说:“你知道我对你没有恶意。” 周洛阳一扬眉,说:“我还知道你是杜景的前同事,如果今天我出了什么事,我想你与你背后的主使人,不管是谁,都会遭到杜景的报复。” “不,”素普说,“不,周先生,没有主使者。真的没有,之所以追查这件事,全是我的个人意愿,至于为什么,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如果在看完我将出示的东西后,你还愿意听,我可以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周洛阳没有回答,眯起眼,看着素普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苹果的笔记本电脑。 素普正要打开电脑盖板,一瞥周洛阳,说:“你知道我想给你看什么?” “我不知道。”周洛阳直截了当地答道。 “你知道,”素普说,“你一定知道。” 周洛阳正要否认,素普忽然又说:“否则你不会这么镇定,通知vincent过来,再设法拖住我。” 周洛阳说:“你既然是个特工,以你的本领,想来早也知道了。” 素普说:“你镇定得不合常理,你没有经过我们的训练。” 周洛阳开始有点不耐烦了,说:“你到底要给我看什么?” 素普说:“唯一的解释就是,你曾经在另一个时空里与我遇见过,并得知了事情的全部。” 周洛阳:“!!!” 周洛阳瞬间变了脸色,下意识地要起身,素普却道:“坐下!周洛阳!我既然知道,就不可能对你做什么!” 周洛阳:“…………………………” 那一刻,周洛阳是本能地产生了恐惧——秘密被他人喝破的恐惧与心虚。素普是怎么知道的?! “你也……”周洛阳难以置信道,“不,这不可能……另一个时空?” 周洛阳强行镇定下来,忽然想到了一个关键性问题,也许素普并不知道时间回溯的真相,也不清楚凡赛堤之眼,至少他来到这里时,没有多看自己工作台上的手表一眼。 “你在开什么玩笑?”周洛阳说。 素普说:“我掌握了所有关于你穿梭时间的线索,你是时空旅行者。但这不是我们现在要讨论的,先看看视频吧,看完以后,想必你就明白,我是可以相信的。” 周洛阳的手上满是汗,他看了一侧的手机一眼。 素普打开视频,转过电脑,放到周洛阳面前。 “这是两年前的羽田机场,”素普说,“你认得出摄像头前的人是谁么?” 周洛阳:“……” 第64章 未来 十一点半,杜景踏入昌意事务所。 庄力买好咖啡,递给杜景,说:“老大正在谈事,还要再等一会儿。” 杜景接了过来,顺手递给庄力一份伴手礼,说:“你嫂子给你带的。” 庄力顿时感动莫名,没有注意到在杜景口中,换了某个称谓,当即拿了出来,说道:“谢谢景哥!我一定努力工作……” 伴手礼是一只招财猫。 “你算不上稳重,”杜景难得地在正式离职这天与庄力认真地谈了几句,“不像他们。” 杜景喝了点咖啡,抬眉示意庄力看公司里来来去去的同事,清一色一丝不苟的西服,擦得铮亮的皮鞋,在饮水机前三三两两地聚着。 庄力说:“是是,我以后一定……变得更稳重些,景哥……” 杜景说:“但你这样很好,真的,很有性格,别变成他们那样。” 庄力一怔,杜景又说:“有时候,不必上头吩咐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相信自己的直觉,对探员来说,直觉才是最重要的。” 庄力表情复杂地看着杜景,继而转身,说:“景哥可以给我写一段话留念么?或者……签个名也行的。” 说着,他打开自己的笔记本,递给杜景,杜景接过笔,想了想,随手写了句赫拉克利特的话,签上名,当成主管给他的纪念。 接着,杜景又朝前翻页,无意中看了眼,另一页上是潦草的字,落款叫“周昇”。 “前任?”杜景说。 “呃,这个说法有点让人误会,”庄力笑道,“不过确实在周少爷手下待了三个月。” 杜景没有细问。十一点五十,会议室里出来一名同事,一名中年人出会议室,招招手,让杜景进去。 那人不是李良意,杜景微一皱眉,却没有多问,跟着进了会议室里。 “自我介绍下,我叫王舜昌。”那中年人隔着会议桌倾身,与杜景握手,握手的动作坚定有力。会议室里还有几名不认识的同行,显然是中年人带过来,为杜景作辞职述职的。 “大老板,”杜景说,“你好。” 昌意事务所以“昌”“意”命名,大部分时候由李良意代管,王舜昌则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但高管离职,负责人是无论如何都要过来一趟,亲自做涉密审查的,毕竟做这行接触的东西太多,一旦出什么事,后果非同小可。 当然杜景也很清楚规矩,只要是正常辞职,昌意哪怕有通天本事,也不可能卡他。 “表挺漂亮。”王舜昌不经意地看了眼。 “老婆带过来的嫁妆。”杜景说。 “打算结婚了?”王舜昌说,“也挺好,和周昇一样吧?” “差不多。”杜景自然知道王舜昌想说什么。 王舜昌也清楚,做这行的,都是挣卖命钱,各自打着一旦财务自由就辞职的打算,不可能做长久,公司也没法强求,归根到底,不是国家机器。 “我们看了您的辞职报告,杜总。”一名同事说。 杜景看了眼凡赛堤之眼,中午十二点过五分。 他把右手放在左手的表盘上,两手搭在会议桌上,说:“该说的,都在报告里交代清楚了。” “是的,”一名同僚说,“内容基本属实,根据我们的审查,没有问题。” 杜景做了个手势,意思是结束了。 王舜昌说:“其他都没问题了,找你过来,只是为了和你确认几件事。” 杜景扬眉。 王舜昌想了想,说:“你在柬埔寨通过一场密室逃生,救出了人质,并协助国际刑警瓦解了他们的洗钱犯罪集团。” 杜景点了点头,王舜昌又说:“我反复读过整篇报告,以及所有参加者的口供,唯一不太明白的只有一件事,你在有毒的水源中,是如何判断哪一盆被投毒了的?” 杜景说:“马钱子碱的微弱气味。” “水源中被投放了马钱子碱么?”王舜昌说。 杜景没有回答,微微拧起眉头。 王舜昌又说:“但是你们当时没有走到另一个水源前去。” 杜景没有回答。 片刻后,王舜昌再翻了几页报告,说:“你是怎么判断墙内玻璃隔柜中有致死毒蛇的?” “直觉。”杜景又说。 “嗯,”王舜昌又说,“相信直觉,是很重要的。” 说着,他把报告放在桌上,意味深长地打量杜景,就在这时,杜景用力闭眼,复又睁开,仿佛辨认着面前王舜昌的容貌。 “告诉我,明天、后天,或者一年后,将发生什么?”王舜昌忽然说。 杜景轻推桌子,将转椅后退。 “给你喝的咖啡里,加了镇定剂,”王舜昌说,“配合一点,杜景,你胆子也太大了,还想在昌意动手?” 杜景的镇定剂发作,只听见王舜昌与一众探员交谈的声音,仿佛远在天边。 “他明显不知道即将发生的事。” “这也就意味着……这是他第一次经历这一天……” “不,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假设他现在通过所谓的跃迁离开了,他会在我们的面前消失么……” “先带他下去……密切监视他,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搜缴起来……” 椅子翻倒的声音,杜景摔在会议桌下,挣扎片刻,两名同事上前,架着他,王舜昌打开会议室门,杜景便被架着,强行拖了出去。 所有同事一起转头,看着垂头陷入半昏迷状态中的杜景。 庄力蓦然站了起来,大喊:“景哥!” 庄力要追出去,却被人拦住,庄力愤然挣扎,王舜昌怒道:“你还敢在公司里动手?!无法无天!” 庄力吼道:“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声音渐远,杜景被拖出走廊,背后庄力还在喊。 “他只是想辞职而已啊!” 被拖出走廊时,杜景瞬间一招回旋,甩开左侧同事,箍着右侧那人的脖颈,带着他的头往墙上一撞! “咚”的震响。 一时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听见了,刹那王舜昌变了脸色,飞身出去。 走廊里留下两名昏迷的同事,杜景已消失了,远处传来安全通道门砰然关上的声音。 “通知保安,”王舜昌道,“封锁大厦所有出口,拉警报。” 警报声大作,当天正午,十二点半,杜景撞开玻璃门,冲进四楼的物业办公室,一步踩上办公桌,侧身朝着玻璃窗一撞。 哗啦声响,昌意的探员已从一楼往上逐步搜索排查,却不料杜景伴随着漫天碎玻璃,华丽地在空中转身,飞跃数米距离,飞向大厦另一侧,一个购物中心的玻璃连廊前。 紧接着他一个滑步,从玻璃连廊上滑进了购物中心。 探员们冲来,杜景跃过一家餐厅,正是午饭时间,到处都是来吃饭的白领,瞬间餐厅内大乱。 “接锅!” 杜景掀起餐桌,火锅朝前来捉拿他的同事飞去,地面满是油。杜景转身给了拦路人一拳,到处都在尖叫,探员被打得后仰,杜景准之又准,摘走了那人手中的枪,转身朝向从电动扶梯下冲上的昌意探员。 所有人马上抬起双手,朝着周围四散。瞬间有人看见杜景手中的枪,全场炸锅。 杜景转身,沿着购物中心的中庭一翻,下了二楼,再下一楼,从一家咖啡厅里冲了出去。 一点二十分,长安钟表古董店内。 周洛阳把视频看到尾声,说:“你们为什么会有这份记录?” 素普答道:“环太平洋探员协会提供,当时后车的监控录下了经过,这份视频最初掌握在东京羽田町警察局手里,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拿到……” 直到父亲的车蓦然转向,仿佛为了闪避侧旁另一辆车的袭击,在高速路上瞬间失控,雨天路滑,这一失速的后果是致命的,导致他那辆丰田在空中飞了起来,翻滚,车顶朝下,狠狠地掼在了路上。 下一刻,视频一片漆黑——后车撞上了前车,也即录像的提供者的车辆,撞上了翻倒的、周父的车。 周洛阳面对漆黑的屏幕,看见了自己倒映在屏幕上,悲伤而愤怒的脸。 接下来就是他所知道的,连环十余车相撞,酿成一场震动东京的车祸。 “看这里,”素普说,“你还好吗?周先生?” 素普转过电脑,拉过进度条,定格在某一帧上,示意周洛阳先看。 那是杜景上驾驶座前,被停车场摄像头拍到的一幕。 “注意车牌号。”素普说,继而比对车祸瞬间,两车并行。 又是一帧定格,周洛阳父亲的车与杜景的车并肩而驰,车牌号与车型,正是先前监控所摄下的。 “然后呢?”周洛阳说。 “注意这里。”素普圈出右侧,日本是右驾国家,驾驶位上,也即杜景所坐之处,被不断放大后因清晰度问题,显得非常模糊。 但周洛阳勉强可以看出素普所指之处。 “这是一截枪管,”素普说,“手枪,他想隔着高速开枪,击杀你的父亲,你父亲发现了,下意识地避开,结果车毁人亡。” 周洛阳盖上电脑,许久没有说话。 素普说:“现在让我们来谈谈关于时间旅行的事吧。” 周洛阳说:“我不知道什么平行时空、时间旅行,恕我失陪了。” “你不能走!”素普说,“接下来对我们双方来说,都非常重要!你现在想去质问vincent?!没有用的!两年前他为什么要枪杀你父亲?他一定有他的理由!他回到中国,为的就是找到,穿梭时间的能力!” 周洛阳朝素普怒吼道:“给我闭嘴!否则我先杀了你!” 素普万万没想到,周洛阳愤怒的时候竟是如此恐怖,他下意识地退避。 两人沉默片刻,周洛阳握着拳,气得直喘气。 素普勉强镇定下来:“这是你第一次从我这里得知事情的真相。” 周洛阳没有回答。 素普又问:“现在我需要清楚地知道,杜景是否已经得到了穿梭时间的能力?” “我什么也无法回答你。”周洛阳道,“让路。” 素普终于站了起来,说:“我在你的店里等了你两天,如果你一意孤行,坚持现在就离开前去见vincent,我不得不动武,你最好不要逼我用强,因为我最多只有十二个小时,时间一到,你也许就会穿梭时间逃走……” “打坏东西,记得照价赔偿。” 周洛阳忽然道,继而一转身,素普却冲到门前,抬起双手,做了个格斗的手势。 周洛阳实在是低估了他,素普虽是女孩模样,动起手来却绝不含糊,周洛阳没有经过训练,挨了他那一下简直是致命的,脑子里嗡嗡作响,摔到了茶榻上。 茶榻上茶水打翻,周洛阳打不过他,却丝毫不怕他,一记砂铁壶如流星锤般朝素普飞去,素普冲上前,以手臂格挡,被热水一烫,动作迟滞,周洛阳已踉跄逃开。 素普无论如何都要尽快收拾周洛阳并将他制服,让他配合自己,否则一旦被人发现报警,他会惹上很大的麻烦。 周洛阳开始在店内躲避素普,素普不敢动作太夸张,生怕砸碎了什么自己赔不起的古董。两人一个追一个躲,素普开始怒了,喝道:“我是来救你们的!周先生!不要做蠢事!” 周洛阳沉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带我回去,”素普说道,“带我一起,让我穿梭回去。” 周洛阳一怔,继而门外庄力一瞬间冲了进来,从背后扣住素普,素普刚一转身,迎上了庄力的一招过肩摔! “嫂子!”庄力吼道,“景哥被公司通缉了!” 素普上来给了庄力一拳,说:“原来昌意也开始行动了?” 下一刻,一箭呼啸而来,刷然穿过素普的肋下,带着他的衣服,将他钉在了古董店的木墙上! 周洛阳架第二箭,指向素普。 “刚才那一箭只要我往上挪一点,你的命就没了!”周洛阳厉声道,“放开他!” 素普不敢反抗,抬起两手,注视周洛阳。 “与我合作,”素普说,“否则你一定会后悔。” “后悔药就在我的手里,”周洛阳沉声道,“有什么比时间回溯效果更好的后悔药呢?现在,马上,滚出我的店,否则我不介意动手杀了你。” “什……什么?”庄力说。 “那是什么?”素普忽然说,“是一件装置?是不是你祖父传下来,交到你手中的装置?” 周洛阳站在两幅象征过去与未来的唐卡中间,身边是无数表盘滴答滴答,伴随着时间转动。素普忽然在这一瞬间,联想到了什么。 “那是……一块表?回答我,是不是!”素普仿佛明白了,马上转头望向工作台上,周洛阳正在维修的那块凡赛堤之眼! 他没有见过斯瓦坦洛夫斯基那块,只见杜景戴过,下意识地联想到了以后,猜测能穿梭时间的装置,就在店里! 素普扑向工作台,周洛阳再放一箭,这一箭穿过他的手掌,鲜血四溅。 庄力被吓了一跳。 “再不滚,下一箭就是心脏了。”周洛阳冷冷道。 素普捂着手掌,慢慢地退了出去。 庄力已经糊涂了,说:“这女的……在说什么?她是谁?” 紧接着素普转身奔跑,离开了店里。周洛阳推着庄力快步出来,问:“杜景呢?” 庄力不住喘气,看着周洛阳。 傍晚五点,西四环,一家麻将馆外拦起了封路条,数辆警车停在外头,有人拿着喇叭朝里面喊话。 “放下武器!”警察说,“配合一点,出来吧,我们能保证你的人身安全。” 王舜昌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闹得这么大,之前看过杜景的材料,知道他有精神障碍,全靠药物抑制着。 然而逃出昌意还不是最夸张的,关键在于他劫持人质,藏身麻将馆。这下事情一闹开,昌意也脱不了干系,上头可不管你是什么原因,过后一定会彻查。 这小子只要从这一天里脱逃,就再也拿他没有办法了。 但他还有一点没有想通的是,假设他有穿梭时空的本领,十二点一到,他还能从这个世界上无声无息地消失不成? “杜景!”王舜昌大声道,“出来!我只是想找你谈谈!” 麻将馆里没有回答,特警封锁了附近的街道,尚未有狙击手就位。而特警得到提醒,里头的这家伙对付起来非常棘手,还握有枪,不能轻举妄动。 王舜昌不敢乱来,万一人质被杜景杀了,而他又穿梭时空消失了,那留下的烂摊子显然更难收拾。 幸好,他最后的一招奏效。 “杜景!”王舜昌说,“我们找来了你的朋友!” 周洛阳从车上下来,看见一间麻将馆,当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王舜昌看了眼周洛阳,说:“你是周洛阳。” 周洛阳说:“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不管发生什么事,”王舜昌说,“你能不能帮我劝他先出来?有话我们可以谈。” 庄力在车上已告诉了周洛阳一个大概,周洛阳在得知杜景在羽田机场的那件事后,显得疲惫不堪。 当然,庄力不知道公司为什么会突然动手对付杜景,这种事,在昌意的历史上相当地罕见,几乎闻所未闻,哪怕要进行权力斗争,也不会拿杜景开刀,毕竟他只来了一年。 唯一的解释,就是李良意与王舜昌有矛盾,想逼问李良意的心腹杜景了。 周洛阳一瞥王舜昌,说:“我去吧,他不会拿枪指着我。” “你相信他么?”王舜昌说。 话里带着话,周洛阳却无暇细想。 杜景说过,永远不会骗他,但素普给他看的视频,却明确告诉他,杜景在这件事上隐瞒了他! 时间是在杜景离开他的身边,去往美国受训期间,也即是说,当时杜景已从探员协会里得知了关于凡赛堤之眼的秘密! “我不知道。”周洛阳说,“如果他要开枪,就让他杀了我吧,死了倒好,死了一了百了。” 周洛阳背着弓箭,走向麻将馆,说:“是我。” 里头没有说话,周洛阳示意特警退开,说:“开门,让我进去。” 特警散到安全警戒线外,里头有人出来开门,周洛阳一个照面,发现居然是熟人,当即无话可说。 “来还钱的?”牧野打开防盗门,把周洛阳放进去。 杜景坐在一张椅子上,手里玩着枪,看见周洛阳时,说道:“手机在开会时被缴了,通知不了你。” 乱七八糟的几张麻将桌上,还摆着没打完的麻将,牧野打了个呵欠,坐在一旁,松了松手指头。 “所以你现在是人质?”周洛阳朝牧野问道。 “你说是就是了。”牧野答道,“这是我开的麻将馆,这小子进来时,老子还以为被查了,吓得不轻。” 第65章 过去 “你出去。”周洛阳朝牧野说。 牧野看看周洛阳,又看杜景。 杜景知道周洛阳有话想说,朝牧野随意道:“到隔壁房间去。” “枪杀我你们也得还钱,”牧野说,“顶多换了别人来要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是不是这么说?” “没有人要枪杀你。”周洛阳忍无可忍了,猜测牧野以为他们要商量怎么对付人质。 牧野倒是个胆子大的,这家伙真正的做到了置生死于度外,离开麻将厅,去了一旁的茶水室,顺手还给他们带上了门。 杜景道:“只要在这里等到十二点,问题就解决了。” 周洛阳:“你就没有话想朝我说么?” 杜景答道:“凡赛堤之眼被发现了,我到现在还没想明白,王舜昌到底为什么会……” “不是这件事,”周洛阳的声音很冷漠,“别的事。” “别的?”杜景答道,“别的什么?” 他带着疑惑与不解,起身朝周洛阳走来,一手拿着枪,另一手则抬起手,想触碰他的侧脸,周洛阳眼里却带着愤怒与难过,举手想挡开。 杜景不明白这短短的半天里发生了什么,但他感觉到了周洛阳的愤怒,那个动作只是下意识的,周洛阳的身体一动,他马上就收回了手,甚至没有碰到他。 “我犯错了?”杜景说,“看来是这样。” 周洛阳简洁地说:“是的。” 杜景走到一旁,坐下,带着少许不安,说:“所以试用期结束了?” “别再东拉西扯!”周洛阳第一次朝杜景发怒,几乎是旁若无人地喝道,“给我交代清楚!” 杜景安静地看着周洛阳。 “什么事?”杜景说,“我不懂。” 周洛阳拿出素普给的一张打印照片,放在杜景的面前。 他看着杜景的表情,期待他露出疑惑与不解,甚至难以置信的抬头眼神。只有这样,他才能说服自己,杜景也许阴错阳差,被派去执行那个任务,并不知道对方是他周洛阳的父亲。又抑或他在这之后失忆了。 然而杜景的反应,最终指向周洛阳最不愿意接受的那个结果——他没有反应,只是沉默地注视着照片。 “谁给你的照片?”杜景说,“离开前,我确认我已销毁了所有的档案。” “素普,”周洛阳说,“他也许复原了资料,也许用了别的办法,但那不重要了。” 杜景把枪放在一旁,拿起那照片打量。 周洛阳走到窗前,外头传来王舜昌的又一次喊话,在催促杜景快点出来。 “再给你们一小时……” 这件事千头万绪,但周洛阳仍勉强理清了线索,一定有人通知了昌意,这个人也许就是素普,这就解释得通了。 然而眼前的事对周洛阳反而不那么重要,不知为何,他想起了杜景离开的那天。 那是在大二结束,大三开学之后,度过了整个春天,暑假,杜景在周洛阳家里住了一个多月,余下的时间,决定回西班牙一趟。 大半个月里,周洛阳每天保持着与他视频的习惯,知道杜景正在家中。 那个时候,他依稀已经感觉到对杜景产生了奇怪的情感,尤其在春天那次喝醉后。他不愿意多想,那烦躁感却如影随形,每天伴随着他,令他无法宣泄。 我是不是喜欢上杜景了? 那天他带杜景去看医生——方洲的小舅。权当在主治医师之外,让对方判断一下杜景未来的病情。 阳光从办公室的落地窗外照进来,杜景显得干净与明朗,就像夏日里晾在池塘边上的一件短袖白衬衣。 周洛阳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直到谈完以后,去缴费时,才顺便与方协文聊了几句。 “他最近病情稳定了不少,”周洛阳把缴费单给他,问,“没什么事吧?” 方协文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说:“让他自己消化吧。” 周洛阳本想把单子放下就走,没想到却从方协文处得到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当即留在了办公室里,问:“您觉得他哪里有状况吗?” 方协文说:“我们只是随便聊聊,大部分内容都有关你。” 周洛阳有点无奈,说:“我以为他会说点别的。” 方协文说:“看得出,他对你的以往很好奇。” 周洛阳还在念书时,就是同学们长辈眼中的别人家的孩子,没人管,学习成绩还那么好,人也善良温和。 方协文当然知道,便以自己所知的周洛阳,朝杜景说了些往事。 “如果是普通人,”方协文说,“这样的对话也许没有问题,但不要忘了,你的好朋友他,逻辑和大部分人不一样。” 周洛阳没有说话,皱了下眉头。 方协文:“他对你的过去好奇,理应先来问你,而不是辗转从别人那里打听。” “对。”周洛阳认为这确实不像杜景的性格。 方协文说:“我认为,他也许意识到了一些事。” “意识到了什么事?”周洛阳不太明白方协文的话。 方协文摊了下手,意思是他也说不清楚,又道:“我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你们是不是经常在一起。你猜他怎么回答的?” 以周洛阳对杜景的了解,这个回答应该像他一样,“对,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方协文说:“他的回答是‘我们确实走得太近,我知道这样对双方都不好’。” 周洛阳:“……” “他说,他对你依赖性太强,就像药物成瘾一样,他很痛苦,但没有办法,他觉得你们现在的关系不太……不太健康?可以这么说吧,不是他想要的。” “你不该告诉我这个的,”周洛阳喃喃道,“方叔叔。” 方协文自知失言,他一时关注力都在杜景身上,周洛阳又是他的后辈,向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忘了周洛阳也是凡人,也有七情六欲。 “我很难过,我也有承受限度的。”周洛阳有点不知所措,原来杜景心里,一直是这么想的吗?这句话仿佛毫不留情,全盘推翻了他为杜景做的全部。 “不,”方协文马上改口道,“洛阳,你是个好孩子,你要知道,杜景大部分时候开口,说出来的话,不折射他的内心,或者说不完全折射。正如一个人口渴时,他不会说‘我想进食’,而是‘你记得我们去过一个游泳池么’,因为泳池里有大量的水,能在心理程度上抚慰他‘渴’的生理冲动,这才是‘情感障碍’的一个表现形式。我们可以试着,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它,我认为他的意思是……” 周洛阳示意方协文先不要再说。 方协文叹了口气,只得道:“但不管从哪个角度,都不太乐观,所以你要继续抱有耐心。” “我要自我消化一下,叔叔,等我想通以后我再来找您。”周洛阳突然有种疲惫感,他总算明白了,自己哪怕做再多的努力,杜景的病情一直也没有改善。 他离开办公室时,忽然看见方洲与杜景并肩坐在沙发上。 方洲还是一贯以来的谈笑风生,杜景却沉默着,也不看他。 周洛阳只得强打起精神,勉强笑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我小舅送点东西。”方洲说。 周洛阳在很早时便朝方洲说过“我的一个朋友”,他知道方洲一定早就猜到了。 “刚好有点不舒服,”周洛阳说,“过来找他聊聊,回头来家里吃饭?” 方洲又换了个男朋友,打算介绍给周洛阳认识,听到这话时又问:“没事吧?你也不舒服了吗?要么我给你介绍个相亲去吧?我老婆有个姐姐……” “能不能不要多管闲事?”周洛阳不客气地说,“我管过你交了几个男朋友吗?” 方洲早就习惯了与周洛阳的这种对话,心情不好时,方洲也经常朝周洛阳发火,让他别管自己,周洛阳则会不管三七二十一,拖着他出门喝酒。 方洲一挨骂,反而有种熟悉的亲切感,笑了起来。 “那回头再说。”方洲笑吟吟地看着他,说,“你快滚吧。” 周洛阳拉着杜景,走了。 “我告诉他了。”杜景说。 “什么?”周洛阳在车上回过神来。 杜景:“我有病的事,方协文是他的小舅?” 周洛阳说:“是的。” 于是杜景也知道了。 “我的病好不了,”杜景开着车说,“以后别再为我操心了,不值得。” 周洛阳一筹莫展,伴随着这股挫败与无力的情绪,更多的是茫然,他发现自己仿佛不认识杜景了——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一直想让杜景慢慢地好起来,但终于有一天发现,这不是他想要的。 “是不是一直没有好转?”周洛阳终于问出了口。 “对,”杜景答道,“比以前更严重了,我自己心里清楚。” 当天傍晚,两人在餐桌前坐着,周洛阳明显地被自己的情绪影响,可在杜景面前,他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洛阳?”杜景忽然认真地说。 周洛阳抬眼看杜景,眼神里有种复杂的感情,一闪而过。 短短瞬间,甚至他也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对杜景居然有那么一点点的恨,可他说不出那恨意来自何处。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周洛阳才明白过来,但那已经太晚了。 而那天晚上,杜景一定明显地感觉到了。 杜景又低下头去,躲闪着周洛阳的视线,忽然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周洛阳笑了起来,说道。 “辜负了你。”杜景说。 周洛阳说:“只要你现在好好的,就行了。站在我的角度,我也不想去找医生折腾,对吧?” 杜景想了想,说:“嗯,我想回马德里一趟。” 周洛阳嗯了声,点了点头。杜景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但周洛阳始终没有开口,按往日的对话,接下来应该是“我陪你一起去吧?”。 “去吧。”周洛阳猜测杜景也许想一个人回去,说,“什么时候回来?” “开学前就回。”杜景说,“那我订机票了。” 周洛阳点了点头,杜景在手机上订好票,说:“好了,我走了。” 周洛阳:“等等,什么时候?” 杜景起身收拾东西,说:“今晚十一点的机票,我现在开车回杭州去。” “这么快?”周洛阳说,“说走就走?” 杜景想了想,答道:“嗯。” 周洛阳:“………………” 他感觉到哪里不对,却无法理解杜景这突如其来的行为。但他依旧遵循了一贯以来的原则,说:“那我给你……收拾行李。” “没有多少东西,”杜景说,“都是你给我买的衣服,不用送了。” 周洛阳上楼,说:“我陪你去机场吧?” 杜景站在楼下,没有说话,环顾四周,周洛阳上楼时看了眼他的背影,感受到了落寞的滋味。但就在收拾了杜景的健身包时,听到楼下传来车发动的声音。 “杜景!”周洛阳在阳台上大喊道,快步冲了下来。 杜景连东西也没带,就这么开车走了。 “疯了,疯了!”周洛阳自言自语道,拿起手机,给杜景打电话。 “你到底想做什么?!” 杜景不接电话,这家伙可是有开车自杀的前科!万一在高速上出什么事,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周洛阳冲出门,骂了句脏话,马上给方洲打电话。 “你朝他说了什么?”周洛阳上车时朝方洲道,“开车去萧山机场!” 方洲一脸茫然:“我没说什么啊?你们又吵架了?我靠,这真的不关我事,洛阳……” 周洛阳说:“他去机场了,说要回马德里。” 方洲说:“他这是离家出走?你们不是一个寝室的么?他还要回来读书的吧?” 周洛阳一想也是,这能算是离家出走吗?开学还会见面的吧。 “不行!”周洛阳说,“我怕他路上出什么事!” 周洛阳一路不住祈祷,打开交通广播,生怕杜景又发疯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举动来,但他知道杜景有一点是好的,无论如何,在发病时努力控制住自己,不会伤害别人。换句话说,哪怕他现在有什么想不开的,也不可能在高速上乱撞护栏。 而且他走的时候,根本没有发病的征兆——无论是躁狂还是抑郁。除了这个行为不正常之外,其他的事都很正常。 “你是不是爱上他了,洛阳?”方洲开着车,说,“有种什么症状,是用来描述心理医生或者陪护,对患者产生感情的,叫什么来着?我觉得他也许也有点……” 周洛阳说:“我不喜欢这样,方洲。” 方洲专心地开着车,答道:“哦,对不起。” 周洛阳说:“什么病都好,在提出精神病症的时候,就武断地否认了两个人的相处,否认了他们在生活里产生的羁绊与感情,把所有的情感关系,用一种病理性的现象来进行简单解释,一句话,就否认了所有。” 方洲说:“好吧,自我检讨一下,是我的错,同性恋以前也是精神病呢。” 他们下了车,周洛阳看表,一路跑进机场去。 杜景办完登机牌,正在安检外排队。 “终于赶上了。”周洛阳跑得喘气。 “你怎么来了?”杜景有点意外,却没有更多的表示。 周洛阳很想给他一拳,却忍住了,笑了笑,说:“给你送东西,怎么也不等我就走了?” 杜景看了眼包,周洛阳努力地装作若无其事,又道:“回去注意照顾好自己,等你回来。” 他把包递给杜景,与他紧紧地抱了下,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杜景回头注视周洛阳的身影,周洛阳两手揣在运动服的兜里,跑得还不住气喘,离开大厅时,他最后一次回头。 杜景却已进了安检,在这之后,他们迎来了长达三年的离别。 第66章 现在 后来,杜景抵达马德里后,周洛阳给他打了几次视频电话,对面的他一切如常,穿着周洛阳给他买的夏装,在家里看书。 周洛阳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杜景的回答是:“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回来。” 周洛阳没有理会这句调侃,说:“要开学了,需要帮你再请几天假么?” “不用。你什么时候回校去?” 周洛阳说:“下周一吧,我先找个保洁,把寝室收拾下。” 杜景那边点头,挂了视频。 开学前的一星期,周洛阳记得很清楚,那天也是一个黄昏,就像这天的傍晚一般。夕阳透过寝室里,那扇修不好的窗,照进宿舍。 一如在麻将馆中,这扇灰蒙蒙的窗,阳光投进室内,过去与当下,奇异的时空,重合在了一起。 那个傍晚,周洛阳回到寝室时,看见杜景与他拼在一起的床被恢复原位。衣服、运动鞋、被子枕头、、台灯……所有他的个人物品,都搬空了,借阅的书回到了周洛阳的书架上。 他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打电话给杜景,抽屉里响起手机铃声,他拉开抽屉,看见用自己的身份证为他办的卡,以及买给他的手机,正在抽屉里响着。 来电屏幕上,显示出两个字:洛阳。 “你想听原因么?”杜景站在周洛阳背后,说。 “这不是第一次了,”周洛阳回头看杜景,答道,“说吧,当然你不说,我也拿你没办法。” “你不怕死,也不怕失去我,你什么都不怕,说走就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实在没什么能拿来威胁你。” 杜景说:“这就是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理解。” 周洛阳说:“这理解有错么?” 杜景在一张椅子上复又坐下,沉默了很久,仿佛一个即将被审判的人。周洛阳再转头,望向黄昏时的窗外,就像回到了那天空空荡荡的寝室里,他有太多的话想问他,将近四年前没有问,但该来的,迟早会来。 后来,周洛阳问过辅导员,辅导员告诉他,杜景已经退学了,就在周洛阳回来的两天前,杜景亲自来办的退学手续,还清空了所有的东西。 “你觉得,记忆会骗人么?”杜景忽然说。 “不明白。”周洛阳转过头,注视杜景。 杜景说:“刚才我在想,我们在这一刻,会不会,只是两个互不相识的陌生人。而所谓的,我们所有的记忆,都是有人制造后,灌输进脑海里的信息?” 周洛阳不知该如何回答,也完全没想到,杜景会用这句话来当开场白。 “病情影响么?”周洛阳说。 “我知道你理解不了,”杜景无奈摇头,说,“任何人都理解不了。” “不。”周洛阳本想说“我理解”,但他转念一想,决定说实话,答道,“是的,我不理解,其实我大部分时候都无法理解你,却因为我爱你,我才会说‘我理解’,或者试图去理解,最后发现理解不了,改而愿意接受这一切。” 杜景没有回答,眼里带着悲哀的神色,嘴角却轻轻地翘着,难过地看着周洛阳。 那一刻周洛阳又有点心疼。 “就像我不理解你为什么想带着我,一起去死,”周洛阳自言自语道,“但因为我爱你,我接受了。也许这就是我们在四年前分开的原因吧,我从来就没有认真地理解过你,不是我不想,而是……算了,这种时候,该你来说。” 杜景说:“而是因为,我是病人,可我也爱你,我从来没有欺骗过你。” 周洛阳嗯了声,没有反驳杜景。 杜景说:“所以你觉得,只要是存在于记忆里的事,就是我们一起做过的,就像那天在环球的焰火。” “我一直这么认为,”周洛阳说,“记忆对我而言是真实的,如果连记忆也不能相信,那就没有什么能相信的了。” 杜景说:“如果你一直记得,自己曾经做过一件事,可你又确信没有做过,这算是真实还是虚幻的呢?” 周洛阳露出奇怪的神色,打量杜景,杜景的话令他想起另一个解释: 精神分裂症。 只有精神分裂后,两个人格做出不同的举动,记忆保留在脑海中,偶尔产生混淆时,才会发生这种情况。 但他知道杜景只是双相情感障碍,这不是精神分裂,一直以来,周洛阳也从未感受过明显的多人格。 “你想解释什么?”周洛阳说,“你觉得你没有杀我的父亲?一切都只是记忆?可这不是记忆,杜景,这是被拍下来的事实。” “不,”杜景说,“不全是因为这件事,洛阳,你见过素普。” 周洛阳打量杜景,杜景又说:“素普问过我,为什么我会离开中国,前往华盛顿,加入环太平洋探员协会,找到一份关于你,关于你爷爷的宗卷。” 周洛阳说:“你一直在找,是不是?找凡赛堤之眼?” 杜景说:“可在这之前,我为什么又先认识了你呢?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周洛阳忽然也觉得这有点不合常理,事实上他一直不明白,杜景为什么会选择去当一名特工,按时间线来看,他们首先相遇,互相陪伴,杜景离开后根据个人意愿加入探员协会,再在协会中查到周家掌握着奇特的秘密,再回国加入昌意,回到他身边,展开调查,最后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凡赛堤之眼。 要把这一系列事情凑在一起,得需要多少巧合? “不,”周洛阳说,“我相信你是真的,杜景。不要乱开玩笑。” 周洛阳想到了一个恐怖的念头,在他们相遇之前,根本就没有杜景这个人?所谓的大学室友,不过是别人给他灌输的、人为制造的记忆? “我有照片,”周洛阳马上道,“我们以前在一起的照片。” 杜景说:“我也相信,我也相信,洛阳,那些都是真的。可是你看,你开始动摇了,你现在可以理解了。” 周洛阳看着杜景,不说话,确实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了动摇。 杜景说:“如果我是假的,没有杜景,我拥有另一个身份,你现在还会选择与我在一起吗?” 周洛阳说:“那就将错就错吧,我现在是爱你的,我不会像你一样,否认自己的情感。不,现在我不想提这些,你给我解释清楚。” 杜景得到了他最想要的答案,起身想牵周洛阳的手,周洛阳却道:“给我坐下,继续说。” 杜景说:“四年前,也许是五年前,具体的时间我记不清了,某一天里,我发现自己多了一段记忆,这段记忆是有关环太平洋探员组织的内容。” “什么?”周洛阳回想起往事,说,“那不是咱们还在念书的时候吗?” “对,”杜景说,“我从来没去过那里,从来没有。总部就在华盛顿,我记得很清楚,一栋四层的小楼……我在查阅资料,看见了关于你曾祖父的记录,以及你父亲、你。但是记录上没有提到任何关于乐遥的事。” “等等,”周洛阳已经混乱了,说,“什么意思?你确定……” 杜景做了个无意识的手势,说:“就像今年我突然发现,我记得两年后的一天里,发生的某件事。记忆里,我当时更确认过时间,确实是在两年后。” 周洛阳说:“你第一次想起未来,是在什么时候?” 杜景道:“你第一次亲我的那天,我很清楚地‘想起’了未来,我决定保护你,因为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不,”周洛阳已经完全混乱了,说,“所以你确认过吗?记忆里的场景是否真实。” “确定。”杜景说,“我去确认了,第一次看到那个地方,我相信,接着,我又想起更多的记忆,包括我如何报名,加入探员组织的过程。” 周洛阳说:“但那个时候,你还在国内念书?!” 杜景嗯了声,说:“大二那年的暑假,距离我记忆里报名截止的时间,已不到一个月。” “于是你去了华盛顿,”周洛阳喃喃道,“想证实这一切。” 杜景答道:“是的,我找到一家律师事务所,通过他们进行报名,家底很干净,我被选上了,他们主要测试了智商与身体条件,于是三天后,我回来处理了所有的事,离开了你。” 周洛阳:“我以为你是因为……” “因为什么?”杜景认真地说,“你问我当初为什么不告而别,我知道这么一个答案,你绝不会相信。谁会相信,一个人突然拥有了未来的记忆?” “我以为你是因为喜欢我,”周洛阳有点好笑,说,“怕越陷越深,才及时抽身。” “我本来就爱你。”杜景说,“你说得对,既不想身陷其中,又想保护你,我才这么做。那段日子对我来说很难,我从来没做过这份工作,全靠意志在支撑,我想回来,想回到你的身边,可我不断说服自己,一定要看到那段资料。” “训练课程有不少心理暗示,让我想起了更多的、混乱的、有关未来的记忆。” “可如果当时你不去协会呢?”周洛阳说,“未来就不会按照你记忆里的事实发展了。” 杜景答道:“是的,我确实想过,也做了个实验,来对抗这些混乱的记忆,有些事我没有去做。” 周洛阳:“!!!” 两人相对,一段漫长的沉默后。 周洛阳说:“你没有去羽田机场。” “我没有,”杜景说,“哪怕当时还不知道,周嵩是你和乐遥的爸爸。” 这一切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也就是说,杜景还在念书时,便知道了未来他将加入探员协会,再依循自己所知,踏上了这条路,只为了保护他周洛阳。 但这最不合理的解释,反而是最合理的。否则如何解释杜景身为一个大学生,会知道探员协会?更阴错阳差,在协会里发现了关于周家的档案?! “这一切实在是太复杂了。”周洛阳自言自语道,在窗前坐了下来。 “你们还有四十分钟。”外头,王舜昌用扩音器说道。 “我拥有在羽田机场高速上朝你父亲车辆开枪的记忆。”杜景说,“但在两年前的那一天,我又确实没有去过日本。” “你有不在场证明吗?”周洛阳说。 杜景想了想,说:“没有,太久远了。” 周洛阳说:“当时你在哪里?” “我在一个湖边,”杜景说,“独自一人。洛阳,你父亲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身份并不特殊……” “我清楚。”周洛阳马上说,“如果你当时知道他是我的爸爸,车上还有乐遥,那么你一定会想方设法,留下不在场证据,好向我证明。但当时的他,只是你在无数个任务里遇到的一个普通人,你甚至不知道他与我的案件有关,是这样不?” “对,”杜景如释重负,说,“你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周洛阳说,“只要你说了我就相信。你只是有双相情感障碍,又不是有癔症。” 杜景捋了下头发,疲惫地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周洛阳说:“可是在机场租车的人,又是谁呢?” “我不知道。”杜景说,“现在我有猜测了,也许是另一个时空里的我。” “平行时空吗?”周洛阳想起素普的话来。 “咱们得想个办法,先离开这儿。”周洛阳现在大致明白了,他觉得这件事,一定与凡赛堤之眼有解不开的关系。未来!他瞬间想到了一个可能,杜景的记忆,说不定与未来有关!换句话说,导致这一切产生的原因,当下还没有发生! 会不会是未来的杜景,通过凡赛堤之眼,回到了那一天?可是周洛阳又觉得这个推测,隐隐约约有点不对。 “杜景,”周洛阳恢复了以往的镇定,说,“我相信你的话了,咱们得找个地方,想想办法,他们很快就会冲进来,等不到十二点。我知道只要时间回溯,这一切就相当于没有发生过,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们收走了凡赛堤之眼,再把它拆开研究,破坏了它的功能,回溯就不会发生了。” “你说得对。”杜景睁开眼,打起精神,说,“我来想想办法,不能落在他们手里,我不知道王舜昌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但你的猜测很可能发生。” 周洛阳转头看窗外,特警已经开始准备,再转头看杜景。 他的眼神带着茫然——杜景所背负的,何止太多二字?他只比自己大了一岁,却经受了这么多的考验,哪怕在此时此刻,他仍肩负着让两人脱离危险的责任。杜景的意志只能以“强大”来形容。 而这一切,全是为了他。 杜景走向站在窗边的周洛阳,带着少许紧张,说:“所以你原谅我了。”他又故作轻松地说:“可以让我继续当你男朋友,不炒我鱿鱼吗?” 周洛阳哭笑不得,杜景朝他伸出手,等待着他的谅解,周洛阳则把他拉向自己,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他。 “对不起,”周洛阳说,“你太累了,做这一切,真的太累了。” 杜景抱着他,那力度却更大。 “你早该找个时间告诉我这一切,”周洛阳说,“而不是现在。” “未来是不确定的。”杜景的心跳很快,周洛阳抬头看他,看见他的瞳孔收缩,手上全是汗。 他知道杜景正处于一种极度的不安与恐惧之中,每次抱着他的时候,杜景都有一点这种表现,只有今天尤其强烈。 “等等,”周洛阳注视杜景的眼睛,说,“你确定该说的都说完了吗?我最后再确认一次。” 纯粹出自直觉,周洛阳知道杜景也许还有什么话没有说。 果然,杜景承认了。 “我带着你,几次踏入危险。”杜景喃喃道,“也许很不合常理,毕竟没有人会让自己喜欢的人遭遇危险……” 周洛阳瞬间明白了,声音发着抖:“因为你知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死,为什么?” 杜景没有说话,侧头望向别处。 “你的记忆里……”周洛阳说,“有我的死亡,回答我,杜景!” 杜景再看周洛阳时,双眼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洛阳紧紧握着杜景的手,蓦然想起了他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用枪指着你。” 第67章 现在 周洛阳也曾想过,假设他与杜景调换位置,任何涉险任务,他一定不会让自己喜欢的人参与。起初他只将此单纯地当作杜景离不开他,有他陪伴时,能发挥得更稳定。 毕竟他们向来就是这样的,这也是信任的体现之一。 他终于确认,自己总说不清杜景对他的感情是否爱情的原因了,其中的关键一点就在于此。 直到今天,他才终于明白,杜景并非不想保护他,而是他早已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情况下死去,在那天到来之前,他已无所畏惧。 “什么时候?”周洛阳说。 “回国正因那段记忆的瞬间涌现,”杜景放开周洛阳,低声说,“我终于知道,不能再在协会里待下去。” 周洛阳问的是根据杜景所谓的“记忆”,自己会死在哪一天,杜景告诉他的却是,自己回到他身边的原因。 他不能再等了,当这段记忆出现时,他知道自己已与周洛阳相守时日无多,但这一切还没有来,甚至…… “未来可以被改变,哪怕它成为了既定事实的过去。”杜景说,“你害怕吗?” “不,”周洛阳说,“一点也不,只是这个结果让我觉得有点……荒谬。” 周洛阳想说我既然已经决定与你在一起,就不会再惧怕离别,但这话已经没有必要再重复了。 “先想个办法,离开这儿吧,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周洛阳望向窗外,他对自己的生死已不放在心上。 杜景看了眼表,还有十五分钟。 “牧野,”杜景说,“你的人呢?” 杜景过去敲门,让牧野出来。 牧野说:“商量完了?”旋即又看了周洛阳一眼,周洛阳的表情很镇定。 “你们玩得挺大啊,”牧野又道,“哪怕现在让你们走,也离不开宛市,时间拖得越久,你们就越没有胜算。” 杜景答道:“少废话,开始吧。” 牧野看了眼手机,上面是小弟们发来的信息。 “祝你好运吧,”牧野答道,“只能这么说。” 夜幕降临,最后十分钟里,杜景沿着侧门内的隐藏楼梯快步上去。 “这还有个密室?”周洛阳打着手机上的电筒照明,难以置信道。 杜景:“预防有人抓赌,总要有所准备的。” 那道紧急出口通往三楼,杜景拿出牧野给他的钥匙,打开了三楼一间单位的门。楼下已传来最后通牒。 “……周洛阳、杜景!”王舜昌的声音道,“再不出来,我们就要采取武力突破了……” “他们不敢惊动太多人,”杜景说,“不想把事情闹大,人手不够,没法封锁整栋楼。” 周洛阳收起光照,上了顶楼天台,楼里的住户大多在底下看热闹,杜景躬身到得天台上,让周洛阳不要探头,另一侧则是几名在楼顶监视的昌意同事。 接着,两人飞速翻上了阳台的晾衣绳,一先一后,飞快地滑向二十米外的另一栋民居。 “他们……”楼顶监视的探员马上道。 杜景一招回旋踢,将同事放倒,说:“合作愉快。” 紧接着杜景长身一跃,从挂绳上飞身下去,周洛阳在另一栋稍矮楼房的天台上打了个滚站起。 “牧野怎么会帮咱们?” “他怕咱俩一起被抓,”杜景说,“没人还钱。走!来得及!” 周洛阳与杜景快步下楼梯,一辆车停在楼外,杜景拉开车门上车,驾驶位上坐着牧野的左右手,那戴眼镜的年轻人。 “两位好久不见,自我介绍下,在下宗颂。”年轻人说,“现在去哪儿?” “随便往哪儿开,”杜景说,“先离开主城区。” 宗颂打方向盘,一脚油门,开了出去。不远处小区内,牧野已抬起双手,从麻将馆里走了出来,被特警带走,其余人展开了地毯式搜查。 王舜昌站在麻将馆里,难得地骂了句脏话。 宛市华灯初上,宗颂看了眼导航,忠诚地执行了老板交给他的任务,既没有问他们惹上了什么不该惹的人,也没有问他们接下来如何打算,只开车朝不堵的方向走。 周洛阳的心情还未能平复,转头看着车外璀璨的繁灯,杜景则始终注视着周洛阳的侧脸,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 两人对视一眼,周洛阳什么也没有说,这一刻他的心里反而无比地释然。 车流明显地慢了下来。 “临时岗哨,”宗颂说,“不知道是查你们还是查酒驾的。要冒险试试么?” 岗哨前的交警打着电筒,朝经过的车辆驾驶位、后座依次查看,查一辆放一辆。 “查我们的。”杜景马上判断出来了,“我俩这就下车,麻烦你了。” 道路正中央,杜景开车门,与周洛阳下车,在夜色里转身跑了。 但这个举动瞬间就被交警察觉。 “是他们!找到人了!” 杜景牵起周洛阳的手,跑上路边,两人飞快藏入了夜色。周洛阳的心脏快跳出来了,想起那夜在香港的夺命狂奔,说:“这次只要他们开枪,无论如何你不能……” “不会开枪。”杜景显然很有信心。 一时间周洛阳只感觉仿佛到处都是注视他们的目光,宛市恰逢高峰期,吃完晚饭的行人三三两两经过路边,交警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头顶还到处都是摄像头,他们简直是在天罗地网之中奔逃。 周洛阳平时只觉得中国治安好,但一到杜景出事要跑路时,才觉得监视无所不在。 “还有多久?”周洛阳说,“我跑不动了。” “三个小时四十五分钟。”杜景看了眼表,说道,“他们拿到表以后,一定会第一时间去研究,有便衣!” “不要袭警了!”周洛阳说。 杜景一旦与便衣打起来,他们就没办法脱身了。 “进地铁站。”杜景搭着周洛阳,匆忙排开几个人,进地铁站。一旦有地铁作掩护,形色匆忙便不再可疑,周洛阳过路时还不住朝被撞到的人道歉。 杜景打开检修用的安全门,与周洛阳闪身进去,说:“这里走。” 两人沿着地铁内的检修通道快步行走,在黑暗里一前一后,杜景不住看表,周洛阳已快没体力了,这场逃亡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而且还没吃晚饭。 十二点还没有来,有生以来,周洛阳第一次觉得三个小时如此地漫长。 “自从认识你……”周洛阳在黑暗里喘着气说。 杜景这一路上,始终紧紧地握着周洛阳的手。 “……我的人生简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周洛阳答道,“从没想到,我会有一天在宛市的地铁里,躲避公安与私家侦探的联手追捕……” “对不起,”杜景说道,“我也想过,要不是我,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很好,”周洛阳说,“比普通人的生活充实多了。” 他拉着杜景的手,看了眼表——胜利在望,还有二十分钟。 “有人来了。”杜景听到了脚步声。 周洛阳:“地铁停开了,是例行检修吧?” “是来抓我们的。”杜景从脚步的匆忙上判断,说,“你还能跑吗?” 周洛阳说:“我实在跑不动了,我去引开他们吧……杜景,我已经跑了将近六小时……” 杜景坦然道:“那就走吧,没有关系。” 两人离开检修道路,来到地铁出口,数把枪抵在杜景头上,突如其来的强光让周洛阳睁不开眼。 “跟我们走,”王舜昌说,“不要再跑了,杜景,你应该知道,咱们之间利害关系是最轻的。” 杜景没有回答,现出了诡异的笑容,十二点整。 刹那间,无数念头在周洛阳内心深处涌起,又消失,就像面前的刺眼强光无声无息地暗了下去。 他翻过身,杜景却蓦然转身,紧紧地抱住了他,吻住了他。 终于回溯了,周洛阳筋疲力尽,连续六小时的奔逃虽并未在他们的身体上留下疲惫感,心里的疲劳却还在。 他们躺在了前一天夜里,家里的床上,二十四小时后的一切,已成为尚未发生的将来。 周洛阳任凭杜景肆意地亲吻着,抬眼望向那一片黑暗,他有许多话想说,复杂的念头却在杜景的亲吻之下分崩离析,无法集中注意力。 直到他看见了杜景的双眼。 “我决定从现在开始的每一天,”周洛阳说,“都当作最后一天来过。” “我一直是这么想的。”杜景说。 周洛阳与杜景彼此抱着,那感觉异常熟悉,令他想起了许久以前醉酒的夜晚,杜景挨得更近,靠着他的身体,仿佛正在无声地提着要求。 “你会吗?”周洛阳小声道。 “不会。”杜景低声答道,端详周洛阳的脸,又说:“洛阳,你长得很帅气。” 周洛阳深呼吸,说:“你也是,杜景,哪怕你受伤了,依旧很帅。” 虽说如此,到得临近之时,周洛阳依旧非常紧张。 十分钟后: “我可以按一下你的头吗?”杜景说。 周洛阳:“…………” 周洛阳有时候对杜景简直忍无可忍,上一刻他们还在逃亡,下一刻却在做这种事,而且更让他抓狂的是,杜景还要按他的头! 杜景轻轻试着按了一下,见周洛阳没有反抗,于是把他稍稍用力,按向自己。 “你太大了!”周洛阳挣脱了,有点恼火地说。 杜景于是笑了起来,周洛阳又看见他笑了。 “我爱你。”杜景认真地说。 “我可能一直有同性恋倾向,”周洛阳说,“我发现从认识你那一刻起,我……我潜意识里就期待着和你……和你做这种事。” 杜景说:“我也感觉到了,某些时候,你总喜欢盯着我看。” 周洛阳被他说得更难为情了,分辩道:“那是因为我觉得你身材很好。” 两个男生之间犹如一场争夺战般,双方都在坚持,等待对方的缴械宣告。 他知道杜景在让他,没有粗鲁地对待他,但正是这种温柔,让他更欲罢不能。 他们说话都不敢太大声了,怕吵醒隔壁的乐遥,杜景没有乱动,只是抱着周洛阳, 黑暗里,两人依旧不动,周洛阳说:“但是你还要这样抱着我多久?我……得去洗澡。” 杜景便把周洛阳抱了起来,他的肌肉看上去不发达,膂力却很强,横抱周洛阳轻而易举。 “我帮你洗。”杜景打开热水,说道。 周洛阳疲惫而心满意足地喘息, “喂。”周洛阳说。 杜景的头发被热水打湿,搭在眉眼间的模样让周洛阳觉得很有趣,然而他们对彼此的身体,又似乎有反应了。 周洛阳知道杜景因病情而导致性欲亢奋,但他可是正常人……贤者时间还没完全结束,居然连他自己也想第二次。 “我跟不上你的节奏。”周洛阳屈服了,主动认输,把手按在杜景的手背上,此时杜景正在摸他身后的另一个地方。 “嗯,”杜景说,“我知道,下次吧。” 杜景没有提什么要求,当然,如果周洛阳愿意,他那无处宣泄的体力与精力,足够探索更多。 “我得想想事情。”周洛阳经历了这一整天,脑海中的信息实在太多太复杂了,回溯之后又忠实于自己的身体,现在他必须整理整件事的经过。 “去吧。”杜景说,“我再洗一会儿。” 周洛阳换上衬衣与短裤,坐在书桌前,打开台灯,开始思考。 这是梦境吗?有时周洛阳觉得,从杜景回到自己身边的那天起,所有的人与事,就显得像一场扑朔迷离的梦。 而就在杜景告诉他“有关未来的记忆”时,幻觉与现实,或者说未来与现在的两个时空,不……过去、现在、未来这三个时空,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再一次回转二十四小时后,过去……不,未来,或者说曾经的这一天里,挟持人质,最后潜逃的杜景与自己,在另一个时空里怎么样了?一如素普所说,他们处在不同的平行时空中,那么他们穿梭时间离开,那个时空里还有他们吗?是不是被抓了? 一:王舜昌为什么会知道时间回溯的事? 二:另一个时空中的自己与杜景,接下来会遭遇什么? 三:杜景为什么会有关于未来的记忆? 四:出现在羽田机场的人又是谁? 五:凡赛堤之眼运作的影响是怎么样的? 周洛阳在纸上依次写下五个问题,每一个都千头万绪,在现实的影响之下,拥有无数蛛丝马迹,最终,他把最重要的点标记在了问题三。 也许只要解开这一点,许多事便有了头绪。 杜景换上衣服回到房间,轻轻关上灯,看了乐遥卧室一眼,那边很安静。 “你在写什么?”杜景说,并拿起桌上的纸。 “我没有你聪明,”周洛阳抬头,说,“只能先写下来,再一个个想。” 杜景点了点头,与周洛阳亲昵过的他,此刻已平复了所有的躁动、不安、以及危险感,恢复了周洛阳最熟悉的模样。 他让周洛阳起身,坐在椅上,又抱着他,让他坐在自己身上。 “曾经我也在思考,”杜景注视那张纸,说,“但我觉得逐渐有头绪了。” 周洛阳说:“把你的猜测和线索都告诉我,现在我们之间没有什么需要互相瞒着的了。” 杜景答道:“首先王舜昌知道时空回溯,一定有人告诉了他,甚至目标精确到我有这个能力,否则他不可能注意这个细节。” 周洛阳说:“可是这个人是谁呢?我不相信是素普,如果是,他就没有必要独自来见我。” 杜景说:“很合理,这个通报消息的人,目标只在我的身上,不过他很快就会露面,我们可以先不管他。” 周洛阳嗯了声。 “第二个问题,”杜景想了想,说,“过去的这个一月三号里,被留在那个时空中的咱们怎么样了,我觉得不是你推测的这般。” “你认为我们会在地铁里凭空消失吗?”周洛阳答道,“还是在那一刻,命运发生了分岔?留下的咱们被关起来,另外的人格则分裂了,回到二十四小时前,继续这一天?” “不,”杜景说,“不是这样,我笃定不会是这样,甚至也许没有平行时空,所谓平行时空,都只是素普的推断,但我目前还不能肯定,尚且想不清楚,留待之后再解决。” 周洛阳只得点头,杜景又说:“第三个问题最重要,在我身上,有关未来的记忆。起初我想不通,但直到得到凡赛堤之眼后,我就明白了。” “为什么?”周洛阳说。 “未来一定有一个突发事件,”杜景说,“因为这件装置的影响,导致未来的我,与过去的我,记忆发生了重叠,因为这个事件目前还没有发生,我们不知道产生的原因。” 周洛阳:“……” 这是最合理的推测。 “每一次穿梭时间,”杜景问,“是让我们的身体一起穿梭回来的么?” “不,”周洛阳说,“不是。” 杜景又问:“那么你觉得是什么?” 周洛阳说:“意识?可以这么说吧?或者感知?我明明经历了这一天,带着这一天的经历,回到了二十四小时前……等等!记忆!” 周洛阳马上就明白了!穿梭时间是一个解释,或者……能不能有另一个解释?也即是说,他们在十二点的刹那,拥有了未来,也即明天的所有记忆! 这么说来,杜景拥有“很久以后某一天的记忆”,也同样可以用这个原理来解释! “可是那些事真的发生了吗?!”周洛阳又开始混乱了,这不就意味着,记忆甚至也是假的? “发生了,”杜景说,“记忆的偏差与互相印证,就是证明。” “那到底又是什么原理?”周洛阳说,“这就是第五个问题了。” “与第四、第五个问题一定有关。”杜景示意周洛阳起来,说,“事件发生在未来。” 接着,杜景拉开床头柜抽屉,又说:“近期应当还有一伙人会上门……” 但他的话头瞬间打住了。 周洛阳转头,杜景坐在床边,看着空空如也的抽屉。 “不见了。”杜景说。 第68章 未来 “乐遥?”周洛阳敲了几下隔壁卧室的门,想确认乐遥还安全。 杜景坐到餐桌前,看了眼手机,午夜三点。 “是乐遥拿走了,”杜景说,“对方头脑非常清醒,在午夜十二点前,就让他带走了凡赛堤之眼。” “不可能!”周洛阳说,“杜景,你这么说我要生气了,他是我的弟弟!乐遥!快醒醒!” 杜景起身,找来钥匙,三两下打开乐遥卧室的门。 被子散乱,乐遥不在房中。 周洛阳:“……” 杜景说:“他在这之前就动过凡赛堤之眼,正因为他是你的弟弟,我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周洛阳走到乐遥的书桌前,看见上面留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是个地图,上面标记了地点,画画的方式,明显是乐遥的字迹。 周洛阳低声道:“对不起。” “没关系,”杜景说,“本来就是我大意,洛阳。” 周洛阳已不知该说什么,乐遥为什么要动这块表?他被挟持了?不应该,他大部分时候是可以朝他们求助的,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乐遥根本没有受到任何威胁。 而且就算被威胁,杜景也不可能察觉不出异样。 “他为什么要……” “听我说,洛阳,”杜景认真道,“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周洛阳避开杜景的目光,杜景却又道:“所以不用道歉,我这就去找他。” “是,”周洛阳说,“你说得对,换衣服,一起去找他。” 杜景快步离开,上了车,周洛阳坐上副驾,系好安全带。杜景说:“他现在一定在素普手里,素普既然找过你,也一定找过他,他的胆子实在太大了。” “他认为你杀了我们的父亲,”周洛阳无奈道,“他……他一定会听素普的!” “我确实这么做了,”杜景说,“只是现在还没有。” 周洛阳答道:“事情还未发生,就是没有。” 周洛阳仍然没有想通为什么杜景会在过去的某一刻出现在羽田机场,至少它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已成既定事实,但杜景是在未来的某一刻下了这个决定,对他而言就是尚未发生。 就像改变余健强的死一样,也许过去也是可以改变的。 “我怕这是个陷阱。”周洛阳说。 “没有办法了,”杜景说,“凡赛堤之眼在乐遥的手上,不拿回来,我们就不能再回到前一天,或者重复进行时间回溯。” “素普一定知道凡赛堤之眼的作用!”周洛阳瞬间明白了。 “是的。”杜景镇定地说,“果然比王舜昌还难对付,素普让乐遥在十二点前,趁咱们不注意,拿走了凡赛堤之眼。又在第二天早上出门前,把它放回了原位。” “可是他们既然得到了它,又为什么不把它直接拿走?” “因为对方不能确认,哪一块是真的。”杜景喃喃道。 周洛阳忽然意识到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在背后操纵着这一切的人,真正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杜景根据地图,四点半时,在一栋楼前停车。 那是个中俄合作公司的办事处,也是俄罗斯驻中国宛市的商会地址,内里十分安静,灯火辉煌。 杜景看了眼周洛阳,两人沉默,杜景把车开进商会内,保安默契地放行了车。 素普站在入口处,耐心地等待两人的到来。 “看来你们已经是第二次经历一月三号了。”素普说,“请进,斯瓦坦洛夫斯基正在里面等你们。” “我说呢,”周洛阳喃喃道,“原来在半岛酒店接应你的人,是俄罗斯人。” “欢迎!欢迎!” 走进二楼大客厅时,客厅内站着四名保镖,周洛阳与杜景被搜了身。 “例行检查,”斯瓦坦洛夫斯基叼着雪茄,说,“确认没有带枪进来。” “你想太多了,”周洛阳答道,“中国有枪支管制。” “周乐遥在哪里?”杜景沉声道。 “你们是第几次来了?”斯瓦坦洛夫斯基这一次,口音倒是非常流利,显然先前不通中文的原因,都是装出来的。他仔细一想,便明白了,说道:“第一次经历一月三日?嗯,所以你们不清楚。” 说着,他朝侧旁那乌克兰美女示意,说道:“莉莉。” 莉莉躬身,走了出去,斯瓦坦洛夫斯基说:“不要着急,既然是远·周的子孙们,秉承我们两个家族的友谊,我不会加害你们。” 斯瓦坦洛夫斯基打量两人,又说:“周老板,我的表修好了吗?” “没有。”周洛阳说,掏出另一枚凡赛堤之眼的表身,朝他扔了过去。 斯瓦坦洛夫斯基神秘一笑,说道:“我提醒过你,一定要小心谨慎,游客。” 周洛阳瞬间仿佛听到了另一个奇怪的声音,虽然很短暂,那熟悉的语气…… “你是支配者?”周洛阳难以置信道。 杜景:“!!!” “你们在密室里表现得很好,”斯瓦坦洛夫斯基笑道,“只可惜洪侯死了,我的赌注从此无法兑现。但不要紧,通过一场游戏,能找到家族流传的宝物,真是意外之喜……” 杜景沉声道:“早在半岛时,你就注意到我们了。” 斯瓦坦洛夫斯基说:“因为我看过了洪侯发来的预选赛。” 周洛阳:“!!!” 所有的线索都在刹那间被联系到了一起——俄罗斯人本来就是暗网的顾客,在前往苏富比拍卖会前,便已于视频上看过预选赛中的周洛阳与杜景!而当时的他们,还在宛市玩密室! 于是在拍卖会上,这俄罗斯商人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他俩,并私下通知了洪侯。 然而同一时间,他还发现了,杜景戴着凡赛堤之眼。 “关于凡赛堤之眼,”斯瓦坦洛夫斯基说,“我的家族里流传着一个传说,到我身上,已经是第三代了。当初我的家族,正是倚靠它杀出重围,在十月革命之后发家,成为数代人的大贵族。” “乐遥!”周洛阳望向厅堂一侧,莉莉推着乐遥过来。保镖推来沙发,斯瓦坦洛夫斯基说:“各位请坐,我保证不会伤害你们,只要配合。” 这下杜景哪怕有通天本事,也无法带着周洛阳两兄弟逃跑,毕竟乐遥根本没法跑。 “哥哥,”乐遥说,“你知道杜景做了什么吗?” “不,”周洛阳说,“不是这样的,听我说,乐遥!你为什么不先来问我,会去听信别人?!” 乐遥喃喃道:“你不会相信的,你只相信杜景。” 杜景忽然道:“更多的事,还是回去以后再说吧。” 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没有看乐遥,沉声道:“继续说,斯瓦坦洛夫斯基,我很想知道真相。” 斯瓦坦洛夫斯基从口袋里摸出另一块凡赛堤之眼,放在面前的茶几上,说:“这块表在我的手里,哪怕你们成功让时光倒流,回到这一天,依旧得不到它。” “是的,”杜景承认了,说,“你很聪明,哪怕我们拥有这个能力,你仍然设下了一系列计策,成功地破解了这个时间循环。” 周洛阳被保镖挡住,不让他接触到乐遥,素普更在一旁把乐遥看住。 这个时候,素普一手按在乐遥的肩上,示意没事的。 斯瓦坦咧嘴一笑,说:“看来杜先生对它的好奇心,更在自己的安危之上。” 杜景沉默地注视着凡赛堤之眼,没有说话。 “从哪里说起呢?”斯瓦坦洛夫斯基站了起来,一手揣在裤兜中,另一手拿着雪茄,走到窗前,开始回忆往事,解释道,“你们也许还不知道它的名字,是不是?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了,它真正的称呼,在俄语之中非常拗口。” 斯瓦坦洛夫斯基说了一串俄语,又道:“翻译为中文,应当叫‘光粒逆流转轮’。一九二零年,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在十月革命的第二年后,提出了有关超能力者的设想,以及寻找时间、空间相对的关系。” “在俄罗斯这是很普遍的现象。”周洛阳答道,“但我更关心的是,你们家族是如何知道它的。” 斯瓦坦洛夫斯基说:“真正的光粒逆流转轮,最初确实在我们的手里。斯堪的纳维亚教派没落之后,我的一位太曾祖母,是这么说吧?将它交给了梵蒂冈教会,作为遗物,俄罗斯得到了它,并通过工匠,制成了第一块手表。” 斯瓦坦洛夫斯基背对厅堂,叹了口气,说:“当然,他们没能研究出它的太多作用,甚至无法启动这件圣物最基础的功能。只知道它异乎寻常,是一件外星文明留在人类社会中的强大武器。” “后来物归原主,”斯瓦坦洛夫斯基说,“国家把它还给了我的祖父。一次无意的调试中,祖父启动了它的神秘力量,开始获得光粒逆流转轮的时间回溯功能。” 杜景说:“于是你的家族,得到了雄厚的财物,以及称霸一方的实力。” “是啊。”斯瓦坦洛夫斯基转头,笑着朝他们眨了眨眼,说,“人生没有后悔药可吃,有时走错一步,就要粉身碎骨,但我的祖父从众多斗争中脱身而出,每一次都踏上了无比正确的道路,最终令这个家族,走向了巅峰。” “但看上去他并不太小心,”杜景已经猜到后面发生的事情了,说道,“就像魔戒里的咕噜,这么重要的宝物,怎么能不谨慎看管呢?” 斯瓦坦洛夫斯基说:“你理应为中国人的智慧自豪,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想到,用一枚仿制品来进行替换。毕竟我的祖父如此相信远·周,哪怕连最重要的秘密,也对他坦诚相待,只为了帮助他。但这块表,却被神不知鬼不觉地调了包。” 周洛阳瞬间就懂了,他仿佛看见名唤周远的曾祖父在高加索地区经商,结识了俄罗斯人,也即斯瓦坦洛夫斯基的祖父,因缘际会,窥见了他的秘密,接下来又因贪欲而制作了一块一模一样的凡赛堤之眼,把它换了出来。 直到俄罗斯人发现这件事后,已无法再回溯时间了。 “真的很抱歉了,”周洛阳说,“如果一切如你所说……” “不,”斯瓦坦洛夫斯基说,“不需要道歉,周先生,我们家族早已看得很淡,说不定这反而是上帝的旨意呢?毕竟如此重要的武器,掌握在我们的手中,也许将在某一天,会为家族带来覆灭的苦果,就像我在拍卖会上,提醒过你。” 周洛阳没有说话,斯瓦坦洛夫斯基说:“如果没有它,你们又怎么会被我盯上?周家遁去后,祖父于是逐渐放下了心结,留下仿制品,权当一份来自朋友的纪念。多年后,我终于旧事重提,朝环太平洋探员组织发起委托,让他们调查你的父亲,也即周嵩。” 乐遥与周洛阳沉默不语。 “最后是素普接手了它。”斯瓦坦洛夫斯基一瞥素普,说,“不过,我们两家之间,还是很有缘分。” 杜景没有给斯瓦坦洛夫斯基更多蛊惑人心的机会,反而道:“现在你拿到它了,你还想做什么?” 斯瓦坦洛夫斯基按掉雪茄,自若说:“你们不会使用它,或者说,无法正确地启动它最重要的功能。” 周洛阳一直知道,这块表一定还有奥秘,只是他们都不会用而已。 杜景说:“洗耳恭听。” “当然,”斯瓦坦洛夫斯基又说,“关于它的力量,我也只是从祖父的日记上得知。” 他又坐了下来,拿起那块表,端详外围的转盘,说:“你以为逆流仅仅发生在二十四小时之中吗?不,我亲爱的朋友们。” 那一刻,杜景与周洛阳屏住了呼吸,心跳近乎停止。 “看来你们没有试过?”斯瓦坦洛夫斯基又说。 自从修好这块表后,杜景便不敢去乱动它,除了上链之外,生怕胡乱调试,又启动了什么麻烦的功能。 “让时针与表盘同时旋转,”斯瓦坦洛夫斯基说,“最终复位时,你将回溯无数个日日夜夜,直到你选定的那一天。你可以回到过去,也将前往未来。” 斯瓦坦洛夫斯基轻轻拉开上链钮,一声轻响,为了方便他的调试,凡赛堤之眼已被卸去表带,此刻他将表身放在桌上,左手尝试着旋转外围日期盘,右手则开始小心地拧动指针。 “你确定?”杜景说,“你改变不了什么,至少改变不了当下。” 斯瓦坦洛夫斯基没有说话,动作只是稍稍一顿。 杜景又说:“你只是在平行时空中穿梭,回到另一个时间线里的自己身上,不过是自欺欺人……” “平行时空?”斯瓦坦洛夫斯基忽然笑了起来,说,“你们从远·周的记录中,得到的解释是这个?” 斯瓦坦洛夫斯基停下动作,解释道:“根本就没有什么平行时空,你们只是没明白光粒逆流的原理,所有的时空里,你、我、他们……都是同一个人,你们的身体从来就没有穿梭过时间,被剥离这个维度的,只有……” 说着,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头,说:“灵魂,也即意识。” 第69章 未来 一刹那间,乐遥被绑架,凡赛堤之眼落在敌人手中,甚至两人的安全受到的威胁……所有迫在眉睫之事都被脑海中出现的另一个念头压了下去。 “什么意思?”周洛阳疑惑道,“没有平行时空?” “没有。”斯瓦坦洛夫斯基笑着说,“你们将光粒逆流的原理,想得太复杂了。当然,它真正发挥作用的原理,也许比我们想象之中更复杂。” 杜景正在思考要如何从这乱局中脱身,并成功地拿走凡赛堤之眼,原本他们几乎没有任何机会,但斯瓦坦洛夫斯基为他们创造了机会,两块表眼下并排放在了一起,是他们唯一的突破口。 但就在此时,就连他也不得不按捺下动手的念头,斯瓦坦洛夫斯基也许将揭开他们一直以来不解的谜底。而这谜底至关重要,一旦错过,也许他们就再也得不到答案了。 俄罗斯人也不打算瞒着他们,哈哈一笑,说:“时间线,永远只有一条,但我们的灵魂脱离于时间线之外,比身体位于更高的维度中。不过嘛,我有一点不太清楚。” 斯瓦坦洛夫斯基左手拿着表,右手拿着指针,看着杜景。 “你又是如何通过光粒逆流转轮认证的?” 周洛阳还有许多事不明白,只想听斯瓦坦洛夫斯基说下去,但这家伙却不再多说了。 杜景仿佛早就知道斯瓦坦洛夫斯基会问出这句话,沉声道:“需要我现场给你演示一下吗?” 斯瓦坦洛夫斯基没有回答,只与杜景安静地对视。 “你在怕什么呢?”杜景漫不经心道,“午夜十二点这一刻,凡赛堤之眼正在你的手中,哪怕时间回溯,你依旧是它的主人。还是你认为,这已经不是我们第一次来了?不想冒这个风险?” 斯瓦坦洛夫斯基下了个命令,当即有保镖过来,用枪抵着周洛阳的头。 周洛阳:“杜景!” 周洛阳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他知道杜景一定掌握了斯瓦坦洛夫斯基的弱点……是了!俄罗斯人知道怎么启动它,却不知道要如何让它识别自己。 第一次启动凡赛堤之眼,并开启穿梭时空的功能,是杜景亲手做的。周洛阳也疑惑过,为什么被带回二十四小时前的人,只有他们俩? “你可以不配合,”斯瓦坦洛夫斯基说,“而我,总会试出来的。我不介意在这里把你们直接驱逐出光粒逆流转轮的时间系统去,否则一旦我启动时间中的跃迁,所有曾被认证过的人都会跟随我进行穿梭……” “……我可不想被你们坏了好事。”斯瓦坦洛夫斯基阴恻恻地说。 “等等!”周洛阳说,“什么意思?” 周洛阳未曾反应过来,这句话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但杜景的动作更令他震惊,只见他一脸难以置信,望向乐遥,乐遥则怔怔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下一刻,一枚飞弹呼啸而来,击穿了商会二楼大厅的玻璃窗,轰然巨响,在室内爆破! 杜景马上转身抱住周洛阳,侧身一脚踹起茶几,茶几上两块凡赛堤之眼同时翻飞,斯瓦坦洛夫斯基与杜景一同飞身上前,各自抓到了其中一块! 接着又是三枚飞弹射了进来,接连爆破,四周玻璃震响。周洛阳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毁灭性武器,耳朵差点就聋了,眼前全是烈火与浓烟,知道一定发生了变故,说不定是杜景的安排。 “乐遥!”他在地上挣扎起身,踉跄朝乐遥先前所在的方向冲去,听见乐遥一声大喊,枪声大作。 “走!”杜景从身后抓住周洛阳,沿着反方向逃脱,一转身,两人从破毁的玻璃窗前突破,跳下一楼花园。 清晨七点,商会内的爆炸震惊了早起的人。杜景带着周洛阳,从商会围墙翻了出去,周洛阳吼道:“乐遥还在里面!” “只要时间能回去!”杜景说,“他不会有事!” “格鲁特!”一个熟悉的声音喝道。 周洛阳抬头,陆仲宇正在商会后门外,点击几下手机,收起无人机,大声道:“你们究竟在搞什么飞机?” 杜景怒吼道:“他妈的!刚才那几下,你差点把我们给炸死了!” 陆仲宇说:“进不去!我只有自己!知足吧!车给你们准备好了!先走!” 杜景带着周洛阳上车去,陆仲宇却上了另一辆车。杜景不住喘息,那几枚飞弹爆炸产生的弹片从他侧脸刮了过去,令他额头满是鲜血。周洛阳还在回头看俄罗斯商会,杜景却给他系上安全带,一踩油门,两人脱逃。 “现在怎么办?”周洛阳说,“去哪儿?” 杜景扔出一块表,落在车前,周洛阳接过,杜景又是一个急转弯,车险些侧翻。 “看看是哪一块。”杜景说。 “我不知道!”周洛阳拿着杜景抢回来的凡赛堤之眼,说,“陆仲宇怎么来了?” “出门前我通知他的!他还在单枪匹马,查暗网的用户。”杜景说,“斯瓦坦洛夫斯基是其中一名用户,他想拿到几个暗网俱乐部的密钥。妈的,那小子太疯了,比我还疯,直接用无人机朝商会里射导弹……能用吗?得等中午十二点了。” “我无法判断这块表是不是咱们的,”周洛阳说,“得找到修表工具,大概率不是,因为它停走了。” “斯瓦坦洛夫斯基拿出来的时候,”杜景说,“我注意到了,它已经停走了,我们还有机会。” 周洛阳:“现在去哪儿?” “店里。”杜景很快冷静下来,答道,“应该把乐遥一起带出来,我实在没有办法同时照顾你们俩,我尽力了。” 周洛阳疲惫道:“乐遥为什么会……我的天啊!” “素普一定给他看了你父亲的死,”杜景喃喃道,“与他作了交易,让他在十二点前将凡赛堤之眼偷出来,只要不在咱们的手里,哪怕回到昨天的午夜,咱们也拿俄罗斯人没有办法。” 周洛阳握着那块不知是真是假的凡赛堤之眼,急促喘息,说:“可是乐遥为什么会知道……” “你还没明白吗?!”杜景旁若无人地大声道,“你弟弟擅自动了不止一次光粒逆流转轮!乐遥也被认证了!就像咱们一样!每一次我启动时间回溯,他在宛市,在学校,一样也在不停地重复经历同一天!” 周洛阳:“!!!” 周洛阳的眼里带着恐惧,与杜景下意识地对视。 “别激动,”周洛阳说,“慢慢说。我懂了,一定是素普先找到乐遥,乐遥再告诉了他自己经历的怪事,可是乐遥为什么不朝咱们说?!” 杜景解释道:“只要是被这件装置认证过的人,不管时间在什么地方重启,他们都会在各自的地点被带回过去,所以斯瓦坦洛夫斯基首先要解决掉咱俩,否则一旦他拿到表,再回溯,表不在他的手中,他就必须来找咱们了。” 周洛阳终于明白了,也即是说,斯瓦坦洛夫斯基只知道凡赛堤之眼的力量,却不知道该如何让自己被它认证。 “当心!”周洛阳瞬间喊道。 杜景过十字路口,闯了红灯,险些撞上左转的车辆,两人都出了一身冷汗。 “你还记得怎么完成第一次认证的吗?”周洛阳说,“把血擦一下。” 杜景右手开车,左手拿着纸巾按在自己额侧的伤口上,答道:“先前想不通,但今天全懂了……这是一个类似于人脸识别系统的仪器,复位瞬间,将开始自动识别。只是人脸被改成了意识或者脑电波认证……” “等等等……等红灯,”周洛阳说,“别莽撞。” 周洛阳打开收音机,听见早间新闻播报里,商会遇袭的快报,又马上把它关了。 “当时咱俩在它附近,”杜景答道,“于是完成了认证。我不知道乐遥在什么时候碰到它的……这又产生了另一个问题,算了,太复杂了,先不想了。” 杜景开车回到店里,蒋玉鹏正在店内开门准备营业,周洛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你不是放假了吗?” “什么?”蒋玉鹏同样一脸茫然,问,“老板放我假?你们总算回来啦?” 周洛阳想起来了,他们回到了一月三日,杜景没有去昌意,回来之后周洛阳也是第一次见蒋玉鹏! “放你假。”周洛阳扶着杜景进店,杜景还在试图擦拭脸上的血,蒋玉鹏看见这一幕时惊了,说:“大老板!你没事吧!抽屉里有云南白药。” “放你假,”周洛阳说,“先回去休息吧,去,这就去,别卷进这件事里,这是为你好。” 蒋玉鹏知道杜景与周洛阳估计又摊上事了,这话是明着保护他,马上点头,说:“我把店门给你们关上?” “不能待在这里,”杜景环顾四周,说,“他们很快就会找过来,带上你的东西,回仓库去。” 斯瓦坦洛夫斯基一定查过他们,周洛阳只得拎上工具箱,再次上车,杜景安慰道:“皮外伤,没大碍。” 回到那狭小的库房里,周洛阳开了灯,关上门,仓库内逼仄昏暗,却打扫得很干净。 “万一拆坏了怎么办?”周洛阳说。 “拆开看看,”杜景说,“别动里头的东西,看一眼就把表背盖回去,你能辨识?” 周洛阳无法判断,杜景为他清理了工作台,周洛阳心烦意乱,想到乐遥还在斯瓦坦洛夫斯基手里,当时一片混乱,他似乎看见弟弟从轮椅上摔了下来,只求他千万别被流弹击中。 “如果不是呢?” 周洛阳忍不住问了一句。 “如果不是,”杜景说,“也就证明真正的那块表,在斯瓦坦洛夫斯基手里,他一定详细问过乐遥,盘根究底,再三确认所有的细节,正常人会怎么说?” 周洛阳喃喃道:“乐遥不可能记得这么清楚,正常人碰上这件事,根本不会往表上联想,他只会回答自己无意中动过,具体动了哪些地方,一定记不清了。” “是的,”杜景说,“除了我。” “你都记得?”周洛阳说。 杜景答道:“我本来也不是正常人,我是精神病人。” 周洛阳哭笑不得,这话让气氛轻松了少许,斯瓦坦洛夫斯基一定在他们来之前,就再三盘问过乐遥……乐遥也许能勉强回忆启动它的经过,却是模棱两可的,斯瓦坦洛夫斯基才需要找杜景确认,套话。 换句话说,约他们见面的真正目的,前面说的所有信息……全是在套取如何获得认证的过程!这厮太狡猾了!而杜景一旦告诉了他,斯瓦坦洛夫斯基就会把他们灭口! 杜景没有催促,耐心地等待周洛阳。 “咱俩如果被杀会怎么样?”周洛阳忽然说,“可是哪怕斯瓦坦洛夫斯基先把咱们杀了,再使用时间回溯,回到我们还活着的那天,你我不就又出现了么?” 杜景在仓库里走了几步,答道:“他还有不少关键信息隐瞒着咱们,其中至少有一点与死亡有关。记忆……时间线只有一条,我想我大概能理清楚了。动手吧,看看是不是咱们那块。” 周洛阳在仪器上插好镜片,右手持镊子,左手持特制的螺丝刀,小心拆卸下表背上的钢螺丝。 “来开奖吧。”周洛阳取下背盖时,两人屏住了呼吸。 第70章 过去 “不是吗?”杜景问。 “不是,”周洛阳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说,“这块表我拆过,非常确认。完蛋了,另一块在俄罗斯人手上,他迟早会试出来的。” 他正想把背盖盖回去,杜景却道:“把它修好,再想办法。” 周洛阳根本没有心思再去碰它,但想了想,还是调节了传动轮与弓弦。 “有表带吗?” 杜景拉开抽屉,找到两根表带,周洛阳接上表带,杜景随手拿来,依旧戴上,在弹簧床前坐下,开始沉默。 “怎么办?”周洛阳问。 “我在想办法。”杜景说。 周洛阳没有打扰他,仓库里目前还是安全的,想来乐遥没有告诉俄罗斯人,他们的藏匿地点。可是乐遥为什么想这么做?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他想回到羽田机场车祸的那一天,挽救父母的死亡。 杜景什么也没有说,但想必他比周洛阳更清楚,他甚至没有怪罪乐遥。 “我帮你上药。”周洛阳说。 杜景稍稍侧过头,把头凑到周洛阳身前,周洛阳拿着从店里带来的云南白药,给杜景上药。他没有包扎,只让他的伤口暂时敞着,杜景的发型是周洛阳带他去剪,并特地要求的。那天剪完,周洛阳还称赞他显得很精神。 仿佛感觉到周洛阳的目光,杜景侧头与他对视一眼,眼里带着复杂的意味。 “在想什么?”周洛阳低声问。 “想你,”杜景说,“想过去,时间的重置,与我们的未来将发生什么。” 周洛阳放下药,沉默坐着。 “我当时没听懂他的最后那段话。”周洛阳说,“他说的许多内容我都没明白,时间是单线的,不存在平行空间,穿梭时间的,只是我们的灵魂,过去也即记忆是什么意思?” 杜景想了想,解释道:“意识是超越我们所在维度的,这点我在华盛顿受训时,也了解过一部分。” “所以呢?”周洛阳说,“这和时间有关系吗?” “身体却在这个纬度里,”杜景说,“因为是物质。人的意识依附于身躯上,发挥作用,所以换个说法,灵魂只要在身体里,就会被现实世界的规则禁锢着。” 周洛阳可以接受这样的解释,杜景已经用最直白浅显的道理来告诉他了。 “时间就像一条长河,裹挟着万物在河流中往下游而去,而它……” 杜景手指点了点表盘,说:“可以让我们的灵魂暂时脱离身体,就像离开河流内部,到河面上来,原地等待,再沉入,进入到同一个坐标内,河流的同一个位置,但这个时候,长河已流淌过一天。” “我懂了!”周洛阳马上道。 他们也许并没有进行所谓的“穿梭时间”,而只是意识进行了抽离,回到了前一天的自己身上!这么说来,斯瓦坦洛夫斯基口中的“记忆”,周洛阳仿佛也理解了其中的解释。 意识被抽离后,带回了未来一整个二十四小时里的经验,以及记忆! 他们看着杜景手上的另一块表,这个时候,水滴形的指针粘连着上午十点,卡在十点二十五分三十九秒处,以黏滞的态势来回跳动,就像发条被卡住了一般。 “又坏了。”周洛阳沉声道。 “不,”杜景说,“俄罗斯人正在调试。” 杜景望向仓库周遭,起身作了个实验,轻轻推了一下仓库里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垂灯,垂灯开始作简谐振动。 周洛阳发现了,那灯在荡下的过程里,忽然退回了不太明显的一段距离,又重复落下。 这个情景实在太诡异了,他们正在几秒几秒地经历时间退回!犹如置身一个卡带的视频中,只是这一视频,变成了现实世界! “他在试凡赛堤之眼的更多功能,”杜景喃喃道,“他从乐遥那里问出来了。” 紧接着,仓库里所有的光消失了,背脊上的实感传来。 周洛阳在午夜,家里的床上睁开双眼。 “杜景?!”周洛阳带着恐惧问道。 “我在这里。”杜景马上坐起。 他俩同时回到了一月三日的午夜十二点! “换衣服!”杜景说,“马上离开家里!” “为什么?!”周洛阳说,“还没到一月四日的零点……” 杜景说:“之前我们触发的是个像闹钟一样的定时功能!把回溯的定在了正午与晚上两个特殊时间,凡赛堤之眼是可以随时随地发动回溯的!” 周洛阳换上衣服,打开乐遥房门,里面依旧没有人,桌上放着商会的地图。杜景拿了车钥匙,过来牵起周洛阳的手,说:“别看了!快下楼!” “去哪儿?”周洛阳说。 杜景答道:“离开这里!那伙俄罗斯人很快就会找上门了!” 他们站在电梯里,周洛阳紧张无比,看着电梯不断下降,楼层上的显示先是到了六楼,又回到了八楼,再下到六楼。 “他还在调试。”杜景道。 这幕景象实在太诡异了,简直让周洛阳不寒而栗,但杜景紧紧握住了他手,他们就像两个无法对抗时间长河呼啸而来的渺小个体。 到了地下车库,杜景上得车去,周洛阳说:“现在要去哪儿?我们被困在这段时间里了!” 杜景说:“洛阳,听我说,我们还有机会。” 周洛阳上了车,杜景却没有开车,说:“他首先会让人来抓咱们,无论回到午夜十二点多少次,都不能落在俄罗斯人的手里。” 刹那间,两人又回到了午夜十二点,家里的床上。 周洛阳:“这混账。” 杜景:“走!” 他们飞快下楼去,斯瓦坦洛夫斯基显然尚未能精准定位在某一时某一刻,只能不停地将时间抵达十二点。 “我们要重复一样的事情几次?”周洛阳说。 “跑就对了!”杜景说,“直到他耐心耗尽!他抓不住咱们的!商会到你家有时间差,他在第一个午夜零点错过了部署,就注定抓不到咱俩!” 杜景把车开出车库,看见远处有黑色的大切诺基开了过来,围在楼下,又被他们逃脱了。 对方一打电话朝斯瓦坦洛夫斯基汇报,这俄罗斯商人又把时间回溯到了十二点。 周洛阳只得第三次开始逃亡。 “这太荒唐了!”周洛阳把车钥匙扔给杜景。 杜景说:“他很快就知道,有些事哪怕不停回档重来,他也办不到,这是世界计算机里早就写好的游戏规则。” 再一次离开车库,这次杜景没有监视他们,把车拐上了另一条路。 “他没有再回溯了,”周洛阳说,“但是麻烦也越来越大了。” 现在斯瓦坦洛夫斯基得到了认证,只要凡赛堤之眼发动,周洛阳、杜景、乐遥与这俄罗斯人,就会同时在各自的地方,进行时间穿梭。 “他马上会采取另一个动作了。”杜景说,“如果可以,他会把时间定位到更早以前。” 周洛阳一瞬间想起了许多事,但他没有打断杜景。 “这个时间节点,一定在我拿到凡赛堤之眼的更早以前……”杜景低声而快速地说,“甚至早于你得到,只有这样,俄罗斯人才不至于因时间回溯,而让咱们重夺主控权。” “对!”周洛阳顿时如梦初醒。 “你必须去回忆,”杜景说,“想清楚,这块表曾经归属于谁,你爷爷?在他家里的什么地方……” 周洛阳道:“在我爷爷手上,我可以确认。但至于在家里的什么地方,我……这得让我去找找……” “不不!”杜景说,“现在不重要,你只要回忆,不用马上想起来,我们万一因为时间回溯而分开了……” 周洛阳看着杜景,杜景停下车,拉着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等我,”杜景说,“我一定会来找你,无论回到什么时候,如果我们互相联系不上,就去长安钟表古董店的仓库。” “万一在咱们出生之前呢?”周洛阳问。 “长大以后,我也会来。”杜景把周洛阳抱在了怀里。 车被停在路边,这一刻他们什么也没法做,只能等待斯瓦坦洛夫斯基对时间的操控。周洛阳瞬间有种预感,杜景说得对,他们马上就要分开了——下一刻就要失散在时间的迷宫里,而他们现在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安静地等待那必将到来的结果。 斯瓦坦洛夫斯基将选择一个恰当的时间点,回退到某一天,来到中国,从周洛阳祖父的手上取回凡赛堤之眼,并从那天开始真正地拥有它,去开启他新的人生。 “我要去给你买个创可贴。”周洛阳摸了摸杜景的侧脸,血止住了,但他想把伤口贴起来。 “不用了,”杜景说,“很快我们就会在时间里分开。” “不,”周洛阳答道,“至少现在,我们什么都别再想了。” 周洛阳牵着他的手下车,到了路边的便利店,买了热牛奶,杜景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他。 周洛阳去结账,深夜的店员对他们没有表示出丝毫意外。 但就在店员收钱时,杜景与周洛阳同时抬头,望向便利店里的时钟。 那是一种极其奇异的感觉,分针消失了,不,不是消失,而是转动得太快,化作一道虚影。时针则飞快地旋转,万物静默,时间开始回退。 “我爱你。”周洛阳朝杜景说。 “我爱你。”杜景答道,“等我。” 周洛阳转身走向杜景,杜景朝他扑来,两人想在这最后一刻抱住彼此,但就在各自的手指尚未触碰的那一瞬间,时间回退,一瞬间天地万物全部消失。 巨大的、无形的手将他们挡开,扔进了充满回旋的、扑朔迷离的浩大时间迷宫里。 那是一种极度奇异的体验,与每一次周洛阳回溯二十四小时的经历完全不同,他感受到时间正在飞快地流逝,犹如呼啸的狂风,穿过他的身体。诸多迷离的、混乱的记忆接连在他的脑海中闪起,碎片纷繁重叠于一处,再轰然巨响。 时间的巨浪击穿了他的意识,四周发出刺眼的光亮,周洛阳半晌说不出话来。 清晨八点,他站在曾经的大学寝室里,两张床上空空如也,东西早已搬走。 周洛阳马上转身,开始寻找手机,手机正放在书桌上充电。 “硕士研究生毕业。”周洛阳喃喃道,“五月十三日。” 杜景回国的一年多前。 “为什么选择这天?”周洛阳自言自语道。 他走出寝室,敲开了对面寝室的门,看见了对门的学长,与一年半以前一模一样。 “哟,洛阳,要走啦?”学长拿着毛巾,说,“晚上吃个饭么?” “不……不了。”周洛阳心神不宁,说,“空了再吃吧,我还要回来的,打个招呼。” “什么时候的车?”学长问,“工作找好了吗?” “先去宛市吧。”周洛阳想起那一天,自己打算毕业以后,先回家一段时间,再去看看爷爷,但三天后,父亲就在羽田机场出了车祸。家人瞒着已有认知障碍的祖父,没有告诉他父亲的死讯,但爷爷还是知道了。 不久后,周家办了第二场葬礼,从此周洛阳失去了近乎全部,开始陪伴乐遥。 “你手机在响。”学长提醒道。 周洛阳告罪,转身进寝室,上面是个陌生来电。 他的心脏狂跳起来,接了电话,那边一阵沉默。 “喂?”周洛阳紧张地说,“是谁?” 还是没有人说话,周洛阳低声道:“说话,你是谁?打错了吗?” 他不住回忆,曾经的五月十三日,自己似乎也接到了这个陌生的来电,但当时电话里也一样,没有人说话。 不,等等,当时没有人给我打过电话。 可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记忆?周洛阳有点混乱,实在太奇怪了。 “是你吗?”周洛阳又问。 一年多前,唯一知道他电话的一方,只有杜景,毕业后他就换号了。 周洛阳低声说:“我在约好的地方等你,杜景。” 杜景挂了电话,周洛阳拿着手机,站在寝室里,不久后,背上运动挎包,离校。 他坐上最近一班高铁回到了徽州,同时给父亲打了个电话。 无人接听。 “快接电话……”周洛阳自言自语道,“接电话啊!” 父亲的电话怎么打也打不通,周洛阳又给乐遥打,乐遥那边也没有接。 “乐遥,”周洛阳说,“你也回来了吗?你在吗?接到语音留言以后尽快回复我,你们在什么地方?” 周洛阳挂了电话,望向落地窗外,已经天黑了。 他又给祖父打电话,那边倒是接了,是他的姑姑。 “爷爷还好吗?”周洛阳问了几句祖父的情况,对方简短地回答了,显然姑母最近几天也没有去看爷爷,只将老人家扔给陪护。 她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周洛阳本有许多话想问,却什么也没法说,突然打电话回家问一块表,徒令人起疑。 凌晨他买了当天下午回宛市的机票,夜十点,降落在宛市机场。 开机后,周洛阳再尝试着打父亲的电话,这次接通了。 “喂,洛阳?” 父亲的声音来得猝不及防,瞬间让周洛阳有些不知所措。 那声音在许多年中,已化作了久远的记忆。还记得最后一次与父亲通电话时,周洛阳的心情非常糟糕,缘因他没有前来参加儿子的研究生毕业典礼。 但周洛阳向来不太会表达激烈的情绪,心里有气却没有发泄,只和和气气地说了几句,并冷漠地挂掉了电话,这是他能表达的最大限度的愤怒。 “对不起。”周嵩在电话那头说,“今天已经毕业了吧。” 周洛阳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忽然就哽咽起来,眼泪淌下,双眼通红。 “洛阳?”周嵩在电话那头再次问道,“没事吧?” “没有。”周洛阳低声说。 周嵩听到大儿子的声音,带着歉疚,说:“你现在在哪儿?回家了?” “在宛市。”周洛阳原本有许多话想说,在这一刻,脑海中却空空如也,“过来看看爷爷。” “嗯。”周嵩答道,“我刚谈完点事,在开车回家的路上,乐遥和你阿姨去度假了,你考虑好我的提议了吗?” 在研究生毕业前,周洛阳也与父亲通过一次电话,父亲提议他到东京去,协助他打理生意,自然被周洛阳拒绝了,当时的他半点不想为继母、弟弟打工,这令他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于是周嵩退而求其次,让周洛阳带着他的朋友,一起到日本来旅行。 这个朋友,说的当然是杜景。 现在想来,周洛阳总觉得父亲似乎知道什么,甚至在他们尚未确定关系的大学时代,仿佛他隐隐约约察觉到,儿子有喜欢的人了。 “杜景走了。”周洛阳说。 他朝父亲提过有限的几次,却没有告诉他杜景的名字。 “哦,他叫杜景吗?”周嵩说。 周洛阳听得出周嵩在东京开着车,正在车水马龙的夜色里回家。 “开车注意点。”周洛阳说。 “不碍事,东京很堵。”周嵩说,“为什么走了?” “退学了,”周洛阳说,“一年多前退的学。上一次说到他已经很久了,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周嵩答道:“因为你从来不向我提起你的朋友,他是唯一的一个。” 父子二人都没有说话,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过后,周洛阳忽然道:“爸爸。” 周嵩嗯了声,周洛阳本想告诉他发生在一天之后的、羽田机场的车祸,但想得很简单,事到临头,又要怎么开口? “怎么了,儿子?”周嵩轻松地问。 “你……”周洛阳想来想去,他没法告诉父亲,自己是从未来回来的,为了提醒他,二十个小时后将会发生一起车祸,他与他的妻子会在车祸中丧命,只有小儿子活下来并落得截瘫的下场。 “你车上有交通平安的御守吗?”周洛阳问。 “有一个,”周嵩说,“在清水寺里求的。怎么了?今天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 “不……”周洛阳想了想,答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你了。” 周嵩又嗯了声,周洛阳叹了口气,说:“梦见你来羽田机场接乐遥和阿姨,在回去的路上……” 他用了另一种方式来提醒周嵩。 周嵩说:“之后呢?” 周洛阳说:“之后我收养了乐遥。” 周嵩笑道:“他健康平安长大了吗?” 周洛阳答道:“不算太健康,但终归是长大了。” 周嵩说:“那就好。”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周嵩忽然又说:“我怎么觉得今天的你不太像你?” “不像我还能是谁?”周洛阳说。 “像长大的你。”周嵩打趣道,“该不会是另外一个未来的你,回到现在,来提醒我注意开车吧?” 周洛阳:“……” 父亲那话纯粹是无心之言,片刻后又道:“我会注意安全的,不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乐遥。” 周洛阳说:“你倒是看得很开。” 东京的夜景五光十色,周嵩看着反光镜下挂着的御守,说道:“可是啊,儿子,佛家不也常说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听到这话时,周洛阳的眼前,仿佛奇异地浮现出了在吴哥窟里,梵天威严而庄重的面容。 “……无所谓生,也无所谓灭。”周嵩说,“如果命运真的如此,那么接受命运的安排,是最好的选择,对不对?” 周洛阳嗯了声,父亲一向对许多事看得很开,哪怕感情、家庭,对他来说,也常用缘分二字解释。 “没什么了。”周洛阳沉吟片刻,又说,“因为这个梦,所以决定给你打电话。” “苟咩纳塞,”周嵩忽然说了句日语,“没有去参加你的毕业典礼。” “不、不,”周洛阳答道,“没有关系,是真的没有关系。很高兴你们能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我爱你,爸爸。” 周嵩那边安静了,周洛阳想了想,又说:“杜景也许明天会回来。” 周嵩答道:“那么你总得安排他,过来大家见见面,喝杯酒。” “好的,”周洛阳答道,“只要有机会。” “一言为定。”周嵩那边带着笑意。 “一言为定。”周洛阳挂了电话。 他拿着手机,面朝长长的出租车流,光影晃动,犹如大千世界里梦幻的闪光。 他看见了三个未接电话,试着回拨,却是空号。 是杜景吗?周洛阳心想,叫了出租车,直奔爷爷的家。 那栋单元楼一如既往,六楼,周洛阳按下门铃前,忽然就有种不真实感——这一切是真的吗? 他半晌不敢按下门铃,无数个念头逐一生出,又无声无息地湮灭。回到这一天后,是不是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斯瓦坦洛夫斯基的回溯,正相当于无偿赠与了他们又一次,已被演绎的人生? 他沉吟片刻,最终按下了门铃。 “来了!”保姆过来开了门,隔着防盗门看见周洛阳时,相当意外。 “是洛阳?”保姆说,“你怎么也回来了?” “刚办完毕业手续。”周洛阳说,“爷爷还好吗?” “刚睡下。”保姆说,“我去看看……” “别叫他了。”周洛阳一阵风般进去,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见祖父正在床上睡着。 他的面容是如此熟悉,一如周洛阳与他互相陪伴的无数个日日夜夜。 他来到床前,跪了下来,握着爷爷的手,安静地待了很久,低声道:“爷爷,我还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要办,我也希望……能和你待在一起。” 可人总会离开,大千世界,来来去去,万物川流不息,人生亦不过如是。 “我来找点东西。”周洛阳到得厅内,朝保姆说。 保姆点点头,坐到沙发上织毛衣,看电视。 周洛阳进书房,内里有祖父大半的藏品,还有一部分在仓库里。 “在哪里呢?”周洛阳自言自语道。 他记得乐遥说过,在他六岁时,祖父去日本探望他,还戴过这块表,但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他拉开书柜的门翻看,再看抽屉,转头望向保险柜。 不,不在那里。周洛阳清楚地记得,保险柜里都是票据、房产证以及一些古董的鉴定证书。家里只有他和爷爷知道密码。 “你在找什么?”保姆说。 “没什么,”周洛阳答道,“你忙吧。” 他跪在保险柜前,按了几下密码,柜门弹开,伸手进去摸了一圈,没有。但里头有曾祖父的那本黑皮笔记本。 他翻了几页,忽然发现了某个本该残缺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东西。 原本在记录凡赛堤之眼的第二页,他曾经看过,确认被人撕掉了,现在,它则好好地留着。 上面写了满满一页的俄文——墨水字迹已泛黄,是曾祖父留下的。 他撕下那一页,将黑皮笔记本放回,这一刻,两段时空仿佛发生了奇异的交汇与重叠。 但他没有多想这个问题,彻底检查过,还有一张曾祖父周远褪色的黑白照片。 曾祖父生前与他有相似之处,也许正因如此,爷爷才特别宠爱他。 他起身到客厅,保姆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想问问那块表收到什么地方去了,自从祖父生病后,亲戚们就常来家里东翻西找,给保姆塞点钱,便堂而皇之地瓜分爷爷的藏品。保姆一来不想管他们的家事;二来也没立场管。 但此刻周洛阳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想到了不合理的地方。 “为什么说‘也’?”周洛阳想起了开门时保姆说的话,“今天还有谁来过?” “你弟弟和你阿姨。”保姆有点诧异,说,“你不知道吗?我以为你们说好了。” 周洛阳:“……” “还有谁?”周洛阳的声音发着抖,说,“我爸爸也来了?他们自己来的?” “你爸没有回来。”保姆说,“那个日本小孩和你一样,也在找东西,傍晚走的。” “他带走了什么?”周洛阳说。 第71章 过去 周洛阳快步下楼,夜色已深,他不住祈祷快点,再快点…… 破旧的仓库虚掩着门,周洛阳猛地撞了进去,内里空空荡荡,一片漆黑,满是灰尘。周洛阳屏住气息,控制自己不要打喷嚏。 “乐遥?”周洛阳在黑漆漆的仓库里说,“你们在这里么?” “乐遥?”周洛阳拿着手机,打开前灯。 仓库与他第一次前来收拾时一模一样,那天他与乐遥一起,动手收拾了这个地方,所剩下的东西已经不多了,爷爷家的保险柜也被挪了过来。 他们在哪里发现了凡赛堤之眼?周洛阳依稀记得,似乎是一个装鞋的纸盒里,但看样子乐遥已经来过,他会带爸爸过来么?不,乐遥应当不会告诉父亲这件事,也即是说他看完爷爷,回到酒店后,是独自一人来的。 他也许不会待太久,而且宛市的环境,乐遥不熟,找没找到,都会尽快回去。 周洛阳走向架子,拿下最顶上的鞋盒。 “哥,你在找它么?” 乐遥的声音在周洛阳背后响起。 黑暗里,乐遥拈着表盘,上面是荧光闪烁的凡赛堤之眼。 周洛阳停下了动作。 “为什么这么做?”周洛阳没有回头,说,“为什么不和我们商量?” 乐遥没有说话,只是倔强地抿着唇,这个时候,他尚未瘫痪,没有坐轮椅,只在黑暗里安静地站着。 周洛阳回头看了他一眼,手机里的光芒照亮了彼此身前的一块小地方。 乐遥比他想象中的要高一些,他应当有一米七以上了。 周洛阳从十二岁以后就几乎没见过乐遥,再一次见他时,乐遥已经无法站起来了。骤然再见,他有种奇怪的感觉。 “找你们商量,你会相信我吗?”乐遥低声说。 “为什么不相信?”周洛阳没有动手抢夺凡赛堤之眼,低声道,“在你心里,哥哥就是这样的人吗?” “不,”乐遥答道,“不是。但这不一样,我不相信杜景,他来到你身边,一直带有他的目的。” 周洛阳沉默片刻,他想朝乐遥解释,却又无从说起。 “你误会他了。”周洛阳说道,“你愿意听我解释吗?这里也许不是解释的地方,我们先出去,找个酒吧聊聊?我还没和你好好逛过宛市呢。” “他为什么没有和你一起来?”乐遥说,“他现在一定就在路上了,对吧。” 周洛阳端详乐遥,在手机灯光的照耀之下,乐遥的脸色有点苍白,但他是个很帅很帅的小孩,没有那场车祸,他显得尤其精神,穿着日本年轻人很潮的一身衣服,身材很瘦,头发有点长了,稍稍挡住了一侧的眉眼,带着极淡的不安感。 “他到现在还没有联系我。”周洛阳说,“乐遥,你想得到它吗?” 乐遥握着凡赛堤之眼,把它放回外套兜里,没有回答。 周洛阳说:“你很想回到过去,阻止这场车祸的发生,是不是?” 乐遥答道:“你既然知道能回转时间,可你们没有一个人提出,愿意为我做这件事。” “不一样。”周洛阳答道,“看来你对我们的误会很深,算了,既然不想出去,咱们就在这里谈谈吧,乐遥。我可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最开始,我和杜景并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只把它当作一个突发的诡异现象……” 乐遥走到一旁,周洛阳在弹簧床上坐了下来,说道:“……过来,乐遥,坐着说。” “不,”乐遥说,“我宁愿站着,我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站着的感觉了。” 周洛阳于是把他们从拿到凡赛堤之眼的那天,一直到最后,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乐遥。 “就是这样,”周洛阳说,“我没有骗你,你是我的弟弟。我没有不愿意回到过去,阻止这场车祸的想法……” “是啊,”乐遥说,“你什么也不知道。但杜景呢?他可是知道的。” 周洛阳:“……” 乐遥说:“他在回国后不久,就清楚了,他知道这块表可以回转时间,但他从来没有提过,回到过去,去阻止车祸的发生。” 这下周洛阳瞬间哑然,他无法反驳乐遥。 “没关系,”乐遥说,“反正我已经得到它了,这已经与你们无关了。” “你和俄罗斯人做了什么交易?!”周洛阳的声音变得严厉了起来。 乐遥避而不答,忽然说:“你的语气变了好多,哥哥,从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开始,你就像变了个人一般。” “我……”周洛阳实在拿乐遥没办法,他尝试着解释,却发现这个时候,他无法说服乐遥。 “因为我现在很好,对么?”乐遥说,“因为我没有坐在轮椅上,四肢健全,所以你就换了个态度,换了一副脸孔,不像照顾我的那一年里,因为可怜我,从来不朝我大声说话。” 周洛阳说:“你很陌生,乐遥。” 乐遥退后几步,退进了黑暗里,周洛阳却没有起身过去。 “你不应该是这样的。”周洛阳带着愧疚,在黑暗里小声道,“我以为你一直知道,哥哥爱你。” “可是你更爱杜景。”乐遥答道。 周洛阳说:“这两种感情能作比较吗?” “不能比较吗?”乐遥激动起来,“你甚至愿意与他一起去死,说出那句话时,你有没有想过,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周洛阳眼里带着笑意,看着乐遥,但在那黑暗里,他们无法看见对方真实的表情,四周陷入漫漫的漆黑长夜。 “你觉得自己被背叛了吗?”周洛阳如是说。 乐遥生硬地答道;“是的,哥哥,我对你再也没有任何期望,我想要的,总要自己去争取。” 也正是在那一天,他终于明白到,周洛阳仅仅是个过客,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早已离开的父亲、母亲。 “可是,乐遥啊,我的弟弟,”周洛阳说,“你有一天也会发现,人与人的缘分,总是这么短暂而……” “不要再说了。”乐遥说,“我不会改变主意,哥哥,当你朝杜景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你在我心里就是一个注定要走的人了。” 周洛阳:“可我眼下还在。” 乐遥没有再回答,漫长的沉默后,周洛阳终于道:“把凡赛堤之眼给我,好吗?” “不,”乐遥说,“它现在在我手上了。” 周洛阳注视着黑暗,他知道斯瓦坦洛夫斯基一定与乐遥达成了某种协议——也许乐遥告诉他,自己知道这件东西的下落,并提出了条件。于是斯瓦坦洛夫斯基答应了他,让他回到宛市,找到这块表。 所换取的自然是…… “俄罗斯人答应了我,”乐遥说,“不会再伤害你们。办完这件事以后,只要爸爸、妈妈能活下来,到时候我就会把东西交给他,这将是最好的结果。” “你不能把表给他,”周洛阳说,“他会杀了你,杀了所有被认证过的人!而且乐遥,你救不了他们的性命,除非你愿意杀人!” 乐遥在黑暗里发出一阵声音,似乎正在快速退后。 周洛阳起身说:“必须等杜景来了,我们再想办法,现在把它先交给我。俄罗斯人不可能放任你自己办事,万一他监控你的人很快来了。” “离我远一点!”乐遥忽然道,“你想做什么?” 周洛阳知道乐遥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他并未打算用强,也许以兄长的威严能逼迫他将凡赛堤之眼交出来,他选择缓慢靠近弟弟,但事实证明,他猜对了。 黑暗里,一拳带着风声,周洛阳瞬间格挡,反应过来,仓库内还有人! “是谁?!”周洛阳蓦然道,俄罗斯人不可能这么快抵达! 素普的声音在黑暗里说:“不要再坏我们的事了。” 周洛阳心念电转,果然斯瓦坦洛夫斯基不放心乐遥自己回来,他再度认证了素普,并让素普负责接应他! 但这念头还未完全想清楚,周洛阳便挨了一记,被揍翻在床上。 紧接着他翻身要冲出去,却被素普抓了回来,掀翻在地上。 他听见乐遥惊慌道:“别下重手!” 素普随手捡到一个木雕,给了周洛阳后脑勺一下,周洛阳昏了过去。 “他很快就会醒的。”素普说,“我不知道vincent现在在哪,但他也很快就会来,咱们得尽快离开。” 素普打开仓库里的灯,乐遥站在角落里,满脸惊惧,不住喘息,周洛阳额上全是血,昏迷在地。 清晨时分,周洛阳醒了,发现自己被绳子捆着,侧身躺在酒店标间的另一张床上。 素普披散头发,正在电脑上抽调一张张的监控记录,通过总部的卫星设备,接入羽田机场,说:“不要大喊大叫,我不想把你嘴巴再堵上。” “乐遥呢?”周洛阳到了此刻,难得地还能保持镇定,他知道杜景一定在赶来的路上。他没有给自己打电话,也许是因为探员组织监控了他的移动设备。 这是一幕奇怪的景象,时间回到一年多前,每个人都出现了不太明显的区别,时光的刻痕虽不至于大开大阖,却细水长流,哪怕一年的光阴,也有着细微的变化。 素普看上去,居然还比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要年轻一些。 “他和你继母就住在这家酒店里。”素普答道,“很快他们就会回东京去,vincent哪怕来了,也找不到你的下落,你会在酒店再待一段时间,待会儿,离开的时候,我将按下勿扰,不退房,乖乖接受现实吧。” “他不会回去。”周洛阳冷冷道。 素普答道:“他会的,因为你父亲还在日本,在我主顾的监视之下。” 周洛阳刹那明白了——乐遥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斯瓦坦洛夫斯基一定在东京等着,调用了他所有能用的资源,并暗示乐遥,在羽田机场交给他手表,乐遥便可从此改变过去,选择另一条路,与来接他们的父亲乘坐地铁,离开羽田机场。 周洛阳轻轻挣扎几下,绳子绑得不紧,却经过特殊的手法,是他不可能挣脱的。 “你觉得vincent会来救你吗?”素普检查完监控,合上笔记本电脑,在转椅上旋了过来,注视周洛阳,说道,“我觉得他不会来,按照过去的发展,他不可能来。” 周洛阳盯着素普看。 “你现在相信我说的了?”素普又说,“接下来,vincent会去羽田机场,在机场高速上,追上你父亲的车,设法夺走那块手表。” 周洛阳:“……” 这一刻,先前所有的细节都在时间的力量下拼成了一块完整的拼图。 羽田的车祸,杜景的现身,车辆的追逐…… “时间的规则妙不可言,”素普喃喃道,“一切都在这无法挣脱的规律之下自行发展,最终导向那个必然的结果。” “如果真是这样,”周洛阳说,“现在我们又在做什么呢?你这就是自相矛盾了。假设未来不能被改变,那么现在你做再多也是徒劳的,该死的人终究会死。如果既定的事实能被改变,那么杜景很有可能会来,你还不能掉以轻心。” “说到这个,”素普若有所思道,“我倒是想问问你,周先生,你与vincent不止一次使用过光粒逆流转轮,你成功改变了二十四小时内发生的事么?” “是的,”周洛阳说,“在一定范围内。但我们发现有一件事,是无论如何都打破不了的。” “什么事?”素普脸色稍变,问道。 周洛阳没有回答,根据他的表情观察,他明白俄罗斯人依旧有些事隐瞒着他,或者说,敌人一方也不清楚至关重要的那个点。 一段时间的安静后,素普又问:“你觉得这是什么造成的呢?” “你为什么帮俄罗斯人打工?”周洛阳说,“我记得如果没有意外,你这个时候还在受训,你是杜景的后辈。” “我也有想回到过去,重新做出一次选择。”素普轻松地说,“很难理解吗,周先生?斯瓦坦洛夫斯基答应了我,他确实办到了。这个交易,我一直想找你做,可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我拒之门外。” 周洛阳说:“现在我可以帮助你,你已经被认证了。”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素普失笑道,“这个时候谈合作,还有意义吗?” 双方再次沉默。 周洛阳:“你也有想救的人吗?” 素普又说:“告诉你实话也没有关系,我只想救我自己,认识你那天,我已经被查出患了一种病。但时间回到当下,一切都解决了,只要我不去做一些事,这病就再也与我没有关系。” “哦……”周洛阳明白了。 他不关心素普实际上患上了什么病,但许多事就是这样,当初只要一念之差,一切就从此有了天翻地覆的不同。 “你还没有告诉我,”素普答道,“什么事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打破的。” “没有什么。”周洛阳轻松地说。 他只想拖时间,知道素普被吊住胃口了,他不知道素普与斯瓦坦洛夫斯基,以及与乐遥的约定。但根据乐遥的反应,已能猜出一个大概—— ——一月三日清晨,他与杜景逃离商会,迫不得已扔下了乐遥。斯瓦坦洛夫斯基开始设计回到过去的时间定位,但除却当天午夜,无论回到哪个时间节点,凡赛堤之眼都不在他的手中,必然需要大费周章地寻找。 这点杜景已经非常清楚了。 最终,斯瓦坦洛夫斯基与乐遥做了个交易,将回溯的时间,定位在了一年多前的五月十三日,乐遥与母亲正好回国度假探望祖父,这也正是乐遥最接近凡赛堤之眼的唯一机会。 为了确保乐遥不被干扰,素普成为了被认证的一员,作为协助斯瓦坦洛夫斯基,找到这块表的报酬,得到一个改写过去的机会。 斯瓦坦洛夫斯基回溯,所有人被送回了过去,乐遥拿到表,素普则把手头未曾做完的事彻底结束,前来保护乐遥,确定他能带着凡赛堤之眼,离开中国,回到东京。 接下来,斯瓦坦洛夫斯基一定就在东京等候乐遥,乐遥只要家人安全,绝不可能再重新启动一次回溯,去面临未知的危险。 这件事唯一的结果,就是把手表交给斯瓦坦洛夫斯基,从此彻底结束他们与它的纠葛。 素普说:“这个时候撒谎不是好习惯,周先生,斯瓦坦洛夫斯基授意我瞒着你的弟弟,送你去见上帝,但我同情乐遥,所以不想动手。” “当然我也不介意动手。”素普说着,从手包里拿出那管小巧精致的口红枪。 “凡赛堤之眼最终落在斯瓦坦洛夫斯基手里,”周洛阳喃喃道,“你们觉得,一切就结束了,是不是?” 素普注视着周洛阳。 “但是每当他重置时间,回到过去时,”周洛阳说,“所有曾经被认证过的人,包括你、我、杜景、乐遥。” “……我们四个人,都将在世界各地,随着俄罗斯人每一次发动回溯,被强行带回过去。”周洛阳又说,“这也是俄罗斯人不想见到的。毕竟这将平添更多的变数,你确定他不会在最后杀你灭口吗?” 素普忽然眯起了双眼,从这点上判断,周洛阳就知道,斯瓦坦洛夫斯基没有告诉他这个细节! 素普是第一次被拉进这个时间回旋里的,他甚至不清楚回溯本身会带来多大的影响。 而就在此刻,一声玻璃碎裂的巨响,杜景从阳台上冲破了落地窗,带着万丈阳光,扑了进来,素普起身,持口红枪正要转向时,杜景已侧身撞去。 “看了你的格斗课成绩,”杜景危险的语气说,“既然不及格,就该乖乖留校补考。” 紧接着,杜景扣住素普的手腕,一招单手过肩摔,修长身材甚至没有晃动,直接把他从楼上摔了出去! 楼下一声巨响,车辆报警声鸣动,周洛阳怔怔看着杜景。 根据过去的时间与回忆,这是杜景在离开学校之后的第一次与周洛阳重逢。 他穿着探员协会的制式西服,比周洛阳看见他的任何一次都显得更憔悴,瘦且忧郁,脸上的伤痕尤其显得触目惊心。 “你终于来了。”周洛阳说。 杜景走到床边,双膝跪了下来,直着身体,沉默地注视周洛阳。 窗帘被风吹开,清晨的阳光洒在他俩身上。 周洛阳抬起他被捆着的双手,轻轻地摸了下杜景的脸。 “这一年里你怎么这么瘦了?”周洛阳难以置信道。 杜景答道:“因为想你。” 第72章 过去 杜景与周洛阳快步离开酒店,就像他们在半岛酒店逃离一般。 “乐遥把凡赛堤之眼拿到手了!”周洛阳说,“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杜景:“我调用了协会里他们回国那天,住的酒店的记录。早上六点抵达,再一间一间阳台外偷窥,总算先找到你了。可惜岳丈大人还在东京,权衡利弊后,我决定先来找你。” 那句“岳丈”顿时让周洛阳哭笑不得,说:“别胡闹!” “不是?”杜景停下脚步,认真地朝周洛阳说,“你觉得咱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因为时间倒流了,所以就可以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 “快走!”周洛阳被杜景堵在安全通道里,已经听见报警声了,马上推他。 杜景却没有半点迟疑,一手撑在墙上,来了个壁咚,控制住了周洛阳。 他的领带稍稍垂下,低头看着周洛阳。 “先把这件事给我说清楚。”杜景说。 “是的。是的!”周洛阳只得答道,“你这个疯子!能不能有点急迫感?” “什么关系?”杜景又重复了一次。 “你是我男朋友。”周洛阳说。 杜景这才放开手,牵起周洛阳的手,来到酒店大堂前的安全门处,外头已有保安进来,杜景把门蓦然一拉,又是一关,冲力顿时将保安撞了出去。 “不好意思。”杜景礼貌地道歉,拉着周洛阳走了。 周洛阳:“……” “我们现在回到一年多前了。”周洛阳见杜景拉开跑车门,道,“你……车从哪里来的?先去找乐遥!” “他们已经走了。”杜景戴上墨镜,坦然道,“偷的。现在去机场,尽快截住他俩,安全带系上,要开始飙车了。” 杜景回到一年多前,身上带着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邪气。 “可你怎么知道……”周洛阳系上安全带,杜景打方向盘,上了高速,一脚油门把速度提到一百八十码,周洛阳顿时肾上腺素狂飙,被座椅一推背,心脏险些跳到了嗓子眼。 “慢一点!”周洛阳道。 杜景:“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 周洛阳:“……” 跑车左右穿插,犹如火箭般呼啸而去。周洛阳翻开包,一边翻找东西,一边说:“万一截不住乐遥呢?” “远走高飞,”杜景说,“我和你,躲开斯瓦坦洛夫斯基。” “太疯狂了。”周洛阳发着抖,在手机上打开翻译器。 杜景说:“看什么?” 周洛阳掏出从黑皮笔记本内撕下的那一页,用翻译软件进行识别,那行俄文全是手写体,翻译软件难以辨识,翻出来的内容也显得断断续续。 “我曾祖父的笔记……看车!”周洛阳抬头,瞬间色变,“要追尾了!” 跑车呼啸着擦着一辆货柜车疾冲过去,杜景说:“念。” “我在……·艾尔桑伦·斯瓦坦洛夫斯基,我的挚友手中得到了它。斯堪的纳维亚教派中的圣物……跨越时空巨大力量的转轮……” 周洛阳说:“这翻译太费解了……” “继续。”杜景看了眼导航,距离机场还有不到二十分钟。 “……时间的车轮滚滚向前,偶尔也会陷入泥潭,时间之轮的力量,将帮助人类重获新生……但我们唯一无法改变的,是生存,与死亡……” “生与死的献祭,将是与教义之中魔鬼所做的交易……”周洛阳的声音发着抖,变得凝重起来,“杜景,接下来是引用的,他们的教义内容,‘从生死的制裁中逃脱,唯一的可能,就是为它献上祭品,善人与恶人,老者、妇人、孩子与青年,在神的面前,一视同仁’……” 杜景表情平静,说:“所以每一次,一旦在时间回溯之中发生了死亡,挽救一个生命,就要用其他的、活着的人去换取,很公平。” “乐遥不知道这一点,”周洛阳说,“我提醒过他了,可这又是什么原理?” “下车。”杜景抵达机场,两人快步跑进候机大厅,周洛阳看了眼航班信息。 “结束登机了。”周洛阳记得乐遥坐哪个航班,接到父亲的讣告那天,这一航班会在他的脑海中记得一辈子。 杜景到柜台去买票,二十分钟后还有另一家航空公司的一班。 “快,”杜景说,“来得及。” 周洛阳上了飞机,心脏狂跳,空姐开始发放飞机餐,众多念头疯狂涌来,一时淹没了他。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周洛阳朝杜景问。 杜景调节了座椅靠背,躺在周洛阳身边,没有说话。 “素普说,”周洛阳又道,“按照过去的演绎,你会在羽田机场被监控拍到,上车,追上我爸爸的车,再朝乐遥开枪……” “不。”杜景否决了这话,“你就没想过是另一个可能?” 周洛阳望向杜景。 “如果斯瓦坦洛夫斯基根本没有打算,让乐遥完成这件事呢?”杜景朝周洛阳说,“这两天足够他进行部署,将他的手下埋伏在羽田机场,把凡赛堤之眼明着抢过来。” 周洛阳仿佛明白了什么,声音发着抖:“那么也就是说,这场车祸,真正的凶手很可能是俄罗斯人!” 还有许多细节周洛阳没想通,杜景却道:“我睡会儿,到了叫我。” “你失眠多久了?”周洛阳问。 杜景:“快一个月了。” 周洛阳翻杜景的西服口袋,看见他随身携带的药盒,里面已经空了,显然是匆忙回国,未曾带上足够的药。 “乐遥这个时间,一定已经出关了。而我爸爸,正在机场等着接他们。”周洛阳抵达羽田机场,开始排队过海关,乐遥他们是日本本国人,不需要像游客一样排队,比他们走得更快。 杜景站在到达大厅内,抬头看了眼柱上的摄像头。 “你要去租车吗?”周洛阳感觉到自己与杜景仿佛一步步地踏入了一个诡异的时空回旋里。 “你觉得,他会重复一次曾经的事?”杜景摘下墨镜,现出迟疑神色。 周洛阳说:“如果我是他,就会设法说服我爸爸去坐地铁。” 杜景道:“斯瓦坦洛夫斯基不会让乐遥走,拿到表之后,一定会先杀了他。”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枪响。 到达大厅内传来疯狂的尖叫声,杜景色变,让周洛阳藏身柱后,两人朝外望去,只见警察、安保全部朝着地铁的方向跑去! “在这里等着!”杜景马上道,继而冲了出去。 周洛阳没有听他的,转而跑向另一个人群疯狂逃跑的方向。机场内发生了枪击案……这在他的记忆里并没有出现过,究竟是谁? 但他很快找到了答案——他看见继母倒在了血泊之中,不少人上前去,为她捂住胸口的枪伤。 刹那间一幕景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杜景猜对了——乐遥天真地以为交易完成,交出表后,斯瓦坦洛夫斯基的手下马上拔枪。 但继母保护了她的儿子,乐遥逃掉了,她却倒在了血泊之中。凡赛堤之眼现在在谁的手里? “乐遥?爸爸!”周洛阳转身四顾,喊道,“乐遥!” 他看见一伙身穿西服的俄罗斯人快步奔跑而去,紧接着杜景随后冲上,一个翻身,将最后那人扳倒在地,抢到了他手中的枪。 跑在前面的杀手顿时转身,杜景毫不迟疑一枪点射,放倒冲上来的人,闪身一打滚,枪声大作,子弹横飞,他躲到了机场的柱后。 突如其来的枪战愈发引起了骚乱,玻璃门被逃命的人挤塌,传来疯狂的尖叫,不少人推搡、踩踏,地上全是伤员与血迹。 周洛阳不敢叫出声,四处看,杜景则好整以暇,藏身柱后,调整弹匣,又回了两枪。 这个时候,周洛阳看见了父亲与乐遥。 周嵩保护着小儿子,两人藏身于一部自动贩卖机后,父亲两手抱住了乐遥的头,哪怕这保护根本无法格挡子弹。 乐遥不住流泪,望向母亲被枪杀的方向,浑身发抖,手中仍紧攥着凡赛堤之眼。 周洛阳:“太好了!乐遥!” 父亲听到中文发音,难以置信地抬头,朝周洛阳望来。 “爸爸……”周洛阳与周嵩对视。 “洛阳?”周嵩嘴唇发抖,在混乱中做了个口型,理解不了为什么大儿子会出现在此地。 乐遥抬头,与周洛阳对视。 周洛阳看着周嵩,那一眼仿佛跨越了光阴,他的泪水不自觉地流淌而下,不住哽咽。 “爸爸……”周洛阳哽咽道。 乐遥发着抖,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周洛阳知道这不是叙旧的时刻,他朝乐遥伸出手。 “给我。”周洛阳做了口型,“相信我。” 乐遥从兜里掏出凡赛堤之眼,看着周洛阳,摇摇头,继而把表盘放在地上,左手控制日期转盘,右手控制扭针。 “不,先不要这样!”周洛阳喊道。 周洛阳起身,扑向弟弟,杜景在柱后转头,只一瞥之间便飞身跃起,飞出障碍掩体,身在空中放枪,落地时一打滚,冲向周洛阳。 子弹飞向自助贩卖机,霎时间时间随着乐遥的动作而变得缓慢起来,周遭光芒随之一收,周洛阳眼前景色流转,回到了中国宛市,酒店,早上七点。 素普:“……” 周洛阳:“……” 素普:“你们做了什么?” 周洛阳:“快放了我……” 紧接着,杜景一个飞旋,踹破落地窗,冲了进来! 素普这次不敢再与杜景动手,直接扑到房间门前,却被杜景飞跃冲去,伏身扑地,抓住了他的脚踝。 杜景将素普悍然拖倒,锁住他的脚腕,就地一蹬起身,拎着百余斤的成年人仿若无物,又来了个单手过肩摔,把他砸向落地玻璃窗,砸出了酒店! “乐遥回退时间了!”周洛阳不明白乐遥为什么回转到了早上七点这个时刻,想来斯瓦坦洛夫斯基教给了他定位时空坐标的方式。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出发,在去机场的路上了。”杜景说,“快走!” 杜景冲上车去,说:“乐遥没必要一定回东京……他在想什么?” 周洛阳焦急地说:“他如果不回去,我爸爸就会落在斯瓦坦洛夫斯基的手里,他必须回去!” 七小时后,羽田机场。 杜景与周洛阳刚出海关,又是一声枪响,一模一样的尖叫与混乱,但这一次,枪声来自另一个方向。 “出租车站。”杜景说,“跟我走。” 两人逆着逃跑的人群,飞奔向出租车站,与一伙俄罗斯人擦肩而过。 杜景二话不说,出脚,直接绊倒一个,夺过手枪,几下了结这伙杀手。枪声引起了更大规模的恐慌,连周洛阳也被震住了,近距离的枪响令他耳膜剧痛。 接着杜景没有废话,腾出一手搂着周洛阳,两人躲到柱后。 周洛阳不住寻找乐遥的下落,却看见了前来支援的俄罗斯人。 杜景:“他们在地铁站与出租车站都有埋伏,我猜对了,斯瓦坦洛夫斯基根本不想让乐遥救人。” 杜景又枪杀了几名杀手,随手把周洛阳抱在怀里,让他不要看那人间炼狱般的景象,怒吼道:“周乐遥!出来谈谈!你们跑不掉的!” 俄罗斯杀手越来越多,朝他们围拢上来,周洛阳抬头看了眼,只见四面八方全是身着西服的、斯瓦坦洛夫斯基派出来的杀手。 “他们认得咱们。”周洛阳喃喃道。 杜景:“他一定就躲在机场的某个角落。别忘了,他也在时间回溯中。” 杜景手中的枪已经没有子弹了,他随手把枪扔到一旁,转身单膝跪地,抱住了周洛阳,就像看不到周遭的杀手般,专心地亲了一下他的侧脸。 “时候到了,”杜景说,“这样很好,别的我不想再管。” 然而就在此刻,时间再次回退,刷然将他们拖进了长河之中,逆流而上,再一次回到了清晨七点。 周洛阳:“……” 素普二话不说,起身便逃,冲向酒店房门,杜景踹破落地窗,第三次撞进客房中。 客房门轰然关上,素普逃了。 杜景追了几步,只差那关键性的两秒。 “别管他了。”周洛阳说,“快给我松绑!乐遥又在回溯!” 杜景骂了句脏话,朝床前过来。 “我要和你做爱,”杜景说,“不去东京了。” 周洛阳说:“你疯了!快松绑!” 杜景撑着床,低头看周洛阳,说:“这几天躁狂犯了,我控制不住自己。” “你可以的。”周洛阳感觉到了危险,他的手脚都被绑着,他知道杜景不是危言耸听,但他相信杜景能控制住。 “你可以的。”周洛阳说,“杜景!再坚持一会儿。” 杜景没说什么,最后解开了周洛阳的束缚。 “事不过三。”杜景答道,带着周洛阳下楼,出门,上跑车,开往机场。 “必须抢在乐遥发动回溯前拿到凡赛堤之眼。”杜景在车上说。 “然后呢?”周洛阳说,“由咱们这边操纵时间?你记得斯瓦坦洛夫斯基是怎么做的?” “大致记得。”杜景说。 周洛阳说:“我也勉强记得,在机场你们枪战那会儿,我又看见乐遥用了一次,左手控日期盘,右手调旋钮,让日期盘与指针同步旋转,可是你要怎么用?” 杜景:“回到五年前,咱们在寝室里认识的那天,马上就去宛市拿到它。” “斯瓦坦洛夫斯基不会甘心。”周洛阳说,“你、我、素普、乐遥、斯瓦坦洛夫斯基,一共五个人,会同时回到五年前。” “素普不会再来了,”杜景说,“他的愿望已完成,我们唯一要对付的,就是那俄罗斯人。这样,拿到以后,咱们先搜寻他的藏身处,他一定就躲在羽田机场,不可能假手他人,他要第一时间拿到表,我们可以先在机场杀了他,拿他做个实验,再发动回溯,看看是什么情况,最好的情况是,他也该死了。” “你在这一年里,经常杀人吗?”周洛阳说。 杜景沉默片刻,答道:“不经常,但为了你,我心甘情愿。” 周洛阳不知道经过认证的人,一旦死了再发动回溯,会发生什么。会保留着之前所有的记忆吗? “可是要怎么拿到它呢?”周洛阳一直在想,前两次,虽然不知道乐遥用了什么办法说服父亲,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乐遥让家人改坐地铁或是退而求其次,搭出租车。 但这两次都失败了,继母还是死了,缘因俄罗斯人派来的杀手,埋伏在羽田机场的两个重要交通枢纽出口。斯瓦坦洛夫斯基答应乐遥的,不过是谎言。目的只是让他把表拿到手,再夺过来,顺便杀他灭口。 之所以没有在中国境内,只因宛市的操作可行性太低,外加他无法确认凡赛堤之眼在何处。 “乐遥应该另想办法……假托……假托有事,”周洛阳说,“延迟一天回东京。” “这样的话,斯瓦坦洛夫斯基就会找到宛市来了,别忘了你爸爸始终是人质。”杜景说,“他们在宛市还有商会,只是不想贸然动手。” 周洛阳不得不承认,把凡赛堤之眼交到他与杜景的手里,是唯一的办法。 “你父亲与继母,”杜景说,“也许只能活一个,从现在开始,计划未来作改变,拿斯瓦坦洛夫斯基的性命当祭品的话。” “保镖们呢?”周洛阳说。 杜景:“我一开始就杀了不少,这伙人搞不好都得死,成为连环车祸的祭品。” 周洛阳不禁毛骨悚然。 “如果车祸里,你的家人能活一个,你希望是谁?让你爸爸活下来?”杜景问。 周洛阳无法回答这问题。 “不说话,我就替你决定了。”杜景停下车,抵达机场,早上八点二十,阳光万丈。 东京,羽田机场,时间回环中,第三次过海关。 “事不过三。”杜景朝周洛阳特地强调道。 “那是我爸。”周洛阳朝杜景说。 杜景摘下墨镜,在队伍前面回头,朝周洛阳低声而认真地说:“他已经走了,离开你了,洛阳。” 周洛阳拿着手里的护照,翻来覆去地看,借以掩饰自己真正的表情,哪怕这种小动作对杜景而言毫无作用。 事实上那天乐遥的话,确实掴了他一个耳光,乃至他再见到过去的父亲时,甚至不敢起身,走过去,到父亲面前,好好地抱一下他。 只因他心中有愧,哪怕一切重来,他依然没有决意挽回父亲的生命。 “如果在车祸中身亡的是我。”杜景忽然问:“你也会这么做么?” “会。”周洛阳想说,但很快他就改变了念头,想到杜景对死亡本来就毫无畏惧,唯一不舍的只有他周洛阳,于是他想改口,回答他:“不会。” 队伍缓慢向前,周洛阳又想了片刻,最后说:“你希望我这么做吗?” 杜景得到了一个最合适的答案,轮到他时,他走上前去,率先过了海关,周洛阳随之过来。 “我不知道。”杜景有点迷茫,朝周洛阳说。 两人安静等待片刻,时间已过,第三声枪响没有响起。 “乐遥最终还是选择了停车场。”杜景说:“我去租车,在这儿等我,哪里也不要去。” 周洛阳忽然有种奇异的,莫名的感觉,无数个已发生的事实在此刻一瞬间化为虚假的记忆,清晰的,真实的历史线路终于开始缓缓浮现。 而另两条重复的时间线倏然被收进了记忆里,他甚至无法判断这一切是否真正的发生过,抑或只是大脑之中,自欺欺人的虚假记忆。 素普回来吗?周洛阳不知为何,有着强烈的预感,他仿佛感觉到素普就在附近。 他走到先前父亲与乐遥躲藏的自动贩卖机前,买了两瓶饮料,收到杜景的消息,标记了方位。 他抬头看监控,心道我会被监控拍到吗?如果被拍到,未来的素普将看见,时间线里多了一个人?这与已知的过去便完全对不上了! 但当他走出到达大厅时,一辆车停在了路边,杜景摇下车窗。 周洛阳上车,喃喃道:“难怪。” “难怪什么?”杜景问。 “难怪素普给我看的监控里,没有拍到我。”周洛阳总算明白了:“因为我没有出现在交车的停车场!” “是的。”杜景漫不经心道:“所以你打算道歉?我原谅你了。” 周洛阳确实打算道歉,为他曾经对看见素普监控时的怒火,对杜景的冷淡而道歉。但他转念一想,却更混乱了。 “可是曾经的你确实是一个人来到羽田机场。”周洛阳说:“那个时候,我不可能跟着你来,我刚研究生毕业,还呆在国内。” 一上羽田高速,杜景就把车速开到最高,轻巧一打方向盘,超速行驶。 “没有什么曾经。”杜景说:“你口中的曾经,就是现在。” 周洛阳不解道:“什么?” 时间长河中几乎所有悬而未解的谜题都核对上了,唯独这一点对不上。按理说周洛阳在研究生毕业那天不可能突然袭击,前来日本,可是所谓的“那一天”,又切切实实的就是当下,眼前!因为他已经回到了过去。 “记忆里的过去。”杜景说:“就是真实的过去么?” 周洛阳:“否则呢?” 但周洛阳马上不说话了,他知道杜景一定想清楚了,只不想干扰他的思考进程。 周洛阳说:“我现在非常迷茫,我们改变过去了么?” “没有‘我们’,只有‘你’。”杜景随口道:“这就是光粒逆流转轮的运作原理,你还不明白?” “等等。”周洛阳示意杜景,纵横交错的念头与前因后果,正在他的脑海中缓慢浮现,就像大海中露出脊背的岛屿,在那之下,则是更为广袤的神秘陆地。 “只有两个可能。”周洛阳自言自语道:“一是我改变了过去,二是没有。” “第一个可能。”周洛阳的语速变快,很快就厘清了假设中的各种可能性:“在这个过去里没有我,只有你,你与俄罗斯人各自驾车追逐乐遥与我们的爸爸,在高速上枪战,酿成了车祸。现在我来到了,会让所谓的‘过去’,也即是‘现在’变得不一样了。” 杜景没有说话,依旧专心地开着车,他连着超了六七辆车,平生开车技术到这一刻已发挥出了巅峰实力。 “第二个可能。”周洛阳说:“我以为我回到了过去,改变了大家的命运,实际上我的回溯也注定了在历史中。” “就像科幻片。”杜景说。 “但这是不合理的!”周路阳说:“这里有bug!因为在我的人生里,根本就不存在五月十四日,回到过去的这段记忆!假设时间与过去毫无梗概可能,一旦我重复一次一模一样的人生,我是不是接下来又将领养乐遥,成为他的监护人,一年以后与你再次相见,经历我们一起经历的事件,最终又回到这一天?” “不对。”周洛阳想到就不寒而栗,这也就意味着他即将再次被困在一个为期一年多的时间圈环里,中间的任何一个微小念头,都将造成因果线的偏离。 所以第二个假设,也即时间不容更改,绝无可能。 “未来,或者说过去。是可以被改变的。”周洛阳想通了这一点,变得轻松了起来。 “我以为你在余健强没有死的那天,就想通了。”杜景答道。 “但是一切为什么又朝着看似不能被改变的方向发展着?”周洛阳难以置信道。 杜景看了眼油表,答道:“改变什么?” 周洛阳疑惑地看着杜景,答道:“过去,你想到什么了,杜景?” “‘过去’的参照点是什么?”杜景说。 周洛阳完全没听懂杜景的话,但他知道杜景一定不会故弄玄虚,只是在这个时候设法把复杂的经过为他解释清楚。 “过去的参照点是现在,杜景。”周洛阳说。 “叫老公。”杜景漫不经心地开着车,说:“那么你所认知的过去,发生在哪一天?” “没有。”周洛阳隐隐约约,触碰到杜景的思路了,说:“这一天还没有发生,或者说,正在发生……可是它明明发生了不是么?上一个五月十三日,我很肯定它发生了。我在宿舍里,收拾了东西,回了徽州的家,在家里收到了东京的唁电……” “那是你的记忆。”杜景终于道出了真相,抬起一手,点了点自己的额头:“你所知道的上一个‘过去’,它消失了,成为了你的‘记忆’。” 周洛阳:“……当心!” 杜景猛地一打方向盘,呼啸着超过了一辆车,周洛阳来不及与他再分析——他看见了父亲的车! 周洛阳马上给父亲打电话,不时抬头,看见了两辆黑色六座奔驰,跟在父亲的座驾后,紧追不舍。 “怎么一直打不通?!”周洛阳说。 “别打了。”杜景一手把稳方向盘,说:“乐遥一定用过你爸爸的手机,把咱俩的号码都拉进了黑名单。” 周洛阳恍然大悟,难怪从北京开始,就一直无法拨通父亲的手机,早该换个电话试试,但乐遥这么聪明,理应想到这一点,说不定还做了别的手脚。 “乐遥!”周洛阳摇下车窗,但很快俄罗斯人的奔驰也摇下车窗,与此同时,杜景猛地一打方向盘,把周洛阳按在副驾位上,让他躬身。 两车并行,里面出现了一把黑黝黝的枪管,杜景没有给他机会,一脚油门,瞬间超过了他们。 周洛阳回头刹那,一声不明显的枪响,带有消音器的枪声瞬间击碎了他们车辆的后视镜,后视镜刷然飞了出去,撞在挡风玻璃上! “乐遥!爸爸!”周洛阳转身,面朝车辆后窗。 杜景在车前打开一个袋子,掏出一把狙击枪,淡定地摇下驾驶座玻璃。 “哪儿来的?”周洛阳难以置信说。 “机场厕所水箱里找到的。”杜景说:“俄罗斯人不可能带枪入境,与本地山口组有接头。” 杜景回身,稍一放慢车速,周嵩的车马上擦着他们,冲了过去,砰然枪响,周洛阳与杜景的车,后座挡风玻璃碎裂,在疾速飞驰的高速路上,犹如一枚呼啸而去的彗星,带着闪烁的彗尾光环。 杜景说:“你来开车!” 两人解开安全带,换了位置,杜景检查狙击枪,朝后开了一枪。 杜景的车挡在了两辆奔驰与周嵩的车之间,保护了乐遥与周洛阳的父亲,五辆车速度越来越快,周洛阳祈祷父亲千万不要突然放慢速度,否则一定会追尾! “砰!”又是一枪,子弹穿过后座,打在副驾位的椅背上,紧接着是如同暴雨般的子弹,俄罗斯杀手从副驾位窗口内倾身,启动了连发冲锋枪。 “我看不见前面!”周洛阳被杜景猛地按在车前。 杜景没有回答,左手抱着周洛阳,子弹如流星雨般疯狂射来,覆盖了他们的车,车上到处都是弹孔。 他一手搂着周洛阳,与他一起躬身,稍稍侧头,注视周洛阳的脸,肩膀侧倾,持枪一手朝向后方,看也不看,一发点射。 砰然巨响,车内硝烟弥漫,子弹旋转着飞出他们的车,射向后座奔驰,打碎了后座的挡风玻璃,将开车司机一枪爆头。 蓦然间轮胎擦地声,六座奔驰失去操控,打横,更后车连环追尾,五六辆车全部撞在一起,俄罗斯人的第一辆奔驰被后车铲得横飞出去,越过水泥路飞到逆行向上,被迎面而来的货车迎头撞上,瞬间成为废铁。 周洛阳心有余悸抬头,杜景则坐正,为他系上安全带。 第二辆奔驰蓦然超车,从右方拐来,擦着他们提速,冲向周嵩的前车! 杜景咬着子弹,调整弹匣,摇下车窗,说:“到另一边去。” 周洛阳说:“已经是最快了,租来的车速度不行。” 但就在这一刻,周嵩的车忽然放慢了速度——他们落后少许,与周洛阳的车并行。刹那间周嵩转头,与周洛阳隔着两车对视。 他看见了在时光长河的父亲,一切就像一场虚无的幻影,只有那眼神真实无比。 “爸爸!”周洛阳带着眼泪,朝他喊道。 周嵩作了口型,周洛阳看明白了。 “危险,快走。” 紧接着,奔驰降速,两车夹着周嵩的座驾,杜景一扳周洛阳驾驶座,把他往后放,倾身持枪到车窗前,枪口朝向周嵩。 周嵩马上躬身躲避,与此同时,另一侧俄罗斯人操控的奔驰车内,副驾架出近三十公分长的黑色枪管,双方同时开枪! 一声巨响,时间的流速刹那变慢,主驾后视镜再次被打得粉碎。 杜景毫不迟疑,连开数枪,周洛阳马上打方向盘,避开。 “有防弹。”杜景说了三个字。 接着,两车同时超越了周嵩的车,周洛阳怒吼道:“乐遥!让爸爸换道下高速!快走——!” 奔驰与周洛阳的车内枪声大作,车门上满是弹孔,杜景说:“最后一发子弹。” 杜景持枪朝向敌人的车轮,然而就在这一刻,周嵩的车瞬间冲了上来。 周嵩看了一眼大儿子,点了点头,手上戴着光芒闪烁的凡赛提之眼。 周洛阳刹那大喊道:“不——!” 旋即,周嵩一打方向盘,开车朝着奔驰撞去。 杜景吼道:“停车!点刹!” 霎时周嵩的车,敌人的车在高速行驶中侧撞,冲上了防护栏,杜景抓住方向盘,周洛阳连踩刹车,车辆一个疾旋,险些翻侧,周嵩的车则被奔驰杵得横飞起来,在高速路上翻滚,轰然坠地。 周洛阳眼前一片漆黑,眼冒金星,奔驰横车落后,更多的车撞了上来,连环车祸天摇地动,巨响声不绝。 周洛阳的车撞在防护带上,世界安静了下来,杜景则依旧紧紧抱住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杜景低声说:“洛阳?” 周洛阳不住喘气,睁开眼看着杜景,两人额上都淌下血来。 许久后,定过神来,周洛阳点了点头,示意没事。 杜景开车门,两人下车,周洛阳踉踉跄跄,走向父亲倾覆的车。 继母躺在血泊中,头发散乱。乐遥艰难地爬了出来,抬头看了眼兄长,大哭起来。 “爸爸……爸爸?”周洛阳拉开驾驶门,抱出了父亲。 周嵩躺在周洛阳怀里,扯下满是血的凡赛提之眼,放在周洛阳手中。 “乐遥……”周嵩低声说:“在车上,都……告诉……我了。” 周洛阳:“……” “走……快……走。”周嵩嘴里,鼻孔中,全是血沫:“保护好……乐遥。” 杜景把乐遥抱了起来,远处警笛声响,警察来了。 车祸现场中,到处都是尸体。 周洛阳紧紧握着父亲的手,抬头看着杜景。杜景放下乐遥,让他倚靠在周洛阳的怀里。 周洛阳哭得不能自已,把凡赛提之眼递给杜景。 杜景跪在他们的面前,温柔地看了周洛阳一眼。 警察朝他们快步跑来,拉起警戒线,杜景将凡赛提之眼放在血泊中。 “来吧。”杜景低声道:“不管我们将迎接怎么样的未来。” “杜景?”周洛阳的声音发着抖。 杜景左手旋转日期盘,右手拧动旋针,周嵩眼中最后一点生机缓慢消失的刹那,警察奔到数人面前的最后一刻—— ——时间开始倒转,吹过高速的风倒卷回去,落叶从地面飞起,回到树梢,飞扬席卷的尘土落地,那一刻,距离凡赛提之眼如此近的周洛阳眼睁睁看着那块表飞起,回到父亲腕上,时光长河再度逆流,无数景象轰然一收,回到了羽田机场。 两人站在海关的出口处,周洛阳马上转身,紧紧抱住了杜景。 “去找乐遥与你父亲。”杜景说:“我会为你杀光他们。” 杜景说毕,匆忙离开,周洛阳记忆里最后,也是最深刻的一幕,是杜景飞扬的西服,以及他穿过机场到达出口的身影。 第74章 过去·现在·未来 同心环化开,解体,飞快旋转。杜景带着周洛阳,四处躲避撞上来的自转巨环。 “当心!”周洛阳喊道。 “格式化进度,20%。”周远的声音响起。 两人的灵魂已避无可避,撞上了又一道巨环,被拖进了不久后的未来,夜晚霓虹闪烁,但只是一瞬间,杜景便已找到逃离的方法,将周洛阳拖了出来。 他们在一道又一道横飞的巨大时间环中逆流而上,不断接近,公元五世纪的年轮呼啸扫过,杜景化作流星,抱着周洛阳从天顶坠向中世纪欧洲的大地,教堂的尖顶一掠而过,北欧的天空跳跃着一千五百年前的绚烂极光。 一声震响,两人再次穿出无涯的时空之河,周洛阳反手握住杜景手腕。 “格式化进度,30%。” 时间的巨轮迎面扫来,周洛阳飞过沙罗双树树顶,穿出,越是靠近内围,解体后的天球旋转速度便越慢,时间的跨度也随之越长,每跨过一道年轮,上万年乃至近亿年的光阴转瞬而过。 “恐……恐龙!”周洛阳大喊道。 奇异的嘶吼声下,杜景抓住了周洛阳的手,化作一道光,轰然从恐龙聚集的白垩纪里冲了出去,再一眨眼,群峰耸立,火山喷发,绿色的茂密植被直达天际,大海如一锅沸腾的汤。 “寒武纪。”杜景的声音道。 他们在年轮的圈环中穿梭,上亿年的时光成为了一个个凝缩的瞬间,雷鸣电闪,一望无际,天色昏暗,地球上只有大片的海洋。 “生命快要出现了。”一个男性的声音忽然在杜景与周洛阳耳畔响起,那不是周远,更不是杜景。 “你听见了么?”周洛阳蓦然道。 杜景说:“是谁?” 他们穿梭在横飞的闪电之中。 “氨基酸开始形成……”另一个男性的声音道。 再一眨眼间,地球化作了巨大的火炉,他们在时光巨轮中飞行了足足数十亿年,缓慢旋转的天球尚未掠过。 “格式化进度:60%……” 一枚天体被旋转的熔岩地球抛了出来,形成瑰丽而壮观的景象,继而太阳收缩,再膨胀,喷发,形成横扫一切的强大太阳风。 “70%……” “杜景——!”周洛阳大声道。 “80%……” 来自宇宙的强大粒子开始干扰两人的意识波,导致周洛阳感觉到自己的灵魂能量正在不断地被削弱,杜景刹那一抱,两人的意识波在此刻融合于一处,光芒闪烁,穿过太阳风。 但下一刻,世界倏然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物质开始瓦解,化作无数粒子,朝着某个点飞去。 宇宙的原点即将到来,时间开启之处,万物因果轮转射线上,那最初的端点。 “90%……” 一声巨响,杜景一手抱着周洛阳,另一手伸出,两人飞向原点上悬空的齿轮,斯瓦坦洛夫斯基与素普的灵魂正被连接在时间齿轮上。 就在那宇宙大爆发的时空奇点上,杜景修长的手指碰到了时间齿轮。 “格式化中止。” 杜景有力的声音响起。 “执行。”周远的声音道。 “驱逐接入方,”杜景说,“切断联系。” 又一声巨响,斯瓦坦洛夫斯基与素普在那即将成功的最后一刻,被时间齿轮产生的强大斥力爆发,横摧出去。 旋转的天球完全静止,继而朝着同一方向一收,所有错落的同心环再次收回他们脚底,形成先前的巨大平台。 斯瓦坦洛夫斯基狼狈不堪,挣扎着起来。杜景与周洛阳牵着手,站在时间齿轮之前。 斯瓦坦洛夫斯基说:“你们也回不去了,大家都死了。” “没有上帝,也没有天堂。”斯瓦坦洛夫斯基忽然苦笑道,“人死后,原来只有这样的一个世界。” “那可不一定。”周洛阳说,“你看这些灵魂都去了哪儿?不过我想,你也许是上不了天堂了。” “那是我家族的遗物。”斯瓦坦洛夫斯基说,“来做个交易吧,你们到底要怎么样,才愿意还给我?” 周洛阳答道:“你还不明白吗?俄罗斯人,你看这没有尽头的时间,一千年,一万年,甚至几十亿年的光阴,都只是年轮上的一小段。你的家族,只是无垠时间之海中的一条线段而已。” 斯瓦坦洛夫斯基的灵魂光芒闪烁,缓慢后退。而此刻,素普正在背后不断缓慢地接近杜景与周洛阳,并眼望斯瓦坦洛夫斯基,仿佛仍在妄想,于灵魂状态下把时间齿轮抢到手中。 杜景忽然道:“光粒逆流转轮,命令,释放该意识波。” “监视者命令执行。”周远的声音响起。 霎时间,素普大喊一声,却无法控制地化作光尘飞卷,升上天空! 周洛阳回头一看,看见素普消失前的最后一刻,那心有不甘的眼神。 斯瓦坦洛夫斯基马上举起双手,示意杜景不要乱来。 “让我回去,”斯瓦坦洛夫斯基说,“我保证不会再来找你们了,我恳求你,vincent。” 杜景看着斯瓦坦洛夫斯基,片刻后,他把手按在时间齿轮上,把它摘了下来。 周洛阳:“!!!” 周洛阳试过拿它,却根本拿不动,杜景居然可以!他是监视者的缘故么? 接着,杜景把它放在了周洛阳的手里,让他的灵魂之手合上,握着。 他又朝斯瓦坦洛夫斯基走去,斯瓦坦洛夫斯基不住后退,从奥陶纪退往新生纪,从古典到文艺复兴,再到现代。 而周洛阳依旧站在原点上,远远看着他们。 “我恳求你,vincent……我恳求你,不要让我去一个未知的地方,没有神,甚至没有恶魔……” 斯瓦坦洛夫斯基的声音里,带着恐惧与颤抖,而杜景依旧没有说话。 斯瓦坦洛夫斯基说:“你有精神病,是不是?vincent,你应该明白我的选择、我的痛苦。” “你也有吗?”周洛阳嘲讽道,“可我怎么觉得看上去不像?” 斯瓦坦洛夫斯基也许自知必死,语气变得和缓起来。 “你想回到什么时候?”杜景说,“看看你的脚下,都过去了。” 人类社会的年轮闪烁着走马灯般的光芒,杜景只是做了一个动作,无数景象便漂浮而起,苏联的十月革命,冷战,最终解体。 斯瓦坦洛夫斯基忽然迷恋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自嘲道:“我记得你是双相情感障碍,躁郁?是不是?” 杜景没有回答。 斯瓦坦洛夫斯基又说:“你是否觉得,我们口中,曾经的那个国家,伟大的苏维埃联合共同体,就像一个双相情感障碍的病人?时而狂躁,时而抑郁,时而冷漠,时而疯狂……它就像我们所有的爱人,看似不可理喻,却只有爱人,才能真正地理解它。” “不,”斯瓦坦洛夫斯基喃喃道,“我们甚至无法理解它,只是无条件地接受这一切。哪怕明知它有一天将走上自毁的道路,也不死心地为了挽救一天它的生命,做出不可挽回的事。就像你之于你的爱情,周先生。” 杜景抬起一手,虚虚按着面前,冷漠地说:“这求情对你而言管用么?” 周洛阳答道:“我觉得不太管用。” “精神的残疾与生俱来。”斯瓦坦洛夫斯基唏嘘道,“人是这样,国家也是这样,永远也治不好,你看,就像你这冷漠的面孔。” 周洛阳说:“我不奢望他痊愈,不过是希望能与他长久彼此陪伴罢了。” 杜景回头,看了眼周洛阳。 在彼此拥抱的那一瞬间,周洛阳知道杜景一定也明白了他的内心——他从来就没想过,要让杜景变成什么模样,是彻底痊愈,像个健康人一般,抑或改造成他满意的那个人。 甚至周洛阳就从未想过,杜景是不健康的非正常人。世上有这么多人,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有自己的活法。 他只想要他们在一起,不管过去与未来,他只想要现在。 “让他走吧。”周洛阳说。 “光粒逆流转轮,监视者命令。”杜景说,“去除此意识波权限,进行释放。” “不——不!”斯瓦坦洛夫斯基顿时恐惧起来,却一瞬间化作光尘,升起,飞向更为广袤的宇宙深空。 世界安静下来,杜景做了个简单的手势,历史的一幕幕景象瞬间回到了时间的巨大年轮之中。 他回到原点,来到周洛阳身前,周洛阳手握时间齿轮,抬头看着他。 “想好了吗?”杜景问道。 “想好了。”周洛阳说,“我还是想回去,等到哪一天我们再回来这里,再去那个未知的世界,你觉得呢?” “那就走吧,”杜景说,“我们一起。” 这个世界里再没有人过来了,周洛阳把时间齿轮交给杜景,杜景想了想,又说:“光粒逆流转轮,解除除了我与修正者之外,余下所有意识波的一切权限。” “执行。”周远的声音道,“人类个体9327das4430意识波内存分离并予以修正。” “谁?”周洛阳想起了又一个人,“乐遥吗?” 杜景与周洛阳停下了脚步,周洛阳忽然想起了有关记忆的问题,依稀明白了什么。 灵魂得以离开身体的所在维度,而同心环在时间的单向行进中,得以被不断校正。每一个过去一旦被更改,就会旋转一个极小的角度,偏离原本的生命轨迹,在他的意识里掠过后,所保存下来的,只有记忆。 “我明白了,”周洛阳喃喃道,“大致明白了。” 他说不清细节,却朦朦胧胧感觉到了,记忆里所有的经验,都真实地发生过,只是随着这些年轮的旋转,被推向了另一边,消失了光芒。 但有关乐遥的一切……他的记忆会被抹除吗? 杜景牵着他的手,沿着他们的生命射线,走向无数个同心环拼接而起的远方。 “这是你的小时候。”周洛阳觉得很有趣。 “嗯。”杜景说,“你的呢?” “在另一边。”周洛阳望向不远处的地面。 他们的人生轨迹化作两道闪光的射线,从远方延展而来,朝着某个既定的点前去,仿佛如此坚决,哪怕天地尽陨、时光倒流,也无法阻止命运的交汇。 而在交汇之后,便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一同经历了一段人生,射线再度分开,但很快再度汇合于一处。 灿烂的射线朝着端点汇聚,杜景说:“朝咱们认识的那一天走,不要迷失了方向。” “不。”周洛阳在依旧分叉的命运轨迹前停下脚步,说,“我忽然想,我们在这里。” 那是他们彼此相识并相伴的大半年前,周洛阳看见了杜景描述中的景象。 他握着杜景的手,朝“周远”说:“我们想在这里回到现实世界里去。” “执行命令。”周远的声音答道,“降维启动。” 轰然声响,周洛阳与杜景同时失重,紧紧握着彼此的双手,坠入了现实世界—— ——西班牙,格拉纳达,巴萨山脉,悬崖。 法拉利上,杜景左手按着方向盘,右手按下了“播放键”的一瞬。 这一刻,他睁大了双眼。 周洛阳落在了副驾位上,这一刻他只有灵魂,但他惊讶地发现,握着时间齿轮的左手,仿佛超越了时空的限制,触碰到了车的实体。 杜景蓦然转头,副驾位上空无一人。 “洛阳?”杜景喃喃道。 紧接着,ene《stan》震天响起,在那节奏之下,杜景没有迟疑,一踩油门,冷漠的双眼望向遥远的悬崖尽头。 法拉利风驰电掣,发出三百二十码的怒吼,犹如创世纪深空宇宙爆发之声,排气管响起了音爆的轰鸣,沿着斜坡,喷出一团绚烂的尾焰,在ene奏感极强的歌声中,飞向那浩瀚天际下,夕阳如血,渐沉的世界尽头。 然而下一刻,周洛阳的灵魂,一手持时间齿轮,探出手指,按住了杜景的手机屏幕,点选“换歌”。 ene歌声被收进了时间的尽头,杜景倏然睁大双眼。 “任时光匆匆流去,”周洛阳知道杜景听不到他的声音,却认真地转头,朝他说,“我依然爱你。” 法拉利飞出悬崖的刹那间,《任时光匆匆流去》的前奏响起,周洛阳转身,抱住了杜景。时间的流动瞬间放缓,跑车飞过高空,在那四句歌谣后,副歌唱响的刹那,飞向对面的断崖。 杜景感觉到自己胸膛处被触碰,放开方向盘,双眼望向前方,在那最后一刻,回手握住了周洛阳的手。 巨响声里,法拉利一头撞上断崖,从山崖上飞速坠落,失重之下,周洛阳与杜景同时飘了起来。 “等我,”杜景喃喃道,“我会来找你。” 再一声巨响,杜景一头撞在挡风玻璃上,法拉利顿时撞成了废铁。 周洛阳在那废墟之中,看见杜景横过鼻梁的那道伤痕正在不断往外淌血,他就像被摔下山坡的一棵坚韧的树,左腿骨折,以一个奇异的姿态曲着。 周洛阳喊道:“杜景!快醒醒!” 他按下杜景的手机,拨了急救电话,电话接通了,周洛阳焦急地大喊,那边却听不见。但很快,急救机构定位到了手机的所在地,直升飞机来了,将杜景救走。 “杜景。杜景!”周洛阳的身体仍然是虚幻的,他跟随在杜景的病床前,直到他被推进了icu里。 他握着时间齿轮,那一刻,仿佛听见了命运巨轮旋转的声音。 在那宏大的时间年轮上,同心环错落转动,开始校正,周洛阳与杜景的命运轨迹,交错点隐没,线段犹如拼图板上的画面,随着错开再校准的数道圆环旋动,而重新拟定了交汇轨迹。 无数回忆在生命之海中涌现,周洛阳握着时间齿轮,霎时回到了高考的最后一天。 “考得怎么样啊?”方洲过来,朝周洛阳笑道。 这是一个下着小雨的下午,高考最后一门结束,周洛阳还有点没回过神来。 “回到母校了?”周洛阳说,“怎么是这一天?” “什么?”方洲没听清楚,朝周洛阳问。 周洛阳马上道:“没什么。” “来我家玩吧?”方洲说,“庆祝下?” 周洛阳左手拿着透明塑料袋,拿起来看了眼,装着答题卡用的铅笔、中性笔,右手揣在裤兜里,掏出来一看——蓝金色的时间齿轮。 他忽然笑了起来,朝玻璃窗里看了眼自己的倒影,还是高三时的青葱模样。 方洲:“傻笑什么?” 周洛阳笑着笑着,想起了一件事。 “我的手机呢?”周洛阳去领回手机,沉吟片刻,拨通了记忆里的号码,是个空号。 接着,他拨了另一个号码,那边是个日本女人的声音。 “我是洛阳。”周洛阳不安地问,“爸爸呢?” 那边没有说话,片刻后,另一个声音接了电话。 “是乐遥吗?”周洛阳说,“我是哥哥。” “哥哥?”乐遥会说中文,也只能靠他来翻译,他问,“怎么了?你的考试结束了吗?” “没……没有,是的,结束了。”周洛阳有点语无伦次,示意方洲稍等。 那一刻,光阴的巨轮缓慢转动,岁月的同心环在周洛阳的生命轨迹上旋转,重新嵌合,唯独他的命运轨迹无比坚定,笔直向前。 “爸爸的电话为什么是个空号?”周洛阳问。 “爸爸已经去世了,”乐遥说,“去世一年了。” “是吗?”周洛阳说。 方洲看周洛阳的表情,仿佛有点不对,便主动掏出烟盒,递给他一根,为他点上。周洛阳在考场的楼梯拐角处抽了几口,有点伤感道:“是啊,我想起来了。” 一段记忆涌入他的脑海——一年前,父亲载着继母与弟弟出门,遭遇了车祸,父亲去世了,继母与弟弟却毫发无伤地活了下来。 “对。”周洛阳说,“嗯,没事,我也许是备考压力太大了。” “哥哥,你还好吗?”乐遥那边倒是很懂事,保持着一贯以来的尊敬,“你现在一个人吗?” 周洛阳说:“嗯……不算,是的,是一个人。” “我刚才也突然很想你。”乐遥说,“不知道为什么,你暑假会过来看看我的吧?” “会的。”周洛阳叹了口气,说,“会,我爱你,乐遥,挂了。” “嗯。”乐遥没有再问,答道。 方洲看了眼周洛阳手里的时间齿轮,说:“这是你的幸运币吗?哪儿来的?” “太爷爷给的。”周洛阳想了想,答道。 “没事吧?”方洲说。 周洛阳说:“你先走吧,晚上我过去的话,给你打电话。” 方洲没有勉强他,知道周洛阳如果需要人陪一定会说,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 周洛阳在操场上坐了快半小时,盛夏的母校被一场雨淋得生机勃勃,清新气息令人心旷神怡。这一刻他什么也没有想,仿佛那些过去尽数化作了不真实的记忆,化作了一场梦,而当下就是当下,唯有当下,才是真实的。 直到考生全走光了,周洛阳才慢慢地走出来,他不知道杜景的电话,杜景也不知道他的,他们甚至无法联络上彼此,要到三个月后,前往大学报到时,进入那间命中注定的寝室,才能看到脸上带着伤痕、在风雨里努力关上窗门的他。 你现在还好吧?周洛阳心想,最后都骨折了,一定很痛。 “外面那疯子还没走,”几个女孩说,“好吓人啊,他要干吗?” 周洛阳听到这话时,倏然一怔,继而加快脚步,快步跑出去。 那个人站在校外的小卖部前,头发剪得很短,眉眼间带着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痕,手腕上打着绷带,双眼直直地盯着每一个离开学校的男生,注视他们离开。 周洛阳站在马路对面,与他对视,眼里充满了震惊。 他们发现彼此了,于是他大步朝他走来。 “我叫杜景,”他说,“休伤生杜景死惊开的杜景。” 他答道:“我叫洛阳,洛阳亲友如相问的洛阳。” “我知道你是谁,”杜景说,“是那个注定要和我一辈子的人。” 夏日雨后的风,卷着湿润的绿叶飞扬,时间的年轮最后一次旋转,错开,又合拢,彼此的相遇被打断,于更早的坐标上,拼合于一处。 命运的轨迹闪烁着金光,笔直地射向远方,射向那无边无际的广阔天地,那道轨迹跨越了光阴的罅隙,追寻着天地万物一白驹的足迹,直到岁月结束之地,时与空的尽头。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