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春》 楔子 我从西边走来。 葬礼过后,身上沾染很重的水气。黑色羊绒大衣,于水雾下滚起鳞纹;头,脸,手指尖,都被冻得发红——由内至外,僵进骨头里。苍夷过后,只剩长久的衰弱疲倦,眼眶早已干涸,横着生死…… 我们今生的缘分,到这便算尽头了。 我生于一个结构诡怪的家庭,父亲与丈夫的父亲为情人关系,后来迫于形势,分道扬镳,走回最传统保守的道路。 似乎是无可避免的因果闭环,丈夫在情事上显得尤为随意。 而我,是他的妻。 我们间的结合无关情爱纠葛,他不懂爱人,依托着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日子,麻痹自己将死的神经;我不需要人爱,情绪于我而言是奢侈的,我近乎感知不到它们的存在。 没有任何快乐,同理不会悲伤。活着于我而言,只是活着。 大雨过后,园中蔓延着一股浓郁的青味;湿沉,泥泞,透着死气。花根腐朽,尚未融化,泡在水里,是浮尸般的浑浊。 这是一年春天。 丈夫身边多了个少年。 丈夫是个美丽的男人;年轻,消瘦,乳白。 彼时,不巧打开门,乍泄一场春光。 于月光下,他身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红晕,手腕被丝绸捆着,高高束缚起,就像是被吊死的罪人。他的双腿敞开,面向少年——流淌的恒河水,龌龊却圣洁。温热的床,弥漫着浓烈的膻腥味。两具成熟的男性躯体,肆意妄为,白日喧嚣。 那是尘埃里的光明女神蝶。 腌臢恒河水里的神与罚。 我在门外静候许久,认真观摩起这场极其潋滟的人间情事。丈夫的面颊微红,大片冷白皮里透出热络的血色,身上浸着汗与液,分不清谁是谁非。他们就这样忘我的纠缠,吐息间交换起彼此暧昧的余温。 一如我印象中,他的样子—— 我记忆中的萧欠,堕落,重欲。 他有许多的情人,且不忌口,男女通杀;流连于不同的情人间,用不同的姿势与肉体接驳…… 他太擅长用自己漂亮的皮囊去蛊惑人心。如同一只糜烂艳生的蝴蝶,浮荡于这光怪陆离的人间;靠着短暂的情欲摄取人间的温度,情欲过后,是更庞大的空洞与荒芜。 然后整宿整宿的抽着烟,一个人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眺望窗外,望向不知名的远方…… 他总是活得很颓唐。 很久以后,他们终于停下。萧欠稍稍撇了情人一眼,坐起身,将手腕上的丝绸咬下,然后转了转手腕;情人从他身上顺从的退场,他望着我,似笑非笑:“回来了?” 挼蓝色丝面被褥,上面交迭着哑金色印花;萧欠跪坐在上,衬得浑身肤白,膝盖绯红。他将一只手托着侧脸,情人替他披上件绛紫长衣;脖颈之上,吻痕暗红刺眼,脖颈之下,锁骨至胸膛布满青紫的斑痕:“罗缚。” 我朝萧欠点了点头:“晚上好。下次接吻最好避开脖子,用力过度容易导致血栓。” 他却像是听见什么有趣的事儿,抖着肩膀,笑得意味不明。情人站在一边显得有些拘谨,局促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两只手死死相扣;直到我从柜子里拿出一件男士睡袍递到他跟前,然后贴着他耳语说:“做得很好。” 叁个月前,我为丈夫准备了个新的情人。没想到不过才叁个月的时间,他已经有能力登堂入室。 在他之前,萧欠总在会所顶楼解决,从不会将人带回家。 他的出现意味着,我们的闭环终于开始动摇了。 我有一个计划—— 我要一个收场。 -- 【1】情人,蝴蝶,与我 大雨将至,远方山峦层层迭迭,穿过楼与楼间细微的缝隙,我望见一片山岚色。 屋内暗香涌动,乌木屏风后是烟灰紫色护墙板;老旧布艺沙发上,情人拘谨地坐在一角,手环着膝盖,将身体蜷缩成团;宽大的睡袍裹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他整个人看上去既脆弱又渺小。 我将茶包从骨瓷茶壶中夹出,替他泡好了一杯约克郡茶;浓浓的黑褐色茶水,味道寡涩,入口时,鼻腔与口腔满是草木辛料味回甘。 少时,我在南约克郡呆了许多年。在女校时每天都会泡上浓浓一杯约克郡茶;理应在茶内加些奶,混成奶茶,但我尤其偏爱这样寡淡苦涩的草木茶味。 “你要不要加些奶?”我将茶放至他跟前,“请自便,可以加点砂糖调味。” 情人没有回话,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将茶杯捧起,就着烫水将茶一灌而入。水滚过喉咙,他被呛得几乎噎气,苍白的小脸涨得通红,眼角处溢满泪水。 他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向我说:“对不起。” 真是一个无知单纯的少年,怪不得能引起萧欠的怜爱。我抿了口茶,将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然后对他直直地笑起;脸颊肌肉僵硬发疼,我用我最温和的语气柔声安抚:“不要害怕,你做得很好。” 窗外早已阴云密布,檀木线香燃尽,楼中安静得只剩喘息声,于光影下,情人的脸苍苍绿绿,携着满屋无尽的绿意—— 如风起云涌,大厦将倾。 叁个月前,萧欠的父亲去世;这个男人的死去,意味着一段不伦之恋的消亡。他生前长得一副好皮囊,年过半百却仍然清俊儒雅。可惜他死得很惨,死前面目狰狞,吐着黄色胆汁,只剩一身瘦骨。 他曾骂我疯狗,我一一应承下来;游离在禁忌间的男人,以最痛苦,最惨烈的方式死去,我站在他身侧,替他擦净将死的躯体。 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他用尽身体最后的力气将指甲嵌入我的手腕里。他问我为什么,我朝他笑,反问了他一个无解的问题:“我做错了什么吗?我只是在替你们收场。” 后来他还是死不瞑目,我捧了他一小坛骨灰,在母亲的坟前随风扬起。 我曾扬过两次骨灰。 一次属于我父亲。 一次属于萧欠父亲。 萧衍走后,萧欠变得更加堕落。本该高高在上的蝴蝶,现在却完全溺死在情欲世界里,不分昼夜地做着。横走在男女间,用他漂亮的身体沉沦于人性最原始的欲望;白皙的皮肉染满青斑,这人浪荡得令人惋惜,但却只有这样活,他才能生。 他的心里空荡得一无所有,既放不下别人,也容不下自己。 连自我都没有的人,执迷在浮华世界里寻找片刻的安宁,似乎只有那一瞬间,他空洞的心脏才能被短暂地填满——用他残破的翅膀,扑烁辗转在不同的欢场。 我观察了萧欠很久,在顶楼上,单向玻璃镜后的暗间里,洞悉着他与情人们的爱欲世界。我曾详细地记录过他的偏好:他喜欢拥抱,喜欢被人完全地包裹着,喜欢蜷缩成一团被人亲吻遍身体,然后顺着他的背柔声安抚。每次做完,他都会陷入一段相当长的脆弱期,仿佛整个人都被抽空了,瘫倒在床上,一个人躺着,衣不蔽体。 那是一种近乎难以言述的悲伤,直到下一个情人登场。 有时候我觉得,他像是故意将自己沦落成娼妓,向恩客们卖弄着自己的姿色。但是下了床,他似乎又成了那只高高在上的蝴蝶。 他的恩客们好像都很喜欢他,甚至愿意亲吻他的脚趾,可是——他总是很不屑。 曾有人在情浓时狠狠撕咬他的皮肉,他没有客气,将烟灰缸砸碎在其脑袋上,沉静的向门外说了声:“拖走。” 门被打开,这充满着血腥与膻腻味的房门透入了几丝天光。萧欠坐起身,用一只白净的手抚上锁骨的伤口。情人被拖了下去,留下长长一地血迹,他轻蔑地看了眼,披上长衫,缓慢点燃一支烟。 “要温柔,不要太粗鲁。不要得意忘形。” 那时我在本子里记下这句话,灰紫色棉麻质地的封皮,里面是发黄的纸张;我将有关萧欠的一切都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直到写下满满当当的一本。他在我面前几乎是透明的,我懂他所有的偏爱与习惯—— 闭环之中的我们,以某种诡异而又平衡的方式互相揣度着。 萧欠对我防备心很重,常常似真似假的挑衅我,所以我需要一个小帮手—— 一个单纯的,好控制的,善良的好孩子。我要让他替我打开萧欠的心房,然后将这只美丽的蝴蝶引入我的捕兽器内。 我会为他编织好一个美丽的幻梦世界,然后在最后一刻亲手将其摧毁。 很久以后,我物色到了一个少年。他年轻,单纯,还有一个身患重病的老母亲;为了老母亲,他不惜失足下海,做起皮肉生意。 七月末的深夜,我看见一个眼睛明媚,惶恐不安的少年。我看中了他,于是将他赎下,替他支付起高昂的医药费。 我供养着他,且只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请求:“请替我,哄我丈夫高兴。” “如你所见,他并不爱我。我跟他在一起只是因为利益绑定。” “我是一个没有本事的女人,我无法讨好我的丈夫。” “与其于让他找一个会与我作对的人,不如我亲自为他选一个我的人。” “我知道你是一个善良的好孩子,你是多么孝顺,为了你的母亲甘愿堕落。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吗?” 我扮演起一个痴情懦弱的好好妻子,声泪俱下的向少年苦诉着自己那败坏的婚姻。 我知道,心善如他,一定会同情我这个可怜的老女人。而且他没有怀孕的能力,我不必担心他会生下一个令我头疼的小孩。 我要做的,仅仅只是将他引荐给萧欠,然后在他们的相处上稍作点拨——那些禁忌的,难以启齿的感情将会彻底折磨他衰弱的神经。我相信,他最终一定会爱上萧欠—— 就像每一个为蝴蝶狂迷的?一样,以为?己可以真正得到他,以为?己可以救赎他,以为?己可以给予他一方栖息之地。 太年轻了,也太单纯了;还不懂得人情世故,也不懂人心的险恶。 真是一群,可爱的好孩子。 他果然如我所愿,被蝴蝶勾着上了床。在我的家里,我的床上,尽情沉沦在爱欲的世界里。我就像是一个无辜的可怜妻子,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去审判他们的罪孽。 一位好心的夫人,花大笔金钱去供养一个失足的少年;作为报答,这个少年与夫人的丈夫暗地私通,然后被夫人捉奸在床。 这个真朴的孩子,向我无望地忏悔着自己的罪行。我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柔声的安抚他摇摇欲坠的心灵。他的罪恶感早已将他腐蚀殆尽,而我,得到了他的忠诚—— 与他的命脉。 一步一步的,稍加引导,一切都会如我所愿,走向最终的灭亡…… 大雨倾盆。 【3】林美芳 林小姐是我生平少见的,一个很奇妙的女人。 她很夸张,喜欢穿红戴绿,连同屋内家具也是一片浓墨重彩。在家时喜欢穿上一身钉珠粉裙,连同头发也要用粉绸缎裹起来,再配上一双能遮住半张脸的绿耳环,将指甲与嘴唇都涂成鲜艳的红色。 老得相当有个性。 第一次见林小姐,她站在落地玻璃窗前远远眺望我们,指尖夹着一根烟,对着萧欠直摇头。当天夜里,她捧了一大束芍药前来拜访。 满怀的芍药几乎将我压得喘不过气,她也不认生,拿出一樽水晶花瓶将芍药替我插好。 “可算来了个人。半山这地方,山好水好,唯独没有人烟味瘆得慌。” 那天我们相逢,望着对方开怀大笑。 林小姐喜欢插花,每逢拜访总会替我选上一大束当季的花材;她还讨厌萧欠,每逢见我总得提醒一句:“男人越美越阴毒。” “你们小姑娘,就是吃了年轻的亏!这些狗男人,过个五年十年全残了,他们也就能骗骗你们这些小姑娘!特别是你啊,你这小姑娘性子这么软,谁晓得被欺负了会不会还回去!” 我替她修剪枝桠,笑着应和:“他应该不会吧……” “什么不会不会!小妹你还是太年轻,哪里明白男人的花言巧语多厉害!都是骗子!”她气呼呼的骂着,替我煮了壶陈皮绿茶,“现在天气干,喝些陈皮润润肺。你要不要加些糖?” “一点点就好。” 林小姐转身摆弄起她的宝贝——一把形状诡异的墨蓝色茶壶,同几只灯泡似的棕绿色薄玻璃杯;将茶水来回翻倒几次才捧到我手心,语重心长的给我说了句:“小妹,男人就如同这杯绿茶,是一点没安好心。” 此话一出,吓得我差点拿不稳杯子。 林小姐见状可谓是痛心疾首,看了我好一会才说:“你知不知道,你丈夫昨天带了个小白脸回来?”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光天化日之下,二人竟搂搂抱抱不知羞耻!小妹你可千万别上头,感情之事,上头可就完了!趁着没出人命赶紧去打离婚官司,不然哪天你忍不住把人弄死可就不好了!” 她越想越生气,想着想着竟朝桌子重重拍了一掌:“我本以为我的经历已经足够可怜可恨,没想到你才是那个可怜的小妹子!” “年纪轻轻就被人骗了婚,快点去离婚,锤死这渣男让他净身出户!不阉了他都算对得起他祖宗十八代!” 林小姐看着我一动不动,以为我被吓傻了,长叹一口气,又耐下心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别怕妹子!姐给你做主!趁着还没孩子,赶紧收集证据把婚离了,别等到时候人财两空,闹出人命可就不好了。” 见我没反应,她摇了摇头又是长长一口气:“小妹,你可别贪新潮去和这种男人混一起。我早就和你说过,漂亮的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你看看我,拍死了个死男人,搭进去了半辈子。一点不划算啊!” 见我还是没反应,她气得跳脚,转过身就往厨房走去:“我就知道你性子软怕事儿!我这就去拿把刀会会你那狗男人!我就不信,有我林美芳在他还敢不认账!” “今天!我就让你们知道知道什么才叫正道的光!” 我终于被吓醒了,拖着她的腰拦着她不许去,她一时情绪上头,说什么也要拿把刀去砍了萧欠。 “林小姐!!不要冲动啊!!我们之间是有内情的啊!!!”终于,她被我喝住,一脸狐疑地转头盯着我,抬了抬眉毛,百转千回地道了句:“哦?” “说来听听。”林小姐扯了张椅子,一脸质疑,“我怎么总觉得你要骗我?” 我的确是要胡扯一段。因为像林小姐这样赤诚的,快意恩仇的人,大约是永远无法理解我们如烂泥一般的宿命。 她一定曾经过得很幸福,所以才敢无所畏惧。 被人庇护着长大的小孩,才有资格为所欲为。 “其实我和萧欠不是夫妻关系。夫妻关系只是对外的说法,他这小孩……是有男朋友的人。”我深吸了一口气,“他父亲刚去世,我们两家是世交,也有很多生意是被捆绑在一起的。对外宣布结婚是稳定人心的方式,再加上他年纪还小,作为姐姐照顾照顾也是应该的。” 这番话半真半假,也不知道林小姐能信多少。我和萧欠的确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而这张网在我手里,既可以护着他,也可以毁了他。 这个少年,脆弱,易碎且无能。他是依附在他人身上的菟丝花,仰仗着他人而生;自萧衍死后,接管他的人就成了我。一旦我出事,公司所有的运营都将会面临崩塌;一旦资金链断裂,他马上就会被债务压垮。 除了这张出色的皮囊,他什么都没有。 毁了一个人能有多难? 简单。简单得不得了。 但我想要的不是如此。 我要打破一个闭环。 如我们这样生长在烂泥中的人本就不该活下来。我的世界是废墟里的荒芜城,而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只要站在那就有一群人无条件的偏爱他。 他永远这么心安理得的接受别人的偏爱,永远高高在上,永远放荡不羁。好像谁都能来亵玩他,却从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得到他。 他是这么脆弱。而脆弱的权利,是多么奢侈。 那年我十四岁,母亲自杀后我做了两件事。 这两件事将我们的命运捆绑在一起,早在十叁年前我就已经将他扯入了这个绝望的闭环。 就像是个濒死的恶鬼,将人引入万劫不复之境索取应得的代价;我从不是什么善人,也不算十恶不赦的人,我只是个人。 一个普通的人。 那两件事皆东窗事发,我被父亲审判,却无力与之抗衡;当年九月,我被流放到英国五年,直到父亲去世后才被允许回国参加葬礼。 他死得很惨,一如我对他的诅咒。 那是很久很久的从前。 林小姐见我沉默了很久,在我面前挥了挥手:“就、就这?” 我终于回过神,朝她点了点头:“是的,我们之间没有这么错综复杂的关系。” “唉!”林小姐气得连粉头巾都扯了下来,“傻妹子啊……你这么做……以后可怎么嫁人啊!” 我替她倒了杯水顺了顺气:“我父母的婚姻很糟糕,所以我从小就不信任婚姻。钱对我而言更重要,所以一切都以公司利益为主。” 我认真地看着林小姐,她的眼角眉梢仍残存着昔日的灵动:“我很感激,你这么偏爱我。” “我真的真的很感激你。” 她瞪了瞪我,翻了个白眼:“说什么傻话呢妹子,这哪跟哪。你就是性子太软,我就怕你被人欺负。不高兴打回去就是了!忍这么多干什么!” 我朝她笑着,没有说话。 这是第一次,有人教我怎么生气。 【4】无尽绿 黄昏时,我从林小姐家离开,要去拜访一下情人。 顺着环山公路南下,远方有山脉,大片陈旧的绿色被铺上一层薄光,我看见无边的夕阳。 老车被刷上绿漆,成了一台名副其实的 “绿皮车”;与遍地的黑白灰叁色不同,我的车显得格外扎眼瞩目。 我与情人初见于七月末的深夜。那天白兰花开了,从路间传来,干净得有些不像这世界的味道。 少年的眼中含着水雾,背后是妈妈桑叉着腰指手画脚;他们推搡着,似乎要将少年送入某位贵人的房间——这是只多么惊慌的小鹿。就那一眼,我知道,我找到合适的人了。 我花大价钱包下了这个少年,且一并承担起他母亲的医药费——只为他那双过分干净的眼睛。 少年是这样的洁白无垢,当他被妈妈桑带到我面前时,我看清微光下,他稚嫩不屈的脸庞。“你叫什么名字?”我轻声问道。 少年有些害怕,眼神闪躲,很久后才吐出来一个单词:“Avo.” “别害怕。”我让人将他放开,摆了摆手让他来到我身边,“我不会逼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情。我会完全尊重你的。” 妈妈桑很识相地出去,门被带上,狭隘的空间里只剩我与这个单纯的小少年。 “为什么要做这一行?” Avo没有回答,垂着头,浑身笔直僵硬。 少年拘谨的样子令我有些愉悦,我觉得他很可爱:“我对情事没有兴趣,你别怕我。我只是看你太可怜才会出手帮你的。” 我揉了揉他的头发:“这么怕还下海?” “因为……我妈妈生病了。”少年眼眶泛红,眼泪不自觉地掉了下来,僵硬的身体开始融化,最后像是滩成了一汪水,卧倒在沙发上沉着脸哭泣。 “医药费……很贵。我看到这里招酒保,就想来应聘……我没有想到……” 我搂着他的肩膀轻声安抚,这只可怜的小鹿,原来是被人骗入泥潭里的。 “ Avo, 不如我养你?”我凝望他很久,捧着他的脸用指腹抹去他的眼泪,“我只有一个请求。请替我,哄我丈夫高兴。” 我要将少年送到蝴蝶身边,这样清澈的孩子足以打开任何人的心房。我要萧欠从他封闭的乌托邦里走出来。我要让他直面血淋淋的过去。我很想知道,这样一个生于泥滩却被人悉心呵护的小孩,究竟有没有打破闭环的能力。 我的一生都被这个巨大的悲剧闭环所困惑着,我逃不出去,我走不出来。那些本该承担错误的人早早死去,余下庞大的缺口无人填补。当最后的相关者被流浪放逐,迷途的羔羊找不到回家的路…… 谁又能来做这个最后的收场之人? 我将闭环封锁,却仍期待有人能打破这个诡异的闭环。 总有一个人得来收场;也总有一个人,需要杀出疆场。 Avo呆滞地看向我,他仍尝试理解我话里的深意。 为什么会有人愿意包养一个情人来哄自己丈夫高兴?我从他的眼光中读出来这样的疑问。或许在他眼里,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女人。 我含了一口汽水,疼痛刺辣的感觉在我舌尖扩散:“如你所见,他并不爱我。我跟他在一起只是因为利益绑定。” “我是一个没有本事的女人,我无法讨好我的丈夫。” “与其于让他找一个会与我作对的人,不如我亲自为他选一个我的人。” “我知道你是一个善良的好孩子,你是多么孝顺,为了你的母亲,甘愿堕落。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吗?” 我用利益将蝴蝶困在手里,我将他引入这个绝望的闭环。闭环中的我们,我们的父母,我们错综复杂扭曲的关系终于形成一个封锁;直到这个闭环内所有的缺口都被补齐,直到有人去冲破闭环。 要么共生,要么共死。 我想我仍是仁慈的,我仍给蝴蝶留足了选择的余地。只要他有能力从残酷的过去中活下来。在这一点上,他有得选,他仍然比我幸运。 如果不能,他会承担他应有的过去,然后自我灭亡。 “为什么……要选择一个男孩?你丈夫他……”Avo小鹿般的眼睛里含着泪光,就像泛起一层很淡的水雾。 我将Avo放开,近乎柔和地注视着他:“我丈夫并不在乎性别。” 自我放逐,沉迷于肉欲的刺激,蝴蝶出卖他的美色,救赎自己将死的灵魂。有那么一瞬间,我不知道应该对他产生什么样的情绪。长久麻木的内心滚起波澜,我究竟是轻视他不堪一击的样子,还是羡慕他有堕落的资本? 这个美丽的废物。 “而且你们在一起,不会有小孩。” Avo 沉默了。回应他的,是一张银黑色卡片。 “密码是六个零。从今天开始,每个月你会收到两万块零花钱可以自由消费。你的饮食起居包括你母亲的医药费我会一并承担。你只有一个任务——” “讨好我丈夫。” “但是,”我眯了眯眼,话锋一转,将杯中的汽水一灌而下,“你千万,不要爱上他。” 我知道,这个小少年做不到。这么单纯的孩子,第一次面对这样的蛊惑,又怎么可能坐怀不乱。 爱上蝴蝶只是时间问题;而在爱与承诺之间,就是我画出的边疆。在这边疆之内,是他无尽的自我纠缠与罪恶感,这是他给予我最好的刃,让他可以甘心臣服于我。 萧欠是不会爱他的;他只是万千个情人之中略微有些不同的一个。而到时候,这个小少年,将会彻底在我掌心之中,带着对蝴蝶的恨意…… 他们都无处可逃。 老收音机里仍放着低哑的女声,黄昏已逝,长夜将近;穿过密林,趟过无尽的绿意,我回到这个不算熟悉的城市。夜里的灯火燎燎而上,这是久违的人烟气;穿过大厦间的缝隙,我来到Avo的公寓门前。 我按下门铃,叁声之后,Avo终于姗姗来迟。 “晚上好。”我对上他的脸,他的眼睛像是哭肿了,眼底还有一层很深的青紫色。 Avo 请我进来,小心地关上门,替我拿了双拖鞋,然后一个人坐在沙发前,将头埋得很低。 “对不起。”他小声呢喃。 我有些不解地看向他:“为什么要道歉?” 他没有出声。很久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件事你千万别怪先生,是我求的。” “我……想报答他。” 我有些被呛住了,盯着他逐字逐句地问:“你说什么?” 我不明白,他最大的金主在这里,为什么他会想去报答一个没给他花一分钱的男人。 Avo局促地站起来,对着我将肩膀缩起,将腰深深地弯了下去:“对不起!对不起!” “ 先生起初是不肯的,后来听了你的名字就肯了……” “你将我供出去了?”我毫无表情地看向他。少年像是被我威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我没有……没有……我说……是你安排我来讨他高兴的……” “……” 一道无声的屏障隔绝于我们之间,我竟然没想到,太单纯的人,有时也是对向我的一把双刃剑。 蠢钝如猪。 【5】先生 我第一次将 Avo 引到萧欠面前,是叁个月前的某个阴天,他父亲刚去世不久。 于顶楼之上,蝴蝶就着微光,在烟雾缭绕之中朝少年低低笑起;手指尖夹着烟,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锁骨,皮肤白皙细腻,泛着青紫的斑迹。 他的周遭绕着一群形形色色的人,或站或躺,将他围于众心;有人与他耳鬓厮磨,他侧耳,听情人们从嘴里吐着下流话;稍稍眯了眯眼,眼神迷离,没有温度。 而后漫无边际的与人调着情,很久以后,才不着调地问了声 :“咦?” “这里怎么会有个小孩?” 人群的目光接踵而来,Avo那张脸涨得通红,最后低下头一动不敢动。 蝴蝶似有若无地含了口烟,缓缓吐出,看着烟雾蔓延而上。 他抬头,望了望天,直至烟雾消散…… 他看见月光。 从那之后,Avo 经常上去替萧欠送酒水,隐匿于暗处间,某个无声的角落里,沉默地窥视着蝴蝶。 少年安静的,弯下了他的脊梁。 我在暗门之后,透过一面巨大的单向玻璃镜,独自注视起这场人间乱象。 我觉得我应该感到难过,因为被出轨的妻子好像总是难过的。但好可惜,我没什么感觉。 我环膝而坐,如看电影似的观摩起这群人的一举一动,我想我应该开始构思下一步怎么走,但那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我什么也没想。 好像陷入了长久的迷离之境,一股巨大的彷徨无端包裹着我;我不知道这样的情绪从何而来,我开始质疑起曾经所有的举动。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但我不知道究竟做错了什么。 我甚至无法解释这样情绪的由来,仿佛某种藏在我内心深处的东西正在崩边。他们很诡异,我无法辨识。 我就这样静坐了四个小时,直到凌晨下了一场细雨,阴阴绵绵的;我走在路间,青绿色垃圾桶内有一束未干的玫瑰,我将它捡起,淋了一身的雨。 那天之后,我没有再监视萧欠和Avo, 只是偶尔与Avo见面时,会和他分享萧欠的喜好—— 不要伤害他。 他每次做完爱后都会感到空洞,最好能替他擦干净身体,然后多陪着他。 如果有机会,请抱抱他。 这些有关萧欠的喜好曾被详细记录在我的本子里;绝大部分时候,我躲在暗间内观察起他的萧条。他有个习惯,不留人过夜;午夜之后所有情人都会被遣送归家,然后徒留他一人,在顶楼之上静默无声。 曾有一天,萧欠遣送完走所有情人。那天他什么也没做,搬了张椅子在单向玻璃镜前静坐了很久,久到我几乎以为他发现了我的存在。 最后他什么也没说,笑了笑,披上件衣服转身出了顶楼。我在暗间内,一本薄书被翻得差不多,盖在头上,陈旧的书籍里,有一股说不清的,像是墨香混着纸香再经过个几十年沉淀的味道,令人有些昏昏欲睡。 我看叁毛的《我的宝贝》,看着这个女人如数家珍地记录下自己苦心收来的玩意儿。我珍视这样的惜物之人。 于是笔记本中有两页纸,其一:萧欠今天很反常,盯着镜子看了一个小时,可能是发现了镜子的秘密;其二:我对《遗爱》篇有很深的感触,看到《娃娃国娃娃兵》如果有机会,去苏俄带一套内含23只娃娃的套娃回家。 后来,我的笔记本不见了。 如今我看着这个在我面前瑟瑟发抖的小少年,那股没由来的烦躁转化为某种纵容式的宽厚:“没关系,是我没有提前警告你。下次不许在他面前提起我和你的关系。” “我们之间的关系,是秘密。” Avo眼中含泪,跪坐在地上有些不知所措。“对不起……”他小声颤抖,“我做错了事情……” 我抚了抚他的发顶,就像是慈祥的神父,替父原谅这个犯错的孩子:“已经发生的,无法改变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因为你已经为此做出了改变,也付出了代价。” 他仍然抽抽噎噎,我抬头看见桌面上几本摊开的书,零零散散地落了一地,用手指了指:“那是什么?” “什么?”Avo泪眼婆娑的转头,忽然,他顿了顿,连声音都轻快起来,“那是书!是先生给我的!” 语落,像又想起了什么,低下头闷闷地说了声:“对不起。” “萧欠给你的?什么书?”我走过去翻了翻,没有想到,这竟是两本高中教材。 “教材?”我觉得我有些与他们脱轨,“为什么是教材?” 这件事儿太不合理,像萧欠这种活春宫,为什么会给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小少年买教材? “先生让我多读书,争取以后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Avo说起这番话时竟让我品出来几分大义凛然。 “萧欠还说过这样的话?” “是啊是啊!”小少年激动了起来,“先生好聪明,我的数学题都是他教的!!” “他还会写数学题?” 我竟不知道,我有些被吓了一跳。 “他会的,他还会英语和生物!” 我迷茫地看着Avo好一会,突然发现,我无法将他口中的萧欠与我脑子里的形象融为一体。他难道不是一个只会卖弄美色,兼具拐骗小孩上床的堕落青年么? 看着Avo略显稚嫩的脸庞,当初那股没由来的彷徨再度席卷而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滋生蔓延,我有些不忍心问:“你们平时见面干什么?” 想起萧欠在顶楼时的种种表现,第一次,我有点不敢直面眼前这个小少年。 “先生刚开始不太理我,但后来他教我学习!” “他教你学习?!”我彻底呆滞,并开始审视起自己过去对萧欠的调查——据我所知,他的学业大多被荒废,可是为什么,他居然还教人学习? 谈起萧欠,Avo开始变得孜孜不倦,连同最初面对我时的恐慌也被一扫而空:“先生对我说 ‘读书呢,去哪读,怎么读,有没有上学都不重要。读书是为了明智,形式不重要,但你得尊重知识。’” “先生还跟我说 ‘路是你的,这一生是你自己的。或许你能选的东西很少,但你仍能选择这辈子该怎么活。所以多读书,不是为了让人尊重,而是为了摸清你是谁。’ ” Avo开始向我津津有味地描述起萧欠,以我从不曾知道的样子。在他眼里,蝴蝶是一个漂亮的,会督促他上进的,还会与他讲人生大道理的好好先生。他会在早上将少年按起来学习,也试过在深夜教他解数学题。 少年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近身蝴蝶替他擦拭身体,蝴蝶翘着腿,在高椅上居高临下:“几岁?” “18。” 蝴蝶皱了皱眉: “高中毕业?” “……没有。辍学了。” 那是第一次,蝴蝶气得正色以对:“是谁将你送过来的?” Avo被这样的萧欠吓哭了,这个少年尚未学会这世上所有明明暗暗的规则…… 他真的太害怕了。 最后萧欠拿起手机,盛怒之下,他几乎握不稳这台冰冷的机器。他背过身去,朝电话中的人冷漠发问:“为什么要选这样的人?他还是个小孩!” 电话那头应该是我的人,他大约糊弄了下萧欠,说了些有关少年的悲惨身世。 半个小时后,萧欠拉开抽屉,朝少年身上扔了两本教材:“好好读书。” “不许哭。” 我看着Avo谈起萧欠时眉飞色舞的样子,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很微妙的情绪:为什么他们会这样发展? 琢磨很久,我突然有了个了不得的想法:有没有可能,萧欠是在对我请君入瓮? 了不得。 了不得。 牌局之上,我的对手终于上桌了。 我沉默了很久,直到Avo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滔滔不绝,略显歉意,又将身体缩了起来。 “我很为你高兴,你们相处得很好,他大概是有些喜欢你的。” 少年的眉眼瞬时生动起来,可尚未开口便被我按了回去:“你别忘了,我请你来是做什么的。” “你妈妈的医疗费,是我在支付的。” 气氛霎时有些凝结,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年,看着他眼底的光彩一点点消失殆尽:“我是不是说过,你千万不要爱上他。” “所以,你要千万记住履行承诺。” 这个少年身上有我所厌倦的东西:单纯,无知,随便一些无谓的感情就能将他骗得七荤八素。他长着一张从未被现实痛殴过的脸,尚且不明白人类的感情本质上都是一种资源置换。 可是只有这样的人,以其大无畏的赤诚之心,才能将他人从干涩的利欲世界中扯出来。 或许也只有他这样的人,能让萧欠表现得不那么堕落。 Avo闷声不响,原本紧锁的肩膀开始绷直,他沉着头,低声回应:“知道了,小姐。” 我抿了抿唇,第一次,我觉得自己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6】杀死玫瑰 我知道,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 十四岁那年的深冬,我一个人被流放到异国。 记忆深处的那片百年松林,苍苍绿绿之中是一座阴冷的红砖古堡——那是我所在的女校,坐落于某个极其隐蔽的村落。 老师古板严苛,学生欺上瞒下,围成一个又一个小圈子,其中势力错综复杂。初入学那年,以西班牙人为首的一干人等对我进立了个下马威;他们借着玩闹的机会将曲棍球杆狠狠砸在我的后脑勺上。 有那么几分钟,我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时间好像过得很慢,我笔直地倒在地上,耳朵一片空鸣,很久以后才得以听见那些嘈杂的人声:嬉笑的,担忧的,不屑的…… 直到有人将我扯起,扔在软垫上装模作样地喊老师来看。 我不会英语,我听不懂,也不会说。那天我如同死尸一样躺着,任由她们颠倒黑白,最后息事宁人。 那是我的十四岁,我突然明白:没本事,会挨打。 那时我很瘦,而且矮。西班牙人拥有着得天独厚的人种优势,在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就已经身高体长,比我高许多,我打不过。 于是从那天起,我学会怎么卖笑。我努力读书,成为老师心中最努力的学生;我与所有同学交好,让他们都感受到我的善意;我将我的内务常年如一日的收整好,直至成为一种标杆似的存在。 我做这些,只是为了增添我手上的砝码。 只是为了有朝一日,没有人能轻易动我。 这个世上从没有这么多报仇雪恨,也没有这么多悲天悯人;在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弱就是原罪。 人类的感情本质上都是一种资源置换;认清自己的路,然后走下去。 这些话残忍,冰冷,戳破所有美好的幻想,直指血淋淋的真实。认清自己的能力,明确自己的目标,然后利用所有能利用的资源朝那个方向走去;在这一路上犯错不要紧,挨打不要紧,错了就要改,挨打要受着。 因为在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会救你。 而悲天悯人与报仇雪恨,都是需要成本的;涉及到成本,就得权衡利弊得失。 绿皮车驰骋而过,我离开了Avo的公寓。有些话从挑明开始就回不去了,而这个小少年也必须独自面对磅礴的现实。他曾经很幸运,有人守护了他所有的稚嫩纯粹与善良;但现在,他已经没有资本了。 这个世界太大;稍不留神,会死无葬身之地。 如立黄土高坡,无边的荒凉。 可是这样活着,十年,百年,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一样的荒芜。 谈拯不拯救有些可笑,苍天之下,众生苦相,多少人连自己都救不了,又怎能妄言去救别人。 所以,我渡我自己。 那天我坐在车内,绿皮车向前奔走。天黑,归家时在路边买了一束茉莉花。 很久以后,我才到家。 院中亮着昏暗的光,门边倚着一个男人,身量高挑却站不端正,仿佛没有脊梁;丝绸衬衫被他穿得松松垮垮,衣尾被随意束进长裤里,手指尖夹了根烟,没有吸,任由烟雾四散。 “晚上好,萧欠。” 他含着笑,隔着雾间,长长的向我望来。 “哎——罗缚。” 蝴蝶缓慢的朝我走来,却在离我还剩七步时止住,随手将烟碾灭,在园中站正。宽大的衬衫裹着他消瘦单薄的骨架皮肉,烟草味混着茉莉香,他来时带着一捧月光。 这个男人的姿容太盛,介于青涩与娇矜间,满是被人宠惯的懒散。 “对不起啊,等你太久,忍不住。”他似真似假地道歉。 印象之中,这个男人从来没有等过谁。 我垂了垂头,再看向他时眼底只剩温柔,那些不合时宜的情绪被扫荡一空:“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不怕着凉?” 他顿住,看着我没有说话。 那目光太深,眼底埋了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五味杂陈在一起,有别于以往欢场上的迷离疏远。他过去总是对我防备很深,严丝合缝完全不给我一点靠近的机会;在暗中观察久了,也就知道他想要些什么—— 一个脆弱的,没有安全感的人又能想要些什么呢?无非是无条件的爱与包容。 我拿不出爱,爱这种东西太纯粹,只有纯善至极的人才能给他想要的那种,毫无瑕疵的,满心满腹的爱意。 我能给他什么呢?包容。无条件的包容,解决他所有的问题,纵容他,让他依赖我。我能为他建起一座避风港,让他心甘情愿地走入闭环。 萧欠还是太怯懦,将自己封锁得太死,既没有勇气好好生,也没有魄力当场死。 他在欲望中沉溺,醉生梦死,自我毁灭;别人想向他伸手,他却笑了笑,无所谓的将人推开。 “罗缚。”很久以后,他终于开口,“你知不知道,你很装。” 我的四肢有些发冷,看着他,心中有些莫名的情绪升起,好像是有些酸涩,又好像是其他的。最后我笑了笑,稍稍将头侧过:“是吗。” “你不喜欢我。”他突然笑得很艳丽,连眼角眉梢都是生动的,“可是为什么,总要在我面前表现出一副包罗万象的样子。” “你是圣母吗?你不懂得生气的吗?” 这个年轻人敏锐得让我吃惊,我看了他好一会,还是笑着,没有急着回答。 有风扬起,月阴下树影悉悉嗦嗦。 我的目光沉了沉,盯着他,惯性将嘴角弯起,直到两颊肌肉有些酸: “你是在对我兴师问罪么?” “那么萧欠,告诉我,生气能解决什么。” 气氛霎时有些凝结,由我开始,转向冰冷。 我看见萧欠的脸色变了变,一贯散漫的态度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将脊梁挺直,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的脸。 手中的茉莉被我折断,我凝视他——太年轻了,不过才23岁,再堕落厌世也带着少年人独有的轻狂:“你在以什么资格,向我兴师问罪?” 我仍是笑着的,只是能隐约感到我的眼皮稍稍用力上抬,眼中只剩下他一个人,带着似有若无的狠意,我将他看得真切干净。 萧欠的脸色逐渐有些残败;本来就白,现在显得更是没有血色。 他承不住我的火,也承不住我的威压。 如果没想错,他今天的挑衅不过也只是为了缓和心里的不安。他时常似真似假的挑衅我,但从没有一次敢这么过。 大约是有点迫不及待了。 回想起蝴蝶将Avo带回家里,那潋滟的春光—— 他还太年轻。连挑衅和试探都这么稚嫩。 “有些话说得太明白就没意思了。我对你的确是有所图谋,但以你现在的能力远达不到我想要的结果。你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我不会害你,你对我还有用。”我走近,将手中的茉莉放在他掌心。 “送你的花,不小心折了一点。” 我错身走开,他好像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在背后叫住我: “罗缚。” 我没回头,很轻的说了声:“萧欠,记住今晚。这是我教你的第一课。” “没有十全的把握,千万不要,轻易动手。” “有些后果,你恐怕承受不住。” 【7】霉斑 身后安静了很久,转头时看见萧欠那双似笑非笑的眼,他在玩味我说过的话。 我并不喜欢这样的表情,这种带有着侵略意味的审视令我感到不适。他仍站在院中,肤色苍白得几乎与他的衬衣相近。他手中还握着一束茉莉,浑身都是白,就像是葬礼上的尸体。 衬衫是软塌塌的,偶尔有风穿过他的领口和袖口,我们沉默对视了很久,直到他举起双手佯装投降:“知道了,我错了。” “你多教教我,我以后都听你的。”蝴蝶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我知道他没往心里去。 世俗条框奈何不了他,道德也奈何不了他,我寄希望于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比如怜悯与同情。 有些话我说了他不会听,但如果是情人呢?将他怜悯的情人放在一个处境中,引导他去解救围城中的可怜孩子…… 现实永远是最好的老师。 萧欠还太年轻,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以其现在的能力远达不到我想要的结果。他还需要一些培养和调教。 我的生命已然干涸,我对世间大多事情感到无望。我无法掩埋过去留给我的伤痕,我不得不与它们共存。我的内心就像是撕裂的草纸,在真切的疼痛面前道理显得是如此苍白无力。 我无法改变我的感受,我只能将它彻底封闭。 可是这样活着,太疲倦了。 萧欠没有承担我这样的过去,他不知道他父亲与我父亲到底是什么关系。我的思想已然定格,但他还有许多塑造的余地。 我已经给了他叁个月的时间去缓冲所有悲痛,现在是时候要带带他长大。 “萧欠,”我柔和地看向他,“你已经没有仰仗和依赖了。你真的需要学会长大。” 萧欠顿了顿,愣怔了会,凝望着我,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冷,我甚至能从中看出一种不同于以往的邪气。他沉默了片刻,侧着头,眼尾上挑,笑得灼眼:“罗缚,我没想到你这么有善心。” “ 你说你对我是有图谋的。说说看,那是什么?” 我眯了眯眼,小小地叹息:“找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间,处理合适的事情。你现在还没有能力,所以不用着急。”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萧欠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瞪着我,情绪到底是有些敛不住。 “你被我供养。”我简明扼要。 “你吃我的,用我的,穿我的,玩我的。你没有能力独立于我去生存,所以我有权利向你索取回报。” “你当然可以摆脱我。只要你有足够的能力。” 我望着他,隔着晚间潮湿氤氲的绿意:“告诉我,你有么?” “你没有。” 萧欠凝视我好一会,无奈笑了笑,而后转身离开。 我在原地僵了僵,反应过来,赤脚朝他走去。青石板是冰冷的,石缝间长着些许青苔,我站在他身后,才突然意识到他比我高出许多,背影消瘦,却带着筋骨的形态。 “对不起,是我太心急。” 我把这个小孩逼太紧了。”你回头。” 他停了停,转头瞧了我一眼,然后低头瞥见我赤脚,走过来将我托起,一只手扣着背,另一只在腰间:“小心着凉。” 我被他搂在怀里,察觉到少年有些冰冷的体温,我伸手探了探他的脖颈,皱了皱眉:“你怎么这么凉?” “你的手也很冰。” “我觉得我们应该进去。”我环着他的肩膀,将脚踩在他的皮鞋上。夜里风有些大,半山之上总是有些阴冷。 蝴蝶叹了口气,低头对上我的眼:“你今天是在生气吗?” “因为我骂你圣母?” “你后来说的话是气话还是真心话?”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话,语气缓和下来,但那双眼中带着一种很深的东西,像是有些委屈:“你说你许诺过我爸会好好照顾我的。” “可我感觉你就是来利用我的。” “罗缚,你是在骗婚吗?” 我的身体猝然僵化,缓了缓,笑着看他:“猜中了,真聪明。” 萧欠佯装不满的样子,拉长了尾音,颇为戏谑地说了声:“咦——” “男性法定结婚年龄是22岁,我今年才23岁你就下手了。罗缚,你怎么这么坏。” 他将我揽腰抱起, 缓慢地走回屋里: “我都还没反应过来,你怎么就说服我爸和我结婚了。” “罗缚,你怎么专门欺骗小朋友呢。” 萧欠太擅长调情,那些质问的话被他似真似假地说出来,反倒成了情人间的玩味。他在情人堆里呆了太久,连拷问都像是在说情话。 这个后生仔远比我想象中要聪明许多。 他终于拿出十二分精神来对付我了。 “你都知道,怎么还往坑里跳?”我学他的样子,笑着反问。 他不疾不徐,一副款款深情:“因为你是我的梦中情人呀。” 我没有出声,侧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常年用烟,喜酒,身上却几乎没有沾染烟酒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缓和的,奶气的,如含羞草与小豆蔻似的味道。从颈间传来,若隐若现。 到门口时,他将我放下,转身拿了一双鞋,摆在我脚边。 屋内有霉味,大片墙面潮湿, 被水浸润后生出一片深浅不一的绿斑。 这残败的门房。 我的遗产。 “罗缚,房子要找人来修修了。”萧欠望着那堵墙,若有所思道。 我差点忘记我赡养的小孩有多么娇气,真是一点苦头都吃不得:“你不喜欢么?我觉得很有艺术感。” 蝴蝶有些咂舌:“你不觉得阴森?” 我哑声,缄默了片刻,将脊梁弯曲而后舒展,肩胛骨被放松,少了拘束与紧绷感,稍稍向前扣着:“我从出生起就住在这里。对我而言,纪念意味大过实际使用体会。” 这套房子埋葬了我的十四年。这么荒凉的房子,配上陈旧的木器家具,青藤椅,生出一些泛黄岁月下,苍苍沉沉的静美。 十九岁那年,我父亲去世。车祸横死,当场暴毙,听说尸体被送来时只剩下一摊难以拼凑的血肉。 他死得其所。我继承了他所有的资产。 父亲死后,我有七年没有回到半山,直到我将半山洋房选做婚房。萧欠父亲知道这件事时有些吃惊,但那股诧异的情绪很快被他按下。 当初他和我父亲就是在这所房子里做尽败坏的事情。 可惜那时,他当我一无所知。 计划结婚前一年,我请人修整过这套房子,许多地方年久失修,有些风化,最后只能草草了事。 萧欠像是突然来了兴致,站在我身侧,将膝盖弯曲用双手撑着,由下往上的面对我:“你好像从没有和我说过你的过去。” “你想知道些什么?”我问。 他说: “所有。” “我想知道你的所有,我对你很好奇。” 暗光中,他的眼睛亮得吓人,纤长浓密的睫毛打下一层疏影,如同振翅欲飞的蝴蝶。那双眼睛干净得,似乎不带一点目的与情欲,让人不由横生一些错觉:他只是想了解你,只是简单的被你所吸引。 他终于向我卖弄起他的美色,把我当成他的情人一样戏弄。 我捏了捏他的脸,柔和的亲吻了他的额头,就像是母亲爱抚自己的小孩。 “你猜。” 笑笑子有话说: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υip」 【8】半山洋房 我没有一个特别好的过去。但想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也有自己的道,我的痛苦或许也是微不足道的。 我曾与友人旅行,在某个南洋风餐馆里歇脚。那是一栋白房子,门厅嵌着绿边框与玻璃窗,房顶铺满青瓦,栏杆由白色镂空花砖砌成。 四周种满绿植,芭蕉叶,散尾竹,不知名的藤蔓,上面生出红橙相间的花。 那天我站在楼上,看着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没由来的寒意遍布我的四肢百骸。 那一刻,我觉得我好像个死人。 人活着,尚年轻,却早已腐朽。 太阳之下,满城骸骨。 今时今日,这种死尸般的错觉重新蔓延在我身上;说不上来原因,仿佛一下子没了活气,我几乎站不稳脚。心好像跌入了一个无底的空洞,一直在下坠,一直失重,仿佛步入魔怔。 我搂了搂萧欠的肩膀,将重量全部转接到他身上。他似乎是没想到我会这样亲昵,有些木然,一贯冰凉的体温腾升出一些热气。 我们都没有说话。 气氛霎时凝结;屋内的霉气,水汽,混着皮革味,还带着星点未熏完的木香,混杂在一起,难以辨识。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直至萧欠察觉到我情绪上的异样,柔声说了句:“先站起来好不好?” “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 我恍然回神,看了他一会,将他稍稍推开:“我还好。” “你不太好。”萧欠终于站直,扣住我的手腕,“罗缚,你不开心。” 我抬起头,沉默地看向他的脸。他很笃定,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有种被穿透的错觉。这样的感觉令我不安。 “我没有事。”我将手从他掌心中抽离,朝他点了点头,转身上楼。不曾想他这次竟拉住我的手臂,力气不算大,恰好在我难以挣脱的范围。 他说:“你真的很奇怪。” “你到底在克制什么?” 蝴蝶收起那副经年的玩味,那张艳气横生的脸变得宁静,此时此刻,他仿佛是我的审判者…… 我讨厌这种感觉。 “萧欠。” “放手。” 没有和缓,没有余地,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两句话。 萧欠,放手。 萧欠沉静地看了我很久,没有说话,也没有松手;他只是安静地拉着我,用近乎可以被称作温柔的目光看向我。他身后是一面通透的窗,窗外有捧月光,直直洒进来,铺了满地的柔色。 “罗缚。”他温声。 “你在抗拒什么。” 那样的眼神,多少带些悲悯…… 仿佛神爱世人的施舍,他将我当成他的信徒。 我扇了他一巴掌。 我说:“不要用这样的眼神来看我。” “让我感觉,你在冒犯我。” 萧欠在审判我的过去,他用一种看似温存的方式来摸索我的底线。如同一只噬心的蚂蚁,脆弱得仿佛随时都能碾死,却又意外的挣扎求生。 那一巴掌打得不算用力,但他的皮肤太白,稍微碰碰都会留下红印。他将头偏到一边,很久没有正过来,手却松开了。 我背身离去,将他抛在身后,快到二楼时听见他在背后说:“罗缚,很疼的。” 我顿了顿,将手放在脖子后仰了仰头,呼出长长的鼻息:“要长记性。” 我入了房门。 房间内,柔软坍塌的丝绸被铺在高塌上,被面是一种很浅淡的紫,人说那叫香炉紫烟。我住在二楼,这是我少时起居的地方;萧欠在叁楼,在我父母曾住过的地方。 我将衣物褪去,顺手搭在藤椅上,只留下内衣。 昏光打在白肉上,脖颈之下是嶙峋的骨头,胸脯外八垂掂着,小腹凸起。在光影交融的地方,只剩一片青蓝。 光透过竹叶窗,阴阴霭霭的一片蓝。 我温好一缸水,将自己沉进去;水淹没头顶,我的肺腔被空气撑起,直到感觉自己几乎快死时才将头探出来,大口的喘息。 很久以后,我才将身体坐直,头发潮湿,扭曲的披在肩上;我转头环顾了四周,老旧的浴室,许多地方仍保留着当年的样子。那扇窗,那镜,昏暗的,有些损坏的灯,黄铜衣钩,大理石板…… 半山洋房之内,藏着我并不算光鲜的少女时代。 如今它已残旧不堪,器件松松垮垮,看着摇摇欲坠。旧时的光彩逐渐潦倒,而后坍塌,直至尘封。 我从出生起,就在这座房子里长大。 我该从这里开始回忆——我的过去。 我的父亲叫罗拾,母亲叫张弱水。 在我记忆中,父亲出现的次数很少,每周六晚上的家宴,是我唯一能与他见面的机会。他常坐在餐桌最上方偏左的位置,与爷爷挨在一起,离我和母亲很远。 那时老一辈还健在。 在我少年时代绝大部分日子,身旁只有母亲的影子。她总是病怏怏的,一副神经衰弱的模样,每周都有医生上门,他们会在顶楼将门关上,谈一个上午的天。 她死去多年,我对她的印象已有些模糊;回想起来,只能隐约看见那个消瘦的,常年裹着一袭藕粉色丝绸长裙,皮肤呈现不健康灰白色的女人身影。 我的母亲,张弱水,我对她最深的记忆,竟只剩那双疲倦的深褐色眼睛,以及那一头被发抓随意夹起,如同枯槁似的头发。 她总是安静地看向我,很久,什么都不说。那样的眼神太悲伤,只是那时我还太小,我看不懂她眼底的世界,我甚至不知道——我有这样一个肮脏而龌龊的父亲。 母亲精神好时,会陪我到处游走。她从不画画,却对颜色有着惊人的敏锐;半山洋房是我与她的家,父亲常年不在,屋内所有的配色选物都由母亲一手操办。 她曾拉着我的手,带我去某个欧洲回流古董家具城。那时我还小,她开着绿皮车,带我一路驰骋而过。 印象中,那天她开了许久的车,从天亮出发,伴着一场大雨。我在后座酣睡,直到她突然把车停下,将我从睡梦中唤醒。母亲打开车窗,柔声对我说:“小阿缚,你闻。” 我惺忪着眼,对着窗外探了探头,嗅了嗅。 泥腥,青草,玫瑰,是幽幽柔柔参杂在一起的绿调味。 母亲说:“这是雨后的味道。” 四周没有人,天仍是蒙蒙亮着,雨落之后是大片的雾。 “去摘些玫瑰。”她转头看我,会心一笑,“现在的玫瑰,很新鲜,很好闻。” 我听她的话,下车,在那一片野玫瑰丛里摘下叁朵最艳丽的玫瑰。她隔着窗户看我,直到我将玫瑰递到她窗前。 窗户缓缓降下,她接过其中一朵,别在发间,然后在我前胸的小袋子里放了一朵,最后一朵,随意插在车上的空调叶里,打开收音机,肆意切到一首歌。低哑的女声于这个狭隘的空间中响起,慵懒,散漫;那是一首白话歌,母亲偶尔会跟着哼唱两句。 弛缓的,悠扬的调子,一路从前方传到后方。 她抬首看了看倒后镜,朝我温柔地笑。 【9】乌木屏风,张弱水 我们一路奔走,如同一场悄无声息的逃亡。 四周是无尽的绿,有大雾,几乎看不清路。 母亲将那首“夕阳之歌” 循环了许多遍,伴着梅艳芳低哑靡丽的嗓音,她学她唱,只是唱到 “ 哪个看透我梦想是平淡 ”时,眼中有泪,有水,无声无息,滚入衣领。 她仍挺直她的脊梁。 那时我不懂她的摇摇欲坠与挣扎。她将她的世界撕裂粉碎,却以美滋养我;她告诉我花是香的,却没告诉我活着是苦的。 那天我们走了很远的路,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为了一张乌木屏风。到站时,她拥我下车,与前来的先生问好。 先生已到中晚年,身上挂着一条亚麻布制围裙,一头灰白相间的头发被梳得整齐。母亲将我捧到面前,朝先生恭敬地喊了句:“老师。”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先生接过我,左右看了看后温声说,“你的女儿?很可爱。我印象中你自己都还是个小姑娘,这就当妈妈了。” 母亲没有说话;那双眼睛里,带着与故人重逢的无言悲凉。 “还有没有画画?”先生逗了逗我的脸,有意无意地开口。 母亲听后,将头低下,半天,喉咙咽了又咽,似乎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不画了。” “以后都不画了。” 老旧楼前,人与物一样颓然。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由内至外的蔓延,说不清是谁先开始的,回过神时只剩万千滋味糊在心头。 先生知道后顿了许久,同样低下头,将我放回地上;沉默了半晌,才似有若无地呢喃了句:“可惜了。” 我抱着母亲的腰,好奇地看向他们;她将手搭在我肩膀上,将头仰高,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这就……要秋天了。” 先生动了动嘴皮,好一会,欲言又止,然后转身在前面引路,对我们说:“进来吧,我记得你一直想要一张乌木屏风,我找到了。” 我与母亲跟在后面。老楼之内,无数展厅被布列其中,那些经年的木器家具仍泛着哑金色光彩;珐琅灯,琉璃器,骨瓷餐碗,旧时小姐玩的牌……一个个被小心陈列;木质人字形列地板早已被穿梭的人群磨损,路的尽头,是一张六开乌木屏风。 途经百年的峥嵘岁月,那张漆木百宝嵌屏风从欧洲回流到故乡。古朴的,边角有些腐朽的乌木上,以花与瓶为样式,被嵌满红珊瑚,青金石,淡紫色水晶与碧玉。它被珍重地置起,带着老者对学生的一片赤诚之心。 “弱水,你曾是我最得意的门生。” “我本以为,你会辉煌。” 这一刻,母亲再也忍不住;她松开我的手,眼泪滚滚往下淌,从最开始的呜咽到最后失声痛哭,她蹲下怀抱着自己,将脸埋起……一如旧时辉煌的老物,现今满身的沧桑…… 万念俱灭。 没有人知道她有着什么样的过去。 张弱水的过去,从她被冠上罗氏之妻,罗缚之母的名号开始便被人遗忘。最后零星几个记得她的人,对她却是无尽的失望。 她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她没说过,也从没有人问过。没有人问过她是谁,她想去哪,她过得好不好,她开不开心。 承受于她而言似乎成了理所当然的;或许她曾经反抗过,后来放逐了…… 忍受,忍受生命中所有的悲哀与无常;在终于受不住时歇斯底里地吼出,向命运“宣战”,痛斥命运的不公;却又要在缓过劲时小心翼翼地道歉,取笑自己的失态。 半山四层,顶楼之上;我曾亲耳听见她撕心裂肺地质问一句话:“为什么!为什么我过得这么苦!” 回应她的,是无声的,长久的沉默。 “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辛苦。”那天,她的医生这样说。 她没有再说话。 后来,张弱水彻底安静了。她将自己封闭在半山阴阴郁郁的天下,她开始过起行尸走肉的日子——直到有一天,与故人重逢…… “你怎么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那些说不出口的委屈与心酸,终于卷土重来。 于是那天,当着恩师与女儿的面,她哭着说:“对不起老师……” “是我太懦弱。” 那声音太哀恸,仿佛刻入人灵魂里的诅咒。张弱水的光熄灭了,她的光……再也不会亮了。 我看着先生俯身拍了拍她的肩膀,将她从地上扶起,随即从怀中翻出一块手帕递到她面前。 “弱水,如果你父母还在世,一定不希望你变成现在的样子。” 先生引我过去,看着她,温声说:“你回头看看你的女儿,多像你小时候。” 母亲看见我,如同望见长夜中一盏微弱的烛火;她将我一把搂住,用常年冰冷的身体将我抱个满怀:“我要保护好我的女儿。” 她的眼泪滴在我心口,“罗家……就是一个吃人的地方。” 先生没有再开口,只是转过身,手微微颤抖着,抚了抚屏风,最后又沉沉地跌下。 这诺大的楼,爱与恨都太浓稠,终是只剩下无尽的叹息。 苦得毫无办法。 我与母亲一直待到黄昏才回去;先生安排了一辆货车,替我们将乌木屏风运回半山。我隔着车尾的挡风玻璃,从车内回看:先生在后头送别,撑着不再年轻的躯体,带着身后无边的萧瑟,远远朝我们挥手。 回家后,母亲将屏风小心置起;曾青色漆木,配上一大片灰紫木墙板,屋外恰好有月光入门堂。她蹲下,将手环过我的腰,靠在我身上静静地注视这张屏风。 我们秉着呼吸,良久,她才柔声说:“也不知道它上个主人该是怎样一个惜物之人。” “这样的物什,该承载了多少人的回忆与情怀。” 我学着她的样子,小心端详起这张屏风,幻想着是不是也曾有人这样安静地凝望过——然而彼时的我们都不知道…… 这张乌木屏风背后,竟承载着我们叁人今生最后一面。 我美丽哀愁的母亲,她给予我今生所有的爱与关怀;她拉着我的手,带我辨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她曾是我见过最脆弱敏感的人,她有着一双与旁人都不一样的眼睛。 她教会我什么是惜物,以至于后来的许多年,我看着这些老物件,才突然意识到她的存在早已浸入我骨血。 那一刻我才明白:我学她,学得多么哀愁。 老绸缎沙发,丝绒窗帘,青藤椅,黄铜挡网,乌木屏风……这些浓墨重彩的东西汇聚到一起才成了张弱水。她将她的情感大多投放在死物之上,这样沉重的感情是以活人难以体会。 曾有太多人说她神经衰弱,许多事情何至于此,是她太偏激…… 可多年之后,当我独自一人匿在半山,身旁已无父母,也无亲友——我才蓦然窥见她的孤独。 张弱水与我不一样,她比我多情。 我突然不敢想象她到底过得有多苦。 她的老师曾说她会辉煌……可是这样一个本该辉煌的人,为什么会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她从未与我说过。 我仍然记得她怀抱我的温度,她常年冰冷的手脚,灰黯憔悴的面色,以及她自杀那天,血肉模糊的尸体。 张弱水一生身不由己,孤苦无依,所以临死前劝女儿:要冷眼过活。 【10】死肉 在我十四岁那年的春天,张弱水死了。 她死的那天,周边除了我,没有任何一个罗家人在场。血肉如一滩烂泥,被白布裹起,暗红的血液涌动着,渗到地底,渗透了青石板。我成了她唯一的收尸人。 张弱水跳楼死了。 她从小没有父母,后来我也没有妈妈了。 春雨细腻绵愁,浇灌在尸体上,带着铺天的绿意;这年叁月,红的,绿的,白的,黑的……揉杂在一起,由内至外,透出衰败的死气。我跪在地上,浑身脱力,如同沉入一潭绿水;鼻腔与口腔被呛死,肺里没有一丝生气。 喉咙间有苦味,腥味,混着眼泪的咸湿味,突然有股冲动涌上来,我撑不住我的身体,摔在地上攥着脖子死命地咳嗽。 我倒在了她的身边。 血伴随着干呕而出,一口接着一口,呕到最后,我失去所有力气,侧身蜷缩在地上。胃部痉挛抽搐,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 我看见白布之下,她浑浊的血肉——尸体被摔得肢解,混着泥与血,连骨头都碎掉了。 那不是人,那是……那是…… 一滩死肉。 不是这样的—— 她不是这样的—— 我的妈妈不是这样的—— “妈……妈……” 残积在身体内最后一口血被呕出,血浓得发黑,粘稠的,块状的。我想伸手去抓住她,可我只摸到了她的血;她的血很烫,烫烂我的手,我的手指扭曲着,抑制不住地抽厥着。 在我抚上她那一刹那,体内仿佛有什么被猛然抽出——它撕开我的皮,抽了我的骨,它将我的五脏六腑碾灭—— 我终于意识到她死了。 我的妈妈死了。 张弱水死了。 那股巨大的哀伤让我窒息,我喘不过气,疲倦与沉重遍布我的四肢百骸;我甚至抬不起我的手,撑不起我的腰。 涕泪无节制地淌过脸,整张脸干涩得像是烧起,嘴中仿佛含了块黄连,从舌根开始泛涩。 “小阿缚。” 我怎么能想到,那是她最后一次这样温柔地呼唤我。 “你千万别学我,这么难过。” 我怎么能想到,七天之后,我们阴阳相隔。 好苦啊。 我好苦啊。 苦着……苦着……再也不会苦了。 这年春天,叁月中旬,我的母亲张弱水永远与世长辞。 她一生为情所困,吃尽苦头,临死前教我最后一件事:不要动情。 人啊,要是有人情,该多悲苦。 所以没有人情,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四周仍是川流不息的人群,潮杂声将人淹死;很久以后,我才被人从地上拖起。 “啊缚,”一个男人将我小心撑着,“节哀。” 我见过这个男人,母亲的心理医生,啊荛。 他看着与母亲差不多大小,清瘦的脸庞,叁十来岁的样子;在我面前垂着头,神情是说不出的颓败衰弱。 他站在风中,阻在我与母亲之间。 如同无数次阻断母亲求死一样,他阻在我面前,将大衣披在我身上,用掌心擦净我脸上的血迹。 “我陪了她十叁年。”啊荛缓慢地说着,身体如同被抽空,有气无力地吐息,“我看着她一步步走到现在的样子。” 他搀着我,春雨将他灌湿,啊荛的眼睫上沾满浓重的水雾:“我看着她从一个这么蓬勃燎亮的人,变成今时今日的样子。” “我比谁都心疼。” “可是……”啊荛颤抖着,那张尚年轻的脸上出现了极深的哀伤,“我没有办法。” 我看着男人在我面前忏悔,却几乎没有力气说出什么,五脏六腑都是钝痛的,鼻腔与喉咙反上浓重的腥味。 我咽下一口血,很久以后才出声:“你不是医生吗……为什么……救不了她……”声音细若蚊蚋,啊荛凑得很近才能勉强听清。 那一瞬间,啊荛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无声却撕心裂肺的悲凉。他安静地凝望了我半晌,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搂了搂我的肩膀,将我抱在怀里,强忍着呜咽,在我耳边低声说:“啊缚,她失去了求生的勇气。” “活着对她而言,太煎熬了。” “你的出现,将她多留在这个世上十四年。”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听力逐渐开始模糊,肉身仿佛坏死,从肺腔开始糜烂,蔓延至全身。母亲的尸体被盖着,周边围了一圈人不敢靠近;啊荛将我死死框住,他似乎在用尽全力的朝我喊些什么……可是我听不太清…… 迷离之际,听见啊荛朝我喊:“罗缚,你曾是她的命!我希望,你好好活!!” 可这样的日子适合死去。我说,罗缚早死于那天。 母亲死的第一周,父亲没有出现。他说他在忙,安排助理送母亲去火葬场。那年我蹲在家门口,看着跟前的人被摔成烂泥。我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血肉,我开口嘴,身体止不住地抽搐,呼吸变得急促,我的胸腔死命起伏,最终深深地呕了一口血…… 我与她躺在一起,一同坠入永夜。 后来我在床上昏迷了七天,七天之后,我仿佛失去了身为人的大半感情。她死了,带走我的半条命;我拖着剩下的半条命苟延残喘,在深夜里独自一人收拾她的遗物。 助理将她大半生活用品拿去焚烧殆尽,还有一些不知该不该烧的,便留下来给我处理。她的尸体在我昏迷的时候就被火化干净了,连带着骨灰一起埋入土里。母亲生前没什么关系好的亲友,她这样轻飘飘的死去,打得人措不及防。没多少人来吊念,大多只是感叹一句:可惜了,年纪轻轻,有什么想不开。 她不是想不开,而是——想开了。 那年我昏睡了很久,于深夜中惊醒;我突然想见见她,哪怕只是躺在她的床上,感受她的余温。我赤脚走上叁楼,就像是鬼魅,游荡在这空洞的房子。那是她与父亲的卧室,只不过大多时候,父亲不会回家。 可我猜错了。 她的房间里有人——是父亲与他的情人。 他终于回家了,带着心爱的情人,在妻子死去不久的夜里,做着违反伦理的事儿。我听见房内隐忍的低吼,酒池肉林的奢靡,在沾染亡妻味道的床单上,做着一切最烂俗下贱的情事儿。 我以为我要冲进去打断他。我以为我要狠狠的诅咒我的父亲。我以为我要用生命威胁他。 可是在他眼里,我的命无意义,也不值钱。 一个对妻子这样残酷的人,又怎么会在乎自己女儿的死活。 我突然觉得荒谬。 好荒谬。 怎么会这么荒谬。 最终我什么也没做;只是我知道,我剩下的半条命,埋葬在那个夜晚。溺死于父亲与情人那充满残酷爱意的夜晚。 那天我才知道,这些年来张弱水承受了什么。 那天我才知道,我生于一个怎样荒谬的家庭。 张弱水用她单薄孱弱的身躯为我撑起一方天地;她护我长大,最终将自己耗尽。她走了,留我一个人,活得像个行尸走肉的女鬼。 我记得她说:罗家……就是一个吃人的地方。 【11】窥视 头七之后,我在母亲房间的盆栽里装了针孔摄像头。白日里昏昏欲睡,夜里像疯子般窥视着父亲与那个男人的一举一动。每天凌晨父亲会带他回家,他们会做爱,直到凌晨叁点;上午八点前父亲会帮他穿好衣服,男人仍在睡梦中,会搂住父亲脖子,嘤咛着撒娇。 他们就像是真正的情人般,做着亲密无间的调情;而如我,如母亲般的人,就像是多余的插足者。 有那么几刻我几乎觉得自己喘不上气;究竟是因为突然意识到父亲是个同性恋,还是因为我终于察觉到,原来……他从不是那么冷漠的人。 他也会眉目含情的望着心爱的人。 也会说起动人的下流话。 也会为了一个人……患得患失。 而那些,是我母亲从未经历过的。 我不知道一个女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觉得死去是最好的解脱。我曾在叛逆时肆意挥霍着母亲几近歇斯底里的爱意,却从来没有在乎过,这样沉重的爱到底背负着什么。 这些肮脏卑劣的过往总需要有人来承担,于是他们找到一个活人,将她炼化成一只死鬼;活在无望的阴沟里,不能见光,见光会死。 好像从未有人真正爱过她,也从未有人真正懂过她。 我终于觉得她可怜。 可她已经死了。 我曾看着她病得越来越重,神经越发衰弱,最后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直到终于有一天,她笑着对我说: “小阿缚。” “你千万别学我,这么难过。” 就像是一场命中注定的闭环;我以为那只是生命中极其普通的一天,我以为那只是……短暂的分别。 家门口仍贴着新年时的门联,就在曾躺着她尸体那块土地的上方:丁财两旺,金玉满堂,阖家欢乐。这些烫眼的红金色,将我浑身烧成灰烬;我看着眼前空洞的庭院,人去楼空。没由来的情绪,几乎扼住我的咽喉;我哭得不能自已。 凌晨四五点,世界是安静的。窗帘只留下一条缝隙,隐约能瞥见天光。屋外有风声;有雀啼;有马达转动的轰隆声;还有轮胎长长滚过沥青马路,由近至远的摩擦声。 世界空旷的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父亲和情人陷入酣眠。 痛到极致,就是麻木。 那时候我想死,但是在死之前,我不甘心。 我将父亲与他情人的视频拷贝进U盘;从视频中截取了一张清晰的脸——情欲中的男人,带着女气的陌生脸庞,如娇花般易碎恶浊。 一如我曾在萧欠脸上见过的神情——那样,圣洁却龌龊。 我将情人的照片发给了一名私家侦探。他收了我一大笔钱,动用了不少手段,于叁天后给了我一个清晰的答复。 那个男人叫萧衍,他是,萧欠的父亲。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萧欠的存在。 在遥远的十叁年前。 私家侦探将萧逸的信息传入我的手机。我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调查,他有家庭,还有个十岁的孩子。侦探在信息的最后一面附上一张叁个人的全家福:秀气的男人,美丽的女人,以及那个,结合了父母所有期待与爱而降生的孩子。生得像个小姑娘,比绝大部分我所见过的,同龄的孩子要更加美貌。 那孩子笑着,长着一张如同祸水似的脸:纤细,洁白,无垢。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有着这样的父亲;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别人父亲的身下承欢。 活在荒芜城里窥视天光的恶鬼,偶然遇见这世间最名贵的娇花。他被人保护得这么好,他笑得这样高兴,他被人这样深的爱着。 那一瞬间,像是被人在脸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好可笑。 我好可笑。 几乎是忍不住的失声大笑,将肺腔里的空气抽干,身体上下颤动着,直到声嘶力竭…… 笑着笑着,忽然有种近乎绝望的荒凉。 我好像没什么资格恨他。 第一次,我觉得自己可怜。 母亲死后的第叁周,我决定去拜访那个男人的家庭。某天醒来时已到下午,四周没有人,我流了很多鼻血。 我在蓄水池前将头低下,满腔咸腥味,咳出来的痰也是红的。血液滴答跌进瓷缸里,每一滴血都像打在我的心上。 血一直淌,我的衣服被染湿,一大片的,从脸开始一直滑落至衣领;我从鼻腔里醒出一条长而黏稠的血涕,就像是从脑子里抽出了什么东西,那一瞬间,只感到久违的轻快。 我在镜子里看了自己很久;脸是沉沉的死白,眼皮勉强撑起,眉头塌下,头发枯黄,对着倒影扯起嘴,有气无力地笑,满口红血。 像个女鬼一样。 我将水龙头关上,从抽屉中翻出一把刀,游荡着飘到叁楼。一路上都是血,滴滴答答,融进木地板的缝隙里。 直到终于打开母亲的房门,里面仍残存着膻腥味。 他们怎么敢这么猖狂?! 真当我死了么?! 我用掌心将血抹净,擦在衣服上,走到床头处,从枕头开始往下割。丝绸被褥被划破,混着我的血,漫天飘着绒毛与棉絮,我静站了很久,将刀插在床中心。 我本想放火将房子烧了,但是有些舍不得。 这是张弱水的家。 我动不了罗拾,只能以这种既愚蠢又不痛不痒的手段去发泄。但总有人需要承担点代价,比如萧衍的家人。 那天傍晚下了场大雨,于阴绿色的天光,我第一次见到萧欠。 我忘了我是怎么过去的,就记得那天浑身都是水,冲散了满身的腥味。 我远远地窥视他。 路边有许多人经过,面色惊恐地看着我,我低头看,衣服上沾满血,就像杀了人。 我没杀人,可为什么我觉得,有人要杀了我。 早该死了。 我们都早该死了。 我在树后觇视萧欠,这个比我小四岁的男孩,于咖啡馆内,在妈妈的怀抱中肆无忌惮的撒着娇。他妈妈会亲吻他的脸颊,他妈妈的怀抱一定是温暖的,不然为什么,他皮肤会有热腾的红润。 为什么这个女人看上去这么幸福?啊,如果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别人膝下承欢,会不会发疯? 咖啡馆内熙熙攘攘,他们在其中是最瞩目的,闪耀着慈爱的光辉;我却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们都是罪人,可为什么他们这样幸福。 为什么我妈死了,你妈还活着?为什么我活在地狱里,你还能这么自如地行走在阳光之下? 为什么……你还能笑。 咸的,苦的,腥的,万般滋味涌上腔中,混杂在一起,成了一言难尽的麻。 啊,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 真好,被保护得这么好。 好幸运啊。 我站了很久,倾盆大雨将我浇透,从头顶开始,一直到脚跟;萧欠的母亲走开替他买蛋糕,霎那间,我几乎是忍不住地冲出去—— 路上的车辆在狂鸣,我差些被撞死,直到我借着惯力将自己狠狠甩到咖啡馆的玻璃窗前…… 我的额头被磕破,血从发根开始往下顺,流过眼睛,有些痒;我近乎看不清,只能看见朦朦一片红,与他的轮廓。 他被我吓哭了,哭得好伤心,他妈妈马上回过头…… 玻璃碎了,有人要来抓我。他们骂我疯子,说要将我送进警察局。 我推开人群,一路跑,鞋子都被跑掉,最后将自己摔入灌木丛里。 枝桠划伤了我的皮,荆棘扎入我的肉。 我不疼。我一点都不疼。 【12】罗拾 他们都说,会哭的小孩才有糖吃。 于是他们问我,为什么不学着去哭? 因为从来只有被爱的小孩,才有资格去用眼泪交换糖果;不被爱的小孩,从来没有哭泣的资格。 没有人在乎我哭不哭,所以,为什么要哭。 我不要哭。 ——《罗缚14岁日记》 我有一只脚被摔得扭折,躺在灌木丛里,很久没有爬起来。大雨灌过我,我张嘴接着冷腥的雨水。人群川流不息,四处逃窜,唯恐祸及自己——没有人发现我的存在,甚至没人在乎这被压塌的灌木丛。 有生之年,头一次感觉自己筋疲力尽。 似乎终于得到了什么无声的准许,再也不用苦苦挣扎。人像是塌了,脊梁没了,什么都没了,就留下一团死肉,与泥融为一体…… 很久以后,我才从灌木丛中挣扎着爬起。脚还是疼的,只是我学会了忍受。 我在街头坐了半天,诺大的地方,熙熙攘攘的人群,全都躲在室内,没有人出来。 那天我总算明白了一句话:如果真的决定做什么,是不需要说出口的。但凡说出口,都是期待着能被他人所挽留。 于是我为自己做了个决定。 我决定去死。 没什么原因,只是某年某月某一天,我突然觉得有些腻了。 那天晚上,罗拾和萧衍都没回来。我在门厅里等了很久,直到终于等不下去,然后进厨房,从冰箱里翻出一桶雪糕,还有一把刀。 我从小嘴馋,但胃不好;张弱水在时总不许我吃太多生冷的东西。 现在没人管我了。 我用半个手掌一样大的勺子,满满地挖上一口,然后塞入嘴里。铁勺有些冷,将舌头冻麻,我没尝出甜味,都是酸涩的苦。 胃被冻得发寒,我全身都是冷的,血是冷的,五脏六腑也是冷的。 心也是冷的。 我从没吃过这么多雪糕。 吃完后,我将刀举在腕边;那是凌晨叁点的夜晚,很安静,没有人,只有刹那的风声。窗外月光很盛,一如当年我与张弱水在乌木屏风前瞥见的月光。 我静坐了好一会,极静之后,是一些密密麻麻的声响传来;我环顾四周,总觉得楼上有什么声音:像是床头撞着墙壁,是肉体接驳的声响。 我像一个偷窥者,一只阴沟里的老鼠;鬼使神差地走上去后发现只是幻听,于是蹲在地上,将自己抱成一团,歇斯底里地笑。 那声音一直回荡在我耳边,我将耳朵捂住,却觉得越发得放肆;后来终于受不住,逃似的回到门厅,将自己蜷缩在沙发上,任由绝望将我包裹。 我重新握起刀柄。 我没寻过死,不知道该怎么死,还有些怕疼。我端详着手臂与刀,最后顺着经络划下;刀割过皮肉,很疼,染得满地是血,很脏。 我走出去,躺在张弱水曾躺过的地方,看月光。 我从未见过这样明亮的月光。 临死之前,我干了一件事: 我将罗拾和萧衍的性爱视频匿名发给了萧欠的妈妈。 就像他们瓦解我的家庭一样,我用我唯一也是仅有的手段去声张我的 “正义”。 如同蝴蝶煽动了翅膀,引发了一场浩大的蝴蝶效应;跨越十叁年的时光,这是我与萧欠纠缠的开始。我们间的结合无关情爱纠葛,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刻意留心过他的存在。 直到十叁年后我们重逢,这个记忆中漂亮会哭的小孩彻底活成了个堕落无能的废物。他靠卖弄自己的美色浮荡于人间,我看着他声色犬马人尽可夫,看着他活成跟我们父亲一样卑劣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些失望。 我用了许多年才懂得,这世事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就像一个无形的悲剧闭环,这闭环中的所有人都不是无辜的;总有人想争个高低对错,可却没想明白,人在自己的立场上,永远是占理的。 从没有谁辜负谁。 人总是扯着扯着,就扯不清了;疼着疼着,就不疼了。 我不疼了。我再也不会疼了。 仿佛陷入一场酣长的梦境,意识逐渐模糊,肉身的病痛在沉眠中消逝,随即堕入永恒的光怪陆离。 于迷离间,我见到了许多人;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他们从我的记忆深处中走来,就像是于路间无数次的擦肩而过。 大雾,我看不清路,好像走了很久,最后独自一人立于水杉林间。 杉树生长于绿水之上;棕青色皮木疏散林立,根部埋于泥潭之底,往上往下,我看见铺天的石绿——我曾妄图追寻一场春光。 后来发现,何处是春光? 从没有春光。 我以为我会死在那天,只是没想到我会醒。 人是涣散的,眼前一片盲白,眼睛似乎糊了层雾,什么也看不清;半晌才恢复嗅觉,隐约分辨出消毒水的味道;全身都是麻的,我一度感受不到我的躯体,许久后才动了动手指,手腕被纱布裹实,一阵难言得如同电触似的刺痒延伸而上到臂中。 我缓慢地转头,右边有光,似乎还有个人影。眼睛睁闭许多次,直到终于适应光源——那是一扇窗。 窗户之下是个安静的男人。 一身黑,身量板正,一只腿搭在另一只上逆光而坐;发尾稍稍遮住眼眉,眼睛狭长没有完全睁开,皮肤苍白,看不见一点血色,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满身的草木烟灰味。 他将左手抬起,像是沾了灰似地搓了搓指头,察觉到我醒来时才将眼睁开,看了我一会,淡淡地笑问:“罗缚,听说你寻死?” 回应他的是我长久的沉默。 我的父亲,罗拾。 在母亲死后的第叁周,我终于见到他。他还是这么冷清,没有一点人情,丝毫不在乎妻子的死活,面对自杀未遂的女儿只会饶有兴致的兴师问罪。 我终于看清他的眼,那稍稍上挑的瑞凤眼,眼尾是些许难以察觉的艳气;堂而皇之的昭示着他与情人的爱欲。 我将头拧过去,他却站起身,走到我床边,俯身下来将我额前的碎发挑开。他仍笑得很淡,顶着一张与我五分相似的脸,在我耳边柔声问起: “你知道我在你母亲房间里发现了什么吗?” “一个针孔摄像头。” “罗缚,”他的手顺着我的脸侧划下,最后死死掐紧我的下巴,“你想不想解释一下?” 万籁俱寂,光照之处,晒死了一片阴沟里的虫。人如蛆似的活着,在这个丑恶苦难的世界里艰难爬行。我曾恨过很多人,可他们仍活得很好——我于他们的恨,就像是败者的笑话。 所以恨有什么用呢? 弱才是原罪。 我长长地看了罗拾一眼,张了张嘴,喉咙咽了又咽,却几乎发不出一点声响。 “罗拾。”我朝他念,近乎无声地开口,“你怎么不去死。” 他却像是听了件什么有趣的事儿,将手松开,闷哼一声几乎笑了出来;回望我很久后才低声沉吟:“罗缚,你真的很像我。” 我将眼睛闭上,宛如一具死尸。 “怎么办,你这么恨我,却这么像我。” 罗拾顿了顿,站起身挺直腰背,上下舒展了脖颈,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猝然一笑:“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 “你真是一把,比我想象中还好用的刀。” 【13】疯狗 在我生命中,罗拾扮演着一个极其矛盾的角色。 我恨他,但我不能否认,我骨血里流着跟他一样的东西。我们是一样的人,纵使表面掩盖得再柔和,也遮不掉心中的恶鬼。 如同两只对咬的疯狗,一样的寡淡,一样的癫狂。 罗拾像一个无关者,像是站在一旁作壁上观的人,但我知道今时今日我走到这一步,他绝对不无辜。 如今他无所谓地站在我面前,以上位者之姿审判我,却在暗地里搅弄着风云。他算计我,或许从一开始张弱水死时他就在布局—— 因为,一切都太顺遂了。 我的报复也好,我被救也好;他无声的在我身边安排,将我引入一个局,借我的手达成自己的目的,然后从容的等待我死到临头。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装了针孔摄像头,这么大的破绽他不可能看不出来——他故意的。 所以接下来,在我身边安排私家侦探,将萧衍的信息暴露给我,让我将他们的视频录下来;在这其中他本有无数次机会去阻断我,但他没有。 因为,他要利用我毁了萧衍的家庭。这才是他的目的。 那天晚上我自杀,他没回家,不是巧合,而是刻意。 时至今日,如果我还不明白他在干什么,那我就真该死了。 “你想借我的手,解决那个女人?”我强撑着身体坐起,骨架濒临崩塌,我几乎架不住我的皮肉。 “怪不得这么顺利。是你从一开始就在布局吧。”我终于抬头正视他的眼,两只手背插满针管,骇白的皮肤上青筋暴露。 罗拾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挑了挑眉,望着我温声慢语:“想明白了?看来你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 他没有急着回复,只是慢条斯理地坐回到窗边,双手交错托着脸,沉默地审视我。 “罗缚,”半晌,他才缓缓开口,“你的漏洞太多了。” “从你第一次上来开始,你听见里面的动静却没有进门,所以我很好奇……” “我很好奇,你打算做什么。” 语落,他替我斟满一杯水,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泪。 “动用手上一切资源达成自己的目的,我喜欢你的做法。” 我的身体突然像被抽空,久久不能回神:“所以你将计就计?”一股难言的情绪将我溺死,身体不由自主地发冷,四肢开始僵硬,从五脏六腑开始下坠,那是没有底的惊惶。 从一开始,我就在他的算计之中;我以为我是为了张弱水复仇,原来不过只是在他的计划中替他达成目的。 我以生命为代价的报复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可他却对我说:“罗缚,这是双赢不是么?” “这本来就是你的目的,我只是在帮你而已。”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刀杀人。 我苦笑着望他,哑了哑声:“我想报复的,从来只有你一个人。” “我知道。”他近乎柔和地回视我,“我知道你很无奈。” “以你的手段和能力,能操盘这个计划我已经对你很满意。你一日靠我供养,一日就受制于我,你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所以你动不了我。” “你很清楚这些,才会拿萧衍开刀不是么。” 杀戮,无尽的杀戮将我凌迟;他就用这样的叁言两语将我推往无望之境,可我却无能为力。 我的确没得选。这是我的选择,却也正中他的下怀。 又一股腥甜涌来,我呕在死白的床单上,一滩沉红的血灼伤人眼。罗拾冷眼看了看,似笑非笑地问了句:“怎么又吐血了。” “很生气?觉得我利用了你?想报复我?” 我几乎遏制不住地呕吐,血从鼻腔与口腔中渗了出来,我怒目而视,瞪着他,蛮生的张力几乎将我扯碎。 “罗拾!!”我死命喘着气,掐住喉咙低吼,“你万劫不复!!!” 你万劫不复。 两只疯狗撕咬,我尸骨无存。 罗拾却笑得越发浓烈,拿起床头的对讲机慢声说了句:“来个人,抢救一下她。” 随即回头,走到我床边,从胸口的小袋里抽出一块手绢,耐心擦去我脸上的血:“你知道这次你最大的失败是什么吗?” “不是计划不够完善,而是你自杀。” “人死了,就不能翻盘。所以,你不能死。” 他耐心的将我的脸擦净,血不停淌,直到将整张手帕染成红色。 “人活在这世上,首先得学会审时度势;能达成自己的目的,被人用用也没什么。”罗拾用双手撑住我的肩膀,将我固定在床,“你永远记住罗缚,没有十全的把握,千万不要轻易动手。” “但凡动手之前,先掂量一下自己的重量。因为有些后果,你恐怕承担不起。” 罗拾用指腹抚上我眼角,凝着血的湿润,划过我的眼皮,一直延伸至太阳穴。 “如果你还想达成自己的目的,就得活下去。再疼也得活下去。” “活下去才能翻盘。这是我教你的第一课。” 疯狗。 杀人的疯狗。 可我……无法反驳。 我终于冷静下来,看着罗拾,缄默了很久。 血止住了;那些为人残存的热络与腾烧都被止住了。 “为什么要救我?”我哑声开口。 “我需要一个小孩。”罗拾笑眼回复。 “你能给我什么?”我朝他讥讽。 他眯了眯眼,微微侧头望向我:“不如我给你一个机会。” “一个壮大自己,向我复仇的机会。” 我将上半身倚靠在枕头之上,望向那张与我极其相似的脸,学着他那样地笑起:“说说看。” 罗拾坐在我床边,将腿搭在一起,双手交错放在腿心,腰板挺正,侧头回视我:“你有两个选择,留在我身边,或者出国。” “留在我身边,你所有的举动都会在我眼皮底下。选择出国,我会保障你所有的物质需求,且不会对你进行任何干预。你大可以自由生长,直到某天你有足够的能力与我抗衡。” 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荒唐得可笑。罗拾根本没有给予我任何一个选择,他是在逼我走那条他心里的路。 明知那是死路,却不得不行。 向死而生。 门突然被打开,一群医护人员跟着个少年进来。少年身量修长,笑得温和,高领针织毛衣被他穿得匀称,手上绕着几串檀木佛珠。 我的表弟,罗兰。 少时算命,师傅说他命薄,自幼体弱多病,小姨求神告佛才将他留下;许是从小有信仰,他是我们罗家里最有神性的人。 罗家人都是疯狗,只有他是圣人。 罗兰看见我满身的血,那一贯老成的少年头一次这样惊诧;也没说什么,只是走近我,挡在我跟前。 “舅舅,”他柔声开口,隔在我与罗拾之间,“外婆请您过去。” 罗拾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从鼻腔中哼笑一声,玩味地摇了摇头,随即出门。 罗兰拉起我的手,在我割腕的地方上下端详,然后又捧起我的脸,用袖口擦净我的血迹。 “我没有来得太晚吧?”他温声道,“其实这几天舅舅一直在守着你。” 我盯着他手上的佛珠:“你改信佛了?” 罗兰莞尔一笑,从胸口掏出一只十字架:“表姐,我信神不信教。” 【14】圣罗兰『po1⒏mоbi』 门缝间的青苔,剥落的墙面,瘦削见骨的灰白病人,血腥混着消毒水味,右边有天光。 我的知己罗兰,带着身上经年的檀木香气,缓慢渡步到我眼前。 “罗兰。”当初见到他那一瞬间,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动而出。 “表姐。”他点了点头,和煦的朝我问好。他的脖颈修长,挂着银白的十字架一直垂落到胸口;手腕上串珠环绕,细嗅时是隐约的木香。罗兰握住我的手,手指摩挲在我手腕间的纱布上:“怎么会寻死?” “我不想活了。”我拥抱他,倚靠在他肩膀上。这个少年无悲喜无爱恨,永远如神明般慈祥安宁,普渡众生。 “怎么会不想活。”他一只手环在我背上稍作安抚,“你这么好,怎么会不想活。” 因为,这世事太残酷;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算计与利益,永远都在计较得失,永远都在战战兢兢,这样的人间太苦厄,十年百年不过都是一样的苍凉。 人都没有心的。 我也没有心。 “罗兰,我好苦。”我靠着他呢喃。 他低头看我,将额头靠在我发顶上温声回应:“表姐,我知道。”随即坐直起身,将我扶稳,理好枕头后引我躺下,挥了挥手让周围人出去。 罗兰站在我床边,沉默地凝望了我一会,然后将手腕上的檀珠与胸口前的十字架取下,在我面前将衣服退去;那苍白的皮肤上,心口处有一道将近十厘米长的棕褐色疤痕,从中间裂开,将身体劈成两半。 “表姐。”他用一种近乎柔和的目光望向我,朝我低声细语,“这是我十岁手术留下来的疤。病情反反复复,我不知道哪天我会死。” “如果我该死,我不会逃避,也不会抗拒。但在那之前,我想活。” “表姐,我对生命有渴望。我想活下去。” 后来我再未见过任何一个和他一样,对生命有这般敬畏的人。 “这世上这么苦,活着这么疼,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活。”我朝他苦笑。 我对这世间早已没有盼头,活着和死去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行尸走肉。可偏偏,劝我活下去的人是罗兰。 一个受无数病痛折磨的病人,一条岌岌可危的生命,一个将死之人。 我以健全之躯活在在无望之境,而他身弱病残却仍向死而生。 “因为活着,才有希望。”他仰着头,透白的肌理被天光普照。 人的一生都在某种神性与兽性间纠缠;我的知己罗兰,我曾见过最有神性的人,在这场人间炼狱中以肉身渡化恶鬼。 他将我的无望之境破开,照入一丝微弱的天光。 那年他对我说:“ 表姐,我从小吃药,药很苦,外面有层糖衣,很甜。既然这个药我是怎么都得吃的,为什么非得将糖衣搅碎? “ 所以表姐,有些事情不要想得太明白。不要这样折磨自己。” “ 在内心没有足够强大的承受能力之前,过度消极地看待世界只是自取灭亡。” “ 药再苦,也要和着糖衣咽下去。” 我遥望着罗兰,气息早已虚弱不堪,沉寂了很久才缓过神。我问他说:“罗兰,你希望我活下去?” “是。”他一如既往的温柔。 “表姐,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你活下去。” 我闭上眼,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罗兰,你为什么相信希望。” “因为,我注定会死。”我听见悉悉嗦嗦的声响,他换好衣服走到我身旁,“我的寿命比绝大部分人要短许多,我没有这么长的时间。” 罗兰替我掖好被子,将檀珠取下放入我掌心:“如果连希望都没有,就太绝望了。” “我会找到我的希望吗?” “我希望你会。” “如果一直没有呢?” “如果那时候我还活着,”他用温热的掌心探过我额头,“我不会再拦着你。” 我陷入了很深的沉眠,如将死之人休憩于浮木之上。人间万道,殊途同归,苦难之下是众生相。 当年罗兰劝我活,他说活下去就能找到希望。于少年时,我们相处的最后一段日子里,他带着我逃亡。我们背上行李,从医院出逃,逃去山间的老寺;每日晨昏,我们随住持师傅诵经,在佛陀相前跪拜神明。 他曾在佛前对我说:“佛不渡我,我自渡。” 那七天我与罗兰一起,直到有人将我们找到,我被扭送去英国,罗兰被人抓回去看护。 此后许多年,我一个人活。我曾一个人流亡,也曾独自一人前往老教堂间闭眼低垂。圣水洗不净我的罪孽,回过头时已在异国他乡放逐五年。 这五年间我没有见任何一个亲人,也没什么朋友;生存将我仅有的脾性磨灭,我仍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再后来,罗拾死了。 我回家了。 某天我得知他的死讯,沉默了很久。我坐在阁楼内;玻璃被铁丝分成十二宫格,窗户之下是蛮生的荒草,楼内,陈旧的棕粉色绸面沙发被染上灰烬;我穿着一条黑色长裙,将头发盘得整齐,端坐在沙发上,接听跨越大洋彼岸的来电。 “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 五年的时间,我终于学会收敛锋芒。 “我可以回家了吗?” 那端沉默了片刻,恭敬地说了声:“可以,小姐。” 时隔经年,当我再次踏上这片故乡的土地;我的近亲早已接连死去,自此,我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这些年我仍没找到希望,连带着支撑我活下去的恨也消亡了。 罗拾死了,他死得太突然,在我的计划之外。 这是他的报应。 多年之后,在罗拾的葬礼上,我与当初的小孩重逢。罗拾美丽的情人已然老去,只留下一副衰败颓废的面孔。他年轻时的确是美的,老去时仍能看出几分风姿。他将美丽遗传给了他的儿子,甚至于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美丽的丈夫萧欠,我们重逢那年他才不过十五岁。带着少年独有的苍白与脆弱躲在梧桐树后,我远远地凝望他,一如他凝视我。谁也没有说话,他的父亲就像雨中的丧家之犬,跪在罗拾的葬礼外苦苦哀求。 四周驳杂的声响不断,如同翻涌的潮水,审判这个衰弱的男人。男人几乎失去自己的脊梁,瘫倒在地上,一遍遍在嘴里呢喃着哀求的话,仿佛是这天底下最忠诚的苦情人。 我没有什么感觉,冷眼看着他们,直到终于需要一个人来收场。 “ 先生,请进吧。谢谢您来祭奠。” 我将萧衍从地上扶起,递给他一块手帕擦泪。他几乎瘫倒在我身上,我扶着他,一步步的,带他来到父亲的棺木前。 里面是一滩难以拼凑的血肉,萧衍干呕着,几乎抑制不住地昏倒过去。 我朝外望去,梧桐树后的小孩失去了踪影。 有人将萧衍从我身边拖走,我看着他远去的单薄背影——他将会成为我的报复对象。 替他的爱人,我的父亲赎罪。 在这个悲剧的闭环里,我们都是罪人。我清醒的知道我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遭到属于我的报应。 我知道。 我的母亲死了,我的父亲还活着,我被他利用得一干二净,被流放在外许多年;在我终于学会怎么样去报复一个人的时候,他却死了。 他死了,我还恨着。 我曾试过释怀,我在神明前忏悔。 有一段日子我差点以为我放下了——在我与故人重逢的那一瞬间,我知道,我放不下。 我捡起屠刀去当恶鬼;等有朝一日他们罪有应得,我不怨不恨,我杀我自己。 我去赎罪。 这个闭环,需要一个人去封锁。闭环中的罗拾,萧衍,没有一个人能逃掉。 叁天之后,我看着罗拾的遗体被送到火葬场。他出来时是一坛灰,我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分装入容器中。 我开车,带着罗拾的骨灰去见张弱水。 张弱水死后五年,我终于带来这份属于她的道歉。 我将罗拾的骨灰撒在天上,在张弱水坟前。 絮絮散散的灰,随风扬起,跌落地上。 沾了满身。 小说+影视在线:『po1⒏mоbi』 【15】玩物 这是很长的一场梦,再次醒来时,水已经凉了。 冰冷的水流包裹住我的全身,我仰着头,望向那早已霉迹斑驳的天花板;恍惚间有种物是人非的错觉。 我想起来许多。 疲倦将我卷席,我将头靠在浴缸上,将身体沉入水底;有些水呛入我的鼻腔,余下酸涩的疼,心脏颤动着,有水从我眼角中涌出。 我呼吸着,那一瞬间好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我沾了满身腥。 洗不掉的。 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所以总是在某种神性与兽性间挣扎;而善与恶之间,总有个模糊不清的边疆。 所有选择都需要承担其相应的代价。 那一切浓稠到化不开的东西由内至外地散布,如水似的将我淹没;我在即将溺亡的那刻苏醒,从水中探出头,用力地喘息着。 随后是长久的沉静。 皮肉被泡得起褶分离,一层浅白的皮浮在肉上。我从浴缸里出来,水顺着头发滑下,将地板铺湿;我用一条宽大的毛巾将自己裹紧,赤着脚走出去。 门被打开,凉气从外涌入;萧欠就站在门口,那张艳丽苍白的脸庞在见到我的刹那间闪过几分惊诧。他低头看着我,有片刻似乎是愣住的,随即解下身上青紫相间的长袍披在我身上。一块老旧的正绢布料,上面绣满桥与兰花,被水沾湿时显出深浅不一的色。 当初那个小孩已经长大,早已比我高出许多。我见过他的十岁,十五岁,而今拥有他的二十叁岁。 我伸手抚向他的脸,用拇指摩挲过他的眉骨:“你很漂亮。”我说。 “萧欠,你很漂亮。” 萧欠望向我的眼神越发媚态:“我知道。” “罗缚,很多人爱我的。” “我不但漂亮,我还很好玩。”萧欠笑得艳丽,凝视我的眼睛里是一种带着诱惑的迷离,“对吧,罗缚。” “你要不要和我试试?”他像是在给人下蛊,言行间都在勾人下坠。 我笑着看他,紧了紧衣领,没有说话。 我们就这样对望着,沉默了半晌。 “还是——你嫌我脏?”蝴蝶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什么,漫不经心地笑起,眼底深处是很深的,几乎可以被称作哀伤的东西。 我没有回答。 他等了我很久,最后朝我扯了扯嘴,很淡地笑了笑。 我很难描述那样的笑容,那样凄凉的样子不该从他的脸上看到。他走时很安静,替我关上门,脚步很慢,很轻。 连离开都是无声的。 我僵在原地,第一次觉得,我好像有些看不懂这个人。 他留给我一个很荒凉的背影,消瘦单薄得像是只有骨头撑着皮肉,荡在衣服间,稍稍弯着背。 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门被合上,他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在我面前露出这样一副委屈的模样。我见过他所有颓靡的,蛊惑的,故作哀伤脆弱的样子。可是从没有一次,没有一次他这么安静。 安静得仿佛有什么死了。 那不该是他的表情。 房间是空荡的,身上的正绢长袍仍留有他的味道,我静坐了很久,久到我的脑子可以开始重新运作。这一夜太漫长,太多的信息驳杂交错,有那么几瞬间我分不清今夕何夕。 楼下突然传来玻璃破碎的声响,干脆利落地摔在地上,像是什么四分五裂。几乎是那一瞬间,我开门窜了出去。 我站在楼梯口,灯光乍明乍灭,萧欠一个人蹲在大厅里,青白的大理石地上,身上淌着血,混着酒精浓浓跌下。他空手去收拾玻璃,玻璃渣子穿过他的掌心,他像是没有痛觉。 他没有抬头看我,仿佛我不存在,只是机械地捡起玻璃,揣入怀中,用衣服兜起。 我看见他原本白皙的脖子上布满红疹,一大片一大片地烧着,就像某种严重的过敏反应。 我从不知道他有酒精过敏;他太爱烟酒,无数次我看见他抽着烟,一根接着一根,像不要命似的,渴了就混着酒灌下。 他是真想杀了自己。 “萧欠。”我开口叫住他,“够了。” 萧欠顿了顿,仍没有看我。他的丝绸衬衫被勾烂,手上参着血,从指缝间滴落,打在白石头上。 红白相冲。 我走下去,却在几乎踩到平地时被他叫停。 “有玻璃。”他终于抬头看我,眼眶四周有些泛红,看向我的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他今天太奇怪了,情绪反反复复我有些捉摸不定。我将脚收回来,对他柔声道:“把你手上的玻璃放下。” “你知不知道,玻璃碎了不能这样收拾的。” 萧欠还是没有听我话,捧着玻璃坐下,没有理我。 被人宠坏的小孩,总是喜欢闹些莫名其妙的脾气。 我还是走了下去,从厨房里拿出一双塑胶手套戴在手上,搬来扫把与垃圾铲,站在他面前,低头看他:“将玻璃放进垃圾铲里,然后坐在那等我。” “萧欠,听我话。” “我是你养的玩物,对吧?” 他突然开口,叫住我的名字,“罗缚。” “我讨厌你。”他说。 我静了静,然后是没由来的觉得好笑。这个漂亮的年轻人捧着玻璃,浑身是血,坐在玻璃渣里眼圈泛红眼神冰冷的对我说他讨厌我。 玻璃在他身上留下细细散散的伤口,那白得如同瓷做的皮肤上被割出一条条红痕。我避开玻璃小心蹲下,从他怀中将玻璃块捡走。 他没有阻止我,只是将扎了玻璃碎的手握紧,血水混着酒精,又浓又腥。我抓住他的手:“张开。” 蝴蝶不理人,拳头拽得更紧。 ”萧欠,不要耍酒疯。”凑近他时,那股独属于他身上的一阵奶香味显得越发清晰,于光影下,我看清他身上凸起的疹子,又红又肿,“你酒精过敏,为什么还喝这么多酒?” “你是不是想死?” 萧欠突然笑得很灿烂:“你能杀了我吗?” 我愣了愣:“杀人犯法。” 他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挑着眉笑道:“你要是有本事,就把我的心拿走,让我心甘情愿死在你手上。” “我可能没有这个本事。”我将他的手放开,“但你现在再不包扎,你可能会出事。” “你可能要去医院将玻璃渣取出来,有可能需要缝针,时间久了玻璃渣可能会进入血管。到时候你可能会死。” 我在吓唬他。 萧欠的掌心应声松开,笑得仍然艳丽,只是看向我的眼神太深,太浓:“我死了,你会不会难过。” 他没等我的回复,舒展了下筋骨站起,将玻璃渣扔进垃圾铲里,谈笑间又回到那副放浪形骸的样子:“逗你玩的。” “罗缚,我可真不喜欢你。” “你真的好没意思啊。” 他背身离开我,转了转手腕,随手从桌子上扯了几张纸巾将手裹住,然后独自出了门。 那扇黄铜门被重重合上,留下震彻的声响;在这漆黑空荡的夜里,靠着微弱的灯光,我在玻璃渣中目送他的背影。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给我甩门,他从没有这样失礼过。我一度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他的节奏,他情绪变化得太快,我不懂他在干什么。 他可能疯了。 新春番外:腌臢【1】 此为《妄春》正式版番外 大小姐玩的沉浸式游戏(因为是游戏,所以人物性格和正式版有很大出入) 强娶豪夺女疯子 X 堕落贵族美蝴蝶 【30天】 我点了一只烟。 红女郎在床边坐着,翘着二郎腿,从我手上夺走我的烟。烟灰星星点点的散落,她穿着破旧的渔网袜,白皙的脚趾上,涂着和她红唇一样的颜色。 她将我的钱塞入胸衣里,含着烟朝我出气:“你要男人?” “是的女士。”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不屑的笑了笑:“确实是要的。你这么——”她没忍心说下去,可我知道,她想说我丑。 我很丑。 今年我四十岁。再年轻一点时遭过一场大火,火烧了我半张脸,我的两只眼睛,一只早已与皮肉连成缝,另一只是磕磕绊绊的圆。后来我做过很多次缝合手术,五官扭曲拧巴,团在一起,就像是一个畸形的怪物。 可我仍有欲望。这是身为人最原始的,最根本的,爱欲。 我想要个男人。 一个美丽的男人。 “你叫什么?”红女郎抓着我的脸仔细端详。 “罗缚。” “我叫罗缚。” 从红女郎的暗间出门已经很晚了,我披上我的斗篷,宽大的布料将我完全包裹,在这样的世界里,我终于感受到久违的安全。 白兰花开了,我在路间闻到了。 回家路上,我在垃圾桶里翻了两包发霉的面包,一罐变质的牛奶,以及市场上剩下的烂菜叶。我将我所有的积蓄交给红女郎,我想求她替我找一个漂亮的男人。 如果我有一个像蝴蝶一样美丽的男人。 我会珍爱他,呵护他,将他像珍宝一样揣在怀里。 我会给予他所有的爱。 我想他一定会恨我。因为我是如此丑陋的女人。 我要给他很多很多的爱,我要为他摘下一捧玫瑰,玫瑰上娇艳的露水会点缀他的美丽。 终有一天他会爱上我的,我会为他去偷取月光。 只因我爱他。 我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就像是窥探着神明的死亡灵。 我曾遇见过一个神明。 我的神明,他是那么高高在上。他穿着丝绒长袍,包裹着纤细白皙的身体;他的鞋子都是用金线绣成的,连他的胸针上都镶嵌着一颗手指大的红宝石。 他是多么矜贵的少年,而我却是那只觊觎着神明的苍蝇。 我等了他很久很久,直到他终于落魄。 我终于等到了他。 我罪无可释,我画地为牢。 七天之后,红女郎给我寄来一封信。她说:抓到蝴蝶了。 红女郎总是很有办法,只要提供给她足够的筹码,她可以为你达成所有的心愿。 我的神明已然落魄,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少爷。他一贫如洗,他一无所有,只有一副美丽的,我深深爱慕着的皮囊。 他的家人早已在火场中死去,他在山间别墅隐居许多年,直到最后一个老仆人病死,娇生惯养的少爷终于沦落到这腌臢的尘世。我终于得以靠近,向他诉说我的心肠。 我是这么丑陋无耻,我忍受着世人的唾弃与厌恶,可我也有一个爱人。 我爱他,我的蝴蝶少年。 我的萧欠。 有无数次我想杀掉我自己,我想将自己埋进土里让尘沙将我掩埋;我想将自己送入火葬场烧成灰烬让风将我吹散;我想将自己的脖子拧断在一棵老树上荡漾。我恨自己的丑陋无能,我恨自己的残缺不全,我恨我自己。 可我却有这样一个圣洁的爱人。 让我爱他。 让我好好的爱他一场。 然后我会用利刃刺破我的喉咙。 我要用鲜血替他染红唇瓣,我要让他永远记住我的爱。 我是这样一个卑微又残缺的丑人。 【16】死局 萧欠是什么?萧欠是我的一张牌。我在用他赌,赌一个,罗兰说过的——希望。 十九岁那年,罗拾死了,我在张弱水坟前撒了他的骨灰。那天像是下了一场大雪,在一片湿沉泥泞的墓土上,石碑层层迭迭,青苔生长于黑色缝隙之间。我沾了满身的灰。 我用手抚过张弱水的墓碑,那是一张方方正正的青石板,在时间的冲刷下早已颓败不堪。 人死时,竟这样安静;什么都做不了,也没有人记得。 许多年前,罗拾对我说人不能选死路,因为死了就不能再翻盘了。所以这些年他活得很好,这盘被他玩弄得淋漓尽致,他甚至与萧衍合开了家公司,给他的情人铺路。 但他还是死了。车祸横死,这是报应。 我继承了罗拾所有的遗产。 那天我坐在张弱水坟前,将头靠在她的墓碑上,我说:“妈妈。” “罗拾死了,我回来了。” 十四岁到十九岁,其中五年的时间足以让我忘记当初所有爱的恨的感情。我有些记不清张弱水的样子,记不清我与她之间所有的过往。这些年我忘记了太多,唯独记得一件事情——人只有活着才有选择的机会;有机会,就能翻盘。 “我会替你翻盘。” 这是我曾对张弱水做出的许诺。 二十叁岁那年,我去了罗拾萧衍合资的公司工作。 我与萧衍重逢于某个阴天。 风雨中,浓浓的,乌木似的人影树影穿梭于空旷的天地间。 我与他隔着车水马龙。 见到我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似乎有光,愣在原地,极轻地吐了句:“罗……” 随即慢慢黯淡,直至熄灭。 “罗缚。”我终于走到萧衍面前。黑色羊绒大衣,裹着潮湿的雾气,有那么一瞬间,这个男人将我当成了罗拾。 他看上去比在葬礼时老了许多;那个曾在罗拾葬礼上,像个落水狗似的漂亮男人,如今仿佛被什么抽空了,望向我的眼神里,藏着一种近乎悲怆的感情。 “萧先生好,我叫罗缚。是罗拾的女儿。” 男人在听到 “罗拾” 两个字时突然愣怔住,那哀伤的神情近乎绷不住,他的呼吸变得尤为急促,好几次,如同心脏被人撕碎,胸腔起起伏伏,身体几乎脱力…… 我伸手将他扶稳,却被他摆手躲开,弯腰喘息了好一会才抬头看我,朝我抱歉地笑了笑:“老了,让你见笑了。” “你都……长这么大了。”萧衍终于正视我,他将腰背直直挺起,仿佛身体间有什么在对抗着……朝气与衰老,迟暮与死亡,他命运中的爱人早已先他一步离去,留下一个与爱人有五分相似的女儿。 “我是你父亲……”他沉吟了一会,喉咙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很久以后,才缓慢开口,“ 最好的……朋友。” 我低了低头,无声地笑了笑。 一种蛮荒的,几乎是压倒性的厌恶侵占我的心房,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过激的情绪。 我从未听说过哪个朋友,会在对方妻子逝世不过七天就被人勾着上了床。 那一瞬间,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腾升而上。 我蔑视他。 他不是受害者,却摆出了一副受害者的嘴脸。仿佛全世界都亏欠了他,可他又何曾敢于为自己做出一个选择? 萧衍既然这样爱罗拾,又为什么要娶别的女人?既然有了家庭,又为什么要和情人藕断丝连? 我们之间的悲剧闭环始于这两个人,在这个闭环内,多少无辜的人因为这两人的过错承担着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代价?我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我在这个世界中承受着无尽的折磨与痛苦。可我不能这样死去。 总有一个人需要收场。 如果没有,我就做那个收场之人。 既然做了选择,就要承担其应得的代价。 佛不渡我,我自渡。 我没说什么,只是再次仰头看他时,换上了一副近乎柔和悲凉的笑容:“爸爸能有您这样的好友,真是他的幸运。” “谢谢您当初来祭奠爸爸。” 萧衍看向我的表情有些错愕,像是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你……” “你真的不知道,我和你父亲之间……” “我应该知道什么?”我懵着眼反问他,“难道,你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那副天真的模样,仿佛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在没有足够筹码之前,不要轻易暴露自己的底牌。我现在还没有与之抗衡的实力,所以示弱就是最好的自保。 对于萧衍而言,他只需要记得我是他爱人的无知女儿,对他没有任何威胁。我有着一张神似罗拾的脸,足以激发他对罗拾的怀念以及那一颗面对我的——愧疚之心。 他欠我的。 从那以后,我在萧衍身边扎了根。 在萧衍身边的那些年,我知道了一些消息:他的妻子进了精神病院,他的儿子浪荡且昏败。 许多年后,当我再次见到萧欠,那年我二十叁岁,他十九岁。 他不认识我,却早已在我的棋盘之中。 萧衍已经老了,这个男人就快死了;他的人生已然结束,可是,他唯一的儿子萧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十叁年前,我是罗拾用来解决萧欠母亲的刀;十叁年后,萧欠成了我用来解决萧衍的刀。 我用我的十叁年,下我今生最后一盘棋;这盘棋结束的时候,就是我该死的时候。我不贪生,我知道,今日我之所为他日终会报复到我自己的头上。既然选了,就不会怕承担代价。 我在赴一场必死的局,满身孽,一身腥。 没了根的花,看着它死就好。让它死,死干净了,也就干净了。 我在暗中观察了他们父子好多年。 十九岁的萧欠,和现在有些不一样,那时候他美,但是不艳。那年他尚未完全堕落于情欲之间;我曾听许多人说他放浪形骸,可是从他身上看不见那种艳气。 沉溺于欲望中的艳丽总有种衰败的颓靡感,就像是朵烂开的花,从花心中流淌出浓烈的汁液。那年的萧欠,没有这样的东西;他就像是一块玻璃,上面布满摩挲的裂缝,还没碎,但也快了。 绝大部分时候,我们只是擦肩而过。 他就那么苍白的,脆弱地躺在那里,如同一只折翼的蝴蝶。有多少次,我觉得他快死了,但不知道是什么将他扯住。 他好像很少与人交流;像一只供人观赏的精美瓷器,大家只是看着他。 看他生。 看他死。 有一天,清晨很早的时候,我看见他从一条巷子里出来。他的衣服很乱,乳白的皮肤上,有些斑驳的痕迹。 就是那一天,整个人都变了。 我至今记得他那天的样子,那朵含苞未放的花第一次的——艳杀。 【17】蝴蝶 有很长的时间,我觉得自己已经死去。我的肉身被泡在绿水里,被淤泥所禁锢,淤泥之上,长出一块块青色的苔。 那是那年的最后一天,我望见萧欠从狭隘的巷子中走来。 我们之间隔着腾升的雾气,由上破出几道天光,那方是无尽的绿,他身上沾满湿漉漉的水汽。纵欲之后,少年的眉眼第一次显现出冷淡的媚态;那双脆弱的,一望透底的眼睛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就像是瓷人生出了一颗跃动的心脏。 他像是第一次活着。 萧欠没有看见我,或许他看见了,但最终只是选择擦肩而过。我在他几乎经过我时抓住了他的手臂,在路间,他垂头看着我,没有说话。 “要吃药。”我说。 “你不能保证外面的人是干净的。你有可能会感染艾滋病,必须在24小时之内服用阻断药。” “你觉得我有病,为什么要抓住我?”他第一次朝我笑,鼻息几乎打在我头顶。我看不懂他眼神里的东西,像是在笑,又像是其他。他的眼睛很黑,很沉,眼睫落下疏散的影子——那些碎了的东西,被什么堪堪糅合。 我放开他,后退一步,与他平视,“ 艾滋病发的时候会全身溃烂。你这么漂亮,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蝴蝶的唇角放了下来,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变得尤为平静;没有任何表情时,他看着总是很空洞,像是刻意用什么方法去刺激某些情绪,颓靡过后,又是无尽的空旷。 就像是一具美丽的壳子。可以亵玩,可以爱抚,但是没有生机。 我朝他稍稍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多年之后,我们的第一次交集,一具漂亮的躯壳,一团腐败的混肉,在生命中某个极其普通的一天得以重逢。 有那么一些瞬间,我觉得我们破败的命运有些相似;同样被这个悲剧的闭环所束缚,但他比我幸运,他没失去什么,被人保护得很好。 人总是经历过痛苦,忘记痛苦,然后变得越来越自我,最后蔑视他人的痛苦。 他受尽偏爱却远比我堕落;他颓靡不堪却又高高在上。 他太脆弱。 而脆弱,是很奢侈的权利。 那天之后,我们很久没见,我听说他沉溺于声色场所,听说他卖弄美色——他成了一个很不堪的人,被周遭许多人指责着,连萧衍也管不住他。 我曾看着萧衍将他从灯红酒绿的夜馆里揪出来,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扇倒在地。那时天阴,下了一场大雨,他的额头被磕在墙角边,从发缝开始淌血;他没躲开,也没喊疼,只是睁着那双漂亮的眼睛朝萧衍笑。 四周是穿梭涌动的车影,夜馆之内仍然缭乱不堪;人声,沸腾声,雨落之下,青苔横生。萧欠染着血,像是断线的木偶一样靠在墙边坐下;萧衍怕了,跪在地上将他抱紧,好像哭了出来;两个人之间,横着血泪,头抵着头,就像是相依在一起的将死之人。 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我只是一个旁观者,站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里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大雨将我们叁人浇灌,我站在此方窥视着彼方的月光;血腥味被雨水洗净,冷的水滚入衣领之内,雨雾之下,所有人都看着很凄凉。 那之后,我没有再与萧欠交往过。那几年时间,我站在萧衍身后等待一个契机—— 一个可以让我翻盘的契机。 在叁年后的一个春天,我等到了这个机会:萧衍生病了,癌症。 那一年,我二十六岁。 最开始他遮得很好,谁也不知道那个瘦削的男人已到生命垂危之际。这些年他过得不好,罗拾死后,公司的重担几乎全部压制在他一个人身上,带着对爱人无尽的思念与对孽子的愁苦,我看着他头发变得发白,眼神变得越来越疲态。 直到有一天,某个夜晚,他终于撑不住,咳着血从楼梯上摔下来。 那时候,公司资金链濒临断裂,他残败的身躯已到强弩之末。 我将他扶起来,他看着我的脸,许多次差点要用手抚上去。他与我说话,几乎是带着哭腔一样:“罗拾,怎么办……我好像撑不下去了。” 那一瞬间我不知道我应该是什么情绪,一股像酸涩的哀伤蔓延而上,涌入鼻腔眼眶。这个我厌恶的男人,从我第一次见他开始,就是这样一副凌虐的模样。可现在他好像快死了,就像一棵树的轰然倒塌。 这是我第一次怀抱着一个将死之人;绕着死气,我感受到他身体微弱的颤动,连呼吸都变轻了。 我从不懂他与罗拾之间的感情,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有着一个什么样的过往。 太混乱,我看不懂。 我将他放平在地上,他闭上眼睛,有一滴泪滚落。 我跪坐在他身旁凝视了很久,那些腾升的东西最终归于平淡,最后像是落入尘埃;心里好像有过些什么,后来什么都没了,等回过神时,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收网的时机。 一定要赶在萧衍死之前,将这个网收起。 所有意味不明的伤悲在此刻消散,我叫救护车将他拉走,陪他去医院。从那时起,我成了他身边最好用的刀,替他接管绝大部分业务。 因为除了我,他无人可靠。 他唯一的儿子萧欠是一个没用的废物;而他现在也已到生命的尽头,他再也护不住萧欠了。 萧衍需要一个足够有能力的人去撑起来这个烂摊子,放眼望去,我就是他唯一的人选。 所以我与他谈了一个条件:我要萧欠。我给出的筹码是,从我的遗产中抽出相当一部分金额来填补公司的资金链空缺。 那天萧衍在病床上,他沉默了很久,用将死之人噎在喉咙里的最后一口气,撑起这幅残败不堪的身躯。 他对我说:“不行。” “你需要一个人来护着萧欠,我可以成为这个人。”我在他病床边坐直,将双腿交迭,对他和缓地笑起。恍惚间,我想起来罗拾;当年前我在病床上,他坐在窗户边,也是这幅淡笑的模样。 叁十年河东,叁十年河西。当初的罗拾已经死了,而我走到了最后。一个死人是护不住自己情人的,而一个将死之人,也护不住自己的儿子。 萧衍咳嗽了起来,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萧欠不是商品。” “这个公司有你的一半,这笔钱,你是应该出些的。” “你错了,萧先生。” 我温声回复, “我可以放弃这个烂摊子。 ” “替你们填窟窿的钱,足够我这辈子挥霍。 站在我的角度上来看,放弃这个公司未尝不可。” “我帮你,是因为我要萧欠。你已经护不住他了,我可以许诺你好好照顾他。” “这是双赢,先生。” 十多年前罗拾对我说过的话仍然历历在目,而今我将这些话一点一点地还给他的老情人。 “这本来就是你的目的,我只是在帮你而已。” “不是么,先生。” 【18】边疆 这个我面前的男人,拖着衰弱的躯壳,挡在我与萧欠面前。如今的他早已自身难保,可我不懂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样护着一个废物。 “罗缚。”他重新抬头看我,眼神平直而冰冷,“作为一个父亲,我不会把我儿子这样交给你。” “我就算死,也不会卖儿子。” 我的身体猝然僵了僵,心脏疯狂地跃动着,没由来的寒意遍布我的全身,随即而来的是一种酸涩和苦楚,淹没我的鼻腔。 为什么……他会这样对他的孩子。 我将头底下,很久以后才缓慢抬起:“萧先生,您要明白,您真的要死了。” “现在不是说气话的时候,我希望您是真的懂得您在做的选择。” 萧衍沉默了很久,呼吸变得轻缓;黑色的,深邃的眼睛润着水气,直直透过我:“罗缚,你不爱他。” 他谈起爱时,整个人变得柔和,一种无名的东西从他心底迸发而出。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有想和他结婚的想法,萧欠不是你的良配。” “不如你去找一个你爱的,也爱你的人。” 我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我不懂什么是爱,也不懂他为什么要拒绝我的条件。这是一个相当好的条件,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他还是拒绝了我,为了他的儿子。 我从未见过这样明目张胆的偏爱。 那天我朝萧衍告别,一个人走在湿泞的路上。大雨过后,满城的草木腥味,于无声中癫狂。 我抬头望天,灰蒙蒙的,坍塌的雾气压过楼房。人群川流不息,我看见形形色色的人,却没一个与我有关。 好像一直也只是看着。 很久以后我才意识过来:我一个人,走在这人间道上。 那天我在买了支酒,学着路人坐在马路牙子边;他们将酒瓶撞得乓乓响,一群醉鬼仰天大笑放声高唱。 他们漫无边际地谈论着天南地北,我看着他们,他们看不见我。他们眼中藏着对生命无限的希翼,任由无谓的情绪野蛮生长着;有人谈爱,有人谈恨,大多都是空话。 我弓着背,将那瓶酒喝完,蒙挲着眼去看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混着光影,一切都被放慢,仿佛王家卫的电影。 然后,我一个人退场。 我在路边遇见一个人。 萧欠。 他站在昏光下抽烟,一半白,一半黑,是不可方物的美丽。 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他会得到这么多的偏爱。美丽原本就是稀有的资源,拥有这样资源的人,天生被赋予娇纵的权利。 就像个玩物一样。 我不喜欢他。 于是借着酒意,我走过去对他说:“萧欠,我们结婚怎么样?” “和我结婚,对你有好处的。” 透过烟雾,他对我玩味地笑了笑:“好啊。” “罗缚。” 他低下头凑近看我的脸,鼻尖对着鼻尖:“喝醉了?” “你知道现在公司和你父亲的情况么?”我看着他的眼睛,逐字逐句,“我可以将这个窟窿填上,并保证你的物质生活。条件是和我结婚,你考虑一下。” 萧欠将烟捻灭,双手捧着我的脸:“我答应啊。可我现在还不到22,不是法定结婚年龄呢。” “你得先说服我爸。” 我在原地愣了很久,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容易松口。 他抱了抱我,将头埋在我的颈窝,在我耳边轻声说:“你要是能说服他,我就和你结婚。” 彼时我不懂,这样的话有许多人与他说过。 要跟他结婚,要带他私奔。 那天他将我放开,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再堕落的少年,身体也依然是鲜活的;那是时间赋予他的权利,那是蛮横的生命力。 萧欠一个人回了酒吧,有人在门口等着他,将手搭在他肩膀上嬉皮笑脸。他抬起左手按住对方的脸,将其一把推开,那人也不生气,仍是笑眯眯地凑过来。 我站在原地,凝望他;这样浓的夜,连风都是刺骨的。 我曾见过许多人的背影,他们从我身边穿堂而过,我好像什么也抓不住,我似乎没有看懂过谁。 我不懂为什么萧衍会这样偏袒萧欠,我不懂为什么他说:不会把萧欠这样交给我。 萧衍说,我不爱 “他”。可爱是什么?难道像他与罗拾这样才算爱么?难道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才算爱么? 难道不管不顾,唯我独尊的才算爱么? 那我又算什么?张弱水又算什么? 爱恨之间,总是横着道德与自我。 曾有个老师对我说:所谓道德,就是不侵犯第叁方利益。 就是那么一瞬间吧,我垂下头看我自己——我也不是什么道德的人。 无言的贫瘠荒凉将我淹没,我之所以想和萧欠结婚,最开始不也是因为……我要报复萧衍。 我无辜,张弱水无辜,萧欠就不无辜了么? 无辜的。 可是我没有办法。 站在我的立场上,我做错了什么呢? 谁来可怜我呢? 我不喜欢酒精,它总会将某些早该死灭的情绪放大,让人有些不必要的悲天悯人。 爱呀,恨呀,有什么意义。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就不要轻易回头。 我没有答案,但我可以去寻找一个答案。 我想知道,道德与自我之间的边疆。 沥青马路上映着赭黄色光影,两边种满了不知名的树,绿叶红花,满地湿泥。曾有什么东西,活着,死了,灭了。 物是如此,人是如此。 许多年后,当我回忆起许多年前,那无数次的,我望见的他的背影;我想我似乎从未看懂过…… 那只蝴蝶。 【19】死灭 二十六岁那年的某个长夜,目送萧欠离开后,我重新回到半山洋房。墙缝间的青苔,杂草丛生的门廊,黑白相间的棋盘格地板早已破损不堪;我站在路间,往上望,石壁发黑,满楼的风霜。 我离开这里十叁年。房屋早已老残,物将死,人已逝;失去生气的房子被枯枝淹没,留下满地满墙的苔。 醉酒之后,思绪变得敏锐脆弱,我躺在青石板上,寒意由下至上渗透开来。 死了这么多人,付出了这样多的代价,终于等来了一个人,要学着收场。 那天之后,我换了个想法;我仍要与萧欠结婚,不是为了折磨他报复萧衍,而是为了——一个答案。 一个,罗缚曾说过的希望。 我在徒步走向我的灭亡,在我粉身碎骨之前,我想看看所谓的希望。 可希望是什么呢?我该期待什么呢?期待他们向我赎罪?还是期待我能无罪?闭环中的人,死的死,残的残,剩下两个活物,一个将死,一个未亡。 一种久违的寂灭将我淹没,我由内至外感到无望的悲哀。没有生路,没有活路;我将身体侧着蜷缩成一团,两只拳头拽紧,眼泪从眼角开始滚落。 疼啊,苦啊,心脏那处抽疼着,仿佛一只手将它死死拽紧。 要活不下去了。 那天我几乎从手臂上咬下一块肉,混着泪与草腥,将所有不该起的心思与脆弱斩断。知道疼,就知道自己还活着;知道自己活着,就知道该做什么;知道该做什么,就不会被这样无用的情绪左右。 我曾历经太多不堪。 我被太多人所误解。 所以何必在乎这么多呢?做出一个选择,然后执行,舍弃掉所有不必要的情绪与麻烦。 我有了一个计划。 我要将罗拾与萧衍的困境复制到萧欠身上,我要为他找一个可爱的情人,我要逼他做出一个选择。 自我与道德之间,他要在这个灰色地带中挣扎。 蝴蝶失去了他所有的庇护,我将为他布下一个美丽的幻镜。在这个幻境里,他与可爱的情人堕入爱河,可怜的妻子站在一旁苦苦哀求,将他架上道德的制高点加以审判。 用道德来捆绑萧欠有些不显现实,他似乎不太在乎他的名声——他想死,这可不行。 他必须活下去。 在我死之前,我想看这个人,能不能给我一个希望。 于浓浓的雾间,夜半没有灯也没有光,恍惚世界里只剩下满城的冰冷与苍凉。 我在地上沉睡,做了很长的一场梦——灰黑色的世界,于悬崖尽头的风里,修女垂着头将银色十字架紧握在手,殷红的血液从掌心淌出。 有风来,捧起她的裙摆。 她就站在原地,刹那间仿佛千百年过去,她的肉身腐坏,最后只剩下一具骨。 仍然站着,死灭。 再次醒来,天微微亮,一夜过后浑身沾染冷凝的腥气。我坐在院中,如荒草一样自生自灭。 无人途经我的世界。 很久以后我才清醒。那是凌晨五点的天,昏沉压抑的,仍然透不出一丝光。半山洋房在张弱水死后彻底失去了它所有的生机,空荡荡的立着,如同一个巨大的坟场——我在坟场之内觇视天光。 当我重新打开那扇门的刹那,所有老旧的记忆喷涌而出。 在褪去的光辉里,我重新望见那张乌木屏风。十二年过去,它孤独地站在那,失去人的庇护,它被一层厚重呛鼻的灰尘扑灭,只能隐约看见大致的轮廓。布艺沙发与青藤椅早已被潮湿的水雾腐蚀殆尽,尘埃将他们掩盖,天花板摇摇欲坠,墙皮坍塌破碎,掉在地上是满地的渣。 霉味,腐朽味,还有难言的尘埃味;它们混杂在一起,搅着不知从哪传来的幽柔香。 这一刻我才终于意识到,我回来了。 所有的物品,所有的位置都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却早已物是人非。 这所房子曾是我的故乡,如今却成了我的坟场。 我的埋骨地。 往上走,我回到我的房。那张我与张弱水的合照早已斑驳褪色,时间要带走我对她最后的记忆。我已经忘记不清她的脸庞,记不清她身上的味道,她留给我一个很淡的背影,如同融入光——光灭之后,什么都不剩了。 眼眶再也撑不住我的泪,它们就这样安静地滚下,打入衣领,顺着喉咙一路滑下。 我想起萧衍。 那个死也不会卖儿子的男人。 爱是什么? 有没有人这样爱过我? 我捧着张弱水与我最后的合影,气息沉闷的,水渍滴落在上怎么也擦不净。记忆中的她是那样哀伤,用那样一双温柔湿润的眼睛看着我。 只是看着我。 有人这样爱过我。 后来她死了。 那一瞬间,从灵魂深处迸发而出的寂灭感将我淹没,我有许多年没有哭泣。我蜷缩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哭着,鼻涕与眼泪纵横而下,灰尘呛入我的鼻中,丁达尔效应下,光束透过树荫而来。 爱与痛同在。 我的母亲,张弱水。 那一刻我才懂,她曾这样深的爱过我。 一点不比萧衍的少。 “我会替你翻盘。” 很久以后,我吻过她的脸,那个近乎符号化的名字第一次回归到我的世界。她曾是个人,一个鲜活的人。 她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 她曾教会我惜物。 她曾留给我一张乌木屏风与叁支玫瑰。 这样巨大的悲怆将我浑身的力气抽空,我没在她坟前哭过,却在回到半山洋房时终于回忆起来…… 我曾经拥有过这样赤忱的爱。 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像她一样,这样用力的爱着我。 苍夷过后,衰弱与疲倦将我淹没,我颤颤巍巍地站起,在这个无人问津的衰败角落里寻找回我曾经的记忆。 打开衣橱,乌压压的柜子内藏着一个雕花木盒——里面放置着一匹深绿色,泛着冷光的丝绸。十多年过去,尘封的老布终于得以重见天日,带着一股厚重的乌木与樟脑味—— 那是妈妈赠予我的礼物。 我将缎料披在身上,渡步到那张落地镜前。绿丝绸长而拖地,将我的皮肤衬出森森冷冷的白,四周尽是荒凉与颓败,我朝镜中低低笑起。 学着张弱水的模样笑起。 “我会替你翻盘。” 我终于学会怎么温柔地笑。 就用这样温柔欺世的笑容,塑造一个美丽的柔和的幻象。萧衍说我不爱萧欠,他不肯就这样将萧欠交给我。我必须改变,我要温柔的去爱他,去包容他,去抚平他身上所有的伤口。 因为萧欠太脆弱,就像一只看似光鲜却早已死灭的蝴蝶标本。 他需要一个温柔的骗局。 那我就给他一个温柔的骗局。 要笑着,去爱他。 笑笑子的废话: 第一次写长篇,也在摸着石头过河,有很多地方不足……谢谢大家的意见和包容QAQ 先学会写完……我怕我坑了(′?Д?)」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υip」 【20】锁骨观音 “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智,斯乃非欲之欲,以欲止欲,如以楔出楔,将声止声” (百度百科) 很多年后,当我回忆起萧欠;我只能想起他惊世的美丽,脆弱易碎的身体,以及眼睛里,那本不该属于他的……慈悲。 那年我再度拜访萧衍,他病得越来越严重。他只恳求了我一件事:不要告诉萧欠,他快死了。 病床上,我看着他灰白的脸庞,身上盖着被洗得发白的被子——他很瘦,连皮肉都干瘪了。 我曾见过这样的死相。 病痛折磨着他衰弱的神经,男人已经不再美丽,只留下一副崩坏的躯体;偶尔,他会说些胡话,望着天,时而哭,时而笑。曾在某一天,他拉着我的手,近乎执迷地看着我的脸。 萧衍说:“我能不能求你……替我照顾好萧欠。” 男人终于意识到,他是真的护不住他的孩子了。 那一瞬间,我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对谁说的。对我?还是罗拾。 我看不懂他;只是握了握他的手,对他柔声说:“我会的。” “我爱他。” 刹那间,萧衍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燃气,又迅速熄灭;他凝望了我片刻,最后将手从我掌心里抽出来。 他问我说:“罗缚,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爱?” 好奇怪,他总是谈到爱。可惜这一次,我没有正面回答。 什么是爱? 爱是毁灭。 毁灭自己,或者其他。 长久的沉默将我们淹没,萧衍似乎失去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床上闭目养神。半晌过后,他才缓慢地叹了口气:“我将我手上的股份都转给你,只留百分之十给萧欠。能不能请你替我……照顾好他。” “别告诉他……我快死了。” 他说话时,带着微弱的,近乎无声的呼吸;就像被折断的枯枝,摇摇欲坠在天地间。那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我本以为我会大肆的讽刺他,或者是笑盈盈的应下来,扮出一副虚伪的同情;亦或者是冷漠地看着他…… 可是那一天,我看着他,心脏抽痛地瓦解着,有什么东西像是一点点被剥落。他吐了些黄绿色胆汁,刺鼻腥味之下是难以掩盖的死气。 第一次,我不敢去碰他。 在蛮横的死亡面前,一切显得这样脆弱萧条。 我的一生都被圈禁在这个巨大的悲剧闭环之内;站在闭环一方,我曾凝望过太多将死之人的背影。 他要死了,给我留下了一只脆弱易碎的蝴蝶。 他请我照顾好他。 “我答应你。”我垂眸俯视着他。 他终于亲手将那只被小心翼翼呵护的美丽蝴蝶托付给我,然后从容奔赴向自己的死亡。 每个人都需要承担自己的代价,我不会让他死得这样轻易。 这是我对张弱水的许诺。 那年我过了二十七岁生日,在我父亲第七年忌日的前七天,萧衍的精神突然变得很好。 我知道,那是他的回光返照。 他请人将自己梳洗好,换上了一身得体的西装,遮住了自己的皮包骨。 男人端坐在镜子中,那老去的皮囊像是第一次迸发出曾经的光辉;我站在他身后,他用镜中的余光看向我。 “你的眼睛……很像你爸爸。”他说话时近乎屏着呼吸,“他第一次见到我,也是像你这样……都没有感情的。很疏离,很……不可一世。” 我愣了愣,朝他笑起:“是吗。” “罗家……就是一个吃人的地方。”那年张弱水的眼泪滴入我心口,她曾护着我,近乎与世隔绝似的将我保护在半山洋房。可最后,她孤注一掷爱着的小阿缚终于还是成为了一个罗家人。 那一年,萧衍问了一个我至今无解的问题:“你真的爱萧欠吗?你真的知道什么是爱吗?” 于是那天我反问他:“你呢?你爱他吗?” “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萧衍的表情突然变得骇白,随即是痛苦的狰狞,他长长地望了我一眼,很久以后才出声:“我……对不起他。” “我希望能有人……来爱他。” 这个将死的男人已经没有选择了,他用他生命中最后的力气向我提出了一个荒谬的问题——爱。 生命中第一次,这个字将我与蝴蝶的宿命紧紧纠缠在一起。 两个从不懂爱的人,去追逐一场,从不存在的春天。 这是多么的荒谬滑稽。 那一天,我跟在萧衍身后去见蝴蝶。 穿过深长的门廊,他就在一个黑色的暗间里。昏光之下,蝴蝶从上一个情欲世界退场;他身上不着片缕,洁白的躯体上似乎还沾染了些许痕迹。萧衍羞愧得几乎要上去扇他几巴掌,可手抬了又抬,最后重重地跌下;他垂着头,望向儿子,身体几乎撑不住哀恸,几番欲倒…… “萧欠。”我将他扶稳,带着他移步到蝴蝶床边。 蝴蝶将自己缩成一团,垂着眸,似乎有些不适应光。 暗间内,烟酒气很重,带着膻腥味,让人有些不适。我将头偏了偏,曲着手指抵在鼻子下。 “那边有窗户。”蝴蝶淡淡地开口。 他将自己用棉被裹紧,从床上坐起来,直直地对上我们。萧衍就坐在他身边,拽着他的手臂,近乎将指甲掐了进去。他没说话,也没喊疼,只是抬起头安静地看了我一会。暗光下,他的眉骨落下一层影子,那双从情欲世界退场的眼睛,带着一种难言的空洞绵长。 “你们两个……”蝴蝶顿了顿,“来捉奸?” “可惜,来晚了。奸夫刚走。” 萧衍终于忍不住,抬手就扇了他一巴掌。蝴蝶的头偏到一边,细腻苍白的皮肤上显现出淡红色的印子;他低低笑起,无视了萧衍,正面向我:“你也想来找我玩?” 我没有说话,萧衍被气得差点噎气,抬起手又是一巴掌。 蝴蝶仍然没反抗,仍是对我笑着,笑得越发艳丽。 他当着他父亲,堂而皇之的勾引我。 我将萧衍带了出去,我怕他被气死在这;一出门,他几乎是控制不住的摔倒下来,跌在地上,拽着心口的衣领大口喘息。我将他拖到墙边坐好,他看了我一眼,垂下头没有说话。 我一个人回到这个暗间,将门关上,站在门边静了片刻:“这里这么狭隘,又这么臭,呼吸会不会不顺畅?” 暗光中,他的被子从上半身滑下,露出瘦削的肩膀;我走过去,从包里翻出一张纸巾,替他将身上难言的水渍擦去,由上至下,替他清理干净躯体。 我听见他的心跳。有些急促,有些鲜活。 我用手抚在他心脏上:“为什么跳得这么厉害?你生病了吗?” 蝴蝶看着我,没有回答。 那双干涸的眼睛里似乎雀跃着星点的水光,一向冷白的皮肤透出湿润的血色。 他好像生病了。 真是脆弱。 对上这样的人,要温柔的去包容他。 要笑着,去爱他。 【21】少年标本 湿润阴暗的隔间,我能隐约察觉到他的吐息,带着身上难言的倦怠感——他像个人,而不是披着美丽皮囊的标本。 我与他靠得很近,他光裸的上半身渗出微热的体温,心口处尚有咬痕,看向我的那双眼睛里,好像有过些什么,随即消沉,淡得几乎没有东西。 “罗缚。”很久以后,他终于对我说出一句话。 “我没有生病。” 我们被困在这样狭隘的空间里,我的手仍放在他的心口上,他低了低头,左肩往后靠了靠,我意识到他的不快,于是将手抽开。 经年的美丽给予他不屑一顾的底气,我用目光临摹着他的脸,记忆中那张苍白脆弱的脸庞早已焕发出挣破皮相的艳气。 这样的人无疑是值得被爱的,有太多人爱他,有太多人不顾一切想要得到他的目光。 好可笑的人们。 他们追逐他,争夺他,为了争夺一件绝世的玩物,满足自己难以启齿的虚荣。 我曾见过太多玩物;可现在却需要讨取这个玩物的欢心。 真是令人疲倦。 “我今天带着萧衍来找你,是为了履行我的承诺。”我仰了仰头,对蝴蝶笑起,“我们之前谈好了,如果萧衍同意,我们就结婚。” 他没有出声,看着我的眼睛里多了些意味不明的东西。 “我跟你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罗缚……” “我知道。”他打断了我,眼尾弯着,笑得有些明亮。 “我出生在……” “我知道。” 他的眼眸深处映出微弱的光火,然后突然将脸凑得很近,我坐正在床上,任由他将我左右端详。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伸手抚上我的额头,用拇指在发缝间摸索着什么,最后顿了顿身体,将手指擦过我的眉骨,一直到脸颊才停下。 蝴蝶终于将我放开,然后裹紧被子往后退了退,瘫坐着,将头侧了侧,抵在肩膀上,半晌才笑着开口:“ 罗缚,你还真打算和我结婚啊?”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我用那么长的时间来让萧衍信任我,来等他长大—— 可他为什么表现得这样随意? 我不喜欢没有契约精神的人。 “我们约定好的,萧欠,你不能毁约的。”我拽着他的手臂,将他扯回到我身边;他突然笑得很漂亮,将我搂在怀里,贴紧着他精瘦的胸膛。 蝴蝶身上带着些微的奶香,在耳侧脖颈间格外浓烈。 “我又没说不和你结婚,你别生气。”他说这话时几乎是笑出来的,“我才刚过23岁生日。” “现在结婚,会不会有点早?”蝴蝶将额头埋在我的脖颈间,他的皮肤尚残存着余温,贴在我身上,透过衣服传来些许热气。他将我完全的裹在怀里,凑近时能隐约看见情欲留在他身上的痕迹。 那一刻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隐约有种错觉——他像是找到了某些依靠,那空洞的如同标本似的躯体生出了根芽。 床上仍残留着爱欲过后的痕迹,蝴蝶扯来一件衣服,将其铺垫在床板上:“脏。” 他说;床板硬而硌人,坐在上面时很不舒服——那时我想,我要替他找一个舒服一点的地方。 我贴着他心口对他说:“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那天蝴蝶的眼睛,没有情欲,没有蔑视——他是笑着的,我竟然能从那样的眼睛里望见清澈。 “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他问了我这样的一个问题。我突然想起来萧衍曾说过的话,他希望能有个人来爱蝴蝶。 于是我对蝴蝶说:“因为我爱你。” 我不懂爱是什么,但好像他们父子都很执着于爱。 那就爱吧,只要能让他心甘情愿的走入我的闭环。 只要他能给我一个可能性。 在我死之前,我想看看什么是希望。 蝴蝶一直拥在我背后的手松开了,他撑着我往后仰,原本紧贴在一起的两个人突然生出间隙。 他很长地看了我一眼,那双眼睛里没了玩味,取而代之的是某些浓稠的东西,我看不清。他抬起手抚上我的眼,用掌心将它合上。 “有很多人,都爱我。”他凑近在我耳边轻叹,“有很多人,都说要拯救我。” “你呢?” 少年的呼吸散布在我耳侧,身上渐渐泛凉,横在我们之间的膻腥味被他身上的气味取代。这样一个不算干净的人,在他堕落的幻梦世界里,执迷于纵欲无度,却又防备着所有人。 我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裹在掌心里:“萧欠。” “我等你很多年了。” “我认识你……很多年了。” 那一瞬间,他的脸色几近苍白,就这样苍陈地坐着,在充满霉与腐朽的地方,从眼底深处渗出的沉寂,窗外隐约有光透入,铺在他白玉似的身上。他在胯上裹了毯子,赤脚走出去,打开窗,然后背光对我笑。 我有些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身体在逆光下变得暗淡,浓得跟墨似的。 “我答应你了。” 他遥远的朝我说。 我走过去,用被子将他裹紧。他比我高许多,垂头看着我,没说什么。 那目光深得让人捉摸不透。 他好像知道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知道。萧衍不可能将他与我父亲的关系告诉蝴蝶,但是显然,蝴蝶好像知道我的一些过去。 我到床上去将他污渍斑斑的衣服收好折起,然后递到他手上。他接过,向我道了声谢。 “萧欠,你对我不好奇。” 我与他隔了些距离,他伸手引我过去,缓声对我说,“我有向人问过你。” “问过我?” 我有些惊讶;记忆中,我们的交集并不算多。 “嗯。” 他的目光变得格外温柔,“问过。” “你认识我?” “不认识。”他将衣服展开,肆意披在身上,将扣子一个个扣实,“以后我会慢慢认识你的。” 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玩,闷笑出声:“什么都不知道,还敢和我结婚?” 蝴蝶没回我,只是看着我笑。 那些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最终一个也没用上。与他在一起,总是容易让事情有些失控。 或许从那时开始我就有些看不懂他。 【22】蝴蝶食腐 萧欠安静地跟在我身后,我牵着他的手;他的手很软,很修长,掌心带着湿润的热气。 我的手总是很凉,像冰似得怎么也捂不热。他在握上的那一瞬间就凝了凝眉,随即将它扣紧。 “你怎么这么凉?”他这样问我。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少年的观察总是细微入至,藏在美丽皮囊下的短暂温柔总是令人迷惑陶醉。我曾听说蝴蝶食腐,依托在烂肉之上的存亡带着某种动魄惊心的美丽。 他曾遇见过太多人,那些人就像是暴露在人间的腐肉——他们依偎在一起,糜烂的,荒唐的…… 共生。 灭亡之际的人,将自己淹没在无望的恐慌与悲哀里,日复一日的消磨着,直至生命的尽头。他们总会感慨人生太长,厌倦一眼望得到尽头的孤苦,最后既没有勇气好好生,也没有魄力当场死。 耗着,耗到有一天……拥有某个契机…… 然后自以为壮烈的死去,痛斥这该死的一生。 真是一群自以为是的废物。 我回头,朝萧欠笑了笑,紧了紧他的手,带着他大步向前走。 —— 我与他们不一样。 我就算死,也要自己选。 门被推开,狭隘闭塞的暗间内闯入日光,萧衍颤颤巍巍地站在门外,凝望着我们两个十指相扣的手。他太瘦了,似乎风一吹就要倒下,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眼睛有些湿润。 “你真的……说服他了。”萧衍红着眼,几乎撑不住身体,胸腔起起伏伏,嗓音有些哽咽。 “他愿意跟我走。”我似乎没做什么,蝴蝶也没有向我索取什么,就这样简单的答应我了。 萧衍有些错愕,直直地看向我身后,蝴蝶贴在我身旁,很安静,只是扣着我的手有些发紧。我摩挲着他的食指以示安慰,他好像笑了笑,一只手将我搂着,朝萧衍仰了仰颈:“我要和她结婚。” 萧衍凝视着他,那双眼里拥有太多,深沉,漫长,濒临死亡前的叹息。如同某只蝴蝶的悄然死去。 老了,不再美丽了,最后烂在泥上,化成一滩浓。 那是人死的样子。 如同被泼灭的,闷沉的烟火。 “你说了什么……让他愿意跟你走。”他是这样问我的。 我沉默了很久,望着他,似乎是将死之人的夙愿得以达成,他看上去终于有些解脱。 “萧先生,我没说什么。” 那一瞬间,萧衍顿了很久,最后扯着嘴很艰难地笑着:“真是……没想到。” “你终于……肯听话了。”他对萧欠说。 蝴蝶站在我身后,话落的那一瞬间将我的手松开;我回头看他,那双经年倦怠的眼睛里透出某种无声的,破碎的东西。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方,端详着萧衍——那张脸青白,没有血色,在日光下几乎可以被吹灭,人单薄得就像层纸。 萧欠站在原地,与萧衍隔着,地上铺满白瓷砖,上面是青红相间的花纹。 谁都没有说话。 我猜萧欠知道,萧衍快不行了。 因为我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了悲哀。 那天我们回家,我开车带走他们。我们穿过无数条隧道,恍惚想起很多年前,我曾在车窗内匆忙瞥见一片蓬勃的绿光。那条隧道上铺满玻璃,背靠山林,外面是郁郁葱葱的绿,绿之上是一片雾蒙蒙的紫。一路从这方到那方。 我记了很多年。 车上是长久的沉默,蝴蝶坐在我的副驾驶闭目养神,萧衍在我们身后沉沉睡去。车停时,萧欠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沉声道了句:“罗缚。” 我靠在椅背上稍稍转头向他:“嗯?” “你们今天为什么来找我。” 蝴蝶说话时很平静,就像一潭死水;拥挤的空间内,我们的呼吸交错着,青蓝光下,他的皮肤就像一块细腻的羊脂白玉。 或许很少有人将他当成是个人,或许曾经有一个——他父亲,可是快离世了。 我不知道萧欠为什么对萧衍这样稚气,好像总想将他激怒,然后被狠狠扇两巴掌。于是我抬手伸向他的脸,抚过他的鼻梁,却没有正面回复:“疼不疼?” 他没有动,身体似乎有些僵硬,然后突然就将我抱在怀里,将额头埋在我的脖颈间,我察觉到一些湿润的东西流淌而下。 我能感知到蝴蝶的身体在颤抖,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脆弱。我抱着他,小心顺平他的气;他没出什么声,只是胸腔起伏变得有些急促,仿佛将所有能言不能言的都噎了回去。 他没问我萧衍的情况,我也没有说,我们拥抱了很久,直到我的领口湿透,他的眼周泛着红。 “走吧。”很久以后,他从我的怀中离去;将头转向窗外,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他身上套着墨蓝色羊绒外套,领口是古老的宫廷式盘扣,遮住所有不堪的痕迹。 他是藏在华贵遮羞布下败絮似的灵魂。我从第叁次见他时就是这样认为的。 这些年蝴蝶活得很不好——可我不同情他。 自甘堕落的人,没什么好同情的。 我不知道选择萧欠是不是正确的,但我没有选择了。 在命运的赌桌上,我们都是孤注一掷的狂徒。 这场由萧衍与罗拾开始的悲剧闭环最终迎来了一个封锁。这场本就是错误的开始让所有剧中人都不得好死。 这瘟疫似的命运啊—— 这群哀伤的殉道者—— 这个立于道德与自我之间的灰色闭环将我们所有人死死捆住,在这个灰色地带之间,所有人都将承受煎熬与挣扎。有多少人既没有勇气反抗,也没有魄力认命,最后要么麻痹一生,要么害人害己。 那些被迫害的受害者最终成为新一轮的迫害者。 如同横行的瘟疫,这就是闭环。 我用最原始的方式来对抗这场瘟疫——杀光所有被感染者,直到出现一个能与之对抗的人。 我披了满身麻疹,苟延残喘地布下一盘死局。 在我死之前,我要看看萧衍能不能给我一个希望。 一个,破茧重生的希望。 车在公路上飞驰着,人都在无声中考量着自己难以为外人所道的东西。就像我不知道是什么让蝴蝶愿意和我结婚;就像萧欠不知道我究竟为了什么要和他结婚。 他说他不认识我。 他说他问起过我。 萧衍早已精疲力尽,靠在车后几乎了无声息。 我完成了对萧衍的许诺,我会照顾好萧欠,满足他所有物质上的条件,满足他所有过分的需求。 我将蝴蝶接手了。 天黑,几乎有些看不清路,车仍在驰骋…… 我需要向萧衍收取报酬了。 这是我曾对张弱水的许诺。 笑笑子有话说: 我觉得我一周一更的频率太低了……这样发得发到猴年马月QAQ,所以我还是得抓紧点多更新呜呜 【23】发抓,漆木柜,白檀菩提香 和萧欠结婚那天,我起得很早。 我用琥珀发夹将头发抓好,从木柜里翻出一盒香。 白檀菩提线香。我曾在日本旅行时途径松岛的瑞严寺,那年一月,天冷,空气稀薄而泛寒;我有些记不得那天我看见什么,隐约想起庭院中有两棵松,松树皮斑驳,红棕青黑各色驳杂交错。 往西走,我入寺。寺上的瓦像是绿松石色,下面是闷沉的木;入内堂要先换鞋,我听不懂日文,他们与我比划了很久。 那天我走在寺间,纸门之后,是数块绘漆金箔屏风——那些红的绿的群青的被描绘成花鸟松柏图,我矗足望去,只觉得内心颤动。 寺中有香,疏疏散散的客,我在路间看着他们结伴而行,忽然想起曾有个算命先生说我命贵寡情。我命中情薄,一辈子衣食无忧,却受尽情中苦。 我从不以为然。 只是那天,莫名的,我好像接受了什么。 人会拥有什么,也会失去什么。人总不能什么都有,什么都有的人通常早夭。这世间有太多人如同陨落的星石,有人自以为通透,有人疾世愤俗——人将太多时间留给外界,将大多感情消耗其中,最后郁郁而终,苦闷不得解。 什么都想要,才会可怜。 什么都不要,才恍惚觉得可悲。 总有人想看清 ——这粘腻腐败的人间。 活着是场逃荒。 可总有人不能逃。 后来我用了很久才找到这样味道的白檀菩提香。 而今我再度点燃我的白檀菩提,厚重沉闷的白檀透出雅致的菩提叶香,两者纠缠混杂,烟雾向上缭绕腾升,干涩中带着呛人的甜。 从藤木柜中取出一件打籽绣袄,隔着烟火稍稍熏了熏;细若游丝的木香融入袄里,窗边放着罗兰赠予我的嫁妆。 一个半人高的漆木柜。 沉黑的漆木柜,立于四方角上,柜面嵌着白象牙,象牙之上是描金图腾……百多年前的老物什,从东洋来。 我与罗兰多年不见,他没有给我留下片句贺词,却仍记得我喜欢什么。 我没有朋友,他是唯一一个挚友。我们之间不需要过多的联系,他从不会干预我的选择,就像我信他会活着。 罗兰从未将我看成疯子,如同我也从未将他看作死人。 我将自己收拾好,将粉描在眼眉上,擦正色的口红—— 我要去迎娶我的蝴蝶。 我美丽厌世的蝴蝶,已然进入了我们的游戏。 从半山去出发去蝴蝶的公寓,路程大约半小时。我们没有婚礼,因为萧衍身体撑不住了。那天他从暗门将蝴蝶捉回去以后就撑不住了。 我和蝴蝶结婚,我们连戒指都没有。 没有人会当真的,对于他来说或许这是一个新奇的游戏,对于我来说这只是计划中的一环。所以何必弄这么多无谓的东西。 将他捆在我身边,将他的后路砍断,让他完全依托于我——只有这样他才会乖乖的挣扎。 看看他怎么选。选我还是情人。 选道德还是自我。 这一路下了很大一场雨,像是一场浩大的哭丧。我走时淋了一身雨,从车里出来躲也躲不及,也没有伞。豆大的雨点将我冲得很狼狈,打籽绣袄浸了水压在身上……在我回头的一瞬间,我看见萧欠站在不远处望我。 那天的蝴蝶,在雨中穿着一套纯黑的衣服,长身而立,在那大片黑中透出冷白的皮。他撑着一把伞,却仍挡不住铺天的雨,那一刻他和我是一样狼狈的。 看见我后,他几乎没怎么停顿,匆忙朝我走来将伞顶在我的身上。在几乎靠近时我才看清他手指上密密麻麻的伤口——那本该葱白细腻的手指不知道为什么密布微小划伤。 “你为什么不在车里等我?”他将我搂进怀里,用大衣裹紧我,我能透过他湿润的胸膛听见某些急促的心跳声。 我拍了拍他的背,一路顺着他的脊梁划下:“你怎么带着伞,还浑身都湿透了?”我笑他。 “你的手怎么了?”我低头望向他握伞的手,他紧了紧手指,也笑了笑没有回我。 蝴蝶一只手在口袋中掏了很久,最后找到一个墨绿色的丝绒盒,将其打开,那是两只素白的银戒指。 没有一点装饰,看上去做工非常粗糙。 蝴蝶将戒指举到我面前,他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深,润着雨,眼睫湿长:“我答应你了。” “我信你了。” 那一瞬间,我的心脏无端的开始下坠,从左胸开始往上涌,酸涩的,怪异的,隐约有些疼痛的东西,涌上我的鼻腔与喉咙。在这样的一场丧葬似的大雨里,两个落水狗一样的人…… 我将手抚上他的脸,那种错愕的感觉被我压下。 我说:“谢谢你的信任。” 后来我们两个躲进车里,我带着他去领证。他整个人淋成落水狗,却将那些证件护得很好。他将戒指戴在手上,掌心握着另一枚戒指,坐在我的副驾上没有说话。等车停时,他才将我的手拉过去,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 蝴蝶牵着我的手,左右看着,最后用手指摩挲起那枚粗糙的戒指。 银白的圈,上面被手工敲打出无数的小凹痕。 “我们要结婚了,罗缚。”他将我握紧,我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湿濡,两只手交迭时才有些微弱的温度,“我有些紧张。” 我看向他有些不解。像蝴蝶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紧张—— 他曾与这么多的情人交合,现在只不过是结个婚而已,为什么会紧张。 “罗缚,你真的……爱我吗。” 第一次,我从蝴蝶的眼睛里看见一种近乎炽热的虔诚。我不懂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眼神,那不该是他该有的东西。 像他这样的人,一向自甘堕落。他将生命建立在所有声色犬马的东西上,与太多不同的人上床来寻求这种片刻的温存…… 像他这样的人,唯独不该拥有虔诚。 于是我说:“我当然爱你的。” “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这是我们曾拥有过的好时光,那时候还算相处得融洽;只是后来我有些摸不清他的脾气——总是在不明所以的使性子。 回忆啊……总是令人颓唐。 【24】大小姐与花蝴蝶 那天民政局里没什么人,蝴蝶拉着我的手,我弓着背坐在门厅里。 很奇怪的,那天早上什么也没想,将两眼放空,在发呆。 他握着我的手,人群穿梭涌动,我能感知到他掌心黏腻的,微涩的汗水。两个人的手这样交合着,从没有人离我这么近,我有些排斥这样的距离。可当我转头时才发现,萧欠一直在看着我。 他没有松开手,甚至一度抓得更牢。 “罗缚。”萧欠顿了顿,将脸凑近,被雨水冻过的脸庞泛起浅淡的红,眼睫之下,他的眼睛润着层水,眼球是很深,很浓的黑。 “你在抗拒我。” 我惊讶于少年的敏锐。于是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握住他的腕骨,他的皮肤柔软细腻——有些人天生就是尤物。 我对他说:“别想太多。” 蝴蝶好像有些不高兴,将我的手松开,稍稍侧了侧头,眼睛平直地望着我;浓黑的眼眸被叁边眼白包裹着,他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我们俩就这样对视了很久,直到我终于忍不住上手捏了捏他的脸。蝴蝶似乎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会,然后莫名地笑了起来。 “痒。”他故意将脸别开,唇角扬起,黑色的衬衫沾了水,贴在身上隐约能透出肌理的轮廓。皮肤上被冻出来的红渐渐消下,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晕在两颊的粉。 我从包内取出一张宽大的围巾,展开后将萧欠完全包裹在其中;他明明很高,不知道为什么在围巾里会显得这样渺小。 藏蓝的麻布披在他身上,绕着脖子搭在肩膀上,萧欠突然站起,那张围巾顺势而下,一直垂到他的膝盖处。他看起来就像是个衣衫褴褛的行侠。 “这是什么香?”他突然这样问我。 我仰起头看他,笑说:“是松岛瑞严寺的白檀菩提。” 那一刻,萧欠垂着头朝我望来;从鼻腔里很轻地叹了口气,眼神里的光稍微闪了闪,仿佛有什么松动了,整个人也跟着沉了下去。 “我没有去过……寺庙。”他柔声回我。 “你想去吗?”我握住他的手,借着他的力气站起来。 蝴蝶安静了很久,将我扶好圈在怀里,有什么似乎凝在眼眉,最后黯淡下来,很轻地说了句:“……不想。” 我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他一动不动,只是牵着我的那只手握得死紧。 “罗缚。”他说,“别……放开我。” 就像是雨中被遗弃的幼猫,在垃圾桶的边上苦难挣扎。我忽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那一瞬间,我居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与我相处时的蝴蝶,褪去一身颓靡艳丽的光环,他将最纯粹的一面展露给我,但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把戏。 人总是有些劣根性,怎么可能遇见一个人就轻易改变。 我是从别人的床上将他抓回来的—— 所以都是假的。 那些短暂的同情在顷刻之间散灭,我朝他和煦地笑着,由后捂住他的颈;他的温度平缓渡来我的掌心,我能感受到他瞬间的颤栗。 “我们要结婚了。”我慢声说,“结婚就是,我们这辈子都会在一起的。” 萧欠沉默了很久,朝我很淡的苦笑着:“为什么要选我……?我不是什么好人。”他说着,忽然笑得很艳丽,连眼角眉梢都染上欲气,“我和很多人上过。” “我就靠这样活着的。”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从那样的美丽里读出了寂寞。 我顿住,看了他好一会才缓过神。 “因为命运。” 因为命运,因为我们病态的家庭,因为一段畸形的过往将两个毫无关系的人就此绑在了一起。 我不得不选你。 想到这里莫名开始释然,然后像欺负小猫一样掐了掐蝴蝶的后脖,“以后不许这样对我说话。” “不许对我说下流话。” 蝴蝶有些愕然,那双漂亮的眼睛扑闪扑闪,最后凝成很浓的笑意:“对不起,仙儿。” 去领证,去拍合影;他的脸小,藏在围巾里几乎被淹没,摄影师让他将围巾摘下来,他死活不肯。 “先生……”摄影师终于忍不住,无奈地抬起头,“你还结不结婚?” 蝴蝶眨了眨眼睛:“我就这样拍不行么?” “太太,管管您先生。”摄影师无语地扶了扶眼睛,“后面还有人呢!” 我伸手扯了扯萧欠的围巾,他也伸手拽着,一点不肯让步。 “萧欠,”我一只手扯着围巾,他仍不肯退,两只手都上了,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小孩子气,“快点拍完不好吗?” “快点拍完有什么好处吗?”他的小半张脸从围巾里透出来,一双眼透亮得要命。只是这问题问得,怎么都有些让人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蝴蝶。”我耐着性子哄他,“你喜不喜欢蝴蝶?你乖乖拍完,我送你蝴蝶胸针好不好?” 我有一枚珐琅蝴蝶胸针,蓝绿色为主调;蝶翼的掐丝纹路里被铺上一层孔雀蓝色的釉,蝶尾用欧泊嵌出圆洞似的花纹,蝶身是哑涩的金底,上面镶着绿松石与佛头青色釉。 很多年前的藏品,我一直收着几乎没有带过;可在见到蝴蝶的某些瞬间,我有预感那该是属于他的东西。 有些物品生来便属于一个人,再怎么争,也争不过这种命中注定。哪怕它此刻在我手上,但总有一天,它会回到它的归处。 真是拿什么去反抗……这样的命运。 瞬间的无力感将我侵灭,我的手抑制不住地跌下来,却在落下的一瞬间被萧欠接住。他将围巾扯下,与我十指相扣,半是玩味地笑着说:“成交。” 刺目的白光一闪而过,晃得人眼睛一片发黑,蝴蝶将我的手摊平,反复抚弄着我手上那枚粗糙的银戒指;边缘没有完全打磨好,划过手指有些刺痒,他拿起来看了又看:“我送你戒指,你送我胸针。” 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他就拉着我的手往外走,在路上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这算定情信物吗?” 我低头看了看那枚戒指,我总觉得他在拐骗我的胸针——怎么看好像都是我的胸针更像个物什。 蝴蝶的戒指,有点像叁流手工店里的廉价小商品。可我不好意思这么开口。 于是我只能硬着头皮回他道:“你说得对。” 蝴蝶停下,垂头近乎温柔地望着我,他弯着眼眉,笑得不再艳丽,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很深的,我说不清的东西;它们交杂在一起,从浓黑的眼眸里渗出,如同悲哀却又过分柔和。 没有根的人,像是在某处扎了根。 我看着他伸起一只手,覆在我的下半张脸,须臾,很轻地吻了吻手背。 他的指尖从皮肉中透出淡红色,只有掌中心是白的,后也被印上我的口红。 花死之前,才算开得绚烂。 【25】瓮中捉蝶 日落西山,朱柿光下影子交错,我看见他握住掌心;原本柔软的手蜷缩成团,被冻得发红却筋骨分明。四周是穿梭的人群,我们身后靠着陈旧的铁椅——蓝色外皮早已脱落,腐化的铁锈一览无遗。 门外的湿味,门内的腥味,蝴蝶靠近我时若隐若现的奶味,与我身上的白檀菩提香混杂在一起。我站在原地望了他很久,他的面色如常,只是呼吸变得短促。 那样单薄的唇被太多人浅尝于齿,蝴蝶隔着手背,用那样的嘴唇来亲吻我…… 或许那不算一个吻,那是什么我不明白。他的举动有些唐突,他的掌心蹭在我脸上,口红会被磨得到处都是——比如下巴,比如唇边。 我取出镜子,朝内看了看我的脸。 那原本规整的色块被晕开,仿佛经历过一场激烈的唇齿交合,双唇辗转之间,将唇色渡到另一方。 这样靡丽的男人,将他大多光阴投放于床第之间;他的艳色仿佛生来就是为了纵欲,除此以外,我找不到一点点他像个活人的生气。 在蝴蝶的世界里,每一个人,都是他的 “裙下之臣”。 而现在,他想把我也纳入其中。 我没由来的感到不适。 他没有摆清楚我的位置——这可不行。 我将手抬起,把他的领子扯开,他白皙如羊脂玉的胸口上印着别人留下的痕迹,红的,淡的。 他一动不动,垂着头安静地看我;四周有人停下,隐约能听见一些起伏的喘息声。 “萧欠。”我将手放开,他的领口大张任由胸脯袒露,“跟我道歉。” 萧欠挑了挑眉,仍是一言不发,只是那只印着我口红的手松开了。 “我没有经过你同意解开你扣子,你是不是会不开心?”我重新用手替他捂住衣领,“所以萧欠,你没有经过我同意蹭花我的口红,我也会不高兴。” “你要向我道歉。” 不知道为什么,萧欠突然笑出了声,他将我搂入怀里,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举起双手佯装投降将我放下:“对不起。” “我错了。” “我不该蹭花你的口红。也不该……”他顿了一会,似乎忍着笑,“抱你。” 有些底线一开始就该画好,不然人容易无法无天。 特别是那些没有规矩的,不乖的小孩。 我朝萧欠点了点头,松开他,一个人走在前面。他跟在我身后,很久没有出声,等我终于按耐不住回头;他离我一米之遥,眼睛里含着笑,仰着颈,稍稍抬起下巴,看上去格外娇矜。 蝴蝶站在原地,他的领口仍未扣上,布料打褶,若隐若现地掩着,黑白之中只能看见如蚊虫叮咬后的红斑,他这样大方的展露着自己的身体,然后将手伸向我,用极其暧昧的语气朝我开口:“罗缚,拉拉我。” 我那时只觉得觉得浑身脱力,长叹了一口气,将肩膀塌下来:“萧欠,穿好衣服。” 他睁着眼睛看我,然后固执地将手递过来:“拉拉我。” “萧欠。”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别人会看你笑话的。” “拉拉我。” “萧欠,你听不听我话?” “拉拉我。” “……” 那时候的蝴蝶,固执得不可理喻。我没有办法,将手伸向他,他一把握住,借着我的力向我靠近,在终于近身时停下,侧蹲着朝上看向我的脸:“拉住你了。” 他笑着说。 “……穿好衣服,小心着凉。” 我牵着他的手,领他回半山洋房;路上是一片潮湿腐败的霉味,车轮碾在泥上,车内热气腾升,蝴蝶朝车窗上呵了口气,白雾与水汽糊在玻璃上,他朦朦胧胧地看着人间。 我们之间靠得太近,他身上游丝般的奶香一点点渡来,他像是没有脊梁,瘫坐在椅子上,整个人看上去无比散漫;也没有看我,一直盯着车外,看向绿消失的地方。 萧欠安静时,好像陷入了无望之境;那些哀伤的破碎的麻木的东西,就藏在无言的沉默里。他似乎在回忆些什么,我用余光观察着他的背影,莫名想起麦克尤恩在《床第之间》写下的一段话。 “他柔软地垂在身侧的双手,他黑色的体毛,他打褶的,深棕色,裸露的本我。” 从那样的静谧中,我窥见了他的颓丧。 时后好久我都在观察萧欠,从他被我接手的那一刻起,我就在观察他。 他总是习惯在无声中……悲伤。 车开了很久才回到半山洋房,期间我们几乎没有说话。从车门内出来的那一刻,伴着冰冷阴柔的雨雾,寒气从支气管渗入肺腔。 “我们到家了。”我转身对蝴蝶说。 萧欠站在青石台上,用一种近乎虔诚的目光凝望那残败的门房,如同看向我破落不堪的往生。 我走到他身侧,用一只手由后搂了搂他的腰,他的身体猝然僵了僵,我能感受到他腹间一瞬的收缩。 “罗缚。”萧欠的嗓音被压得有些低,片刻之后才打趣道:“这次是你先动手的。” “你在看什么?” 我仍圈着他的腰,他伸手将我握住,也没有反抗,也没有回答。直到我准备抽身回房他才缓慢地发问:“我们以后要一起生活在这里吗?” “我们会有婚礼吗?” 他曾这样问我。 长日将尽,洋房泛青的石壁在雾中隐现,记忆中的那一天,他站在楼下,我们潦倒的半生得以交迭。 “不会。” “我们不会有婚礼。” 我松开他,平和的,朝他说。 蝴蝶的呼吸霎时间促了促,紧接着拧头向我望来;他的眼睛比平时瞪得要大些,惊诧之下脸色变得苍陈。 那匆忙间,他忘记掩饰。我抬起一只手揽住他肩膀,将他踹入我怀中,他半个身子俯下,借靠在我肩膀上,我们的气味得以交融。 “你父亲身体不是那么好,不适合大兴土木。” 如同情人间,近在咫尺间的呢喃。 他忽然将双手环在我肩膀上,将下巴抵在我肩头,薄的皮肉包着骨头,磕得人有些发疼;然后侧了侧脸,唇齿就在我的耳畔边上,然后似温柔又缠绵地念了句:“罗缚啊……” “你是不是答应了他,要好好照顾我?”他从我肩膀上移开,然后贴着我的脸,鼻尖对着鼻尖,“为什么要听他的话?” 靡艳的,坦荡的蛊惑。 我捧着他的脸,吻了吻他的眼睛:“因为……” “我爱你。” 我发现只要说出这样的话,就能堵住他所有该有的,不该有的想法。 【26】青汁 安静的城,如同绝境里的死亡灵,光线之下他隐现的脸庞,薄弱的身体,以及远方炭生而出的伽蓝香……他站着,似一颗腐朽的树,枝干镂空,生满蝴蝶。 直到他撑着我站起,垂着头,将手环在胸腔前,很淡地笑了句:“这是你第二次说爱我。” “罗缚啊……你有这么爱我吗?” 我抬了抬头:“有的。” 蝴蝶滞了滞,弯着眉眼,眸光柔得像是一滩水:“那我也爱你。” 我不懂他为什么会这样回复我,但他将注意力从一个棘手的问题上转开却是件好事。我答应了他父亲会好好照顾他,我不会食言。不过我留给萧衍的时间不多了——罗拾的老情人,终于需要支付他的代价。 我替他挑了一个很好的日子。 罗拾死的那一天。 那是罗拾忌日的前叁天,萧欠第一次住入半山洋房。他跟在我身后,直到我将那扇厚重的黄铜门打开——我能察觉到他呼吸有刹那间的局促,随即又被掩埋起来;他似乎在惶恐些什么,失措一瞬即逝。 我领着他入门,乌木屏风前置了一张长春色提花纹沙发;他没有着急动作,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直到我将他带到沙发前坐下,他才略微伸了伸腰,将肩膀稍稍靠在椅背上,仰起优美的颈。 很久以后,蝴蝶定了定神,很长地望了我一眼:“我们今晚一起睡?”他说出这句话时,眼底不自觉地流露出艳气,衬上那张白皙柔和的脸庞,一种矛盾的,澄澈的,又是近乎忍耐的东西交织在一起,透出冷淡的欲望。 我好像突然能理解人为什么会为他狂迷——这样一个人对你有欲望,怎么会不屈服。 那他会爱上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但我可以验证一下。替他找出一群情人,然后记录一下他对不同情人的反应,最终锁定一个最适合他的人,让他们相爱,让蝴蝶作出他的选择——这或许是个不错的方法。 “不是,你住在叁楼。”我为他热好一壶茶。茶壶是张弱水生前收来的,被高高存起很多年;柔润的光泽莹在壶面上,这只壶的颜色叫吉量,是一种泛青色的白。 张弱水在世时会带着我四处搜寻这样的物件,她对颜色有着惊人的感知能力,后来我再没有见过谁会像她一样形容颜色,不是冰冷的红黄蓝,而是有名字的。 它们有它们的故事。 蝴蝶的目光有些灼人,他看着面前滚滚而下的苔古色液体,闷了闷声,疑惑地叹了一句:“这是什么?” “是青汁。可以解腻。”我斟满一杯茶倒给他,“你的房间已经整理好了,以后你住在叁楼。” 他接过茶,随即将杯子放在理石台上,顺手拉住我的腕,没有使劲:“我们不在一起住?” 我反握住他的手腕,一路滑下,然后用拇指摩挲他的掌心,他的手几乎没什么力,可以裹着揉作一团:“我们不在一起住。” “萧欠,我不是那么喜欢别人碰我。” 蝴蝶的手应声跌下。 他没有失态,也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侧着头,沉静地,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稍息过后,他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大概是被呛到了,从肺腔闷闷地咳嗽着,青汁被撒满全身,从喉咙滚入胸口,湿了衣领。 他对着我,很轻地开口:“骗子。” 我凝了凝眉,抽了几张纸巾捏在手里,坐在他身边替他擦去身上的青汁。 “你把我当成你的情人们了么?”我解开他的领子,顺着他的颈一路往下擦,“萧欠?” 他透白的肌肤被擦得发红,他的胸腔微弱地起伏着,连呼吸都变得谨慎。 “萧欠。” 我安静地凝视他,他仰头看了我一会,一声不吭,像是故意与我呛气。我顿了顿,很长地叹了口气:“你不尊重我。” 我将纸巾扔在他胸口上,正想转身走时却被他一把揽住抱回怀里。 “对不起仙儿。” 他贴在我胸口含着笑小声道歉,“是我这个烂俗人冒犯您了。” “我这就把您供起来,洗净污秽每天膜拜。” 他依靠着我,像撒娇似的蹭了蹭;我有些无奈地回视他,然后揉了揉他的头发,接着是脖子,脊背,一路顺下来到尾椎骨。我问他说:“萧欠,你除了和人做,有没有其他爱好?” 大约是我这样直白袒露的发言吓到了蝴蝶,我能察觉到他身体有瞬息的生硬,他皱着眉故作姿态地仰头扫我:“仙儿,你下凡也下得太快了。” 我松开他,将他扶正:“这个问题太失礼了吗?我向你道歉。” 蝴蝶忍着笑,摇了摇头,瞥了我一眼又是一顿闷声咳嗽,将手指弯曲掩住口鼻,最后忍不住,将头抵在我肩膀上放肆笑起。我被他笑得心里发毛,他见我面色不对终于停了下来。 “昂。”他似笑非笑地回我,“没了。” “你有什么爱好吗?要不然教教我?”蝴蝶反问我。我低头想了想才说:“我可以找个时间带你去看水杉树。” “看树?”他喘了喘气,嘴角上扬几乎抑制不住,“你果然不食人间烟火。” “看树好玩吗?”蝴蝶轻声道。 “和人做这么好玩吗?”我也反问他。 那一刻,萧欠的面色沉了下去,他撇了撇唇角,凝视我很久,没有说话。身体瘫软着,靠在椅背上,交错的呼吸湿儒热络:“我依赖它。” 蝴蝶陷入了很深的沉默,像是在透过我回忆什么,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简单的一句话。我不知道他究竟藏着些什么,他身上的欲望与靡丽几乎是自发而生的,是美丽皮囊下与生俱来的的东西。 可他似乎有着一个衰弱的,不堪一击的灵魂。 矛盾,清醒,纠缠,最后堕落。 他选了一条逃避的路。 逃避,是弱者的道路。 我们的对话就这样仓皇结束,我牵着他的手,带他上叁楼;他路过二楼时顿了顿,站在我房门前往里张望,我站在一旁等他,片刻后他才开口:“罗缚,你的家人呢?” “死了。” 蝴蝶愕然地回头,握着我的手突然变紧:“你的……朋友呢?” 我想他指的大概是罗兰:“还活着。但是不太联系。” “为什么?” 我缄默了一会,倏忽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因为像罗兰这样的圣人,不该参与这些腌臢的事情。我注定要走向一条死路,何必要让他多劳伤。 后来,我没有回答。 【27】三楼 苔古色的壁面,人行尸走肉着,弥留在这个诸黄色时代。两具将死不死的躯体紧靠在一起,任由呼吸交迭,直到很久以后萧欠才将我松开。 蝴蝶脱去外衣,领口自上打开,袒露的皮肉上遍布红斑;长夜将至,他苍白的身体直面阴柔的月光,肋骨之侧,被手臂遮住的地方有一条陈年红疤。 他将它大方地展露在我面前——狰狞的,丑陋的,那是与他白玉似的皮囊格格不入的东西。 后来我才知道,那本是埋在他身体上最隐晦残忍的秘密。 萧欠牵着我的手,带我抚上他的肋骨。 “罗缚,不要难过。”他平和地说着,搂住我,将额头埋在我的颈间。我听不懂他为什么这么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觉得我难过。 我将手掌放在他肋骨上,覆在他的疤上,他的皮肤烫得吓人,喘息间,我能感受到他肋骨的缩放。 “你为什么……会有个疤。”我呢喃道。 蝴蝶顿了顿,脊背有一瞬间的抽动,随即更紧地搂住我:“我暂时不想说。” 他身上的气味一如既往的柔融,凑近我时,少年精瘦的身体让人隐约横生出一些干净的错觉——他似乎很喜欢拥抱。 我没有动,被他搂在怀里,就像块木头一样站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将我放开。 “你那时候……是不是很害怕。”萧欠将额头贴在我的发顶上,由上至下传来很微弱的呼吸。我有些不解地抬头:“害怕什么?” “一个人。” 他学着我的样子,顺着我的背滑下,仿佛悄无声息的安抚。我侧着头,贴在他胸口处,凝望远方许久:“我忘记了。” 害不害怕,疼不疼,苦不苦…… 我忘记那些感觉了。 “你不用可怜我的。”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将萧欠稍稍推开,隔出一个人的距离;他促了促,肩膀似乎有点顿挫,暗光中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那些微弱的,难以言述的东西在顷刻间消散。 这只小小的蝴蝶,居然在可怜一个猎人——他怎么不明白,他该可怜的其实是他自己。 我拉起他的手,引着他向上走:“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离别,习惯了孤独,习惯了—— 这样存在。 众生皆苦。 那日窗外是阴郁雾霭的蓝,屋内是昏涩的白光,壁面上挂了块锈迹斑驳的银色老镜;蝴蝶沉默地跟在我身后,徒步走向闭环的开始,这充满罪欲孽的第叁层。 张弱水,罗拾,萧衍,现在到了萧欠。 人都凑齐了,审判也就该开始了。 我将门打开,门轧声后,被尘封多年的门房再度迎来生人;我回头长久地看了眼萧欠,彼时——他什么也不知道。 只是一步一步的,走向我替他铺好的路。 他在我的手上。 门被彻底推开,经年的,古朴的木香扑面而来;气味如游丝,渗入房内所有角落;这个早已老去的地方,被厚重的绸缎与波斯地毯裹着,曾有人在这里醉生梦死,也曾有人在这里灭亡。 我替他换上一床挼蓝色丝面被褥,坍塌在床上,一切仿佛当年。蝴蝶安静地站在门口,没有进来,似乎在审视这个地方。 或许是猎物的本能,让他察觉到危险。 当年铺在墙面上的哑金壁纸已然剥落,透出底下大片的,霉化的,青黑色纹理 “怎么了。”我回头朝他笑着,柔声开口。 他站在墙边,仰起头伸手碰了碰那块剥落的壁面;白灰蹭在他手上,他搓了搓,脸上无惊无喜。 萧欠忽然转头看我,稍稍颦着眉,眼睛里透出一种长而深的情绪,仿佛悲悯众生的佛。 他沉默了一会,很淡地叫了我一句:“罗缚。” “你苦不苦。” 那一瞬间,如平地惊雷起,一种难以言述的情绪盘踞在我的心头;厌恶的,不甘的,排斥的,诡异驳杂的情绪闷在心里,一路从肺腔顶到喉咙…… 多年没有的滋味,莫名腾升而起——什么时候,我已经可怜到让一个堕落无能的废物去怜悯。 大多人自以为是的说出这些话,自以为是救世主,自以为善良,不过都是为了满足自己难以启齿的私欲。 那种高高在上的欲望。 最后我将它们按下去,扯着嘴角朝萧欠笑了笑:“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可怜么?” 倏忽间,萧欠愣在原地,像是察觉出来什么,似乎想向前拉住我,最后却不了了之,也没有再开口。 我乍然意识到我的话好像说重了,这样娇气的小孩听不得这些重话,最后只好软了软语气,轻声安抚道:“你想不想要蝴蝶?我送你蝴蝶好不好?” “很漂亮的。” 我凝视他道。 他眨了眨眼睛,那双眼里润着水,原本干涩的眼眶莫名有些泛红,近乎扑过来似的将我搂着,亲吻着我的脸颊。我还没反应过来,他抱住我的脖子,无声地呜咽起来;胸腔起起伏伏,似乎在颤抖。 这是他第二次在我面前溃散。 也是他在清醒时,最后一次在我面前脆弱。 可惜,他后来不那么喜欢我了。 我握着蝴蝶,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孔雀蓝丝绒盒,郑重递到他手中。他没有打开,只是垂头看着,如旧时的小姐。 矜贵,娇气。 我用指腹擦去他的眼泪,又在发间揉了揉:“不哭了。” “换件衣服,洗个澡,然后好好睡一觉好不好?” “你陪陪我。”半晌,他终于答复,“我不要泡澡。” 我搂着他的腰将他带到浴房,从藤木柜里翻翻找找,最后找出一件青紫相间的正绢长袍。大片的青中泛着黄,最后与烟红相融;绢面上绣满花与桥,合在一起成了歌舞升平。 我私藏许多年的袍子,披在蝴蝶身上,才堪堪遮到他脚踝。 “洗完澡,擦干以后穿这个。” “很好看的。” 蝴蝶没有反抗,两只手交错在膛前紧了紧衣服,很闷地说了句:“陪陪我。” “就站在这,别走。” 他的眼睛里仍透着脆弱,最后撑着袍子,一个人颤颤巍巍进了浴间。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只是站在原地。我等了很久,没有水声——没有任何声音。 “萧欠?”我敲了敲门…… 没有声音! 我闯了进去,昏暗压迫的浴间被破出几丝光。我看见他整个人蜷缩成一团,靠在浴缸中瑟瑟发抖。他看见我来,眼睛里早已没有泪水,只有发红的,被擦伤的眼眶。 “罗缚……” 蝴蝶胸针被他握得太紧,几乎穿破掌心。 “我不要泡澡。” 什么都碎了。 【28】艳生 经年的水雾糊在石面上,潮气中渗出铁锈味,萧欠半个身体沉在浴缸里,正绢长袍被置弃在地;他的手淌着血,那张脸苍白的,眼尾是大片的红,暗光下,能隐约窥见他眼角的湿润。 他的身体软绵而无力,坍塌在冰冷的瓷缸里,用力喘着气;胸腔起起伏伏,脖子脉络凸显,于苍郁间,只有月光铺下的地方是柔白的。 一如他十九岁那年。 被人窥视的,将碎未碎的艳生。 他望着我来,将双手张开,露出苍白的胸脯,仿佛被凌虐过后的玩偶:“抱抱我。” “求你。” 我听见他嗓音里微弱的呼唤,溺在颤抖间——这样一个娇矜的人,居然狼狈成这个样子…… 我伸手将他从浴池里捞出来,他搂在我的肩膀上,如同小兽似得抽噎,那一刻我只是觉得他不该这样的。 他堕落,靡丽,来者不拒——他漂亮极了,漂亮得什么都没有,里面全是烂的。 他不该悲伤。 我拉不动他,被他扯回了浴缸里;他侧着脸,贴在我颈窝上,将体温渡来,发烫的,一直蔓延到我的额头。我的身体如同浸在滚水里,野火一路从心脏烧到喉腔,干涩,连喘息都是热络的。 “你烫到我了。”我说。 他好像终于找到了什么支柱,安静地趴在我身上很久,然后仰头对上我:“罗缚。” 一如当年巷子里,我们的重逢。 这是我们认识的第十叁年。 “萧欠。”我将他搂得更紧,“你在害怕什么。” 水潮中,我们交换着浑浊的吐息,他身上柔弱的气味传来,一切显得缓慢悠长;我的蝴蝶,他用染了血的手捧住我的脸,端凝许久,最后很轻地念了句:“罗缚。” “我们结婚了。” “我们以后要在一起了。” “我们会在一起到老的……” 他突然变得很迫切,一只手抓在我肩膀上使劲,我平和地看着他,那漂亮到不可一世的人,似乎像疯了一样想从我嘴里得到什么承诺。 “……对吧?” 嗓音突然变得微弱。 “你说你爱我……” 哪怕那样的承诺是虚假的。 “对吧?” 我钳着他的下巴,对他直白地吻了下去;他被我推到浴缸下摁住,没有挣扎,眼睛里淌着水,最后伸手环着我的颈迎合上来。他的嘴唇很软,很柔润,舌与舌纠缠时是温暖的,仿佛有种真实的,存在的错觉。 那时我恍惚明白为什么蝴蝶会依赖这样的情事——被人小心翼翼的对待,被人珍视着,被人以身心去爱护着。 他沉了进去;似讨好,似迎合地回应我。 长久之后,我将他松开,吻了吻他的额头与眼睛:“我爱你。” 我很深地望着他。 “我们会一起到老的。会一直在一起的。”我趴在他身上,将头靠在他锁骨上,有些膈人。他将手环在我的腰上,略微喘息着,心脏在急促地跃动着:“我们出去继续?” “不。”我将他推开,他瘫在边沿上,慵容蛊惑地回视我。我拉开他的衣领,用手指在上面隐现的红斑上画圈。 刹那间,他扣着我的手想急切地解释什么:“那是……前几天的。” “还没消。” 是了,他的皮肤太白也太娇贵;稍微有了什么痕迹都得很长时间才能下去。我在他身上借力起来,坐直后将他也扶起:“你为什么不喜欢泡澡?” 那一刻,蝴蝶的脸色变得骇白,那些初生的情欲被完全淹没下去,他握住我的手,沉寂了片刻才开口:“我……不想说。” 霉斑生在角落上,老旧的镜从底下透出银灰色锈迹,瓷白缸里的他似乎被抽去生气,那是谁也没有见过的脆弱——藏在惊世皮囊下,最深最深的东西。 他的美丽给予他太多,他毫无顾忌地亵玩他的美色,却仍有人前扑后涌地赶来与他沉沦。 太美的人——除了美丽,一无所有的人;人只会记得他的美丽;没有人真的在乎美色之下,他是什么。 他有着什么样的过去? 他没说过,或许没有人问过。 人总是只在乎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为了得到美色而生出的讨好本就袒露着强而直白的欲望;可如果只是为了得到他这个人呢…… 我知道,我的蝴蝶上钩了。 “我会等到你想告诉我的那一天。”我温柔地朝他笑,将他搂入我怀里,轻声问,“你通常怎么洗漱? 蝴蝶蹭了蹭我,卒然打开浴缸里的水喉;突如其来的大水将我们灌湿,我的打籽绣外袍被完全浸湿…… “萧欠!”我用力将他推开,“你在干什么?!” 他得逞了,伸着手想将我搂回去,却再度被我推开。 “罗缚……”蝴蝶垂着眸像是委屈起来,“通常都是别人帮我的。” “你不帮我么?” 我抬手扯着他的脸,用指腹掐了掐:“你知不知道,打籽绣不能进水的?” “我给你的正绢长袍也是。都不能进水的,进水会很容易缩水的。” “萧欠,你怎么这么不惜物。” 他颦着眉,看上去越发委屈:“你今天不也淋了雨吗?你的衣服不也湿了吗?” “罗缚你心里只有自己!”他仰着头朝我叫嚣。我撑着浴缸站起走了出去,顺手将地上的长袍拾起。 “罗缚!”他在背后哀怨。我回头看了他一眼:“那是天意,你是人为。你是故意的。” “你不惜物。” “你真生气了吗?”他笑盈盈地出来,想借机拉住我却被我闪开,“我错了。” “你别生气啦。” 我抬了抬眉,只觉得对他都快没脾气了,索性将头拧到一边不去看他。他也没急,走到我面前,讨好似的拉了拉我的手:“你别生气啦。” “我错了,我以后会记住的,要惜物。” “我们刚结婚是不能吵架的。”蝴蝶的脸上挂满笑,伸手扯了张浴巾将我裹起,“小心冻着。”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看了他半晌——他到底没有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与我分享他的过去,只是巧妙的,与我浮于表面的打闹。 或许他也在试探我—— 就像,我在打量他。 【29】而染熟 后来,我弄死了萧衍。 萧欠也是从那之后开始不喜欢我的。 那时候我们刚结婚,萧欠害怕浴缸,害怕一个人淋浴;我将他领到我的浴室,把我的浴间让给了他。 他要我一定站在门外陪他——那是最后一次,他不那么抗拒我。 少年修长精瘦的身体,被肩胛骨与锁骨架起的皮肉,胸腔下能隐约窥见肋骨的轮廓,随即是紧实的小腹——皮与骨之间,窝陷错落不一。 水浇在他身上,玻璃门内是氤氲的雾气,他隔在雾间,抬手擦了擦窗;我站在门外,看着他垂头望我。 他问我说:“罗缚,你冷不冷?” 我的打籽绣外套早已被挂起,只剩一件单薄的里衣,钢圈勒在身上,密实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浴间里泛着晦涩的腥味,分不清是铜还是他的伤。 我将扣子解开,耷着手靠在墙边:“我有点累了。” 雾气间,我看不清他的脸,再回话时,他的嗓音似乎有些颤抖迟疑:“那……那你先去休息。” “你不害怕?” 蝴蝶顿了顿才道:“怕。但你累了就去休息。” “你平时洗澡也是别人在旁边看着?” 蝴蝶哽咽住,半晌才开口:“……他们平时会直接帮我擦身。” “那没有人帮你的时候,你就不洗澡吗?” “罗缚。”蝴蝶突然推开门,将浴巾披在身上,被烫过的皮肤显得格外红润,“我只是突然在上面,想起来了一些不好的事。” “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脏。”他似笑非笑。 我凝涩了片刻,点了点头。 后来,我看着他一个人上楼。 半山洋房的叁楼,一个被诅咒过的死境;在那上面活过的人全都不得好死。 而那些身负原罪的人,最终等来我的罚。 那是罗拾忌日的前两天,我与蝴蝶结婚的第二天;我去挖了罗拾的坟。 记忆中阴晦的天,青灰色山脉与绵长不断的雨,顺着环山公路而下,无尽绿中透出一朦暮山紫。 南方独有的湿潮。 于很早的春光,我在四下无人处,掘了罗拾的坟。 被雨浸过的坟土,松软,湿濡,黏腻在手上,嵌入指缝,留下黄琮色泥印。我蹲下,看着曾经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成了一缸灰;他被人深埋在地里,上面竖着方方正正的一块碑。经年的雨水将其冲刷成枯淡的草白色,他像是从没有活过。 四周野草蛮生,今年的坟头,看上去格外荒芜。 骨灰坛太沉,我抱不出来,于是趴下去,掀开顶上的石墩。 雨打了下去,融入他的灰,一股难言的气味喷薄而出,不是人间的味道。 我对他说:“罗拾,我来看你了。” “你教我人不能寻死,好可惜,你死得好着急。”我将手伸下去,捧了一掌灰;它们从我指缝间落下,最后什么也抓不住。 “你知道吗,萧衍生病了。癌症。好巧,你们两个都不得好死。”我将手从他的骨灰坛里缩回,心里不知道为什么,长久的,无声的,轻快。 我侧身躺在他坟上;雨腥,青调,融进他骨灰里,隐隐约约,我似乎闻见他生前的草木烟灰味: “萧衍现在变得很丑。病人都很丑的。我感觉他快死了,今天想来请你送他最后一程。” “你这么爱他,一定很高兴见到他的。他也很高兴见到你的。” 萧衍每年都会来替他扫墓,在他忌日前一天。 那个男人连扫墓的资格都没有,来时甚至不敢带一束花——却用他的一生去追忆那个早逝的,不能见光的爱人。 真是一个深情种。 可是为什么,我和张弱水,要为这样的爱情殉葬。 道德与自我间,他们牺牲了我们所有人去选择自我。 可他们就这样轻飘飘的走了,留下一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大雨如注,灌在我身上,跌入泥潭里,骨灰扑起,却又在顷刻间被灌灭;我就这样躺在地上,将身体完全铺平,如同一具腐败的尸体。 那天我想起罗拾说:活下去,才能翻盘。 “罗拾,你说得对。人不能寻死,人要是死了,什么都做不了。” “你看你死了,我来挖你的坟,要利用你逼死你情人。你是不是很生气?可你能怎么办呢……” “你都死了。你要是没死就好了。” “你要是没死,我就来找你了。” 眼角突然有些湿润,我分不清那是什么,大约是雨滑落眼眶。很久以后,雨停下,我终于坐直起身,将手里的铲子直直地插入骨灰坛中。青灰混着春雨,沾着泥,谁还记得这曾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 春雨连绵无止尽,他的坟与骨就这样暴露在天地间,直到他曾经深爱的情人走来。 然后备受惊吓,惶恐死去。 他们死在同一天,这算不算一种圆满? 算吧。 我对他还是太仁慈。 许久之后,我缓缓站起,垂头望向那坛灰。 我说:“罗拾,我怕被人掘坟。” “所以我就算死,也不要落到任何人手里。” “你看这算不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那天我与他说了很多话,我这一生都没有和他说过这么多话。早春,来得这样阴冷绵密,浸润着他方无尽的绿色,我从墓园退场。 我身上染满泥灰,一个人走了很久,最后停在水杉树边—— 我看见一滩绿水。 在那铺天的石绿中,树根罗列成阵,尽头是一座空青色木桥;沉闷,压抑,如将死未死间的荒唐大梦。 我站在林间,苍陈过后只剩如溺亡似的沉寂。 于是那天我知道,我和罗拾是一样的人。我们都一样不得好死,一样不择手段,一样——毫无人心。 从那天开始,我就在布下我的死局。 总有一天,我的蝴蝶会想让我生不如死。 但是他没有机会的。 因为——我连死都要自己选,我连死都不要落到任何人手里。 他会恨我,会恨不得刨了我的坟,抽了我的骨,替他与他父亲报仇。毕竟我会逼死他父亲,折掉他唯一的保护伞,折辱他 “不可欺凌” 的灵魂。 我替蝴蝶准备了一份顶楼之上的礼物,等他父亲死后,那就是他的归宿。我替他物色了足够多的情人,然后等待…… 等待那个,他能爱上的少年。 【30】攻心者我 好大的一场雨,洗刷了这个不堪的人间。 青古色的天,人横在雨雾间,四方是林,有雷鸣;大雨之后,我一个人站着望众生像。 众生之下,死的,活得,无声的,癫狂的。 有只蝴蝶向我扑来,它冲得这样急,最后撞死在我身上,碎在地上;擦过我脸的瞬间,留下一些细碎的,微不足道的痕迹。 我蹲下,将它拾起,它的翅膀折在我掌心里——我分明没有用力。 我将手反下,它笔直地掉了下去,沉入了绿水。 蝴蝶死在了我的手上,萧欠成了我的禁脔。 这个美丽的少年啊,终于要失去他唯一的庇护,从此被折翼困在我身边。他说他爱我,谁会信他的爱——他是游离在床第之间的骗子,他就和他的父亲一样不堪。 这盘布了十叁年的局终于要开场了,只是好可惜,罗拾死了。 如果他没死就好了。如果他没有早死,就可以死在我手上了。 好可惜啊,现在留给我的只有一个将死的老情人,和一只艳丽的小蝴蝶。 如果足够幸运,萧衍和罗拾应该能死在同一天。这算我送给未亡人的小小礼物。 我还是太仁慈;用这样温和的方式,来送他往生。 我的小蝴蝶,他这么依赖爱欲,那就送给他一个无与伦比的爱欲世界好了。让他完全溺死在其中,他这么脆弱,又这么空洞,他会爱上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个单纯的小少年?一个眼中含泪的小少年?一个能将他从泥潭里扯出来的,如圣母似的小少年? 我好期待啊。 我将他们全部笼络到我的手中,我要先选一群乌合之众填补他腌臢的欲望世界;圣母的出场总是需要万丈光芒;圣母要与所有人都不同,他是洁白无垢的,他是美的,是脆弱的,是普度众生的高洁灵魂。 蝴蝶需要一位如圣母似的少年,去撬开他封闭不堪的心门。 人总是会爱上这样莫名其妙的人。 然后他会忘记他说过他爱我,甚至忘记我的存在,如飞蛾扑火一般扑向那个小鹿般的少年,他们会相爱,会纠缠,会难以割舍——最后,会背叛我。 他们会在叁楼做着一切爱意横生的事情,就像十叁年前的那个夜。 浓稠的爱意,爱人间热络的摩挲与亲吻,游离在禁忌与道德间,挥霍着无尽的欲望。 我的蝴蝶,会终于成为如我们父辈一般的人,在道德与自我当中苦苦挣扎。 而我会看着,看着他们堕落沉沦,看着他们溺亡。 萧衍护了一辈子的少年啊,终于还是走向了和他一样的命运。只是那两人没做出来的选择,最终回到他们孩子的手里。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这殉道者的命运。 他选择道德,他付出惨痛的代价与他的爱人在一起。 如果他选择自我,选择牺牲我们来成全他的自我,我就灭了他。 一个没有勇气反抗,也没有魄力认命的人,早该灭亡。 可人啊……人总是贪婪的,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谁都有自己的为难。所以怎么选呢?怎么选都是死局,选择总是伴随着牺牲。 牺牲自己,或者牺牲其他。 所以无论怎么选,都是错的。 紫就生在绿上,这场久违的春,在一场雷雨中潸然而下。 我无能的蝴蝶,要死在这场春天。如果他能从我手里活下来,承担起自己与父辈的命运,就算他走出了闭环。 可是废物又怎么可能从我手里走出来呢?他还需要一点调教。 我要带他长大,要教他怎么活着,直到有一天,他有能力与我抗衡。 我的蝴蝶,他一直活在靡丽的象牙塔中,自以为苦,自以为是的堕落着。我不懂他为什么这么没用,也不懂他为什么要将自己溺死于情欲世界里。他比我幸运太多,他比我拥有太多,我羡慕他有这样与生俱来的偏爱。 有多少人愿意为了他惊世的面容与身体,孜孜不倦的去拯救他不堪一击的灵魂。他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是站在那,就有无数人甘愿做他的 “裙下之臣”。 他没有资格厌世,他要好好活着。 ——不然剩下的苦谁来吃呢? 我吃了这么多年的苦,你凭什么能逃。 那时候我才十四岁。 我才十四岁。 如果不是吃透了苦,谁又会疯成这样呢。这世上谁无辜呢,谁不可怜呢,谁不是刽子手呢。 谁又不自我呢。 谁不是借自己的手屠向别人呢。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世上从没有绝对的圣人;只是你敢不敢为自己做出的选择承担应有的代价。 总有人是太幸运,生来什么都有,却不懂珍惜。 也总有人太不幸,踌躇了这么多年什么都没有,最后万念俱灭。 到头来,所有人都在一个池子里无谓的厮杀着,待万劫不复后才恍惚回神——原来,有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是怎么也挣求不来的。 我们笑他人,我们何尝不是他人。 可怎么办,即便知道这些,却仍无法抵抗我心险恶。 然后继续前扑后涌,入无间轮回。 屠了这么多人,其实不过也是被屠的那个人。 我可怜,也可恨。 我到底活成了罗拾这样的——一条疯狗。 长日将至,东方既白。 天明,我仰了仰头,将手伸入被潮气沾湿的口袋,片刻后翻出手机。我拨通了一则电话, 那方是温润的嗓音,那个慈悲如佛的少爷柔和地接应:“表姐。” “罗兰。” “帮我收个场。” 少爷顿了顿,似乎带了星点的笑意,稍稍叹息:“好啊。” 一切都将尘埃落定,那些或靡丽或苍冷的日子早已远去;只剩下记忆中那片泛旧的,斑驳的苍食色砖墙,与窗外铺天的月色,陈年的青藤椅…… 我想,我早已老去。 我衰败不堪的灵魂,我行尸走肉的躯体,我倦怠的心脏。 我毫无希望的一生。 我的一生,好像就是在给人收场。我永远都在给人收场,除了给人收场,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永远理智,永远冷静,永远温和。 我永远是依靠。好像永远不会疲惫,不会害怕,不会绝望。 只敢如现在,借着某一刻,背着世界去发狂。 其实我早就疯了。 却一直小心的克制着……等待那场…… 那场我从未见过的,春天。 【31】棕青色 萧衍死在这年春天。 我二十七岁的早春。 那些老时光轰然倾倒,他死时像一棵树——由根部被生生截断,留下裸露的年轮,苍老的皮相,以及将死的一把骨。 尸体,来得这样无声无息。 我在他临死前去探望过他,他是被罗兰的人送去医院的,送来时已经神智不清,胃部翻腾痉挛,几度呕出红黄相融的胃液。里面可能掺了血。 他看到了。 我掘了的,罗拾的坟。 那个男人终于来到了老情人的坟上,最后却将血呕在老情人的骨灰里。大雨之后,他昏倒于一滩血,掌心是束怒放的白花…… 祭奠他早逝的,不能见光的爱人。 医院内,我与他生前最后的会面;他平直地躺在乳白色床笠上,整个人枯瘦,皮包着骨,灰沉的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红,浓黑的眼仁,眼白处覆着层浑浊的,粘稠的组织。 眼皮坍塌而下,嘴里插着管,一路通到肺。他看见我来,那张将死的脸狰狞着——由恨迸发出的生气,带着周身挥不去的死味;如同千年尸骸间,糜腐厚重的棕青色尘埃。 萧衍的嘴几度张合,喉咙卡着根管子,他什么也说不了,咽不下。我走近他时,他原本蜷缩的手发了疯似的抓住我,将指甲死死嵌入我手腕里,几乎要刮走我的肉。 我凑到他脸边,看着他起伏的喉腔,隐约辨析出他想说的话。 疯狗。 我笑着,握住他的手,任由他刺穿我的皮肉:“你都看见了?” “看见我掘了罗拾的坟吗?” 我用掌心抚上他的额头,极其温柔地试探他的体温,滚烫得几乎烧手,他的身体仍在做最后的抗争。 在生死间的最后一刻,他几乎绝望地颤着音,口齿不清地问我:“为什么……” 我将手垫在他的脸侧,对上他那双污浊的眼:“我做错了什么吗?我只是在替你们收场。” “萧衍,如果你晚一天去的话,或许就能跟罗拾死在同一天了。” 那本是我送给未亡人的小小礼物,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会提前一天来。 “我好欣赏你这么痴情。你爱了罗拾这么多年,萧欠知道么?” 萧衍抓住我的手突然松开,盯着我,眼球几乎冲破眼眶,胸腔急促地起伏,喉管几乎刺穿他的皮肉——他极其惊惶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他最深的梦魇。 “我长得很像罗拾对不对。”我坐在他的床边,将他的手重新拾起。他的皮肉干涩,只能隐约握到早已硬了的骨头,“所以你才会把我留在你身边。” “让我和你的儿子在一起。” “借我怀念你不为人知的爱人。” “而这些……”我突然掐紧他的手,十指交错,仿佛情人间的窃窃私语,“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松开他的手,看着它狠狠跌到床上。萧衍卒然咳嗽起来,从嘴里流出许多粘稠的鹅黄色液体,一路划过他脸侧——那管子卡在喉腔,生不得,死不能。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睁着眼,僵硬地倒在床上,瞭望。 瞭望那个不为人知的曾经。 “你应该庆幸,我比罗拾温柔。”我从桌子上取出一沓纸巾,垫在他脸侧与脖子之间,蓦然想起些什么,顿了片刻,只觉得可笑,“我差点忘了,罗拾很爱你。他对你很好。” “所以他怎么会伤害你呢。他只会伤害我们。” “他只会用我们来给你殉葬。” 我将他的手掰直,诺大的房,只剩一个疯子,与一个将死之人互诉心肠。青苔横生在犄角内,掀起灰青壁面,医院内闷厚的酒精味,混着萧衍最后的鼻息——令人难忘的,恶心的味道。 他快死了,只有眼珠还在转动着,却不瞑目。 “我记得你有个妻子,”我凑上前将嘴角高高扬起,“那可真是一个美人。” 恍惚间,仿佛回到十叁年前,我第一次见蝴蝶母子。 真是只有这样的美人,才能生出蝴蝶这个祸水。 “这样一个大美人在你都不珍惜。萧衍,你真的好任性。” 他猛然颤抖起来,动作之大几乎要将喉管刺穿身体;他死命伸手想杀了我,我只是笑着,站在一旁看他癫狂。 直到过了很久,他终于挣扎不动,我才回到他身边,贴着他耳语:“十叁年前,我给你太太送了一个视频。你猜猜我录了什么。”我的眼睛徘徊在他的脸上,隐约回想起当年视频里,他娇气的模样。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来我家的样子。”我近乎温柔的将手放在他额头上, “那天,是我妈妈头七。你还记得那天你和罗拾在干什么吗?” “你们在做爱。” 那一刹,万籁俱寂。 阴潮的房,连绵不断的雨,晦涩的吉量色老墙,床榻之上的将死之人…… 我仰头望天。 “我都录下来了。你知道是谁帮我送给你妻子的吗?” “是罗拾。” 几乎是那一瞬间,萧衍将血呕了出来。喉管大约刺穿了他的肺。 我平和地看了他半晌,笑了笑:“你真该庆幸我不是一个喜欢脏手的人。” 所以才会给你们这样多的时间。所以才会对你们这么温和。 我还是太仁慈。 这个闭环终于被我合上。而闭环中的那些人,终于逐一死在了…… 我将手伸向他的喉管,很轻地叹息了一句:“你可以……” “去死了。” 我将喉管从他的身体内抽出,一连带出太多血,粘在喉管上,铺在我的脸上。湿润,腥臭,带着胃液的酸腐味。 他死得很不体面。 这个男人啊。 这两个……男人啊。 喉管从我手中滚落,跌在地上;我站在他身旁静默,看着他的身体从黑红转向蜡黄。在那么刹那之间,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沉淀,到最后彻底失去生气。他像是个蜡人,死时周边没有一个亲友,只有我。 只有我看着他走完这段路。 我曾见过太多死人的背影。 他死在罗拾忌日的前两天,除了那束花与罗拾坟上的一滩血,他与罗拾再无交集。 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曾经相爱。 也不会有人记得,曾有一个女人,她叫张弱水。 他们都死在一年的春天。这场湿潮的,阴冷的早春成了他们叁人的埋骨地。 死了,都死干净了。 再不干净的人,死了也该干净了。 萧衍死的太匆忙,死时候除了我谁都不知道。我站在他的床边,将白单子给他盖过头,他的眼睛至死都是睁着的,呆滞的,早就没了光。 一切走得这样迅疾,死亡来得毫无声息。就在这同一天,我掘了罗拾的坟,萧衍也死在了我的手上。 可怜的蝴蝶,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的树已经倒了。 他是我的了。 很久……久到我终于想起来时间。我重新推开门,门外,一群人沉着脸安静地等候。 “大小姐。”为首的先生朝我稍稍低了低头。 “准备葬礼。”我哑了哑声,“告诉罗兰,准备葬礼。” 【32】那由他 “我成佛已来。复过于此百千万亿那由他阿僧祗劫。”——《妙法莲华经》 房内没有开灯,只有昏晦的,由西边传来的光。尸体在白床上,我将背弯下,把身体蜷缩成团。 长久站立后,背部是大片的酸胀,骨肉与墙粘合,一路摩挲下来,我立在墙边,从怀中翻出一支香茅草。 多年前被藏入衣袋,多年后翻出,只剩干尸似的枝杆。将它折在掌心,干涩的梗对抗着,几乎穿入我的皮。发燥的姜黄,混着杆中游丝似的兰苕青,生死之间的荒芜,藏纳着无人生还的静谧。 人,从光影中穿行,一个个紧凑的行动着,安静得如同运作的机器。 没有哭声,没有任何声响。 如同溺亡于水中,在无尽的沉默里坠落。 只有我与尸体。 很久以后,我向前走去;距离萧衍死去不过几个小时,他皮肤的颜色由蜡黄转向死灭的青灰。 他真的死了,是天意,也算人为。可我只感到长久的宁静,如同大梦初醒,无悲也无喜。 房内阴沉的霉味,隐约的腐臭,浓稠的血腥;在极致的静谧中,我察觉不到时间,察觉不到生与死的边界,只有起伏的胸膛,微弱的呼吸。 长久之后,终于有人向我走来。男人清瘦,将一身黑衣穿得板正,对着我将头低下,很深地弯着腰:“大小姐。”他将腰抬起,正视我道,“葬礼已经准备好了。” “寿衣,场地,花圈,棺材,都已经准备好了。” 我点了点头,看他拧着眉,等了会才听他说:“先生和太太……并不认可您的这段婚姻。” “太太说,萧欠先生不是您的良配。您值得最好的。” 我顿了顿,突然笑起:“我要他。不可以么?” 男人稍稍将背弯下,沉着头缓声道:“萧欠先生能被您认可,是他的荣幸。太太的意思是,您不需要给他一个名份。” “他配不上您。” 我垂眸看着他:“说说看,你们打算怎么做。” 他仍未将头抬起,只是柔声回应:“如果您仍对他有兴趣,罗家可以支付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条件,让他安心跟在您身边服侍。” “如果您有天厌倦他了,罗家可以让他在您的世界消失。” “您是罗家的大小姐。很多事您不用亲自脏手。” 我将眉抬了抬,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你的意思是让我包养他?” “能被您看上,是他的荣幸。”男人终于将身体抬起,面向我,从容而温顺。 我长叹了一口气,将嘴角扬起:“转告姑姑,这是我的选择。” 所以无人有权干预。 男人滞了滞,将脊梁挺直,最后微微低着头:“明白。”他沉默了一瞬,接着开口,“太太最后让我转告您一句话。” “您是罗家的大小姐。您的背后站着罗家。” 我终于凝神,长长地望了他一眼,最后从鼻腔中嗤笑出声。 这句话即是底气,也是威胁。 我的姑姑,罗兰的母亲,那个美丽的妇人有生以来第一次,用罗家本家主事的位子来压我。 我所有的 “底气” 源自于罗家,罗家曾给予我太多,满足我早已倦怠的物质欲望;却又束缚我,将我捆死在这个令人无望的境地。 曾有过希望的人才懂什么叫绝望。 从未有过希望的人,从来都是无望的。 “我成佛已来。复过于此百千万亿那由他阿僧祗劫。” 不动不伤。 我抬了抬手,男人会意出去。在萧衍的尸体前,我想起来蝴蝶。 如今他已落魄潦倒,他美丽的身体将会被所有爱慕他的人亲抚,他会被溺死在这样的爱里,他会死在他们的身上。 只要替他画好一个圈,找准那么某个时机,他就会自己扑死在里面。 就像曾经扑死在我身上的那只蝴蝶。 我只要看着他碎掉就好。 真正的猎杀从不是像只疯狗一样追逐着猎物。 而是等待—— 等待一个,猎物自投罗网的时机。 水潮混在木中的腐朽味,由外渗入内;我终于从萧衍的尸房里出来,仰头望向那片早已沉下去的天。蝴蝶还在家,他不知道,他的父亲已经死了。 死在了我的手上——我却把自己置之度外。哪怕日后有人追究起来也只能怪一句时运不济。 命运如此,他死了,和我没有关系。 而我现在要去为他创造一个无与伦比的爱欲世界。我的蝴蝶,最终会等到一个圣母似的少年,他们会相爱…… 然后他会遗忘我。 我会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就像曾经无数次的窥视,记录下他们的一举一动。 等到有一天,他有足够的能力向我宣战。 我将他养大,然后看着他背叛我,看着他忤逆我,看着他捍卫他的爱人……然后看他做下选择。 一尘不变的乏味日子,终于多了些可以期盼的事情。 黑衣男人站在我身后,静默地等待我发话。 “两件事情。第一,替我安排好这场葬礼。”我凝视远方,那时天将晚未晚,天那边是片红山。浓墨里的山,大片的烧红。在一片贫瘠与荒芜之中,有什么开始悄然跃动。喉咙干涩,发疼发苦,我几度开口,却说不出什么。 “第二,替我找一群干净的好孩子。” 终于,我朝他发出这样的指令。身后传来微弱的鼻息,随即是简短的回应:“明白。” “我要送给萧欠,要干净,健康……” “还有漂亮。” 蝴蝶是那样漂亮的少年。 太美太脆弱的人,连靠近都是一种亵渎。如果让给丑人,我会万分惋惜。 我对蝴蝶,已经足够包容。 我想我大概是喜欢他的。我喜欢他的美丽——我珍惜一切美的东西。 他仿佛我手中最美的标本,我用最残忍的方式去捍卫他的美丽。他是一个除了美丽一无所有的人,为沉沦而生的美本就带着引人凌虐的欲望。 被欺凌过的美,才值得人铭记——那是在俗世中,却超越凡俗的美丽。 有时我想,如果他不是萧衍儿子就好了。 如果他不是,我大概会将他放在我身边,成为我一个人的“少年标本”。 【33】阿僧祗 我跟着红山走,在残旧的绿皮车里,那片红一路从北烧到南。 见过死人后,身上多少沾了些尸气;我将那发干的,折成几段的香茅草取出,碾碎后放在鼻尖,草木独有的香气仍在,很淡,有些像桉树与柠檬叶交错的气味。 用一只手抓着车盘,另一只手挡在窗沿边上,风来时将我手中的残渣卷去,有些擦过我的眼眶,有些不知去向何方。 手腕上仍留着萧衍生前留下的红印,他掐得很紧,很深,好像深入骨头里。生命之中的最后一刻,面对故人的死亡,我只剩下一片漠然。我的呼吸变得很慢,仿佛将我整个人束入在名为“罗缚”的躯壳里,沉下去。 没有哀痛,没有惋惜,没有厌恨,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 什么都没有。 空的。都是空的。如同死沉的潭水。 只是仰赖着惯性去运作。 惯性之下,人不人,鬼不鬼。 我将车开得很快,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开得这样快;车内仿佛是静止的,一切都是安宁的,只有外面飞驰而过的,几乎看不清的落日余晖与一片斑驳苍茫的油绿。 在一片陈腐中,我赶去见蝴蝶。最后在跌跌撞撞中,我来到黄铜门前,颤抖着将门打开。 我看见蝴蝶。 他就站在那,倾着腰,肩背往后塌着,肋骨稍稍从皮肉里透出,皮肤白皙,关节处红粉,一条尾骨弯顺下来。他没有穿上衣,手中提着一件湿透的丝绸衬衫,与他来时穿得一样。 蝴蝶看见我,稍稍愣了愣,随即眨了眨眼,那长而浓密的眼睫扑朔着:“我没有衣服了。” “你今天去哪了,我等了你一天。” “我还把衣服洗了,不知道晾在哪。” “我们什么时候去把我的东西搬过来。” 他絮絮叨叨地问着,我睁着眼,眼眶莫名有些酸胀。长久静寂后,我缓慢地开声:“萧欠。” “你父亲死了。” 我看见他,愣在原地。 半山洋房的一楼,在遮天蔽日中,一切腐朽发烂,是再盛的天光也照不入的衰败地方。漆木柜与乌木屏风相生相映,在一片灰朴老旧的颜色里,我望见生命在迅速消亡。 他还是这样美的,美得薄弱;少年骨血分明的身体浸在蛾黄光里,起伏的皮肉隆起沟壑,被光普后,阴阴白白。 我凝视着蝴蝶,他的面庞在那一瞬变得平静,带着我看不懂的神情,在倏忽间笑起。 笑得前所未有的艳丽—— “死老头,”他柔声笑骂,“走着急了。” 有一滴泪落了下来,从我眼角,抑制不住的滚落。 不是哭萧衍,也不是为了萧欠。 是为苍生落下的一滴泪。 是为于闭环中轮回的…… 芸芸众生。 蝴蝶朝我走来,将我拥入怀里,如折翼的小兽:“罗缚,不要哭。”他在安抚我,却将额头埋在我的颈窝,有些温热的水涌出,顺着我的脖子滑入衣领,浸湿我的皮。 我顺着他的脊背,轻轻拍着,最后将他搂紧入我怀中。他身上柔润的奶香再度传来,或许是终于有人承住他的苦,他似乎再也忍不住,趴在我肩上放声痛哭。 哭到最后,只剩低哑的哀鸣。 我站着,撑起他摇摇欲坠的脊梁,他完全依靠在我身上,有那么恍惚的几个瞬间,我似乎从他身上看见了我的影子。 看见张弱水死时,我的模样。 那样脆弱,那样惶恐,那样悲哀。 我朝窗外望去,那青石地板,曾躺着张弱水的尸体;绵绸的春雨,我的泪,她的血,融在一起。 那年的春叁月,与如今一样的时节—— 我已经不知苦了。 “我妈妈是在这里自杀的。”我贴在蝴蝶耳边温声着,“她死那年,我才十四岁。” “她和你父亲一样,很爱很爱……” “他们的小孩。” 我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我对萧衍这样仁慈。我明明可以报复得狠一些,再狠一些。在那懵懂的刹那间,我凝视着蝴蝶,如同回望十叁年前的我自己,我骤然明了。 因为我从他身上,看见了张弱水的影子。 因为我从未真正接受过,张弱水是真的…… 离开我了。 我曾固执的守在这个衰亡的门房,固执的留下她走时的模样,我将她赠予我的物什小心翼翼藏好,一遍遍与人描述起它们的模样。 她曾让我别学她,可最后,我成了她。 我终于懂得,原来那是怀念。 用我的一生,在怀念她。 萧欠环抱我的手臂突然松开,他僵在原地,垂眸看着我。他的眼眶很红,血色从极为白皙的皮肤中透出,仍含着泪,将落未落;连带着鼻尖嘴唇都是红润的,沾着水,湿濡破碎。 他明明这么美,可我却只陷入了我的哀伤,一点都分不出来给他。 我抬手抹去他的眼泪,就像擦去十叁年前,我的眼泪。我说:“萧欠。” “他病得一直很重,只是让我不要告诉你。” “你的父亲……他很爱你。” 这分明不是我该说的话,可是那天,毫无缘由的淌了出来。 或许这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给我的母亲,张弱水,来自十叁年后的回应。 你很爱我。 我知道。 我看着萧欠的脸色从红转青,有什么仿佛死过一遭。地上摊着他洗过的丝绸衬衣,他的呼吸变得尤为微弱,胸膛像是不再跃动;仿佛回到他十九岁那年,尚未被俗世艳欲沾染,尚未耽于声色犬马之中。 他干干净净地,站在人间。 【34】诃摩耶 那天下了一场大雨,这场春里开得最盛的,那朵红花,被打散了。 在一片霉朽中,他没有撑着我,只是将肩膀坍下,骨肉起伏着;他呼吸得很轻,整个人仿佛一张纸,明明比我高许多,却总觉得他要塌下来。 我从他眼中再次看见那些将碎未碎的东西;那样的眼神润着水,眉头微小地凝着,没有出声,眸色深得像潭。由心底而生的无力从他眼中透出,他救不了谁,甚至救不了自己…… 却总是不由自主的——悲悯。 蝴蝶伸手抚向我的额头,在垂怜中长长顿住,最后重新将我搂入他的怀中,他说:“罗缚啊……” “我也没有妈妈。” 他身上的奶气沾了腥咸的泪水,那条狰狞的红疤横在他的肋骨侧边,白的红的交织成一片,从皮内透出血管的淡淡青色。 “我很小的时候,她就被送进精神病院了。”他说话时带着笑,笑着笑着却有滴泪滚下;那张脸红润得仿佛要滴血,周身的血气都涌了上来。我抬手覆上他的疤,摸索在那块极为敏感的薄肉上。 他的耳根有些红,不知道是哭的还是羞的,却也没有阻止我,只是喘息变得有些急促,连嗓音都带着颤抖,最后咬了咬唇,抓紧我的手臂。 我记得他的母亲,那是个极其美丽的女人。 “我妈妈曾经很温柔。对我很好。后来她疯了。” “这条疤,”他将手按在我的手上,扣住那块被遮掩的红疤,“是她留的。” 像是少年第一次朝人敞开心扉,他在我耳边轻呢了许多;他说他害怕,他说他委屈,他说他不知所措…… 他说,他好疼。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发疯,为什么会打我。”蝴蝶说起过去,脊梁颤抖着,胸膛缩缩放放,“她把我按在浴缸里,用磨砂手巾擦我的皮。” “她说我脏。” 这样高的一个人,如今完全贴在我身上,将脊背弯得很低,几乎蜷缩起来;他大概是想将自己缩起来的,蹲在地上抱着自己,只是我在。 我撑着他,撑起他所有的不堪与脆弱,撑起他的摇摇欲坠的躯壳。 “那时候你几岁。”我哑声问他。他犹豫了一会,看向我的眼神,从哀伤中透出隐晦的怜惜:“十岁。” “我十岁。” 那一年,我十四岁。 我长久地凝望他,心底无端的发麻,凉气从尾椎爬上,一直到发顶。他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这段腌臢的过往,不知道我的目的,也不知道他父亲与我父亲之间……那些不能为人所知的过去。 某一瞬间,我不知道该怎么与他相处。 停滞了半晌,我吻了吻他的眼睛,将他的眼泪含掉。有些咸,在舌尖回味时带着甘涩的甜。 我想起那天我与萧衍一起去暗间找他;记忆中,他从上个情欲世界退场,当着父亲的面,堂而皇之的引诱我。 后来被扇了一巴掌。 “为什么要惹你父亲生气?”他总是刻意去激怒萧衍。 被打时从来不躲,也不还手,只是看着他笑。 带着血,笑着挑衅。 蝴蝶似乎沉在了那个吻里,却又在顷刻间,于明晦的光下,他被泪水沾湿的嘴唇启了又启,红润得令人心惊。 “我恨他。”终于,他这样说。 “为什么?” “我不想说。” 我将手指覆上他的唇,温热,软糯;他有意碰了碰我的手指,明明说着恨,眼睛里却是藏不住的悲凉。 如同耍性子的小孩,张牙舞爪地藏住自己心里,那鲜为人知的感情。 他明明很在乎。 萧衍死的那晚,我搂着蝴蝶入睡。我顺着他的背,哄着他,在叁楼的门房内,我们安静地躺在一起;他面对我,将自己蜷缩起成团,我搂紧他的上半身,听见他隐忍的,近乎无声的抽泣。 他背着月光,闭上眼,就着斑驳的水迹与热络的薄汗,在一片玉色间,光似乎要穿透他的血肉;我将手放在他的皮骨上,软的皮,脆的骨,靠得太近,能闻见从他心口传来的味道。 濡润的奶味浸透他,像是初生婴孩独有的气味。蝴蝶哭了很久,最后在我的臂弯间沉沉睡去。 房内弥着很淡的皂香,经洗涤的被褥铺在我身上;我拉起被子,替萧欠裹上,他像是知道些什么,将头靠在我锁骨处,有滴泪一路滚落。 这是唯一也是最后一次,他与我说起他的过去。后来他不喜欢我了。他说他讨厌我。 他防备我,严丝合缝,不再给我留下一点间隙。 我再也看不见那样的脆弱。 那夜之后,蝴蝶好像失了魂,整个人如同被打散在雨中的红花;他变得尤其沉默,总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向我,那些靡丽的东西挥之一空,他仿佛被抽去那身艳骨,只留下清清白白的一层皮。 有天他叫住我,在青苔横生的地方,他说:“罗缚,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我看了他好久,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不会和我在一起很久的,因为他会爱上别的少年。这样擅长卖弄美色的人,注定游离于色欲间,天生不得安宁。 而我与他,不会再有这么多的交集。 萧衍死后的第叁天,我终于带蝴蝶去见他最后一面。 去见逝者,要换上一条黑色长裙;绵实的丝绒,搭着灰棕色开司米外衫,头发被盘起,用翠绿发抓夹紧。 蝴蝶没有衣服,我从柜中替他翻出一件深色长衫。他光裸的身体被正绢长袍裹起,没有束带,只能用手抓住开领,隐约能窥见里面的白肉。我将长衫递到他跟前,他难以察觉地凝了凝眉:“这是谁的衣服。” “是我的,怎么了?” “没什么。”美人的眉头总算松展,他顺从的将上身袒露出来,长袍被扣在腰间,层层迭迭散落下去;他把手伸给我,无端作起了娇。 我有些无奈,囫囵替他套上长衫,他背在我身前,很轻地叹了一句:“我不喜欢穿别人衣服。” 没等我回应,他又补上:“我喜欢你的衣服。” “我喜欢你送给我的东西。” 【35】绿浓 我由后环过蝴蝶腰间,他苍白的脊背近乎贴着我的鼻;少年的筋骨从皮肉里坟起,深色长衫下,大片白肤被遮得严严紧紧。 他将手覆在我的臂上,近乎没有力气地握住,垂下头时,隐约可以看见嶙峋的肩胛。 从藤木柜中翻出的长衫,上面沾了些经年的樟脑味。我搂住他,驱他走去落地镜前。陈旧的长镜,从底下透出青蓝色斑迹,由边角处晕开,像水垢似的朦胧。 镜雾中,我透过他的颈侧,窥见少年冶丽的面庞。光打下一层疏散的影,他脸颊白得没有血气,眉骨是深邃的,眼框如同被哭伤,从眼尾渗出殷红。 “萧欠,”我柔声道,“它们都是我的一生之物。” 蝴蝶愣怔了会,半晌才淡淡回应:“什么是一生之物。” 我将手指摩挲在少年的腰间,隔着一层薄衫,他皮肉与编织面料横错,我顺着探到腰窝。 “不许。” 他突然扣住我的手,仍没有使劲,只是那张长日泛白的脸庞润起了红。 “我不要。”音有些散,隐约透出娇。 我在他软肉上掐了一把,然后又掐了掐他的脸。他凝望了我片刻,转头闷哼一声,尾调上扬。 “一生之物,就是藏着你一生的东西。”我终于将蝴蝶放开,含着笑擦了擦他的眼眶,“不哭。” 少年迟疑在地,恍惚有些听不懂,只是直直地回视我。 “你生命中所有的物件其实都是一期一会的。老了,旧了,不可重来。” “就像人一样。” “要惜物。”我哑了哑声。 那些老去的,不再新潮靓丽的东西,于尘灰里腐朽生疮—— 一如那早已死去的旧时缩影。 昼光下,正绢长袍裹着他的身,他穿着我多年前的衣服,却仍显得有些空荡。胸脯被袒露,他稍稍含着,白的皮,淡粉的乳尖。大约是我的目光有些逼人,他破天荒的第一次,乖乖将扣子系上。 “我不会失礼,你不要这么防着我。”我笑了出来。萧欠莫名变得很好玩;就像一个从良贞烈的小美人。 蝴蝶难得有些羞,背过身不理人;我看着他的背影,等他与我说话。直到白檀菩提香被燃尽,他终于舍得回头看我。 他问我说:“罗缚,你喜欢什么?” 我顿了顿,朝他起了起唇:“最喜欢珍珠。” “为什么。” “因为它会老。和人一样老去。”我仰头望了望天。 “你有没有见过老珍珠。” “快死的那种。就像冰冷的死鱼眼,没有光泽,一点都不亮了。” 萧欠再度沉默住,良久才溺着声: “你好像很喜欢老东西。你喜欢所有将死的东西。” “人都会死的。”我笑。 他没有再回话,只是整个人沉了下去,一只手朝后握住我,往下走,没有回头。 旁经腐在瓶里的花,花根早已化成一滩豆绿色的水,从闷潮中扑来的腥臭冲入鼻腔,他忽然停下,松开我,将花瓶捧起。骨节分明的手,擦去粘稠的绿浓,他站在我对侧,正色着,泄去周身的艳烂。 一如涅槃的锁骨观音。 “花死了还会有新的花。”蝴蝶没有看我,一只手将那厚重沉实的水晶瓶搂紧,搁在怀里,“只要活着,就会有新的花。” “罗缚,”他终于站直,面向我,逐字逐句,“要活下去。” 多年之前,罗兰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如今我面前这个美丽的男人,一个借着色欲存活于世的男人,劝我好好活着。 真是讽刺至极。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样的话。我看着像是要死了吗?”我将嘴角垂下,紧了紧牙关,被克制的烦闷再度卷土重来。 “像。”萧欠斩钉截铁,目光带着灼人的锋芒, “罗缚,我从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要死了。”他走近,似乎想抓着我,最后却将手握成拳。 我终于凝眸看向他,半晌,才缓缓开口: “萧欠,你逾越了。” “我们没有这么熟。” 蝴蝶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骇白,怀中的花瓶哐当落地—— 碎得再不成型。 浓的,烈的,臭的,腥的,所有或隐或现的东西全部被摔个粉碎。他在原地愣了很久,后来轻蔑地笑了笑,弯下身从地上拾起七零八落的散块;将它们捧在手心里,从我身旁借过。 我看见玻璃插入他的掌心,他仿佛不觉得疼,将我一个人晾在原地。 背道而驰。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不喜欢我了。 我成了他防备的人。 那天我们前后脚出去,他洗净手上车,坐在后座,没有与我一起。那些靡烂的东西再度从他骨子里散出,他又成了那只纵情声色,纸醉金迷的蝴蝶。 美得伤人,任人亵玩。 我从倒后镜中看向他,他眯着眼,于午后斜阳昏昏欲睡,手心多了些通红细密的伤口,没有出血。 “一会要去见你父亲,然后就要送去火化。你……” “死得好啊。”萧欠倏地笑出了声,“干嘛活着呢?遭罪。” 我有些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知道他想呛我,索性噤声。 “咦——这就生气啦?”他猛然凑过来,抓着我靠枕将脸与我贴近,“哎呀对不起,我这人没什么教养,就是个烂俗人。说话不客气,你千万别放心上啊。” 见我还是没回,反而笑得格外灿烂,“生气了就自己消消气,我和你不熟,我不哄你。” 我笑了笑,不再看他。他也识趣,一个人缩回后座,安静地坐着。 【36】隔岸观火 车开了很久,于雾山中穿行;蝴蝶靠在椅背,将眼眸抬起,仰着头,露出修长的颈。他没有再看向我,仿佛我不存在。我将收音打开,找回多年前听过的那几首曲子。 谁也没有开口。 一路走,狭隘的空间,由窗外穿堂而入的风扑过我的脸;我将发夹摘下,随手扔到副座,一只手抓了抓头发。 头发糊在我的脸上,将它们拨到一边,然后一脚油门踩到底,在无人的公路上放肆横行。 在短暂的放肆间,我感到久违的抽离。我不存活于这个人世,亦没有任何能将我牵绊。既生又死,隔岸观火。 萧欠终于将眼望向我,却什么也没说;在倒后镜中,我看见他脸上带着惊惶的苍白。 我没有道歉,他喘息了好一会,最后利落的将眼合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送他到萧衍的医院。尸体早已被送入停尸间,在一个巨大的冷库里,平直地躺在某一层暗柜。 射灯打在头上,近乎照得人眼盲;萧衍的尸体被人从暗柜中拖出。死后叁天,血液沉积在他灰陈的身体,他生起紫红的尸斑,被一层薄皮裹起。 在一片阴沉中,四周荒芜,鲜少有人穿行。 死亡来得这样静谧。 我站在萧欠身后,看着他倒在萧衍面前。 就这样——直直地——倒下去。 那个单薄高挑的少年,僵硬地摔在地上,骨骼与白砖相碰,被衣服与脂血裹着,发出一通闷响。我没有去扶他,他在地上蜷缩成团,剧烈地颤动着,最后狰狞着手伸向我,骨节几乎要冲破皮肉。 我终于靠近,将他搂入怀中,他用胳膊困住我,将额头埋入我的颈,带着杀人的力气,似乎要将自己完全融入进我身体。 没有说话,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安静的,藏在我怀里,没有哭泣。 我顺着他的背,察觉衬衫有些湿;翻起衣服伸手下去探,才惊觉不过短短一瞬,他居然发出了一身冷汗。 萧欠贴在我耳边,用几近颤抖的语气哽咽着说:“罗缚。我好冷。” 我侧着头,将颧骨与他的脸贴紧,他的唇齿湿润,堵在我的脸上,仿佛要溺亡。 蝴蝶咬了咬我的脸颊。 太平间内,在蛮生的死亡前,他害怕得蜷缩成团,早已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只是抓着我,仿佛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然后一只手搭住我的颈,将唇对上我,舔起我的唇舌。我没有动,冷淡地望着他,他同样盯着我,谁都没有退让。 我从那浓黑的眸瞳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死亡与旖旎的共生。 长久过后,蝴蝶终于将我放开;他推开我,像是大梦初醒,将身体往外挪了挪,很轻很柔地笑着;那笑容太苦涩,如同被煮烂的迷迭香水灌入喉中,他说:“罗缚,你对我没有欲望。” 刹那间,万物复生,他悠游披上那层艳皮。 一身潋骨,不可一世。 门突然被打开,热气由外渗入。萧欠缓慢地站起,背过身笑着叹息:“有人来找你了。” “出去吧。”第一次,他朝我下了逐客令。 我在地上,望向台上坍塌的尸体,嘴角边仍然濡润,带着少年残余下来的味道;那个吻并不生于欲望之上,它涩得凝结,在唇齿交锋间,蝴蝶窥见那些被埋藏在心底,从未说出口的东西。 欲生爱,爱生怜悯。我对他没有欲望,也就没有爱——也就不会怜悯。 我一只手撑着地,将自己沉重的躯壳直起,身后传来第叁个人的呼吸声,我前面站着少年瘦削的背影。 不再看向我,不再玩世不恭—— 不再对我毫无提防。 我滞了一瞬,从地上站起,擦了擦掌心。门外站着一个和缓的妇人,白色开司米外衫,青灰色高领打底衣,一条宽大的束腰阔腿裤。她安安定定地站在门框边,将腰背挺直,笑得温煦却一丝不苟。 “小缚,别坐在地上。”妇人终于朝我走来,将我拥入怀中,抚了抚我的发,“很脏。” 我用余光看向萧欠,他稍稍顿了顿,随即将肩颈沉下。 罗兰的母亲, 我的姑姑。 时隔经年,我再度见到她。她还是保养的这么得当,身居高位多年,气质变得越发沉淀雍容。萧欠依旧背对我们,姑姑的目光斜扫过去,只是一瞬又被收回,全然当他不存在。 她拉着我,将我带离太平间,在四下无人处挽着我的手,对我柔声笑道:“小缚,我的好女儿。” “好久不见,姑姑。” 她知道我和萧欠结婚,终于坐不住来拦我了。 姑姑看了我好一会,似乎要将我穿透看透,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握着我的手紧了又紧:“上次老叁传给我一些话,让我有些心惊。” “小缚,你这么年轻,我怕你做傻事。”她终于放开我,整了整我的衣衫,将边边缝缝理得规制,“有些错误,是一生都难以补救的。我不会让你犯下这样的错误。” 她凝了凝眉,神色霎时变得深邃,由眼仁中渗出幽光:“谁都可以,萧家人——绝对不行。” 我站在原地任她摆弄,她身上仍用着门蒂托罗萨的天赋,一种混着草腥味的绿调玫瑰香。多年前,我与罗兰坐在她怀里被她左右搂着时,就是这个味道。 而今我重新回到她怀中,看了我许久,眼眸深处润着水,鼻腔似乎有些哽咽:“你真的长大了。” “这些年你喜欢独来独往,怎么舍得这么久不来看我。” “也不来看看罗兰。” 我哑声不语。她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和萧欠结婚。我与罗兰将她瞒得太紧,罗兰能猜到我要做什么,可在姑姑眼里,我只是被个“祸水”蒙骗,盲了双眼。 我回拥她,一如孩童依恋母亲:“姑姑,我不是故意的。” 她被我气得笑骂:“贸贸然就结了婚,你知不知道他不行?” “他配不上你。”姑姑终于正色,顺着我的背轻抚,“你有没有看过他的情史?靡烂到我都不忍心拿出来。”语落,她噤了噤,扣着我肩膀将我扶起正对她。 “小缚,他脏。” “他不配。” “我不会让他毁了你的。他和你的关系,绝对不能被外界知道。”她的目光卒然聚到我左手无名指上,盯着那个廉价粗糙的指环。 “我们已经结婚了。”我下意识说出口,回过神却觉得心惊。 “交给姑姑。姑姑帮你解决干净。”她敛了敛声,又是一副从容自得的模样,而后重新握住我的手,用拇指摩挲在蝴蝶赠与我的戒指上, “这么粗糙的东西,以后就不要带在手上了吧。” “掉价。” 【37】鸠摩莲华 长久沉抑后,我重新望向姑姑。她在胸前挂了一张佛牌,浓润的水头,透彻的绿翠;许多年前她一跪一拜,匍匐在雕满莲花的青石阶上,求皇天庇佑罗兰。 她磕得满头是血,一路上山;僧人走在前,替她问道。 这个妇人尚未朽烂的光贵皮囊下,藏着她颤颤兢兢的二十六年。她终无天日的害怕,怕罗兰死去,怕这个温柔矜贵的少年活不过来年春天。 后来我曾独自一人徒步去寺。那一片棕色的千年古刹,正中坐着宝相庄严的男身观世音。 手呈莲花,悲悯苍生。 我曾跪在那片深褐色的地方,将头沉下。 人拜佛是因为有所求,可我没有愿望。 也没有欲望。 那些单薄的人心早夭在十四岁那年的一场春。我尚未学会什么是得到,便先学会什么是失去。往后许多年我一个人走,疼多了才明白,恨沮从来是无用的。 因为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上位者总是有余地去挑挑捡捡。 那隐而不发的思潮。 那怨天尤人的哀悼。 那岌岌可危的…… 尊严啊。 在一个人的坟土里,腐烂生疮。 现在,终于轮到蝴蝶了。 我将被姑姑握住的手收回,食指与拇指相扣,拧了拧戒指:“姑姑。” “你信不信命。” 妇人突然静住,那双幽玄的眼中渗出锋利:“你想和我说,你们命中注定?”她难得乱了乱鼻息,将气闷了会,重新把头抬起,“萧家人——绝对不行。” “小缚,你父母去得早,我认你做我的亲生女儿。”她缓了缓面色,慈爱地捧住我的脸,“我们罗家和萧家有陈年积怨,老一辈的事情你不要多问。” “这一家都是祸害。”她掷地有声道。 我垂着头,没有开口。她见我不说话,长长叹了口气:“有些错误,我不会让你再犯。这件事上,绝对不能乱来。” 语落,她忽然拽住我的手腕,似乎用尽全身力气:“小缚,罗家人丁稀薄,你要清楚你的位置。” “你不能让家族蒙羞。” “不要让萧欠成为你的耻辱。”她这样说,丝毫不容我拒绝。 有那么一瞬间,我卒然有些喘不上气。胸腔被闷着,肺似乎怎么也填不满;在一片阴潮当中,白墙被陈年积水淹黄,黄中泛着斑驳的青。 我哑了哑声,直到终于找回自己的嗓音:“我有自己的决定。” “姑姑,”我往后退了一步,“我可以答应你,我们之间这段关系不被外界知道。” “但是现在,我需要萧欠在我身边。”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看见姑姑绝望地合上眼,只稍一刻,她缓慢将眼皮抬上;打褶的肉条,被抹上细碎的哑金色闪粉,光暗交织处,她的眉眼分明,对上我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沉下去。 暗涌的,反复的。 “为什么这么偏执呢。”她起了起唇,背过身不肯再看我,一个人朝外走去。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妇人有些消瘦的背影。 昂贵的衣服撑起来她的体面,可我却从那样的板正里窥见她无声的溃散。 于是站在窗边,她伸手捧了一把雨。 雨又下了。 台阶上,那个容色惊艳到不可一世的少年冷冷抬起了头,不知何时站在彼处端详。 “罗缚。”他笑着开声,“我要和你离婚。” 逐字逐句,融在雨里。 雨扑在他身上;他的脸,他的发,他身上穿着的,我多年前购置的衣服,他被雨水冻得苍白的皮。他徒然走向外,就那样安静地站在一端,淡淡听着我与姑姑的交谈。 不出声,也不打扰。只是说要和我离婚时,笑得实在太好看。 太好看,好像他一生就为了那么一场。那些难言的希翼被粉碎得透彻,最后竟连绝望都再生不出来。 荒唐到极致的麻木。 齐同那被打折的骄傲。 我想走出去,却被姑姑拦住。她仰高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萧欠:“太好了。”一双眼变得狭长,她挡在我面前与少年对峙。 “你是一个聪明人。你很识相。” 穿过她,我望向蝴蝶。 少年早已将笑敛起,一张脸平顺,气息毫无起伏;他直直凝视着姑姑,然后侧了侧首,斜对上去:“我在和罗缚说话。” “走开。” 妇人破天荒被人这样冒犯,却也没有失态,从鼻腔中笑呵一声:“萧小先生,好大的面子啊。” 随即牵住我的手,目空一切地往前走。只是途径萧欠时轻声叹了一句:“ 现在可没人护着你了,说话做事前最好自己多权衡。” “不然碰上跟你计较的人,可能连怎么死都不知道。” 电光火石间,萧欠扣住我的手臂。那只手冰冷,僵硬,骨节分明;不如当初的柔软。 少年到底还有一块不屈的硬骨头;凌驾在众人之上,不依不饶。 “为什么不反驳我。” 他的鼻息打在我的颈后,如诱似惑;顷刻之间,浑身寒毛紧立而起。 我僵错着回头,盯着他的眼眸。 萧欠将周遭的一切无视,那双眼里只有我,带着真切的疼。 好疼。 疼得叫人直不起腰。 “为什么不让我被外界知道?” 他的指甲近乎嵌入我的肉里,唇齿张张合合。 “为什么不和我站在一起。” “罗缚。”他站在我身后,将头垂下,几乎贴着我的耳边低语,“你这么惜物的一个人,为什么不珍惜我。” 少年仍然对我笑着,一如当初在浴间被我拥入怀里,小声问我会不会一起到老。只是这一次,我却僵在原地无动于衷。 我的全身都不再受控,我明明可以搪塞过去,可是头一次,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我只想躲起来——不要再看见,这双灼伤人的眼睛。 很久以后,他终于明了。 “……罗缚。”他念着我的名,气若游丝,连一星余力都分不出来,“你真的不爱我啊。” 蝴蝶将我放开,背过身远去;在离我一步之遥时停下,伸手解开长衫的纽扣。雨顺着他光白的肌理,他优柔将衣衫扯下,揉作一团扔到我脚边。 “罗缚。” “我好恨你。” “我好讨厌你。” 【38】烂苔,青鬼 萧欠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姑姑与我站在雨间,大雨,湿答答糊在脸上;我仰头看了看天,雨点凝成豆,砸在我的眼球,每一滴都是厚重的,好像要砸透我的皮,渗入我的骨。 “恨我吗。”她很轻的开口,目光伸得很长,很远,不知道看向何方。 我将双手交错相扣,任它直直垂下:“不恨的。萧欠的确不是一个合适的人。” 我们没有看向对方,她与我贴得很近,湿气冲散她身上的绿调玫瑰味,整个人冷淡下来,就像是被一场雨泼灭了满身火。 “姑姑,我们只是立场不一样。”我望向她。 雨水滚入她的衣领,她的羊绒外衣上是深深浅浅的斑驳痕迹;冻水将她的发梢打落,乌黑的发贴在鬓角,她的气从肺腔叹出,辗转涌入鼻喉。长久过后,一片香皮色间,她向前走去,一身哑涩的灰白融进雨雾里。 她没有再回头。 “那些陈年宿怨你究竟知道多少?” 我站在她身后一丈处,看着妇人高挑消瘦的背影: “足够我与他结婚的动机。” 她的肩膀错了错,上身微弱地晃了瞬,最后将脊梁扳直,站在那,如同不动的伞骨:“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是父亲忌日。” 她终于回望我;隔着雨,我看不清她的神情: “罗拾忌日,萧衍死了,你和他儿子结婚。” 我安静笑着,没有说话。 “你让罗兰早早安排人在那附近候着,把萧衍送来罗家的医院,让老叁给我传话,偏偏挑这天带萧欠来见萧衍最后一面,最后借我的口去打压萧欠。” “小缚,明明你什么都做了,细究起来却仍然置身事外。” “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将这些巧合扣起来的,所以该不该说你太聪明。” 我笑得愈发开明,雨水将我扑湿,我柔声回应:“姑姑,我只是顺势而为。” “我也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快反应过来。” 姑姑终于放声笑出,最后疲倦地弯下腰与背,温声道了句:“我毕竟在罗家做主这么多年。” 她顿了顿,柔了声才接着说:“你比罗拾还要偏执。” “可我没有他这么咄咄逼人。我给你们留足选择的余地。”我走去将她扶起,她半个身体依偎在我肩头,我贴在她耳边缓声,“只是恰好,你们都这样选了。恰好天时地利人和都在。” “虽有意外,但万幸结果如我所愿。” 妇人将手指扣入我的手臂,软肉被捏实,近乎握住我的骨:“小缚,你太了解每个人的动机与立场。罗家有你,我很高兴。” “我只怕你慧极必伤。” 我撑着她的肩膀,带她一路往外走去。妇人还是老了,再光贵的皮囊也遮不住西沉的暮气。 临别前,她最终问我一句:小缚,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没有回答。 我想要将蝴蝶彻底驯服。 他恨我,但他不得不靠着我。 这就是弱势者的悲哀。 我重新回到萧衍的停尸房。 他的尸体上铺了些水迹,皮肉苍冷,太平间内冷气冻得瘆人。他的身体早已被清理干净,等候最后的道别。与亲友,与蝴蝶。 葬礼所需的一切早已备好;他回不到故乡,葬在他方,成了他乡之客。 要去找萧欠送他最后一程。一如我当年,站在罗拾的尸体旁,将那个如同落水狗一般的男人温柔扶起,对他说:“谢谢您来祭奠。” 那年的蝴蝶才十五岁,只会躲在梧桐树后惶惶;那年的萧衍就像一条丧家之犬,无人撑起他的脊梁。 他们永远只会躲起来,等着别人去撑腰。 忽然有人进门,在我身后轻唤一句:“大小姐。” “萧欠先生去了夜馆。” 我回过头,笑着喊他:“老叁。” “找到我要的人了吗。” “找到了。”他仍是一身板正的黑衣,整个人被绷死在沉闷的威压里,如同齿轮一样运作。 我向他点了点头,朝外走去:“明早是葬礼。辛苦你多上心。” 老叁略微躬了躬身体,低声应了句:“明白。” 雨终于停下,见过死人,身上一身寒气。天阴下,压过一片山;座椅上,多年前的红丝绒软垫早已陷下去,细绒被折弯,泛着灰蓝色反光。我一个人坐了好一会才去找蝴蝶。 山路上没什么人,到夜馆时已经入夜。 我在门外站了很久,里面人潮涌动,弥着一股酒肉与脂粉香。有人站在犄角旮旯里抽烟,大口大口地呛着,说尽下流话。 我去到他面前,从包中抽出几张红纸,客气放到他手上:“先生,我想向您问个人。” 那个男人一身腥臭,杂着劣质烧人的烟草味,举过票子借着暗光看了又看;一身衣服陈旧打皱,领口敞开蹋下,像发了霉的腌菜。 “哟,追人追到这?”他用戏谑狭长的目光打量我,“说说看,想找什么人,哥哥帮你找。”他一只手想伸过来搭住我肩膀,被我反手扣住他的手骨,在近乎弄折之前放开。 男人跪在我面前,捧住手腕痛得打滚。 我钳住他的肩膀,笑得将眼尾眯起:“先生,我想请问,您认不认识萧欠啊?” 他一副见了鬼的样子,随即反应过来,露出一种色气的模样:“你说萧欠——认识认识,当然认识。” “这样的大美人,怎么会不认识。就是太傲了些。” “不过这么漂亮,再傲也多少人上赶子找来。” “姐姐,你也喜欢他?” 男人在面前絮絮叨叨地说着,我跟在他身后,一路有人侧目。 “姐姐,”他带着我左右窜动,“你也别害怕。你这人一看就和我们这群人不一样,所以才会多看你两眼。” “你们这些文化人就是说话文气,我还是第一次被人叫先生咧!你以后啊叫我朱老九就行,或者老朱也行!” 老朱终于站定,将我领到一个极其狭隘的门前。用力敲了几下门,大声喊着:“萧欠!有个姐姐找你!” 门忽然打开。 昏昏欲欲的光里,我再见到他。 萧欠光裸着上身,站在门框边只手扶着。 透过空隙,我向内望去,看见他的床。 他的床腥臭,泥泞,杂着呛人的酒臭味,地上四处是焦黄的烟蒂,或许曾有人与他水乳交融;白条条的身体横错着,带着恨与怨,欲望之上生出一支乱颠颠的花——烂苔里的人,终究归到烂苔里去。 我只觉得久违的仓皇。 “你平时,就和这样的货色做?”我笑开声, “你真的不嫌脏啊。” 萧欠摆着脸,没有回话。 老朱凑过来像是要当和事佬:“别啊姐姐,别气别气。”然后一顿,话风又是一转,“姐姐,你认识萧欠啊?” “跟我走吧萧欠。”我伸手扯住他斑迹苍苍的胳膊,他胸膛上有被人咬过的,细密的齿印,任由我拉住,也没有反抗,只是望向我的眼神太轻蔑。 混乱的,无章的,他在人潮人涌中,朝我低靡地笑起。 “你又想带我去哪?”他一动不动,垂头看着我。 “又想骗我做什么?” 蝴蝶单手,从残作一团的纸盒中抽出支烟,翻找了四周却没有火,于是夹在手上,咬了咬烟尾。 我甩开他的手,将他嘴里的烟抽出;一旁的老朱看着连眼睛都瞪圆了,缩在墙角不敢说话。烟头被我摔到地上踩灭。 “你要去参加你父亲的葬礼。”我站在萧欠对面,第一次,没有再对他笑,“你要站在那招呼客人。” “啊……对。我当然要去。”他像是听见什么弥天笑话,“我要站在那,那可是我爸的葬礼。” 他一只手抬过来,勾住我的肩膀,将身体仰在我身上,亲昵地腻人:“老朱,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太太。” “我爹死了。我啊……”他将目光对上我,含情脉脉道,“我要和她离婚。” “我可配不上,这样一个——” “仙儿。” 【39】色,欲与尸 我的腕骨被他抓住,另一只手绕过我的半身将我牢牢扣在身旁。他的手心冒着湿润的汗,腻在皮上,那身奶气在色欲中染上艳俗的味道,如同浸在脂粉与汗臭间…… 从一个男人身上生出的脂粉香。 他的脂粉香。 齁得冲人。 我钳着鼻,将头低下,一瞬的窒息让我清净;我推开他的手,直起一条胳膊架在他胸膛,直到我们彻底隔开:“离我远点,萧欠。” “我不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很不好闻。” 俗横的光下,他的脸阴阴晦晦,有时有光打在他分明的棱角上,有时陷入一片空洞洞的黑。 老朱站在一旁观摩,冷抽了一口气:“乖乖也……” “姐姐你……”他想凑向前,却被蝴蝶一把抓回去甩到身后,最后摔在墙边,疼得哼哼唧唧。 蝴蝶挡在我面前,含着胸,却闷声一句话不肯说。 我站在他的一臂之遥,看他苍白皮上烙下来的红印——这个少年太知道自己生得美,杖着艳皮艳骨与胯下之臣周旋。 从没有什么束缚;仿佛谁都可以来玩他,谁都可以来爱他。 他们都曾为他狂迷,也曾以为自己是他的故乡。可他从来只用笑盈盈的抽身而退,高高在上地嘲弄着那些无休无止的爱欲。然后将大把的光阴,大把的乏味打消在床第之间,可却总有人前扑后涌地赶来与他共枕。 只因他是个美人。 人对美色总是过分容忍;在道德沦丧中,与欲望沉沦。 肉与肉间的接驳声,充溢着檀腥味的甬道暗门,我站在正中,冷眼窥摩人间艳鬼。 叁个人各占一方,谁也没有开口。 老朱的身体拧曲,倚在墙边,指甲缝间嵌满黑色的污泥,一身臭汗倒在那;在这个狭小的房里,气味混杂浓郁,拥挤不堪。萧欠仍垂着身,薄的皮肉上张出来肌理轮廓,最终他松下手,在暗处开了一扇小窗。 “去那边站。”他侧身靠在窗边——从细缝中透出微弱的天光。 我没有站过去,只是很长地看了他一眼。后来我朝他点了点头,想从暗间里出去;临跨出那道门前,我恍恍想起萧衍青灰的尸体—— 在停尸房阴冷的隔层中腐败,就像一条摊在砧板上,被刨肠破腹的鱼。 浑着血淋淋的腥臭味道。 我终于出声:“尸体不能放太久。你现在精神太不稳定,明天应该无法招呼客人。” “我打算取消葬礼,今晚火化他。” 就是那么一刹之间—— 我被一股力气扯住。 蝴蝶疾步朝我跨来,抓住我的手腕,近乎要将它折断。这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出愤怒的模样;毫无理智,毫无章法。 我抬头望着他。他的眼睛红了,润着水,分明是在瞪我,可却藏不住哭腔。白皮下涌起沸腾的血气,他整个人烧得发红,在光暗交接处,他的鼻,他的眉骨,晕开一抹通透的粉红。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几度张口,却哽咽地说不出话。而后很轻很轻地吐了句什么,横在我们之间,如同念悼: “罗缚你不敢。” 我忽然笑了起来,毫无缘由的,直到脸颊生疼: “再放下去,该生蛆了。” 腐烂先从皮肉开始,长出片状的斑痕;往内生蛆,从皮肉中破出,带着红血与恶臭,最后化成一脓腥水。 从肉,到骨,到虚无,不过只是弹指瞬间。 这是生的衰亡。 萧欠突然吐了出来。跪在地上,抽搐着身体,呕出一滩一滩的黄色胆汁。 我侧身让过,站在一旁,看向他拧曲的背影。他的腰塌了下去,跪在地上,用两只手臂苦苦撑起。没有衣服遮住的皮肉被大片暴露于暗光之下,胸膛,肋骨,消瘦的肩膀,用劲时背上的蝴蝶骨…… 他薄得就像一层纸,而今这张纸上沾满了他自己污浊的胆汁。 朱老九被吓得惨白,几乎同手同脚地爬过来,背在他身后,将他从后架起。 “你干什么刺激他?!”老朱朝我吼道。他撑不起蝴蝶,只能由后搂住,两个人混作一团,依偎着彼此,在这道暗门之后发烂生蛆。 蝴蝶总是被人偏爱。 总是在腌臢地里,生出一支动魄惊心的花。 我从包内抽出一迭纸,递了一张给老朱,另一张握在手上,替蝴蝶擦去他身上的液体。黄绿色胆汁粘在他近乎墙白的皮上,被纸巾抹过后,遗下一片摩挲的红。 “我爱你的。”我说。 “你爱他什么?!”老朱再也听不下去,肩膀动了又动,想站起来,却无奈架着蝴蝶;鼻中喘着粗气,急促地起伏着,到底忍不住破口大骂,“ 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他就没有这么委屈过!” 萧欠侧着头,倚在老朱的锁骨上,面无表情,如同失了焦;连推开我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任由我在身前摆布。 “萧欠,我爱你的。”我捏了捏他的脸, “我不会害你的。” 他仍然没有反应,也没有理会我;就像一个没了牵绳人的偶,疆死,四肢散落在地上。 真奇怪,他变得不好哄了。 我伸手想去探探他的额头,触到他时,他终于与我说话:“你出去吧。” 那句话太轻,轻得像游丝。 我在原地愣了愣,抱着膝盖蹲下来看他。 他早已没有力气,整个人倒在老朱怀里无声地喘息,就像将死之人尚未咽下最后一口气。老朱将身上腌菜似的衣服蜕下,披在蝴蝶身上,替他遮住一身肉。 男人骨瘦如柴,不如蝴蝶美丽。老残陈皮包着一副骨架,黑黝黝的身体,几乎没什么胸脯,袒露一排骨。 蝴蝶在他怀中闭上眼,他小心将他平放在地上,随即从那摊布中胡乱扯了层单子,一只手在他身上就着衣服擦了擦,将他擦净后才盖上单子。 从头到脚,将他藏了起来。 “姐姐。”老朱近乎哀求地出声,“您出去吧。” “给他……” “留点尊严吧。” 他垂下头,近乎卑躬地领着我出去。我跟在他身后,一如来时。只是这一次他不再卖弄口舌。 而从此以后,我与萧欠,彻底决裂。 【40】拈花之人 一路走去,老朱蜷着背,将头埋得很低。旁人似乎早已习惯袒露出肉体,见他时只是轻轻扫了一眼,然后溺于声色犬马中,混着酒水,杂着脂粉香。 暗处一张乌木台上,有个雌雄莫辨的人;穿着一身翠绿色长裙,骨量宽大,不是女人的身体。他剃着寸头,耳边却夹着一枝花,只手举着一杆长烟,朝我遥远地吐了一口烟圈。在几乎扑到我脸上时散去。 我站定看着他,朝他抬头笑了笑。 老朱一脸惊恐色,挡在我身前,弓着身,显得无比瘦小。我将他扯到身后,站在他跟前,一只手挡着问:“这是谁。” 煤油灯昏昏灭灭,男人的翠绿裙上缝着一层丝光面料,顺着光影流转出片天水碧色;那条裙卡在他胸口上,露出宽阔的肩膀,修长的颈。他斟了一杯酒,然后右手慢慢撑到耳后,托着脸:“他们都喜欢叫我翠宫娘娘。” 男人的嗓音细腻阴柔,百转千回出一声柔调。手骨分明,指甲被修得干净利落,抬手又找到一只白瓷杯,斟满了一杯酒。 “我都没有得到的男人,被你得到了。” “我好嫉妒你,嫉妒得发狂。” 他半真半假地说着,笑得魅惑蛊人,仿佛早已笑过千万次,勾过万千人的魂。 半晌,他柔柔念道:“但是你好漂亮。我觉得我有点喜欢你。” 老朱扯住我的手,想将我拖出去,他看见也不恼,腻着嗓子哑笑:“朱老九,你做什么老和我作对。” 老朱终于停下,转过身破口大骂: “方翠衡,你这个死人妖能不能别乱发骚!” 我站在他们一侧看了片刻,走过去在方翠衡面前坐下,学着他的样子撑住脸,沉沉看向他。 他双手环胸抱住,将背往后靠,舒展了会颈,然后凑向前对着我:“美人。” “我翠宫娘娘最喜欢美人。一种是皮子美,一种是骨子美。前者被你收了,后者——你就是。” “你这个人看着收敛从容,其实狂到不可一世。我喜欢。” 他眯着眼,腾出手来在白瓷杯里再倒一杯酒。 “姐姐,不要和这个死人妖扯上关系。”老朱站在身后扯住我胳膊,“这人逮谁咬谁。” 我仍然坐定,温声发问:“你是谁。” 他举杯朝我敬了敬,抵着耳拈花一笑,然后将酒一干而尽:“拈花之人方翠衡。” 喝干了酒,还故意将杯口倒转,以示一滴不剩。 “好名字。” 我没有接他的酒,在他对边定坐着。老朱无奈陪我坐下,将椅子一抽,岔开腿狠狠一矮身;木头长滑过砖面,声音刺耳令人脊背发寒,他黑黝的身体几乎融入暗处,只能听见愤愤不平的大骂:“方翠衡,你能不能别逮着个人就发疯!” “萧欠就在最里面那间房,你要有胆子就进去找他!不要乱发狂!” “他和萧欠有关系?” 我突然来了兴趣,将眼睛对上老朱。 老朱一时火气上头,口无遮拦道:“萧欠十九岁来时他就缠着人家!萧欠是谁?不喜欢他把他打了多少回!后来是打老实了,天天扯着萧欠房里出来的人!” “妈的色鬼!”老朱咳了咳嗓子,大约是想吐口痰,却猛然想起我在,硬是收了回去。 方翠衡没有理会他,倒是将眼睛对着我;那双眼浓黑,映着灯火与白瓷杯,他眼仁中,我静静坐着,骨是骨,皮是皮。 “你叫什么?” 他突然开口说话。 “罗缚。” “姓罗?嘶……”他故作玩味,将眉头高高挑起,“丞日罗家的病太子是你什么人?” 我顿了一刹,目光笼起,扑朔的光影在他脸上瞬息万变: “是我表弟,罗兰。” “原来——你就是罗家藏着的那把刀。”方翠衡忽然大笑出声,耳边的那朵红艳的大丽花掉在椅背上,“真是怪不得,有这样好气度。” 他一只手伸下,将花掐在手间碾碎,从鼻腔中长出一口气,将眼皮稍稍抬起,露出眼白,冲我讥笑:“那个病太子,原来要给你让位啊。” 我终于正眼看他,学着他的样子将笑扬起:“方翠衡,如果我计较的话,你已经得罪我了。” 方翠衡从肺中哼出一声,抬手将面前两杯酒一气灌下。末了,薄薄回了句:“你看,你不是知道怎么对人好么?” “不要让萧欠这么委屈。” 我将身体扳直,老朱坐在一旁,脸色灰白,一双眼来回辗转着,长久不敢妄动。 “你在要挟我?” “我见不惯美人委屈。如果今天受委屈的是你,我也会为你出头的。”方翠衡朝老朱帅抛了个媚眼,将老朱刺激得直犯恶心,“毕竟——我是个好色之徒。” “况且,他很纵容你。”方翠衡将烟杆把玩于指尖。瘦长乌青的杆子,烟嘴是块冰冷的黄玉,他吐气时一脸沉醉,抬眸看向一片雾:“他那么喜欢你。” 雾中人潮涌涌,醉生梦死,那些陈旧积灰的地方被苔绿红俗的光影抹去。暗处中藏纳的人,在暗处中癫狂,靡靡于永无止尽的长夜。 我透过白雾看他,烟草味刺鼻难闻,又沉又苦:“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怎么知道我和他有关系?” “你带了和他一样的戒指。” “这么丑的东西,一看就是他做的。”他漫不经心地回着,老朱也跟着顿住,将目光朝我投来;他还是怨的,一双眼又深又浓,眼窝凹陷下去,薄薄一层眼皮裹着饱满的眼球。 “不过他今天是真伤心了,都开始有点饥不择食。”许久过后,老朱缓声接话。他在暗处坐了太久,一身骨就像散了似耷在桌上,“我不知道萧欠为什么会这么纵着你。但是你这个人……” 朱老九迟疑了片刻:“心肝太凉。” 心中突然起了些不明所以的东西——他们都在苛责我,却都护着萧欠。 我有些失神,大约是在笑,不然脸颊怎么会僵痛。 我将背弯下,将额头扣在桌子上。我将自己埋起来,直到我再也看不见那些人的脸。没有人来我身旁,我逐渐听不清他们的声响。 明明一点都不难,只是死了父亲,为什么这么脆弱呢。 为什么都让着他呢。 八年前的今天罗拾死了,可我还不是站在那,将萧衍带来见他最后一面。 所以有什么难的呢? 为什么这么脆弱呢? 我觉得我的脸有些湿,但那不是眼泪。 老朱说我心肝太凉。 他没错。 我不会哭的。 【41】堕蝶浴血 萧欠是十九岁那年来的夜馆。是谁带来的,老朱不知道,他说那天他就看见他一个人坐在夜馆正中的位置,这么黑的地方,只有他在的地方是亮着的。他说他这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天;生命中头一次,他遇见一个人,不敢呼吸。 太艳,连窥视都是罪过。老朱骨瘦嶙峋的身体疯了似触动着,跳得心又紧又疼;年轻的,乳白的肉体明晃晃在他面前,没有穿好衣服,身上是大片的红痕与齿印。 “那群人都疯了似地看着他。就是没有一个敢向前。”老朱的话在我耳边响起,我没有抬头。 人躲在暗处瞻望着他,他没穿鞋,光着脚耷在地上,有人想上去请他喝杯酒,他一只手拽着人衣领,把人甩在地上。后面跟着的人拍桌而起,想将他围住拖走。 老朱心里害怕,又不敢向前。他这样矮小瘦弱的人,怎么敢上去。可是拖出去会被干什么?老朱不敢想——这么漂亮的人,做什么都有可能。 他抖着身体打电话,想叫些人来,然后整个人藏在暗里,缩成一团。夜馆里叁教九流什么都有,他在这地方混了这么多年,早就明白那些明明暗暗的规矩。 逢人见鬼,虚与委蛇。 老朱看着那群人对萧欠蠢蠢欲动;那眼神带着罪,带着贪妄与迫占,在酒池肉林与脂粉汗臭间,裹挟的人皮被撕碎剥落,人蜕成一只狂兽。 他终于忍不住,冲上去搂住萧欠,将他护在怀里,却小心翼翼地喊着:“哥哥——哥哥们!小孩儿不懂事儿!不懂事儿!” “哥哥别介!”他把萧欠藏在身后,跪着给人擦鞋拍灰。人见他服软,更是肆无忌惮,想将他踹开却被萧欠一只酒瓶子打过来。 “让一让。” 那时萧欠就是这么对他说的。 萧欠和那群人干了起来,抡椅子抡拳。他眼睁睁看着萧欠跨坐在男人身上,一拳一拳往下打,打得浑身是血,白衣服染得透红,都分不清是谁的血。有人扯着萧欠头发,想将他拉起来,他反手掐着人胳膊,把人直接摔出去叁米远。 木头折断的响,酒瓶子碎了一地,脂粉汗臭被人腥味彻底盖去,人逃的逃,窜的窜,路上还被绊倒,呼声此起彼伏。 他就高高在那坐着,底下躺了一滩子人,身上还嵌着玻璃碎,也不怕疼,将玻璃就硬生生抽出来。 血不停地涌,老朱觉得,他就是来找死的。 “后来我把他送去医院,医生一检查还得了,身上哪还有好肉。” “那骨头断的断,折的折。没当场倒下都是硬撑着。” 萧欠就在里面躺了大半个月。他还是太年轻,好得太快。老朱说他有天见到一个老男人去找他,给他劈头盖脸扇了几巴掌,然后抱着他痛哭流涕。他也不还手,就是生生受着。 身上断了的骨头,烂破的皮肉,夹杂着男人的眼泪,与他毫无表情的面庞。 “你别看这地方叁教九流邪门歪道——可是这地方啊……” “它自由啊。” “无论什么样的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一方之地。” 萧欠就是这么进了夜馆,也不再去读书,耗弄起大把光阴。老朱曾远远望他点了支烟,没有吸,夹在指头上;火一路烧,烧碎了纸,化成细散的烟灰,最后掉在他身上,在白衫滚了个青黑的洞,将皮都烫伤。 后来再有人请他喝酒,他就不拒绝了。 萧欠拒绝的第一个人,是方翠衡。 “那时方翠衡还不是个人妖。”老朱替我斟了一杯水,将茶杯推至我手侧,“那时他还是个乖仔。” 我终于将头抬起,枕在手肘侧过去看他。方翠衡早已远去,扭着身体朝暗门走去。 “萧欠这个人,不会拖那些好孩子下水的。” “我第一次见方翠衡,就在那。”老朱伸手指了指门,穿过人群,那狭隘的门缝中生满醉鬼,他们拥在一起舔舐着,将生死堕烂于这个色欲横行的销金窟。 那时候的方翠衡白着一张脸,抱着膝盖就坐在门口,将身体完全缩起来,一副怕死鬼样。他等了萧欠很久,等到他终于愿意从情欲世界里退场,等到他走出来,伸出一只手将他拉起。 “回去。” “可是我不想看你这么堕落!”方翠衡终于撕心裂肺地吼出来,他扯住萧欠的袖子,太紧,紧得骨头几乎要将皮肉撑烂,“我知道你的过去!” “我愿意救你!” 萧欠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好久,好久才笑了笑,却只剩很轻的叹息:“你救我什么?” 笑得太温柔,温柔得几乎让人以为,他会跟他走。 “我爱你!萧欠我爱你!我可以救你的——我可以陪着你的——你为什么不信我!” 萧欠突然笑出声,将身上大衣脱下,扔到他面前。夜里风冷,方翠衡穿了件单衣就跑出来,被冻得瑟瑟发抖。 “方翠衡,不要自我感动。” “你只是觉得我漂亮。” “我知道我很漂亮。我比你知道——我很漂亮。” 他居高临下地站着,垂眸凝视方翠衡:“有很多人,都爱我。” “有很多人,都说要拯救我。” “所以你当你是谁?” 老朱躲在暗处,看着方翠衡的脸一点一点变得煞白;最后瘫在墙边,眼睛涨得通红,拽住心口疯了似吼着:“不是的——不是!!” “萧欠!!” 萧欠终于蹲下,扯着他的衣领,一只手扣住他的下颌:“你不特别。我们之间也不会有任何故事。” “现在立刻回家,然后找一个和你年纪相当的好孩子,谈恋爱牵手接吻都可以……” “不要再来找我。” “再来,我会打你。” 他掐着方翠衡的脸,近乎贴着鼻尖:“我会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你可以来试试。” 萧欠就这样把方翠衡甩在身后。老朱远远跟在他后面,看他抽了半宿的烟。 一支接着一支,最后将烟头拾起扔进垃圾堆里。 他终于回到那个属于他的情欲世界。 “方翠衡还是不死心。我也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大耐性。萧欠也真的打了他好多次。” “一点没留情。” “再后来这方翠衡就疯了。” “成了个死人妖。” “天天在那发骚。” 老朱说得口干舌燥,狠狠咳了几声,咽下口水将目光凝向我:“姐姐,你对萧欠做了什么他这么让着你?” 我从桌上起来,将脊背坍下,肩膀抵在桌子边:“他对我说过一样的话。” ——有很多人,都爱我。 ——有很多人,都说要拯救我。 “我就说,我等他很多年了。” “我说我爱他。” “他就跟我走了。” 【42】春,太长,贡古拉 春 太长 贡古拉 ——萨福(摘自《摩灭之赋》) 老朱黝黑的身体埋进一片阴绿色里,四处癫狂,搅着烟,人群扭动起僵直的躯体;唾液在推杯换盏间融入酒水中,他皮包骨的身体,心脏一起一伏,虚弱得像是早早衰已。 他看了我很久,没有再说话。那目光透出很深的哀伤,眼皮耷拉而下,遮过小半眼睑,浑得像冷山雾。 在我的侧边,一双手时而扣起,时而放开,指缝间的淤泥堵着肉;一双常年操劳的手,在底层摸爬滚打太多年,见过太多牛鬼蛇神。 “你不爱他。”他说。 我凝视他,直到眼睛有些刺痒:“我对他已经很好了。” “可你不爱他。” 朱老九终于站起,稍稍躬着身,将脖子垂下,嗓音哑涩,闷着苦: “你其实一点都没有在乎过他的感受。” “你说……你要烧了他爹尸体。” 男人的身体颤抖着,薄片上寒毛直立,筋脉在手臂上涌起,他一双手拽得死紧: “你不是在说气话。你真的会这么做。” 语落,他才彻底卸了气,身上的骨头突兀着,只剩喘息时,肋骨细弱的上移:“放了萧欠吧。”男人忽然这样哀求道,“他迟早会被你玩死的。” 我一时饶有兴趣,拉过壶替他斟了杯水:“我明明还什么都没做。” “求您别这么笑。”老朱几乎哭丧起脸,脸上的褶子揉成一堵,再说话时带着很重的鼻腔声,“我看着心里发凉。” “哪怕您哭哭也好。”他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接下去,“看上去才像个人。” “我见过许多人……像你这种的……” “才叫人害怕。” 血脉沸腾而起,我将杯子抬到嘴旁,朝他举了举,将残余的水一饮而尽:“我第一次那么哭法,是在十四岁。” “后来,我把惹哭我那人的骨灰撒了。” 老朱跌到了地上。看向我的眼神,一脸惊惶。 我垂头看了他一眼,略微点了点头,朝外走去。一路穿过烟酒味,脂粉汗臭扑在我的脸上,我从人群中错开身,到门口时才往回头望了望。黑压压的人被淹在一片红绿光中,看不清脸——有些不像人了,像颓在地上的蛆虫。 我从未来过这样腌臢的地境。他的世界是长年的烟酒气,是纸醉金迷的颓靡之境。烧,一路烧,将大把光阴与纸票子烧尽。烧死,烧灭,烧成干,烧成灰;最后什么都没了。 我与萧欠是闭环中的殉道者。罗拾与萧衍在道德与自我之间,既没有魄力认命,也没有勇气为选择付出代价。最终害人害己——可他们就这样轻飘飘的死去。 那些磅礴的恨意也好,怨念也好,在经年磨灭中早已麻木。我曾恨得咬牙切齿;我有口血常堵在胸腔中,噎在喉头。 有年我十九岁,看见罗拾的尸体被送来。我曾以为我会将他千刀万剐,可最终……他却这样死了。他出车祸而死,死前玻璃碴子将他划得血肉模糊。他的皮,他的骨,他黑红的浓血灌满全身,他的头骨早已粉碎,他身上有许多的血窟窿。 他成了一团肉泥。 直至那一刻我才恍惚明白命运的无常。 在我学会什么是得到前,我先早早学会失去。 失去母亲,失去整个年幼间所有的快乐,失去复仇的机会。 我少年时穿过一条黑丝绒长裙,我很珍爱,有天它变小了,我再也穿不进去——它被人丢弃。 丢去它的人是我。 可我早已不觉得自己可怜,我只是想快些死去。可是在死之前,我仍想打破这个闭环。人总是对自己太仁慈,所以总是敢肆无忌惮的将刀口伸向其他。比如罗拾;比如萧衍;再比如—— 我。 我与萧欠,一个向死,一个求生。向死的人金玉其外,求生的人败絮其中。我衣冠楚楚,他名声狼藉。他混迹在欲望中来求活,哪怕再堕世也是在活。 只是他没有勇气好好活。 耗着。 只是耗着。 我想走了,想去我该去的地方。我窝身钻进车里,靠在后座从后备箱中翻出一张厚重的丝绒毯。昏冷光下,墨绿色的毯浓得泛黑。我将绒掐在手心,它们从指缝间冒起,美丽,温顺,柔软。 车窗突然被人砸起,我抬头看见方翠衡凝重的脸。我将门打开,他一把掐住我的手腕:“来看看萧欠。” “他又吐了。” 方翠衡抓住我一路往回跑,我拖着毯子,毯尾被摩挲在沥青地上。 直到心跳抽疼,苦涩从喉腔深处渗出,我终于回到萧欠的暗房。 他一身白皮,病骨支离;衣服早已被人抽去垫在底下,胃痉挛着,一只手扣在床边,呕到最后,连一点水都呕不出来。 房内一阵酸涩,冲着鼻腔直去,混着檀腥与汗味,一阵恶心从胃涌到我喉咙。那些浑浊的东西散在地上,浓浓稠稠浇在衣服上,蝴蝶没了骨头,瘫靠在床头边,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为什么不照顾好他?”方翠衡阴着一张脸,将后牙床咬得发紧,连棱角都方正分明,“娶了他就要照顾好!” 他正说着,一把将我手中的毯子扯过,披在蝴蝶身上,将他从头至尾盖住。蝴蝶虚弱地倒在他怀里,几乎失去意识,只剩下身体在不由地颤抖着。 他终于朝我睁开眼。眼睫密而长,底下曾是一双无比浓墨重彩的眼;而今溢满水,眼框通红,眼睫下藏着一把泪。 蝴蝶似有若无地看了我一眼——只消一眼就将脸拧过去,连一句话都不肯给我。 我将目光投向方翠衡,他亦望着我不语。 “他不想见到我。”我说,“我晚些叫人送他去医院。” “我先回去了。”我将唇角挂起,朝他们点了点头。丝绒毯将蝴蝶裹得浑实,他整个人被束缚起,浓绿的毯,哑涩的灯,与他大片光白的皮。他突然从毯中挣脱而出,朝我大声喊了一句—— “我会恨你的罗缚。” 我皱着眉头看他。 “我会恨你的。” 有一滴泪从他眼角滚下。 病气参交,那是残花败柳的艳丽。 【43】逆鳞 我席地而坐。 水泥地,色浓,硬朗,上面有一滩滩水溶痕迹,隔着丝绒裙,我将腿盘起,抬头望他。 “你想我为你做什么?” 萧欠高坐在榻,把方翠衡推开,光影错落间,他将手搭在自己小腹上:“我很不舒服。” “罗缚。” “我很难受。” 他很轻地念着我的名,整个人藏在角落间的阴影里。方翠衡坐在一旁,脸色沉得惊人;一身的红红绿绿,在昏光下显得人越发阴阴诡诡。我看着他将手指嵌入木床边,任由木屑扎入指缝里,可另一只手却摆在萧欠身后,不敢进也不肯退。 萧欠面前的方翠衡,连爱恨都不敢说,只敢睁着一双眼瞪向我。我回眸凝视他,看了他许久,久到连萧欠都转向他。 那双眼浓得溺人,一睁一闭间,将大把哀伤藏下;然后耷着肩膀,没有再多一句嘴。 我终于从地上起身,朝他们点了点头:“我晚些派人送你去医院。” “明天要参加葬礼。客人与场地都已经选好了,今晚老叁会让人来照顾你。” “如果明天你身体不行,我会对外宣布你悲伤过度在医院休养,然后等明天客人与你父亲告别后送他去火葬场。” “这个安排,你觉得可以吗?” 这些一个两个的人总是被情绪左右;仿佛因为他们受尽苦难,所以恨也是对的,怨也是对的,丧沮也是对的。 方翠衡得不到萧欠,所以怨我将他捆在身旁。萧欠恨我没有与他站在一起,叫嚷着要与我离婚。这些人总喜欢意气用事,怎么着都能给自己找个道理卸掉包袱逃避。 那么谁来解决问题呢? 总有一个人不得不去解决问题。 他们突然变得很安静,安静得仿佛早已死去;连一点呼吸声都没有,就像两具蜡人搀扶依偎在一起,皮白得发青。 他们一同看着我。 蝴蝶的目光突然变得太哀伤,将丝绒毯子扯下放到床边,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方翠衡几乎抑制不住地将他搂入怀里,破天荒头一次,萧欠没有再推开他,只是任由他环着。 情愫,在无声息中纠缠。暗间内人凑得太近,肉腥味涌动在其中,杂着花香体香,分不清谁爱谁恨。我站在他们之上俯视,他们的皮肉隔着层薄衫黏在一起,蝴蝶仅仅只是没推开他,便已给足了理由让他为之搏命。 “罗缚,”方翠衡终于出声,眼中对我却只有坦荡的恨,“有没有人教过你——” “做人不能这么残忍。” 一声声质问有如春雷,他迫切地替萧欠找回尊严——哪怕口不择言。眼波流转间,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话柄,于是突然狂讽讥笑,笑得花枝乱颤,连腰都瘫得直不起。 “也是——你们罗家人能教出什么好东西呢?” 踩在我的逆鳞之上,他终于在生命中头一次,靠近了萧欠。 “罗家人就是个笑话!” 我给了他一巴掌。 他仍想笑,我扯着他刺起的头发,将他的脸按在床板上。那些腥的腻的东西黏在他的脸,他从腹腔中大声喘气,如同宣告自己来之不易的胜利。我按住他,转向萧欠,笑着问了句:“高兴吗?” “有人替你出头了。” “你这么喜欢玩,以后不要玩这些不叁不四的人。” “我帮你物色好了一些人。以后你搬到顶楼。” “那些人啊——” 我将目光投向方翠衡,提起他的头发,凑在他耳边低语:“没这么脏。” 萧欠愣了一会,没有回我,却指了指他的腰窝:“你用膝盖跪在这里,他就不能动了。” “他力气大,你按不住他的。” 蝴蝶过来,将一边膝盖跪在方翠衡腰窝,然后将他两只手反扣在住:“你看,这样他就动不了了。” “仙儿,打架是有技巧的。” “你不要打架,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蝴蝶一只手抓着方翠衡,摊开他的掌心,抽起一根指头:“你看,假如你被他扣住,尽量掰他手指。用力往后折断。” “或者你看,”他的手顺着来到方翠衡下身,“动这里。” “疼。” 我抽回手,松开方翠衡,站直看着他。 人倒在床上,抹胸裙被扯下大半,蝴蝶将他摁在床上,他摊开手,如耶稣受刑,被钉在十字架上。 我将他身后的链子拉下,把衣裙往上提,直到整正,盖过胸膛。他背上有些斑斑紫紫的痕迹,骨架宽大,不似少年的身体。 许久之后,我替他扣上裙子。 “我喜欢你的裙子。”我将手覆在他裙边的鱼骨上,“我喜欢这样的骨。” “它将人竖起来了。” 有那么一瞬,他整个人像是恍惚静下,只剩胸腔连着背的起伏。 时高,时低。 “我有我的逆鳞。我的家族再不堪,也绝不允许你践踏。” “我听说过你和萧欠的故事。” “我知道你爱他。” 往后走,站在房间正中,我将脖子高高扬起,闭上眼;一呼一吸间,我的肋骨往上抬起又落下。 “抱歉。” “我没有尊重你爱的人。” “我没有在意,他的情绪。” 萧欠在暗处,从方翠衡身上起来,一只脚垂在地上。躁动过后,他关节处起了一层热腾的红,他低头将脚底摩挲于地,最后索性整个人拖着身体坐在地上。脊背单薄,蝴蝶骨扣在床侧,他倏地朝我一笑:“你觉得他爱我吗?罗缚。” “可为什么我觉得——” “他们都是疯子。” 湿寒气渗入我的骨,病弱中的少年,撑起一张灰白的皮。 蝴蝶不再言语,只是伸手将丝绒毯扯下,铺在身上小心折好,折成一块四四方方的形,然后两只手举起,伸向我:“对不起。” “我弄脏了你的东西。” 我忽然想起来许多。 我想起萧衍在生时,最后一次带我来见他。那天他一个人藏在暗间,被打也没喊疼,望见我时笑着问了句:“你也想来找我玩?” 在那个同样狭隘腥臭的暗间,他说,那边有窗。 我没有接过毯子,只身往远方走。 不再回头。 我在路上打了电话给罗兰。他不认识方翠衡。 “表姐,我替舅舅清理过一些人。”罗兰温声细语,柔柔叹笑着, “看来他们拿足了封口费,还是学不会怎么做人。” 我没再说话,一个人回去半山。 后来有人将萧欠带去葬礼,我没有再见他。 我在半山闭门谢客了一段日子。直到有天。 有天我路过一座绿房子;墙皮是一片盲白的雾,隔间着豆绿,窗台晾着绿鞋底。长街内住满旧人,有些年老,有些年少。 我有些日子没有想起他。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开始是蝴蝶视角 【45】女鬼 我知道,我是一个太漂亮的人。 美是无罪的,有罪的是人的欲望。 有太多人爱着我,也有太多人恨着我。爱我的人,有些口口声声说爱我的灵魂,说哪怕看着我也好,可我知道,他们只是为了满足那些难以启齿的欲望。 太漂亮,就会沦为玩物。要么成为上面人的玩意儿,要么成为下面人争争抢抢的东西。人都看着你,再大再小的事情,总有人在犄角旮旯里看着你。 好可笑,除了这张皮,我一无所有。 后来我常一个人在镜子前将衣服剥下,看着这个白的,斑驳的,丑陋的身体。我曾听许多人说它美丽,他们颤抖着手将我的衣服剥下,就像剥掉我的皮。 那时我总会笑着看他们,一只手垫在脖子后,看着他们那青青白白的眼睛一点一点变得猩红。像只狗,像兽,唯独不像人。 有些人会咬我,有些会舔,有些会一点一点吻下来。他们握住我时太紧,有些疼,但总有些不长眼的会盯着我的疤。 问我:这是怎么来的。 但凡这样,今晚就过不下去了。他们会被我扯到地上,然后爬滚着出去。 我左侧肋骨有条红疤,熟悉我的人大概知道,那是我的禁忌。 十岁那年,我遇到一个鬼。同年,我妈疯了。 十岁以前其实我过得挺好的。我妈对我很好,她很温柔,很爱我,总带我出去吃甜的。现在想起来,我有些记不得她长什么样了,就记得她很美,有些洁癖。家里不许一点尘,一点脏,她总是喜欢在浴室里洗手,有时会洗很久。 她总将我的衣服烫得平整干净,一点痕都不许有,所以她从小不许我去玩泥沙,不许我吃饭弄脏衣服,流汗时要将汗渍用帕子擦掉,因为沾在衣领上会发黄。 我不太爱哭,现在想想大概是因为,人哭了,会弄脏衣服。我只有一次痛哭流涕——眼泪,汗水,所有脏的臭的全部滚着。 泥沙俱下。 因为那天我遇见一个鬼。 一个很可怜的女鬼。 现在想起来,人的命啊,有时候是早早定下的。我第一次见到那个鬼,隔着一条马路,那穿横的车流间,我看见她靠在一棵树下。 她一身的血,满脸,满脖子,满身都是血;白衣服,那血不知从哪里来,将胸口染红,一直滴到脚,有些是艳红的,有些像被水冲过,色淡了点;披着头发,一直到背,浓黑,枯燥。她整个人太白,比纸还白,而且非常瘦,骨头架着衣服,脸颊凹陷。 那个鬼就这样横冲而来,撞在玻璃上,把头磕得都是血。那玻璃啊碎了一地,那些红从额角里涌出来,太多,多得几乎看不清她的脸。 伴着好大的雨啊。 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是一身的血,一身的惨白。 还有一身的腌臢。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染了大片的红,淹进眼眶里。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疼,疼得要命,疼得我好想哭。可她硬是一滴泪没留下,看了我好久…… 我忘记多少人在我身旁穿过去抓她,大骂她疯子;就记得忽然之间很多人起来,有人尖叫,有人嘶吼,有人被吓得乱跑。她从玻璃碴子起身就跑,连鞋子都跑没了,掉在路边,她就光着脚一路跑,满身的血,脚上也是血。 那地又粗又割人,她好像有只腿伤了,可她一直在跑,后面有人在追。 那鬼啊……就拖着那条腿,地上好长的血,不知道是从她手上出来的,还是从头上出来的。 后来大家都找不到她,我知道,我看着她摔进灌木丛里去。那刺多硬啊,我看着都疼,可她就一直躺在里面,也没人找着她,也没再爬出来。 那时候我以为她死了。 我突然很想哭。我记得那时我哭得很大声,哭得歇斯底里。 一半是怕的…… 还有一半,我觉得她好可怜。 其实我记得她的脸。 很清寡,眉眼很深,很冷淡。 铺天的雨,满身的血。 又腥又疼,可我还是记了好多年。 【46】穷酸诗人 一个半吊子穷酸诗人迷恋上他的色气 他白皙的脖颈 他艳丽的脸庞 他苍白的身体 他孤苦无依的半生 他替我写了许多诗。 我将这首诗,借着烟尾那一点火—— 烧了。 有个穷酸作家,也是第一个问起我红疤的人。可能这些文客都有自己的怪癖,他见我时总会发抖,常常跪在地上,突然痛哭起来。那面色灰得像得了痨病,衣服看着很旧,领口折起,扭扭歪歪,袖子磨损发白。 他说他是个诗人,但这个诗人看着比我还落魄。 他缠了我很久,说是从街上看见我,一路跟着我跟到夜馆。那时我从老朱的纸盒里抽出一支烟;老朱的烟很差,纸包着草,抽起来味道很冲,胜在便宜。 我将腿搭在一起,两只手指夹着烟,仰头伸了伸颈:“说说看,找我做什么?” 他说什么来着…… 好像说,想请我做他的缪斯。 我问他:“缪斯要干什么?” 他说:“只要看着我就好。” 我说:“可你不好看。” 他说:“可我会写诗。” “我可以为你写诗。” 那支烟忽然抽尽,我把烟头碾在玻璃器皿里,我说:“好吧。” 从那以后他常在我面前走动,有许多次我撑着脸看他。他真的很不好看——一张极其无趣的脸,我总是记不住他的样子。他的衣服总有一种寒酸劲,沾满灰和绒毛,总是皱成一团,就像随便从柜子里扯出来套上的一件衣服。 “我换衣服,你也要看吗?”有天我这么问他。 他又蹲在地上,浑身打颤,看着我的眼啊总有些意味不明的东西……太深,也太浓,总感觉要将人吞掉,有点像蛇。很久以后才颠着手指了指我的肋骨侧:“能不能求你告诉我,这疤是怎么来的……” “那不是你该有的……”他还没说完,我站在他面前,赤着身子,用手使劲捏他的下颌。 我将鼻尖对上他的鼻尖,近乎贴着他的脸。他的心跳得很烈,连带着喉咙都在滚动,一口气高高提上去却迟迟下不来。 不知道为什么,刹那之间,我不想再碰他。 “我不想见你了。”我回床边坐着,将双手迭好放在膝头。 他的脸在光下晃得发青,瘦弱得很,连胸膛的骨头都能看见。衣服的领子大剌剌的敞开,将身体横扑过来,抱住我的小腿,把汗与泪抹在我的裤脚上。 “求你不要这样对我。”他哭着向我发难。我抚摸他的发顶:“可是我已经对你很纵容了。” “你不能得寸进尺。”我缓声说。 他的的确确给我写了许多诗,那些诗又酸又臭,我大多记不得。我以为他会比其他人有趣点,可是他…… 有些无聊。 穷酸诗人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什么,抬头望着我:“这条疤是你的禁忌?” 我顿了顿,将手从他发顶一直顺到后颈:“我不想告诉你。” 他还是那么丑啊……那张脸干巴巴的,生满皱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看着他的脸,我觉得久违的…… 难过。 他说他有梦想,他曾有许多梦想,他活在幻象里将大把精神投入其中。他想写出许多诗,许多东西,将笔头磨得又粗又烂,最后连纸都买不起。不知道从哪捡来些包杂食的油皮纸,在地上磨了磨,借着尾指长的铅笔,给我写东西。 或许他不是写给我的,只是写给那个他看见的,想象而来的我。 他看向我的眼神太浓了,让人分不清那究竟是对我的欲望,还是…… 他独自妄想的世界。 我和他认识以来没有做过一次。大多时候他偷偷看着我,在纸上抄抄写写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我总是夹着烟等他将纸递给我。 他的字真的很丑。有次我问他:见到缪斯是什么感觉? 第一次,他看向我的眼里多了些深长的,沉静的东西。 “我不敢冒犯。”他将嗓子压得很低,细慢着回我,“只要看我一眼,我会觉得我的灵魂都在战栗。” 我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于是笑了笑,翻身将烟灰掸到床底。 “我会遇到我的缪斯吗?”我忽然这样问他。 很久以后,他说:“有些人一生都遇不到。” “因为那样的人……” “对你而言,早已不是人。” “是你的乌托邦。” 那天我垂头看他,恍惚想起来许多。于是莫名的,我讲起我的过去。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是讲给谁听的。或许是他,也或许,我是在念给我自己。 我身上有一条很丑很长的红疤。 是我十岁那年,我妈留下的。 【47】红疤 我曾被人剥过一次皮。 先将衣服扯下,用钢丝将浑身脏皮擦净,泡在水里,水淹过身体,只露出一张脸。肩膀被扣死在浴缸里,手与腿撞着缸面,骨头磕着瓷缸,肉夹在中间。 一大缸子白水,一会就红了。 血是脏的,皮也是脏的,要将皮擦掉,让血流干。 可她觉得我还是脏。这么脏啊……怎么办? 那就剥了这层皮吧。 刀子割肉,刀刃穿入肋侧,就着肋骨往上划,横出来一道口子。 皮与肉,筋与膜,大红的血,大白的瓷缸。天花板是方方横横的格子,那灯乍明乍灭。 我的泪与血溶在一起,拉着她的手,最后一次喊了声:“妈妈。” 许多年没有想起来那张脸了。混着血泪汗,满身长裙被水染湿——这么干净的人,也混得一身脏秽。 她疯了。 在我十岁那年,遇见女鬼后第叁天—— 陈朝林疯了。 起因是什么我不知道。那段日子死老头很久没回过家。 她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那以后叁天。 叁天的时间,她没有出过房门。 我曾趴在门边,拍门喊她叫她,我大声哭——门内,一些诡异的,隐忍的,低迷的呻吟隐晦穿出;她极度的安静,最终……万籁俱寂。 再出来时已经是第叁天晚上,她一身的油腥味。 从活人骨血里煎熬出来的油,腻而臭。她整个人就剩下副皮包骨,不过才叁天,那张脸上的肉彻底陷了下去,裹着空荡的眼眶,眼眸黑得像入邪。 她一只手钳住我的脖子,将我拖到浴室里。我挣扎,她却没有一点声音,好像不认识我是谁。 那个人啊……曾说我是这世上最漂亮的小孩。说我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说我是她的心头肉。 她说她爱我,她说她一直都在我身边。 我好害怕,我喊她妈妈,我握住她的手,可那双手啊……力气好大。它卡在我的喉咙,捏着我的下颚;我的气堵在喉腔,像是被碾断的青虫。 她真的要杀了我。 我被摔到白瓷缸,将水龙开尽。她在慌乱中绊倒许多东西,最后从地上颤颤巍巍捡了个钢丝球。她曾用来刷墙缝间的青苔,后来却狰狞地磨在我的皮上。 起初很疼,水声太大将我的呼喊抹去。我的衣服被她蛮横地扯开,成了一块烂布,她就着布与钢丝,就我的皮擦出细密的血痕。 水灌入我的鼻腔,酸得人掉眼泪。我被她钳住,浑身都好疼。 都是血。混在水里,水不停打下,浓艳的红被冲得很淡很淡。 她问:“我怎么会生下你。” 突然,她笑了起来,整个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扒着我的脸几乎要将它撕开。她好像透过我看见了什么,在极度癫狂中,语气诡异的温柔:“你就该是个万人骑。” “顶着这张脸。被这么多人惦记。” “好脏。” “血也脏。皮也脏。” 她钳住我的脸,将我从水中拉起。我的血蹭在她的手上,她厌恶至极,在水龙头下用力的搓洗。 我跌回到水底。 我沉在瓷白缸里,安静望向那天花上的灯。大红大白刺着我的眼,我什么也看不清。 真的流了很多血,真的很疼啊。钢丝磨在身上,后面跟着手巾。 她说我脏,又说我干净。说我洗净了就干净了。全都干净了。什么都干净了。 我好像哭了。哭到后面,嗓子失声,我不疼了。 她跑了出去,再回来时拿了一把刀。 从腰侧捅下去,往上扯到肋骨。 真的好疼啊。她说很快我就不疼了。 我拉住她的手,叫她:“妈妈。” 我以为我会死在那天。 直到有人破门而入,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进来,强行掳走妈妈,我被爸爸抱着…… 她被送进精神病院。 再后来啊……她死了。 死外面了。 从那以后我好像失去了一颗心。一颗活着的,会动的心。 我就记得我是个烂人。从皮到肉,没什么不是糜烂的。 都是秽物啊。 后来我和很多人滚在床上。 有些人会用指腹去摩挲我的红疤。床第之间,人看不清人,只有身体在纠缠。他们常会用手探过我的皮,两团烂肉粘腻在一起,在激荡中身体撞着身体,骨头压过骨头。 欲望之下是心潮澎湃的东西。野火从心肝烧起,一直烧到锁骨。心脏久违在跃动着,由欲生来的热气,在不断交合中,体温从一人身上渡到另一人。我环抱他们时,他们对我有无限的迷恋与执迷。那些眼神太浑浊;参杂着爱,同情,疯狂,狰狞…… 我们啊,都沉死烂泥。 【48】欲与活 其实我想不起来许多。 有时我和人躺在一起,看他含着我的胸,用舌头舔着,伸手在下面摆弄,想激起我的欲望。我把他从身上翻下压着,一边膝盖跪在他肋骨上。 那些人很俗。算不得多干净。只是那双眼睛里啊,欲望浓到发腥。 欲望是个很好的东西。人在欲望中,那些温热的,滚烫的,难以言喻的东西,在下面高高涌起。 他们想要一些东西,有些是肉欲,有些是物欲。然后一生为之狂迷…… 人有欲望,才像活着。 活着啊……是一件很淡的事情。其实死也一样。活和死本来就没什么不同,人从来是苍生道里的一颗沙。有些人将它想得太重,太沉。他们还想要太多,还有太多的欲望。 但是好可惜,我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有饭吃就吃两口,有钱花就去买包烟,有人爱我……听听就好。 我喜欢人在事后抱着我,贴着我的背。其实抱着我的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短暂的,让我感到活着。 酣畅淋漓的放肆,汗与液交融。活着到底是什么感觉?不太好说。又热又冷,又疼又痒。最后在半梦半醒,半生半死间,恍惚察觉……这好像叫活着。 我爹嫌我丢脸,但他又很有意思,一发火就喜欢扇我巴掌。 我爹皮太白。每次打我,眼眶都红得很。 他恨我不争气,我嫌弃他太软弱。连打人都不会。 可是他有张太好的皮。后来我才明白,人要是太漂亮,就会成个玩物,做什么都被人当成娇气。 他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没有人把我当成一个人,大多将我视作欲望。有人爱我的皮囊,就有人打压我以证清高。 不变的是,他们都将我视为所有物,自以为能对我指手画脚。 所以我喜欢看着他们——像看猴儿。 人能左右的太少了…… 总有人以为自己的存在能左右其他,也总有人觉得自己…… 能当救世主。 有太多人说我堕落。有太多人觉得,我要被 “拯救” 。他们总觉得我过得苦,总想给我些“光明”让我心甘情愿被他们圈养。 他们总喜欢在床上对我说一些高高在上的道理,可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所以我懒得与他们争辩太多。 其实人什么也不能左右。不能左右故人流逝,不能决定自己大多命数…… 人从没有办法阻止,青苔生在石头上。 所以为什么要阻止? 为什么要这么执着? 这世上有太多的必然。 不如认清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然后顺应必然。 老朱说我这人太傲,但他又常说:你这样的大美人,傲一点也好。还说想看谁能驯服我。我总会瞥他一眼,骂他:有病。 “我是个人。不是个什么东西。”那时我总从他兜里抢烟,“不要把我当狗驯。” “你喜欢什么样的?”有天他这样问我。 我难得沉着想了想:“看第一眼。” “一眼定生死?这么狠!” 我点了烟,长长叹了一口:“是。” “万一那人不喜欢你呢?”他又问。 “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尽力了,就认命。” “我不后悔。” 那天老朱看了我很久,最后借着我的火给自己点了支烟:“说实话萧欠。” “你不像那种人。” 我皱了皱眉,夹着烟,将手臂高高举起,看向半灭的星火。 “我发现你们这群人,真的很喜欢贴标签。”我朝他笑,“这一个标签,那一个标签,动不动就给人贴标签。好像人就只能有一个面。” “人什么时候,成了这么片面的东西?” 他被我噎住,抿了抿嘴,将烟碾灭不再说话。 【49】佛堂观音 我只去过一次佛堂。 去看观音。 我不拜佛,也不信佛。但是有天,在破陨的庙堂里,千年之间,我看见观音。 那天我一路上山,只有我一个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上山。很多事情并没有答案,所以无需刨根问底。我称之为……宿命。 我觉得我应该上那座山,所以我去了。 山路很不平,我的脚踩入泥潭,一路浸泡过裤腿。刚下过雨,山路崎岖不平,路上生满野刺与荆棘,我的皮被刮伤。有些扎入肉,有些划了很长一条血痕,就在脸上,脖子上,身上背上。 倒也不疼。 要见山,这就是必经之路。 生命中头一次我身边没有围着人。没有人谄媚的对我笑,没有人拉着我的手去做那些事。离了欲与温床,身体就是冷的,冷得像尸体。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些什么,在那条路上我一直走,走了很久,仿佛一个人的朝圣道。 可是又有些好笑。 我不信佛,也不信神。所以我在朝圣谁? 佛? 还是……观音。 那天在一片灰败中,我看见观音。 到时已经黄昏,佛堂没有一个人。有人说这座庙堂立了一千年。一千年,足够信徒将它彻底遗忘,足够其衰败,成为洪流中的一粒沙。 灰旧破陨的门堂,在一千年里撑着,没有成为废墟。我站入门堂,下了很大一场雨,从空漏的横梁上铺天而下。打在我身上,我仰头看向观音。 很高,站在一方,由上至下天光。 一千年,他已经很老了。 四处很安静,只有泼落的雨声。我没有跪下求他什么,只是站在他跟前。 他手中有一串珠,他的眉眼很悲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感觉,他在看着我。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 我们沉在无边的静默里,横着千年的时光。千年之前他就站在这,千年之后,他被人遗忘。偶尔有香火,插在苹果上,连个正经的石炉都没有。 他曾经是辉煌的。 其实再辉煌,也会被遗忘。 从生到死是宿命。 从死到虚无也是宿命。 观音如此,石头如此,我也如此。 其实生和死没有什么不同,都在轮回中走着。总有人将生死看得太重,总有人觉得,一生要做些什么才不枉。这太好了,有欲望是件太好的事情。人生了欲望,活着才有意思。 有了欲望,才有这样那样的东西;有了这样那样的面,人才变得厚重。 我在他面前站了很久,直到身后来了个老和尚。 灰布衣,沾湿了水,在我身侧,双手合十朝我躬了躬身。跪在地上,用左手捻起一炷香火,扎在腐朽的苹果上。 苹果是黄的,有些地方已经发黑,软腍腍的陷下去,不知道是不是被烫伤。 “人人都在求观音,您知道观音求谁么?”老和尚突然开口,我侧首望向他,没有说话。 他虔诚地拜了拜,没有看向我。 “观音求自己。” 他将额头叩在石头上,掌心张开,放在两侧接光。 我没有跪下,回头望了很久观音。 一千年前,观音是观音。 一千年后,观音还是那个观音。 后来我没有再入佛堂。 【50】王八 我好像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很长的一觉,醒来时身上有些冷了。 方翠衡给我裹的衣服早被敞开,露出里面白的红的肉。我学人翘着脚看月光,可我没有那人斯文,怎么都学不出那种味道。 这个身体啊,离不得人。它早已被惯得太娇气,我有些管不住它。我任由它纵欲,任由它汲取温度,最后也该忍受,离开人的虚无。身体好像缺了一块,肉无抑制地缩放着,一颗心啊……像沉入水里,泥里。 意识浮荡,我好像想起来了很多。我的第一个人,第一次去佛堂,第一次被人剥皮——见到的第一个女鬼。 那是我的妻子。 罗缚。 她啊,她是一个极其拙劣的骗子。 她不爱我,甚至连哄我都不肯。 她只会敷衍我。 可我发现,我好像很喜欢她。我总是被她刺激,总是想起很多不该想起的东西。 比如佛堂,比如雾气,比如……月光。 我从桌上又抽了支烟,点了火,难得没有急着。我看着那雾一路往上,在一片呛人的烟火气中,月光明明暧暧。罗缚不吸烟,闻不得一点臭味。第一次来夜馆里,我刚做完,她带着死老头过来。死老头气得要扇我巴掌,我看见她脸色沉了沉,曲着手掩鼻子。 我说:那边有窗户。 不知道为什么又很想逗她,然后当着死老头的面,堂而皇之地挑逗。 “你们两个来捉奸?” “可惜来晚了。奸夫刚走。” 我朝她笑,老爹终于忍不住给了我一巴掌。不算疼,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更想逗她了。 然后我说:“你也想来找我玩?” 她还是那么…… 美啊。 那些人都没什么眼光,总说我美。 我吐了口烟,笑他们不识货。 皮囊的美貌会成为被人亵玩的原罪;美人之气,是不可亵渎的威严。 我哪有威严呢。 我生命中只有一个人,她美得有威严。 认识她,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死老头有个故交,姓罗,叫什么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有个女儿,叫罗缚。 忘了几岁,那时候小,大概不过十五六。我妈被关进精神病院很多年了,我爹和姓罗的开了家公司,没力气管我,总有许多忙的。但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我被扔进寄宿学校。 寄宿学校这种地方,其实很脏。别看它表面多光鲜亮丽,离了父母,没有人撑着,老师说怎么着就怎么着。避开了老师,少年的热血沸腾,真是压也压不下来。 我成绩不算差,加上一张脸,真是做什么都会被放大。 有时候想想真好笑,以前我还不知道我这么“漂亮”,也是多亏这帮子王八。 十五六岁吧,正是情欲萌动的年纪。 少年身上的野火,一烧起来就没完没了。白日里装着成个乖孩子,到了晚上一个个将自己的羊皮撕下。 那时我和那群王八一个宿舍,夜里他们围着看黄片。那咿咿呀呀的声音,吵得人睡不着。我躺在床上,看他们的背影,一个个摸着裤裆。分明没沾过荤腥,还学着乱搞,学着人说荤话。 我和他们不算熟。他们有些嫌弃我太白,有些骂我死娘炮,我没管这么多。书上学的东西也不难,看看就明白了,所以那时我有大把时间昏昏欲睡。老师以前还喜欢骂我,后来索性不管。 我那时候也不造反。干着自己的事儿,也不惹事儿。 只是那群王八千不该万不该,在那时候对我幻想。 他们看着黄片,看着看着说,这女的长得没我好看。 说了就算,居然还敢过来,把我从床上弄醒让我学着叫两声。 我那时候没睡好,撑着头看那群王八。一个个围着我,好像笃定我会就范。 后来啊……后来我就打了他们一顿。那时第一次打人,下手没有轻重,染了一身的血。 然后被告老师,这事儿就闹大了。 那天打完人,我在浴室里洗澡。浴间大且空旷,一个个水管,中间挡了层隔板,满屋子铁锈与血腥味。我没有合上门,然后溜进来了一个人,方翠衡。 那时候的方翠衡,还是个十足的好孩子。成绩和我相差无几,很乖,很刻苦。 他冲进来说了很多,大概是在骂我。水太大,我听不清,只能隐约听他骂我任性,骂老师纵着我,骂我下手狠,骂我吊儿郎当。 我垂着头淋水,就这么听他骂着,骂到他不骂了才展了展腰。 我终于将眼睛抬起看他,将背松下,肩胛骨肆意耷落:“你太关注我了。” “你在嫉妒我?” 他面色涨得通红,脸几乎按在地上。我披了条浴巾从他身旁走过。身上的血被洗得干净。他突然扯住我的手,问我去哪。 我瞥了他一眼把手抽回:“找我妈。” 【51】爹 我有些记不清我妈的样子了。 脑子陷入一种昏沉,半梦半醒间,我抬眼看了看天。我的精神有些不是很好,烟烧到尽,烟蒂夹在指缝,然后被碾灭在地上。 七八年前,我最后一次去找她。 至今,我们有十叁年没见过了。 十叁年有多长啊……总觉得好像是一眨眼。我有时闭上眼,会想起她嶙峋的背影。他们都说她疯了,不让我去找她——可我不听啊,我偷偷跑去。那时候太小,她刚被送进去不久,我坐上一台面包车,听人说带我找妈妈。 现在想想那群人,将我哄骗进去,一路捆着我,问我太多问题。一群拐子佬,大概是想把我拐走剁掉手脚。 我还能想起那天。狭隘逼凑的面包车,天顶一片灰黄,粗糙,沾了些黑黑红红的划痕。有些像是指甲划的,指甲缝里渗着血,一路擦过车壁,血干就成了褐色。 那时候还不懂怎么办,只会哭着找妈妈。 我在座椅上挣扎,一男一女嵌着我,扣着我的肩膀,将指头死死摁在我的锁骨上。 我哭着说:我要妈妈。 那时刚被剥了皮,伤口还没好,缝着针,一挣一动伤口就裂开了。于是血把衣服座椅都沾满了红,我的皮被撕开。 我突然好委屈,将身体缩成一团,趴在腿上,也没有力气挣扎。 那时我说:“妈妈……我好疼……” 后来死老头找到我时候哭了,跪在我面前把我搂进怀里,将头埋在我脖子上,靠着我的身体。他的泪混着我的血,好像从那天起,他常会对着我哭。 有时强忍着,然后泪框泛起一片奇异的红。 他后面跟着个男人,说是他的故交,姓罗。 男人单膝跪在我面前,一只手搭在老爹肩膀上,将他彻底庇护于风雨之下:“我有个女儿,比你大些,叫罗缚。” 我看见那人望向我爹的眼神,浓黑,深切,就像一眼望不见底的陈潭。后来有太多人那样望向我,才明白那样的眼神叫占有,也叫欲望。 他是个疯子。 我见过他的眼神,所以我知道,罗缚对我没有欲望。 我爹将我的背在背上,男人想帮他,却被他避开。男人的脸色沉了沉,而后柔和地起了起唇角:“他重的,我背着稳。” 爹看了他一眼,环住我的手紧了紧,最后虚脱似的笑了笑:“他是我的儿子。” 男人不再说话。 我躺在他的背上,老爹那时还瘦,他还年轻,明明不抽烟,身上却沾了些不属于他的烟草气。一边哭,一边呜咽,却一步一个脚印带着我走。 我说我想妈妈了。 他说妈妈生病了。 我说我要妈妈。 他不说话了。 血还在流,从我身上渡到他身上,他问我疼不疼,我说疼。 那架骨头好像突然软了下来,他忽然蹲在地上,我倚着他。身后的男人赶忙走上来将他扶住,他顺势将额头靠在男人肩膀上痛哭起来。 男人撑住他,很久以后才将我扶起,把我背在身上。 一种呛人的烟草味从他脖颈间传来,他穿着粗呢子大衣,擦在人皮上有些疼。很高,很白,很冷淡,就像我曾见过的那个女鬼。 那个很可怜的女鬼。 我最后一次找我妈,是十五六岁。 【52】春,红 “空元无华,妄见生灭。”——《楞严经》 我曾见过一片红。 在一片大红山红之中,妄见好春光。 我有些年没有想起妈。将自己泡在肉欲里,空洞洞的身体,白条条的肉。那些陈年老伤好得太急,伤好之后,连一条疤都留不下。只有肋骨侧边还是多年前的红艳。红得有些像枯竭的血。 我害怕浴缸,害怕那个白瓷冰冷的东西。就像个方方正正的坟盒,我躺在里面,浸着水,将我由下至上淹没。水淹到肋骨时会很疼。很久以前的疼,很久以后仍会发作。那时我会想起她。 想起来,我其实没有忘了她。 我妈疯了很多年。 怎么疯的不知道,我记忆中她大多时候都是温柔的。很干净,很好干净。家里的地板常年被她擦得反光,木板原本是哑涩的,擦过后就像抹了层亮油油的蜡。 我和爹都不能弄脏她的地方。她不喜欢我弄脏衣服,我的衣服永远是孩子里最白最净的;她还不喜欢我哭,因为每一次哭,鼻涕眼泪一起下,她都要洗很久,很久的衣服。 难得发火就是因为踩脏弄乱了她的东西。 那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一柜子衣服,颜色却是一块一块的,被她整整齐齐的垒好。厨房里东西很少,只放了几只碗,几双筷子,一把白壶。厅里总是明晃晃的黄。 从十岁到十五六岁,我每个月会去见她一次。人说她病得很重,病得越来越重,好像出现了臆想,总是看着空气说话。那张美人皮常年在四方房子里灰败。 她不见人,被困着,门窗都被钢丝网缝上。就像是一个笼子,里面关着我的妈妈。 陈朝林。 开始时医生不敢让她见我,也不敢告诉她我来了。说别人提起我和爹时她会崩溃。那时候小,我听不懂什么叫崩溃,不听他们说话偷偷溜走去找妈。 那医院就像个牢。森白的墙,很长很长的走廊,四四方方的楼里,那些人被关起来,用钢丝网锁着,我一间一间爬过去。 爬着走,像只狗。爬到一个窗户时抬头往上看看里面人在做什么。我看见很多人,有些老的,有些小的。有人在房子里写满了东西,写满诡异的符号,张牙舞爪将身体狞成诡异的模样。 有人好像当自己是个狗,咬着椅子腿不撒口,手腕处发青,有条很深很深的勒痕,好像把肉都嵌了进去。 我爬了很久很久才找到妈。 趴在窗上,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她看着很安静,瘦了许多,身上多了很多伤。手被扣住,手腕上是很深的勒痕,就像那个狗人。但我妈和他们看着都不一样。我妈比他们所有人都漂亮。 她额头上缠了些纱布,里面渗着血,墙上是很淡的红,像是被重物砸出来的,被水泡过的红。 我小声喊她妈妈,突然就哭了出来。不知道哪里疼,浑身都很疼。伤口在疼,眼睛也疼,心也疼,胃也疼。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那双紧闭的眼终于微弱地睁开,虚虚看向窗外:“是我的宝宝吗?” “宝宝?宝宝?”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 她猛然挣扎起来,那锁扣根本扣不住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锁扣连着床,她几乎将床抬起来;皮带嵌入肉里,她的肉在流血,她死命挣扎,那皮带却越 嵌越紧。她疯狂的抽着手,想要把五指从环扣里扯出来。 环扣淋上热络的血,她一只手褪了皮,露出里面猩红猩红的肉。她抽不出另一只手,拉着床,用满是血的手扣住窗户上的钢丝。 铁架床划过地,发出又尖又刺的响。我嚎啕大哭,喊她:“妈妈……妈妈……” 窗里窗外,她剧烈的颤动,我哭得不能自已。她给我洗好的白衣服被染满泪,伤口渗血,红白打着。她的手从钢丝的缝隙间伸出,抚上我的脸,身上的伤口也开裂。 我们一身的血。 妈妈温热的手指划过我的脸颊,附上我的眼睛。我的眼睫被占满红,占满水。她哭着看了我好久,我哭着亲吻她的掌心。 眼泪是咸的,滚烫的,握住泪的手都被烫得颤抖。那些久远的回忆好像透过日子荡了回来,她忽然想起什么,眼神变得狰狞冷漠,无神地念了句:“你好脏。” “你怎么会这么脏呢?”她钳住我的脖子,用劲,滴淌下来划入我的衣领。我被拧着脖子,一时的溺水感将我淹住。她的手就卡在我喉咙下,我喘着粗气咳嗽,掐住她的手喊她妈妈。 锁骨上还有那些拐子佬留下的伤,还泛着青,她的腕骨扣在我锁骨上,两个骨头相摩,中间隔着层肉,润着血。 她又想杀了我了。 在我断气之前有人匆忙将我救下,在我耳边嚎啕大哭,跪扑在我身边。母亲看见他,更是发了狂在笑,骂了许多许多东西,骂得浑身颤抖,泪与血混着骂着…… 有人冲进去将她摁住,她力气大得谁都摁不住,那瘦弱的身体,碾着人的脖子和脸,就像碾死一只蚁。 后来有人给她打了针镇定,她摔倒在地。 我记得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一定会杀了你们。” 【53】十五六 人把她按在地上,用铐子捆住她的手。爹将我的脸捂住,将我按进怀里,用胸膛裹起。妈就像碎了的瓷人,骨节垂下,横的横,折的折。 我安静靠着,过分薄弱的胸膛,皮肉之下,一颗心挣着抽动,打在我的脸颊。老头的手很柔软,纤长,遮住我的眼睛。我从他张开的指缝里看着妈妈被拉到床上。 有人给她止血,她一只手上的皮被硬生生扯下。里面是红白肉,搅着肌理与骨头。白大褂弯着身将我们从地上请起,满脸的褶子,连头发都白了。 我听他低声和老头说了些什么,可我听不太懂,有些不记得了。也就模糊记住几句。 “她不稳定。” “她用头砸墙,还打自己,所以才用扣子铐住。” “她说对不起宝宝。” 白袍子的肩膀彻底坍了下去,和爹隐声说了太多;我看着爹的脸色由白转青,人薄得近乎站不稳。 人走后,爹蹲下来,两只手交错环着肩膀,将头埋入自己的臂弯里,嚎啕大哭。爹的皮太白,哭得眼又太红,他不知道怎么办,好像只知道怎么哭。 我站在他面前,垂头看着他。身上的伤口仍在渗血,好像是那一刻,我知道什么是孤独。 其实谁也救不了谁。其实谁也帮不上谁。人冥冥之中大概都有自己的命数。人被打会疼,疼了就会哭,难过了也会哭。但是哭过之后呢? 哭过之后,就剩下空。 空。那些所有难言的情绪最终什么也不剩,顺着眼泪全部淌下。然后继续度日,直到该死的那一天。 死去时,也是空的。 活着的仍然活着,死去的被人遗忘。人好像没有真正来过,走时也是轻飘飘的。 变数,本就是这样轻飘飘的。 很多年前的事儿,很多年后想起。我躺在床上,事后,浑身汗臭,我看着青灰的天花,整个房子很小,很黑,没什么光。只有角落的窗户缝里有那么一丝白。我拖着身体,把薄单子披在身上,靠坐过去,用手指扒着光。 我没有和谁谈起过我,也很少想起过去。其实没什么可想的,那些日子过了也就过了。疼不疼,苦不苦,其实也都忘了。 没什么滋味了。 后来我隔叁差五偷跑去找妈。人怕她伤我,把她藏着不见我。爹没力气再抓我了,和姓罗的男人开了间公司,把我硬送进寄宿学校——我那时不听话,他不让我自己找妈,我偏要偷跑出去找。我知道要坐十二路公车,然后转叁路,然后再转二十七路,一路入山,再走两公里。 从十岁到十五六岁,我一直在寄宿学校里长大。 以前还能偷跑出去找妈,后来有人每个月送我去见她。说是见她,其实是让我藏起来,在单向玻璃镜里看她。看看她还活着就行。人说她疯得太厉害了,不能见我;还说她臆想了个人,常对着说话。 她越来越瘦,一身蓝白条纹的病服尤为宽大,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那时我看着她朝虚空中伸出一只手,说:“你要照顾好我的儿子啊。” “你看。”她突然转头朝镜子看来,目光直直定向我,“我又看见他了。” “我有时都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疯了。他明明被我吓跑了,我怎么还觉得他总是在我身旁。” “你看我儿子,是不是很漂亮。” 我明知道她看不见我。 可就是那一瞬间,我想带走她。我想冲进去,把她抢回来,抢回我的世界。 我用力砸镜子,镜子很厚实,我的手被砸肿,镜子仍纹丝不动。那时候只有十二叁岁,我被人抡起架了出去,护士火急火燎打给老头,老头风尘仆仆赶来,掐着我手臂问我在做什么。 我说我想我妈了。 我想让他带她回家。 他骂我不懂事。 他说他不肯。 后来他摔了门,我砸了墙。 我说我恨他。 然后我被人拧了回去。 十五六岁,我被一群王八意淫。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找我妈。 那时候老头已经管不动我了。他甚至打不过我。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我还想找她。其实她可能已经疯得记不得我了,但我还是很想找她。 我想她抱着我。 她抱着我,我大概就不会害怕了。 其实打架真的很疼。其实我有些怕疼。 不过我没有再见过我妈。因为那天,她逃了。 医生说,她弄伤了人,抢了刀和镇定跑了。 她逃院了。 【54】狂徒 我妈逃了。 那些白袍子在我面前窜动,我将腿迭在一起,将目光投向那个中年的男人。他的眼神在躲闪,躲着我,最后盯着我小声问了句:“你……你要不先止止血。” 我用手覆上锁骨,血混着汗,掌心里一片潮湿的红:“不用。” “不疼。” 我记得这个男人。在医院很多年了,那时还很年轻。 “我妈呢。” “你们把她锁成这样,为什么还能跑?” 我问得很慢。 他终于忍不住,彻底将头沉下去。曾经黑浓的头发,现在白的白,灰的灰;明明不该这么老,那年轻的,鲜活的东西却好像全部淹灭,最后只剩下一层老柴皮。面色发黄,灰溜溜的皮,皱在一起——他仍动着,却像行尸走肉。 男人们的身上,总有一种酸涩的味道,就像藏在柜子里,常年被遗忘的衣服。汗臭,混着陈年的东西,闻到时总是浓得人掩鼻。 我们常年混在一起,身上都是一样的腥,一样浑浊。 他不说话,我看着他。 我将手指交错,手肘顶在膝盖上,把腰弯下。肉在疼,不知道是哪里疼,总觉得似乎哪里都疼。 我一直在等他。 可他不敢回答。 很久以后我才说:“报警了吗?” “有没有通知我爸?” “几天前发生的?” 他终于抬头说话:“萧欠……你不要太担心。” “已经都在处理了,也通知过你父亲了。” “事发突然……我们也没有想到她居然会偷袭护工……” “几天前发生的。”我突然打断他。 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掐住,最后发出微弱的呼喊:“五天前。” “那么为什么,我今天才知道?”我直直看着他。 他又不说话了。 心里没由来的一股火,从心底开始煎,我觉得烦闷,可却无处泄火。伤口隐晦地疼起来,血淋淋的,从锁骨滑到身下,有些被印到衣服上。 男人小心问:“你的伤怎么来的?” “打架。” “怎么打架?!”他面色有些惊恐,似乎想凑近看我身上的地方。 “因为他们想上我。”我一只手托着脸,朝他笑着,“所以我把他们打了。” “你!”男人微弱地叹了口气,“你和你妈妈……真的很像。” “你要小心你的戾气。” 他说我妈也是这样,看着人瘦瘦小小,却有很重的戾气。打人特别狠,就像个怪物,不像人,也不是人该有的戾气。她趁着护工放松警惕时把人弄晕用床单绑了,抢了她的衣服,混去仓库抢了镇定剂和手术刀。 这些年她装得太好了,好到人差点忘记,她当初剥我的皮,也曾将人碾着,就像碾死一只蝼蚁。 “我认识你妈妈很多年了。”男人在我面前蹲下,仰头看着我,“她……一直很自责。” “很自责,没有给你一个好的童年。” “她想你原谅她。” 我没有再说话。 只是将头仰高,很长的叹息。 她其实没有做错什么,我的的确确很脏。 血也脏。皮也脏。 有时候想,要是那时她将我弄死就好了。 可能就不会这么疲惫了。 【55】罗缚 男人将我引到妈长居的房子。阴暗,隐蔽,上了许多道锁。她曾被困在里面,窗户上嵌着细密刺人的钢丝网。很久,翻出来一串沉甸甸的钥匙,常年的铁锈气,混着男人身上的汗热味道。 我的骨头在疼。 红艳艳的疼。 皮好像瘫在骨头上。 医生推开铁门,浓稠的霉烂味扑来。墙上,凳子上,没有一块好皮。有些像是陈年失修掉的,上面长了一片青斑;有些是人为的,细长,用指甲划过去。 我看着房正中的床,单子被划破,化成碎片布条。她这么爱干净的人,却睡着最黄最脏的床,连被褥都是湿潮的。 男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说她不好管,说她疯得厉害。我看了男人一眼,又抬头看了看这个房。 没有再说话。 医生的脸色黯了黯,想将我拉出去,我任由他拽着我的手,看他使劲却扯不动我。半晌他才败下来,哀求着我:“萧欠,你能不能别添乱了。” 我瞥了他一眼,终于开口说:“萧衍在哪?” “这些年他就让我妈这样活着么?” 男人的脸色一片青灰。不敢说话。 我盯着他的眼睛,将头侧着,身体倚在门框上。他终于忍不住,小声说:“两天前就联系不上他。” “到现在也没有联系上。”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笑。我笑了出来,笑得连肋骨都抽疼,我问他:“萧衍死了么?” 把妻子送入精神病院,把儿子送进寄宿学校。他人好像死了,永远不知道他在哪,永远找不到他。 这样的男人,不如死了。 那天怎么出来的我有些忘了。是什么滋味也忘了。能忘的我都忘空了。七八年过去,其实能记得的太少,就记得那一年,我终于找到萧衍。在一个人的葬礼上,他哭得像只狗。 我躲在树后,望见罗缚。 那天的萧衍跪在地上,四处的人对他视而不见。那些人穿着华贵的黑色衣服,厚重,沉默。萧衍好像老了很多,跪在地上,将头埋在毯子上,身体抽搐着,颤动着。我听不出他在说什么,可是我没有一次—— 没有一次看见,他这么卑微。 就像一条狗。 一条丧家之犬。 骨血好像都被抽掉,匐匍在那些人的脚底下;那些人避开他,对他视而不见,有人好像想将他扯走,却被一个人拦住。 罗缚。 她出场时,带着风,带着雨,带着山间湿漉漉的雾气;站在一团浓绿之中,侧头望来,肩背直挺,眼神很深,古井无波。 那一瞬间,我心脏久违地跳动起来。跳得我想逃。我说不上来为什么,我知道我见过她。 很久以前我见过她。 那些本该被遗忘的记忆好像从什么地方涌了出来。我只是远远看了她一眼。看着她穿上黑色的丝绒裙子,看着她比少年时要清瘦许多。她还是那样,无论是人是鬼,都还是那样…… 静谧。 脑子里闯入了许多我分不清的东西,眼前却一遍遍回放起她的样子。她身上总有些人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时我不认识她,我不知道她就是罗缚,我只知道她是我很多年前见过的女鬼。 我一路跑,撞到了许多地方,身上很疼,心也跳得很疼。脑子里的东西太多,最后揉成一团乱麻。我跪在不知名的路上,将脸枕在地上大口喘息。 那到底是种什么味道啊……我到现在也不知道。 对上她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不知道我该说点什么,好像说什么都不对。 我只知道她不一样。 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56】乌木 人的味道,肉味,汗味,苦腥味,大雨至前灰压的尘埃味。我的脸贴在地上,石头子膈着我的皮,心脏某处猛烈地跳动着,扯起我的肋骨,有什么东西像是要涨开,从胸膛里涌出来。 石头缝里长满青黑的苔,有些蹭入我的衣领;我的锁骨被按在地上,连着我的脸一起。我侧身躺着,将腿曲折——她站在那,就像悬崖边上的老树,带着铺天的绿意。那双眼睛平直望来,没有悲喜,没有爱恨。 太静,太沉。 我想起一块陈年的乌木,天阴时被埋在青灰角落里。 在那个人的眼底,我看不出一点身为人的活气。 她只是看着我。 就像看世上大多的俗物。 这个人身上有太特别的东西。明明是一张很淡的脸,明明……我早就记不清这张脸。 那些早被淡忘的思潮涌起,她身上有一种气,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只是站在那,太安定,将根扎在地底。 我忽然有了一个直觉——我不常有直觉,我对很多事情没什么太重的感觉。但是那天我知道,她不一样。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这种感觉很奇怪,心里头好像除了这两句话反反复复,剩余什么也说不出来。好像有什么将我的五脏六腑搅碎,连伤口流血时都没有这样的感觉。血又渗了出来,红的,绿的,深的,浅的。 不可冒犯的。 不敢造次的。 没有人来拉我。有太多人路过我,但是没有人来拉起我。我被人彻底忘记,我也忘记了那些人。在那条路上我跪卧着,心脏起伏得太急,又疼又麻。热气裹着我的脊梁,一路烧到耳根。 我好像沉进了那个人的世界里,长久悸动后终于宁静。一切似乎归于尘土,我从地上艰难爬起,将背坍塌下去。 我一个人坐在路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心不是空洞的。不是一无所有,也不是麻木。它好像被填满什么东西,很安静,很稳定,就像生出了一棵树。 那些怨恨的,烦闷的,无谓的所有都被荡空。 我只觉得安静。 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我可耻的想要占有这种安静。生命中头一次,我想占有什么。然后我恍惚朝天笑了起来,仰头大笑,我笑我自己。 我无法占有她。 没有人可以占有她。 因为她不是这个世上的人。她有自己的归处。 这样的人要生要死,没有任何可以拦住。 这样的人要去哪,也没有任何可以拦住。 因为她不属于任何。 我只是足够幸运的——见过她。 我终于从地上站起,将衣尾从腰侧撕去,撕成很长的条,按在锁骨上擦血。那些妄想也要被擦净,不属于我的东西,不要问,也不要求。 求而不得就会执。后来我见过太多人,见过太多的欲与执。 有欲望是好的,人活着才会有欲望,可人要是执了,就会拧曲。 我明知我得不到她。所以不要想,不要执。 那时我是这么想的。 后来很长的日子里,没有她的日子里,我几乎忘了她。 我没有想过我会再遇见她。 因为我没有想过,我们会有后来。 【57】翠翠 方翠衡回来了,将我从床上拉起,将衣服彻底剥下。打了盆水,沉默看着我身上的伤,然后用棉巾仔细摩擦,好像想擦坏我的皮。 床尾揉着张丝绒毯,没有光的地方,绿浓得发黑。 “毯子脏了,我帮你扔了吧。”棉巾一路从背部滑下,到腰窝,他缓慢擦拭着,总有无尽的耐性。 我没有回答,扫了他一眼,然后将头转回。 “萧欠。”方翠衡的手忽然顿住,扯着我,将指甲钳进我胳膊里,“我们认识八年了。” “八年,我一直在追着你。” 我没有回头,只是将脖颈仰起,看了眼天花板。 “所以呢。”我问他。 他的力气在霎时间卸掉,手跌了下来,跌在层迭的被褥上。我还是没有看他,他的鼻息打在我颈后,不稳,有些颤动,又被隐忍。 最后终于闷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像哭:“我爱你八年了。” “你这么抗拒我,可是我越陷越深。” 我说:“我知道。” “你为什么不肯和我做!!” “你宁愿和这样的人做也不愿意和我做么?”他突然将水盆摔翻在地上,扣住我肩膀将我强硬拧到他面前,“你知不知道!你在饥不择食!” 那张脸变得尤为狰狞。脸上的粉很浓,大红的嘴唇,热气从内将皮烫出汗,他流下沾满粉的白水。 我任由他扯着,终于将眼看向他。 他将头往下想咬我的嘴唇,我一只手扣住他脖子将他整个上身扯起来。然后从床上站起,踏着床板,俯视他。 他站在地上,在我的胸腔之下。 我说:“因为我不想。” 滚水,热汗,我的皮很冷,他忽然跪了下来,双手环住我的膝,身体早已坍塌无形。水渍在暗房里蔓延,盆被摔裂,暗房里一片湿糊粘潮。 门内只剩微弱的喘息。 他终于安静。 “为什么要对罗缚这么好。”他这样问我。 男人高高扬起手,与我十指相扣,望着我说:“萧欠,你爱她吗。” 我的手被他扯下,他亲吻啃咬我的手指:“你爱她为什么要回来。” “为什么又要找人做。” 他的嘴唇在我手上滑动,像一条蛇: “难道你想说,你虽然爱她,但是你戒不掉肉欲吗。” “萧欠,你这算个狗屁爱情。”方翠衡笑着,用舌头舔过我的手背。湿蠕的,蛊惑的,讨好的卖弄。 我懒得将手抽回,只是看着他。 很久,直到他恍惚停下,我才睁开眼垂视他。 “方翠衡,我应该四年前就提醒过你,不要自我感动。”我缓慢开口,然后将手抽回,拉了张单子从头擦到尾,然后扔在地上,“四年的时间,你监视所有和我睡过的人。” “去满足你扭曲的占有欲。” “这就是你的爱么?” 我披了件衣服从床上走下,一路走,走到门前才柔声说:“你知道我和你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 “我永远不会强加我的意愿在罗缚身上。” “罗缚不需要我乖乖守在她身边。因为她不需要。她不想。” “她不重视,她不在乎。” “所以我为什么要扯着她?” 伤口在疼。前几天被玻璃扎透,后来被扯出来了。早就不流血了。 真脏啊。 “可我爱你!!”方翠衡吼着起来,朝着我的背影,将所有见不得人的思潮全部从心底撕扯出。 我没有回头,只是叹了声:“我知道。” 人总是对无关者残忍,却又奢求那个人多怜悯自己。 肆无忌惮将自己伤口扒开,大大方方将血淋淋的东西扯给她看,冒犯她,挑衅她,说我恨她。 我忽然懂了方翠衡。 懂他怪里怪气的衣服。 懂他大红大绿的脸颊。 【58】月光 天有些冷了。 我从夜馆里出来,在路旁点了支烟。两只手指夹着,风钻进我的衣领,一路渗到骨头里。巷子口隐蔽,这里的春潮湿阴冷,在大红大绿间,横着一层晦暗的青灰色。 有时候想,日子可真长。 我其实在十八岁那年再见过罗缚。 十七八岁吧,半熟不熟的年纪,精力旺盛得很。不学无术,又没什么抱负。 人骂我浪荡子,骂我不争气,骂我大把挥霍时间和钱,干尽无用的事情。大多时候我只是听着,我被他们看着,他们每个人都肆意对我指指点点。那些眼睛烧在我身上,将我的身体烧出了千百个孔。 我看着他们,我说:要什么理想。 人总是被太多东西束缚。太多明明暗暗的规矩横着,人被困死在某个人情的局子里;这样做是错,那样做也是错,只有他们都走过的路才是正道。 正道是什么?这是谁的一生?一群人死了,又逼着另一群人走着差不多的路子去活。 人总是这么苛刻。 烟烧得烫手,风越来越大,我弹了弹灰,有些黑青的尘滚在我的皮肉上,黏了下去,粘了一身烟味。我在风里站着,大风荡过我的衣服,很薄的布,飘飘打打。我看了眼月光。 很久以前,我听说过罗缚。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原来她是罗缚。 五六年前某个宴席上,我又见到那个人。她藏在人堆的角落里,没有光的地方,红唇,乌发,她一身的绿,绸缎长裙裹着身体,露出冷白的手臂与胸膛。 她坐在一个与红俗格格不入的地方。 我身旁围着许多人。他们七嘴八舌地朝我说话,可我什么都听不见。 我一直看着她。 很久以后我才指了指问:“那是谁。” “谁?你说罗缚?”周围的公子哥们笑着,“罗家你就不要招惹了。前几年才死了个主。” “撕,罗家怎么也有人在,他们不是最不屑来这种席么?” “滚滚,谁知道。”有人给我递杯酒,龇牙笑着,吐息都是臭气,“你对她感兴趣?她有什么意思,就个乖乖女……”话在推杯换盏间不知聊到何处,我接下了那杯酒,一干而尽,没有再说话。 我们是不同道的人。 也不会有后来。 像她们这样的人,藏在高高的象牙塔,极少出现在人前,也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她的一生似乎是早可以预见的安稳,好好护着羽毛,保护好自己的名声,顺从长辈的安排,嫁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在家里相夫教子…… 我捏着杯,心里不知道想过些什么,然后什么也没了。 有些东西,早该掐灭在苗头里。 我没有再看向她,与人混在一起厮玩儿,直到宴会中场,远方起了些骚乱,我才抬头看去。 某个不知道从哪来的公子哥儿喝多了,意识失控搂着周围的姑娘要亲下去。姑娘受惊给了他一巴掌,他怕面子挂不住,发了狠不罢休。 那人家里有些背景,旁边的人也不敢劝,我站起来要过去,被人扯了扯,回看了一眼甩开他的手。 可是有人先我一步。 那个我以为不屑入世的人,从明灭中走来。 浓的水,长的绿,她挡在姑娘面前,还了哥儿一巴掌。 巴掌声干脆利落,在宴厅里一清二楚。 那公子哥儿彻底失了智,举起红酒瓶子就往她身上砸。 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红酒瓶重重砸在她锁骨上,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她冷淡看着公子哥儿,仍挺直着脊梁。 我一直记得那身绿裙。那天她走时,被红染了一身,分不清究竟是酒红还是血。我偷偷跟在她身后,走到很远的地方。 我看见她,在月色之下,眼睛很深,没有光,像是哑色的黑檀;然后一个人翘着脚,坐在藤木椅上看月光。 【59】巷子 我好像有些累了。 坐在地上,就在泥潭里,将背佝着。泥潭很腥,混着涩与臭,水很浊,渗进我的皮。我将自己沉了进去,手高高抬起,凑着月光看褐色的烟蒂。 我坐得很低,低得只能看见那些人的鞋与车底。有许多人走过,有些看见我,有些没看见。他们踏过我身旁,穿过我,走向自己的地方。我从身上抽出来烟盒。 烟没了。 浑身也都湿了。 我就这样躺在地上,任由浑水钻进我的衣领。我的头发也粘了水,浑身上下没有哪处是干净的。但是心却前所未有的,沉了下去。好像本来也是死的,短暂跃动后,又忽然死寂。 我好像干了许多事。吸烟,酗酒,纵欲,我什么都干过。 所有的东西都在消磨殆尽,留下一个疲倦的身体,还有许多胡乱的思潮。 我第一次就在后面的巷子口里。那时候大概十九岁,我找回了我妈的尸体。 她走得没有消息。我找了她很久,很多年,等我找到时,一个活生生的人,成了黄麻袋里的一捧骨头。 法医将她的报告拿给我,那天我在警察局里,我说:那不是我妈。 我妈不是这样的。 警察说他们在某个山底下找到的。死因还在调查,太多年了,皮肉都腐朽了,都化入泥里了。 那些肉烂成一泡水,被泥尽数收走,起初还会有些味道,后来只剩下一摞骨头,再久一些,连骨头也没了。 她好像活过,但是死得悄无声息。 我有些忘了我那时候做了什么。我真的忘了。不过才四年的日子,我什么都忘了。好像从那天起我没有真正记得过什么,也没有真正在意过什么,可能有过,但是我记不清了。 那天我好像想死来着,好像也想有人来救救我。我好像走到了巷子里,我想死在那。 我抽了把刀,用刀子割开手腕,听说这样能死。但其实死不了。除非找准位置,刀子割中动脉,不然一会血就停了。 我看着手上血淋淋的样子,没觉得多疼,就是觉得应该找个其他地方——比如脖子。 比如心。 我想动手,但是有人扯住了我。他空手按住我的刃,他骂:“你在干什么!” 那人不算高,恰好到我锁骨的位置。暗光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一双横着褶子的眼睛。那双眼在光下泛起很淡的青,凌厉的;他的血顺着刀口滴在我衣服上,与我的血汗融在一起。 我低头朝他哼笑了笑,说:“自杀啊。” 他似乎骂了我什么,我没听清,揉着太阳穴打了个哈欠。他扯着我的手不让我走,他说:人间还有许多快乐的事。 我问比如呢? “喝酒啊,上床啊。”他将我手里的刀抽掉,又碎念着没有钱买酒,现在的酒越来越贵了。那天我站在泥潭里,看他伸手解开自己的衣服,他说:“我们可以上床。” 那双青蓝的眼睛里闪着欲望。赤裸的,袒露的,不加掩饰的,不清不白的。他伸手就要扯开我的衣服,我没有阻止。 只是问了一句:“和你上?和一个男人?” “对啊。”他嬉笑起来,“干净没病,还不会怀孕!就来一炮。”他对上我的锁骨就开始啃,一种刺痒的,酥麻的感觉从身底下渡来。 那些疼的苦的东西好像都被忘记了,他抱着我开始舔,舔过我身上每一寸皮。我问他上床是什么感觉。他囫囵说:上床是温暖的。 我那时候只记得我不疼了,哪都不疼了,所有的回忆都被冲淡,在一瞬之间感官激到高潮,我什么都忘记。 在半生半死之间,我好像觉得我切实地抓到了什么,踏实的,快乐的,我不想放手。 我对他说:“抱我。” 他抱住了我,抱得很紧,说我漂亮。我觉得身体逐渐回温,不再那么冰冷,不再那么匮乏。 他让我别轻生。那时候我好像也看见月光。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月光。 直到东方既白。 我又遇见罗缚。 【60】交集 想起罗缚,就会想起很多从前。 荒芜,无能,岌岌危矣。无数次体液粘稠淌过身体,纵乐于声色犬马,纸醉金迷里。周遭糜腐的酒气,水与肉;敞开的衣领,热络的斑红。一瞬之间身体被贯入,随即抽离,巨大的快感将人撕扯…… 有许多年,我放逐自己。 青绿,灰紫,木头地。老房子长满霉,绿森森,空洞洞,爬上草木白墙。她站在一片阴沉地上,一双眼睛看向我。 罗缚看一个人的时候,眼里只有那个人。她看见你,只会看见你。人所有的不堪都在她眼底,她的眼神将人裹着,黑得太浓,由头至尾,将人扯入水里。 回忆罗缚……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因为对上这个人,我会失去我所有言语。 我忽然想起来那个穷酸作家。他以前总用些酸诗臭句来恶心我。想写我漂亮不说漂亮,说艳丽;想写我的皮不说皮,说苍白;想写我过活不说过活,说那是孤苦无依的半生。 文客大多有自己的怪癖。但有时候又想,如果能再见到他就好了。再见到他,我想问问他要怎么形容罗缚这样的人。 我删删减减了很多,后来怎么也开不了口。这个人就像一团麻,这样说起不对,那样说起也不够味。最后只剩了些难言的东西,糊在心里。 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它让我有些……害怕。 很多年没有尝过这种苦头。心底难言的东西,空落落的,好像摇摇欲坠。那种滋味大概还有个名字,叫惶恐。 我躺在泥潭,人平躺着,心一起一伏,有那么些瞬间好像完全被蜷起,被什么东西把弄着,逼得我想放下。 忘了她。就像忘了大多数人一样。 把自己溺死进交融糊腻的体液,任由身体隐晦疲倦地疼。我站回我的沼泽地。 我说我要忘了她。 不去追究,也不去深究,已经都过去了。 淤泥刺鼻的腐秽味溢满出来,我仍躺在泥潭里。太沉,我爬不起,好像浑身的血肉都坍塌在地底。我甚至抬不动我的手臂。 人沉进去,佝偻的身体被泥裹紧,那些霉烂的回忆……又被重新勾起。 很多年前,我第一眼就见到了她。 就在那个巷子里,我与她终于有了第一次交集。 第一次纵欲,我尝到了一些甜头。忘了到底是什么感受。 那人说我太漂亮,还嬉皮笑脸说他平时不是这么主动随意的人。我任由他抱住啃住,听他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我知道我漂亮。只是没想到,这皮子能让一些人发狂。 不算是件坏事,因为这种乐子,我耗得起。 只是没想到那天我重新遇见一个人,那个我明知不会再有交集的人。 从巷子口出来,实在算不上体面。所以我装作没看见,要走过去,可是她拉住了我。 她的手很凉,握在我的手臂,透过薄衫按住了某个刺痒的地方。 从我第一次认识她到那一天已经九年。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要吃药。” 九年间,我们一共见过四次。第一次我十岁,她是那个女鬼。第二次我十五六岁,她在葬礼上,我爹哭得像只狗。第三次我十七八岁,她被人打了,那满身的红分不清是酒是血,她一点不在乎,一个人翘着脚看月光。 第四次,我十九岁,她终于和我说话。 她说:“你不能保证外面的人是干净的。你有可能会感染艾滋病,必须在24小时之内服用阻断药。” 好奇怪,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记得这么清晰。 我笑着问她:“你觉得我有病为什么要抓住我?” 她没有回答,只是说:“艾滋病发的时候会全身溃烂。你这么漂亮,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她说完就走了,我回头看着她的背影…… 我在泥潭里忽然回神笑起。 刚说好了要忘,这就食言了。 【61】骗子 我睡了一觉。醒来时一身腥臭。 天好像下了场大雨,雨水混着泥水浇在我身上。我的头发,衣服,全部占满棕棕黑黑的浑。我睁着眼睛看天,天上什么也没有,一片浓水似的蓝。 有时候我想啊,我可能会早早死在某张床上。也可能病死在某个泥潭沟里。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生死而已。其实来时什么也没有,走时也算一干二净。 这一觉我没有再梦见罗缚。身体疲麻,醒来时有一瞬的恍惚,一些回忆涌了上来。很疼,比被剥皮时要疼。 那天我头一次将衣服掀起,把那大片难看的红疤展在罗缚面前。我跟她说:“罗缚啊。” “我也没有妈妈。” 怎么办,她在我面前落了一滴泪。 平直地看着我,没有悲喜的眼,只是眼眶里,从眼尾滚下了一滴泪。 我有什么办法。 我没有告诉她我被剥过皮,她把我拥入怀里,我靠着她抽泣。我忘了我在哭什么,我很少哭,我甚至不知道那时我为什么会哭。但是她在,好像心里某一处…… 被撑了起来。 她的手按在我的疤上,我的皮贴着她的肉,她的手指上下细微的摩挲。痒的,盖过所有的疼,那些我记得清的,记不清的都被遗忘。我看着她的眼,心底某一处跟着她的手去颤动。 她还是那么静,我贴着她耳语。我小声说了很多,呵着气。她很香,香藏得很深,要靠近颈边才能闻到。白苔一样的香气。 我抵在她身上。将我所有力气卸在她身上,她抱住我,很轻地拍打着我的背。 她问我那时候几岁。我说:“十岁。” 我认识她那年。 她一身的血。 她凝望着我,很长地望着,后来吻了吻我的眼。 湿润的,温柔的,她的吻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不是占有,没有欲望。很轻的,很慢的。 舔掉我的泪。 她问我为什么要惹老头生气。我说:我恨他。 我没有告诉她为什么。可能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我恨他把我送走?还是恨他不肯把妈妈带回家? 我忘记了。 他死之后,大概再也没有人肯管我了。 罗缚撑住了我,后来抛下了我。 我爹在时还会扇我巴掌。他总觉得我伤风败俗。其实我以为他会一直在。会比我命长。 我没有想到,他这样轻飘飘的死了。 他恨我乱搞。我说我高兴,他觉得我疯了,可是管不住我。 大概那时候,我是故意的。因为只有那时候,他会把目光看向我。 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但我也不是什么好儿子。都不是什么好人,所以谁也不要怪谁薄凉。 可是他死了。 他真的死了。 我看着他的尸体,摔在地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离。心脏,骨肉,全部抽搐地疼着。好疼,疼得被撕碎,又被什么粘合在一起。罗缚把我搂在怀里,我单手环过扣住她,那时候我说:罗缚我好冷。 这个人来时才说我们不熟,说我逾越了,可是又她接住了我。 我要她活下去。 因为我从第一眼看见她时,就觉得她离死不远了。 可是我想留住她。我想一直和她在一起。我想她说她爱我。我想她抱住我。 方翠衡说我不懂爱。我的确不懂爱是什么。我没有爱过谁。 但是我想罗缚看着我。 在死老头尸体前,我咬了咬罗缚的脸;很软,堵着我的口齿。然后我扣住她的颈,舔她的唇舌。她的眼睛还是那么冷。比以往什么时候都冷。 我终于明白,我留不住她。 很多年前我们重逢时我就知道—— 这样的人要生要死,没有任何可以拦住。 这样的人要去哪,也没有任何可以拦住。 我忽然不想扣住她了。 我让她走。 她真的走了。 骗子。 【62】仙儿 我喜欢叫她仙儿。 其实我不信那些东西。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我就想这样叫她。 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去谈起她。 一谈起她,什么都是乱的。 碎的。碎了满身,满天满地。 她离人太远了……远得我只能望着她。人在她面前总是要收敛,可我想冒犯她。我想她看着我。 我……这样漂亮的一个人。 可是我的仙儿,她见过太多好东西了。 太好。好得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谈起她。 是谈她的人,还是谈她灰蒙蒙,长满绿苔的房子?她见过的东西,我没有见过。她习以为常的地方,我不懂得。我不懂她。 所以我怎么去谈她。 我有一张好皮,她说我漂亮。可是漂亮啊……漂亮的东西,也不过如此了。 我没什么好的,如果连这张皮都没意思…… 那我啊,就真是没什么意思了。 仙儿她见惯了好东西,我这种烂俗人,入不了她的眼。 所以人都该有自己的去处。俗物就该在泥潭里呆着,不要做那些多余的事情。 我随意在夜馆里找了个人,那个人盯了我很久,眼里是浓得渗出水的光——这样才对,就该这样看着我。 也有人爱我的不是么。所以你罗缚,算什么东西呢。 把戒指还给我。我都把衣服扔给你了。我不要你的东西,你也要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我磨了很久,才磨出来的戒指。 两只手都受伤了啊。 那天我将人堂而皇之的带入夜馆,带入我的暗门。一路上,人望着我,暗灯扑打着,结了一层灰涩的蛛网。他们什么也没说,那些眼睛里生满了秽物,从我来,到我进去。我夹着烟,一路走,一路烧。 这是我的地方。 我坐在那块硬实的木板上,丝绒毯子早已被揉成一团。我将那块浓厚的毯子扯出来,碰到那人面前。我没有真正看清过那人,只是记得他看向我的眼神亮得惊人。我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那个人缩了缩身体,凑近我,我终于大致看清他的脸。不好看的。他接过我手里的毯子,上下翻索:“一张……毯子?有什么特别的么?”他动手掐了又拽,我将它收回来。 丝绒被摩挲,反起银白的绒,没有规矩地折着。我想将绒抚平,却发现那些亮莹莹的绒,怎么也按不下去。 于是在一片浓里,反着不合时宜的白。 我轻声问他:“用过吗?” 他说:“没有。” 我沉了沉,忽然笑了。 我说:“我也没有。” 再好的东西啊……如果让个俗人去用,就是毁了。 我的仙儿,这么一个惜物的人。 我怎么去谈起她。 我坐在床沿边,双手撑着脸,我问那人:“先生,你知道美是什么吗。” 那人的脸涨得通红,身体又抖了抖,开始恭维我。说了很多,碎碎叨叨,可我都没听进去。 因为那不是美。 美不是那样的。 美啊……美是什么。是常年不见太阳,一片无尽的绿色。 是紫山,是茫雾。 是我看着镜子,她路过镜中。头发被松散挽起,裤摆宽大,随步伐荡动,我甚至看不清她的脸…… 午后阴沉,暗光打着白丝绒,墙面是草木色。 她逆着光,也是一身白。 所以啊……这样的人,怎么能去谈起她。 【63】流亡 后来罗缚回了半山。将我驱逐出去。 有人将我带去老头的葬礼,她没有再登场。 我找过她,一个人站在半山门外,没有人知道。黄铜门紧锁着,连一丝缝都没有。 她一个人在。 春雨之下,铺天的浓。我第一次来到她的世界,也是这样一张门,锁着陈旧腐朽的空巢。她的家是颓唐的,乌青的木,陈年的椅,一半死,一半活。 我从进去那刻,身体里某种隐晦的情绪被从记忆里勾起——很疼的,却似乎被一层厚重的布裹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没有由来的悲惶。 我想逗她开心些。 可是她将我驱逐出她的边疆。 罗缚这个人,好奇怪,明明驱逐了我,却又要扣住我。她不见我,却让人把我送到顶楼。葬礼结束后,男人一身板正,和我差不多高。一身骨头僵硬冰冷,脸上看不出一点情绪。 没什么活气。 他挡在我面前,我抬眼看了看他。 “大小姐给您准备了一份礼物。”他垂头说着。 雨水滚入我的领子,四处声音太潮杂。 我望了他一会,周身的力气都被泄下。很久以后才想起来回神,于是看着他,慢慢念着:“是什么呢?” “您会喜欢的。” “啊……我喜欢的。”我忽然朝他笑了起来,他的眉眼终于有些松动,随后又沉下去。 “我喜欢什么?”我抖着肩膀,连胸膛都在颤动, “罗缚知道吗?” 胃疼,心也有些疼,浑身上下不知道哪里好像都在疼。 是了,我第一次进入半山,躺在她身旁,我抱住她,她问我:除了和人做还有没有其他爱好。 我笑她下凡太快。她还向我道歉。 仙儿根本什么都不懂。一本正经地看着我,我忍笑忍到咳嗽。 我说:没了。 我的仙儿,有时候真是……可爱。 她总在出乎意料的时候撑住我,却又总是在我靠近她时驱逐我。 我忽然想起来方翠衡。 方翠衡再小些的时候也喜欢骂我。 我认识他八年,他从十五岁骂到我十九岁。然后说爱我。 他说他要救我。 后来他找过我太多次,直到有天我终于看向他,顿了很久才说:“你还是太傲慢了。” 说我骀荡,却又爱我的皮囊。我耗着这张皮,一无所有,在俗人堆里滚着,滚了满身浑,满身血,泥沙俱下。 可是只有罗缚不会。她好像不懂这些。或许她懂的,只是兴趣缺缺。所以她只会看着我,和我说:她会带我去看水杉树。 她喜欢看树。 好像爱上一棵树和爱上一个人都是一样的。 没有高低,又怎么会贵贱。 我有时都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残忍,后来才明白她只是没有将我放在心上。她一贯这样,这么好的教养。 可是那时我真想和她在一起啊。 我好像很……喜欢她。 所以对上她这样的人,才会没有一点办法。 我跟那个男人走了,他开着车,也是黑色的。罗缚也开车,是一台老旧的绿皮车,零件松散,开起来不稳。我靠在窗户边上,生命中头一次觉得自己在流亡。 我看不清前路,也没有仰靠,这个世上好像只剩下我一个人。 去流亡。 【64】顶楼 男人将我送上顶楼。 门被推开,那周遭明明灭灭的东西,他一身浓黑,几乎淹没在人潮里。 男人,或者女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各式各样的人,望着我,那些或圆润或狭长的眼睛里淌动着下流的光火。 “先生。”我站在门外,很淡地问了他一句,“罗缚呢。” “大小姐吩咐要给您找一群干净健康的孩子。” “她叮嘱过要漂亮的。” 我忽然笑了起来。 笑得浑身打颤,想从口袋里抽支烟,可是烟盒从我手上直直掉下——打在灰砖上,散了满地,连烟丝都被摔出来。 辛辣,冲鼻,四处杂着贵价洋酒的臭气。 我蹲下去将烟捡起,两只手指夹着,抖得厉害。 “何苦呢罗缚。”我笑着。 “我这样的烂俗人,用不上这样招待。” 男人想将我从地上扶起,我仰头看向他——一张脸阴暗昏沉,面上沟壑匿入浓里。 万骨之年,血肉化成水,我跪在地上看着浮影。有些人走过来,我手里夹着烟,有那么一瞬想躺下。 蜷缩起来,就在地上。 那些我不认识的人将我围着,我没有动弹。我忘记的,我记得的在我脑子里穿淌。这么大的厅堂。 好像没有故乡。 “我要见罗缚。”我仰头朝男人说。 男人垂着头,没有弯腰,也没有蹲下。只是站得很高,很低地回了句:“大小姐在修养。” “为什么不让我见她。” “大小姐在修养。” 他机械的重复着,僵硬却也利落。 “我们结婚了。”我很轻地说着,“我要见我的妻子。” “萧欠先生。”男人终于弯下腰,对上我的脸,“罗家并不承认这段婚姻。” 他抬起一只手,穿过人群,施舍似地朝我举来。我没有将手搭上去,撑着地从下站起,对向他。 四处人的低了下去,只有他站在和我一样高的地方。我扬了扬脖子,将身上的骨头松去,推开人,去到他面前:“这婚是罗缚求来的。” “罗缚求我的。” 我笑着,在他面前点了支烟,将烟圈吐在他脸上。他仍不动声色,任由我垂眸蔑视。 烟很臭,越来越冲了。混着酒气,真是满身都要起疹子。 我将烟抽尽,然后踩灭烟头,错过他肩膀时说了句:“谢谢款待了。” 随手搂来一个人,那人小小的惊呼了句,然后靠在我肩膀上。我没有回头,只是朝他念着:“去告诉罗缚,我很喜欢。” 他出去了,将铜门合上。我看着天花,那些人朝我涌来,前扑后涌。厅堂里都是镜子,一面一墙的镜子,老旧的,泛起银斑。我透过人潮望向镜子,我好像一块肉,被人分食。 那时我大概是恨罗缚的。 那些人靠在我身上,我的胸膛,肩膀,手,腿。我甚至不知道这一夜有多长。 快活吗?好像不快活了。 我闭上眼时,雨后坟土的青味,水这么冷,月这么凉,混入皮里,渗到骨头里。人肉的腥味,酒里的臭味,我衣不蔽体,浑浑噩噩。 在无尽的日夜里,这大概是我的罪与罚。 我恨了罗缚很久,久到我都快忘记她,也快忘记我。我觉得我快死了。 可是她回来了。 坐在镜子后看着我,还给我带来了个小少年。 悄悄站在角落,甚至不敢看向我。 直到我终于看向他,笑着问了声:“咦?” “这里怎么会有个小孩?” 【65】蝴蝶向死 那个少年还太小。太怯懦,也太稚嫩。 看着人朝我扑来,一张脸透红,从脖子到耳根后面。混着光,他端着酒,颤抖着来到我身旁。 “先……先生……”他的眼睛润着水,双手抖着,几乎拖不起盘。我抬手撑住他,才不至于让酒瓶打下来。 他常来给我送酒。我来者不拒,一杯接着一杯灌下去。我好像有些过敏来着。喝了酒会起疹子,从耳后开始发痒,厉害时前胸后背都长红斑——藏在黑浑里,谁也看不清谁。 痒了就抽烟按下去。 烟是好烟,没有老朱的冲。 吃惯了烂货,忽然吃好的,有点吃不消。 这些人玩得很疯,我被他们扯来扯去,像一块烂肉。有时我靠在椅背上抬头望天,望月光;那么远,那么薄凉。 玻璃是单向的,罗缚透过它看着我,我知道。我也这样看过别人。 我妈。 可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想什么了。那时候我觉得啊,好像该耗的,不该耗的,我都耗尽了。 我想死来着。真的,好想死来着。 有天我将所有人遣散走,什么都没做,就搬了张椅子,坐在镜子前。我知道罗缚就在我对面,我看不见她,我只能看清我自己。我审视着我的皮囊,上面锈迹斑斑,青紫泛滥。白的,红的,这样一张皮,包着骨头,我不懂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癫狂。 可是我想要的人,没有为我发狂。 我看着镜子,我在想,罗缚有没有看向我。 就像我看向她。 我看了好久,久到我开始觉得安静。然后笑着,披了件衣服,朝外走去。 该死了啊…… 头一次,我离开顶楼;就像被困的雀儿在生命中头一次离开那个欲巢。 夜里没有人,天昏昏沉沉。台子上摆满瓶中花,从生到灭,一室的青味。 我走到天台上吹风,风很冷,我吹了一夜,仍就着月光。天快亮时我想跳下去,可是我侧头发现了一道暗门。 鬼使神差的,我走了进去。 门上了道脆弱不堪的锁,我用了些力,锁头就滚了下来。 罗缚就在里面,就在一个暗间里。 她卧在一张太妃椅上睡去,瘦了很多,眼下乌青的,唇没有色,脸惨白。地上躺着许多书,她膝间还有一本摇摇欲坠,我接过,是三毛的《我的宝贝》。 我忽然好想笑,她这些天就藏在这里看书么?满地狼藉,书被扔得到处都是。我凑近看她的脸,她的鼻息很微弱,活着,却好像也快死了。 那是无声的衰亡。 身体没由来的疼,从内至外,数不清的伤。我将她的书一本一本摆好,直到看见地上一个灰紫的本子。我将它打开,里面密密麻麻,写满我的爱好。 有些是字母,有些连笔,还穿插过一些即时的心情。 她将我所有的偏好与习惯一一记下整理,浩浩荡荡,沉淀厚实。 我越翻越惊心。 “不留人过夜。” “要温柔,不要太粗鲁。不要得意忘形。” “不要伤害他。” “他每次做完爱后都会感到空洞,最好能替他擦干净身体,然后多陪着他。” “如果有机会,请抱抱他。” 那些所有汹涌的暗流铺天而来,我的心脏跳得几乎喘不上气。她瘦得像层纸,我却动魄惊心。悲的,喜的,那些驳杂的情潮涌来太快,我扯着她的衣角,再也爬不起来。 她从来不和我说什么。 不说爱,也不谈恨。 她总是欺负我。可是她…… 好像很在乎我。 我原谅罗缚了。 【66】我即撕扯 我将上身撑在椅子上,望着她。 她整个人薄弱,病态,在阴沉的暗间里;昏蜡烛,纸皮书,满室陈年气,墙底下都是青苔,墙面干裂发黄。没有妆容的脸,少了咄咄逼人的红;毫无修饰,却又太惊心。 那种道不清的东西挣脱皮相而来,人只敢仰望。 我的血在沸腾,心潮澎湃;将鼻尖对上她,凑得很近。 我从没有离她这么近。 近得触手可及。 狭长的眼,眼下棕紫,从肉里透出来。大概是很疲倦的,裹着一张绸缎薄被,身上是流动的暗香。 我低下去咬了她。 舌头湿濡,滚烫的,从喉腔烧起。她没有动作,任由我啃咬她的唇舌——冰冷,像尸体,骨血常年捂不热,活气碾杀在绿苔里。 我扯着她的手,十指相扣,将整个人埋在她身上。 我蜷缩在她的怀里。 她的骨头膈着肉,一把架子将人撑起。我就这样靠着她,跪在地上,抱了她很久。 然后我逃了出去。 我扯了她的笔记,裹在我的大衣里。我一路跑,那些隐秘而驳杂的东西涌着我,我已经什么也想不明白。窃喜的,颓惶的,腐烂的皮,霉朽的骨。人是实的,活络的,热气腾腾的——但又忽然之间,匮乏,无措,空洞洞,凉飕飕…… 我好像活了,又好像死了。 我一路跑,直到将气磨尽,我大口喘着气,跪在地上,弯着腰撑在泥上干呕。 喉咙干涩得发痒,腹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呕不出来,只有喉腔的红肉抽搐筋挛。我的手指掐入泥里,泥土松软,嵌入指缝,却又将我的手指割破。我的手上全是血,指骨上的皮被磨坏,我将自己翻转过来躺在地上,只是那瞬间,心疼得厉害。 疼得人忍不住。 我放声大哭。 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哭过,撕心裂肺的,嗓子都要哑了,我甚至不知道我在哭什么。我的手在脸上乱抹,将身体缩在一起,被人啃咬过的地方带着晦涩的疼。我头一次觉得自己肮脏。 我被她用刀割开,将那些臭的烂的所有挖出来。她将它们一一理顺,一一记下,记得那么清楚——可是不该这样。 她要看着我的脸。要打颤。要意味不明。要深。要浓。要将我吞掉。要像蛇。要占为己有。 她要杀了所有窥欲我的人,她要咬我,要将我身上每一处都咬出血,咬出洞。血淋淋的,混着肉的膻腥味,要疯,要狂,要纠缠不清,要不死不休。 这样才对。这样才对。 可是她在做什么?她在剖析我。她每一句话都是我,她的每一句话都记着我和别人。是她把我弄上顶楼的。她在看着我。看着我和别人做爱。看着我和别人厮混。 她没有阻止我。 她没有阻止我! 我说要离婚时她也没有阻止我。 她没有反驳我。 她不让我被外界知道。 她没有和我站在一起。 她把我藏在顶楼,随便来个人都可以羞辱我。 她不爱我。 她又在糊弄我。 我呢?我干了什么? 我咬了她。 我偷了她的本子。 我原谅她。 我为什么要原谅她? 都是她的错。 都是她的错! 我好讨厌她。 我好恨她。 【67】勾引 我没有放过罗缚。 我勾引了那个小孩。 其实我没有做什么,只是看着他。那张脸太青涩,大概没看惯什么俗事,见到那些人扑向我,脸色烫得像是要烧。和我说话连嗓音都不稳,打着颤,手也在抖。 好几次,差点把酒泼我头上。 后来他看着人从我身上下来,我的身上一片粘稠,糊腻的,体液或者酒水,我也分不清是什么。他一双眼睛很亮,像小鹿,看着我几乎要哭出来。我望了他一会,第一次,朝他说话:“给我擦擦吧。” 我翘着脚等他,他连毛巾在哪都不知道,跪在地上翻来覆去,找了很久,好像很害怕,整个人几乎缩在一起。 他和我们都不一样。太乖,太小,不是玩的。 我在高椅上坐着,没有外套,皮袒露在外,直到察觉出冷;我放缓声,指了指左边:“在那里。” 他朝我看来,眼睛太亮,像润了水,小心翼翼从柜子里将毛巾抽出来,用温水打湿拧干;整个人沉在昏光里,单薄,瘦弱,还是小孩的身体。 “几岁?”我问。 他愣了愣,不敢抬头看我,将肩膀往内扣住,指骨发白,将毛巾拽得死紧。我一直等着他,等他很久后才颤着声说:“十……十八。” 那一刹我心里堵得很厉害。想说点什么,到头什么也说不出来,于是看着他的脸,半晌,忽然闷哼着笑了笑。 我不太高兴。 汹涌的,无名的,所有好的坏的腌臢的全部打来。这个小孩不属于我们。不属于这个泥潭地里。为什么要把他拖下水。 他见我脸色变了变,心底好像有什么垮了,抽着鼻子,不敢再碰我。 我没有放过他,凝向他的眼睛接着问:“高中毕业?” 小孩几乎要哭出来,噎着气回我:“没……没有……辍学了……” 我终于正色。盯着他,逐字逐句:“是谁将你送来的?” 我从高椅上下来,站在他面前。他比我低些,大约到我脖子,将身体蜷在一起,沉着头,甚至不敢看向我。我将手搭在他肩膀上,环过他脖子,将他扣到我身前,用额头顶着他的发顶。很轻的,几乎算是温柔的开口:“是那个男人将你弄过来的么?” 小孩不敢回我,只会哭。 鼻涕眼泪全部抹我身上,很不好看。脸骇白,脖子却很红,气堵住不上不下,抽噎着身体,胸膛起起伏伏,连衣领都被哭湿。白的制服,他撑不起,穿在身上有些宽大,最后哭得抑制不住,将脸埋在我锁骨下。 我没有推开他。顺着他的背拍了拍,很久才说:“不要哭了。” 他用手捂着嘴,后来跪在地上。我不想再看见他,将毛巾从身上扯下,盖在他头上。然后在缝隙中,皮革与皮革交错,我抖着手从里面翻出手机。那东西凉,我几乎握不稳,翻了很久才找到一串号码。 我拨了出去,那边回得很快。我问那个男人:“为什么要选这样的人。” “他还是个小孩。” 那个男人静了会,很淡地回着:“萧欠先生,他只是个酒童。” “而且他成年了。” “成年人,为了生计工作。萧欠先生,您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个疯子。 这群人,都是疯子。 肆无忌惮的羞辱,有恃无恐。毫无顾及将人拖入泥潭,明晃晃的算计。 被他们盯上,被他们囚禁——彷徨的,无能的,脱力感。 我将手机摔在地上,从桌子里抽出两本教材。很多年前的书,带在身旁,有时候看看。 其实不知道在看什么。 那些东西都不难,混在一起,不该是死物,应该成思路。人看多了书,对各种条框都有了些了解,看待事情的方式方法就不会太单一。然后才会明白很多事情这样做没错,那样做也没错—— 错的是浅薄的傲慢。 人都有自己的道。但在看清楚道之前,得想明白代价。 方翠衡也好,这个小孩也好,他们都不是我。他们不能学我。他们耗不起。所以他们不能执。 更不能行差踏错。 我将书扔到小孩脚边,对他说:“好好读书。” “不许哭。” 那天起我教他读书。 他真的很笨,很难才学明白。学得太吃力,我看不下去。 后来我抓着他看才明白,他这个人太死板了。他总想什么都做对,什么都在死记硬背。 我叫他忘了那些鬼东西。 学东西不能只是为了对。因为这世上的条框,从没有什么是对的。也没有什么是错的。有的是——自己怎么选的。 我塞给他很多东西,什么都塞,那些教科书只是基础,只是让他找出对什么感兴趣。什么都好。 那时我总问他一个问题:你怎么想。 你为什么这样觉得。 我好像还和他说了很多。可我有些记不清了。我曾在很早将他弄起来学习,也在夜里教他解些鬼画符。 我不喜欢形式,读书就是读书,哪有高下。拿着那些东西,走自己的道就好。人总是容易陷入浅薄的傲慢,然后无礼,连本都忘得干净。 只是我没想到,他会爱上我。 我好像勾引了他。 这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说不上来。我没有真正对他做过什么,只是有天,我从床上下来,他眼眶红红的,看着我。我叫他给我披件衣服,他没动,却忽然之间冲过来把我抱在怀里,将我按在床上。 我笑着看他,没有挣扎。 我想看看他干什么。 这么个懦弱的小孩,都学会扑人了。 他把脑袋埋在我胸上,他说他爱我,他说他受不了别人这样对我。他说我对他有恩。 从来没有人,教过他怎么做人。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我看着他的眼睛,翻身将他按下,“你不觉得,你今天有点过分?” 不大妙。他好像被我蛊惑了。 他的脸通红,眼睛也是。只是这次,他带着羞耻想要沉入我的泥潭。 他说:“求求您。” 我说:“我拒绝。” “我不答应。” 他搂着我胳膊开始痛哭,我没有将胳膊抽回来,他得寸进尺搂住我肩膀,然后滑到腰,哭着说:“其实是小姐……让我来……讨好您……” “我很乖的,我会讨好您……我不会惹事……” 我僵在原地,他的手在我身后乱窜,可我没有心思。我将他按在床上,看着他,把他两只手捆住:“你再说一次。” “谁把你弄来的。” “是……”他嚎啕大哭,“是小姐……” “她让我来哄你高兴……” 我放开了他。 跨步出去,一路上天顶。那些磅礴的洪流几乎将我吞没,他在后面追着,可是没有追上我。 我要见罗缚。 那个男人——罗家那条狗见我出来,挡在我面前,拦住我的去路。 “萧欠先生。”他若有所思地顿了顿,瞥了眼背后哭哭啼啼的少年,“请您穿上衣服。” 我没有说话,拽着他的领子将他扯到我面前,然后往前把他逼到墙边:“滚开。” 他笑了笑,将我的手按下来,替我让了位:“请。” 空的,什么都是空的,暗间没有人。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罗缚呢?!罗缚去哪了!! “罗缚呢。” 男人笑出声,从小孩手里接过衣服,披在我身上:“萧欠先生,我说过。” “大小姐在修养。” “啊……修养。”我终于转头看着他,“可是我好想她。我要见她。” 我朝小孩勾了勾手,他战战兢兢地走来。 “你刚刚是不是非要我?”我笑着问他。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男人,低着头,不敢说话。 “我答应了。”我伸手搂住他的肩膀,把他往我怀里带,“从今天起你是我的情人。” “跟我回家。” 我要见罗缚。 【68】凉月 我亲吻着他的手,他的脸,他热烫的,略微突起的喉结。他的眼睛润满水,在我身下哭着,他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我抓住他下面,抚摸向上,划过他的身体,他冰冷的皮在哭泣中沸腾。 我把他按在罗缚的床上。她床上铺着一张丝绸软被。暗香,浓的,热的,腐朽的,老旧的,晦黄的。我在她床上偷情,与我的情人起起伏伏,我要让她看见我。 爱我,或者恨我。 为什么是她。 我不知道。 我从少年时一直记得她。不会再有这样的人,不会再有的。 我的情人,我甚至没有正眼瞧过这个孩子。借着阴森的月光我看清他的脸。小的,白皙的,懦弱的少年。被人侵犯只会哭。哭着忍受这样或疼或喜的事情。 他天生不适合,却被我勾着堕落。我与我的皮肉一样卑劣,外人被我的皮子蛊惑,只要我是美的,就有无数人前仆后涌为我癫狂。 我仍耗着这张皮。 我仍一无所有。 盛极必衰。我痛哭流涕,抱着他的肩膀,沉在他的胸口。 他们都爱我的皮,我想将它撕开,扯开,全部烧死。欲望,爱恨,被遗忘的琐碎的麻木不仁,我在火里疯狂。我语无伦次,搂着他,在他身上哭泣。 我好害怕。 跨越多年,才返味的惊惶。 害怕失去,索性不要得到。 害怕得到,索性就去消耗。 可是在那个人的眼睛里,她那么安定,安定得就像一颗快枯死的树。我浑浑噩噩,既死又活。 我总是在没学会什么是得到就先失去。 所以索性,什么都不要了。 我都不要了。 我什么都不要了。 我将他翻过来,让他趴在我身上,我说:“捆住我。”眼泪从眼眶滚下去,打湿了被褥。他吻上来,舔着我的脸。从床头边扯出一条很长的缎带,捆住我的手,然后将绸缎与床头的木头柱子连上。 我敞开我的身体,对上他,我说:“试试。” 那些水肆意横流,混着人的味道。两个人交错着,他尝过我,在极致的喜悦与悲哀中,他哭着颤抖。我破了戒,我不该动这样的小孩。他们都耗不起,今天之后,他会疯的。 他会对我发疯的。 我知道的。 可是我不后悔。他将所有爱恨扑向我就好。罗缚叫他讨好我,这么听话,就要付出代价。 罗缚也要。罗缚轻视我。她……她…… 我的身体被顶撞,肉疲惫着,连骨头都要散架……有那么一瞬我觉得我不堪至极。我蠢钝,愚昧,我为什么要在乎。 我明知道,那个人她不爱我的。 我为什么要在乎。 怨沮之中,我觉得我要死要疯。我的脑子已经混沌,那不是我,我不该是这样。她什么都没有做—— 她明明一无是处! 她不好看! 她不屑于我! 她冒犯我! 她轻视我! 她骗我! 她不…… 她不爱我。 我搂着少年嶙峋的肩膀,止不住痛哭。我甚至不知道我在哭什么,为什么我会这样……我为什么会在意。老头死了,我没有在他葬礼上哭。 我妈死了,我妈死了我也没有这样哭过。 我为什么要哭。 别哭了。 少年不知道该做什么,回抱着我说对不起。他说他错了。我慢慢静下,像死了一样躺着。很静,床榻很软,月光很苍凉。 门忽然被打开。 那个人就着月光,向我望来。 只是那一瞬间……我的心。忽然静下。 我们,很久很久没见了。 她站在门外没有打扰。这么好的气度,丈夫和情人滚在她的床上她都没有失礼。 我故意在她面前卖弄,她往后退了退,将门掩上。 她没有阻止我。也没有打断我。 那张脸面容太淡,淡得像凉月。她就那样站在门外,消瘦的,挺直的,背着一捧月光。 直到我终于从情欲世界里退场,对她笑着说:“回来了?” “罗缚。” 罗缚。 她终于推开门,朝我点了点头:“晚上好。下次接吻最好避开脖子,用力过度容易导致血栓。” 我笑着,笑得几乎抑制不住,笑得肩膀颤抖。酸的,苦的,爱的,恨的,全部涌来。我不懂为什么会这样壮烈。大约那时才回过味,这样的东西,大约是爱。 不是爱,怎么会这么痛。 那种痛是撕裂的,将我的五脏六腑扯开捣碎,我连哭都哭不起来,只是呼吸就觉得凌迟。将我一块块肉剐去,留下狰狞的血骷,我半死不活,在这艳窑。 小孩替我披了件衣服,遮住我的皮。衣服底下皮都烂了,碎了,化成了水。她从柜子里取出一件男士睡袍抵到少年手里,贴着耳语。然后出去备茶。 好冷漠的人啊。 冷得我好害怕。 【69】小姐 小孩靠在我身后哭,我说:你去吧。 “你去喝她一杯茶。” 他裹实衣服,从床上下去。 垫子软塌着,我将自己蜷缩成团,没有灯,她房子里流淌一股暗香。 那么大的哀伤,割肉剔骨,我将脸埋在枕上,心脏一抽一搐。浑身都是痛的,不知从哪里痛起,到底是我的筋还是我的皮。我扑在床上,老头死去的尸体,我妈的骨头,罗缚冰冷的眼睛。 我被撕碎,又被揉起,我看着那些人影,一个一个恍在我面前,我疼得要命。 那么……庞大的……哀伤。 我终于明白我都失去了。 常年的,我将自己滚入乌托邦。用欲望灌满那具空泛脆弱到不堪一击的躯体。一切都是假的,那些虚伪的快乐,建立在这张皮子之上,庞大的喜悦与悲凉。 那么苦,怎么那么苦。 太疼了,太苦了。 我撑不起。 我的肉在颤抖,那颗心被撕裂,我挣扎着从床上爬下去,却摔在地上伤了骨头。我颤抖着爬到门口,抬手想握住把手,最后没有力气,胳膊跌了下来,我觉得自己好笑。 好笑得要死。 我躺在门缝后喘息,外面的灯亮着,里面一片黑漆漆。我怎么这么狼狈。 狼狈得像只狗。 我在等谁可怜我。 这么多人爱我。 我要谁可怜我。 我撑在地上站起,躺回床上,我做了场梦。 梦里那样多人,如狼似虎,红红黑黑,像没有壳子的鬼影。他们扯住我的手脚,扣住我的身体。他们都说爱我,要吞了我,要杀了我,要将我拆骨入腹,连皮子都咬开。 我看着里面的骨头,血肉,红的,白的,没了这张皮,我就是滩烂肉。我和那些腌臢物有什么不同——都是一样的。 他们剥下我的皮,把我的肉吃了,我的皮子在他们手里亵玩,他们舞着,弄着,把它披在身上交合。他们说它美丽,这样美丽的稀罕物。癫子,狂徒,我的皮被欲火烧着,却在欲火中不灭。那样白的红俗的一张皮。 有太多人盯着了。 我要死了—— 我要被烧死了—— “萧欠。” 有人捧起我的脸,她的手很凉,像死人,没有温度。但是我太烫了,烫得快死了。 罗缚回来了。 她躺在我身旁,带着极舒缓的流香将我裹住。我想靠近她,抱着她。她不是疯的。 她说:“你在哭什么。” 原来我哭了。 我的眼泪印在她掌上,她将它们尽数收入。她把我拥入怀里,抚着我的脊梁。我的肉止不住颤抖,骨头死硬。 我好害怕。 我终于清醒,她离我太近,我们好像没有隔移。 她问我在害怕什么。 我说:“罗缚,他们都说爱我。” “你呢?你爱我吗。” 她没有回答。 我终于朝她笑,我说,你真是没有一点感情。 这个人离我这么近又这么远。可我没有什么可以留住她。 我在窗边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满屋的苦,烟草这样呛鼻。我问罗缚为什么要和我结婚。明明对我没有欲望。 她说,她许诺过老头会好好照顾我。 我望着她,没有再笑。我说:“是吗?” “你想怎么照顾我啊。” “供养我?” “玩弄我?” “还是……”我的眸光凝在她身上,她明明说过爱我。 她明明说过的。 “你想告诉我,其实你也爱我。” 她好安静啊…… 安静了好久啊。 久到我终于走过去,跪在地上捧起她的脸,我说:“罗缚,对我诚实一点。” 我拖着她的手,从我领口划起。我说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我自己。我问她到底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她用指腹抚过我的眉眼,她说:“我想要打破一个闭环。” “你能陪我打破一个闭环吗?” 这个人啊……第一次,对我吐了真话。 真好啊。 我没有一无是处,不是吗。 “荣幸至极啊,我的小姐。” 【70】屈辱 我从少年时代起就在失去。 失去对我而言太过平常,平常得叫人分不出感情。好像那都是理所应当。 从来不是我想留住就能留住的,其实我什么也留不住,那日子一天天走,我贫瘠乏味的过着。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在短暂的欲望里,那些火将我裹紧,烧死,烧灭,在一瞬之间我好像察觉出存在。 那切实的被贯入的身体,那空洞到不堪一击的琐碎灵魂。 我耗着,早已尝不出浓苦。日子像水一样寡淡,我活着,和死了也差不大多。我有时一件件去数自己干过的混账事情,然后发现我这个人真的好没意思。好像每一天,都差不多的。 没什么好的,没什么坏的,一觉醒来,又一觉睡去。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也没什么特别讨厌。没什么特别接受,也没什么特别厌烦。 这日子啊……这么长。 有天我遇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和我遇见的所有人都不太一样。那个人又冷,又淡,做事情有时让人恨得咬牙切齿,但是有时又叫人想抱着她痛哭流涕。 我不知道爱是什么。我甚至不知道我爱不爱她。我的爱和大多人说过的爱不太一样。我滥情,不忠,甚至有些混账。她冷漠,奇怪,看着像个活死人。可是我看着她…… 有时我看着她…… 她一个人,守着一整个世界的荒凉。 她那么孤独,孤独得好像没有人爱过她。好像也没有人恨过她。 连爱恨都没有的人,连稳定都像是死了的根。她早早衰亡在那座生满苔的房子里,没有人记得她是谁,没有人懂得她是谁。 她太少和人在一起了,少得好像从没有在这世上活过。 她真的太孤独了。 孤独到我觉得,这人好可怜。 我曾看着她一个人,翘着脚,看月光。 满身血,满身伤,也没有喊疼,只是看着月光。 我问过她啊……我问过她好不好。 我问过她:“罗缚,你不开心?” 那天我真的等了她好久啊。真的好久,久得我都觉得好冷,冷得要点支烟借火。她就开着她快散架的绿皮车跌跌撞撞走来,从车上给我带了一束茉莉花。问我怎么在外面,不怕着凉。 这人总是那么温柔。我明知道她又在糊弄我。我明知道,她根本不在乎。她只是做个样子,总是装作包容。她明明谁都容不下,谁都看不见。 她谁都不在乎。 第一次,我冒犯她,我说:罗缚,你知不知道你很装。 我想她生气,想她回击,想她撕破脸皮…… 我想她看见我。 我说了好多,也不知道是从哪学来的话,我忘记了。 她只是笑着看我,看着看着说:“你是在对我兴师问罪么?” “那么萧欠,告诉我,生气能解决什么。” 她还是那么客气。 客气得我无地自容。 她笑着问我,折断了花。她说:“你在以什么资格向我兴师问罪?” 我心里涌起一阵隐晦的高兴,那个人的眼里终于有了我。不是敷衍的,不是客气的,她因为我生出了某些不该有的情绪。 这个人,怎么连生气都这么克制。 我好高兴。 我笑着举手投降,我说我错了。 我说你多教教我,我以后都听你的。 可是她啊……她说,我什么也没有。 我好像她养的一只狗,一个玩意儿,一个好看的把件。 她供养我。所以她当然可以随心扔了我。 但是她…… 她没有说错什么。 我的的确确一无所有。 我想逃了。我不要她了。我不要在她身边了。 太危险了。 我想跑。我真的好想跑。我不想听她说话了。 太残忍了。 我要走,她追在我身后让我回头,我想跑,但她一直追,连鞋子都没有。她说对不起,说她太心急。 她叫我回头。 我回头把她抱紧怀里。 我以为我们和好了。 我以为,我可以心疼她了。 她就这样进了房子,倒在我怀里,我问她好不好。 我说,她不开心。 她还是在骗我,我不想放她走。 这个人真的好奇怪,为什么总在克制,她明明不是这样的。她叫我放手,我不想放—— 我被她扇了一巴掌。 她的耳光还是轻,打在脸上不痛不痒,不如老头的疼。我愣了很久,头在一边,四处好像都静住。 我松开了她。 心里有一处,瓦解似的疼。细密的,一点一点散开,扎在心里,将心底捅出好大一个孔。好像怎么也收不上去。 我以为我们和好了。 我真的以为,我们和好了。 可是为什么要打我。 为什么这么疼。 为什么要和我说: “要长记性。” 好屈辱啊。 好屈辱啊。 【71】一地鸡毛 有人将我从地上拖起来。我没力气,骨头好像都烂没了,一张皮塌着,泡在水里,像要腐化的尸体。 少年还是太小,四肢也太纤细。将我扣在身前,从后扯起,几次让我摔在地上。我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我说:“你别扯我了。” “很疼的啊。” 他又哭了,由后抱着我说为什么要躺在地上。他说罗缚去找他了,他说对不起,他做错了事情。 我没有理他,躺在他怀里,被他撑着,避开了水。他靠在我身上,将身匐匍而下,扣着我的颈,几乎要将手掐入我肩膀里。 “先生……”他的泪窜入我衣领,融进去,连胸口的衣襟都被打湿,“我找了您好久……” “您怎么躺在地上……” 少年的身体在寒风里打瑟,他不管不顾地锁着我,好像谁也不能抢走。我推了推他,他仍然不动,反而缠地更紧。 直到他忽然说了一句什么,我知道,这个少年开始有些疯了。 他说:“先生,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我不想听小姐的话了。” 他将我反过来,托起我的脸。那双眼睛凝着我,要将我吞入骨血里。这样脆弱的人,要是生出不该有的欲望,也是这么可怖。 可我已经没有力气分给他。 我连推开他都抬不起手。 我太累了。 我好像倒在他怀里。意识逐渐零散,他撕心裂肺地吼着我,可我什么也听不见。 他大叫救命。 可我知道我现在死不了。 还是死不了。 死不了,就得受着疼。我差些忘了原来活着是疼的。那些热络的东西死了,留给我一地零碎,一地鸡毛。 少年跌跌撞撞,将我搂在怀里,四处求人救救我。我想说我不会死,可我开不了这个口。 我实在没力气了。 有些人冲撞出来,烂衣服烂肉烂烟酒气——老朱来了,将我从少年怀里扯回来,将我护到在他身上。那又浓又苦的东西。我只记得好疼,好冲的味道。 我哭着搂住老朱,我说我好恨罗缚。我好讨厌她。 老朱搂着我的后颈,顺着我的气,他说再也不见罗缚。要把我藏起来,就藏在暗门里,再也不要见罗缚。我说不要,我说我不要。 我不知道那时我在说什么,只记得我拽着老朱衣领,哭得像只狗。我的五脏六腑都被震动,大张大合,哭得连气都抽尽。 我撑着他干呕,胃里什么也没有。连黄黄白白的胆水也没有。 少年被吓住,搂着我的腰怕我倒下。他比我低一个头,几乎撑不住我,却还是这么倔强。 我让他滚,他不肯,他说他要在我身边看着。老朱拦在我跟前骂他说:“滚!找你家大小姐去!” 我扯住老朱衣领叫他收声。 他痛骂我,我听不清,只听见他说什么罗家这群狗娘养的。 好吵啊…… 怎么这么吵…… 这么这些人都这么吵…… 不要扯我了……不要再吵我了…… 带我走…… 来个人…… 求求你,带我走…… 带我走—— 带我走啊——!! “萧欠。” 有人来了…… 谁来了…… 是谁…… 那个人跨过人潮,四处忽然安静,我好像可以喘息。 她将我从地上拉起来,搂在怀里,擦去我脸上的水。 她说:“你怎么这么狼狈。” 啊……是罗缚。 又是罗缚。 总是罗缚。 1:不动明王(大小姐视角) 【72】破环 我将自己困在密不透光的房子里,厚重的丝绒将这所房子裹住。所见之处,是一片哑瑟的棕黄。我看不见时间,看不见日出与日落,看不见自己的衰败。我成了这所牢笼里唯一的活物,我的头上生出一根白发,我将它从头顶上剪下来,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在死去。 我在衰老,直到皮肉松下,我的脸与我的骨肉浑死在这房子里,阴阴沉沉的腥味,一屋子尘扬,连日光都稀薄。 那些美丽鲜活的,那些衰老残败的。花根烂在水里,剪枝时摔在地上,像尸体,一滩腐臭绿泥。 我好像要死了。 我想起来萧衍的骨灰。我将他撒了,一路走,一路扬。那铺天的绿,那疯去的少年。 我再见到蝴蝶,好像隔了千年。 他很狼狈。 泥水,白的皮肉,蝴蝶被人撕扯,他的情人,他的友人——那些酒肉的酸臭,烟草的苦呛,他红红黑黑的影子,被人吞灭掠夺。 那些人扯着搂着他的腰,他的脊梁几乎完全塌下,任由人糟蹋。他的筋骨在拽动中抽离,连带着那层皮,几乎要脱臼。没人听见他想说些什么,直到我走过去…… 他看见我,朝我扑了过来。 他说:带我走。 蝴蝶瘦了很多。胸骨膈在心口,压得我疼。我将他搂在怀里,我问他为什么这么狼狈。他昏死过去,老朱站在身后,朝我破口大骂。 “你来做什么!!”男人衣服皱皱咧咧,一口黑牙,一身臭气。他从我手里将蝴蝶抢走,背在身上,护在后面,“他能有今天——” “他能有今天——就是你害的!!” “你给我滚!!你们罗家人,全部都滚!!” 我看着他,浓黑浑浊的眼,张口时飞涌的唾液。我往后退了退,离他远了些,很久才笑:“可是他让我带他走。” 老朱的眼气得通红,几乎要向前抓住我,却被蝴蝶拖住放不开手脚。小少年站在一旁颤抖,瞪直了眼,眼泪不自觉往下漏,麻木站着,像木桩。 可我不知道他们在疯什么。 怎么都疯了。 老朱沉默了很久,叫少年陪他送蝴蝶回夜馆。我想跟着进去,却被他挡住。 “你滚。” “滚啊!” 我没有理他,推开他的手。他几乎用尽了力气扯住门框,那么黑瘦的胳膊,起了一簇簇筋脉。几乎将木头嵌进去。 “你们在发什么疯。”我终于将目光对上他,“一个两个,在发什么疯。” 蝴蝶给我甩门。 老朱叫我滚。 Avo像个木头人。 这群人都疯了。 “疯的是你,罗缚!”他拽住我的衣领,咬着牙将我往上提。我没有动,只是想笑。他瞪着我,眼里都是红,眼珠饱满得要涨出来:“你为什么要这样羞辱萧欠。” “他这么喜欢你——” “他这么喜欢你——!!” 我拔开他的手,将他一根一根手指往下抽:“你在发什么疯。” 我笑出声,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他和别人上床。” “他把情人带回我的床上。” “他给我甩门。” “他的朋友现在要打我。” “老朱,你说他爱我。”我笑得用力,几乎连眼尾都出纹,“你在发什么疯。” “你看到那个小孩了吗。他妈在ICU,我付的钱。” “但是你看那个小孩,他这么义无反顾的选了萧欠。” “所以你们在发什么疯。” 男人忽然泄了气。我整了整衣领。 好像浑身胆魄被人抽走,他弯着身,蹲在了地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就这样抽起来,几次打不着火,很久才闷闷窜出。 “不用着急审我。老朱。”我低头凝视他,指尖有些冷,浑身辛辣犯凉,“就事论事。我没有做错什么。” “罗缚。”他将烟头踩在地上,用脚磨着,胶底鞋被火烫出黑,他好像不知道烧,来回摩挲,直到熄火,“我从他小就在护着他。” “他这个人对什么都淡。但是对你——”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喜欢你。” “他说他讨厌你。我说我要把他藏起来不见你,他不肯。” “别把自己摘得这么干净。你刚说的那些事儿,哪件和你没关系。” 他朝地上吐了口痰,像是同我示威。黏糊的,浓黄的,在泥地里,人群朝我们张望。我将眼抬起,又看了看那口痰,很久才叹了叹气: “你觉得我在欺负他。” “你恨我这么欺负他。” 突然有什么,很好笑:“可是你除了叫我滚,你什么办法都没有。” “哪怕我今天要强行带走他,你也没办法拦住我。” “你除了恨我,你没有一点办法。” “老朱,你对我没有办法。”我笑着,大开大合。只是想起来很久以前,罗拾的模样。那么冷的,那么残酷,那么不可一世。我终于成了他——罗家那只疯狗。 “那你就恨我吧。老朱。”我笑出声,好像在笑他,好像在笑我自己,“你一定要强。一定要赶在我死之前杀了我。” “你千万不要忘记恨我。” “你千万不要放过我。” “朱老九。”这么重的腥臭,烟雾缭绕,我们之间横着大多阻障——上位下位,有气无力;有些人搅弄风云,有些人苟延残喘,“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你这么宝贝萧欠,你千万要护好了。” 人死的时候,什么都没了。尸体被烧成灰,荡在天上,再爱再恨,也没有意义了。那天我一个人将萧衍的骨灰带着身边,我装了好大一罐,我到处撒。可是挫骨扬灰有什么意义啊……早已有人为那些错误付出代价。然后活得不像人,也不像鬼。 我不想负责了。我想死。想来个人杀了我。罗兰说活着才会有希望。可是我的希望就是不要活着。可我连死的自由都没有。因为我要撑起罗家的脊梁。 他们剥夺了我的全部,却又给了我全部。我踩在他们之上成了上位者,肆无忌惮去欺凌那些可怜人。我这么残忍的去封杀蝴蝶,他是疯了才会喜欢我。 别喜欢我,恨我就好。 踩在我身上。让我看看你怎么打破这个闭环。 道德和自我之间总有一个灰色地带。人都有自己的立场,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谁都没有错——所以怎么选啊。 怎么选,都破不了局啊。 【73】老 长桌, 我朋友古塔居上坐, 一袭乌檀丝绸。 ——德里克·贾曼《色》 我病了一场,一个人淋了一场雨,那日没有月光。 我从西边走来。 在雨雾中,我老去。老得叫人抬不去手,肉都蜷缩,黏在骨头上,只剩一层柴皮。那筋骨脉络,苍冷的血,好像没有什么执住我了。没有什么扯住,只觉得薄弱,薄弱得连风都撑不起。 门外一片绿苔。 可我已经老得看不见这样的美丽。 我能做的不多了。 他们都死了,我的故人,我爱过恨过的人,都死了。我甚至没有什么好为蝴蝶做的。环已经合上,只剩下他和情人的纠缠。我只要等着,等老,或者等死。 这场凌迟来得太长,长得我忘记苦涩。我的衣服沾湿,厚重,耷拉在地。 我躺在车里,绿皮车快散架,开着暖烘烘的热气,烘得人面颊发燥。眼眶是酸的,有什么难言的情愫涌动,大概是悲伤。 我好像告别了很多人。我望向车顶,黄黄棕棕,被阴湿的痕迹。 我开车,一路逃,逃到弱水的墓地。那天我跪在她面前,我抱着她冰冷的墓碑。长满苔,一片青青黑黑,我和她说:我也老了。 “我今天梳头的时候,长了一根白头发。” “再有十年,我就和你一样老了。” “妈妈。” 她没有回应我,连照片也没有。我几乎要忘记她的模样。 “我大概不会比你老。” 衰老从一根白发开始,蔓延至全身,人这么年轻却这样狼狈。连心气都支不起来,只想躺着像暮年挣扎。他们都死了,将我也带走,我只剩下一副壳,在病弱中苟延残喘。 连恨都没有,就只剩下可怜。 我在她坟土上睡过去,醒来时只觉得昏沉。病里的人只觉得冷,手脚都是凉的,穿再多的衣服也觉得瘆人。 很久以后,我看见一个人。 就着初出的月光。 罗兰。 那个少年还是瘦,常年生病,从病气中透出温柔。 一身白,白得彻底,撑了一把伞。整个人融在月色里,一双眉眼太淡,连目光都太从容。 “罗兰。” 他走在我面前,将我从地上扶起,对我低低笑了句:“表姐。” “我们有好长一段日子没有见了。” 他的腕骨没有珠,胸口还是挂了一串十字。老了,太多年,连银子都褪色。 “你又改信了?”我忽然笑他。仿佛很多年前,那个少年对我说,他信神不信教。 那么一眨眼,不惊觉这样多年。 他将伞压过我头顶。少年比我高,却还是当年的温慢:“我今天诵经,珠断了。” “我突然想起你了,想来看看。” “所以我来了。” 他虚虚握住我的手,察觉到凉,将身上的衣服剥下披在我身上。我说不用,靠在他肩膀。那一瞬我什么都没有想,少年身上经年的檀香,被烟火熏出来的神气。 他还是瘦,没有什么肉,能膈到骨头。 “我们多少年没见。” “十叁年。” “十叁年是多久?” “很久。” “表姐。”他将额头靠下,对着我的脸,“你找到希望了吗。” 我望向远方的松林,细细密密的林,山上的坟土,那些人的埋骨地。我只看见一片白茫茫。 “罗兰,”我搂住少年羸弱的胸膛,连同那颗羸弱的心,“我好苦。” 一如十叁年前,我靠着他。 很久以后,我还是很苦。 很苦很苦。 他什么也没有说,将伞放在地上,双手环住我。 几乎将我嵌入他的身体。 用这样的方式站在我身旁。 “表姐,我说过我不会再拦你。” 我没有急着说话,看着天,天上那轮月光,那么远,那么仓皇。 “我说过我要翻盘。我将他们的骨灰都撒了。我把萧欠引进圈子里了。” “可是罗兰,有什么意义呢。” “有什么意义呢。” “这算什么希望呢。” 他仍然什么也不说,只是将我搂得更近。 那闭环里的人,连爱恨都不清白。都可怜,所以都残忍。人都死得太匆忙,只留下一地散落的鸡毛。好像付出了好大好大的代价,后来什么也没有。 所以有什么意义呢。 罗兰擦过我的发,用手指抚过我的眉:“萧欠还在,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萧欠先生不会带给你什么惊喜呢。” 他将我转过来,指向远方的山脉:“表姐你看那座山。” “千百年,那么漫长的时间,它看了这么多人生了又死,死了又生。” “可人只记得苦。因为苦,所以想逃。” “每个人都好苦,每个人都逃不了。可是表姐,真的没有什么可以留住你吗。” “我赌一个万一。表姐。” “万一呢。万一有一天呢。” “万一有一天,有那么一瞬间,你看见了呢。” 少年就站在我身后,苍白的手指,却这样有力。这样勃勃的生命。 他靠在我身上,温柔的呢喃着:“这些年我有叁次大劫。” “有一次我换了一颗心。我以为我要好了。” “后来恶化,我以为我要不行了。” “可是有一天我看到太阳升起来,我忽然觉得,我好像还没到临头。” “我觉得我好像还能活活。” “所以表姐。我想。只要活着,还是有可能的。” “这么多年,我还是这样想的。” 我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他蹲下,挡住我的风霜。 我对他说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我不想活。为什么要这么残忍。他将我搂在胸前,靠在身上,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 “如果有天,我们两个都死了,罗家怎么办。”我这样问他。他沉默了一会,朝我笑了笑:“那么罗家,就覆灭了。” 这样多的苍凉。不想生,不敢死。那些事情束缚住我,我寸步难行,不得不活。我连死的自由都没有。我只能耗着。 我害怕了。 怕的是有一天,连罗兰都拦不住我。 “如果真的有一天,罗家没了怎么办。” “表姐,那是罗家的命运。” 在坟墓前,我们依偎着,他温柔看着我的狼狈。远方有人点了烟火,那样艳的花,炸在天上。 我头一次觉得,不算一无所有。 【74】病,蝴蝶 一片老陈仓皇,荒芜,来得这样悲凉。坟土之上长出石绿,掌心溽热的汗水,浑身冷气。 人的骨头,骨头之上的皮肉,皮肉之外披着的遮羞布,一颗欲老欲死的心。病气来得急切,我倒在车内,暖气几乎要将人抽干。皮结在一起,干涩得几乎张不开, 罗兰将手覆在我额头上,他说我病了。我说送我去夜馆。 那个少年在浑水之中朝我望来,青红,齿印,他被剥落的衣裳。他脸上未干的痕迹。脆弱的,癫狂的,压在黑洞洞的鬼影下,他白得惊人。 他说带我走。 我答应了。 我想不起来什么,面颊发红滚烫,坐着,甚至没有力气悲哀什么。鼻腔泛起过酸,润在眼里成了水。周遭太安静,疼从骨头里渗出来。 不知道究竟哪里开始的疼,后来磨得人喊不出口。 罗兰握住我的手,手心很热,几乎将我灼伤:“躺下会好点,表姐。” 车太老,老得连零件都抽搐。我卡着不上不下,没有力气再说什么。 他一直握住我。好像要带我逃。 眼睛干涩,闭上眼时像刀割一样。车开得很慢,我睡了很长一觉。那一觉里什么都没有,我想起来一个少年。 很漂亮的少年。 很漂亮的。 车到时快天亮。 罗兰在我身旁,脸色苍白许多。仍然笑着,没说什么,眼下泛起一层很淡的青。我将手放在他胸口,心跳得有些用力。 我终于切实体会,他薄弱至此的身体。 我搂着他,他回抱我。 “我没有事,表姐。” “不要太紧张。” “你回家。”我闷着声。 “我想陪你进去。”他抚着我的发顶。 “你回家。” “不要让我担心。” 他拍了拍我的背,很长叹息:“那我先借走你的车。” “表姐。”很久以后,在他远行之前,“我看好萧欠先生。” 我愣了一会。 然后一个人,摇摇欲坠,站在夜馆门前。 白日里的馆,少了纸醉金迷的欲望。一张招牌沾满黑浑,那些鬼披上人皮,回到世上。 老朱在夜馆外掐着烟。看见我,什么也没说,将烟头扔在我的脚边。烟头尚未掐灭,带着火,擦过我的鞋边。我的身体好像被架空,好像成了一张纸,在那一瞬间淌动。 我倒了下来。 倒在石头地上。 长久的疲乏将我扑灭。我好冷。衣服被阴湿,墓里带来的水汽。 我瘦得只剩一副骷髅。 老朱满面惊惶,朝我喊叫。我睁着眼看他,什么也听不见。 他将我从地上拖起来,背在背上。在颤动间,他骨瘦如柴的身体,撑起过我,也撑起过蝴蝶。我们颠簸着,他带我在夜馆里乱窜,将我带到夜馆里藏得最深的那个地方。 蝴蝶活在那个地方。 长廊,煤油灯火,一路上有人躺在路中,老朱跨过他们的躯体。那些酒鬼烂鬼,那些被世上遗弃的大多人——沉在苦难中,靡靡不见天日。 谁也不要可怜谁。 门外站着情人,一面错愕地望向我们。那个小孩手里拿着沾湿的毛巾,见到我时几乎怔住。 老朱将他推开,把我往床上放。床上躺着那个艳丽的少年,在昏沉里,被布单遮过大半身体。我被放在他身侧,门外小孩跌撞着过来。 “这是怎么了!” “她倒外面了。” “萧欠怎么样?” “昏了三天,没怎么醒。醒了又睡……” 他们说了很多,我躺在蝴蝶身旁。他的床很硬,身上铺着几层被子,有腥烈的汗臭。少年的身体没有衣衫,有一种单薄的美丽。他的身上还是那股香气,带着脂粉的味道。 我太冷了,抢了些他的被子,贴在他身上。他的身体比我热络,我抱紧他,将他嵌实在我身上。他似乎拧了拧眉,仍未醒来,却着手想将我推开。我钳住他的手,扣在我腰上,将他搂入怀里。 少年在反抗,力气大得我按不下。我抱着他,很轻地说:“你不要再推我了。” “我没有力气,而且真的很冷。” 他忽然安静,将我带入怀里,好像很久才回了些什么。 可我忘了。 我睡了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蝴蝶已经不在身旁。我身上披了一张毯子,那是我的毯子。由头到尾,将我裹实。床上垫了很多衣服,细密的,柔软的,将整张床铺满。 床侧放了一盏烤灯,将铁烧得通红。可我没有力气去想什么。我躺在他的床上,门被掩上,有人在外面低声地吵着什么,我只能听见片段。 “你为什么要推她。” “我推个鬼?!她自己倒了讹我?” “朱老九。” “你弄清楚萧欠,我把她送过来的。” “你别把错往我头上推,谁知道她发什么病!” “朱老九。” “去给我拿点药。” 老朱骂咧开来,脚步却越走越远。少年推开门,朝我望来。没有笑,也没有说话。走到暗处的柜子,又抽了几件箱底里的衣服。那些脏去的单子被他拖在地上,他满手拿出去,回来时带了几床软白的铺面。 他将衣服折好放在床上,又将被褥盖在毯子上,仍然一句话不肯说。 被褥很干净,没有臭味。 我看着他,他没有对上我,将东西放下以后出门。回来时带了一杯水,又出去。 我朝他说谢谢,他临门时顿了顿,哼了一声,不肯回头。 老朱要闯进来,被他扯着胳膊甩回去。老朱骂他疯了,他不吭声,从老朱手里抢药看了看,又扔回去。 男人过来,黑黝黝的手,朝桌上放了一盒药。气息变得收敛,垂着头哑声着:“你发高烧。” 我没有回话,就着水将药灌下去。 “一会我们送你去医院。萧欠还病着。” “照顾不了你。” “床单是谁换的。”我突然打断。 老朱盯了我一会,扯着脸讽刺:“你觉得在这谁会管你这些讲究?” “罗缚,我不管你在外多大的小姐。” “我告诉你,我讨厌你。” “我他妈就烂命一条,大不了你整死我……” “朱老九。”有人叫住他。蝴蝶站在他身后,比他高出一些,按着他的脖子将他往外撵。 门被重重合上。 我大概病得很厉害,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我一个人躺着,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人来人往。有些给我添水,有些带了点吃食。我巴巴地看着他们,他们什么也不说,将东西扔下就走。 我被暖气烘出一层汗,黏糊在身上又酸又臭,索性将外套裤子脱下,将文胸摘掉挂在一旁。胸口少了拘束,浑身只剩一件毛衣。我连收衣服的力气都没有,揉成一团扔在床底。 再讲究的人,病痛时都管顾不上什么。 少年的衣服,藏在墙角边,很新,上好的丝绸。我套在身上,滑润的质感。夜馆里这些人对我的厌恶毫无遮掩,却仍接二连三照顾。 蝴蝶没有再进来。 我很少生病。大多时候自己扛过去。也不用吃什么药,渴了就自己煮点水。我少年时一个人在外,有年病得觉得要死,老师送了几片药,我干着喉咙吞下睡了很久。 醒来看着四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抹月光。 很亮的月光。从外照入钢窗,像一盏灯。 我抬起我的手,就这么一遭一遭走来。 【75】见血 我在黄昏时醒来。少年的房子昏沉,在肉欲里沉沦的暗门,缝隙间透出薄光。这个房子混浊,却带着少年身体独有的香气。脂粉参着檀腥,皂角味盖过被床。 蝴蝶就在这个地方消耗自己的美丽。从十九到二十三。他将大半日子投在这样的暗处里,被欲望滋养,长得动魄惊心。 他一直没有进过这扇门。 我披了件衣服,将外衣从地上捡起一层层迭上身。从暗间里出去,一路上都是人,涌着挤着,窥视向我。那些人的眼里沾满火,盯着那扇门,臆想门后的少年。 情人站在远方,不敢靠近。隔着攒动的人头,他眼眶常年发红,手里拽着毛巾,将肩膀塌着,刻意隐入人群。我拨开人潮,站在他面前,小孩几乎将自己缩起,蹲在地上,环住身体。 我朝下看着他,没有扶起。 “我是不是提醒过你,不要爱上他。”长久,我终于开口。 他没有回答,浑身颤抖。 我将他从地上拖起来,搂着他的背,支起他的腰:“你看这些人,都爱他。” “那么多的人,都在看着他。” “Avo。他是萧欠。” 红俗间的男女,总会溃败于惊人的艳色里。爱上这样的少年,是一场太大的悲哀。这个小孩承受不起。 贫穷,衰弱,病痛中的母亲。这个少年仰仗于我,却爱上我的丈夫。他注定会被蝴蝶舍弃。大概会恨他。 所以我只要提醒,我才是他的同盟。 这个少年,不该背弃我。 他忽然推开我的手,我顺力磕到墙角边上。边角锋利得像刀,割破我的皮。我流了些血,从脊背顺到腰窝。小孩惊慌失措,嘴里呢喃着对不起,想要凑过来看我,可我顺着墙壁滑下,倒在地上。 “你背叛我了吗,Avo。” 好有趣,我选的情人,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为,他会知道向我感恩。 他站得这么高,高得我要仰头望着:“你对我下过的承诺呢,Avo。” “你的母亲呢,Avo。” 少年终于明白局势,朝我低下头,跪在地上要将我扶起。我推开他的手,一个人走,留他一个人跪着。 一个废物。 背上的血印出来,藏在衣服里。这么厚的衣服,遮住一身伤。我觉得疼,可又不知道是哪里疼。血湿湿答答,大概从尾骨到脊梁,我疼得靠在椅子上,一个人藏在夜馆不知道哪个角落。 那个角落没有人。 我看着那些人相拥,唇齿交缠,对着酒与水。那些人不好看,混在一起,像黑浑的虫。 我一直在淌血。背过手去碰,疼得我几乎要麻木。 麻了,就不疼了。 很长一条血痕,满手的血。脊梁少了脂肪,硬骨头磕在锋刃上,皮开肉绽。人失血会冷,周身力气被抽走,我倒在椅边。 这个世界,不是我的世界。 我不该来这里脏身。 可我答应过蝴蝶,我会带他走。 直到有人经过,我扯住,向他问起萧欠。 那个人说了很多,满身酒臭,浑浑噩噩,大着舌头将路从东指到西。我跟着他一直走,他推开一扇门,结巴着:“到……到了。” 我撑开门,一片白。蝴蝶坐在正中,上身没有衣服,老朱抬起他的手替他擦身。水里起了白雾,热腾的浇在他的身上。他乳白的身体被烫得发红,胸口,肉尖,男人粗粝的手指擦过,他没有反抗,习以为常。 他身后还有别的少年,将一盆水由头泼下,大水灌过他的身体,冲洗,他浑身湿濡,皮肉上那条红疤艳得晃眼。 我站了一会,直到蝴蝶终于睁开眼,他的目光动了动,一会才轻声着:“罗缚?” 我点了点头,靠在墙上。墙上嵌满瓷砖,青色的,缝隙里生满黑泥,大多泛黄。我大概出了很多血,血混着水,我一路滑下,坐靠在墙角。 蝴蝶突然拨开那些人朝我冲来,惊惶到连脸都狰狞。他一只手环过我,一只手摸着墙壁。都是红,满手的红,被水冲淡的红,红得骇人。 “罗缚!”他扣着我,伸手探进我的衣服里,抽出手,一水红。 “老朱!!”少年撕心裂肺地喊,手发抖,整个人几乎倒下。我按住他的手,抚上他的颈:“不要紧张。” 朱老九想围过来,又被他喝住,少年的身体疯了似颤抖,将我搂在怀里,一贯热络的身体在片刻之间发寒。我握住他的肩膀,顺着他的背:“不要紧张。很小的事情。只是划破了点皮。” “不是划破了皮!!”他朝我吼出来,面上涌满血气,“罗缚!都是血!!” “你背上都是血!!”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浑身都是血!!” 蝴蝶将我挡住,稍稍抬起我的衣服。他的指尖冰冷,顺着我的脊背,一寸一寸比着,那颗心透过衣服跳得太急,急得震耳。 我坐直靠着他,将他环入我怀里:“我说那是很小的事情,就是很小的事情。不要急。急了什么都处理不了。你去给我找一张镜子,我看看怎么处理。” 他很久没有说话,连身体都静下去。我只觉得胸膛一片湿潮。 “罗缚,很长的伤口。”他哑着嗓,“不是小事。” “是很长的伤口。” “那就用东西裹起来先止血。”我将身体完全塌在他身上,隔着一层衣服,他架起我,连同那早已摇摇欲坠的脊梁,“你有纱布吗?” “用纱布裹起来送我去医院……” 少年抬头看着我,什么都不说。一双眼睛太悲悯,眉目却太浓,眼睫碎着水,晕不开的艳气。 好像哭过。 “罗缚。” “那是很疼的伤口。” 我顿了会:“所以呢。” 他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什么话,都再说不出口。 血涌下,将地上染红。我们拥在一片红里,像要死在一起。我浑身无力,他仿佛尸体。我们僵持好久,直到他搂着我从地上站起。气息终于平静。 “老朱。她受伤了。” 蝴蝶将我背起,没有衣服蔽体,沾了一身血:“找纱布送来我房子,我先帮她止血。” 一路之上,人觇视我们。恍恍惚惚的宿命。 【76】吻颈 蝴蝶将我放在床上。我趴着,他抬起我的衣服。 疼是热的,人是冷的。我的皮肉绽开。蝴蝶的手在我脊梁上流窜。他抽来一张镜子,我只能看见侧边。满身的血,被血沾红的羊绒衣,羊毛嵌入伤口,从缝隙间抽出丝。他浑身抖着,几乎抓不稳镜。 油灯,姚黄,人影斑驳黑黑浑浑;隔着血,我的毯子,他的丝绸。 他跌撞着,从柜中翻出几面纱,又找出一壶酒精。 “倒上去吧。”我低声,“有没有喷头?” 他没有回答。 少年的手指修长,指骨冰凉,却很仔细。血烫着,几乎要将人烧灭。原来我还有这样热的血。 他用纱擦过伤,白的红的,很久才说:“罗缚……你不要怕。” “很快……很快就会好的。” “……我很久以前也打过架……受了很重的伤。” “很快就会好的。一点痕迹都不会有的……” “你不要怕。” 我望向镜中蝴蝶的面庞,在一片殷里白得泛青:“可是我们不同,萧欠。” “我没有你这样年轻。” “这么好的身体。” 那些伤,密密麻麻,或大或小,或长或短,总是藏在衣服底下某一处被体面遮起。 腐烂生蛆。 我披着我一张皮,老陈,病态,不再光鲜美丽。老去的人都是不好看的,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轻得仿佛从未存在。我切实衰弱着,弱得连胸膛都难以起伏。皮坏之后,流干血,我大约会成具人柴。 蝴蝶看着很不高兴,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我趴在床上,将脸埋在手臂:“你喜欢那个小孩吗。” “喜欢谁?”他的声音有些发硬。 “Avo。”我仰起头喘了口气,“他的眼睛很干净。” “你们这个年纪,大概都会喜欢这样的小孩。” “不是什么坏事。” 朽烂,在暗门中随行。少年身上的脂粉香冲淡血腥。直到他走至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笑得艳气:“罗缚,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缓慢睁了睁眼:“因为你和他上床了。” “我和很多人上过。” “你把他带到我的床上。” “你在生气吗?罗缚。”他笑得越发动容,眼里藏着什么晦涩不明的光。 “我不生气,萧欠。”我伸手抚上他的脸,按过眉弓,脊背于抽动下发疼: “有爱的人不是什么坏事。” 他手里染着我的血,猩红青蓝之后的萧条;握住我的手,定在自己脸旁。那一眼太长,什么都不肯说,却是这样深的目光:“你想我爱他。” “他很喜欢你。” 蝴蝶仍未放手,只是重复了一句:“你想我爱他。” “不是一个坏选择,萧欠。”我从床上坐起,将纱布绑在腰腹,“你这个人很空洞。” “你需要很多的爱。那个小孩可以给你很多的爱。” “那个小孩很蠢。做事情不讲后果。任性而为。”我沾了些酒精,将蝴蝶的手抬起一点点擦净,“但是被这样的小孩爱上有个好处,他很赤诚。” “他会给你很多很多的爱。” “他会很爱你的。” 萧欠忽然钳住我的腕骨,力气大得几乎要将我掐碎。我垂眸看了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 “可是罗缚。”他几乎要喘气,牙关咬得死紧,“很多人都爱我。” “所以他算什么?” “你凭什么自作主张?” 他的眼里有水,瞪着我,连眼皮子都狰狞。脱了色气,那股靡丽不知去了哪里,只有被人蹂躏过的委屈。 我抚着他的后颈,早就没有力气:“萧欠,那些人只是喜欢你的皮。” “你明明知道。” “那我和你呢!”他忽然朝我喊出,少年的心跳,心跳之下的惶惶,有什么东西几乎要冲破心房。 “我们是夫妻。”我柔声回答。 “我们算什么夫妻?!”蝴蝶终于站起,终于忘记怎么笑。他的眼角都是水,滚到身上地下,滚入沾了血的衣。 “没有夫妻像我们这样。”他居高临下看着我,却几乎支不起腰,整个人要坍塌,倒下。我看见他衣领里露出的脊骨,白得惊人,细长的,被肌理裹住。这样天生的美人。 哪怕伤了身,那层皮也好得连条疤都留不下。 “那我们该怎么样。” 太美,美得太惊人。沾着我的血,浑身都是我的味道。 “上我,罗缚。”他跪下来这样说。眼里带着欲望,这是他的主场。 我搂过他的肩膀,将他拉近亲吻他的脖子。很细腻,很软,而且很香。浑身都是香的,皮柔得像羊脂,叫人连痛都忘记。他大方向我展示那具身体,将衣服剥下,跪在原地,任由我靠近。 暗门太昏黄,四处又太静。我好像想起什么,然后又忘记。只是忽然悲哀。 我凝视他很久。 “萧欠。” “不要喜欢我。” 我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很多人说,他很喜欢我。 我看着他一点点僵硬,那激起的情潮被按沉了下去,只剩下无边的虚无。 少年的心气,大约瓦解了。 我突然觉得他可怜。将他的脸捧来,吻了下去。他没有反应,任由我吻着。我尝过他的唇舌,他没有动,长久才推开我。 “去医院,罗缚。”他轻声着。面容淡得没有悲喜。 “让老朱送你去医院。” “我有些累了。”他披上衣服朝外走。 蝴蝶留我一个人,在暗门。 【77】英雄 无常中。 人在一瞬之间寂灭。 我的皮与红纱厮混,老朱找了一张担架将我扛上。我躺在白布上望天,这样黑浓的地方。我好像一个死人,被人放进棺材。 那些人为我让路,站在一旁替我送葬。路尽处,情人低着头,我看了他很长一眼,他的肩膀耸着,衣领上沾满水,半干半湿,一双眼睛哭得要肿起。 我违背了我对蝴蝶的许诺。 因为我已自身难保。 直到我被抬出去,从暗处中,人潮涌起。 我的蝴蝶站在远方,望着我离亡。 老朱将我抬上车后座。灰色布艺车座,浑得粘稠,男人没有保养,连布皮都抽丝,露出里面姜黄的海绵。老朱的烟草很冲,闷在车壳里,混着血腥。我将脸贴向窗,从一丝缝里透吸。 巷子狭隘,从雾气里生出绿苔。 老朱一直没有说话。我一路看着窗。 长久,他忽然发声:“你不疼?” 我从倒后镜里看向他的眼:“还好。” 他拉下窗,朝外吐了口浓痰,又用胳膊肘将嘴擦去:“罗缚,你真有病。” “你说你回来干什么?直接倒外面了!自己有病回家去治,你来这地方干什么——” “来接萧欠。”我打断他。我将外衣脱下垫在身后,小心不弄脏他的车,“他让我带他走。” 朱老九反着白眼,朝我扔了包纸巾。被用掉许多,塑料包打褶,被水淹过有些潮:“你说你讲究什么?都伤成这样还穷讲究!” 我抽出些纸巾,铺在座椅上:“我不想弄脏你的车。” 他卒然安静。 一声不吭。将车靠停在一旁,从抽屉间一顿翻找。半晌,找到一袋子面包:“吃吧。没吃过的。” “好吃的。” 我接过道谢。红豆馅,奶油有些发腻,尝在嘴里成了苦:“很好吃的。” “谢谢你,老朱。” 老朱终于垂下头。 我看着远方山脉,叫他带我回半山。我们没有再交谈什么,直到入山,他朝我说:“罗缚,你这么客气的人。” “怎么对萧欠这么不客气。” 我一时想不到该怎么回答,顿了会才说:“我让他别喜欢我了。” “罗缚!”朱老九蓦然暴起,几乎要将车刹住将人甩出去,“你就这样欺负他!” 四处的冷气,半山,一片陈宁。 我将眼彻底张开,盯着他,逐字逐句:“朱老九,收起你的脾气。” “你对萧欠的维护有些过分了。” 男人灰暗的脸,一张破皮的嘴,一口黄牙横在肉间。他收不住气,朝我破口大骂:“谁他妈过分?!” “是谁他妈把萧欠弄上顶楼当畜生?!” “罗缚,你在做什么好人?!” “你他妈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萧欠差点自杀!!” “朱志。”我叫停他,将腿搭起,手迭好放于膝间,“不要挑衅我。” 所有声音,在顷刻间熄灭。 山之间,他的车同我一样破旧。这个男人在地痞间混着,瘦弱,虚伪,却有一番可笑的英雄主义。他这样懦弱。欺软怕硬。只有在萧欠面前,借着萧欠踩在我身上,才能感到自己那早已失去的,那所谓的,炽烈的心。 那是他早已被人遗忘的尊严。 护着萧欠,他才像个人。 那坍塌的骨头,才头一次被撑硬。 这就是立场。借着所谓立场。借着所谓道德。成为那个英雄。 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我永远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罪人,理所应当被审判。 那么,谁又是罪人。 我已经分不清了。 那天我推开车门,独自走在半山。 朱志对我说: “罗缚,死去吧。” 我笑着。 “承你吉言。朱志。” 我一个人走,夜里下了雨。天冷,渗入骨头,血粘着衣服。浑身都是冻,我打嗦,伤口被沾过水,反而有些发痒。 血早已止住。 我仰起我的头。 这是我的英雄主义。 我也是英雄。 那颗心久违的搏起,那条路泥泞湿滑,借着病后的余热,我晕涨,却清明。 这样明亮的一条归路。 我承下所有,没有逃。 有人遇事只会逃避。有人只会嚎叫。有人将责任推给他人,有人死了一了百了。可是总有人得站着,承下所有不属于自己的过错。总有人得做恶人,去找一条生道。 萧欠大约会和那个少年相爱,就像当年的罗拾萧衍。我是弱水。被叛离的妻。 我不懂为什么蝴蝶会喜欢我,明明我们并不算熟。这样小小的变数很快会被少年遗忘,他会爱上别人,会爱上许多人。在爱与恨之间,有天他要面对我,作出自己的抉择。 就像当初的罗拾与萧衍。 他们会由无数的立场审判。被外界所不齿的伦理道德,对爱人的欲望与哀愁。他们站在一个灰色地带。选择自我,承担难以承担的代价。这两个薄弱的少年凭借虚乏的爱意缠连,爱意却在鸡毛蒜皮里凋零。 选择道德,压抑自己内心深处的爱意虚与委蛇。爱意在漫长的日子里滋涨,那些得不到的成为无边的执念。在执念中成疯成魔。成为下一个罗拾与萧衍。 这就是我留给蝴蝶的闭环。 我扯起嘴笑。笑着哭。那周身的责任包袱好像在须臾间挪移。我轻快,倒在水潭里,终于,我快可以死去。 罗兰说罗家有罗家的命数,我终于不被捆着。只有他肯放我自由。 我快自由了。 很快。 自由了。 我躺过去。很长的一觉。醒来时四处都是暖和的,一片大红大绿,房子被铺上软丝绒,连灯都昏沉。 林小姐家,一贯的浓稠。 她忙里忙外,我身上早已被好好包起。胸腹缠了许多圈布,我被换上一身藕色长裙。 她叼着烟斗,用老式电话与人吵闹:“你们快些给我煲汤!我有个小妹倒外面了!” “谁知道!我把她从路上捡回来的浑身血你都不知道多恐怖!” “让我知道谁干的——我查不出来将脑袋当球踢!” “敢在半山撒野,我扒了你们皮!” 我忽然只觉得眼眶湿润,走到她身后,由后搂着她的身体。 女人已经老去,却仍精神,腰腹不再纤细,沉淀的,有种厚重的质感。却将人撑住,只觉得暖和。 她见我醒来,讲电话拍断,抚了抚我的发顶。一会才柔了声:“是不是情杀?” “我和你说啊小妹,当年我拍死那个贱男人也想暗杀我!” “这男人坏起来真是坏到没根!” “这才几天没见……” 她絮絮叨叨讲了许多,我只觉得温柔。她骂了许多人,将萧欠Avo祖宗十八代一起骂进去。 我听着,又在她身上睡去。 【78】歉 林小姐家,常年有太阳。 她在家中安置了一大面窗,老样式,横着钢,上面有铁锈。旧时日子将其熬成苏方色,介于棕与红之间。弱水曾有一扇窗,与之一样。 柚木被打上蜡,一片红绿之中生出的艳色。她收来许多东西,大多是西洋老物件,老得只剩木框架子,被剥去布皮,配上厚重的锦。 她将指甲与嘴涂得通红,在家时总喜粉米系纱绸,叼着烟斗,裹着头。她说她有些头风,小时留下的病,人性子急,总是烧头上脑,老了得千万小心护着脑袋。 我躺在太妃椅上,见她左右奔走,摆花弄草,时不时与我说话,我听着笑,没有多答。 有天她说起她年少时的爱人。她说那时候她可真喜欢他。长得可真好,漂亮得要命,说话也好听。 她给他了很多好东西,很好很好的,那颗心烧得这样烈,几乎将心剜出来给人,却被人当猴耍。 她说她记得那天气极,抡起锅铲将人拍倒。那闷闷的一声,伴着情人撕心裂肺的叫喊,那人再没醒来。 这一生就这样爱过一个人,搭进去半生。到头来也想不明白这爱是对是错,只是劝慰我说:千万护好你的钱。 “这人啊,总是为五斗米折腰。” “这半山里待着的人,多少不知人间疾苦。” “小妹子,有钱能使鬼推磨。” “你太习以为常,不知道这世上,人心多可怖。” 我卧在榻上,将一只手伸给她。她接过骂了句:手怎么还是这么凉。我望了她很久,忽然想问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我又想起来弱水。 “可是为什么我有这么多。” 多年之前,弱水问过一样的话。多年之后,我亦问出口。 “为什么,我过得这么辛苦。” 林小姐没有再说话,只是凝视我许久。头一次,她在我面前,显出老态。眼皮稍稍打皱,耷下来,连那抹红都不再晃眼。 她温着声,半晌,紧了紧我的手:“妹妹,因为那些东西,不是你挣来的。” “是你家族给你的。” “你没吃过挣钱的苦。你不知道,这钱有多难得。” 她将我松开,给我沏了杯茶:“我是个生意人,满身铜臭味。到我这个年纪早就没有那么多想法,东西抓在自己手里才是好的,那么多苦痛早该去死。” “人不能太计较。人太计较,还怎么活。” “妹妹,你有这么好的背景,就该好好活。不要总为难自己。” 陡然间,我好像懂了弱水。 许多事,或许从不能为外人所道。 傍晚时我向林小姐告别。她盛来许多汤水看我喝完才放我走。这几日我与她混在一起,她将我照顾得很好,烧退去,连背上的伤口都发痒结痂。 我一个人回房,我的房总是藏在最湿冷阴暗的绿里,终年不见日光。那暖融融的地方像是恍惚大梦,我沉入这篇无尽的绿。 房内许久没有人,染上一片尘。我站在镜前,从林小姐家养来的红润,在一片森森的光里殆尽。 心里有一处重得不行,重得几乎叫人倒下。我撑着水台缓慢蹲下,大口喘息。浴间潮气,下过雨,水渗入墙壁迟迟排不出去。整个房子透出一股浓腐味,粘着尘腥,花草枝干都死去。 我蜷在地上,只觉得周身无力。 楼下有什么熙熙攘攘,直到我终于听见声音。 有人喊我罗缚。 很急切,嗓子几乎沙哑。 我撑着手臂朝外狼狈而去,几乎要摔倒,后来扑在房外门台。 我站在台上往下看去,这样湿冷的夜,少年那张脸浓艳滚滚,额头带着血迹未干。他胳膊捆着一个小孩,扣在人家脖子上,比小孩高出半个头。 小孩脸上乌青,一双眼红得发肿,想挣脱却挣不开少年的手。 大片白皮被遮起,只露出一半颈。颈上有血,匿于藏青色毛衣里。蝴蝶矗立台下朝我望起,仰高头,嗓子几乎出不了声。 “罗缚。”他喊。 “我带他来给你道歉。” 话还未完他就死咳,小孩被松开,他蹲在地上咳得直不起身。 情人想跑,被他扯住裤脚。他撑着那人的腰腹从地上颤抖站正,病气未愈,他几几欲倒。 小孩哭着尖叫:“凭什么——凭什么——她这样对你凭什么——” 蝴蝶被他推在地上,钳住他的衣尾:“给罗缚道歉。” “你推了人。” “道歉。” “我不——”情人打开他的手,却被他以身体扑在地上按住。萧欠拧着他的脖子,Avo用指甲划向身后,划伤他的颈。 两个人混着,撕扯着,连衣服都被扯下一片。 这个年纪的少年,鲜活得如风似火。尚不明白什么叫体面,由着性子意气用事,从不问代价。 我长长看着,没有打扰。直到两人终于停下,气喘吁吁躺在地上。 情人的身上没什么伤,除了面颊一点淤青,大约是挣扎时弄到。萧欠还是手下留情了,反而将自己刮得都是血印。 太不高明。 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傻。 “道歉很重要吗,萧欠。”我这样问他。 他卧在地上,几乎出不了声,是野火烧盛后的衰弱。 我从楼上下去,走到他们面前。蝴蝶横在地上,情人站在一旁,仍一脸倔强。我扫了他一眼,走向蝴蝶。 有人从外走来,蓝袖衫,背后带着一支警棍。他低声问我一声好,我抬手让他将Avo带出去。 男人架着Avo的肩膀,扣住他的颈,将他拖出去。小孩仍想挣扎,却丝毫撼动不了。最后像蔫了气,被拖着,手脚都耷拉在地。 像死去的尸。 男人不是蝴蝶,不会手下留情。这个小孩仍不明白,这世上不是每一次,都能给他机会脱逃。 我低头看着萧欠,身上失了血,显得有些煞白。一身黑,一颈红,碎在地上,他微弱地呼吸。 我伸手探过他的额头,烧得烫手,他突然用劲拽着我的腕骨,他说:“重要。” “罗缚,他做错了,要道歉。” “道歉。” “很重要。” 少年的意识有些不清,倒在我怀里。我将手伸入他衣服里,一身虚汗,脊背冰凉。 我背着他入房。 【79】欲,暗潮 冻水,他的身体发烫,透过衫穿入我手掌。我搂着他,将他带上我的床。我剥开他的衣服,用湿巾从上擦起。那身体薄,病后,胸骨透着肉隆起,脖子上沾了血,细长的指甲痕迹。有一道很长,一路划到心口。 那具身体难得是干净的,没有红斑紫痕。他病久,皮肉灰白中泛着青,一双眼望着我,浓稠,却安静。 我一路擦到他下腹,他颤动,支起琵琶骨,连颈的经络亦露出,与锁骨交界张出三角。 他忍受,什么都不出口。 我替他盖上被,将水盆带走。一路之上,绿绿湿湿,墙反潮,生霉苔,黄铜出腥。我放下水盆,从衣橱中替他找到两身袍。 陈古老旧的袍,从柜中带出的樟脑味。少年的身体仍有脂粉气,盖上袍,从樟木中渗出暗香。 我盘腿坐在地上,塌着身仰头望他。 他将一只手伸到床下,掌心湿濡,皮软而骨节修长。 鬼使神差,我扣住他的手,拇指在他掌心打转。长久,我开声:“你不该这么做事。” “我教过你,没有十足把握,千万不要轻易动手。” “你太冲动了。” 他反过手与我十指交错,嗓子仍有些哑,低靡的,如蛊似惑:“我没有原谅你,罗缚。” “你要和我道歉。” 我顺着他的腕骨往上:“道歉什么?” “你惹我了,罗缚。” “我惹你什么?”我从地上站起,坐到床上。他对着我,一双眼直白,袒露,眼仁浓黑。皮肉沾着血,从锁骨滑下,仍不作声。 只是一直看着我。 我从柜里找出瓶碘伏,将他从床上拉起,又用枕头垫在背后。棉棒蘸过碘伏,涂在他颈上,那片白玉被染满一片棕红。 “处理问题方式有很多,你选择最伤身的一种。”我沉声接着,“身体不好,该量力而行。” “我不听这些。”他稍稍扬头,被碘伏激得疼,连呼气都局促。光昏,不明朗,他脸上凝了一片柔黄,一路伸入到胸膛,衣领宽大,松松垮垮。 我停下手:“你想听什么。” 他将腰靠在枕垫上:“我要听好话。” 蝴蝶拉着我的袖子,将我扯来他的身旁:“罗缚,我喜欢你。” “我和你结婚是因为我喜欢你。” “我不喜欢你把我弄去顶楼。” “我也不喜欢你让Avo缠着我。” “我更不喜欢你不和我站在一起。” “我非常,非常讨厌你说——” “不要喜欢我。” 他将我搂在怀里,唇齿厮磨过我的颈骨脸侧。我在原地,却有什么沉了下去。心里某一处在瓦解,很久才恍惚醒来:“这不是一个好选择,萧欠。” 这个少年还不明白,那些过往早已滚滚而来。 “我并不适合你。” 横在我们之间,有太多扯不清的情仇。 “你已经不肯敷衍我了吗?”蝴蝶放开我,靠后坐了坐,“可是罗缚,我一直记得你。” “我十岁就记得你。” “我记得你。我等了九年你才和我说话。” “罗缚。你不是第一个和我求婚的。” “可是我只答应你。” “因为我很喜欢你。” “我非常非常的喜欢你。” “罗缚。”他将眼眸垂下,那蝶翼似的睫——忽然悲哀。 “我真的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了吗。” “我不够漂亮吗。” “还不能吸引你吗。” “罗缚。你不会再遇到任何一个比我漂亮的。”他颤动着身体,几乎喘不上气,“我就是最漂亮的。我是最好的。我是最能配得上你的。” 那腔骨大起大落,他几近窒息;面色涌上潮红,连哭都哭不出口。那颗心似乎要从嗓眼里呕出来,他抑制不住大哭出声。 我穿过他肩膀,搂住他身体。他回抱我,在我骨上抽泣。 “蝴蝶。”第一次,我这样叫他的名字,“你是蝴蝶。” 那是最美的,最艳丽的…… 蝴蝶。 我们环抱很久,直到我的伤口裂开渗血,一片湿潮。那样痛,痛得使我清醒,我早已选好我的归途。 可少年的心烧得这样烈,那棵老去死陈的木在野火里开裂;烧,一起烧,烧死烧灭。 这颗心不该放在我身上。 因为这个人会后悔的。 少年的爱意汹涌,虽不知什么缘故,大概是被我蒙蔽。他说早早以前记得我。我终于想起那日,我跟在萧衍身后,穿过深长的门廊。 少年藏在最深的暗间,情欲过后,他吊儿郎当。萧衍给了他一巴掌,他笑问我:你也想来找我玩。 那是蝴蝶头一次勾引。 少年曾说,他问过我。 原来是早在等着,被我拐入这段婚姻。 【80】晃山苔 我有一盅绿山石,以泥塑,釉面正青。从女人手里收来。她说她要走,要是出不了手,就将山石一起带走。可是她带不走山石,也没能回到故乡。 人活着,或者死去,在无边的颓唐里衰弱萧条。少年之美,生张与阴冷月光,大片的红血,大片的白皮。披着我的袍,一身樟脑气。 他身上泛着与山石一样的青,腕骨脉络的青;心火这样盛,肉色这样凉。他说了很多,扑在我身上,细细密密,一句接冗一句。我怔怔看着,有那么一瞬惶惶久不回神。 我想起来许多。少年时,我曾途径一片墓林。我想人常埋于土,皮肉从骨头上融去,被啃食,被水淹,最后从骨头里,长出黑湿的印记。 那些都是死人,尸体承不住这样滚烫的一颗人心。我是将死之人,我收不下蝴蝶的心。 很久以后,置若千年。 我说。 “萧欠,我要拒绝你了。” 我看着少年,在我手上几乎死去。他的脸从潮红到惨白,那旺盛的心火被打沉下。他抵靠在我身上的额头,带着婆娑的眼泪。 少年。我难以形容他的美丽。 那样浓重的,沾满水,沾满绝望,像是骨头被脆生生打断。他挪了挪身体,几乎撑不住:“什……什么。” “罗缚。”他笑了,那颗心仿佛被扯碎,空荡荡的郁堵着,涌动的酸潮,“我没有听清。” “我要拒绝你。” “萧欠。” 我压着声。 在那片刻他的心牵着我,我们如同共存共生。 他的悲哀,颤动,拧屈的所有,扎长在我身上。那大片的红青,鬼影,被吞去的,沙哑的,欲望。 我痛得近乎窒息。 那或许不是我的疼。 我说不清那是谁的。 我们靠得太近,近得我伸手进能将他扯入骨血。他的鼻息打在我脸上,连透气都煎熬。 那张皮艳得叫人胆颤心惊。我浑身乏力撑着床板才不至于摔下。他没有比我好许多,望着我,那双眼睛让我难过。没有声,什么都没有。 直到他挪开身体,披着衫,从床上缓缓走下。 没有再与我说什么。 他行至门前,我喊住:“我父亲曾有一个爱人。” “不是我母亲。” 蝴蝶终于回头,安静地看向我。站在门边,他一半身体背对月光。那张袍白,山矾色,影从下生来。 “我母亲被困在这所房子里,一个人活到三十七。” “我朋友对我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对。” “她说,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家族给的。” “萧欠,我想起来一盅绿山石。” “很贵。可是我收下了。” “刚刚我忽然明白,没有罗家,我养不起我自己。” 蝴蝶颤了颤身体,撑着门框才能直起。 我朝他走去,鼻腔泛涩,眉眼却淡平:“你看,我也无能为力。” “你在这个房子里看到的所有东西,所有东西,都是罗家的。” “是我妈妈留下的。” “是罗家供给的。” “萧欠。我终于懂她了。” 那样的无能,那样恨,却逃不开这个地方。因为早已骨血相融,因为早已被惯养在这个牢笼。弱水那年大约还年少,二十三岁生下我,被打折了腿一样,连脊梁都瘫下,跪在这个地方,被罗家供养。 她是只雀儿,雀儿守着自己的老房。她收来许多东西,用了许多钱,似乎心里的哀悼被短暂填补上,随即却是更大的彷徨。那些人都是这么说的,说她好运气,说她什么都有了,不用苦累于柴米油盐。 “这人啊,总是为五斗米折腰。” “这半山里待着的人,多少不知人间疾苦。” “小妹子,有钱能使鬼推磨。” “你太习以为常,不知道这世上,人心多可怖。” 这些话,当年有没有人同她说过。 一定有。才会这么无力孤独。 才会死亡。 锦衣玉食,她在这里耗尽了她的命。我想我也快了。 我们都逃不了。 必须死。 “萧欠。”我晃晃倒在他面前,勾住他的颈。他接住我,将我搂入怀里:“我想要一个……希望。” “我想你打破一个闭环。” 可是我的手顺在他背上游走,长久,莫名开口:“做爱吧。” 一些无能的悲哀,大约需要某些更为激荡的东西掩盖。他顿在原地,似乎没有反应。我剥下他的衣领,从他锁骨开始咬起。 肉欲,在月光与冷水中滋长。这样动魄的少年,这样华贵的一张皮,在极致的美色之中,我尝过他的身体。 他身上的脂粉香,在袍子跌落的一瞬肆意铺张。我将他推到床上,压在他身上。他没有出声,也不反抗,在那一瞬他是完全属于我的,任由我把弄他的身体。 我将手指往下伸去,他有了些起伏,脚趾蜷起,下腹被激得僵硬。我生涩,只是摆动着,没有顾及。他大概忍着疼,鬓角有汗淌下,手指钳着被单。皮骨经络尽显,透出血色的粉。 “为什么不喊停。”我的手指仍在他里面。他伸出胳膊,拉住我衣袖:“继续。” “不疼吗?”我想将手抽出来,被他反握住,“继续。” 我往内伸了伸,他忍着喘气。肉壁粘稠,紧密,带着湿儒的暖意。我含住他的唇舌,往下,他的喉结,他的胸前直起的红。他身上有汗,心脏紧促搏动着,死咬下唇,几乎要出血。 这场爱做得安静,他用身体纵容我的肆意妄为。大抵是疼的,并不酣畅淋漓。我不是一个好情人,也不会取悦他。我只会让他疼。这里疼,那里也要疼。 我看着他在我身下抽动,偶尔忍不住,从嗓子里闷出很弱的声;断碎的,柔长的,被刻意隐忍的。 我想我们同样荒唐。 我握住他身下的东西,沉甸甸在我手里,一收一放,白浊檀腥味厚重,沾了我满手。我将水液擦在他身上,一直擦到肋骨。他的腰很细,很白,少年的身体,引人沉沦的身体。 有很多人爱过这幅身体。因为过分靡丽。 我顺着他的肉,将他揽腰抱起,脊骨跌在我身上,我贴着他耳语。 我说:“我好嫉妒你。” “漂亮得要命。” 蝴蝶没有力气,舔了舔我的颈窝:“是你的了。” “爱我。就是你的了。” “我一定要爱你吗。”我靠在他身上。 他哑着声,染上凉气:“你一定要爱我。” “可是我们都不适合爱人,萧欠。” “我们都残缺。” “这就是为什么我提醒你,不要喜欢我。” 蝴蝶亲吻过我的唇,将那些话堵回去:“谁适合呢?” 良久,他这样问。 “Avo。”我答。 “他对我没有吸引力,罗缚。” “你不觉得,他很像你的一个故人吗。” 一样懦弱,一样偏袒。 萧衍。 “罗缚。”他泄愤似地咬着我的锁骨,“为什么你永远要将我推出去。” “为什么你永远不能喜欢我。” “我已经这么喜欢你了。我从没有这么喜欢过谁。”他在我身上哭着,那些热传到我胸膛。他躲在我怀里,受尽凌辱:“我逼着Avo来给你道歉。我知道是他推你的。” “其实我有私心。我想来见你。” “罗缚。你不能这样欺负我。” 这些话太沉,沉得我把他压倒,躺在他身上喘息。 “可是萧欠。” “局已经布下了。” “我想解脱。” “求你,帮帮我吧。” 【81】观音 他没有回应。只是肩胛起伏。 我的手指沾过他的浑,他的檀香渡来我身上。一些柔软绵密的,他的皮像水将我包裹,融合。我咬着他的肩膀,他仍没有喊疼,只是包容。包容下所有放肆,所有悲哀的东西。 我吻咬过他的颈,他一条红血向下,延脉到胸脯。身下的东西被我握住,他心动得急促。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却是太安静的。被水浸湿,止住,静得遥远。我想起来观音。 一千年前,观音是观音。一千年后,观音还是观音。 他好像不是我印象里的蝴蝶,也不是那个披着美人皮纵欲无度的萧欠。他好像站在了某一处很远的地方——望着我,长久的望着我。 只是那样望着。 我舔咬他的嘴,他任由我侵入,将手伸到他背下扣过他的脊梁。这样忍耐许久,他伸手抚过我的眼:“罗缚,你哭了。” 他拉着我的手,将我从他身体里抽出来。用袍子裹住我,从头裹到尾,按住我的颈,将我抵靠在他身体。蝴蝶的身体薄;少年,骨棱棱,脂粉檀香,用舌头舔过我的眼泪,最后将额与我相对。 “我爱你,罗缚。”他这样讲。 月生迷惘,我看见他身后大片月光。他将我藏起来,唇色艳得惊人。我们亲吻,纠结,抵死缠绵。床上地下,柚木地,老得起毛刺,被打上一层光蜡,却不亮,藏入木缝里。春碧,庭芜绿,影生在暗处,我将他逼到浴房,打开水替他冲身。 我们没有分别。 黄铜出水,带腥味,起初是冷的。我们站在水下,依偎着取暖。他比我高许多,替我挡下许多冻水,我靠在他身前,只能察觉体温。他裹着袍,过水后,湿沉厚重。我全身着衣,比他体面。水热,我剥下他的袍,替他擦上白苔皂。 少时喜爱,我用了许多年。白苔味淡,水过无痕,我拉着蝴蝶的手,将皂擦遍他浑身。像僧人擦拭石像,隔了千年的遥望;神像大抵庄严,很高,俯视众生。 我仰头,蝴蝶投眸。 水气,热络,隔着雾,浴间玻璃茫茫,从边角生出白迹,不经人打理,水垢野蛮滋长。 他的白皮在烫水下发热,伤口淌血,却不察觉疼。红晃晃的血被水冲淡,顺着身落下,淡到最后,只看见隐晦的痕。我的背亦痛,身上有同样的伤,都是少年所致。 一刹之间,我们共生共灭。 我环住他上身,将他拉下,吻住他的唇舌。这晚我们靠得太近,也太放肆,我被允许对他为所欲为。被水遮过的狼狈,没有欲望,我们舔着齿贝。他的目光太悲悯,容纳万物生灭。 一物死,一物生。 那股檀像寺中香火,被信徒高举过额头。香入铜炉,大火烧灭,出滚滚浓烟。苍黄细线黑裂,成了一把灰焰。 少年的皮肉是贡坛,承载人世苦厄欲望。人将红俗重浊毫无掩饰加诸于他身上,他只是承着,总一言不道。 他好像从没有喊过什么苦。 大苦大难之前,他安静受下。 【82】张弱水 “墙上摩损出的那个凹陷,即我。”——大野一雄(摘自《摩灭之赋》) 周遭万籁俱寂。蝴蝶张开手,虚虚扣在玻璃上。薄雾,他擦走,仰头朝那方看去,东方既白。 “罗缚。”长久,他缓声着,“天要亮了。” 四时,天是一片挼蓝。树生黑影,看不清叶脉。我们隔着雾,没有月光。 他的皮在水下起褶,一缸水从热到凉。生水器太老,热一缸水难,烧尽后凑着那一点余热,我们的身体发温,头一次像活人。他的掌心摩挲过石壁,整个人沉下,瘦削的身体。那双眼被水浸红,被浓睫遮住,他紧住唇舌,只是目光里藏着太深的哀凉。 隔着斑驳,我看向镜中:头发缠着脖颈,裤衫浑厚沉重,眼下是乌青的,脸色却被冻得发白。 那点生气转瞬即逝,我像具被泡发的尸体。人未到死,却早有衰亡之相。 我的发顶生出了一些白,藏在黑里,我知道它们在哪,常伸手将它们剥去。可是白得太急,一根发从黑转白,下面仍是黑的,上面却是半截的白。 好像这一生只尝了苦。拥有人求而不得的大多,却还是苦。 人总是苦着苦着就惯了。后来也不知是什么感觉,以为自己不苦了,却发现是老了。 老了,就该麻了。 我只是想起来…… 我只是想起来…… 我忽然张口,答了蝴蝶早先时的一句话。我说:“我不爱你,萧欠。” 长夜,少年见过我的狼狈。长夜过后,我们要分别。这一夜仿佛什么也没有过,却似乎什么都有过。 他晃了晃身,离我远了一些,静静走向外,替我张出白巾,关去水,铺盖在我身上。 没有再对我多问些什么,只是平静的,侧过身,披上落地的袍。 他蒙了一层雾,我探不清,像香火后的观音。遥远的,无声的。他身上渗出血,从白袍里透出来的淡红。 不再望向我。 “我还能为你做什么。”他走时这样问我,可是又将话收回, “我知道了。” “再见,罗缚。” 蝴蝶安静出去。那种静譬如小死,我甚至来不及离别。 我凝视他的背影,恍惚才察觉失去。失去了这个人?但我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 我只是想起来……我没有过什么。 我的一切都不属于我。 所有都是被给予的,被给予,就可以被抽离。所有富丽堂皇都是虚伪的,那些属于罗家的种种早就刻在我身上。没有罗家,我甚至买不起一樽绿山石。没有罗家,罗缚,又算什么罗缚。 我连恨的资格都没有,我以为我可以恨些什么,后来这一切,就是场薄凉的笑话。萧欠与萧衍,罗拾与弱水,他们都快死了—— 他们都死了,我才终于敢望向我自己。 我只是不敢认。 罗缚。 原来这么无能。 我被拱上一个高位。那个位置不属于我,我却拥有太多。 它给了我太多,让我爱也不甘,恨也不甘。 所以我还要什么呢? 不如什么都不要了。 我想放一把火,将这一切烧干净。烧成灰,覆灭,什么都不在。那些腌臢的东西都应该被杀灭。可是又怕拖连到外人。 原来我总是什么都怕。什么都不敢。什么都束缚。 原来罗缚从来这么无能。 那时我还小,不懂弱水为什么死亡。很多年后我终于明白。 是不是有一天,她和我一样发现。 原来弱水,也是这么无能。 我湿身上顶楼,站在栏杆边,在弱水生前站过最后的地方。那么高,她跳下去的时候,究竟害不害怕。 这样的一个天才。 无声死在这个地方。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她当年说: “ 罗家,就是个吃人的地方。” 我有一只脚伸到栏杆外腾空,心里某一处失落,又有一种兴奋与惶恐。仿佛终于要挣脱束缚。可是我不能。 我不能死在今天。 因为罗兰让我等一个希望。 总是要等希望耗尽,才好走得绝望。 我好思念张弱水。在这个无声的笼牢里,我是她唯一的知己。我成为她,她也是我。难以撕灭,难以销毁。 我在半山里闭门不见客很久,从老三那听说,蝴蝶从夜馆里搬了出来。他租了个房子,带上情人,他们两个在一起,好似天下所有的情侣。那个房子很差,很小,他大概也租不起更好的。 他们两个枕在一起,或许每日都会互诉衷肠。 可是我又听闻蝴蝶不再卖弄美色。 他好像熄灭了。除了老朱和情人,谁也不见。 有许多人找过他——但谁也找不到他。 那个漂亮到惊世的少年恍若消失在夜里。 有天我看书,翻到一句什么: “墙上摩损出的那个凹陷,即我。” 【83】阴翳 四月终,我被接回罗家本家。 罗兰来看过我,掂了掂我的骨架,沉默了很久。 我瘦了很多,大约在他看来,已经脱相。 他望向我的眼里有太深的悲哀。饶是这么善谈的人,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我太瘦,瘦了就会冷,骨架外披了很厚的绒衣。天不算凉,可我只觉得冷。这个房子好像失去了最后一点生气,一切被灰掩盖,一切都在死去。我的骨头靠在皮椅上,黄梅雨后,皮椅生出白色霉点。胸腔只剩一排骨,哪怕尽数裸露,也叫人看得没有欲望。 罗兰陪我坐了很久,最后只是求我:“跟我回去吧,表姐。” “你这样,我很难过。” 他搀扶我走,却在摸到我腕骨时顿住。兰常年与病魔纠缠,在生死线前徘徊,比谁都知道,将死之人的模样。他仍想拖住我,却终于明白连他也拖不住。 车一路走,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看着窗外逝去的一切,像大空大幻。 罗家还是这么庄严,这样崭新的地方。高门大院,门外两株迎客松青翠。绿叶又生新芽。这里的每一处都有人小心打理,我站在门外,只看见一扇佛赤铜门。 人站在门前,渺小得像蝼蚁。 白的灰的石头垒上去的楼,日夜灯火辉煌。 姑姑赶在门外接我,见我时掩眉落泪,训斥人不好好照顾我。可我早没有力气再和她说些什么,被他们推攘到床上平躺。 床是灰紫,皮包裹,高塌软沉。木头地被擦得锃亮,人来人往进进出出。 弱水曾经的医生啊荛来看过我,他老了很多。见到我,流下几滴泪。 他说他见到弱水最后那段日子也是这样。 不想说,也吃不下。 在喘息间消耗自己最后的生气。 他问了我很多,问我好不好,问我经历了什么。 我只反问一句:你还记不记得弱水? 与我讲讲她吧。 他说:怎么能忘记。 那个纵横一世的天才。 他说他这一生,再也没有见过这么惊才绝艳的人。他很早很早认识她。早在她来到罗家以前。 那样的作品,他描绘不出,那样美的东西。那用重红重绿的色彩。 那是她生命最磅礴的日子。她的灵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她的作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太刺目,他谈不起她。 我问你爱她吗? 他僵硬住,长久才答:“你不能说爱,啊缚。” “应该叫仰望。” “后来一把火,她把她所有作品烧了。” 进了罗家。 死在罗家。 “你身上有些和她……很像很像的东西。” “你们都太剑走偏锋。” “美得太伤人。” “伤人伤己。” “我比她年轻,啊荛。”我看着啊荛老残的脸庞。岁月没有宽容这个男人。我们多年不见:“我今年二十七。” “可是我长了白发。”我将手伸到头顶上,一缕一缕剥开长发,“你看,都是白的。” 啊荛在我面前痛哭流涕:“你们为什么都不能放下。” 我仰天长叹一口气:“可是那样,就不美了。” 我之美丽,生于死物哀伤之上。在哀痛之间苦难徘徊。妄见春色,妄见腐朽衰败。由死物之上透出的阴翳凉气,弱水曾经辉煌,可罗缚只剩下苍凉。 透着死气腾腾的美,又怎么不算美。 那么美究竟算是什么? 是紫山,是盲雾,是越过癫狂与热络,从闹至静,从磅礴到败落,是一千年。 一千年前,我不存在。一千年后,我不会存在。 于今时今刻,幻化俱灭。 【84】地生兰 罗家于二层安置着一个佛堂。堂中有一面巨幅缂丝唐卡。青底,白观音,四角有修罗。 罗兰养了兰,五时起来摆弄。我常在佛堂跪坐,他安静陪同,有时捧来一盆兰。 弱水生前最喜肉红丝绸。未经打理,丝绸亦会皱。布上生着褶,线细密笼络,幽柔浮光。后来的这段日子,在生命衰亡之际,我常用她喜爱之物。我将她的东西一一取来,怀揣在身侧。 她的丝绸上有一种长久的,亘古的,难以摩挲的味道。 啊荛不敢见我。他说我太像弱水。瘦得像,死得也像。 我说我还没死,但也快了。他说他老了,受不起这样的苦难。 他不想与我离别。 我请他为我梳发,用弱水生前的白贝母发夹。我曾有只翠青色的,像玉,后来碎了。 他不敢看我满头白发,搂着我哭了许久。后来兰进门,握着发夹,一点一点替我将发盘起。 啊荛不懂我为什么这样衰败。他不明白,我早该死去,只是苟延残喘。罗兰太懂我,所以不敢留我。只是养着一株兰说:“表姐,我们去看兰。” “你要是再等等,叶子会更茂密些。”罗兰擦兰叶,缓慢的,用布巾沾过水,小心抬起窄叶,顺从往下。 兰是地生兰,花是褐红花。装在黑盆子里,盆子高,置于木几上,他与兰常静坐在一旁。只是偶尔会同我谈起萧欠。 他说:萧欠很漂亮。 衬得上我。 我说:把他培养出来,你亲自培养。 培养成罗家下一把刀。 罗兰顿了很久没有说话,再开口时淡笑了笑:“表姐,萧欠先生最近过得不是很妙。” “他已经很久不见人了。” 我望了他一会:“你想说什么。” 罗兰替我斟来一杯水:“我想你见见他。” “你觉得他能留下我?” “我想试一试。” 我接过他的水,小小抿了一口:“为什么。” “他影响你了。表姐。” “你并没有你以为的那样……讨厌他。” “表姐。”罗兰从椅子上站起,背对着我,轻声慢道:“曾经撑着你活下去的,是你对那些人的恨。” “可是你对萧欠先生没有这么大的恨意。” “表姐,无论你承不承认。” “你太仁慈。” “你并不擅长伤人。所以才会自伤。” “在这一点上,你和萧欠先生很像。” 兰捧起兰,顶着弱光小心瞻仰: “他这么漂亮的人,其实可以借着这副皮囊蛊惑更多东西。但是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在消耗。” “他想玩死自己。” 我仰了仰身体:“所以呢。” “他爱你。” “所以如果你想让他成为罗家的刀。” “你要亲自去见他。” “表姐,”罗兰走近我,拉起我的手,“无论你我,都不是长寿的人。” “我们都是将死之人。” “现在是收网的时候了。你的局已经完整了。” “他要做出他的选择。你太明白他会选你了,所以才会让我将他培养成下一把刀。” “可是怎么样让他心甘情愿成为你的刀,表姐,这是你要考虑的。” “萧欠先生,并不像你想得那样听话。” “他和萧衍,和舅舅都不一样。他选的是你。” “道德,还是自我。这个问题在他身上并不奏效。因为他选的是你。” “表姐,你会这样衰弱,无非是因为你太明白,你过去坚守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那些本来就是劝你活下去的幌子。幌子没有了,你就走到尽头了。” “我没有办法……”罗兰的眼忽然变得悲哀,“再留下你了。” 如那一盆地生兰,过盛而衰。 【85】心 人在暗处间蠕动,死物,大火,被烧尽的桧木香。 我赤裸着背,一节一节椎骨。 水之下,长发稀薄及腰,黑掩不住的白。人想不明白为什么白得这样快,许多事情大约是没有道理的。只是日子到了。 人要老去,只用一场病,一场痛,一场矇昧不明的刹那间。像个骷髅,没有肉,只剩下一层皮,脆得像张纸,几乎包不住血气。 病人的身体大多是棕黑的,血是红的,气是白的,没有了血气,只剩下像干柴一样的黑。 那条疤被水润湿,艳的红,晃眼的红,如同蝴蝶的红。 我与蝴蝶,已有七个月未见。 我们于春决别,在一个冬天,我生命临危之际,我要见其最后一眼。 干涩的身体,指骨抽紧的皮,人融于水中。这个地方新潮,与我格格不入,铺天的理石板,如鱼肚白。一切薄弱,没有底蕴,是未经摩灭的轻浮。 我于长久内枯竭。日子太长,长得叫人遗忘;有时我凝视人,太久,久得叫人难过。 在一切新里我是唯一的旧。不是名物蒙尘的旧,是从无人问津,如野草萧条。 有人进来,将我用软布包起。她们不说话,看着我裸露的身体。我的骨头,血肉,被水沾湿的长发,在一方软巾之内收紧。像一块长的裹尸布,我濒死的二十八岁。 蝴蝶于七月生,如今二十四。 我有些忘记我二十四岁那年的事情。人活着总只能记住很少很少的,然后大多遗忘。 人将我搀扶至床,替我擦身。我像一具东方尸体,在陈腐里软烂。曾有太多人想医治好我,也只是替我苟延残喘。 一个早该死去的人,以极奢侈的代价留下太久。生而无能,死亦难求。我的网已收起,我的路也走到尽头。 她们替我换上弱水当年的衣袍,啊荛不再见我。他说他看着我,好像看见弱水当年。他不愿我当弱水,我说,我是她的命。 我是她的命,像她也是我的宿命。 生命垂危之际,我变得比以往轻盈。肉红不衬我,将我显得尤其没有血气。我太瘦,空荡荡的衣服大片敞露,没有肉身束缚,不沉重,好像半个身体已然荡起。 我生于杀灭我的所有。 这是我最大的罪与罚。 人一生有太少可以选择。我无法选择我的来处,无法舍弃我的供养。我不曾做对什么事情,也不算做过错什么。这世上本没有这么多的对错,所谓闭环也只是一个不忿的狂想。 这世上的人如无根的浮萍,在灾苦间惨淡求生,物哀摩灭。当失去变得平常,人就会薄凉。 没有心的人,本就是薄凉。 所以弱水说:要冷眼过活。 冷眼过活,心安理得接受一切,高高在上着,讥笑寡淡的人情,淫秽的伦理。不要怨也不要恨,成为其一。 可弱水偏偏给我留下一颗心。 要恨,要痛,要当个人。却又将我遗留与罗家供养。 当个人就会苦。当个人就有伦理道德。当个人就有束缚。 当个人。 就会疼。 就会终其一生求而不解。 就会终其一生,困于无边的罪与责。 束缚于无谓的良心。 因为是人。所以不能禽兽不如。所以不能蔑视我曾有的供养。所以不能违背良心。 不能违背人心。 我知世上诸恶苦道,却仍不能违背这颗心。 这颗心使我杀不了萧衍,动不了萧欠。我甚至无法忤逆罗家。无法任由罗家人丁稀薄败落,无法眼睁睁看着大厦将倾。 这是我最大的悲哀。 我的挚友罗兰,早在多年前将我看清。 太仁慈。 不擅长伤人。所以才会自伤。 下午四时,兰叩开我的门。 “表姐。”他温声笑,“我们去拜访萧欠。” 【86】东方遗骸 兰替我点了一炉香,又替我寻来一件钉珠蝴蝶袖袍。 旧时的白,于暗门生出冷光。衣上钉珠苍黄,以格字纹路排布,锦缎生潮。南方少雪,却多雨雾。 门内陷入无尽的青紫。 我一身白,白下一身淡红。 凛冬,来得无声无息。 兰撑住我的肩膀,我比他要瘦。两具骨架迭在一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闻见他身上有游丝烟草气,覆于经年冷香下。 “你抽烟了?” 他顿了顿,忽然笑起:“我抽不了,表姐。” “我会死。” “是用艾草熏了熏。” 恍惚见到了一个人。 那位少年抽烟漂亮。重欲,却也美丽。 指骨修长,夹着烟,烟草廉价,味冲而刺鼻。于指缝间,雾气缭绕,大把火,大把灰。他身体是被人服侍后的干净,有人虔诚摩梭过他每一寸皮。 很久以前,我曾凝视过他。 在暗门内。 我看他拉来一张袍,披在肩上,遮了半身。他的皮润着粉,像朦了层雾,高高站着,铺天的月光。他的颈骨胸膛上被人啃咬,一路往下都是残败的红;有人伸手抓住他的衣尾,他没回头,很轻地扯了扯。手跌下,人追着他,一路走,背着月光。 事后他总夹一支烟。 也不吸,只是点燃去烧,烧到头时扬起手,被人蜂拥搂抱。 那时他会朝我望来。 只是他明明不该知道我在。 “带上礼吧。”我出声,“去做客,没有空手的道理。” “我们回一趟半山。” 车一路逃,浓雨,泛冥,一片苍苍莽莽。 人在虚空中,肉身老去成尸,化成灰土,成了泥肥。泥肥之上养出苔,被雨浸后,苔蛮生。于石缝间,残壁,横生的官绿。 万象归一。 我的半山被抽去最后一点生气。 那扇门封闭,我浑身僵硬。被尘沾满的天地,我活来或者死去。在幻化间一切空魔,我长久凝视我的门——铺天绿下一切阴翳,像蛮荒野草的坟地。 我进去,腐朽刺鼻;木头烂坏,金属腥气,石头冰冷凉意,乌青屏风立在椅后,被盖得几乎分不清东西。 半山,荒芜寂静。 我从漆木柜中翻出那尊绿山石,丝绸蒙尘,跪坐于地,腿骨隔着层皮…… 颤颤巍巍离去。 那一路太长。 像一千年。 那一千年什么都有过,又什么都烬灭。 他的房子带着阴冷湿气。 楼房上生满黑渍,一扇老陈绿门,被雨沾后是如血腥溢。 我一身潮水,怀中护着山石。 大雨倾天。 我的鼻腔出血,打在雨下,渗入衣襟。血流不止,红染上绿。 都是血。 浑身血。 血厚重,落入掌心。 他的门紧闭,于暗处藏匿。 我捧着血,抹上山石。 “生日快乐。” “二十四岁生日快乐。” “萧欠生日快乐。” 一片古陈之中,室内玉色浮光。他一袭黑绸缎里白生生的皮肉,浓的唇色,一切暗下,一切青。诸厄苦道,诸佛悲道,诸世轮回道,诸法众生道。少年之体薄而美,承在椅上,幽冥中生出凄艳的红。 我切实看见萧欠。 像泥中观音。 【87】白玉观音 白玉之上,金线摩挲。他孑然一身的虚薄,亘古,覆灭消亡。 他仰了仰息。太淡。浓水之下的淡泊。艳皮之下,被绳索束缚。他安静坐在椅上,从缝隙间朝我投眸。 绿门斑驳,铁锁铐住,门面横杠,青光透入。 他坐着,却如同死去。 我愣怔扶上门,绿山石粉碎成齑。 “和我说句话,萧欠。”我抖声着。他望向我,那双眼里却什么都没有。一切空无。 “萧欠。” “和我说句话。” ……没有 回声。 他沉入大片黑里。万千年的黑里。周身被黑遮得干净。他忽然伸手,在绳索间抽搐。动荡,木椅折碎,皮肉被绳索勒紧,他侧身倒在地上,长臂张出,啃咬在手腕。 没有疼,面色太平常。直到手腕出血,血从口角滑落,渗入黑里,他吞咽下去,又用手指夹入嗓眼干呕。 呕出水,后来什么也呕不出。青黄的水,混着血,大片腥冲着大片泔。我的鼻腔滴血,透在白上。 我们浑身是血。 我跪在地上,齑粉膈住我的骨络。我看着他,一如他看着我。失血的脸是苍白的,眼眶却是浓黑的。如尸体,似鬼影。 泼天的大雨。 那道门,隔在生死一线之间。我忽然意识到什么。活着。溃散。成败。 他的手腕淌血,却用指甲临摹伤口。血从夹缝间溢出,我看清他腕间的新旧疤痕。褐的是刀伤,红的是咬伤。他明明不会留伤,却遍体鳞伤。 那是层迭而上的,未见好而被强硬剥开的。在痛与欲间的极致,他肆无忌惮地凌迟这幅躯体。 那种疯狂磅礴,他从来为所欲为。滥用美色,又无所顾忌剥开自己的皮。 撕扯,啃咬,他纵容自己的欲望。自虐的欲望,自杀的欲望,自我寂灭的欲望。哪怕被人束缚至此,却仍野蛮至极。 他尝过血,空洞洞的眼里滚下泪。他的身体比他知道疼,他只是用沾血的手指擦去。眼尾太红,疼的红,血的红。 我盯着他的眼,他回视我。静默中,我们纠缠不清,却又暗自博弈。 青之下,一切皆亡。 他疯得像要拉我一同死去。枕着满血的手,将身体与木椅扭曲。 像是失去言语。 “为什么自残。”我终于开口。 门内古怪的声响,他抓不住自己的嗓。张口,没有生气,只有嘶哑的回荡。喉咙中,那息肉许久未用,又被手指捅伤。 死寂之后,他涩声:“因为我想。” “为什么被绑。” “怕我死了。” “谁绑你的。” “朱志。” “为什么要找死。” 他沉下去。等了很久—— “因为我想。” “那为什么不直接处理自己。” 他顿了顿。 “因为我不想。” 我躺在雨里,身下是碎了的山石。 那本来是礼品。 “你总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他扬了扬手:“是。” “你没有痛苦过吗。” “有。” “痛苦什么。” “你。” “为什么。” “不知道。” “还痛苦吗。” “不痛苦了。” “为什么。” “不知道。” “你还爱我吗。” “不知道。” “你还恨我吗。” “不知道。” 山石将我的白袍割破。 我的骨头在疼。 蜡黄的身体,死人的颜色。 “我还能影响你吗。” “我不知道。” 【88】老僧衣 红。 珊瑚赫。 老僧衣。 他的身下淌出一大片血。 指骨在石面圈打。 我逐渐看不清他的脸庞。 不知道……吗。 终于。 他失望。 我又被遗下。 鼻血窜过我的喉咙,一路向下。我的衣襟是大片的红,洗不去的红。血入口,腥气肆溢,舌腔唇齿有如吞铁。我学着他的模样,在地上吐血。起初是痰,痰也是红,激得人想呕。 我蜷缩倒地。 像婴儿尸体。 还要流多少血,一生要受多少苦,才叫完结。 这太长一生,无休无止,充斥荒芜。 我仰头望天。 天上什么都没有。 我只觉得疼。 疼得麻木不仁。 我说萧欠,那时候我嫉妒你。 嫉妒你什么也不用承受。 我在想,明明我们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用承受。 我嫉妒你漂亮。嫉妒你众星捧月。嫉妒那些人都肯为你出风头。 像念词。我已察觉不清我在念什么。空荡荡的,一切都静下。那一刹间我只意识到我,他在听,却无声无息。 “我其实看不起你。” 我的手被山石割伤。流淌出的红,挟着苦,我一身瘦骨,在风雨间飘飘打打。人薄如蝉翼。 “很久以后我才清醒。” “是我无能。” “如果脱离罗家。我一无所有。” “你的美丽是你自生的。可如果我不是罗家人,我连活着都吃力。” “我生来的一切都属于罗家。如果没有罗家,我甚至买不起一尊绿山石。” “我养不起我自己。” “萧欠。” “没有罗家,我养不起我自己。” “我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你。” 没有金钱,我自以为是的尊严,又算什么东西。 “生养我的,也是毁灭我的。我无法摆脱,无法憎恨。” “罗家在物质上并没有任何亏欠我。” “可是萧欠。” “为什么我这么痛苦。” “一个生命来到这世上,要承受几十年的苦难才能死亡。生命这样苦,又怎么敢这样贸然将一个生命,带来到这世上。” “萧欠,我曾以为这是道德与自我的闭环。选择道德必然面临放弃自我。选择自我必然接受道德审判。人在这条道上惶惶不可终日。一个人生出一个人,又走入这条道上。走入这个闭环。” “但是萧欠,或许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不该存在。” “从始至终。我不该存在。” “他们只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这个选择里没有我。” “没有什么道德与自我。那是空话。” “因为人从来,只为自己着想。” 我的泪框空无,雨停歇,血止住。 从没有希望。 因为根本就是烂的。 如果我从不是选择,那么我追究这个选择本身,又有什么意义。 道德与自我的前提在于,我也曾是选择本身。 我们都不是选择,罗拾选的从来只有萧衍。 那么从一开始,我的问题,就是错的。 “可能你不知道。” “你的父亲与我的父亲曾是一对爱人。” 一对情人,为了一己私欲,这样贸然将生命带来到这个世上,却无力承担其子嗣一生的羁绊。 “我靠近你是为了报复。” “我想要一个答案。” “我说我可以替他补上资金漏洞,代价是你。” “可是你父亲说不行。” “他说——萧欠不是商品。” “萧欠。我好嫉妒你。” “你父亲是个懦弱的废物。” “可是他爱过你。” 你总是这么轻易获得那些爱,那些纵容,那些滋长在你皮囊之上,蛮横的欲望。 “但是萧欠。” “这么多年,你是唯一一个选我的人。” 弱水之后,唯一一个—— 爱我的人。 可是我早已没有余力…… “你可能听不懂我在说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 门忽然打开。少年将绳索荡下,带着一身血。 搂我入怀。 【89】殉情 “我常以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为是愚氓举出了智者。我常以为是懦夫衬照了英雄。我常以为是众生度化了佛祖。”——史铁生 血在我身体流淌,坠落,我刨开我的腐肉。刀子捅下,割出一片鲜华的皮。那里面流脓,腥臭,蛆虫涌动。一颗心早已千疮百孔。 那一身血,一身泪,一片空无的白。 一张绿,一把黑,山石之上,抵死纠缠。 少年手臂,搂着我的腕骨,细长得几乎可以碾碎。 我张开眼,雨水沿边打落。石头孔缝,体肉香气,我周身沾满腥溢。我望向他,一如许多年前。 我曾凝视过这个少年。 可如今面对,我却不知该再如何谈起。癫狂过后,剖心割肉,我落入一种长久的空洞。我不该将我的心这样堂皇撕下。 自此我对他再没有隐秘。 我将自己推向一个绝境,在悬崖之上喘息生气,我与他之间不会再有交集。 最后零星一点纠缠自此粗砺。 粘湿的血,腥气,颈间隐晦的皂意。蝴蝶的身体,总带某种婴孩香气。他瘦了许多,胸骨隔着我的面皮。我切实窥见他的伤,白晃晃的肉,红褐交错,由领口延伸而下。肋骨间那段红疤被反复割破划伤,多年前的伤口,多年之后仍被万千凌迟。 那层红碎在白上,他久不出门,白得骇人,露出的一节小臂却被金线捆出太深痕迹。 老朱怕死将他捆起,他无所谓,被捆就坐在椅子上,被放就割自己的皮。 老朱知道他疯了,或许他本就是这样,却谁也奈何不住。 他看着他纵欲,又看着他艳丽。看着他被高高捧起,又看着他自我消残。 他常站在他跟前,替他阻挡一方风雨。 蝴蝶总是拥有这样多偏爱。 明明除了这张皮一无所有,却被这样多人爱过。 他比我幸运太多。 生得美丽,连被折辱都带着仁慈。 可是这样的少年他爱我。 他是这世上,最后一个…… 爱我的人。 只是我这样狼狈又这样功利。那些往昔残存的爱意只会转化成恨意。总有一天他会知道当年的视频是我发的,我是毁灭他最大的推手。 他的父亲算我杀的,他的情人算我推的,他的母亲算我逼疯的,他的伤口算我捅的。他恨我会比爱我容易,却偏偏要爱上我这样不堪的人。 对他,我不算一个好人。 方翠衡说得没错。我们罗家,教不出什么好东西。 可是他只顿了很久。 搂住我,将我靠在他身上。 我的下颌架在他肩膀,他用指腹摩挲过我的眼,长久,凝望。 “缚。” “苦难是寻常。” 他轻抚我的脊梁,却又无声叹息:“很多人探究过许多事情的意义。” “意义有时是人为了追寻一个解释。解释——人为什么这样痛苦。” “这么痛苦是为了什么。” “可是许多事情,或许并没有切实的意义。” “活着与死去并没有什么不同。” “活着是感受觉知的平常,死去是消失,没有觉知,也就没有苦难。” 他忽然将额头垂下,与我贴紧:“如果非要一个意义,能够让你觉得在苦难中解脱的事情,就是意义。” “因为苦难是寻常。它并不特殊。它是生命一生必然要承受的事情。” “你无法改变苦难,无法预料无常。” “所以只要一件事使你从苦难里平息,就是有意义的。” 他靠近我,一如很久以前:“缚。” “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要死了。” “因为你从没有做过什么事,去平息你的苦难。” 那些过往滚滚而来,跨着我们之间的十四年。 这是太久的离别。 “萧欠。”我朝他笑,涕泪却不止打下。 “你是这样想的吗。” 他亦同我笑,却太悲悯:“是不是很苦。” “这么多年。是不是很苦。” 那年他初到半山,同样的神情,却被我当作冒犯。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 他凑近,无声吻了吻我的唇。 “殉情吧。” “我们殉情吧。” “我陪你一起死吧。” 【90】不动明王 “色缚所缚,内缚所缚,不知根本,不知津际,不知出离。是名愚痴无闻凡夫,以缚生,以缚死,以缚从此世至他世;于彼亦复以缚生,以缚死。” “我于此五受阴,五种如实知。色如实知,色集、色味、色患、色离如实知。如是受、想、行、识如实知。识集、识味、识患、识离、如实知。” “云何色如实知?诸所有色,一切四大及四大造色,是名色,如是色如实知。云何色集如实知?于色喜爱,是名色集,如是色集如实知。云何色味如实知?谓色因缘生喜乐,是名色味,如是色味如实知。云何色患如实知?若色无常,苦,变易法,是名色患,如是色患如实知。云何色离如实知?若于色调伏欲贪,断欲贪,越欲贪,是名色离,如是色离如实知。” ——《杂阿含经》 那一千年,日升月落。 那一轮月,一如万千年前。 他并不宽厚的手掌,胸膛,薄得如同纸片。皮肉苍冷,刀割红俗,他一身凌虐,又一身疤。 大血稀浑。 他的目光太淡,却太坦然。仿佛我们要去死,也是平常。 我的腔骨,腔骨之下撕扯的五脏六腑,我的爱恨哀愁。这个少年刨开一颗心。我靠在他肩膀,一同仰息于弱水坟地。 肉,我们隔着骨头,两具躯体蜷缩成团。我听见他心底连绵不绝的颤动,如远方山脉层迭。 他剥开衣服,泥与血沾湿,沉甸甸糊在身上。仿佛不怕冷,他将黑绸扯入地,露出干燥的皮。头发长了许多,遮过眼,与我唇舌纠缠间,他将舌尖津液渡来,带着太浓的腥。 可我的眼早已模糊。我看不清……我看不清…… 我看不清蝴蝶的美丽。 我衰老了太多。这世上再浓艳的面目放在我之前,不过死物沉潭。 于是伸手,颤巍巍抚上他的脸庞。我的手指划过他的鼻梁,骨络,他细腻优柔的面皮。他没有动,亦如许多年前,安静承下。 我们一生交集,归于虚无寂静。 终与世长别。 临死之前,颓唐,我长吸一口气,仰头看月光。雨水之寒凉渗骨,我呼出雾气,又看其起灭。 我说萧欠,你不能陪我死了。 因为这不是你的路。这是我的路。 他的身体抖了抖,仿佛我们诀别那夜。我记得他,那动魄惊心的,由肉欲滋养的艳丽。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我抱紧。我的气息式微,思绪却轻盈。 这一生的悼词辗转于口,最后也只剩下一句无莫须有。 “人这一生,以为自己生来有万千种选择,其实活到临头才发现,从来只有一种选择。” “那是天时地利人和推着我做出来的选择。那个选择,叫必经之路。” “我寻死,是因为我存在的价值本就是为了成全一个我痛恨的人。” “我叫罗缚,是因为那个人的孩子叫罗缚。但我究竟是谁,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这些都不重要。” “我生来是为了成全一个人的完整。” “但我究竟是什么,又为什么要承受这些苦难。这个也不重要。” 那时不曾想,究其一生,我长缚,生死不得安宁。 少年时捅下手腕的那把刀没能将我杀死,于是往后余生,此为原罪。 我笑着朝他念,却只觉得薄弱。透着他,我念给死去的罗拾萧衍。 “亲缘关系是这世上最扭曲的关系之一。因为它不同于爱情友情,它完全无法选择,完全随机。” 我心底无法割去的腐肉早已扎根生长,来年春寒,朽烂入骨。我成了那坟土里的泥。 “我成为谁的孩子,谁又成为我的父母,我们都无法抉择。” “但我们却都要在这样无法抉择的日子里,忍受其一生的牵扯。我们一生难以挣脱,直到死亡,这种纠缠才得以罢休。” “萧欠。” “我曾恨你被爱过。” “恨你的存在是有价值的。” “你太美了。所以无论你想不想,你的存在都被冠以价值。” “人会为了美而癫狂。” “但是如我这样,生来为了成全别人的人。” “我的存在由虚无中诞生,又从虚无中,走向另一个虚无。” “所以萧欠。” “我太累了。” “我不是这个世上的人。” “我不该立足于这个世上。” “这个世事叫我痛苦。可我为了一个我恨的人,不得不忍受这些痛苦。” “我这个人。不算好人。我拉你入水。拉小孩入水。我就想看看,要是我将他们上一辈的恩怨辗转到你身上,你会怎么办。” “因为我不喜欢你。” “我不喜欢你被护成这样。” “明明我们都是一样的。明明你处处不如我。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永远比我幸运。” “我已经找不到我的出路了。” “可是罗家要我活着。罗兰想我活着。我活着,是因为罗家要我成为他们的刀。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 “罗兰留不住我了。所以让我来找你。” “可是萧欠,你明明一无所有。只是因为你的美丽,所有人都爱你。” “朱志爱你。小孩爱你。你父亲爱你。你母亲爱你。” “哪怕你身上烂得只剩下一块肉,那些人都趋之若鹜。” “可就是这样的你,让我知道了。” “原来从没有这么多选择,有的只是唯一的选择。” “你选我,罗拾选了萧衍。” “你父亲起初不让我和你结婚。他说:罗缚,你不爱他。” “我没有见过这么明目张胆的偏爱。” “他都要死了。还在想办法瞒着你。还求我说,替他照顾好你。” “可是我的罗家,从来只会权衡我的价值。” “我这个人。我的婚姻。我的一切存在。” “我是个被明码标价的商品。我得到多少,就要供给多少。” “我不能做错。不能疯。不能狂。我不能失态。我也不该悲伤。” “因为我得到太多了。” “钱。权。地位。所有。人世追求的所有。” “我不能无病呻吟。” “所以你知道人为什么要道德吗。” “道德是为了慈悲。” “是为了如我这样的人,不要牺牲在这世上。” “爱是一种牵扯。牵扯是一种羁绊。” “不被爱的,没有牵绊的人,却要独立于这世上承受太多苦难。” “萧欠,太残忍。” “生不如死,太残忍。” 他跪在地上。长久,不再答复。 那座观音像终于承受不住俗世无常。 坍塌,落地,碎成齑粉。 一如我的绿山石。 【91】诸相非相 “所以萧欠,我劝过你,不要爱我。” “我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缚。是因为你觉得我被爱,所以总是拒绝我吗。” “可是我和你,真的不一样吗。”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金刚经》 他手腕上的血潺潺流下,扣着我的颈,任由血涌入我的脊梁。那抹红滚烫,鲜艳,包裹我的身体。他失血苍白,终于,从地上将衫捡起,环在腕上。 石头划破他的皮。 他在冷水里几乎要死去,却无声。 那一眼太长。 他轻轻念答。 “缚。” “你痛苦于你生来被他人赋予的意义与你的自我相悖。” “但是没有生的觉知,你又怎么能感受到‘我’这个存在。” 他撑了我太久,以至于我都快忘记,他也算是濒死之人。 可他没有停下,只稍作喘息:“你因为有生所以才有‘我’,你才能意识到‘我’这个存在,与他人心中罗缚的存在大不相同。” “你有觉知,所以才能感受到苦难。” “但这一切感受,都建立在活着之上。” 他倒在地上,任由泥潭淹没白皮。零星一点生气被消磨殆尽,蝴蝶再也没有力气站起。 很久,久到我陷入空鸣。他忽然说话,一双眼凝视我,也只有我:“可能有件事情你误解我了。我并没有你以为的,被我的父母深爱。” “他们在我很小时也离开了我。” “我小时候妈进了精神病院,我爹把我丢到寄宿学校。至于你说我被爱,因为漂亮被爱,没有错。我被太多人爱过。也被太多人窥视过。” “我之所以和你说苦难是寻常,仅仅是因为,这个世上变数无常。应该说变数就是平常。” “拥有的会顷刻失去。良善的会化身恶徒。” “失去,无奈,是太平常。” 少年望着天,没有泪垂下。那仿佛都是太平常。生也平常,死也平常,爱也平常,恨也平常。平常到,加诸在他身上的种种爱恨,都不过平常。 平常到,任由那些人爱他恨他撕扯他。 红疤溺于苔泥,他身上万千细碎伤口被水泡得通红。他毫无感知,也不察觉疼,肆意消耗。 蝴蝶张开手,向上伸起:“人的欲望,有时也是可爱的。” “欲望是一罐好用的镇痛剂。因为有欲望,所以苦难,也变得容易承受。” “我第一次见你时就觉得,你这个人啊,没有多大的欲望。” “因为你什么都有了。” “功名,利禄,美色,只要你想要,你都会有。所以你倦怠。” “你对那些不屑一顾。可是你又没有新的欲望。所以我才说,我没有发现你做什么,去平息你的苦难。” 他笑着,用胳膊将脸遮上,不见月光。 “你因为我美,觉得我的存在是有价值的。但这个价值,难道不也是外界给我的么。” “可我是怎么认为的呢,我又是怎么看待我的样子。这些,其实也没什么人在乎。” “因为我是美的,所以我好像理所当然被赋予价值。但又因为我的美,所以我理所当然要承受所有的癫狂。” “缚,在这一点上,我们殊途同归。” “我与你说的自己,究竟有什么不同?” “因为我美,我是萧欠,所以人理所当然爱我或者恨我。是不是可以视作——我也是为了满足俗世欲望而生?但我究竟是谁,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这些都不重要?” “这样的我,与你,不是一样么。” “这样的我,为什么不能陪你死。” 那个人彻底瘫下。皮色没有支架。我头一次觉得,他竟是这么孤独。 我没有见过这样疲惫的萧欠。 他应当更骄气。 不知人间疾苦,高高在上,嘲弄那些无休无止的爱欲。 只是一瞬间。就那么一瞬间。我居然在想,我真的认识这个人吗。 我又真的了解过这个人吗。 为什么这样艳气靡生的人,也会说出这样衰无的话。 我只是觉得,他不至于此。 原来我不懂他。 正如他不懂我。 “我们分开之后,我把小孩送回学校。他跟你我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也不该被卷进来。老朱带我搬到这里,我迷上自残。” “我不是一个拥有太多欲望的人,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我并没有特别想活着,但我也找不到理由必须要死。” “求死也是一种欲望。生不尽意,所以求死。但这本身也代表了一种生的欲望。” “人有欲望,才像活着。” “活着对我来说是一件太淡的事情。” “生死对我而言,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但你可以成为我去死的理由。” “无论你信不信,你是我的欲望。” “我爱你。” “虽然我以前一直觉得,我们这一生,不会有什么交集。” 这样沉的话,这样轻的吐出。可他顿了顿,又自嘲笑笑:“别放心上。” “因为这是我的选择,与你并没有什么关系。” “甚至我爱你这件事情。其实,与你也没有关系。” “我想你去走你自己的路。做你自己的选择。” “这就够了。” 我愣在原地。 大惊。 大骇。 恒久,模糊找回自己的嗓。 “你能爱我多久。” “从开始到现在,有十四年。” 我懂了震耳欲聋。 【92】崩山(大小姐视角第一部完结) 青冥间,山雾白茫茫。 我跪立于天地。 这身皮,裹着锦,钉珠细密。 一身白被毁得干净。 白之下,肉红沾腥,混着檀褐之泥。 一方崩山尽。 水渗骨,融于疫。 他倒在我一臂之地。 这一身烂病。 我将手伸去。他的指修长,如葱细,却柔软无力。 “陪我死一场吧。” 多病,挡不住风,我孱弱至此的身体。 他虚虚扶着我,倒入我怀里。 “陪我死一场吧。” 我垫在他身下,他平静喘息。吞吐间气涌过我耳坠,他搂着我,腕间红血未止,渗入我的袍。蝴蝶被冻得僵硬。 我翻过身,在他心口呼气。没有泪,没有水,所有可怜都被吞噬殆尽。 我咬着他锁骨,又含过他的颈。他愣了愣神,浑身颤栗。 我顺着他脖颈经络舔下,又与他唇舌纠缠。 香腻,少年经久的体肉之气,在爱欲中蛮横相溢。我含过他的肉,他的疤,他隐晦的一切红。我啃咬他身上所有伤口,将腕血吞入腹中,一如动物舔抵。 我堵住他的唇,伸手入他裤口。他身下的欲望早已胀起,我的指在他缝隙间游行。 没有进去,他等我却不急。我的手被冷得生硬,他的血肉却烫得烧人;一泼油悠悠滚来,将我浸溺,我湿了满手,顺着他的腿擦去。我探索在他的股缝之中,他被冻得长吸口气,又笑得艳丽。 浓浑浑的,眼尾上挑,眼却清明。 “疼。” “好疼。” 他悠悠唤着。 我贴着他厮磨耳语。 “赌一把吧,萧欠。” “我们赌一把。” “赌你能不能留住我。” 他忽然将我的手从下体抽来,用舌头舔净;由地站起,披上衣绸,转身入门许久,寻出一把刀器。 “和我一起活着。或者一起死。” 少年,一身浓丽。 他把刀推至我手里,又辗转抚上我腕下陈年疤痕:“不要割腕。” “割腕不会死。” “只会留疤。” 他舔过我的旧伤,离我很近:“要死快点就捅脖子。” “但是血会溅得很高。” “不漂亮,也不干净。” “要干净就捅心。” “但会呕得满身是血。” 我茫然顿下。 脑,雾,一片白茫茫。 白茫茫。 我的肢体迟钝,心里淌着,早已分不清是什么滋味。他平静望着我,握着我的手,将刀把在我手里。不知苦,不知疼,周身皮早已麻痹。我割开我的手腕,凌迟,在那青紫脉搏。 那早衰的,十四年前的疤痕。 红涌出,先是一道豁口,滚成珠,大片大片湿沉荡下。 很疼。 刀磨过肉的疼。 不够锋利,要多些力气。 我跪在天地。 任由血淌去。 一身热,一生苦。 一腹悲凉。 将脊骨垂下,我不再去看他的脸庞。 “我十四岁那年割腕。” “那年你十岁,我去见你。” “我有一只腿被摔折,有人追着我打,我滚到灌木林。” “然后爬回去。在厨房里,翻出了一把刀。” 我掂量他的刀具,不大,像匕首,与我少时用过的相异。 “我割开我的手腕。” “那天,我想起来我妈妈头七。” “我的妈妈,是自杀死的。很高的,四楼,她跳下去。” “摔成肉泥。” “我妈妈头七那天,你父亲和我父亲,在她的床上做爱。” “罗拾对你父亲,太温柔了。” “会替他穿好衣服,会哄他,还会调情。” “他们无视了我,明明我也在那个家里。” “他们总是做爱。也不回避。” “我找人查了你。才知道,原来你这么幸福。” “你比我见过的所有人美丽。那时候就像个祸水。”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你,你妈妈在咖啡馆哄你。她很爱你。其实你父亲也很爱你。” “那时候我在想,我在想啊……为什么我妈妈死了,你妈妈还活着。” “为什么你笑得这么高兴。” “我是一个不会哭的人。不会喊疼。但是其实,不被爱的孩子,连哭都没有资本。” “这些事情,你父亲都替你瞒下了。他纵容你。” 我望着天。天上,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后来,我把你父亲和罗拾做爱的视频寄给了你母亲。” “我自杀未遂,被罗拾抢救。” “他说:你知道我在你母亲房间里发现了什么吗?” “一个针孔摄像头。” “罗缚,你想不想解释一下。” “我说:罗拾,你怎么不去死。” “他说我像他。他说啊……怎么办,你这么恨我,却这么像我。” “因为他是故意让我插手的。他要毁了你的家庭。” “他说我的漏洞太多,从第一次上来听见门里的动静却没有进门。他很好奇。” “他好奇我想做什么。” “然后顺水推舟,顺便替他达成目的。” ——罗缚,这是双赢不是么? ——这本来就是你的目的,我只是在帮你而已。 那些久远的话语,如今却仍然明晰。 这么多年过去。 “我说我想报复的,从来只有他一个人。” “他说以我的手段和能力,能操盘这个计划已经对我很满意。” “我一日靠他供养,一日就要受制于他。因为我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给的。所以我动不了他。” ——你很清楚这些,才会拿萧衍开刀不是么。 ——很生气?觉得我利用了你?想报复我? “他说:人死了,就不能翻盘。所以,你不能自杀。” ——人活在这世上,首先得学会审时度势;能达成自己的目的,被人用用也没什么。 ——你永远记住罗缚,没有十全的把握,千万不要轻易动手。 ——但凡动手之前,先掂量一下自己的重量。因为有些后果,你恐怕承担不起。 “如果你还想达成自己的目的,就得活下去。再疼也得活下去。” “活下去才能翻盘。” ——活下去才能翻盘。这是我教你的第一课。 那个男人。 那个……苍白的疯犬。 “我问他为什么要救我。他说因为他需要一个小孩。” “他给我一个机会,壮大自己,向他复仇。” ——你有两个选择,留在我身边,或者出国。 ——留在我身边,你所有的举动都会在我眼皮底下。选择出国,我会保障你所有的物质需求,且不会对你进行任何干预。你大可以自由生长,直到某天你有足够的能力与我抗衡。 “后来我被流放到英国五年,到他死了才能回国。” “萧欠。那是我第二次见你。” “所以我总劝你,不要爱我。” “你总是恨我拒绝你。” “但你知道吗,恨我会比爱我容易。” “只是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爱我。” “我没想到,你是这世上,最后一个……” “选我的人。” 这把刀,摇来晃去,终是被我穿过掌心。生硬,割破血肉,在骨络间穿行。沾着我的血,热伤了铁器。 “这世事叫我遗憾。我对罗家还有最后的责任。我死后,罗家会分崩离析。罗兰撑不了太久,他的身体太虚弱。又有太多人想要罗家死无葬身之地。” “我知道,你听完这些,大概对我也没多少爱意。所以我要和你做一个交易。” “替我站在罗家。你太美了,没有庇护的美丽,很危险。你应该比我明白。” “罗家可以成为你的靠山。罗兰可以培养你。” “替罗家做事,被罗家保护。” 我将刀从掌心抽离,连着血,溅了满脸。 刀递到他心口一寸之处,我指着蝴蝶,从未如此亲密。 “如果你同意,我会捅你一刀,就在心上。 “我杀人未遂,你可以指控我。老朱是你的证人。” “刀上有我的指纹。” “罗家为了保全利益,不得不容下你。” “你就可以站在,我曾站过的地方。” “如果你不同意……” 我顿了很久,久到,天又下起大雨。 一身薄凉水溺。 “如果你不同意,这就是我们这一生的交集。” “从此以后,我与你,不会再有交集。” 我没有看他。 我不肯,看他。 “那我和你呢。”须臾,他张口。 “罗缚。” “那我和你呢。” 我愣怔地转向他。 少年身上,沾来太多血泥。 他彻底碎下,像是要死,要灭,要成灰焰。白皮艳骨都被撕裂,他痛得吸咽。 “罗缚。”他滚下泪,大片的,止不住的,沾湿心口,“你究竟把我放在什么地方。” 他张开双臂。 “罗缚。” “有没有一天。” “有没有一天,你觉得,萧欠是可爱的。” “有没有一天。” “你想过,和我一起到老。” 山崩,地裂。 我的心。 翻涌情潮。 我颤抖着,倒在地上,掐着脖颈。 无声哀嚎。 有。 有的。 我不知道。 但是蝴蝶和他们。 他们那些所有人。 都不是一样的。 他也曾是…… 我的…… 十四年。 我哀恸地凝视,靠近搂住他小腹,亲吻他的胸膛。我将血蹭到他身上,摸索他脊梁。 “……萧欠。” “我不信爱。” “但你是我今生……” “可能唯一有机会……” “……愿意去爱的人。” 他虚薄地笑着。太浓艳,太昳丽。 “那就动手吧。” “一起死吧。” “我留不住你。但我可以陪你。” “我陪你一起死吧。” 我靠在他心口,泪如洪潮。 我将刀举到他身上,缓慢刺入。 他忍住疼,没出一声。一如曾经千百次,纵我胡行。 我看着刀子穿过他的心,少年体薄,几乎要被刺透。他吐出大口大口的血,湿了我满手,我满手红腥。 浑身脱力。 悲笑。 “如果我们都能活……” 他倒在我怀里。 “如果我们都能活……下次见时,做夫妻吧。” “我陪你到老。” “我用一生爱你。” 他不再有回音。 我大笑。含着泪。半步疯魔。 人忽然涌来,大把的,白衣服。医生抬着担架,带着太多我看不懂的器械。 止血,抢救。 罗兰站在我面前。 老三跟在身后,与人压住老朱,将嘴捂紧。 人看见我,忽然放开手。 老朱冲来,搂住蝴蝶,半晌,仰天长啸。 撕心裂肺。不过如此。 罗兰想扯住我的手,却被我抽走。 “替我培养好他。站在罗家。” 他踉跄着,跌坐在地。 “表姐。” “罗兰。” “再见。” 我拿了车,一路冲向山脉。 撞死……远方。 1:隔江桃花(蝴蝶视角) 【引子】 “我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乃至无有少法可得,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金刚经》 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究竟是什么。 是无。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情深缘浅,一如隔江桃花。 【93】众生皆苦 我不会看山。 因为俗。 山这东西,是青的,绿的,一片雾茫茫的。有只雀从天上飞过,又跌下来,惊走了一树的知了。 是不是知了我也不知道,姑且当它是。有天我坐在树下,仰头望上。树皮是棕色的,生硬,纹路并不细密。握在掌心里,粗粝。 石头地,粘着泥。下过雨。南方湿潮。 那天我在山下坐了很久,直到老朱冒着雨,跌跌撞撞来找我。 他浑身湿透,老了很多。本来就生得不好,皮肉打褶,人瘦弱,一身黑漆漆。后来他带我跑了,从夜馆里跑了。他说他养我。 他说,他当我爹。 我说,你当不成我爹。 你生不出我。 他碎了口痰,又骂了我两句。他说我十九岁那年他就看着我大,这么些年,都是他在管我。怎么不能当我爹。 我说,我爹比你好看。 他骂我混帐,男人长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你就是长得太好,才这么多舛。 我说,我长得不好,就不用多舛么。 这个世道上,从没有哪条道理说过,谁生来就不用吃苦。 不过是吃些个什么苦。 有些人苦这个,就有些人苦那个。 苦的不一样。 但苦都是一样的。 他把我手里的烟抽走,骂我魔怔了,又骂我再这么乱抽下去,小心吸烂我的肺。 于是那天,我坐在台子上。 台子有个石头墩。 他给我胡乱披了件衣裳。 我看着他,问了一句。 “你为什么而活。” 他到后来也没有给我回话。 后来又下了一场雨。 我一个人,荡到山下。 我不喜欢山。也不喜欢海。 可有一个人喜欢山。所以我也想看看,山是什么模样。 山是绿的,青的,有时候雾茫茫的。其实我什么也看不懂,我也不知道那人在看什么。但是那人总可以一看很久,久得身体都被冻硬。 冰冷的,瘦骨头,一张皮虚薄薄张着。皮上有纹路,被冻出来的红。像灼伤,留下了疤壑。 那一层红底下渗着青蓝。所以红也不红,更像是紫。 那个人从来只有筋络,却没有血肉。 有时我想啊,人怎么会没有血肉呢。人没有血肉,又该怎么活呢。 我不知道,所以我割开我的皮。 看,这不是有血肉么。 把皮割开,把肉翻出来。那些血滚烫,涌着,从那道密缝似的口子里涌出来。疼也不疼,就是烫。 多烫。 多暖和。 全身的热络好像都被这一星半点红扯了。我扬起手,就着月光。 血打到我的眼皮子上,又渗入眼球。 酸涩,腥溢,周身布满热气。 我从不知道原来血是这么暖和。又是这么美丽。 舔起来是咸的,像泪水。却又比泪水腥。 老朱被吓着了,拉着我的手,几乎要哭泣。他问我是怎么弄出来的,我说我不小心划的,刀太利了。 他说你不做饭,用什么刀。 我没回话。 他没问了。 只是从那天起,他盯我盯得很紧。 他不敢放我走太远,怕我做出什么。我说你不放我走,你又拦不住我。我要做什么,没人能拦住我。我要不做什么,你又拦我做什么。 他似乎被我说服了,又似乎没有。我说我要走,他问我去哪,我说: “去看山。” 去看山。去看那又青又绿的东西。 起初什么也看不懂。 直到有天。 有天我看见茫茫山脉。 我看见人背着不知是什么东西,像头老黄牛。 我看见了。 众生皆苦。 【94】烂石头 我二十四岁生日那天,老朱给我买了个蛋糕。 奶油的,很小一块;路上太晃,四方的角被都被撞得塌陷,浆糊一样腻在纸上。 蛋糕上有两颗樱桃;一个是红的,还有块绿的。甜丝丝,被染满色素,吃起来没有果味,只有甜味。 我用手指擦了点奶油入口。老朱问我什么味儿,好不好吃。我给他也掰了一块,凑到他嘴边。 他侧着头说不要,就这么大一点,你留着自己吃。他早都吃过了,一点也不饿。 我说:张嘴啊。 我看见他的牙。老烟枪,一口牙黄且烂。黑缝隙,牙龈蜷缩着,口齿像坏了的石头。 可石头怎么会坏? 石头是不会坏的。 石头生来就是烂的。 烂成一片片又一块块,散到地上,被人踢来走去。谁记得自己踹过一块石头?谁又记得,石头哪来的故乡? 从来只有金贵的东西才会有人记着。 绸缎被人撕碎,玉石被人砸碎。只有那些最美最好的东西被人弄碎,才会有人记得。 所以我是个什么呢。 我是一颗石头。 石头要长在地缝里。 阴凉凉的角落。 和另一群石头在一起。 老朱见我愣神,一把扯住我的手腕,拨开我的袖口与衣领。 “萧欠!”他的眼球几乎要掉出来,我伸手捂住他的眼,只觉得掌心里有什么。湿润着,像水一样。 “别哭。”我说。 “今天我生日。让我高兴点吧。” 他捧着我的手,终于忍不住嚎啕:“罗缚就这么好?!” “用得着你这样自残?!” 我用空着的手给自己喂了两口蛋糕。舔着手指,浑身发腻:“和罗缚没关系啊。” “她做什么,我做什么,从来就没有关系啊。” 老朱抱着我,将额头埋入我锁骨;那串泪滚下,融进骨肉里。水气激起腥气,被衣服藏下的红又从衣服里透出来。我什么也没做,一口就着一口,将蛋糕尽数吞下。 我任由他怀抱。 他常问我那天离开罗缚家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总笑着,朝他松了松腰:“做爱啊。还能做什么。” “除了这身皮。我还有什么可取之处啊。” 他问我为什么要把小孩弄走。又为什么非要从夜馆出来。 我说,哪有这么多理由。 那小孩和我从不在一条道上,就不该被卷进来啊。把他送回学校,不是应该的么。 至于夜馆——住了太多年,不想别人碰我了,所以出来了。就这么简单啊。 就这么简单啊。 和罗缚有什么关系啊。 她都不记得我了。 我们还有什么关系啊。 这么大好的人生。 他们都还这么年轻。 无论什么理由,不该栽在我身上。 那天我二十四,老朱和我说,你别喜欢罗缚了。她太危险了。 我含着笑,舌根却发苦。那味苦从喉头蔓出来,又生硬卡在牙关里。 我推了推他手臂,一个人走出去,淋了一场雨。 那场雨下了一天一夜。我身上的血肉翻滚。那些被刀剌出来的口子被水浸透。 我不疼,只是麻。 【95】疼 后来我又遇到方翠衡。 他变了。 留长头发,也不穿女人衣裳。 寸头,长出毛刺,坍塌在顶上。他将那些大红大绿的修饰抹去,露出清清白白的一张面皮。 像我最初认识的他。 他望着我,皮肉褶了又褶。那簇火早已熄灭,死沉,像一潭脓水。 他说:“好久不见。” 我回:“是吗。” 那天我莫名觉得,他有一半死了。 盯着我,却不敢再靠近。连手也不敢伸,只是隔在一方,像要记住我最后的模样。我没有走近,任他看着,他忽然笑了笑,朝我说:“萧欠。” “我们终于一样了。” 我站在原地,没有答话。 他跟在我身后,却常隔了一步之遥。 我一路走,没有回头。 我们走过大街小巷,走过清早菜场。红肉腥味,菜叶青味,混着泥水黑土,大潭小潭坑坑点点。一排排人踏过去,讲价钱,剁肉,砧板木头。那是人间的秽味。 他没有出声,只是跟着我。 人潮川涌不息。 我们无人在意。 他没朝我问起罗缚。 我也以为我要忘记。 我们在立于极静。仰头,菜棚高顶,一层蓝色雨布,漏了些许缝隙。我时常质疑虚幻。我有些分不清真假。我常看不清,究竟有没有认识过一个人。 我看着天地,却找不到一点我们相识的痕迹。 直到有人擦过我肩膀,将我撞倒在地。方翠衡跑来搂住我,替我擦干脸颊,将我从泥水里托起。 我低头看他。我说:“我懂你了。” 他搂住我痛哭流涕,将眼水撼湿我心口。那些细密的伤口被泡发,生疼,钻入骨血里。我好像这么多年都没有这么疼过,疼得人支不起。血透过衣襟,我没有用绷带扎紧。他愣怔,手抖凄凄,不敢碰我。 我扯了扯衣领。 “方翠衡。” 我笑着朝他念。 “别喜欢我了。” “太疼了。” 血一路滚下身体。 “你去喜欢一个……” 打在地上,融入脏里。 “去喜欢一个,有可能的人吧。” 【96】葬身之地 直到方翠衡死那天,我终于明白,很多事情是没有结果的。 有些人注定见了黄河心不死。 有些人注定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方翠衡死了。 老朱说他在河边把自己烧死了。泼了一桶汽油,点了一把火。 铺天的火。无边无际的火。一路烧上草皮。 黑的皮。草的皮。他的皮。那天我梦到他。 他的嗓子被烧哑,甚至来不及喊叫。他想跑进湖里,他说他后悔了,又说他不后悔。 可是来不及了。 他没了。 成了一把灰。 一把骨头。 一把烧烂的遗骸。 他说萧欠。 我做不到。 警察把我抓去审,说我是他见过的最后一个人。他问我方翠衡为什么自杀。问我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 我浑身抖,抖得不行,手里甚至拿不住一支笔。 我问他,能不能给我一支烟。 他不肯。 我说,你不给我烟,我说不出来。 我说,我要疯了。 我说,我懂方翠衡了。 我说。 我害怕了。 他向人申请,进门时朝我桌上扔了包烟。我抖着手,连火都打不着,烧到皮上。 红的。 红的。 红的烂的。 烂透的。 烂到肉的。 肉边是黑的,一层一层被剥下的。白的皮。黑的皮。红的皮。 血的,肉的,滚烫的。模糊不清的。烂的浓的。 没了。 皮没了,肉没了,骨头没了。都是豁口。都是血臭。 没了。 没了。 方翠衡没了。 好疼—— 好疼啊—— 我好疼啊—— 我将额头砸在桌上,一下一下,什么流下来了。 润的。腥的。 连着我眼角的水。 撕了我的皮。 什么没了。被扯出来了。喉咙,肺腑,心…… 我笑着,笑得发抖。 “你要逼死我吗。” 想呕。 我想呕。 “你要逼死我吗。” 涌上来了。要呕出来了。 “你要和我一起死吗。” 别活了。 都别活了。 “那就死吧。” “死就死吧。” “我不活了。” “我不活了。” “我陪你一起死。” “我和你一起死。” “你不就是要让我看看,你是什么下场,我又会是什么下场吗。”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知道了。” “我不活了。” “ 一起死吧。” 来了一群人,按着我,说我疯了,说我精神出问题了。我说我没疯,我说疯的是你们。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他想让我知道的我都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明白了。我懂了。 老朱闯进来,将那些人从我身上拨开。抱着我,将我按在桌上,哭着朝我喊。 我听不见。 我什么也听不见。 我说老朱。 你看到了吗。 我会死无葬身之地。 【97】肉骨凡胎 他们捆着我,将我的手用锁铐上。那东西冷,硬,卡进骨肉里。我的手在铐里轮动,上上下下,混着血,铁锈渗入钢齿里。皮被剥了一块,就在腕骨上。疯得厉害,锁上时挣扎,把皮掀了。 红森森的肉,白条条的骨。 人问我和方翠衡是什么关系。 我说没关系。 只是他爱我。 爱了很多年。 他们凝视我,那双眼像狼,像鹰。一双双都是恨我的眼。太锋利,利得要将我剐掉。 男人恨我。瞧不上我。锐利的,盯着我。 到底什么关系? 没关系。 没关系他能为你去死?! 没关系。 没关系能把自己烧死?你当我们这是什么地方?! 没关系。 “再说一遍——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几乎要扯住我衣领,却被人拦下。 我朝他笑,笑了又笑,颤着身体。额头上的血又滚下来,一水红,我看不清人影:“没关系。” 他拿出一大迭子蓝本,密密麻麻,全是我的生平。 “你不说,真觉得人查不出来么。给你个机会阐述事实。耍什么疯。” 那些我的过去,肮脏的,龌龊的,不堪的过去。他皱着眉,逐条逐条念下。 烂皮啊,烂肉啊。那些人上过我的床啊。他说要将我抓去,要判多少年,我听不清。 我只记得我笑得口齿不清:“不算卖肉。” “没收钱,怎么算卖肉。” 人问不出来,要将我押去。先关起来,关到我松口。有人来将我钳走,按着我的背。男人冷哼了哼,似笑非笑:“你老婆知道你这样么。” “就你这样的渣滓。结什么婚。害什么人。” 我的血,汗,泪。浑噩冲上顶。那瞬间一切都是白的。白茫茫的,细密的,密密麻麻踩过我的脊梁。我扑过去将他按死,压在他胸口,胳膊环住他的肩膀。 我对上他的眼黠。 “是罗缚求我的。” 桌板撑不住两个男人的重量。坍塌,如山倒下。 “这婚是罗缚求的。” “是罗缚求我的。” 他的眼睛晦涩不明,从腰间扯出电棒,按在我脖子上。 电流窜过我的耳根,涌入全身。 我在混沌间听见什么…… 他说疯的,还袭警。 很久后我才醒来。可能我没醒,只是滚入一片黑底。 那片黑太安静,静得我好像死亡。在那片黑里我看不清我自己。我抬起手臂,明明它们都在,可我却觉得虚无。 那种无是空洞洞的。没有肉身重量。我想向前走,可却觉得很轻。太轻了。轻得像飘摇。 在黑中,我向前走着,于末路,看见一片红。 从欲望中生出来的红,混着血,燥的泪。 那具肉身由红里烧,青影重迭,皮却不破不败。人趟过去,一个接着一个走,跨过我的骨,我的肉,上过我的躯骸。 可是那样多的欲望,却扑灭不住孤独。 我站在混沌之外,看向我的孤独。 我才知道,原来我孤独。 后来我常想人是什么。 在一片黑中,我站了很久。 好像有一千年。 我终于恍恍明白。人啊…… 人是肉骨凡胎。 【98】肉臭 我扣着指头,指头上,皮肉干燥,倒刺疯长。我用牙将肉撕下,皮连得很长,渗出血。 一片黑。我睁眼又闭上。蜷缩在地里。我分不清南北。 我在黑里活了很久,有虫子啃咬我的肉。疼,刺痒,苍苍莽莽。从皮咬入骨头,骨头上长出疮,褐绿,腐肉生花。 我在糜烂。 烂成一潭水,一滩泥,然后什么也不剩下。 幻像生生灭灭。方翠衡有时带着火,有时剥开皮。在我面前,用手指,从头顶扯下。里面浓糊的肉,带着烫后的腥焦味,堪堪挂在黑骨上。吻过我的脸,手,胸膛,问我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拒绝他。为什么不看他。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又为什么。不爱他。 我在原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忽然很思念一个人。没由来的,如山体坍塌。 肉身淌过大凉山下。 我伸着手,虚空中,腕骨跌跌撞撞。 我说方翠衡。 不爱你,我又做错了什么啊。 为什么你们都要来撕了我啊。 他囫囵咬住我的颈。好像渗出血,我摸上,什么也没留下。只有疼。疼得那么明晰。我抓着那块皮,松下,又抓紧。直至拧出一块淤青。 我坐在地上,扬着手,手上是血,暖烘烘又湿淋淋。一路从指头滑下,途径胳膊手肘。我举了很久。 血燥干,黏在手上成印记。重的,稠的。我擦上方翠衡的眼睛。我笑着说你看,到最后,我们都一无所有。 你追了我这么多年。 你说你爱我这么多年。 可是方翠衡。你有没有想过,从来不是你爱我,我就要爱你的。 没有这样的道理。 所以我才总是拒绝你。 我让你不要执迷。 我和你不同。我不会逼着罗缚。 喜欢人是我的事情。我有我的道理,她也有她的道理。 她喜欢我,一定是因为我身上有她喜欢的东西。但她不喜欢我。我没有这样的东西,又凭什么,要强留她喜欢我呢。 总不能因为我喜欢这个人,所以这个人,也得喜欢我吧。 方翠衡。 你太执了。 他扑来,钳住我的颈。 我用手掌抵住他后脊。 方翠衡。我念着。 这世上很多事情,其实没有切实的答案。 包括爱恨本身。 爱恨也好,欲望也好,本来也是虚的。 有些人心里爱人,但人什么也感受不到。这算爱吗。 有些人心里不爱人,可人却感受到爱。这也算爱吗。 人总喜欢追求出个什么结果。其实大多事情,从来没有结果。许多东西总是非有非无,既有又无。所以所谓真假,虚实,爱恨,好坏,都是人自己想的。 你们都不爱我。 只是把我当成欲望。 你从没想过究竟爱的是我,还是只想得到我。 没了这身皮,你还爱我吗。 成不了你们的欲望。 你还爱我吗。 你不爱我。 你只是爱我的皮。 我扯着笑,笑了又笑。 方翠衡啊……有欲望,没错啊。 人有欲望,才像活着。 可你太执了。你已经分不清边界了。 我的手松下,又拽住他的臂。 你知道为什么是罗缚吗。 滚下泪,滚下水,烫伤什么,像是心。 这个人不爱我。 这个人永远这么泾渭分明。 但如果有天她爱我…… 如果有天,她爱我。 一定是因为。 我是我。 【99】腐烂 人割肉时,起初会疼。 血从肉里翻来。一点点,一丝丝,一簇簇。 后来会痒。 密密麻麻的痒。无休无止的痒。浑身的痒。 那时候刀子不像刀子。生了锈,褪了银,只剩薄薄一片的锋利。人握在手上,怕也不怕,心里腾出隐晦的快意。像是找到什么意义。 割入腕子。不算生也不算死。 只是掀开一层皮。 然后窥见骨,窥见肉,窥见人是个什么东西。 皮好了坏,坏了好,交替,没新意。 所以用牙咬。 咬出血,咬出印,晃晃荡荡撞着臂,看上面长出一层层青。 那天我初遇罗兰,在牢里。 我啃啃咬咬尝着我的肉。 我肆意凌迟我的皮。 少年苍白,身后跟着老三。我嘬着血朝他笑。 我说:“哟,你来了。” “你来看我死了吗。”我向他伸了伸手臂,“老三。你家大小姐。” “今天还修养吗。” 老三没说话。沉着头,跟在少年身后。 少年太瘦。比我还瘦。一把脆骨头。 “在修养。”却笑得春风拂面: “但快死了。” “萧欠先生。”他半跪在我跟前,解开手巾,绕在我腕上。 “我是罗兰。” 红渗透了白。他侧头看着我,一双眼百转千回,而后柔柔开口:“你真的很漂亮。” 我盯着他,没有回答。 他也不恼,指骨按着我的手,在白巾上:“这是表姐的东西。” “萧欠先生。你想她了吗。” 后来我常想,有些人是不是天生就知道该怎么抓人软肋。笑吟吟,一派和气,却从不给我留一点余地。 哪怕其薄如蝉翼。 我吞了口血肉。呕出来,咽不下去,吐在身上,一泼酸水。 然后优柔躺落地。 头一次没有笑。看着天顶。 我问了他一个问题。 “我是什么,很烂的东西吗。” 很久,没答复,他默不作声,只是呼吸促了促。 “我喜欢罗缚,就是她的狗吗。” “随便来个人,打着她名号,就能呼之即来唤之即去吗。” 我可真不喜欢……这些个人啊。 堂而皇之站着,在她身旁,用着她名号,替着她宣告。 好像谁都比我有资格和她在一起。 那我呢。 我算个什么呢。 “叫罗缚来见我。” “或者永远别见我。” “她自己选。” 我斜着眼笑罗兰。他站正,也朝我笑。 我将指头摩挲在地上,就着血打圈。 一圈。一圈。连着身上刺刺麻麻的疼。 腥气,酸臭,铁锈,潮水。 腐烂。 人烂的时候,起初不会觉得自己烂了。只觉得疼。 疼着,忍过去,忍得以为好了,都好了,哪哪都好了。 直到有一天。 就那么,几乎可以算作晴朗清明的那天。 人看着山。看着一片青青又绿绿。 忽然就明白。 烂了。 早烂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