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骨》 分卷阅读1 《伞骨》作者:温如寄 文案 这是一个瘸腿离异的制伞师傅眼巴巴的等着“媳妇儿”回来的故事。 也是一个将军解甲归田后携着嫁妆千里跋涉把自己“嫁 ”出去的故事。 十五岁的情 事。 二十岁的离 别。 三十岁的重 逢。 三生月缺,一世情牵。 伞魂骨魄,宣笔勾勒,淡墨描画,恰是你的前半生,我们的后半生。 待集齐十二支伞骨,我必开蓬门,迎你过门。 作者碎碎念 本文bl向,cp是温柔宠溺攻x毒舌别扭受。 源于“花 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的脑洞(想歪的童鞋面壁去) 基本温馨无虐,(虐了一定是作者脑袋抽了,请投药),种田向,受娶攻。he,1v1。 内容标签:三教九流 破镜重圆 布衣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钟檐,申屠衍 ┃ 配角:崔熙来,朱寡妇,冬娘 ┃ 其它:瓦片儿盖上我家的小屋檐 ☆、第一支伞骨?起(上) 申屠衍到达云宣的时候,是一个飘着秋雨的黄昏。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到云宣,真正进入城中,却是头一遭。 前些年连年战乱,好在徽州历来是富庶之地,金银之乡,即使市场也不景气,也掩不了那靡靡之气。 “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看来,绝不是夸夸之谈。 他知道这云宣城有三绝,有青琅酒,画梅酒……,桩桩件件,都是上品,可这些却都构不成他入城的理由。 正是昼夜更替之时,街上行人稀少,有也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想必是赶着回家。云宣人生息有时,这个时候自然不会在户外多加逗留。 申屠衍站在木质的牌坊下面,望着那被雨雾笼着的山城,黑瓦白墙,被雨水打湿锃亮的瓦片儿,与他常年见到的戈壁荒沙,又是另一番光景。 金戈铁马,十年苦旅。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 梦醒时,他已经乘了这样一叶轻舟,过嘉峪关,穿巴蜀巫峡,路过西洲绣阁,站在了这牌坊之下。 他本来就行程仓促,身上只携了一只包袱,里面装了他至关重要的物什,身上便再无长物,低头一看,半截白衫已经湿了一片。 他苦笑道,一咬牙,终于冒雨冲进了雨雾之中。 金井坊深处是一家孤零零的小店。 隐于喧闹的大市之后。 门庭冷落,足可罗雀。 却不是生意不好,每一年云宣城里的几乎三分之一的伞就是从这道门里出来的,它如此冷清的理由,只有一个。 ――便是老板的毒舌坏脾气。 制伞的钟师傅的脾气,照着朱寡妇的话来说,便是六月打雷,冬日飘雪,指不定什么时辰就变天了。他心情好的时候,或许会与你煮酒话桑麻,心情不好的时候,别说与你唠嗑,迎接你的或许就是一把扫帚,生冷不忌。 于是朱寡妇又说,“小钟呐,你若改改这脾气,也不至于寡居十年呐。” 钟师傅冷哼,不语。 朱寡妇又说,“其实,我看那东街铜寺西的西秀嫂的女儿就对你很有意思呐。” 钟师傅抬头,却没有停下手中制伞架子的活,眼皮不抬,“我说朱家嫂子,敢情你愿意娶一个圆滚滚的皮球进门。我家的床板不甚结实,怕压塌了。” 这东街铜寺西的西秀嫂的女儿,正是朱寡妇的表妹,因为身材有点忒出格,一直待字闺中。朱寡妇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却也拉不下这个脸来,只得“呵呵”。 钟师傅长得并不难看,反而眉目清俊,唇红齿白,甚至还有一股芝兰玉树的风骨,便是京都城里的那些朱门贵胄的子弟也是及不上的。 可说起这钟师傅的姻缘线,委实有些坎坷。 钟师傅二十出头便来到云宣谋生活,当时是娶过一房媳妇的,可惜不到一年这房如花似玉的小媳妇便跟人跑了,至此,钟师傅头顶顶了一顶不大不小的绿帽子。 好在,云宣人很是看重有手艺的人,对着钟师傅也是分外地器重,街坊邻居又给她说了一房媳妇,虽然相貌……咳咳,差了点,可也总算是能生孩子居家过日子的真娘们啊,容貌什么的都是浮云,钟师傅忽的想起某人,越发咬牙切齿起来,笃定了容貌无用,实用就好论。 谁料到钟师傅攒着私房钱,备好了聘礼去女方提亲,谁料到正好撞破了女方的闺房里,那赤条条白花花的两具身体正纠缠在一块儿,伴着“嗯嗯啊啊”的喘息声,床板剧烈的颤动着,上方的身体探出头来,可不就是自己未来媳妇吗? 钟师傅觉得眼晕,顿时觉得自己头上的那顶绿帽子,又沉甸甸了几分,又油亮了几分。 通奸的男人是隔壁梨园的柳生,生性狂浪,不知怎么的就勾搭上了。好好的一桩婚事就此作罢。也有人安慰他,就此打住其实是好事啊,总比娶进门了才发现好吧。 钟师傅那时年轻,想想也是。却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就是个炮灰的命。 后来,又说了几房亲事,可是说了几房,就黄了几房。 那几年,大晁并不安生,北靖战事不断,百姓生活并不好过。乱世求生,本就艰难,钟师傅又因为某个原因,瘸了右腿,脾气越来越坏,对于姻缘一事,也就看淡了。 后来,倒是收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做了女徒弟,这女徒弟来头还不小,正是那脚一踱,徽州商界颤三颤的崔家的女儿,按理说,这十余岁的豆蔻之龄的小姑娘,对着自己的师傅,还是有一副好皮相的,总归有份思慕之情的,男师女徒什么的,说出来就够荡漾够暧昧了。 可是,也不知是云宣的风水实在太过怪异,还是崔家的教育太过奇葩,好好的一个粉雕玉琢聪明伶俐的女娃娃硬是给长偏了,还一直不知悔改,可劲往偏里长,就这么长成了女汉子了。 思慕的苗苗就此掐断。 所以说起这一段,还是忍不住为钟师傅掬一把同情的泪的。 朱寡妇讪讪,听到钟师傅这样说,脸上也挂不住,便找了一个理由遁了。 正是秋分,雨水便如犯了相思病的闺中女子的泪水,断断续续,抽抽涕涕,一场接了一场,仿佛就跟世人杠上了,没完没了。 钟师傅又扎完一把伞骨的时候,雨水渐收,白晃晃的雨珠从青瓦屋檐下漏下,汇入地上的小水沟,没了踪迹,只是这雨声滴答,着实扰人清静,颇有些门掩黄昏的愁思的。 那人就是在这个时刻出现在金井坊的。 酉时一刻。 钟师傅记得分明。 那人一身白衣短打,肩上只有一只青花暗纹的包袱,手中却是一把沉重的佩剑。钟师傅只看了一眼,便认出这是大晁江湖上行走的草莽游侠最惯有的打扮。 他的目光往上移,瞬间一愣,却又漫不经心的低下头,倒腾手里的伞面。 那人星眸剑目,却是个俊朗的男子,全身已经湿透,冰冷的雨水顺着发丝从脸庞流下,真是……好不狼狈。 可他站在这蓬门之前,仿佛过了一生一世。 半生不识红豆痴,为君一眼知相思。 许久,他才在冰凉的雨雾中扯出一丝笑来,“小师傅,这雨势好不凶猛,可否借着你家的屋檐,避避雨。” 钟师傅没有抬头,“蓬门矮小,恐怕供奉不起。”心里却想,如今朝廷虽然没有明确的说禁武,对于江湖人士,多少还是有一些忌惮的,跟这样的人扯上关系,怎么想都不是件妙事。 “听说云宣有一个说法,下雨天留客。我虽然是第一次来此地,不是特别清楚,想问下,师傅,是否真有这样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的?” 嗯……也许,大概,真的,是有这样一条规矩的。 钟师傅想起了这一条,耳廓竟微微烫了起来,火烧云似得难受。面皮子却强撑着,不看他,他怕一看到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好不容易积攒的骨气,又烟消云散了。 钟檐,真是好没出息,越活越回去了。 他狠狠的骂自己。活了三十多年,怎么还是这般没出息。 “你!”一向舌尖嘴利的钟师傅却不知怎么就词穷了,“我说不行就不行,这地是我的,这屋檐是我的,我说了算。”这架势,俨然有了土财主的气势。 好,都是你的。 那人忍不住笑了出来,心中暗道。 那人的脚步却没有挪动,似乎咬定青山,赖在这里不走了。 又过了一刻钟,原本已经渐小的雨势不知何时又汹涌了起来,雨珠子噼里啪啦没有章法的一股脑儿乱砸,街巷之间一股股的水流汇入低处,水坑儿水花锃亮。 已经是深秋,比不得春雨润酥,打在人身上,随着已经浸透的衣裳,那凉意渗入骨髓。 可那人却迎着漫天风雨,就这样站着。 这么大一个木桩子似得,钉在钟家伞店面前,自然是晃眼得很,招摇得很。 不一会儿,街坊邻居看热闹的,凑份子的,围了一圈。 “钟师傅,你家檐下,是长着黄金么,这么踩不得吗?” “钟师傅,他是你什么人呀,不会是你欠人家钱吧。” “钟师傅,你门前的是什么人呀,这么大雨,不知道避,魔怔了,还是脑子有坑呀。” …… 可不就是魔怔了吗? 谁也没有察觉雨中的人扯开一丝苦涩的笑来。 钟檐觉得自己耳边都是吱吱喳喳的声音,吵得脑门生疼,咬牙恨道,“还不快进来,别站在我门口丢人现眼!” 听了这话,如临大赦。那人果真很是乖巧的进来,可是身上湿透,雨水滴滴答答顺着衣襟往下滴。 钟檐丢给他一身泛黄的旧衣,道,“别湿了我家的地。” 那人到了内屋,果然很老实的换上,钟檐身体清瘦,这衣服对于对于申屠衍来说,实在算不上合身,明明是长袖长衫,愣是被穿出了短袖半衫的味道。 可是申屠衍却分毫不在意,很是自来熟的就在钟师傅面前的板凳上坐下。 钟檐觉得眼前这么一大块头,着实碍眼,特别是那眼神,好像在赏玩什么字画古董,恨不得每一个毛孔,每一条纹路都要研究个透彻。 真是……奶奶的不爽。 可却是自己叫人家进来,后悔不已,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根。 忽的,他抬头,下定决定道,“雨停了,就给我滚。” 那人却仍是笑得温柔如三月春风,答了一声“好”。 ☆、第一支伞骨?起(下) 申屠衍,没有想到,自己这一辈子,还会跟“赖”这个字扯上点关系。 以前在军中,申屠将军,可是出了名的杀罚分明,铁面无私,三军将士,无人不服。末了,到如今,却要靠这个“赖”字过日子,讨生活。 第一日,雨停了,钟师傅第一个念头,便是要把眼前这一尊好不碍眼的大佛移走,可是那人已经不在眼前看他扎伞。他一回里屋,那人却正卸下围裙,桌前,俨然摆着三菜一汤,还有一碗地瓜,蹭蹭地冒着热气,真是让人食指大动。 那人很熟练的拉开椅子,示意他坐下,“钟师傅,吃饭了。” 还真不把自己当做外人。 可是钟檐还是坐下,动了几下筷子,受不了美食的诱惑,马上大快朵颐起来。 钟檐是一个懒人,对于自己的吃食向来不在意,很多时候都是冷饭剩面的过日子,到底没个婆娘,果然连热乎饭都吃不上。 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样一顿热乎的了。几个小菜虽然算不上精致,却也是可口爽脆,好不下饭。 “怎么样?”申屠衍满脸期待,忍不住问。 “嗯,比起暮归楼的还是差些。”钟檐指了指眼前的几个菜,“这个豆荚太绿,这个红烧肉,嗯,肥肉太多,这个汤……太烫!” 太绿?肉太多?太烫?这算什么理由,申屠衍哭笑不得。 虽然嘴上说着这么多缺点,可是还是被那人风卷云吞,消灭了干脆,连汤汁都没有剩下。 末了,钟师傅打了饱嗝,就径自上床睡去,完全忘记了赶申屠衍走的事。 第二日,钟檐起得有些迟,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他醒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那人走了没。 他去看了客房,床被整洁,像是没有人睡过,心中吁了一口气。 那人,想必是走了吧? 那人,就这么走了? 他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再想下去,魔怔的人就会是他了,就准备到前面的铺子里去开门。 可是一到前面的屋子,他惊诧了。 铺子的门早已经开了,那个白衫身影正忙不迭地在跟大姑娘小媳妇们介绍这伞的样式。那人,也是生得一副好皮相的,俊眉郎目,神情飞扬,自有一股男子气概,正好是姑娘们最喜欢的那种相貌。 红颜祸水。 钟檐啐了一口,一脸不悦写在脸上。 “你在干什么?我家的店,你那么热乎的招呼什么劲。” 申屠衍转过身来,看见钟檐青衫凌乱,发丝散乱,好像没有睡醒,低笑道,“醒了,饭菜还热着,”他的目光又移到他胡乱掩着的衣襟,“还有,收拾干净了再出来,这里有我。” 那语气分明像在说“小孩儿,给你糖,大人正忙着呢。” 钟檐却顾不得,顿时大窘,避开那人灼热的目光,便仓皇逃回里屋去。 申屠衍回头,继续转过身对着姑娘谈伞的价钱。 “钟师傅的表哥,为什么你和钟师傅一点也不像啊?” “钟师傅的表哥,你对你表弟真好。” 申屠衍挑眉,嘴角弯起一个弧度。 这一天,钟檐窘得半天没有从里屋出来,自然也顾不得赶申屠衍走的心思了。 结果,那一天伞的销量是平时的一倍。 钟檐却对申屠衍这种就占鹊产的行为甚是不爽,特别是他把这些行为当做理所当然,好像本应该如此。 黄昏时刻,余霞渐收,申屠衍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准备关门打烊,余光从半垂着的木门中绕进来,将店中物什的影子拉得颀长,扭曲了原来的轮廓。 那个包袱被摔在他的面前,那软塌塌的布包,一到地面,就散了一地,佩剑的鞘,昨日换下的衣物,治伤用的金疮药,随身携带的令牌……收拾得倒真是齐全,一件不拉。 申屠衍缓慢蹲下去,收拾散了一地的物什。他的动作如此缓慢,一件一件的将它们安放好。那颗圆滚滚的珠子在地面上滚了数遭,终于停留在那人的脚边。 他抬起头,头一点点往后仰,因为逆着光,根本分不清那人的表情,只是感觉到他的嘴张张合合。 他说,“你可以走了。” 雨停了,你可以走了。 那个原本蹲在地上的男人却忽然间站起身来,他的身材要比钟檐还要高一个头,他盯着眼前近在咫尺的脸,一字一顿。 “我,不,走。” 我心里的那场雨永远不会停。 所以我不走,就不走,打死也不走。 钟师傅冷笑,“没想到堂堂一个七尺男人,竟然学了泼皮顽童般的耍起来了,真是好生稀罕?” 可对面的男子却没有半分松动,本质的确跟满地打滚的三岁稚子无异。 想到这里,钟师傅不禁嘴角抽搐了几下,原本僵着的面容也有了几分松动。 都是过了大半辈子的男人,如今,这是在做什么。 钟檐眉心跳了跳,松了牙关,道,“罢了,看你能留到几时。” 申屠衍长吁了一口气,不管以什么方式,这场战,他赢了。 末了,钟师傅又跟了一句,“记得交房租,一月一锭银子,够公道吧。” 申屠衍苦笑,果然讹得……够公道。 可是,不管怎么样,申屠将军是要赖在这里不走了。 闲暇时候,申屠衍会看着钟檐扎纸伞。 有经验的老师傅都知道,一把上好的油纸伞,是需要时间雕琢的,倒不是技艺的复杂,而是需要时间的沉淀与磨练,而这些,都是需要经验积累的。 他的技艺很好,那些不成形状的油纸,伞骨,在他的手下,削伞骨,上伞面,绘画,上油,很快就变成一把又一把的纸伞,撑开,合起,都是一道风景。 钟师傅却不喜欢申屠衍这样看着他,他并不是纯粹只是为了看一把伞的诞生。他的眼里多少都夹杂着别样的情绪。 可是他却忍了,没有发作,愣是把自己的毒舌收起。连朱寡妇都存了稀罕,可是又有哪个是能让钟师傅把自己的不痛快收起呢。 申屠衍赖在这里几日,伞店里的杂活累活便全部交到他的手上。申屠衍笑,“钟师傅,我这样可及得上你半个学徒小工了。” 钟檐冷笑,“你若有心想要学我这制伞的技艺,我也没有藏着掖着不是。这样算来,你却没有叫我一声师父,说到底还是我亏大发了。” 申屠衍想到自己这么个过了大半辈子的糙汉若真恭敬地叫他一声师父,还真是忒有些失了体统。 可他虽然嘴上说着不乐意,心里却没有一丝不乐意。 这样的欺诈,许是他在阎王殿叩了三百个响头,三生三世都求不来的呢。 忽有一日,申屠衍指着梁上没有表好□□的伞骨,“钟师傅,你这屋檐上为什么挂了这样几支没有糊伞面的伞骨。” 那几支伞骨,从他来这里就一直挂在上面,从来不曾取下,别的伞面伞骨来来回回都换了好几轮,就这几只没有动静,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从左向右,挂在横梁上一排,恰好是十一支伞骨。 明知故问。 这么一问,钟檐的心口好似下陷了一块儿,倒生出了一番踟蹰。 “就是没卖出去呗。”钟檐说,“当年扎这几只的时候,这些款式,正流行,没想到这么快就过了时。积压着,卖不出去,就一直挂着,你若不嫌劳手,就一块儿将旧物清理一遍吧。” 申屠衍仔细端详了一番,果然是一支伞骨一个样式,没有一个重样,而且,那些样式,的确是大街小巷中不常见的。 他抬头盯着看了好一阵儿,终究缩回手,敛了眉目,“还是不要扔罢。既然是旧时的样式,保不齐什么时候又会重新流行呢。况且,这样挂在屋檐下,煞是好看呢。” 钟檐看着这光溜溜的伞架子挂了一溜儿,实在看不出半分美感,再者,这大块头还能有什么审美?才想说,过了时的东西就是过了时,覆水难收,破镜难圆,这样三岁小孩的道理你懂不懂? 可是看着申屠衍,攀了梯子上去,将每一支伞骨小心细致的都擦了一遍,怒意渐消,也不好发作,只是恨恨的丢下一句,“随你吧!” ☆、第一支伞骨?承(上) 云宣城说小不小,说大也真的不大。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云宣人生来热情好客,朴实淳厚,咳……当然也少不得爱磨磨嘴皮的。 钟家的油伞铺子里住进了一个外乡的“表哥”,走亲戚串门,个把远方亲戚来小住几日,本来没有啥稀奇。可偏偏这个“表哥”一脸英气,七分英雄气概,很快风靡了云宣,成为云宣万千少女最想嫁的儿郎排行榜榜首。 曾经几度蝉联上榜的冯家少东冯少爷,对此很是不屑,“切――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男人有什么好,哪及得上本少身姿清朗,狂放不羁的气质。” 此话一出,立即会有少女反驳,作捧心状,“少年,你这是少年心性,没有定性,哪及得上申屠大哥。三十的男人一枝花,人家那是沧桑,有内涵,懂不?” 冯家少当家立即摇头,作拨浪鼓状,“不懂。” 可是,这桩八卦,想要低调也是不能了。 便是贵人事忙的崔五爷也忍不住来瞻仰群众口中的一枝花了。 崔五爷踏入这钟家伞铺的时候,却没有看见群众口中的那一枝娇花,钟檐正在门口扎伞架子。 这崔五爷,作为云宣的第一首富,作为一个一言一行都备受群众关注的公众人物,压力委实有些忒大。崔家的发家史,云宣人都是晓得的,为了不安上一个暴发户的名头,崔家的祖先,崔熙来的爹,爷爷都是相当重视文化,崔五爷自然也是秉承这样一个优良传统的,以成为一只优雅的土豪为己任。 于是,这么多年,崔五爷走到哪里,人未到,扇先行。那一把金扇可是大有来由,说是全大晁最著名的工匠纯金箔打造的,从左到右,依次书写着“文”、“化”、“人”三个字,简单直白,尽显文化韵味。 钟檐还没有抬头,就被那金晃晃扇子的反光晃得脑门疼,皱眉道,“这又是整什么幺蛾子呢?”。 崔五爷许久没有看见他,一个小激动,几乎要向小时候一般狼扑过去,然后甜甜的喊一声,“师父,我可想死你了。” 她朝着门口望了望,看见她的随从小秤砣,小算盘正笔挺挺的站在门旁边,觉得不能丢了做爷的份,清了清嗓子,“五爷我自然是来看望师父你的。” 没错,崔五爷便是钟檐唯一关门弟子,那个曾经粉雕玉琢的女娃子。 钟师傅扶额,看着他一手拉扯着长大的倒霉徒儿,当初还不过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女娃娃,如今却是一张嘴能把人说得落了水的崔五爷,又觉得碍眼了几分。 “说,丫头,这又是来怎么的?”钟檐一脸“又想整什么幺蛾子”的表情,很是忧愁的望着徒儿。知徒莫若师,他晓得崔熙来的性子。 崔熙来清了清嗓子,郑重说,“咳咳……听说师傅在伞铺里金屋藏娇,藏了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 钟檐闻言,险些没有从板凳上跌落下来――这又是哪里来的谣言? 其实这个事儿,也怪不得五爷,所谓谣言,不就是一传便一个样的吗?起初谣言的版本是钟家伞铺住进了一个男人,据说是小钟师傅的表哥,到了东寺长街那群姑娘口中,已经变成你,钟家伞铺住进了一个男人,啧啧啧,据说是个一等一的美男子,到了最后,版本索性变成听说那钟师傅金屋藏娇,在屋里储了位如花似玉的倌儿…… 钟师傅听得这样的话,脸色又青又红,跟开了五彩染坊似的,好不精彩,“混账!你才娇花!呸!这群嚼舌根的杂碎!” 五爷自然知道自家的师傅便是这般的脾气,也由着他骂得爽快,自个儿坐在门槛边上的小竹凳上,倒是一番悠然自在,自得其乐。 可这样的氛围没有维持一刻,下一秒就轮到崔五爷险些从竹凳上跌落了下来。 申屠衍原本在后面的厨房里忙活着准备饭菜,却发现那漆罐中没有一滴油,便想出来问这油盐贮在何处。 崔五爷望着撩了帘子出来的魁梧男人,一双眼睛盯着那人直溜溜的瞅,石化了一般,许久憋得通红的脸,才发出一声爆笑,之后捧着腹,笑个不停,再也没有办法停下来。 “哈哈……哈哈……”她笑得几乎要抽过去,“好一朵娇花!师傅,如此一朵……咳咳,健硕的娇花,可否压得你喘不过起来!” 钟檐的脸彻底绿了。 数秒之后,他缓缓转向他讨油盐的男人,停顿了数秒,面无表情,“盐在厨房左转第三头门进去,比较矮的那个柜子,从上数下第三个抽屉的最里面。油就在柜子下面。”申屠衍闻言,嘴角抽了抽,他自然知道第三道门,可不就是书房吗,是谁会把油盐藏在书房里的。 可是他眉毛一挑,却忍住了,镇定的转头会厨房继续炒菜去了。 这厢崔五爷这边还没有缓过劲来,看见自家的师父脸色铁青,像是真的生了气,立即站起来,规矩的像小时候一般,伸出手来乖乖等待着戒尺临幸。 崔熙来小时候忒皮,崔家寻常人也管不了,老爹经商又常年不在家,上天入地掏鸟窝捉河虾,没什么不敢干的,可是唯独对这师傅存了三分敬意。 这也是为什么崔老爷让堂堂崔大小姐拜这个破落伞匠为师的原因。 崔熙来伸着手,嘿嘿笑,试探着问道,声音却没有了底气,“师父,你看,我现在好歹是个爷了,我的随从可都在外面呢……能不能关上门,再……再教训!” 钟师傅气得头疼,他自然是不愿意与那人再扯上什么瓜葛的,没想到不过短短几日,坊间就传成了这样,说到底,也不是这徒儿的错,怒气也缓和了不少,沉声道,“我与他无半分关系。” “是,师傅说的是。”崔熙来恭敬答应着。 “也罢,你还记得小时候教过你什么?”钟师傅坐在不远处的竹椅上,问道。 “好像是流言,聪明人,统统不会信什么的,哦,好像是叫……什么子?” “《荀子?大略》。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钟檐更头疼了,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也早已是一家之主,应该更加稳重,明是非,辨恩义,方为大家……”崔熙来赶紧点头说对。 她知道今天这样一顿训是少不了了。 钟师傅训着训着,已到了饭点。 申屠衍唤了一声,钟檐望了那乖乖站着的徒儿,忽然道,“若你这崔五爷不嫌弃我这粗菜糟糠,你要不要一起用饭……” “要的,要的。”崔熙来飞奔过去。 几道素菜,一碗清汤,调味却浓重得过了分。 “师父,你们家的盐罐子打发了吧。”崔熙来皱眉道。 钟檐看向申屠衍,正欲发作,却听他说,“是不小心打翻了。” “啊,撒了多少。” “约莫一半吧。” 钟檐顿时肉痛得紧,这朝廷不让贩卖私盐,这官盐的价格可谓水涨船高,申屠衍竟然敢打翻,“也不妨事,这菜虽然j咸了点,却也别具风味,真巧了,我托人从北方带了些好酒,正想给师傅尝尝。”她唤了一声,“小算盘,把酒抬进来。” 崔熙来倒了酒,作为晚辈,除了给钟檐斟酒,自然也要给申屠衍斟酒。 “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申屠,单名衍。”申屠衍道。 崔熙来笑道,“那可巧,正好与我师傅同名。” “同音不同字,不是同一个檐。”钟檐却道。 “申屠这一个姓氏,大晁可不怎么常见,倒有些像……”倒有些像……胡狄之类的游牧民族的姓氏,崔熙来又说。 这些年来大晁与北靖交战不断,若是别的民族进入大晁,势必会引来麻烦,况且她认识师父十余年了,从来没有听她的师父提起有一个叫做申屠的人。 钟檐被崔熙来查户口似得盘问弄得颇有些不悦,道,“你不想安生吃饭,就滚回你那金屋子去。” 崔熙来果然不说话了,低头安生吃饭。 崔熙来暗自想着,师傅的脾气这样坏,果真是如同外人说的,定是长期寡居,内分泌失调所致,得想个办法给他寻一个师娘。 她以前以为他一直不成亲,是因为没有相中的姑娘,原来是有这癖好,以后一定要多多向他介绍才是。 微风轻抚,月影浮动。 打更人的梆梆打更声在空荡荡的幽巷中,伴随着那红霓高楼上缠头与歌女的丝竹乐声,飘飘袅袅,不甚真切。 金井坊位于喧闹的市集之后,白日黑夜总是少不了喧嚣之声,可是却又是隔开了天地的静谧。 钟檐这一日贪杯,吃酒吃的着实有些多了,脑袋昏昏沉沉的,就觉得这些声音越发飘渺了,他翻了个身,却硬生生的磕在床沿上。 “哎哟……”他叫了一声,揉揉额头,翻身继续睡了。 他看着床上的男子,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爱把自己蜷缩成一小虾米一般睡,不知觉无声的笑了起来。 他替他掖了掖背角,想起白天里,他与他的徒儿训话的时候,他其实在帘子外面听了个一字不差,不禁觉得好笑,以前那个终日被教书先生逮住罚站抄书的,如今也会讲讲着大道理说得头头是道了。 他忽的想起那一句“我与他毫无关系”,忽的心中怅然,他 分卷阅读2 轻拍着他的背,道,“小檐儿啊,小檐儿,你当真要同我毫无关系吗?” ☆、第一支伞骨?承(下) 五更天。 几声鸡鸣穿过微曦的天空,碧玉缎带般的天际只有一颗启明星暗淡地垂着。 极其简陋的矮屋,木床,灰布帐幔。 凉风从半掩着的窗子里穿入,有一下没一下撩动着布帘,梦中的人仅仅的皱着双眉,似乎被什么困扰着。 ――“表哥,这个小乞丐好可怜,我们买了他吧……” ――“喂,小乞丐,你叫什么名字?” ――“申屠……申屠衍。” ――“哼……你算什么东西,敢与本少爷同名……” 床上的人“腾――”的一声坐起,大口的喘着粗气,望了一眼窗外,才缓过神来。 反正也睡不着了,他索性披衣站起来,站在了窗前。 徽州人以勤劳而闻名,当铺里的朝奉,裁缝店里的学徒,祠堂前挑着担的货郎,池塘边浣衣的媳妇儿,都已经早早起来,开始忙碌的一天……那些繁杂反复的市井之音,细密如同一张温柔的网,包裹着这座山城。 他不禁这样想,他的前半生若是能早些寻到这样的一个地方,搞不好就哪里也不愿意去了,都说梦里江南路,十年不觉晓,想必便是这个意思吧。 他又站了一会儿,想着钟檐昨日酒喝多了,得给他昨晚煮晚醒酒汤,便钻入了厨房,乒乒啪啪的忙活了起来。 过了不知多久,钟师傅从门帘的一头转出来,看见厨房里弯腰忙活的男人,怔了一怔,“其实你不必这样的,你早已经不是我们家的家奴了,再说了,当年我用了一贯钱将你买回来,也不过是一只糖葫芦的价钱。” 当年对着他来说,的确是一只糖葫芦的价钱,可是对于他申屠衍来说,却是一世命运的峰回路转,申屠衍身形滞了滞,没有转身,感叹,“你还记得罢……” 钟檐苦笑,“可惜当年的一贯钱却买不回现在的一只糖葫芦了。” “为什么?” “你不知道近些年来物价飞涨得紧?……还有,昨天晚上,你打翻了我家的盐罐子,赔钱来。” 申屠衍,“……” 这钱申屠自然是少不了的,可惜他出来的时候,本来就没有带多少盘缠,加上这几日被钟檐这剥皮的房主折腾得差不多了,死活也掏不出银子来了。 他望着包袱里的一堆物什,也寻不出个值钱的玩意儿,一咬牙,提溜了他的随身佩剑出了门。 云宣的街道上,牌坊多,祠堂多,还有,就是……当铺多。申屠衍一转弯,就拐进了一家当铺。 这一日,很凑巧的,这一家恰好是云宣最风流倜傥的冯少爷家的,依着冯少爷散漫的性子,平时,他是不会来自家的商铺,可是很凑巧的,这一日他刚好被自家的老爹从花娘的床上揪着耳朵出来,又很凑巧的,冯家老太爷口口声声一句“败家子”,听得冯少爷耳朵生了茧子。 为了表现自己绝不是绣花枕头,例行公事地往自己的店里巡视,又那么凑巧的,他进门的,恰好就是这么一间。 于是冯少爷就这么缘分见到了少女口中又稳重又沧桑的老男人了。 “掌柜的,这个能当多少钱?” “哐当――”一声,原本低头看账的丁朝奉猛地抬头,看见了那桌案上的是个大家伙,青铜雕琢,泛着凛冽冷光。 “不收。”丁朝奉低头,继续看账。 “为什么不当?” “客官不像是本地人?”丁朝奉眯了眯他的老花眼,“当铺开门做生意,却也是取之有道的,六不收,赃物不收,利器不收,而你手上的这一柄,这……” 申屠衍眼神一暗,也不说话,收了剑便要往外面走。 他一转身,却觉得一坨白绒绒的一团玩意儿向他撞来,沾了他一身鹅毛,那撞上来的人狠狠的打了个喷嚏,才被后面的随从扶住。 “呀,撞死老子了……你是来当东西的?” 申屠衍打量了他一眼,才在这一团白毛中辨清了青年的脸。 是的,那边是前文说过那个几度蝉联上榜的冯家少东冯赐白,崔家和冯家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富豪,而冯赐白与崔熙来更是从小到大攀比着长大的,虽然他们的本质都是土豪,表现出来的却很不同,崔熙来是钟檐一手教育长大的,吝啬的性子也一并继承了来,恨不得一个子掰成两半花,而冯赐白却相反,恨不得把珠宝玛瑙一并而穿戴到身上,而他身上的这一身雪白,价值却着实不菲。 他越看越觉得他的打扮实在是怪异,皱了眉,“当铺不收,不当了。” 申屠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引发了白毛青年的兴趣,“是什么宝贝,拿出来瞅瞅?” 申屠不理他,继续往外面走。 “兄台,别走,我倒要看看连丁朝奉都不敢收的宝贝究竟是什么?”说着,便伸出手来夺。冯赐白有一个毛病,通常送到他眼前的,他都是不屑一顾,而不给看的,却非要看得明白。 区区数招下来,申屠衍身形矫若游龙,冯赐白追随着,身体便如拧麻花一般,自个儿纠缠到了一块儿,末了,一道剑光迎面而来,冯赐白赶紧闭上了眼。 “当剑。” 凡是富贵人家养着的少爷,多少有些富贵汤里浸出的毛病,他平生里,除了他老子,就再也没有谁打过他了,平生第一次挨了打,还是用这样高明的段数,着实惊了他的神。 若是平常人遭了这样的待遇,自然是恨得牙痒痒的,可是冯少爷,自然和别人不同。 冯赐白回过神来,大声叫,“丁朝奉,快过来鉴物。” 丁朝奉听见了自家了少东家这么一吆喝,赶紧过来,笑眯眯道,“客官是要活当还是死当?” 申屠衍微微思忖了一下,想着那随他出生入死的宝剑,已经跟了他半辈子了。他甚至觉得比任何人都要长。 他已经不太记得是怎么得到这把剑,好像是在战乱中尸横遍野的乱葬岗中,一个战死的士兵中顺来的,一把不合手的剑,在十一二岁的少年手中,斫杀过敌军和胡狄人,也护过最重要的东西……这把剑从来没有过名字,可是那些年里,他们一看到他,就能够想起那个少年将军。 可是,今后再也用不到了吧。 “死当。”他这样想着,随口道。 暮色四合,新月上勾栏。 申屠衍在暮归楼上喝酒,掏银子的自然是腰包慢慢的冯赐白。 “申屠大哥不是徽州人,来云宣为什么不喝这名酒青琅?”冯赐白见申屠衍一身好功夫,他从小便崇敬英雄,对着申屠更是多了三分敬意。 “酒倒是好酒。”申屠衍盯着酒杯里澄黄馥郁的液体,抬眸道,“只是太过细腻温润,想当年,在大漠边关,弟兄们能够喝道烧刀子这样的烈酒,就是世上顶快活的事了。” “申屠大哥果然豪爽,烧刀子,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冯赐白转头问随从,“这么好的酒,快让老板上一壶来。” 身边的小厮小声道,“少爷,暮归楼没有卖的……” “这就这么稀罕,云宣城还有老子买不到的酒?”冯赐白稀罕。 “回……回少爷,”小厮犹犹豫豫,回答,“那酒不贵,东门市王瞎子家就有,三……三文钱一大坛子。” “多少?”冯家少爷自然不认得其实就是糙制的黄酒,眼珠子都快要瞪下来了。申屠衍赶紧打了个圆场,“听说这青琅酒还有一段故事?” 冯少爷立即不纠结了,恢复了话唠本色,“是的,青梅酒本是寻常的酒,却因为这样一个故事变得传奇起来,其实这也是真事,这些年来大晁与北靖的战事不断,许多年前,传说有一位青年应征入伍,她的妻子便是在这暮归楼沽酒说故事,等丈夫回来……” 申屠衍黯然,他不知觉想起他军中的弟兄们,他们北戍边关,可是他们的妻子儿女呢,自然是“相怜早被湖山隔,空对孤灯带影残。” 他这样想着,却听冯赐白继续道,“他的小妻子倒也是生性豁达的,与云宣的其他女子不同,善交友,善醇酿,她绝不会委屈自己,在他的丈夫回来之前,只是想要让自己快乐起来,所以,她便在这里卖了三年的酒,说了三年的故事。” “后来呢?” 只听见冯赐白的声音越来越小,附在他耳边说,“后来呀……她就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婆……呀,干娘,你踹我屁股干嘛!” “是哪个又在诽谤老娘?” 听着少年的一声尖叫,他抬起头,只见原本还坐在自己前面的白衣少年,如今向头无尾熊一般缠在女子的腿上,讪笑,“嘿嘿,干娘,错觉错觉,干娘貌美如花,天生丽质,吓死了射大雁的,气死了打渔的……嘿嘿……” 申屠衍回到钟家伞铺的时候,已经是黄昏,钟檐正在收拾铺子。 钟檐冷哼一声,心里想着跑出去那么半天,磨了那么半天洋工,真是不知道害臊,也对,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脸皮想必跟手上的茧子一样厚了吧。 “干嘛,凑到银子赔我的盐了?”他眼皮不抬道。 申屠衍把银子摊在他的面前,他惊讶,他知道他身上的银子早就差不多了,那么这些银子是从哪里来的,他正想着怎么开口问,却听申屠衍又说,“我把我的佩剑当了。” “啥?”钟檐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于习武者来说,佩剑就是自己的左膀右臂,就像书生手中的笔,朝奉手中的算盘,甚至还有武痴的,以剑为妻的,也大有人在,可是这人却轻轻松松的把他当了。 这是一件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啊。 钟檐扶额,却看见逆光站立的男子轻声道,“我已经不需要了。” 半生戎马的将军试着放下了手中的剑,不是因为不需要了。 ――因为他找回了还重要的东西。 放下了剑的将军拿起那半只还没有上伞面的骨架,笑着对布衣伞匠说,“钟师傅,我想跟你学制伞。” ☆、第一支伞骨?转(上) 钟檐惊愕,他制伞的时候,申屠总是盯着他看,他知道他虽然恨不得他每一个动作都看得仔细,却不是真的在看他做伞,可是他没有想到他会真的想要学制伞。 他笑着说,“钟师傅,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看我身无长物,总给学门手艺好傍身吧。” “你要学,我便要教吗?你可知道当初崔家为了把女儿送给我做徒弟,花了多少钱吗?”钟檐嗤笑,“你现在身上还有钱吗?” 申屠衍一愣,摇摇头。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钟檐转过身去,继续收拾他的铺子。 黄昏时分,真是夜市出摊,有人归家,昼夜交替的时刻,喧嚣声越墙过巷,不绝于耳,可这些声音中他却只能辨得一种声音。 “那我,以身相许,可好?” 钟檐怔了半响,他的耳廓渐渐发烫,除了这一个声音,还有另外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耳边环绕,“我买了你,以后,你就要听我的话。” 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是今日的他和昨日的自己。 华朝覆灭,天下大定,四夷臣服,北靖与大晁结祁镧之盟,派三皇子上供岁币银10万两,牛羊千匹,奴隶百人,永以为好。 永熙二年,大晁京都,东阙,早春初雪。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夜,年关刚过,东阙城笼罩在一片红晕祥和的氛围中。 一辆马车穿越在火树银花,宝马雕车之间。 从那辆马车中之中探出两个娃娃的头,一个男娃,一个女娃。 “表哥,真有趣,还有小泥人……呀,还有糖葫芦。” 男娃将头定格在那糖葫芦上面,眼珠子滴流滴流转,歪头,“小妍,你想吃吗?” 女娃娃点点头。 尚书令的公子,自小便是混世魔王,所以谁也不敢拦他。 小孩儿嗖嗖的跑下车去,站在了卖糖葫芦老人的面前。因为是冬日,出门前尚书夫人把小孩儿裹得跟喜福娃娃似的,老头人看着这家的小公子生得这般俊俏,心里也是欢喜得很。 “哟,小公子,可是要糖葫芦,一贯钱一串,又甜又酸,可爽口了呢。”小孩儿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手伸进口袋,半天才摸出了铜板,伸出双手。小孩子没有定性,眼睛又不知觉往旁边的摊位飘去。 “咦,那边的那群脏小孩儿,为什么头上都插着一根稻草,真有趣。” 小孩儿指着那边,笑眼眯眯。 “哎呦,我的小公子,你小声点,”老汉忽然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那是胡狄的奴隶,王癞子也真是的,朝廷已经禁止买卖奴隶了,还敢放到市集上卖。” “胡狄?”他自小长在东阙城中,还没有见过胡狄人呢。 “其实也算不得真正的胡狄人,他们的父母,总有一方是汉人,所以大晁不承认他们,北靖也不收留他们,所以这群弃儿游离在边境……这不,让王癞子这样的人贩子逮到这里来了。” “没有爹娘疼?表哥,他们真可怜,我们买了他们吧。”马车里传来小女孩弱弱细细的声音,小妍从小便有不足之症,又是女孩子,心肠要柔软得多。 “表哥,我不要糖葫芦了,我们买了他们吧。” 钟檐起初并不乐意,这样脏兮兮的小孩儿,又怎么比得上又红又甜的糖葫芦,可是他娘告诉他,要疼妹妹,要顺着妹妹,点点头,马上又皱了眉,“可是我手上的钱,也只能买一个人。” 小妍和钟檐纠结了一阵,决定谁最小,就带谁走。他们望了人群里面,最小的,躲在人堆后面,是一个眼睛很大瑟瑟发抖的女娃儿,不过三四岁。 “小公子放心,人我稍后就会送到府上的。” 第二日,清早,王癞子果然早早的就把人送过来了,指名道姓说是钟檐买下的人。 钟檐本来就对这小孩儿没有多大兴趣,又吵了他的好眠,想着见一眼那小姑娘,就把她送到姑妈家里,给小妍做个伴。 直到他到了大堂里,才真真傻了眼。 ――原本三四岁楚楚可怜的小女娃,愣是变成了比他还要大一两岁的少年。 那少年匍匐在地上,身形单薄,血痕遍布,唯一一双眼睛亮得可怕,如狼似鹰。 他脸色顿时暗沉了下来,立即想通了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早就听说过,在低贱的奴隶间,为了一碗水,一点食物,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就会自相残杀,然后留下最强的那一个。昨天晚上,他们相想必都看到钟檐家的阔绰,于是为了这样一个机会,他们…… 钟檐端详了好一会儿,忍住心中的怒火,“你叫什么名字?” “申屠……衍。”少年匍匐在地上,好半天才挤出这样几个字。 “申屠檐?你也配与本少爷同名?”钟檐冷哼一声,学着大人的模样,把手背在后面,“我将你买回来,你就是我的人,你要听我的话。” 申屠衍的面上仍然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下意识的点点头。 钟檐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更加恼火,随意打发了他几句,就让福伯把他领到下人房去了。 之后的日子,钟檐依旧温书识字混日子,钟檐的天赋很高,可是就是心思不在读圣贤书上,对着旁门左道,奇门遁甲,却要感兴趣的多,为此,尚书大人是打了骂了,平时政务繁忙,也管不了这个儿子,尚书夫人也是个软性子,这样放任着,也变养成了钟檐散漫的性子。 就在钟檐快要忘记他带回来的那个胡奴时,小妍忽然说,“对了,表哥,我们上次买回来的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了?” 钟檐讷讷,也不好说小丫头早就变成面瘫的臭小子了,只是支吾着,“嘿嘿,还好,还好。” 小妍撅了嘴,觉得古怪,狐疑着,“真的?快叫出来让我瞅瞅?……不然,我挠你痒痒。” 钟檐闹她不过,便叫福伯把人交出来。小妍傻了眼,却不拆穿,笑眯了眼,“呀,我是小妍,那天其实我也在的,可是我在马车里,所以你没有看到我。” 从始至终,少年的头始终是垂着的,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任凭小姑娘这样自说自话,钟檐却恼了,“大块头,别摆出这副吊死鬼的脸来,小妍在跟你说话呢。” 少年迟疑抬头,淡漠的看了一眼,又低下头。 钟檐这下子彻底恼了,血气旺盛的男孩子,向来是用拳头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不到一会儿,两个小身板就扭打在一起。 实际上,是钟檐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狗一般,扑上来就是一通乱咬,申屠衍从小受尽了□□,这样的小打小闹,根本算不了什么,他不还手,却也不是甘心被欺负的主,只是在对方扑上来的时候就转移力道,这样一来,反而钟檐没有占了半分便宜,反而鼻青脸肿起来。 “表哥,表哥,你们别打了,”小妍在旁边看着,急了眼,“快点,姨父他们过来了。” 小姑娘看着自家的哥哥跟人打架,急得小脸通红,奶声奶气的通风报信。 “呀――”钟檐立即住了手,拽了刚才还在往死里揍的少年,把他同自己拽在院子的梅数底下,做了个“吁――”的手势。 别发出声,出声你就死定了!钟檐这样威胁他。 小时候的钟檐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自己的老子,要是被发现自己打架,指不定被怎么数落呢,他想起来便头疼。 那个少年果然没有出声,面目虽然依旧冷着,钟檐却放了心。 看着钟尚书过来,小妍便一边眯着眼迎上去,一边对躲在梅树底下的哥哥使眼色,“我把姨父他们引开了,就安全了。” 钟檐蜷缩着身体,静静等着小姑娘把大人引开。过了一些时间,天空忽然又飘起雪粒起来,落在两个人的头上,肩上,甚至是对方的瞳孔里。 那是他们第一次打架,却也只是纯粹的打架,不高心了,有情绪了,就干脆利落的用拳头解决,而不像成人以后,心里有了小心思,拐了千百个弯,面上却仍然不动声色。 ☆、第一支伞骨?转(下) 钟檐后来知道,那个少年,他是真的不会笑的,明明只比他大一岁,却忍耐得好似一个木头人。 他吃饭时,是不笑的。 他扫地劈柴时,是不笑的。 他挨了拳头受了惩罚,是不笑的。 每一日,钟檐在自家闲逛的时候,都可以看见申屠衍在院中忙碌的身影,春寒料峭的季节,本来就没有什么色彩和生机,可是在这样一片灰蒙蒙中,少年沉默的背影也融于其中,俨然成了其中不可或缺的背景。 明明每一天都可以看见,却因为太熟悉太习惯,而忘记了他的存在。 以后,钟檐很长一段时间是忽略申屠衍的存在,他毕竟是小孩子心性,很快就有其他更加有趣的东西吸引他,日子依然过得风生水起。 是以后来与申屠衍又有了一些纠缠,他一度想不起,这样一个大块头是怎么就在自己的生活中呢。 当然,这一些都是后来的故事了。 钟檐回过神来,却假装没有听清申屠的话,说,“想学手艺,也不是不可以,学费我是免了,可你总得意思一下拜一下师吧。” 申屠衍一愣,倒也什么话也不说,干脆的跪下了,重重的磕了头。 钟檐一愣,他没有想过这个男人真的会这么做,“好,明天起得早些,别懒在被窝子里,我便教你,一些基本的手艺。” 申屠衍笑了笑,应了一声。 一夜好眠。 第二天清早,天还蒙蒙亮,钟檐便听见窗外隐约的喧闹声,起初以为是小贩们出早市的声音,可是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索性披衣坐起来,推开窗,便看见自家的门口站了一群人,左邻右舍的纷纷探出头,凑个热闹,看个闲话。 钟檐老远便看清了那个眉飞色舞的紫衣身影,觉得脑袋生疼。 他穿好衣服走出门去,便看见自家的大门已经打开了,申屠衍正像门神一般黑着脸,站在门的旁边。 自己的倒霉徒儿倒是对调戏这个大块头十分顺手,且调戏得分外欢畅。 “呀,听说你昨天拜了我师傅为师,可喜可贺呀。”崔熙来笑道。 钟檐听得这样一句,甚是怀疑她派了个人,整日趴在自己的屋檐上听壁角,不自觉抬头瞅了一瞅。 申屠衍淡淡的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崔熙来继续说,“我可终于盼到我师父再次收徒了,以后要听师父的话,当然,还有你师姐我的话……小师弟。”那语气就跟钟檐是光打鸣不下蛋的母鸡,终于老来得子,铁树开花了一般稀奇。 钟檐和申屠衍分别一个激灵,眉头跳了跳。 “咳咳,”钟檐重重的咳嗽了两声,问,“你今天来就是说这些闲话的?” 崔熙来笑眯了眼,转头赶紧唤道,“小算盘,小秤砣,还不过来。” 两个小厮赶紧答应着,一人捧着一堆画像过来,崔熙来摇了摇扇子,小算盘立即展开了其中的一副画像,那是一副女子的画像,柳树下绿衣娉婷,眉色婉转,清丽如新荷。 “如何?”崔熙来问道。 “墨色不均,背景渲染过重,不像大家风范……更重要的是,墨色还没干,你又买到赝品了。”钟檐沾了墨汁,捻了捻,说道。 崔熙来打了一个响指,小算盘忙打开另外一幅,仍是女子肖像,牡丹从中抚琴的女子,艳若桃李,媚眼如丝,“这一幅呢?” 钟檐摇摇头,“比前面那幅更加差了些,恐怕连它的一半价钱都卖不上了。” 崔熙来又让人打开了另外几幅,钟檐不是摇头,便是毒舌评论一番画工的粗糙,到了最后,崔熙来也忍不住扶额,“师傅,全城所有未婚的姑娘差不多都在这里了,你就没有一个能够相中的吗?” 钟檐这才悟了,这里哪是让他赏画,而是给他相亲呢,苦笑道,“我一个鳏夫,怎么会有好姑娘愿意嫁给我?况且,你还没有问过这些画上的姑娘,是否真的会愿意?” “怎么会不愿意,这些可是那些姑娘们托着媒婆塞到我五爷手里的……”钟檐不信,望着她,她觉得头皮发麻,“自然五爷我是允诺了以一间旺铺作嫁妆,可是,关键还是师父您的一表人才呀。” 钟檐心里想着,果然。 “还是说,师父,喜欢这边一堆画像……”崔熙来弱弱道,一边叫站了许久的小秤砣,展开他手上的画像,却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清秀少年的模样。 钟檐忽的脸憋的通红,大声咳嗽了起来,似乎要把心脏脾肺都咳出来。 “咳咳……胡闹!” 从头到尾,申屠衍站在旁边,双眼盯着那些画像,仿佛要把这些画盯出一个窟窿起来。他一言不发,脸却黑得跟锅底一般,听到崔熙来这样一句,脸色更加黑了。 “既然要给钟师傅挑一个合意的,也是急不来,不如把画像留下,慢慢挑选才是。”申屠衍淡淡开口。 “也是。”崔熙来想了想,也是有道理的,一阵闹腾以后,总算把她这样一尊大佛给请走了。 崔熙来走后,申屠衍拾掇着那一幅一幅的那些画像,细细的展开,看了一番以后,又合上。钟檐看着他那副认真细致的模样,生了愠怒,“你认得字吗?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后悔,他笃定的那个人,只是当年的那个申屠衍,那个不会笑,却对命运从不低头的少年,而不是如今这个人。 申屠衍看着那画边密密麻麻的文字,“不认得。” “难不成你还真是替我相人……” 申屠衍抬眸,惊愕,“你真要娶亲?”他的眼神渐渐暗淡下去。 钟檐眼睛里浮起极轻极浅的笑,好像三月的春风,“骗你的。娶妻当娶贤,你看这丫头送来的画,哪一个是能当家过日子的模样。美人啊,看看就好,娶回家来,哪里吃得消。” “我这就把这些画儿,扔了去。”申屠衍拿起画纸,就要往外走。 “我的东西,要扔也是我扔!”钟檐忙拦住,“再说了,这画纸可贵着呢,画工虽然不行,却也比普通画匠好一些,,能卖好一些银子呢。就算不卖,挂在屋里,不也挺赏心悦目的?” ☆、第一支伞骨?合(上) 那一日起,钟师傅倒是真的将那些美人图一幅一幅挂在伞铺里,那一抹抹的婀娜倩影,倒也不失一片风景。 “呀,这绿衣女子美呀,淡如新荷。”一日里,钟师傅翘着二郎腿道。 “呀,胭脂捏出的人呵,申屠衍,你说是不是?”又一日,钟檐扎完了一只伞骨,又生出一番感慨。 “淡妆浓抹总相宜,今天看来,还是这一幅最妙。”钟檐过了几日,又继续说。 申屠衍每一日听着他念叨,起初觉得稀罕,嘴里说不出三分好话的人怎么开口一个赞词,黑着脸不说话,到了最后,也知道他就是随口胡诌,只是含糊的应和着他。 “我也觉得不错,没准真人更好看。”申屠衍这样一句,钟檐立即瘪了,住了嘴。 期间,倒是崔熙来往钟家伞铺跑得越发频繁了起来,一进门,便是一句,“师父,可有相中的?” “呀,我问我师父呢,小师弟,你拦着我干什么呢?”崔熙来一边问,一边使劲挪动着门口如同石狮子般屹立不倒的男人。 自然,崔熙来的小胳膊小腿儿自然拗不过申屠衍,只得把脑袋往里边使劲探。 钟檐上着伞面,也觉得好笑,只凭两个人胡闹着,权当做一场大戏来看。 崔熙来自觉没趣,撇撇嘴,只得走了。只是,临行前,留下了更多的画像。 秋季多雨,过了白露,便是一阵秋雨一阵凉。 什么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 当今这个情况便是。 钟家这栋寨子本来就是老屋,年久失修,遇风逢雪,这边漏了那边多了个洞也是常事,平时修修补补,不是富贵人家,也是能够过的。 只是这一夜的雨水忒湍急了些,雨水掀了瓦片般淌了进来,顺着墙壁留下蜿蜒褐色的痕迹,半夜下来,床铺已经湿透了。 钟檐瞅着那湿哒哒的痕迹,皱眉,索性家里还有两张床,原本的那一张被申屠衍占了,今天晚上是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了。 他正犯着难,申屠衍那边他是绝对拉不下脸来去将就一晚的,况且他不确定他还对当年的事记得多少,咬了牙,就这湿漉漉的被褥合衣躺下了。 半夜里忽然听见了风雨声参杂着乒乒乓乓的敲打声,想着难不成那丫头真派了个人在屋檐上偷听呢,便起了身,撑了伞,走进黑茫茫的雨幕中,抬头,看见屋顶上那个蹲在雨雾中的男子,正在心无旁骛的敲击着瓦片。 钟檐在雨雾中站了许久,他才觉察出背后有人在看他,他转过头去,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钟师傅,这雨太大了,你快进去,我修好屋顶就来。” 钟檐心想,你傻啊,知道雨大不会等雨停了再修啊,真是大傻块头。他觉得眼圈一红,却没有多说话,独自进了屋。 半刻以后,申屠衍也拿了工具进了屋,便看见钟檐坐在竹椅上,“我看你的被褥都湿了,过来吧。” “不用了,我可以的。”钟檐咬牙,狡辩。 “湿了也可以?”申屠衍挑眉看着他,“还是,你害怕和我同床?” 钟檐脸涨得通红,“怕?怎么可能?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怕的。”说完,大步迈了进去。 木床虽然不小,对于两个大男人来说,还是有些拥挤,不是磕到了手,就是碰到了脚,完全没有伸展的余地。 钟檐索性将身体缩成了一团,侧过身去,尽量不触碰到旁边男人的身体。可是钟檐每缩进床里一分,他也跟着缠上来三分。 两具身体紧紧的贴着,他很快察觉到了什么,同样是男人,又怎么会不知道那坨硬邦邦的东西是什么。 钟檐有些恼怒,抬起脚就往那人腿上踹去,“你干什么?要抱回去抱你 分卷阅读3 媳妇去!我又不是娘们!” 钟檐的这一脚不轻,纵然申屠衍是习武之人,也有些受不住,他“嘶”了一声,却仍是不撒手,头埋在他肩上,低语道,“你冷不冷,我为你暖暖脚,好不好?”说着,就张开大腿,夹住了他的冰冷冷的脚,“脚这么凉,一定是阳虚畏寒,血气不顺,要多用热水泡脚才好?” 钟檐虽然手脚冰冷,可是脸却已经涨得通红,几乎要着火,刚才他已经注意道申屠衍的身体变化,如今他整个人都缠上来,隔着衣物,他的那物紧紧抵着他的双股,不时还磨蹭着,他几乎快要发疯。 “禽兽。”他憋了半天,低声骂了一句。 申屠衍一愣,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苦笑,“可是人的这种东西,又不是人可以控制的。” “难道你抱着你的兄弟,也会发情?”钟檐冷笑,“你是公狗吗?” 申屠衍竟然笑了,心里想着,可不是吗?而且还是只对你发情的。动作却没有停止,一下又一下地揉着他的右腿,顺着血气,希望他能够暖和一些。 “有没有好一些?”他问,没有等到钟檐回答,想起一件事,继续问,“你的腿是怎么跛的,可以告诉我吗?” 钟檐虽然这样的姿势实在是尴尬暧昧,可是想着申屠又不会听他的,他也打不过他,最重要的原因是申屠衍揉腿的动作实在是太舒服了,他闭着眼睛,几乎要睡着,听到这样一句,嘀咕了一声,“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这些年去了哪里,你不是从来没有告诉我吗?” “我……”申屠衍才要开口,就被他打断,“不过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分开了有十一年了吧,你也不是当年的申屠衍……我也不是当年的……那个申屠衍,做了什么,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钟檐低语,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一片稠密而平和的呼吸声,交织在这一片江南烟雨之中。 申屠衍听着他清浅的呼吸声,忽然觉得这么多年的跋涉,流浪,都不过是一枕黄粱,他不过只是拥着眼前的这个男子睡了一觉,他忽然鼻头一酸,原来他十年沙场,每一次都拼了命了想要回来,也不过是想要回到这个人,听他再数落自己一次。 那么入土也便是瞑目了。 他轻笑了一声,轻轻的唤了一声,钟檐似乎是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听见,鼻头皱了皱,继续睡。 未来的日子,还长呢。 我总可以等到你愿意告诉我的那天。 他这样想。 ☆、第一支伞骨?合(下) “噗通――”一声巨响,一个重物落地。 床上的男人站起来,看着刚才被自己踹下去的男人,总算出了一口恶气,拍拍手,就从床上站起来。 其实申屠衍可算是真冤枉,他分明什么也没有做,只不过咳咳……手放在了不该放的地方。 钟檐踹了申屠将军后,心情分外爽利,哼着小曲就去开张了。 为此,申屠衍蹲在门口,当了一天的透明人兼望夫石。 ――“钟师傅,开张的这么早呀?” ――“呀,钟师傅,这把伞不错呀,怎么卖?” ――“我说小钟,你家表哥是怎么了,怎么一早上了,只直勾勾的盯着你瞧,你是不是欠他银子了?” 整个过程中,申屠衍都用一种我有罪但是还我肉骨头的怨念眼神盯着他瞧,纵使淡定如钟檐,也终于忍不住了,“没事,他睡多了,脑子糊涂了。”钟檐笑着,对朱寡妇说。 申屠衍的眼神又怨念了几分。 “没事的,年轻人嘛,贪睡也是难免,念几下就好。”朱寡妇脸上三分笑,带了探听的语气,“听说崔五爷忙着给你介绍媳妇……哟,是墙上挂着的这几幅,呦呦,小模样的,真水灵。” 朱寡妇看着那墙上的画像,啧啧称奇,“可惜好看有什么用,能持家,能生娃,才是正理儿……” “朱家嫂子说的是。”钟檐漫不经心回了一句。 朱寡妇眼神一亮,凑到钟檐跟前,脸红扑扑的有些渗人,“小钟师傅,您说得忒对了,那么……那么我家表妹还有机会?偷偷跟您说,我家表妹就是您说的那个型啊……”钟檐看着朱寡妇一张一合的红唇在眼前开开合合,觉得眼晕得紧,一挥手,说,“我说朱家嫂子,你那表妹……还是省省吧。” 朱寡妇觉得无趣,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申屠衍,原本暗下去的眼神又亮了起来,“哎……大表哥呀,你有媳妇了吗?我这表妹可真是……” “我没有媳妇。我有刀。”申屠衍脸色一黑,木着脸拿起削竹子的镰刀晃了晃。 朱寡妇心想这男人俊是俊,但是太彪悍了,自家表妹还不给他拿捏得跟个软柿子似的,还是小钟师傅靠谱,又会门手艺,能养活老婆和孩子,又把苗头指向了钟檐。 朱寡妇一阵闹腾,到了晌午时分,终于走了。 少了女人的聒噪,庭院里忽然又安静了起来。 昨夜才下了一阵急雨,此时外头依然是水洼连着水洼,油光光的,稀薄的日光洒在门槛上,世界蒙上一层清清淡淡的光泽。 钟师傅闻着那后屋飘来的饭菜香味,顿时腹中的饥饿感又加重了几分,也不回头,“开饭了?”这样的熟稔的反应,仿佛他们已经过着这样的日子,过了许多年。 申屠衍听他终于和自己说话,如逢大赦,赶紧回话,“嗯,好了,要在后堂用,还是端到前面来?” 被朱寡妇这么一阵闹腾,他早上生得那一顿脾气早没了影,此时开口才向想起来自己还生着他的气呢,心里虽然别扭,却觉得没必要跟自己的胃过不去,“我们去后面吧。” 氤氲的白色蒸气从灶上冒出来,简陋的案桌上仍旧摆了那几样菜。 钟檐将所有的菜都拨了个遍,拿筷子夹起那黄橙橙的小片儿,嗅了嗅,嫌恶的放回原处,皱眉,“申屠衍,你是纯粹不让我吃饭吗!” 原本消下去的怒气一股脑儿又到了跟前。 钟檐少年时代的荣华,导致他对食物几近苛刻的挑剔,后来落魄,什么都只得下咽,可是有些食物,却是打死也不碰的,吃不得的食物中,就有生姜这一样,他心头一恍惚,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被自家的娘亲逼着吃饭,而那时,那个冷如木头的少年就在院子里扫地,没有任何情绪的看着他。 如今,情势早已不同,只不过,逼他吃饭的人,却换成了当初冷眼旁观的少年。 “我知道你不爱吃姜,但是活血散寒,很有效,你的手脚又经常暖不过来……”申屠衍柔声道,舀了一勺汤到他的碗里,“这汤里,我加了别的料,盖住了姜的味道,不信,你吃吃看?” 钟檐将信将疑,把碗凑着眼前闻了闻,终究还是硬着头皮饮下。 明明姜片浮在油汤上,却丝毫没有姜的气味,这其中,又不知花了多少心思。 两人默默扒着米饭,一顿饭,讷讷无言。钟檐心里有着自己的心事,即使有生姜,也吃下许多饭菜下去。 忽然,他毫无征兆地放下筷子,皱眉,沉声,“申屠衍,你来云宣,究竟想要干什么?” 这一句,像是在问申屠衍,也像是在自问。 他来云宣,难道就只是为了让他讹光他所有的钱财,难道就是为了强要他吃这讨人厌的生姜,难道是为了听他张口便是一顿数落和毒舌,他被自己这种荒唐的想法打败了。他看似坦诚,却从来没有说过这十一年他去了哪里……他越想越觉得不安。 申屠衍怔住了,这样一句怒气冲冲的话,却让脸上浮出了笑意,晕开,饱经风霜的脸竟然渲染了江南的春绿,三十多岁的男人一瞬间仿佛变得很小,又变成了当初小小院落里疏离木讷的少年。 “我来践故人当年的诺言。”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绝不掺假。 “你这榆木脑袋装的都是浆糊吗?一个大老爷们儿,说这个,羞不羞……”钟檐气急败坏说了一堆,说着说着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了……可是对面的男子,仍是淡淡的笑着,仿佛这些话,都是在称赞他。 他暗笑着,小檐儿,能够听到你这样说话,真好。 钟檐一张钢嘴利牙,能把死人打击得跳出棺材来跟他理论,能把哄抬价格的小贩说得非把东西卖他不可,可是,到了申屠衍面前,却是没辙。 一物降一物,战胜毒舌的方法就是比他还要不要脸。 钟檐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跟他争执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比着犯倔,他还真比不上这个大块头。 到了下午,钟檐真的教申屠衍扎起伞来,他原本以为申屠衍只是说说而已,没有想到,他倒真的能够静静的听他说。 “别看这伞就是竹架子和伞面,其中可是有大学问的,削伞骨、锯葫芦、组合伞架、煮晒伞架、装伞键、裱皮纸、伞面题画、修卷伞页、漆熟桐油、穿饰线、套柄锤和结伞顶……三十多道工序,半点马虎不得。”他拿着小刀细细削着伞骨,“制伞的祖师爷说了,既然传授了这份技艺,就要守住这手艺人的本份,皮纸和竹子、熟桐油都要用好的,不能对不起这个活命的饭碗。” 申屠衍听他细细说着,也不插嘴,只是在他需要的时候,递个工具,心里却觉得时光真是一个古怪的玩意儿,把昔日不识柴米油盐的大少爷雕琢成如今的模样,也不知是福是祸。 钟檐继续说,“还有一件事,却很少有人知道,伞就是有灵性的,伞魂骨魄,在制伞人制伞的时候就注入了……”他望了门外,不知何时雨又开始下了。 一场秋雨连着一场秋雨,行人踩着雨花,稀稀落落的走在这发着白光的石板街上,谁也不知道伞下,是不是藏着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他叹了一口气,“伞啊,就是这样的东西,如果用到了,就是挡风遮雨,半刻也缺不了,雨停了,便也可以抛到脑后……可是人们总不知道啊,伞也是有魂的东西,也是会伤心的,会不好受的……” 他的眼神黯然,却是真的伤心了,这些与他朝夕相伴的死物,在钟檐眼中,不仅是活命的把事儿,更是唯一依靠的朋友。 “你这一身手艺是向谁学的?”申屠衍忽然问。他迫切想要知道他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一个老头,教了我。” “然后呢?” “他死了。” “……” 申屠衍无言,好吧,小钟师傅把握错了重点。 申屠衍也从来没有说着分开的十一年,不是因为别的,只不过是因为他也从来没有问起。 ☆、第二支伞骨?起(上) 申屠衍做了一个梦。 光怪陆离的旧景不停在他眼前,他知道自己一定去过那里,却又想不起,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去过那里,最后定格在祁镧山下的那一片山坡上。 金戈铁马如黑色的潮水般压境,耳边尽是疾风劲草般的风声和战鼓声,一睁眼,他已身处这浴血奋战之中,喷溅的热血洒在他的脸上,已经分不清是甜还是咸。 “将军,我们杀出一条血路去!” “看来我们中了计,能撤多少算多少!” “好男儿抛头颅,弟兄们,来生再见!” 他的耳边是铺天盖地的呼喊声,眼前是大晁士兵一个又一个倒下去,那些人,从十多岁时就入伍,甚至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回过故乡,如今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金渡川,金渡川,竟是此生难渡。 天地忽然安静下来,死寂的荒原,盘旋的猎鹰,如山的白骨,季节飞快转换,从冬到春,又回到冬天,枯荣有时,却没有人知道这荒漠下的森森白骨。 申屠衍觉得自己躺在一座巨大的棺材之中,那低垂阴霾的天空便是那一片黑压压的棺材盖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甚至觉得自己会永久的这样躺下去。 不死,不活。 苍茫灰白的天空下飘荡着牧羊女的歌声,蛮夷的女子比不得中原的女子,能够把歌谣字眼咬得准确已经是十分不易,那不成调的歌声便是大晁坊间极其流行的《伊川歌》。 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征人去日殷勤嘱,归燕来时数附书。 醒来,已是宣德十一年。 他擦去了一身冷汗,但是湿冷的感觉紧紧拽住他的感官,很不舒服,睡不着,索性起来把水都烧伤,把柴劈了,把伞铺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干完了活,天便亮了。 他走到前铺的时候,发现并不是钟师傅一个人,还坐着一个白衣束发的公子。 这一日冯赐白穿得倒是规矩,简洁的白衣衣襟上描着几支修竹,煞是俊逸倜傥。他看着申屠衍出来,带了笑意,唤道,“申屠大哥。” 钟师傅疑惑,这两人何时这般熟络。 只见那少年殷切的握住了申屠衍的手,“我是想请申屠大哥去暮归楼喝酒,上一次不曾尽兴,这一次我们一定要好好喝个够……到时候大哥一定要多给小弟我讲讲江湖上的轶事。” 申屠衍看着欣羡目光的少年想,这冯少爷大抵把他看做江湖上的游侠了。商贾人家的少年,年少气盛,看过几个话本,读过几篇传记,便向往那些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的江湖传说。 申屠衍眼神瞄了瞄,抽回手,“可我还有些活没有做完。”转身,便要去忙活。 钟檐讪讪,冯家是云宣数一数二的商贾,得罪了只怕他这伞铺明天就好关门大吉了,一只手把申屠衍拉回来,脸上堆了笑,“他不忙,一点也不忙。” 申屠衍皱眉,“可是你昨天才说一定要在天黑之前做完,不然怎么赶上交胡家的那批货。” 钟檐心想,好个申屠衍!脸上却不敢翻下面来,笑说,“我不赶货,货没那么着急,冯家少爷请你喝酒是多大的面子呀!”他藏在衣袖里的手狠狠拧了一把申屠衍的腿。 冯赐白原本失落的目光又重新欢喜起来,“不如小钟师傅也一块来吧。正好,暮归楼上干娘新煮的梅子酒正好熟了。” 暮归楼。 云宣城里最有名的酒楼,为酒,也为人。 钟檐不嗜酒,来暮归楼的次数也是寥寥几次。 “小白,你的客人,老娘自然会拿最好的酒来招待。”老板娘一身藏青的衫子,布巾裹头,眼角细微的皱纹依稀可以辨别出当年的姝丽,别的女子总是奋力挽留时光,她却嫌时光太过漫长,恨不得转瞬白头。 “嘿嘿,干娘,还是你对我最好。”少年嬉笑,活像只撒欢儿的小兽。 老板娘打掉冯赐白乱晃的手,“别拍马,你也不小了,还没个正形。”她斟了酒,又上别桌去招呼了。 楼外头的雨细细密密的下着,落了地,便是哔剥乱跳的白珠。堂前隔着珠帘,却是驻唱的歌女,伴着牙板细细唱着,听不真切,大概是某个词人昨夜谱的一阕新词。 酒杯里酒光荡漾,三分醉人,七分却确是看着便是一枕南柯。 “听说了没,边关局势又紧张了。” “打,还打,苦的还是老百姓,这几年的生意又难做的许多,特别是北边的生意,更是半点沾不得。” “听说了没,我家京里的亲戚说,朝廷有意迁都呢……嘘――这话说说就算了,别往外传。” 这些年来局势连年恶劣,胡狄如狼似虎,去年那幽州一役打败以后,连千里之外的江南都受了波及,本来这风月场所不谈政治是约定俗称,可是总有好事者忍不住扯几句嘴皮子。 江南一夜鱼龙舞,不见边塞寒鸦回。 申屠衍听在耳边,脸上却是不懂声色,手里夺过钟檐的酒杯,便是一干二净。 酒到酣处,那曲一首接着一首,唱完了这一首,却是戛然而至,过了一刻,隔着珠帘,却是另一歌女抱着琵琶上来顶替,她拨了几声音,琴音清澈,必是不俗。 那歌女才开嗓,便听到了酒杯落地的声音。 两人纷纷转过头来,看到了钟檐逐渐苍白的脸,他的嘴半张着,却怎么也吐露不出那几个字。 申屠衍意识到不对,稳住他的情绪,说,“她不是表小姐。” 钟檐却跟没听见一般,摇晃着站起来,七魂少了三魄,囔囔,“小妍……” 那时候,小妍还这么小,她总是爱粘着我,跟个跟屁虫一样,怎么甩也甩不掉,她总是说,表哥表哥,我发现了一个好有趣的事情,你要不要来看看,虽然那个地方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她又会说,表哥表哥,你看,我有一个好有趣的泥人,借你玩,虽然我很多年前就不玩泥人了……这么小的一个小东西,仿佛一捏就会碎掉,可是却固执的像头牛……那是小妍,她的声音我总不会听错。 她说,表哥,我没有亲哥哥,你就是我的亲哥哥,等我及笄,我不要十里红妆,我只要哥哥能够送我出嫁。 我的小妍,要嫁给世上最好的男子。 可是她却没有活到那一年,就寒杏早凋了。 “那是干娘从隔街的花楼上请来的歌伎,是不是钟师傅的亲人,请她出来看一看,便知道了。”冯赐白拍了拍胸脯,“我说话,干娘总会依我的。” 梨园有梨园的规矩,那女子似乎是新入行的,说了半天,才低眉,怯怯应了一声。 钟檐和申屠衍等了许久,才见珠帘拨动的声音,那姑娘静静地站在帘子前,低眉螓首,容貌被雪白斗蓬遮去许多,只能看到她弯月般的眉眼和鬓角的青丝。 却也足以一顾倾城。 “小女秦了了。”姑娘作了个揖。 钟檐看着这个姑娘许久,看得连姑娘的脸也是半烫的,怯怯的开口,“听说我长得很像你认识的人?” 钟檐笑了,摇摇头,“你不像她,她不及你好看……她是个容貌普通的姑娘。” ☆、第二支伞骨?起(下) “你不像她,她是一个很普通的姑娘。”钟檐道。 杜素妍生于五月。 正是花色妍丽的季节,故名之。 可是她却长成平和中庸的模样,不够娇憨,不够伶俐,相貌也算不得出众,甚至及不上小户人家的女儿。 可是眼前的姑娘却是一副扶柳西施的模样,和小妍那个笨嘴拙舌的丫头实在没有半点相似。钟檐不免有些失落。 “被人这样心心念念牵挂着,想必是一个福泽深厚的女子……自然不是了了可以想比的……”秦了了脱下披风,放下琵琶,问道“那位姑娘,先生是找不到她了吗?” 钟檐哑然,叹息着回答,“是的,再也找不到了,即使穷尽此生。” 秦了了愣了半响,很快明白回来。 原来已经不在了。 “姑娘是哪里人,怎么会做这个营生?”钟檐又问道。 “乱世浮萍,何谈归处。奴记事时便被人从一家卖到下一家,早就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卖到下一个地方,甚至不知道最初叫的是什么名字……”秦了了柳眉微蹙,面露悲戚,好似乱世风雨里沉浮的一朵黄花,那神情竟要落下泪来了。 “人活在这个世上,不论贵贱,终归是有人会牵挂着自己,就算不知道,那个人,总是在未来的路上等着的。” 她听了话,默不作声,低着头,拨了几声琴弦。 琴音清澈,想必是个行家。 “谢谢先生的话,萍水相逢,便是一场缘,我便为先生奏一曲。” 众人纷纷示意点头,秦了了抱起琵琶,也坐了下来,弹的便是便是那首申屠衍今早在梦中听到的《伊川歌》。 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征人去日殷勤嘱,归燕来时数附书。 一曲终了,申屠衍和钟檐,甚至是冯赐白都有些痴了,说起来秦了了唱得不算顶好,是比不上京城里上等的乐伎的,可是不知怎么的,唯有这一次,听到了无奈和悲凉,钟檐默然,心底竟然萌生出浔阳江头迁谪之感。 秦了了弹完这个曲子,就听见楼下有小厮在催促她赶下一个场,秦了了作了个揖,匆匆赶往另一个地方。 世事便是如此,好不相干的人,遇到了,掉一滴泪,喝一杯酒,唱一支曲,转身离开,却依旧是谁也不认识谁的,谁也不曾走到谁的心里。 陪君醉卧三千场,却诉不得离殇。 钟檐喝了这样一顿酒,心里不痛快,灌了几杯就开始有些犯晕,尽管申屠衍在竭力阻止他喝酒,但是最后还是有些醉意。冯赐白也有些不好意思,说要派人送他们回去,申屠衍却坚决的拒绝了,只是一个人搀扶着醉鬼,就往回走。 到了后来,钟檐软趴趴的身体都靠着他支撑,他看着他烂醉如泥的模样,索性背起来,一步一步走着。 这样一来,便空不出手来打伞,反正雨也不大,索性便让雨丝淋个淋漓。 雨水潇潇,擦过背上男人的脸盘,冷丝丝的有些痒,他努了努嘴,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就在申屠衍的耳边,可是他却没有听清。 一路上,钟檐时而呜咽,时而呢喃,他才能把这些不甚清晰的断句拼接起来。 钟檐说,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便是杜素妍。 申屠衍一愣,刚想说点什么,却听背上的醉鬼又说,我这一辈子见过最混蛋的人,就是那个……申屠…… 申屠衍不用回头,就可以想象到背上那人脸颊醺红咬牙切齿的模样。 申屠衍觉得很奇怪,明明是成年男人的体重,可是他背上的男人却突然变得很小很小,好像还是当年那个趴在他背上的小男孩。 永熙三年,北靖拓跋氏于和谈中公然撕毁盟约,拓跋三皇子拓跋凛帅旧部卷土重来,顷刻间占领边陲十余州,边陲重染狼烟,一时间,战况扭转,劣势骤显。 东阙城中,却仍旧是一番歌舞升平的景象。 那一年是钟檐买了申屠衍的第二年。 按照时间来说,他们依旧在假装谁看不到谁的。 他们在玩一个游戏,心照不宣。明明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假装谁也看不到谁。 自从那一次他们打了一架之后,钟檐对这个面瘫少年的认识又多了白眼狼,仗势欺主的名头,恨不得立即赶出去,可是又想着就这样赶出去,可是太对不起自己买他的那些银子了,不伺候个十年八年的,岂不便宜他了。 于是钟檐一边让管家把脏活累活尽数压在这个少年肩头,一边不断对自己催眠,他已经不在了,不在了……于是他果真看不到他了。 于是,久而久之,他们便形成了这样奇怪的对峙。 当面瘫少年日复一年的挑水砍柴,当钟檐每一日和京城里其他的官宦子弟插科打诨,毫无交集,就这样时间便过去了一年。 到了来年春天,春闱在即,礼部尚书看着自家的小儿,个儿竹笋似的向上蹿了一头,学问却没有丝毫长进,只想每一日把他关在屋里,把四书五经拿个漏斗灌入他耳里。 钟檐气结,却也没有办法,他本来答应着和他的朋友,去东阙城著名的销金窟须尽欢去见识见识的,那时的钟檐狐朋狗友一堆,其中与林翰林家的公子林乾一与王都统家的少爷王坤最是玩得开,他们都比钟檐大三四岁,便撺掇着钟檐去见世面。 正是半大的少年,血气旺盛,最是把义气放在眼里。如今去不成了,心中分外窝火,只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到了傍晚,夜逐渐黑起来,他忽然,他听了墙外草丛中有几声猫叫,钟檐起初不以为意,但渐渐觉得那叫声实在是诡异,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年头,开了窗,却看见围墙后面那两个虎头虎脑的脑袋。 “钟檐,快……快下来。” 钟檐苦恼,“我被老爹关在这里了……没法去了。” “不如我们在这里甩一条绳子,你沿着绳子爬下来。”瘦杆子林乾一提议。 钟檐把屋子里的布料的东西,桌布,布帘都用上,还差一节,对着胖小子说,“坤子,你把裤腰带解了,接上。” 胖少年果断捂住了裤裆,却仍旧被林乾一剥得干净。 还是没有长开的少年骨骼,钟檐很灵巧的就沿着布绳滑到了外墙外面。 “万岁,少爷我终于自由了。”钟檐高兴的欢呼,对着旁边的少年说,“须尽欢真的有那么好玩吗?” 林乾一另外两人都要大些,已经略同人事,小声道,“嘘,须尽欢的妙处是个男人就会懂得的,要不然我哥哥,你爹爹怎么会跑得那么勤呢?” 钟檐觉得有理,便欢欢喜喜跟着两个伙伴去了。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一墙之隔,那个终年没有任何表情的冰山少年目睹了这一切。 可是他却没有言语,只机械的干着自己手中的活。 ☆、第二支伞骨?承(上) 钟檐日后回想起来,那日是真真出了洋相的。 那时他对男女之事当真朦胧得可怕,这样的事,父亲母亲自然不会教他,唯一的一点知识也是从两个半吊子怂货中获取的。 他问,“竹竿呀,这里为什么漂亮姐姐都穿得这么少?” 竹竿林乾一一本正经的说,“你懂什么,她们是在招揽生意。” 王坤胖子又懵懵懂懂的说,“我娘说她们是在卖肉,那么,漂亮姐姐身上的肉真的很香吗?” “香,很香。”林乾一咂咂舌,仿佛他真吃过一般,还不忘补充一句,“比你的红烧肘子好吃多了。” 三个半大的少年一致仰头,望着这座灯火阑珊的花楼,吞了一口口水。 东阙城中最大的销金窟,东有酒楼金樽坊与它相邻,前有最大的赌坊还复来与它对峙,到了晚上,便是一派宝马雕车络绎不绝的模样。 几个小孩儿一进去,就被花姑娘们拉扯个没完没了。可是几个小孩儿只是被琉璃灯火和桌案上的精致点心所吸引,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对着新鲜事物总是三分钟热度,钟檐很快觉得,这里远没有他院中的那几只木鸢好玩。 忽然,他背后一个婉转沙哑的男音响起,“我想请小公子喝杯酒。” 钟檐转过身去,指了指自己,不确定他是在叫他,但是他那两个不靠谱的小伙伴早已经没了踪影,除了自己,还有谁? 钟檐跑回去的时候,便看见坐在帐幔之中的那个绯紫锦衣的男人,莫约三十来岁,桃花目灼灼,却是一副倜傥好模样。 “你请我?为什么?”钟檐眉头一皱。 “哪有什么为什么?我高兴,想请你……不行吗?”那紫衣男子轻轻晃动着酒杯,眸中闪现些许妖异,竟有些魅惑之色,摄人心魄,“小孩儿,我好看么?” “好看。”钟檐呆呆望着,吞了一口唾沫,诚实补充说,“不过有点娘娘腔。” 那人脸黑了黑,随机哈哈大笑,似乎觉得这个小孩儿实在太好玩了,戳了戳小孩儿的脸,“谁家生的小傻瓜。” 那时他尚小,连男女之事都不怎么晓得,更不清楚这世上有一种男人,不爱嫖女人,专爱嫖男人,特别爱找钟檐这样尚未发育的男童下手。那时他也不晓得,自己怎么就会跟着这个陌生的男人走的。 他的意识不甚清明,仿佛踩在棉花上,只觉得眼前是一条静谧且无尽的巷子,夜色仿佛一匹色彩过于浓丽的绸缎,谁也看不清里面包裹的究竟是解药还是毒鸩……他只记得他应该一直跟这个人向前,哪怕前面是一堵墙也应该向前,他所有的理智都被这种荒唐的想法所统治。 “小孩儿,腿疼吗?”那个魅惑的声音与夜色融为一体。 “光……”钟檐皱眉,似乎是忍痛的表情,他们已经绕着须尽欢走了不知道多少圈,腿脚酸痛也是应该的,可是他的瞳孔却被无尽的火光所充斥。 东阙城另一端,尚书府。 尚书大人发现自己的幺子又不见了,气得胡子都要歪了,几乎调用了所有的家仆,满城满院的寻找。 申屠衍自然也在其中。 那时,他对这个把他带回来的少爷的印象实在是单薄得可以,他这一生辗转为奴,见过无数的人,钟檐在他眼 分卷阅读4 也不过是娇生惯养的大晁官员的少爷罢了,不喜读书,稍微不如意就皱眉,连吃饭也要人哄着……可是他偏偏是唯一知道了钟檐下落的人。 他一个人,提着灯笼,独自往须尽欢走去。 已经入夜,花楼里笙歌不绝,霓虹帐幔半遮半掩,将繁华与奢靡都笼于其中。少年在花楼找了好几通,每一道门里,每一处角落找个彻底……咳咳……当然也把活春宫看了彻底。 出来时,少年的脸已经变得滚烫,起了一层晕红,心里又是懊又是恼,只想骂娘,他心想着,这个小崽子,到底跑到哪去了。 夜风迎面袭来,申屠衍脸上的温度逐渐降下去,他也逐渐恢复了冷静。 他想着,钟家的小少爷也不过是新奇好玩,玩过了自然是往家走,趁着没被发现赶快回家才是。而且,刚才逛了一圈,也没有看到其他两位公子的身影,想必是回家了。 他这样想着,便准备掉头,沿着回府的路找去。 回府的路有两条,一条是主路,灯火通明,一条是僻静的弄巷,他想了想,想着钟檐一定不想让人发现,就走了僻静的小路。 那是一条漆黑的小巷,要穿过一片私娼们租赁的矮屋,因此,很少有正经的人往这边走,夜幕低沉,申屠衍走得一步比一步小心,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忽然,他听到一个声音,紧绷的心弦“膨――”的一声轰然而断。 这个声音,不是风划过瓦砾的声音,不是夜猫儿在草丛里跳跃□□,也不是私娼与野男人偷腥的娇喘……都不是。 这个声音,他听过的。 汗珠不停的从申屠衍的额头滴下,他心口一阵乱鼓擂打,怦怦直跳,他自知躲不过,索性抬起头来,月光将少年的半幅面容照亮。 那紫衣男人发现了少年,先是楞了一下,眯起眼来仔细端详起少年的眉目来,许久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一个人来,“你竟然还没有死?” 忽然,他又绽开了一个极妖的笑来,语气如同小姑娘般天真而惆怅,“真是好不巧,又一条肥鱼……这一条鱼,叫什么呢,叫漏网之鱼,好不好?” “老不羞的,你知道他是什么吗?”少年强行让自己镇定,冷笑,看着他手边的男童。 “钟尚书家的公子,是你动得了的?” 紫衣果然睁大了眼,低头看眼神呆滞的钟檐,“你想要管?” “不想。只不过是这打赏的三百两银子没了。”申屠衍转身便要走的样子,话却继续说,“只不过……我尚书大人满城找自己的儿子呢,我说你,还想要在京城混下去了吗?” “我宰了你们两个小崽子的能耐还是有的。”那人冷笑,袖中的兰花指捻了一枚银针。 申屠衍额上已经是一层薄薄的冷汗,全身的神经绷得死紧,死握着拳头,如同随时会袭击的小野狼,“我现在没有能力杀你,不代表以后我杀不了你,你总是一天一天的变老,而我,一天一天的变强……” 指已动,针入袖。 他望着一眼两个小孩,一个紧握拳头,是未经磨砺的刀锋;一个眼神痴迷,是不曾雕琢的璞玉,忽然轻笑了起来,他觉得他喜欢这样的挑衅,特别是来自于他实力悬殊的弱者,还不知死活的激怒,这样的小蠢货……比跪地求饶的弱者要讨他老人家喜欢得多,“我改变主意了,这样好玩的玩具,我才舍不得毁去呢?” 世上有太多审时度势的聪明人了,留下几个痴儿,又有何不可? 那紫衣身影隐没在黑夜里,申屠衍松了一口气,腿几乎要软下去,走过去拍了拍钟檐的脑袋,却发现小孩儿早就倚在墙上睡熟了。 “果然。” 申屠衍苦笑,你倒是没心没肺,不知道你差点……差点……这样年纪的少年,觉得这样荒诞的事情实在是难以启齿,原本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不知觉也有些红。 他背着他,走出漆黑悠长的弄巷,过桥的时候,天空忽然飘来细密的雨丝,交织在黑暗里,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凉和热两种温度一碰撞,不知是凉雨丝凉透了热脸颊,还是热脸颊捂热了凉雨丝。 桥的对面忽然涌现出了灯火,他知道那是尚书府寻找少爷的家丁。火光将少年的脸映得通红,他转过头去看背上的少年,依然没有醒,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却都是与他们,与这些场景无关的。 他想,那一夜,为什么是偏偏是他背着他,过了这座桥呢? 他本该在千里之外的大漠黄沙中听羌笛风声,根本就沾不到繁华都城里少年的半分衣袖……这样,便是说不通因。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被那个毒舌跋扈的少年叫了一辈子的大块头……这样,也导不出果。 究竟是那个因,触动了哪个果,依着他的脑子,是理不出了。 很多年后的申屠衍如当年一样的姿态,转过头去,看见钟檐还在他背上沉睡,不知觉吁了一口气。 只不过,已不是当年的小小少年。 尽管,这里也已经不是东阙。 申屠衍忽然觉得,他从来没有离开过钟檐,而他一直在他的背上,从肆意不拘的少年,雕琢成现在这副模样。 世事再怎么样变,他又回到他的背上,他觉得安心。 ☆、第二支伞骨?承(下) 雨水淅沥淅沥,申屠衍背过他趟过小水洼,经过朱家寡妇的门前,忽然听到那高亢的女声从窗户里飘出来,“呀,小钟师傅,他表哥,你们这是和好了呀,我就说嘛,兄弟哪有隔夜仇呢!” 申屠衍不尴不尬的应了一声,脸有些发烫,背了身后的醉鬼就进了自家门,立即阖上了门,避开朱寡妇那张八卦嘴。 钟檐的布衫下摆已经湿透了,他怕他着了凉,扒了他的湿衣服,他的肤色极白,一点也不像手艺人的黝黑肤色,他的手又伸向了他的裤腰,咬了牙,也扒了下来,他跛的那条腿因为肌肉萎缩,要比另外一条腿消瘦得多,蜷缩着,十分安静的样子。 可是申屠衍上来给他穿衣裤,他却十分不配合,他有些无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吗? 他记得这个人一直是这样,那时候他第一次给他上药就够呛,他也记得,也是那时候,他第一次和他和解。 ――“喂,听说了没,城东昨天晚上那场大火,可真旺盛啊,足足烧了一百二十三间房屋,连老太傅一家也……哎……” ――“听说那个渎职失火的更夫已经打入大理寺的大牢了……这可是头一遭啊。” ――“只可惜了老太傅这么好的人……听说皇上大怒啊,……我还听说,皇上最不喜欢这个太子,立他做太子,只是为了让他做权利斗争的靶心,老太傅一死,太子的位子也做不稳了……” ――“呸呸呸,瞎说啥,这是我们能评论的吗?皇上不是选了杜荀正大人做太子太傅吗?” 几乎所有明眼人都看得出在皇帝所有的儿子中,陛下怕是最不喜欢太子。 可是太子的皇位却做得一日比一日稳当。 申屠衍走在熙熙攘攘的早市之中,泼皮的讨价耍赖声,屠夫的剁肉声,还有小姑娘怯怯叫卖杏花的声音,在他的耳廓,丰盈而满溢。阳光熹微,落在斑斑驳驳的石桥上,过了桥,便是药铺。 少年跨过石头门槛,立在了门口,还没有等他发问,坐堂老郎中低沉沙哑的声音便在耳畔响起,“呀,小哥呀,又来买药,还是那几味药?” 申屠衍点头。 “按理说,这么多天,也应该好了呀……”老中医嘴上念叨,浑浊的黄眼瞅着那药方,将那些药材倒出,混合起来,大包递给少年。 申屠衍接过药,道了一声谢,却又听得老人补充道,“实在不行,带那孩子过来,我看看那伤药是不是敷得不对功夫。” 他的脸刷得红起来,不起波澜的脸忽然想煮红的大螃蟹,忙道,“不用不用,太客气了。” 落荒而逃。 这药的用法,是外敷。 用的部位,是腚。 这治疗外伤的药不是给他用的,却也和他脱不了干系。 那一日,钟家的小少爷,偷偷溜出去,还上了让当尚书的老子斯文败地的青楼,便挨了老子一顿胖揍,那胖揍的部分……自然是所有不听话的小孩儿,被大人撅起来打的那个部位。 钟家少爷挨了打,咬牙切齿的恨着那个告密把他逮回来的那个家伙。 申屠衍回来的时候,那个刚挨了打的小少年,倚在庭院的葡萄架下,一身不合身的白袍子松松垮垮,随时随地,干净而骄傲。 “药买回来?”少年头也懒得抬一下,只是低头削着手里的竹子,在火里烤着,完成竹子搭成的架子。 “是,少爷。”申屠衍闻言就低头去倒腾那膏药。 那边的钟檐多日来没有发泄的怨气却瞬间集结在了一块儿,尽管这些天来他把申屠衍调到身边来,想方设法的折腾他。前几日,福伯把申屠衍领到他面前,他还躺在床上,他看着明明没有比他大几岁的少年,身量却比他要高出一个头还要多,学着大人的模样,斜眼看着少年,便有模有样道,“你叫申屠檐是吧,嗯,跟本少爷重名,知道什么叫避讳主人的名讳吗?”小孩斜着眼,打量了他全身,“看你跟个木头似的,你以后就叫做大木头,要不就叫大块头。” 申屠衍无语,福伯赶紧让他谢谢少爷赐名,少年才不甘不愿的答了一声。 从那天以后,钟檐就可劲地使唤申屠衍,丫鬟做的活,老妈子做的活,都让申屠衍给代劳了,申屠衍心中恼怒,可是还是把这些活一一做完了,他直觉上觉得钟檐只是一个孩子,不过是胡闹吧了。 虽然他们仅仅相差一岁。 却隔开了一个世界。 他的童年,是在血腥和辗转买卖中度过的,为了活下去,所有的罪恶和丑陋都可以习惯,他七岁时就已经能够徒手拧断野畜的脖子,十岁时为了活下去,在奴隶场里和别的奴隶格斗,他从出生时便是像野兽一般的生活着,目的干脆而野蛮……而尚书家的小公子,童年里,会干些什么呢,诵读着尚不能完全懂的诗经,执一杆竹笔一笔一划的写字,干净的就像手里的白纸。 所以他以大人的视角看待着钟檐,便宽恕了他一切的无理取闹。 但是也还是有很多相当窘迫的时候,比如说申屠衍给钟檐伤药的时候。 小孩子挨了打,没日没夜的在床上打滚,药膏还没又敷上便哭爹喊娘的喊疼,申屠衍被那两瓣白花花的屁股晃得眼花,忽然嗓子干涩起来,浑身的温度也上生了好几度,他那时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正在长身体的少年只是懵懵懂懂觉得这是极其可耻的事情,可钟小少爷不配合,所以每一次给钟小少爷伤药,都是一件累人的活。 申屠衍思绪拉回来,手上的膏药也已经倒腾好了,就问申屠衍要不要换药,花架下的少年却没有答话,只专注于手中的竹子,“等下,我待会儿再换。” 申屠衍又站在花架下面等了许久,那个小孩儿却早已经忘记了换药这回事,自得其乐,到了福伯催促,才不甘不愿的撩起袍子。 申屠衍拿着药膏,慢慢走到少年前面,他觉得给小少爷上药实在是一件太强人所难的事情,不知觉,手都颤抖了起来。 钟檐趴在藤椅上,是少有的安静,和平时嘴不饶人的样子截然不同,他拧着眉,睫毛在光线中颤抖着,让他想起那些空旷黑白的草原上的驯鹿。 索性,这一次钟家少爷不嚷嚷也不闹腾,安安静静的,十分配合,他十分顺利的换完了药。临走的时候,钟檐反常的说了一句,特别想吃山笋,让他去后山掘一些。 是夜,杜府办了小宴,贺的是杜荀正杜太傅的左迁之喜。 当年,杜荀正不过是一介书生,钟尚书唯一的妹妹执意要嫁与他,许多年过去,杜荀正迂腐木讷,不善迎逢,仕途一直不顺,如今,钟尚书看见自家妹夫终于有崭角之势,才为自家的妹子松下一口气。 “今天妹夫承蒙隆恩,当为国分忧,匡扶幼主,来,为兄敬你一杯。” “兄长,请。”杜氏夫妇一起站起来,回敬道。杜夫人是个沉静淡薄的性子,对着兄长笑,“我倒不希望他能做出什么功业来,只要我们一家人,能够像今天这样聚在一起就够了……” “妹妹,你不明白,你不知道,现在朝廷上这个局势,为兄也是身不由己呀……妹夫,想必你也看出来了,皇上对待太子的态度,晦暗不明……”尚书大人喝了一杯酒,继续说。 大人热烈的讨论着朝局,两个小孩儿坐不住,钟檐率先对着父亲说肚子疼,借着腹痛要开溜。 钟尚书说了儿子几句,想着这几日小子表现还算乖巧,便应了。 小妍看着对面的表哥,觉得古怪,眼珠滴溜溜转了一会儿,也寻了理由跟了上去。 申屠衍挖完山竹笋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起来,申屠衍提着一布袋山笋,沿着墙根走路,四周是朱瓦玄墙,笼罩在其中,幽深而颀长。 他忽的觉得一个麻布袋子从天而降,他的头蒙在袋子里面,什么也看不到,他被死死摁在原地,紧接着劈天盖地的锐箭朝着自己身上噼里啪啦的打过来,并不是真正的利器,不至于破皮流血,带着竹子的清香,带来的却是巨大的痛楚。 他闻到了竹子的味道,想起今天下午花架底下白衣小孩儿的手中专注摆弄的竹子,恍然悟了是怎么回事了。 这些天来,他们表面上相安无事,可是他们都知道,这一架迟早是要打的。 如今终于是要爆发了。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之力才撕开那麻袋,其他帮忙的几个小公子万万没有想要他会自己冲破这个麻袋,纷纷退开了几步远。 申屠衍看着那个竹箭的来源,冒着乱箭,一步一步走到锦衣少年面前。 钟檐也不知觉放下自制的弓箭,狠狠的盯着走过来少年,就这少年的胳膊,便像小狗一般咬了下去。 钟檐咬着申屠衍的胳膊不松口,申屠衍掐着钟檐的脖子也不松手。他们互相扒着对方不撒手,两个身体滚在地上,就是一阵厮打。 其他小孩儿看着这是要动真格,纷纷要作鸟兽散。跟着表哥过来的小姑娘,也终于到了,看见哥哥们打架,也不敢上前帮忙,也不敢喊大人,只是在旁边劝架,泪花儿在眼眶里滴溜溜的转,泫然欲弃的模样。 可这真的是一场货真价实孩童的架,赤手相搏,没有任何技巧,也没有留下任何余地。 男孩子的爱恶,都是用拳头解决的。他们不似大人,爱恨也要绕几百个弯弯,只是凭着本能的义气,直截了当。 也不知谁先停了手,两个少年都累了,并排躺在幽静凉如水的弄巷之中,重重的喘气,看见对方的脸上都是自己的抓痕与淤青,不知觉笑了出来。 他说,“大块头,你的脸花了,哈哈……” 他也笑,“你不也是。” 他们互相嘲笑了对方一番,仿佛这样所有的爱恨都可以烟消云散。他们认识不过一年有余,积攒起来的情绪却已经积累的那么深,可是,这一刻,他们却从新认识了。 也不知多久,巷子口传来小女孩儿的啜泣,胆小平庸的小姑娘没有见过大世面,看见哥哥打架,胆小的不知怎么办,只好哭。 她哭得那样伤心,甚至不知道除了哭能够干什么来排解她内心的恐惧。 钟檐凑到杜素妍跟前,扯了扯她的袖子,说,“别哭了,哥哥不打架了。”小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钟檐手足无措,指着身边的少年,说,“都怪他,看,大块头……给我哄好了。” 申屠衍也蹲下来,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女孩子,何况这样羸弱的姑娘,和他手中扑腾扑腾的小兔子一般,他费了老大劲才挤出一句,“别……别哭了……哭起来好丑……” 小姑娘听见他说他丑,哭得更加伤心了,泪水再也止不住了。 “瞧,我妹妹哭得更厉害了,你,赔!” 申屠衍着急了,抓耳挠腮的,钟檐看见原本的木头人也终于着急了,不再是木头人了,使劲憋着笑,小姑娘也终于破涕为笑。 那一日光线暗淡的弄巷里,他们,因为不成理由的理由,正式和解。 同时,也和命运和解。 ☆、第二支伞骨?转(上) 申屠衍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钟檐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见那人面色绯红,乌黑的发散乱在枕头上,嘴里嘟囔着什么,他靠近着,想要听清他说了句什么。 “变态……” 不是什么好话,却让他弯了眉。 三月春尽,春闱结束,三甲都有了归属,礼部才终于宽懈了起来,尚书大人得了空,总算有时间管教自己的宝贝儿子。 “……是故礼者君之大柄也。所以别嫌明微。傧鬼神。考制度。别仁义。所以治政安君也。故政不正则君位危。君位危则大臣倍。小臣窃……小臣窃……刑肃而……”钟檐背了这样一句,只在原地打弯,怎么也背不下来了。 钟尚书看着儿子磕磕绊绊的背书,没听一句,眉头就拧得更紧了,最后放下了书卷,叹气,“你要是个天生驽钝,也就罢了,偏偏……要是把乱七八糟的心思放在读书一点……”不求三甲登科,谋一份功名也不是什么难事。 钟檐不敢正眼看盛怒中的父亲,只从书缝中偷瞄了一眼,又赶紧低头。 “你且说说,君子读书识礼,是为了什么?” “为了……治政安君。”钟檐小心翼翼的答道,见父亲不言,又小声的嘟囔了一句,“可是天下的道理,又不是只有书本里的才是道理……” 钟尚书气得牙疼,一卷《礼记》劈头盖脸而来,“回书房反省,然后告诉我,到底什么才是道,是你的旁门左道是道,还是什么是道!” 从资质上来说,钟檐不算差,甚至可以算是上乘,可惜他却奇门遁甲,旁门杂书看了一堆,一到四书五经,便瞌睡连连,连夫子也奈何不得。 小孩子关了禁闭,终于安分,钟檐奉命送饭过来的时候,钟檐正呆呆的望着院落里的桃花枝发呆。 申屠衍将食盒放在窗边的案几上,将一叠油豆腐,一叠小白菜,还有一盅冬瓜羹摆出来,早已经过了用饭的时辰,饭菜虽然精致,却都已经失了温度。 钟檐这一日被父亲罚着背书,抄写,后来又关了禁闭,早就腹里空空,看见饭菜,便像一头饿疯了的小猫一般扑了过来,也顾不上用筷子,伸了爪子抓了白花花的米饭,就往嘴里塞。 他这样狼吞虎咽,恨不得一口就把整碗米饭都塞进去,钟檐觉得照着他这样的吃法,太容易被噎住,便递了一碗冬瓜汤过去。 钟檐却瞬间停住了扒饭的动作,慢慢抬起头来,黑漆漆的眼仁周围已经微微发红,肿得跟红眼兔子一样,他这样看着似乎要比他大许多的少年,许久才忽然开口,没来由来了一句。 “喂,大块头,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也是他们口中的纨绔子?” 不分五谷,四肢不勤,甚至连书也念不好,只会斗鸡走狗的纨绔子? 申屠衍怔住了,舔了舔干涩的唇。 “其实不是的。” 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却忽然生出了伤心,这份不被人知的伤心,今天非要找一个人说一说不可。 “其实我只是不爱念他们口中的那些大道理的书罢了……什么孔孟之道,礼义春秋,我统统不爱听……有时候我总是在想,如果每一个人都想要当官,那么,渔樵耕商,这些行当又有谁来做呢,那么,我们的国家岂不是乱套了……人又不是只有出仕的一条路。” 小孩儿望着天际,绯色的桃花簌簌从枝头划落,又在眼界里消失不见。他这样自说自话,却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申屠衍神色一暗,木然问道,“那你……少爷以后想要做什么呢?” 他问出口,马上觉得太过唐突,况且,这样的问题,连自己也没有想过,他以前一直想,只要活下来就好,哪里还有多余的心思。现在,这个问题,却这样摆在了他的面前。 钟檐咬着筷子,很努力的想了一会儿,最终却摇摇头,“我还不确定。不过我总会找到那样一条路的……哎,像你这样的冰山大块头,只吃饭不长脑的是不会懂的。” 申屠衍站在一旁,看着小孩儿眼睛亮汪汪的,索性放了筷子,用爪子抓着鸡腿儿啃着欢畅,仿佛刚才那个小孩儿是幻觉,他还是那个张牙舞爪,肆意横行的钟檐。 五陵年少不言志,一朝云开关山去。 后来他们分别,各自经历人生中的坎坷和际遇,申屠衍才想起那个夜晚,他的心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塞满了一种的莫名的情绪。 ――虽然我也不知道我会做什么,我陪你一起找,好不好? 但是那个晚上,他是没有说出口的。他只是静静看着那个小孩儿,在岁月催促下,长成了京城中的翩翩佳公子。 而他却,始终沉默。 京都的春季都是在绿荫黄花中溜过的,它就像只雀儿,蓬门窄巷,勾栏红楼,驻足了又飞走了,徒留下一声光阴的g乃。 寅时二刻,穿着绯色罗袍的官员从石阶上鱼贯而入,高呼一声万岁。 新的一日开始。 下朝的时候,钟尚书忽然喊住了杜荀正,“杜太傅,留步。” 杜荀正回过神,滞了步,看出他是有话要说,便耐心听他的下文,钟尚书走近了一些,“听说妹夫昨日将一位上门请教的贡生给轰出门了?” 钟尚书还没有开口,还没有开口,他心中已经多少猜中他说的必是这样一件事,倒不如坦荡承认是有这么回事啊,“那书生妄谈朝政,窥探圣意,竟然说太子不出三年必废……包藏祸心,空有其表,不是治世之才。” “糊涂啊!妹夫呀,你好生糊涂。那萧无庸已经连中两元,这殿试魁首非他莫属,你这么做,不是又给自己树敌吗!”钟尚书知道自己这个妹夫天生一副读书人的清高迂腐之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之意。 “高中哪有那么容易,刘夔,唐思齐的学识便比他好得多,秉性也比他沉稳可靠得多。” 钟尚书叹了一口气,“杜荀正呐杜荀正,为官之道比的并不是学识,做了这么年臣子,你还不懂吗?当今陛下圣明,看得自然也通彻,你且看看,满朝中又有哪一个同僚不赞一声的,圆滑如此,陛下又怎么会去点两个空掉书袋的迂腐木头呢,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过了几日,皇榜便公布了,高祖御笔一挥,那个名唤作萧无庸的举子果然高中一甲。 放榜那天,钟尚书被宣进了宫,钟檐便趁着这个空当偷偷溜出来玩。 那时,申屠衍已经被他调到了身边当伴读,说是伴读,实际上他却比钟檐还要不济,闲来无事时,他便问站在一旁杵着的大块头,“你认得字吗?”。 “不认得。”申屠衍很有些不好意思。 “这样才好。”钟小少爷答应了一声,眼儿弯了弯,心里却显得很欢喜,心里却想着要的就是不识字。 “……”申屠衍无语。 于是申屠衍便陪着钟檐念书,整整七个年头。起初钟檐觉得申屠衍实在太呆了,问他一个问题,能用三个字回答绝对不用第四个字,比起他的那群酒肉朋友,实在无趣得要死。后来,他却渐渐习惯这样一个沉默的存在,以至于后来少了申屠衍,很长一段时间他几乎不能够习惯。 这七年里,申屠衍一直看着他写字,却从来不认得一个字,只因为他不想他认得。 所以,像偷偷出去玩这样的坏事,钟檐当然也要拉上垫背,更何况是申屠衍这样又大个又耐摔垫起来顺手又舒服的垫背。 那一日,他的身后还挂了一条粉裙垂髫的小尾巴。 于是风格迥异的三个小孩儿就在京都的街上招摇过市了。 放榜的日子,东阙的街上是万人空巷的热闹,年近花甲才高中的耄耋老贡生,名落孙山蹲在榜前面痛哭流涕的青年贡生,街上前来迎接三鼎甲的仪仗队伍,锣鼓喧嚣。 正是金榜高高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街上实在太挤,三个小孩儿怕被挤到,索性蹲在街道一旁,托着下巴看热闹,小姑娘的手紧紧拽着哥哥,深怕被人挤没了,指着远处的喧嚣,声音软糯,“表哥,你看那声音是要迎接状元吗?” 钟檐原本也不喜欢带着小姑娘,觉得她太碍事,可是看着小妍,心底却柔软了下来,生了调笑的心,“你们小姑娘不是都说嫁人当嫁状元郎吗?快仔细瞅着,状元的模样。” 小妍脸臊得通红,越是想要辩解,越是结巴,“表哥……你……胡说……” 钟檐看着炸毛的小姑娘,决定不逗她了,语气温和,抚着她柔软的发,认真说,“什么状元郎,我们小妍长大要嫁给世界上最好的男子。” 小妍不明白她的表哥怎么会忽然说这样一句,只是觉得这一刻表哥的神情实在是认真,也不言语,忽然,耳边喧闹而来的是一阵锣鼓声,越来越接近。 钟檐转头过去,看见看锣鼓喧嚣之中,笔挺坐在青骢马上的紫衣男人,跟发现了什么似的,兴奋大喊,“呀,这个状元,我认得的!” 不仅认得,还请他喝过酒呢。 一直沉默着的申屠衍也看到了那个男人,脸色却越发凝重了起来。 是的,他也认得。 ☆、第二支伞骨?转(下) “喂,大块头,我认识状元,你信不信?”钟檐扭过脸去,对着申屠衍说。 “粉面桃腮,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沉默的少年第一次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钟檐有些不高兴,横眉,“你知道?你认识字么?你知道一年有多少秀才吗,多少秀才中又有多少举子,多少举子中才能产生一位贡生,而状元,是他们之中最有学问的人……” 申屠衍望着那经过的仪仗队伍,心里也在琢磨着其他的事,听得他这么也一说,拧着眉,也很认真的思考,半响,得出结论,点头,“嗯,他是个变态。” 变态?钟檐为这样一个结论苦笑不得,“那你觉得,大晁朝选才,选得都是变态了,比的不是文采还是谁……更变态?” 旁边的小姑娘见哥哥争起来了,也上来添乱,“表哥,表哥,什么是变态……”钟檐觉得头痛得越发厉害了。 申屠衍木头脸却纹丝不动,很严肃的样子,“嗯,大概是的吧。” 钟檐无语,嘴角几番细微抽动,他觉得他不经侮辱了状元,也侮辱被状元请喝酒的他,许久,才从牙关中挤出几个字,“你、才、变、态。”说着,拽着小妍,气鼓鼓的往前去了。 钟檐觉得这几个字,实在没有冤枉他,这个世界上还有比申屠衍一样怪异的存在么……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用这个两个字给他定义的。 现在也是么? 钟檐不禁想着,他把他当什么都好,总算是他的什么,而不是陌路。 醉了酒的人很快就睡熟,申屠衍轻轻掩了门,关上一夜萧瑟。 渐渐入了冬,雨水不像前一段日子那样丰沛,伞铺的生意也不像前些日子那样紧俏,闲暇时候,钟檐便坐在自家伞铺的门槛前发呆,什么也不做。他看似在想一些问题,其实也是什么也不想的。 很多年前,他也试图去想一些问题,社稷,民生,还有理想……可是真正经历人生以后,他才了解所有的铺垫和为前路所做的准备都是无济于事,在命运突来之时,它们都是徒劳无功,比如年少时的轨迹失衡,比如永熙十三年的那场政局交替,又比如申屠衍……会在这个时候找到他。 既然想什么通通没有用,小钟师父便翘起二郎腿数落东门市的猪肉掺了水,王赖子家的烧刀子缺斤少两,借此来打发闲碎的时光。那时候,申屠衍已经学 分卷阅读5 了糊伞面儿,他糊的第一支伞骨就是之前煸诹荷系氖一支伞骨中的一支。 等他糊完了,钟师傅便皱起眉头看了好大一会儿,那糊完的两支歪七斜八,总算没有破洞,钟檐举起其中的一支,实在只能算是丑疙瘩了,但是……那伞面是黑压压的两团墨是什么,难不成他还在上面画了画,可是实在看不出是什么,“迎面相对的……两头狗熊?” “……”申屠衍憋了好久,猛咳,摇头,试图引导他,“不是。你不觉得这画面很熟悉?……我想要记住它。” “你想要记住狗熊?做甚?” “……” 钟檐又去翻了另外一支伞,他翻开那一直朝下的伞面,却有些痴楞了。 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虽然那画师的画功实在是拙劣,但是仍然可以看出临风提灯的少年。钟檐低垂着头,拿着枯枝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动着地上的小石子,看不出在想什么。 许久申屠衍忽然开了口,嗓音低哑,他说,“我永远都记得那一天,你第一次杀人……为了我。” 那件事情发生在他们看着新科状元游街回来的几天后。 那时候,钟檐受了状元郎的刺激,第一次生出好好学习课业的心,倒是规规矩矩的坐在课堂上,连整日被他耍着玩的老夫子,也吓了不轻。 没有人知道钟檐是为什么而改变,只有申屠衍知道,可是他知道也不准确。其实钟檐那时并没有什么想法,他只是想要在找到自己要走的那条路之前,试试父亲所说的那条仕途。 那是北靖拓跋三皇子悔诺的第二年,雪满祁镧,风贯京都。战事进入僵持阶段。还只盼着战事快些结束的老百姓,边塞的,京都的,江南的,都热切的对着凯旋之音,翘首以盼。 可是盼来的不过是永不休止的征兵和征粮,国家再丰腴,也抵不过这样日月侵蚀的掏空汲干,有人可是睁眼,他们认识道,战事永不会停止,才是君主们发动战争的真正动机,而其他的一切,不过都是遮羞布。 人无尽,欲不止。 可是寻常老百姓只是越发憎恨起胡狄人,他们拒绝贩卖漠北而来的货物,拒绝食用北靖人的食物,每一日他们都会在街头发现被蹂躏致死的胡狄的奴隶…… 另一方面,朝堂上的老臣们开始用昏聩而老花的老眼重新审视这个天下……一时间,主战派与求和派泾渭分明,纷争不断。 杜太傅便是站在那主战派的。 而钟尚书却主和。他认为国力消耗殆尽,是时间休养生息,勾践卧薪,犹为晚矣,霸王过江,尚待归时。为此,他们已经不知道争吵过多少次了,甚至发展到不许自家的儿女吃另一家的吃食。杜夫人看着自己的丈夫与哥哥赌起气来,竟然跟稚童没有什么两样,不觉好笑。 主和的还有当年的新科状元,翰林萧无庸,为此,钟尚书与他走得也近了许多,萧无庸甚至还好几次登门拜访。 那时钟檐和他的大木头正在暗中较劲,这也是钟檐转性的很大一部分原因,但是赌气归赌气,但是他也不敢把申屠衍往街上领,他平日里只叫他大木头,瓦片儿,很少有人知道申屠衍的胡狄血统,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却越发显现出北方游牧民族的特点起来。 人们都要恨死了北靖人了,他可不敢将人往街上领。 可是那个晚上,他们却大意了。 上元节,萧无庸在钟府用膳,膳后他借着由头说要带着钟檐去他的家里逛逛,那时他与萧无庸已经十分熟络,一口一个状元叔叔叫得十分亲热,他并不知道那一晚须尽欢后来发生的事,只是记得这个漂亮叔叔请他喝过酒。 申屠衍从始到终都冷眼看着,却提出要跟少爷一块去。钟檐心里头高兴,没有多想,便答应了。 ☆、第二支伞骨?合(上) 可是他们却在回来的时候遇到了埋伏。 他们走过宣武桥的时候,之间河对岸灯火阑珊,盏盏莲灯凫于水中,华光流彩,仿佛的东阙的浮华都盛在这小小莲盏之中。 这才想起,这是上元,依着往年的风俗,是要举行灯会舞一舞这龙灯的。钟檐贪玩,也要去凑热闹。 申屠衍见那自家少爷已经得没了踪影,也立即跟了上去。 那灯会人潮涌动,等到他找到钟檐的时候,之间他已经蹲在河边,手里提了一只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莲灯,微风将青衫上的襟带吹起,他却专心致志的闭着眼。 许久,他才睁开眼,慢慢将莲灯放进水面。 到了很久以后,申屠衍也禁不住那时的他究竟许了什么样的愿望,那时的他们已经很老很老,是一对名符其实讨人嫌的糟老头,他理了理另一个糟老头系歪的衣襟,颤颤悠悠的看向远方,“是一条我放弃的路……可是我不后悔。” 可是现在那个放莲灯的少年只是粲然一笑,“呀,大木头……小心后面。”申屠衍转过头去,却看见那个凶神恶煞的摊主,正恶狠狠的盯着笑着的少年,和随着水流打转着飘远的莲灯。 “呀……我没给钱!”钟檐吐吐舌头,指了指申屠衍,“他是我的钱袋,找他要!” 申屠衍皱眉,出来匆忙,他身上是一个字都没有,便对摊主说,“我家少爷欠的钱,我隔日一定送来。” 那摊主见申屠衍说得真诚,又见钟檐是富贵人家的打扮,便冷哼了一声,正要转身回去,却又不住地多看了申屠衍,疑惑道,“你不是大晁人?” 他的兄弟弟妹便是被胡狄人生生杀害的,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胡狄人满脸的戾气和五官,而眼前的这个少年,虽然面目平和,却有着如同胡狄人一样的目光。 “还愣着干嘛?还不快跑!”钟檐跑着拽了申屠衍的手,便是一阵死命的疯跑,身后是疯狂追逐的人群,仿佛要把他们生吞活剥了一般。 起初他们以为那只是寻常百姓攻击胡狄的努力的行为,后来发现不是的。 那些群众中混杂一批身形矫捷,训练有素的褐衣男子,他们不断的想着两个孩子发出袭击,等到他们退到了城北的龙王庙的时候,那些群众已经退去,锲而不舍追逐的也只有那群褐衣男子罢了。 这座龙王庙香火素来不鼎盛,到了华朝覆灭,传说昭华公主的亡魂在这里屡次显灵之后,这里边更是彻底废弃了。两个少年躲无可躲,躲在龙王庙的龙王塑像后面。 追兵将窄小的庙门堵了个彻底,将唯一的月色也拦在了门槛外面,如黑云压境,黑鸦鸦的一片。 申屠衍递了钟檐一个眼神,示意他好好呆着,拿了手边的歪曲的树棍,便冲杀了出去。从修罗场里出来的少年,知道什么才是杀死敌人最强有力的因素,当一个人被一种绝望的情绪死死抓住,人便和豺狼虎豹没有什么区别,他在乱世中漂泊求生,比许多奴隶流浪儿都要活得长久,是因为他心无旁骛,没有对生死的恐惧,却比任何人都想要活下去。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生来便是亡命之徒。 他甚至没有系统的学过搏击和剑法,却靠着这一股劲儿撂倒了好几个褐衣男子,钟檐躲在泥塑后面,看得几乎惊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大木头,杀人仿佛与砍柴没什么两样。 一道雪白的剑光闪过,鲜血喷溅而出,又一个人应声倒下。申屠衍的脸上尽是那猩红粘稠的液体,他转过头,对着泥塑后面的少年露齿笑了笑,似乎在说,别急,很快结束了,很快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可是申屠衍完全没有料到地上匍匐着的那具“尸体”根本没有死透,他抓起身边的利剑,便向申屠衍刺来,申屠衍完全没有意识到。 ――利刃如腹的声音。 应声倒下的还有那面目狰狞的尸体,露出拿着沾满血液的剑,惊慌失措的小孩儿。 官宦人家的孩子,本该是拿笔写文章弹琴下棋的手,却为了他第一次拿起刀刃,刺向人的身体,刀刃贯穿,鲜血直流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他的表情,脸色惨白,竟然是比死还要绝望。 ――仿佛他用刀捅死的,不是那个杀手,而是自己不见世事的天真。 他的肩膀瑟瑟发抖,嘴唇紫得厉害,明明很害怕,却非要假装什么都不害怕的。 申屠衍几乎要被那个时候的钟檐所惊异,他一直觉得他只是一个大晁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可是那一刻,他又重新认识了钟檐。 杀了那一个人之后,他仿佛失去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地上,他不是一个小女孩,他会长成与自己一样的男子汉,所以他不需要劝解,也不需要抚慰,因此他甚至什么也没说。 “我们得把尸体埋起来。”申屠衍肯定道。他笃定了这些人这样费劲的杀他们,如果闹大了,对他们没有好处。 “嗯。”呆愣的少年应了一声,痴痴望着自己手上的鲜血,许久才加入挖坑拖尸体的行动中。 那天晚上,他们不知道挖了多少个坑,埋了多少具的尸体,可是对于申屠衍和钟檐来说,都是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点。 而此时,大晁朝里,另一个著名的少年,用他的行动震惊了全大晁。 北境战事吃紧,北边八百里加急军情入京。 就在朝堂上还在争论不休时,甚至还传出了高祖要御驾亲征的话来,此时,从一排鎏金锦衣的少年中忽然站出了一个人,那人高喊,“父皇年事已高,儿臣愿意尽孝悌之道,随傅骋老将军出征,弘扬圣意,以安军心。”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高祖望着自己年轻的儿子,张了张唇,也没有赞许之意,也没有反驳之意,只是淡淡的默许了――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那人正是皇六子胥。 日后的缙王。 而此时,大晁朝的太子正在东宫的后园里画鹤赏梅,敏锐的官员隐约从中嗅到了南唐李从嘉的意味。 ☆、第二支伞骨?合(下) 很多年前的钟檐应该不会想到,很多年后,他会这样坐在门槛上心平气和回忆这样一段往事。他平静的看着那个口口声声说了自己是为了他而杀人的男子,忽然有些好笑。 “你是个好样的,我也不会差。那时,我们都不过是为了保命……我们扯平了。” “好,我们扯平了。”男人扯出一丝笑,他站起来,拾起那两只伞,爬上楼梯,重新挂到房梁上。 钟檐买下了他,他说不是出于自己的本心,钟檐杀了那个人,他说是为了保命,可他也陪伴了他将近十年的年头……人生若是能拴上秤杆,锱铢计较一番,这笔账怕是也算不清吧。 可是钟师傅既然这么说了,姑且算是扯平了吧。 “我想知道那一年你许下的愿望究竟是什么?”男子目光灼灼,笑意几乎要从唇角眉梢满溢出来,甚至还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 钟檐顿时恼了,“老子许了什么愿望关你什么事,老子就是要高官厚禄,良田美眷,外加几房娇美小妾,又碍着你的事了,咸吃萝卜淡操心!” “那你的良田美妾实现了吗?” “你!哼!”你自己不会看啊,钟檐没有半分好气,觉得他是存心让他难堪的,心里想着,老子明天就娶亲去,让你这个榆木疙瘩看看。 他黑着脸,丢了手里的石子残叶,起身去,那碎石残叶,说巧不巧,糊了申屠衍一脸。 他们从来没有这样心平气和的谈话。 许久以前不曾,许久以后也不愿。 申屠衍无奈的笑了笑,也跟着进了屋。 秋色暗沉,院中的那棵老槐树,稀稀疏疏已经掉了大部分黄叶,枯叶似蝶,纷纷坠落到泥土里,却是一场命数。 钟檐在院中扫落叶,申屠衍站到哪处,他便扫向哪处。 申屠衍没有站立的地方,索性做到了树梢上,默默看着钟檐扫地。 钟檐心里憋着气,却也无可奈何,他是瘸了一条腿的落魄伞匠,人家却是飞檐走壁的大侠,他的半分衣角也沾不到,可总归是不痛快,也是要逞逞口舌之快的。 “哟,好俊的功夫呀……你这么多年,你莫不是靠着这梁上功夫讨生活了?” 申屠衍一愣,心头不知为什么有些异样,这么多天来,他一直在等他问起这么多年来他去了哪里,“我这么多年去了哪里,我从来没有说,是因为你从来没有问过,如果你想要知道,我可以……” “谁想要知道?你偷了还是抢了,还是去卖了……谁有兴趣知道!” “……”申屠衍正想说点什么,忽然听到门外一阵急促的抠门声。 他坐在树丫上,越过矮小的屋檐,便看到那白衣束冠的少年,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他的额头突突的跳,觉得这冯家少爷实在是忒闲,他若想要听游侠江湖,那暮归楼上说书的老先生便是比他合适千百倍,若是想学功夫,他身边的那几个随从,功夫便是不弱。 他刚要从树上开溜,便遭了钟檐一记凛冽侧眼风,只得跟着他开门迎客。 “钟师傅,大喜呀。”冯赐白见面便是行了一个礼,眼角眉梢俱是喜意。 申屠衍见他不是来找自己的,心里虽然疑惑,却是庆幸不已。 钟檐哪里受得起这样一拜,“冯少爷说笑了,我这么一个破落伞匠,何喜之有?” “我是来给钟师傅做媒的。”冯少爷纸伞一摇,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申屠衍,“钟师傅是申屠大哥的表弟,少爷我自然要给你说一场锦绣良缘。” 钟檐疑惑,目光微眯,何时给自己做媒成了云宣城中的一种风尚了吗?一个一个望门首富的子弟抢着争着给自己做媒?前几天他那倒霉徒儿崔熙来送来的画像他还没有欣赏个遍,这会儿,稍逊崔家的冯府少爷也要给他相亲? “何来锦绣一说?你说的是……那家的姑娘?”申屠衍倚在门边抱着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半张面容隐在光线的阴影处,说不上欣喜,也说不上不高兴。 冯家的少爷自然读不懂申屠衍的心思,只觉得申屠衍这样一问,定然是有心的,便越发欢天喜地起来,手舞足蹈地说,“说起这桩姻缘,钟师傅还是要谢谢少爷我,咳咳……当然还有申屠大哥的,若不是那一天,我寻大哥去喝酒,若不是少爷我非要叫上钟师傅你,若不是……如此一来,便是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春呐……” 冯赐白虽然不学无术,却觉得这样喜庆的场景,是该拽一拽这诗文的。 “你说的……莫非是……秦了了姑娘?” “正是。”冯赐白笑着点头,笑得越发山水潋滟,“那秦姑娘与钟师傅可谓真是话本子里说的锦绣良缘,天作之和。你想,钟师傅从来不上暮归楼,偏偏那天上了,还不早不晚遇到了,更加神奇的是,她居然这么像钟师傅的妹妹……你说,巧不巧?况且……本少爷我已经给她赎身。” “冯少爷,我不过是区区伞匠。” ――不是话本里的人物。 钟檐苦笑,自古以来,天作之和,都是才子遇上了佳人,英雄觅得了美人,工匠樵夫,不过是这些故事中的一点点缀而已,充当着或善或恶的配角。 “怎么当不得?反正秦姑娘人我已经接来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冯赐白把话一撂,觉得在自己的偶像申屠衍面前是万万不能丢了自己的气概的,他思忖了一会儿,眼往堂屋里瞄了一眼,皱眉问,“听说前些日子,崔家那丫头也向钟师傅保了媒,钟师傅是觉得我做的媒,比不上崔熙来的?” “不敢,不敢。” “那就这么说定了,”冯赐白展开了眉眼,“人呢马上就接过来了,等到成就好事,别忘了请少爷我喝杯喜酒,我还有赌局,不奉陪了啊!” 到了黄昏时刻,秋分已过,白昼渐渐短了,天黑得早,不过过了酉时,山城里边蒙一层若有似无的暮色,敲门声便是在那个时候响起的。 按照平日,钟檐原本已经睡下,可这一日,却是无论如何也谁不踏实了,听着前门的声响,便去开了门。 旧门吱呀,门口立着的,截然而立的果然是那素裘裹身的女子。 女子抬首,唤了一声,“钟师傅。”颊间迅速浮起了一层绯色桃花。 钟檐尴尬,想着请姑娘进来也不是,在原地杵着也不是,半日里没了进退思忖。 秦了了见男子没有请她进去的意思,眼角不觉有了泪意,“钟师傅,奴没有了亲人,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我的……”未谈嫁娶的女子,剩下的话确是实在说不出口的。 钟檐无奈,觉得姑娘家家的深夜投奔,全然不顾名节,想必是孤注一掷,乐籍虽脱,可是却是天地之大,无处寄居,女子比不得男子,这天黑风高的,也是在忒不安全。 他这样想了想,便说,“秦姑娘先进来吧,虽然冯少爷赎了你,但是与我本没有什么牵挂,我的家境,想必你也看到了,今后是去是留,钟某绝不为难。” 秦了了的头却低得更加低了,声音几不可闻,一朵白莲却低到了尘埃里,“了了很早以前就想着要一个家,茶米油盐,却是有生气,有家人的家……而不是金玉满堂的囚笼。” 钟檐心中酸涩,不知道说什么好,便将姑娘迎了进来。 煤油灯的灯芯映在斑驳的墙上,也勾勒出男子的身形,他回过头来,看见了跟在钟檐后面的女子,仿佛已经料到,他的目光越过钟檐,望着秦了了看了许久,脸上仍然是一层化不开的冰,他说“秦姑娘,今夜就睡客房吧,床单被褥,我都已经重新换过了。” 钟檐一震,没想到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放秦姑娘进来。夜风掠过,灯烛晃动,孤男寡女,三个人,三角而立,诡异至极。 “哦,秦姑娘,跟我来。”钟檐回过神来。 等到钟檐回到自己的房里,申屠衍已经干完了厨房里的活,正在铺床,他扫了一眼屋里,冷笑,感情他把所有的物什都搬到了自己的屋里,这是打算长住了? 他嘴上却什么也没说,只合衣,自顾自的靠着床檐睡去了。 申屠衍也吹了煤油灯,在他的身边躺下了。 黑暗中,他的眼睛始终睁着,他这些天,始终都睡不好,即使睡去了,也是极其不安稳的。 回顾他的前半生,不过是一个梦境,套着另外一个梦境,一个梦境醒来,紧接着做另一个梦,如此循环往复,便是人生。 如今,他却怕死了合眼睡去……他怕一睁眼,大梦三生,前尘尽忘。 他害怕,比死都要害怕。 六岁的时候,他第一次面对了死亡,在胡狄的荒原上,生命仿佛蝼蚁,娘亲是被活活饿死的,他没有哭,平静的吃完了娘亲给她留下来的半袋青稞面。 七岁的时候,他被转手卖给另一家奴隶主,从此开始他漂泊的半生,也永远失去拥有家的资格。他被放弃,彻底成为一个没有故土的人。 八岁的时候,他背着受伤,发着高烧的同伴跑了十几里的山路,可是那人还是死了,从此,他明白人生不过是与死亡赛跑的一个过程,想要活下去,必须比时间更快。 十一岁时,第一次见识到中原的繁华,也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干净肆意的孩子……他救了他两次,他陪了他九年…… 那一年,他欠给他一盏莲灯。 现在,他来还他一场江南。 ………… 可是天终究是要亮起来。 这不是故事的结束,而是鸡飞狗跳的另一端故事的开端。 ☆、第三支伞骨?起(上) 季节的变迁,对于寻常百姓的感知,与朱门宫阙的里的很不同,不是白首宫娥鬓间的芍药,不是女官妃嫔层叠裙褶中的纹路色泽,一声蝉鸣,一夜寒霜,一滴春雨,春耕秋收,要比前者要直观得多。 钟檐便是在今天早上第一十二片落叶在眼前落下时,深刻的感知到这个真相。 宣德十二年的冬天终于来了。 钟檐之所以这么关注落叶,甚至连落下几片都清楚得透彻,是因为他很紧张。 他为什么这么紧张呢,是因为他今天早上都在思考怎么开口说这样一件事。 这一日,申屠衍和钟檐都起得颇早,一方面他们平日为了照料这样一个铺子,另一方面是因为昨夜睡得实在不踏实,各自都有太多的心事。 从昨天晚上进了这个屋子,他们便再也没有说过话,今天早上也是,他们各自起身穿衣,钟檐系着衣襟的襟带,昏昏沉沉,忽然听得身后低低笑了一声。 “钟师傅,咳咳……是在下的夹衣……” 钟檐低头,方才他穿上已经觉得比平日宽大许多,却没有多想,如今,羞恼一并涌上来,面皮辣烫得吓人。 “其实……也是无碍的,我再去寻一件罢。” 钟檐跪站在床上,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最后索性想通了,那大块头住自己吃自己的,穿他的一两件衣服又怎么的了,这样想着,也释然了。 这么一闹腾,他们打开房门的时候,却发现有人起得还要早。 生冷的灶台上已经被重新添上了柴,正蹭蹭地冒着白气,水缸上也舀满了水,卷着袖的少女正使劲揉搓着木盆里的衣物。 这时秦了了已经换了一件素净的襦裙,用一根荆钗松松垮垮地挽着发,回过头来,原本素净的脸颊上确有好大一块乌炭痕迹。 楚馆教坊里教出来的女孩子,琴棋书画,乐器俚曲,样样都算得上是各种翘楚,却何时做过这样的粗活,做这样的活着实有些难为她,瞧着一旁的柴劈得七零八落,粗瓷碗碟打碎了好几个,偷偷藏在柴火堆下,只露出些许碎瓷片。 世人昏昧,听过了杜十娘,却无人识得敛妆嫁奁的心境,读过了红拂夜奔,却不知一句妾本丝萝,愿托乔木包含了多少心思,可洗净铅华的姑娘一低头,一敛眉,便是另一段故事。 千般道理统统没了逻辑,能解释的也不过只是一句轻飘飘的“我喜欢呀”。 “秦姑娘,这些事怎么好劳烦客人来做呢……”钟檐却是一个不解风情的主儿,脸已经耷拉到了南墙,却不好发作,心里却盘算着,祖宗哟,这些东西重新买需要多少钱哟。 “钟师傅,我不是客人……”女子把被她洗破的衣服往里面掖了掖,顿时窘迫起来。 “还是我来吧。这些男子的衣物,女孩家终究不便。”申屠衍接话说。 钟檐出了厨房,低眉螓首的女子跟在他后面,他不觉揉了揉他的脑门,原本申屠衍就爱用这样的眼神瞅着他,得,现在又来一个。 好事成对,桃李烂双,钟檐觉得他数十年未开花的老桃树今年是非要抽一抽这新芽了。 就在小钟师傅数完第十二片落叶时,他咳了一声,决定开口,“秦姑娘,我记得姑娘说久未回家乡看过了,如今脱了乐籍,可是想回家乡看看,听姑娘的口音,应该是北方人吧,巧了,东街的王员外正好要往河间府,我与王员外倒是有些交情,可以……” 秦了了原本就低着头,更加低了,但隐约可以看见她肿的核桃般的眼,“钟师傅,你……是嫌弃奴的出身吗?”她原本绯红的脸更加红了,声音细如蚊声,“其实,奴还是……还是完璧。” “咳咳……我不是这个意思。”钟檐大咳,叹气,“我不过是个穷糊伞的……”他一度觉得自己串错了场子,硬生生演了出卖油郎独占花魁。 秦了了却说,“欢场女子本来就难求真心,我想要的不过是那个愿意给我一片瓦遮雨的男人罢了…… “我已经娶过亲,内子虽然不在这里,但是我与她的婚书却是好好的。” 秦了了红了眼,低低的唤了一声,继续道,“我可以为妾。” “我……我有疾!”钟檐被逼的没法,口不择言,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这下对面彻底没了音,钟檐抬起头,对上了才撩起门帘的那人含了三分笑意的眉眼。 秦了了依旧不愿走,钟檐也硬不下心来赶人走,也就不了了之,只要不碰他的碟子衣服,储着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倒也愉悦身心。 隔壁家的朱寡妇串门越越发勤快了一些,秦了了倒也乖巧,一口一个“大嫂子”叫的亲热,她握了秦了了的手,便是一阵赞叹,“啧啧啧,小钟呐,你是哪来的福气哟!” 又过了几日,朱寡妇看钟师傅的眼神却不太对,从欣羡变成了难以掩饰的同情,钟檐觉得奇怪,终于有一天,朱寡妇憋不住,寻了个僻静地方偷偷的问。 “我说,钟师傅,你是不是寡居多年,寂寞难熬,导致内分泌失调啊。” 她心里想着,真可怜,好不容易铁树开花一次,却只能眼巴巴的望着,“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认识一个郎中,专治……” “你才内分泌失调,你全家都内分泌失调,才……房事不济!” 钟檐恨恨道,谣言猛于虎,猛于苛政呐,特别是在爱嚼舌根的长舌妇人的嘴里。 钟檐被这谣言气得心肝脾肺无一不疼,看着屋里平白多出的两个人,怎么看怎么不得劲,心里十分的不痛快,秦了了是姑娘家,他总不好对他撒气,但是申屠衍皮糙肉厚,他自然不会白白放过。 饭桌上的时候,他对着一桌子菜挑挑拣拣,好好的一碗粥愣是让人回锅煮了三遍,明明没有半分日头,他硬是让人把所有被褥书本统统在屋檐上晾了一遭,好不容易歇下了,在申屠衍才不过在板凳上坐下,屁股底下的长板凳被抽出去大半。 申屠衍也不恼,甚至连眉头也不皱,只悬空坐着,把小姑娘看得一愣一愣的。那姿势坐如钟卧如松的,连钟檐都要怀疑这厮是不是被自己折腾傻了还是是脑子本来就有坑。 谁料到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面无表情的男人已经从长凳的一头挪到了另一头,就差没有坐到钟檐腿上了。 “你大爷的!”钟檐“噌――”的一声站起来,要不是申屠衍动作矫捷,差一点当场把七尺男人掀翻在地。 秦了了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跟手里的兔子一个德行。 钟檐心中那个弦忽然崩的一声,弹得他心窝子猛的疼了一下,他想起了当初的小妍看着自己打架也是这样的表情,忽然柔和了语调,“没事啊,真的。” 人总是在不断的往后看,然后想着嗯,如果当时怎么样,一定不会是这样的,可是钟檐没有回到过去的能力,所以他很想对这个姑娘好,把以前对小妍的不好与不耐烦统统都还上。 仿佛对她好,跟对小妍好,是一样的。 几天下来,他们发现秦了了实在是一个很乖的姑娘,自从住进了钟家,就一直是素颜挽发的模样,干干净净的就像雪堆成的一样,平时话不多,总是安安静静的,完全看不出她曾经是花街上的歌伎,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会哼一些听不懂的俚曲小调。 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小姑娘同情心有点忒泛滥,隔三差五的就捡那些流浪受伤的动物回家,在她带回来第一只兔子回家,钟檐还是高兴一会儿的,心里想着,好肥的兔子,今天晚上要开荤了,看着秦了了满面恐惧又带着期许的目光,钟檐最终垂首,好吧,养着吧。 于是钟家后院很快就充斥着各种动物的叫声了。 钟檐被这叫声吵得脑门生疼,翻来拂去的睡不着,一蹬腿踹到了申屠衍的身上。 自从秦了了搬过来,原本就不宽敞的几间瓦房就更加拥挤了,客房的床被人占了,申屠衍和钟檐挤在一张床上,起初钟檐并不乐意,看见那个男人就恨不得把他踹出去,但是每当看到申屠衍的脸,却不忍心,看着他也算规矩,也就决定不计较了。 钟檐一时气结,嘟囔,“我这一辈子是作了什么孽哟,怎么招惹你们这群魔星……这一个一个,都是讨债的。” 申屠衍原本也没睡,被子底下的一只胳膊伸过来,环过他的腰,呼出的气环绕在他的耳边 分卷阅读6 “吵着你了?我这就出去把他们都宰了。” 正经的语气,却不是在开玩笑。 钟檐见他认真,忙道,“别,我开玩笑的,别伤了秦姑娘的心。” 申屠衍眉头皱了皱,觉得自己没出息到家了,现在居然跟一个小姑娘争风吃醋起来,要是被他军营里的弟兄们知道了,指不定怎么笑话呢。 “秦姑娘?你打算怎么办?你是……”要娶她吗?他这样想着,却怎么也问不出口了,他平生里天不怕地不怕,末了,却生出了患得患失的心情。 钟檐沉吟,“我也想不好,秦姑娘出身虽然不好,可是品貌却是半个云宣城的千金都及不上的,配了我这样一个伞匠,实在可惜了,况且……” 申屠衍忽然想起了什么,忽然低笑了出来。 “况且……你还房事不济呐?”黑暗中那个声音语气再正经不过,可是内容却不太正经。 钟檐原本平下去的火气又通通上来,还没有发作,他的身体被一个灼热的身体所环住,隔着衣物,依然能感觉到那就要呼之欲出的。 他不喜欢这样的接触,太能够暴露自己,喜怒哀伤,无论是哪一种情绪的暴露,都让他很没有安全感。 隔着一堵墙,院里忽然飘来一句猫叫,他吃了一惊,身体往被窝里缩了缩,忽然,环在他腰间的手忽然收紧了力道,然后,这样一句话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你房事济不济,我清楚。” ☆、第三支伞骨?起(下) “你房事济不济,我清楚。” 申屠衍吐出这样一句话,原本也知道依着钟檐的脾气,他定然会恼怒,轻则把他踹下床,重则把他赶出门,他想着如果钟檐一有动作,便拼了老命也要保住他的大腿,谁料到对面的那个男子幽幽的转过头来,窗外的月关清冷,剪了一段笼在他的面庞上,不甚分明,却是迷惘的表情。 申屠衍以为钟檐没有听清,其实不是的,他听得很清楚,也了解那个男人的恶极趣味,可是却没有力气去当真,去真的生气,连假装愠怒的力气也没有。 他是真的老去了,在他头上拔下第一根白发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他已经老去了,虽然那时他年华尚不过二十五,可是清贫与寂寞已经磨去了他身上所有的锐角,他开始尝试着与生活和解。 他初来云宣时,他过得并不是很如意,朱门王侯家的公子,不知人间疾苦,不识世事人情,不懂得低头,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何为生,如何自保……他一度以为自己会死,在他的二十二岁。 可是他却活了下来,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时光是什么? 不过是红颜换了白首,少年换了华鬓。 锦衣玉冠的少年脱去了一身荣耀与福荫,长成山野林间风雨中野生土长的一杆修竹。 忽的,有一个温软的东西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嘴唇,却又做贼似的很快离开。 他下意识睁开眼,看见做了贼的男人将脸半张脸蒙在被子里,他的心里一阵酥麻,想起了他的十五岁,十五岁时的那种悸动,忽的如春风化雨,雨后肆意的竹笋一般纷纷冒出头来。 呸呸呸,钟檐,你脑子也昏头了吗? 为老不尊,没羞没臊啊,还没完没了了吗?上瘾了吗? 他暗自咒骂着自己,顺便狠狠拽了身上的被子一下,把被子尽数揽在自己身上。 等窗外的夜风渐渐止息了,他才忍不住想,十五岁,是多遥远的故事了? 哦,那一年是永熙九年,朝中局势峰回路转,又有了一个新的转折。 旷日持久的靖晁之战终于于永熙七年收尾,靖晁两国和谈,大晁以莼阳公主出降,以结休战之盟。这一场战争的惨烈持久,给两国的百姓都带来了无法弥补的伤害和损失,江山摇落,满目疮痍……而大晁的朝堂上,不过是多了一个缙王,一个朝中权臣。 萧无庸,郓州人,己亥年金榜魁首,入朝也不过区区五载,却已经从一个小小翰林做到了一品右丞,仅次于左相,权势倾天,三省六部羽翼遍布。 可坊间又有传言,萧无庸的扶摇直上另有原因,萧无庸之姿,俨然与前朝国舅酷似,可是华朝覆灭已经多年了,前人早已作古,当年活跃在政坛上的已不知所踪,所以这也不过是野史稗闻,无从考证。 如果不是牵扯到家族欣荣,这些,于十五岁的少年,不过是一段茶后谈资,一段笔上文章。 十五岁的钟檐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混世魔王,人情世故也知晓了一些,而这一些变化,是从父亲的连年的贬黜开始的。 钟弈之在朝为官十余年,原本是万事通透,仕途一路行来,也还算通顺。可是独立危墙之下,哪里会不湿衣袖之说。 永熙四年的礼部宗庙祭祀之案,便在他的宦海生涯投下了第一笔隐患。 从未出过差池的祭天仪式,当天,神像倾塌,惊扰圣体,高祖大怒,主管祭祀礼仪的礼部自然脱不了干系,牵连官员多大数十人,钟尚书也在其中。 之后的五年里,钟弈之一贬再贬,到了永熙九年,钟弈之贬为从五品员外郎,完成了人生中的五连降。 钟尚书为人稳重,可不管什么处事谨慎,冥冥之中总有一股力量牵引着他走向这样固定的结局,只不过,朝堂风云诡谲,看不分明。 幸好妹妹一家正未受到牵连,索性杜荀正为人耿介孤高,只一心教导那同样被冷落遗忘的太子,不闻朝堂之事,未受到牵连。 宦海沉浮,钟弈之才感受到,荣华半生,如繁花委地。 钟弈之治家清严,所以钟家的吃穿用度本来就不大,钟檐感受到世间冷暖,是从外界人对他们家的态度,才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郎,对许多事总是分外敏感的,比如世人的目光,又比如伙伴的疏离。 不要说是平日里来往的氏族子弟,便是平日里就差穿一条裤衩的王坤和林乾一,见了他也是绕道走,一来二往,他也渐渐觉察出味道了。 又一次,他不甘心,拉了王坤胖子的裤腰带,硬是要拉人上将进酒上去逍遥,那王胖子就跟养肥待宰的猪仔,等着嫖客来的雏妓一般,按着裤腰带说不去,打死也不去。 王坤素来憨厚,被逼的急了,口不择言,“不去不去,我老爹要知道我与罪臣之子来往,非废了我不可……” 钟檐的心似乎被什么劈中了,瞬间变了脸,渐渐松了手,王坤见他脸色不对,赶紧捂住了嘴,改口道,“那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你爹是罪臣……呸,瞧我这张嘴!” 越描越黑。 钟檐的脸却越来越白,却依旧强装着镇定,挥挥手,“没事的……” 少年走到湖边,才慢慢蹲下来,瘦骨嶙峋的身体包裹在迎风招展的广袖青衫之中,好像随时会被风吹走一般。 还是白天,秦淮岸边远没有歌舞喧嚣,清泠泠的水面被笼罩在雾中,倒是应了一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倔强的少年蹲在湖边,双手不停的在泥土里挖掘,他在挖很多年前埋下的那个宝贝,那时候他们都还在小豆丁,在湖边埋下各自的宝贝,相约着谁也不能够偷偷回来挖。 可是时光静静淌过,他甚至已经忘记了当年留在这里的“宝贝”究竟是什么,究竟又在那棵树下,又哪里能够挖得到呢? 少年认真思索了许久,直到视野里出现了一双布鞋。 申屠衍来寻自家少爷的时候,只见那个满身沾满泥污的少年正静静的蹲着,认真研究着一块地,眼周围是一圈红。 申屠衍也跟着蹲了下来,低低的唤了一声,“少爷?” 钟檐抬头,满是迷惘,“喂,大木头,你说人心怎么是这样的,好像没有谁能够真正陪一个人走下去……人总是在不断遇上,不断选择,不断走上不同的路……”他自顾自说了许久,最后自嘲的笑了起来,“跟你说也不懂,幸好你什么也不懂。” “至少我会永远陪着你。” 申屠衍的双眼通红,手都是有些抖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样一句,他是从生死场里出来的人,看过很多的人的生死,自然知道这样一句生死不离几乎是不可能,可他那时只想要告诉他这样一句。 原本难受着的少年听到这样一句,忽然轻轻的笑了,“你陪着我?你陪着我又什么用?养着吃饭吗?再说了,你的契约不过是二十年,到时候自然是会离开的……” 申屠衍却紧紧握住了拳头,表情极其隐忍,钟檐的脸距离他不到一寸,他甚至可以数清他的睫毛。阴霾的天空忽然落下稀疏的雨滴来。 落在脸上的雨滴,凉凉的。 落在脸上的,还有一擦而过温热的唇。 ☆、第三支伞骨?承(上) 钟檐愕然,原本苍白的皮肤染上了桃花色,四目相对,申屠衍也有些慌乱无措,紧张的舔了舔唇皮,干涸的唇皮上还留着那人皮肤的气味。 如同鼓点的心跳声交织在一片稠密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中。 “那个啥?”钟檐勉强平息胸腔上那剧烈跳动的心脏,忽然弯了眉眼,“那个你饿了?怎么见人就啃,少爷我没给你吃饱吗?再说少爷我也不像馒头呀……” 他顾左右而言他,毕竟这样的感觉太微妙,心里酥酥麻麻,好像被什么啃去一块,有些微疼,也有些……欢喜。十五岁的少年从来没有喜欢过谁,甚至不知道这样的感觉称为喜欢,他只是本能的感觉,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申屠衍克制住身体里古怪的情思,赶紧回话,“不……不像。” “走,回去,少爷我请你吃正真的馒头去。”钟檐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 钟檐努力回想,大概那就是故事开始不对的地方。以至于多年后都做着同样一个梦。 迷雾中的少年一个人孤零零蹲在湖边,眼睛睁得大大的,却空无一物,然后空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来,他想要去抓住,却又不敢握住,到最后放开,或者说这个梦境从一开始就是杜撰,就没有这样一双手…… 如果梦境是杜撰,那么记忆也会出错。 少年荣华是梦,家道中落是梦,湖心许诺是梦。 爱欲嗔痴,皆为虚幻,痴人迷途深陷而不自知。 他再次醒来时,依旧是云宣布衣青衫的糊伞匠。 入冬以后,伞铺的生意清减了许多,这一月里做得最大的一批生意,便是胡老板家的那批货,钟檐是从月初赶到月中,才把这么大一匹货赶完。 胡老板是经营北方皮货生意的,常年在两地游走,和许多徽州的商贾一样,他有着以物易物,财生财的生财头脑,把北方的皮货带回来的同时,也把南方的一些特产商品带过去贩卖,而钟家的伞,也就是其中之一。 一来二往,胡老板与钟师傅一直保持着合作,从没有出过半点差池。 哪里想到,这一次却出了差池。 从南到北,必然会经过京东西路,却在兖州被官府以夹带禁物的原因被扣留的了下来,不允许出关,货物堆积在仓库里,赶上连日里阴雨,浸泡得发了霉,大部分的伞都不成样子。 当然,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就在那批货被扣留的第七日,官府搜查,果真从那仓库中搜出了了不得的东西。 ――那麻袋里表层一层是伞,拨开了表面的伞,赫然是数十把锃亮亮冰冷冷的刀箭。 这些年来大晁边陲虽然表面无事,实则暗涛汹涌,边境虽然未明令禁止通商,可是生意一年比一年难做,却是不假。如今被查出这么些烫手山芋,不牵连家人,也怕是要安上一个私通敌国的罪名。 自从胡老板在兖州被扣留住了,胡家的人也上门寻过几回。 第一日,胡家的那独眼婆娘站在那钟家伞铺,扯了嗓子就开骂,“哎呦,小钟呐,你胡大哥可是把你当亲兄弟看的呀,你怎么能够这么坑他呀!还有没有天理了,可怜我们孤儿寡母的,以后可仪仗谁?”她这厢嗓门如牛,脸上却愣是没有挤出半点湿润来。 钟檐看她憋得忒辛苦,安慰道,“嫂子,你放心,我们做得是正经生意,胡老板总是会回来的……”那婆娘把脚一跺,虎背熊腰的身体晃了三晃,觉得嗓子甚渴,踩了小碎步就走了。 第二日,来的是胡家的那小儿子,在两个老婆子的搀扶下进了门,扯了一张小帕,哭得那叫梨花带雨,肝肠寸断。钟檐打心眼里觉得这儿子实在是忒孝顺,孝感动天,一直在旁边沉默的申屠衍被哭声叨扰得不行,忽然开了口,“你老子没了,你家里的财产不都是你的了吗?”那小子眼珠子转了转,立马精神抖擞,翻了个的白眼就走了。 第三日。来的是胡家的管事,总算是个经事儿的主,“钟师傅,你看这个事,如何是好?” 钟檐思忖了一会儿,那批货是他和申屠衍两个人亲自装上车密封好的,听着中途又没有解封过,那军械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到他们的车上,莫非是长腿跑上去的? 当然不可能,钟檐为自己这个荒诞的想法自嘲地笑了一下,又问主事,“胡老板最近生意场上可有和什么人有些恩怨牵扯?” 主事摇摇头,“我们胡计不过是做寻常生意的,皮革杂货什么的,虽说生意场上免不了冲突,可总不至于栽赃,再说了,又有谁这样的通天本事?” “有。”申屠衍忽然抬了眼,形容颇是严肃,顿了顿,“那物什能够长腿跑进来的空当,也只有在仓库的那几日了吧……” “你是说?”钟檐脸色变了变,又转头对主事说,“既然这批货是从我钟家出去的,自然不会让胡老板白白背这个黑锅,过几日我与你们一道去吧。” 主事忙不迭谢过,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才离开。 “你有没有想过,胡老板不过是做寻常生意的,怎么会出事?”主事离开后,申屠衍才开口。 “你可知兖州太守是谁?” “你是在阻止我?”钟檐挑眉反问,“我和胡老板不过是平民百姓,也许只是件寻常案件,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 “可是当年,你终究是……算了,”申屠衍叹了一口气,“现在边关局势很不明朗,我和你一块去吧。” “我不愿意,你可知带上你,要多费多少银子吗?”钟檐反问。 申屠衍苦笑,才要反驳,却听得门外有异动,那声音绝不是主事去而复返,他心念一动,足见一点,那大门已然大开,门边沿重重的扣在墙上。 再回首,一招擒龙手,已生生扣住了对方的面门。 “秦姑娘?怎么是你?”连忙收回手,眼却仍然盯着她直直的瞧。 那女子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猛咳了几声,再抬头,脸上已经包了一包泪,滴溜溜的在眼框框里打转。 “秦姑娘,瞧这莽夫,这个……可是吓着你了?”钟檐赶紧安慰,秦了了低着头,默默的摇摇头。 钟檐仍是觉得过意不去,狠狠剜了申屠衍一眼,看见秦了了的时候,他总是不自觉的想起小妍,想着小妍受了委屈,会不会也是这样把自己藏了起来,不言不语呢。 他这样想着,心里越是难过。 于是我们的申屠将军又被狠狠的晾在一边。 饭桌上,钟檐一个劲儿给秦了了夹菜,说着姑娘家家的,其实太瘦不好看,秦了了笑着往嘴里送菜,忽的眉头皱了皱,申屠衍在饭桌的另一角凄凄惨惨的扒饭,有生以来第一次想着怎么没有把另半缸子盐散进去。 饭后,钟檐坐在自家门槛上,教小姑娘扎伞,一只新扎的伞打开,伞面素白,秦了了提了笔,泼墨挥洒,墨笔稀疏的勾勒几笔,山色空朦,云深路隐,便是一场纸上山水。 画罢,秦了了又提笔,在画旁边写下了一行小楷。 今日槿花落,明朝桐树秋。若负平生意,何名作莫愁? 若负平生意,何名作莫愁? ――其意昭然若揭。 申屠原本站在院子里扫落叶,忽的对上女子盈盈的目光。 她似乎也在看自己,那目光与平时很不同,里面的东西让他读不透彻。 “听说姑娘祖籍兖州,想不到画起江南景致也是妙笔生花。” “我很早以前就说过,我没有故乡,我的故乡是我想要停留的那个地方。”秦了了笃定。 “哦?姑娘画得这么生动?想必是去过了。” “不,我从来没有去过,我等着有一个人带我去那里。”秦了了抬头一笑。 ☆、第三支伞骨?承(下) 申屠衍觉得自己最近真是越发没有下限了,竟然跟小姑娘较起真来了,还是以这种九转十八弯的方式。 去兖州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申屠衍最后一次问,“你真的确定要去那里?要知道,兖州并不大。” 钟檐点点头,“我很清楚。” 申屠衍叹气,“好吧。”那么,我陪着你吧。 钟檐自然清楚,当今的兖州太守姓赵,名世桓,差一点成为他的岳父。 十五岁的钟檐俨然已经是一个奋进的书生了,自从他的伙伴们纷纷疏离他了以后,他越发认真用功起来了,他要考一个功名,不是为了谁,也不是为了争一口气。 因为他选择走上那一条路叫做仕途。 十五岁,正是少年风流,红袖缠头的年纪。 而他,却在拼尽所有奔赴一场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走上的路途。 自从遭了贬黜,一个名存实亡的虚职,父亲志不得伸,倒也没有因此而抑郁,只每一日到妹夫家里蹭酒喝,杜荀正是个耿直不解趣的性子,只是绷着一张万年不变的脸,由着他拉着,日日喝酒。 于是每一日杜夫人路过院子,便可以看见他的哥哥拉着自己的丈夫,恩,对月谈心。杜荀正那样的性子,可毕竟是自己的妻兄,也由着他胡闹。杜夫人那样柔的性子,也忍不住下了逐客令。 她的哥哥却以妇道人家懂什么为由,大手一挥,很是淡定的忽略了她百转千回表达的真正意思。 于是每一日,便可以看见两个女人到了时间来认领自家的丈夫,各自归家。 是年岁末,钟檐考中,进士第一百零三名,不前不后的位置,可也算得上天子门生了,钟弈之听到消息,也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也算不上欢喜。 倒是母亲怕钟檐失落,抚着孩子的头,安慰道,“你父亲就是这样的性子,其实他心里是高兴的,我儿有出息了……” 钟檐点头,心里却是空落落的,并不是因为他父亲的态度。他茫茫然的望着前路,却不知道来自己的心里是不是该欢喜,又该欢喜些什么。 生活已经将少年的性子打磨得不似之前一般尖锐,可是鹅软石表面再怎么圆润滑腻,却依旧是石头,却终究掩盖不了它内在的坚硬和冰冷。 从永熙二年到永熙九年,钟檐其实从来没有变过,除了他的身边多了一个申屠衍。 申屠衍恐怕是这些年他亲手打造的最满意的作品了。虽然当时是阴错阳差,他的本意也不是他,可是他觉得自己花的铜板简直太值了。 申屠衍平时话不多,甚至很多时候钟檐几乎习惯性的忽略他的存在,可是只有他有吩咐,他就会利落的帮他办妥,不该问的,他绝不多问一句,不该说的,他也觉得不多说一句。 钟檐有时候觉得,申屠衍是一只他精心圈养的忠犬,只对主人忠诚,只对主人摇尾巴,更有甚者,他对这样一条犬生出了依赖,他不禁想,等到申屠衍奴隶契约满了之后,他上哪里寻找这样一只更加合他心意的呢。 一切都再和谐不过。 只除了那天湖边的意外。钟檐对这样陌生的情愫并不甚了解,懵懵懂懂,所以选择性的忽略。可是对于申屠衍来说,这种感觉要强烈得多,强烈得他没有办法忽略。 虽然钟檐插科打诨,但是申屠衍第一时间明白涌现在他身体里那股强烈的热流和是什么。 以前在荒漠里的时候,族落里的男子成了年,就允许在草原上狩猎,除了对于食物,还有心仪的异性。游牧民族的爱情,粗放而直率,只要看对了眼,就可以把人带回来,当场就可以和姑娘欢好。 申屠衍见过那些男子看姑娘的眼神,是野兽的痴狂和占有,而很多年后,申屠衍竟然在自己的眼中看到这样的眼神。 正是血气方刚的少年,这种古怪的占有欲几乎让他抓狂。 申屠衍自小在游牧民族中长大,脑海里就没有任何礼教束缚,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不管是男的,女的,是人的,还是不是人的,他就是喜欢了,可是偏偏那人是……钟檐。 那样干干净净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的龌龊心思会给他造成多大的困扰。 可是总归还是许下了承诺,还是想陪在那人的身边,多一日是一日。 中秋夜,东阙城中人潮涌动,热闹非凡,这样热闹,不仅是因为这一日是中秋,这也是帝王赐宴于琼苑,举行琼林宴的日子。 琼苑位于宫西,重廊叠翠,曲径幽深,别有一番雅致。这一日,琼苑所有的灯都会被点亮,一时间灯火通明,各家的得了功名的才俊子弟,都会在这里聚会,那也是他们第一次面见天子的地方。 钟檐来琼林宴时,只带了申屠衍一个小厮,别的有门第的公子,都是由家中的大人领着,引见朝着的官员,为将来的仕途作铺垫。 钟檐想起自己的老爹,想必正缠着姑父蹭酒喝吧,想到这里,不觉嘴角苦涩。 时辰尚早,陛下的銮驾还没有到,宴会已经嬉闹成一片,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琳琅琼玉,觥筹交错。可是在这样的人潮涌动中,钟檐竟然找不出一个想要搭话的,他与林乾一,王坤之流的官门子弟都已经断了来往,更何况是其他并不相熟的。 在拜访了几位朝中与父亲有些交往的官员叔伯后,钟檐百无聊赖的坐在石桌前,不时的和站在身侧的申屠衍说着话。 酉时一刻,月上阑珊,原本喧闹的人潮顷刻间变得安静下来,中间自动开出一条道来,官员们纷纷起身整理仪容,绯紫朝服,镀金束带,立在两侧,神情甚是肃穆。 钟檐立在千百学子之中,隔着层层人影,并不能将天子仪容看得不十分清楚,但是俨然是不怒自威的,钟檐垂首,觉得脖子有些酸胀,学子中不时传来学子们的窃窃私语声,大抵都是第一次面见天子,总是免不了心绪起伏的。 “立在旁边的那未是太子吧,不愧是太子殿下呀……” “嘘……小声点,那不是太子,那是缙王殿下……乱嚼舌根小心把你拖出去,咔嚓……” “陛下说太子体弱,不宜见风,那是表面上的文章,但是我听说一个传言,你想不想听……” 钟檐听着学子间的私下议论声,权当了一桩八卦来听,看了一眼立在帝王身边的锦袍皇子,没有看清,也不打算看第二眼。 整场琼林宴里,钟檐坐在席位的最末,他现在的门第也只能安排到这里,他不觉得落寞,只觉得御用的点心实在是好吃,就掺了几块黄金团,皂儿糕进了衣袖,想着带回儿带给申屠衍,他想起申屠衍捧着点心啃的样子,一定像极了毛茸茸的大狗,不觉莞尔。 钟檐微微抬起头,眼前忽然站立了一个身形瘦长的少年,眯了眼,笑,“钟贤弟这是怎么了,吃御宴还要打包带走,家里连这么几个点心钱都出不起了吗?” “钟檐,你要是想吃点心,我家里很多,你上门来吃啊。”不同与林乾一,王坤憨厚,可他没有经过脑子的言语同样刺伤了少年的心。 钟檐忽然睁大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曾经是好友现在却是陌路的两个少年,手中捏着的那枚皂儿糕已经在掌心中化开了水。 钟檐头低了低,他的心里这样难受,他积攒了的自尊与骄傲被人随意地弃掷委地,没有半丝心疼。 许久,他才笑了出来,“哦?天子赏的点心自然是珍若至宝,当然不是寻常钱物能够衡价的,这样说来,小弟我还真是出不去这‘无价’啊,还是说,林兄,王兄,觉得天子赏赐之物同那些市井里的点心是一样的?” 他嘴角的笑意更甚,几乎快要满溢出来。可是心却沉到了谷底,他知道那一年埋在湖边的宝贝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对面的林乾一脸黑了黑,极其轻的冷哼了一声,才要开口,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你们少年人,再聊些什么呢?钟贤侄,可不可以说给我听听呢?” 钟檐抬头愕然,他已经有四五年不与那人接触过了,钟家败落以后,那人步步高升,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还会记得他。 “右丞。”立在周围的学子纷纷起身,向萧无庸行礼。 “你们年轻人应当像现在这样,多交流,多学习,但是也要保持赤子之心,这样才能提出创新的想法,为国家效力。”萧无庸面带微笑,目光却是看着钟檐的,所有的进士都能看出萧右丞对这个末席寒门学子的不同。 聆听了萧无庸的教诲,所有人都纷纷点头称是。 琼林宴会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到了午夜,人潮才一波一波向着外面。钟檐从琼苑的大门出来的时候,看见申屠衍正倚在门边,身体微弯着,蜷缩在门口。 “走,我们回家去。”钟檐拍了拍熟睡少年的肩头,轻笑起来。 ☆、第三支伞骨?转(上) 申屠衍半眯着眼,其实他根本没有睡着,甚至沿着宫殿的院墙走了一遭,他这样的下等奴隶是不会被允许进入琼苑的,百无聊赖,索性攀上了东边院墙的那可古槐树上。 在树上,视野变得开阔起来,华灯初上,人声鼎沸,这是大晁的都城――东阙。 这种喧嚣,与他在草原见过的喧嚣很不同。在草原上,是生灵万物的喧嚣,而在这里,是人心的喧嚣。 他的目光寻了许久,也踌躇了许久,方在人潮中寻到那一抹青衫。 朝服以朱紫为贵,而钟檐身上正是最末等的青色。可是申屠衍却觉得目光怎么也移不开了。 现在,那个少年向他走来,脸上是笑弯了的眉眼,少年缓缓向他伸出一只手,骨节分明,手掌心微微湿润。 他说,“喂,大块头,看少爷我多想着你吧,这可是御赐的点心呢……” 申屠衍看着少年手掌心上不成形状的点心,眼里有些发涩,忽的猛然抓起那团膏状物往嘴里塞,囫囵吞枣般咽了下去,他说,“好吃,唔……很好吃。 钟檐淡淡瞥了他一眼,哼的一声,“牛嚼牡丹,不知所谓。” 申屠衍也跟着嘿嘿的笑,他看到的其实是不同的,他看到那个身形瘦弱的少年提着一盏灯,在琼苑的归路上茕茕独行,脸上没有快乐甚至悲伤的表情,与众生无异。 可是却又很不同。因为他知道,这里虽然人声鼎沸,却只有他是与自己有关联的。少年孤身一人,穿过无垠的黑夜,要带给他一枚捏坏了的糕点。 很多年后,申屠衍时常想,如果他和钟檐一样,都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然后两家对面而居,他垂髫未冠,他尚总角,过些竹马青梅的年岁,然后一道儿长大,立相同的志,遇相同的人,走同一条路,而不是日后的各自陌路。 可是前半生匆匆而就,常不随人愿,亦非天刻意为之。 钟檐这样仔细想着,方才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赵世桓,其实是在琼林宴会上,那时跟在萧无庸身后的官员,露出绯色罗袍的一角,神色恭且穆。 从头到尾,萧无庸从学问问到了朝事,赵世桓始终不发一言,以至于他现在才猛的想起。 “我之前一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原来是在那里。”钟檐喃喃。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三天后我们去兖州。”钟檐道。 三日便这样过去了,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兖州那边也没传来什么更加坏的消息。胡家的人使了银子,胡老板想必也不会过不舒 分卷阅读7 坦。钟檐相信依着他的性子,自然是心宽得很。 只是临行的前一晚,申屠衍去准备上路的马匹和行李,一只迟迟未归,钟檐很早就睡下,总觉得睡不安稳,总觉得门随风开合,似有人窥视。 他踟蹰着,终究去开门,扫视一周,不过是风过亭廊,空无一人。 “出来吧。” 女子的素裙一角露出在外头,想必是没有注意到。 姑娘在梁后躲了许久,最后终于不情不愿的出来,面有羞色,低低的唤了一声,“钟师傅。” “怎么还不去睡?”钟檐面露尴尬。 她眼眶通红,“小兔子早上还好好的,晚上的时候就恹了……能帮我看看吗?” 钟檐想起她那一堆小动物,脑门又疼了,心里想着烧成红烧兔肉就不病了,可是嘴上还是不想伤了小姑娘的心,“在院子了吗?走吧。” 枯草到了这个季节都上了霜,矮屋里偷漏的光亮照亮了蹲在草丛中的两个身影,oo。 “不是病了,只是吃多了。”钟檐放下肥得几乎要托不动的兔子,眉头一皱,“话说你给它吃什么了?” “也没有什么,就是把早上……剩下来的那碗粥……给他吃了。”她觉得不好意思,声音越来越低。 早上的粥,那分量便是申屠衍,也够他两顿了。钟檐觉得好气又好笑,“好好,你以后少给它吃些便好。” 秦了了的头更加低了,面上也染上了酡红,她其实真正想要问他不是这个事,而是一句话,可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在勾栏时,她的那些秋娘姐姐时常告诉她,都入了风尘,还要什么脸面,男人便是欢喜这样没脸没皮的,她想了许久,终究只能低低的说一句,“钟郎,我提在伞上的那一句诗句,我是很喜欢的。” 申屠衍回来的时候,风声不止,呼呼地吹着屋檐,他推开木门,便听到了女声温温柔柔的念着这样一句诗。 若负平生意,何名作莫愁? 钟檐一楞,脸色有些变,恍惚中回首,才认清了眼前的这个女子从来都不是小妍,从来都不是。 他二十岁之前,和大多青年一样,听信母亲的话,总觉得金榜题名,白首齐眉,便是人生之幸,那时他们的门第已经败落了,他又遭赵家小姐拒婚,她的母亲安慰他,“我的儿,娘前些时候也许是错了,我的儿媳妇,门第,容貌都不重要,只要那个人,能够心甘情愿的一辈子陪着你,娘便许了。” 后来他娶了蒋氏,可是那人不是甘心的人,后来的定的那几房亲也通通不是,到了此刻,白发齐眉这几个字,才重新涌上心头。那个姑娘软软糯x说,我想要一个家,柴米油盐的家。 这样的白首齐眉,似是他一直想要的,又好像不是。 申屠衍放在把手上的手突兀垂下,什么也没说,突自进了屋。 风沿着屋檐又吹了一夜,申屠衍又梦见那口巨大的棺材。 这一次,他却没有躺在里面,风穿过他的胸膛,他不过是天地之间的一抹幽魂,他在这一片荒原上挖着一个又一个的深穴,等到挖完了才发现一切都是无济于事的,任何东西都能贯穿他的身体,他根本就搬不起任何一具尸首,也无法埋葬任何一个士兵。 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末了,连一处坟穴也无法给自己的士兵。 他的眼里满是迷惘,在天地之间走了许久,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问他,“你要去哪里?” “去江南。” “为什么?” 去江南做什么呢?他想了许久,也没有想起要去哪里做什么。 第二天早上,她们终于上了路,原本胡家那婆娘和幺子也哭哭啼啼要跟着过来,终于甩了他们,一回头,却从马车的后面钻出一个脑袋了。 秦了了捏着衣角期期艾艾,可是出了云宣城已经几个时辰了,再让姑娘会去显然不合适,只好带着她。 秦了了原本低着头忽然绽开了笑颜,“嗯,我一定不会叨扰到大家的。” 马车粼粼,不日就进了兖州城。钟檐跟着胡家主事一安顿下来就打点了一番,他原本做不来这些,可是乱世求生,撞得头破血流了也便自然懂得这些了。 等疏通了关系,到了傍晚时分,他们才被允许探了监,穿过悠长的走道,便听到那骰子在碗中打转的声音和吆喝声。 走进了,才发现牢门大敞着,几个狱卒撂着袖,脚踩在长凳上,对着滴溜溜转的骰子大喊,钟檐环顾了一下周围,摸了摸鼻子,眼里含了笑,“胡老板真是好生逍遥,看来我们来倒是多余了。” 胡老板抬头,撂了骰子,立马变了脸,倒是真二八经的含冤莫白的模样,“哟,钟老弟呀,你可算来了,老哥我好冤枉呀。”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胡老板握着钟檐的手,痛哭流涕,咬着唇呜呜咽咽的讲述了他如何被冤枉的,看得旁边的立着的申屠衍直想剁了那只手。 “……太守大人说要那货物的工匠来解释一番,我也这是没法呀,你说好好的伞怎么会飞进那铁疙瘩呢,私运军械,我祖宗八辈都是本分人呀……” 钟檐听他絮絮叨叨,语无伦次,也没有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敛眉问,“行了,你就收收你那张嘴巴……兖州境内可发生过什么大事?” “倒也什么大事,边陲之地,流寇甚多,本来就不太平。”主事想了想,“要说最轰动的事,莫过于一个月前,金渡川一役。” 原本站在一旁闭目养神的申屠衍,猛地睁开了眼。 ☆、第三支伞骨?转(下) “不过这也没什么干系。”主事继续说。 钟檐一愣,开口,“那你说个什么劲啊,这些事是我们这些平头小民能议论的?”他被这对胡家主仆当真气得紧,只想着赶紧跟当地官员疏通,处理这场乱赶紧回去,因此嘴上也没有了半分好气。 “好了好了,胡老板,我们就不打扰你了发财逍遥了。”钟檐说着,便随着众人走出了牢门。 北境的天空黑得早,出来时城镇阡陌已经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瞑色,钟檐和申屠衍走在前面,秦了了低着头,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你在想什么?”钟檐转头看对方凝眉的脸,“你是在觉得这一切……太顺利。” “私运军械不是轻罪。按照大晁律例,叛国之徒,其心必诛,不牵连宗氏族人已是轻罚了。”申屠衍道。 “你怎么知道?”钟檐眯着眼,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现在谁也不能证明那东西谁放进来的……万物皆识其主,你是说……” “让那刀箭自己讲述来路。” 男子在风中站定,一回身,才发现他与申屠衍已经把秦了了和胡管事甩到了好多路,便停下步来。 秦了了跟上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些时刻,两个男人并排站着,月色溶溶,落了一衣襟清辉,她停下步来,低声笑了出来,却不知是什么引得她发笑。 是月,是景,还是人? “你笑什么?”他终究忍不住问了出来。 女子却扬起头,眼眸里仍是流光月色,“哪有什么理由,我哥哥常说,世间喜乐已经由不得自己,难道哭笑还由不得自己,世人都说伤者流泪,可我偏不,我偏是要笑……” “姑娘倒是好性情。”申屠衍道,脑中似是浮现了些什么,却不甚分明,便没有细想,继续问,“姑娘回到了故乡,怎么没有半点情分。”倒是对旁边摊子的泥塑面具兴致甚浓。 “我本没有故乡,一个没有亲人的地名又怎么称得上故乡,倒是这些泥塑小人颇为有趣……”钟檐听了,就回头要给她买,他总是习惯性的对着这个姑娘宠溺。 秦了了和申屠衍并排走了一段,秦了了与他挨着,却总是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这个姑娘像是怕着他,又好像不是,索性街道还算得上亮堂堂,也不至于跟丢。秦了了在想着一些事,碰巧申屠衍想着秦了了的话,有些恍惚,忽的想起许久之前他还是钟檐侍读的时候,听得他念的这样一句诗,他对中原文化不甚了解,甚至也不知那算不算诗,却难为他记了一辈子。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而此时,曾经的少年郎正两手拿着泥塑,冲着他们微笑。秦了了接过一只孙悟空的泥塑,把玩着,心里欢喜煞了,申屠衍盯着他手上的泥人,忽道,“钟师傅,你看,你们都有了,甚至连胡主事都有了,怎么就我没有?” “你要来做什么?”申屠衍斜眼,心不甘情不愿的把手里的一只泥人递过去,“喏,这只最配你了。” 申屠衍低头看着手中猪八戒模样的泥人,摸摸额头,想着,猪八戒,嗯,也不错。 于是申屠将军便顶着猪八戒的名头,走了一路,偶尔钟檐和秦了了低声笑声传来,他也不恼的,嗯,你送的东西,我总是稀罕的。 ――就想许多年前的那套红嫁衣。 钟檐十五岁那年的岁末,钟母看着身边与钟檐年纪相仿的子弟都结了亲,就算没有娶亲,侍妾通房总是有的,这厢禁军统领的儿子的小妾都麻将凑两桌了,那厢户部侍郎的儿子的都已经满地爬了,她就估摸着要给自己的儿子说一门亲事。 钟母有这个念头也不是一两天了,前前后后想了想,也和本家的侄女杜素妍说了说,只要门第相当,性子乖顺便好,可是这样数着,竟却挑不出什么适合的姑娘家,钟家现在的门第终究是尴尬,谁家的女儿愿意嫁入带罪之家呢? 钟檐虽然入了翰林,却是人微言轻,翰林学子才俊如云,又有谁看见钟檐。更何况,京城里的闺秀姑娘,眼界一个比一个高,不是盯着那些青年官员,就是盯着缙王这样的王孙。 钟母叹气,对着小妍又是一顿唏嘘。 那一日也算是机缘凑巧,她们正说着,正好遇到了前来拜访杜太傅的赵世桓,那时赵世桓尚在京中做官,钟弈之再三贬黜,顶替上去便是赵世桓。 赵世桓和杜荀正谈完了正事,从里屋出来,见院中一枝寒梅独幽,感叹时令流逝,也不知怎么说起了他家中的那位赵家小姐,年方双十,却没有出嫁。 “我那幺女说来也是我宠坏的……从3年前便说非王孙不嫁,你说,成何体统。”桃李年华的女子,年岁已经算是不小,早过了进宫的年岁,若还没有定下亲事,怕是嫁杏无期了。 杜荀正听了,忽然道,“杜某有一个侄儿,比令嫒略小了几岁,性格秉直,不知……” 赵世桓抚掌,大笑“如此甚好。”站在旁边的钟母也笑,她知道依着杜荀正这个耿介的性子,哪里会平白无故做什么媒,按照朝廷的局势,和这位赵大人结为姻亲,的确能够帮助弈之,便满口答应了。 唯有杜素妍却皱了眉,这位赵家小姐她是见过的,小家碧玉的模样,一张嘴儿却生得刻薄,做了她嫂子,与表哥那张嘴儿倒是针尖对麦芒,到一块儿去了。 可这门亲事便是板上定钉,就这么定下来了。 钟檐听了这门亲时,钟母已跟他说了半宿的道理,钟檐终究不是孩子,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十五岁的少年从来没有喜欢什么姑娘,却也知道夫妻之道,不过是白发齐眉这几个字,娶什么人,又有什么要紧,沉默着答应了。 可是虽然答应着,也知道自己要娶这样一个姑娘时,却终究不真实。 少年放下了笔,忽然对低头磨墨的侍读说,“喂,大块头,你喜欢过什么人没?” 申屠衍脊背一僵,嗓子干涩,“没,没有。” “真没有?你看你跟伙房里的那个小翠走得很近嘛……”钟檐调笑,见原本面瘫的脸上竟是泛了一丝红晕,便笃定了真有其事,“要不少爷我把那丫头嫁给你做媳妇……” 申屠衍忙摇头,可一回神,钟檐却没有追问下去,只是自顾自的说,“喂,大块头,我要娶亲了。” 申屠衍猛然抬头,直勾勾的望着少年,少年的眼里清亮,似是掬了一汪星芒,“是赵家的小姐呢。她……脾气大概算不得好,对下人恐怕也不会好,你以后处事小心些,要是真出了事,少爷我……总是会护着你的。” 钟檐甚至是笑着的,可是在申屠衍看来,这样的欢乐却比不上他小时候得到了一只糖葫芦般的快乐,那是生活强加给他的婚姻,他却不能像以前一样肆意放肆。 他看着这个少年继续絮絮叨叨,他已经沉稳了许多,有时候仍旧像一个半大的孩子,“呀,大瓦块儿,你以前是喜欢过姑娘的吧,他是什么样的,你这样的蛮牛怎么还会脸红……你怎么这么怂,恐怕连告诉她也不敢吧……” 申屠衍听着他这样说话,心里忽然起了一种强烈的渴望,他想告诉他他喜欢的人不是姑娘,他想要给这个消瘦的少年一个拥抱,可是他终究只是牵动嘴角吐出两个字。 “不敢。” 仿佛小时候遇到了跨不过去的槛,不敢做的事,突然发现这件事不是只有自己不敢做,其他的人也不敢,顿时觉得没有丢了脸,仿佛遇到了知音。钟檐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大笑,“就知道你是个怂宝,得了,少爷我不笑话你,你是真喜欢她吧,得,明天我帮你去说。”钟檐想,依着这块大木头的平时的样子怎么会做出这副小儿女的样子,因为太喜欢才不舍得说出口吧。 申屠衍忙摇头,他不知道他口中的“她”误以为是谁,可是一定不是他心里的那个人。可是钟檐却不依不饶,非要给他做媒,他被逼的没法了,才咬牙道,“我喜欢的那个人,不是个姑娘。” “不是姑娘,难道是蝈蝈,还是什么东西……”钟檐晴天霹雳,惊得合不拢嘴,依他的脑容量,实在是不能理解这样一句惊世骇俗的一句话,终于禁了音。 那天少年誊写了许多经书,申屠衍不识字,文章里的洞天他是不懂的,也不知道他究竟写了什么唉声叹气,只隐隐记得这样一句,像是说给他听的。 “能娶喜欢的,还是娶喜欢的吧,毕竟一辈子这么短,枕边人都相看相厌,那这一辈子活着多膈应啊。” 是年开春,钟母备好了彩礼,算是让钟檐正是向赵家提亲。 钟母终归不放心,临行前嘱咐了钟檐许多,她说,钟家虽然败落了,但是礼数,周到是万万不能少的,不能怠慢了人家千金。 钟檐一一听着母亲的话,忽然一个物什落在了手心上,丝滑而柔软,他愕然,低头一看,竟是一套猩红的嫁衣。 针脚细密,不知熬了一个作母亲的彻夜未眠。 “娘――”钟檐唤了一声,钟夫人却笑了,“儿啊,赵家小姐嫁到了我们家,于钟家,于你,都算的上是一种福气,我们断不能亏待了人家,娘年纪大了,眼也花了,就算勉强给儿媳妇做个见面礼吧。” 钟檐向着母亲行了个大礼,上了马,拉动了缰绳,缓缓悠悠的向着东阙的另一个方向而去。 ☆、第三支伞骨?合(上) 大晁的婚嫁礼仪本就繁琐,官门子弟就更加讲究,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都马虎不得,而钟檐这一趟去赵家,就是纳征。 钟檐骑着马沿着街道缓缓悠悠踱了许久,迎面而来的是不寒杨柳风,耳边是稚童的拍手想贺之声,顽童顽劣,见这样一行锣鼓队伍,纷纷探出头来来凑凑这这喜气。 男子讲究先成家后立业,而娶了亲,就算是成了年了吧,该为家族做半寸檐瓦,挡一时风雨了吧。钟檐一路这样想着,不知觉已经到了赵府门口。 时辰尚早,通报了以后,他便侯在府外等候。 那管家进门通报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但是大约是有些时辰的,铁门却依旧没有要开的模样。钟檐这样想着,也许赵大人并不在家,自己这样没有事先约定的上门也实在唐突,况且他这样一个后生晚辈,等一等,也是应该的。 钟檐又等了许久,到了下午,门依旧没有要开的趋势,连福伯都皱了眉,赵家这样轻慢,究竟是什么道理。 “这位小哥,你看今天你家老爷是不是不在家,如果在家,你看,这一位是你们未来的姑爷,麻烦你再通报一声……”福伯哈腰道。 “早就通报过了,好几次了,老爷只说,等着吧。”那小厮道。钟檐的心顿时冷了半截,身子仍是站定了,他似乎笃定了心思,非要一个结果不可。 到了黄昏时分,一顶璎珞轿子停在了赵府门口,从上面走下一个高瘦的黄衣女子,中人之姿,眉目带了些疏朗――赵小姐钟檐远远见过几回,因此他也是认得的。 钟檐行了个礼,“赵小姐。”那赵小姐深深看了一眼,眼里俱是睥睨之色,“你是那个钟檐?” “晚生正是。” “听说你要娶我?”,钟檐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赵家小姐倒真如传闻中一样,凶悍刁蛮,就是连他最肆意嚣张的年岁也要输她几分。 忽的他想起想起母亲临行前嘱咐他的绣衣,低头寻了那匣子,郑重的开了锁,“这是家母的一点薄礼,特别嘱咐要亲手奉与小姐。” “薄礼,可真是薄得很!”她甚至连看一眼都不曾,猛地抬起头,轻描淡写地扫过钟檐的脸,“几块破布缝缝补补,就能叫做衣服了……你就拿这个,好意思过来!” 那衣物被抛到了地上,宛如一只临冬要死去的蝶,离水扑通的鱼,怎么样也逃不了那个命运。钟檐静静的看着那衣物,低着头,不接话。 那女子声音尖锐,一句说得比一句难听,连申屠衍都听不下了,只想一把拽了他的公子就走,钟檐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反驳,眼里只有那件衣裳。 最后是赵府的门缓缓打开,赵世桓终于出现,面上堆着笑,“呀,贤侄呀,我当时不过是一句戏言而已,没想到你……哎,要不这样吧,小环也许配人家,不如……”小环正是立在赵家千金旁边的丫鬟。 钟檐懂得他的言下之意,一个罪臣之子,怎么配得上他家的千金小姐,能相配的也只有烧火丫鬟。他心中郁结,朝着赵大人拜别,“不必,是我唐突了,告辞了。” ――“呀,钟家这回可闹了大笑话了?” ――“罪臣之子还想去赵大人千金,也不看看自己一身寒酸相,真是丢到家门口了。” ――“这东阙城可真是日日有戏看,我们且看看明日钟家父子明日还有没有脸上朝?” 少年捧着母亲给的黑匣子,沿着东阙城的街道走了许久,到了最后,走到哪里也不知道了。他母亲的心血,就这样被扔到了地上,被人任意踩踏,他拾起那件被踩了千万脚的衣服,小心仔细叠好,放进匣子里。 ――仿佛他收起的并不是衣服,还有被践踏的尊严和被糟蹋的真心。 申屠衍找到自家的少爷,钟檐正迎风站在弄堂口,紧紧抱着匣子,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说,“我今天才知道我视如珍宝的东西,在别人眼中,可能不屑一顾,低贱如尘。”他转过头来,恹恹的神色,“说来也是可笑,没有珍珠白玉,没有锦绣绸缎,又怎么能算的上宝物呢?” 申屠衍慢慢走近他,忽的想要抓住他的手,想要开口却觉得喉中干涩。 身后是一阵突来的夜风,灌满了巷口,却不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 钟檐继续道,“我今天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来我娘屋里的油灯为什么会彻夜亮着,为什么她的眼总是浮肿着的,她说她睡不好,我和父亲便信了,这些年来过得不如意,父亲不说,我也不会提,其实母亲心里都清楚,可是她却也从来不说,也不敢说。苦难这个东西,一旦说出口了,怕也就正视他的勇气。” 申屠衍讷讷,只见钟檐将匣子合上,递到他的手里,说,“好好收着,不要被我娘发现了。” 他捧着这个匣子,他忽然想要告诉他――宝之所以为宝,是因为有人想要把它放在心窝上,捂成了宝。 “我稀罕。” “你说什么?”原本走在前面的钟檐惊讶的转身。 “我稀罕。”他的声音又大了几分,赌气一般,“他们不稀罕的,我稀罕。” 春寒料峭,冷雨如浇。 不一会儿,已经形成了漫天雨势,隔着雨雾,一身红衣灼灼,已经披在了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子身上,与他隔水而望。 钟檐回过神时,申屠衍已经不见,脸上又惊又怒,雨水划过他的脸却烫的吓人,不知是怒的,还是恼的,抑或是羞的。 “傻大块儿,你可别给少爷我丢人!快回来!” 那天淋了雨,钟檐起了低烧,整个人裹在棉被里,裹成团儿,脸头也埋在被窝里,也不伸出来透个气。 这一躺就是好几天,可把钟母吓坏了,以为自家的儿子这是被那赵家小姐伤透了心,这才害了这场相思,每一日都守在儿子的床前,说些规劝的道理。 可被窝底下,钟檐想得却是另外一副光景,一想起就觉得脑壳里都是雷声轰轰隆隆,雀儿吱吱喳喳,每一只雀儿还都叫嚣着,“我稀罕,我稀罕。” ――真是疯了。 他大概永远会记得他的十六岁的早春,他母亲亲手绣给他未来媳妇的嫁衣,本来打算送给隔壁赵家小姐,结果那赵小姐却嫌弃,不肯收。有这样一个傻大块穿着一个被扔在地上踩踏过的女子嫁衣,冒着瓢泼大雨,来来回回走了京城好几遭,被别人说成傻子痴憨,还傻乎乎的笑。 他想除了这个大瓦片儿,这个世上,再也没有这样一个傻瓜。 钟檐偷偷看了一眼拿着猪八戒泥塑的男人,没有恼,甚至偷偷发笑,和当年的傻气比真是有过之无不及,不禁开口,“喂,你手上的泥人,就这么让你乐呵?” 第二日,钟檐起了个大早,打点了一番,去面见赵太守,把整件事情解释清楚。申屠衍常年驻扎在兖州境内,与兖州赵太守也打过几回照面,他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还记得他的形容,便扯了个谎,留在客栈等他。 原本中午,钟檐就应该回来的,可是到了下午,甚至傍晚,都没有钟檐的消息。 天色快要暗下去,钟檐依旧没有回来,却终于传来了消息。 却是个荒唐且不合情理的消息。 ――钟檐锒铛入狱了。 ☆、第三支伞骨?合(下) “怎么回事?” 主事道,“唉……一言难尽呀,原本那太守大人还是客客气气的,却瞬间翻了脸,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也许……”他偷偷望了一眼身后一直低头沉默的秦了了。 申屠衍见到这样一个情状,心里也明白了几分,官场上的人对于酒色财气这类东西,历来都是行事的敲门砖,他以前为将的时候,也少不了人送这些个东西,又一次,甚至把两名歌姬弄到了他的帐里,他好不尴尬,当场处决了那名副将。 现在,钟檐带着秦了了前去,想必那赵世恒会错了意,他转头看向秦了了,横眉问,“那太守大人可是对你行为不检?” 这样羞人的话一个女儿家怎么说出了口,秦了了眼圈有些红,咬着发白的嘴唇,“是害了钟师傅……” 这一句,倒是在申屠衍心里坐了实。 说来也是冤孽,从十岁开始,那个叫大瓦片的娃娃就立志要扫尽钟檐后院的桃花障水,可是他身边的桃花障水一波未平,一波就跟着来,从不消停,以前的杜素妍是,那个赵小姐也是,现在的秦了了也是。 “你把当时的情景描述一遍给我听?” “事情是这样的……” 申屠衍细细听着,今天早上他们三人进府时,赵太守的态度其实并不算缓和,一口咬定从他们的货中搜出了兵刃,没有个合理的解释他也交不了差,这时,钟檐便把这货的封装时伙计的笔录以及当时的细节描述给他听,“赵大人,这些人都可以证明当时这批货里全是伞,而且巧了,昨日我正好遇上当时这批货进入兖州仓库时的守库人,就请这位大哥为钟某作了证,也在这里,既然进仓库之前是没有这些利器的,自然不可能是我或者胡老板放进去的……我相信大人一定会秉公办理的。” 钟师傅说完这一些,太守捻着胡子思忖了半刻,却转变了态度,连声说会秉公办理,钟檐便宽了心,他们又说了一些面上的话,那赵太守便来拉钟檐喝酒,他推辞不过,一一敬了酒,不过是几杯浊酒下肚,那赵太守就有些犯浑,上来牵一旁秦了了的手,便是又亲又摸。 钟檐待秦了了如妹,自然上来阻止,推搡着赵世桓倒地,竟然恰好撞到案桌旁的烛台上,昏死过去。 “这就是全部?赵太守期间可有说什么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主事猛的想起,“想起来了,席间赵太守看了钟师傅许久,忽然问,‘你姓钟,可不会与云间杜氏有什么关系?’钟师傅那时一愣,马上笑着回答,‘我一个平头小民,怎么可能与这些大人物扯上关系?’太守笑笑,就没有再问下去,这大概是最奇怪的对话了吧?” 申屠衍神色如常,答了一声知道了,便径自走了,剩身后秦了了的哭哭啼啼,和主事的叹息声,“什么表哥啊,终究不是亲的,遇上也不上心……” 申屠衍沿着并不繁华的街道走了一路,想着这件事情的始末,当他听到云间杜氏时,只觉得两耳震得一嗡,心弦崩塌。 他站在兖州境内的街道上,黑云低垂,凛风有摧城之势,他抬头望天,一滴雨水打在他的脸颊上,他心中了然,这兖州城,只怕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一夜,申屠衍睡得并不踏实,开了窗,听见对面房里琴音传来,一整夜都是反反复复的《伊川歌》。 清幽苦涩,呜咽反恻。 申屠衍心头很不是滋味,他以为自己死里逃生以后,再也不会回到这里,可是因为钟檐他回来了。 兖州位于边防,北临祁镧山脉,与金渡川也不过是数百里之远。 他心念一动,向楼下酒肆买了好酒,借了马,径直向城门外策马而去。 夜如穹庐,他沿着河岸逆向而行,已经入冬,河水接近干涸,依旧可以听到溪水潺潺漏过石缝的声音。 经过长途的跋涉,马儿已经累得呼呼喘气,申屠索性下马,沿着干涸的河岸又走了一段,这一段河域他们曾经驻扎过一段时间,因此分外熟络。这里的河水常年浑浊不堪,没有一处是干净水源,那时,他常年听手下的将士口无遮拦的胡侃,金渡川,金渡川,浪花儿淘尽的不是英雄,是淤泥和草根。 可是那时申屠衍就知道,他们是以污泥和草根自比,他们都不是英雄,如果不是参军入了伍,他们都不过是桥边镇尾做着小营生的普通人。 他们不是能把握战事走向和生杀予夺的贵族统治,没有人喜欢打仗,他们之所以当兵,只是因为有想要守护的土地和家人。 眼前忽然出现一堆乱石和土堆,横七竖八,离离草枯荣,越发显得萧瑟和荒凉,他的目光一沉,膝盖狠狠的落下。 八千将士,尽葬于此。 ――这是他欠他们的一跪,他现在来还了。 如果不是有那一番际遇,他也埋在这里了。他将酒慢慢洒入土中,他们死的时候,很多已经面目全非,肢体不全,如今都一齐埋在这里,他只是一个挨一个唤过名去,就像旧时练兵点名一般,黄泉路上若能听见个,就应一声。 “水三儿,王二狗,刘小幺,……还有,穆大哥。” 他的声音越发洪亮,回旋在这夜色中,好像下一秒,土里就会有人蹦出来,响亮地答应着,“到!” 在他念出最后一个名字时,他的嘴角浮现了笑意,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候,一个一个青葱般的苗又重新回到他的面前,都说世间最蹉跎,莫过 分卷阅读8 美人辞镜,英雄白头,还好,他们都永不会老去了。 “哎,现在世道艰难,北有虎狼之势,墙内手足干戈,朝中又有与高俅秦桧比肩之人……但是有我在之日,必定护你们的家园一日周全……以后忘记了所有,也不会忘记” “还记得我说起过的小檐儿,我找到他了,他很好。会手艺会扎伞会骂人……他活得这样好,唯一的缺憾,就是不能娶上一门好的媳妇……说来也是好笑,我盼着他能娶上好媳妇,又不希望他能娶上媳妇……” “如果来年……怕是没有来年了,我就带着他,来你们的坟头看你们,他脾气不好,可是没有什么坏心……” 那天晚上他唠唠叨叨说了许多,该说的,不能说的,掏心掏窝的,都说了,到了最后,忽的想起自己参军的缘由,竟然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那时钟檐和赵小姐的亲事刚黄,钟檐自从淋雨发烧之后便整日整日的呆在屋里,很有些魔怔了的前兆,他去像往常一般去给他理衣,他竟然跟见鬼了一般跳到了三丈外,后来因着他犯了一件天大的事,他就莫名配回了柴房,重新干起了杂役。 岁月深长,过了一季又一季的严冬腊月。 那一年是永熙十年,北边流寇横行,加上戎狄不断清扰,游民不断涌入东阙城,钟夫人和杜夫人心肠软,便在自家门口搭起了粥篷施粥。 一个一个面黄肌瘦的人排着队伍在面前缓缓挪动,路边却有一个老乞丐白眼相对,面有嘲讽之气,钟檐奇怪的问他为什么,老乞丐笑,“夫人固然心善,可是想过没有,今日这一顿饱了,明日呢?内墙不宁,人不过是无巢之鸟,离土之树……再说,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也不用我多说了吧。” 老乞丐看似邋遢,却比世人都看得清,钟檐狠狠的握紧了拳头,吐出八个字,“文可安内,武能定国。” 站在一旁施粥的申屠衍听得分明,也为他后来的路布下了潜生暗长的种子。 第一日清早,胡老板竟然出乎寻常被无罪释放,这个可把胡家的主事也乐坏了,就差扑到主人身上,泪眼汪汪,演一场主仆情深。 申屠衍被他们主仆二人腻歪的不行,所以他们两个很是不仗义拐弯抹角的提出家中生意无人照顾自家婆娘要出墙要先云宣时,立马答应了。 送走两尊大佛以后,申屠衍就去监狱探了监。 那狱卒拦在门口,死活都不让进,说是刺杀朝廷官员的重犯,多少钱都不好使,申屠衍不愿意正面与他们起冲突,只得回了头。 可是乘着狱卒不留心,他已经上了房,循着声音,他终于找到了钟檐的那间牢房。扒开一片瓦片,光线从瓦片的缝隙里漏进去,依旧昏暗不明,但可以影影绰绰的看清那墙角是蹲着一个一个人的,头发散乱,手脚被铁链锁着,身下的稻草都被凝成块的污血浸透了,像是被上了刑。 他想要来口喊他,却终究觉得不合时宜,只能蹲着看着,好像他是一块揉碎了的伤药,只要多看几眼,那人身上的伤便会好一块儿似的。 那个清晨,申屠将军蹲在牢房的屋顶上,迎着风蹲了好几个时辰,却最终起身,他想,他的小檐儿,终究是要自己堂堂正正从牢房里接出来的。 他起身的时候,觉得日头有些刺眼,看似一叶障目,却仍旧不得不迎接这一场风波。 ☆、第四支伞骨?起(上) 钟檐一抬头,就可以看见被铁栏杆分割成几块的一角天空。 ――是冬天的模样。 昨日刚被押着去问询,几个狱卒将他绑在铁链上,嘿嘿笑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不用皮鞭老虎凳之类的刑具,就足以让一个寻常百姓吓去了半条魂。 也难怪,在这黑漆漆的无间地狱里呆久了,是人也变成半条鬼了。 钟师傅半辈子在这尘世摸爬滚打,怎么能不把这个世间那点犄角旮旯事看得明白,“快说,你刺杀朝廷命官又什么企图?”“是谁派你来的?”“快说!你是不是北靖奸细?” 钟檐觉得实在是荒谬,咬紧了牙关,狠狠地看了一眼那一群人,嘴边扯了一丝笑,“肮赃腌渍泼辣的狗杂碎!”他素来一张嘴不饶人,既然知道结果都会是一顿毒打,不如让这口舌爽利些。 他被重新丢进这湿冷的牢房时,全身已经动弹不得,他只能一动不动的歪在墙边,说来也是巧,他的这间牢房巧好就是胡老板蹲着的那一间,他万万没有想到,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他蹲了。 胡老板见了他,就哭爹喊娘,一会儿说着连累了钟师傅,真是罪过大发了,一会儿说认识这么仗义的人值了,如果有朝一日出去就把自己的东西统统分给他一半,就是老婆孩子也…… “别介,胡老板,我怕折寿!” 受了重刑,他的精神却很好,只淡笑看着他。也许是疼痛刺激了神经,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白天里,有狱卒看守,犯人们都不敢太造次,到了晚上,牛鬼蛇神都出来了,偷了嫂子的书生,盘踞山上的流扉,失子心智不正常的疯女人……一厢唱罢一方又登场,正是好不热闹。 钟檐眯了眼,静静的看戏,想着应该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二次牢狱之灾了吧。 他的第一次牢狱之灾,在他的二十岁,与他同受的有他的父亲母亲,还有小妍,他们像牲畜一般白天被赶到石料场干活,夜里被关进这深不见底的犯人塔中,那时,他一度以为自己会死在那暗无天日的流放生涯中。 他却还活着,可是除了命,他什么都失去了。 这一次,不知道他还可以失去什么。次日清晨,胡老板就被放了出去,临去前,又哭带闹的演了一出,咬着帕子就是梨花带雨。 钟檐想,果然是一家子,都那么爱演。胡老板闹腾了一场,出牢门的步伐却没有慢半步,一溜烟儿就没影了。 安静下来,大把大把的时间空着,钟檐也想通了许多的事。从扣下那批货,到抓捕胡老板,再到赵世桓的死,恐怕都是彻头彻尾的圈套罢了。 而他,胡老板,秦了了,甚至赵世桓,都是这局棋中的棋子。 ――不!这局棋,恐怕从申屠衍找到了他,就开始了。 他忽然想起了申屠衍,衣襟上已经布满了汗滴,冷而稠密的感觉紧紧抓住他的背。 兖州缺水,到了冬天一瓢水便更是稀罕,兖州城十里外便有这样一处地,荒地黄沙,只有突兀的一口口枯井。 水面干涸,一口枯井便是这大地的一个疮疤。 在钟檐在牢中蹲着的时候,申屠衍正盯着一口又一口的枯井,看了约莫有半个时辰。 ――他为什么在此处? 他是尾随了官府的衙役而来的,他为什么会尾随衙役呢?还要从昨晚说起,那晚上,他思前想后,将这件事情也重新想了一遍,觉得整件事情实在蹊跷,赵世桓在席上问钟檐这样一句话,那么他肯定也应该认出了钟檐,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也是在席间才看出钟檐的身份,说明他事先是不知情的,那么……他为什么要引钟檐来云宣呢? 他想了许久,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年头,或许不是钟檐,任何人都可以……或许,事情的源头……是那一堆忽然冒出来的兵器? 他这样想着,便连夜潜入了看守兵器的库房,说巧不巧,正好遇上了这监守自盗的衙役了。 申屠衍想,这群衙役不穿官府,黑衣蒙面的装束,定然是要做不好的事情去了。于是他一路跟踪,看见那些黑衣人青骑出城停在这里,纷纷将兵刃扔入了一口又一口的枯井。 天已经大亮了起来,他低头朝枯井望去,深不见底,黑漆漆的一片。申屠衍不能肯定,这口井到底有多深,没有把握自己下了井,有没有活命上来的机会。 烈日当空,他却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忽然,他看到了土堆枯井之间有几个人影闪过,他怀疑是那群人去而复返,加快了脚步,追了上去。 一直到了进城的城门中,那些人影却失去了踪影。 而此时,钟檐正坐在牢底闭目养身。 他虽然闭着眼,却没有睡着,闭了眼,种种声音都朝耳边而来,谩骂的,啜泣的,咬耳朵嘀咕的,地面上蚊虫爬行的,都没有转弯没有分别的入了耳。 “咱们老爷可真是……大半辈子的官儿,什么酒色财气没见过,偏偏被一个小姑娘迷得没了命,啧啧啧……色字头上一把刀呀。” “可不是,听说小姐和姑爷正从京城里往这边赶。你看……那个人……多半是死人了。” “可不是……姑爷是萧相跟前的红人,指定不会放过他……不过那妹子可真是个美人啊,水捏的冰砌的,等她阿哥一死,不是红姑娘的命啊,就是当外室的。” 钟檐听着他们议论,他忽然想起来,就在他被赵家拒绝的几日后,赵小姐终于桃杏有期,敲锣打鼓风光满面的出嫁,嫁的正是林翰林家的公子。 仔细想来,他竟然想不起那赵小姐究竟长得什么样了……原来一切都是命啊,命运正是个爱赶趟儿的主儿,要么什么也没有发生,要么全部赶到了一块儿。 那一年儿,莫约钟檐出的最大的一场丑,便还是与赵小姐的婚事。 永熙十年的初春,有燕剪新柳,有杳杳细雨。 当然,还有院中隐蔽处一日紧过一日夜猫的叫/春声。 钟檐将自己裹在被窝里头,觉得猫这种恼人的生物跟自己脑海里叫嚷着“我稀罕”,“我稀罕”的雀儿着实可恨地相似,被烦躁得不行,起了身,抓起桌子上砚台就往院中的草丛中扔去。 一声沉闷的钝响,那草丛中的小东西似乎受了惊,几声o声后又恢复了宁静。钟檐没好气的咒骂了几声以后,揽了被子继续睡。 朦朦胧胧中他恍惚听见隔着街飘飘渺渺的传来吹吹打大的声音,那声音,高亢繁杂,纷至沓来,好像流传佳话中龙凤呈祥锦瑟合鸣的喜庆之音,又好像是稗闻话本里男子得势另娶后下堂之妻的悲戚,可是,不管是哪一样故事,都与他无关。。 几番春眠不觉晓,转眼又是一日。 钟母看见自己的儿子已在被子里闷了好几日,唯恐好端端的一个少年就这样憋坏了,亲自熬了一碗莲子羹,叩开了门,坐在了钟檐的床边。 她摸摸儿子的额头,有些烫人,似乎是低烧,“大夫开的药可吃了?”她看着儿子面色被病气沾染,是不正常的潮红,心里想着他这场相思生得着实不轻,便暗自叹了口气,“孩子呐,你听我说,都说这姻缘天定,其实有七分还是要靠人事的……赵家那样的门第,看不上我们家,也是常事。” 钟檐被自家母亲说得有些懵,只听得母亲继续说了一句,“我知道遇上一个可心的人不易,可强扭的姻缘也不是善缘,你伤心过了也便好了……” “娘,我不伤心。”钟檐诚恳道。 钟母见少年这样说,也不拆穿,想着孩子面皮薄,便顺着孩子的话往下说,想着能宽慰他几分也是好的,“这件事情,你和你父亲虽然没有怪我,但是我这几天想想,也是做娘的错了,我原本想着这桩婚事能够帮衬着你父亲的仕途,对于你,也算得上一桩锦绣良缘,两全其美。可是,我却从来没有想过,感情扯上了政治,又怎么会干净得起来,我甚至从来没有问过你,这桩婚,你欢不欢喜?” 少年靠在床沿上,露出被子的脊背有些发凉,被母亲紧紧握着的手却是温热得伸出了细小的汗液,他看着自己端持的母亲说出了那样的一番话来,“我的儿,娘前些时候也许是错了,我的儿媳妇,门第,容貌都不重要,只要那个人,能够心甘情愿的一辈子陪着你,娘便许了。” 少年一怔,回答了一声好。 到底是少年人,一场风寒,捂几日,几副药下去,便好得七七八八了。钟檐虽然仍然有些烧,请假已经有些时候了,再不回去,那些老学究们该有愠怒之意了,是时候重新回国子监了。可他一回去,便觉得众人看他的眼神有些异常,他想着自己在京城中闹出这样大的笑话,受些奚落也是应该了。 到了黄昏时分,才有人告知他,那赵家小姐与林乾一在前几日大婚。 钟檐一记闷雷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他的头顶上,两眼发昏,他也只能打落牙齿合血吞了。“无事。倒是不曾参加林兄的婚礼,真是失礼。” 他走出门时,觉得白花花一片,春日的太阳,忒毒。一转头,就上了须尽欢。 岂料借着情绪,多喝了几杯,却酿出另外一场祸事来。 ☆、第四支伞骨?起(下) 还是少年时期的钟檐性子远没有现在来得圆滑通透,凡是文人,读过几年书,总是要读书人的风骨与坚持的,和所有士族公子一样,即使没落,也不愿意和生活和解。 是以,这场婚事,原本不过是一桩风月,被牵扯出这么多利益来,他觉得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其实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心想要把她当做自己未来的妻子的,很小的时候,他一直以为自己会娶一位像母亲一样的娴静妻子……可是后来,因缘际会,无论是娴静还是妻子这些都通通没有实现。 他才知道,白发齐眉,谈何容易。 钟檐将一杯又一杯灼烈的液体灌入喉,真他妈的……酸涩。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人们钟情于这样一只酸涩的液体,酒气灌入脑壳,甩开一室红旎,在大街小巷横冲直撞起来。 申屠衍走过少爷的房间的时候,在门外驻足了一会儿,钟檐房里的灯一夜都没有亮起来过,他不确定人是否在,他知道钟檐的脾气,扰了他睡觉少不得一顿口舌,却还是慢慢推开了门。 隔壁昏暗的光线照射进来,屋里空无一人,却是衣柜翻倒,凌乱不堪的样子。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寻找蜡烛,却没有找到,索性借着漏进来的光收拾屋子。 那人摔进房门的时候,浑身已经湿透,水滴还顺着发丝衣襟不住的往下淌,申屠衍觉得奇怪,外面明明没有雨,怎么湿成了这副模样,问了才在钟檐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的言语中了解,他在过桥的时候,落了水。 钟檐说完了这些经历之后,自顾自的笑了,仿佛连自己也觉得好笑滑稽,他因为醉酒,身体没有支撑,整个人附在申屠衍的身上,原本又湿又冷的身体已经贴在申屠衍身上,仿佛瞬间变成了足以灼伤他身体的巨大热源。 他无奈,低头喊了一声少爷,钟檐迷迷瞪瞪应了一声,立即闭了眼没了声。他用手抚了抚他的额头,火烧似的温度,像是落了水着了凉,又起了高烧,这温度,甚至比之前还要高。 申屠衍终于在暗处的角落里寻到了快燃尽的煤油灯,在凌乱不堪的房间里寻了钟檐的里衣,剥开他湿哒哒的衣服,少年不老实,又哭又笑,一会儿喊着娘,一会儿喊着须尽欢里的霜儿姑娘,一会儿又说申屠牲畜,你娘给你取这个名字可真有趣。 申屠衍黑脸,少年还没有完全发育白花花的身体在眼前乱晃,他喉头一紧,背过脸去不看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和自己一般的少年存在着男女之间的欲念,以前在奴隶场里的时候,他也见过那些蛮狠的胡狄人将汉人十五六岁的少年扛进大帐里,然后大帐里传来那些暧昧的喘息声和少年歇斯底里的叫声。 可是这种情况显然是与他不同的,他单单恋着这个少年而已,这个给了他命运的少年而已。 好不容易擦干了钟檐的身体,把人塞进被窝里,申屠衍已经是呼吸粗重,可是钟檐并不打算放过他,他抓着他的手说,“我冷,你上床来。” 他和钟檐躺同一个被子也是常事,冬日寒冷的夜里,两个少年互相依偎着互相取暖,也是在同一张床上,钟檐说瓦片呀,我以后要当游侠白衣瘦马快意江湖,到时候你还替我牵马吗?申屠衍说好;稍长些,钟檐说瓦片瓦片,我终于要听父亲的话去考科举了,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有骨气?申屠衍说没有,这样我也陪着你;再后来,钟檐说瓦片你知道吗我要娶媳妇了,是赵家的小姐,这一次申屠衍却再也说不下去,他再也不能说陪着他这样的话…… 很多个夜里,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不一样的心情,说着不一样的故事。等到申屠衍渐渐意识到自己那违背伦理的情感,他尽量避免和他躺同一个被窝子,现在,少年怕是真伤心了,不想弗了他的意,答了一声好,脱了靴,与他并排躺下。 静谧的时光,狭小的空间,与无数个日日夜夜无异。 半夜里,钟檐忽然咯咯的笑了起来,他问他笑什么?钟檐原本的酒有些醒了,却依旧不清明,半夜里少年喊了很多人的名字,申屠衍一直没有睡,所以听得明明白白。 钟檐想起了以前老人们说过的俚语,他们都说狗与主人上一辈子一定是欠债的和债主的关系,前世欠了债,这一辈子就拿着肉骨头,却怎么也不给他,事必要狗守个不离不弃。 他说,瓦片呀,你会不会,就是那条狗呢? ――不然,为什么,艰难困苦,狼狈落魄,我的身边就只有你呢? 申屠衍听不懂,少年却伸手挠他的眉毛,鼻子,嘴巴,笑着喊着狗眉毛,狗鼻子,狗嘴巴……还有狗尾巴,钟檐神智不分明,完全没有意识到一个正常的人,两股之间哪里会有什么尾巴,那硬邦邦灼热的物什分明是…… 忽然,温热的嘴唇迫不及待的压下来,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撕咬舔舐,等到申屠衍回过神来才离开少年的唇,申屠衍的身体撑在钟檐的上面,低头看着他红肿泛着水光的唇,两人皆愣了。 申屠衍悔到了极点,已经做好了被踹下床的准备,没有想到钟檐居然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你是狗吗?怎么咬人?想要肉骨头了?”他双目清澈,只是觉得这样恨舒服,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现在做的事是男女才会做的事。 申屠衍完全没有意识到钟檐现在酒气甚重,而他仿佛也喝醉了一般,只是凭着本能驱使,伸手来解少年松松垮垮的里衫的衣带,青葱年纪的少年,对于情/事,就是一顿没有章法的摸索和撕咬。 埋着被窝里的沉默少年忽然抬头,嗓音因为情/欲嘶哑,他说,“你是我的肉骨头。” 钟檐后来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实在是荒诞,他觉得自己被自己养的巨型犬挟持着,舔舐着,撕咬着,身子被翻来覆去的翻动着,两股之间被不知什么东西顶弄着,火辣辣的难受……一直到第二天清晨,他醒来的第一个反应,便是他几乎要冒烟的嗓音和隐秘处火辣辣的疼痛。 此时钟檐完全醒过酒来,想起昨天晚上的荒诞,羞、恼、怒、悔一齐涌上心头,他从来不知道男人之间是可以做这档事的,这下好了,他连怎么做的都完全知道了。 门吱呀着一声,申屠衍端了食盒进来的时候,便是一通噼里啪啦的乱砸,他看着床上半裸着身体的少爷,心里也明白,自己昨晚实在是太冲动了,竟然强要了他。 他任凭低头摆弄着食物,都是滋补的食材,少年看着这些更加恼人了,敢情是把他当女子了。 “申屠衍,你给我忘掉,今天晚上的事,你给我忘掉!少爷我就当被自己养的狗咬了!你他妈的给我忘掉!” 他越骂越凶,估摸着会把父母引来,才禁了声。 至此,钟檐继一场高烧以后,又莫名其妙的瘸了一个月。 而申屠衍,被钟檐发配到柴房,砍了整整四年的柴。 而这一些,却不是故事的主流。哭了笑了,伤了恼了,也不过是小儿女的悲喜。而从永熙元年到永熙十三年,唯一不变的东阙城中的霓歌曼舞,边关的号角戍月,甚至后世评说,大晁朝一个时代的繁华都在王公们小小的酒杯里,而大晁的屈辱与不甘,也在这小小的酒杯里。 当时的朝廷已经泾渭分明的两派,以缙王为首的主战派和以萧相为首的主和派,而太子……恐怕只有杜荀正这个老顽固才会相信他是权利的中心,由于边关不断失守,流民不断北下,融入这东阙城中,情势变得越发混乱起来。失了天然屏障,城中的贵族王公郁郁不得安,开始谋划着迁都的事宜,终于于永熙十三年,由萧无庸为首的萧党正式提出。 所有的矛盾终于被毫无遮掩的摆上案桌,情势一触即发,之后的事情,不仅改变了王公贵族的命运,也改变了大晁朝数百万百姓的命运,当然,还有申屠衍的,钟檐的。 ☆、第四支伞骨?承(上) 这个世界上,平白消失一个人不奇怪,平白消失一群人,却是不寻常的。 申屠衍望着那兖州城门寻思了一会儿,从他思考范围内实在是难以找到答案,忽然听见前方有孩童的嬉闹声,他慢慢走去,那城门下面竟是两个顽童在斗蛐蛐儿,而围在一旁的女子低眉垂发,似乎很专注,好像全世界都比不上这两只蛐蛐来得有趣。 “你在干什么?”申屠衍不禁黑了脸孔,“这城里这么乱,还到处乱跑?” 秦了了抬起头来,对着这个常年绷着脸的男人她总是有几分怯意的,“申屠大哥,对不起,我不会乱跑了……”她站起身来,两个小孩儿却拽着她的裙角,“姐姐,你不陪我们玩了吗?” 秦了了无奈,安慰了小孩几句,才依依不舍的跟在了申屠衍后面。 “就那么舍不得那几只蛐蛐?”申屠衍觉得女孩子的心思实在是不能理解,但是现在钟檐入了狱,他又不能不管她,否则钟檐回来指不定怎么样呢? 秦了了却不语,一点一点的挪到申屠衍的身边,看见申屠衍的脸色又吓回去三分,最后终于开口,“其实我从来都没有玩过蛐蛐,我阿哥说,蛐蛐是男孩子的玩意儿,好女孩都不玩这个,所以我就没有玩……我阿哥说,在我生日那天,会送我一只蛐蛐……” 小姑娘絮絮叨叨,申屠衍也没有听进去多少,却终于没有打断他,可是她却忽然禁了音,“可是他却没有送我……”她哑了音,他也没有问下去,战乱中的儿女都有几人能够得以保全,不过是清风明月,相思煎熬。这种苦,他感同身受。 回了客栈,秦了了立马又变回了以前的那个秦了了,他头痛不已,干脆把姑娘关在屋子里,省得她出去添乱。 而此时,天色渐暗,申屠衍透过窗户,看见对面高楼的窗户紧闭,一片嫩黄新月飘浮在水洼上,秦了了的房间安静了许久,忽的又传出断断续续的歌声来,这一次是当地的一首民谣,不知从哪里学来的。 可是,无论是谁,也没有注意道一辆马车正在悄悄进城,疾驰的马车驶过市井,路过酒肆,车马粼粼,最后没入无边的夜色中。 监狱生活是可以忘记时间的存在的,已经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钟檐的手被上了刑,虽然已经过了几天,仍旧不灵活,他这样想了,这双手恐怕就要废了,以后恐怕是做不成伞匠了,可是他总共就这么一门手艺,不做伞,又靠什么养活自己呢。他这半辈子曾经想要走很多路,却终于都放弃,活了那么长久的岁月,也不过勉强有一门糊口的手艺。 他想了许久,依然没有想出什么大概来,却发现牢门打开了,一抬头,却是笑了,“哟,这是哪家的老爷与夫人,这么不入金丝巢啊,偏要往这晦气肮赃地里钻?” 那人端详了钟檐许久,才蹦出了几个字来,“果然是你?想不到你还活着?” 钟檐摇头道,“贵人,小民自然还活着……小人虽然命如草芥,不比贵人身娇肉贵,就合着该死了吗?” “钟檐!我不是这个意思。”林乾一冷声道,这些年他混迹官场,早就喜形不露本色,却总是被这个少时的冤家轻易激怒,他才想要开口,却听旁边的锦衣妇人咬牙道,“我不管你是不是当年的钟檐,不过杀人偿命,我爹的命总是要向你讨回来的!” 钟檐苦笑,看着当年的赵家小姐,如今的林夫人。当年的官家小姐尚且有几分女子的灵气,嫁了人消磨殆尽,俨然变成了死鱼眼珠子,钟檐开始庆幸,幸好当年娶她的人不是他。 钟檐看着与他泾渭分明的两人,他这样想着,光阴终究把他们分化成毫不相干的几类人,无论曾经靠得有多么近,又有多少次理由走同一条路。 “是。我杀人偿命,该了。”他扯着笑,带着三分苦涩,七分坦荡。 “你这个灾祸星子,当年犯人塔中降不了你,可怜我爹爹……再有一年就卸任了,没成想?”那妇人抽抽涕涕,钟檐听着,甚至连自己都要觉得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了。 最后林乾一安慰了几句,“夫人,好了,总之他已经一家踏上黄泉道了,你宽宽心。” 等到这对聒噪的贵人夫妇离开后,湿冷的地牢瞬间安静下来,他想了很多事,想着他们两个不远千里来奔老爹的丧事,着实是劳累……可是他们的脸上分明哀而无恸,只有咄咄逼人的气势?……可是又有什么要紧,他是非死不可了。 斗大的汗水从他的脸颊上划落,少顷,浑身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水,冰冷和粘稠的感觉爬上他的后背,同时还有对未知事物本能的战栗。 这种感觉,比当年在犯人塔中的感觉更加糟糕,原来人类最害怕的,并不是死亡,而是等待死亡的过程。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你是第几个死去,永远不知道谁会比你先死去。 大雪纷纷扬扬的下,矗立在大晁的西北上的浮屠塔,埋葬了他所有的亲人,他的慈母,他的严父,还有他的小妍。 而更加可悲的是――那人一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来看他。 这么多年,钟檐回想在犯人塔里的那段时光,那时的自己可真是傻,说什么怎么也要撑下来,石料场里凶狠的狱卒嘲讽问他,撑下来等什么,他一愣,却连这样的理由他都无法说出口,甚至到了后来,亲人尽逝,他都忘记了自己拼命活下去的理由。 大概那时唯一的念想,也只有二十岁几个月的时光。 命运是怎么突变的,它来得太猝不及防,前一刻还是风平浪静,后一刻便是巨浪滔天,明明一个月之前他还是翰林院前程似锦的贡生。 永熙十三年萧无庸第一次将迁都一事提上议案,在胡狄紧紧相逼,而战事节节败退的前提下,天然屏障已经不能保障安全,而迁都南下,正是最好的选择。可是一朝元老纷纷站出来,当年太宗皇帝定都东阙,正是看中了东阙这块宝地,安民攘外,已结华朝之乱,如今弃城而逃,俨然是弃了祖宗的基业……可是情势所迫,皇帝俨然是默许了。 而杜荀正,便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脊背挺直,神态肃苛,朗声道,“臣以为不可。” 杜荀正耿介,将不该说的和该说的一一脱口而出,而那些隐秘的东西正深深刺伤着贵族王公的心。年迈的皇帝听着,脸色越来越黑,最后把手上的奏折狠狠扔到了地上。 百官皆垂袖惶恐,唯殿中一人,立如修竹,半步不肯让。 “请陛下明鉴!” 天子原本的病容瞬时成震怒之色――山雨欲来。 殿上的官员都往后退了几步,两股颤颤不得安,所有人都知道杜荀正这脾气,怕是少不了这一顿罚,都不敢为他说话。 那时钟檐已经有一官半职,虽是最末,却也有上朝的权利,他将一切看得真切,却仍旧不敢相信,他知道姑父的秉性,可是他的父亲素来处事圆滑,善察言观色,触了皇帝逆鳞绝对没有好果子吃,却在下一秒跪倒在殿中,大呼,“臣附议。” 皇帝越发震怒。 “罢了罢了,杜卿言语虽直冲, 分卷阅读9 忤逆犯上,念在多年辅佐东君有功,回去闭门思过,一月不必上朝,此事容后再议。”帝王最终妥协。 可,还是少不了庭杖四十。 钟檐扶着受了刑的父亲一步一步下台阶,他们走得很慢,似乎再走下去路也到不了头,天色渐渐亮起来,东方是一圈绯红瓷釉。 “父亲,为什么?”钟檐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他知道他的父亲,怎么可能不知此时为杜荀正说话,实在是与虎谋皮的行径。 钟弈之却笑了,看着自己已是青年的儿子,当年同杜荀正一起进京赶考的时候,比钟檐还要小很多,“你知道你姑父的脾气,硬的跟茅坑里的石头一般,分明当时的陛下的眼中已经好几次都露出了杀机,却还是不管不顾……若是有人站在他的这边就不一样了,陛下虽然年迈,却不昏聩,若不止他一个人,他便会知道,朝上还是有一股势力是反对迁都的,虽然碍于压力不敢言说,却是存在的,这样你姑父的性命也有了一份保障。” 钟檐骇然,他父亲竟然在赌一场帝王的赌局。 钟弈之回头望了一眼背后步履蹒跚一瘸一拐的杜荀正,忽然笑了出来,眸色明亮,“这个朝廷,若是少了杜荀正这样的倔牛脾气,也寂寞的紧呐。” 待到了杜荀正渐渐走近,钟弈之很是不客气的嘲笑了一番他的老骨头,杜荀正自然白眼以对,到了最后,他忽然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又转过头去,对杜荀正说,“守廉,你还记得么,我们说好要做亲家的。” ☆、第四支伞骨?承(下) “守廉,你还记得么,我们说好要做亲家的。” 钟檐和杜太傅同时变了脸色,却是因为不同的原因,杜太傅微微楞了一下,随即化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当年游船上的戏言,你竟让还记得……”这些年来,白首为功名,他几乎忘记当年湖光山色中的书生意气,拿惯了判笔的他们再也写不出当年的锦绣文章,天然风流了。 如今提起这一段旧事,不禁心生感叹。 而钟檐变色的原因,却不同,“父亲,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娶小妍……”他又笨又呆的表妹,他从小就把捧在手心里疼着,也许诺她要给她寻找世上最好的男子,可是如果这个人,变成自己,那么一切都变得荒诞不堪。 “难道你嫌小妍资质平庸,配不上你了?”父亲冷哼。 “当然不是……”钟檐连忙道,可是却说不出正当的原因,憋了半天,只找了一个蹩脚的理由,“也总得问问小妍愿不愿意。” 钟父想想也是,便将这桩亲说给杜素妍听,问她愿不愿意?那时娴静的女孩儿正坐在自家院中做刺绣,她的身后是早凋玉兰的簌簌声,手里却是花色正妍的一树玉兰,春光虽逝,可是手中却挽住了三分。 他静静的等待着女孩儿的答案,他想着小妍总不会不答应,这个女孩儿容貌不肖其父,也不肖其母,性子却是平和冲淡的模样,总是能平安一世的,比起钟檐来,小妍显然更加讨他的欢心。 谁料到小妍静静抬起头来,忽然笑了,“我不愿意的呀。” 钟弈之愕然,他一直以为他们兄妹两个感情甚笃,没想到平日里大气都不出一声的女孩儿竟然说出这样一句,“是钟檐那小子欺负你了?” 女孩摇摇头,“不是这样的。只是啊,舅父,我总是在想,我应该找什么样的人共度一生呢,我知道我不聪明也算不上好看,那些人看着爹爹的位置,上门提亲的人也不少,阿娘却总是怕了我挨了欺负,总不愿点头。甚至有几位公子……我瞧着……很是欢喜,”她的脸皮一红,忽然蹲下来,拾起一片玉兰花瓣,“起初我并不晓得阿娘的心思,可是啊后来我才明白,人啊,和花草树木,虫鱼鸟兽一样一样的,譬如这枚玉兰,长在屋檐上,长在池塘上都不能称之为玉兰,唯有长在这干巴巴的枯枝上……人和花一样,总该长在适合的枝头。表哥是顶好,却不是我生长的那个枝头。” 钟弈之默然,他没有想到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小闺女居然比他们为官作宰的大男人都要通透,叹息了一声,也不做强求。夜色暗沉,他转身穿过那片园林,那扇拱形院门,四周一片静悄悄,没有犬吠蛙声,与少年时代的大晁很不同,散落昏黄的光线将一切都包裹起来,他的纸扇,他的诗词,他的风流缠头……还有那日他们的泛舟游湖。 钟檐被父亲训了一顿,大致意思是瞧你这点能耐,连小妍都看不上你了,甭指望讨上老婆了,钟檐讷讷,觉得最近父亲越发没了章法了,心中泛起一阵酸涩,不知是为了断垣残壁的国家,无能为力的朝堂,还是日益式微的家族,又或者…… 可真正的原因,他从不敢去深想。刚才小妍说那一番言论的时候――他忽然觉得他正在慢慢变成和那个人一样的变态。 那个人是变态,他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可还是他太迟钝了,他之前分明说了那么多,却只有他没有觉出味来,非要非要……他知道了有一种男人是不喜欢和女人做那档子事,却喜欢和男人……这样的人,不是变态算什么? 他将申屠衍打发到柴房,头一年,他恼他恼得紧,看见他,简直要想把他切成好几段儿丢到池塘里喂鱼,那时申屠衍自知理亏,什么埋怨拳脚都硬生生受了,打不还嘴骂不还口的,只是一双眼睛灼灼,钟檐这一顿怨气似乎是打在了一滩水里,没有发泄处,越发憋闷。 五年的时间足够使一个少年长成真正的男人,申屠衍的身量本就比钟檐高一些,时间的洗礼下更是出落得俊朗挺拔,大姑娘小丫鬟看了无不脸红心跳的,连福伯也从毛头小子一般看他变成了看准女婿般的目光。的确,钟檐讪讪,按照话本里,丫鬟恋慕的不应该自家少爷他么,而不是一个长工。 可那人偏偏是断袖,钟檐看着小丫鬟们通红的脸不禁感叹,这的确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 等到时光弥久,因为那件事心中的隔阂也渐渐淡薄了,有些时候他也会生了调侃的心思,少年人飞扬的眉目入鬓,“瞧,那闺女中意你咧……哎,呆木头,你说你是什么时候染了稀罕男人的毛病的?不会是打娘胎出来的吧。” 年轻的男孩子之间总是有自己的荤话,申屠衍却把脸憋得通红,“我不是稀罕……男人,我是……”钟檐觉得好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对,男人的身子骨怎比得上女子温香软玉。” 申屠衍愕然,看着他挥了挥衣袖,便上了藏书阁。 钟檐读过很多典籍,有弥子瑕分桃,有汉哀帝断袖,他也知道帝都里的青楼楚馆里小倌娈童也不在少数,可是这样的故事都不能解释,他觉得自己就要成为变态了的症状。 日光稀疏,照在一树玉兰上,原本在树下绣花的少女已经搬着板凳进了屋,而他,今夜翻了许许多多的书,史书,医理,还是奇门遁甲的兵书,都看不进去半个字。 他的心绪始终浮在半空中,索性合上了书,闭了眼,耳边是春虫嬉闹喧腾的声音,那样的生机勃勃,似乎要将全世界都占领。 黑暗中浮现很多片段,走马观花过一遭。 他的心口陡然生疼,那些就要满溢出来的异样情绪在胸口里翻腾起来,顷刻间浩浩汤汤,排山蹈海,尽管这些都是那么难以启齿,可是却觉得下一刻就要冲渊而出,。 他猛然睁开了眼睛,双颊的温度灼热得却似乎连周围的空气都要上升好几度。 该死!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钟檐想,再这样下去,那人不是变态,自己都要变成断袖了。 须尽欢。 正是春日,翰林学子之中总少不了有缘踏青的这样的风雅事,而春花虽然妍丽,可最后总是要归结到美人上的,而东阙美人最多的地方是哪里,自然是须尽欢。 钟檐对于这样的盛事是能避则避,可这一次却出乎意料的答应得干脆。 一进门,便是一群秋娘簇拥而来,钟檐被挤了到门边,感叹着这须尽欢的女子着实凶猛,都说苛政猛于虎,在他看来分明是女子猛于苛政也。 在他身后扶住他的是一个河南口音的同僚,平时并不怎么来往,“钟贤弟很少来这种场所吧,这里的姑娘哎,虽然都不是绝色,但是却都具备同一种品德――热情。” 钟檐擦汗,“这也忒热情了些,且容我缓缓。” 他才想要坐下,却听一人又道,“呀,钟大人不会还没有行过那鱼水之乐吧,我看也是,钟大人勤勉朴素,那是我们贡生的榜样。”他打量着钟檐,眼神却越来越微妙。 钟檐抬头一看,竟是王坤和林乾一那厮,脸涨得血红,佯装着保持镇定,“怎么没有?” ――只不过不是和女子。 王坤素来是五大三粗的性子,拍着桌子道,“哈,兄弟,你看良辰美景,不如让哥哥我做东,这楼里的美人随便你挑,当然,我手边的除外。”说着,又搂紧了身边的霓裳美人。 钟檐握着拳,喉头浮动,他知道翰林院的数双眼睛都在看着他,他如果不应承,恐怕下不来台,咬着牙,闭了眼睛便从身边的一排美人中随便指了一个。 “呀,公子好眼力,这小香燕啊,可当红着呢,要见的人可已经排到了西城外了。正巧啊,今晚没客。”老鸨子的喉咙高亢而尖锐,那嗓门啊就要飘到这浮云之上了。 于是钟檐便把这位又瘦又高的青衣美人领回了屋。 钟檐想着也没什么大不了,都说年少风流,他尚年少,还没有风流过,今晚正好风流一遭,而且也可以证明…… 说着,他咽了咽唾沫,将手伸向低着头的青衣美人。 他的手,一摸上那人的胸部,便觉察出不对来。 空荡荡,平坦坦,什么也没有。 “你竟然是个男人?” ☆、第四支伞骨?转(上) “哔剥――”一声,原本燃尽结了灯花的灯芯纷纷落下灰来,屋中又亮堂了许多,坐在床边衣衫不整的“美人”抬起头,声音是少年还没有发育的嘶哑,哪里是女子的婉转软语,“大人,难道没有小香燕的名字?” 须尽欢,除了做女子的生意,照顾道某些权贵的特殊癖好,也会定期训练一群少年,而小香燕,正是这一年的花魁,也是须尽欢史上唯一的男花魁。 “咳咳……误会误会。”钟檐摸摸鼻子,暗想着几十个女孩点不到,偏生点到了个男倌儿,“我不是那个……”说着又拢了拢少年身上的衣物,“我比你年长几岁,不用叫什么大人,还有,今天晚上,我暂且要在这里,你不用伺候我了。” 原本媚态尽显的男孩儿起初有些忐忑,看见钟檐不像是说笑,忽然眉眼一转,露出虎牙,“嗯。大人,你真是好人。”才不过是半大的孩子,故作老成,不过是生计所迫。 钟檐坐在桌案前,忽然想起一桩事来,抬头问,“小……香燕,你知不知道断袖是怎么回事?”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有一位朋友,大抵是有这个毛病的,有药医吗?” 小香燕一愣,眉眼笑开,“来这里的男人,大多数是为了猎奇,并不能称作真的断袖,也有少部分……是有这癖好的,只是他们隐于人前,娶妻生子,平安一世,也没有人知道,这个毛病,究竟有没有好。” “哦。”钟檐答应了一声,若有所思。 忽然听得屋外一阵喧闹,只听得老鸨子的声音又急有促,“呀,萧相爷啊,小香燕今天身体不适,我去通报了一声……”伴随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正朝着这个房间而来。 小香燕也慌张起来,“怎么办?相爷不喜欢我接别的客的。” 钟檐暗想,萧相?萧无庸,想不到他竟然有这癖好。拱手道,“那么我就不打扰了。”说着撩起青衫,就往窗子外钻。 嫖客与被嫖,竟是他这个嫖客落荒而逃,真是好不狼狈。 索性二楼并不高,钟檐沿着屋檐走过去,稳稳落在了黑兮兮的胡同巷里。 当然,这样稳当的原因是因为有一双手托住了他。钟檐一愣,拍拍袍子,站起来,看了黑暗中比他还要高出许多的青年来,冷声道,“你怎么会会在这里?” 那人却没有回答,径直走到他的面前,清俊明朗的脸庞笼罩在黑暗处,与他不过是一尺之距,他的喘气低沉而短促,扫过他的耳廓,瞬时变得滚烫。 “你想要知道断袖是怎么回事?直接问我就好了。” 那人喉头干涩,却是怎么也无法忽略的怒气。 “问你?少爷才懒得管,你是喜欢男人,喜欢狗,喜欢狗,管我什么事?算我多管闲事!”钟檐的火气“腾”的一声上来了,气血翻涌,双目赤红。 申屠衍胸口剧烈起伏着,伸出手来抚过青衫公子挺得笔直的脊背,“我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猫狗,我喜欢……” 才开口,却有一个拳头重重落在脸上,钟檐狠狠的将他扑倒在地上,便是毫无留情的一阵厮打。 申屠衍死死的箍住钟檐的身体,两个青年很快就扭打在一块,血腥味,汗液和眼泪都混杂在一起,弥漫在彼此的口腔中。 “不要说!不要说!”钟檐反反复复地说着,仿佛只要不说出口,一切都不会变,他还是他的傻瓦片,而不是现在不尴不尬不容于世的关系,“申屠衍,你这个死木头!白眼狼!混蛋……唔……唔……”原本厮打着的男人忽然低下头来衔住了他鲜红的唇,滑润的舌头钻进来,从舔舐变成了重重的撕咬。 钟檐起初剧烈挣扎,可那挣扎慢慢变成回应,他们抢夺着彼此口腔中的稀薄的空气,谁也不甘示弱。 纠缠许久,才放开。 “我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猫,也不喜欢狗……我喜欢你。”申屠衍认真的,一字一顿的说。 钟檐坐起来,靠着巷子的墙壁蹲下来,囔囔自语,“为什么还要说出来呢,为什么呢?我们本来可以相安无事的,然后忘记十五岁的荒诞,各自娶妻生子,按照正常的轨迹好好生活下去的。我们本来可以相安无事啊。” 他忽然抬头,眼里俱是痛意,很快又变得飘渺空洞起来,“我只是想要让一切变得正常而已。” 可是那个男人慢慢张开他握得死紧的拳头,将他的手与他的手重叠,交叉,十指紧扣。 “我陪你不正常。” 他的目光穿过申屠衍认真的脸庞,恍然想起他和申屠衍第一次打架,第一次和解,也是在这个窄窄的巷子里。一转眼,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会是当年的那个顽童陪着自己走得这么长的路。 “好。”钟檐低声笑,却笑出了眼泪。 那一年,他努力想要让他的大瓦片变得正常,却让自己也变得不正常。 两个消息。 一个消息是仓库里的那批赃物兵器不翼而飞,另一个消息是太守大人女儿女婿的忽然进城。 他们都说,这两个消息,对于那牢里的伞匠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推着他入地狱的另外两把刀。 这下,钟檐是非死不可了。 而另一方面,申屠衍又去看了一眼那片枯井,在太阳底下站了近几个时辰后,忽然决定放弃追查那批兵器的下落。 他知道,真相离他从来也不远,只不过是暂时蒙尘,所以他决定抓住能触碰到的那些片段。 他快马跑回城了,中午日头有些阴毒,官道上尘土飞扬,人倦马乏,忽的瞥见那转弯处竟有一座矮小的茶亭,隐于枯黄参天的古木下,落叶萧索,徒增羁旅漂泊之感。 他下来马,走进那家茶亭,这亭子是一对夫妻所经营,那妇人荆钗布巾,可他的丈夫却驼背瘸腿,面上竟布满暗疮疤痕,十分可怖。这附近并无村落,生意自然萧条,茶亭里只有一桌有人,似乎是押解犯人的公差,申屠衍将头上的斗笠低了低,挑了一桌离公差最远的桌子,随意叫了一壶凉茶,一叠卤花生儿。 另外那桌在低声交谈着什么,那穿着囚服的犯人不知犯了何事,却也是有一身硬气了,无论如何也不低头,申屠衍听不真切,也不想节外生枝,只自顾自的用食。 不多时,那群差爷酒足饭饱继续上路,亭子里只剩下申屠衍一个人,他喊了一声,“结账。” 那男人弓着背过来收拾桌子,那男人沉默寡言,连手脚也不甚利落,一不小心就碰落了茶碗,细白的瓷落入泥中,却没有碎,申屠衍赶忙站起来,摘下斗笠,抖了抖身上的水渍。 那男人怔怔的看着申屠衍几秒,神色巨变,竟是噗通一声跪倒在了申屠衍的面前。 申屠衍疑惑,便是打落碗也不至于行这么大礼吧,那个丑的几乎看出原来模样的中年男人却已经激动的口不能言,张了张干涸的嘴唇,几番努力,才吐露出那一个隐晦而久远的称呼。 “……将军!” 申屠衍一个激灵,后退了数米,他以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唤他一声将军,难道……难道……这金渡川一役出了他,还有生还? 他心中又急又喜,百感交集,细细地看了男人的脸好几遭,才不确定道,“你是穆大哥?” “是,我是穆大有……穆大有啊!”男人脸上已经满是热泪,不甘与悔恨已经充斥着他的头脑,“我是那个逃兵穆大有,苟且偷生,临阵脱逃,将军不认我也是常理。” 申屠衍却一瞬间也跪倒在了他的面前,张开手臂拥抱他的副将,“还有什么比活下来更值得庆幸,你还活着,就是最好的事。” 穆大有也感慨,“我们都还活着……可是弟兄们都已经不在了。” 申屠衍咬牙,却听身边的妇人道,“你们这样杵在这里也不是事,小心些,大有,带你的朋友回家去。” “大嫂说的是。” 申屠衍跟着穆大友穿过一片柿子林,才看见隐于林中的茅屋,院落里挂着几串火红的辣椒,是北方传统的院落。 穆大嫂进厨房去了,申屠衍和穆大嫂便坐在院落里说话。 “你当年不是……被敌军俘虏去了,之后就一直没有你的消息……”申屠衍道。 “将军,我对不起你们大伙儿,当年我被拓跋凛的军队掳去后,他们几次三番让我投诚,我都不愿,他们将我拘禁在奴隶场中整整一年有余,我本来这副样子,苟延残喘,死活也没有什么大用,本想了此残生,唯一的缺憾就是不会回家再见你嫂子一面……到了来年开春的时候,事情有了转机,北靖军中易帅,拓跋三皇子被急招回京,他手下的大将任光弼却是有勇无谋的料子,我也在那时突然开了窍,想着横竖一死,你嫂子也不是死心眼的人,我回不去她便改嫁,不如赌上一赌,假意投诚,等待时机……谁知,没有等来这时机,却等来全军覆没的消息,将军,你且告诉我,他们究竟是什么死的?”穆大有说着,激动难以自持,指尖颤抖,眼圈也不知觉红了。 “他们……甚至是平日里最胆小的二狗子,都是堂堂正正战死的,临死一刻都是脊背挺直的,他们都很勇敢……是真正军人的模样!”申屠衍字正浑圆的说着,神情里俱是骄傲。 “那便好,那便好。”他反反复复说着,仿佛这样才能够安心。 他们二人又说了许多,说了那场战役,说了这些年的造化。暮色渐渐褪去,这远离市镇的边陲小镇竟然是难得的清净,各色人群生息在这里,大晁人,胡狄人,甚至是南疆漠北的人民,构成独特而富有生气的民俗画卷。熙攘而喧嚣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送至耳廓,竟然是申屠衍的心绪也柔和了许多。 他有时候这样想,这便是他保卫了十一年的土地,大晁的土地,大晁的子民,而,那个人,也是其中之一。他本与这片土地没有什么纠葛,却因为一个人想要拼命守住。 猛然,他霍的站起来,“我去带他回来。” 既然公理,礼法,线索统统都救不了他,那么,就直接去把那个人带出来。 ――最简单也最直接的方法。 穆大有也站起来,“将军要救谁,兖州大牢可不是说闯就闯的……况且,今日来,这境上很不正常。” “怎么不正常?” “多了大量高头大马的胡狄人,按理来说,不应该啊,靖晁两国势来如同水火,而如今胡狄人却在兖州境内如入无人之境……” “你是说有地方官员与北靖暗通款曲,肆意放纵?” “我不确定。”穆大有摇头,“不过将军的那位朋友出狱也不是毫无办法……” 申屠衍的眼睛瞬间亮了。 ☆、第四支伞骨?转(下) 钟檐在监狱的这几日,已经将附近的犯人认得七七八八,这个地方密不透风,常年充斥着人间最浓烈的情感,挥散不开。 这里的犯人,都是有一段前尘的,爱恨嗔痴皆是一种苦。可是到了这里,富商老爷也好,贫贱长工也好,都不过是死牢里的一个犯人罢了,唯一不同的是,有的人还能重见天日,有的人再也不能出去。 而钟檐属于第三类,马上要出去,不过是去见阎王。 隔壁的光头匪爷是个碎嘴子,整日揪着那偷嫂子入狱的秀才骂骂咧咧,“整天娘不拉几的,你烦人不烦人!圣贤书都读到屁股眼里去啦。”他凑着大脸又朝一旁的瘦弱书生凑了凑,“嘿嘿,还是说圣贤书里有教人偷人的?来,给爷瞅瞅!” 那书生“蹭――”的转过头去,不搭理他,匪爷火腾的上来了,“娘的,还蹬鼻子上脸了,你看这牢里,谁入狱的由头不是相当当的,就你看,那边蔫不拉几的那家伙,也是宰了太守老爷进来的,你看看你那点出息!” 钟檐摸摸鼻子,说得可不就是他么,苦笑道,“再英勇也是砧板上的鱼肉了。” 那光头匪爷嘿嘿笑,“英雄,我着实佩服你,想当年我在寨子里的时候,顶多就宰过师爷,那太守老爷……俺真是没想过哈。” 钟檐阴沉着脸,勉强道,“还……好。” 光头匪爷却起了兴致,一个劲的缠着钟檐讲述他是怎么样起了杀机,又是用哪把大斧劈开了那狗官的头颅,说得跟金子还真,连钟檐都要相信犯了案的不是他,而是他口中的那位好汉。 “你倒有几分说书的天分。”钟檐淡笑。 “可不是,俺如果出了去,那土匪窝早被端了,俺就说书去,也是一个好营生……可惜啊可惜,兄弟你是出不去了……”他这样想着,连声叹惋,“嘿嘿,俺是顶敬重你的,你若是真没日子了,你还有什么牵挂的事,俺都可以去帮你办,放不下的人,俺也替你照看着……嘿嘿,特别是你那个如花似玉的妹子。” 这妹子指的当然是秦了了,钟檐想,带她来兖州也算带她回了家,以后嫁娶生死,总不是自己能够做得了主的……还有什么,他上半辈子的亲人早已不在了,一房媳妇也跑了,老光棍一个。要有真舍不得的东西,就是他在云宣的铺子,一亩三分地,还有他藏在腌菜缸子里的碎银子,他还真真舍不得,可人死了计较着这些黄白之物做什么呢? 十年年少功名,十年蜗角虚利,再十年病骨孤鸾,这日子儿也就到了头,世间的荤腥浮华,他都沾了个遍,也算不得遗憾了。 光头匪爷见钟檐忽然禁了音,大老粗的性子也觉得不对劲,想着是触了人家的伤心事,忽然,歪在稻草中的男人却无声息的笑了,凉薄得好似冬日冰河里的那一层薄冰,道,“没有,光棍一条,又有什么好牵挂的。” 幽冷的地牢里,白日与黑夜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他窝在稻草里,伤口发了炎,脸颊因为低烧变得滚烫,与周围凝滞的空气一接触,只觉得又冷又潮。 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接近死亡的,在犯人塔里的第二年,他们一家受尽了各种折磨与奴役,他的父亲和母亲终于没有熬过那个早春,他们的尸体被丢到了冰天雪地里,他知道的时候,已经那雪地上已经只剩下几根残骨和一滩血迹了。 ――给我血肉,授我魂魄,到最后,竟是连他们的尸首都不能保全。 那时的钟檐站在城墙上望着一片皑皑白雪中触目惊心的红,听着远处不是传来的豺狼的狼嚎声,竟是哑然失音。 他的身后是不停用鞭子麻木鞭笞的狱卒,眼前是和他一样背着矿石向上攀爬的冷漠的人群,那时与他们统统无关的死亡。 一整天钟檐都是怔怔的,谁叫他都听不见,一直到了天黑劳作结束,小妍从纷扬的大雪里跑过来,小手便揽住了钟檐的后背,喊了一声,“表哥。” 钟檐机械掰开小妍的手,温和道,“别,我身上脏。” “哥哥,舅舅和舅母都不在了。”小妍的手却固执地箍得越发紧。 ――她叫的是“哥哥”,而不是表哥。 她说,“哥哥,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钟檐质疑着转过头来,想要用手去拭去妹妹脸上的泪痕,却忽然停住了手,再抬头,眼眶已经变得通红。 北地的雪密密匝匝,以一种无可抗拒的姿态席卷了这片荒原,雪本质洁,可是又有谁能够知道这一片雪白下埋葬了多少了荒魂。 以后,也会有小妍,也会有他。 跪在雪地里的青年一直脊背挺直,隐忍不发,他很想不管不顾的“哇”的一声恸哭出来,宣泄他心中的伤心和害怕,可是他是哥哥,是一个女孩儿的脊梁,所以他不哭也不能哭。 在犯人塔的那段岁月里,时时刻刻都要与死神擦肩而过,好几次,钟檐也会忍不住奢侈的想,他会看我一眼吧,哪怕一眼。 三十岁的钟檐却再也不会这么想,失望过一次,再也不想失望第二次。 所以他说他了无牵挂,可是那人偏偏出现在他的面前。 谁也不知道是他是怎么进来的,或者说知道的人现在都已经被迷香迷倒,牢笼是出奇的安静,静得实在是不正常。 钟檐觉察出这一点时,申屠衍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小声说,“我来带你走。” 钟檐起初觉得是幻觉,后来了解到不是,挑眉淡讪,三分玩笑三分不是,“想不到你还没有卷了我的银钱跑了?” “说得什么混话,我是来带你走的。”申屠衍说着便伸手来拨他的衣襟,才触到他的肌肤,就觉得不对,阴恻恻的,竟是死人的温度。 申屠衍猛的缩回手,仔细看去,两双手又红又肿,肿得比萝卜还大,他骇然,钟檐却是冷淡不以为意,“不过是废了双手,再也做不了糊伞这手艺活了。” 申屠衍点头道,“没事,我们还有在云宣还有产业。”说着,试图要把他背起来。 可是瘫坐在地上的人却迟迟没有动作,只冷冷的着他,那眼光,好似黑暗里的一把如雪匕首。 “你怎么了?”申屠衍停下动作,不解的问。 钟檐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什么,或者来说根本没有表情,许久轻轻的哼了一声,看如那人的眼中。 “申屠衍,你究竟是什么人?”他一字一顿,轻描眉淡写的一句话,竟然掺上了三分鸩毒。 申屠衍回过神来,没有怒容,反而笑了,“钟檐,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人。” 申屠衍暗暗想,他是什么人?是元宵夜里被他买回来的胡狄奴,是他拒婚以后披着新娘礼服疯跑的大傻子,是早春巷子里固执的说着“我陪你不正常”的大木头……原来,他一直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钟檐继续说,“我想你也知道,王乾一来了,他们又怎么能轻易放过我,这地牢里如铁桶一般,可是,你的腰间却e着牢房的钥匙……我刚才一直在想,什么人有这样的神通,刚才我突然想到我去见赵太守的时候,你故意找理由不去,原因只有一个,腹泻,你怎么不说你来了葵水?赵太守认得你,而 分卷阅读10 时你不过是我们的一个家奴,认不认得,又有什么要紧……我时常想,从你重新回来那日起,那些前尘旧账就纷至而来,怕也不是巧合,而你现在,又要把我带出牢去,又到哪里去,黄泉还是人间?” 钟檐顿了顿,“申屠衍,这十一年来,你究竟是做什么营生去了?” 申屠衍愣了好半响,才回过神来,面容缓和了七分,到了最后,竟变成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他说,“我早就盼着你这样一句。原来你也不是全然不在意的。” ――我从来没有不告诉你,只是因为你没有问罢了。 ☆、第四支伞骨?合(上) ――你究竟是什么人! 钟檐记得,当年想要问申屠衍的也是这样一句。 钟檐站在自家的庭院里,柳荫池水暖,绿肥海棠瘦,才发觉,永熙十三年的春日终于到了尽头。 这一年,迁都议案被撤,无人再敢提起,其实,谁都知道,这样的结果却不是杜荀正殿试抗旨的结果,杜荀正不过是被人摆上案头的那个人,而谁都知道,这不过是缙王与萧党斗争妥协的结果。 皇权中幺子独大,绝非福音,皇帝需要一股势力来平衡这朝局覆倾,而萧无庸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皇帝的视野中,此人圆滑得体,可是该狠下心肠时便是神佛屠尽,皇帝看到这个人时,如同一个迷途的人在茫茫夜色中寻到了一盏灯,无论这盏灯照亮的夜色是断崖也罢,是歧路也罢,也不得不走下去了。 可是另外有一个传言,从庭院宫苑深处传出,流传在宫女和太监的交头接耳和窃窃私语中,成为大晁皇宫中众多秘闻禁忌中的一桩。 永熙十三年,钟檐的父亲再遭贬,百吏之末,已是不能再贬,钟弈之自嘲,若是那一天这顶乌纱真被摘了去,就还乡去做教书匠去。 “我记得当年还同你姑父戏言,如果不中,就一起办个私塾谋营生,我的字,守廉的画,还愁什么桃李疏落?” 钟檐知道父亲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文人,千古文章总是讲究“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到底是意难平,也不戳破,“父亲文章风流,要是我,没了这两俸禄,倒正是身无长物了。” 钟父笑嗔,“那还不学些傍身的伙计去。” 那是大浪滔天之前东阙城中最后的宁静时光,父严母慈,小妹嫣然可爱,倒真是偷来的和乐时光。 再睁眼,梅雨已至。 密密匝匝的时光交织在梅雨细密的雨水中,钟檐嫌这雨水喧嚣,唤了一声,可话到了嘴边,竟成了那人的名字。 申屠衍从外屋赤脚而来,转眼已经守在床前,俯下身来,轻声问,“被雨吵醒了?” 钟檐望着他认真的脸孔,仿佛下一秒便要上天入海捉来龙王商量着能不能不落雨了,噗嗤笑道,“你还能让这雨停住?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本事?” 申屠衍窘到一处,道,“行云布雨的本事我是没有,但是我却知道你睡不安稳是因为心中装着事……” 钟檐一愣,发现那人的脸已经无比逼近他的脸,大骇,“没事了,还不快去睡。”见那人慢慢撑起身体离开,忽的又抓住了他的手,“我的意思是躺倒我旁边来。” 申屠衍听闻,果真安安静静的躺在他的身边。 雨滴答滴答沿着屋檐落下,扯成将断未断的银线,他们的发丝细细交织着,双手交叠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暮春时节虽然不算顶人,却有一股扰人心绪的燥热,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总是免不了纠缠一番的。可是终究不敢弄出声音,他的父母的寝居就在不远处。 虽然申屠衍与他躺在一处,从小便是司空见惯的,可是终究还是不同了,本来光明正大的事情也非要欲盖弥彰一番。 良久,才分开。 他伸出手去擦男人额头上密密匝匝的汗水,忽的道,“喂,大块头,我们这样算不算是在偷情?” 戏文里边都是这么写的,红衣婢女相中了羁旅投奔的谋士,便是一个托乔之盟,唐玄宗遇到了杨贵妃,便要许一场连理比翼,古寺里的女鬼遇上了寺庙避雨的书生,便是一场兰若遗梦,可是两个大男人,不知道算什么? 许不了花好月圆,也许不了白头齐眉,能算什么呢? 那段时间里,他们时常躺在一处,拥抱着彼此入睡,可是这样的关系,注定是不能为世人所知,他没有办法告诉任何人,他有多么稀罕这又木讷又面瘫的木头。 申屠衍直起身子,忽的笑了,“偷情?你看不来吗,我是在偷你呵。” 钟檐忍住酸楚,也笑,“混账东西,这样的混话是从哪里听来的……我也要学上一学,将来讲个须尽欢里的姐姐妹妹听。” “不许学。” “为什么?” “就是不许学!” “很抱歉,少爷我已经会了……” “…………” 纵然没有明天,现在还能抱得到,不妨抱得紧些。 梅雨将近,算是正式入了暑,画角雕梁,皆是一片艳阳晴日。偶有丽树红墙,也会端坐着三两个素衣宫女,那摇着蒲扇的宫女便是在这一季又一季的轮回中将青丝熬成白头的。 皇帝年迈,常年不幸后宫,所以后宫虽然储着诸位丽人,却也是如同虚设的,可是今早儿,宫女领着杜太傅在御书房外候着时,却听到了些古怪的声音。 小宫女心中一沉,知道来得不是时候,可是领着杜太傅进门的时候,却只有萧相在旁边立着,心中更是惶惶不安。 坊间又传言,萧相姿容美好如女,堪比潘郎董贤,杜太傅虽然嘴中不说,连一个小宫女都明白的道理,却哪里瞒得住他这比干玲珑心。 杜荀正原本估摸着萧无庸不日便会对自己下手,没有想到,还没有等到萧无庸的动作,却等来了北靖的又一次大举南侵。 之前,拓跋凛终于斗败了他的那位倒霉后娘和两个哥哥,等到了老子卧床撒了权,终于堂而皇之的坐上了储君之位。北靖素来善武,为了向老子证明实力,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开疆拓土,树立君威。 这一次,申屠凛带领轻骑五千余人,从西京出发,半月破关,短短十五天内连攻下七城,势如破竹,战鼓擂动,金戈铁马转瞬已在眼前。 这烽火狼烟,彻底破没了贵族还在幻想偏于一隅苟且偷生的心,连街头巷尾的寻常百姓都知道,胡狄的铁骑入城,这国都怕是保不准了。 于是官吏们纷纷想起数月前萧相关于迁都的提议,纷纷上言,若是当日迁都之策执行,也不至于将帝都国威置于累卵之危下。 众口一词,直指当日反对之人。 杜荀正。 倚在帝座上皇帝眯了眯眼睛,“杜卿,奏折上弹劾之事,你服是不服?” 朱衣紫袍的卿相跪倒在金銮殿前,向着他的君主狠狠的磕了三个响头,肃容道,“臣服。”他忽的抬高了嗓音,“但是臣不悔!若是回到了当时,臣仍旧是这样一句!百姓困危,陛下圣明,断不可效仿宋氏赵构!” 此语一出,全殿皆惊。 连钟檐也忍不住为他这位孤高耿介的姑父捏了一把冷汗。 龙庭大怒,气得浑身发抖,“好个杜荀正,你是不是觉得,朕不会办了你,什么话都敢说了!” 百官都噤若寒蝉,倒退了三步,杜荀正却面带微笑,伸手去摘下官帽,“既然朝廷容不下一个说真话的臣子,臣就不等陛下开口了。” 天子冷笑,“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削去官位,打入天牢。” 杜荀正朝着他的君主叩头谢恩,起身,由侍卫领着,缓缓的向正殿下的白玉台阶慢慢的走下去。 他回过头来,日头已经出来,照得正殿上悬着的牌匾分外明亮。 他揉了揉眼睛,怀疑是眼花,之前他也曾无数次的回望这座亘古不变的宫殿,却从来没有真正看清过。 这里,几乎留住了他半生的缩影,他的少年意气,他的功名抱负,他的胸中兵甲,他的国民百姓,一切都已经远去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即使他拔下满头的白发时候也没有觉察出来的老。 是夜,天牢。 月凉如水。 梁上垂下轻曼缟素的白绫,扼住了一代贤臣的脖子。 ☆、第四支伞骨?合(下) 翌日,太傅自裁的消息传到了杜府,杜夫人虽是柔顺的性子,骨子却是不让须眉的刚烈,抱着自己的女儿在自家庭院里哭了一通。 以后,便是再也没有哭过,每一日只是在佛堂诵佛念经,闭门不出。钟弈知道自家妹子的痴气,便寻了时间,专门开解了好几番。 可是枯木离枝,无枝可依,焉有不瘦之离。她的身子本就不好,没多久熬到了油尽灯枯的那日。 钟弈之守在妹妹的床边,似乎有哽咽之意,好半天才柔声道,“你这是何苦?” 枯槁的妇人忽的睁开眼睛,笑意浮出,“哥哥。我这些日子时常想,莫约我这一生是有福的。身为女子,婚嫁生养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可我的夫君是我自己挑的,是我那样欢喜着的人……前半生清贫困顿,后半生他一心在辅佐帝王上……可我这样的福气,下辈子也不知能不能遇上……” “尽说傻话,这辈子没过完,就想下辈子了……” 她面上仍是笑着的,眼角却是水光,“相公那样的人,我嫁给他时,便知道我在他的心中,比不上君臣父兄,甚至比不上他的笔墨文章……以后脱了这红尘孽障,我正好去一一向他讨回来。”她的目光越过兄长,停留在幼女上,“小妍资质驽钝,哥哥多照顾他一些。” 之后杜夫人溘然长逝,杜素妍陡失双亲,钟弈之接小妍回府,也不过是三五日的光景。 可这急转光阴中,朝廷之中已经发生了三五件大事。 朝中人皆知杜荀正是畏罪自杀的,可是朝中这样一大员戾气死去,免不了谣言纷纷,其中一种说法是杜荀正并不是畏罪自杀的。 杜荀正平日里与谁最为亲近?他又是因何而蓄谋反对迁都,使社稷倾危?有三分智慧的人前因后果联系一遭,就已经明白了大概。 年迈的帝王放下了才呈上的皱着,望着朱门重楼,宫花丽树,忽然开口问,“这是哪个宫里传来的丝竹之音?” 服侍的小太监上前道,“是太子的宠姬。听说这曲是太子亲自作的。”皇帝愠怒,将奏折狠狠的摔在了地上,咬牙冷笑,“他倒是好闲情!如今兵临城下,他倒是好省心省力,仿类赵构之徒,他打的一手好主意!” 小太监心惊了惊,东宫之位,太子一坐便是十余年,如今怕是离废黜之日不远了。 塞外烽火连天,东阙城中的日子总是行云流水般的过着,坊间街巷里,流传着的不在绣阁西厢般的脂粉传奇,而是一日一□□近的铁蹄与军情,那一日哪一队军队打了胜仗,哪一位将军杀了胡狄人的头目,哪一位士兵临阵脱了逃,那一个村落又遭胡狄人洗劫虐杀……一场场,一幕幕,与话本传奇都不同,却是真实的,牵动人心的真实,残酷剐心的真实。 可是日子终究走到了那日。 兵临城下的那日。 都城沦陷的那一日,城中就开始出现流窜离京的流民,他们急不可耐的逃离,放弃金银,放弃产业,甚至是妻子和儿女……大晁的都城被打造得这样好,纸醉金迷,繁花流光,本没有人愿意背井离乡,舍弃应该有的繁华。 钟檐站在茶馆二楼目睹了这一切,国将不国,君将不君,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加让人伤怀的了,他从来都没有立过什么鸿鹄志,如今,却是连个普通人也再难担当了。 “马车我已经安排好了,晚上就可以将夫人和表小姐送出城。” 钟檐回过头,不知觉申屠衍已经站在了他的背后,抬眼看了他一眼,说了声好,又转回那喧闹无秩序的街道,“申屠衍,你知道吗?这里是我的国家,生我养我的国家……”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神黯淡,竟有一丝讽刺,“对了,但是不是你的,你应该是城墙上的那群人。” 申屠衍看了他一眼,道,“我的母亲是汉人,她不是被我父亲抢去草原的,她是心甘情愿做我父亲的女人的……所以我不是胡狄人,也不是大晁人” 钟檐诧然,他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他的身世。 “我没有国,我想要怎样便怎样,现在,我只想要和你站在一起。”申屠衍继续说。 钟檐的脸有些烧,淡道,“又说傻话!现在时局混乱,我们要早些做打算。” 拓跋凛站在高处t望着这座城池,繁华的街道,昌盛的贸易,鎏醉的教坊……一切的一切,从今天以后,都会易国改姓。 他的嘴角浮起一丝笑,他的背后是迎风怒扬的黑色气质,他的眼前是唾手可得的大好河山,他扬了扬手,号角在空气中形成了一声连着一声的回音。 “进城!” 负隅顽抗已不成势,不过一个时辰,皇城大门大开,文武百官被捆绑着跪倒在白玉台阶上,好几个忠烈些的老大人不肯跪,立即血溅当场。 拓跋凛望着鲜血狞笑,“跪天跪地不跪胡狄奴?哼,那就去跪阎王了吧。” 正午的日头明晃晃的刺眼,官服下已经能够挤出水来……申屠衍和钟檐回到家时,却听钟母说,钟父尚在宫中。 钟檐一听,心已经冷却了三分。 他们赶到正殿广场时,拓跋凛正在解决第十一个官员的脑袋……他们很快被发现,押到了拓跋凛的跟前。 “原来是两个娃儿,有趣。不跪是吗?倒是比跪着的这些老家伙多了几分骨气。” 钟檐咬牙道,“成王败寇是常事,可是不斩降臣也是正理。” “好一张利嘴。”拓跋凛才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一只低着头的申屠衍所吸引,“你竟然是胡狄人!怎么会甘心做汉人的奴!” 等到申屠衍抬起头来,拓跋凛的眼竟忽然亮了起来,“竟然是你!你是当年的那个小孩儿,当年在奴隶场中救下我的人竟然是你!” 钟檐听完这一句,神色剧变,转头看申屠衍,却见申屠衍不摇头不否认,算是默认。拓跋凛拍拍他的肩膀,“小兄弟,当年我便认得你根基不凡,果然如此,我封一个将军给你做做如何?” “不!我只想你放身边的这个人和他的父亲走……” “好,手无缚鸡的书生,也无大用,依你。” 城门被缓缓打开,钟檐和钟弈之被缚手缚脚的扔在了城门之外,然后又重重的合上。 他缓缓的站起身,在这夕阳中站了许久,扶起老父,缓缓的向着宅院踱步,钟弈之看了看自己的儿子,知道那孩子与他情同兄弟,心中必定煎熬,也不在提起。 其实钟檐什么也没想,他知道没有人是可以陪着一个人走到最后,自己的路,苦涩或是荆棘,总是要走的,那是他选的路,与人无由。 情势所逼,他的脑子已经容不下多余的想法,家国沦丧,已经使他哀不自禁,国家形势他无力去改变,可是他的小家,总还是要保一保的。 那是大晁臣民永远不会忘记的三日,以至于很多年后,大晁臣民一想起那被烧杀掳掠的大红映染的天边,很多年后想起都心有余悸。 到了第三日,事情忽然有了转机。 拓跋凛收到飞鸽传书,百里加急的书信上只写了四个字:祸起萧墙。 他蹙眉感叹,大哥呀大哥,你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有所动作呢? 一日间铁骑尽数撤退,只有那断垣草木,无时无刻的提醒着发生过的耻辱。 来时繁枝绿叶,去时落叶缤纷,一季的轮回便在这戏剧性的历史间匆匆度过了。 一朝兴废一朝事,风波定处斜阳暮。 永熙十三年是永熙年间的最后一年,次年改国号宣德,开始漫长历史上的另一端跋涉。 风波定后百废待兴,从空旷的宫殿里传来两道圣旨。 其一是――废黜怀昭太子,终身居于永宁殿,不得外出。 其二是――钟氏一族通敌叛国,株连九族,发配边疆,永世不得归朝。 秋风又起,吹落了细细密密的黄叶,带着枷锁的青衣青年最后一次回望这一座都城,那座城的繁华,兴旺,是自己无力去改变的,却又是自己息息相关的。 他别过脸去,终究踟蹰着向前走去。 很多很多年后,他都没有回到过这里。所以他也不知道,他离开后,这里会有什么样的传奇,等待着自己的,又是什么样的经历。 ☆、第五支伞骨?起(上) 什么是光阴? 弯腰的老农大概会凝视着田地里枯荣了一季的作物,五岁的稚童大概会指着庭前来了又回的燕子,而闺阁里的妇人大概拔下今晨忽然冒出来的银丝……可是,对于钟檐,它什么也不是,不过是身份错置,昨日为主今为囚。 他记得自己昏迷前的所有事,不管是十一年他搀着老父缓缓走出夕阳下的东阙城,还是十一年后,湿冷的囚笼,他一脸鄙夷的问申屠衍,你究竟是什么人? 其实他问这样一句话的时候,他的心里隐约已经猜中了几分,那一年拓跋凛便说要封个官给他当当,依着申屠衍目不识丁的文化素质,文官是铁定不行了,太低的官职也实在不符合他的武力值,因此,怎么着也得是一个将军罢。 他说出心中的揣测,申屠衍愣了一下,才想要开口,却听见监牢的尽头有了动静,压低了声音说,“我们的帐,一时也算不清,先出去再说。” 钟檐虽然实在不愿意承他的情,却知道自己此时不跟着出去,实在是跟自己过不去,咬牙道,“好。” 他全身都没有什么力气,连走几步都困难,是以他跨出牢门的时候,被黑暗里胡乱躺着的身体绊了一个踉跄,一低头,竟是那光头匪爷,他努了努嘴巴,却没有醒过来,念念有词,大老爷们,却是一口戏腔,“宰狗官的好汉,你大胆的往前走!你那妹子,俺替你看管着!” 申屠衍听了,用手捅了捅身边的人,“哎……他要给你当妹夫呢!” “快滚!”钟檐绕开那人,自己往前走,却被申屠衍一把抓住,“往哪里走呢?”他把钟檐引到地牢的尽头,弯腰去搬开地上的石砖,零星的亮光立即漏了进来。 “原来你早就在这里刨了一个狗洞,干得不错!”钟檐拍拍他的肩膀,他的嘴角一阵抽搐。 不是他干的,却是他的狐朋狗友穆大有挖的。据穆大有口述,那时他被关在这牢里将近一年,穷极无聊,唯有刨洞取乐。 可这洞实在不符合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卡了许久,才出来。 钟檐在狭小的空间里待了这么多日子,忽然眼前开阔了起来,都有些不适应了,他的眼前是一片起伏的山峦,边界黑白轮廓分明,星子低垂,尽数映入那人的眼眸。 这牢依山而建,翻过了这座山,便算是出了城。 “多谢。”钟檐的语气竟然没了平日里的尖锐,难得的疏离和客套,他说,“既然已经出来,那我就不扰你前程了。” 申屠衍将拳握紧了些,却终于还是叫住了他,“你……不是还要同我算账了吗?” 钟檐却继续往前走,也不知是没有听见或者说是装作没有听见。他沿着山路走了许久,星光露水沾染了他一身,风尘仆仆,人来到这个世上,总是免不了独自走一段。 他一路思索着,以后的日子要怎么办?兖州城是决计不能回去了,秦了了那个丫头,也算是把她送回家乡,功德圆满,那么,回云宣吗?说实话,他是舍不得这一亩三分地的,他早已磨砺掉了书生意气,思考问题,也是从市井小民的方式来思考,他想要从这个他不能看得透彻的迷局中脱离,他的日子,总是要茶米油盐,鸡毛蒜皮的过下去的。 他这样想了一路,他甚至没有回头看申屠衍有没有跟过来,那是他的事,他不能够左右,他能管好的,也只有自己脚下的路。 他走下山的时候,天还没有亮起来,眼前是一片广袤的空地,没有任何植物,却是不断冒出的枯井。 他觉得奇怪,这样的沙土里,能够打出水来吗? 他警觉的发现那怪异的井口有异动,迅速的蹲下去,吓了一个激灵,猛地,有一个井口忽然有什么东西冒出来了,紧接着,其他井口也都冒出头来,诡异而迅速地落了地,竟然排成了一行训练有序的死士。 原来这井不储水,而是储人呐。钟檐心惊了一下。 那群人立在这空冥夜色中,融于背景之中,一动也不动,空气凝滞如同到了死寂,钟檐却似乎听到了万马奔腾,金戈杀意。 他们都不是死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顶轿子从虚无的夜色中而来,划开了一地静谧。 “都准备好了吗?” 为首的队列里站出一名似乎是头目的死士,机械的回答,“万事具备,大人。” 夜里掺不了一丝风声,钟檐靠在一口井的背面,只能听到一种声音,空落落的回响在天地间,是以他听得一清二楚。他这样想,他这一辈子是做了什么孽,怎么想要好死赖活着也不可以呢,出了狼窝,怎么又入了虎穴。 可这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些人的头目,一人屈膝哈腰,那背影他眼熟地很,等到他说完回过身来,正脸正好对着他的方向。 竟然……他怎么可能在这里? 钟檐脑袋一轰隆,竟是嗡嗡直响,紧接着,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钟檐在睡梦中,似乎是闻到了泥土的味道,朗朗的读书声。他置身于一片虚空中,周围的景致似乎是幻境,俨然是昔窗景象。 他小时候便是这样被教书夫子罚着背书,那时他还是一个混世魔王,被罚了也不老实,只一个劲儿的捣蛋,他记得那一日夫子教的诗句是,“……草木虽无情,因依尚可生。如何同枝叶,各自有枯荣。” 他一边又一边的抄着那句子,却觉得怎么也抄不完,这笔下的字句无尽,他的光阴似乎也是挥霍不完的。可是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时间轴却已经走到了宣德元年。 宣德元年是一个什么的年份呢,给大晁百姓的印象,是战后残骸,是青黄不接,是路边冻骨,可是,这些,钟檐看不到了,钟檐的印象里,是一个天地囚笼,把犯人塔里的囚犯和看管的狱卒都笼罩在其中,谁也不得解脱。 入犯人塔不到半年,和他们一起发配过来的犯人,已经死了半数,他的父母也在其中。 那其中,有曾经名官惯东阙的才子,也有朱衣紫袍的权臣王侯,也有钟鸣鼎食之家的公子,可是到了这里,谁都是一样,金银权势还是文采统统都没有用,他们与以往不屑一顾的竖子贱民一起,面对死亡这种东西。 死亡这样的字眼,是心照不宣约定俗成的禁忌,他们从来不敢说,可是他们心里知道,轮到自己,也是迟早的事情。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二十岁的青衫青年,第一次离开生养他的京都,看到却是众生皆苦,悲悯自哀,与他的笔下文章,俨然是两个天地。 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他的改变比以前的十几年还要大,从前不管怎么家道中落,他还是傲气并生的官门子弟,可是,到了这里,他才知道,他以前的学得治世文章,捭阖兵法算个屁,既变不出一顿果腹的食物,也送不来给小妍御寒的棉衣,更变不成一副盛他的父亲母亲尸首的棺椁。 于是他学着扯皮狡辩,荤话说得也不会不会脸红,蓬头垢面也不会觉得不适,干完了活满身污泥也倒头大睡,在自家妹子受了欺负时,母鸡一般的护在小妍的面前…… 钟檐每一日熬着日子,不是相信自己能有出头之日,只是单纯的想把日子过下去,看自己还能活出什么样来。 光阴终于把少年打造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他以前的所有他都刻意忘却,偶尔想起夫子罚了他抄了许久的诗句,“草木虽无情,因依尚可生。如何同枝叶,各自有枯荣。”不由得一阵讽刺。 他站在犯人塔的最高城,极目远望,最远的地方也只能看到几里之外的地平线。 不管是什么样的高度也望不到他的故土,他的东阙。 小妍蹑手蹑脚的走到他的身边,将头轻轻枕上他的肩膀,轻轻叹息,“哥哥,我……冷。” 他转过头来,目光空洞的看着怯生生的喊着他哥哥的小姑娘,如同小鹿一般的眼睛望着他,又说了一声,“哥哥,我是真的很冷……” 钟檐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明白这个女孩看似驽钝,其实最是聪慧,她从来不去戳他的痛处,只是佯装着柔弱,仿若三月黄花,需要人捧在手心护着才能活下去。 他忍住酸楚,生了开玩笑的心思,“小丫头片子,倒学会拐了肠子威胁人了,我不进去,你是打算要陪着我挨下去了么?” 小妍微微红了脸,不好意思的吐了舌头。 片片雪花随着风,穿过这层云苍穹,伴着不远处矿场中酷吏凶狠的鞭笞和谩骂,急不可耐的跌落下去。 小妍,见自己的哥哥,迟迟没有进来,正要转过身去,忽然听到风雪声中还夹杂着一个声音,起初以为自己是幻听,等到确定这声源是真实存在的,忽然涌出滚烫的泪来。 “我不会死的,我们谁也不会死……” ☆、第五支伞骨?起(下) 钟檐是被风翻书的声音吵醒的,他睁开眼睛,窗外是一片梨园,纷落的枯叶堆积在庭前,鸟雀偷窥,细声簌簌扰人清眠。 他身上仍旧是一身囚服,身边却放着一身干净的衣服,似乎是特意给他准备的,他换上衣服,是一身江湖人的短打,心中也明白了大半。 听着门外沙沙作响的脚步声,却不愿意动弹,只是闭目养神。 “呀,可算是醒了,再不醒过来将军可要急透了……”那声音却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人的。 “将军?哪个将军?”他才问出口,就觉得自己这话是多余了,“他人呢?到哪里去了?” 钟檐看着眼前的这个人,面部毁坏,已经辨不清原来的模样,声音倒是爽朗的北方口音,“别着急,将军他进城办事去了,晚上就回来。你是将军的弟弟,我和婆娘自然会好好照顾你的……” “弟弟?”钟檐冷哼,他倒是很好意思? 穆大有不明所以,继续说,“是啊是啊,我跟了将军快十年,没听过将军念叨什么人,只有一个叫做‘小檐儿’的,将军平日里很是严厉,唯一提到这个小檐儿,脸上才会柔和起来,起初我和弟兄们,都猜测,这个“小檐儿”是他心心念念的小媳妇呢,后来才知道,那不是个闺女名……哎哟,兄弟,你这是什么表情……” 钟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也不好去发作,只是默默的在心里诅咒了申屠衍千儿白遍的。 据穆大有讲,这个居所位于城郊,极是隐蔽,所有不用说是人,连猛禽牲畜都很少。等到穆大有两夫妻离开,便只剩下了钟檐,他穿着并不合身的衣服,在台阶上坐着,这个季节,什么都没有,一片枯林,平日里鸟雀入林,都很少有怕人的,站在枝头叫嚣着,不知是借了谁的势。 深秋正是好梦留人睡的季节,伴着熙熙攘攘秋涛似的的鸟雀虫鸣声,仿佛万般烦恼都不必往心中过,钟檐竟是又睡了过去。 而此时,申屠衍正推开客栈的大门,那房门本来是虚掩着,一推只听得吱拉一声,屋子里早已变了模样。 原本摆在案头的包袱没了踪影,秦了了的琵琶也没有踪影。 莫非是遭了贼? 申屠衍苦笑,掀开了床头的帘子,只见得锦被里交缠的身体白花花的刺痛了他的眼。 床上的男子护着怀里的少年,大声嚷嚷,“你谁啊!闯爷的房间还有理了?” 申屠衍赶紧转过脸去,“原本住在这里的姑娘呢?” 分卷阅读11 “什么姑娘!爷从住进这家店以来就没见过妞?有妞我还用得着抱男人吗?” 申屠衍望了一眼,缓慢的退出来,站在走廊上才冷静下来,秦了了不见了,东西都不见了,若是被带走了,没可能连钟檐的那点破烂家底都带走了,唯一的可能性,也只有秦了了自己走的。 他问了客栈里的掌柜,果不其然,在他离开客栈的前后脚,秦了了就退房了,同时带走的,还有他们所有的家底。 莫非他和钟檐这样两个大男人,竟是被一个小姑娘给卷包了?申屠衍不由得好笑,却也无可奈何。他想着想着,那姑娘自己走了也算一件好事,起码再也不会围着钟檐团团转了,这样想着,他的心情也愉悦了几分。 申屠衍的心情十分好,因此路过菜市场的时候看见那拴在麻绳上的大鱼头,便愉快的买下了,提着便往城外赶。 申屠衍站在小楼的台阶上时,钟檐还没有醒,他在半梦半醒,忽然闻到了鱼的腥臭,四面八方朝他袭来,他的口鼻之间充斥着一股腥臭难闻的味道,反射性的皱皱鼻子,还没有完全清醒,懒懒的睁开一只眼瞄向来人,“哦,你回来了?” 申屠衍也笑,“是啊,我回来了。” 空中忽的飘下一片枯叶,擦过他的肩头,落在他的脚边,他才彻底清醒了,几不可闻的哼了一声,“你又回来干我什么事。” 申屠衍却假装没有听到,依然是笑着的,“我们今天做水煮鱼头吃。”他提着鱼头走进厨房,把鱼头挂在灶前的铁钩子上,往灶上舀满了水,烧起火来。 干柴噼里啪啦的响着,火光勾勒出男人坚毅的面庞,钟檐并没有搭把手,只是冷冷的看着他。申屠衍将围裙套在自己身上,做完这一切之后,才转过头去,“说吧。” 厨房里边十分的暗,光线从气窗里透进来,映衬着男子的清俊轮廓也是昏暗不明,唯一可以看清楚的是钟檐那双沾染了秋露冷意的眼睛。从重逢开始,就有太多疑问在他的心里堆积,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从哪里来,为什么而来,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契机,许久他才抬起眼,吐出这样一句话来,“你还可以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申屠将军?” “我是去做将军了,不过不是北靖的,而是大晁的。”申屠衍双手在砧板上不停剁着红辣椒,“我从来都没有放弃找过你,十一年了。” 绵长的呼吸似乎瞬间停滞了,可是他脸上仍是不动声色,他仍然记得他在犯人塔中的时,如果还有愿望,便是希望他再来看他一面,可是时间过了,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 钟檐苦笑,“你找我做什么呢?”是要来看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是要告诉我虫蚁亦能化龙,脱了锦袍也可以什么都不是。 “好吧,说说你是怎么找我的?”钟檐低声的叹气。 锅里的鱼头还在咕噜咕噜的煮着,伴随着辣椒的香味扑鼻而来,申屠衍舀了了一盆热水,将黄橙橙的姜片洒在水里,又放了几味不具名的草药,端到他的面前,弯腰去解钟檐的靴子。 “你……”钟檐眉头一皱,腿僵住了,按住他动作的手。 “你的脚常年暖不过来,加上牢里生冷,血气不畅。这样泡泡脚对脚好,”他将热水撩到他的脚踝上,因为残疾,他的一只脚要比正常人小些,却死死的钉在了地面上,任凭那人拉拽,也死活不下水。 “你……你放松些……” 钟檐的那只脚却绷得更加紧了,死活也不愿意下水,仿佛把一生的气节都用在这桩事里了。可眼前便是火盆,便是刀山,可是终究敌不过申屠衍手腕力道大,死拉硬拽,终于将那人的两只脚浸入了温水之中。 申屠衍满意地笑了笑,“这样才好。你想要知道我这十一年的见闻,其实只要你问,我都会告诉你的,可是我更想要知道你的腿是怎么跛的?”钟檐看着比自己还要高大的男人正弯腰摩挲着自己的脚,两颊不知觉红得发烫,不知是恼的还是被这蒸气熏红的。 老半天,他才咬着唇,开口。 “……我的腿是被狼咬断的。” 那是一段什么样的往事呢。 与东阙的歌舞酒盏无关,也与云宣的梅雨黛瓦无关,只与寒冷和死亡有关。 宣德二年开春的时候,天气没有因此回暖,反而下了几场骤雪,一冷一热之间,病倒了一片,而杜素妍就是在那个时候落了病。 起初也是咳嗽得厉害,以为过几日就好了,可是这病拖了一日就是一日,那看管犯人的老头怎么会让她不出工,她的病,便在这风雪和拖延中越来越严重,到了有一日,竟然咳出血来。 那一日小妍的脸苍白如纸,好久才挤出一丝笑来,她说,“哥哥,春天来了,花儿都开了吧。” 钟檐黯然,不愿意伤了小姑娘的心,口中总是说,“快了,快了。” 于是每一日小妍都会问一句,花儿开了吗?钟檐又说快了。小妍没有像往常一样露出满意的笑来,而是使劲的摇头,泪水却像掉了线的珠子一般,“你真的不会撒谎……这里常年化不开冰,根本不会开花,你又骗谁呢?” 钟檐知道小妍只是为了让他安心才装糊涂的,其实她比谁都要明白,她扬起头,眼里包着泪水,“哥哥,我再也不能看到花开了吧?” 钟檐的拳头紧了紧,忍住酸楚,“傻丫头,说什么混话呢!表哥这就带你去看花,我们回东阙看花。” 屋外的风雪吹刮着并不能挡风遮雨的贫窑,漏瓦下青年与少女紧紧相拥着,他们在冥想着一个只有他们才看得到的春天。 姹紫嫣红,花妍柳翠。 ☆、第五支伞骨?承(上) 钟檐的计划准备在一个三月的最后一天里实行。 那一日是月末,好多守卫都会回乡,即使坚守在石料场的守卫也是心猿意马,心儿早飘到哪里去了,因此这一天,守卫最是松懈。 他高兴的逗着小妍,“小妍,小妍,我们马上就能回到东阙,马上就能看到东阙的花……怎么办,到时候花面相映,我们小妍又要打回丑丫头的原型。”他小时候就时常逗她,明明生在花团锦簇的五月,却无法和名讳相映衬,柴火毛丫头。 小妍虚弱的倚在墙边,也笑,“是呢是呢。” 他们心照不宣,却都知道这样一次逃亡机会的渺茫,他们一半的机会是逃不出去的,还有一半,就算逃出去,又有多少几率能活出回到东阙。 可是小妍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即使没有什么把握,他也要赌一赌。 那天一切都很顺利,按照计划,他们顺利的引开了看守,他捞起病得无力的小妍,小妍那一天眼睛亮亮的,脸红红的,精神很不错,她说,“哥哥,我们就要回家了吗?” 他刮了刮她的鼻子,说“是呀是呀。” 这犯人场的路径,他之前演习着走了很多遍,所以出去的时候也很顺利,只不过在铁门前遇到了巡逻的守卫,他们忐忑着,心勒到了嗓子眼,几乎快要跳出来,就在这个时候,后面忽然响起了一阵狗的狂吠,将守卫们的注意里都引过去了。 呀,小妍,你看,连老天爷都帮我们呢。 他这样想着,越过了最后一道城墙,他们终于站在了这重重城墙的外面,钟檐的脸上很兴奋,比第一次拿到想了很久的玩具都还要快乐。 “看,小妍,我们出来了呢。”他转过去看裹在破布棉袄里的小妍的脸,“我说行的,就是行的!” 小妍咳了两声,“嗯,哥哥的话,我都信的。” 他们在风雪里走了不知道几天几夜,风雪仿佛无穷无尽,只记得天黑了,天亮起来了,然后天又黑了。 小妍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原本扶着走路到了他的背上,他觉得小姑娘一日一日变小,时光倒退,她又回到之前娇滴滴的小姑娘。 可是此时那个小姑娘却冷静地说,“哥哥,其实我早就知道,我是走不回京城的。” 那是小妍,他的小妍,总是问哥哥为什么呀,为什么打架,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为什么我买回来的小姐姐会变成大木头哥哥呢?总是娇气走两步就走不动的小姑娘,却像甩不开的鼻涕跟在他的后面。本朝太傅的女儿,即使是资质平庸,也是应该有娇宠的资格的。 小时候她走不动的时候,她总是说,“哥哥,我走不到,你可不可以背我一下?” 而现在她的面容如此平静,仿佛早已经料到是这样的结局,却再也不让他背她了,钟檐的心里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他看着小姑娘甚至还是笑着的面容。“可是我想你能走出去。” 钟檐忽然觉得她的表妹并不像表面那样驽钝,她只不过一直在用这样的方法支撑着他,不让他倒下去。 他的心头酸涩,说,“我们就快要到了,你先不要睡。” 小妍乖巧的点头。 他背着逐渐冰冷的身体又走过一段路,到了傍晚,雪粒子忽然又平缓了许多,形似柳絮的雪花慢悠悠的在空中浮动。 “哥哥,我们到了吗?”斗篷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指着遥不可及的天际。 “到了……”他嗓音有些涩,却不愿意弗了她的意了。 她失去血色的唇张了张,吐露出一句话来,“哥,我看见东阙的花了,好美……好美……” “嗯,很美……”他才要告诉她,她和花儿一样美,没有被比下去,可是她的手早已无声的垂下。 天地之间忽然安静下来,巨大的i鸟在空中盘旋着,他抱着表妹的身体慢慢跪在雪地上,他的目光慢慢沿着雪落的方向,望向那琼崖碎渊,望向那无边天际,他知道,虽然悄无声息,毫无征兆,有些东西终究随这场鹅毛大雪在人间湮灭无踪。 “表小姐她……是这样走的?”申屠衍的手滞了滞,小心翼翼的道。 “是啊。”钟檐笑着,眼圈没有任何征兆的布满了血丝,“我是个没有用的人啊,连自己的妹妹都没有办法保护……也没有带她回去看花。” “不,表小姐她一定是欢喜有你这样一个表哥的……”他还没有说完,眼前的男子已经面目苍白,嘴唇不住的颤抖。 “不是这样的,不是的……我亲眼看着小妍的身体被狼群撕碎的……”他的脊背不住的抖动,仿佛那个夜晚还在眼前。 他抱着小妍的身体披星戴月地走了一个晚上,等到天快要亮起来的时候,她终于看山坳中的城镇,若隐若现。 他抱着小妍终究不方便,就把小妍交给了茶亭里的守门人照看,“麻烦你照顾一下我妹妹,我很快就回来。” 那人连声答应,钟檐才离去。 镇里不大,他用仅有的几个铜板换了干粮,又打听了一些事情,才返回茶亭。可是,当他回到茶亭的时候,小妍已经不见了。 “我妹妹呢?” “哎,小兄弟,不是我说你,这姑娘早就断气了很久了,你把她放在这里,不是找晦气吗,指不定有什么传染病呢,哎,现在兵荒马乱的,好几个村子都犯瘟疫,指不定出什么事呢,我叫人同村里其他犯了瘟疫的人一起放到乱葬林中了。” 钟檐心中一沉,等他赶到的时候,那枯木林已经只剩下一摊血迹和几段残肢了。 ――还有密林之中发着绿光的豺狼眼睛。 “还疼么?”申屠衍轻轻拂过钟檐的脚踝上的伤疤,“你还疼不疼?” 钟檐笑了笑,笑恢复了疏离,“说你傻还真傻上了,这么久了,怎么会还疼?” “也是……” 可是,小檐儿,如果那时候我陪在你身边就好了,他这样想着。 可是终究错过……他想,他这半辈子,做过无数次选择,唯一让他后悔终生的也不过两次,第一次,是钟檐被拒婚的那一个雨天,他没有告诉他后半句话。第二次,是钟檐被带到犯人他的时候,他没有及时找到他…… ――前两次已经错过,他不想一错再错。 “那个啥……其实我一直都……”吱拉一声,门推开了,厨房里骤然亮堂,钟檐和申屠衍转过头,只看到穆大有下巴都要掉下来的模样。 于是三个人一齐呆住了。 半刻,还是穆大有活动了活动快要掉下来的下巴,语无伦次,“那啥,你们继续,泡脚我绝对没有看见,我发誓!” ☆、第五支伞骨?承(下) 穆大有哪里见过申屠衍这样的光景,以前在军中的时候,申屠衍通常只有两种表情,一种便是比前年寒冰要要厚的面瘫冰块脸,另一种就是比着灶台黑锅底还要厚的阴沉黑脸,可是……穆大有使劲揉了揉眼,怀疑是他眼花,可是刚才,将军他嘴角微翘,面染桃花,这样的表情是应该被叫做“笑”吗? 穆大有使劲的摇摇头,信誓旦旦,以示清白。 “噗通――”一声,木盆里的水撒了半桶,说巧不巧的扣在申屠衍的腿边,钟檐低头看着自己一不小心踹出去的腿,正凌空对着男人的胯部……实在是说不出的怪异境地。 “那个啥……”钟檐清了清嗓子,竟然想不出解释的理由,可是他为什么要解释。他想,看见了又怎么样,又不是在床上抓到了,他又躲了个什么劲。 就在他纠结万分的时候,申屠衍站起身来,淡淡道,“嗯,鱼头好像焦了。” 将军,那锅里的汤汁明明快要溢出来了,好么?穆大有心中暗道,却听见一个声音更加淡定道,“嗯,好像是焦了。” 由于穆大有的媳妇依然在照看着生意,因此,一桌子上只坐了三个男人。 “你不是进城去了,对了,秦姑娘怎么样?”钟檐忽然放下筷子问。 申屠衍想了想,舔了舔唇皮说,“跑了。” “跑了是什么意思,被你气跑了,还是被你赶跑了,你说你一个大男人家,总是为难人家小姑娘,好意思么你!”钟檐一听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火气腾腾的上来了。 “她自己走的,还卷走了你所有的盘缠。”申屠衍的声音大了一些,竟然是难得的在他面前发了火,“口口声声要给你做媳妇的人,最后留下来了吗?” 钟檐猛的站起来,脸涨了个通红,干笑了两声,眼中敛了冷意,“是!我就是这样一个病骨孤鸾的破落命,你申屠将军看不惯,也可以走!” 穆大有刨着饭,刚想感叹这鱼头可真入味,一抬头却发现饭桌上已经吵起来了,还有越吵越凶的形势,申屠衍的架也想必是劝不下来的,也是不敢劝的,便借着去给媳妇送饭的由头,开溜了。 于是饭桌上便只剩下两个男人大眼瞪小眼,这顿饭吃得异常安静,空气之中只剩下吞咽和喘息的声音。 申屠衍率先吃完了饭,掷了碗筷,就往屋外走。 “你去哪里?” 申屠衍脊背滞住了,没有回头,“城里头的那场闹剧,总是要解决的。” “等下。”他忽然叫住了他,“赵世桓他没有死。” “我知道了。”申屠衍没有惊讶,便转身离开了。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追出去到那片枯井的时候,就看见了那群死士中的赵世恒,他看到的第一眼的确是惊讶的,仔细想想也不觉得奇怪了。 钟檐这样想着,自己这个案子真是天大的笑话,他早该想到,这一切都太过于巧合,从引他来兖州,到以后的一切,再到后面的牢狱之灾,都好像是刻意安排好的。 而他在其中,不过是一枚棋子吧。 他还是没有办法想通这些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大晁不会再太平了。 当年,他从西北的犯人塔逃离出来,经历了死亡,瘟疫,饥荒种种人世间的苦难,从北到南,都是烽火遗留的残迹。 他知道这样的苦,正因为亲身经历过才更加懂得。 这一夜,钟檐迟迟没有入睡,也许是身上的遗留的伤寒又发作了,也许只是因为他睡不惯北方的床,可终究还是勉强着自己睁眼躺着。 申屠衍推门进入院子时,便是一地的月光,隔着梨树的枝桠影影绰绰,斑斑驳驳。他走进了,却发现一个妇人正坐在院子里缝补着什么。 “嗯,穆大嫂好。” “哦,是申屠兄弟呀,”穆大嫂是爽利的北方女人,正埋头缝补着一件破的不成样子的褐色衣裳,也笑,“申屠兄弟你也别笑话,我家那当家的,从小便是这当猴的料儿,好好的一件衣裳,就被折腾成这个样了。” 申屠衍含了笑意,“也难为嫂子贤惠。” “可不是,他还不知道我的好处,成天和我闹,真是……”她摇摇头,看了一眼申屠衍,“跟你说了也不懂,等你也娶了媳妇就知道了。” 申屠衍闷着笑,半开玩笑,“穆大哥这么不好,那会儿大嫂怎么不干脆改嫁得了。” 穆大嫂叹了一口气,“我呀,那是没了办法,碰到这冤家,谁叫我打小看上的便是他呀。” 她放下针,用嘴咬断了线,“他长得不俊,那时村里的几个猴崽子中啊,就数他最是皮实,那时还被俺爹狠狠的打了一顿呢,可我偏要和他好……跟这个冤家闹归闹,可是他上了战场那一块儿,我可真是怕,如今回来了,虽然变成了那副样子,却也是好的。”穆大嫂这样笑着,却把所有的辛酸都收起,只留下一副面对生活的平和姿态。 她想了想,忽然又说,“你也别跟你的……怄气了,两个人,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走到一起都不容易。” 申屠衍一怔,迟疑着,“嫂子是怎么看出来的?你不会觉得两个男人……很奇怪的。” “我家那口子都跟我说了,我家那口子粗心思,可是这种事啊,却瞒不过一个女人,我都活了这么大半辈子的人了,什么事没见过,比起背信弃义,无情辜负,即使违背人伦,有情,也要好的多吧。” “多谢你。”申屠衍抱拳告别。 女人静静看着申屠衍转身离去,心中忽然生出一种熟稔的情绪。那是一段与她毫不相干的故事,可是每个人的故事总是有相似的地方,谁纵然无法触及谁的。 一夜过去。 清晨的薄雾里,有带着火烧豆浆的腾腾热气,有带着地方口音的叫卖吆喝,有迎风猎猎的茶肆酒旗……当然,还有当街高楼上女子飘飘渺渺的歌声。 古诗曾有言,“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 美人倚楼,这歌声虽然及不上北宋师师,在这边陲小城却是极其惊艳的,吴音软语中,仿佛注入一波春韵,那是他们看也看不到的一等风流富贵之地。 秦了了在等人,她不打算就此离开,她知道她出现在这个事件里,是主上的安排,渺渺红尘,她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她也想成为什么都不知晓,待字闺中等待相夫教子的好女孩儿,可是已经不能,那她总是想要了却自己的一点私心。 她想要像所有天真烂漫的少女一般,就像所有故事里一般的模样,静女其姝,俟于城隅。 从黄昏到日楼,从月升到天重新亮起来。 那人还没有来。 可是她不着急,时间很长,她有足够的耐心等下去。 这一年的冬日,有兄弟久别重逢,有死囚死里逃生,有野心勃勃的皇子掷下了困死白字的最后一枚黑子,有千里之外的北靖的君主摩挲刚磨开了锋的枪头。 春天的第一份绿意还在枯枝中酝酿,百里加急的军报还在官道上,一场好戏正等着鸣锣开场。 ☆、第五支伞骨?转(上) “你怎么还没有走?”少女转过身,却是一个头戴斗笠身披黑斗篷的老翁,面有愠怒,瞅了瞅周围,压低了声音,“莫非你舍不得这中原的烟雨细柳,繁盛荣华,不要忘记,不管多么像,你不是大晁人。” 少女抿了抿了嘴,不语,目光仍然停留在长街尽头。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还是说……我不管你有什么要紧的事,都给我赶紧走,今天晚上就走。” 秦了了笑了笑,那笑容如同湿冷的风一般,绵柔之中包裹着碎刀子,她说,“我是胡女,可是干爹却是地地道道这里的人,难道一点都不留恋,真是绝情呢?”她的语气款款,却比任何人都无情,“还是说,只要有一份富贵,什么都是一样的。” “丫头你胆子越发大了,真以为自己是主上的侧妃了吗?”赵世桓冷笑,秦了了的目光却始终难以收回,他奇怪,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目光所至,没有什么好景良辰,一个妇人正抱着一团娃娃,坐在泥人摊前。 她想她是羡慕那一个妇人的,都是这样大好的年华,时间可以把一个女孩儿雕琢成贤妻良母,也可以如她这般变成蛇蝎,她想她这辈子是没有这样的福分罢了。 “我会走的,干爹”秦了了凄然一笑,“可终究要让我了一了前尘。” “随便你!兵器那边昨晚似乎出了点事,我去探探,你可别乱来!” 赵世桓冷哼,抛下一句离去。 原本断了的歌声又重新响起,“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可是她藏了十多年的相思,那人又会不会知道呢?又知道多少呢? 赵世桓赶到那片枯井的时候,枯井里已经空空如也。 “怎么回事?这么多人,竟然守不住这样一车兵器!” “回大人,我们昨儿个弟兄不知道为什么睡得很死,甚至连守夜的弟兄都……都……” “废物!”赵世桓恨道,“还不把消息传给林大人,下令封城!” 申屠衍找到这座酒楼的时候,秦了了的琴弦恰好破了音,铮然而断。 “姑娘倒是好兴致,拐了盘缠,倒是到这里买起唱来了?”他说着,坐在他面前,倒像是真的要听她唱曲一般。 “那申屠大哥听我唱一曲,好不好?”秦了了微笑着,欢喜极了的模样。 “你要装到什么时候?很有意思?”申屠衍忽然不再笑了,眼里俱是冰霜。 秦了了微微垂下眼帘,郑重的放下琵琶,却瞬间转换了颜色,哪里还是弱柳如风的模样,“我是真心想要弹琴给你听的,你既然不领情,就算了。我从来没有装,这本来应该是我的模样,可惜我却没能成为这番好儿女的模样。” “你倒是认得干脆,可惜钟檐还把你当做好妹子……你究竟是什么人?现在这般招摇,又是要引谁过来!”现在局势混乱,申屠衍也不能肯定她是哪一方的人。 “大哥,如果我说我是在等你,你会不会信……” “不信。” “连我自己都不信呢,”秦了了苦笑。“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只是,你是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申屠衍想了想,“大概是从发现赵世桓还活着的时候。” 秦了了怔了怔,回过神来,点头,“我想也是,我明明做得那样好……”她失神了许久,等到他转身的时候,忽然说,“可是你以为你这样它就能够平平安安运到京城吗?我想,昨天晚上这么大的动静,现在应该下令封城了。” “不能也要试试。”申屠衍慢慢走出楼去。 秦了了默默的看着他离去,天空忽然飘下了细小的粒子来,竟是落雪了,她想这个冬天可真是冷啊,幸好此时还有锦衣裹体,尚得一息温存。 不必苦苦挨着。 此时钟檐正听穆大有讲完申屠衍这些年的事,穆大有是从申屠衍参军后一年就跟着他的,所以申屠衍的事情,巨细无遗的都知道一点,从第一次军功,第一次败仗,第一次晋升,在到军队是如何在金渡川败北,又是如何蒙了冤案的,十年苦旅,桩桩件件,他都说给他听了。 钟檐一直以为他是回了漠北,却没有想到他竟然一直死守在这里。他从来没有听过一个将领叫做申屠衍,也从来没有想过,竟然是这样。 当年一齐从繁华都城走出来的少年,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一个江南细雨蝇利为生,一个大漠荒沙孤烟为伴,竟是这样度过了毫不相干的十一年。 故事讲完,他抬起头,风将木门吹得簌簌作响,少顷,竟有些许雪粒子飘进来,一片落在炉边,一片落在手心。 一夜之间,草木尽凋,开门已经是这般光景。 可是申屠衍的十余年讲下来,也不过是区区一个多点的时辰,更何况这一个季节的变迁。 “哟,下雪了。”穆大有道,“呀,外头的辣椒土豆还没有收进来呢,婆娘!婆娘!” “知道了。”外头想起了女人恶狠狠的应声。 钟檐轻笑,“穆大哥倒是好福气,不像我,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什么福气呀,败家娘们一个,钟兄弟,长得啧啧……这样一副好模样,怎么会缺媳妇?”穆大有把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哎,我这命格呀,说一门媳妇黄一门,好不容易娶进门了,还跑了……” “你就没发现,你身边有什么中意你的人?”穆大有将脸凑近了几分,眯着眼笑。 钟檐想了一下,“哎,本来大概是有那么一个姑娘的……哎,还给人气跑了。” “你的秦姑娘在城里酒楼上卖唱呢。”门外忽然响起了男子的声音。“没有跑。” 申屠衍从风雪里而来,掩上门,抖落了身上的雪粒。 “是啊,那我可真是高兴得很呢!”钟檐冷哼。 钟檐畏寒,挨着火炉很近,申屠衍进来时,又带进来一股冷气,更是往里面缩了缩,打了个哈气。 “这样,倒是好得很。我晚上就去接秦姑娘过来,只是这喜烛高堂置办起来有些麻烦。”他顺着话题子说下去。 结果那天晚上申屠衍没有去接人,倒是挽了袖子下厨,做了一顿饭。 申屠衍的厨艺便是个女人也要夸奖一番的,可是钟檐还是皱了眉。 满桌盘里都是黄橙橙的姜片。 申屠衍什么也没有说,钟檐知道申屠衍是纯粹地跟他置气呢,穆大有却不晓得,看着他忽然不动筷子了,“怎么不吃了,这姜片活血暖胃,好东西呀。” 钟檐却仿佛没有听见,踌躇了好一会儿,申屠衍已经吃完了饭,离开了屋子。 他忽然想到申屠衍已经不是他的家奴,跟他根本毫无关系了,心不觉咯噔了一下,这样的认知让他很不适应。 “你在想什么?”穆大有用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 钟檐回过神来,说,“穆大哥,请一定要告诉那个人,现在绝不是运那批东西上京的时候,城门必然严查,恐怕冤情没有上达天听,就已经消匿在路上了,不如这样……”他在穆大有的耳边凑了凑。 ☆、第五支伞骨?转(下) 到了夜里,雪又紧密了些,雪粒oo穿过黑压压一片的崇山林木,落在了这官道之上。 一辆马车疾驰而过,留下了两行蜿蜒曲折的车轮印。 “什么地方了?”一只手撩开帘子,问道。 “已经出了城,在走几个时辰,就能出大晁的边界了。”前面赶车的小厮回道。 秦了了将自己缩着雪裘里,不时地往这外面看几眼,荒原落雪,无声亦无休。 “怎么还是舍不得?”对面的赵世桓冷笑。 秦了了忽的拽住了衣裙,咬了咬嘴唇才开口,“我想好了,我先不走了……” 她踌躇了许久,又几不可闻加了一句,“至少要让他知道,我是谁?” 院外响起抠门声的时候已经是半夜,除了叩门声,还有无尽荒野里骤然响起的犬吠声。 “这么晚谁会敲门?”钟檐打着哈欠,披衣起来开门。 一开门便愣住了,门前是雪衣素容的姑娘,映着无尽雪色,泛着萤火虫一般的光泽。 “钟师傅,我可算找到你了。”那姑娘一件人便抱住了腰身,钟檐挣脱不得,只得让她抱着。 秦了了抽抽涕涕了很久,才止住了泪,她说,“钟师傅,你还活着,可真是太好了,官府的人都说你在牢里畏罪自尽了……” 钟檐慢悠悠的提起她缠过来的手, 分卷阅读12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是申屠大哥告诉我的。”她抬头看了一眼申屠衍,申屠衍冷冷的看着这一幕,也不否认也不承认,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让我过来找你……他说,你要,你要……”秦了了又把头低了低,红晕慢慢爬上了脸颊。 穆大有抚掌,“好事啊!钟兄弟要办好事,不如就在我家办了吧,”他用手拱了拱申屠衍,“将军,你不是一直念叨着小檐儿娶上媳妇了没有,你看,这不娶上了吗?还挺俏……”穆大嫂看了两个人古怪的眼色,赶忙拉住他,才让他没往下说。 “嗯,只是茅舍简陋,我明天上街去买些红绸烛台……也不能委屈了人家姑娘。” 一晚上,申屠衍再没有说一个字,到了第二日,他们果真上门去挑了些婚嫁的物品,舞刀弄枪的大老爷们,就这样在脂粉堆里挑收拾,挑礼品。 ――小檐儿要用的东西,都要是最好的。 穆大嫂看了他一眼,“你当真是愿意他娶妻的?” 日子不紧不慢的过着几日,又过些时间,城中的解严松懈了些,原因无他,恰逢祭祀,举国同庆,大赦天下,死囚逢赦,商旅往返,城中也变得鱼龙混杂起来。 “将军,现在是好时机呀,且让我把证据带回京城。”穆大有道,“只是我不明白,那兵器究竟藏在哪里,怎么能够躲过这么多日的搜查?” 钟檐想了想,说,“其实那兵器还在那井底,我不过使了障眼法,其实他们一直还在……说来也怪,那一日如有神助般,这样凶险的事竟然如此顺利……不过你带着出城也好,只是多加小心。” “将军好计谋,他们万万不会想到,那批兵器还在原地,自然不会搜查井底……我一定会平安的带回京城的,我是带着数百将士的血回去的。”穆大有紧紧的攥住了拳头。 忽的,门开了,一个声音缓缓响起,“不妥,你带着上京不合适,要让一个与此事好无关系的人带着上路。” “谁?”申屠衍和穆大有一齐问。 钟檐的嘴微微翘起,笑道,“一个要为我这屠宰狗官的英雄料理后事照顾妹子的人。” 是夜,兖州城里一前一后,一个南门,一个北门,驶出了两辆马车。 果不其然,穆大有的马车被扣了下来,官兵盘查了好久才放行,他出了城,径直掉了头。 而另一辆马车,出了北门,却绕过崇山,却是一路南下。 “瞧你这窝囊相,刚才盘查的时候,是不是被吓得尿裤子了!”马车前的帘子里探出一个圆溜溜的脑袋来,敲打着前面赶车的布衣书生,“你搂娘们的时候怎么不气短!” 那书生被说了一路,脸红脖子粗的,翘着兰花指扭头,“你嚷什么呀嚷!就你能耐,刚才是谁赶马车赶错了道啊!” “会赶马车了不起呀,好了不起哟!”光头匪爷继续咧咧,整个人就要探出来,几乎倒挂在书生身上,“爷还会……还会……” 书生的喉结动了动,咽了咽唾沫,便感觉到了后颈上一阵灼热的气息和拉得绵长的断句。 “……干你。” 几日来,申屠衍仿佛跟这喜堂布置较上真,什么事也要亲力亲为一番,可是迎面碰到了新郎官,却是不言不语,不说话。 ――实在是古怪。 就在这个现象持续了好几次,穆大有忍不住问,“哎……你说,将军会不会心情其实是不乐意的?难道?难道他也喜欢着秦姑娘?也对,秦姑娘这么好看……娘们,你干嘛瞪我?” 穆大嫂狠狠将自家相公的耳根子揪起来,狞笑,“好看……是你喜欢吧……” 就在他狠狠的被自家婆娘教训了一顿之后,越发觉得自己的将军实在是太可怜了,手足与所爱,怎么选都是……哎,于是他看着申屠衍的眼神,还多了几分不可说的意味。 于是他很是纠结的挪动到申屠衍的身边,踌躇酝酿了许久才开口,“嗯,将军,这花不错。” 申屠衍没有放下手里动作,点头,“是不错。” 他舔了舔唇皮,继续说,“好花有一个人守护,也算是一大幸事,何必非要握在自己的手中呢,远远的欣赏,不也是好事吗?” 申屠衍楞了一下,奇怪今日怎么连穆大有也跟他拽起词来,“嗯?你究竟想说什么?” “将军,我就明说吧,我知道她是你心上的人,成亲了你心里不好受,可是……既然已经这样了,不如就祝福吧。” 申屠衍笑了笑,“嗯,看着他平安喜乐,一日一日的过下去,我就可以放心了。” ☆、第五支伞骨?合(上) 初雪以后,又陆陆续续的下了几场,几人下来,檐角墙根俱是一片雪屑玉雕。 老皇帝从浅睡中醒来时,朔风吹雪,宫灯摇摇欲坠,天地昏暗不明,好似要吹番过去一般。 “几更天了,孤好似听到了望帝托梦?” 伺候在身边的随从往下腰,恭身答道,“陛下许是听岔了,应是风雪叨扰,寒冬腊月,雀去庭空,哪来的什么不识相的鸟儿呢?” 皇帝想了想,大概是这样吧,他想起上一次听到杜鹃啼声,还是在前朝之时,后来他进入了这所宫殿,就再也没有听过这样的鸟雀之声了。那时他尚是草莽武夫,喝过最烈的酒,赏过最美的花,也见过最美的人。 她还记得前朝亡国之君膝下的长女,乳名唤作阿幸的,站在御宴之上便敢取笑他,“李伯伯,都说多子多福,你一门七子,可父皇却只有我这样一个女儿,可不是把我父皇都比下去了啦!” 他自然惶恐,连声称到臣不敢。 可因果之事,大多难以盖棺定论,福倚于此,祸起萧墙亦于此。 他没有想到当年之福,竟是今日之祸。他抬起眼来,忽然看见门外有一人影幢幢,譬如庭中之树,风霜不欺。 “是谁在外面候着?” “回陛下,是萧右相。”近侍答道。 老皇帝沉下了眉目,近侍惶恐,疑惑着萧右相此时候着定是犯了皇帝的忌讳,正想着暗自传话过去,让萧相早些回去,却听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让他进来。” 萧无庸进入内寝时,原本伺候着的宫人已经退下,萧无庸端起食盒里的银耳莲子羹,用嘴吹了吹,坐在皇帝跟前,一勺一勺,细细的喂给他喝。 皇帝却没有要应承的意思,一双眼打量了他许久,忽然道,“你心中有怨?你为何总不愿老去?” 萧无庸放下瓷碗,眼角眉梢俱是清冷的殊丽,少年姿容,依然是他当年来到他身边的模样,许久嘴角弯起一个弧度,“陛下却老了许多。” 皇帝冷笑,猛咳了一声,“你……竟是在等孤老去?” “臣不敢。”脸上却全然没有知罪之容。 “还会有你不敢你的事?”皇帝讪笑,“那孤且问你,你认为孤这些子嗣中,谁可担社稷?”自从永熙年间太子被废,囚于西苑,皇帝就在也没有提过立储,谁也不能摸透皇帝的心思,谁也不敢贸然提起,就这样,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 萧无庸抬起来,眉目明亮,缓缓道,“臣认为六皇子忠孝仁义,可堪大用。” “当真?这可是你的真心话?” “当真。” 皇帝忽的觉得倦意袭来,阖上眼道,“你下去吧,孤累了。” 朱衣紫袍的宰相慢慢退了出去,阖上大殿的门,他站在这宫殿之前,冷意袭来,多少次,他都站在这风口浪尖上,透顶青天,足下刀刃。 他失声笑了出来,如同疯魔。 ――他怎么敢老去,他要睁大双眼,看着这大好山河,繁盛几何,腐朽几何,他都要亲眼看着。 时年宣德十一年的年尾,朝中群臣都纷纷揣测着六皇子何时入主中,寻常百姓却是新桃换旧符,年关将近,都是一般的模样。 故事里的主角,申屠衍和钟檐也不过是如此,度过了这样平凡的一年年关。 那是他们重逢以后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年,却没有什么值得纪念的事,以至于很多年后钟檐坐在自家的铺子面前,斜眼睥睨眼前忙着劈竹削木的男人,“申屠衍,我记得当时你甚至连恭贺新春也没有对我说?” 申屠衍抬起头,温和的笑,“你忘记了,那时你正同我赌着气呢?” 的确,那时钟檐正和申屠衍赌着气呢。 山径石斜,雪压繁枝,钟檐搬了小板凳坐在门前,想了许多日子也是想不通的。看着他为着置办婚礼,他竟然生出一种辛酸的感觉,可是为什么?他娘的是为什么呢? “咳咳,将军自然是打心里为你打算,他就你这样一个表弟,自然是为你考虑,纵然心里有什么……也都会过去的。”穆大有心里想着,将军喜欢上了弟弟的女人,能够和弟弟抢媳妇吗,还不是只能憋着,憋着就什么也没了。 钟檐想了想,却也不敢深想。他年少时经过太多挫折与弯路,以至于后来长成全然无法预料的模样,青衫病骨,毒舌刻薄,能够平平安安够日子已经万幸,哪里有这样一些弯弯心思去奢想。 如今还有一个姑娘愿意嫁给他这破落工匠,多大的福气呀。 他这样也不去多想,没来由的问,“他人呢?” “哦,你说将军啊,好像是进城去了,好像去铺子量布料作衣裳去了。”穆大有随口答道。 钟檐猛的跳起来,“什么?”昨日他们才把那兵器送出城,那边也缓过劲来了,他这么大的目标,竟然在这个节骨眼里进城。 不要命了? “怎么了?将军说婚期就在这几日,怕赶不及,今日就去把礼服赶制出来……”他没有说完,那青衫微跛的男人,已经撑了一把黑色大伞,消失在疏密林间。 才下了一场骤雪,山道不怎么好走,再加上钟檐素有腿疾,因此,到了城门下,已经是晌午。 兖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这布料裁缝铺子没有成千上百,也有几十,钟檐没有更加快的办法,只能一路看过去,问过去。 寒冬腊月的日子,因为是节日,街上走来走去的人也不少,老少妇孺,贩夫走狗,倒是十分的热闹,钟檐走过了很长很长的路,以至于到了后来,眼前都出现了幻觉。 那些铺子里总是会出现一个大块头的男人,在脂粉堆里细细的挑选着布料。 他说,这个布料太暗了,太不喜庆了。 他又说,这个纹路实在太花俏了,太不适合新郎官了。 他还说,可不可以再做的胖些,小檐儿本来就瘦,这样更加撑不起来了。 那时一个多么聒噪的男人,简直比长舌妇还要婆妈,以至于后来店铺老板都求着不做他的生意,将他赶了出来。 钟檐站在对街,许是觉得这场景实在是太他妈好笑了,好笑地他都迷了眼睛。 他揉了揉有些发肿发红的眼睛,再睁开眼时,哪里有这样一个男人的存在,店铺里空空如也。 也许是眼花了吧,他沿着长街继续往前走,心里想着该死的,如果再不出现,我就真的不管你了。 那一日,钟檐把兖州城的大大小小的每一个角落都走了遍,走到后来,他自已也忘记为什么要那么执着的去找到他,他明明知道,凭着申屠衍的本事,完全有能力保护好自己,即使他找到了他,依着申屠衍的身手,已是他保护他多一些。 究竟是为什么呢? 他想了很久,终于为自己拿出了一个正当的理由,他对自己说,他只是想要确认他平安而已,不然的话,申屠衍因为这个被抓,实在是二的可以了。 他想起很多年前还是少年的时候,他和申屠衍就曾经为了逃避没有付钱的河灯摊贩的追杀,跑过大街小巷,如今,一路走,一路寻,倒是像是寻找后来走散的申屠衍,如果没有这样么大的时间空隙的话。 两个少年,一个握得住天长,一个握得住地久。 ☆、第五支伞骨?合(下) 他又走了一段,天色又昏暗下来,似乎有一场暴风雪要来来临。街两边的商贩早早的收摊,关门闭户,纷纷感叹,“还是屋子里面暖和。” 钟檐觉得自己的举动真的是蠢透了,好好的在屋子呆着不是很好,非要出来迎着西北风荡一圈,又有什么意义? 他羞赧的想,幸好那傻大木头不知道,要是知道,指不定在心里怎么笑话他呢,他越想越气愤,只想着偷偷的溜回去,当做自己根本没有下山。 他这么想着,心里早已经释然了。他想又有什么呢,老子半辈子,风里来雨里去,狼窝里钻过,鬼门关前走过,连阎罗王的脖子也挠过痒儿,这一点小事算什么呢,腻腻歪歪的那点感情也不是他的风格,谁没有年少荒唐过呀。 他娶妻比他早,生的娃娃也一定比他好,一定什么都比他强。 可是这样想着,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也许是想事情太专注了,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低头看确实一个小小的孩子,衣衫褴褛,正蹲在地上专心致志的搓着雪球。 钟檐刚在想这是谁家的孩子,在雪地里冻着,也不管管,却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说,“对不起先生,我只是捏一直兔子。” “你捏兔子做什么呢?”捏完了宰了吃? 小孩声音怯怯的,泪珠儿不停的往下掉,“我惹姐姐不高兴了,姐姐最喜欢兔子,看见兔子就会原谅我了。” 钟檐一愣,小小的孩子怎么会知道大人的想法,“快回去吧,你姐姐肯定不舍得生气太久?” 小孩儿把拳头捏得死死的,“我不信。” 过了一会儿,天空飘下雪来,稀稀拉拉。巷子里忽然跑来一个比他大一些的女孩子,小男孩儿颤颤悠悠的把捏得不成形状的雪块捧在手心。 小女孩拍掉他手里的雪,拉起小男孩的手,竖眉,“还不快回去,你想等着喂狗。” 小男孩便任由着小女孩拉着走了,临走前,扭头微笑着看着钟檐。 ――先生,你说的对,姐姐他真的不舍得生气太久的。 钟檐的胸口忽然被什么拨弄了一下。 钟檐终于找到申屠衍时是他重新走到城门下的时候。 他撑着伞走到男人跟前,看着落在男人眉毛上的雪花,好似染了一层霜白,笑眯了眼,他说,“喂,大瓦片儿,我们和好吧。” 申屠衍既没有问他来干什么,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要来,更没有质问他,身为通缉犯的觉悟呢?只是低低的答了一声好。 仿佛千山万水行来,只是为了道这样一声好。 他忽然伸出了背在后面的手,展开鼓鼓的油脂,却是半只烤地瓜。 于是钟檐钟师傅的肚里空空,很理所应当的啃起了那半只烤地瓜。 他吃完了烤地瓜,抓起申屠衍的袖子就是一顿擦,忽然想起什么来了,“喂,其实你早就想向我道歉来着吧。” 于是申屠衍傻笑着,很没有原则的说了一声是。 钟檐以前都是他主动道歉的,这样想也不算没了面子,于是很是欢畅。两人没了芥蒂,钟檐便没有顾忌,更加肆意起来,指着申屠衍便是一顿数落,申屠衍含笑听着,觉得那是比夸奖更加好听的话。 雪粒子密密匝匝的落在伞面上,沙沙作响,好像就在耳朵边上,因为只有一把伞的缘故,两个人不得不挤在一块儿,并排行走实在是困难,申屠衍便让钟檐走在前面,自己紧紧贴在后面,亦步亦趋,姿势尴尬的很。 钟檐觉得很不舒服,脸上又红又窘,可他相信申屠衍是真的放下年少时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了,便胡乱抓了个话题。 “嗯,依着时间,那光头怕是要到京城了……” “总算是可以为那死去的几千兄弟讨回公道了!”申屠衍紧紧握住拳头,咬牙切齿道,“赵世桓!你在这些兵器做手脚时,就应该想到……” 钟檐眉角一挑,清冷的嗓音,“你真的认为凭着赵党一派,就有这么大的能耐?” “你是说……萧……” 钟檐把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禁音的手势。如今朝局昏暗不明,党派林立,无论是六皇子党,还是萧相党,都不是他们能够搬得动的,只希望,这件事情就此结束。 他的父母,小妍的父母都是因为党派之争而死的,他不想申屠衍,也趟这一趟浑水。 “喂,申屠衍,为你的将士们阐明真相,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是要继续回到军营里去吗?”他想了想,“要不你也讨一门媳妇吧,然后我们两家的孩子在一块儿,多热闹。” 申屠衍嗓子涩得很,打量着白茫茫的雪地,笃定了主意开口,“你知道我是不会娶妻的,我喜欢谁,你又不是不知道。”钟檐紧贴着他的脊背僵住了,只听见他的声音在耳边嗡嗡直响,是说不出的凄凉,“可是,这样的话我不会再说了,等你成亲之后,我就走了。你要好好的,娶妻生子,儿孙满堂……” ――“如果明年,我还活着回来,你应该会有第一个孩子了吧。” 钟檐迟疑了一下,说,“好,到时候这个孩子一定认你做干爹。” 飞雪穿林,除了簌簌雪声,几乎什么也听不见。 可这也便是人间,枯荣有时,道法自然,有善有恶,有喜有悲,有离别有相逢。 ☆、第六支伞骨?起(上) 宣德十二年,正月,雪密密匝匝的落满了京都外的官道和驿站。 无数的密令和信件从这里经过,中转,又离开。传递信件的人与马,如同不知疲倦的机械一般,疾驰于全国各州郡。 他们虽然不能窥探到这些信件文书的内容,最先知道朝廷政局变更的一群人,对于这一年的早春,他们心中却早已皂皂的下了定论。 ――是年,朝廷无大事。 无外夷攘内,也无政要兴废……什么都没有,可是这并不能认为是大晁和乐安稳的理由,而是最为古怪的地方。 皇城红墙之内的六皇子李胥眉头皱了整整一个冬季,“兖州还是没有消息吗?” “回殿下,没有。” “那我父皇那里呢?” “回殿下,也没有。” 李胥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这是他第三遍问同样的话了,之前他并不是这么一个沉不住气的人,他能够隐忍这么多年可见一斑,可是这几日,他却觉得不安,格外的不安。 这不安要从萧无庸向皇帝进言要立他为太子开始,这个永远是少年模样眼神却如同活了几朝几代的人,一直是他的政敌,他的对手。除却他的谄媚,就是李胥这样的人也是忌惮着他的,如果说李胥的行事是刀是刃,那么他便是水,圆滑无锋,却在言笑之中寸寸割人心肠。 他站在窗前,看着园中梅枝妍丽,却越发急躁起来,他讨厌这样的花朵,不由的斥道,“将府上的花都统统铲尽,荆棘生于边关,而这些不知风雪的娇花,凭什么能生于庭前?” 宫人战战兢兢退下,开始组织奴仆在院中挖掘。 又过了几个时辰,院中草木尽除。李胥撩开帘帐,却听个门前有人候宣。 “何事?”李胥挑眉。 “回殿下,陛下今日去国寺上香,途径东肆,有市侩无赖拦架,竟然说有物要上达天庭……” “是何物?”六皇子的声音平静无波,心中却已经了然。他站在风雪庭前,良久,才抬起头来。 ――倒也不用挂于心,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钟檐听见窗前有喜鹊在树枝上跳动时,眉毛跳了跳。 可是他绝对不会认为这是喜兆。 依着他这种娶一个媳妇跑一个的惯性,这次娶亲依旧觉得玄得慌。 经历了拒婚,新媳妇和人通/奸,娶进门来还跑了种种匪夷所思的情况,这次也不知道出什么幺蛾子。 钟檐从早上开始,眼皮直跳,总觉得会出什么什么事。 他低头系着衣服衣襟上的衣带,忽然瞥见正低头摆着案桌的男人,心头忽然一阵热,这次不会是…… 轰隆一声闷雷,钟檐被自己心中的这一个想法窘到了,顿时觉得晕晕乎乎,耳边被无数嘈嘈杂杂的琵琶声所淹没,好久,才回过神来。 冬风凛冽,他却绽开一枚温和的笑来。 他想,前三十年坎坷已过,纵然是不得志,荣华谢,至亲离,却都已经过去了,他握不到。可是以后的日子,他想过得怎么样,总是可以由自己做主的。 是以,他走到堂前来,嘴角是衔着一枚笑,在这雪色背景下好似燃了一团温和的火。申屠衍抬眼,不禁怔了一怔,他知道钟檐素来喜欢那些青色素雅的布料,却平时的着装也是以这些为主,却从来没有想过他穿喜服是什么光景。 ――原来竟是这样的。 “好俊的新郎官呀!呀,小钟师傅,没有想到你穿上这衣服,竟也是人模狗样的。”穆大有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钟檐狠狠的咳了一下,“咳咳……你夸人的方式有点太独特……” 穆大有的媳妇笑着打圆场,“小钟师傅这副模样,倒也让多少大姑娘羞红了脸蛋儿……” 申屠衍侧身立在门边,似乎要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有说。 钟檐别过脸去,望着那对喜烛,才燃上,熔化的油腊不住的往下滴答,留下蜿蜒的痕迹。其实那两只蜡烛并不是同一对,款式不同,颜色也不同,突兀的很。贫苦人家的婚礼能够做到这一步,也是十分不容易的。 不知是什么样的鸟儿长鸣一声,飞过庭前,直直的停在梨树枯枝上,洒落一地粉雪。那一日,从清晨到黄昏,钟檐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来,可是从从迎亲到拜堂,再到喜宴,都井井有条,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仿佛这真的是一桩琴瑟和鸣的好婚事来。 他没有亲人,酒宴也不过这样几个人,但是他还是被灌了不少酒,以至于到了后来,他已经晕晕晃晃,耳根子上也起了淡淡的红晕,几乎要站不稳。 许是醉了吧?真的醉了吧? 以至于他差点找不到新房的门来,他想他这辈子进过的门这样多,官门,宫门,到后来一座寒庐的柴扉木门,怎么偏生便扣不开姻缘的门。 他立在门前时,整个身体的重心不住的往前倾,没有关实的门便倒了下去,一个踉跄,整个人重重的摔在门槛上。 “哎呦!”钟檐直起腰来,抬头,望着空无一人的洞房,心里想着,他预感要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不知是被接二连三的打击打击的麻木了不懂得伤心,还是自己的心里已经酝酿不出一种叫做伤心的心绪,他竟然毫不伤心,拥着红罗锦被,便入了梦乡。 其他的,便也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六支伞骨?起(下) 申屠衍在钟檐新婚的前夜做了一个梦。 他一直以为自己会梦到钟檐,可是却没有。 他梦到一件毫不相干的事。那是他少年时期的一桩事了,那时他尚且是游荡在边境的游子,被奴隶主捉去,就在那生不如死的奴隶场里待了整整四年。 那四年里,他和其他奴隶一样,对了“只有强者才可以活下去”的真理有了更深刻的领悟。奴隶主绝对不会养没有用的,虚弱的奴隶,因此他们只有不断证明自己是最强的,才能活下去。 他们彼此厮杀,对抗,突袭和死亡。 原本奴隶到最后能活下三分之一已经算是不容易的。他对那样的生活,记忆已经不太分明,仅有的记忆,也是一片断垣残景,申屠衍和那个右眼带着伤疤一脸痞笑的少年是一齐活下来。那里的少年大多是同一个面貌,阴戾而凶狠,单薄而寡情。乱世求生,把他们打造成这幅模样,不过是应了一句物竞天择,他们的出路大多只有两条,生路与死路。 申屠衍会这样记得那个少年是因为那是他第一次与死亡这么近。他已经记不清那件事的来由,只是那一顿火辣辣的鞭子实在是刻到了骨头里。少年心性挨了打,也要大呼几句“不符”,比起申屠衍的隐忍不发,刀疤少年平白多了好几顿的打。 等结束以后,少年已经站不稳,面皮子苍白却仍是要笑不笑的遭恨模样。 他一直以为他会没事的,炼狱里长大的孩子,应该越打越皮实的,是以所有人都没有放在心上,几日后,他们一起接受了一个任务。毫无征兆的,少年轰然倒了下去。他背着少年走了十几里的山路,少年已经咽了气。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件事来,那样轮廓鲜明的少年,与红尘纷攘中,也不过是一个过客。他的一生中有那么多的过客,他爱着的,他恨着……从战场侥幸回来的半年,他好像一直在做梦,亲人,敌人,兄弟,陌生人,统统在他的梦里走一遭,然后醒来,通通都消失不见。 申屠衍听见窗外已经是锣鼓喧天,才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这一天大概是申屠衍笑的次数最多的一天,即使后半生浮生落定,也没有这一天笑的次数多。他几乎全程都在笑,微笑着看他着装,牵过新娘的手,拜堂,饮酒入腹。他这样想,似乎他是陪他最久的那个人吧,人生的几间大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都是陪着他。纵然以后他要不要陪着他,他心里已经笃定了主意,可是,看着他良辰美景走上一遭,便好像已经看到了他日后的生活,红尘集镇,闲憩野鹤。 想到妙处,他的嘴角弯成了一个温软的弧度,穆大有看在眼里,心中惶惶。 将军这样的笑,可以被称作傻笑吗? 冬日的夜,赢着白雪的光泽,恍如白昼。因此天虽然没有亮起来,也不影响他走路,他离开的时候,没有回头,上路了,也便不会回头。 道边有枯木映月,有玉树催发,虽然沉寂不似有生灵,他却清醒的知道自己走在人间道上。此去千难万险,他也要咬着牙走下去。 忽的,那皓月之下竟是站了一个人,雪裘素容,衣袂垂地,他没有看清时,她已经站在那里,一直站在那里。 申屠衍淡淡,“姑娘……不,新娘子站在这里做什么?” 秦了了也笑了,“难道申屠将军真的会认为我是安心嫁给钟檐的?”她见申屠衍不说话,又继续说,“我来告诉大哥,三更风高,枯井底下,已经直达天听。” 申屠衍吃了一惊那天夜里他就觉得盗取兵器的时候,他就觉得顺利的实在太不正常,原来竟是她帮他……之前他已经大致笃定秦了了是那一方面的人,可是,现在不确定起来。 秦了了摘下帽子,表情憧憧,许久才把目光定格在人的身上,“申屠大哥,我……”她似乎要说一桩事,却最终说起了另一件事,“一整个晚上我都带在这里,这里很冷,也没有人,甚至小动物来陪我说话。然后我就一直想,还要不要待下去呢,你知道,人没有交流的总是会胡思乱想的,我这么一乱想,便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一些旧事来了。正好申屠大哥你来了,我说给你听,好不好?” 女子脸上满是期待,申屠衍压下怒意,冷冷道,“你说吧。” 秦了了得到了允许,小心翼翼的开口,她的声音这样小,似乎是怕惊了这林中酣眠的鸟雀,“其实也不是什么不打紧的事,你听不听不要紧,可是你愿意听,我很高心……我曾经呆过一个树林呀,可不是这副模样,是很多小虫子,小雀儿,小兽的,那时候,我阿哥呀怕我闲着无聊,就到到山上逮了两只兔子给我玩儿,可是我们实在是太饿了,阿哥就把大一点的那只兔子宰了烤了吃,我哭了一通鼻子,阿哥便再也不敢动我的兔子……可是后来,那只小的兔子还是死了,我以前一直都不明白,现在我却猜出了几分缘由……”她那样絮絮叨叨,却毫无逻辑,却似乎要把一生的曲折都说尽了。 申屠衍的心里那根弦膨的一下便断了,思绪颤颤悠悠的如同一阵烟儿聚了又散,他隐约记得自己是听过这样的一个故事的,却又一直想不起,“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这个道理是 分卷阅读13 哥去了我才想明白的,人和动物本来没有什么两样,都该留个念想,大兔子和小兔子彼此为生,少了一只便是绝了另一只的念想,”秦了了将眼抬了起来,眼睫上已经凝了露珠,“大哥,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可我却时刻把你记在心里,你是我阿哥为我留在世间唯一的念想。” 申屠衍的瞳孔骤然一缩,几乎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一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清晨梦到那个刀疤少年,原来这便是谜底。 他终于记起来那个少年是隐约说过自己是姓秦的,可是由于大家都只把他叫做刀疤,因此也逐渐记不得他的真名了。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他依旧记得少年的体温是怎么冷去的,他也确实说过要照顾他的妹妹的,于是他便默默的看着那个小女童,一路跌跌撞撞……他对小女孩的印象不是很深,只记得她的眼睛很大,雾蒙蒙的如同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与眼前的秦了了实在是完全联系不起来。 “其实,大哥,我一直想,如果那个元宵夜你没有帮助我逃走,没有代替我进入钟府,那么一切会不会不一样?”秦了了敛住了泪意,“当年我跑出危墙的时候,回过身来问你,哥哥,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时,你说你的目标太大,不能离开,现在,我再问你一句,大哥,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申屠衍长叹了一口气,他少年侍候钟檐读书时,便常听这半大的孩子摇头晃脑念些“最难消得美人恩”“红袖添香”这样的字词,没有想到,他做了半辈子的粗人,也遇上了一回,也遇上了一回。 良久,才吐露出一句话。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秦了了觉得藏在衣袖里的掌心逐渐有了湿意,敛起袖子h了h眼角的泪意,苦笑道,“以前总是不信,即使亲眼见到了也哄着自己不要信,甚至有一刻,我是实心实意的要嫁给钟师傅的……现在也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裹在白斗篷里的姑娘慢慢转过身,沿着雪地的脚印一步一步的往前走。风簌簌而来,吹得堆积在树枝上的雪如琼粉玉屑一般落在她的发间,募的,她想起自己还是小女儿时的一些片段,她的家乡其实不是兖州,而是一个水乡,她坐在家乡的青石板,像其他的水乡姑娘一般梳着双鬟,她想起自己最喜欢的诗句“若负平生意,何名作莫愁?”,他也想起阿哥临走的时候对着他说,我的阿妹要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阿哥已经让一个人等在路上,等你长大,便来娶你……只是这个秘密,谁也不能告诉。” 那时的她是点了头的,所以她守着那个秘密,做着自己的梦。 可是她不好,没有想阿哥一般平静安好的生活下去,所以也没有传闻中莫愁女的福分。 ――如今却不是做梦的时候。 原本走着的姑娘忽然回过头来,眼里是从来没有的狡黠俏皮模样,“申屠大哥,真的不回去看看吗?我晚上一手抖,把楼里带出来的药混到合卺酒里去了?” ☆、第六支伞骨?承(上) “什么药?”申屠衍有些不敢相信,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始作俑者却只是抿着唇笑,“大哥,这药说不得。”申屠衍还想要追问却踌躇对着一个姑娘家说出实在是太为难他了,脸憋得通红,再抬首,只剩下空落落的一片雪地。 申屠衍不由得苦笑。说实话,这样的事,依着那姑娘的性子,是绝对做得出的了,而且,这些年,她厮混在青楼楚馆里,身边有那样的药也一点不稀奇……小女儿家家的,玩心重,却也不能这么不知轻重……他想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冷气,咬了牙,往回赶。 他站在新房门前的时候,已经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才要推门进去,去看见穆氏夫妇正在款款走来,不由得身板儿挺直,如一个桩子般钉在了门前。 “呀,申屠兄弟也起了,正好,我做了酒酿圆子,你也尝尝,让新人也尝尝。” “将军,麻烦挪挪。”申屠衍却冷了眉眼,似乎打定了主意不挪地了。 穆大有的声音越来越弱,毕竟申屠衍的军威犹在,不觉得声音越来越小,“我走不进去门。” 申屠衍面不改色慢条斯理地扯着慌儿,“钟檐他不喜欢酒酿圆子,从小最讨厌的就是酒酿圆子!” “真的吗?”穆大有着实被申屠衍的发常性的激动吓坏了,大气都不敢喘。 “真的。”申屠衍扯起谎来面无表情的,耳廓上却透着微微的粉红。 等到穆氏夫妇走后,申屠衍才推门进去,合上了门,转身,一屋子的红色让他很不适应,他觉得自己只剩于一个绝对静谧的空间,耳边只有他胸腔里急促如鼓锤的那颗心脏,疾风骤雨般的感官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淹没。 ――又回来做什么呢?好不容易出走一次,就这样没出息。 他觉得自己就像赌气想要干些坏事让大人着急恼怒,却发现自己做的对于对方来说不痛不痒的顽童一样可笑。他暗自骂了自己许久才睁开眼在一片茫茫的红色中寻找那人的身影。 他看了许久,床上没有人,桌子边没有人……他的视线扫视一周,才在那床边被撤下了的红绸布中发现半遮半掩的修长身形。 胡乱躺在地上的男人还在半梦半醒之中,懒洋洋的睁开一只眼,看了一眼又闭上,“你来了?” ――却丝毫没有觉察出不妥来。 申屠衍忽然心中悬着的巨石落了地,到底是虚张声势的倒霉丫头,只是逞一逞口舌的痛快,他忽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认输就认输吧,反正他在钟檐面前认了一辈子的输,里子都丢了,也不差这一回丢面子了。 他蹲下来,逆着光,申屠衍的脸在背光的一面,看不清,语调却是轻快戏谑的,“怎么了?新郎官不抱新娘子,在床底下?” 钟檐坐起身,冷冷的哼了一声。 看着对面男人笑得十分得二百五,跟他的隔壁邻居朱寡妇都有的一拼,钟师傅的心情明显有点不爽,却在下一秒狠狠的打了一个喷嚏。 “阿嚏――谁大清早的说人坏话了?缺不缺德?” 被喷了一脸的申屠衍,脖颈有些心虚的缩了缩,然后淡定摇头。 钟檐却没有理会,只是整理了一下衣冠,绕过申屠衍,朝门外走去。 申屠衍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隐于尘埃,匿于光阴,似乎要遁形于这柔和无比的晨光,哑然,怔了许久,可是终究是要晓得的,不如便说了罢,他思忖着徐徐开口,“秦姑娘……它走了罢。” 那人没有回头,就在申屠衍以为他似乎要这么无止境走下去,他忽然在铜镜前止步了,没有回头,低声道,“我知道。” 申屠衍心念一震,却看他缓缓拂过那妆奁,他也曾经想象过自己的妻子,会如同他母亲一般,坐在铜镜前描眉,他也会愿意同他的父亲那般百看不厌,一日又一日的往复,知道生出细小的纹路,那就是举案齐眉了。 他不是没有想过秦了了会走,她从风尘中来,也必将风尘而去,旁人半点也帮不了。钟檐垂下眼帘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乐,风尘仆仆,却是谁也不能替旁人抵挡半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申屠衍回过神来,开口,“她没有成为你的妻子,是她没有福分了罢。” 钟檐冷哼,苦笑,“谁家的女儿妹子嫁给我会是福分?是稀罕我那几间破瓦房,还是看上我身上悬着的晃晃悠悠的瘸腿?哦,莫非是相中了我这朝不保夕的死囚的身份,盼着我翘辫子了,好以妙龄寡妇的身份勾搭男人?” 钟檐好不容易停止了他的絮絮叨叨,却发现周围的环境变得静谧而诡异。不知不觉,那个身量比他还要场的男人,已经挨得他如此之近,正以一种闺阁思妇的眼神巴巴的望着他。 钟檐被他看得全身发毛,很想大呼一声,春天还没到呢,却被那人紧紧抓住了扑腾的爪子。 其实申屠衍并不想表面那样镇定,其实他的心里是无比纠结的。他覆上那人的手指,又想快速的逃离,可是最终他却还是握住了那人的手背。 十指相扣。 “怎么了,想像小时候一样打一架吗?”钟檐横眉道。 他拨浪鼓一般的摇头。钟檐却轻笑,全身放松倚在案桌上,“也是,我也打不过你了,大将军。” 申屠衍全身的神经却在不断的绷紧,全身的血液都在冲向脑门儿,他脸涨的通红,他想,告诉他吧,可是告诉他又有什么?可是如果不说,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你从黄泉路上回来又是为了什么呢?枉你战场上无畏无惧,怎么到他面前怎么就怂了呢? “噗通――”一声,背后的首饰盒子翻到了,仅有的几支钗环七零八落的散落开来,除了这些,还有一张胡乱叠着的纸条。 钟檐拾起来,才看了一眼,神情变得复杂起来,推开他,直直的走了出去。 申屠衍拾起地上的纸条,他一直不认得字,只有拿去给穆大有看,穆大有看了一眼,啧啧,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道,“将军,你被那姑娘坑了。” 见申屠衍没回过劲来,他又添了一句,“将军,这样的姑娘,不要也罢。” ☆、第六支伞骨?承(下) 申屠衍抬头望去,屋檐上的积雪,此时已经有化了的迹象,雪水顺着瓦楞落了地,是沉闷的啪啪声,自己亲手点的红灯笼还发着微弱的光,虽然微不足道,却也是光。 昨夜的那场喜事仿佛是一场闹剧,什么也没有改变,一切又重新回归到了原点,没有什么比没有改变更加失落的了。 申屠衍听着穆大有的‘善意’规劝,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摇摇头,从回廊里走了出去。 常言道,化雪总是要比下雪时冷得多,所以人们更加愿意呆在屋子里。当然,这紧紧只能对于不愁生计的富贵人家来说的,而我们故事里的却是一个比一个穷困潦倒的主儿。 是以,穆大有正在自家的茶铺子里在媳妇的淫威下吹着西北风儿。 钟檐正在回廊底下低头修补着坏了的凳子,他虽然手中做着木工,心里却在盘算着怎么回云宣。 而申屠衍呢,正走在兖州的街上,手里提着那再也用不上的嫁奁和首饰,乱世中,能换了真金实银才最实在。 雪天又是年关,街上开的铺子很少,整个城空旷得几乎可以听见回音。申屠经过桥头底下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有一个声音,似乎在叫他。 “客官生,留步。” 申屠衍转过身,却看见桥下摆着一个挂摊,垂鬓童子盈盈含笑,眯着小狐狸般的眉眼,指着他笑,“对,客官就是你!” 申屠觉得新奇有趣,历来只有长者算卦才令人信服,黄口小儿也学大人的模样,倒也新奇有趣? ――古怪的小孩子。 申屠衍戏谑道,“你都还不知道我会不会做你的生意,怎么就客官喊上了?” 老道士笑眯眯着说,“客官,你会需要的,你心里藏着桩事,一桩于私,一桩于公,我说得对不对?” 申屠衍驻足,他忽然觉得有趣起来,故作惊讶道,“哦?那你倒是说来听听。” 小童子拈起手指,装模作样的算了一通,抬起头,一本正经道,“客官,你命里有劫。” 申屠衍好笑,却也顺着他说下去,“接下来小神仙是不是我身上的桃花劫,破财劫,或者其它什么劳什子劫,非要小神仙身上的赌咒符文才能够消除?”他以为这个小孩子会耍什么不同的花样,没想到,还是江湖术士的老套把戏,不觉失望。 小童子却嘻嘻笑着,头摇得跟波浪鼓一般,“非也,非也,”他的眸子亮晶晶的,“我只是劝客官切勿北行,北方有劫,九死一生。” 闻言,申屠衍的脸瞬间沉了下来,许久,才抬眸,“多谢小神仙的警言。” 说完,转身离开,渐渐消失在早春的融雪后。 小同意童子脸上笑眼眯眯,身边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鹤发鸡皮的老人,很多年,他也是这般看着那些少年人从稚嫩变得沉稳,最后老去,人生圆缺,最难忍受的竟然是时间的无涯。 可年少时候总归是痴心,愿不愿意听终归是他的事,能做的,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呐命, “爷爷,我做得好不好?”童子拽了拽老人的长袖子,撒娇道。见老人没有回答,越发娇横起来,“给给小爷我买糖葫芦了吧,小爷我不嫌弃。” “可是老头子拿不出手。”老人冷哼,揉乱了小人的头发。 日光稀薄,瓦上的融化的雪水滴答滴答,老人牵着小孩儿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汇聚成两个黑点。 “爷爷,大块头叔叔竟然不认得我了,真是好生辜负了我给他煎的那些汤药了。” 老人最后也没有给小孩儿买糖葫芦,可是小孩子哪里记得那些恩仇,一回头又向着爷爷撒娇。 “真是白眼狼呢。”小童子忿忿。“讨债鬼!” “是是,你是小白眼狼,他是大白眼狼……” 申屠衍回去的时候,中钟檐正蹲在木回廊处修理一支瘸了腿的小木板凳,那是昨日被申屠衍一屁股坐坏的,他觉得气恼,明明知道自己的身量体重,明明那么多凳子,非要选不适合自己的坐,不是缺根筋吗? 他在钟檐面前蹲下来,安安静静看着他折腾着手里的板凳腿儿,他不是木匠,可这样的活儿在他平时也不过小菜一碟,可是他心里存了戾气,折腾了许久该死装不上。 他一股无名邪火不断上涌,用力大了些,“咔嚓――”一声,应声而断,这下好了,彻底成三条腿了。 申屠衍还是不知道他这团怒火来自哪里,秦了了走的时候,也没见她动了这样的肝火,只是拾起那被肢解了的板凳,淡笑,“它怎么惹到你了?非要弄断他的腿?” 钟檐看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更暴躁,仿佛有一头猛兽就要从胸口冲出,“我就是心思狭隘,我是一个瘸子,我就是讨厌所有四肢健全的东西,包括你!”他潜意识其实知道根本没有申屠衍的事,只是单纯的迁怒,他在乱世里谋生,有些面目是不能给外人看的,可是,唯有这个人,他才能放心讲自己所有不好的一面放心给他看,脆弱的,不安的,愤怒的,狭隘的。 申屠衍越发不解,浓眉拧着结儿,“谁招你?”他忽然想起了早上的字条,想必是秦了了留下的,那混帐丫头也不知道用什么折腾他呢。 他恍神的瞬间,钟檐已经揪住了他的衣领,眼圈的四周都是红的,“申屠衍,你挤兑走了所有喜欢我,愿意嫁给我的姑娘,你究竟想要干什么?”他的双目赤红,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如同儿时一般一顿胖揍。 可是并没有,他放下紧握的拳头,冷冷道,“申屠衍,难道看着我打一辈子的光棍,你就满意了?开心了?” “因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 他是哑了喉的,两眼只死死望着那人,仿佛要把那人盯出一个窟窿不可。 “你喜欢她们,还是只是想跟我过不去?” 日光斜斜的射进来,却不偏不倚的落在那人身上,鼻子,嘴巴,连眉毛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金。 “我不喜欢她们――我喜欢你。” 他很想伸手去触碰他眉间的那一点光晕,看着对面发呆的神情,柔声,“她们不愿意嫁给你,我嫁给你,好不好?” 申屠衍静静的等着对方反应,连呼吸都变得浓重起来,“你看,我能砍柴洗衣做饭,多少懂一点,除了不能给你生儿子,别的都可以。我嫁给你,好不好?” 除了融雪声,屋檐底下寂静没有一丝响动,那个男子的声音幽幽响起,带着不确定的诚惶诚恐,“钟师傅,你看,我们两个老光棍,不如凑和凑合,过一辈子,可好么?” 青灰色的屋檐低矮,在白雪纷纷消弥殆尽之后,终于现出了原来的模样,钟檐忽然想起自己家中那几间瓦屋,他从来没有向现在一般归心似箭。 他说不是做大事的人,他只是金井坊里的糊伞匠。 他就告诉他你做的伞是云宣最好的,按照行里的规矩,那么你就是你这一行里的魁首状元了。 他说他是一个瘸子,他就说他还要两条腿,加在一块儿,一共是三条半腿,不比别人少。 他说你是不是傻,那人男人好不犹豫说应该吧。 钟檐忽然想落下泪来,他毕生的愿望,不过是一间瓦房,一份家业,一房贤妻,眼前的这人……他斜瞄着,突然觉得男媳妇也不错,日子不就是这么过着吗,今天连着明天,明天跟着后天,二锅头喝完了有小米酒,小米酒喝完了还有白开水…… ――那么长,却也这么短。 ――那么圆满,却也有那么多缺憾。 所以,还别扭个什么劲呢?他忽然舒展了眉目,望向一动也不敢动的憨傻男人,“喂,只有我才可以叫你瓦片儿,谁也不许叫。” “好,好,只有我们的小檐儿配叫做小檐儿,而我这样的大傻块儿,只配叫瓦片儿,好不好?” 他这样想,曾经他有三个机会,可是他都错过了,第一次,在他被赵家拒婚的那个雨天,他没有告诉他,第二次,在北靖破城的那一天,他也没有告诉他,第三次,他在犯人塔,他没有找到他,所以他也没有告诉他。 三生月缺,这一次不会一错再错。 三生月缺,一朝月圆。 作者有话要说:甜吧? ☆、第六支伞骨?转(上) 谣言是什么? 是街巷坊间妇人孩童耳边窃窃私语的私密话,是茶馆酒楼中茶后饭余的谈上资,是红衣紫袍的官宰们秘而不宣的心中事。谣言故事中的主角往往是贵族王侯,寻常老百姓的八卦,也没有人那样津津乐道。 而最近大晁朝被谈论最多的人物,从满目风流的萧相,变成了六皇子李胥。 谣言中的细节姑且不论,可是这些故事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传闻中,那一日六皇子是背着荆条进宫的。 传闻中,六皇子进宫的时辰是酉时,晨昏交替的时刻。 车辇粼粼的在前面走着,碾着一路的碎冰,发出“咔擦咔嚓”的响声,宫苑里回荡着空落落的风声。 ――永无止息。 时而会有提着灯的宫娥驻足下来,远远望着那□着上身的皇子。即使远远看着,男子的身躯依然让深宫里的姑娘面红耳赤,况且是李胥这样英雄一般的人。比起整日在西苑抚琴养鹤的废太子,这位六皇子显然更受欢迎,没有姑娘是不仰慕英雄的,何况是战神。 末了,总有姑娘问一句他冷不冷?冻坏了可怎生得好?可是却没有人上前,只是赞叹了几句就纷纷作鸟兽散。 李胥心中暗暗冷笑,生在帝王之中,不过是每一日戴着不同的华丽的面具唱戏,只是,今日的戏码恰巧是这一出而已。 大庆殿的宫门缓缓打开,将皇子的身影彻底吞没,又慢慢阖上,隔断了外界的一线光线。 李胥慢慢抬起头,看着金銮上的帝王,是他的父亲,更是帝王。 伏在案上的帝王,放下奏折,并没有抬眸看他,自语道,“现在的臣子难道是嫌这盛世太平了,连废太子娶一个异性侧妃也要弹劾一番?” 李胥略微迟疑,丝毫没有想到皇帝会提起这样一桩风月事,虽然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可是终究是关于废太子的事情,他心中一凛,躬身道,“皇兄娶新嫂嫂,弟弟还不知道,是弟弟的不是了,改日定去讨杯喜酒去。” 皇帝冷笑,“一个粗俗宫人而已,莫折了你的身份,对了,孤有些伐了,你过来念奏折给孤听。”他似乎丝毫没有看见儿子身上的荆条,熟视无睹。 李胥心中苦笑,皇帝这一招当真是绝了,帝王没看见,那便是没有的事,所以,他的负荆请罪不存在,他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于是,他只能答应着,上前躬身读起奏折来。 光阴随月走,不多时,已是新月如钩。这期间,皇帝同他的六儿子说了许多,却独独没有提今日白天的那件事,李胥终于按捺不住,顺着一个话题,顺藤摸瓜,看似毫不经意的提起这桩事,“听说父皇圣驾遇到了刁民?可有伤着没有?” 皇帝审视着他,那是他的六儿子,比起他的其他儿子来,最像他,也最不像他。他就像被过分磨砺的兵刃一般,虽然开锋以后锋利无比,却也因此失去了原来的灵性。 皇帝冷冷看着他,许久才道,“不过是监军中饱私囊,私吞军饷,糙制兵器的案子了,孤已经查明,那人不是你的麾下,不必自危,却应该引以为戒。” 李胥闻言,心中一震,面上却没有任何的迟疑,忙磕头谢圣上明察,自当引以为戒。皇帝颔首,叹气道,“胥儿,孤今日让你念奏折,你可知道这是何人之职?” 李胥顿觉耳边雷霆隆隆,脸色顷刻间大变,低语,“臣不敢。” “是不敢说,还是不敢想?”皇帝将身子斜倚在塌上,“也罢,在孤的面前,已经不能说任何实话了,孤在这一事件中听说有一武将,虽官居末位,但是胸中有百万兵甲,招他入京来,也好帮衬着你。” 李胥跪在正殿的最中央,他一直觉得在这里自己是多么的渺小,他用不可能掌控他,儿时不能,现在也不能,将来也不能。 永远一只手在暗中推动着他,有一双眼在冷冷的看着他们,这些,被日后的史官记录成历史。就在他以为陛下就要睡着了的时候,皇帝慵懒的声音在这座冷冰冰的宫殿里骤然响起,“对,那武将叫什么名字?” “――申屠衍。” 而此时,申屠衍正在和钟檐赶着马车,走在归途的路上。 一路,春风十里。 申屠衍赶着车儿,是不是回头看一眼身后的人,然后独自一个人面瘫着偷着乐。 “你在笑什么?”钟檐被他看得发毛了。 申屠衍心中漏了一拍,他明明没有回头,也没有笑出声,他是怎么知道他其实是笑着的?可是他脸上还是淡定的面不改色,“没什么。” “真的?”钟檐狐疑。 他们的马车穿过重山与城镇,已经不停的行驶了几天几夜了,钟檐是真的想回家了,他想,以后那便是一个真正的家,俊媳妇热炕头儿,求也求不来的呢。 想到这里,他忽然伸出手去,恬不知耻的摸了一把申屠衍的腰。他想,那是他的媳妇儿,不摸白不摸。 申屠衍被他一挠,痒痒的拱起了腰,马车也惊了一吓,差点偏离了路道,“别闹!”申屠衍拎起他不安分的手。 钟檐缩回手,嘿嘿笑道,“喂,我们回家去之后请朱寡妇裁一身衣服,好不好?” “做那个做什么?”申屠衍问。 “给你裁嫁衣呀,必须是大号的,敢情你能塞进姑娘家的衣裳里去?” 申屠衍的脸顿时黑了,“那个形式而已,不必了吧?” “要的要的。”钟檐强调,一本正经。能够让申屠衍吃瘪,他总是很高兴的。 于是钟檐念了一路,而申屠衍头疼了一路。 可是到了晚上,就轮到了钟檐吃瘪了,申屠衍很厚脸皮的提出为了节省盘缠,只付了一件客房,又脸不红气不喘的将人往被窝子里面带。 于是钟师傅很没出息的耸,滚到了床的最里面,将被子裹成了一团。申屠衍一把将人捞了过来,淡定的搂着睡了。 屋外还有融雪滴石的声音,一点一滴的落在心头,他想,多大的福分呢,要花多少力气才能够记住。 白昼渐长,他的记忆却在慢慢变短,他闻着那人的味道,却不想睡。以前是好梦留人睡,现在却是似梦不敢睡。 马蹄轻快,不过几日已经回到了云宣,那个印象中的山城,去时落叶纷飞,归时枯木待春。可是依旧是那个熟悉中的云悬,烟火喧嚣,人声鼎沸。 可是他总觉得有些不一样,等他推开了他那间早已布满了灰尘的瓦房,他才找到了问题的根本。 那堂正中央立着一个牌匾,上面赫然刻着他的名字。 钟檐几乎要掉下眼珠来,“这是哪个倒霉家的倒霉鬼,敢咒老子翘辫子?” 那门缝里边缓慢挪动着一个肥胖的身影,抖得跟筛子一般,连着屋子也跟着抖了三抖。 定睛方看清了,可不是隔壁的朱寡妇吗?一边蒙着头,一边自言自语,“那牌坊是你徒弟立的,别找我……钟师傅,你就安息吧。” ――话中带了哭腔。 钟檐冷冷的凝视她,许久,才回答,那话语竟然好似没有温度,“我舍不得我这伞铺……”语调却忽然高亢,“所以我还阳回来了……” ☆、第六支伞骨?转(下) “什么?还阳?” 朱寡妇顿时觉得被“还阳”两个字砸的晃晃悠悠,觉得这个世界真是稀罕了,连阎王爷都由着小鬼儿人间到处溜达了,朱寡妇一根筋,许久才反应过来,“还阳,你是活人。” 申屠衍也笑,“朱嫂子,你没有看见这墙上的影子?”朱寡妇回头看了一通,那被晨光拉长的修长黑影可不正招摇着的么,顿时来了精神,“咳,还是大表哥实在,不像小钟师傅就爱诓人,你不晓得……前些日子,北边传来了消息,好好的人没了,我们街里街坊可都参加过了,谁会晓得这个事儿能作假,况且,那丧事,还是崔五爷亲自办的……” 钟檐皱眉,受不了妇人聒噪,可是终究还是不好意思开口,倒是钟檐竖起眉头,撂起嗓子便是一顿乱轰,“感情因为丧宴上那蒙了猪油的瓜儿果儿,就要让我躺棺材板,都说女人的情分,七月的天,说变就变。”他素来荤素不济,便是天王老子也得给他说羞愧了脸,申屠衍静静瞅着他,忽然觉得拿笔的钟檐,和他打架的钟檐,背着锦绣文章的钟檐,都没有眼前这个耀眼。 忽的,钟檐眯起了眼,笑道,“朱家嫂子,前事不济,我也笑道邻里之间的情分,我听说嫂子的绣工不错,想请嫂子帮一个忙?” “什么忙?” 申屠衍猛地想起那一日他在马车上说的混账,顿时眉头跳了跳,忙道,“没什么,朱嫂子,他随口胡说的……” 朱寡妇狐疑的看着两个奇怪的男人,终于还是扭头离开。 申屠衍吁了一口气,忘了一眼屋外的天色,想,终于消停了。 他们重新打扫了屋子,然后,开张经营。 他们的伞铺,刚回来的时候热闹了一阵,到后来也渐渐恢复了原来的模样,青瓦灰墙,一个劈竹,一个扎伞。 申屠衍果真是认认真真的跟着他学制伞,不管怎么样,这样的好赖都是一门手艺,到了将来,他们两个老头子谁先干不动了,总是可以有一个人帮衬着的。 但是申屠衍虽然学得认真,却不是什么好徒儿,他上手慢得狠,钟檐忍不住敲他的脑袋,“啥大块儿,怎么这么笨,这个我可只用了一个时辰呢?” “我当然笨的很,”申屠徐徐说着,眼神却有些异样了,“那时候,那个老伞匠也是这样教你的吗?”他说完,顿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相比那时一定夹杂着一些不愉快的记忆。 钟檐微微翘起了嘴角,那一年他从犯人塔逃离,一路经过了许多地方,几乎是一路乞讨着走的,他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逃亡了小半年,他从来不懂得怎么样去获取食物,最下贱最低级的劳作他却什么也不会,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久,知道他遇到那个邋遢古怪的老人。 他几乎和他一样穷,但是他还是下意识的向他乞讨,那个老人很不同,没有当面拒绝他,也没有给他残羹冷炙,而是摸出一个馒头,对他说,先要他吗?那么久把这些竹子都劈成竹蓖,他愕然,他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的待遇,但是他实在是太饿,终于举起了镰刀。 他根本就不会干这样的活,很快就把双手弄得全是伤口,很多次他都告诉自己做不到,可是还是机械的干下去, 分卷阅读14 一直到天亮。 天亮以后,他得到了一只馒头,到第二日,第三日,他用同样的方法得到了第二只,第三只……一直到很久以后,他学会了古怪老头的所有手艺之后,他才明白当初的自己是多么懦弱无能。 可是这些故事,这些心酸,他一点都不想告诉他。那是他一个人走过的路,是他一个人的前半生,而后半生,却是他们的。 他挑眉,“那老头可比我严厉多了,所以,遇到我,要惜福。” 申屠衍取下挂在房梁上的一只只伞骨,给他们糊上伞面,又重新挂起来。钟檐嗤笑,“你这是要裱起来当古董吗?” 申屠衍总是笑而不语。钟檐觉得这人毛病,从北边回来就染了这股痴,可是每一次想要揶揄他几句,却因为看到了他这幅模样儿,目光柔和了起来。 痴这种毛病,传染起来还真是要命呢。钟檐忍不住咂舌,却也无可奈何。 他们回来的时候,还没有过正月十五,并不能算是真正的过完了年,挨家挨户的门口堆着脏兮兮的雪堆,木门上的桃符春联却是艳如绯桃,申屠衍说,我们也该贴些联子吧,这样红红火火的,才算是户像模像样的人家。 钟檐一个人懒散惯了,哪里会留心这样的东西,更没有这样一门闲心,可是他说要的,就是要的,却也把懒筋骨都收起来,顺了他的心意。 他们买了很多红纸,申屠衍磨墨,钟檐在上面写字,钟檐想着当年不让申屠衍识字,于是便一句一句的说给他听,他含笑耐心听着,末了,钟檐才觉察出申屠衍眼神的不对来,才回神,“好你个大木头,你是识得字的吧,竟然诓了我这么多年。” 申屠衍见瞒不过,眉间似乎有暖意渗出,“是。只是你这样专心致志念书的模样真是好看。” 其实他也算不得是诓他,他也是在军中的几年才逐渐认识一些汉字的,那时他要阅读军情文书,却要旁人念给他听,确实很不方便,慢慢的他就自己慢慢的认识了一些字,能够看懂一些浅显的书了。 一直到很久,他也没有告诉钟檐,他曾经在边关小镇的书摊上买了钟檐当年在学堂里看的书,可是终究是看不懂,他想着等字认全了,总该看的懂了吧――这个秘密,他在心里烂了一辈子。 他们这样写了很久,久到桌子上已经堆满了红字条,他们贴满了前门,又去贴了后门,还剩下许多,钟檐笑眯眯的,“要不挂在你的脖子上吧。” 申屠衍自然反抗,好一阵嬉闹,却听到了笃笃的扣门声,开门来,却是崔五爷的小厮小算盘,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憨笑着便问,“钟师傅,还没有睡下呢,我家爷这几日没来看你,都是因为忙,可是念着你呢,今天过节,这不,让我给您送吃食来了吗?” 钟檐想着崔熙来果真没有出现在他的眼前了,要是按照平时她的秉性,早就撺掇到他眼前来了,可是她却没有出现,想着女孩大了,终究稳重了些,接过食盒,“替我谢谢你家爷。“ 可是却听着小算盘小声嘀咕,“其实说是事忙,全云宣谁不知道哇,五爷她是被狐狸精迷了心智,还是只公的……“ 就在小算盘还在喋喋不休的时候,申屠衍咳嗽了两声,说着天色不早了,不如各自回家。 就在小算盘还想要吐一吐这些日子的苦水,钟檐还竖着耳朵听究竟是什么样的男子能入得了他宝贝徒儿的眼时,门已经“彭“的一声关上了。 ――隔开了门里门外目瞪口呆的两个人。 “申屠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不是?“钟檐睥睨着看他,却不知何时变得毫无威慑力起来。 “是,敢情了钟师傅有改行当做媒婆的打算?”申屠衍忍不住笑了一下,他拦过他的手,将食盒的盖子轻轻打开,却是两碗元宵,清澈见底的汤水,雪白糯润的丸子,“真是好香,不尝尝吗?” 钟檐光顾着想事,却听得一声轻叹,“每个人总是有自己的活法吧,她崔五爷钟鸣鼎食是活,我们平头小民也是活,可要真说起好赖来,却也是说不清,毕竟谁也不能代替谁活着。” 钟檐回头想着也对,他对于崔熙来总归是不同的,可是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女子,其实也和其他人一样,陪着各自走一段,然后有各自的故事。 他这样想着,手里却忙不迭抢着申屠衍碗里的丸子,不是因为他碗里的好吃,仅仅只是想抢罢了。 申屠衍虚张声势的夺过碗,圆子却匪夷所思的,仿佛长了腿般的尽数跑到钟檐碗里。 钟檐觉得好笑,却也不揭穿,一口一口咬着元宵。他想当年他把他买回来的时候,也是元宵节了吧。 十多年的光阴就这样行云流水的过去了,他几乎想不起他们究竟都把时间花到哪里去了,又究竟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 索性,现在,他们还在一起。 日子便这么一日一日的过着,柴米油盐,拌嘴磕牙,仿佛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好几辈子了。这个世界上哪里来那么多锦绣良缘呢,虽然他从来都一遇上就瞧对眼的人,虽然他们用了无数光阴,经历和磨合来适应彼此,虽然来申屠衍自己都打趣说是老光棍将就,可是过起日子来,却是再没有比这个合适了。 申屠衍想起这圆子是崔熙来家的,心里一阵酸,又说,那是你没有真正娶过一个姑娘罢。 钟檐心里想着,有了你这个傻瓦片儿,再好的姑娘给我都不换,可是又想,决不能让那人骄傲了去,于是揉了揉他的脸,嘴硬道,“知道就好,快努力些给我生个娃娃玩玩吧,娘子无所出,你相公我就只好纳妾。” 申屠衍咬牙,脸一阵红一阵青,似乎是酒上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再甜一章,且甜且珍惜 ☆、第六支伞骨?合(上) 钟檐醒来,就觉得很不对劲。 他是先闻到松木燃烧的味道,紧接着睁开眼,便看到了白烟滚滚环绕的景象,他知道申屠衍早起做饭的习惯,可是眼下这个情景却是像是要把房子给点了。 他张了张喉咙,想要喊一声,却是干哑的难受,他想要挪动着去寻一杯水喝,骨肉牵连着骨肉,竟是钻心的疼痛,浑身仿佛在车轮底下碾过了好几遭,忽然想起那人入睡前在他耳边低伏着说的话。 所有荒唐旖旎的记忆一瞬间涌上心头,他想起那个人曾经浑身□的拥着自己在这个被窝里律动,顿时又羞又恼,觉得自己活了大半辈子,红尘软帐,怎么就这样就又陷进去了呢? 申屠衍端了一碗稀饭,掀开帘子,便看见一个枕头劈头盖脸而来,准确无误的砸中脸,他接住枕头拿开,只见那人咬牙切齿道,“你就是这么给我生娃娃的?” 申屠衍花了很久才憋住笑,脸上仍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却用这样较真学术的话语说着极其荒唐的事,“可能……昨晚我们都不够努力,以后再试试,说不定我肚子就有了。” “申屠衍,你这个混蛋!”那一个早晨,钟师傅的嗓音冲破云霄,震得整个云宣城都抖了三抖。连对面的朱家寡妇也探出头来,尖锐的嗓音直嚷嚷,“大清早的,杀猪崽子呢!” 申屠衍淡漠往外看了一眼,静静坐在他床边喂粥给他喝,钟檐其实也算不得真的生气,现在身体也懒得动,就一口一口的小抿着,嘴里还不忘咧咧,“就为了这么一碗东西就想把我的厨房烧了,你怎么做饭的?” 申屠衍笑着,连声说是。钟檐肚子里有了东西,想要在床上懒一下,又要合眼睡去。风不知何时将窗子吹开了,吱呀一声,钟檐往出去,正好可以看见自家的伞铺,青瓦屋檐下立在展开的伞间的那人似乎在怔怔出神,一直过了很久,才慢慢的打开另外一扇木门。 他感觉丝丝的凉意,才留神到玻璃丝般的雨水从空中飘散开来,乍暖还寒的季节,一场雨便是一场黄金油,他想,再过些时日,就又要了插秧的季节了吧。 他磨蹭了很久,才扶着腰去前铺。 铺子前面已经聚集了三三两两的顾客,起初申屠衍耐心的陪着笑,后来去后屋取了一个大婶要的款式。 钟檐咬牙,那块大木头不苟言笑,实在太会招蜂引蝶,少时在钟府招惹他们家的小丫鬟们脸红心跳,现在在他家铺子前还招惹大婶大妈的喜欢。 他走近去,却听她们仍是吱吱喳喳的讨论着城里城外的闲事。 ――“呐,你看前些日子贴出来的告示了吗?” ――“满街都贴着,瞎眼才瞅不见呢,不就是私吞军饷粗制兵器导致兵败的那桩事吗,听说上头处理好几个大官呢,只是那主帅,不罚反而有功呢?” ――“那是,人家是皇子,能有错吗?错的还不是下面的……嘘……小声点,按照现在的形势,以后坐椅子上的人,估价啊,就是这一位了……” 钟檐看着申屠衍从后屋出来,就愣着,想起他们进城是一路贴着的告示,那么明显,他肯定是看到了,可是昨天他却没有提,他拍拍他的肩膀,“总算是还了公道,你也别瞎想了。” 申屠衍站在木门前,雨势又有些急促了,刚才聚集的顾客得了伞纷纷作鸟兽散,回过头来,眼角有些异样,“这个世上有太多的无可奈何,皇帝老子也不是傻子,谁不懂得弃车保帅的道理。”钟檐缓缓说着,这个朝堂是他们这样的小人物无法参透的,浮华奢靡万骨铺,锦绣鸿途一朝尽。他的姑父是,现在申屠衍营中的将士也是,还有很多他不知道性命的,也是这般。 申屠衍脊背崩直,许久才在这泠泠雨雾中回过头来,开口,“等清明的时候,我带你去见见他们,说起来,你都没有真正见过他们,好不好?” 钟檐反应过来他口中的“他们”是谁,答应了一声好。 “他们自小便投军了,总是有些痞气的,可是心眼却是实打实的好,到时候我们带些酒去,什么都可以少,酒总是少不了的,到时候你一一给他们敬个酒……” 钟檐一一答应着,回过劲来,才总觉得不对劲头,这口气怎么那么想领着新媳妇回门的感觉…… 早晨开铺,晚上关门,又是一日,时间就这样不紧不慢的在指缝中溜走了。又过了几日,贵人事忙的崔五爷终于现身了。 那时申屠衍正在钟檐的支使下糊伞面儿,最近他觉得记忆力正在慢慢变差儿,很多钟檐说过了很多遍的步骤和工艺,他总是记不住,上一秒用过的工具,找半天也不知道自己放哪里了,钟檐嘲笑他是壮年的模样,老头儿的记性。 申屠衍一愣,勾起笑,“我像老头儿?”眼神却放在了不敢放的地方,显然他联想到了什么不太对的东西。 钟檐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压力,脸不自觉有些红,决定不自不量力的招惹他,决定上前面的铺子里去。 一挑帘子,便看见一身紫衣金扇的崔熙来。 “怎么?五爷这一日这么有空,到我这寒舍来?”钟檐也笑。 “师父。”崔熙来乖乖的唤了一声,无论在其他人面前如何拽,在这个人面前,她总是像当年的那个小姑娘一般半点不敢放肆的。 “听说五爷好大的手笔,把邻街任何人都不敢收的那件御赐粮店都收了?” 崔熙来知道这件事终归瞒不了师父,接下来指定是一顿教训,谁知道钟檐眯了眼,叹气道,“你终归已经是独当一面的一家之主,应该有自己的分寸,我也不好说你什么?只是最后勿忘徽商之本……给别人留条后路,也给自己留条后路……” 崔熙来一一应下。 见崔熙来表情认真没有反应,他决定要逗逗她,就转了话题说,“听说最近五爷新入一枚男狐狸精,所以忙得狠?”他觉得奚落一下自己二十出头还没有动一动这凡心的小徒儿,甚是有趣。 崔熙来嘿嘿笑,打哈哈,却也不辩解,“瞒不过师父,只是,师父什么时候把师娘领进门呐,为了师父的姻缘,可是愁煞了我呀!” ――制伞的功夫没学成,反唇相讥的功夫却学得一点不差。 钟檐一直是无赖性子,也不遮拦,大大方方的道,“已经领进来了,正在后屋糊伞面呢。” 崔熙来掀开帘子,望见正弯腰皱眉思索着是削伞骨还是裱油纸好呢的男人,不知觉下巴都要掉下来。 她不是感叹小师娘是个男的,而是师弟爬床的功夫真是……太匪夷所思,不过去了一趟北边就顺利跑上师父的床了。 师徒两个许久没见,扯着闲话聊了几句,钟檐说话没有章法,崔熙来更甚,不知觉儿,就扯到了云宣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城里似乎是来了了不得的大人物,以至于城里有名的商贾贵绅都去了,后来,放出消息来,说是要寻一名边防逃逸的……可是官家的话,终究不能说的太透,点到即止就可。 钟檐没有太多的兴趣,一抬头,看见申屠衍已经干完了一些活,站在帘子前面,拧着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崔熙来打量了一番,咂舌,敲了两下扇子,感叹,“师娘真是贤良淑德呀……” 申屠衍脸瞬间变色,钟檐听了这一声,却顿时通体舒畅了。 正是一年开春的时候,虽然偶然还会飘冰咋子,但是往后的日子总归不会太冷了,爱俏的姑娘们早已换了春衫,头上别了一枝杏花,仿佛春日已经盛在这眼波眉峰之中。 申屠衍度过很多地方的春天,却都没有这个云宣的春天来得真切。 申屠衍看了看院子里空着的土地,对着钟檐说,“不如我们在这里种些菜吧,市集上买的总是比不上自己种的。” 钟檐懒懒的坐在椅子上,没有说话,却是乐见其成的。结果两个人忙得臭烘烘的,才算是干完了。钟檐虽然嘴巴说能长出来吗,八成全烂泥土里了,可是还是每一日到土地前前面去晃荡一圈。 可是他们等到的不是菜苗苗冒出头来,而是家里来了的两个不速之客。 ――正是当日帮忙送信的光头匪爷和书生。 ☆、第六支伞骨?合(下) 钟檐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会见到他们,他总以为,囹圄相逢,之后也便是山高水长,各奔前程,却没有想到还有再见面的时候。 “你……你……怎么会到这里?”钟檐挑了挑眉眼,却很快从惊讶的语调中变成了不疾不徐。 “娘的,老子为什么会在这儿?你还问我!”光头匪爷的今日的脾气显然有些暴躁,一口大刀在手里挥舞得虎虎生威,溅开几朵水花,稳稳的插入门槛前的石缝中。 “俺是真的敬重你是英雄的,杀贪官,护百姓,是条汉子,可是……你为何诓俺?”他抓起旁边的秀才的袖子,假意抹了抹眼泪,秀才飞快的抽过,嗔笑,“你说把这东西送上京城,就能封个什么官当当的,可是俺们却被官爷们赶了出来!” 钟檐听着这絮絮叨叨的,觉得头突突的跳,当时他为了让他们去送信,他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谎话,如今却是自食恶果了。 等到那秀才和匪爷终于把紧箍咒念完了,这才注意到屋里的申屠衍,亮了眼,不知觉吞了吞口水,“你……在这里?” 申屠衍正拿着鸡毛掸子,抬眸,不解,“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光头匪爷围着他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然后长叹了一口气,却半天吐露不出一句话来,这可急煞了站在一旁的秀才,翘着兰花指便道,“你……你……你祸事了!” 良久,申屠衍才明白秀才口中祸事是指什么,“朝廷正到处寻当年漠河战役中的逃兵……从你让我传达信件就知道了,生死之间保存自己的性命,也可以理解,快些逃了,否则被抓到了就完蛋了!” 申屠衍听得这一样一句心中便已经了然,他说得虽然不完全正确,却又一半也不是空穴来风,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心绪已经飘得悠远,他的眼前不是江南村郭,耳边不是拂过面的杨柳风,是银瓶乍破,是铁骑金戈…… 钟檐见他不说话,知道他定是牵动了心思,只拾起手边的扫帚,便是一阵乱招呼,“叫你胡话!敢在我铺子门口胡说八道,问问扫帚答不答应!” 两个人一阵落荒而逃,钟檐在回过神来,前堂已经不见了申屠衍的身影,只留下未完成的一只伞骨。 江南雨丝绵柔,斜了进来,打湿了这繁世闲景。 当日,申屠衍再也没有出现。 钟檐也没有找他,他想他会在哪里?是泡在冯家少爷的酒缸里,还是埋在护城河的石拱桥下,都是没有干系了。他想,到了时间,他总是会回来的,对于他,他有这个自信。 ――他是人定之时,踩月而来的。 他从黑幽幽的弄巷中穿出,融入这茫茫夜色中,左手抱了一个大缸子,脚步有些虚浮,很短的一段路居然被他走得那么曲折蜿蜒。 “这么大个人,怎么连路都走不稳了?”钟檐坐在自家门槛上,笑他。 那人在他的面前站定,酒缸没有口,只用一张纸封着,他随手一拉,酒香四溢,晃荡着洒出许多,却递到了他的面前,仿佛这是人间难闻的极品新酿。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申屠喝醉的模样,是以觉得好笑又好气。 他提起酒坛往口中倒了一口,烈且糙,比不上暮归楼的青琅,只不过是几个铜板就能沽许多的烧刀子,他辣的舌头都要掉下来。 “咳咳……申屠衍,你这是从哪里搞来的酒呀,要毒死我呀!”他呛了几声,依然觉得舌尖火烧一般。 “你干嘛……唔……”他还没有念叨完,就被凉凉的伸头将后来的话都截了回去,他的舌尖将口腔的内壁四周都扫了一遭,紧接着,是眼睑,鼻子,耳朵,脸颊,如小狗舔舐,温凉而湿润,以至于到后来,连拂过面的风有些微醺的酒味。 当头颅离开他的时候,他确认那人醉得不清,可是他抬起头,仍然是一本正经的模样,眼神清明,只是脸颊上泛着丝红。 醉酒的人指了指隔街的市集,可不就是东门市王瞎子家的吗?上他家去偷酒喝,你缺不缺德呀,钟檐有些恼,可是想到王瞎子时常往酒里掺水啥的,心里的愧疚之情就立马没了。 “干得好!”钟檐说,“让他缺斤少两卖假酒。” 申屠衍却丝毫没有感觉到钟檐的愤慨,他望着初霁的月色,轻轻的笑了一声,“你知道吗,以前在军中,便是这样的假酒也喝不上,那时候我们总是打金渡川的水来喝,河水很浑浊,很少有清的时候,我们将这些干净的水,倒在木桶,打了胜仗,就大碗干下,对了,我们还给这些碗假酒取了名,一碗叫子规,一碗叫故土,还有一碗叫相思……” 钟檐觉得今天晚上的申屠衍实在是太不同寻常了,说是醉了吧,倒也是清醒的,说是清醒的,又像是醉的…… 他忽然觉得嗓子有些干涩,舔了舔唇皮,弯了眉眼,“那你说,今天晚上的酒该叫什么了呢?” 申屠衍迟疑,答不上来,钟檐却忽然张了口,轻敲了一下他的头,道,“你等我一下,我去拿一样东西。” 他目光有些沉,似乎要睡去。其实他也并不是答不上,而是不愿说,这样的答案太不吉利,并不是好的征兆。 ――因为他的答案是相忘,相思之后是相忘。 就在他以为钟檐不会再回来时,他却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手里捧着叠的整齐的红色新衣,眼儿比天上的月亮要明亮许多,他说,“喂,今天的酒,叫做姻缘,好不好?” 申屠衍以为他要朱寡妇做嫁衣,说要成亲,是耍弄他玩的,没有想到他真的找人做了嫁衣,他的眼眶有些湿,许久才开口道,“好。就叫姻缘。” 他们各自为对方穿了衣服,系了衣带,其实衣服并不是很合适的,申屠衍的那件有些紧,大概朱寡妇没有做作这样大号的嫁衣,“没有办法,”钟檐说,“脱下来,我让朱寡妇去改改。” 申屠衍答了一声好,脱下来,只剩下中衣,静静的听钟檐继续说下去,“再过七八日就真正开了春,我们菜苗都长出来了,到时候,我们就成亲吧。” 申屠衍想了许久,也没有明白,菜苗长出来,跟他们成亲有半毛钱的关系,仍旧说好。 那么就定下来了。 是夜无梦。 到了后半夜,月光隐匿,竟是毫无征兆的落下雨滴子来,起初没有什么声音,隆隆之声自天边而来,携云带雨,顷刻间便造就了这水天一线的景象。 钟檐被春雷惊醒,起床去查看这屋檐是否又漏了雨,走到前屋,发现闪电一亮一暗间竟有隐隐亮光。 他觉得惊讶,走进了才发现屋檐下放着梯子,蹲在檐下的男子低着头,却不知在干些什么,他实在有些困着,想着申屠衍许是酒还没有醒,即使耍了酒疯,也由着他去了。 他实在太困了,打了哈欠,沾了枕头边合眼睡了,船外雨势一轮接着一轮,翻滚着,汹涌着,打翻了孟婆汤,唱罢了离魂调,似乎要将这个人间翻转过来。有一瓦遮风,虽然暴雨肆虐,他的心里仍是安心的,他拉了拉被子,翻身抿了抿唇继续睡,他想着,落了这阵雨,庄稼总该抽苗了吧。 长夜漫漫,雨丝如注,却是隔开了两段前尘。这厢是黛瓦细雨春日酣梦,那厢却是漫天风雨千里单骑。 宣德十二年早春,八百里加急宣原驻边都尉统领申屠衍进京,举朝哗然,宣这样一个小小武将进军,何必劳师动众,甚至到了皇子亲迎的地步。而这些都是后话,另一段故事了。 ☆、第七支伞骨?起(上) 申屠衍上京后的许多日后,才隐约知道那道圣旨背后故事的本源。 不过是一局棋,而他,委生为卒。 许多日后,他从崇明殿的正殿的正殿走出,华灯初上,沿着那白玉台阶慢慢的往下走,身边是鱼贯而入的朱衣紫袍的官员与宰辅,鳞次栉比的人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晚风拂动着那些人的衣摆,他竟然能够听到衣料的o声和私语声,可是明明离得这样远,他想,他大概是幻听了罢。 从一个边防驻守的籍籍无名的一营守将连升三级作为皇子的副将,恩,大抵是许多武将一生都遇不到的恩宠,更何况,那人还是心照不宣的储君候选。 嗤笑,恭贺,眼红,还是嗤之以鼻的不屑,他都能够料得到几分,所以也不必去听得真切。他由宫娥领着穿过那曲曲折折的回廊,四周的景致有些黑,他有些看不清路,但是影影绰绰中,他却觉得这样场景有些眼熟,他自己将他三十余年的人生细细的想了一遭,终于想起是在哪里见过。 这东阙作为大晁的帝都,格局自然是严谨,一道黄墙隔开外城和皇城,他自然是进不去的。他少时长于东阙,那时候他也是有些少年心性的,只是不表现出来,也想要探探这让草原游牧民族垂涎多年的富贵与喧嚣,可是终究没有这样做,稍微长些,更加不会这么做。而唯一能够见过的,就这有…… “烦劳问一下,那边是?” 提着宫灯的少女驻了足,偷偷望了申屠衍一眼,面上有些红,想着这样的年轻将军竟是与话本传奇里的毫不相似,那些传奇总归是诓了她吧,看着申屠衍已经不自觉往那边走了,才急红了眼,低声道,“将军留步,那是前太子住的西苑停鹤居,去不得,莫要往前走了!”可是那个男子却没有按照他想的轨迹,走向那头校门,却是调转了轨迹,忽然对着一棵古槐树,微笑起来。 宫娥宽了心,笑道,“那是琼苑,万岁宴请新科郎君的地方,因着平时甚少有人来,因此树木由着疯长,自然也丰茂些。” 便是这个地方了罢,申屠衍这样想着,十六岁的新晋进士,如芝如兰的年纪,穿着最末等的青碧色,神态肃容,跪拜着他的帝王,凝视着一杯御酒里的前程。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申屠衍记不清了,对于这一段回忆里,所有的细节甚至远远比不上那个少年微微发热的掌心里的糕点来的印象深刻。 ――他没有比这个时刻跟想要回家。 “将军,我们走吧,在迟些怕是要门禁了?”小宫女试探着问,他看着眼前的男子竟然对着一棵槐树看呆了,她这样想着,那样的亭台楼阁楼阁,华池奇石不看,也真是个古怪的人。 申屠衍转过身来,温和的敛起笑,跟上宫女的步伐。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小宫女忽然弯腰躬身,“右相大人。” 申屠衍怔怔抬起头来,凝视着这个当朝第一重臣传闻中的奸佞媚幸。他也在玩味的打量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起,“原是申屠小将军?” 申屠衍一怔,他刚才在金殿上见到他时,也是颇为惊讶的,年岁似乎是与萧无庸毫无关系的,十多年的年岁容貌居然没有丝毫改变,但是自己早已从少年长成了这副模样,他应该是认不出来的,想到这儿,恭敬的道,“萧相有礼。” 萧无庸也笑,“刚才出了殿,也没有来得及说上一句恭贺,陛下如此看重将军,委以重任,恭喜将军了!” 申屠衍默默不语,他在军队里养成的性子,素来不知官场应承,许久才挤出一番说辞来,“多谢陛下抬爱。能为营下兄弟平反,已是陛下最大的恩赐了。” 萧无庸又看了他一眼,又望了一眼那蒙蒙夜色中参天的古木,“将军刚才一直看着这颗树,可是有什么稀罕的东西,还是将军以前也见过这样的树木,才引起些旧事思绪来?” 申屠衍心中一冷,眼眸中已经生出了些异样的情绪,但仍然笑了,“萧相大人说笑了,我生于边陲,后来又驻扎边陲十余年,从未进京,又怎么能够目睹着宫苑繁华呢?” “哦?那倒是我多想了。”萧无庸道,“不过将军一提,倒是令我想起十多年的一位小友来。” 申屠衍顿时觉得耳边一声闷雷,夜风掠过,竟将对方的声音分裂成无数回音,不断回荡反复。他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面上仍然只是弯了弯唇,“萧相的小友想必贵不可言,天色也不早了,卑职就不多叨扰了……” 萧无庸却继续说下去,仿佛根本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我初遇见他时,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游历于祁镧山下,积雪封山,没有看到雾霭松林,却只是目睹了一场杀戮,我便是在那个时候看到那个孩子的……那可真是个倔强的孩子,枯树皮一样耐磨的性子……”他讲到这里,不禁抬头望了望,见申屠衍没有反应,问道,“将军常年驻守边陲,想必知道祁镧山下的奴隶场?” 申屠衍面色僵了一下,很快道,“知道一些,祁镧山下有大大小小的奴隶作坊,奴隶在周遭抓捕游儿圈养,饲养他们成狼。萧相说的杀戮,想必是这群奴隶在猎捕肉羊。”肉羊非羊,而是经过的富商和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 “不错,可是这一次的肉羊却不是寻常的百姓,而是身带弩弓的身高马大的胡狄人……” 申屠衍沉默不语,以为他还要继续说下去,谁知道萧相话锋一转,“都二十多年了,都有些记不清了,讲个故事都不通畅了,小将军莫要笑我,也不早了,皇上还要找我议事呢。” 他看着萧无庸笑得淡然,仿佛自己真的只是为了说一段故事,讲一段经历。他想不透萧无庸说这样的话是为了什么,也只能朝着他行礼送行。 萧无庸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笑道,“陛下赏下的府邸,似乎和原杜太傅的府邸很近呢。”申屠衍没觉出味来,那广袖朱袍已经消失在这冥冥夜色中。 申屠衍惘然,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等到出了宫门,才终于发现了事情的不对之处――他走的方向根本就不是崇明殿,而是废太子的停鹤居。 车马粼粼,马车一步不停的穿越东阙城的大街小巷。 而此时,广袖朱袍的朝中泰斗正在 分卷阅读15 开许久没有开启的宫门。 停鹤居隐于荆木深处,于别处的富丽堂皇来说,实在朴素简陋的可以。它命名为停鹤居,据说是应为前朝之时,这里果真是圈养了许多丹顶鹤的,后来城池崩催,鹤踪不在,却是仍然叫这个名儿。 他进门的时候,几乎没有看到任何宫人行走,因此静得可怕,许久才看到了一个宫装女子,正拿着锄头刨着土儿,将细小的种子往土里播种。 萧无庸疑惑,依着她的妆饰,却分辨不出是太子的妻妾还是宫娥来,一时也找不出何时的称谓,“小娘子,借问大皇子何处?” 女子抬起头来,想了想,指了指一道偏门,然后又埋下头去。 萧无庸沿着幽径一路走着,尽头是一扇木门,映在木门上面的身影颀长而消瘦,他进门前,方才看清了废太子李昶的模样。 那是一个异常消瘦而苍白的青年,十成继承了仁宣皇后的美貌,却看不出当今陛下的半分模样,正坐在案桌前研究一本古籍。 他行了礼,李昶却没有因此而答应他,他一连唤了好几声,青年才抬起头来,有些迷惘,“先生过来看看,这画上的驯鹿是否真的是李钟隐的真迹?” 萧无庸缓缓的抬起头来,看着那幅画许久,摇摇头,“是不是后主的真迹,臣不知道,可是臣却知道,殿下的画卷在宫外,大好河山的卷轴正在徐徐展开……” 李昶一愣,绕过萧无庸的身体,看见刚锄了土的小姑娘站在夜色的亭廊中,慢慢掩去了猫一般的眼神。 ☆、第七支伞骨?起(下) 天已经全黑,华灯繁星将整座城池笼于一种晦暗不明中,站在很远处的山顶上,也可以看到这灿若明珠的不夜之城。 最富饶的土地,最璀璨的文化,最温和的季风。 ――关外人心心念念想要踏足的地方。 申屠衍到达自己的府邸的时候,略惊讶了一下。萧无庸说御赐的府邸离杜太傅的故居很近,其实岂止是近,分明是当年的杜太傅府,只不过封了原来的门,而重新开了一个门来。 出来相迎的是一个老翁,“将军好,我是这里的管家,姓郭,以后,也便是将军的管家,将军有什么吩咐?” 申屠衍望了望那宅院,那牌匾仍旧还挂着青斋书院的,不由得蹙了眉,郭管家便道,“这里原是老杜太傅的府上,老太傅获罪后,一直是小人在打理,小姐这么多年也不回来,后来逐渐荒废了,老太傅是个有学问的,宅子里藏书很多,渐渐有人上门求书,老爷在时常说独乐了不如众乐乐,老奴也不好将人拒之门外,久而久之,这里就变成了书院了,如果将军不喜欢,小人马上派人重新布置……” 申屠衍看了一眼古宅,想起了一些往事,会心一笑说,“这样就很好。” 杜荀正的宅子,他也是来过几次的,那时,他跟在钟檐后面,钟檐少年心性,总是跑的没影,他就像影子一般跟在他的后面,因此,他对这里也不是不熟悉,所以,他自己逛了一圈,找了一间厢房,睡去了。 一瞬间灭了灯,空荡荡的宅院如同一张细密的网一般,将他的记忆和意识包围在其中,窗户突的自己开了,他猛地坐起身,觉得青冥天际有一个声音在问他。 ――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是你回来了? 他无言以对,命运总是强大的出乎意料,他没有想过,会是他,以这种方式,代替钟檐回来。 长夜漫漫,与废太子的停鹤居相比,六皇子的寝宫却是通宵达旦,灯火通明。 夜相对于白昼存在,是因为他更有包容性,白昼没有办法见光的东西,可以平平安安的曝于琉璃灯火下,隐秘而安全。 六皇子的脸上仍然带着笑,从金殿上下来就一直带着的笑容。 他努力回想自己今日在殿上的表现,完美的天衣无缝,每一个细节都恰到好处。早上朝堂上的事,现下京城内外都已经传开,他们戏说着大晁朝的六皇子是如何将一个身居卑职的武将迎上殿的,又是怎样将虎符托付给他的,如果这是一场戏,他必定是最赤胆忠心的那一个。 他记得每一个细节,那个年纪与他略长些的青年人,眉梢隐约有故人的神采;他握着时,长着老茧的手心的温度;他交出兵符时皇帝温煦微笑中一闪而过的情绪;他一步一步踏上的白玉台阶,是薄冰也是深渊……他都记得。 如今,他终于可以把自己的真心拿出来透透气。 “到底不过是一个臣子。”他苦笑着,心中却一直了然。 君臣父子,他心中分明。 白日里他维持那些表情,几乎觉得脸都要僵硬了,似乎花了很长久的时间才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他十余年来,生于草莽,长于战场。与其说是深宫里长成的皇子,倒不如说是荒原里长成的野兽,善伪装,富有攻击性。 年岁逾久,他不记得自己是为什么渴望战场,或许是因为他的母亲申屠泠奚,那是一个他的父亲和百官连提也不屑提的名字,草原部落族长的庶女。 百官皆知李胥是大晁的六皇子,申屠泠奚却不能是他的母妃。 皇帝一直知道他是知道当年的缘故的,那个异族女子携满腔仇恨而来,却只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婴孩儿和一个令人唏嘘的背影……之后他是如何辗转进宫的,连当年的老嬷嬷都记不清了,却说起来也是三十多年前的爱恨了。 况且整段故事里只有恨,没有爱。 他看着周遭的宫殿里灯火渐渐暗下去,知道是宵禁了,忽的一只燕雀扑闪着翅膀落在了窗边。 浑身纯白,头上有杂色,不像是宫里的鸟,就是在东阙城中也是少见。李胥脸上却没有惊讶之色,他慢慢抓起鸟,解开绑在脚上的竹筒,抽出纸条,展开。 他看着白纸上的疏疏的几行,戏谑的勾唇一笑,然后用内力将纸条震得粉碎。 静谧的夜里忽然飘起了雨丝,因为夜色浓重,只有落在了脸上,他才察觉。那些飘散的纸屑到了明天都会统统不见,而他,通过它们,却听到了千里关山外的声音。 ――局已摆好,君敢来否? 君敢来否? 是试探也是邀请。 第二日清晨醒来,才发现下了急雨,土壤和草木都是潮湿的,昨夜天黑着,他也看不太清,现在才发现,偌大的院子里,居然只剩下了三两个下人,大概都是与郭老沾亲带故的,所以才留下来了。 “将军,要不我去招些家仆回来?”老管家有些诚惶诚恐,毕竟让新晋的官员住这样的房子总归有些说不过去。 申屠衍淡笑,“这样就很好了。”反正也是住不长久的。 他望向远处,那荆木从中有褐色的半截木头露出来,他走过去,看了一眼,竟是一只小小的木鸢,在岁月的侵蚀下褐迹斑斑,他情不自禁的勾了勾唇。 老管家见他感兴趣,笑道,“这是以前小姐的玩物,好像是表少爷搬过来的,以前她总爱在上面玩耍,可是小姐也没有回来,也不是作了哪家的新媳妇,有没有受夫家的气。” 申屠衍是知道杜素妍的死讯的,却也不好说开,只是笑笑。他记得以前家里是有这么几只木头鸟的,钟檐时常指着那木鸢指桑骂槐,“呆头鸟,呆头鸟,你比呆木头有灵性,戳戳脑袋摇一摇,呆木头千年冰不化……”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几只木头鸟就不见了,原来是搬来给表小姐玩了。 如今,呆头鸟依旧吱吱呀呀的摇着,昔日的木头少年却已经满面风尘,华发早生了。 ☆、第七支伞骨?承(上) 钟檐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家屋檐上有一块呆瓦片儿,忽然长了腿又跑到了他跟前,扯着他的衣袖,没有什么表情,嘴里嚷嚷着要嫁给他。 他铁青着脸看着这样一个瓦片儿,拒绝得干脆,“不,我要娶姑娘的。” 见他没有反应,他又加上了一句,“你不是姑娘。” 呆瓦片皱了皱鼻子,似乎是懂了的,依然是面瘫的脸,不言不语的将他的屋子收拾个遍,然后站到他面前,继续扯他的衣袖,仿佛在说,瞧,我比田螺姑娘还勤快,算姑娘了吧。 他想了一想,迟疑着摇头,“不,我要娶姑娘的。” 呆瓦片又把院子里的柴都劈了,把地都扫了,又站到了他的面前,他依然摇头。这个梦境实在太过于繁复,以至于他记不清有多少次,可是最后,他认真说,“你再怎么做,你都不是姑娘。” 这一下,那片瓦片彻底恹了,垂着脑袋就要离开。 他拉着这块呆瓦片儿刚想说几句,梦却醒了。 可是一觉醒来,他抬头看屋檐,瓦片都还好好的盖在屋檐上,哪里有逃走的痕迹呀。 ――果然是梦呵。 他如同往常一般开铺子,削伞骨,和人胡乱扯闲,好像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忽然朱寡妇问他,“哟,你那好了不得的表哥呢,又送货去了?”他随口答道:“什么表哥,你梦游了吧!” 钟檐扔下这样一句话来,留下一脸懵的朱寡妇,扬长而去。 他想,一定是那婆娘扯淡,哪来的表哥?他就一间铺子三分地,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妈的怎么会有表哥呢?一定是弄错了。 他如同往常一样收摊,重新装上铺子的木门,一日又这样结束了。 他将昨天晚上剩下的冷面条煮上,勉强吃了两口,总觉得味道不对,也说不清是哪里不对,他这样想,一碗烂面疙瘩有什么对不对的,十几年来不都是这么吃的吗,他扒拉着面条,很快就见了底,还打了个饱嗝。 天渐渐黑了下来,寻常人家到了此时也是饭后的闲暇时刻,他觉得吃得有些撑着了,就走到了后院去散步,傍晚的光线氤氲,懒懒的铺洒在屋檐瓦柱之间,时间仿佛一般已经入夜,一半停留在白昼。 他走进去看,发现院子边上松软的泥土上已经冒出了点点绿芽,虽然不明显,却是很多天前洒下的菜苗苗,因为昨天晚上下了春雨,所以冒出芽来了。 钟檐蹲下去,触摸着毛茸茸的芽芽,却忽然捂住了胸口,他的原本空落落的胸口忽然被什么东西填满,甚至快要满溢出来。 ――都不是梦啊,他是真的回来过。 可是他现在又去哪里了呢?他该到哪里把那块瓦片儿找回来了呢? 不过,钟檐很快就知道了答案,东阙城里的消息传播的速度,比瘟疫还要快,于是全云宣城都知道了近日来陛下封的兵马大将军,真是好威风啊,兵符重托,钦赐府邸,皇子亲迎,好像全世界的风头都要被他抢走了。 “对了对了,那个兄弟好像也是从金渡川一役幸存下来的,和你那个啥还挺像,叫什么……申屠……申屠……”那光头匪爷自从来到云宣以后就不走了,整日闲着没事就在他身边瞎扯淡。 “人家叫什么,关你什么事?拿上东西赶快走,再不走不怕你家秀才来揪你耳朵呀!”钟檐将鸡毛掸子扔在他的身上,“再来借,我家的鸡毛掸子全在你家了!我还做不做生意!” “哦!”光头匪爷应了一声,悻悻的走了。 钟檐还想着骂骂咧咧几句,可是却忽然觉得没趣。三月的天说变就变,他收了凉在后院的菜,看着一泄如注的水帘,想着,有什么呢,阴晴雨雪,不过是人生常态。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申屠衍在东阙,也没有过几天清净日子。 比起永熙年间的战火纷扰和那一次差点攻陷都城,这些年来,大晁边境虽然时常有滋扰,但是总体来说,也是太平的不像话了,甚至连去年最大的金渡川一役,也没有越过边境,便已经草草结束。与其说是一场战役,不如说是一场试探。 可是,那一场战役,就像是一条引火绳一般,将局势引向一触即发的局面。整整十一年的隐忍,大晁的百姓隐忍得太久了,掌权的贵族们也是,十一年,足够让新酒变醇,红颜迟暮,少年白头。 他回京之后的不久,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他想了许久,总算想通了,为什么皇帝会选中他,他不是军功赫赫的老将,也没有盘根错杂的关系,甚至,他连大晁人都不是。 正因为如此。 不过如是。 三月的细雨中,他坐在青斋书院的楼前擦拭他的剑。 雨雾蔼蔼,眼前是打着伞不断的在藏书楼进出的人,意气风发的,怅然失意的,汲汲于名利的,想要报于帝王家的,形形色色的读书人,交织在早春的和风中,酝酿着大晁将来的希望。 自从钟檐住进了宅子,他也告诉老管家,这里仍旧是书院,想要读书的可以随意进入,他这样一个大老粗,看不懂这墨宝,总不好意思,将满箱瑰宝收藏着,暴殄天物吧。 他仍然专注擦拭着刀刃,忽然望见那书楼的后面又青烟袅袅,觉得稀罕,便沿着小径往书楼后面走去。 他知道这书楼后面有一片墓地,葬的便是杜荀正杜太傅夫妇,是郭老管家下的葬,因为位置偏僻,甚至很少人知道,原来老太傅的坟墓是在这里的。 等到他走近时,蒿艾杂草前,立着一个人,撑着油纸伞,雪缎的袍子,修长的眉眼。 “是你?六……”这回轮到申屠衍惊讶了,他没有想到,站在昔日杜太傅坟前的会是这个人。 那人挑眉,用手势示意他禁声,唇边漾起笑,“六公子。” 申屠衍意识到在宫外是应该避嫌,因此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一声,“是,六公子。” “你心里一定会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的目光绕过坟前冥币和祭品,抬头,“我是来祭拜杜太傅的。” 申屠衍觉得荒谬,这个世间真是好笑,十余年他一心辅佐的太子从来没有来祭拜他,而来祭拜他的,却是与他毫不相干甚至可以说是敌对的皇子。 “杜太傅品格高洁,修竹茂林之风,大晁无人可与之堪比,我是十分仰慕的,可惜生前不能聆听他的教诲,特来祭奠,也顾不上唐突了。” “六……公子有心了,杜先生克勉一生,泉下,看见如今大晁群臣都如六公子一般,想必会很欣慰的。”李胥听到了“臣”这个字的时候,眉头忽然皱了皱,却也很快笑道,“听说将军驻守边关十余年,第一次上京述职,住得还习惯吗?” “京都繁华,不是边塞弹丸之地可比。”申屠衍勾唇答道。 李胥却道,“我却不这么认为,“大漠戍月,羌笛狼嚎,才是大好男儿真正的风景,这些莺歌酒风,虽然醉人,却也在无形之中伤人。”李胥忽然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我以为我跟将军是一样的?” 申屠衍望着那坟前将开未开的雏菊,雨滴打在上面,微微颤动着,笃定道,“六公子说的不差,可是更多的百姓只是想要好好活着,锱铢营生,那才是真正的生活?” “哦,难道将军也只是这样的人?”李胥有些失望。 申屠衍忽然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来,眼角隐约有了笑意,不卑不亢回答,“我是,我一直是。” “那可太让我失望了,我第一次见到将军的时候,我的随从其实是很惊讶的,他说将军的眉目间,有几分和我长得相似,所以我以为将军是和我一样的人呢。”他的语调虽然是开玩笑,却不像是玩笑。 “六公子龙章凤姿,卑职怎么敢长得相似呢?” “但愿如此。”李胥望了望天际,道,“天色不早了,改日再来聆听杜太傅教诲。希望将军好好想想今天的话,或许会很有趣。” “是。”他慢慢恭送这个不速的贵客离去。 雨水连绵,雾霭一片,他低下头去,即使没有下雨,他的袍子已经湿了一片了。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申屠小攻马上要上战场啦…… ☆、第七支伞骨?承(下) 三更夜雨无人顾,看尽杨絮又一年。 钟檐再上暮归楼时,已经是三月下旬,他受暮归楼的老板娘的委托,上暮归楼送一批货,他记得去年上暮归楼见到秦了了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雨。 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征人去日殷勤嘱,归燕来时数附书。 暮归楼的歌女来来去去,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唱了一支又一支的歌,新曲旧词,不变的,屹立在这座山城上的暮归楼。 他将这些伞搬上去的时候,正好老板娘也在,给暮归楼上的姑娘用的伞,讲究的就是一个好看,因此钟檐也做得十分的考究。 老板娘看了看,很满意,便爽快的付了银子,老板娘姓傅,据说以前是跑江湖的,很有些江湖的豪爽作风,不知道哪一年起,就在云宣城扎了根,经营起了暮归楼这间酒楼,久而久之,暮归楼几乎可以和云宣画上了等号。关于老板娘的过往,可谓是个谜,没有人知道她有没有嫁过人,只是她在云宣城时,身边就带了一个养子。 她经营着这间暮归楼,数十年如一日,有人说,她是在等什么人回来。 暮归楼,暮归楼,每个人心里,大抵都一个想要他暮归的人吧。 “小钟师傅,你手可真巧,有媳妇了没,都说风尘爱才俊,我楼里的姑娘可不一样,她们只是想要寻一个本本分分的手艺人过日子呢。” 钟檐却笑,“谢谢老板娘的美意了,我有媳妇了,等到他回来,我们就成亲。” “哦?怎么没听说呀?”全云宣的人都知道,钟师傅自从发妻跑了,就守着伞铺子一个人过日子,很多年了,却没有想到暗地里早已经有了第二春。 “那是个什么样的姑娘?”老板娘取笑他,“一定长得俏?一定很贤惠?还是很可爱?” 钟檐抿了抿唇,才忍住没有笑出来,俏?贤惠?可爱?和那个人似乎都很不搭,可是……钟檐忽然眯了眼,努力回想和他相处的细节,眼中渐渐有了神采,“那个人一点都不俏,不贤惠,甚至不可爱……可是,我很喜欢他呀。” 暮归楼是什么地方?上了暮归楼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很快,全云宣都知道了,金井坊里的开伞铺的老光棍钟师傅,终于铁树开花了,有了新媳妇了,温柔贤惠长得俏,把钟师傅迷得团团转,等她回来,他们就要成亲了。 同一日,东阙城中。 黑压压的兵甲齐聚在朱雀门外,申屠衍骑在马上,回头望去,那此起彼伏相送是他的百姓,那金銮车驾上坐着的是他的帝王,那朱衣玉带随行的是大晁的帝王。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他永远不可能知道从古到今那些出征的名将的心情了,霍去病也罢,辛弃疾也吧,可他,总归知道自己的心情的。 皇帝一送再送,足可以知道对于这次出征意味着什么,那杯御赐的酒,是恩赐,也是不归的符咒。他前半生都在边境游荡,从来不属于任何国家,很早以前,他就说过他是一个没有故土的人。可是,他无君无臣无纲无常,却因为是他生活着的土地,情感有了偏差,这样的土地,他想要守住。 “出发!”一声号角中,城门打开,军队如潮水般涌向城外。 时年宣德十二年早春,兵马大将军申屠衍持上钦赐虎符,出师东阙,北上缴寇。众将士歃血为盟,不破胡狄人不还。 那是数十年来大晁对于北靖的第一次反击,彼时,离历史上著名的缙王之变,也仅仅只有半年的时间了。 钟檐送完货,回到家的时候,看见一个紫衣的身影蹲在自家的店铺门前,似乎要把他家门槛前的蚂蚁数个通透。 钟檐凑近一看,了不得,这可是徽州商界跺跺脚就会塌掉的崔五爷呀,便生了开玩笑的心思,“哟,崔五爷这是要让我家跟前的八角虫儿学打算盘吗?” 崔熙来抬起头来,眼眶隐约有些红,缓过神来,也不摇扇了,似乎是真的恹了,钟檐有些奇怪,他极少看见崔熙来是这副德行,即使当年崔老爷去了的时候,她也是一把手的将她爹的丧事料理的妥妥帖帖,不过十余岁的年纪,斡旋在七大姑八大叔的亲戚关系和商会利益之间,才没让崔家散了家,可是,眼下,又是什么光景,钟檐不免也有点好奇。 见崔熙来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他索性也坐在门槛上,看着她要怎么样,许久,崔熙来忽然轻飘飘的来了一句,“喂,师父,我觉得,我好像失恋了。” 钟檐那竹竿敲她的脑袋,仿佛她还是十四岁的那个小姑娘,“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叫做恋了吗?怎么就先失上了?” 崔熙来摇摇头,“大概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失恋!”钟檐觉得好笑,继续敲她的脑袋,问,“难道是冯赐白那个臭小子欺负你,你不晓得打回去哟!” 崔熙来摇摇头,“他敢?他们冯家除了儿子带了把,还能骑到我崔家上来。”云宣谁不知道崔家和冯家是天生的对头,样样攀比,冯赐白和崔熙来就是大人的攀比声中长大的,是发小,更是对头。 “那还有什么原因呢?”钟檐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的谣传,“莫非是因为你新收进铺子里的男狐狸啊?” 这下崔熙来没了音,许是被说中了心事,许久,她才咬牙切齿道,“师父,你说一个男人,怎么可以这么迂腐,死心眼,小气,好好的当我当铺的典当不好吗?非要挤破头的去考什么功名,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坑啊!” 钟檐嘿嘿笑道,“他脑子有坑,你还中意他?” “呸呸呸!谁中意他了,他明明那么不好。” 崔熙来又说,光用指掐着,就能数出好十条罪名来,可是这样的倒霉星子说要走,原本没有什么的,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倒是放不下了,觉得不能够再欺负他了,总是少了趣,可是以前数十年,没有他的时候,她欺负欺负小算盘和小秤砣,不也就这么过来了吗? 难道还会过不吗? 再说了他明明那么不好。 这话听到了钟檐耳里,如同雷霆闪过,以前他不懂得,总是嫌弃着那个人,面瘫,木讷,还有点事妈儿,可是偏偏放不下,不是最好的人,可是唯有这样的人,陪着自己,磕磕绊绊,跌跌撞撞,才算是真正的过日子。 他揽过崔熙来的脑袋,拂过她的头,“我们的小五长大了,”他想,那个人是真的入了崔熙来的心了,“可是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历要去经历,谁也拦不住,留不得。如果他还属于这里,绕了多大的圈子,总是会回来的。” 崔熙来摇摇头,没来由的来了一句,“那么,师娘会回来吗?” 钟檐知道她指的是谁,咬牙切齿,却是面无表情,淡道,“会回来的。不回来的话,我扒光了他,浸猪笼。” 崔熙来嘴角抽搐了一下,心里想道,还是师父威武呀。 到了四月的时候,江南进入了农忙的时期,而边塞战事进入了僵持阶段。天南地北的,烽火传信,总是要隔好几天才能够听到最新的消息,因此时间总是要延迟了好几天,这一日,我军在哪个地点取得胜利了呀,那一天,我军被围困在什么山岭上,过了几天,又有消息传来,我军已经成功收复了哪个城池呀……老百姓们不懂得军国大事,可是总是知道他们是为了保护这片土地和人民而战的,因此,心里总是为他们悬着一颗心,捏着一把冷汗的。 钟檐也竖起耳朵听,听到人们说起那新来的将军,是如何如何英勇善战的,总是要弯唇偷偷乐一乐的,别人问他为什么乐,他却怎么也不肯说。 ――那是他一个人的秘密,他谁也不想告诉。 他在心里偷偷的对那个人说,我是一个伞匠,帮不了你什么,所以我只能把自己的本行干好,把伞做得天地良心,然后,你在那边要好好的。 ――我负责把伞做好,你负责把仗打好,这样,好不好? 渐渐地,战事进入胶着阶段,朝廷开始在各地征收壮丁,钟檐没有想到,率先报名的人中,会有光头匪爷和娘炮秀才。 走的那一天,钟檐去送了行,因为光头匪爷和秀才的素质和身体不过关,所以只是最末等的小卒,混迹在服役的队列中,却也是分外醒目的。 “嘿,我现在才发现,你是真爷们!” 光头匪爷咬牙,“格老子的,老子什么时候不爷们了,以前落草为寇的时候,总是想着杀贪官,为人民除害,却不知道力气往哪里使,做下许多错事来,如今,老子才算干对了一件事了,叫什么卖给皇帝来着……” 秀才戳了戳匪爷的光头,冷哼,“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没文化!” 匪爷也哼哼,“有文化怎么了,还不是照样给老子干屁股!” 钟檐看眼下两人口没遮拦的,咳了两声,道,“那么,两位一路走好,我就不多送了。”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崔熙来的话,是另一篇故事,就不多说了。 ☆、第七支伞骨?转(上) 北靖和大晁以祁镧山脉为边界,山下有川,贯通南北。 深入沦陷腹地是军队出征后的一个月,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收复了一州二城,虽然崎岖艰辛,各有伤亡,但是总算有些进展。军旅凄苦,虽然早就已经开春,但是边塞寒地,依然很冷,料峭春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一般。 申屠衍骑马站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大风猎猎地鼓动着衣袖,看着冻裂的土地。那些土地上的裂纹,那些裂纹上的尸骸,零零散散的分布着。 ――是人间的皱纹,也是脓疮。 一场战役尘埃落定。 “安营扎寨!”沉重的号角响彻着这空落落的天地间,申屠衍抬头,一只巨大的黑鹰盘旋而过,飞往遥不可见的天际。 申屠衍低下头来,想着,今年的春天,大概又与他无缘了吧。 接下来,是盘点,清理,疗伤,商讨行军路线……天气实在太过于恶劣,一会儿是暴风狂沙,一会儿又是突如其来的冰渣子,几位副将表示,纵然是久经沙场的老兵都有些顶不住,可是军中保暖的棉衣物资却是非常的短缺,甚至连粮草,也有些紧缺。 “各位,有什么良策?”申屠衍问。 几位副将不约而同的摇头,这朝廷派不下粮草,国库里拨不出银子来,还有什么招?他们打了一辈子的帐,舞刀弄枪还可以,弄银子的事情,又不是财神,倒是真是难为他们了。 “哎……”申屠衍长叹一口气,可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他在军中多年,自然知道这种难处。很多时候,朝廷不是说没有银子,只是银子到不了对的地方……而这样的局面,不是一个帝王,几个官员所能够左右的。 等到所有人都散尽,申屠衍独自一个人坐在大帐中,白日里的大事已经处理完毕,即使犯愁也没有什么用,他慢慢从胸口掏出几张纸儿,慢慢展开,细细研读,然后嘴角微微上扬。 那是他离开那天写下来的故事,与其说是“写”,不如说是“画”,他认识的字实在是有限,所以只能用这样一种蹩脚的方式记录。 这个东西他一共留了两份,一份留给了钟檐,放在了他暂时还看不到的地方,另一份他妥帖的藏在胸口。 他不相信自己的记忆,记下了总是会牢靠一些。 他有将纸上的话细细的读了一遍,仿佛这件事成了他活下来的唯一的兴趣爱好了,虽然那的确是一个非常古怪的兴趣爱好。 然后安心睡去。 半夜忽然起了狂风,冰渣子打在大帐上,噼里啪啦,竟然生生砸出了大窟窿。 申屠衍醒来,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流给骇住了,看着胡乱抢夺帐篷的混乱场面,恐怕没有死在北靖人的铁蹄下,反而要被这寒灾冻死了。 申屠衍站在帐外一刻的功夫,眉毛嘴唇已经结了一层白色的霜,他纵身一掠,站到最大营帐的顶棚,摇动旗帜,呼喊,“将士们!我知道你们冷,可是,我们出行的目的是什么?是收复沦陷山河!我们这样自乱阵脚,只能让胡狄人耻笑!只能让 分卷阅读16 们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是你们愿意看到的吗?” 帐篷间的骚动渐渐平息,士兵们不约而同的抬起头,望着同一个方向。 那里,站着他们的将军,是带领他们走向胜利抑或死亡的人 申屠衍举起虎符,声嘶力竭,道,“众将士听令!速将队伍编排成三列,一等伤残为一列,二等伤残为一列,无伤残为一列,一等伤残入大帐修养,二等伤残入小帐,无伤残的,帐外站岗!” 申屠衍说完这样一句,见有仍旧没有行动的,忽的解开了腰带,将上衣一抛,□上身,“本将身上无伤,与众将士一起守岗!” 寒风烈烈,将帐篷的顶棚吹得呼呼作响,几番整顿后,大军终于安静下来,申屠衍站在寒风之中,尽管身体已经冻结,但是习武之人,还不至于撑不住。 那苍苍渺茫的荒原尽头,他忽然发现了一个极其小的存在,虽然离着还很远。虽然不甚分明,可分明是他曾经做梦都想过要打到的地方。 那里,会是玉门关吗?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的玉门关吗? 申屠衍忽然觉得心中的雀跃一点一点的积累,慢慢汇聚成一份巨大的幸福,他眯起眼,看着山仞与城门,他知道,他终于要到达大晁的西北了。 而此时,云宣的庭院中,长春藤已经慢慢攀爬上了屋檐,婷婷袅袅,倒是将春光尽数缠绕在枝蔓上了,钟檐在庭中给菜苗施肥。 几番春雨下,菜苗已经长得叶肥枝粗了,其实春天的菜,去最中心的芯最嫩,即使白水烹煮,也是原汁原味很鲜的,可是,钟檐种的这些菜,菜梗菜筋已经十分明显,显然已经错过了最好的食用时期。 他拔下了一颗白菜,正巧了朱寡妇来串门,“呀,钟师傅,你家的菜这么水灵,怎么种的?” 钟檐继续除草,眼皮子也没抬,“猪尿灌溉,猪粪填土,怎么能不水灵?” 朱寡妇咦了一声,嫌弃道,“钟师傅,就是是事实,你也不用说出来吧,真不好听!” “好听能开出花来啊?鲜花还要牛粪的滋润呢。”钟檐终于抬头,嘴上依旧不好听,“还是说,朱嫂子家的菜,是珍珠白银供奉?” 朱寡妇知道他这张嘴,知道说不过他,继续说,“对了,你那两件大红嫁衣还得再改改,我就纳了闷了,你说你把嫁衣改那么大做什么?你那新媳妇那体型……啧啧啧,我记得你还嫌弃我表妹把床板压塌了呢,怎么,这下不嫌弃了?” 钟檐想起那人哪是压弯床板呀,简直想时时刻刻压弯他,这样想着,腮上忽然涌现一丝红来,很快不见。他又很快想到他的媳妇只能他自己嫌弃,哪里轮的到别人嫌弃了?抬眸,蹦出三个字,“我、乐、意。” 朱寡妇自觉没趣,看着钟檐手里的白菜,“要不钟师傅,送我几棵菜吧,真好晚上包饺子。” 钟檐望着手上的菜,迟疑了一阵,终于伸出手去,把菜递给了她。 朱寡妇得了便宜,又磨了一会儿嘴皮子,兴高采烈的走了。 钟檐低着头,又除了一阵子草,忽然把工具,赌气的扔到了土里,再过几天,菜老得都上了芯,他那么用心的除草做什么呢? 他望着满地绿油油的菜叶,忽然发了狠。他对自己说,申屠衍呀申屠衍,大木头呀大木头,你再不回来,我就把你种的菜统统都吃完,不吃完也统统送掉,送不掉就扔掉,一点都不留给你。 那时大军被困北地,云宣已经五天没有关于大军的最新消息了。 就在大军被困第三天,这股子寒流渐渐退去,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就能好过些,朝廷拨不下来款来,即使拨下款来,也到不了将士们的手里,饿得狠了,就开始掘树根扒树皮。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无论在哪里同样适用。 申屠衍看着眼前的场景,忽然想起金渡川一战,仿佛所有的历史都要重新上演。 他已经三天没有展眉笑过了,即使睡着的时候,想的也是这样一件事。说来又是一件蹊跷的事情,自从他离开云宣的那个雨夜,他的大脑仿佛被抽空一般,就再也没有做过一个梦,无论是好梦,还是坏梦。 不梦闲人不梦君,真是一件令人惆怅的事。 可是现实再怎么残酷的事情,总是要睡觉的,就在他强迫自己睡去的第三个晚上,事情还是有了转机。 他在朦胧之间,忽然听到铁马冰河入梦来的声音,那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越来越近,渐渐包围他的一切。那咯噔咯噔的声音,与其说是想是敌军的铁蹄,倒不如说像是木头车的两个轮子。 他不会做梦的,他是知道的。 他意识到这一点,从床上跳起来,撩开营帐,外面早已点起了火把,时刻警惕着准备迎敌。 只见四面八方涌过来的是大大小小的马驹,马驹后面拉着一个木头车,木头车上鼓鼓囊囊的,不知陈列了什么货物。而统统这一切,只有在中间车上的一人驱赶。 申屠衍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那坐在木头车上的人吹了一个口哨,所有的马匹都停了下来,那人笑嘻嘻的跳下车来,走到申屠衍的跟前。 那人很丑,在惨淡的月关下简直丑得鬼哭狼嚎,可是申屠衍却对着他笑了。 ――应是故人来。 申屠衍拍拍穆大有的肩膀,笑道,“你怎么会来?” 穆大有也笑,“将军,我怎么来不要紧,关键是我来干什么,”他转头望了望身后的马车,“我是来给你送钱来的。” 马车上盖着的布被缓缓揭开了,满满当当都是棉衣和物资,申屠衍吃惊,敢想问,只听见穆大有说,“经过当年的事情,我已经是一个废人,跟随将军怕是再也不能了,可是我总是想做些什么。” 见申屠衍仍然蹙眉,他笑着说,“反正也不是我的钱,是赵世桓那老儿的钱,那老儿这么多年不知道贪了多少钱,简直富得流油,他逃走的时候没办法带走,猜藏在哪里了?嘿,全在古井底下。” 申屠衍楞了半刻,抚掌大笑,“拿得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亲们的地雷啦,本来眼皮打架,立即清醒了,嗷一声,嘿嘿 ☆、第七支伞骨?转(下) “拿得好!”申屠衍痛快抚掌。他在兖州时就觉得奇怪,那一口口的古井,在那片荒地中事根本打不出水来的,与其说是取水的井。倒是更像是仓库。原来是派了这样的用场。 只是那兖州太守赵世桓数十年来的经营,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临了,变成了这成车成车的军粮与棉衣。他要是知道他的真金白银作了这个用场,不知道会怎么样气青了脸。 “看来我这一趟是来对了!”坐在马车上的男人跳下车来,将鞭子递到申屠衍的手里,“将军,粮草已经送到,我也该回兖州了,我那婆娘还在家里等着我咧!” 申屠衍看着穆大有,想着人生事总是聚少离多,才相聚便要分离,便学着当年在军队里的语气,眯了眯眼,“穆大有,你这么急着逃,莫不是怕我治你一个服役期间临阵脱逃的罪名么?” 穆大有看着申屠衍严肃的神情,心中一沉,回过劲来,大笑,“怕!我怕得很!我穆大有一生没出息,就想经营点小买卖,谁知道误打误撞进了军营,沉浮这几年,胜仗,埋伏,沦陷,被俘,死里逃生,什么都经历过了,现在老胳膊老腿了,折腾不动了,就像回家搂着婆娘好好过日子……” 申屠衍凝视着这个毁容得面目全非的男人,忽然觉得有些感伤,这个残缺的人,几乎已经很难和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联系在一起,穆大有比申屠衍略长几岁,也比他早入伍许多年,所以他入伍的时候便是一直叫穆大有穆大哥的,甚至到了现在也不曾改口,那时,他们一营的弟兄同生死共患难,在一起很多年,甚至连对方身上有几道疤,这些疤从哪里来,都一清二楚,从年少到如今,十余年的功夫,却是同道殊途,青衫枯骨,两不相知。 ――同来何事不同归。 同来……何事……不同归…… “我倒是真的很想治你的罪,”申屠衍回过神来,拍拍他的胸膛,“可惜你的军籍却再也找不回来了……哎……” “将军……你!”穆大有抬头,大吃一惊,他们都知道军籍丢失意味着什么,可是终究不能到明面上来说,他向着他的将军抱拳告别,“大恩不言谢!将军,从此山高水长,后会无期,请多保重!” “保重!”申屠衍也抱拳。再多的话语也比不上一句保重,所以他们也只能道一声保重。 马车在草原上疾驰而去,割开暗夜里的风,溅起满地的草芥子,纵然是天寒地冻的恶劣天气,依旧有不顾严寒冒出头的细小植物,它们这样一意孤行,只为曾经来到过这个人间。 他目送他的兄弟离开,忽然觉察到,远处城门上重新亮起了烽火,星星点点,恍然是这无尽天地间的幽灵,他知道,另一场战役就此来开了帷幕。 而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在对面的城楼上,也同样有一双眼睛在默默看着他们。 无悲无喜。 李胥接到军情的时候,是他进爵的第二天。 李胥年少时封王,在大晁的历史上已经非常少见,这些年来战功卓绝,陛下圣宠,日益鼎盛。 所有的人都以为,在前太子被废之时,所有人都以为,缙王会是日后的东宫之主。然而,皇帝只是不断的赏赐,一赏再赏。 李胥心中冷笑,到底还是那一半血的缘故。 他恭敬的退下,神情肃恭,举止得体得天衣无缝,一回宫,就得到了急报,“恭喜王爷,我军已经收复一都二城,现已经军临玉门关下。” 李胥许久,才抬眸,修长的眉轻挑,“哦,比想象中要快,看来这个申屠衍也不是草包,玉门关守将是谁?” “回王爷,是拓跋凛麾下最得意的副将之一,耶律q鲁,此人身长八尺,体宽如山,踱足如震,是一个很不好对付的人……” 他嗤笑一声,“再难对付也不过是一个莽夫……” “另外,据不可靠消息称,拓跋凛似乎派了一只队伍暗中朝玉门关的方向中来……据目睹的探子称,为首的……很可能是拓跋凛本人。” 他的指节发白,微微颤抖,“都下去吧。” 皇城的春意总是最先在花枝嫩柳中冒出头来,在鸟雀儿的跳动中传递着,他望着满目的春光,却忽然生出了许多惆怅,他这些年来在边关,是极少能够见到这样完整的春天的,今年,却在京中,度过了完完整整的春天,却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他终于缓缓闭上了眼,试图将这人间虚景遗忘,可是还是不能平静,他拔出剑鞘里的剑,剑花飞旋,扬起满园落英缤纷。 几番剑招下来,花瓣慢悠悠的飘落在他的肩头和发间,他抬起头,额头上的汗水从额头冒出来。 ――到底是意难平。 这些年的挣扎,荣耀,他的戎马半生,他的父严子孝,都是一场笑话,到头来不过仍是一场空。他和他的那些哥哥们终究是不同的,甚至比不上废太子的地位。从他记事起,他就没有同别的孩子一般在父皇面前撒过娇,比起儿子,他一直是臣子。 宫宇的檐上不知什么时候起停了一只浑身白色的雀儿,他将纸条塞进竹筒里,向天空一抛,那雀儿就飞过来,伸出朱红的小爪儿,抓起它,飞向天际。 ――那纸张力透纸背,却只有两行。 人在珍珑中,身常不由己。 五月来时,农忙将尽,忙完桑麻事的人们喜欢常聚在一起谈论些闲话,从王家生的儿子很可能不是王二少爷的种到张家的小娘子居然跟他的公公有一腿,总之,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八卦。 而暮归楼,就是东阙八卦的聚集地。 这些天来,钟檐就时常上暮归楼,当然,不是为了酒。 凡是个人,总是有八卦之心的,被人八卦了一遭,自然又要将别人八卦回去。所以钟师傅上暮归楼,总共就是两件事:八卦了别人,被别人八卦回去。 “话说我们的军队在大将军的带领下,过五关,斩六将,终于到了玉门关前……”那好汉眉飞色舞,如同说书一般,钟师傅却高兴不起来。 依旧和昨天一样,自从军队被困玉门关前,就再也没有消息了,他反反复复听了第五遍了。 可是座上的人却丝毫没有察觉出钟檐的异样,依旧雷打不动的进行着第二件事情:将钟檐八卦了回来。 “呀,钟师傅,我们战事说完了,说说你的事吧,听说你讨了一房新媳妇呀,如花似玉什么的?” “呀,人家小娘子怎么还是没有回来,不会跟前一个一眼,跟人跑了吧?” “钟师傅,你别太气馁,三天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婆娘还不是满街都是啊,改天叔给你说一个靠谱的……” 如果按照平日的脾气,钟檐是一定要用利嘴说回来的,此时他却不言不语的站起了身,径直朝楼下走去。 云宣是徽州典型的布局,粉墙黛瓦,街道阡陌交错,这些街道他不知道走了多少次,哪里有口古井,哪里有高耸的马头墙,哪里有节妇的牌坊,他闭着眼都能够清楚,但是,他想看到的,却不是这些,他心心念念惦记着的,只是后院的一畦菜地。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一抹灰突突的泥土颜色映入眼帘。 布衣长衫的伞匠忽然蹲下来,喉头滚动着难以抑制的悲伤,他忘记了,那些菜早已上了芯,开了花,老得不能再吃,早就在昨日锄土的时候挖掉了最后一颗菜。 伞铺在第二天就再也没有开过门。 作伞的钟师傅是连夜走的,所以谁也没有惊动,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有人说他是去找了迟迟不肯回来的小媳妇儿。 可是谁知道呢? ――路过的春风总是知道其中的秘密的。 ☆、第七支伞骨?合(上) 钟檐没有想到今生今世,他还会会重新踏入这座都城。 如果说犯人塔的那场死劫是他前半生和后半生的分水岭,那么东阙两个字,无疑是筑在上面的围墙。 在城里,他是青衫红袖招的官家少年郎钟檐,出了城,他是病骨支离万事休的制伞师傅钟檐。 晌午的街上很热闹,这种热闹,是与别的地方很不同的,即使同样烟火风尘,他也带着古都独有的骄傲与荣耀,他牵着马走过蜿蜒曲折的街道,城池的变化总是说不清的,说不清哪里便了,可是心底就是知道,它变了。 就像许多年前一样,拉着一个小尾巴一样的小女孩,后面还跟着满脸怨念的面瘫少年,就这样在这个街道上横冲直撞,为了看游街经过的新科状元郎。 他在东阙城中,走了一阵子,想着还是要回去看看的,十多年前的路已经记不太清明,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找到自己的家,严格意义上已经算不得自己的家了,哪里早已经被拆迁,重造,成了或喧哗或冷清的集市……他早该想到,或许他们被流放离京,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以后,这里就没有一个叫做“家”的存在了。 但是终究还是不死心,他拉住了旁边的一个赌骰子的老汉问,“请问,这里以前是不是有一户姓钟的人家?” 老汉念着胡须想了很久,才想到,“好像是有,不过是十多年前的事啦,好像还是个什么官,他们家败落后,好像家底儿都被管家儿卷走了……” 钟檐疑惑,当年他是看着福伯回乡下的,怎么会是他呢?不过钟檐很快就知道了为什么会这么说了。 因为他马上就要见到他了。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他的钱袋子被小贼顺手牵羊了,在他牵马走过朱雀桥的时候。 他想着,现在的贼儿都这么张狂吗,真是世风日下,撩起袖子就追上去,追着跑着就到了一座熟悉的院门前。 他甚至没有看牌匾,就冲到了宅子中,只见那小毛孩儿知道躲不过,就往着白须老人的身后钻,仿佛躲在老人的背后,就万事大吉,十分安全了。 那时老人正拿着剪刀修剪院中的花草,他知道现在的这个场景,定是自己的孙子惹祸了,抬起头来,注视了怒气冲冲的钟檐。 “你们家怎么管孩子的,别人的腰包里里东西可以随便拿来当弹珠玩?” 老人这么一听,就知道了事情的大概,自从主人走了以后,他们爷孙几个守着这座宅院,要维持这样庞大的开支是极不容易的,大概也就是那个时候,他的小孙子染上了这个不干不净的毛病。 他面上冷了下来,孩子知道爷爷在发怒,所以一点一点的探出脑袋,却最终结结实实的挨了一顿。 他教训完孙子,转头来向客人赔不是,却发现客人的目光早就不在这里了,他沿着他的目光,看见荆木从中微微摇动着的木鸢,痴痴犯傻。 许久才扯出一丝笑来,“我以前小时候也爱雕这个,可惜后来大了,不完了,就全送给我妹妹了……” 老人顿时也傻了,讶然失声,转瞬间,昏花两眼间泛起浑浊的泪来,“你是表、少、爷……你回来了,我们家小姐呢?” 钟檐回过身来,看见门牌上大大的“青斋书院”几个字,还是他的姑父杜荀正亲自提的。 钟檐在玉门关下驻扎的第二天,就已经意识到,这可能是他生平战场上遇到的最难打的一场仗了。 玉门关位于敦煌郡境内,紧接凉州,历来是易守难攻的军事重地,天险之势,不过如此。一夜来,他和几位副将想了很多方法,突袭不行,火攻也不行,所有兵书上的兵法阵法,到了这里都没有用武之地……帐中的人,大多是身经百战的武将,面对这样的情况却也是一筹莫展。 “听说那耶律q鲁已经在玉门关上摆了一夜的酒,不如我们冲进去,拼了!” “行不通,耶律q鲁何许人也,怎么会这么掉以轻心,怕是一出空城计。” 最后最年长的老将道,“将军,现在还是不是时候,就算敌军真的轻敌,光凭着这天险,就可以让他们三日无忧了。” 一番讨论下来,还是一筹莫展。 就在申屠衍在帐中来回踱了第三十八次时,帐外忽然起了一阵喧闹,火光从帐帘中露进来,似乎是一场鸡飞狗跳的好戏。 申屠衍掀开帐子出去,看见正一小队人正在围捕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上蹿下跳,这阵仗,真是好不热闹。 “别抓我!别抓我!我没有偷吃鸡,真的!”那人嗓音尖锐,像扑闪着翅膀,失去理智的老母鸡一般,折腾了许久,才被按到在地上。 “怎么回事!” “回将军,此人上战场就会躲,让他在炊事营中烧火,就会偷懒,现在还偷吃鸡!”申屠衍望着那个满身都是土嘤嘤小声哭着的人,忽然有一个圆溜溜亮光光的脑袋闪到眼前,像护雏一样护住那人,大吼道,“别打我媳妇,我媳妇细皮嫩肉,不经打!” 申屠衍楞了,随即哈哈大笑,“匪爷护起短来,原来是这个样子。” 光头匪爷觉得声音很熟悉,抬起头来,眼珠子差点掉下来,“怎么是你!你不是小钟师傅屋……”屋里藏着的那个野男人吗? 他心里嘀咕着,嘴上却不敢继续说下去了,即使他不知道申屠衍是统军大将,也知道,在这里是他的地盘,马上改口道,“嘿嘿,误会误会。” “误会?”申屠衍挑眉,马上变脸,“在军规面前,没有误会,来人,将两人拖出去,将还没有执行的兵法给执行完毕!” “呀,格老子的,我们好歹共患过难,你怎么这么对老子!”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只剩下噼里啪啦杖打的声音。 等行刑完毕,只剩下杂乱的呼喊声,“娘的,你小子真下得去手!”“我的腚哟!”两个人挨在稻草边上,叫苦不迭,暗自把申屠衍祖宗骂了千儿百遍。 “气死我了,该死的,我真是命苦啊,才来不过几天,我的皮肤就粗得没法看了。”秀才也抓狂,“真想把他抓起来打一顿!” “是谁想要把我抓起来打一顿?”颀长的身影在眼前站定,遮住了原本就昏暗的光线。 秀才感到了巨大的压迫感,嘿嘿笑道,“不敢不敢,我们谁也没说呀,光头,你说是吧?” 光头匪爷也应和,“对对。” 申屠衍却不恼,反而在他们两个之间坐下来,“执行军棍是公事,如今,公事已经了了,我们来谈谈私事。”他停顿了一下,嗓子有些涩,“小钟师傅,他还好吗?” 两个人同时愣了,却没有想过他会问出这样一句,随口答道,“好得很,尖酸刻薄会骂人,动不动就拿扫把赶人……” 他听着这样的话,不知觉嘴角翘起,这大概是他听见的最好的话了。 光头匪爷继续说着,却不知道怎么话题扯到了自己的身上,“想我一个堂堂男子汉,以前在寨子里的时候是英雄义气呀,痛快呀,想杀谁就杀谁,现在娘的就想为国家做点事,没有想到,居然让老子去烧火,还有我媳妇,虽然怂,也是灌了一肚子墨水的人呐,没想到啊没想到……” 申屠衍沉吟,想了想,“你们如果真的想要出一份力,也不是不可以。” 从那天以后,原本炊事营帐里的两个兵,一个被调去做了先锋,一个被调去做了参谋,这可是大晁历史上的头一遭,一直到很多年后还为人津津乐道。 ☆、第七支伞骨?合(下) 钟檐坐在院子中,听着郭管家说当年的故事。 日头温软和煦,像是许多年前的那些个春日,母亲父亲在,小妍也在,赌酒泼茶,蛮狠耍赖,闲来无事虚掷青春,这样的日子,似乎永远没个尽头,又似乎下一秒就要结束,如今看来叫人平白无故生出蜉蝣之叹来。 那一年的事情,他始终不能完全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朝局混杂,那时他虽然入朝有些年岁了,却仍旧只是涉世未深的少年一般,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局面仿佛一只无形的手,一回首已经是这个局面了,再无回旋之地。 钟檐仍旧不清楚当时,他只知道,不过是选了一个最适当的时机,将一个人推出来,然后他的姑父杜荀正,那时就站在风口浪尖上。 ――所以就把他推出来的。 “哎,老太傅和夫人的坟墓就在藏书楼后,你有空就去看看他们,他们看见你肯定会很高兴。”老管家停了停,“不如也把尚书大人和夫人的坟迁过来,好做个伴。” 钟檐点头,他的父母的尸首早已被狼啃噬干净,不见了踪影,可是总该立个衣冠冢,这样也算回到了家里,落叶归根,也不至于孤独无依,和姑父一家在一起,也应该是很愉快的了。 “嗯,也好。”钟檐点头,“父亲和姑父生前总是被社稷所扰,但愿在底下能够将这些事情都放下……” 老管家也点头,“老爷这些大事,老奴不懂,但是表少爷这样一提,我倒是想起来,老爷蒙难的前几天,还在为国事操劳,但是后来出去过一次,半夜回来,行为就不寻常,整日的将自己反锁在书房里不出门,有一天,我去给老爷送汤,门缝里看进去,发现屋子里乱七八糟,书籍凌乱,地上都是老爷写的,没写完的文卷,纸团。老爷那样一丝不苟的性子,我极少看见他那副样子……当时我也害怕了,没敢进屋。” 当年姑父出事,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先是触怒天颜,锒铛入狱,过了一夜就是一尺缟素,只有故事的急转直下,被抄家,被流放,姑姑的病离,表妹哭得如同核桃般的眼,这些场景在他的脑海里,鲜活的如同在昨天,他心中倏然一痛,“能带我去看看吗?” 郭管家说好,“老爷去后,他的房间就一直锁着,十多年没有动过了,表少爷想看,就跟老奴去吧。” 他带领着钟檐走过回廊,有花枝轻颤,花粉在空气中飘散开来,沾得子衿满怀,钟檐忽的觉察出了那书楼廊间络绎不绝的年轻人,实在是有些多,疑惑着皱眉,“怎么?” 郭管家笑道,“我一个人守着这宅子也是寂寞,偏偏老汉我不识字,真是白白浪费了老爷那一匣子瑰宝,不如让这些年轻人看看,到时候能用上几分算几分。索性现在虽然老宅易主,但是申屠将军也不是什么不通事理的人,也没有驱赶这些年轻人……” 钟檐眼神一亮,“你说申屠衍住在这里?” 老管家也有些惊讶,“这里被皇上赐给申屠将军做府邸,只不过他不拘小节,所以一直没有换牌匾,难道表少爷认识申屠将军?” “算是吧,见过。”钟檐面上淡淡,却没有刚才那般激动了。 ――可不是见过?他这一次可是来寻他的么,谁曾想,误打误撞进了他的老巢还不自知。 老管家将一大串钥匙来回摸了个遍,才找到正确的钥匙,沉甸甸的锁链稀拉拉的落了地,他推门进去,果然是满地纸卷,他蹲在地上,翻阅着那些字句,忽的觉得眼底酸涩极了。 他觉得杜荀正笔底的那些古人,都要透过那些墨迹,那些临帖,活了过来,一时间,前朝故梦,金戈铁马,拍岸而来。杜荀正活着的时候,他还年少,对着这样一位整日板着脸的姑父也算不上亲近,可是经历了这么多年,他略微懂得了姑父的心,那些情怀和忧思,是属于诸葛孔明的,也是属于他的,是属于岳武穆的,也是属于他的。 郭管家见钟檐神色不对,知道她是触动了旧情,也不言语,只一个人默默的退出去。 那一天,钟檐在书房里呆了很久,才略微拾起一些父辈的吉光片羽,原来的他的姑姑曾是那样的美人啊,也曾经那样执拗坚韧,他们的故事从墙头马上开始,本可以以当垆沽酒结束。还有他的爹爹和姑父,那么不对盘的人,居然是同窗了四年。还有他的名字,钟檐,竟然是他的姑父取的…… 流光如斯,终究将一切雨打风吹去,可是历史就是这样循环往复,昨日如此,今日如此,明日也会如此,又有什么要紧的。 当繁都的春天走向尽头时,北国的春天才刚刚开始。 它来的如此迅猛,以至于一夜之间就可以绿遍整个荒原。申屠衍站在山岗的高处,俯瞰着这些细小而勃发的生命,抬头问,“那边还是没有动静?” 士兵回答,“自从几天前的一战后,主将就一直沉迷于声色,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申屠衍忽然想起探子来报,有大批人马正在逼近,心头一凛,笃定了心思,“不能再等了,通知下面,今晚突袭,一举破城。”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群人马,为首的是不是真的是拓跋凛,但是他知道,如果真的是拓跋凛的话,他原本就只有一半的胜算恐怕要对折再对折了。 申屠衍望着城墙头上聚拢在一起的晚云,想到,这可能是他一辈子作过最正确的决定,也可能是最让人后悔的决定。 而决定这一切的,结看成败。 战鼓雷动,草原中的风也带上了沉甸甸的重量,将战鼓的声音传到了几里远,奔腾的马群在夕阳的城门下停下来,申屠衍立在马上,仰望城门,城门上两旁已经聚集着弓箭手,却没有主将。 “进攻!”申屠衍大呼,一时间,两股势力如潮水般拧在一起,马蹄声,厮杀声,鲜血喷注的声音,喧嚣在这广袤无边的天地间。 这是一场势力悬殊的战斗,若不是玉门关的地势,申屠衍绝不会拖这么久才进攻,可是即使是无主将的军队,因为地势的优势,这场战打起来也不那么容易。 天色逐渐暗下来,战争却远远没有停歇。 每当申屠衍的部队靠近城门,便会涌现新的一队弓箭手,箭落如雨。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申屠衍的额头上渗出冷汗来,他知道,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一旦援军过来,他们就再也没有得 分卷阅读17 手的机会了。 号角响起,“继续进攻!杀进城去!”他呼喊着,率先冲到了城门下,四根巨木一下一下的撞击着城门,约莫半刻钟后,终于撬开了一条缝隙。 可是城门打开以后的场景却让所有的士兵大吃一惊,不是一波一波涌过来的敌军,而是用麻绳绑成一排又一排,挡在大开的城门前。 ――他们竟然用百姓做人肉墙! 瞬间,所有的士兵都愣住了,因为要顾忌着百姓,投鼠忌器,所以进攻也变得不那么凶猛了,战事变得更加严峻。 城门上忽然飘下火光来,起初是星星两两的几支,到了后来,竟然是漫天满地的箭雨,照亮着这片天地。 申屠衍拨开朝他袭来的几支火箭,踹了踹马肚子,道,“敌军负隅顽抗,但终究是无帅之军,一盘散沙,何足为惧!” 士兵们听到这句话,纷纷回头去看他们的将军,他立在高高的战马上,举着大晁的旗子,旗子上血迹斑驳,是敌军的。 那是他们的将军,也是他们的信念。 士气被鼓舞起来了,虽然这场战异常艰难,但是,他们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来,也知道他们是为什么而战。 这一股士气持续了半个时辰,天已经全黑起来,黑暗中听觉的感官被放大,他忽然听到那远处地平线下如雷霆般的马蹄声。 “谁说他们没有主将!他们的主将在这里!当然,也是他们的王!”其声铮铮,立在耶律q鲁前面的男子,俊眉星目裹在黑色貂裘之下,优雅地如同信庭漫步的豹子。 一回首,全军皆惊。 申屠衍仍旧在马上,手心上渗出了冷汗。 ――他知道,他们之间的战争,虽然还没有开始,可是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第八支伞骨?起(上)[ 钟檐本来是要继续北上的,但是却被一件事情绊住了脚步。 那一天,甚至郭管家已经把他送到了朱雀桥上,他们互相说了再见,郭管家说,“你安心的去吧,我会替老爷夫人,还有小姐,好好守好这间宅子的,我死了,还有我的孙子,我们郭家,世世代代都会守下去。” 钟檐看着老人的神情,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心里不忍,“郭伯,其实小妍她……已经没了,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其实我也猜到了。”老管家见这次钟檐回来,迟迟不吭说小妍的下落,也从没有提起小妍的任何事,应该是心中有数了,“可是老爷的这一辈子,留下的东西,能够证明他这样的一生的,也只有这间宅子了,所以我要守住,别人都忘记了,至少我要让我的后人们都知道,大晁,曾经有这样一位贤臣。” “我们都不会忘记。”钟檐重复着,握了握老人苍老的手,然后,转身离开。 和杜荀正不一样,朝局怎样,他无力去力缆狂澜,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啊,人间的爱恨嗔痴,他都占全了,俗人一个。他知道,他要去找不是大晁的将军,而是他的媳妇儿,那个说回来就要和他成亲的人。 可是他还是没有走成。 原因无他,能够阻止他去找申屠衍的也只有一个原因,皇命。 宫人是直接在朱雀桥下拦下他的,他将腰弯得很低,低得几乎看不到眉眼,“你是钟尚书之子吧,殿下有请。” 钟檐疑惑,知道他前半生身份的人,大多都不在了,那个口中的“殿下”是怎么知道的,他心中虽然疑惑不情愿,但是却不敢明着面儿违抗旨意,就跟在他的后面,走过重重殿阁,终于走到了那四面的皇墙之内。 ――在皇权面前,他和他们,更多的人,轻如草芥。 他们一路走过来,草木幽深,却没有什么人,他想,他们兴许走的是小路,他并没有抬头看,宫里的华贵的朱门亭廊也不过是一个住人的小格子。他也是这样被人领着,走进了一个小格子里。 这个庭院不大,甚至十分寂寥,完全没有其他宫殿里的精致,甚至让人觉得,这仅仅是隐于山野的隐者的居所。 白衣披发的男人转过头,对他笑了一下,钟檐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他不是没有见过模样好的郎君,便是申屠衍之流也是长得好的,可是眼前的男子,朱唇眉目间,竟然好似将大晁河山的钟灵毓秀全部敛了去,美好得想要细心妥帖的藏好,再也不让别人看去半分。 钟檐呆若母鸡,他年少时在琼林宴上是见过缙王的眉目的,没有大了竟然鬼斧神工的长成了这样。 “钟先生,冒昧的请你来,实在是唐突了,主要还是关于我夫子的事情。”男人便说着,又忍不住咳了几声。 “你不是……”他不是缙王,这一事实倒是推翻了钟檐所有的猜测,“难道你是……”想到这里,他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对面的男人却温和笑道,“是,我是那个被废的太子,怀昭。”得到证实,钟檐面上变了变,只听李昶继续说,“其实,我请你来,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白衫的皇子朝着钟檐行了个礼,钟檐惶恐。 “殿下言重了。” “夫子当年也是为我所累,你是夫子在世唯一的亲人,受这一拜也是应该的。” 李昶回头将案桌上的书抽出来,展开,竟是半卷未完成的史志,“夫子在世的时候,一直在编纂这一部书,如果这部史,能够完成,必定是旷世巨作,可惜……但是我知道夫子临死前都没有放弃编纂,你是他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想必知道遗落的几卷在哪里。” 钟檐仔细的想了想,他昨日待在书楼里,确实也见过类似的卷宗,只是实在太乱,很难理出头绪,说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需要时间。” 李昶大喜,“那么就有劳小先生了。” “我才学浅薄,可否借殿下的前半部卷宗一用?”钟檐又问道。 “当然可以,书桌上的手抄本,先生自取便可。” 钟檐抱着书,原路返回,终于走出了宫门,他吁了一口气,翻出书,低头看了一眼,总觉得熟悉,于是又看了一眼,许久,他才明白了不对劲的地方。 不是内容,而是字迹。 他忍不住翻了翻这本手抄本的时间,是不久之前抄录的,距离不过半年。 他觉得他的心跳漏了半拍,可是怎么可能呢,他当年明明亲眼看着她被狼群撕碎的残肢的。 微风习习,又翻了几页过去,书写在上面的字迹,到“捺”的地方总是不自觉微微往上翘,就像少女抿着嘴对着他笑。 而在钟檐不知道的北疆,申屠衍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失败。 对于大晁来说,这场战争他们谋划了这么久,却还是太迟。 一开始,就已经太迟。 申屠衍站在迎风翻飞的旗帜下面,金戈铁蹄的声音逐渐在夜色褪去,可耳边依旧是嗡嗡作响的回声,他仔细便清楚了,是不远处敌军的号角,带了凄厉的喜悦,让人欢喜也让人惆怅。 申屠衍回过神来,看着营帐之间缓慢挪动着的担架,血腥味道在空气里浮动着,不浓,但是足以让人没法忘记,这里是修罗场。 而他们,都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平均三个人中,就只有一个人能够爬出来,而那些再也没有出来的人,就在不远处的山坳里,层层叠叠,没有章法的排列着。 军功未成已是万骨成枯。 他踱到帐外,值班的士兵向他报告,又有一批士兵不治身亡,鲜活的生命顷刻间变成了没有温度的尸体,申屠衍听完,淡淡的点头,“我知道了。” 他又巡视了一遭,终究在一个不起眼的帐篷后面蹲下来,一言不发。 “看什么看,他只是睡着了。”旁边在用纱布包扎着胳膊了的男人狠狠的瞪了一眼。,他回过头去,心里咯噔了一下,“你的袖子……” “娘的,留个胡狄狗作纪念了!”申屠檐望着他空空如也的袖子怔了,光头却越发不乐意了,“你那什么眼神!少了只胳膊,老子就不英俊了?” “英俊!你是世界上最英俊的人!”卧在沙包上的男人悠悠转醒,汗涔涔的中衣上都是红色凝固的血迹,却又看不出伤在哪。 申屠檐也笑,“说的是。” “嘿嘿,老子可是砍瓜切菜一般杀了好几个统领呢,将军,你是不是该给我记一功?”光头匪爷痞气笑道。 “一定的。”申屠衍答道,“等班师回朝的时候就封你个将军当当。”他看着这个男人,依旧是土匪头子的模样,可是隐约有什么东西已经发生了变化。 申屠衍站起来,默默往前方走去,空气里依旧是淡淡的血的气味,也许是这股气味引得远处山峦中狼嚎不止。 他默默的想,会有班师回朝的那一天么?总会有的。 ――一个谎言有多轻,一个承诺就有多重。 他总是要回去的,那里有青石长街,那里有柴门犬吠,那里有一个人在等他。 他这十余年来,不是没有经历过死亡的,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经历死亡,可是都没有这样的感觉。即使是金渡川一战,也没有。 他记得那个时候他是被人从天与地的那块棺材匣子里挖出来的,他被人放在枯枝搭乘的架子上,一步一步拖着走,那时候他还是有些意识的,他能够听到盘旋在灰白天空中的秃鹰,也能够看到无限倒退的天空。 他不死不活了很多天,也不知道在哪里。 他记得这句话他是问出口的,那人笑眯眯的回答了他,可是地名太过于拗口,所以他记不住。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不是黄泉。 他的耳边总是回想着童子吱吱喳喳的笑声,和那些古怪的药香,等到他意识再清醒一些,他能够隐约看见一个总角童子的背影,每一日念叨着,爷爷会回来吗?爷爷会给我带糖葫芦吗?要不要把爷爷的胡子剃光呢……就像紧箍咒一样,每一日不停的念叨。 就在他一度以为自己没有死在战场上,也没有因为这些伤而死掉,而是要被一个小孩子念死了。 还好,他很幸运的活下来了,还回到了云宣,也找回了钟檐。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次会不会还这么幸运。 可是从那次死里逃生之后,他就知道自己是当不成一个好将军的,因为他的心里有了牵绊,有了不可割舍的东西。 ……他怕死。 他不能心无旁骛,做战场上的亡命之徒。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怕死,更怕的是……见不到他。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可以奠定李昶本文第一美男的地位啦,啦啦啦 ☆、第58章 ?第八支伞骨?起(下) 这一日郭管家是真的被自己的孙子气着了。 垂髫小儿跪在这春日庭院中,不敢抬头看大人。郭管家气得已经话也说不出,竹竿啪啪啪打在他的手心上,小孩儿终于嚎啕大哭。 “知道哪里错了吗?” 小孩儿啜泣着点头。 年纪大了,终究心软了,只是背过身去,他的一生本本分分,唯一求的也不过是不要辱了杜太傅的清名。所以罚还是要罚,他没有看他,只是让他恭恭敬敬的跪着。 春日阳光甚好,所以那些书楼里的书都院子里晒着,横七竖八,不用抬头,也可以听到风翻动书籍的声音,好似风语松涛。 后来风着实大得有些吓人,竟将一本薄薄的册子卷撷到门外去了。小孩儿眼睁睁看着书出去了,却跪在哪里不敢动,后来想着他祖父最宝贝这些书,吹了去一定心痛死了。 小孩儿吭哧吭哧的跑出去捡书,却撞到了一个人怀里,他抬头,可不是前些日子里被他摸了钱包,住在这里的瘸腿先生吗? 这时候郭老汉也出来了,惊诧抬头看,一身布袍风尘仆仆的青年手里抱着一本书,对着他笑,“郭伯,我可能还要叨扰几天,你拿着扫把,不是来赶人的吧。” 郭管家立即将本来收拾兔崽子的扫把收起来,笑道,“哪能啊,表少爷想住几天就几天。” 钟檐就这样又住下了,他不是不想赶快去找申屠衍,他留下来,一方面是因为怀昭太子的嘱托,另一方面是因为那半卷书上的字迹。 ――会是小妍吗? 他在回来的路上已经问了自己好多遍,世上相似的东西这么多,前者不是有秦了了的声音同小妍这么像吗,或许只是巧合?又或者这是小妍十多年前写下的,也不一定。 可是这个想法很快被他自己推翻了,墨迹的成色绝对是新墨,而且还是贡品……可是不管怎么样,他总是要留下来,只要有一丝希望。 可是他的猜测没有告诉郭伯,他不想,有人和他一样,一场欢喜一场空。 北境,狂风肆虐。 天似穹庐,马在庐下跑。 荒原茫茫,万物生息不止的喧闹到了此刻都归于寂静,好似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一匹战马狂奔而去。 风停了,马也终于在断崖前停了下来。 一道沟壑,如同天然的屏障,绵延几千里都是如此,他知道,他们过不去。 所以他们只可以用正面突围,背面突袭的方案只能等他们的军队都长出翅膀来。 他不由得苦笑一声,“天时地利人和,申屠衍呀申屠衍,他竟然没有占了一样。”真是……倒霉蛋子呀。 黑夜中忽的传来一声低低的冷笑,他抬眼眺望,断崖对岸的一双眼睛竟是一直望着他的。 拓跋凛没有带任何人,可是站在这断崖前面,难道是图凉快赏月?鬼才信。 不等申屠衍开口,拓跋凛已经微笑道,“你不是时运不济,而是走错路,逆风而行,怎么能不是处处风阻?” “哦?敢问阁下,怎么才能不处处风阻?” 拓跋凛笑道,“自然是顺风而行,风能阻碍,也能推波助澜。” 申屠衍望着这两地之间的沟壑,忽然仰头道,“可是我偏要逆风而行呢?” “我以为你不至于愚不可及。”拓跋凛背在后面的手忽然伸出来,行了胡狄的礼,“申屠衍,我很欣赏你,是真心想要把你当做安答的。十一年前我承诺给你的事,即使现在,也是依然作数的……只要你肯走到我的面前。” 申屠衍大吃一惊,他带兵攻入东阙城中已经是十一年前的事了,他说的话居然还记得,“你记得我?” 拓跋凛点头示意。他是一个骄傲的人,甚至是目中无人,可是不知道怎么就记得这个倔强的小伙子。也许是因为命运安排他们,终将再见。 “谢谢你记得我。”拓跋凛的嘴角已经轻轻弯起,想必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邀请,何况是他发出的,“可是,我还是不会跟你走。” 拓跋凛脸色大变,“大晁究竟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地方,那里,本不是你的故乡。” 申屠衍双眉微扬,瞳孔忽然涌动着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光采,他说,“你说的对,它不是我的故乡。” 他稍微顿了顿,想起了什么,几不可闻的说了一句,“但是他是。” 战马嘶了一声,调头,朝着夜色中奔去,溶入这暗色的背景下。拓跋凛背手站在断崖的另一侧,看着马狂奔而去,默默无语。 刚才他分明听得他说了一句什么,但是又分辨不清什么,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人,富贵转瞬,功名尘土,风流白头,情吗?未免太可笑了一些。 他眯了眯眼,不禁觉得事情有趣了起来。 申屠衍的马一直跑,永无止境,忽然马长嘶了一身,将他重重的摔了下来,失控的往远方跑去,他站起身来,悚然四顾,天空这样低,几乎要沉沉的压下来。 他的脊背渗出了冷汗,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好像下一秒就要喘不过起来。 一阵夜风拂过,吹得半身高的野草簌簌作响,他在恍惚中听到了歌声。 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征人去日殷勤嘱,归燕来时数附书。 依然是这支《伊川歌》。 那些声音飘渺而来,不轻不重的打在人的心上,有些怪异的感觉,胸口的那块地方虽然不觉得有多疼,但是酸胀凄苦的情绪却好似快要满涨出来。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歌声不寻常,它仿佛一根丝线,牵引着人的七情六欲,爱恨痴嗔,红尘的所有纷扰,似乎重新回到了眼前,一一展现开来。 果然那歌声无休无止,在墙头上唱了了一天一夜。 这一夜所有的士兵,都没有办法合上眼,他们想家,想回到家乡去。 半夜里,申屠衍坐在大帐中,已经有数次士兵来报,士兵被歌声所惑,已经军心不稳了。 “知道了,下去吧。”申屠衍掏出胸口上那掖着的纸条,他已经很多天没有拿出来了,他望着纸条,发了好一阵子楞,轻轻开口,却不知道是对谁说。 ――我会回去的,能不能再等一下,就一下。 这一夜,同样没有睡好的,自然是玉门关上唱歌的人。 裹在白色斗篷里的女子,只露出半张脸,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只喜欢唱这一首歌,也是是因为她他见到那个人,唱得就是这样一支歌,可是谁也不知道,她是唱给他的听的,权当是自己的秘密。 她忽的听到身后有抚掌的声音,停下来,转过头去,恭敬的作揖,“主上。” 拓跋凛笑道,“你这些年在中原,倒是把中元的俚曲唱得这么好,倒是一点也不像草原上的女子了。” 秦了了抿抿唇,咬牙道,“再像我也终究是北靖的女子。” 拓跋凛瞥了她一眼,目光瞬间柔软了下来,“我当年把你捡回来,你才小豹子那么大,转眼,没想到回来,就这么大了,这些年把你安插在中原市井,确实有不少功用,回来也是逼不得已。不过大晁女子的习气,还是莫要学好。”秦了了打了一个寒颤,她隐约听说过他曾被一个大晁的女子所伤,肯定不喜欢她这付模样。 秦了了点点头,忽的觉得酸楚,想着自己终究是没有福分,住进任何人的心里,皱了皱眉眉,眼中睁大大大的,空洞无物,低声道,“了了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只属于主上。” 拓跋凛觉得耳中轰鸣一声,今天晚上已经是第二个人跟他说这样的话的人了,他这么些年来开疆拓土,只不过是想更多的地方都成为他的故土,但是,今天晚上,两个人却同时对他这么说。 只不过,秦了了说的惆怅,而申屠衍说的坚定。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看见申屠衍的场景,那时申屠衍不过是□□岁的孩子,他一定是不记得自己了,可是他却记得,因为他很少见过,眼神如狼的孩子。 那时的他也不过这样年轻,被几个兄弟的撺掇下,就说要去灭了盘踞在祁镧上上的邪教,自然是铩羽而归,他们逃窜到祁镧山下时,遇到了这样一群孩子。 他知道祁镧山上有大大小小的奴隶场,这些孩子恐怕也就是从那些个奴隶作坊里出来的,看着模样,因该是刚刚洗劫完一批肉羊。 追兵已经近在眼前,他不由得大呼,“你们护我们周全,酬金好商量!”说完便纷纷躲进被洗劫商旅的马车中。 在旁边沉默着的少年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为难。 脸上有刀疤的少年用胳膊支了支,“这么多银子,哪里有不赚的道理!” 奴隶场里出来的游儿自然是看钱办事的,他躲在马车里,听见刀箭嗖嗖的从耳边掠过,胆颤心惊,如同死亡只不过是与自己打了个照面,又调转方向了。 他从那些时而被风掀起的帐幔中其实是并没有看到整个厮杀的过程的,只不过到了最后,五六个少年只剩下了,原本沉默的少年和刀疤少年,他如同一只小野兽一般盯着这原本还鲜活的尸体。 拓跋凛被这个场景震惊到了,这样的意志力比战斗力更可怕,他决心要收编这两个孩子,可是,等他重新找回来的时候,已经完全找不到了。 可是在很多年后,他在大晁的宫殿里,又重新看到了这样的眼神。 “哼!荣华功名,不管牵绊你的那样东西是什么,本王都有能力让你得到,你会心甘情愿走到本王麾下的。” ☆、第八支伞骨?承(上) 歌声在城墙上响了三天三夜,士兵就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一夜征人尽望乡。 到了第三天的时候,连营里的前锋也有些急了,“将军,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呀,任凭那个妖女唱下去,军中的士气就半点不剩了。” 申屠衍看着他,笑他,“听了这些曲儿,你不想回家?” 光头匪爷此时已经是申屠衍麾下的前锋,仍旧改不了痞气,摆摆手道,“谁不想回家,可是谁都回家了,这个战谁来打,再说了,我哪里听得懂这些,比起这个,还不如给老子唱十八摸。” 哄堂大笑。 旁边的军师狠狠的拧了光头一把,申屠衍笑道,“兄弟说得其实也是实在话。” “只不过那个妖女是哪里冒出来的?”十步杀一人的兵士没有被刀箭杀死,反而被一个弱女子的歌声给治住了,百炼钢却抵不过绕指柔,说起来也真是天大的笑话。 申屠衍想了想,低声道,“我想,我知道她是谁?”说完,慢慢走出营帐。 营帐里的参谋和副将纷纷小声嘟囔开了,“将军认得,看来那女子与将军竟是有些纠葛的?”“将军,莫不会被这妖女迷了心魄。”“歌声尚且如此,不知道是怎么样的一个旷世美人儿。” 而同时,钟檐在东阙,在青斋书院已经闭门不出也有三天,所以他没有听见满大街的消息,也不知道申屠衍的军队,被堵在玉门关前,已经整整十余天了。 他痴心于书稿的整理。 已经那习惯了削伞骨的手,再拿起纸笔,实在是不容易,当他终于誊写完了最后一卷,抬头看书房的匾额,正好对上以史为镜这四个字 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他想了想,工工整整的在靛青色的外皮下,写下“明镜遗录”四个大字。 钟檐伸了一个懒腰,推开门,想要出去透透气,没有听到申屠衍的消息,却听到了另一个天大的消息。 ――武肃帝病危,怕是就在这几日了。 街头巷尾的流言虽然不足以相信,可是总能传达一些正确的信息,他不确定皇帝是不是真的病入膏肓,可是皇上病了,却是不会错的。 可是情势仍旧不明朗,没有人知道皇帝心中属于的是哪位皇子,表面上六皇子是盛宠,今天又特地让他留京,可是盛宠也等于把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朝中几百双眼睛盯着,无疑也是一道枷锁,大皇子早已封爵去国,二皇子早夭,四皇子五皇子平庸,能登上帝位勤勉有加也不失为好的储君,最让人看不透的是皇帝对怀昭太子的态度,好像完全忘记了还有废太子久居深宫,按照祖制,废去的太子应该早就封地离京了。 他一路走着想着,看见了提着大包小包迎面过来的郭管家,“郭伯,为什么街上那么多人,这么热闹?” 郭管家惊讶,“表少爷不记得今天是端午了吗?正好我今天买了糯米和粽叶,艾草,正好我们好好的过个端午节。” 于是他们坐在一起包粽子,钟檐没有包过粽子,包起来实在是不像话,不仅一只角大一只角小不说,还光往下漏不说,但是鉴于郭管家的孙子包得更加不成体统,一个大人,一个小孩,竟然不顾体统,闹了一阵子。 郭管家笑他,“表少爷的孩子应该也跟阿宝一样大了吧,怎么还跟孩子似的……” 钟檐好不容易逮住了小兔崽子,将他的胳膊扭在身后,回头,“我要是有这么大的兔崽子,还不让我吊起来打屁股。” “表少爷竟是没成亲的吗没有就赶快成个亲生个大胖小子,过几年,就能跟你对着干了。”郭管家也一样,像大多数的老人,面对晚婚到三十多岁的大龄青年,总是忧心忡忡,忍不住说一嘴的。 就在郭管家接下来就要说东家的远房表妹待字闺中,西边的外甥小姐还没有出阁的时候,钟檐很是时候的制止了他,“郭伯,你不用操心了,我有媳妇儿,很好,就是他生不出娃娃。” 郭管家依然迷惑,钟檐索性全说了,“他是男的。” 这下子郭管家目瞪口呆了,他活这么大岁数,不是应该公鸡配母鸡,搂着好下蛋吗?第一次听说两个男人说要搭伙过日子的,想着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呀,几乎和小姐是一样亲的,顿时觉得血气蹭蹭往上涌,可是终究是举着拐杖落不下来。 钟檐却没有躲,平静的笑了笑,“郭伯,您是不是觉得挺荒唐的,可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谁像他对我这样好的了,夫妻还大难临头各自飞呢,像寻常人家一样成了亲就真的安稳了吗?郭伯,你放心,我们会一起,将日子过得好好的,比谁都好。” 老爷子此时也冷静下来了,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况且不管怎么样也存了主仆的名义的,轻轻叹了一口气。 钟檐拍着老人的肩,笑着说,“能和你们一起过端午节,真好。”十多年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过节,和家里人一起过节的感觉他早已不记得了。 “那以后就多回来坐坐,带着你的……他。”钟檐看着老人别扭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到了下午的时候,他进宫去面见怀昭太子,一来将《明镜遗录》交给他,另外,就是打听一下小妍的消息。 李昶捧着书,凝神看了许久,最后默默的放在桌面上,就在钟檐也觉察出不对劲来,白衣素服的太子竟然留下两行清泪来,“夫子之德,高山仰止,如果能够再活十一年,大晁可能会不同了。” 钟檐怅然,默默看着他,朝中皆有传言,说怀昭太子性温软,俨然后主徽宗之流,可是钟檐此刻却在那个男人眼里看到了楚痛,那样深重,是对于国民的哀思。 钟檐以前跟着父亲作画的时候,他总说姑父的山水画做得极好,可是为什么这么好?钟檐通常是摇摇头的,然后半辈子没有说过姑父半句好话的父亲却忽然开口,“因为他爱着这山河。”因为爱恋,才会百描不怠,才会醉心红尘,才会因着它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而倏然而痛……他望着墙上的那一幅鹤舞群山图,忽然想,他一定也是爱着这个国家的吧,才会因为这样一本书而落泪。 钟檐笑道,“杜太傅虽然不在了,但是殿下总是在的。” 李昶一愣,笑着摇头说,“小钟先生太看得起我了,你应该知道我的母家,也就是宣仁皇后,琅琊王氏的男子是活不长久的,我在这个世上已经活了太多时日了,小钟先生,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那个男子笑着,苍白的脸上嘴角微微上扬。。 “殿下请讲。”钟檐被这样的笑容震撼到了,他想自己应该是幻听了,否则怎么会听到冰雪消融的声音。 “希望在我死后,把此书交给六弟,若是我转交,他定然是不会接受的,先生不同,是老师唯一的后人……他的气魄武治远胜于我,只是少了一份帝王的气度,希望他能够将他用于正途……” 钟檐心中咯噔了一下,仍是点点头。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钟檐和李昶又研究了一段时间的《明镜遗录》,钟檐其实算不得全懂,可是依旧把十多年他从姑父的见解和主张讲给他听,他还发现,其中不少其实是父亲的誊录,世上人都以为他们是不对盘的,可是实际上呢,恐怕也只有他们知道了。 忽然翻到了一夜,借着由头,钟檐假装无意的问起,实际上声线上已经带了一丝颤抖,他问,“这小楷倒是很别致,不知是出于哪位贵人之手?” 李昶楞了一下,笑道,“小钟先生莫怪,这是我那不懂事的奉仪信手写的。” “哦,那奉仪娘子可真是道韫之才啊。”钟檐看了一眼太子,没有什么表情,却怕他起疑,找了其他的话题错开了。 他们讨论完这卷书时,已经到了宵禁之时,钟檐便留在宫中过夜 分卷阅读18 停鹤居虽然比不得别处,规矩没有那么多,宦侍仍旧嘱咐了一些莫要乱跑,莫要闯祸之类的话,才离开。 宫室忽然安静下来,静得只能听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他忍不住想,小妍他会在这么吗?如果真的在这里过得好不好?依着他打听的消息,太子姬妾不多,独宠这一位奉仪娘子,这样的话,想必她过得不错吧,可是得君盛宠,其他娘子会不会给她使用绊子呢,他将一切想了一通,却觉得自己真的可笑,还没证明小妍还活着,自己又瞎想什么呢。 终究是要乘着晚上去探探虚实,他知道,自己也只有这么一个晚上的机会了。 ☆、第八支伞骨?承(下) 灰色的旗帜飘扬在城门上,猎猎作响。 秦了了抬头望下去,广袤的草原上一人,一马,在这猎猎风声中,仿佛一座站稳了脚跟的雕塑。 秦了了知道他一直站在那里,只是一支歌接着一支歌,好像从来不需要停止一样。过了很久她终于停下来了,她解开斗篷,笑颜如花,“申屠大哥,我一直想要送你一支歌,现在我终于唱给你听了。” 申屠衍冷着脸,不会答她。 秦了了却像是真的开颜欢笑一般,“你能听我唱完这支歌,我心里真是欢喜,你单枪匹马而来,是要跟阿哥说的一样,来接我走的吗?” 她忽然脱去了白斗篷,光着脚站到城围上,春衫凉薄,她蜷缩着如同料峭春日中的菟丝子花儿,她失神的望着底下的男子,声音低到了尘埃里。 “如果我跳下来,你会不会接住我呢?” 申屠衍还没有理解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一道白影已经直直的从城楼里坠落下来,申屠衍暗想不好,伸出手去揽住那一道轻柔的身影。 身体就这样稳稳的落在马背上。 秦了了看见近在咫尺的男子的面庞,轻笑,仿佛刚才只是尝试了一件稀奇有趣的事情,“真是好玩,我从来没有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过。” 申屠衍木然,“你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刚才他不接住她,她必死无疑。 “不知道啊,”秦了了的回答气得他青筋直跳,却听她幽幽说道,“大哥,你能不能带我跑一段?我从小到大,都一直想要这么干,只是我阿哥不让,我们偷偷的跑,不告诉他,好不好?“ 申屠衍拉起了缰绳,马慢悠悠的一步一步往前晃悠,秦了了皱眉,似乎是闲马跑得太慢了,也不知道在马屁股上作了什么把戏,马忽然嘶鸣着,发了疯似的往前冲了起来。 申屠衍大惊,想要拉住马匹,却怎么也制止不了,回过头,秦了了笑得十分欢畅,“呀,飞起来了呢,真得飞起来了呢!” 马长嘶了一声调转方向,他回首,赫然发现那马股上插着一根银簪,正是秦了了用来挽发的那一根! ――柔顺乖巧的外表下,竟然心狠至斯! 想到她是刀疤的妹子,终究不能直接把她摔下马去,只是,不能由着她胡来,“你究竟要怎么样才会罢休?” 那个素色衣裙的女子却把头倚在他的背上,“这些年来,我在中原,总是听着各式各样的传奇本子,从杜十娘到宋引章,淫奔或者许身,到头来,总是惨淡的下场罢,我常常想,是不是总归幸福是属于良家女子的吧,”她说着,声音软糯,却酸了鼻,“我做不了好女子,总归循规蹈矩了十余年,我总是想要放肆一回的。” 她笑的如此平淡,申屠衍的心里却咯噔了一下。 回过神来,发现马离着断崖已经不过几十仗的距离,冒出了冷汗,他们的马有没有翅膀,怎么跨越的了这天堑。 他感觉得到他身后的女子慢慢松开了手,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根银丝来,卷携住马肚子,鲜血四溅,马颓然倒下。 是夜,城楼上再也没有想起歌声,没有人知道原本唱歌的姑娘去了哪里。 申屠衍却知道,他看着衣袂翻飞的白衣姑娘蹲在马的尸体旁边,吸了吸鼻子,委屈的如同一个孩子,她说,“申屠大哥,你不做数,你说会把我和他们一样都忘记的干干净净的,可是为什么你还是偏偏记得他?” 申屠衍哑然,不知他如何如何回答,却没有伸出手去,把姑娘拉起来。 他知道,那是姑娘的伤心,与他有关的伤心,可是却无能无力。 ――众生皆苦,谁又能替谁受得? 申屠衍回到营帐中,却碰巧军库里在清点物资和余粮,申屠衍跟着环视了一周,听副将一一汇报,这么多天的持久战下来,粮草又渐渐地不足了。 即使附近的郡县有粮,也在千里之外,远水解不了近火。 申屠衍想到这里,不禁眉头又紧了一些,“京都可有消息?” “将军,倒没有听说什么,只是听说这些日子陛下病情又加重了,缙王晨昏侍候在身侧,别的也没有什么动静,将军,明眼人都看的出来,是关皇储,此时缙王是断然不会出城的。” 申屠衍听了,没有什么表情,又继续问,“那萧相呢?” “这个到没有听说什么,除了早朝,皆卧榻病重,闭门不出府,似乎没有异常。” 申屠衍的脸色有些异常,却依旧看着他们点粮。 朝中最难以捉摸了的人,不是缙王,也不是太子,而是萧无庸。其他人手段狠辣,都有自己的目的和利益,可是萧无庸这个人,好富贵,好权势,好娈童,又好像什么都不要,都好像每件事情都和他有干系,他似乎是站在怀昭太子这边的,又好像是站在缙王这边的,又好像谁也不支持…… 申屠衍觉得自己是不能参透了,他记得第一次见到萧无庸,是在祁镧山下,当时他正经历了一场厮杀,只剩下了他和刀疤,而那个站在山岗上的紫衣人,就目睹了这一切,眼中是悲悯,也是淡薄,或者说毫无情绪,当时的他就被深深震撼到了。 他那数十年不变容颜下藏着的究竟是什么? 没有人知道,或许知道的人都已经死去。 他转过头去,忽然看到角落里有一大车,盖住布,满满当当的,却没有人去动他,便问,“这一车怎么不点?” “回将军,这一车是一起被送过来的,却不是棉衣和粮食,而是……”申屠衍揭开围布,满满当当的可不是当日钟檐给胡老板发的货吗?因为当时是钟檐奴役着他装车的,因此他印象特别深。 那些伞全然是暗色的,撑开来非常的大,因此他还问,“怎么这些伞这么大,这么难看?”和平时的很不一样? 钟檐不以为意,敲了一下他的脑壳,“那当然,铺里那些伞是给闺阁姑娘的,自然漂亮而精致,其实比不上这种耐用,而北方日烈多风沙,因此伞骨粗短结实,伞面宽大,用来抵挡风沙……” 申屠衍搬着货物,听他眉飞色舞的说,“你别看这小小的伞,它们可都是有魂的,你既然靠着它谋生活,就要尊重他,怎么好嫌它丑?伞魂骨魄,都是长着心的,也许到了关键时候,他还能救人命呢!”他忽然觉得这个时候的钟檐真是好看呐,布衣青衫,专注于一门普通的技艺,可惜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他觉得好笑,便问,“怎么个救人法?” 申屠衍想了想,说,“司马迁在《史记五帝本纪》中,就这样写过,使舜上涂廪,瞽叟从下纵火焚廪。舜乃以两笠自杆而下,得不死。你看,斗笠都行,更何况伞面这么大,可不是救人命吗?” 舜乃以两笠自杆而下,得不死…… 舜乃以两笠自杆而下,得不死…… 他又念了一遍,将记忆中的话都念出来了。 他想,玉门关之围,可以解了。 竟然是被这小小的伞所解,果然是伞魂骨魄啊。 申屠衍忽然扬眉,抚掌笑道,“通知三军下去,今晚突袭攻城。” 荒原的气温温差十分大,到了夜里,温度骤降,寒露凝霜,自是苦寒。 守城的士兵在城墙上放哨,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他正揉了揉眼睛,他实在太困了,想要换班以后回去睡个好觉。 然而,在他第十一次合眼睁开以后,忽的发现沟壑之上有黑色硕大的鹏鸟飞过,起初以为是他眼花,然而,有几支鸟儿飞过。 他推搡着旁边的兵头,“喂,老大,是不是有情况?我觉得有……这么大……的鸟飞过。”他比了比那尺寸。 兵头看了一眼,大力拍了拍他的脑袋,“有病吧!哪里有这么大的鸟,别打瞌睡了。” 当他们再一次注意到异常的时候,城内骤然亮起了火把,将城头照得通明,随之而来,是凄厉的号角和如潮水般涌来的兵戈声。 拓跋凛站在城墙之上,看着从内而外打开的城门,大笑,“好小子,居然能够想出这样的计谋,玉门关就暂时借给你了。只是本王的东西,一件也不想留给你。” 他的身后是白衣素服抱着琵琶的秦了了,站在这暗夜里,如同一朵将开未开的昙花。 “了了,杀声震天,怎么无乐!” 秦了了低声应了一声,站到了城墙的最高处,拨动了琴弦。 风吹衣响,簌簌有声。 她的身后是滔天大火,淹没了这矮屋长街,盖住了这人间恸哭,盖住了破城以后的凄艳血色。 宣德十二年,玉门关大捷,敌军焚城数里,房屋古迹皆为其毁。 很多年后,关于这场战役,人们记住的,也只有那无休无止漫天的大火,还有城楼上如同鬼魅的白衣女子如泣如诉的歌声。 作者有话要说:嗯,更晚今天的这一章,请教几天,去考试,端午节时回来 ☆、第八支伞骨?转(上) 钟檐忽的往后退了一步,回头看去,原来是一段井绳。 ――虚惊一场。 他的心仍旧突突的跳,却不知道是为了哪般,总觉得今天晚上有什么事情发生。这一天他留宿在宫中,心里却想着另一桩事,为了证明他的猜测,他趁着天黑就翻出了墙。他其实小时候也算得上混世魔王,翻墙捣蛋都是常干的事情,只是后来性子渐渐磨平了,而今天重新做起了这些事情来,还是很顺手的。可是今天翻墙的时候他的左眼却跳得厉害。 好不容易翻出了墙,却发现隔着一道薄薄的围墙,他就已经翻出了停鹤居,他顺着园林亭廊转了一圈,没找到太子妾媵的住处的入口,倒是远远的瞧见那绿树环绕的池子在月光下散发着淡淡的银色,那一人高的树木上竟是系满了殷红色的穗子,不似宫中之物,倒像是民间用来祈福的平安结。 树影婆娑,红穗招风,却听不见风声。 耐不住好奇性子,他还是走了过去,然后就踩到了这一段井绳。 他心中腾地一声,望着满树的红缨,想着定是那些入宫不久的宫女,学着民间的样子,才营造了这样的一树寄托吧。 他觉得有趣,也解下矮枝上的一段红穗,可是才拿到手里,却发现自己还没有想到要求什么呢。 求什么呢?他认真的想了一阵了,最终放弃了“要很多很多钱”,“让时间重来一次”和“让亡者重生”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他默念着一个名字,许下了一个当下可以实现的最质朴最平凡的愿望。 ――请平安回来。 他将红穗儿高高的抛起,然后它悠悠的落地,他弯腰捡起来,重新向树上抛,仍旧落地,他一遍一遍的向上抛,不厌其烦,却怎么也抛不上枝头。 民间有传言,讲平安结抛上越高的枝头,就说明实现愿望的可能性就越高,如果抛不上枝头,则为大凶之兆。 钟檐没有求到什么,心中却没有沮丧,他努力对自己说,神明和他谁更可信呢?神明尚且会让忠良蒙冤,情人含恨,可是他却是没有一次骗自己的。 所以,这样想一想,还是他比较可信。 所以,他信他。 他转过身去,放弃这个无聊的游戏,想要继续寻找。他之前在宫娥口中也听得一些怀昭太子和这位奉仪娘子的事情,那宫娥叙述不甚连贯,他也听得囫囵吞枣,怀昭发妻乃是河间徐氏,奈何福薄,之后殿下便极少宠幸其他娘子,后来纳了奉仪娘子,便是椒房独宠了。“奴婢平日倒是时常见到奉仪娘子,她仍旧是做宫女的模样,温婉如春日里开败了的白玉兰,低眉顺首,不甚明艳,就要低到尘土里哩……”他笑着道,“主子神仙人品,奉仪娘子也不怎么样?你怎么也不争上一争?”只听得那素衣宫娥红了脸,半响才答道,“奴婢常听人说,才子佳人,可是殿下这样的人物,已经不是凡女配得上了的,站在他身边,难免不被误伤,太子妃是,奉仪娘子也是,想必她们都过得极不容易。至清无鱼,至刚易折,这样的道理,奴婢还是明白的。” 钟檐感叹,从那一刻时,他既希望奉仪娘子是小妍,也害怕她是。 ――做哥哥的,总是希望自己的妹子平安喜乐,哪怕是个庸才,也胜过嫁个注定要使她辛苦一生的男子。 他忽然有些明白当年他父亲对待姑姑的心情了。如果小妍活着,他想要小妍落在适合的枝头,而是一树高枝。 他在停鹤居的周围寻了几遭,仍旧找不到进出的旁门,他沿着那些错落的小径走了一段,在回头,竟然迷路了。 他仍然不服输,又沿着路走了一段,到他面对着一道石壁的时候,他再也无法淡定了,扶额,好了,这下彻底回不去了。 他一介布衣在禁宫私自行走,若是被发现,肯定是重罪,所以他不敢贸然回头,他弯腰通过狭小的山洞,到了最后,霍然开朗,竟是皇家校场。 穿堂过廊的夜风重新回到他的耳廓,他听清了,也看清了。不止风声,还有夹杂在其中呼啸而来的箭划破空气的声音。 他惊了一下,一发十箭,例无虚发。 因为隔着太远,他不确定那两个人究竟是什么人?但是深夜能在校场射箭的,想必是极其显贵的,他正想着,忽的有人拍了他的肩膀,回过头,原来是白日里伺候他的太监。 “哟,钟先生,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快跟老奴回去。” 钟檐应了一声,跟在老太监的后面。 校场上的男人没有注意到这边插曲,仍旧专注于自己的交谈,所以,钟檐也不会知道,他错过的内容,会让他后悔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 “听说玉门关已经被破了?”李胥挑眉。 “是,没想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人这么厉害?为此,王很是忧心。” 李胥咬了一下唇,想着,申屠衍啊申屠衍,总该也有他母亲一族的血统,忽的,他轻哼了一声,“他会忧心这个?”他忽然拉满了弓,箭矢搜的一下,越过箭靶,冲向天际,应声而下的,还有贪慕月光的飞蛾。 “这样不就可以了吗?”他嗤笑了一声,他欣赏申屠衍,也极其厌恶他,因为他们太相像,恨着他,就像恨着另一个自己。 而此时申屠衍正走在破城后的废城上,他身边擦身而过的士兵抬着的担架,衣裳褴褛的百姓,还有哭着找家人的稚童。他觉得,那些人如同幽魂一般,往着他的反方向走,而他,却只能一直往前走。 一切都结束了,可是他却没有感觉到轻松,反而是茫然,他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头一次,打了胜仗,还是这样难过。 残留下来的人口还没有总数的一般,因此城里格外的空,他晃荡着晃荡着,不知觉到了一家酒馆前。 说来也是怪事,刚遭遇了这样的劫难,那老板竟然还大喇喇的敞开门做生意,丝毫不忌讳。 堂中自然是门庭冷落,遭遇了这样大的事情,谁还有闲心喝酒?可是老板却丝毫不介意,申屠衍觉得有点意思,“客官,想要什么酒?” “来一碗子规吧,相思总有吧?”申屠衍刚说出口,就觉得不对了,连忙改口道,“五两白干。” 那酒店老板笑嘻嘻,说,“客官你说的统统都没有,可是你邻桌的那一位老道长却又一味好酒。” 他会回过头去,果然有鸡皮鹤发的老道士和一个小童,莫名的,竟然有些熟悉,他弯唇笑道,“哦?什么名头?” 老道笑道,“我这一葫芦呀,本来没有什么好名字,但是现在却也想给他取个名,就叫欢喜酒罢。” “何为欢喜?” “世间烦恼皆抛却,便是欢喜。” 申屠衍想了一想,开口,“可是我还是不想要这样的欢喜,我想要记住那些欢乐,也想要记住那些痛苦,能记住一日是一日。” 老道叹气,“一年之期快要到了,你终究要忘记。” “可是我现在还记得。”申屠衍咬牙,慢慢向幽长的街道走去。一年前,他死里逃生,老道就告诉过他,他的头颅受损,为了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救他的老道士不惜用了很烈的药。是药就是三分毒,而他身体痊愈,头颅上的毒却已经进入了五分。 所以他要还趁着他还记得的时候,去江南。 并且一意孤行。 所以有了后来的情节,雨歇处亮蹭蹭的屋檐,背着他跨过飞溅的水花,还有院后面油亮亮的一畦菜……虽然他终将忘记。 申屠衍走回去的时候,他的副将骑马过来,仿佛舒了一口气,“将军,你总算回来了,密旨已经侯了好些时辰了。” 申屠衍走向前去,恭恭敬敬的下跪,从信使的手上接过圣旨。 他几乎是颤抖着将那明晃晃的卷面打开,皇帝苍劲有力的字跃然纸上,老皇帝从北靖与大晁对峙的历史和局面的形成谈到了皇室子嗣单薄,龙体式微的家事,最后顺便提了提南边的藩王也不太老实,洋洋洒洒。他将通篇文绉绉的文字读下来,已经十分不易,终于领悟了这道旨意。 ――无非是过祁镧,诛北靖几个字。 他想到这里不自觉心惊肉跳,他觉得自己被卷进了一个无止境的漩涡里,用无法解脱。他抬头望去,这座灯火通明的空城终于要亮起来,可是它那么空,那么静,即使天亮以后,也不会商贾小贩的叫卖声,也不会有绣阁小姐怯怯伸出的一方丝帕,更不会有昔日川流不息的烟火生息。 他想要后退,却发现终究是无路可退,他是名将,是要死在战场上的,他还活着,就必须要一日一日的浴血奋战,开疆拓土,只有这样,才能让百姓去歌咏,让统治者去赞赏。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可是他们忘记了,将军也是人,他最初上战场的愿望,不过是想要守住那个自己爱着的人的故土。 “小檐儿,我,好像被困住了。” 将军的声音极低,所以很快就被吹散过去了,根本没有入任何人的耳。 所以他放心的,将后半句吐露。 “这一次,换你来救我,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终于把憋了很久的狗血洒出来,那个通体舒畅啊,雷到的童鞋请深呼吸。 (申屠小攻:纳尼?老子演了这么久,啥都不记得,不白瞎了吗,坑爹呢!) 作者:no,坑你。 ☆、第八支伞骨?转(下) 钟檐出宫以后,直接抱着书就回了青斋书院。 期间下了一阵小雨,他跛着腿小跑了一路,依旧比平常人慢些,到了青斋书院时,青衫已经湿了个彻底,还好书用布包着,没有打湿。 他望着卷面上的几行清晰的小楷,感叹道,他还是没能够找到小妍,可是他却没有再进宫的机会了。他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机会,他可能永远也不知道小妍是否活着,过得好不好? 可是他骨子里是希望小妍活着的,他宁愿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然后那个小姑娘活在他看不见的角落,过着或欢愉或艰辛的生活。不管怎么样,总是活着好。 他怅然的进屋子,正赶巧儿郭管家的孙子正在咿咿呀呀的背诵着《礼记》,这些天来小孩儿安分了许多,似乎也是懂得了偷窃的可恶,只是偶尔顽皮。他忽然觉得看到自己当年的模样,也是这般顽劣,这般钻了牛角尖就不肯回头,这般拼了命的往岔路上去,可是最终还是和每一个人一样,往了这人世路上,再寻常不过。 于是在郭管家恨铁不成钢的时候,他对郭管家说,“不要着急,不要着急,小孩嘛,干嘛要这么迫不及待的成长起来呢,总是要留些时间给他们磕了碰了,跌跌撞撞。” 郭管家看了他的小孙儿,犹豫着点了头。 已经过了立夏,断断续续的雨水终于止歇了,钟檐又住了两日,安排了一些事情,在东阙他其实也没有什么牵挂,唯有一桩,就是把爹娘的坟迁过来。 他知道钟氏夫妇的尸首在犯人塔时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加上钟氏老宅的东西都已经变卖,竟然连立个衣冠冢也不得。 人匆匆在尘世走一遭,到头来却连存在过的半点痕迹也找不到。 钟檐望着那枝头新绽出的桑叶,忽然拿起了桌子上的匕首,割下他发鬓的一缕,交给郭管家。郭管家疑惑,不知道只听得他说,“郭伯,拿着我的发鬓去葬了,我的骨骼血肉不就是他们活着最好的证明吗,他们没有走得无声无息,他们来过,活在我的心里。” 郭管家接过,怔怔的点头。于是他们几个人就在杜太傅的坟旁边立了一个衣冠冢,算是四个人团聚了吧,虽然是在地下。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可以谈书品字,再也不用为了这些世间的俗事难过了,未尝不是一种圆满。 钟檐朝着四位长辈狠狠的磕了几个头,他是他们唯一的后人,所以这些头,有一般是代小妍磕的。 然后,轻装快马,出了东阙城。 他出城十里,原本疾驰的马却突然嘶了一声,然后口吐白沫,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钟檐无奈,从马身上下来检查,,发现那马竟然是被这日头活活得给晒死了。 可是终究不是一个好兆头。 同一日,大晁的开国皇帝度过了最后的岁月。 陪在他度过最后一个黄昏的,不是他宫中色如春花的美妇,也不是他那良莠不齐的皇子们,更加不是满朝云锦朱服的大臣。 那一日来得实在是太过突然,以至于各方面的势力都没有准备好。 就在早上的时候,老皇帝还吃了一盘子岭南的荔枝,大叹不辞长作岭南人呢,迟些时候,跟最得宠的丽妃游了一上午园子,然后,像往常一样,坐在御书房中批阅奏折,期间,叫了六皇子李胥进去。侍奉在门边的宫娥内侍很快就听到了屋内的讨论,虽然隔着门窗,仍然能听出大致的意思。 原来是那位草莽出生的申屠将军在攻陷祁镧山脉的时候牺牲了。 也就是军报到达边境的两日后,那一战原本以多对寡,本来可以胜券在握的,可是因为受过了玉门关之战,士气低沉,厌战情绪高涨,持续厮杀了一天一夜后,非常险的差距下败下阵来。 同时,主帅也被拓跋凛逼入万顷沟壑中。 皇帝没有想过,自己慷慨呈辞的奏折竟然葬送了自己的将军。他忽然觉得眼皮很沉。 他想了很久,终于对自己的小儿子说,“军中不可一日无帅,你出城去吧。” 李胥怔了怔,似乎是跪得十分艰难,面上却仍然是笑着的,他恭敬地跪安,如同他其他在宫闱里长大的兄弟一般,朗声道,“臣领旨,谢恩!” 仿佛心中早已经有了预兆,所以这一跪,他跪得格外细致得体,将每一个细节都照顾到了,将从前不屑的礼仪做得滴水不漏。 他知道,他拜别的,是他的君王。从此之后,他无父无君。 六皇子退下后,皇帝一个人在书房里待了许久。 回顾他的一生,那么长的时间他都坐在龙椅上,掌握着别人的生死爱恨,末了,竟是连自己的家务事都难以决断,更加别提治国平天下了。 可是贴身侍奉许久的内人劝慰了皇帝几句,皇帝却忽然睁开了眼,忽然笑得凄厉,似乎是唤了谁的名,大笑了几声之后,竟然生生咳出血来,终于晕厥了过去。 皇帝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空旷的内室几乎万籁俱寂,只能听到窗外刮过树枝而来的风声,引得帐幔有一下没一下的摆动,他睁开眼,眼前空无一人,忽而想到自己置身于一个无人的境地,他觉得恐慌。 眼前忽然伸过来一直握着汤勺的手,他勉强喝了一口,看了一眼那人,“你在?” “是的,臣在。”萧无庸回答。 皇帝恹恹的,提不起精神,“老六已经出城了吗?” “已经出城了,陛下。” ☆、第八支伞骨?合(上) 暗夜行军,衣袂穿过那些或茂盛或稀疏的林木,沾染了一身的露水与星光。 马蹄陆陆续续的连贯着,因为速度,仿佛整支军队都飘了起来,头顶是无边星辰,足下是满满银河,而他们置身其中,注定无果而返。 缙王的军队从未时出东阙,按理来说,现在应该早就行军在千里之外了,可是他们仍然在东阙城外五十里中徘徊。 他府中的谋士们在他决定出城的那一刻就长跪不起,抵死直谏,“殿下,此刻出城不得呀,如今东宫未定,天子临危,在这个时刻,出城就等于放弃,朝局更替,落花流水,你甘心这样被雨打风吹去吗?” 缙王摘下旁边的一棵新鲜的叶子,嗤笑道,“情势不明,东宫未定?父皇驱赶着他的小儿子去守社稷的城门时,不就早就定下了吗?”他将那绿叶一点点撕碎,仰头大笑,“儿臣儿臣,他想要我做的恐怕只是臣,不是儿!” 老谋士声声泣血,“那殿下就甘心了吗?”他追随着缙王已经有十余年了,看着他从少年长成可堪大用的大丈夫,又走到如今这副田地,“殿下,怀昭太子优柔,其他皇子也不足以担当,在臣的心里,只有殿下,才是正真的东宫之主。” 年过八旬的老人倏地跪了下来,他身后的士兵也齐刷刷的跪了下来,“殿下,请三思!”他们看着自己拥护的君主眼神中终于有了异样的神采时,终于安定。 他们屯兵于山上,夜越来越深,山上除了飞禽之声再无其他,到了酉时时,士兵忽然抓捕了一个布衣的青年,那人坐在马的尸首旁边,却不像是奸细。 “嘿嘿,小人就是出远门,碰上贵人,真是巧的很!巧的很!” 李胥端详了一会儿,总觉得这人的眉眼似乎在哪里见过,他见过的人实在是太多,也不深究了,只命人将他绑在大树上,不要走漏风声就好。 钟檐却认出了李胥,他年幼时曾与李胥有数面之缘,但是李胥注意不到他,他却对这位龙章凤姿的六皇子殿下有印象的很。 他被人绑在大树上,知道缙王也没有杀他的心思,只是默默等待着。 那一夜是大晁命运的转折点,钟檐却被绑在大树上晒月亮喂蚊子喂了一夜。 到了长夜过半的时候,事情终于出现了第一个转折,也不知是哪个小卒先听到第一声丧钟的,紧接着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一声一声的丧钟从彻夜灯火通明的都城里散开,传播。 煤油灯下织布的妇人突然停止了纺织,弄巷里摇着骰子的醉汉也忍不住抬头看,停鹤居里勾描山水的废太子忽然走了笔……几乎所有都停下了原本的事情,他们注目,推开窗,仰望,将目光投向那明晃晃的高墙之内,城外山上的士兵不约而同的朝着那个方向行叩拜大礼。 所有的人,几乎是同一瞬间知道,他们的君主驾崩了。 ――长达几十年之久的太宗之治结束了,成败功过,都已经盖棺定论。 整个过程中,只有一个人没有跪下,他立在山坡上,静静望着他刚出来的城池,那个有着最纷繁的荣华也有着最残酷的阴谋的都城,它出现在边境无数次辗转反侧有家归不得的梦,如今,他要堂堂正正的走进去。 当所有人都换上丧服的时候,只有李胥换成了战袍。 “三军听令!” 随着号角,整装 分卷阅读19 待发,他们如同潮水一般涌向那座城门,打的是“诛妖相,清君侧”的旗号。 到了后半夜,内殿终于被凉如水的月光所浸然,巨大的棺椁停在内殿的钟檐,空无一人。 过堂风呼呼的吹过,萧无庸站在内殿的侧门边上,可以清晰无比的看见那匍匐在殿外的皇裔和大臣,他的右手握着黄绸面的圣旨,端详了许久,最终一笔一划的写下了一个皇子的名字。 ――李昶 他皇城外面慢慢红透了的天空,似乎能够听见车马粼粼的声音,他知道,他们正在朝皇宫的方向行军。 “要来了吗?既然造反了,怎么能不为你安排个合适的理由。”他望着纸面上的内容,弯唇笑道。他拿着圣旨,郑重走到百官的面前,“先帝有遗诏未宣!” 跪着的百官间有了一阵骚动,这个时候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无非是继承大统这一桩,他一字一句的将诏书读完,百官都有些呆滞,怔怔的看着萧无庸。 “还不谢恩!” 皇帝最终选择的是怀昭太子,倒也没有这个可能。皇帝表面上虽然器重缙王,但是对太子却更是暧昧不明,虽然废黜了十余年,却始终不封地去国,这样的不予理睬,也许也是一种保护。 也不知是谁先叩头谢恩的,到了最后,绝大部分的官员都叩头谢恩,就算是承认这位未来的君主了。 萧无庸领着虚弱咳血不止的新君,一步一步的走到龙椅前面坐定,抬头望去,远处天边被火光照亮,如同着火了一般,知道了缙王的人马已经侯在了皇城外,比想象来得迟了些,但是还好,他们终于来了。 到了黎明时分,城门打开,缙王的军队如同潮水一般涌进去,这一切几乎是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发生的,因为东阙的百姓,禁军,根本没有想过缙王逼供这一出,等反应过来,六皇子已经立在了禁门之前。 钟檐被士兵捆绑着,放在马后,目睹了这一切。刚才的颠簸几乎让他头晕目眩,他抬起头,看见圆盘似的月亮越发苍白起来。 他想,天快要亮起来了吧? 他想,天能不能亮起来呢? 皇宫里的风仍旧是一个方向吹着的,穿过亭廊楼阁,汇聚窄小的宫门中,争先恐后的逃离着牢笼。而她,觉得自己也是这风中的一股,却非要逆风行路。 由于逆着风,衣袂和头发都被吹乱开去,他不得不用衣裘裹住自己,不露出半点真容。“哎哎哎,哪个宫里的小娘子,叛军就在墙后头,还敢往这里跑!”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宫娥的妆容,低声央求道,“大哥,放我出去吧,今日是我出宫探亲的日子,我阿哥在等我回家,外头怎么乱也关不了我的事,我一定不会惹麻烦的。” 守卫最禁不住的就是女孩儿的眼泪,不耐烦道,“快走快走,离得远远!” 她欣喜的跨过门去,仰头望去,昏黄的灯光下,那无数散发着冰冷光泽的人与马,都笼罩在一片几乎都要窒息的空气中。 他们自然很快的发现了她,将她捉到缙王的跟前。 “你是谁?” 钟檐被人捆绑在马背上,十分的难受,本来也是怀里看热闹的心情看这一场戏,那被捉住的少女没有害怕,忽的看见摘下帽子,对着李胥微微笑道,那笑容竟然好似淬了泠泠的碎冰,她说,“我不是谁,我是怀昭殿下的女人。” 钟檐忽然睁大了眼睛,再也挪不动半分,之死死的盯着那女子,嘴因为震惊而张大,却只能无声的念着那个口型。 ――小妍。 ☆、第八支伞骨?合(下) 穿梭在宫墙之间的风终于止息了。 钟檐迟疑着抬头看,天为碧擎星为子,倒是一片好夜色。 他捆绑在马背上的姿势极其不舒服,想要翻动一下,却终于什么也做不了,只眼睁睁的看着眼前的锦绣地狱,红尘男女,有会演绎出怎样一段戏码。 可是终究是不同了,虽然他分明记得那么清楚,无数个日日夜夜里,风声不息的庭院,簌簌落下的玉兰花,那个面带晕色的少女低头拾起一朵玉兰,捧在胸口上,送到他跟前,笑着说,“人和玉兰花一样,总该长在适合的枝头上……” 她笑着告诉他,“哥哥,我想要长在适合的枝头上呀。” 这就是你适合的枝头吗?钟檐看着眼前的女子冷冷一笑,一步一步走到缙王跟前,竟是作势要跪,“哦?奉仪娘子这是何意?娘子玉体,这一拜我可是受不住。” 那素服女子对着缙王微微作了揖,却没有真的跪下去,反而抬起头,咬了咬唇,似乎是酝酿了许久,把平生的勇气都孤注一掷了,才开口,“缙王殿下,妾生于民间,索性老父宠爱,风雨之室,妾长到这么大才略通人事,可是爹爹的教诲,妾总是不敢忘记,我的爹爹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子也一样,我想了那么久,也没有想要请求您的事情,故此,妾不跪。” 李胥挑眉,“无求?奉仪娘子难道不求求放过你,出了这道宫门,天高海阔,是投奔你那一肚子酸道理的老父,还是另寻高门嫁人,都是自由,总好过……”他一句一句不紧不慢说着。 女子望了望宫门,摇摇头,“不,我不求。心中有求的是缙王殿下。” 李胥更加惊讶了,他没有想到他那苍白得跟纸一般的哥哥身边,竟然有这样一个孩子气的奉仪,不知觉都觉得有趣了,“哦,那你说说我求的是什么?” 钟檐心中一跳,缙王心中求的是什么,恐怕只要是个明白人,都会知道,可是,却不能说,说出来便是一个死字,而不说呢,恐怕也逃不过一个死字。 女子脸上的笑容温和而从容,将手放在胸口,“不管你们是怎么看待殿下的,说无能也好,优柔也罢,在妾的眼中,他总是最好的,以前妾总是在想,妾一介蒲柳,站在殿□边,总是不敢看他,怕给他抹了黑,可是到了下面,我终于可以不忌讳任何人的目光,光明正大的看向他,可是不管怎么样,妾生生死死都会跟殿下在一起,因此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女子的眼光看向缙王,“可是缙王殿下却不同,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殿下表面什么都不在乎,其实是很害怕的,你怕输,即使胜了,你也不敢确定,这就是你想要的,殿下且想想,生前功名身后名,父子恩情,殿下还剩下多少,满城百姓,前殿数百双眼睛都盯着殿下,殿下此次进城,是否真能够得偿所愿?名不正言不顺的朝堂,又是否能够真的稳妥?” 那个女孩笑颜温煦如春风,弯眉梨涡,与宫中的那些姬妾不一样,对于男人实在是构不成威胁的,可是却如同春风一样,在无知无觉中,已经潜入了人的心底。 “我来这里,是为你三哥来带一句话给殿下的。” 女子微笑着,看着他慢慢下马来,走到女子跟前,附耳过去。 他自出生起,便在这高墙中,看惯了君臣算计,兄弟倒戈这样的戏码,所以他惯于算计,却忽略了人心,他这样攻进城去,民心所向的问题,就像寒冰下的烈焰,朽木中的蚁穴,良久,他抬起头,审视了一番,“我以为三哥只是纳了一个宫婢,没想到是娶了一个女太傅。” 女子一愣,笑道,“和杜太傅相比,妾是万分都及不上的。” 李胥笑道,“谢谢娘子提点,”他眼里竟然有些不易察觉的无奈,“可惜我和三哥总是不同的,我是赌徒,我回不了头了。” 纵然还是隔着这么多的距离,钟檐还是清楚的看到,女子的双肩微微的抖动着,慢慢抬起头来,眉间的钿花似乎下一秒就要花落下来,“我来过,把话带到了,那也就够了,只是希望殿下姑息这片生养你的土地和人民。” 她想必站了许久,腿脚都有些酸涩,花了好长的时间才迈开步子去,跌跌撞撞,难得士兵们也不阻拦,钟檐看着她翻飞的衣裙,由于着喊出她的名字,可是话到嘴边,却终究换了语调,“奉仪娘子,且等等。” 女孩抬起头来,在千军万马中搜寻着声音,终于找到了来源,脑子如电闪雷鸣一般,轰鸣之声连成一片,风雨过后,那个布衣男子嘴开合着,说着,“奉仪娘子,且等等,草民……有东西要给你。” 女孩一愣,眼角忽然涌出两行泪来,她想她一定是见过这个人的,却不知道是在哪里见过,她痴痴的望了一眼,终究还是慢慢走过去。 这是所有人才都注意到这个被捆绑在马上的平民,他们的目光齐刷刷的看向他,甚至连缙王默许了将他从马上放下来。 钟檐松了绑,活动了一下了筋骨,才一瘸一拐的走到奉仪的面前,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他要把什么顶重要的东西交给太子的姬妾,李胥也饶有兴趣的看向了他。 可是钟檐没有在怀中掏什么,反而底下头下来,拾起一枚西风吹下的花苞,笑道,“你看,它落下了地,我们去替它去找适合它的枝头,好不好?” 她望着即将枯萎的花苞,终于了然了这个人缘何会站在他的面前,她像是哭了,却是笑着的眉目,她摇摇头,笑道,“这朵花,它是从那边的枝头上落下来的,就还是会回到原来的枝头上去,不管别人说那枝头多么不好,花一定这么想的……”她忽然将头低了低,声音几不可闻,“我也是这么想的。” 李胥目睹着一切,可是事情却并不像是他想的那样,他们之间又会有什么关联,姓顾?姓顾!他忽然想林中盘问他姓名时,这个布衣分明说过他是姓顾的,他记得杜荀正结的那一门姻亲也是姓顾的,难道? 李胥把目光转向他,道,“怎么?还没有说完?到底要传递什么重要的物件,不如让本王也来看看?” 钟檐心中惊了,走到她的面前,护住了女孩儿,抬起头来,坦然对上李胥的目光,“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家传的东西,要交给妹子。” “哦?原来你就是奉仪娘子的兄长,那还真是巧得很。”李胥冷笑,心里却是不信的。 钟檐仍然护住妹子,“缙王殿下,钟某这里倒是确实有东西受人嘱托要带给一个人,不是奉仪娘子,更不是殿下心中想的那个人,而是殿下您。” “哦?”李胥挑眉。 李胥站起来,从包裹中取出一本蓝皮卷子来,呈到了缙王的面前,映入眼帘的是《明镜遗录》四个字。 他拿起书,匆匆翻了几页,“倒是好书……”他看着眼前的人,揶揄道,“莫非要本王放下兵刃,安心读书不成?” “不是的,殿下可看见落款,此书是杜荀正杜太傅编纂于永熙年间,历时十三载,呕心泣血,前些日子才终于收集成册,是……怀昭殿下……让我带给您的……” 李胥原本低头看书的头忽然抬起来,面色大变,“为什么是他?是他带给我的?” “是的,殿下。”钟檐望着背后那座灯火通明的那座城,“其实,他一直在等你进城去,不管是用什么方式。” 他觉得可笑,他的母亲从来没有对他有过任何期待,他的父亲也是,他的身后这片灯火通明的不夜城中的子民也是,唯一对他抱有期待,竟然是他一直认为的天敌,他几乎像是陌生人一样的三哥。 ――只有那个他想不到的人是期待着他进城去的。 李胥忽然抬起头,目光扫过身后盘腿而坐的女子,大笑,“你诓我!”他转过我去,指着钟檐,指着东阙城中的灯火晦暗的方向,大笑,“你也诓我!你们都诓我!让我以为我退无可退!” 他把书交到钟檐的手里,“钟先生,我不需要。他这样轻而易取就让出的东西,是这片江山,可是我这样偏偏不稀罕了。” 他的语气如此怅然,仿佛如同一个稚子,不是抢回来的,又有什么意思呢?身着铠甲的年轻藩王重新上了马,浩浩荡荡的人马也慢慢跟着离开,天终于要亮起来了,淡淡的朝霞将光泽重新普照在这座亘古不变的皇城去。 钟檐在霞光中目送他们离开,他知道,他们在赶往边关,这些年轻的,已经老去的将士追随着他们的殿下而去,日后的故事里,他们的名字或留在抗击胡狄的捷报上,或埋在终年不化的祁镧山下,可是,总会有人记得他们。 他们终究没有攻进城去,政变在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悄无声息的极其迅速了,史上称为“缙王之乱”,也是大晁历史上的非常奇特的一次史书上对于它的记载,无论哪一版都穆棱两可,可是渐渐的,人们也不愿意去深究,因为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 钟檐忽的牵动了女孩的裙角,他低下头去,想要把她扶起来,才一伸手,忽然觉得牵扯了光阴,光阴深处,那个娇气的小姑娘跌坐在繁华的街头,撅着嘴,“哥哥,我走不动。” 他笑着小姑娘娇气,小姑娘不依,他哄着她,没了章法,忽然温柔了语气,他说,“娇气一些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太傅家的女儿总是有娇气的资本的。” 他如同往常一样伸出手去,女子却自己站起来,“那么,我要回去了,我要和我的夫君一起。” “非这样不可?”钟檐问,她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高枝虽好,却难以依附,他倒是希望小妍嫁个寻常的人家,丈夫愚钝,却是宠着她,允许着她的娇气的,将她放在手心上的。 杜素妍点点头,坚定如往昔。 她提着裙角,想着城门跑了几步,忽然回过头,笑道,“谢谢你,带我回东阙来看花……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结束了,呼~~~~果然不适合写这钟,明天开始起傻白甜 ☆、第九支伞骨?起(上) 六月,虽然中原算不上最炎热的时候,梅雨已过,暑气便从街道瓦砾中冒出来,在明晃晃的日头下深入骨髓。 护送棺椁进京的队伍是午时三刻从宣武门进城,浩浩荡荡,尽披缟素。原本匆匆行走的行人也忍不住停下驻足,回望,缄默如同这个夏天的风,将这座城池密密匝匝围住,如铁桶一般。 那是宣德十二年,也是大晁第二位新君即位的一年。 一切都尘埃落定。 钟檐跟小妍交代了几句,把杜荀正编纂的书重新交到他的女儿手里,忽然觉得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没有一个准,原本姑父的东西,终究还是回到他的女儿手上。 他也不再问小妍愿不愿意跟他走,小女孩长大了,终究有自己的心思,谁也不能代替她做决定,他知道,这一定是最后一次见她了,小妍忽然笑着抚过她层层叠叠的裙下的腹部,“哥哥,再见,我会告诉他,他有一个舅舅,代他的阿娘很好。” 钟檐迟疑着,明白了什么,点点头。 他从皇城那边走来,耳边是人潮的喧嚣声音,天又终于亮起来了,这些红尘闹市里的百姓,可能永远也不知道,昨天晚上是怎么样惊心动魄的一夜,可是,他却看到了。 钟檐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的初衷,尽管因为各种事情在东阙耽搁了这么多天。现在终于可以出城了,他走过护城河上的那座桥,却在过了桥后,声音瞬间止息,街道两旁那么多的人,目送着缟素扶棺的队伍,却只有粘滞了的风声。 钟檐也在人群之中,和其他人一样注视着送棺队伍朝他而来,又慢慢走远,他刚才皇城那边过来,仅仅知道这仗势,死去的一定是朝廷里的大官儿,却不知道究竟是谁。 他听着身边的两个小哥低语着,从秘而不宣的缙王出城到眼前千里扶棺进京的将军,“什么将军?”钟檐心中沉重了几分,用手支了支身边的人,问道。 “是那个将军呢,带着我们的兵一直打到玉门关的那一位……” “听说是被敌军逼死的,可惜了……前些日子才封的大将军呢,福都还没有享呢!” 钟檐听着只觉得耳中轰隆,僵硬的笑了一下,甚至刻意用了平日里戏谑的语气道,“可不是,打仗那么拼干嘛!是能多领一份军饷还是怎么的,多领一份军饷就能把自己喂成大胖子了?” 旁边的人笑道,“说不定他是想把老婆孩子喂成大胖子呢。” 钟檐低着头,半响没有响应,再抬头,眼眶有些红肿,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晚上没有睡的原因,“放……屁!” 两个小哥看着这个人可真是奇怪,人家挣钱养老婆碍着他什么事了,是抢了他的老婆还是怎么的。 钟檐却在人群中慢慢走出来,一瘸一拐的跟着队伍,他跟着队伍保持着一段距离,队伍停下了,他也停下了,队伍继续走,他也继续走,所以不仔细瞧还看不出他是跟着队伍的,他就这么一路走,一路跟,跟着绕了大半个东阙城。 到了最后,那口棺材被抬进了青斋书院,也就是先帝赐的将军府,钟檐都始终没有,上前去看上一眼。 郭管家料理完了一些事情,送走了护送棺木回京的队伍,抬头看着偌大的宅院,仿佛还是昨天,他把将军迎进门,踌躇着要不要修葺一番,转眼已经都挂满了白幡,人也不在了。他叹气,以后这间宅子指不定会被指给哪一位官员做府邸,还会不会遇到向申屠将军这样好的主人呢。 他转身去关门,才发现门口跟石狮子比定力的红眼兔子。 “你怎么又回来了,你不是要去找你那个……”老人的脸上有些不自然。 钟檐笑笑,“是啊,我和他一起回来了。”说着,就自己进屋了。 郭管家不解,想了很久,看见钟檐脸上的兔子眼,忽然明白了。 他看着钟檐越发消瘦的脊背,轻轻叹息了一声,都是命啊。 钟檐实在太累了,之前经历了被撸,叛乱,国变,遇见亲人又是永诀,他觉得这样短短的一天把一辈子没有经历的都经历过了,现在精神处于虚脱的状态。 他实在需要好好的睡上一觉了。 于是钟红眼兔子没天没夜的睡了一天一夜,醒来,红眼变成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他顶着两只大大的黑眼圈问郭管家早。 郭管家脸上黑了黑,都可以跟这个这个越发暗沉的天色媲美了。还早呢,都天黑了。 吃饭的时候,对了,是钟檐的早饭,其他人的晚饭,郭管家一直用余光瞟钟檐,瞧着他吃得挺欢实,完全没有昨天晚上的神情,心里就放心了一点。 但是仍然用目光不停的扫钟檐,并且非常不经意的提起,将军的灵堂已经设好了,要不要去看上一眼。 钟檐装作没听见,扒拉完了米饭,说着还要再来一碗,口里还嘟嚷着,“这个菜糊了吧唧的,这个汤没放盐,跟……”他顿了一下,声音却忽然低了下去,“那个谁比起来简直差远了。” 在一旁扒拉饭的郭管家孙子听了,好奇道,“还有人比我爷爷做饭更好吃吗?” 钟檐想了想,敲了敲小鬼头的头,“没见识,琼林御宴你吃过没有?没吃过就好好念书,将来吃一回去!” 小孩子更加好奇了,眼睛亮晶晶的,“都有什么呀?” “那可多了,先上的是绣花高八果垒,然后是十盒缕金香药,十味脯腊,还有下酒十五盏…… 小孩听得哈喇子都要落了地,忽然很是敬佩起钟檐起来,觉得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之后的几天也是这样,钟檐正常的吃饭睡觉,兴致来了还会教小孩儿写字,可是他却没有去灵堂看一眼,甚至到了灵堂他也会绕道走。 甚至连郭管家也觉得觉得那一天他看见的站在门口的表少爷只是错觉,钟檐看起来丝毫不伤心,甚至连陌生人,住了他的府邸,也应该去看望一眼的。 可是钟檐并没有。 尽管如此,郭管家还是觉得他是伤心的,能哭出来的,那都不是伤心,真正的伤心,是哭不出来的伤心。 已经过了七月,天气开始炎热起来,人们开始着夏衫,摇蒲扇,游走在东阙的大街小巷。街道茶肆的热闹,就如同这一个热烈的季节。 那些日子里小孩儿喜欢到巷口桥市上买一种叫做的凉糕的吃食,糯米粉做的,包裹在荷叶上,晶莹剔透,同时有着糯米和荷叶的甘甜。小孩总是把食物留一些给钟檐,以期待他给他讲新的故事,有时候,他也把他在街角巷口听到的传闻告诉他。 老皇帝发丧,新皇帝登基,整个京都都处于忙碌的阶段,小孩儿将场面形容得绘声绘色,使他忍不住发笑。 从小孩的嘴中,他也隐隐的听说了原太子奉仪被封了贵妃,不过,这也是皇权官宦里的故事了,和他这样的小老百姓,也没有什么关系,倒是郭管家,知道了小姐没有死,很是高兴了一阵。 所有的时间都在一刻不停的往前走,没有谁会在原地,也没有人来得及顾及一个死在边疆的将军。 七月以后,棺椁里的尸体开始腐烂发臭,郭管家觉得不能再等圣旨了,就自己决定给他下葬。 他想了一会儿,决定把申屠衍葬在书楼的后面,杜太傅的旁边,那书楼后面已经了大大小小几座坟了,这宅子的第一个主人,第二个主人,都葬在这里,到了那一天,他这个老头子也会埋在这里。 他甚至事先掘好了几座坟,等到时候到了,往里面一躺,也倒省事。 他记得将申屠衍下葬的那一日,天气有些闷,除此之外,是顶普通的一天,他甚至没有选过黄道吉日。 他拜过杜太傅,告诉他又有一个人要和他作陪,那是一个作风很正派的将军,希望他不要生气,说完这些,才慢慢将骨灰坛子放到棺材里。 他慢慢的合上盖子,却听见急促的脚步声。 他回过头去,钟檐站在那个地方,粗粗的喘气――他终于肯过来,愿意来看他一眼。 他看见钟檐缓缓朝棺木走过来,他以为他是来祭拜将军的,只见他缓缓蹲下,却一把将那个骨灰盒子抱在怀里。 “表少爷,你这是……”郭管家面色大变,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钟檐却把骨灰盒子抱得死紧,生怕别人抢去似的。 许久才抬头,他咬了咬嘴唇,郑重的说,“郭伯,我想带他回家去。” 郭管家眼中酸涩,点了点头,说,“好,你们回家去。” 作者有话要说:暂时还甜不起来,可能还要等几章 ☆、第九支伞骨?起(下) 钟檐果真带了申屠衍的骨灰回了云宣。 七月是旱月,除了几次来去匆匆的雷阵雨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雨水,日头每一日都大喇喇的挂着,明晃晃的碍眼。 生活终究没有什么改变,不过是换了一个皇帝,又不是改朝换代,只不过怀昭帝与武肃帝不同,手段更加柔和,这样的政策在乱世固然不能够维持大局,可是却有利于休养生息。 乱世生意不好做,钟檐的铺子也是门可罗雀,只每一日坐在自家的门槛上与人喝茶胡侃,东家西家,没个边际。 听着朱寡妇说,便是她那圆滚滚的表妹也在上一月终于出阁,嫁的是张屠夫家那痨病秧子的小儿子,虽然是皮球配瘦干子,很不好看,可把他们家的人欢喜了个好歹,成日里挂在嘴边,仿佛他们家女儿嫁的是皇帝老子。 “钟师傅啊,可幸亏当初你看不上,这不,缘分到了,挡都挡不住。” 钟檐听的无趣,撇撇嘴,“着实是好大一场缘分,对了,他们家的大门听说前几天给挪宽了三寸,就是为了迎接这一份缘分,一点不落的吸进去吧。” 这云宣城里谁不知道那门的改造,是因为又一次新媳妇进门给卡住了,朱寡妇脸一黑,眉头一扬,“不说这个了,你不是去接新媳妇回来吗,怎么不见人?” 钟檐不说话,怔怔的出神,好久,才望了一眼朱寡妇,朱寡妇被他这一眼看得慌了,马上说,“那啥,好像要下雨呢,我回家收衣服。” 钟檐笑了笑,日子还是这么过,京中局势怎么变,边塞又会有什么故事,都不是他的故事了,即使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所有的人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归宿,他守着他的一亩三分地,在这水软山温的徽州一隅,做回一个老实本分的工匠。 只是做不会那一个坐在窗边温书的钟家少爷。 至少,这里足够安全。 七月中旬的时候,钟檐接了崔家的一笔活计,不是什么繁杂的款式,可是在这样的乱世里,能够接到这样一笔生意,他还是很高兴的,忙活了小半个月,才算交了货,回头遇上了小算盘,他遇上了小算盘,问了他们家五爷这几日怎么不见人。 “哟,钟师傅,你还不知道吧,五爷她上闽南了。” “哦?是谈生意去了?”钟檐略微诧异。 “什么呀?”小算盘语气低了低,一脸怒其不争的表情,“表面上是这样,可是暗地里,谁不知道,她是去找那个人去了……偏偏那人是狐狸的面貌,倔牛的性子。” “哦。”钟檐应了一声,却也没有继续问,倒是小算盘说个不停。“你说,五爷是怎么想的,怎么就吊死在一根歪脖树上了呢?” 崔熙来不管面上多么强,总归是个女子,总归有自己纠结的地方,钟檐这样想,安慰小算盘,“她总归会回来的吧,不管怎么样,回来继续做崔五爷,还是怎么样,这么大的人了,总归会想清楚的。” 他说完,便慢慢走出崔家宅子,日光一瞬间直射过来,刺伤了他的眼睛,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将这个小姑娘领出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日头。 看着他的下一辈都已经开始演绎了自己当年的故事,他想自己大概,真的是老了吧。 到了七月,边疆又有了新消息,一场败仗连着一场胜仗,胜仗以后又停滞不前,战场上的事情,天时地利与人和,谁也说不准。 只是这连绵的战火,每个三五年是停歇不了的,这是一定的。 李胥站在高坡上,背着手,俯瞰这七月日头下的高原,他想,京都那边那人应该已经登基了吧,他忍不住眯起眼,回想自己是怎么样放弃了的,真他娘的鬼迷心窍。 可是鬼迷心窍也罢,他做出的决定,就丝毫没有更改的道理,即使败了,落魄了,他也是那个骄傲的李胥。 想到这里,他将手中的圣旨捏了捏,那是加封他为亲王的圣旨,八百里加急而来,他想,他仍是守他的边关,就是封了天王老子,又有什么意思呢。 以后的很多年里,他就守着这片苦寒的山水,任凭年轻的帝王怎么下旨,他再也没有回到东阙。 他成为大晁史上唯一一个守着清苦边境度过余生的亲王。 当然,这是后话了。 边关贫瘠,就算是春夏季节,种不了什么好蔬菜果实,到了这个季节,荒原上总是能够听到牧羊女隐约的歌声。 牧羊女将早上的放出来的羊一只又一只重新赶回家去的时候,天其实还没有真正黑起来,可是最近这些日子,总是有些急躁,想要快些回去,再快些回去。 大军驻扎的三十里开外,已经是北靖的境内,云内州上有一个小的城镇,这里的人的大多是以放牧为生的,而牧羊女们的方向,便是这里。 她穿过城镇的市中心,望着那些招摇的酒旗,决定打一壶青稞酒回去。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望见他们的王的。 拓跋凛笑了笑,“怎么?日子倒是过得很悠闲嘛,难怪连本王的王妃也不愿意做了?” 她把头低了低,想说一声不敢,却马上觉察出不妥来,只低眉顺眼的说,“主人能够赐我一间屋子,一份营生,就是了了一生的福分。” 拓跋凛眉头扬了扬,“当然,还有赐你一个男人。” 她不知道怎么应答,却听拓跋凛继续问,“他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吗?” 秦了了点头,“嗯。他什么人也不记得,身体也大不如前了。”她还是记得前些日子她从北靖的军营带回来的模样,浑身是血,苍白的毫无攻击力,完全不像他。 这些天虽然多少养回了一 分卷阅读20 ,可是他总是不时的咳血,战争带给他的消耗太大了,怕是用一辈子都养不回来。 秦了了发现他不对劲,是他醒来的第三天,那一日,他牧羊回去,竟然发现他在镇上到处拉了人问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在此之前,他完全没有表现出半点不对劲的样子,他对待自己的态度说不上多亲近,也算不上敌对,只是不提关于自己的任何事情。 ――原来竟让是不记得了吗? 秦了了鼻子有些酸,这个男人,即使什么也不记得了,在陌生的环境中也不会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天生的警觉和不信任,终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同一种人。 她缓缓的朝他走过去,牵起他的手,淡淡说,“大哥,你怎么跑出来了,我打了你最爱喝的青稞酒呢。” 他望了一眼她,点点头,跟着她回去。 秦了了后来请了大夫来看,发现他身上除了里里外外的伤之外,脑颅中还有一种毒素,干扰着他的神经,失去记忆就是他的后遗症之一。 “这种毒种下恐怕不是最近的事,至少有一年了,虽然不会害人性命,时间久了,会干扰人生理上的种种机能,失忆是最近出现的症状,说明毒已经深入骨髓了,以后可能会失去味觉,失明,手脚麻痹……也说不准。” 秦了了咬牙,“是什么人这么狠毒!” 老郎中摇摇头,“非也非也,这毒虽然慢性至残,却不会让人死亡,更有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功效,当年这位壮士一定受过很重的伤,所以当时医治他的大夫才会不惜铤而走险,用了这味药,才将他从鬼门关上拉回来,削骨挫筋之痛,能熬过来的,也不是常人。” “那他怎么样才能好呢?”秦了了忽然想起许久之前申屠衍就说过,会把他们忘得干干净净,一点不留的话,想必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情况了吧。 老郎中摇摇头,“细心调理的话,活下去没什么问题,至于其他,我真不好说。” 秦了了又说了几句申屠衍的情况,拓跋凛背着手,“哦,带我去看看他。” “主人!”秦了了焦急的唤了一声。 拓跋凛思索了一番,妥协,“好吧。但是你给我听好了,儿女情长终究不是一个大丈夫的心思,他的归宿是战场,再给你几天时间,把他送到我身边来。” 秦了了点点头,目送拓跋凛远去。 她打了青稞酒推开门的时候,发现屋子里面没有人,叫了几声大哥也没有回应,到了后院,才发现男人正望着院子里几株植物发愣,大男人蹲在叶子从中,睁着好奇的眼睛,那动作实在是滑稽可笑。 “大哥,我带了你最爱的青稞酒回来。”秦了了笑着。将酒放在桌子上。 看着植物的男人很专注,许久才抬起头,望着姑娘,皱眉问。 “我以前很爱喝青稞酒的吗?” “大哥真爱说笑,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大哥说过,做鬼也不会忘记这里的青稞酒的呀。” ☆、第九支伞骨?承(上) 钟檐将最后一批货送掉以后,回家的路上,天空忽然飘起雨来。 起初只是豆大的雨滴,稀稀疏疏飘在空气中,几声闷雷以后,雨水便劈头盖脸的落下来,尘土飞扬。 街上的行人纷纷跑起来,归家的归家,实在跑不到家的,也寻了一处地方避避雨。钟檐腿脚不方便,离得最近的地方就是城郊的观音祠了。 钟檐沿着被雨水打湿的台阶拾级而上,总算是有一瓦遮檐了。 他抖落了身上的雨水,袍子已经湿透了,黏在身上很不舒服,他看了一下天,这场雨水似乎积攒了态度天了,暂时停不了了。 这观音祠位于城西,前几年香火鼎盛,来这里求子求孙的人很多,后来云宣又盖了新的寺庙,老祠就渐渐荒芜了,连个打理的僧人也没有,只有少数还信这送子观音的人,不时上山,听点香火。 这种天气,就跟不可能有人了。 钟檐对着观音娘娘拜了拜,就开始结身上的湿衣服起来。 忽的,他忽然觉得案桌下面有动静,他一瞪,又立马没了动静,他继续解衣带,发现案桌下的帘子又动了动,他疑惑,莫非观音娘娘看见他如此不雅的宽衣解带,显灵了?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掀开来,竟然蜷缩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眼珠子滴溜溜的瞅着他看。 于是两个人一大一小,蹲坐在蒲团上,大眼瞪着小眼。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小孩儿警惕的看了钟檐一眼,反问,“你又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钟檐轻笑,想着这是谁家的小孩儿还挺倔,便逗他,“我告诉你我是谁,你就告诉我我是谁!” 小孩儿认真想了一会儿,觉得这很合理,又忽然想起什么,握紧了拳头,鼓着腮帮子说,“我阿爹不让我告诉别人,我是他儿子冯小猫!” “冯小猫?”钟檐好笑,到底是小孩子,“那你爹真是太没文化了……” “不许你这么说我爹!”小孩儿拳头握得更加紧,瞪着他,倒是真像炸了猫的小猫了。 “你爹都把你扔在这里了,不要你了,傻孩子!”钟檐继续逗他。 “哼!”小孩别过脸去,再也不理钟檐。 半个时辰以后,雨渐渐停了,他准备趁着这个时候下山,望了望还气鼓鼓的小孩,问,“要不要跟我下山?” 小孩轻哼,不理他。 “那我走了?”钟檐继续试探。 他最终还是把小孩带走了,他知道,他喜欢一个男人,他一辈子也不会有这样一个孩子,他一辈子都会有这样的缺憾,可是也能理解父母丢了孩子的焦急,所以还是想要尽快把孩子送回去。 “你爹是干什么?叫什么?” 小孩儿认真想了一会儿,说,“我爹是全天下最能干最勇敢最善解人意长得最好看性格最好写字最好看文章写得最好最会赚钱养家对我最好……” “得得……”钟檐脑门儿生疼,决定还是先把孩子带回家去,从长计议。 他们回到伞铺的时候,天气已经有些黑,他打开木门,将小孩儿安置在竹椅上,看着乱成一团的铺子,决定收拾一下,另外,雨季就要来了,他也可以把存货拿出来。 小孩儿安静的坐在门边,不吵也不闹,唇红齿白的,跟的小媳妇一样,长得可真好看。他想,如果不是这半生颠簸,他的媳妇没有跑了,他也没有重新遇到申屠衍,他的孩子可能也这么大了。 可是这样,他觉得自己更加难过了。 他整理了一些存活,忽然想起房梁上还有那申屠衍糊的十一把伞,虽然做工不怎么的,总是可以拿来应应急。 想到这里,他拿来梯子,将伞慢慢取下来,他对这把伞的第一个印象,是做工真烂,指不定还漏风漏雨的,还有,伞面上这黑黑的一团墨迹是什么。 他慢慢打开第一把伞,申屠衍歪七扭八的字迹跃然纸上,他的呼吸一窒,忽然想起他离开的那个风雨夜,他起夜时看见男人蹲在梯子旁写些什么,想必是那个时候写下的。 ――也许有一天,你会忘记你是谁,但是伞上的这一些,你必须要记住。 钟檐陆陆续续将其他十支纸伞依次排开,天上又落了一阵雨,大大小小款式各异开在这蓬门前,雨雾前,宛如簪在黄昏袖口上的一朵朵碗花。 伞面上写得是: ――每年清明记得去金渡川撒一杯清酒。 ――钟檐的右脚血气不通,要时常给他泡脚。 ――钟檐讨厌吃生姜,可是生姜对他腿好。 ――以后每天要给钟檐做一道不同的菜。 ――钟檐的脾气不好,要顺着他。 ――以后我们要在后院种好多好多的菜。 ――我和钟檐还没有拜堂。 ――你是申屠衍,要一辈子对钟檐好。 ――我的家在云宣。 ――要活着回来。 小孩儿一个人坐在椅子,听着雨水噼里啪啦打在屋檐上,觉得很无聊,看着眼前的男人忽然蹲下来,头埋在两膝中,双肩无声的抖动着。 小孩好奇凑过去,对上钟檐红得跟兔子一样的眼,“叔叔,你怎么哭了?” 钟檐咬牙,“我才没有哭!小孩子懂什么!” 小孩儿歪头想了一下,想着这个刻薄的古怪叔叔,一定丢了非常重要的东西,他丢了阿爹送给他的玛瑙项链时也是这么难过的,掏了掏小篼,终于掏出了家里带出来的小糖豆,伸出手,“给你,不要哭了。” 钟檐望了望小孩儿手里的糖豆,垂下头去,继续红眼。 “那个呢?”小孩儿又掏了一只篼,是另外一种牛皮糖。 钟檐默了一会儿,“好吧。” 边塞战事吃紧,可是终究还没打到镇上来,因此日子过得还算宁静,虽然,她知道这么一份宁静是有期限的。 每一日,她穿过市集,总会捎一壶酒,几斤羊肉回去。 申屠衍身上的伤都已经结了痂,只是动作不协调,反应能力也很差劲,时常会打翻盘子,跌倒,她进门时候,他正望着一地的瓷碎片皱眉。 “大哥,我来吧。”秦了了接过扫把。 “我以前也是这么笨的吗?”申屠衍疑惑抬头。 秦了了不知该如何回答,勉强笑道,“怎么会,大哥的武功很好,以一敌十都不在话下,一定是因为伤了筋骨才会这样,会好起来的。” 男人还是继续看着自己的手,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秦了了想着昔日申屠衍的模样,忽然鼻中酸涩,勉强的笑道,“大哥,我给你刮一刮胡子吧。” 申屠衍此时想起自己已经很多天没有照过镜子,摸了摸脸上胡乱生长的络腮胡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秦了了找来矮板凳,让申屠衍坐在上面,又打了一盆清水,用水沾湿他的脸,用小刀细细的刮了起来。 申屠衍任凭姑娘摆弄着,忽然想起什么来,终于憋不住问,“姑娘,你是我的亲妹子吗?”不然,怎么一口喊他一声大哥? 秦了了笑了笑,摇摇头,有将男人的发髻散开来,用梳子梳得光滑,“大哥,我是你最好的兄弟的妹子呀。” 申屠衍应了一声,缄默了一会儿,“能不能给我讲讲以前的事情吗?” 秦了了点点头,“大哥是一个英雄,就是大哥把我救出来的呀。我很小的时候,我的阿哥就死了,阿哥临死前告诉我会有大哥来接我,那时候我被人贩子拐卖,就一直等啊等,终于等到大哥来接我,我们翻过围墙,一起逃了出来,然后来到这里,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 申屠衍想了想,似乎有点印象,“我们就没有到过别的地方吗?” “没有。”秦了了将男人的脸掰了过来,去刮另一边的胡子。 申屠衍仍然皱着眉头,一点也没有注意他身后的姑娘已经涌出了泪水。 她编造了这样一个故事,甚至连自己都要信以为真了。 她想,如果这样一个虚构的故事是真的,该有多好? ☆、第九支伞骨?承(下) 每一日,秦了了都要给申屠衍讲一个故事。 那一些故事,秦了了心里,认定了都是发生过的。如果那个时候她知道有平行空间这一种东西,那么那些故事她就可以顺理成章的解释为另一个世界里的申屠衍和秦了了所经历过的。 比如她四岁的时候一个人逃出,因为太饿了,偷馒头被打个半死,而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他们从奴隶主手里逃出,在雪天的大晁都城一起分一块馒头; 比如那一年主人的乐坊看中了她,只要留下来,就可以不用再挨饿受冻,却没有人问问她一句愿不愿意,而另一个世界的少年跑了十里的路,去告诉她,如果她不愿意,也不要勉强自己。 比如她在城墙上跳下来,那个男人接住她,却最终放弃她,而另一个故事,他们一齐骑着一匹马,就这样一直跑一直跑,然后再也没有卷入政治的漩涡中。 她讲着这样一个个故事,信以为真是她,入戏的也是她。 “你怎么哭了?” 秦了了含着眼泪笑,“大哥,没什么,我只是心里太高兴了。” 申屠衍想着这个姑娘真是太奇怪了,又哭又笑的,秦了了终于给他刮好了胡子,清清爽爽的模样,真是好看,只是……她瞅了瞅他破烂的衣服。 秦了了便说要给他添几件新衣裳,也不顾他愿不愿意,拉着他往街上跑,黄昏的街头,余光将人的影子拉得颀长,秦了了就像一只蹦跳的麻雀一般,小摊上有什么物件,都要在申屠衍身上试一试。 她给申屠衍购置了一身胡狄人的衣物,穿在他身上,倒是有模有样的,她又把一把胡狄人的佩剑在他身上比了比,皱眉,“不好。” “怎么不好?”申屠衍摸着那兵刃,隐约有种熟悉的感觉。 秦了了却把他拉到一边,“大哥,前面好热闹,我们去看前面的。”她知道离拓跋凛规定的期限还有两天,不到最后一刻,她还是不想面对。 申屠衍被推推攘攘送到了人群的中央,这么热闹,原来是在征兵。秦了了脸白了,想要拉男子走,却怎么也拉不动,她早该想到,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真正的桃花源的,战争的余火终于还是波及到这个边陲小镇了。 申屠衍跟一个木桩子一眼,终于被挤出来,他望了一眼秦了了,那眼神让秦了了陡然一惊。 他知道这个姑娘对他似乎是有所保留的,有些事,似乎是可以不让他接触到的,他不知道是什么,最后淡淡问了一句,“你很怕打仗?” “怕,当然怕!我的阿哥就是死在战场上的。”秦了了眼低了低,余光却望见隐没在人群中拓跋凛的眼线。 她退后了几步,却知道退无可退,她慢慢抬头,额头渗出细小的汗珠,“大哥,如果说有一个贵人赏识你,想让你去他的兵营,你愿不愿意?” 申屠衍一愣,大笑说,“就这事啊,好啊,你不是说我以前是万人敌吗?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如果我说不许呢?”秦了了虚弱地看着他的眼睛,半响,才扯出虚弱的笑来,“骗你的!要好好的呀!” 那个小孩儿在伞铺子里待了两天,那小孩儿有时候乖的跟一只兔子一样,有些时候却讨人嫌的很。 这个小孩儿讨人厌的地方在于,你以为他什么也不懂,却发现小孩儿原来是什么都明白的,这样就很没有做大人的尊严。 谁家养这样一个小神仙精儿,指定被气死。 比如小孩儿专心致志看一本书,皱着眉,应该是不知道是怎么念,钟檐正要教他怎么念,小孩儿居然扯出了一堆连钟檐也没有听过的子经典籍出来; 又比如,小孩儿大眼珠子一眨不眨望着钟檐干活,钟檐放下手里的刻刀,望了望手里的小木马,引诱道,“喜欢吗?想要吗?”小孩点点头,又马上摇摇头,“没有我阿爹送我的好看……”然后从脖子里拉出一只纯金的貔貅。 又比如钟檐将十一支伞细心妥帖的收拾起来时,就看见小孩儿不停往这边瞥,“你看什么?小孩子家家的?”小孩儿将眼一撇,冷哼一声,“哼,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一定是被你老婆甩了,你老婆跑了,所以你才抱着她的东西哭哭唧唧!你这个弃夫!” 小孩儿奶声奶气,自然被钟檐狠狠的虐了一顿,于是钟檐晚上连饭了也顾不上吃了,只和小孩儿两个干瞪眼,比赛鼻子通气。 因为喝了几盅酒,钟檐睡了很早,到了后半夜,竟然神奇般的睡不着了。 他去瞅了一眼那小白眼狼,正呼呼睡得正香,轻轻骂了一句,小白眼狼! 三更半夜的,钟檐却精神的不行,特别想拉了一个人秉烛夜谈,可是大晚上的,别说个人。连只鬼都没有。 钟檐眯着眼,跌跌撞撞就往桌子上撞,撞了个大包,哎呦哎呦直叫,他抬起头,看见桌子上的灵位牌子,抖了一激灵,指着它骂骂咧咧,“好呀,你也用桌子绊我,你也欺负我!” 他作势就要打那灵牌,却忽然改变了力道,抱起那灵牌,捧在怀中,将脸贴在上面,木质的纹路硌的他难受,冰冷冷的,没有任何温度。 就在他都要以为自己都要睡去了的时候,他忽然睁开了眼,缓缓发出几不可闻的声音,“申屠衍,连你也敢不要我了,是吗?” ――你是不是以为,我只吃得惯你的做的菜了? ――你是不是最近我不打你,埋汰你了,你就骄傲了? ――你以为你有多重要?我才不会为你难过,一点点也不? 他一遍一遍的埋怨,他其实记得的,今天是那个人的头七,他应该是会回来的吧,所有他要把他过得不好都告诉他,让他在天上,也不能够安心。 所以他应该是听得见的吧,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两个男人,越过了兄弟的界,圆不了福气的缘,他们之间还能有什么纠葛呢?想到这里,他忽然很是难过起来。 他忽然弯了眉眼,笑得很好看,“喂,我们,还没有成亲呢?” ――喂,我们成亲吧。 这样我就有理由了吧。 他的眼里,仿佛盛了星光。 冯小猫是被声音吵醒的时候,揉了眼睛睁开,发现屋里变了模样,一对龙凤喜烛将屋内都笼上一层光晕。 小孩儿有些呆,看着那个古怪又毒舌的叔叔穿着一身红,将另外一身红放在椅子上,椅子上孤零零的摆在一个灵位。 钟檐笑了,是冯小猫不熟悉的温柔,他说,“当时让朱寡妇改衣服,没想到现在改合适了,反而没关系了。” 他转过身来,看见冯小猫,并不惊讶,反而招呼他过来,“小孩儿,我们都没有高堂和亲人,你愿不愿意见证我和我媳妇儿的婚礼?” 小孩儿点点头,坐在宾客的高高的坐席上,成为这场婚礼唯一的宾客。 ――也是这场特殊婚礼唯一的见证者。 钟檐抱着灵位牌子睡了一夜。 清晨,却是被朱寡妇的大尖嗓门喊醒的。 “钟师傅,快起床!你不知道谁回来了?” 钟檐睡的脑袋有些懵,推开阁楼上的窗户,清晨的雾气迎面而来,他打了个哈欠,没什么精神地低头问,“谁回来了?” 朱寡妇站在清晨的街上,身后是早起忙碌的人们,她站在正中央只是一个小点,可是钟檐却似乎能看到她眉飞色舞的脸,“还有谁?你媳妇!你媳妇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冯小猫童鞋只是穿错了片场,俺就让他爹把他接走 ☆、第九支伞骨?转(上) 钟檐站在窗户边上,睥睨着低下的街道,云宣街道纵横错杂,一眼看去,一座牌坊后面是另一座牌坊,他顺着目光数过去,终于到了尽头的牌坊。 隐没于晨光,一片寂寥。 ――那下面站着的人,是他吗? 钟檐回过神来,轻轻的“哦”了一声,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他又将这轻巧的发音回到舌尖绕了一遭,仍旧品不出什么滋味。 朱寡妇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前些天哭丧着脸,现在人回来了,跟没事人一样,拖了钟檐就往城门的方向跑,嘴里还不停的叮嘱着,“我说小钟呐,现在人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可要好好待人家了,别一张嘴不饶人了,偷偷跑了是他的不对可也别太苛责了,说说就行了,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钟檐走了大半个云宣城,脑袋还是懵的,他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好像与他擦身而过的风,好像什么也抓不住,又好像它一直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就像他一生遇到的很多事物。 ――那么这一次是不是可以试着抓抓看? 他一路跑,跑的气喘吁吁,离着城门外的牌坊几百仗的时候,终于站定,来来往往进出城门的人有那么多,却没有他想要找的那张脸孔。 “愣着干什么呀,快过去呀,你媳妇!”钟檐终于在朱寡妇的推搡中看到了来人。 “你是?”钟檐有些懵。 裹着蓝花头巾的妇人望着钟檐,咬了咬唇,那表情好不精彩,巴巴的望着,珠圆玉润的脸庞好似一轮斗大的玉盘,却非要演了一出王宝钏寒窑苦守。 钟檐被那女人看得全身发麻,她才开口。 “相公,你不认得我了?”对面的妇人双眼干涩,挤了半天也没有挤出几滴泪来,不好意思,开始大声呜咽,“罢了罢了,你如今财运亨通,记不得我也是应该的。” 朱寡妇忙上去拉住那个女人,朝着还迷瞪着钟檐使眼色,“你老婆,蒋明珠,你该不会不认得了吧?” 他望着那布裙荆钗的女人,想了很久,印象中隐约记得,自己是大概,也许是娶过这样一个女人的。 那时钟檐来到云宣的时候,北边的战乱已经平息了,他衣衫褴褛的站在被雨水打湿的牌坊下,看着周遭忙碌的人们,他是置身事外,格格不入的外乡人,也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要留下来。 他那时不过二十来岁,真正走出来的也不过这样一年,十五岁读的书,二十岁走过的路,都比不上真实的日子来得深刻。 刚开始他初来乍到,在异地活下去,其实什么不容易的,索性还有一门手艺,起初他是扎了纸伞,挑着担子挨家挨户去吆喝的,官家出来的少爷起初磨不开面,生意惨淡,维持生活很难,可是终究还是要活下去,即使收起所有的逆鳞。 走街串巷过了小半年,他终于有了自己的铺子,正好那时隔壁家的王媒婆刚金盆洗手,在家里闲得十分难受,看见钟檐这样一个未婚人士,简直要冒亮光,一来二去,把她手上那点资源统统要说给他。 那时钟檐有了一间毛坯房,想着要有一个家,也是需要一个女主人,就应了一门婚,蒋氏他在婚前不曾见过几面,只隐约记得是一个喜爱大红衣裳的姑娘。洞房花烛夜他喝得昏了头,更是没有看清,等到想要好好看清自己媳妇的时候,她媳妇已经跑了。 只是这体型……大概变得有些忒出格了。 已经从当年爱穿红衣服的小姑娘变成风中摇摇晃晃的大灯笼,真是女大十八变,临老了她也要变三变。 钟檐舔了舔唇皮,有些尴尬,也不知该叫她什么,“你怎么会来了,你不是跟那个大盐商走了吗?”他的第一个老婆是跟着来云宣进货的大盐商跑的,他记得很清楚。 蒋氏这才停止了抽泣,“相公,以前是我错了,我对不住你,那家伙太不是东西……”她抽抽搭搭,好久才把事情说清楚了,原来在年初的时候,那盐商翘了辫子,把财产全留给他的儿子,不到半年的时间,就把她赶出来了。 “我以前不懂得,现在才知道,只有相公才对我最好……”她一口气没缓过来,竟然晕了过去,钟檐无奈,在朱寡妇的殷切眼神下,只能暂时把蒋氏领回家。 而这个女人一沾床,就没音了,钟檐没法,领着在门口探头探恼的冯小猫出门去。 钟檐低头干了一会儿活,却听见对面坐在竹椅上的小孩儿哼哼唧唧,闹个没完,钟檐抬头,好笑,“我说你是屁股里长刺还是鼻子上扎了针啊?怎么光学猪猪嗷呢?” 冯小猫将脸别过去,不理他。 钟檐见他还来劲了,拎起他头上的三根毛就逗他,“怎么,说你胖,还喘上了?” 许久,小孩才抬头,用鼻孔对着他,没来由的委屈,“你们大人是不是都这样啊,昨天才把申屠姐姐娶回家,姐姐虽然不在了,今天就把别的女人领回家?” 钟檐噗嗤一声,拼命忍着,才没有笑岔气,“你这个小子,人小鬼大,这么小就知道要娶媳妇了?” 冯小猫仍然鼻子出气,“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这些男人都一样!哼!” 钟檐忍着笑,揉乱小孩儿的头发,“是啊是啊,总有一天你长大了,也会变成这样个臭男人。” 钟檐回去继续扎伞,周遭静得没有一丝声音,许久,才听见几不可闻的童音,鼓动着他的耳膜,“我才不会,我这辈子,永永远远,只喜欢我阿爹一个。” 七月末,战事依然胶着。 “回王爷,出了祁镧山山脉,北上一百二十里,就是西京。” 李胥站在逆风处,回望着这一片穷山恶水,几万将士跟在他的身后,随着山势,蜿蜒连绵,如同一条盘绕在山间的龙。 他自然知道,祁镧山的背后,就是北靖,可是,出祁镧,谈何容易。 祁镧山之险,不止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还有他错综复杂的各派势力,且不说那山顶上盘踞数十年之久的雪月盟,便是底下那大大小小的奴隶坊主,也足够让人头疼。 行军数十里,偏偏又遇到七月冰雹。 碎冰噼里啪啦从天而降,便是想要临时安营扎寨也困难,李胥没法子,只得让三军原地休息。 这一休息整顿就到了晚上,别说是人,帐篷营帐也砸出了大窟窿,索性还有些窑洞山穴,李胥此刻便坐在山洞前的篝火前,与他的副将和军师商讨前日里的那一场战役。 副将和军师这些人都是申屠衍时期就沿用下来的,因此对于这局势从头到尾都十分了解,前些日子的战役,一直是以少胜多,且胡狄人生于草原,习惯了平原作战,到了这山脉崎岖之地反而不太适应,因此打胜仗是一定的,只是他们亏损了这么多兵力,反而不太寻常。 他们总结了一番前战,现在两军都已经入山,情势恐怕要另外谋划一番。 崇山峻岭阻隔,谁也看不到对方,也不知是福是祸? “王爷可知道十二飞骑也不知他们中会不会有一人会听音辨势,也未可知?” 拓跋凛手下有十二飞骑,男女老少皆有,却都身怀绝技,他们这一路来,见识过了,也就区区几人,李胥摇头,“看来是他们在明,我们在暗呐,看来要通知将士们多加戒备才是。” 众人都纷纷点头附和。 他们又商讨了一下别的部署,到了最后,有一个参谋踟蹰着,似乎有话要说,有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个人正是昔日跟在申屠衍身边的娘炮书生。 “徐参谋想要说什么,但讲无妨。” 旁边的光头副将见他迟迟开不了口,就大喇喇的开口,“媳……徐参谋,你不说,我替你说,他说他前几日在战场上好像看到了将军!” ☆、第九支伞骨?转(下) “什么将军?你昏头了?” “就是申屠衍啊,我好像看到了他的鬼魂!”话已经说开了,徐参谋也不顾忌,直接说了,“在胡狄人的营帐里。” “哼,将军他是为国捐躯,你竟然说他投靠了敌军!”其他的人听他这样一说,也纷纷站起来。 他背后冷汗直冒,打哈哈说,“也许是我看错了,你们别太介意。”他想自己大概是眼花了,姑且不说他本来就不可能活在这个世界上,就算活在世界上,也不可能在那里。他看见的那个人,虽然眉目相似,却丝毫没有将军的气度,反而有些痴愣,他站在金戈铁马之中,却仍然格格不入,仿佛战争与他毫无关系。 他这样想着,安心了不少。 一阵暴雨过后,山上草木清幽,雨水顺着枝叶流淌到他的脖子上,他一激灵,回头望去,依稀可以看见另一座山峰上飞扬着的胡狄人的军旗。 而那个他们口中原本驰骋于沙场的男人,就蹲在这样一杆旗下。 他在想一些事情,但是因为他的记忆也就这么个把月,所以也没有什么好想的,他在想为什么自己离开的时候那个姑娘哭得那么伤心?为什么这里的王告诉他他是战场上的战神可是他却只能傻愣愣的站在金戈中一动不动,他在想自己是不是他们口中那个叫做申屠衍的人,如果是,又来这里干什么? 他坐在这个山崖上,一想就是一个黄昏。 依照他们所说的,他分明应该是来过这里的,可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熟稔的气息,风声凛冽,他忽 分卷阅读21 觉得在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中见过这个场景,他就这样顺着记忆喊了出来。 “这一次,换你来救我,可好? 他一定是说过这样的话,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他脚边无意碰触的石子就这样咕噜咕噜的滚下去,他陡然一惊,回过头来,对上了拓跋凛的眼。 “怎么了,申屠安答,在想什么?”拓跋凛笑。 “没……没什么。”他一阵恍惚,却不想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他,“我真的是一名军人吗?” “当然,你是我们北靖最年轻的将军,是我们的战神。”拓跋凛也在他身边坐下了,“这一点,无可置疑。” “那为什么我站在战场上,一点熟悉的感觉都没有,甚至连恐惧都……没有。” 拓跋凛想了想,“可能是身体还没有康复吧,等到身体好一些,记忆应该就会回来了。” “但愿如此吧。”申屠衍回答,可是心中仍然迷惑,“有时候,我一直在,自己是为了什么站在战场上?” 拓跋凛抚掌,“这还有为什么,这是一种强者的本能,开疆扩土,立不世军功……等你好了,就不会再问这些问题了。过几天与大晁军队在祁镧山上必定会有一战,到时候由你统帅,你很快就会想起来的。” 是这样的吗?应该是的吧。 他望着祁镧连绵不绝的山峰,一直延伸到了天边,可是山的后面有什么,以他的肉眼根本看不见,他的记忆里也根本不存在这样的地名。 所以他想象不到千里之外的云宣正下了一场小雨。 雨像牛毛一般落在街道青石板上,密密匝匝,将地面淋的湿漉漉的,却没有一丝寒意。这样的雨,其实不打伞也不要紧,但是钟檐还是打了伞,穿过那些熙攘从容的人群,去早市买早饭。 去之前,他看见冯小猫恹恹的,决定任他挑选早饭,小孩儿抬头,眼睛眨巴眨,一口气说了一堆他听也没有听过的点心。 “没有。” “那有什么可以选的呀?” “你可以选择豆花儿或者茶叶蛋,或者豆花儿加茶叶蛋。” “……”冯小猫恨恨的想,虚伪的大人。 可是我们的冯小猫同志还是知道寄人篱下的,乖乖的搬着竹椅等待钟檐回来。 钟檐提了茶叶蛋,走到了替人测字的黄先生的铺子前,顿了顿,最终做了下来,清了两下嗓子,“你替我写一封休书吧。” “糟糠之妻不下堂呢,休妻,太不道德了。”黄先生抬头,意味深长的瞥了一眼钟檐,“况且,你有老婆可以休吗?” “得!你给我纸笔,我自己写。”黄先生很痛快的将纸笔让个他,他提起笔,蘸了墨汁,碰到了纸笔,写了几行,又停下。 他想了想,继续写:立书人钟檐,徽州云宣人,宣德二年凭媒娉定蒋氏为妻,婚后两地相隔,实无合卺之欢,况妇德甚倨,屡犯七出…… 他虽然是成过了好几次亲的人,可是都没成,所以他实在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措辞,才能够不伤害一个人。姻缘这回事,真的是半点不由人,他一路行来,兜兜转转,遇见过那么多人,最后留下来的,总是那个人。 那个人在的时候,总是说,“钟师傅,你看,我们两个老光棍,你也没有老婆,我也没有,真是好巧好巧,不如凑和凑合过一辈子,好不好?” 那时候他总是嫌弃这个大块头真是笑得死蠢死蠢,嫌他丢人,不愿意搭理他。可是他不在了,他才发现,他其实是一直知道的,不是凑合,也不是将就。 他现在没有恨意,知道自己即使和一个虽然名义上是他的妻子却完全陌生的女人生活在一起过一辈,也是一种遗憾。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忽然丢了笔,他们昨天晚上成亲了呀,停妻再娶,也算不上不合礼法了呀。 他这样想着,揉了纸团就走。身后的黄先生脸都绿了,写休书写了一刻钟,最后还给写废了,他是存心来砸场的吧? 因为在测字摊上耽搁了时候,钟檐回到家的时候,冯小猫已经前胸贴着后背,饿得直嗷嗷了,“哼,你是自己去孵蛋去了吗?” 钟檐将早饭丢给小孩儿,走进屋去,他决定好好跟蒋明珠谈一谈。 在这之前,他把申屠衍的灵位擦了擦,放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他走进去的时候,下了一跳,呀,这红绦绿帐,还是他的家吗?怎么他才出去一会儿,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他桌子上的书呢?他藏在床底下的盐缸子呢?那藏在盐缸子里的私房钱呢? 蒋氏很淡定的挥手道,“相公,不用找了,你那些破落玩意儿,我都给扔了,我们现在好歹也是金井坊有名的商户了,用这些东西多掉价呀!” 钟檐惊悚的望着周遭的一切,蒋氏看在眼里,显然认为他眼里的是惊喜,“不用太感激我,男人嘛,每个女人操持家务,总是不行的,好歹我回来了。” 钟檐欲哭无泪,觉得不能让这个女人这么误会下去,轻咳了几声,“明珠,你跟我出来几下,我们需要谈谈。” 蒋明珠跟着钟檐出来,钟檐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就在申屠衍的灵位前晃了好几圈,可是蒋明珠愣是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灵位,只是关切的问,“相公,你鞋子里是不是有虫子,怎么痒得直来回跳呢?” 钟檐见没有用,终于停下来,开口,“那个……咳咳……明珠呀,我记得我们的婚事是王媒婆说的,其实我那时候就知道,你那时候还是不太乐意的,也是,那时我一个穷小子,现在还瘸了一条腿……不如……” 他还没有说完,蒋明珠就嘿嘿的笑道,“这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呗,嫁个癞子瘸子,不还得过日子呗!” 钟檐见这一招不成,无奈,忽的瞥见了蒋氏头上的绢花,红艳艳的,笑道,“哎呀,明珠你头上的绢花真是好看,不知道是从哪里买的,戴在头上真是比街上的小闺女还俏几分,俗话说,女人三十一枝花,花期未过,不如另外……” 蒋明珠忽的摘下投下的绢花,恨道,“什么绢花!假的!那死老头子连颗珍珠也不愿意买给我,买些破花破布糊弄我!说起来我就气!” “咳咳……”钟檐脸色变了变,要是以往一定骂回去了,毕竟是休妻,此时却不愿意伤了蒋明珠的心,两个人就这样默默无语,门外的雨又落了下来,火急火燎的,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赶着趟儿。 冯小猫搬着竹椅就往屋里冲,口上还叼着那只咬了一般的茶叶蛋。 “哼哼,下雨了,还好我跑得快!” 冯小猫抬头,看着八仙桌前各怀心事的两个人,雨水顺着发丝淋了下来,他眼珠滴溜溜的转了转,忽的爬上了案桌,抱住申屠衍的灵位,就是一顿嚎哭。 “呜呜……呜呜……娘,爹要娶后娘,他不要我们了……呜呜……”小孩在案桌上又哭又闹,连眼角睫毛上也挂着水珠儿,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 钟檐呆呆的看着小孩儿,脸上不辨悲喜。许久,他的双眼慢慢抬起,视线的焦点慢慢从漫天漫地的雨丝回到了蒋明珠的身上。 他低声地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晕满了温柔,轻声道,“其实我已经停妻再娶了。” 他将牌位抱在怀里,“这是我的妻子。” ☆、第九支伞骨?合(上) 他将牌位抱在怀里,“这是我的妻子。” 蒋明珠一愣,随即笑了起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别说妹妹已经……就算妹妹还在,我和妹妹一起服侍相公就是,我这人也公平得很,妹妹一三五,我二四六,逢年过节猜拳决定,相公,你说好不好?” 她这样一说,钟檐也精神了,冯小猫也不干嚎了,跳下来抱住了钟檐的大腿,眼里两团小火苗晃动着。 ――阿爹呀,雌性动物真是好可怕呀。 冯小猫这样想着,又将头埋在衣料里许久,很久以后才抬头,神情已经越发颓然,是他自己离家出走的呀,他的阿爹大概不会来找他了。 他这样想着,已经红了眼眶。 于是这样一天,冯小猫都很不开心,不说话坐在板凳前看钟檐干活,到了晚上抱着钟檐的裤腿子不撒手,钟檐想着到底是一个小孩子,也随了他的心意。倒是蒋氏心里不乐意了,但是跟一个小孩子计较,实在是太不成体统了,只好抱着被子睡到了隔壁。 自从回到云宣以后,他总是睡不好,有时候半夜也不能睡去,有时候还没天亮就醒,但是这个晚上,在小孩乱蹬被子的情况下,他竟然睡得不错。 他又梦见祁镧山脉。 关山乱雪,银蛇蜡象。 很多时候他是不愿意想起这一段记忆的,那是他人生的最低谷,永不止息的雪片下,单薄几乎要冻死过去的自己,又这样出现在眼前。 他想要过去,告诉那个过去的自己,告诉他走过这一段,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是一触碰到他的肩头,他就从两膝中抬起,面相已经换做了申屠衍的脸。 他还来不及细想,天地翻转,他从梦中醒来,一摸背上,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而此时申屠衍正走祁镧山下的村落中,祁镧山下多散户,这些人,既不属于大晁,也不属于北靖,在看似寻常的农户猎户后面,很可能就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奴隶工厂。 他们圈养游儿和杀手,洗劫来往的商旅,可以说,是真正的亡命之徒。 他们这一次几个人秘密下山,一方面是为了勘查地形,另外一方面是为了寻找可以联合的势力,毕竟,明确为了钱财卖命的,比其他的,要好掌控得多。 拓跋凛走在前面,忽然回头,挑眉问,“怎么?你记得来过这里?” 申屠衍摇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就是真的来过,也不记得了。拓跋凛笑笑,也没有追问,他总是记得很多年前那个生死不顾的少年,当年是在这个附近遇见的。 他们沿着街道一路走,这里其实算的上是一个小有规模的集镇,皮毛香料买卖应有尽有,不同打扮的人潮穿梭其中,演绎着不一样的红尘喧嚣。 申屠衍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只一味跟着,知道他们停下来,会见一个瞎了左眼的奴隶坊主,他们交谈了一会儿,申屠衍只在一旁,无聊的数树叶完,忽然,那个奴隶坊主忽然将目光投向了他,脸上满是惊讶,“117号?” “什么?” 奴隶坊主脸上堆着笑,嘿嘿笑道,“没有什么,只是那一位贵客真像我很多年前这里的一个孩子,那可真是天生做杀手的料子,百年一遇啊!可惜了年少不知进退呀!” “哦?”拓跋凛笑,“那可真是太可惜了,不知道哪里有说话的地方?” “贵客里面请。”他们都一起进了屋,只留下申屠衍站在门外。 申屠衍站在街道上,看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心中有些茫然,各种各样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擦过,叫卖声,哭喊声,斥责声,统统都与他无关,有的声音还没有到达耳膜就随着风飘逝不见。 他忽然看见附近的摊子上有一对蝴蝶形状的耳环,随风晃动着,仿佛要振翅欲飞,他觉得很熟悉,想起了秦了了头上有同样款式的簪子,慢慢走过去,蹲在苍老的妇人的面前,“婆婆,我想买,这个。”他用手指了指。 老太婆仿佛睡着了,许久才睁开浑浊的眼看他,“好……”她伸开两只手指比了比,示意要这个数。 申屠衍掏出唯一发过的军饷,递到老太婆颤抖的手中。他在这个世上只认识一个叫做秦了了的姑娘,所以他想要对她好。 老人颤颤悠悠的收起铜板,好几次抓口袋都没有抓到,他觉得奇怪,这样年纪的老人,行动都不方便,她的儿女怎么会让她一个人出来摆摊。 他替老人把钱财收好,老人眯着眼看他,笑着说,“大媳妇儿,你可真是好人……” 他心里恶寒了一下,决定不和老人计较,“婆婆,你的家人了,怎么没有来帮忙?” 老太婆被问的愣住,许久才反应过来,长叹了一口气,凄凉道,“死了。” “都不在了吗?”申屠衍有些吃惊。 “都不在了。前些年,大儿子去参军就没回来,当时官府还给了几钱抚恤金,媳妇儿带着孙子回老家省亲,路上就这么没了,现在小儿子也去了,也好多年……只剩下我一个老婆子,还有什么活头?” 申屠衍心中感慨,他不记得他是不是也有亲人,可是他此刻却能深刻体会到她的苦楚,也不懂得怎么样安慰老人。 忽的,他想起困扰他许久的问题,不由自主的说了出来,“人为什么打战呢?” 这个问题他也曾问过拓跋凛,拓跋凛告诉他的是征服,可是老人咬着颤抖的嘴说道,“打仗就是为了不打仗啊。” ――打战就是为了不打仗啊。 原来如此,申屠衍慢慢的站起来,重新朝人群中走去,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天苦心思索的问题,任何人都没有给他答案的问题忽然有了答案。 他回去的时候,他们的事情还没有谈完,还在热烈的交谈着什么,忽然,拓跋凛叫了他,笑着说,“这是我们统帅的将军,你要多多协助他呀。” 申屠衍朝着那个奴隶坊主点头示意,奴隶坊主也打量了他一番,笑道,“将军年轻有为,倒是平易近人得很嘛。” 接下来一连几天,拓跋凛和几位军师都在商讨部署战略,练兵,偶尔也会征询申屠衍的意见,申屠衍低头看着战略图,本来是完全陌生的东西,可是顺着本能他总能说出一些可行的,不错的建议,这让申屠衍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他想他没失忆之前包不好真的是个指挥打仗的将军呢。 拓跋凛让申屠衍练兵,熟悉战场,这个时候,申屠衍的身体已经很不好,甚至连一个普通的士兵的体力也没有,连一个新兵都打不过。拓跋凛总是说不急的,没有什么大不了,慢慢来,总会恢复的,可是从他紧皱的眉头中,申屠衍是傻子也知道是要紧的,着急的。 申屠衍低头看自己僵硬的手,心里也是着急的,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机能出现了什么问题,手脚总是有一段时间忽然间就麻痹了,动弹不得,之后又恢复原样。 这样的现象越来越频繁,不是一个好兆头。 他的身体终于能够重新活动了,他抬头,笑了笑,却没有把自己的身体情况告诉他。他虽然不能完全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看重他,可是也知道他寄托在身上的期望,如果被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不用说打仗了,甚至可能连站也站不起来了,不知道会是什么后果,搞不好秦了了也会被他牵连。 与大晁决战的前一夜,秦了了来到军营。 军营里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轻衫佩环的年轻女子走过,自然赢得一群人的目光。她就在众人的目光中在撩起营帐,努力的笑了笑。 昏黄的灯光下,申屠衍正在低头专心致志的看着几页纸,听到动静,赶紧将东西收入怀中,抬头愕然的看着她。 即使在暖光下,秦了了的脸色依然苍白的可怕,宛若一朵失了水分的花朵,“大哥,大王让我来看看你。” 申屠衍愣了一下,想不到会在这个时候见到她,却找不出别的话好说,只好讷讷道,“你好像瘦了,还是胖些好看。” 秦了了也愣住了,她怀着心事,这些日子以来过的都不好,人也清减了不少,她忍住心酸,嗔怪道,“大哥真是不会说话,哪里有说女孩子胖的好看?”女孩子总是希望自己在心上人面前是最好看的。 申屠衍也尴尬,嘿嘿的笑了几声。 秦了了怀着自己的心事,也没有注意到男人的傻样,前言不搭后语,“大哥,明天就要上战场了,你是甘愿的吗?” 申屠衍挠挠头,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他没有别的记忆,想法也变得简单起来,“那妹子你开心吗?你开心,我就乐意。” 秦了了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眼角渐渐有了水色,她哽咽道,“开心,自然开心,我的大哥是战场上的英雄,我怎么会不开心骄傲?” 申屠衍不知道秦了了为什么会这么激动,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女孩子,忽然想起来前几天买的那一对蝴蝶耳环,掏了好久才掏出来,放在女孩的手心,哄道,“别哭了,前几天我预支了军饷,这是给你的。”他想了想,补充道,“跟你的簪子很配。” 其实那对耳环,一看就知道是粗糙的仿冒品,跟她的簪子完全不是同一个档次的,可是她还是很欢喜,不拆穿,将它们戴上,“谢谢大哥,这是我一辈子收到最好的礼物,我会永远记得。” ――谢谢你愿意陪我演完这一场虚构的故事。虽然她一直都知道那只是她编的故事。 申屠衍看着姑娘喜欢,心里也有了几分得意,觉得自己有眼光,“嘿,我就是随便那么一挑。” “大哥,其实就算你不是什么大英雄,能够活得开心,就够了。”秦了了拭干了泪,掏出了一个荷包来,“大哥送给我礼物,我怎么能够回礼,这个送给大哥,但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当大哥如果觉得不愿意做沙场上的英雄了,才能打开它,之前一定不能打开他。” 申屠衍纳闷,不过他对于女孩子的东西实在没有什么兴趣,也就答应了。他们又小坐了一会儿,她嘱咐的事情那么多,从饮食习惯到冷热衣料,简直要把后半辈子都嘱托完,等到说完,秦了了看了一下时间,知道拓跋凛规定的时间已经到了,就起身告别。 “哎,妹子,等我打了胜仗,也该发军饷了,到时候在给你添几件衣服。” 秦了了眸中泪光闪动,低头应了一声好。 他看着秦了了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今天的她跟寻常有些不同,清眸远黛,仿佛是盛妆打扮过的。 ☆、第九支伞骨?合(下) 七月的天低沉得紧,大团的乌云滚滚而来,几乎要迎面压下来。 一人高的蒿草随风摆动,同时血腥味也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祁镧上下,这里是一场战事后的战场。 耳边是隆隆的战鼓,山呼海啸的喊杀声,申屠衍立在马上,置身其中,茫然望着周遭的一切,在这广阔的平原中横七竖八堆着还温热的尸首,这里面,有大晁的统领,也有胡狄的士兵,还有……附近的百姓。 他们说一个将军生应该在战场上,死也应该在战场上,这就是战场吗? 他的脸色苍白,打了胜仗,没有喜悦,也没有自豪感,甚至还萌生出连刚才在刀枪箭雨中也没有如此恐慌的情绪,以至于旁边的副将叫了好几次他都没有反应。 “将军,是否开拔回营?将军?” “哦……哦。”他回过神来,答应了一声。于是他们缓缓的撤退,另外一部分留下来清理战场,其实也不算清理,尸体嘛,会有秃鹰斑鸠来解决,他们所做的,是将死人身上有用的东西都搜刮一番。 他算是没有受了什么伤,因为他根本没有怎么参与战斗,只是观战。可是还是遇到几个大晁将领,说来也奇怪,那几个人下手凶猛,遇到他竟然纷纷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竟让下不去手去,特别是一个光头的先锋,先是震惊,后是发怒,一招招竟然要生擒他一般。他口中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一下说他对不起兄弟,一下说要把他押回去让他媳妇罚他跪算盘…… 他想问为什么,可是刀箭无情,终究寻不到时机。 一直到战争结束。 申屠衍的心绪很乱,想着事情一路回了营寨。 晚上的时候,拓跋凛为了庆祝初战告捷,还特地举行了庆功宴,申屠衍却闷闷不乐,他的脑袋很乱,以至于他啃的羊腿味同嚼蜡,眼前的笙歌曼舞熟视无睹。 “申屠安答,怎么,不开心?” “没有,没有。”他赶紧回答,“肉很好吃。” “哈哈,申屠安答真是直爽,两日以后还有一场大战,还要仰仗将军呀。”他忽得招了招手,一位原来在热舞的舞姬转了几个圈,歪倒在他的怀里。 “琴姬,你摇摇服侍将军呀。”拓跋凛笑了笑,意味深长。 申屠衍被美人纠缠着,让他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无措道,“这不大好吧,不知道我妹子有没有过来,我可以看看她吗?” “她?”拓跋凛忽然冷了脸,又觉得不大妥,缓和了几分才说,“哦,她被我派去外地办事去了,暂时回不来,将军今天晚上还是好好享受美人醇酒吧。” 申屠衍没有办法,被琴姬连拖带拉的进了营帐,申屠衍望着被风撩起的连帐,远处的篝火不时的映入眼帘,今晚的欢愉远没有结束。 申屠衍看着帐中罗带轻解的美人却出了冷汗,他木讷的说了一句,“哎,姑娘,你衣襟散开了。” 琴姬轻笑着,他见过木头,还没见过这么不解风情的,柔夷攀上了申屠衍的脖子,嗔怪着,“将军,你真坏!”说完,就来解申屠衍的衣带。 申屠衍抖了一个激灵,浑身都精神了,心中一咬牙,轻声叫了一声得罪了,朝着她的后脑勺用力一记。 他把人盖好,觉得现在出去也尴尬不妥,因此等到宴会渐渐散去,万籁俱寂之后才出去透透气。 晚上的军营跟白天是截然不同的,他也不敢随处走动,只是漫无目的的转了转,忽的发现军师探讨的打仗中还亮着灯,他情不自禁的走了过去。 他才想要撩帘子进去,忽的听见一阵交谈,在这静谧的夜里清幽而诡异。 “秦了了那妮子真的被嫁到番国去了吗?” “哎,不知好歹的死丫头,自从从中原回来,就一直暗地里捣鬼,真是女大不中留,还有还有一些用处……她现在居然隐瞒申屠的身体情况,差点让这一次的计划失败。” “那以后怎么办?” “本来想培养申屠衍为我所用的,现在要改变策略的了。” “现在很多申屠衍的旧部都见过他了,必然会扰乱军心,利用他将他们引入祁镧北的悬谷中,到时候一网打尽……” “好计谋!” 申屠衍就站在黑暗处,静静的听完这一切,然后默默的离开。 他重新回到了营帐,琴姬还没有醒,他坐在不远处,脑子里有无数想法冲上来,将他的思想搅得乱糟糟的。 拓跋凛说,“把他们引入祁镧的峡谷中,一网打尽。” 秦了了说,“大哥,这是你送给我最好的礼物。” 摆摊婆婆说,“打战啊,就是为了不打战啊。” 秦了了说,“大哥,如果你有一天不想做战场上的英雄了,就把它打开吧。” 他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那一只锦囊,迫不及待的打开了,里面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东西,只有秦了了的一封亲笔信,还有几张被揉的皱巴巴的纸。 他看了几眼那几张纸上鬼画符一般的字画,一阵恶寒,却找不到别的东西。 两日后,申屠衍率军再次突击大晁军队,这一次,他率领一万精兵,定与山峰南面百回坡会战,这一次,大晁的军队的规模也是空前的,几乎占了总数的三分之二,可以说,这一场战役几乎决定了一次战争的胜负。 拓跋凛一天都呆在营地里下了一个人的棋,双手互博,他一个人既是黑子也是白子,倒也是乐趣。等在门外的信差不断将战场上的情况告诉他。 他一直是微笑着的,知道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 “大军脱离原定行军路线,正从山下越过百回坡,已朝北面而去,就要越过祁镧山脉了。” “什么!”拓跋凛腾的一声站起来,捏在手上的棋子嘎嘎作响,他觉得,有一些东西,恐怕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 而他,万万没想到,脱离他控制的,会是那一只笼中鸟,他忽然联想起什么,难道他已经恢复记忆了? 他将手中的棋子捏得粉碎,立即叫人备马,他要亲自赶往百回坡。 此时,大晁的军队仍然在不停朝前行军,山路艰难,疾风迎面而来。他们前些时候军力大伤,因此走的十分艰难。 但是他们时刻也不能放弃警惕,已经进入了敌军控制的地域,一草一木可能都是掩饰,谁也不知道,那茂密的树丛下是不是埋伏着一个敌军。 李胥并不擅长山间作战,因此进入山地之后,他多次受挫,一直苦无良策,特别是上一次战役,几乎给他们致命的打击,更让他心中难平的是,他在敌军中,亲眼看到了之前徐参谋说的那个“将军游魂”。 ――申屠衍。 想到这里,他就恨得牙痒痒,他与申屠衍其实谈不上什么交情,唯一一次交心也是在杜太傅的坟前,可是这个相貌与他相似的青年,他总是心存好感的,不仅容貌,脾性也与他很相似,他几乎觉得那是世界上的另外一个他。 可是,这样的人,却是投递叛国的汉奸,这不能不让他想自戳双目。 他们割开地上的杂草和树藤一路上爬,周围的环境静悄悄的,除了鸟鸣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可是这样的安静实在太诡异了,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紧绷感并没有离开,而是越发浓烈起来。 忽的,山下传来哒哒错乱的马蹄声,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似乎每一个马蹄印都落在他们的心上。 该来的还是来了。李胥心中了然,等待着战争的暴风雨。 哒哒――哒哒――哒哒――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半个胡狄人朝他们展开攻势,甚至马蹄声越来越远,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李胥长吁了一口气,赶到庆幸,也赶到茫然,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而这个谜题,到了很多年后,大晁人都无法参透,知道有流亡而来的胡狄人,无意将秘密说破,而这些,都是很多很多年后的故事了。 拓跋凛赶到百回坡的时候,什么都结束了,既没有大晁的军队,也没有胡狄的军队,他抬头望去,忽的望见断崖的那一边有一人一马,因为背着光,阴影覆盖着那人的面庞,看不清表情。 刚出来的时候,拓跋凛已经怒不可遏,可是见到了始作俑者,却忽然还能和气的跟他讲话,“申屠衍哪申屠衍,你终究还是叛了我。” 申屠衍所站的山头比较高,因此他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可是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叛我,大晁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 申屠衍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其实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我并没有恢复记忆。” 拓跋凛愕然,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回答,嘴唇张合,“那你为什么……” “我不知道以前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大晁人也好,是胡狄人也好,都与我无关,可是现在的我,却是要由着我的本心的,还记得我问过你为什么要打战吗,一位老婆婆告诉我,打战是为了将来不打仗,我想,这就是我想要的答案。” 拓跋凛安静的听完,小声的叹气,“时也,命也,我认输了。”十万精兵尽数葬于崖下,看了他要修养生息许多年了。 “他们没有在崖下,我只不过带着他们围着百回坡绕了几圈,在山下发现一个巨大的湖,因此就把他们留在那里休整了一下,他们在等待真正的将领,带领他们回家。” 晚霞将山与天的分界处映染成淡淡的绯色,如同白净瓷瓶上的釉色,一直蔓延到天边,山头上的男人拉动了缰绳,马飞快的跑起来,跑过了这个山头,向着下一个山头跑去。 他不是大晁人,也不是胡狄人,现在,他只想要做自由的申屠衍,不被任何东西所拘束。 跑了许久,他才停下,他掏出那一只秦了了给他的锦囊,他重新打开秦了了送给他的锦囊,除却那几副意味不明的话,上面只有俩句话: 大哥,如果你累了,就去徽州云宣找一个叫做钟檐的人。 他会是你的后半生。 分卷阅读22 作者有话要说:写得有点仓促,抱歉 ☆、第十支伞骨?起(上) 宣德十二年八月,边境风波初定,闽南大旱,蝗虫为患,颗粒无收。 这一年,暮归楼上的说书人的故事已经换了好几轮,台上的人也从手持牙板清唱的女伶人早换做了用拉着三弦拉着苏州弹词的外乡老人。 老人端坐在堂中,他的头发好似积了一层霜,却只是一年比一年厚,他清了清嗓子,拨弦开唱。 “冬雪寒如旧,故人再难留。冬雪寒如旧,知音已白头。 二十年风波初定,弹指间朝代更替,太匆匆。h一把英雄泪,莫话封侯事,且把那浮生当酒浇……” 钟檐上楼时,正遇上一曲终了,如雷的掌声,将他的感官淹没。 他平日里也很少来这酒楼,这一次上来,却是事出有因。 这些天来,他一直努力的在找冯小猫的家人,奈何熊孩子死鸭子嘴硬,问来问去都是来来回回几句话,附近的邻居,他一直都没有办法。 知道有一个雨天,他忽然发现大街小巷中都飘着一张一模一样的纸片,城墙上,石桥上,到处都是,纷纷攘攘,让人想忽略都难。 他随手捡起来一张,看了看像木头棍一样堆积起来的肖像,以及八爪鱼一般的“寻人”两个字,嘴巴抽动了一下,这也太抽象了吧,能找到人才怪呢。 他又细看了看,发现这个抽象的人像还挺像他家里的那个死孩子的,搞不好就是冯小猫的父母来寻他了呢。 他这样想着,就问路人这画像是从哪里来的,“还能有哪里,暮归楼呗,以前贴酒和菜色,现在贴小孩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喝酒送小孩儿呢。” 钟檐显然无暇顾及这位仁兄的幽默,听了话就往暮归楼上来。 无论生活如何,暮归楼上,总是不缺乏热闹的,三五个围成桌,毛豆老酒,就是一场桑麻闲话。 “哎哎,你说仗刚打完,又闹上蝗灾了,今年可真是多事之秋呀,也不知道小皇帝应不应付的了,听说新登基的皇帝,比小娘们还俏,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呸呸呸,你不要脑袋了,不过最后登基不是……而是当今圣上,还是真有些……耐人寻味呀……”另一人接话。 忽的,第三个人凑过头来,“比起这个,我这儿还有比这个更加有意思的秘密,你们凑耳过来……” “什么?”另外几个人凑而过去,“我表弟前些时候不是上北边去了吗,这些日子退役回来同我说的一桩事,还记得前些时候战场上死了的那个将军吗?他看见他了!他在战场上看到他的鬼魂了。” 他们听着他神秘兮兮的语调,尖叫了起来,“见着鬼了!” “在场的好些人都看到了,作不了假,是不是鬼作祟我不知道,但是人从中作祟是一定的。” “呀,我还以为他是个好将军,送棺进京的时候,我还给他上过香,没想到也是软骨头,真是……当官的每一个好东西。” 他们的声音不大,却足够钟檐听清,钟檐拳头又捏紧了几分,不动声色的从那桌绕过去,碰倒了一壶热茶,说巧不巧的泼到了那人的身上。 烫得那个人哇哇大叫,始作俑者早已经走远。 因为暮归楼的楼主不在,他等了好久,傅三娘才回来。 钟檐站起来,拿出画像,对老板娘说,“我这次来,是为画中的孩子来的。” 老板娘看了一眼那画,轻笑道,“钟师傅知道这个死崽子死哪里去了?” 钟檐嘴角勾了勾,“不巧,正死在我家。既然是您楼里的人,我马上将他送回来。” 傅三娘阻止他,“不忙不忙,我让他爹来接他回去。” 于是钟檐只能起身回去。 他回到铺子的时候,冯小猫正安安静静搬着竹凳,坐在前面看铺子,昨夜的落雨沿着屋檐仍旧滴滴答答,珠玉之声,不绝于耳。 他看见钟檐回来,只哦了一声,继续看雨,钟檐心里想你就趁现在n瑟吧,看你爹回来,怎么收拾你? 他翘着二郎腿,望着小孩儿许久,终于憋不住,“哎哎……我说小孩儿,这雨有什么好看的,你爹怎么把你教得这么呆!” 果然,冯小猫一听到他爹的事情,就扎毛,“不许你这么说我爹!” 钟檐觉得好玩,抓了个花生米放嘴里,“哎哎,你爹都不要你了,你爹多厉害都跟你没关系了。” 小孩听得这样一句,头就垂下来了,他勾了勾小孩的脸,“好了好了,我都通知你爹来接你了,别这样了。” 可是小孩儿一整天都没有再高兴起来。 冯小猫的爹是下午过来的,随行带了的人,可以从金井坊的头排到尾,果然是富贵人家。 可是钟檐看到那一身锦衣,才真正要掉下下巴来,“冯……冯公子……你是小猫的爹?” 冯赐白将折扇一摇,正色道,“我姓冯,小猫也姓冯,他是我儿子,有什么可奇怪的?” “可你今年才不到二十岁……”他记得的,冯赐白比崔熙来略小一岁。 冯赐白楞了一下,举起两只手,掐算了一番,“我今年十九岁,小猫九岁,去年十八岁,小猫八岁……也就是说我是在宣德十年遇到的他娘,然后生了他。“ 钟檐目瞪口呆,不知道他是怎么算出来,看来老爷子不让他打理生意,是对的。 冯赐白算完了,就往屋里去。 冯小猫正躲在柱子后面,缩成一团,不肯出来。 冯赐白也不劝他,在一边等他出来,这个孩子平时乖得跟小媳妇一样,这次也不知道怎么了。 忽然,小猫哼了一声,冯赐白也跟着哼了一声。于是两父子互相哼哼唧唧,过了好久,连钟檐也看不下去了,“冯少爷,你们干嘛呢,赶快解决。把孩子带回家呀……” 冯赐白也觉得有道理,拽了小孩儿,想要扛回家了事,谁知道冯赐白一伸出手来,触碰到他的脸,就开始哇哇大哭起来。 他一个离家出走孤苦无依靠的时候没哭,躲在寺庙里三天三夜没吃东西没哭,可偏偏遇到了冯赐白,他的委屈就再也藏不住了,顿时土崩瓦解。 他那样委屈,仿佛全世界的委屈都跑到了他的身上。冯赐白抱着小孩儿哭了一阵,开口问,“说,谁欺负你了?” 小孩吸吸鼻子,“你要娶后娘了,对不对?” “啊哈?”冯赐白笑,“你是说葛家小姐吗?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小孩子忽然激动了起来,包着泪花的眼珠忽闪忽闪,“我不许。你不要娶后娘,好不好?” 冯赐白咬牙,“你不让我逛青楼叫花娘,也不让我喜欢丫鬟,现在连我娶媳妇,你也要管……到底你是我爹,还是我是你爹呀?” 冯赐白将头缩了缩,挽起袖子,“阿爹,我给你做饭洗衣服,我给你暖席子,我都可以的,你不要娶那个女人……” 冯赐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冯小猫也笑。 钟檐看着他们两个父子矛盾化解,赶紧哄人。 看着冯赐白高高兴兴的将冯小猫领回去,钟檐望了望阁楼上梳妆的蒋明珠,苦笑。 他解决了别人的家庭矛盾,他的谁来帮他解决呢? 作者有话要说:冯赐白是一个数学渣。。。。 ☆、第十支伞骨?起(下) 冯小猫被他全世界第一的阿爹带走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金井坊。 以前他坐在门槛上削竹子的时候,总归有一个大木头陪着他,后来大木头走了,又来了一个小呆瓜,与他大眼瞪小眼,干瞪眼也挺有趣。 现在,又只剩下他了,活着也有些特无趣了一点。 蒋氏来金井坊不到几天的功夫,就已经跟一条街的邻居联络出了深厚的感情,连朱寡妇也拉着他妹妹长妹妹短,好似这些年跟她毗邻而居的不是他,而是蒋明珠似的。 也许是作盐商阔太太时惯有的消遣,蒋明珠很多时候都不在家,所以这一日来,钟檐也没有机会找蒋明珠好好谈一谈。 所以钟檐仍旧每一天削伞骨,就要入秋,雨水渐渐丰沛起来,店里的生意也慢慢好起来,他要在秋季来之前屯一批货。 只是偶尔,抬头看那一泻如注的水帘,忍不住想,他叫钟檐,是不是注定要坐在这一片瓦下削一辈子的伞骨呢,他想杜荀正给他取这个名字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而最初的意思,他也是最近才想通的,他给他取这个名字,大概是顾念他父亲和他之间的十年同窗之谊,同居檐下,抵足而谈。 可是父亲究竟知不知道呢? 我想父亲大抵是明白几分的,他记得他年少的时候总是埋怨他没有继承他的一点优良品质,姑父获罪入狱之后,有一天忽然感叹了一声,原话他记不得了,大抵意思是,你不像老子就算了,怎么没有继承守廉身上那一身倒灶文人的脾气也没有继承的。那时他楞了楞,他又不是姑父生的,怎么会像他呢。 姑父没有儿子,父亲总归是遗憾的,他们两个从没有入仕时,就开始斗嘴攀比,比文章比才气,在政见也是谁也不让谁,连生的孩子也要比一比,可是父亲会说起他们一起在临安求学的时候,学院年久失修,他们分到的房间又是最破的,每逢小雨,屋漏得厉害,根本没法睡,他们就被背靠着背,坐在屋檐下温书,正是应了那一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那时父亲少不经事,总是要玩笑回一句“屋漏床湿守廉兄事事麻烦。” 这样的往事,吉光片羽,不足以支撑一个故事,所以钟檐也只能会心一笑,权当做是自己的杜撰,在这满城的雨雾中,匆匆而来,挥手即散。 雾散又是晴天。 冯小猫没有来金井坊,其实也不是他不想来,而是他实在是忙着恨,因为他要忙着阻止他阿爹娶后娘,冯赐白对这件事可有可无,所以攻略对象就是冯家的老爷子,冯小猫围着老爷子三天,都是端水果又是捶腿,偶尔来秀秀自己的文章才学,简直是神童仲永在世,甚至听说老爷子喜欢看东城里的皮影戏,半大点的小孩颠颠的跑去老板过府来演一场,虽然是撒了大把银子,但是这小新简直跟卧冰求鲤有得一拼,老爷子一拍桌子,对儿子说,你这个不成器的,就光认了小猫是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事。 冯赐白砸咂舌,嘟囔,“你怎么不说我生了冯小猫呢?” 冯家老爷子本来是不待见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不管来自哪里,总归不是他家儿子的种,可是看着冯小猫读书也好长得也好性格又乖,简直是居家必备贴身小棉袄,立即不管儿子是娶了张三还是李四,什么时候给他生孙子,反正手头上的这一个正热乎。 冯小猫见警报已除,长吁了一口气,高高兴兴的去金井坊找钟檐玩去了,对于这个嘴巴刁钻的怪叔叔,他还是挺中意,突然跑回家了觉得很没有义气。 他才走进金井坊,就看见巷子口有一个大个子,直愣愣的钉在路中央。 那个男人一身胡狄人打扮,看来不是本地人,他就直愣愣的站着,不是为了往前走,也不是为了掉头,更不是为了看风景。 冯小猫嗤了一声,他平生最恨的就是胡狄人,但是想到这个人这样痴惘的表情,多半是个傻子,又觉得他有些可怜。 几枚雨珠子砸下来,申屠衍抬头望望石门的牌匾,想着这就是云宣吗?又与他有什么关系,是他的家乡,还是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 可是不管怎么样,总归他什么也想不起来,这个对于他来说就是完全陌生的地方,所以他一路走,一路碰壁,逢人就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做钟檐的人。 路上的行人看见他一脸呆的模样,说是来寻亲戚,却连亲戚住哪里是做什么营生的也不清楚,所以多半把他当做了傻子,另外一些人直接回答不知道,不过也是,这个钟檐又不是天王老子,凭什么人人都要认识他,还有人说,钟艳?老娘就是啊。 申屠一阵头痛,终于等到了一个还算靠谱的回答,“我记得金井坊里的钟师傅,好像是叫这个名。” 于是他终于寻到了这里,却失去了寻找的勇气。他不知道自己和这个钟檐有什么牵扯,也许交情没有那么深,也许人家早就忘记了他,秦了了为什么说他是他的后半生呢,也许他就是造成他一身伤和失忆的罪魁祸首,所以要负责养他一辈子,也许自己还算他的债主,他可能还欠自己钱,所以秦了了让他来要回来?…… ――可他在这里站了这么久,没有人认得他。 雨珠子噼里啪啦的砸下来,他忽然看在石牌坊下躲着一个小孩儿,正向他招手,示意他过去。 他迟疑了一下,终究过去,和小孩儿,蹲在一起。 冯小猫在袋子里掏啊掏,终于掏出几颗糖豆来,递给他,露出洁白的兔牙,“喂,大块头,给你吃。” 申屠衍抓起糖豆,似乎不知道是怎么吃的,端详了许久,才一口吞下。 冯小猫见这人真奇怪,哪里有这么吃糖豆的,撇撇嘴,“喂,你蹲在这里干什么?” “不是你让我过来的吗?”申屠衍摸摸头。 “哪里有你那么难以沟通的?我是问你来这里干嘛的。”冯小猫气鼓鼓。 “哦”大块头男人点点头,“找人。小孩,你认识一个叫做钟檐的人吗?” 小孩专心致志吃他的糖豆,没抬头,“你找钟师傅的呀?你找他什么事?” 申屠衍想了想,斩钉截铁的回答,“他是我的后半生。” “啊哈?”小孩儿表示不理解。 申屠衍挠挠头,觉得对一个小孩说一句自己也没有办法理解的话,实在太不厚道了,于是加上了自己的理解,他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木木的说,“我觉得,他可能欠我很多钱。” “哦。”小猫脸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心中却想,还好刚才没有把怪叔叔的地址直接告诉他,敢情是债主呀,不行,绝对不能告诉他! 冯小猫在心里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呀,叔叔,我刚好知道呢,你走错方向了,掉头,向前,直走,一直走到这条街的末尾,你就能看到他了。” 申屠衍点点头,想着云宣人还是小孩有见识呀。 一座牌坊,两个人,一大一小,蹲着躲雨,直到雨停。 从天而降的雨细细密密,织成了一条又一条的银丝,牵连着天上和人间,因为有风的缘故,银丝一抖,尽管有石牌坊遮雨,还是尽数抖在了人的身上。 幸好,这雨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很快就停了,申屠衍谢过小孩就掉头,沿着小孩说的方向一路走去。 黄昏时候,又出了太阳,斜晖将空落落的庭院贴心细致的用一层光晕包裹,宇宙八方,似乎都沉浸于这样一种来自日光的温柔。 钟檐仍旧坐在干活,冯小猫拿着镰刀削竹子玩,他挺想学雕刻的,这样他就能够雕一只小小猫,送给冯赐白,可是钟檐死活不愿意教,小孩使劲磨蹭,也不行。 最后钟檐听见后堂有动静,知道是蒋明珠回来了,就起身往后屋去了。 冯小猫一个人百无聊赖,敲打着竹子泄愤。 忽然,一阵熟悉的声音传入耳膜,“你骗我,我沿着你说的路一直走一路问,最后是出城的城门……”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写父辈的番外的,但是因为作者懒(还好意思说⊙n⊙‖i),所以就几个重要的点写一下吧,其余的脑补一下好了 ☆、第十支伞骨?承(上) 钟檐一直就想要找蒋明珠摊牌,奈何蒋明珠这个女人心里承受能力实在太强,他都说他有老婆了,她就是甘愿做妾也要留下来,怎么说人家也好不在意。 更要命的是,蒋明珠总想要把迟到了十多年的房给圆了,她的执着程度已经让他连续好几个晚上睡不好觉了。 嘴不饶人的钟师傅竟然怕死了一个女人,说出去也是笑话,他总觉得家里住进了一只母大虫,他倒成了被调戏的那一个,不捂住被窝,就要被人吃了。 而蒋明珠却有自己的一番打算,她吃过男人的亏,知道男人越有钱越不是东西,而钟檐,为了自己守了那十几年的活寡,足见是个本分的好男人呀,而且家里,也不像十多年那么穷了,也算有份家业,这样的男人,不搂紧了就飞了,而他迟迟不愿意跟自己圆房,纯粹是娇羞的。 ――哎,老处男嘛,都有这毛病。 蒋明珠将如意算盘打得响亮,他觉得这种状态实在不能这么下去了,今天总算逮到了机会,清了清嗓子开口,“我说明珠啊?” “相公,你渴不渴?我给你倒杯茶。” “明珠,我有话跟你说……” “就是东家收账的事呗,那家太太我熟着呢,包在我身上!” “明珠!”他被女人一混,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好了,忽而听见前面有响动,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撩开帘子,却听见冯小猫正对着一个大个男人赔笑脸,“我可能记错了……嘿嘿……” 光线照在木门上,将影子拉得颀长,抖落了一院子的清净和疏离,因为他正好站在光线不及的阴影处,他其实看不清那个男人的神情的,冷笑了一声,“哼,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孩算什么本事?” 男人缓缓抬起头,钟檐将焦点集中在他的脸上,就这么一眼,钟檐却觉得将胸腔里跳动的那枚心脏取出了在火里煎过在水里捂过在刀山上滚过,还给丢了,最后找回来了原封不动的重新按了回去。 “你就是那个欠我钱的钟檐?”带着迷惘和揣测。 “啊?”钟檐被他问的一愣,之前他想着再也见不着这个人了,也想过很多在地下相见的情景,却没有想到,真正见面了,会是这样一种情景。 他被申屠衍问傻了,“我欠你钱?” 原本申屠衍不是很确定,但是凭借小孩的态度,和他仅有的联想能力,只能想到这样一个答案,他的语气有些弱,“不是吗?” “呸!”钟檐觉得他有些怪,却也说不出哪里怪,只觉得申屠衍真是出去溜达一圈胆肥了,敢这样和他说话,“我欠你钱,你还欠我钱呢!你吃我的,住我的,我还教你手艺,快,学费拿来!” “这样啊……”申屠衍冷汗直流,他没想到自己失忆之前是这么不知分寸的人,怎么会欠这个讨债鬼钱呢?“我欠你多少钱?” 他觉得对方实在是太凶了,说来也奇怪,在战场上的时候,刀光剑影过来,他都没有躲闪,可是偏偏看到了这个瘦弱青衫的伞匠,竟然有一种本能在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退让,明明无论体能还是身手,这个人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他在想他究竟和自己有什么相干,是朋友?是兄弟?可是他的态度这么不友善;是敌人?是仇人?可是他也没有一斧子砍过来;该不会他真的是自己的债主,欠他很多钱?可是秦了了让他来找他,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吗? “多少钱?”钟檐面无表情,眼睛却睁大,一字一顿的说,他觉得申屠衍出去兜了一圈胆子肥了不少,都不像他了。 他只觉得申屠衍有些奇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只是觉得这样的蹊跷,莫不是在做梦吧,要不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哼!卖了你也还不起!”他终于冷哼一声。 这个时候,蒋明珠听到动静,也从里屋出来,笑盈盈问他,“相公,你在跟谁说话?有客人来吗?” “没有。你听错了。”钟檐“膨”的一声将木门拉上,吓得原本站在门前的申屠衍赶紧后退了一步。 “那你关门做什么?”蒋明珠奇怪问道。 “没,天色不早了,我想着早点收铺子。”钟檐回答。 蒋明珠哦了一声,也没有深究,继续回阁楼去研究从王贵媳妇那里赢过来的首饰。冯小猫玩够了,想着阿爹该找他了,就屁颠屁颠的跑回了家。 暮色降临,雾气渐渐聚拢起来,金井坊里远远近近的灯火逐渐亮起来,视线被拉倒城外的岱山瞑天。 一道蓬门,隔着两个人,屋内的人专心致志于手下的活,屋外的人如同竹竿子一样杵在路中央,谁也不看谁,也一句话不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期间,钟檐没有抬过一次头,可是他却知道,申屠衍就站在那头门的背面,他的鼻子,眼睛,嘴巴,被夜色勾勒出来,在青冥天色的背景下渐渐生动了起来。 于是他趁着申屠衍发愣的时候偷偷瞄了申屠衍一眼,嗯,和记忆中分毫不差,这梦境,未免真实的可怕了。 他这样想着,日子一日一日这样过着,似乎每一天都是昨日的延续复,却又衍生出不同来,比如想起去年隆冬的时候,申屠衍大概已经预感到了他要离开,所以他才放任着自己跟秦了了成亲,那一日,鹅毛大雪,他几乎魔怔了一般下山去找他,在他走遍了大半个兖州城,终于找到他的时候,他却只递给他一直还温热的地瓜。 他说“等他有了第一个孩子他就回来。”后来因缘际会,他没有第一个孩子,可是他已经回来。 他去年出现在金井坊也是这个时候,到今天刚好一年,他回来,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值得庆幸的吗? ――即使在梦里。 刚才钟檐一直努力忽略,因为知道自己这辈子时运不济,大概是没有这么好的命,所以,大概是梦,可是他却忽然想要放弃了跟自己较真,伸出手,触摸那轮廓。 指尖微凉,他下意识的缩了缩,抬起头,门口哪里还有人影? 不知觉勾唇苦笑,“果然是梦啊。” 申屠衍看钟檐今天是没有要开门的意思了,所以他一路溜达,不知觉走出了金井坊,两旁的楼中都闪着忽明忽暗的灯,他想了许久,一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忽的,感觉有人在拽他的裤腿,他低头,正是刚才骗他的小孩儿。 “喂,大块头,被人赶出来?” 申屠衍冷着脸,不搭理他。 “喂,要不你跟我回我家吧,明天还去钟师傅家蹲点,他总会见你的。” 申屠衍把头一抬,飞快的说了好。 冯小猫抓狂,怎么这么容易就答应了,说好的一个游侠的品质呢? ☆、第十支伞骨?承(下) 冯小猫伏在桌子上,看着眼前的男人吃面。 他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看得申屠衍十分不自在,“你……真的是来找钟师傅的吗?为什么他这么讨厌你?” 申屠衍抬起头,一愣,苦笑,“大概我真的欠他很多钱吧……可是我不记得了。”他那样难过,难过的不是因为原来他要找的那个人居然是债主,而是他根本就不记得了。 冯小猫“咦――”了一声,表示鄙夷。不记得了就可以不还钱了吗?“切――你们大人总是爱用不记得找借口……” 两个人一大一小沉默了一阵,申屠衍终于扒拉完了那碗面条,打了个饱嗝。 “大块头呀,你是不是从北地而来?” “嗯,算是吧。” “那你知道北境还打战吗?胡狄人是不是都被打跑了?皇……缙王回朝了吗?” 冯小猫的问题接二连三不带歇的,申屠衍皱眉,奇怪,“你一个江南土生土长的小娃娃管北地的战事做什么?”反正也不是你一个弹弓就能打赢的。 冯小猫别过脸去,哼哼,“你管我,不说拉倒!” 他们坐在宅子的门槛上,八月末流萤散尽,院子里的一树槐花开得热烈,当地人将他摘下来做槐花饼子,香甜好吃……申屠衍想着自己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的呢?明明与胡地相隔十万八千里,可是他兜兜转转了许久,明明每一分每一秒都可以错过,最后还是坐在这个赶上了槐花的热闹。 许久,他才叹气回答冯小猫的问题,“不打仗了……胡狄人都被打跑了,缙王有没有回京,我还真不知道……” 冯小猫转过头来,眼中隐约有水光。 宣德十二年,江南烟火喧嚣,离上次的太平盛世,已经过去了足足三十多年。 钟檐其实也没有睡好,因此第二天来开铺子门的时候,顶着非常大的黑眼圈。一开门,就看见一尊木头蹲在自己的铺子门前。 时辰实在太早,晨雾都还没有散尽,路上的行人稀稀拉拉,是早期做生意的小贩和匆匆上路的商旅,而蹲在自己家门口的这个人不是他们其中任何一种,而且和空旷的街道对比起来,有些扎眼,还有些傻气。 钟檐有些不想搭理他。 他这么想着,也真的这么做了。 申屠衍原本想着问一下自己是否真的欠钱,如果欠了,他不管怎么样都要还上的,顺便也可以问一下自己以前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还有亲人,可是看着钟檐就要转头了,一句话就脱口而出,“那个……多少钱?我给你。” 申屠衍一说出口,就后悔了,果然钟檐原本没有什么表情的脸色顿时变黑了……于是申屠衍再一次被挡在了门外。 雾气渐散,街上人来人往越来越多,喧嚣而浮华,连空气中也带了早市里的芝麻味还有铜钱的味道,他赶了一会货,在往门外看了时候,那个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下午的时候,申屠衍又来,见大门紧紧关着,站了一会儿又走了。 他往回走,实在是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一日一日在那个古怪的伞匠铺子面前等,自己又在等什么,可是人生哪里有那么多道理可讲呢? 他穿越喧闹的集市,看着来往商贩不觉,从中也夹杂着许多打马过市集的年轻人,他们分散着走向寻常的弄堂,寻常的人家,扑入老母的怀中,用手举起年幼的孩子,牵起温柔妻子的手。 他们是战后归家的壮丁,从北地而来,终究回归乡野田间,成为人群中再也分辨不出不同的普通人,像穆大有最初的梦想一样。 申屠衍与他们逆向而过,不时朝着迎面而来的人点头微笑,他想,那是一种尊重,对出生入死的军人的尊重。 也有不少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他起初并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对,直到人群中爆发出一场骚乱,而他,虹后知后觉,直到被团团围住了,才觉察出这些人的目标是他。 “你这个叛国贼!受死吧!”申屠衍从那些年轻的退役士兵的脸上,读出的岂止是愤怒两个字,他不明就里,拳头来了他就躲闪,偶尔被逼得急了也会反抗过去。 他一路跑,后面的青年一路追,所经过的地方,摊位翻塌,瓜果乱飞,鸡飞狗跳的,他不知道他对他们微笑,而他们为什么看清了他的脸就变得出离愤怒,简直像他是杀夺了他们妻儿的恶徒一般。 他自从受伤了以后体力就大不如以前,不过从集市的东面跑到了西面,已经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他看看了看身后,是临时用木头做成的架子,已经没有了退路,“你们……为什么……要打我?” “为什么?”其中一个青年大笑,“你问我为什么,投靠了敌国的人还有脸来到大晁?”他们都曾经在申屠衍的军营中呆过,对着申屠衍多少怀有敬佩之情的,可是心中的一个偶像般的人物,轰然倒塌,恨意远远要来得汹涌的多,“可惜我们都看错了人!” 申屠衍的后背汗涔涔的,汗液湿冷的粘在身上,十分的难受,可是他却无心思去思考难不难受的问题,因为他的手脚忽然之间动弹不得了,僵硬得毫无知觉。 两条腿如同被灌了铅一般,沉重的迈不开步子,他那要死不活的老毛病就在最不恰当的时候统统都发作了,他额头上又渗出了许多汗水…… 他慢慢抬起头,看见越来越多的人向着他靠近,黑压压的一片,将他围得密不透风,他苦笑――大概这就是命吧。 紧接着劈头盖脸的拳头全部往他身上招呼,他已经麻木的感觉不到痛楚,他的视线里都被蒙上一层血色,天空,房屋,街道……他忍不住想,他的前三十年真的是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 分卷阅读23 吗?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对他不友好?甚至巴不得他去死? 钟檐经过东市闹街的时候,正是早市收摊的时候,田里垄上中的蔬菜瓜果,过了晌午就算不得新鲜了,厚道的菜农果农总是不愿意让人吃半点不新鲜。 他走过石桥的时候,阴霾的天边忽然射出一道阳光,刚好照在他的脸上,他晃得睁开眼,等到终于睁开,他望见的第一眼是来来往往的人潮,那是云宣的烟火生息。 这一日里东市热闹得异常,钟檐是个爱凑热闹的人,拨开人群,看一看究竟是哪家的猪肉减价卖了,还是谁家的老子拿着藤条打小子? 看见是一群人围着揍一个人的好戏,被围着挨揍的那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却愣是没有吭一声。他一愣,下一秒冲到那个人的面前,张开双手,如同母鸡护雏一般护在那个人面前。 “这是金井坊的钟师傅吗?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不做什么。”钟檐嘿嘿笑道,索性在旁边的竹凳上坐下,“已经入了秋,几位兄弟怎么还是这样的火气?” “钟师傅,这个事你别管,就让我打死这个恶贼!” “哦?”钟檐眯了眯眼,瞥了申屠衍一眼,“不知道小兄弟和这个恶贼有什么恩怨,是杀人放火了,还是□妇女了,和在下和他之间的恩怨相比,孰轻孰重,这样也好确定这个人是交给谁处置比较妥当?” 几个人惊讶道,“钟师傅与他也有仇?” “仇算不上。”钟檐摇摇头,“但是他欠我很多很多的银子,我这辈子攒的老婆本,就被他顺手牵羊了。” 说完,补充了一句,“他不还我钱,我跟他没完!” 几个青年心中一窘,但还是没有人敢反驳钟檐,“那还是钟师傅的事情重要。” 钟檐将被打得少了半条命的申屠衍带回伞铺,给他上药,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将药膏涂在他的眉梢,鼻翼,脸颊,揉捏到均匀。 申屠衍有些窘,即使碰到了伤口也不敢喊疼,因为他见识到这个人的脾气有多么坏,嘴巴有多么毒,所以钟檐让他做什么他都照做,直到钟檐说,“把上衣脱掉!” “啊?”申屠衍的脸刷的一下就红到了耳根,憋得跟大红薯一般。 “啊什么?听不懂?”钟檐眉毛上挑,张口大骂,“还是说,申屠将军的精贵身子,我看不得?” “不是……”钟檐冷汗直流,剥下那件沾满了血迹和污渍的衣服。 接近正午,日光从屋子的那头慢慢爬过来,爬到了申屠衍身上,他的脊背上,新伤旧疤,在明晃晃的白光下,比比皆是。 ――比他去年离开的时候,又多了许多伤口来。 他涂了伤药的手指慢慢抚上他的脊背,他也曾坏心眼儿的想,疼死你,不疼过不长教训,在这里平平安安过日子有什么不好,就喜欢乱跑,就喜欢到处逞英雄,少了你一个,难道太阳不升起了吗,月亮就不亮了…… 他这样想着,眼圈有些酸,最终还是轻轻的下手,开口道,“待会儿有些疼……你忍着点……” 于是申屠衍咬着牙,愣是没有吭半句。 可是钟檐却更加难过了,从小的时候,便是这样,明明他们只相差一岁,在他割伤了手指也要在娘的怀里滚好几圈的时候,那个少年已经以冰雪为骨,多大的苦处都不皱一下眉毛。 ☆、第十支伞骨?转(上) 钟檐说,“要不你还是叫出来好了。” 申屠衍有些窘,不让叫的人是他,让他叫的人也是他,可是申屠衍在钟檐就是这么没原则,失忆前惟命是从,失忆后也只敢在肚里腹诽一番,他木着脸,哦了一声。 等了一会儿,钟檐手上的药都抹的差不多了,忽然意识到申屠衍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问,“你为什么不出声?” 申屠衍仍旧摊着脸,“哦,好疼……” 钟檐去收拾那些药罐子,忽然意识到什么,转过身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睫毛下垂着,手下却狠狠捏了男人的大腿一下。 “刚才那群人打你的时候,为什么不躲?”钟檐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痛意。 “我……打不过。”申屠衍很孬的缩了缩脖子。 “打不过你不会跑呀!你傻呀!再说申屠将军不是以一敌百吗,不是很厉害吗?这么几个毛头小子都打不过了!”他银牙一咬,冷笑道。 申屠衍喉头哽住,说不出话来,他心里疑惑,这个人不是他的债主吗?怎么好像很关心他的样子。 他这样想着,钟檐却已经起来掀他的裤腿子,他便是躲也来不及,只听“嘶”的一声,那布料已经生生裂成两截,只可怜遮不住任何东西的碎布料留在他的身上,露出青筋遍布的一双腿…… “你!你的腿……”钟檐之前已经想到了一些,可是看到了,还是惊诧的说不出话来。 ――明明曾经是那么健全的一双腿,带着他走遍大晁繁华的一双腿,在云宣踩着水花背着他的回家的一双腿。 申屠衍苦笑,他不是不想跑啊,而是全身僵硬,根本就跑不了啊。 钟檐终于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他不知道在申屠衍身上,究竟还发生了多少他不知道的事,他只能默默的转身,回里屋,取了一套干净的衣服,静静坐在一边等他换上。 申屠衍极其艰难的换上衣服,钟檐却一点也不帮忙,只冷冷看着他,过了很久,他才完成了一系列的动作,衣服刚好合身,是他离开时留下的衣服。 申屠系着衣带,忽然抬头看不发一言的人,“其实你不是我的债主吧?”他忽然自嘲的笑了笑,“我问的很傻对不对?可是我是真的不记得了,以前所有的事,可是我一看到你,就觉得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了。” “谢谢你来救我。”他苦笑着,终于系好了最后一根衣带。钟檐沉默了许久,却仿佛忍无可忍一般,走到他的面前,解开他之前系好的衣带,将系错的衣带重新系了一遍。 “我真是笨呐……”申屠衍有些羞赧,“不过,我好像猜对了,你是关心我的……那你昨天和早上为什么不理我?” 钟檐却恢复了原来冷淡的表情,与他保持一臂之距,“你想多了,我就是你的债主……” ――只不过,你欠我的,不是很多钱。 是一辈子的时间。 申屠衍躺在那窄窄的木板床上,床边的窗户被吹开了,风灌进来,有些凉,他却懒得翻身,那些鸟儿雀儿的鸣叫身,雨丝滴答的声音,红尘集市中的喧嚣声都渐渐听不清了,他觉得眼皮子很沉,很快就沉沉睡去。 他什么也不想想,仿佛千山万水而来,就是找这样一个地方,然后好好睡一觉。 而这厢钟檐却没有闲心思,他一个人在院子中呆坐了许久,恍恍惚惚的,反复咀嚼着申屠衍的最后几句话,仿佛申屠衍说的不是正常人能够理解的。 “记不得了……记不得了……”算是什么呢。 日光已经渐渐推出了他的屋子,他却忽然站了起来,三步两步的就往古城的阡陌巷子里钻,他的两旁是不断倒退的青瓦白墙,牌坊古井。 这条巷子他二十多岁的时候便走过,那时候他初来云宣不久,刚从北地死里逃生回来,带着一只晃晃悠悠的残腿,那时候邻里的大叔大婶们看着这个青年,模样也好,又有一门手艺,做上门女婿是再好不过的了,可惜了一条腿是废了,就在他们啧啧惋惜的时候,一个人说,“为什么不让孝儒里的老大夫看看,那郎中,可神了呢,我女儿的癞头病就是他治好的呢……” 那时候钟檐本来不对自己的腿抱有指望的,但是想着是不是也不错,那一段时间,他几乎天天穿越这样一条弄巷,去寻找一个叫做廖仲和的人看病。 可是,后来,因缘际会,他终究没有医好这样一条腿,也就再也没有踏入过孝儒里了,这样过去都已经十多年了,他甚至不知道那个叫做廖仲和的无良郎中还在不在?是否还做着这门营生? 他这样想着,顿时觉得脚步也轻快起来,几乎快要跑起来,耳边的风呼呼作响,明明是那样错盘复杂的小路,隔了十多年他竟然全都记得,一抬头,便看到了当年的医庐。 斑驳的门上边的牌匾仍然当然狂妄自负的狂草,仍旧是“千金不医”四个大字。医馆门半掩着,一对小儿女蹲着前面玩得起劲,看见了生人,“咦――”了一声就钻了进去。 春风不识风尘客,何以妆成笑少年。 钟檐笑了笑,沿着湿滑长满苔藓的路进去,站在挽袖捣药的布衣郎中面前,笑道,“廖兄还记得我吗?” 廖仲和抬头看了一眼,淡淡道,“兄台哪位?怎么瞅着眼生,不过兄台是头上长脚,还是屁股里生尾巴了?来我这里的病人那么多,我记不清也是常事。” 钟檐来之前就知道自己会受这样一番奚落,强忍着,咬牙切齿道,“我是来求医的……” “看出来了……”他没抬头,眼睑低垂着,淡淡的,“你不是很有骨气,不需要我医治的吗?” “你!”钟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十多年前他的确说过这样的话,那时候,廖仲和的师傅还在,这医庐还不是廖仲和当家,“咳咳……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如果一个人说什么也不记得了,那算是什么病?” 廖仲和忽然轻笑了起来,眉目上挑,“哪还有什么原因?不是痴了,就是傻了呗!来,钟檐兄,过来我给你好好脉,看你还有没有救?” 钟檐自然是不搭理他,背着手站在低檐前面,原本在内屋玩耍的孩童忽然追赶着跑了出来,一个躲在廖仲和的后面,一个追赶着他叫着爹爹……钟檐忽然楞了,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他第一次踏进这个医庐的时候,廖仲和也不过是一个学徒,也是这样拿着药杵捣药,心心念念想要成为世界上最好的郎中,后来,他们约定着,他们都要变成自己心中最想要的模样,如今,一提起孝儒里的妙手郎中,再也不提当年的老郎中,而是说那个赤脚走云宣的廖氏郎中了。 钟檐沉默了许久,在这一剪光阴中,探究着这个叫做时间的东西,还会把他,还有他们雕琢成什么样子,可是他想了许久,才想出了一些轨迹。他自嘲的笑笑,“廖仲和,我想,我认输了,你已经变成了当年你最想要成为的样子,可是,我……却求不得半分圆满。” 廖仲和抬起头,看着当年与他抬杠,发誓也不用他的药的少年,如今消瘦的青衫男人跪在他的面前,脸上还带着笑容。 “我知道医庐的规矩,千金不医,能让大夫出诊的,总是要舍弃一些东西去交换的,现在,我求你了……” ☆、第十支伞骨?转(下) 他说 “廖仲和,我求你了……” 他踟蹰着,抬起头,透过那个即使跪着也依然挺拔着的身影,似乎又看到了当年即使腿废了也不肯下跪的少年。 廖仲和这一辈子医治过那么多人,其实说起来,他的第一个病人是钟檐。 钟檐第一次踏进这医馆的时候,廖仲和已经在这个医馆学了七年医,可是比他晚来的学徒都已经出师,可是他却仍然不被允许单独医治病人,是他的资质太平庸了吗?可是老郎中也称赞他资质出众,他十分纠结在意,却也不敢声张。 可是当钟檐踏进这间屋子里的时候,事情有了一些改变。他始终记得那时候的钟檐,晓寒春衫薄。 不久之后,堂里就传来争吵声音,廖仲和见过那么多上门求医的人,少不了被他的师傅轰出去的人,他的师父医病要和眼缘,偏偏和他师父老人家眼缘的人又实在太少,因此,常常便会出现这一幕。 他在门边,听见老郎中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没有黄金,那就跪一跪吧。 可是后来,他便看见了少年一瘸一拐的出来,他打量了他许久,少年突然失去了一条腿,想必是极其难受的,可是他脸上却没有悲恸的神色,也是那个时候,廖仲和才真正注意到钟檐的。 那段往事,如今想来,原来都是一样的,即使命运百折千回,原本应该长成茂林修竹的男人,却因为命运,隐蔽于闹市,寄生于市井,可是,其实不管再怎么变,倔强是一样的,坚持是一样的…… 许久,他才应了一声好,他倒要看看能让钟檐低头的傻子究竟是是什么模样,难道比他自己的腿还有重要, 钟檐回到伞铺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日光从瓦片的缝隙中漏下来,一地的碎金子,申屠衍已经醒了,立在大堂中,打量这古朴的建筑,房梁上的雕画,屋顶上的搁着的旧伞,还有案桌上摆在正中间的灵位。 光斑落在恰好落在他的脚边,他迟疑着抬脚去踩,结果扑了个空,又用另一只脚去踩另一个,带着童年也不曾展现出来的探究欲。 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前世的疾苦与欢愉,搁着记忆这样一道鸿沟,倒也蓬山不见了。 钟檐站在门口,心中涌出一段悲恸来……许是他的脚步惊动了他,他抬起头,朝着钟檐笑笑,收回那一只脚,不好意思的笑笑。 ――呆子。 钟檐在心里暗骂,嘴上却什么也没说,倒是申屠衍赶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地上未完成的纸伞,嘿嘿笑,“钟师傅,你做的伞真好看,真是好手艺!” 钟檐继续不说话,心里却想这呆瓦片真是越发呆了,他见钟檐没理他,继续没话找话,又说,“嘿嘿,能嫁给你的姑娘肯定很有福气,这个灵位上供奉的,不知道是谁?”他原本就不怎么认识字,现在就更加不认识了。 钟檐咳了一声,觉得这情景实在是太过于诡异,申屠衍指着自己的牌位,问他供奉的是谁,可是他才不想告诉他是谁,也不想撒谎,于是清清嗓子道,“咳咳,是我媳妇。” “……”申屠衍觉得尴尬,刚夸了人家媳妇有福气,没想到早就不在了,实在是马屁拍在了马眼上,他沉默着,却觉得有人伸手来扒自己的衣服。 他回过头,看见了钟檐的那一张棺材脸,吓得七魂去了三个半,忙用手掩住不断往下拽的衣物,结巴道,“钟师傅,你看着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不太合适吧” 他的额上又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晚风中变得又冷又黏,他心想着,这个钟檐这么凶就罢了,怎么还有扒人衣服的嗜好…… 钟檐想着真烦,又不是黄花闺女,捂个什么劲,一把将人的衣服拉到腰以下,看着男子背部青青紫紫的痕迹,有些口子上还结了痂,有些口子上仍旧留了脓水,心中一凛,想着该死的廖仲和摆什么神医架子,再不过来,后背都要烂透了。 “还疼吗?”钟檐的手抚摸着那些细密的伤口,他不懂得医理,也不怎么会照顾人,以前同这个人呆在一块儿的时候,也是他照顾他居多,现在他想着也只能将伤口重新清理一遍,以免发炎烧起来。 申屠衍看见钟檐有所松动,赶紧系上中衣,笑道,“不妨事的,钟师傅,你真是好人。” 钟檐咬牙,恨道,“没办法,其实我想把你扔大街上喂野狗的,可是,我不管你,还有谁管你这块傻木头。” 申屠衍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可是究竟哪里有道理了,他也说不出,于是他觉得要想清楚这些道理,必须要问清楚,自己和这个钟师傅究竟有什么纠葛,他这么想着,也就开门见山的问了,并且问得相当没有逻辑,“钟师傅,你是我什么人?” 钟檐一愣,失神了一会儿,忽然起了坏心,板着脸道,“我是你爹,快叫爹!” “……”申屠衍觉得自己背上的冷汗流得越发汹涌了,他是失忆了,又不是智障了…… 忽的,门口响起一阵女子的娇笑,他们抬头一看,却是蒋明珠。 这几日,蒋明珠每一日都出门与其他太太们磕牙赌牌,总是早出晚归的,钟檐也不管他,这一日,她回来的,也有些早。 她这一日穿了新作的石榴花样的褙子,心情十分舒畅,原本她还纠结着钟檐一直不肯和他圆房是嫌弃她身子不干净,跟了别人,可是看着这几天钟檐也没有赶他,看样子是接受了她的回来,现在她过得春风满面,也不用面对高宅大院的勾心斗角,不知道有多滋润。 至于男人嘛,寡居了这么久,没个女人家家的,也只不定是什么隐疾呢,人生在世,又怎么能让事事圆满,为此,她很快就接受了,为此他还颇为同情的看了钟檐好几眼。 她刚走到前堂,就瞥见了另外一个男人的身影,“这位是?” 钟檐讪讪,脸上浮现一阵不寻常的红晕,别过脸去,望了望那供在案桌上,瞅着怪别扭的,想着什么时候撤了吧…… 蒋明珠自来熟,坐在申屠衍的周围笑道,“是我们家的表兄弟吧,怎么没听你提起来过……” 她脸上虽然笑着,却想,怎么老娘没回来几天,就一帮穷亲戚上门,“不知道要住几天,云宣有很多好玩的……” 钟檐听着蒋明珠讲了一堆有的没的,忽然说,“他以后要住在这里,再也不走了……” 蒋明珠便再也没有开过口。 作者有话要说:总是被怀疑不行的钟师傅,点蜡gt_lt||| ☆、第十支伞骨?合(上) 不过是寻常人家的日子,柴薪小火,温煮红豆。 申屠衍就这样子在伞铺里住下了,除了蒋明珠略微不满之外,其他的,似乎和从前一样,仿佛他只是出了一趟远门,现在回来了。 蒋明珠心里有几分埋怨,她想着这样一个大男人,食量肯定不小,可要白白糟践多少粮食呀,可是,这样的话,她是不敢当着钟檐的面说的,钟檐的情绪一直淡淡的,也没有特别挽留的意思,跟没有驱赶他出门的意思,蒋明珠心里没有底,不知道钟檐心里想的是什么。 二来,她现在还没有坐稳着钟家主母的位置,犯不着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得罪了钟檐,找不痛快。 可是她想着总归不能白吃白住吧,于是她非常旁敲侧击的让着大块头把院子的柴劈了,去给水缸里的鱼换个水啊,炉子里的红豆煮干了快去看看……申屠衍没有任何表情走了过去,蒋明珠心里不乐意了,怎么会有这么不是抬举不懂规矩的人? 等到她独自生着气跟隔壁朱寡妇磨完嘴皮子回来,发现屋子里重新打扫了一边,柴也劈了,水缸也加满了,桌子上还多热乎乎的菜。 蒋明珠顿时脸上堆成了花,“这怎么好意思?怎么让客人动手?” 那一天以后,屋子里的大事小事蒋明珠统统丢给了申屠衍,虽然她以前也没怎么操心过,这个男人看起来五大三粗的,干起家事来,简直连女子也及不上。但是她心里却是鄙夷的,一个男人,不去求功名问前程,偏偏干起这喜煮女红来这样顺手,可不是没出息。 那一日,钟檐回家吃晚饭,听着蒋明珠将这一日的伙计都揽在自己身上,好好说了一通,申屠衍也不言语,只是微笑着听。 钟檐夹起一根油亮亮的青菜,放入嘴中,眉头皱了皱,“你做的?” “对呀对呀,相公多吃点!”蒋明珠忙给他夹菜。 钟檐哦了一声,再也没有说话。 ――他已经将近一年没有吃到这个味道。 钟檐每一日都要去廖仲和那里,早出晚归的,申屠衍和蒋明珠相处的还算不错,虽然蒋明珠很多时候觉得,家里只是多了一根活动的木头桩子。 直到有一天。 那一天,蒋明珠从外头回来,她这一日穿了大红的罗裙,被很多人称赞了一番,即使是路过的县丞老爷也看了她许久,说了什么酸不溜秋的恨不相逢未嫁时。一个女人,即使已经过了花信,仍旧是喜欢男人称赞的。可惜钟檐连正眼也不会看她一眼。 她一进门,就看见申屠衍在擦拭桌案,她心中暗道,又一块木头。 她自顾自地想着,没留心脚下的门槛,狠狠的绊倒在门槛上,“哎呦――”申屠衍听到声音,转过来,手一划,手上在擦拭的排位也跌在地上,摔了个支离破碎。 “你――你――竟然摔了相公最宝贝的前妻的灵位。”蒋明珠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平时连我也碰不得!你――祸事了――” 钟檐木木,弯下腰腰去捡那些碎片,却发现越发困难,他刚才掉落了牌位,很大程度上不是因为蒋明珠突然的叫声,而是因为他的指关节僵硬,再也握不住东西。 蒋明珠见申屠衍动作缓慢,。也过来帮忙,她拾起那片碎片,忽然脸色骤变,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牌位上的字,似乎要把它看出一个窟窿眼来。 “亡妻……申屠……”她的嘴唇发抖,几乎难以将这句话完整的念下去。申屠衍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双眼空洞看着这个女子对自己投来惊诧和怨毒。 颀长的黑影款款而来,遮住了原本斜射进来的日光,他们抬起头,便看见站在门槛前面的男子,眼波幽深,却不知道在想什么。 “相公,我发现一个顶巧的事情,你瞧,这牌位上的女子,竟是和表哥一个名的……”蒋明珠嘿嘿笑着,想要掩饰着自己的心虚,还有忽略这竟乎荒诞的事实。 一定是自己想错了,蒋明珠不断的对自己说,可是门槛上的男人,因为微微垂着头,睫毛也低垂着,终于缓缓抬起头,目光里晕开出一片清明,开口道,“不是巧合,灵牌上的人,就是他……” 蒋明珠终于半句话都说不出了,她活了大半辈子,公鸡打架,母猪上树,什么没有见过,哪里见过这样荒诞的事情,以至于很久之后,她上了阁楼,仍然没有缓过来。 申屠衍看着蒋明珠缓缓悠悠游魂一样的上楼,仍旧没有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只一脸迷惘的看着钟檐,他只听他们谈论着妻子和名字什么的,仿佛和他有关,又仿佛毫无关系。 但是打翻了东西终究是不对的,于是他低头继续去捡支离破碎的碎片,钟檐却慢慢走过来,弯腰,拿过他好不容易拼起来的灵牌,一把将它们都扔到了院子里柴火堆里。 “你干什么?”申屠衍有些惊讶,听蒋明珠说,他明明是最宝贝这个的,可是他却这样坚决的舍弃他。 钟檐有些怅然,那是多少个日子呀,他抱着他的灵牌入睡,可是他却一次都没有入梦,可见,那不过是一堆废木头,名符其实的木头。 “已经不需要了。”钟檐说,没有回头看背后的男人,心里有些难过,他一定不知道的吧,自己曾这样无可救药的思念他,也幸好他不知道,否则他觉得他的老脸都要丢尽了。 申屠衍答应了一声,却不知道自己在答应着什么,只是看见钟檐终于转过身来,拍拍他的肩,“打破我的东西,即使是我不要的东西,总该要付出点代价吧……” 申屠衍心里一阵虚,这个人……果然还是那么凶,他脚底生了风,在桌子边使劲的擦拭。 因此,他没有注意到,钟檐后来是笑着的,他想,已经不需要了,因为那个人……已经回来。 他不愿意把自己心里的那些小心事都告诉他,他想要他自己想起来…… 蒋明珠在闺楼上待了很久,还是没有理解钟檐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娶了个男媳妇,然后他死了,然后他又活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窗外的槐树枝枝蔓蔓伸展开了来,梢上的叶片已经有些黄了,风一吹,便摇落了一地金色。季节就是这样一个东西,你以为它是静止不动的,它却已经在你的指尖眉梢爬了好几遭…… 她从小就不喜欢读书,将女子无才便是德奉行个到底,可是也总记得“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和“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这样的变化,也不过是一季的光阴,因此她从来不信人间白头,什么都不是富贵来的真实,可是钟檐算是一个例外,他从来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样古怪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发生在他的身上。 她坐在镜子上看了镜子里红罗裙的女人,蒋明珠长的不美,在小城小镇上也算得上拔尖,眉间有天然的一股妩媚,她就这样望了自己许久,觉得自己忽然开了窍。 怎么会有男人不喜欢女人,除非那个女人不够美,为了休掉她,他竟然用这样荒诞的手段,她想了许久,她觉得自己这样就认输,岂不是遂了他的愿。 她才不会信呢,她这么想着,决定以退为进,心中有了谋划。 于是她对着他们说,“相公,我也不是一个不识大体的女人,男人三妻四妾本来就平常,就按照以前说的,我一三五,他二十六,我们一起服侍相公。” ☆、第十支伞骨?合(下) 钟檐听着自己名义上的妻子嘴张张合合,居然吐出这样一句话,剧烈的咳嗽起来,原本入口的茶噎住了,一口便喷出来。 “啥?”他的头都是懵懵着的,原本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他只是想要和一个人过下去,男人或者女人,他的半生求不得,也只是想要换一个人。 可是换了这个女人嘴里,这么回事也似乎不是那么回事了,不过马上他就知道蒋氏是不信了他再娶,更加不相信他会娶了一个男人。 女人的思维总是和男人不同的,很多时候她们相信男人的思维也是跟她们一样拐了七八个弯弯道道的,所以她相信钟檐只是还不能接受她,用这样一个荒诞的理由来考验她。 所以她绝对不能上道,她含着笑意,眼尾是一点一点缓缓皱起的细纹,那是时光从她身上拿走的,而本来应该给她的东西,她想要自己一点点拿回来。 她低眉,卑微而谨慎,为了偿还一些东西,也为了前路,“我以前犯过错,老天爷也惩罚我,让我失去所有,还好还有相公肯留我,我不敢奢求什么,只是想要留在钟家,名分我都不敢求。” 钟檐原本的话通通又被她推回了肚子,再也没有办法说出口。 后来的日子里,蒋明珠果真将钟檐往申屠衍的房里推,她这样想,不就是演戏吗?她,陪着他们演到底。 钟檐一回头,门膨的一声已经被关上。 他回头看着杵着窗户前的男子,不自然的晕红浮上脸庞,他实在无法想象经过白天蒋明珠的胡闹,申屠衍不知道会把事情想象成什么样,自然从申屠衍一贯面瘫的脸上是无法得到任何想法。 因此他的心中更加忐忑了。 许久他才故意咳了一声,夜雨从无边的夜色里飞流而下,断了又续的银珠子噼里啪啦的,动静不小,刚好掩盖了钟檐的咳嗽。 钟檐又连续咳嗽了几声,那个人压根也没听见,所以他只好开口,“那个……白日里明珠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 申屠衍终于转过头来,眼里满是迷惘,“她说了什么……” “没什么。”他一心想着幸好这个木头没往心里去,他的脑中冒出的都是那一日他跟着他的灵位拜堂的情景,窘得涨红了脸,幸好他不知道,可惜想到他什么也不知道,又恨得牙痒痒。 “睡觉!”他一把扯过被子,将自己裹得严实,躺在床上挺尸。 申屠衍在窗前站了一刻钟,夜雨还在滴答滴答,潮气从窗子里进来,阴冷而潮湿的触觉让他觉得陌生而奇异。 独在异乡为异客,失去过去的男人,哪里都是异国他乡。 他终于吹灭了结了灯花的煤油灯,掀起被子躺了进去。可是,即使是钟檐睡了那么久的被窝,却仍旧是一片冰凉。 他知道钟檐脾气有些坏,因此不敢去触碰他身体的一丝一毫,他很小心翼翼,楚魏分明,偶然,手脚越了界限,也很快抽了回来。 一片冰凉,似乎从来没有暖起来过。 申屠衍仍不住想,这个男人的身上,是永远没有温度的吗? 他犹豫了许久,终于尝试着伸出一只手,贴在冰凉的脖颈间,背对着 分卷阅读24 他的男人没有拒绝想必是睡熟了,紧接着伸出一只脚,夹住他冰凉的脚,然后,整个身体都贴了上来,他想,他身上有这么多的温度,稍微分一点给这个人,也不要紧的吧。 就在申屠衍尝试着把手环在他的腰间时候,钟檐却忽然睁开了眼,黑暗中,一双眸子看着雕花床的上面,一片漆黑中,瓦片缝隙中漏出来一点一点的亮光,那么多的亮光,好像即使是雨天,也可以组成漫天繁星。 他想起自己在饥荒和战乱中流浪时,那些硝烟和贫瘠中苟活下来的人都是无一例外的总是仰望天空,很久之后他才知道他们望着是什么。 星星是穷人的宝石,他想着真好呀,他屋檐下的漫天繁星,即使雨天也可以看见。 他翻了身,入眼的是那个局促不安的男人,“哈,钟师傅,真巧,你也醒着……” 钟檐轻轻拨开他放在他腰上的手,低声道,“这样,够了。” 申屠衍看人有恼怒的趋势,立即解释,“我看你身子冷,我想给你捂捂……” 钟檐低声哼了一声,“你在假装什么,蒋明珠她说的……嗯,也不完全是假的,我就是那样一种人,你不怕我……” “不怕。钟师傅你是好人。”钟檐不以为然。 申屠衍笑了笑,对于蒋明珠的话他并不是全然不记得,他虽然不能够完全理解那些支离破碎的情节,可是这样的话,又怎么问得出口,他犹豫的许久,“她说,我们是那样的关系?” “你信吗?” 申屠衍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钟檐却不耐烦起来,“快睡快睡,大晚上发什么毛病呢?” 第二天早上起来,钟檐早早的起了床,他今天要去孝儒里见廖仲和。今天廖仲和会告诉他,申屠衍的病,究竟有没有办法医治。 他等待了这么多天,却又害怕这一天的到来。他打伞走过那些青石斜巷,那把伞是申屠衍制的,简直粗糙难看甚至是遮不了雨的,戴着任何一个伞匠头上,都是要砸了招牌的,可是他的嘴角努力上扬。 他对自己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只是这样孤单寂寞,彼此无人可依的过了三十年,可是还有三十年,四十年,更多更多的日子,他们都可以一起度过呀。 而此时,申屠衍正被冯小猫拖着满大街的找自己。 清晨的时候,冯小猫蹦蹦跳跳的来到伞铺,正好钟檐不在家,只有申屠衍坐在门前削木头,他歪头问,“咦?怎么只有你?你果然住下了,哈哈……不过钟师傅呢?” 申屠衍摇摇头,表示不知道,继续削木头。 冯小猫看着大木头对着小木头,有些抓狂,拉了申屠衍就满大街跑,申屠衍无奈,被个小孩拉着到处乱跑。 冯小猫其实挺喜欢申屠衍的,因为比起钟檐来,申屠衍实在太好欺负了,钟檐会与他反唇相讥,但是在申屠衍面前,完全不担心,唯一不爽的事,这样的木头欺负起来也没意思。 冯小猫折腾了许久,蹲在地上撒气,“喂,你真的是一点情绪都没有吗?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哦。”申屠衍依旧单音节发声。 冯小猫忍不住叹气,“你就没有追求吗?比如说我每一日都想要做得更好一些,这样阿爹就会夸奖我……哎,算了,说了你也不懂,这么说吧,你来云宣是干什么的?你最想要达成的愿望,就是你的追求了啦。” 申屠衍听了小孩稀里哗啦说了半天,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一幕幕的画面来,沉默着,回头看了小孩一眼。 “没劲透了。”冯小猫终于忍不住抓狂,丢下他一个在桥上。 四周的行人在桥上来来回回,大多市集散去的人潮,五颜六色的雨伞跟着人潮在雨雾中浮动着,想着东南西北散去,桥中央的男人,却不撑伞,也不带斗笠,只傻愣愣在桥中央站着。 “这位大哥雨下大了,快些回家去吧……” “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不会是个傻子吧。” “真可怜,不知道是谁家的,也没有家人来带他走……” 围上来的人潮越来越多,他们七嘴八舌讨论着,然后又散开,却没有人上前来为他伸出一双手来。 终于,他感觉到一柄巨大的伞罩在他头上,他忍不住抬头看,那伞面上黑乎乎的一团团的是什么,像是人,又像是山,总之,很难看。 刚才他在桥上想了很久,想着冯小猫的话,他活着是为了什么呢,他记不起过去,也看不到未来,又有什么是他能追求的。 他想了那么久,抬头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钟檐,于是他对钟檐说,“钟师傅,我想要记起来……” 钟檐刚才廖仲和那里来,眼神闪过一丝暗淡。 “你想要记起什么?” 申屠衍摇摇头,“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过去的三十年里究竟有什么,可是我想要记起来,钟师傅,你可以说给我听吗?” 钟檐想了想,说,“好,但是三十年的故事太长,以后我每一日说一点给你听,但是我们先回家去。” 作者有话要说:快完结了,接下来就是说说故事看看病了,就这样 ☆、第十一支伞骨?起(上) 一年中最热烈已经过去,那些与夏天有关的事物,轻罗小裳,蒲扇水瓜,还有一文钱一大碗的葛衣豆腐,都渐渐退出了人们的视线。 几场秋风席卷,卷起黄叶无数,打着旋儿落在地上,整座云宣城都被这黄澄澄的落叶覆盖,天地终于重归肃杀。 又是一年秋雨。 钟檐从伞铺走出来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异样,回到屋子的铜镜前照了照,竟从那一头乌丝中挑出几根白头发,他望了望外面大街上肆虐的大风,又摸了摸他的头发。 想着,老了呀。 这人间的风雪是一年紧过一年的,他头上的霜雪也一日厚过一日。 怎么能不服老,他都是经历过两代皇帝的隔代遗民了,怎么能不老。 于是他对着街里街坊吹嘘,“以前的世道可不是这样,连秋风也不是这样的刮法?现在的人,可比不上以前的老一辈,连做学问的,也比不上当年的老学究了。” 有人笑他,“怎么?难不成你还见过翰林院的大学士?” “怎么没见过。”钟檐撇嘴,“我还还喝过武肃皇帝的琼林宴呢。” 众人笑他,摇头,“你就吹吧。可是现在早就是怀昭帝的时代了,要实现新政,你懂不懂?” 钟檐笑笑,不置可否,回了后院,将抓来的药放在药炉上,兑了水,文火煮上。 从下半年开始,就不断传来怀昭皇帝大力推行新政的消息,即使是消息闭塞的云宣,人们茶余饭后也在讨论着这个事情。 这一次的新政,修水利,少赋役,兴教化,慕新风,并且史上第一次提出阜通货贿的好处,商贾历来是三教九流行当之末,虽然生财致富,但是在那个时候,还是为人所不齿的,可是这一次先皇帝大力提倡商贾之道,自然遭到了举朝肱骨大臣的反对,怀昭帝行事向来怀柔,可是他却排除众意,一意孤行。 到了八月末,新政终于开始全面施行。 钟檐望着百废俱兴的景象,朝着北方上了一炷香,蒋明珠见了稀奇,没有牌位,也没有供奉,不知道在祭拜谁。 也没有人知道,他祭拜的人是多年前的太子太傅杜荀正。 那个早就被人忘记的杜太傅。 他将清酒扫尽土里,笑道,“姑父,放心吧,你的政治理想,都有人替你完成了。” 他想了想,又撒了一杯清酒下去,姑父和他的父亲,一人一杯,他想着他的父亲在底下,总可以好好相处了吧。 他祭拜完,药炉已经腾腾的冒热气,想必是水干了,他又重新添了一些水进去。他不太懂得怎么煎药,怎么照顾一个人,可是他想要学会。 那是廖仲和给他配的药,一共十天的量,他说如果没有好转,就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必须要带病人过来,他要全面检查。 这是第十天,毫无起色。 钟檐觉得奇怪,申屠衍刚来云宣的时候,浑身都是伤口,现在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已经结痂,按理来说应该是满满变好的趋势,可是他的手脚越来越不灵活,又一次切菜,差点没有把手指头切进去一起煮了,而且,肌肉时常僵硬,手脚忽然失去知觉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已经从两三天一次,发展到了一天两三次。 钟檐无奈,什么也不让他干,可是他却总是闲不住,他冷哼,“你这一次是想剁了你的腿,还是想剁了我的!” 申屠衍看见那人又露出这样凶巴巴的神情,背后一阵冷汗,马上老实了。于是钟檐坐在小板凳上扇着药炉,申屠衍坐在不远的药炉边上,对着钟檐一直看,一直看。 钟檐被看得头皮发麻,涨着脸,凶巴巴,“你看什么?” 申屠衍有些窘,还是老实回答,“钟师傅,你长得好模样,我见过那么多人,为什么就你是长得这副模样。” 钟檐被气得不行,蹙眉,“合着我长成我的模样还是罪过了!我就应该长成猫儿狗儿的模样?你怎么长得跟一根木头似的!” 申屠衍讪讪,摸摸鼻子,把头缩回去。 过了一会儿,药煎好了,钟檐还在气头上,但是本着不和病人计较,他还是把药端在了申屠衍的面前,吐出一个字,“喝。” 申屠衍在氤氲的药香中蹙了眉,又喝药,他已经喝了连续十天的药了,但是这样的腹诽,他还是不敢说出口的,端起药咕噜噜的喝个精光,哎,忒苦。 钟檐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这是第十副药也是最后一部,廖仲和说如果喝完了,仍旧没有起色,他可能永远也恢复不了记忆了。 “怎么样?有没有想起什么来?” 申屠衍努力的回想了一阵,迷惘的摇摇头,“你是说,今天早上的事,还是昨天晚上的事……” 钟檐叹了一口气,望着一干二净的药物,怔怔的出神。 晚上的时候蒋明珠没有回来。这几日太守的女儿要出嫁,蒋明珠被邀请去做些女工的活计,因此常常看不见人。 钟檐也没有时间管她,他这些天一直为申屠衍的病头痛不已,他望着坐在窗前呆呆发愣的男人,想着还是要带他去孝儒里了。 大风在室外盘旋着,呼呼作响。他望了一眼,想着明天估计得下一场暴雨。 第二天果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一大早,钟檐就把申屠衍拖起来,申屠衍迷迷瞪瞪,跟在他的后面,也不问要去哪里,就跟着他走了。 他们撑着伞儿,穿过漫天雨势,走了许久,才停在一间药庐前面。 他去叩门,许久才出来一个人,将他们领进去。 申屠衍疑惑,不知道钟檐带他来干什么,但是从随处可以闻到的药草香中,可以知道这是药馆,他生病了?他忍不住看了一眼钟檐。 “钟师傅稍微等等,我们师父在给人瞧病。”领他们进来的童子如是说。 屋子由一道帘子隔开,看不清里屋的动静,但是不时能够听见里面杀猪一样的惨叫,申屠衍心中一凛,这个大夫手法可真是粗暴…… 还没有看见人,就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容。那个郎中终于从里面出来,年纪并不算大,灰布袍子,看见了申屠衍,就径直朝他走来。 廖仲和饶有兴致的望着申屠衍,仿佛观赏一件稀罕物,将他从头到尾端详了一阵,最后,居然伸出手来,捏了一下他右边的脸颊,大笑,“这就是那个傻子?” 也没有什么特别,也不长着三头六臂,也不是貌美如花,怎么让宁可自己断了腿也不下跪的人低头了呢? 钟檐不高心,就算申屠衍真的傻,也只有自己能说,是别人能说得的吗?“你才傻子,从头到脚,无一不傻。” 钟檐骂痛快了想起还要让他看病,缓和了语气,“行了,行了,快给他看看。” 廖仲恺继续端详他,还是觉得没什么特别,“你会什么本事不?” “啊哈?”申屠衍傻住了,不知道问什么要问这个。 廖仲和清清嗓子,道,“来我这里看病的人,都要说出自己的一样本事,这是规矩。” 什么时候来的狗屁规矩,他怎么不知道,站在身边童子暗道。申屠衍想了许久,他会什么呢,拓跋凛说他是个将军,可是他还就只打过一场仗,秦了了说他是英雄,他还没做什么为国为民的事,蒋明珠夸他厨艺好,但是他还把指头差一点给切了,他想了许久,认真回答,“嗯,大概是我吃的多。” “什么!噗――”廖仲和终于捧腹大笑,钟檐是从哪里弄来这样一个活宝的? ☆、第十一支伞骨?起(下) 钟檐眼皮子抬了抬,瞅了一眼笑得就差捶地的一人,又斜看了一眼仍旧呆滞的一人,心中暗骂呆头鹅,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脸却不自觉的红了红。 “笑什么!吃了疯药了,还不过来看病!”钟檐骂道,又狠狠睥睨了一番申屠衍,吓得申屠衍赶紧把脖子缩回去。 “是。”廖仲和笑着,挪开步子,让申屠衍伸出手来。 “哦。”申屠衍伸出了手,他把手指搭在上面诊脉,又让他掀开衣服给他看看。钟檐坐在一边看他诊脉,心里焦急着,是不是问个几句,什么病啊,能不能医好啊?你会不会看啊,啊,你皱眉算什么意思。 最后廖仲和终于忍无可忍,摊开双手,“你行,你来啊。” 钟檐终于乖乖闭了嘴。 廖仲和耗着脉,忽然开口问,“你是不是见过我师叔?” 申屠衍迷惘的看着他,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头,“你师叔是谁?我为什么要见过他?”廖仲和一脸“你怎么可以不认识我师叔”的脸。 钟檐白了他一眼,“他那脑子,就是真的见过也不会记得。” 廖仲和了然的模样,眯了眼,站起来,看向远方,“其实我这个师叔离开孝儒里已经很多年,连我都只见过他几面,他和我师父师出同门,我师父善于疏导调理之法,用药温和,但是他却截然相反,他擅长以毒攻毒……很多年前他医死了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从此远走他乡,听说是再也不愿行医,可是我却在这位兄台的身上发觉出一味毒来,那是我师叔惯用的手法……” “你是说,你师叔往他身上使毒……他呆了,傻了,四肢不便都是这毒在作祟。”那么,既然是你师叔干的,你不应该负责吗?钟檐心里暗道。 廖仲和摇摇头,又说,“非也非也,也不能这样说,他的五脏俱废,靠着那点毒才吊着他半条命……否则他呀,早见阎王八回了。” 钟檐心里忽然没了谱,抬头,“那还有救吗?你可得想办法,否则对不起这药炉牌子……” 廖仲和叹了一口气,也不跟他斗气了,“尽人事,听天命吧,以后你每隔一天带这个傻子来这里一次,我实在不敢保证,连我师叔都只能用这么凶险的方法吊住他的命,我……什么也不敢保证……” 钟檐一愣,“真不像你,可不像当年那一个骄傲自负,艺高胆大的廖仲和……” 廖仲和笑了笑,“人总是会变的,做人啊最当不得大夫,每一日看着人生生死死,经历比别人好几倍的悲欢,自然也容易老得多。” 钟檐和申屠衍从药庐走出,雨还没有停,漫天漫地的雨雾斜刮进来,沾湿了衣襟,但是那个傻子却还是将伞全歪在他的身上,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后面。 一路上,钟檐没有说话,他也不敢说话。 他轻哼了一声, “知道雨大不会靠近一点?”申屠衍终于松了一口气,讷讷地答着,慢慢挪动着身体,却也不管靠得太近。 “怂宝,傻子!”钟檐嗤笑了一声,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你想问什么?怎么问不出口?” 申屠衍犹豫着,他虽然不明白很多事情,但是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最后只问了一句,“那个郎中的意思,是我以后会变成傻子吗?” 钟檐眉心跳了跳,顿时生了恼意,离了伞,较快了步伐,“谁说的,你敢傻了,我就立即把你丢到大街上,和野狗野猫一块去! 申屠衍一听,耳边炸开了花,立即追上去,将伞重新打在他的头顶上,忙道,“我不敢,我不会傻,真的。” 钟檐嘴角翘起一个弧度,鼻中却有微小的酸意,“那你以后可要好好听我的话。” “一定,一定。”申屠衍憨笑着,看着眼前的人转头,唇红齿白,眉间眼稍还衔着一分似是而非的怒意,似乎衔了一段桃花,胭脂染的色,清且艳,竟是好看到了极点。 他觉得他的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咚咚作响,鼓点一般的声音,就在钟檐斜眼过来的时候,又漏掉了半拍。 他到底在想什么?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坏掉了。 以后的日子里,也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开着伞铺子,钟檐每一日还是照样送申屠衍去药炉,治疗的时候,廖仲和从来不让他进去。 他常常坐在大厅里等着,百无聊赖,廖仲和的那一对小儿女在一旁摆家家,央着他说说,“叔叔,我们在过家家,你要不要来……” 钟檐哦了一声,听见内堂里又传来几声隐忍的呻吟,他知道那个人一定痛到了极点,可是他那样的人,什么样的痛,都是强忍着的。 小姑娘摇头晃脑,“好的,哥哥是爸爸,我是妈妈,那么叔叔扮我们的孩子,好不好?” “哦。”钟檐精神恍惚,只听见了屋里的动静,根本没有注意到小姑娘说了什么,“好,那我们开始,爸爸要出去干活养家,妈妈在家里带孩子,她说,宝贝呀,把衣服穿上……呀,不是这样的,叔叔,你怎么一点也不配合……” 钟檐回过神来,哦了一声,往里屋又迈了几步,小姑娘见他不配合,撅着嘴去找他哥哥去了,又在一旁的院子里玩起了跳格子。 申屠衍终于从里屋出来,脸色有些苍白,“感觉怎么样” “还……还不错。” “那还不快走,你以为你留下来,廖大夫留下你吃晚饭吗?”他心里难过,却不愿意申屠衍感受到半分,只佯装着平时疾言厉色的模样。 “哦。”钟檐走得有些快,申屠衍跟在后面,步履蹒跚,有些跟不上,却还是努力跟着他。 钟檐气鼓鼓的走了一路,忽然停了下来,回头看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申屠衍有些惶恐,默默的看着他。 ――他实在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情惹得他不高兴了。 钟檐看了他好久,忽然蹲了下来。 “啊哈?”什么意思?申屠衍完全被搞蒙,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这里的人,怎么一个比一个阴阳怪气。 “上来!”他脸上一阵红,不知是恼的,还是羞的,“你走得太慢,再这样走下去,天都要黑了。” “啊?”申屠衍知道他的意思,却半点也挪不动,刚才他上了药,双腿跟灌了铅一样沉重,短短的一截路,他步履蹒跚,却走了很久。 他的双手渐渐缠上他的脖子,身体贴在一起,整个身体起起伏伏,而倒退的,是青石街,是白墙黛瓦,他们从一条巷子走入下一条巷子,却不知道下一条巷子会是什么样? 跟江南的男子比起来,钟檐不算短小,可是略单薄的身子支撑起这样一个比他还要魁梧的男人,却是有些困难的,他走了这样久,汗水渗了一路,却不觉得累。 他伏在钟檐背上,四周都是他绵长的气息,急促的,慌张的,不知怎么的,竟然生出几分奇异的感觉。 钟檐觉得申屠衍安静得一场,以为他是睡着了,却听一个声音幽幽响起。 “钟师傅,我以前是不是也这样背过你?” ☆、第十一支伞骨?承(上) “钟师傅,我以前是不是也一样背过你?” 钟檐听见这样一句,骤然一僵,许久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抬头,声音有些发颤,“你是不是记起什么来?” “我猜的。”申屠衍笑着说,“我想钟师傅这样奋力救我,我们之间的关系一定不错,因此就大胆的猜了一猜……” “呸……”钟檐有些失落,望着马头墙边上的青天白日,流动的云彩,与许多年别无二致。而他,就是在这样的静谧时光中,与生活中的那些鸡毛蒜苗,茶米油盐对抗,分庭抗礼。 在这里,他曾经走街串巷为了多卖出一把伞,他也曾经为了躲避战火和街坊一起穿越街巷,他也曾经在新嫁娘跑了之后呆坐在青石板上怔怔发愣。 而这些小事,都不过是寻常人的悲欢,在便无聊赖的时光中一日一日的走下去,在历史的潮流中淹没,仅仅成为一个时代的背景。 可是每一桩,每一件,新奇的,无聊的,波澜不惊的,惊心动魄的,都是他一个人经历的,都与眼前的这个人无关。 那时他还不在他的身边。 那时他只是怀着年少的一脉相思一个人孤孤单单走下去。 好在他没有一直孤单下去,现在,这个人就在他的背上,像着当年他背着他一般的模样。钟檐忽然大口喘了气,“累死我了,等你好了,非要给我背会来不可。” “好好。”申屠衍连忙连声答应,唯恐他一气撒了手。 日子要真过成了寻常,时间也变得飞快了,转眼一个月就过去了,门边上的歪脖子树上的叶子也掉得差不多了,从有点秃,变成了十二分的秃。 一日里,蒋明珠兴高采烈的踏进家门,眉飞色舞的比划着,“马太守的女儿明日出嫁了,邀请我们全家去观礼呢。”她穿着大红罗裙,那神情,就跟上花轿的人是她一样。 钟檐抬头,疑惑皱眉,“怎么嫁了一个月,还没有嫁出去……” 临了,还补充了一句,“哎……难嫁的闺女啊。” 蒋氏啐了他一口,“呸!那是人家准备的排场大,多大的排场啊?” 第二天,他们还是老老实实跟着蒋明珠一起去了那太守女儿的婚宴。 这马太守呀,平时最爱摆阔,偏房娶了好几门,偏生一房比一房丑,连生个女儿都丑的跟铁疙瘩似的,不少年轻人为了攀上这个高枝,上门来迎亲,见了真颜,吓了人小年轻脸都白了,立即打消了迎娶之心,一溜烟儿跑出了府邸。 索性着马家小姐虽然面容粗鄙,但是性子却温和大度,否则被打击了这么多次,要换了别的姑娘,早找了一颗歪脖子树抹了脖子。 今年自家的闺女终于嫁出去了,马太守别提有多高兴了,光是婚礼就准备了一个多月,请着云宣的巧妇赶制礼服,足足花了一个多月。 他要全云宣最好的排场,这一场流水宴宴请了全云宣所有有名望的士族,这程度的摆阔,要不是先前蒋明珠忙帮,自然也不会请他一个小工匠。 他们在客人的带领下坐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蒋明珠似乎还有些事情要忙活,所以只剩下了钟檐和申屠衍坐着。 他们听着这一些闲话,钟檐偶而也插一句,都是一城之人,能聊的话题从城东到城北,源源不绝。倒是申屠衍只低头吃,似乎从来都见过这么些精致的点心与佳肴,便吃还把那些点心往口袋里装,钟檐觉得很丢脸,怎么越来越像小孩子了,可是这个模样,是连年少的时候他都没有的模样。而现在的他,甚至连祁镧山下那些生死记忆都没有了,多么难得。 这样的难得,让他忍不住想要去放纵。 同桌的人也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说着怎么钟师傅旁边的这一位怎么看着很眼生,怎么光吃不说话呢,也有些刻薄些的,甚至小声说,真没见过世面,跟没吃过饭似的。 钟檐却一把把那盘糕点放到了申屠衍的前面,说,“吃。”申屠衍却抬起头,双眼弯成了一个弧度,憨憨的笑。 那时,他的手心里还捏着一块温热的糕点,沾了手心上的汗,黏在了一块儿。 新人终于出来,出乎意料的是,那郎君粉面细眉的,竟然比女子还好看几分。 “听说是秀才呢。真俊。” “什么秀才呀,听说是个戏子,哎,否则好人家的,怎么会娶这么个姑娘呢。”钟檐听着闲言细语,也看不见新娘的面目,倒是觉得有趣。 丑妇配美男,怎么也算不得一场好姻缘了。 所有人都料定了那男子不过是想要攀高枝,可是便是这样一对不被人看好的夫妻,却走得很远,即使后来他见证的很多婚姻,都没有办法圆满,至少在钟檐的有生之年里,他们是一直在一起的,哪怕后来又经历了很多年,贫穷,疾病都没有将他们分开。 白头到老,举案齐眉,不过如此。 后来,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他跟当年的新郎聊起当年的婚事,他笑笑说,“我喜欢的,便是我的娘子,隔行如隔山,你可能不知道戏台下没有看客,便是独角戏,那时我出师不久,一台戏下来,本来没有什么看官,到了戏散,安安静静坐在台下,也只有我的娘子,我问他为什么呀,她笑着说那是尊重,即使是三教九流耍把式也应该要有的尊重,那时候我就在想,他在台上唱戏,台下的人只有她,那么我的戏就只唱给她听,算起来,她已经听了我八千场戏了,还要听下去,这一辈子没完。” 当然,这都是后来的故事了,有时候故事就是这样,没有说完,永远都不会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而他们,现在能做的,也不过是安安静静的将喜宴吃完。 酒宴将尽,有几个熟人过来劝酒,钟檐的酒量算不得好,勉强的喝了几杯,正赶上隔街的王老板说要跟他谈谈下半年的货,钟檐对申屠衍说,乖乖在这里等他,不要乱跑,待会儿他就回来。 王老板笑他,“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嘱咐地这样妥帖?”钟檐笑笑,也就跟王老板走了。 申屠衍果真在原地等他,酒宴渐渐撤下去了,宴席上的人也渐渐走了。只剩下申屠衍一个孤零零的坐在桌子上。到了后来,连府里的家丁也赶他了,钟檐还是没有回来,他无可奈何,打算去找一下他。 院子其实不大,但是四周都是高高的围墙,错落别致,他沿着原来的路线走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出入,仍旧在天井处转圈圈。 红烛冥夜,万物皆睡去。 他忽然听见有些许动静,以为是钟檐在那处,走近了,从屋里出来,衣裳凌乱钗鬓斜的,却是蒋明珠。 蒋明珠显然也很吃惊,“是你呀?怎么还不走?” “我等钟师傅。” 蒋明珠有些不耐烦,“早走了,你先回家去,我这里还有活没干完呢……” 申屠衍点点头,转身走,他想着刚才的事情,透过窗纱,屋子里面,分明是有一个男子的,却不是钟檐。 他寻思着许久,想不通蒋明珠为什么要撒谎,可是蒋明珠是钟檐的老婆他是知道的,那么如果钟檐知道这个事,一定不会高兴吧,可是要不要告诉他呢。 他琢磨了一路,却硬是撞到了一个胸膛。 他抬起头,便看到一张拧着眉的脸,他吓了一跳,脑子一片空白,嘴巴也不利索,“不要问我,我什么也没看见……” “什么东西?你脑子堵了?”钟檐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背。 “没什么没什么。”申屠衍被吓出一身冷汗,想想还是不要乱嚼舌根了。 “没什么?我却有什么,不是叫你不要乱跑吗?可让我好找!”钟檐没好气,手却已经去牵了男人的手,“还不赶快回家!” 申屠衍赶紧说好。 夜已经深了,阁楼上点着的灯纷纷都暗下去了,他一路想着,自己是什么时候来云宣的呢,好像久得连自己也记不清了,可是又有什么要紧,他有一种预感,他的下半辈子都会在这里度过。 ☆、第十一支伞骨?承(下) 申屠衍已经治疗了有十多天了,却没有丝毫的好转,呆木头仍旧是无知无觉的呆木头,而且种种机能还在退化,这让钟檐十分的暴躁,好几次都想拆了廖仲和千金不医的招牌, 分卷阅读25 何一条腿瘸着,才没有得了手。 “你稍安勿躁嘛。”廖仲和赶紧护住自己的招牌,“这个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开始治疗的时候,我就说过,未必有效,照他现在的模样,比我想的还要严重些。” “呸!你这丧尽天良的庸医,我银子没少给你吧,你就这么折腾我,你到底能不能医啊!”钟檐瞪了他一眼,想了一下,“不行,我今天还是得拆招牌!” 他赶紧拦着他,“别!其实我行医数十年来,也没有见过这么严重的病症,我想我师叔那时也一定是穷途陌路了,不过我说,你那兄弟,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 “我……我怎么知道!”钟檐没好气,总不能告诉他他就是那个抗击北靖死去的那个将军吧,“杀猪的,挑粪的,跑堂的,谁知道他之前做什么营生!” “你不说实话。”廖仲和盯着他看了几秒,“他这个样子,可不是干这些营生的,也罢,你不说,我也不是这么八卦的人,只是,这个病,我不医了。” 钟檐看着他的脸,恨不得撕了他那张烂嘴,却最终放缓了口气,“他以前是个……军人,这些伤,也是战场上弄来的……可是他以后只会是普通人,我也只想要他好好活着。” “好好活下去其实不难。”廖仲和捏了捏胡子,“只是老来可能要受些苦楚,但是仔细调理,还是能安生的活几年的。只是……要他想起从来的事……” “不行吗?” “我见过很多案例,但是从中却没有一例能够想起来,但是这也并不意味着他想不起来,他以为一觉醒来就能够想起来,也许永远想不起来。” 钟檐心中仍然不痛快,正要发作,倒是申屠衍笑着说,“算了,能活着,已经是很好的事了。” 因为要等着给申屠衍换药,他们又在堂中等了好一会儿,申屠衍见钟檐不开心,说,“没关系的,我那半辈子,指不定是受苦的命呢,不记得正好。” 钟檐心想,你不在乎,我在乎。可是又不想这么说,觉得很烦躁,“你知道你上半辈子是什么人吗?你说不在乎!” 申屠衍笑着,“知道一点。秦了了跟我说过,我自小就长在边塞……”他一字不落说了秦了了跟他说的那个故事,钟檐虽然没有说什么,嘴角却抽搐不已,秦了了那个丫头这是给他灌输的什么思想啊,都什么跟什么呀。 他才要开口,却听申屠衍继续说,“我知道这一些中,有很多都不是真的,是杜撰的故事,可是那一定是她眼中的我,人生不能重来,她仅仅只想要这样一个故事,为什么不能满足她呢。” 钟檐承认,这一些中,怕是有一些是真的,那是连他也从未知晓的申屠衍,和他未经历的人生,他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的。 “你真的一点也不想想起来?” “想啊,钟师傅,你可以说给我听吗,关于你知道那一部分。”申屠衍认真的看着他,他却忽然觉得脸皮有些发烫,无所适从,咳嗽了两声,“我今天嗓子不舒服,改天吧。” 可是这样的改天一连就过去好多天。 钟檐也没有说起以前的事情,申屠衍也没有问。事实上,钟檐并非不愿意告诉他那些事情,可是他却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除却兄弟以外的那部分情节告诉他,申屠衍以前是那样喜欢着自己,喜欢到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步,他情动的时候,抱着他喊“小檐儿”,这样的炽烈,他常常觉得几乎要燃烧了自己。 他知道的啊,他们之所以这样的紧紧相缠,不是兄弟的感情,也和男女之间的感情有异,他们共同生于乱世,遭遇战乱,离散,失亲和放弃,天下苍茫,唯有对方,才能够证明自己的存在,就像小时候枕席之间的承诺,果真陪着他一直走下了了。 可是这样的巧合,有多少不确定性,只要从中哪一步出了错,就遇不上了,然后喜欢上别人了,甚至连他钟檐自己,都常常恍惚,如果再来一次,他还能不能这样的喜欢着自己。 可是他也不能保证,失忆后的申屠衍会怎么看待以前的自己和他,会觉得肮脏和不伦吗?如果是这样,他宁愿把这一部分收起,天下人都可以看低这样一份感情,他唯一害怕的是,连现在的申屠衍也看低。 所以还是先不要告诉他吧。 这样一拖就拖过了一整个秋天,天气渐渐转了凉,钟檐将旧日的棉袄拿出来晒,准备着过冬的时候穿,做完了这些,就出门去抓药。 那时候蒋明珠已经搬出去一个月有余了。 她说着城西绸缎庄缺女工,包吃包住工钱也不错,就是离着家太远,钟檐自然乐见其成,他想明确休了她实在是太伤害一个女子的尊严了,这样渐渐远离,然后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把话说开,倒也是一件好事。 申屠衍沉默着,好几次想要开口,却终于没有开口。 ――人家夫妻之间的事情,自己又不是妇道人家,嚼什么舌根呢。 他望着那一股子霉味的旧袄,有着细小的洞,在阳光下格外醒目,他想了想,忽然去翻出了丝线,拄着钟檐不用的拐棍走到了太阳底下。 那时候他的腿疾发作得频繁,所以也不怎么出门,一个人呆在屋子里,他觉得自己真是没有用极了,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竟然到了混吃混喝的地步,于是他总是想做些什么的,哪怕是洗衣缝补,可是钟檐却什么也不让他做,横眉对他说,你是想把我家的锅碗全砸了吗?可是事实上家里唯一打碎的一只碗是钟檐自己打碎的。 深秋的阳光算不上热烈,照着脸上还是让他晃了神,他费了好久才睁开眼,捻着针穿上线,努力扯过那袖子上的破洞。 他仰着头,白昼的光直直照着他的脸上,几乎将眼前的一切都溺死在这样的光线中,虽然平静无波澜,可是周围景物却在以看不见的姿态生死枯荣。 这样平静的惊心动魄,在这一年的秋日。而这秋色中,他只是笨拙的缝着,努力的缝着。 “呀,这不是表哥吗,这么‘贤惠’呀。”他转过去,从矮墙那边走过的妇人,他认得的,是邻居朱寡妇。 他没有说话,看了她一眼,女人继续打趣,“明珠一走啊,家里又没了女人了,小钟师傅可真够倒霉的,光棍的命,还好有表哥呢……要不是表哥是男人,我还真以为不是明珠,你才是钟师傅的媳妇呢。” 朱寡妇见申屠衍仍旧是一副面瘫脸,觉得无趣,就径直走了, 他却在这白昼间猛然睁开了眼睛,虽然朱寡妇是开着玩笑的,可这样一句话却直直打在他的心上,让他从半梦半醒中惊觉起来。这是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心思,却被一个外人半开玩笑道了出来。 ――原来他的内心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吗? 他拿着针的手不住的颤抖,连带着挂在绳子上的衣服,一起哗啦一声被全拽到了地上。 他的腿脚抽搐,半分挪动不得。 等到钟檐回来,才把他从衣服堆里挖出来,也没有责怪他,他却愧疚的不敢看他的眼睛。 却不知道是为了哪一桩事情。 ☆、第十一支伞骨?转(上) “你怎么把自己埋衣服堆里了?”钟檐眼冷冷的斜他,“什么时候染了这样的癖好?” 申屠衍这一下摔得着实有些重了,动弹不得,只把脖子边上的衣物推过去一下,喘了一口气,却囫囵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没……” 钟檐将东西扶起来,知道他一定是身体僵住了,也不多说,只将他从地上拽起来,连拖带拽到了屋子里,他看见他面皮子涨红,一直延伸到耳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心中笑了一路。 他看他眉毛也要皱成了一团,知道他在纠结什么,轻飘飘的说了一句,“来,今天我也伺候伺候你。” 申屠衍听了更加纠结了,恨不得把眉毛拧出花来,“你……我……是个顶没用的人,给你添麻烦了……”他试图握紧的手止不住颤抖,就是使不上力气,以后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呢,他当时只是想要保存这样一条命,却连累了钟檐一家为她奔波,想到这里,就恨不得自我了断! 钟檐听了这样一句,却什么也没说,药炉上咕咕咚咚的冒着热气,他掀开盖子看了看,又回来,许久,才冒出这样一句,“我认识的那个申屠衍,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他苦笑,“是那个胸中百万兵的大将军?” 申屠衍却摇摇头,“不是的,”这倒让他有些吃惊了,“我认识的那个人,不是因为他会排兵布阵,打过多少胜仗,他斗大的字不认识一个,他面瘫起来特别木头,他唠叨起来比老妈子还要老妈子你,他招人烦的时候特别招人烦,可是,他却从来都不会承认自己是没有用的人。” ――这是钟檐第一次说起往事,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嘴上承认他的好。 钟檐忽然抬起眼,眼睛亮亮的,“所以,请活下去,继续招我烦,好吗?” 因为要赶王老板的那批货,铺子又开始忙碌起来了,当然,这是钟檐一个人的忙碌,申屠衍被勒令在门边做看门菩萨。 钟檐说的话,他当然不敢不听,可是总是忍不住来插一杠子,可是还没有动身,就被钟檐一个眼神瞪回去, 乖乖坐回了原地,钟檐垂着眼眸,忽然撇了他一眼,“真的想帮忙?” 申屠衍狠狠的点了头。 “那给我唱支小调吧,我听秦了了以前唱的那个什么清风明月的什么就很好听,不会?要不□花?十八摸?” 申屠衍的脸越来越黑,终于黑到了极点,机械的张了张唇,“……不会。” 又有一日,廖仲和忽然告诉他,申屠衍的病或许有转机,钟檐喜上眉梢,“真的?所以他的记忆也会好?” “对。”廖仲和点点头,“七八分没有问题,后面的几分靠养,活到七八十岁没有什么问题,只不过要用的药引不菲……” 钟檐马上想到了他藏在盐罐子里的私房钱,加上这一次大单子,却也勉强能够凑齐,“那不是问题,半个月后,我带人和银子到你这里来。” 回到家的时候,申屠衍正在看着几只丑陋的旧伞发呆,他想到原来也不是一开始钟檐的手艺就这么好,也是有不好的时候,可是,也忒丑了一些。 他纠结着,浑然不知道这是他以前的杰作。 钟檐强忍着激动,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忽然在申屠衍面前停下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眼,申屠衍抬头,被他看得全身发憷,“你身上那层皮肉是我的了。” “哈?” 钟檐想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的宣布,“我刚去了廖仲和那里教了钱,这下我可是砸了重金了,等你好了以后,可不就是我的了?” 申屠衍回过神,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你是说?我要好了?” “对!”钟檐煞有介事点点头,“以后不能在混吃混喝下去了。” 日子从那天起,就仿佛有了奔头。钟檐觉得挣钱,变得是一件很愉快的事了,他想着,这些钱,竟是这样有用,竟是可以换回一个完整的瓦片儿。 钟檐心情愉快了,申屠衍也受到了比以前好很多的待遇,到了下旬,闲下来的时光渐渐多了,申屠衍便想着让钟檐给他讲讲以前的事情,以免想起来的时候不适应。 钟檐想了一套说辞,才要开口,却又后悔,他想着,以前他的病情反复,自己胡诌着一通骗骗他,也不算什么,可是现在他就要想起来了,他那些与事实有偏差的故事,指不定被他心里暗笑呢。 想到这里,就懊恼不已,谁让自己嘴快,在嘴上占便宜的。 “你那点鸡毛倒灶的事,有什么好说的。”他背过身去,脸却有些发烫。 “那总有些可说的吧?”申屠衍追问,想要伸手去把人扳过来,却在触及他的肩膀的时候,被灼伤了似的收回。 “你这个人,脸摊心木的,哪里有什么有趣的事。”钟檐嘴上虽然这么说,却终于软下心来,妥协,“好吧。你想要听那一部分?” 申屠衍听得这样一句,只觉得心头跟有一壶煮沸的水一般,煎熬着,纠结着,他想要知道,他和他究竟是怎么相识的,秦了了又缘何要他来找他,而他心底,为何会滋生出这样荒诞而卑微的想法,这些问题,他已经辗转反侧多日,却终于在今天等来这样一个契机。 可是,话到嘴边,却终于还是变成了,“我以前可有在意的人,他又在哪里?” 钟檐想了想,终于点点头,“有的,但是,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申屠衍抬起头。 其实金渡川的事钟檐也没有真正经历过,他也是从穆大有口中听说的,所以磕磕巴巴的,故事也不太连续,可是他知道这件事对于申屠衍的意义 末了,申屠衍忽然问,“他们现在在哪里?” “就葬在江边上,以后,我可以陪你去看。” 申屠衍点点头,却没有说一句话。 秋阳温煦,慢慢爬过门槛,到了他们两个人的身上,他低着头,看地上,是他的一段影子。 ――还有被逐渐摆正的人生。 ☆、第十一支伞骨?转(下) 钟檐坐在饭桌前数铜板。 而且数得很认真。 稀稀落落的从瓶颈口倒出来,打了几个璇,终于安安静静的在前面堆成了小山,他忽然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从窗台上闪过,回头看了一眼,对申屠衍说,“还愣着干什么呀,财不可露白,关窗,快!” 申屠衍去关窗户,却看见一只白猫正在窗前摇尾巴,不勉有些好笑,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还有人会明抢他的银子不成。 钟檐却摇头晃脑,“非也非也,我今天才发现,钱是这样好的东西!”他捧着那一堆铜板,笑得竟有了几分孩子气。 “难道钟师傅以前不觉得钱是好东西了?” “当然不是。”他也曾经有过一段不知人间疾苦的少年时代,后来家破人亡,才感觉到钱来的不易,那铜臭之气,方孔之间,圈住的是世情冷暖,而他,必须用满手的茧子去换取,可是,即使这样,对于钱,仍旧是恼多于爱,可是今天,却越发觉得这铜板的亲切可爱了。 他哼了一声,“那是我亲儿子,你可悠着点。” 申屠衍捧出一个罐子来,听他的话,将铜板重新抓回去,钟檐打着算盘,帕里啪啦的算账,终于停了下来,他的嘴角上扬,药费终于凑齐了,事情这样顺利,连他都觉得自己在做梦。 申屠衍看着他笑了,眼中也不知觉酿了笑意,“钟师傅,你真能干,挣了这么沉甸甸的钱……”钟檐看着那个憨笑的男人,一阵恍惚,多久以前呢?又是谁曾经说过这样类似的话。 ――怎么会没用,伞做得这么好,就是制伞行里的状元了。 ――我的小檐儿,会挣钱会养家,那些个姑娘不要你,是她们没有福气。 他正恍惚着,却听见大门吱拉一声开了,红罗裙才露出一角,已经听见了女人的大嗓门。 “呀,相公,表哥,你们都在呀!这是什么,好多钱!”蒋明珠目光集中在申屠衍手上的钱罐子,再也没有办法移开目光。 “没什么。”钟檐咳了一声,还是决定把话说全了,省得她胡思乱想,“哦,那是给申屠衍医病的。” “哦。”蒋明珠有些不高兴,却也没有明说。她很少会回来,可是一回来,就遇到这么糟心的事,心里有些堵。 晚上晚饭后,申屠衍忽然听见后院围墙中有人说话,他本来不想听,却忽然在这茫茫夜色,寂寂耳语中捕捉到自己的名字,不知觉停住了脚步。 蒋明珠隔着矮围墙和隔壁的朱寡妇在谈话。 “明珠啊,不是我说你,女人最应该管住的,不就是男人的钱袋心,和男人的花花肠子,被一个远方的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表哥欺负成这样,你怎么还不支声。”、 蒋明珠的声音有些虚,“我能有什么办法,钟檐对这个表哥偏心偏得厉害,我说也没有用。” “那小钟糊涂,你也能跟着糊涂吗?说到底钱是自己的,那表哥终究是外来人,等你和小钟生病了,他能这么仗义?” “那我能怎么办?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蒋明珠的声音有些颤抖,“总不能赶人走吧?” 朱寡妇想了想,“说起来那个表哥也是个不识趣,正常人这样的话,早走了。可他呢,倒是安安稳稳的住下来了,你知道吗?那一天,我看见他在缝补衣服,你说,这是男人该干的事吗?……依我说,我倒是有个主意。” 申屠衍默默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觉得风有些大了,他渐渐听不清墙内外的声音,默默的重新走回了屋子里。 他从来没有想过,别人是这样看他的,他们的意思是不待见他了吗?他想了很久,嗯,大概是的吧。 还有为什么他补衣服会让蒋明珠不高兴,是因为他只补了钟师傅的衣服,没有补她的衣服,他想了想,决定明天一早起来将她的衣服也通通补了。 可是第二天起来,蒋明珠就不见了,与此同时,还有不翼而飞的钱罐子。 钟檐瞪了两眼留下的轻飘飘的纸片,想起蒋明珠旁敲侧击的说他的表兄缺钱做生意,心中也明白了几分,女人坏事啊,想着出门把钱和蒋明珠追回来。 申屠衍却拦着他,“别冲动,嫂夫人大概也是为你着想,她说得也没有错,到冬天,连本带利收回钱,是比现在花出去要合算些。况且,我一个外人……” 钟檐却恼,二话不说,推了门,道,“外人?我差点忘记了,你就外着吧。” 于是两个人一整天没有出门,大眼瞪小眼,却谁也没有说话,到了晚上,钟檐终于耐不住,去寻了蒋明珠,他想着,如果钱被真她拿了她那个什么表哥做生意,那他真是连懊悔都没有用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钟檐却没有回来,申屠衍把桌子上的菜热了又热,却还是不见人,他知道钟檐的脾气,唯恐他跟人吵起来,匆匆阖了门也出了门。 事实上,钟檐并没有见到蒋明珠,他在蒋明珠的做工的地方等了许久,却还是没有见到人,攒了一顿火没处发,其他女工说,“钟师傅,你也别瞎等了,明珠可能去太守大人府上了,最近他可是老往那里跑呢。” 钟檐心想怎么不早说,害他白等了一个下午,于是起身告别,直奔太守府上。晚上的云宣与白日想必,是另一番景致,比不得东阙的风华喧嚣,却是寥寥数笔,隐于帷幕之后的小碧玉姿态。 他穿过纵横的街道和鳞次栉比的房屋,终于到了太守府的偏门,才要敲门,便听见旁边的宗祠有些动静,他才要进去,便迎面撞上一个人。 那臂膀宽阔而熟悉,可不就是申屠衍? “怎么是你?”钟檐眯了眼,狐疑道。 “咳咳,嫂夫人不在那里,我们去别处吧。”申屠衍言辞闪烁,更加让他疑惑了,一个转身,就掠过他的身体,探到了前面。 申屠衍想着要坏事,可哪里阻拦住钟檐,他一个快步,就走到了天井下。 四方的天窗下,点点光线漏下,映照在两相纠缠的身躯上,女子的光洁的胴/体扭动着,苍白到了极致,足可以刺伤他的眼睛。 他后退了两步,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进退,世事果真是玩笑一般,十多年他也依稀见过这样的场景,这么多年后,又让他尽数领教。 他的身形有些不稳,倒是申屠衍握住了他的手,镇定的看向他,他的眼睛仿佛在说:要进去吗?如果要进去,我陪你进去,如果要转身走,我也陪你走。 钟檐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默默退了出去。他想着这个与他结了半世夫妻虚名的女人,终于是可以和他毫无瓜葛了,这样,倒不用自己想着怎么体面地休妻了,倒是松了一口气。 他们退出了祠堂外,却听了身后急促跑来的脚步声。 可是他们,却再也没有回头。 一路上,申屠衍料想着钟檐定然心情不太好,于是也不敢怎么靠近他,钟檐看着他别别扭扭的模样,倒是突然有了将一肚子气宣泄的理由。 “你看我被戴了绿帽子,心里一定偷乐,对不对?” “没有,没有……” “那你干嘛离我这么远?” “谁让你靠过来了,离我远点!” “…………” 第二天,钟檐就把早已经写就的休书托人送了去,言辞恳切,却没有说昨天晚上的事。 又过了几天,门槛上忽然多了一个钱罐,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放在那里的,瓦罐上面,还放着一只珠钗,他看了许久,突然想起正是那一年定亲时的聘礼。 那是他还是个穷小子,这东西可是他攒了不少时候才买的。 “还君明珠?”钟檐笑笑,将珠钗轻轻收起,想了想,虽然有种种不快,还是决定记住她好的一面。 后来,蒋明珠便跟那个男人去了北方做小生意。那个男人,继承了太守家的优良传统,一个字,丑,容貌家事,根本比不上她以前跟的那个盐商,甚至比不上钟檐。对于这个攀比心强烈的女子来说,实在算不上良配。 可是蒋明珠离开的时候,却是微笑着的,她说,“我终于是他,堂堂正正的妻。” 她的一生跟了三个男人,在民风保守的徽州,实在算不上贞洁了,可是,那个盐商以她为妾,钟檐甚至从来没有把她当妻子看待,可是,这一回,她终于可以是一个人的妻子了。 后来,这个故事就再也没有泼辣的蒋明珠了,钟檐总是想着,虽然没有做夫妻的缘分,还是希望她会在另一个故事里,安稳的生活下去。 ☆、第十一支伞骨?合(上) 又一天,钟檐就捧着钱罐,牵着申屠衍,拖家带口,踢开了廖仲和的门。 “廖仲和,快,财神上门,还不接着?” 他们进了门,药庐却喧闹异常,曲曲折折的队伍一直排到了门口,钟檐有些懵,虽然说廖仲和医术好,但是脾气更大,门可罗雀的程度可以和他伞铺媲美了,怎么今日是廖仲和转性了,还是药庐换主人了。 他正疑惑着,却有一个小童叉着腰大嚷,“都利索点,排整齐点,不许插队,说你呢?”钟檐来了那么多次要庐,自然是认得那个小童的,眯了眼,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道,“我?我可是你们廖大夫的好朋友,怎么也不让进?” 那小少年打量了一下钟檐,笑弯了眉,“哟,是钟师傅呀……也不让进!师父说了,任何攀关系的,都是耍流氓!” 钟檐有些恼,申屠说,“还是等等吧,毕竟是人家的门庭,人家的规矩。” 钟檐想了想,虽然心里把廖仲和那泼皮揍了个千二百遍了,却还是耐下性子,排到了队伍末尾,于是他们从早上,等到了下午,那求医的队伍却仿佛一只在离奇的增长,永远不见减少,而他们永远在队伍的末梢。 “今天是怎么鬼日子,全云宣的病鬼都集中在一块儿?” “嘿嘿,还真被你说对了。”前面的人忽然转过身来,笑着说,“廖神医的证岂是轻易能看上的,可是每年的这一日,廖大夫就开放医馆,来者不拒,只要人上门,他便医治,所以,还真是大半个云宣的人,有个大病小患,趁着这一天让廖大夫医一医。” 钟檐想着,平日里医馆门庭冷落,也不是因为廖仲和医术不精,而是因为能够满足廖仲和医治条件的极少,能够付起诊金的人就更加少了,也不知廖仲和是吃错了什么药,竟然搞这么一出。 转眼日落西山,转眼暮霭沉沉,又是一日,上门求医的病人终于散去,廖仲和才从屋里出来,钟檐没有什么好气,“喂,廖仲和,你耍我们是不是,明明我们先来的,为什么比我们后来的反而先看了?” 廖仲和眼皮子一番,无赖的光明正大,有底气,指了指偏门,笑,“我让他们从偏门进来的……” “……” 钟檐被噎得说不出一个字来,把钱罐在他面前一摔,“快医吧。” 廖仲和很不客气的接了,嬉皮笑脸掂了一会儿铜板,钟檐不耐烦,“你到底有完没完,还医不医了?” 廖仲和却忽然放下了钱罐,脸上也变得严肃起来,他抬头,直视钟檐和申屠衍,道,“我之所以不让你们进门,是因为我想要给你们思考反悔的机会,如果你们后悔了,就带着你们的钱,推门出去……” 钟檐一愣,随即笑道,“怎么会反悔?虽然钱这么到了你这个无赖手里,挺不好的,可是他已经把自己卖给我了,下半辈子总能赚回本来的。” 廖仲和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既然这是你的决定,那么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从我和他进入这一间屋子以后,不管你听到什么,都不要进来!” “好,我答应你。” 钟檐抿了抿唇,望着院子里被四角屋檐分割成的四角天空,忽然想到,今天这样一个日子,跟十多年前认识廖仲和的时间很近呢。 那时,认识廖仲和,与廖仲和反目,也不过是一季的时间,年少的时候总是可以轻易说爱恨,而过了这么久,对于廖仲和的种种偏见都已经变得很淡了。 原来是时光最是挥发爱恨,最是不假。 当年他们争吵,不过是因为他们,都有不同的选择,却总要用自己的想法加之在对方身上。 如今看来,最是可笑,如果一个人轻易被一个人说服,那么这个世间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同的路。 他笑了笑,看着申屠衍被推到围帘的后面,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也是花费了很多努力,才走到这间药庐前的。 那一年是他来云宣的第二年。 他究竟是怎么样知道孝儒里的这一处医馆的,他已经记得不怎么确切了,消息本就是口口相传的,只是那一个契机,恰好被钟檐逮到了。 他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去了医馆,并且被赶出来了,与其说是被赶出来,更不如说他自己放弃了,他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尊严,为了身体上的健全而使心志变得残缺而卑微。 他本来想着算了吧,就这样子离开吧,废了一条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却在走出孝儒里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年轻人。 他记得分明,刚才他进门的时候,他在门庭中捣药。 钟檐还来不及惊讶,便见那个青年人笑开了,眼角微微上扬,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说,“我叫廖仲和。我也可以来医治你的腿。” 钟檐有些惊讶,不是刚才在医馆里拒绝得那么干脆,怎么转眼又派人来偷偷的医治他,算什么逻辑。 廖仲和笑了笑,从上到下打量了钟檐一番,“小小的糊伞匠,看起来倒有几分像像是没落的士族子弟?你那么警惕做什么,我也就随口一说,你是阿猫还是阿狗,我才没兴趣呢?”他懒懒的伸展了一□躯,“我不过在古籍上看到了一种医治腿疾的方法,觉得有趣,想要试一试,也不保证能医好,搞得不好,就是废了只腿的事。” 他说的如此轻描淡写,就好像他折断的只是只凳子腿,而不是人腿。 这本是件毫无把握的事,可是钟檐却鬼斧神差般答应了。 当初他就是这样毫不确定的把自己交到了廖仲和手上,现在,他又用相同的方式把申屠衍交到了他的手里,真是因果轮回,他全家注定要落在这个庸医手上了。 钟檐胡乱的想了一阵,回魂的时候,发现天已经黑下来了,星子稀稀落落的垂着,仿佛风一吹,就要掉下几颗来,整间药舍安静极了,百日里的学徒们纷纷回家,只有那一间屋子的灯光还亮着。 钟檐等得有些着急,屋子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他很想进去看看,可是还是压抑住好奇心,就在这时,廖仲和走出来,“怎么样?怎么一 分卷阅读26 点声音都没有?” “催眠了怎么会有声音?”廖仲和自顾自地收拾,忽然别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看不出来,你这位兄弟还是个断袖。” 钟檐脸上挂不住,想着这个庸医就会这些巫蛊之术,“你管这些做什么!我是问能不能医好?” 廖仲和说,“不好说。”扭头又进去了。 于是钟檐还能够做什么呢,他能做的,也只有等。 他记得了很多事情,平日没有功夫去想的,也不愿意去想的。十多年前大概也是这样的夜吧,或许还要再黑些。那时他应承了廖仲和,果真每一个晚上来孝儒里,接受廖仲和的治疗,那时候廖仲和还没有出师,所以他们不敢光明正大的在白天。 只能到了晚上。 廖仲和的医治方法很怪,药方也是剑走偏锋,和他师父截然不同,倒是和他那个出走的师叔有些像,因此钟檐没少在他手里吃苦头。 见了廖仲和之后,他才明白了原来一个人可以对一件事物这样执着,廖仲和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药痴,爱药成痴的怪物,他的一天十二个时辰中,恐怕连梦里都在研习古籍和医理,出了这个,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他如此的痴狂。 而且,这种爱,与其他人对于自己行当的爱是不同的,钟檐对于他的行当不过是以他为生,并且尊重它。而他仿佛为了药理而生,也只为了药理而活,那时他也不过区区二十来岁,翻阅过的药典已经和当时的师父旗鼓相当,可是老师父却迟迟不让他出师行医。 这其中的缘故,钟檐在很久之后才觉察出所以然来。 而那时他们也不过是两个少年,气性相投,斗过嘴了,也不至于真记仇了,要是没有后面的事,或许,即使钟檐的腿没有医治好,他们也会成为很好的朋友的,没有想到最后却落了个老死不相往来。 隔着窗纸,隐隐透露出屋里人的轮廓,他能够听见一些细小的呻吟声,想必申屠衍已经醒了,虽然声音很轻,但是他可以觉察出他的痛来,也不知用了什么药,让他痛成这样。 钟檐在心里又多诅咒了廖仲和千二百遍的。一豆灯光,将一切都笼在其中,钟檐心里暗暗说着,再多忍一下,马上就好了,我们的日子还长长久久呢。 他靠在门边,几乎要沉沉睡去了,屋里却忽然爆发出一阵响动,他仓皇中醒来,确定那声音是申屠衍的声音,原本一切都顺利的,现在他却再也不愿意医治下去。 “停下来吧,我不会接受这样的治疗。” 作者有话要说: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支伞骨?合(下) “停下来吧,我不会接受这样的治疗。” 钟檐冲进去的时候,屋子里已经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凌乱的瓷片和衣物碎片,申屠衍趴在床上,中衣已经湿透,斗大的汗珠仍旧不住的往下淌,痛楚让他如同刀俎之鱼一般让他煎熬着。 “怎么回事?廖仲和,你对他做什么了?”钟檐瞥了他一眼,坐到申屠衍身边问,“他怎么欺负你了,怎么流这么多汗?” 申屠衍大口喘气,强忍住这凌迟般的痛楚,对钟檐说,“快走?我们不医了。” 钟檐疑惑,以前他对于就医虽然也不怎么积极,总归想要好起来的,可是,现在,是怎么了? 钟檐疑惑着看向廖仲和,他却说,“我不想医了,与大夫没有什么关系。” 立在一边的廖仲和也跟着摇头,“想不到这大块头,跟你一样,也是个榆木脑袋。”廖仲和这厢惋惜着,那厢的申屠衍浑身痉挛,汗如雨下,可是这人便是在极其痛苦且难堪的情况下,仍旧抬起一双廖如寒星的眸子,平和而坚定,一如往昔。 他说,钟师傅,不要问了,我们回家吧。 钟檐看见他这幅模样,忽然觉得一切都不用再说,也不用再问,不管是非曲折,那是他的决定,而他唯一能做的你,就是尊重他的决定。 他微笑着去扶申屠衍,将他细致稳妥的放在自己的背上,心中恍惚,遇上这个男人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虽然嘴上不说,他却知道,申屠衍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人,忠孝仁义一样也不肯废弃,他强大到他从来不用关心有朝一日,他也会失去这种强大,需要他来支撑。 可是现在,他却想要用自己来支撑起这个残破的申屠衍,就像很多年他对自己做的一样,所以他微笑着说,“好,我们回家。” 廖仲和表情变得很严肃,拼了命似的拦住他,“你疯了?你现在带他走,他会死的……” 钟檐抬头,直视着廖仲和,“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廖仲和支吾着,见再也瞒不过了,索性闭了眼,全说了,“师叔给他身上布的毒,早就渗入骨髓,祸及五脏了,现在他全身上下流的血都是毒的,源头已经枯竭,哪里能够去除呢,除非……除非有一个新的源头,能提供他新血……” “你是说……” “他体内不可能有这样一个新源头,那么,只好……”钟檐回过身去,这才发现他的身后还躺着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像是昏迷着。“我从古书找到这个古法,本来太过阴损,也不想尝试,可是偏巧这位老人找上门来,他说他家门不幸,几个儿女侵吞了他的财产,将他赶出门来,唯一以前家仆收留他,他家的儿子十年寒窗苦读,却没有上京的盘缠,家仆唯一的愿望就是看见他的儿子金榜题名,他觉得自己生无可恋,用这副残躯完成他的心愿,倒也不错……” “所以你让我凑足了这样大的一笔钱,其实不是因为药材贵,而是用来买命的?”钟檐气绝,他想起刚才申屠衍什么也不肯说他想保全的,不仅是他最后的自尊,也还有钟檐与廖仲和的情分。 廖仲和几不可闻的应了一声,才想要解释,却听见钟檐冷冷的声音,从耳畔响起,“廖神医,你可真是好大的能耐呀,昔日想要锯了别人的腿换给我,现在又想换命,我可不知怎么感激你了……” 廖仲和楞了,他早就知道时光的可恶了,昔日血气方刚的少年,如今竟然可以这样眉目冷淡。 廖仲和记得二十年前的钟檐不是这样的。 乌丝青衫,虽然跛了腿,立在那里不说话,细看来,笔挺的就是一杆茂山竹,章台柳,那时候,东京沦陷,常有南下避难的士族子弟。那时他便猜测钟檐也是其中。 那时他被师父勒令行医,心中苦闷,却正好遇上了这样一个人,可以让他施展医术,他便是把半辈子的本事都倾注在第一个病人身上。另外,他觉得钟檐气味相投,是打心眼里想要医好他。 奈何种种办法,都没有什么效果。 有一天他想起古人说的,人身上的部位,其实与花草无异,也是可以实行嫁接之术的,于是他便剑走偏锋,想出用移花接木之术。 可是那个少年知道了以后,却打死都不同意了。他们争吵了很多次。甚至后来不惜和他翻脸决裂,老死不相往来,细细数来,已有十余载。 可是在十几年后的今天,结果还是一样。只不过人,换成了申屠衍。 廖仲和牙关一咬,狠下心肠,道,“你们今天要出这个院子,我也拦不住你,只是有件事情我想让你知道,现在已经进行到一半了,若不做下去,你那宝贝木头可活不成……” 钟檐心中恸然,转过头去,悠悠的看了申屠衍一眼,申屠衍也看了一眼,他便明白了他全部的坚持,他转了头,望见了急红了眼的廖仲和,却不急不徐的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廖仲和,你可知道当年你的师父是为了什么不让你行医吗?” 廖仲和没有想到他会说起这样的一件事,苦笑着抽了抽唇角,钟檐笑了一声,“我却是知道的,还记得有一回,我来到医馆找你,却没有见你,白等了一个晚上的事吗?” “自然记得。后来被你揍了一顿。”廖仲和也笑。 “其实那天晚上并非只有我一个在医馆里,老郎中去而复返,而我,也很不光明磊落的,在墙角,听了个大概。你师父说,你是他招收的弟子中慧根最好,悟性最高的,除了他的师弟,他再也没有见过第二个医学天才,可是正是因为你太像他的师弟了,精于医理,却缺少了作为大夫最重要的东西,就好比我们这行的,空有技艺,一切都是空中楼阁,是了,想必你也猜到了,就是对生命的尊重和热爱,他师弟后来走上了歧路,他不想你也这样……” 钟檐说完,廖仲和已经留下一行清泪来,口中囔囔,“师父啊师父,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他从小的天赋就要比其他的师兄弟好很多,可是唯独他的师父从来不肯夸他半句,一日比一日的严厉,直到老郎中死去了,都没有改变态度。他没有想到事情的原委竟然是这样。 “生命从来不是工匠手中的雕花刀,你让他如何便如何,申屠衍是命,这位老叟也是命,我虽然很想要他活着,可是却不是以这种方式。” 申屠衍点点头,表示认同。 廖仲和仍旧失神,他囔囔自语,“其实我早该想到的,当年师父临死都不肯看我一眼,那时我便生了恼他的心思,他不让我行医,我偏要,甚至最后继承衣钵的人是我,而不是任何人。你可以每年的这一天我为什么要开放医馆吗?”他凄然一笑,“因为这一天是师父的忌日啊,我要让他在天上看着,他越不让我行医,我却在人间做得越好……” 钟檐静静看着年少时的挚友,那个门边捣药笃笃的布衣郎,如今仍旧是当年的痴迷,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起身沉声道,“即使知道了我也不会改变初衷,我们这一行,做得不过是手中草药,弦上性命……不过还是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当年师父不肯原谅我,是我最大的结。”他抬头看申屠衍,“既然这是你的决定,我也不好在勉强什么,老伯性命无虞,你放心。” 申屠衍虚弱的笑笑,表示感谢。 于是钟檐便背着申屠衍,一步一步的走出院子,他忽然听见了屋子里传出的声音,“其实我刚才没有说实话,他虽然五脏俱伤,但是苟延残喘,拖个十年八年,我还是能保障的。” 钟檐低声的说了一声谢谢你,廖仲和,虽然夜色茫茫,谁也不可能听见。 申屠衍在床上耐心养了个把月,这期间,钟檐从哪里听说吃形补形,吃核桃对脑子好,吃猪脚对腿脚。一日一碗核桃仁,猪脚汤的喂着,申屠衍没想起来什么来,倒是对着这两样实物产生本能的呕吐反应。 “吃,快吃!”钟檐对逼申屠衍吃猪脚的事情上兴致浓郁,很大程度满足了以前申屠衍逼他吃姜的报复心理。 到了腊月的时候,申屠衍已经能够满屋子唠叨钟檐吃好穿好睡好了,一副事儿妈的神情,让钟檐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拿廖仲和的药药哑他,让他闭嘴几个月。 有一天,钟檐打开门,几片雪花飘进来,他的眼睛要被那一层明晃晃的雪色所刺伤。空巷寂寥,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了那簌簌的雪粒子。 隆冬了。 日子过得真快,一年就在无知无觉中溜走了。 钟檐才想起明天就是小年,才匆匆出门买了大包小包的年货,和申屠衍大锅炖肉,好好的把这年过过。 申屠衍忽然指了指对家门上的春联,笑,“我们也写一副吧。” 钟檐说,“不写,爱写你写。” 申屠衍窘,他想写,也得识字才行啊。 钟檐一脸的不乐意,到了最后,还是铺起了大大的红纸,拿了毛笔,认认真真工工整整的写了起来,钟檐想了一句,又写了一句,申屠衍静静的看他写字,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写字也可以这般好看,他知道他字写得好,虽然他也不知道好在哪里。 不一会儿,桌子上堆起了一座小山,他想,他大概把生平知道的吉利话都写完了。 “好像有点多了……贴哪一副好呢?”申屠衍皱眉。 钟檐认真的看了看桌子上的红纸,挑选了一副,“就这一副吧。” “写得是什么呢?” 钟檐瞥了他一眼,“自己看。” 申屠衍自然是不认得,想着钟师傅写得肯定是吉利话,也就释然了,也随他去了。 江南的雪,最爱虚张声势,纷纷扬扬下,落了地,却只积了毛绒绒的一层,弄巷里的孩童们红着脸,兴奋的穿梭在金井坊中。 “咦?那时什么?”小孩忽然指了指瓦房门边的红对联,刚从教书先生那里学会了几个字娃娃奶声奶气,“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万木春。” 钟檐站在阁楼的窗户边上,伸了一个懒腰。 他想,春天什么时候来呢? 嗯,或许它已经在路上。 ☆、第十二支伞骨?起(上) 落雪的声音,最是寂寥。 像某种小动物的低鸣,不仔细注意的话,绝对察觉不出他的存在,可是蓦然回首,它却一直都在那里。 雪oo的下了一夜。扰得人难以成眠,但是这一日是小年,也没有一户人家这样早的睡,徽州的年俗,大约由来已久,沾染着人间烟火的味道。往年里,钟檐素来是不讲究这些的,可是今年却有些不同。 灶头上还在嘟嘟的冒着热气,可是钟檐仍旧觉得冷,急不可耐的让申屠衍把炭炉的火拨一拨,尽管他的脸上已经因为火光通红了。 申屠衍瞅了一眼钟檐,见他一层面皮子间似乎被染上了一层烟霞一般,不觉舔了舔唇皮。 这炉火,会不会太旺了些? 为什么他的心火也烧得这么旺? 他觉得不能光听钟檐的话,一味加炭火,于是捧出了一坛酒。 仍旧是最烈的烧刀子。 “干什么?”钟檐抬头,却对上申屠衍的笑脸,“钟师傅,你看大过年的,我们也喝一杯吧。” 钟檐端详了酒杯一番,无言的坐下,申屠衍忙给他斟酒,倒完了,两个人就坐在那里干瞪眼,申屠衍浑身不自在,可是有找不出话题来说,最后只有不尴不尬的问了一句,“钟师傅以前也是一个过年吗?” 钟檐没好气,“是啊,鳏寡孤独,我算是占全了。你满意吗?” 申屠衍顿时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可是又继续作死的文,“钟师傅的亲人和我一样,都不在了啊。” 钟檐觉得这两天是不是待申屠衍太好了,好得连他都已经意识不到自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节奏了。 钟檐凝视了他几秒,却不知道为了什么软下了心思,到了最后还是耐下性子,回了一句,“咳咳,还有一个妹妹,嫁到外乡去了。” “哦。令妹想必是一个很乖巧的姑娘。”他嗯了一声,心绪却飘远了,算起来他也是有妹妹的,虽然秦了了说过她不是他的妹妹,虽然她扯了很多的谎话,可是天底下当哥哥的,大概也是一样的心思,想要自己的妹子好,衣食无忧。 秦了了嫁到了番国,也不知道过的好不好? 他正想着,却看见钟檐露出了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小妍很乖,可是却最大的一件终身大事上,却是不听我的。小时候我总是想着,我的小妍这么好,一定要嫁个世上最好的男子,后来她果然嫁给了全天底下最尊贵最好的男子,可是我却反悔了,我宁愿她嫁给田间莽夫,能够真心实意将她捧着手心上。” 申屠衍见钟檐面露凄凄之色,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从灶头上取了一叠盐水花生,一罐猪头肉,端在桌子上,一字排开,笑道,“钟师傅也别伤神,嫁出去的姑娘总归是有自己的造化,不是还有我陪着你过年吗?” 钟檐一只手死死抠着花生皮,眼神是不看他的,心里忽然涌现了许多疯狂的年头,他们一个一个的在眼前浮现,又沉下去,然后不可抑制的浮现出来。 屋檐雨歇处在蓬门前站到了黄昏的申屠衍,兖州拼命救自己出来却一句话也没说尽心为自己筹备最好的婚礼的申屠衍,说着要两个光棍搭伙过日子却在漫天风雨夜里单骑而去的申屠衍,在自己被拒婚后披着他新娘的红嫁衣满城跑得像个疯子的申屠衍,在无数枕塌之间说着无论你想要走哪一条路,可是我想陪着你的申屠衍……每一个申屠衍,都是过去的申屠衍。 可是,要不要告诉过去的申屠衍呢。 他在心里问了自己千万遍,却还是没有一个准主意,一个声音在说人生苦短真的要熬到糟老头才告诉他么,另一个声音在说万一他接受不了呢,想过后果吗?违背人伦的感情曾是以前的申屠衍的执念,却不代表是现在的…… 他想了很久,久到申屠衍心里都发憷,毕竟一个人面目可憎的抠着花生皮实在是太过诡异,“钟师傅,你怎么了?” 申屠衍心中诚惶诚恐,不知道钟檐又是哪里不满了,毕竟自己吃他的喝他的,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还惹他生气了,真是没用透了。 钟檐却忽然想决定了什么似的,抬起头,神情严肃,不易察觉的潮红却已经爬上了耳垂,“申屠衍,你不是总是想要我告诉你以前的事吗?” “什么?”申屠衍觉得脸有些烧,舔了舔干涩的唇皮。 钟檐咳了一声,却忽然抓过了酒罐子,往喉咙猛灌了几口酒,酒气很快冲上了头皮,他觉得有些飘飘然了,酒壮怂人胆,有底气了,他勾了勾手指,弯眼,“你把头凑过来,我告诉你。” 申屠衍不知所以然,想着钟檐酒量忒差,应该是醉了,却不敢不把头凑过去。 钟檐望着凑过来的毛茸茸的脑袋,眼笑得弯成了小月亮。 申屠衍虽然并不指望眼前的这个人还能完整有条理的讲述过去的事情,可是他完全没有想到,凑上来的是一张温软带着酒气的唇瓣。 直接衔住了他的,啃噬起来。 申屠衍的脑袋膨的炸开了花,风忽然吹开了前面的窗,幽深的空中,雪花忽然想停止在空中一般,一须臾,又沿着接下来的轨迹落下去。 申屠衍觉得自己疯了,或者钟檐疯了,又或者全世界都不正常。 可是唯一确定的是,眼前的这个人,正以亲吻的姿态咬着自己的唇,而他,是凶巴巴的钟檐。 可是他却没有办法推开他。 “钟师傅,我……我们……” 申屠衍语无伦次,钟檐却一瞬间离开了他的脸,眼中已经是一片清明,“我们如果是这样的关系……你会讨厌吗?” “啊?”申屠衍愣在原地,显然没有反应过来,他实在没有办法理清这其中包含着多少的意思。 钟檐却先笑了,“开个玩笑而已,一根木头似的,真没意思,我不和你玩了。” “哦,玩笑……玩笑……”申屠衍冒了冷汗,心中的火却被撩起来,再也没有办法平息下去。他恨不得打自己两个巴掌。 ――人家救你,养着你,还要医你的病,连老婆都没时间看着跑了,你难不成要做捂暖的蛇吗? “喝酒……喝酒……”申屠衍拿起酒猛灌了几杯,可是已经不能够浇灭心中的火,他觉得口干舌燥,满脑子都是迤逦的画面,而且他的身下的那个人是…… 这场景,仿佛很熟悉。仿佛也是这样的夜。 那个人还在眼前。 申屠衍全身都在着火,忽然站起来,故作轻松,“听说南方的年都要守岁的,我不知道小年要不要守岁,不过我实在酒有些上头了,先去睡了……” 他才要起身,却发现窗外的风吹灭了煤油灯,屋子里忽然暗了下来。 黑的夜,亮的雪。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却摸到了温热的脸,那人嘿嘿笑了两声,把他的脸掰正,抵上了他的唇,凉风中那人的身躯就像一团火焰,燃烧了自己,也燃烧了他的。 申屠衍最后一丝理智也被烧断了,紧紧拥抱住了他的火焰。 纵然是一场鸿门宴,合欢毒,他愿意以身赴宴,饮鸩止渴。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和谐,特地把灯给熄了。 ☆、第十二支伞骨?起(下) 钟檐第二天醒来腰很痛。 莫非是前几天干活伤着了?他想了很久,忽然想起了昨天晚上的情节,心中一怔,回头去,被窝里已经空空如也。 他的心里有些微妙,一方面庆幸身旁没有人,另一方面却又生了埋怨。 他发了好大一会儿楞,毕竟是自己做下的事呢,也怨不得别人,就忍着痛,去穿衣服,起来干活去。 云宣的人看着今日的钟师傅很不一样,一个人蹒跚在雪地里,走得很慢,步履蹒跚。 嗯……走路的姿势还有些瘸。 旁边易货的卖货郎便笑他,“哟钟师傅,这是怎么了,昨天晚上跟人干架了。” “没,狗挠的。”钟檐没好气。 卖货郎也跟着打哈哈,“这样啊,那这大狗也听厉害的。” 钟檐哼了一声,还很没有良心呢,一早上不知道野去哪里了。 他一路上骂骂咧咧,穿过卖货郎的身边,继续往前走,寒冬腊月里,总是没有什么好吃食的,逢了年关,却要置办各种年货,云宣有个规矩,到了这几日,总是要挑着黄豆去换豆腐西施家白嫩嫩水汪汪的豆腐。 和所有人一样,他在这一日也要穿越漫长的雪路,去豆腐西施的铺子里换豆腐。 只是,他比别人走得更加慢一些。 而城的另一头。 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孩正抱头蹲在雪地上。 男人跟着嗷了一声,小孩儿也跟着嗷了一声,男人叹了一口气,小孩儿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男人抬起头,“你叹什么气呀?” “那你又叹什么气?”冯小猫反问。 男人捂住脸,半天没有说话,冯小猫大叫,“你把我叫出来,就是听你哼哼唧唧的吗?不好听,一点都没有小翠唱的小曲好听,我要回去了。” 申屠衍红着脸,支支吾吾的回答,“小孩儿,如果你救了别人,他却做了一件很对不起你的事,你会怎么样?” “哦,要是我肯定……”小孩比了个杀的手势,然后又笑嘻嘻,“那白眼狼不会是你吧,就是是什么事,快告诉我。” 原来就低着脑袋的男人头更加低了,就像是撒了气的狗。 冯小猫睁大了眼睛好奇,“什么事呀?快说。” “一件很坏很坏的事。”申屠衍如事交代。 “又多坏?”冯小猫转溜着眼珠子,“你偷了他的钱?” 申屠衍摇头。 “烧了他的房子?” 申屠衍继续摇头。 “拔了他的苗?” 申屠衍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比这些事都要坏透一百倍,申屠衍一身戎马,即使面对再大的险境都能从容面对,何曾像现在这样孬? 冯小猫觉得猜烦了,觉得今天的木头真是奇怪得很,将帽子扣在他的脑袋上,“哦,那你继续吧。” 申屠衍抬起头,看见纷纷扬扬的雪花又从高空中落下来,一片一片,带着冬日的冰冷和热烈。 ――冰火两重天。 钟檐赶到豆腐店的时候,也正好下起雪来,他走得很慢,因此到的时候已经排起了蜿蜒的长队,似乎要等很久。 没有法,他只能站在队伍的末尾。 豆腐西施寡居了很多年,膝下只有一个小女儿小字冬娘的,唯唯诺诺的小姑娘,却跑到了雪地里,结结巴巴的问,“钟师傅……你是崔五爷的师傅,你知不知道崔五爷去哪里了,你说……我就把这框豆腐送你?” 钟檐打量了一下冬娘,笑,“那我还是乖乖等着吧,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冬娘有些失落,却还是把豆腐筐递给钟檐,“谢谢你……还是给你吧。” 钟檐不知道这个小丫头打听崔熙来是为什么,不用排队,还是很开心。 他提着篮子,在雪地里走了很久,到家的时候,已经是申时,屋子里冷冷清清的,申屠衍依旧没有回来。 钟檐冷笑着,这人反了天了吗?居然敢在外面野了一天。 他蹲在门槛便上择菜,一弯腰,便是骨肉牵连的疼痛,酸软入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昨夜的荒唐与旖旎。他恍了神,觉得头痛无比,昨天晚上究竟是谁先抱上来的呢?他记不清了,可是他分明记得,他是有回应他的,耳鬓厮磨,拼尽一生欢。 可是依然还是不能够确定,想到这里,他就痛恨自己的操之过急,他不知道捅破这层窗户纸以后会怎么样。时间一分一秒的度过,每一秒,都都带着他没有办法忽略的沉闷,空旷的庭院,疾逝的落雪,停在雪地里觅食又飞走的麻雀,在这时间的无涯中,,静谧到让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失聪。 他的心却很慌,害怕他一走了之,又害怕他下一秒就回来。大半生都没有的患得患失的心情,,竟然在此刻纷至沓来。 他终于明白,他之所以没有这样的心情,是因为他无可失去。 可是,即使天又黑下来,申屠衍也没有回来。 他的心沉入谷底,会不会?也许他已经离开了云宣了? 他知道这是最大的可能,可是还是努力压抑住了这种想法,灶头上的水忽然沸腾了,蹭蹭的冒着热气,他觉得自己的这颗心,也好似一并放进去煮了。 也他挽着袖子,添了一些水进去,水立即平静了下来,他长长地虚了一口气。 终于清净了。 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也是一年中热闹的时节,门外忽然传来几段儿歌,他听不清,却听见了这些嘈杂声音中竟然有叫自己的声音。 知道那人踏进们来,他才确定,真的是叫自己的。 “钟师傅,不好了,你家的傻大块儿跟人打起来,快去看看!” ☆、第十二支伞骨?承(上) 这一年的江南,雪势特别汹涌,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当然,东阙也一样。 新政实施了几个月,略有成效,朝内外对这个新皇帝都渐渐改观,他们一直以为怀昭太子是扶不起的阿斗,可是事实上并非如此。 就在这个时候,怀昭帝却忽然宣布,这个时代的万载荣光,都是一个被人遗忘的旧臣造就――被世人遗忘了十多年的先太傅,杜荀正,朕的老师。 举朝哗然。 眉目如画的皇帝微微抬头,郑重道,“即日起,改年号为承明,承先人之明。”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先人指的是谁,有的时候,思潮就像种子一般,尽管他们曾经黯无天地,生长于幽暗之处,毫不起眼,可是谁也无法忽略,在以后五年,十年,或者更远的百年,保不齐就会发出改变时间的能量。 迟到了十多年后,杜荀正的冤案终于被平反,而他的政治理想终于被人认可,大街小巷争相传阅他的著作《明镜录》,可惜他却再也不能看到。 这是遗憾也是庆幸。 这一年,朝中的另外一件大事,就是新朝第一位小公主的降生,而他的母妃,也母凭子贵,晋升为妍妃。 据说小公主生在初雪的第一天,皇帝疼惜不已,亲自取名为李雪来。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云宣,宣德十二年的年末,却在这一片鸡飞狗跳中度过了。 钟檐赶到的时候,才发现冯小猫这一场信报的有点不靠谱了。 哪里是申屠衍跟人打起来了,分明是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群殴他家的呆瓦片啊,而且,还五花大绑,把他绑在城楼上。 钟檐心里顿时恼了,他家的不懂事,也轮不到别人来教训。 “干什么呢?大过年的,把人绑着做客,是待客之道吗?” 为首的青年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哪里受得了激怒,“钟师傅,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对于客人,我当然以礼相待,但是对于卖国贼子,这不是最好的相待方式吗?” “哼――钟师傅,上一次被你骗了,你别以为你那几句花言巧语还可以骗得了我,念在大家都是云宣人的份上,权力让开,少管闲事!” 钟檐思忖了一会儿,知道现在是诌什么样的胡话也说不过去了,索性坦荡 分卷阅读27 ,将话了挑明了,“那么我什么话也不说了,我今天就要带走他!” 青年人冷哼了一声,“钟师傅,念在大家都是云宣人的面子上,我尊敬你,可是你为什么要跟这样的人搅在一块?”他指了指城墙上的男人,“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他又敢了些什么事?” 钟檐抬头,望了一眼城墙,道,“他是我家的人,我当然清楚他是什么人?你们又清楚他是什么人?” 少年人爱恨如风,指着城墙尽乎失控,“我当然知道他是谁,曾经连夺七座城池的申屠将军,没想到是胡狄人旗下摇尾乞怜的狗……哦,对了,他本来就不是中原人。” “亏你还记得他曾经是你们的主帅,就是这么对待你们的主帅的吗?”钟檐冷冷一笑,“他是大晁人也好,是胡狄人也罢,主要的是我钟檐的家人,曾经保卫的是……我们的家乡。” 为首的那个青年低了头,半天没有回音,钟檐继续说,“再说你们跟着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的为人你们还不清楚吗?这样的一个人,你们会相信它会通敌卖国?你是亲眼看见他给敌军透漏消息了,还是看着他残害自家兄弟了……” 这个时候,牌坊下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瞧热闹的,也有跟着起哄义愤填膺的呼喊的,他们看着那个青衣跛脚的男人,一步一步的朝城墙走去,竟然没有一个人去阻拦他。 他终于登上了城墙,微笑道,“虽然我不曾亲眼见过这场战争,可是我信他。” 他低头去看被捆绑的男子,鬓发都已经濡湿,披散在脸的一侧,忽然轻轻的笑了,“申屠衍,你看,你的下属,战友都不信你,你又是为了什么去打这一场战呢?当将军当到你这份上,也是够可以的……” 男子是睡着了的模样,他仿佛浑然不觉自己的境地,他揶揄的口气终于缓和了下来,脸上露出几许无奈,“可是怎么办呢?我还是要信你……” 这个时候,那群原本义愤填膺的青壮年却纷纷低语起来,他们想起了玉门关前,雪山下的一切,仿佛一切还是昨天,那个临危受命的男子,那个遇到了困难也从来不妥协的男子,那个在在暴风雨中陪着他们挨着冷的男子,是他们的上司,他们的将军。 “你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将军不像是这种人呀,生死都不怕,还会怕胡狄人的铁蹄?” “如果他真的背叛;大晁,早在大晁享受荣华富贵了,又窝在这里做什么呀?” “那一天我们确实看见他在敌人的军营里……可是,他却什么都他却是那样一副痴了的模样?会不会受敌人蛊惑?” 申屠衍看着城下百姓的议论纷纷,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从来没有什么经国纬世的韬略,他想要的,只不过是好好的和一个人过完一辈子。 他沉了眉目,对着城下的老百姓说,“过去种种,实在不能和棺定论,但是我向各位保证,他没有做对不起大家的事,今后更不会,所以请大家让我带他回家,战场上的战神已经死了,而今后,他只是钟家伞铺的傻大块!” 他解开绳子,将昏迷的男人背下城楼,人们纷纷让开一条道来,没有人去阻拦钟檐,他知道,今后也再也不会有人来阻拦着他们了,他对着背上的男子轻轻道,“喂,这就是我们的下半生了。“ 那是他擅自给申屠衍选择的路,也是唯一的一次,唯一的自私。 雪又纷纷扬扬落下来了,钟檐之前从来没有想过江南的雪也可以这样缠绵,路面湿滑,他背着遍体鳞伤的男人,一步一步完全走,他的腿本来就是跛,,加上昨天晚上的欢愉,走路的模样简直怪得不行,他嘟囔了一声,道,“都是你做的好事!“可这一桩,一语双关,却不知道是哪一桩。 这一日的大晁,云宣和东阙同时飘起了雪花,在东阙,万千百姓与士族为杜荀正正名,而在云宣,钟檐却只为一个人正名。 回到家里,钟檐看申屠衍一直没醒,觉得奇怪,莫不是被打傻了吧,他觉得不行,他已经够呆了,再傻了,还要不要过日子?他心里盘算着要不让廖仲和来看看。 其实刚才申屠衍在路上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但是迟迟不醒,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在是没有脸面对钟檐,要是对方是个姑娘,自己厚着脸皮对她说我负责任,可是对方偏偏是男人,还是一个叫做钟檐的男人。 他趁着钟檐转身的时候偷偷看了他一眼,钟檐似乎跛得更加厉害了。 申屠衍头痛不已,真是罪孽呀,瞧你做的孽。就在申屠衍咒骂了自己好几百遍禽兽后,钟檐终于觉察出躺着的人的不对起来了,申屠衍的脸呈现出不同寻常的红晕,可也不像是被打的,倒是像是被憋的。 钟檐一转身,眯了眼,对着申屠衍阴笑,“呀,申屠衍,你额头上好大一块红,不是中毒了吧,一定是这个导致你昏睡不醒的,我得找廖仲和来给你扎几针。” 申屠衍一听扎针,冷汗直流,赶忙睁开眼睛,装作若无其事,“不晕了?”钟檐讪笑。 申屠衍还是不敢看他,结结巴巴的说,“好了好了……”他觉得自己内心的悔恨几乎要把他吞没了,刚才在城门下,虽然说是那几个青年先过来殴打他,但是他一身的邪火,竟是也意气用事的跟人打了起来,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心乱了。 钟檐一瘸一拐的去拿金疮药,丢给他,真要开口,却被申屠衍,抢了话,“钟师傅,昨天晚上……昨天晚上……要不你打我一顿吧。” 他找不出其他的说辞,终于决定很怂的方式去面对。 嗯……肉偿吧。 对,肉偿。 ☆、第十二支伞骨?承(下) “打一顿?”钟檐冷笑,“以你的身体状况,打你一顿,还能保证活着吗?”他觉得,申屠衍最近的待遇实在是太好了,打不得骂不得的。 “我……我……”申屠衍见他这副调侃的模样,更加说不出话了,结结巴巴的,局促的模样。之前他想了很多种面对钟檐的方式,没想到他现在竟然用了调侃的语气,如此的不放在心上,难道牵挂的,也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吗。 想到这里,他不禁苦笑了一下,“我……这样忘恩负义,禽兽一般的人,钟师傅就是打死我,也是与人无由的。” 钟檐高高的扬起手,似乎要狠狠的扇下去,却终于轻轻的落下,他叹了一口气,仰头,“申屠衍,其实昨天晚上的事情,你真的不必在意,还记得我昨天晚上我问你,如果我们是那样的关系呢?” 申屠衍楞住了,眼睛睁的老大,他继续一本正经的说,“我说的,是真的。” 噗通一声,申屠衍的下巴磕在床沿上,几乎要从床上滚下来……“这……这……”他已经不能够思考了,只留下一脸石化的表情。 钟檐表情却淡淡的,他说,“我知道你很难接受,给你一天的时间,告诉我你的决定,只要是你的决定,我都会支持你……” 他说完这一句话,走出了房间,再也没有进来。 于是一晚上,申屠衍都很纠结。 他一动不动,抱着头在窗前想了一晚上,连飞过来的鸟雀都以为这是个木头人,红色的小爪子跳啊跳,靠近他,想要在他的头上做窝。 可是木头人啊,还是一动不动,只有呆滞的眼神偶尔转一转。 于是鸟儿叫得更加欢畅了,“吱吱――喳喳――”仿佛在叫“呆子,呆子”。 申屠衍也觉得自己是呆子了,因为他实在不能理解刚才钟檐刚才说的话,为此他更加纠结了。 同时,钟檐也很纠结,不过与申屠衍相反的是,他很平静。一样的守着伞铺做生意,一样跟隔壁的邻居胡侃,一样的烧水煮饭,虽然他收钱的时候少收了几个铜板,跟人聊天的时候七魂少了三魂半,虽然煮饭的时候把锅底都煮焦了……但是的但是,他真的表现得很平静。 于是云宣人对于那一天的传言是这样的,钟师傅家的大块头出去惹是生非,被钟师傅关禁闭了。 钟檐就这样想了很久,直到黄昏的时候,接到了一封来自大晁的信。 他看着那清秀而熟悉的小楷,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虽然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她说,哥哥,你做舅舅了。 小妍在信里没有多说些什么,倒是唠叨了孩子的一大堆,什么我家女儿的眼睛很像外公啦,什么小女孩最爱咬手指了一点也不像我呀,哥哥你什么时候来东阙见见你的小侄女呢? 钟檐嘴角抽了抽,当了母亲的姑娘果然话唠,可是却又忍不住感动,造化真是神奇,犀利躲在自己羽翼下的小姑娘,说着哥哥我的腿很疼,赖着不肯走的小姑娘,已经成为了一个孩子的母亲,要支撑起另外一个孩子的天空……虽然信里面一句也没有说她的艰辛,可是处于她那样的位置怎么能够不难呢? 他合了信,笑着h,小妍,我来了。 申屠衍坐在窗前坐了一夜,却丝毫没有什么困意,如果申屠衍是个和尚,那么论打坐入定,此刻就没有任何人比得上他了。当然,并非是申屠衍要羽化登仙了,而是他是一根脑筋到底的人,所以在他想通之前,他什么也不想做。 所以他就只能发呆。 风不知何时将窗子吹开了,冷风灌入,却没有丝毫的寒意。在一年的最后几天里,秀才不再捧着圣贤书不闻身边事,商贾们也不在急于将货物贩卖出去,纺织女也放下手中的梭子贴上了花黄……换旧符,打糖糕,酿米酒,整个云宣城仿佛都停下脚步来。 这样好的江南,他竟然可以亲眼见到。 可是这不过是江南人家一日中在正常不过的鸡毛小事,细致末梢的摩擦,几个人的苦乐,与其他百姓家一样一样的……申屠衍望着窗户前那川流不息的人,忍不住想,是不是这也是一种幸福呢,他见过边塞的流民,那些战乱中的人们,唯一能想的,就是千方百计的活下去。他也知道前些年战乱的时候,在生死面前,人们无暇顾及这些小情绪,可是现在,在这个太平盛世里,却可以喜欢上一个人,同一个人闹脾气,争吵,和好,柴米油盐,你看,多么难得。 多么难得。 申屠衍突然想通了,他想自己大概是喜欢着钟檐,恰恰好,钟檐也是喜欢着自己的,而那些前尘旧事,理他作甚?难道没有那些记忆,他就不是申屠衍。他纵然想不起那些事情,他还是再一次走到了钟檐身边,还是喜欢上了钟檐,那么,这就不是巧合了。 失去记忆重新走了一遭,他终于顿悟了,无论走哪一条路,到最后他还是走这样一条路。那么,还纠结个什么劲。 他想通了,跌跌撞撞的下了楼,去告诉钟檐答案。 可是屋子却什么人也没有,钟檐像是出门去了。 他决定出去找找,他沿着大街小巷找了一周,却丝毫没有找到。无奈,只好回到伞铺继续发呆。路过的朱寡妇看见了申屠衍,笑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 申屠衍瞥了一眼她,一本正经道,“我等钟师傅。” 朱寡妇非常惊讶,笑了,“呀,表哥你还不知道吧,钟师傅上京了,今天早上走的,说是去了远房亲戚那里,别再等了。” ☆、第十二支伞骨?转(上) 承明元年开春,冰雪初融,草木渐生。 他一匹快马,经过了大大小小的城镇。 节物风流,繁埠闹市,本来是极其美好的景致,可是钟檐却无心去看。 他在赶路,去东阙。 钟檐等了申屠衍一夜,可是到了天亮以后,他也没有下楼,他想,这样的打击对于一个失去记忆的人打击实在是太大了,换了他也无法接受,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小妍在等他过去做舅舅呢,他想着那个远在东阙的小公主,会不会也有小妍一样的眼睛,一样的神采,是像母亲多一些,还是像陛下多一些。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他倒是宁愿他的侄女像小妍多一些,这样的面容,虽然不惊才绝艳,却是恰恰好的。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那个孩子,可是申屠衍这边迟迟不开窍,他想,不妨再等一等,容他好好想想,等到他回来的时候,他总能想出来了吧。 时间那么长,他又何妨耐下性子等一等呢。 于是他上路,等到赶到东阙城门的时候,旁边的杨柳已经抽芽,烟笼京城,他一直等的春天终于要来了,可是他却北上,不得不说造化弄人。 依然去青斋书院,开门的是依旧是郭管家,老人家的模样没怎么变,只是两鬓白霜又厚重了一些,他有些惊诧,他没有想到,钟檐还会上京。 钟檐望着老人笑,“郭伯,怎么?才一年不见,就认不出我来,还是看见我又来借宿,不想理我?” 郭管家回过神来,赶忙道,“哪里的话?表少爷想住多久,就是多久,快进来。” 钟檐随着郭管家进来,却发现这府中与一年前残垣草深的模样完全不同,像是重新修葺过的样子,鱼贯而入的儒生庶士,徜徉在其中,竟有些早年杜太傅还在的繁盛。 “这是?” 郭管家笑了,说,“表少爷不在京都,可能不太知道,新帝登基后,就为老爷正了名,现在啊……人人争看杜家书呢,还有……还有……”郭管家忽然变得激动起来,“还有,小姐……小姐她……” “我知道的啊,我就是为小妍回来的……”钟檐也笑,“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郭管家叹了一口气,“表小姐看到你能来看他,心里应该会很快活的。” 当天,钟檐没有进宫,毕竟在这一年的东阙,钟檐是一个早就“死”了的人,因此他也只呆在青斋书院,不敢乱逛。 白日里,他张罗着祭拜了一下爹娘和姑父,还未出了正月,拜祭老人本来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是他本来是没打算回来的,没想到借着小妍的福他果真回来了。 “爹,娘,不肖儿子回来了。”他朝着那两座枯坟拜了一拜,又笑着朝着另一座坟鞠了一躬,喊了一声“姑父。” 依着钟檐的脾气,即使是阎王老子也不曾让他低头,可是到了长辈的面前,偏生是一副温和柔顺的模样,倒是与平日里大相径庭。 即使他已经不是昔日里的垂髫读书郎,而他的大人们,也都已经入了土。 钟檐在坟前絮絮叨叨了许久,他说着他儿时最喜欢吃的冰糖葫芦,方才看见街上有卖,就买了一个却不是原来的味道;他说进城的时候看见驿道边上的白梅开了,很好看,本来想给娘带回来的,可惜匆忙错过了,他说小妍的孩子会不会和小妍一样黏人呢……而这些话,分明都是无关紧要的,他没有提一句关于自己的话。郭管家在一旁站着,却忍不住红了眼。 如今是承明元年,就连落雪,也与永熙年间的好不相似。 期间,郭管家像是有话要说,说了又怕触及到钟檐的伤心处,到了最后,终究开口,“也不知申屠将军埋在何处,不如迁坟到此处,也好做个伴。” 钟檐一愣,只淡淡说了一句,“他即便死了,也要和我埋在一处。” 白日的事情忙完了,晚上自然是睡在了书院旁边的小楼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忍不住想,申屠衍先在在干什么呢? 窗外忽然夜风大作,呜呜作响,待稍微停歇,他探出脑袋,只有一轮皎月,亮得清透。 其实申屠衍什么也没干,钟檐走后,他又发了两天的呆,“走了……怎么就走了……”难道他伤心了,连最宝贝的铺子都不要了,也要走?想到这里他就懊悔不已,几乎要把肠子都悔青了。 他究竟去哪里了? 会不会在也不回来了? 他坐在铺子里想事情,听得有妇人问他,“掌柜的,这把伞多少钱?”他木讷的转过头,生出一只张开的手,“什么,五十钱?太贵了,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吗?”说罢,转身就走。 申屠衍点点头,眼神依旧木讷,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声音问他,“这把伞多少钱?”他依旧伸出一只手去,那人嘻嘻笑道,“才五个铜板子,真便宜……那我可拿走了?” 申屠衍一脸木然点点头。 忽然那人举起伞柄子就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背,“好你一块呆木头,把钟师傅气跑了,就可以在伞铺为所欲为了?把伞铺的生意赔光了,看钟师傅不扒了你的皮!” 申屠衍听了这样一句,抬头,看是冯小猫,“你说他会不会不回来了?” 冯小猫气鼓鼓的,说,“呆木头,你真是一棵树吗?树挪死,人挪活,他愿意回来,你不会把他追回来呀!” 申屠衍想了想,嗯,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啊。 申屠衍糊里糊涂的想了很久,终于坐不住,他决定去找他。 他想告诉他,纵然什么也不记得,他还是愿意和他好好过一辈子的。 可是钟檐去了哪里呢,他知道钟檐说起过他有一个妹妹的,远嫁京城,可是究竟在哪里,他却不知道。 想到此处,他就无比懊悔自己失忆,啥也不清楚,他问了附近的邻居,也没有人知道,于是,他只好先上京再说。 ☆、第十二支伞骨?转(下) 钟檐在东阙待了三五日,才等到进宫的机会。 那一日正是小公主的百日。 大晁传到了这一脉,人丁确然已经分外凋零,皇帝在做太子的时候,虽然育过几位公主皇子,但是都早夭,最大的皇孙,也在养在七八岁时不知所踪,因此,李雪来的出生,举国自然是要好好庆贺一番的。 可是,大晁公主的百岁宴,自然没有钟檐的位置。 于是他和郭管家一家便在街上闲逛,这一日正是上元节,街上分外热闹,宝马香车如流电,灯影金雪恰三春,熙熙攘攘涌过来的人潮推攘着他们,朝着前方涌动。 “真是好风光。”时隔多年再一次见识京都的繁华,他忍不住感叹,郭管家也笑,“可不是,那时候,表少爷可了不得,一手拉着小姐,一手提着灯,在街上横冲直撞,却没有一个人敢阻拦的。” “原来钟先生以前也是混世魔王呀。”时隔一年,郭管家的孙子依然已经有沉稳少年的模样,男孩子嘛,总是长得这样快,明明一年前他还是个到处惹祸的惹祸精。 钟檐打了小鬼头一下,“在你面前,混世魔王我可当不得,可是不管怎么样,总是要长成小小男子汉的,要照顾爷爷呀。” 少年很不屑的瞥了他一眼,仿佛在说我自己的爷爷要你说呀,一晃眼,人已经跑开了。 他和郭管家仍旧往前走,连年战乱,很多街道他已经不太认识,可是他还是很清楚的记得,二十多年,他就是在这里将那个痴缠一生的少年领回家了。 那可真是完完整整的一生啊,他遇见过的,路过他的人都已经不再了,唯有他,还在和他纠缠着。 想到这里,他笑了笑,却看见提灯的少年气喘吁吁的跑回来,笑眯眯,“爷爷,钟先生,我在那边看到了一件顶稀奇的事咧,那边有个人,看着不傻也不疯,偏要逮住一个人便问他家的娘子是不是刚生了娃娃,你说,好不好笑?” “那都是真有几分有趣。” 少年兴高采烈继续说,“还有一桩呢,与那个疯男人不同,这个男人倒是精神正常,只不过有些娘娘腔,也是到处寻人,喏?可不是那个人。” 钟檐穿越人群,望见那个人确实朝他而来,虽然披着裘衣,可是仍旧能看出这个男人却有几分阴柔,像是宫中人。 他果真是冲着自己而来,他说,“我家夫人请先生一叙。” 他心中了然,跟着宫人走了。 已经深夜,宫中的酒宴却未散,他路过正殿的时候,仍旧能听见喧闹歌舞之声,他在那人的带领下,却走进了一个幽僻的宫门。 他见到妍妃的时候,她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了,他才要开口却有觉得不妥,最后还是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君臣大礼。 她屏退了宫人,柔声道,“哥哥还要同我生分吗?” 钟檐一愣,终究伸出手去牵妍妃的手。女子的指节分明,是玉石般的冷腻触觉,他分明记得小妍的手常年温软而潮湿。 “小妍你……可是有什么不快乐?”钟檐与女子坐在一处,忽然滞了音,“现在……哥哥在这里,你以前总是要讲个哥哥听的……” 他仍旧记得以前满眼泪哗哗步履蹒跚的女童总是很娇气,受了委屈到她的哥哥面前告状,他的哥哥也总是纵容着,他想着太傅家的女儿总是有资格骄纵的,娇宠一些又何妨,她的小妍要一帆风顺的长大,再也不必面对那些挫折和失败。 可是眼前的这个女子,脸色苍白,神态淡漠而疏离,终究是笑了,她握着钟檐的手,笑容如同过夜的凉风一般,“没有什么不快乐的,宫门里的人,要是把快乐悲伤都写在了脸上,那他也活不过了,所以,哥哥,你来这里,我不知道有多欢喜……” 杜素妍没有告诉他一个字,他才难过,他知道,宫里面的日子,怎么会像表面那样风光,多少明枪暗箭,可是她却抬头,继续笑,“哥哥,来看看雪来吧。” 钟檐此刻才知道小公主叫做雪来,“雪来,倒是一个好名字。” “可不是,她生在雪天,生出来的时候又瘦又小,天气这样冷,将她冻得浑身发紫,连太医都说她命薄,可是她定然是可怜她的阿娘,硬是活了下来,这样健康,这样勇敢。” 钟檐也感叹,“真是好勇敢。” 这时乳娘将孩子抱了上来,他望着睡熟的孩子,十足十像他的父皇,没有半分像小妍,隐约是失落的,可是想到这个孩子是小妍生命的延续,甚至可以说是他们杜钟一脉最后的香火,又忍不住喜不自禁。 “我可以抱抱她吗?” 妍妃点点头,到底是男人,笨手笨脚的也不会抱孩子,最后小公主以一声响亮的哭声抗议,他们手忙脚乱了许久,才将小公主安抚下来。 “哥哥,瞧你,真笨!”她嗔怪着。 “是笨。”钟檐点头。 皇城外的热闹似乎还在继续,火树银花不夜天,这份团圆似乎要永无止息下去了,可是,谁也都知道,它终究止于日出。 ☆、第十二支伞骨?合(上) 申屠衍来到京城的那一天,是元宵。 举国欢腾,街上都是涌动着的人潮,从街角到街尾,他牵着马走过喧闹的街头,一时间天地旋转,茫茫然的不知道去哪里寻找。 街上有这么多的人,找到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实在是比他想象中的要难得多,后来,他也只能一个个的问,后来想起来也实在是啥,他除了钟檐叫做钟檐,其他的一无所知,这样都能找到人,才奇怪呢。 原来寻人这件事除了努力,还是要靠运气。 他一路走,一路问,后来他果真遇到了一个宣称知道他要找的人的下落的人,他的眼睛忽倏一亮,“真的吗?是云宣钟檐?” 那人支吾回答,“是啊,是啊,是钟檐,他妹子最近生了孩子的那个。” 申屠衍挠挠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可是我还没有想好见到他说什么呢……” 那人“……” 最后申屠衍还是跟着那个人走了,可是他到达了地点之后,却发现事情有些不对,那个人带着他停在了一间瓦房前,位于角巷蜗角之间,散发着一股幽然之气。 “你确实他真的在这里?”申屠衍反问,已经觉察出了不对来。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忽然扑将过来,从屋子里面窜出好几个大汉来,将申屠衍团团围住,狞笑着,“此人身形样貌倒是与王爷相近,正好替王爷抵了债。” 申屠衍顿时觉得天昏地暗,似乎有什么东西积郁在心口,终于喷涌而出,喉头一阵腥甜…… 后来,他被人调换了衣服,易了容,在暗无天日的牢里待了足足三天,期间,倒是没有什么不好的待遇,到了第三天,一个相貌与他酷似的人忽然被偷偷送进牢来,他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讶,“是你?你倒是比我有福气。” 申屠衍默然,然后被送出了牢里,丢到了大街上。 几日来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他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已经暴风骤雨般的结束,很多年后,他把这件事情将给钟檐听,钟檐似乎是了解其中内情的,横眉道,“你怎么不打过去,他居然对你这样嚣张,真是没天良了。” 申屠衍也只是苦笑,他那样的气度,必然是有来头的,怎么好打过去?钟檐无奈,却不肯说。 可是,这些都是后话了,眼下的情况是,他不仅找不到钟檐,而且原来的衣服被那群人扒光了,什么铜板都没有,恐怕连温饱问题都堪忧。 他摸了摸肚子,腹中空空,觉得更加忧愁了。 而钟檐却不知道申屠衍来了东阙。一心只想着早些回去。听申屠衍的答案呢。可是郭管家实在是太热情,一留再留,说着怎么着也要出了正月才好回去。 郭管家的孙子也分外黏他,觉得他是有大学问的人,整日的让他给他温习功课。钟檐推脱不过,只得应承下来,心里却苦笑,笔底文章,身后功名,好像已经是好几辈子前的事了,他现在,不过是一个糊伞匠,又哪里拿得起这个笔杆子啦。 小孩却固执道,“先生就是糊伞匠,也是糊伞匠中的状元,一定是与众不同的,哪里像巷口摆的那个摊子,那伞呀,简直丑死啦,真不知道怎么有勇气拿出来卖的……” 钟檐笑笑,当做是童言无忌。 每一日,钟檐都带着小孩上街遛弯,战乱后的京都呈现出一派复苏的景象,茶馆酒肆,教坊画阁,他一步一步的走过,小孩儿走在他的前面,哄着脸介绍着,那里有好玩的,哪里有好吃的,哪里可以抄近道,他笑着看着他嚣张跋扈的小模样,却不忍心说破。 他自小在这座城里长大,哪里有什么,他还不清楚吗? 他们晃晃悠悠的走过东阙的老城,正月还没有过,街上还很热闹,各种祭祀活动都还没有结束,祈祷来年风调雨顺的,祈祷天下太平的,祈祷功名及第的,祈祷子孙满堂……天下的愿望这么多,人们却都把他们这些愿望寄托在一尊小小的泥塑菩萨身上,那么,送子观音也好,玉皇大帝呀,还是释迦牟尼,该是多么有压力呀。 有一日,钟檐也这样稀里糊涂的被小鬼头拉到了檀山的寺庙里。 檀山历年来香火不断,即使在战乱的时候,也成为了不少游民的避风港,正月里香火尤其旺盛。 小孩儿站在宝相庄严的殿里,弯腰跪在蒲团上,少了方才的活泼,多了少年的沉稳,他郑重的朝着那始终拈花微笑的佛像磕了三个头。 他说,愿我在今年的春闱中,能够谋些功名,也好让爷爷宽心。 钟檐一愣,忍不住看向小孩儿,想着莫约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吧,从少不更事的小孩儿,因为大人的期待,虽然有些挣扎,有过叛逆,甚至走错了,最后都会找到自己的路,然后长成参天模样。 他思索的一瞬间,少年已经变回了嬉皮笑脸的模样,“钟先生,你不求些什么么?” 钟檐认真的想了想,现在这个世上,求平安吗?现在没有战乱,百废待兴,嗯,大概是不用求了;求富贵吗?他虽然没有怎么富贵,倒是小康果腹;求长寿吗?他的亲人都已经不在了,也没有什么牵挂了……他想了想,最终弯腰,鞠躬,磕头。 他来到这个人间,见过很多的姻缘,他父亲和他母亲的,杜荀正和他的姑姑的,小妍和当今圣上的,有良缘也有孽缘,似乎每一个人都不容易……可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想要为自己求一求。 金色的光线从窗户里洒进来,照的他的脸上,他终于开了口。 他微笑着,把自己的愿望告诉佛祖――最平凡也最奢侈。 “愿我同那一 分卷阅读28 人白首如新。” ☆、第十二支伞骨?合(下)大结局 小孩同那东巷口的买伞摊子吵起来,实在是毫无征兆的。 其实钟檐早就听小孩说起过这一家摊子,小孩儿咬牙切齿说,“他家一点生意都没有,偏偏还要摆那些丑不隆冬的伞,那真是丑毙了,难看死了!” 可是钟檐却没有见识过那伞到底能丑成什么样,其实他们每一天都会经过那条巷子,可是那个摊子摆在巷子的末尾,需要拐弯才会看到,可是他们却没有一次将巷子走到低。 那一天,其实钟檐甚至已经向郭管家辞行,他离开伞铺实在是太久了他一方面牵挂着伞铺里的生意,另一方面,他不确定申屠衍怎么样,他这样一个手脚不灵便又没有任何记忆的人,如果想不通离开怎么办?这一次他又该向说要,要他的瓦片呢。 所以他归心似箭,可是在关键时候,他却听说了这件事,他的爷爷不在,这样少年打架斗殴的事情他自然是要管一管的。沐春之日,游人如织,击蹴鞠的,耍猴戏的,捏泥人的,喧闹不止,钟檐沿着长街一直走,终于在长街的拐角处找到了小孩儿。 小孩儿叉着腰瞪着眼,气鼓鼓的就像扑棱着翅膀的小公鸡,看见钟檐朝他的方向走来,更加有底气,一下子拽住了钟檐的衣角,战斗力越发旺盛,“先生先生,这个大块头居然说自己做的伞不丑,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傅教的……你说他是不是丢人现眼?” 钟檐斜眼打量了一番这眼前的一堆伞,又看了眼眼前忐忑不安的伞,含了笑意,“哦?是够丢人现眼的。” 这话音刚落,那站在墙角的七尺男儿竟然涨红了脸,低着头,局促不安的如同被书堂里挨了先生批评的娃娃一般。 “我……我……”申屠衍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面对申屠衍,起初的几天他漫天漫地的寻找钟檐,差点没有把整个东阙翻过来,可是始终遇不到,后来,他无端遭遇了牢狱之灾,钱财尽失,只想着筹足盘缠好回云宣,却没有想到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钟檐却自己寻上门来,于是,他的满腔话语都说不出了。 话到左边,无论是 “不管我有没有记忆,我都是申屠衍,我都想跟你过。”,还是“让我们白头到老吧。”,或者是“我们是那种关系,我觉得很好。”……都统统说不出口了,只剩下最笨拙的单音节。 钟檐看着他发不出声音来的模样,觉得很好笑,手中把玩着他糟糕透顶的伞,决定逗逗他,“兄台,你这技术可真不怎么样,不如把这个送给我,跟我回去好好学几年,再回来摆摊?” 申屠衍一楞,没想到钟檐在这个事情跟他杠上了,旁边的小孩也跟着起哄,“技不如人,再学几年再出来吧。”他鬼斧神差的点点头。 钟檐似乎很满意,横眉道,“还愣着干什么,你现在丢的可是我的人!”他说完,拿起那把其丑无比的伞,什么也没说就转头走了。 申屠衍也马上收拾着跟着他的后面,可是他面前的人走得这样快,似乎要与东阙的春天赛跑,似乎怕一停下来,时间就会空出一个洞来,似乎怕一停下来,就会惊扰沿途的大好春光。 他和他都只顾着走,没有交谈,也不需要交谈。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似乎是毫不相干的两条线,不停的交织,分离,却总是会通向同一个方向去。 与他们接踵擦肩不断倒退的是两旁的树木矮屋,风呼呼的逆着方向吹,耳畔,他们似乎听到了时光倒退的声音,哪一年沿着护城河落下漫天漫地的大雪,哪一年杜鹃忽然哔剥一声就开了,哪一年熏风吹绿了宫苑门前的杨柳枝,哪一年秋雨如浇,白色的雨珠噼里啪啦打在屋檐上……原来时间真的有声音,过去的二十多年一直都以这种姿态保留下来。 他一路走,他一路跟,走到东阙城门的时候,已经快要天黑,钟檐忽然停下来,转过头去,他拧了眉,脸色忽然变得很严肃,“出了东阙这个是非之地,要不要回云宣,前面的路,你总是可以自己选的?” 申屠衍叹了一口气,“我以为你会知道,我都追到了这里,你难道还不明白?还要问我这个。” 钟檐嘴角不可察觉的抽动了一下,忽然觉得胸口跳进了一只猫,打翻了陈年老醋,酸楚翻江倒海起来。 “申屠衍,你有没有想过未来,我们……这个样子,是不会有孩子的。” ――你,要同我断子绝孙吗? ――你怕,老无所依? 申屠衍反问,他不是没有考虑过以后的事,廖仲和说他活不过十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陪他多久,他可能甚至活不到他们口中计划的岁数,就要离开,所以他能从来不敢说出来,怕说出来,那些美好的愿望就会碎去。 钟檐却摇头,“不怕不怕,等老了,我们两个糟老头子还像现在这样,我扎纸伞,你来卖,等到老得动不了了,就以为在一起听听雨,看看夕阳,等到死了,我们要埋在一块儿,然后找一个有学问的,给我们立一块碑,不必写你的那些军功,也不必写我的那些沉浮,只挑那些我们计划做的,却没有来得及做的,都记下来,下辈子再一起做,好不好……” ――好。 申屠衍忽然觉得全天底下的欢喜都比不了这一刻,他知道以前的聚散沉浮都已经他们再也不会分开,即使是死亡,他喜欢了一辈子的男人,甚至把下一辈子都交给了他,而他,也答应了他。 钟檐居然真的认真的计划起来他们要做的事,他把玩着手里的伞,“这把伞,虽然难看,但是比起你以前做的,还是有进步……” “我以前也做过伞?”申屠衍奇道。 “可不是?整整糟蹋了十一伞骨呢,哦,不,加上这一支,是十二支,我都放在房梁上,卖不出去勒……” “……”申屠衍冒了一阵冷汗,那时,他不知道,他这个死穴,是注定要被钟檐说一辈子了…… 可是,又有什么要紧呢,以后,山高水长,日子还长着呢。 “都离开了吗?”站在东阙宫墙里最高处的丽人望着远方,忽然问。虽然下起了小雨,将整座城池都笼罩在烟雨中,根本看不到城门。 “是,钟先生已经离开了。”宫女回答。 “那就好。”她望着黄色的宫墙,锁住了一层又一层,是锦绣,也是地狱。 丽人将双手合实,叠放在胸口,真挚的祈祷: ――哥哥,愿你们一路平安,后会无期。 作者有话要说: 嗷呜,终于写完了,嗷嗷,好想大半夜吼两声!!!! 战线拉了半年(喂!拖沓鬼),原本也没想写这么长的,情节也跟当初设想的有出入,不过能够写到大结局,我就觉得好像完成了另外一个不属于我自己的人生一样,是钟檐的,也是申屠衍的。 所以暂时告一段落了,感谢所有能够读到这里的朋友们,鞠躬!! 会一直写下去的,接下来应该会先去填《杯欢》(大概会重写,很多年写的,记不清情节了,待我重新整理),然后开几个中短篇过过手瘾,大概会写小妍的番外(因为是bg,就不放这里了),本来要写两个爸爸的番外的,但是作者懒,所以……(这理由大丈夫?)……好了,这篇文的相关就到这里了,因为会写一个系列,所以就不详述了,就酱,我们下一篇故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