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尘之灯(高干,校园)》 1 方佳慧生产之前,听闻解梦先生说,《断梦秘书》中有言,梦见观音大士,主得菩萨庇佑,女子梦之,主得佳儿。她心下大喜,本想着定然是个儿子,怎料却生下了苏方为。 苏天佑给女儿取名方为,取“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之意,但苏方为对此不以为然,她对做人上人也不感兴趣,能做个人她就谢天谢地了。 苏方为第一次感觉自己终于做了一回“人”,是在她吃力地拎着一个旧棕色皮箱从火车上挤下来的时候。 彼时秋老虎炎威犹在,苏方为鬓角被汗水粘着几缕碎发,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感到自己首次窥见了繁华的一角,另一个陌生的世界正如卷轴一般徐徐展开,似梦幻,亦似深渊。 “需要帮忙吗?”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她耳边蓦地传来,打断了她飘忽的思绪。 她回神转身,看到一名陌生的男人指了指她的行李箱,没等她应允便动作麻利地替她拎下了台阶,稳稳一放。 苏方为一慌,这才意识到对方以为她刚刚是提不动行李箱才站在那里发愣,赶紧快步跟下去,鞠躬道谢。 “没事儿,举手之劳。美女,能加个微信吗?”陌生男人说完,对上她诧异的表情,了然地笑了笑,从皮包里掏出自己的名片递给她,“你别误会,我是职业摄影师,想约你做模特拍一组大自然主题的照片。你的气质很特别。” 他其实留意苏方为很久了。近些日子他正为了新的杂志选题抓耳挠腮,本着体验生活的目的去了趟偏远小镇,百般追寻不得过,怎料在回程的火车上“踏破铁鞋无觅处”了。他看到苏方为的时候,她正捧着一本书旁若无人地读着,周围人声嘈杂,而她眉眼低垂,像是和这个世界隔了一堵墙,没多一会儿有人找她攀谈闲聊,她虽有些腼腆,却很快融入其中。她笑起来非常清爽明朗,明明素面朝天,只扎了一捆长长的黑马尾,衣着也是最简单朴素的T恤牛仔裤,却有着非常与众不同的活力和朝气,嵌在疲惫倦怠的众生之相当中显得熠熠生彩。从业多年,漂亮姑娘他见多了,甚至对美貌有些脱敏,但苏方为这样的漂亮姑娘他还是头一遭遇到。 苏方为茫然地接过名片,目光略略扫去,只见上书“七九摄影工作室”,她不知所谓,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惊惶的眼神中难掩对未知事物的好奇与胆怯。 陌生男人以为自己太过莽撞吓到了她,没多强求,跟在她身旁顺着人流往出口走,不忘故作熟络地继续问:“今年刚入学的大一新生吗?” 苏方为点点头,没多说话。 “哪个学校的呀?”陌生男人饶有兴致。 “M大。”苏方为心不在焉地回答着,脚下已然踩出火车站口,扫视四周的公交站台。 -- 2 ⅹyùsんùωù.ιй 正值烈日当空,没有风,外界空气倏忽拂在身上,像被火舌舔了一下。 “哟,学霸呀。”陌生男人热心地替她指了指公交站的位置,“特6路。” “谢谢你。”苏方为十分认真地道了谢,恰逢公交车正缓缓停在站台,她赶忙拉着行李箱一路小跑,堪堪在关门之前挤了上去,摇摇晃晃地往收款箱里投了两枚一元硬币。 周遭的场景缓缓后退,苏方为在报纸上看到过公交车上常常有小偷,于是一直紧紧攥着行李箱的拉杆,行李箱里面有着一张在她看来是存有巨款的银行卡、一部她还不太会用的手机和一台她还没摸索出门道的笔记本电脑,这些是她全部的家当。 苏方为是他们村史无前例考上M大的学生,高考成绩出来之后,村子里奖励了二百块钱,省里奖励了五千,其余的钱和物品都是来自企业捐助,她听高中老师说M大入学之后还可以有另外的奖学金和助学金,不由觉得读书真的有用,女孩儿读书更有用。 苏方为对捐助企业知之甚少,但她知晓捐助人姓顾,因为学校告诉她说要手写感谢信给这位顾先生。她一写就是一万字,工整娟秀的簪花小楷铺满薄脆信纸,洋洋洒洒,字字恳切,文采斐然。她其实心里清楚,像顾先生那样金字塔尖儿上的人未必真的会抽空阅读一个刚刚高中毕业的穷学生罗里吧嗦、的感谢信,她只是由衷感激罢了——人生的前十八年,她往往赤手搏龙象,再苦再难,周遭人皆如东风射马耳,从未得到过如此雪中送炭的援手。然而,她没想到的是,暑假过半的时候她就得到了回信。那日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她为了晒麦子没睡午觉,收到信时只觉心脏比日头还要滚烫,信上言简意赅地告诉她专心学业,在北京遇到什么困难也可以找他,末尾留了他的手机号码。信件语气随意,也没什么官方套话,想来他竟真的看了。苏方为将那封信平平整整地夹在她唯一的一本英文原版书里,书是她高中毕业的时候校长赠予她的个人收藏,价格不菲,她一直妥帖保管。 兴许是她太过仔细自己的行李箱,反而被贼惦记上了。公交车缓缓在“小清河站”停下的时候,人流涌动,摩肩接踵之际,她明显感到身侧有人下车的时候拉住了她的行李箱。 她心里一惊,还未来得及叫喊便被惯性一同踉跄着带下了车。 -- 3 ⅹyùsんùωù.ιп 苏方为虽然看上去很瘦,但并没有营养不良,反而因为常年干农活,力气大得很,逮准小偷就干脆利落一脚踹在了他的肚子上。 “抢劫啊!”苏方为一边猛踹一边大喊。 小偷本来是想找个软柿子捏,看着苏方为像个瘦弱的女高中生,又没有家长陪着,结果毫无防备接连被猛踹了几脚,又劈头盖脸被乱拳打了一顿,窝在地上愣是半天没缓过来,直到有片儿警过来拉架他才得以站起来喘了口气。 “停停!闹什么呢?怎么回事儿啊这是?” “就是他!警察叔叔!他抢我行李箱。”苏方为惊魂未定地指着小偷道。 “你少泼脏水!我可没有,我这就不小心蹭着她箱子了,”小偷厚颜无耻地倒打一耙,“警察同志,就问你看她像个有钱的主吗我抢她?嘶——我要去医院验伤,她这是故意伤人罪,等着赔钱吧。” 苏方为乍一听也懵了一下,此时人证物证都没有,他死不承认她也没办法,赶紧解释道:“无缘无故我为什么要打他?我还赶着去学校报到呢!” “行行行,跟我去派出所再慢慢交代。”警察被他们你一句我一句掰扯得头大,打断了二人的分辩。 …… 坐在派出所里的时候,苏方为心里急得冒火,反复哀求道:“警察叔叔我真的赶时间。” “给你家长或者老师打电话。” 回答她的只是这么一句,皮球踢了几个来回之后,眼看就要错过报道时间了,苏方为终于走投无路地打了心里烂熟于心的一串号码。 -- 4 苏方为甚至不知道事情后来是如何解决的。 她打了电话前后不过十几分钟时间,便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约莫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简单跟负责人交涉了几句,就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帮她拉着行李箱,径直领她出了派出所。 时至黄昏,天降暴雨,被燥热闷了数日的天空似要拧干水一般不遗余力倾盆而下。 苏方为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安静地看着他走到一辆深蓝色的古斯特后面,将自己的行李箱小心翼翼地轻轻搁进后备箱里,才小声礼貌道谢:“顾叔叔,今天真的太感谢您了!” 男人听得一愣,正拉开车门的手僵在半空,正不知说什么,便听到车里的人朗声笑了出来。 “我是顾先生的司机,我叫张涛,你可以叫我张叔叔。”张涛忍憋着笑解释道。 苏方为闻言大窘,想到自己先是闹了这么大一个乌龙,又整了这么一出笑话,白皙的脸颊像被火烤似的,觉得自己简直是马戏团在逃的小丑。 “苏小姐,上车吧。”张涛替她开着车门说道。 苏方为心烦意乱,怕耽误别人太多时间,不假思索便匆匆低头坐了进去,又猛地想起身上沾着雨水——之前她有留意到整个后备箱都包裹着一层看着很高档的暗蓝色绒布,心想这后座怕是更得是什么高档皮革,生怕给弄脏了,便不自在地想要调整坐姿,起身一抬头便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车顶,“嘭”地一声却是没撞疼,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身旁的人眼明手快伸手生生帮她挡了一下。 “对不起!”苏方为慌忙扭头道歉。 这是她和顾明谦说的第一句话。 光线昏昧,而顾明谦深邃的眼睛明亮若炬,半个身子湮在暗影之中,嘴角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半打趣半调侃道:“你好,我是你的顾叔叔,顾明谦。” 苏方为不知是不是撞得太狠,隐隐觉得头晕目眩,一切声音渐次隐去,茫茫中耳畔只余那句玩笑话——“你的”顾叔叔。 他的声音介于少年的清脆和成年男性的低沉之间,格外悦耳,像淅沥雨声,又似海浪起伏鼓动在她的耳膜,一直蔓延到胸腔。 顾明谦礼貌伸出的右手悬在半空良久不见她有反应,眉峰微微一挑,刚想收回便被她局促地握住,她手指纤细冰凉,却格外有力。 “您好。对不起,我不知道您这么年轻!见笑了!”苏方为搜肠刮肚也只想到这么些不轻不重的敬辞,又毕恭毕敬地与他握手,缩在四方空间里耸肩弓腰道歉,懊恼自己的想当然,“今天真的非常对不起,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 苏方为猜测不出他的年龄,兴许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保养得当,她甚至觉得自己两个弟弟看着也没比他年轻多少。 “没事儿,谁还没个倒霉的时候。也是巧了,我在附近有个饭局,正无聊,恰好就借口出来了。”顾明谦面上延展出几分懒散,说得云淡风轻,话锋一转又问,“赶不上报道时间了吧?” 他食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腕表,苏方为这才想起最重要的事,一时不知所措。 -- 5 “去我家住一晚吧,明早让张师傅送你去报道。”顾明谦本想送她去附近的酒店开个房间,又一想小姑娘一个人住酒店怕是不安全,正好他在北京几套房,随便找个闲置着的让她住一晚也是没什么。 “那怎么好意思这么麻烦您呢……”苏方为越说尾音越小,底气早四散消弭——她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连地铁都不知道怎么乘。 “小事。”顾明谦一笑,又见她眉眼低垂,面露疲态,便问,“一路到北京还没吃饭呢吧?找个地儿吃点东西,当是给你接接风?” 苏方为受宠若惊,本能地摇头拒绝。 “正好我也没吃饱。”顾明谦看小姑娘拘谨得很,眼神都不知道玩哪儿搁,便也没继续征询意见,自顾自地吩咐司机道,“去上次那家潮汕菜馆儿吧。” 苏方为心中忐忑,一声“谢谢”卡在嗓子眼儿,又觉得自己打上车之后除了道歉就是道谢实在不合时宜,可此时若不言语又显得不礼貌,便小心翼翼从心底掬起一捧试探的眼神望向他。 “多久的火车?”顾明谦随口问。 “十六个小时。”苏方为说。 “嗬,那是够累的。”顾明谦回忆起自己乘几小时飞机的难受劲儿。 “没有啊,挺有意思的。”苏方为咧嘴笑,两颊陷出一对儿甜甜的酒窝,“我没坐过火车,不知道还是要抢票的,结果赶在最后只买到站票,不过正好也省钱了,我往自己行李箱上一坐,还能比坐在座位上累多少。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这么远,见到了很多有趣的事儿,跟人扯闲篇儿还学了好几句方言呢。” 顾明谦没预料到她是这番心境,不由一怔。 “我话太多了吗……”苏方为半天没听他接话,尴尬地收住了话题。 “啊不,没什么,挺有意思的。”顾明谦回神道。 苏方为心下了然,不再继续说话,扭头望向车窗外,雨点砸在窗上,形成不规律的噼啪声。 车内是木质香调的香水气息缭绕,车外蒙蒙雨帘被车速拉扯成一片灰白朦胧,隐约可见附近的房屋建筑逐渐低矮。 很多年后,苏方为遗忘了许多事,却仍然清晰地记得这一天的潮湿和馥郁。 -- 6 ⅹyùsんùωù.ιй 餐厅在北京胡同的一个大四合院内,苏方为从车上下来,首先看到是紧闭的红漆木门,旁有黑色金字的牌子上书“私人庭院,非请莫入”,雨水顺着飞檐砖瓦珠串般滴滴落下。 “这家私房菜味道不错,主厨的手艺非常正宗。”顾明谦叁言两语就算介绍过了。 苏方为生怕自己茫然无知一不小心又闹出什么笑话,便也没吭声多问。 “你平时喜欢吃什么?”两人坐下之后,顾明谦随口一问。 “没什么特别喜欢吃的。”苏方为对食物一直没什么欲望,吃饭对她而言更像是一个填饱肚子的动作,而非品尝美味的娱乐。 “那我就按照我的口味来了,怕你吃不惯。”顾明谦低头给服务生吩咐了几句,见她腰板挺直端坐在那儿,忍不住又笑,“随意一点儿就好,包间里又没别人,你这坐得像听课的小学生似的,累不?” 苏方为撇撇嘴,模样悻悻的。 “如果我没记错,你老家是甘肃的?”顾明谦见她脸色阴下来,没接着逗她。 “嗯。”苏方为点点头。 “你普通话倒是挺标准的。” “你要听我说方言吗?”苏方为托着下巴看他。 “你说两句。”顾明谦反倒真的感兴趣起来。 “嗯……你刚刚不是说怕我吃不惯嘛,其实像我们这样的人,哪有什么吃不吃得惯。我们就有歌谣说,‘拌汤碗里把人见,窝窝割破嘴边边;一年叁百六十天,吃口白面还比上天难’。”苏方为用家乡话把歌谣念了出来,又解释道,“拌汤就是面做的稀饭,能吃饱就不错了,哪那么多讲究。” 顾明谦缓缓敛了笑意,心生同情,点了点头道:“我这些年设立基金会,建了很多所希望小学,也帮助了不少穷困山区的学生,但时常觉得还不够。小时候我随父亲去过一次贵州山区,呆了几天,这才知道世上还有人过着那样穷困的生活。说起来我挺佩服你的,那么艰苦的学习条件,能学好要付出比普通孩子多百倍的努力吧。如果我没记错,你高考裸分全省一百多名,已经非常厉害了。” 这并非是他一时客套的恭维之词,家境优越,踩着丰富的教育资源自幼一路名校的精英他见得太多,包括他自己也是其中一员,反而对苏方为这样出生一无所有、全凭自身实力闯出来的人另眼看待。 “你记错了,我不加分全省理科六十叁名,加了分超过了省状元。”苏方为认真纠错。 顾明谦被她的较真儿逗笑了,虚心矫正道:“那你是非常非常厉害了。”他故意把非常两个字咬得很重来揶揄她。 苏方为听出他话里有话,耳根一烫,却没露怯:“学习考试是最容易的事了。无论你出生在什么家庭,无论你是男孩还是女孩,无论你是昏昏欲睡还是心不在焉,无论你是态度恶劣还是暴躁跳脚,只要你考试的时候能把题做对,你就有分数。这世上还有什么更公平的事儿么?” 她话音刚落,便有服务生敲了敲门。 -- 7 ⅹyùsんùωù.ιп 顾明谦应了一声,几名穿着旗袍的女服务生鱼贯而入,一边上菜一边简单地介绍菜品,苏方为如坐针毡,只觉菜名一个比一个长——什么“青橄榄炖花胶汤”,“咸梅子酱蒸深海东星斑”,“豉油皇焗鲜鲍”,“二十年老菜谱黑松露炒饭”…… “我怕你这一天饿坏了,就嘱咐他们把主食先上了。”顾明谦解释道。 “我……能问一个很煞风景的问题吗?”服务员一出去,苏方为就开口道。 “你问。”顾明谦抿着一抹笑意道。 “这一套下来,得多少钱?”苏方为对此没什么概念,但光听菜名里的字眼儿她也明白不是什么便宜的东西。 “我请客,你关心多少钱做什么?”顾明谦语气淡然,随手替她盛了一碗花胶汤。 苏方为赶紧站起身,双手捧着接了过来。 “这我又不懂吃,也吃不出多好多坏的,你给我买盒方便面我都觉得挺好吃。要你把这顿饭一半的钱给我,我指不定能吃一年。”苏方为低头说完又觑了他一眼,“你……是不是觉得我特不识好歹啊?” “没关系,以后我有空多带你吃点儿好的,你就懂吃了。就当……给我做个饭搭子了。”顾明谦笑得云淡风轻。 苏方为本想指责他故意避重就轻打太极,却鬼使神差地一句话都说不出,喉咙里好似熔了一层蜜糖,她不敢细想,心慌意乱,连忙低下头来啜了一口汤。 很久很久以后,苏方为回想起来,仍觉得那是她此生吃过的最美味的一顿夜宵,因为那时她踌躇满志,跃跃欲试,无论是对未来,还是对顾明谦。那时她还未尝过挫败的味道。 -- 8 那天苏方为吃得太饱,又太兴奋,独自在诺大的床上辗转反侧了整晚,凌晨才渐渐感到眼皮沉了下来。次日,她起了个大早,把自己用过的浴室、洗手台好好打扫擦洗了一番,又把床铺整理好,唯恐弄脏了什么有失礼节,被他认为教养不佳。 送她去学校的是司机一个人,苏方为多少有些失落,一路望着青黄夹杂的树叶铺在一夜雨水打湿的马路上,竟莫名生出伤春悲秋之感。 她由于报到迟了些,成了寝室里最后一个出现的人。 她推门进去的时候几个人刚刚起床,一个在化妆,一个在看书,一个在打游戏,叁双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 “大家好,我叫苏方为。”苏方为挥挥手打了个招呼便安静地找到自己的桌子,开始规整行李。 “哈喽。”何洛书化妆技术拙劣,显然还在学习摸索阶段,此刻正在用卸妆液擦着自己画歪了的眉毛,顶着半面儿妆容却仍然热情地介绍,“你旁边儿那个美女是夏清河,CMO银牌大佬,击剑拿过全国冠军的。对面儿那个是秦亚楠,黑龙江的理科省状元,数竞省队大佬。我叫何洛书,侥幸跟各位大佬同寝室,以后还请多多罩着。” 夏清河和秦亚楠朝苏方为笑着点了点头,又不忘纷纷瞪了何洛书一眼,意在让她老老实实介绍,别添油加醋。 苏方为本想介绍一下自己,思来想去好像也没什么其他的可以介绍,便笑了笑,没再多言。 “我是北京本地人,以后有什么吃喝玩乐的疑问可以来问我。”何洛书笑嘻嘻地凑到苏方为身旁,托腮端详了她一阵儿,“冒昧问一句,你是少数民族吗?” “汉族人。”苏方为一边把寥寥几本书排上书架,一边给她递一个疑惑的眼神。 “啧,我看你这五官也忒深邃立体了,还以为是维吾尔族人。”何洛书分析得头头是道。 “可能是因为瘦吧。”苏方为心思没在这对话上,答起来牛头不对马嘴。 何洛书扑哧一声笑出来:“减肥!这就减肥。” 苏方为随她笑笑,整理好书桌,又爬上床铺好被子,这才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休息。 她感到自己此刻像坠入了兔子洞的爱丽丝,像撞进了九又四分之叁站台的哈利波特,一切美好得如同虚构,心率久久难以降至正常。心思一转,她又开始懊恼自己的心猿意马,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掩耳盗铃似的在内心反复拉扯:只是想想,也没什么吧……她又没什么企图。 -- 9 “哎我出趟门,你们有人要吃东西么?我给你们带回来。”说话的是好不容易化完妆的何洛书,宿舍楼没有电梯,她们又住在五楼,爬上爬下十分不方便。 “正好一会儿我点个外卖,你回来的时候帮我提上来。”夏清河从游戏里抽空抬头喊了一嗓子。 “随便给我买点什么,能吃就行。”秦亚楠翻了一页书说道,“谢谢。” “你呢?”何洛书仰头问苏方为。 “我一会儿自己去食堂。”苏方为道。 “去什么食堂,我给你带份儿排骨回来。”何洛书背上包又补充道,“我请客,就当贿赂学霸了。” “哎——”苏方为还未再开口,便见她风风火火地走了出去。 “可受够了她卖弱,谁不知道她高中就拿了机器人比赛的奖,是拒了大。”夏清河边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边嗤之以鼻,“装模做样。” “习惯就好了。”秦亚楠漫不经心地应了句。 苏方为心底咯噔了一下,心想整个宿舍最菜的怕不是她自己了。前十八年习惯了一骑绝尘遥遥领先的她头一次感到了危机,整个人瞬间清醒了几分,正心慌意乱,手机突然闪出一条短信,通知她去取快递。 苏方为带着疑惑去取件点抱了一个沉甸甸的纸箱回来,上面寄件人只写了一个顾字,她心头一甜,迫不及待拆开,发现是一整套影印版英文数学教材,她满心欢喜地一本一本翻过去,爱不释手。 “你男朋友送的?”夏清河的桌子跟她挨着,瞟了她一眼问道。 “啊……不是,就是个好心人。”苏方为做贼心虚似的急迫否认。 “好心人……”夏清河意味深长地咀嚼着这叁个字,也没多言,继续打她的游戏。 苏方为把书整齐地码在书架上,细长的手指顺着书脊摸过去,像是拨弄几根沉寂了十八年的琴弦。 -- 10 ⅹyùsんùωù.ιй 苏方为录取的是数学与应用数学专业,第一年课业压力就非常大。她不懂选课的门道,数学分析好巧不巧又选到了传说中最难的一个老师,传闻上一届期末考试一共两道题,考试时间四小时,内容广而深,考试期间允许带食物补充体力。相比于高中就接触过一些相关内容的同系同学,她起步晚,只能宿舍、图书馆、教学楼、食堂四点一线奔走,日子过得飞快。 转眼就是期中考试,老师出的题偏难,哪怕是学霸云集的M大,六十分以上的也不过十几个人。苏方为考了九十二分,却因为最高分的人考了九十八而闷闷不乐。倒也不是说分数多么重要,只是苏方为平生头一遭领会了拼尽全力也没能做到最好的感受。 京城第一场雪悄然降临的时候,她正与一道很麻烦的证明题拼死厮杀,思路卡了半个多小时,她又恋战,顾明谦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她都没接到。 “对不起,我刚刚在图书馆,手机静音了。”苏方为紧握着手机从图书馆跑出来的时候,一粒雪花恰巧飘落在她鼻尖上,融成了一滴水。 顾明谦在那头沉沉地笑,语气温润如泉:“打扰你学习了?” “没有。”苏方为呵出一口雾气,心想为何自己每次的开场白都是道歉呢。 “下雪了,请你吃顿火锅。”顾明谦的语气一点都不像在征求意见。 苏方为捂住话筒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让自己的嗓音听上去正常:“好啊。” 顾明谦选的是一家地道的老北京火锅——铜锅、热碳、鲜榨辣椒油,手切羊肉刚下锅就香气四溢。 苏方为隔着烟雾缭绕,假装不经意地拿余光瞄对面的人。两个多月不见,他似乎消瘦了几分,一身黑色格子Armani的秋冬新款风衣,配宽松的束腰羊毛斜纹长裤,显得格外慵懒随意。 “大学生活如何?”顾明谦用筷子轻轻拨弄了一下涮肉。 “很有挑战。”苏方为略微思忖,给了一个中肯的评价。 顾明谦轻轻一笑:“寒假回家吗?” “不准备回家,但……其实我还没找到勤工俭学的渠道。”苏方为被铜锅冒出的火辣辣的热雾撩得整张脸都红扑扑的,“不过离寒假也还有一段时间,可以慢慢来。” “有兴趣给我弟做家教吗?补高中数学,你擅长的。”顾明谦显然是揣着这个目的找的她。 “欸?好啊。”苏方为只犹豫了一秒便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下来。 “你都不问问时薪?”顾明谦再次低声笑了出来,又简短地补充道,“我弟顽劣得很,以前也找了很多家教都没什么作用,英语又差,送出国可能也毕不了业,还不如在国内院校混个毕业。”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我很喜欢讲课的,讲起来就上瘾,以前经常给同学讲,没人找我讲的时候,我还自己给自己讲。”苏方为捞了一串肉,还没吃下肚浑身就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暖洋洋的。 “费曼学习法,挺科学的。”顾明谦点点头。 “嗯?”苏方为没听清。 “那就这么说定了,时薪你可以开高一点,毕竟……他不是一般的朽木不可雕。”顾明谦见她爱吃,便用漏勺把锅里剩下的肉都捞到了她盘子里。 -- 11 Хyùsんùωù.ιп 苏方为一惊,一口肉卡在嗓子眼儿差点儿没噎住——她其实想不明白顾明谦这样的人为什么从来没有“端着”的姿态,更疑惑为何他举止间明明毫无架子,却依旧给人一种疏离感,再细看又觉得他的眼神轻飘飘的,似隔了不止一层雾气。 “两百,行吗?”苏方为小声问。 “四百吧。”顾明谦索性给她翻了一番,“可以包吃包住,免得你大冬天的来回跑不方便。” “好,我考完期末考试就联系你。”苏方为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能赚钱养活自己了,恨不得立刻就把时间轴快进到寒假。 “嗯。”顾明谦淡淡应了声,便没了话。 苏方为左思右想也不知道怎么递个话题出去,便只顾埋头吃东西。期间顾明谦出去接了一通电话,回来的却是他的司机张涛,说顾总临时有急事,让她想吃什么随便点,吃完送她回学校。 苏方为难掩情绪低落,想想却也觉得意料之中,再低头,送到嘴边的羊肉似是不小心煮老了,滋味儿完全变了样。 苏方为大多数时候都有一套自己思考出的人生逻辑,就像此刻,回到宿舍之前她便逐渐理清了大脑中纷至沓来的结论,例如,绝大多数弱者都是丑陋的,包括她自己——顾明谦的温柔和谦逊有礼或许也并不是因为更好的家教或者更善良,而是因为他从来都不是资源的稀缺方,他慷慨,是因为他不在意,他温和,是因为他没经历过虎口夺食。足够强大,成长的环境足够优渥,才能拥有这样随意而优雅的姿态,道德也无非是锦上添花的东西。相反,弱者的世界时常因为匮乏而争夺撕咬,充斥着狭隘、猜忌、吝啬、不甘,多数人并不会因为自己是弱者就对其他弱者更加感同身受,因为吃够了苦,每个人憋着劲儿想扬眉吐气一回,盼着也做一回欺凌压榨者,踩自己同阶层的人一脚以证明自己脱离苦海,连抱团取暖都少见。而像她这种“咸鱼翻身”的典型小人物,则最喜欢把M大挂在嘴边,和其他轻轻松松来M大读书的同学全然不同,他们不屑得多,对她这种暴发户镶金牙式的行为都懒得去鄙夷。 但她没有办法,她的人生就这么点儿东西,若再藏着掖着,便一无所有了——没有人会给一无是处的人机会。 -- 12 苏方为不喜欢王小波,但《红拂夜奔》里有一段话她总是时时想起——“红拂后来一直记着她在洛阳大街上看到的景象——车轮下翻滚的泥巴,铅灰色的水洼子,还有匆匆来去的人群。这些景象和她所住的石头花园只是一墙之隔。假如你不走到墙外面来,就永远不会知道有这样一些景象。假如你不走出这道墙,就会以为整个世界是一个石头花园,而且一生都在石头花园里度过。当然,我也说不出这样有什么不妥。但是这样的一生对红拂很不适合。” 人生的前十八年,她荒郊急奔,不惮路遥,心中唯有一个浅薄念头,要离开那个石头花园。 第一个学期结束时,苏方为已经学数学学到着迷。在此之前,她曾井底之蛙式地将数学等同于初等数学的应试技巧,高考数学她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便考了满分,而大学第一学期的课程她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全部拿到高分,她终于不再觉得无聊。 期末考完最后一门,苏方为收拾了一些书,背着书包匆匆踩入一地积雪。她跑得很急,隔着呵出的团团白雾怎么都搜寻不到他的车,正犹豫着要不要发微信询问,便见张涛从路边一辆不起眼的黑色奥迪车上下来,脸上挂了笑意礼貌地朝她招招手。 苏方为赶紧小跑过去,下意识地就把目光投向车后座,按在书包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又松开,掌心抓了一把碎雪冰碴,寒冬的料峭顷刻间便顺着皮肤下的毛细血管渐渐渗入血肉。 她知道自己什么都不会看到,但她仍希望他能留意到她望过去的眼神——当然,他更可能并不在车里。 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和顾明谦之间就像这样永远隔着层车窗,他一览无余,而她入目皆是虚妄。 苏方为站在车旁把书包上的落雪仔细抖落,张涛走过去替她拉开车门。书很沉,她书包的背带忽然难以承重,崩断得彻底,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车内传出一声低沉短促的笑,苏方为惊讶地猛然抬头,看到自己单薄的身影狼狈不堪地坠入他云淡风轻的眼底。 他笑得冷淡疏离,却并无嘲弄之意,只当有趣,看戏似的。 苏方为心中的惊喜一瞬间转为气恼,连久别的问候都吞进了肚子里。 天空阴沉,云层浓稠,灰蒙蒙的,时间自头顶缓慢流淌。 张涛反应快,弯腰替她把地上的书包捡起来,用手拍拍上面粘着的雪渣,笑着低声道:“嗬,可真够沉的,苏小姐是个认真的人。” “应该的。”苏方为知道张涛是看出了她的窘迫,给她台阶下,便识时务地敛了所有不合时宜的情绪,盯着自己的脚尖。 “外面冷,快上车吧。”张涛替她把潮湿的书包塞进后备箱。 苏方为“嗯”了一声,拂掉肩上半融的落雪,低头坐进去。 “还记得我是谁吗?”顾明谦见她不语,故意打趣她。她像一张白纸,脸上藏不了情绪,一喜一怒被他尽收眼底。 “顾叔叔好。”苏方为赌气似的延续了第一次见面时的错误称谓,末了又觉得自己委实失礼,便赶紧转了话题,“您是凑巧在附近办事吗?” “我来接你的。”顾明谦倒也没计较那声“顾叔叔”,反倒颇为受用。 苏方为一愣。 “你自己去,我怕那小混蛋欺负你。”顾明谦唇角浮起丝懒散浅笑,迎上她惊惶的眼神道,“我带回去的人,他不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