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见观音(女尊)》 道士的诞生 京城西郊有座道观,山路崎岖难行,想去拜访只有一条路可行。 老道士这天一如往常的哼哧哼哧地赶着山路,远远看见一个藏蓝的的布包。老道士其实不算老,只是看着年岁大,她的视力好着呢。 道士喘着粗气,凑上前去瞧。噫,竟是个小娃娃!伸手轻轻将娃娃抱起,先是念了几句经,然后扯开了布料,瞪大眼睛一瞧。 “竟是个女娃!哪家父母如此造孽!” 这世道女娃金贵,穷人生了女娃卖到出价最低的人牙子手里,也有十两金呢!为防止有些可怜女孩刚生下来就被拐到生不出女儿的人家,瓦朝制定了一系列严格的律法保护女性,当权者也基本都是女子,以维护王朝的稳定。 女娃闭着眼睛,饿得将手指含在嘴里。 老道士想了想即将揭不开锅的道观,神色纠结的掂了掂怀里的的婴儿。 “罢了,稚子无辜。” 从此以后,这座清净的道观里多了一位道号“灵玑”的小道姑。 灵玑长到五岁时,脑海多了一些记忆,在那里,她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天朝。只是她形单影只,一个人默默地读书然后工作,去银行贷款买了一个不大的“家”。最后因为长时间的饮食作息不规律得了胃癌,再醒来就是身处的这座道观。 道观有些破败,连牌匾都没有,老道士也不知道这道观曾经是个什么名,于是俩人不约而同叫它“家”。 瓦朝佛寺、道观林立,佛寺多为男子,道观多为女子。灵玑所处的道观是京城里唯二的道观之一,老道士解释说,曾经京城也有许多道观和寺庙,只是后来一家独大,许多道观和寺庙也就慢慢消失了。 灵玑懂了,原来无名道观也是即将消失的那个。 外形年幼的她托着腮,看着窗外的景象,怪石嶙峋,奇松倒挂,云海渺渺。这是她两世唯一的家,她舍不得让它消失。老道士慈爱地摸摸女孩柔软的乌发,牵着她的手,陪她一起凝望窗外的云海。 师徒俩的日子过得清减,整座道观有十数个香炉,可能够燃香的次数屈指可数。 灵玑会说话,背会了第一本经书后,便跟着老道士去了山下讲经,住在京城里的人瞧不起无名道观,只肯让“天下第一观”的青羊宫来家里说法祈福,因此二人多是到城郊乡野间走动。 这天,老道士带着灵玑走了十里路到了一个农户家,老道士会一点医术,这家的娘子怀了胎,可安胎的药材稀罕,京城卖的死贵,寻常药贩子又怕他做假。无名道观所处的山头地势高,气候多变,适合药材生长,老道士便自学了观里的药经,时常采一些下山卖。 农户家男人生的人高马大,皮肤是那种健康的小麦色,见到老道士,他热络的迎上前。 “邱道长。” 老道士点点头,从斜挎着的包里拿出几个纸包。“这里面的药我都已经切好晒过的,你按着方子让你妻主服下就好。” 男人珍而重之的的接过,眼瞳紧紧盯着手里的纸包,认真听着老道士的话。 “别在太阳下站着了,俺家妻主就在里屋,还请道长和……咦,这位是?” 俩人的目光总算落到身材矮小的灵玑身上,她今日穿了件老道士的旧袍子,灵玑这几年摸索着会了点针线活,平时改衣服、打补丁都是她自己弄,腋下的几处针脚总有些别扭,袍子里外都有补子,颜色也被洗得有些浅,看上去确实有些不伦不类的感觉。可眼前的小女童梳着道士头,肌肤白皙,两颊红润,眼神清亮非常,不说话时只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叁清座下仙童的意味。 那双眼睛清泠泠地看着你时,只觉灵台清明,仿佛听了一日的经。男人想起自己礼佛时的场景,佛庙里都是男子,供奉的最多的也是弥勒等,男人看着四大金刚的怒目佛像,心里总是带着些害怕,不敢多看。他拜完佛祖,转头看到了一尊阖目慈悲的女观音像,男人怔怔注视良久,最后躬身拜了拜才走。 记得礼佛时,身边的僧人说了句话。 金刚怒目,不如菩萨低眉,施主痴了。男人看着眼前这双眼心想,他确实痴了。 “这是我收的徒弟,道号灵玑,今后会随我一起修行。” 男人愣了愣,开口竟是有些结巴。“灵……灵玑小道长好。”男人回忆起那尊女观音像,心想,怎么是个道士?明明更像尊观音。 灵玑只是拘了一礼,因着男女有别,便收回视线没再看他。 俩人被请进屋里喝茶,老道士喝罢进了里屋诊脉,灵玑于是捧着茶杯坐在椅子上等着。男人端来一碗菱角给灵玑,眼神时不时地瞟向小道士的玉颜,脸颊有些发烫。 “这是俺家池塘种的菱角,道长不嫌弃都拿了去,俺家还有很多哩。” 灵玑的视线从手里的茶杯转到陶碗里的菱角,拿了一个出来在男人眼前挥了挥。 “一个。” 农家贫苦,更何况顶事的娘子还怀了孕,男人客气,于是灵玑象征性的拿了一个。 可以给师傅,她想。 男人明白了灵玑的心思,讪讪地去了厨房为妻主熬药。 过了一炷香,老道士才从门帘后出来,灵玑放下手中的瓷杯,乖乖的拿出钱袋。老道士出来时额上闷了一层汗,但还是笑嘻嘻的将手里的银钱放进了钱袋子里。 “灵玑可真是师傅的小福星,姚家娘子这胎凶险,这次你陪师傅来,为师一摸,嘿,柳暗花明了!” 老道士这么一说,灵玑心底也替这农户高兴,嘴角微弯,神色温柔。 “娘耶!”老道士动作夸张地捂着自己的心口。“不得了,不得了,我这徒弟才这么小就有如此殊色。诶呀呀,老道可真是做了件坏事……” 听她如此说,灵玑立马将弯起的嘴角撤了回去,一脸无语。“哪来的坏事?” 老道士眯起那双狡黠的狐狸眼,叹道:“自然是坏了无数男儿的好姻缘。” 灵玑感到羞窘,捏紧了手里的菱角,瓷白的小脸一红,于是一日没理她这个混不吝的师傅。老道士见徒弟弟不理自己,回去的路上买了时新的几匹布,交代了裁缝,转头又去哄自己不禁逗的徒弟。 -- “玉人”之名fǔщёйн.Com 灵玑就这么跟着这老道士“修行”了十余年。这期间,老道士攒了些银钱将上山的路和道观修整了一番,终于,无名道观才有了些香火。 道观里还是只有一老一小俩个道士,也是,如今这年头,哪里有女儿家愿意守得常清静。 来无名道观献香火的,基本都是乡野人家,城里道观太远,开销大,无名道观离家里近,观主又是个常来往的人物,因此代替了青羊宫,成了他们常去的宗教之地。而在灵玑十岁以后,观里的香火渐渐旺盛了些。 原因无他,灵玑这几年抽条,生得一副冰肌玉骨,清绝容颜。穿着一身道袍,自带一股幽静之意,令人见之舒心怡然,念经时候那正经得不行的模样,更是吸引人的目光。从此,道观里多了男香客的身影。 老道士自然知晓这一层缘故,索性将迎客的一些事宜甩给了便宜徒弟,自己乐颠颠跑到后院里晒太阳打盹。 今日开山,姚家娘子带着她的郎君和麟儿前来参拜,俩个大人的面容沧桑了些,但浑身上下喜气洋洋的,小心翼翼搂着男孩,一步步迈上拾阶。 灵玑上前行礼迎客,起身时,对被搂在怀里的小姚公子笑了笑。 男孩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见她目不转睛盯着自己,脸皮烧红,羞恼地直往父亲怀里钻。姚娘子一家是观里的常客,见此不由得打趣了自家小儿一番。一家人在山门前说笑寒暄完,安静随灵玑入观。ⓟō⒅ш.∁ō㎡(po18w.com) 一家人是来给男孩祈福求签的,姚家郎君抱着孩子立在一旁,姚娘子则先上了柱香,然后往漆木箱里投了些银钱。灵玑听着那丁零当啷的响声,心情愉悦。 投完钱,灵玑拿上一桶竹签,姚娘子接过,甩出一张“平”。夫妻俩却丝毫未见消极,只说“平”签也很好,他们一家人能平平稳稳的相处生活,就是莫大的福报。女人边说边与自己孩儿亲昵,一家人其乐融融,未能见到小道长眼底的一丝艳羡。 走之前,灵玑拿了一些药材递给姚娘子,姚娘子虽说平安诞下麟儿,但身子也落下了病根,想要再怀孕,少不得好好调理一番。姚娘子感激的接过,想要再给灵玑银钱,被灵玑婉拒。 姚娘子抬手将鬓发捋到耳后,颇有些不好意思,最后还是抱着小姚公子向灵玑行了一礼。眼前姑娘心善颜色好,若不是个道士就好了,姚娘子心想。 下山的路上,又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荒谬,感觉像在背后冲撞了人家,于是又在心里默默道歉。 就在这时,身边郎君开了口。“小道长心地善良,真是个难得的人,若不是做了道士,我还真想撮合她与兆儿。” 兆儿就是小姚公子,全名姚润兆,这还是当初老道士帮忙取的,说是他命里五行缺水,于是加了个“润”字。 姚润兆还不懂得嫁娶,只搂着母亲脖子哭闹着说不要嫁人,想要一直留在俩人身边。姚娘子怜爱地抚摸儿子的后脑勺,轻言细语地哄他。 可夫妻俩都知道,总归留不住的。 姚家人回去后,不知怎的山下兴起几种有关道观的说法。说城西郊那座少有人烟的山上立了座道观,登山的路只有一条,路势崎岖,但只要诚心诚意的走完,在叁清宫里上一炷香,就能得仙人保佑。 又或者是说,道观景色奇秀,在道观住几日,看着山顶美景能够延年益寿。 最最八卦的说法是,说观里住着位医仙和“小观音”,小观音生得天上有地上无,宛如玉人,更难得的是心肠好,就像庙里的女菩萨。医仙则巧手治病,救人无数,堪称再世华佗。 老道士拿这件事揶揄小徒弟。“诶呦呦,沾了小观音的光呀,贫道人到中年竟还能得个医仙的称号。”老道士在一边喋喋不休说着,怎奈徒弟弟竟一个眼光都没分她,依旧专心做着手里的事。 小观音无情开口。“闲的话就把这捆书拿去晒了,莫要扰人清静。” 老道士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唱起小调。“噫,小观音,心肠狠,逼着老道去劳碌;山路险,湘水茫,郎心似铁令人狂。” 老道唱完就听见徒弟弟轻笑一声,转头冷冷地看着她。“我是个心肠歹毒的小观音,既如此这些事就麻烦师傅了,徒儿回去歇息了。” 老道士神色几经变化,生动演绎了什么叫震惊、幽怨、气抖冷叁连。这可真是死道友不死贫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京城,皇宫,凤栖宫。 一排侍从跪在冷硬的石砖上,两股战战,冷汗连连,他们不知哪里惹怒了凤君,以至于所有宫人都被喊来,在这跪着。朝中都说凤君艳丽妖娆,狐媚惑主,坐不得一国之父的位子,每月都有上陈斥责凤君的折子,可偏偏人家坐下了,甚至还越过女帝与太后拿到了宫里的生杀大权。女帝行事荒唐,至今不晓得四书五经,凤君也从未管过,都是在宫里活了多年的老狐狸,如此捧杀,后宫欲摄政之意分明。 帝后大婚才一年便如此,大家都明白今后要如何做。 凤君坐在纱帐之后,殿内响起瓷杯碰撞的声音。一只骨节修长,温润洁白的手掀开纱帐,仅看这手,不晓得的还以为里面坐着的是位温文尔雅的公子,可现实是这手的主人是个以艳色杀人的罗刹,死在其手下的人不计其数。 “陛下身边不留无用之人,下去处置了吧。”这声音慵懒妩媚,低沉磁性,轻轻巧巧便定下了他们的性命。 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求饶道:“凤君饶命,小的乃是家中独子,还有家人等小的侍奉,凤君饶命啊!”说完,涕泗横流着将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再抬头,额头竟是有血渗出。 帘帐被一重重掀开,一双藕丝金线攒珠履出现在眼前。“进了宫的人,哪还有家人。主子都侍奉不好,又谈何侍奉老母呢?” 凤君烦躁的挥挥手,一排腿软走不动路的侍从便有人从背后将他们拖了下去。 男人舔舔后槽牙,只觉得心中愈发烦闷,杀了人也不见好,雌雄莫辨的脸上闪过类似稚子的苦恼。 当今凤君名唤周子至,无人知晓他的出身和来处,无人不晓他的艳名与残暴。 鹿泽自小跟随周子至,如今见他面色不虞,解语花般上前说道:“奴才瞧您心情不佳,这宫里待着烦闷,殿下可要出去散散心?” 周子至美目一抬,嗤笑道:“宫里如此,宫外又有什么可去的。” 鹿泽抿唇,又说:“奴才听闻京城除了青羊宫,在西郊还有座道观呢!说是在馆里小住几日便可清心除烦,延年益寿。” “左不过是些招揽香客的名头,蠢材才会信。” 被凤君骂作蠢材,鹿泽颇有些尴尬,还是坚持道:“实在不行,都说那道馆里有位玉人,景色不好看,美人总好看吧……” 周子至从小美到大,虽得了罗刹之名,依然有无数男女痴恋于他。而今,听了所谓“玉人”的说法,眉峰一抬,才稍稍显了些兴趣。 他轻点臻首。“好啊,那就去瞧瞧,若是传言有误,本君拔了你的舌头。” 鹿泽心下一惊,只得默默祈祷那位道士真是位佳人,保下他的舌头。 而远在西郊道观里偷懒的某人莫名打了个寒战。 -- 罗刹鬼与观世音 ƒǔщёйн.Com 周子至说走便走,他从来不是委屈自己的人,只是如果马上要走,就要轮到鹿泽崩溃了。自家主子毛病规矩忒多,这要是哪里不舒服了,鹿泽真怕他能将道馆拆了。鹿泽长叹一声,无数次后悔年幼的自己被美色昏了头,以为殿下会是个好伺候的主。 召来下侍,周子至轻启艳红的唇问道:“唐诗礼呢?” 仅四个字,男侍背上便生出冷汗。唐诗礼,瓦朝元帝,当今陛下的名讳。 “苏将军入宫,陛下正与将军在前殿议事。” 凤栖殿里放了些用来熏香的新鲜茉莉,周子至走上前,拈起一朵,香风轻度,翠叶柔枝。“原来在议事啊……” 想起每次碰面,那女人眼里毫不掩饰的欲望,周子至不自觉将手里的纤尘净白慢慢揉碎,回过神时已是满手的茉莉香。他讨厌这茉莉香,美人眉间轻蹙,一言不发的样子像个妖孽,男侍看得眼发直,在对方目光扫来时,浑身一颤,他真是疯了,居然敢如此对凤君。 妖孽抿唇微笑。“好看吗?” 男侍颤颤巍巍低头,不敢回答。“那换个问题,知道西郊道观里那个‘玉人’吗?” 自然是听过的,男侍见有活的希望,急忙将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小人知道,小人姐姐曾去过观里,那人道号灵玑,姐姐见了对方一面,说是玉融霰飞,如月华流照,不敢近焉。还说,相处日久,方知对方心地纯良和善,似菩萨慈悲,当的起‘小观音’的美名。” 周子至笑意欲深,于是他也“慈悲”地放过了对方,男侍激动不已,急急离开殿内。⒫ō⑱ш.∁ō㎡(po18w.com) 妖孽缓慢声道:“原来是个小观音?罗刹鬼和观世音,有趣……” 鹿·老妈子·泽这时来上报。“殿下,都准备妥当了,随时都可出发。只是,似是有人探听到了什么,宫里已经有几只鸽子飞了出去,底下人可能也有将您行踪泄露出去的,不知殿下要如何处置。” “不必动作。”那些老女人不是说他僭越夺权吗?那就看看,没了他周子至在凤栖宫坐着,瓦朝朝堂上能太平几日。他也不怕各家安插在皇宫里的探子,将他的行踪说出去,借着这个理由正好又能杀一批人。艳鬼目光深邃,艳红的唇似涂了胭脂,凤君专有的正红衣袍,衬得他姿容更盛。 鹿泽:突然觉得自己幼年时的决定,也不是全错呢。(男妈妈微笑脸) 凤君出宫的消息无声流传,有心人想借此发作,可还是惧怕对方的手段。不过,既然他都不在皇宫了,着手运作一番,只要小心仔细些,也是个出路。 周子至这厢轻轻松松地出宫,那厢也有人战战兢兢谋算。 畏畏缩缩,一群鼠辈。 灵玑早起时脑袋有些晕,差点从床上摔下来,联想到那个寒战,难受地摸摸自己的额头,心想难不成受凉了? 老道士早课念经时,没见到徒弟弟,忙完立马赶来徒弟房里,见她平日素白莹润的脸上浮起一片潮红,摸摸她的额头,心叹还好只是低热。徒弟是不易出汗的体质,老道士用被子将灵玑裹住,只露出颗头来,转身打算去给徒弟熬些发汗解表的药来。 灵玑喝下老道士喂的药,又将自己埋在被子里昏沉半日,到下午才清醒一些,醒时浑身是汗,乌黑细软的头发丝黏在鬓间,身上穿着的睡袍同样被汗水浸润粘在身上,极为不适。 老道士去了山间采灵玑要喝的药,今日没什么香客,观里只她一人,清净非常。老道士走之前怕她醒来,提前烧了热水,灵玑拖着病体取下水壶,往浴桶里放热水。 唔,沉死了…… 等水放好,灵玑只觉本来好些的身体,又有些沉重了。她慢吞吞地爬进浴桶,热气蒸腾,水雾氤氲,眼皮不自觉耷拉下来,怎么又想睡了…… 周子至长身玉立,一身玄衣,戴着白纱帷帽,站在道馆门前,已经有些暴躁。他东西带得多,等东西都搬上山,才肯下了马车,慢悠悠地走上山。 鹿泽敲了无数次大门,也喊了几句,瞟了眼殿下紧紧攥住的拳头,内心绝望。不是说,今日道观必定是有人的吗?呜呜呜,开门呐,有没有人呐!殿下要杀人啦!小观音救命! 鹿泽心里安慰自己,没事的,就算殿下一怒之下暴打他一顿,这观主是位医仙,他还有得救。镇定,不要慌,不然他就真的小命玩完了。 藏在白纱后的芙蓉面,眉间皱起,隐有怒意,此时此刻,真真正正是个罗刹鬼。 鹿泽还在敲门,他又喊了几声,见还是无人应答,正想回头问殿下是不是要下山,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心头涌上一股不详的预感,殿下不会把他一个人扔在这,自己回宫了吧? 鹿泽:我恨! 只能说鹿泽果真不懂他家主子,周子至并未下山,他双足一点,飒沓流星,几个翻身就到了灵玑所在的院内。前中殿内无人,若有人,就只可能在后院。 凤目扫过院里的水槽,转到正中的花树,最后他看向微敞着门的侧房。 男人身形如鬼魅,走路竟不带一丝声音,躺在浴桶里睡着的灵玑并未感到危险靠近,晕晕沉沉地做梦。他转过屏风,穿过竹帘,在浴桶前站定。 小观音墨发披散,原本的樱唇因病有些发白,好看的锁骨露出水面,光洁皮肤被泡得有些发红,为原本清冷的气质,添上一丝妖娆,病中的灵玑又给人以柔弱之感,美得分明。周子至难得安静,静默地看着眼前人,竟是让人觉得有些温驯。男人神思发散,眼神深邃,双手背在身后,不知在想些什么。 灵玑感到水温渐渐变凉,终于意识到自己正在洗澡,她眉头一紧,嘤咛几声,逐渐醒转。见人醒来,男人收回神思,目光回到对方脸上。他已见识到面前人的好皮相,他想知道,这人生得如何的一双眼,又是否配得上这样好的皮囊,只见美人缓缓睁开云墨烟青般的眼,抬头看见浴桶前站着的人,没有大动作,只是带着些茫然,好似一时被蛊惑的神女,等她眼底逐渐清明,清亮的眼瞳瞪大,张口才说了个“你”,便被人打断。 “起来,开门。” 留下这句话,男人便不见了。灵玑心下骇然,有些后怕,觉得幸好这人不是什么恶徒,否则真就处境危险了。转头一想,刚刚那人声音听起来是个男子,他不会将自己看光了吧!可是这世道好像是男子吃亏些,对方不会想让自己负责吧! 不行啊,不说俩人根本没有感情,她没钱还是个道士。而且,作为曾经的天朝人,她还是觉得自己个女儿家被看光才吃亏,这么一想,又觉得有些委屈。 这天杀的世道! 心头千回百转,面上却仍是那个波澜不惊,正经好看的小道士。迅速穿戴齐整,一路跑到大门,将门闩打开。鹿泽戴着面纱,礼数周全的向灵玑问好,说明他家主人来意,毕竟让人家等了这般久,灵玑没说什么直接应下,只是在看见那一箱箱搬进来的行李时,两目发直。 正好这时周子至逛了一圈回来,他二话不说,向灵玑要了东面的院落,鹿泽指挥人将东西搬进去,提前去打扫归置。灵玑脑子转得慢,后知后觉这人怎么自然地比自己还像道观主人。 联想到方才的尴尬场景,纠结地看向那顶帷帽,原本想说些什么,见对方不甚在意的态度,却又说不出口了,站了半天觉得二人独处更加尴尬,干脆下去准备俩位香客的晚餐。男人安静地看她离开,他不知道灵玑想的这些,哪怕她敢说出来,他也不会在意那些,他只会成全自己。 周子至瞥一眼灵玑清丽的身影,回想起隔着水雾望到的那双宛如被蛊惑的眼,深吸口气,疏散胸中闷热。 山间晚风拂过,带走那晦涩难言的浊气。 如果世人施加在周子至身上的欲是占有,那他施加在灵玑身上的欲则是玷污。 -- 食中禁脔,欲里珍馐 道观的厨房很干净,老道士是个随性的人,灵玑没来时,只会煮粥下面,每次下山都是难得打牙祭的时候。灵玑来了道观以后,师徒俩每日只吃两餐,若有香客来,还是按叁餐的规矩来。 她对一些新样小菜很有心得,前几天山下的豆腐西施来观里,给了些豆腐,灵玑用白布罩着,放在桶里蒸,打算放点糖,做成豆腐脑当作甜点。厨房还有之前包的饺子,馅是猪肉白菜做的,皮薄馅多,同样蒸熟,蘸上她特调的蘸水,一口咬下去都是汁水。 肉食则是用山上的松针熏出来的香腊肉,切成薄薄的一片,洒上翠绿的香菜与葱段,用火加热,最后淋上掺了香油的辣椒油,那味道飘出来时,她自己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可惜,她现在的身体情况,吃不了这些。 无名道观条件不算好,她也只能在这方面多费费心思,用些山下难得的独特吃食来留住部分香客。不得不说,这招确实很有用,毕竟只靠“玉人”和长寿两点来吸引香客,还是太过简单,灵玑明白既要吸引新的,更要留住老的,老香客才是一个道观的口碑。 灵玑停下手里的活,古怪的想,怎么突然感觉她像开了个饭店。唉,无名观如果只是个道观,还真是没什么前途。 都是些易凉的菜,做好后顾不得腹中空空,立马就要送去东院。赶去时,那些搬行李的下人们都已经下山,鹿泽正端着一盆水出来,看见灵玑来,放下手中物什主动接过她手里的餐盒,认认真真道谢。 隐隐闻到食物的香气,鹿泽心想灵玑道长生得好,手艺还这么棒,简直就是小仙女。 心里这么想,嘴上不自觉就说了出来,灵玑很少听见这么直白的夸赞,有些羞涩,幸好她脸上本来就带有病气的红,这时再脸红应该也看不出来什么。灵玑又谦逊客气了一番,鹿泽想起还未进食的主子,先将餐盒拿了进去。 “道长请先别走,我将吃食送进去,可能还有事要找道长。” 灵玑点点头,冲对方一笑,示意他先进去,自己会在外面等。 鹿泽内心流泪,喔喔喔喔,真好看,主子是个什么,他已经暂时忘记了。 没过多久,鹿泽掀帘出来。“道长,请进。” 灵玑随他进屋,发现这东院竟是大变样,园里多了许多盆景,都是花开的正好或者即将要开花的,原本光秃的地上,居然现栽了驱蚊的兰芝香草,水槽里引了水,甚至可以看到养了几条锦鲤。 进了屋内,更是被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一进门就是股淡雅好闻的香气,原本的家具被替换掉了很多,只剩下那尊据说从无名道观开观就流传下来的仿汉博山炉,香气也正是从那里来。 大到巨形的博古架摆件,小到檐角悬挂的铜风铃,无一不是,做工精细,形制优美。房梁上挂了烟霞似的帘帐,双手触上,好摸得要哭了,呜,也贵得要哭了。 向左再过一道竹帘,一面屏风,便是休息的卧房,灵玑猜里面的用具只会比这外室的更好,原来这就是有钱人的生活吗?灵玑又看到桌上的两个食盒,有些意外。 鹿泽来时什么都想到了,山下有专门的厨子负责他们的叁餐,每日用餐前都会有专人送到山上来,本来他和主子已经有了山下送来的一份晚饭,见灵玑做得用心,那味道也香,鹿泽打算劝劝主子也尝尝道观这份。也是鹿泽用得顺手,了解一些周子至的喜恶,这才能在对方身边待这么久。 灵玑没想到他们还自带了厨子,心想也好,对方要在这里住半月有余,她也不可能每天都准备出不一样的来。 鹿泽拿来一个鼓囊囊的钱袋。“我家公子今后可能还会来道观,有些东西放这不好再搬走,今后这院子还请道长为公子留着,这是香火钱。对了,我家公子姓周,我随公子姓,名择鹿,道长以后直接叫我名字就好。” 灵玑此时胃里已经饿得有些难受了,她接过沉甸甸的钱袋,瞧着那上面好看的八仙纹样,有些意动。 灵玑弯腰打躬。“您慈悲,福生无量。” 二人又是客套一番,灵玑说了观里的时间作息,简单聊了一些,便离开了。离开时,感觉没了那道视线的压迫,她轻轻松口气。 正屋里也有面大屏风,绣了叁只华贵的白孔雀,后面摆了张美人榻,周子至方才就一直躺在榻上,透过屏风一直盯着灵玑。 男人的身影像只穿花峡蝶,悠悠转至前厅,他打开了灵玑送来的那份食盒,鼻尖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周子至阖上盖子,好看的下巴点点另一份。“你吃这个。” 鹿泽有些失落地看着主子拎在手里的那份食盒,唉,馋死他了,看得见吃不着,主子越来越不当人了。可他哪里敢反驳,只好拿起还在桌上摆着的食盒,自己回房吃去了。 男人回了里屋,薄唇微掀,靠着榻就在案上吃了起来,灵玑准备的是两人份,他先吃了碗豆腐脑,就着酸辣口的蘸水将饺子一个个送入嘴里。中途加上几片色泽好看的腊肉片,肉片咸淡适中,有香料增味,那淋上去的辣油并不是很辣,重在鲜香,更难得的是还有股松针的香气,使得人咽下也不觉油腻,最后还是一碗清甜口豆腐脑,竟是头一次吃得这般多。 不自觉的吃完两人份的晚饭,男人出了些汗,脸色有些红,吃饱喝足的餍足感令其容光焕发,美色逼人。慢条斯理地抹嘴,男人施展轻功打算去后山林间散步消食。 灵玑这边也早就吃好了饭,是那种掺了些绿豆熬出来的白米粥,加些许的糖就很可口,中间老道士回来了,灵玑端出灶上温着的饭菜,席间和她讲了来了两位新香客的事情。 老道士震惊于对方的财力,笑眯眯地表示这事全权交给她,灵玑点点头,安静等她吃完又端走空盘拿去洗。 今日病了半天,又忙了半天,困意如潮来得凶猛,简单洗了个澡,便半阖着眼皮爬上了床,临睡时不禁想,也不晓得那位周公子的床如何呢?想来一定又大又宽,舒适又柔软吧,再发了会呆,灵玑熟睡。 周子至散步回来,带了些夜里林间的露水,他体质好,倒不用担心受凉。说到受凉生病,他转瞬间想到灵玑那张脸,他第一眼就看出来她在病中,脑海里回味着病美人的韵味,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灵玑的院里,男人从来随心所欲,他直接入了灵玑的卧房,不觉得有什么。 夜里灵玑身上又热起来,无意识将腿上的被子踢开了,女子侧身睡着,不小心含了几缕发丝在嘴里。灵玑穿的是她自己改良过的睡衣,样式偏现代,如今天气渐热,她最近都是穿的类似沙滩裤那样的睡裤,是以,如今一半大腿自缘边漏出,再是那圆润的膝盖,小腿,还有…… 周子至才看了那双洁白柔美的玉足一眼,便觉体内血热翻腾,欲望在脑海互相撕咬,原本隐藏的很好的气息,陡然急促深重,眼眶发红。 他如恶鬼般死死盯着那片露出来的美景,然后缓缓靠近,热烫的呼吸尽数洒在那截清凉的小腿上。 呼……想舔……想咬……还想用尖牙利齿撕碎血肉,生吞下去,骨头都不留,沾染了情欲的罗刹恣意亵渎眼前的观音,芙蓉牡丹变作曼殊沙华,不知观音见了是否也会动心? 下身传来隐痛,目光一转,身子一斜,男人转战对方的面颊,碾冰和玉的美人深眠不醒,他将头低垂到对方颈间披散的乌发轻轻嗅闻,手却忍不住往下捏住那处握着,慢慢摩擦抚弄。凤目微阖,羽睫扇动,银牙紧咬红唇,闷哼着呻吟一声,一时间竟不知谁更惑人些。 外面传来老道士起夜的脚步声,恶鬼惊醒,深深看了床上人一眼,脏污的右手抹在衣上,悄无声息地回了东院。 男人泡在冷水里回想着方才的美景,又手淫了一回,这次他肆无忌惮地放纵欲望,仰起脖颈,喉结滚动带起一串串汗珠,一声又一声地低喘长吟,待水面浮起一片白浊,方才敛息收手。 精致的胸膛上下起伏,周子至轻笑出声。 凤目张开,美丽又凌冽,那是猎人看向猎物的目光。男人舔舔唇,神色慵懒,眼中寒光掠过,天下第一的美人……归他了。 -- 乍见梅君 天雨新霁,江离载青。绿水之上,朱影划过江面,留下一道红线似的尾虹,朱鸟停于云梦台,不食不眠注视天边的高观瑶宫,那里有崪兮直上的鸿蒙云气,朱鸟望不见…… 俶尔长鸣,振羽翼盘旋山南水北间,引来群鸟鸣唱,百鸟和鸣,其声婉转,天际昏蒙,云气化作霏微的烟雨,无声而至,江水暴涨,掀起翻天波浪。 朱鸟熠熠夺目的羽翼被雨水打湿,狂风吹动,纤枝悲鸣,清浊相和,五音变化。它不似楚鸠筑巢躲避,不似雕鹗高飞低窜,远处的玉宫因没了云气而变得朦朦胧胧,朱鸟望见了一株茂盛挺拔的雪松。 振翅而飞,清啼几声,裹挟狂风而行千里,瞬息已至松崖边,鸟喙轻啄赤羽,愉悦地鸣啾。因它引来的那些狂风骤雨,使得松枝震动,针叶颤抖,披盖的雪落下,光芒眩目,竟是一只白羽鹭鸶,婀娜行至朱鸟身前,同样鸣啼几声,以做相合。 只见遥远青空,一白一赤,比翼相携一同飞向天上玉京。风停,雨止,高唐之上,莽莽青山,何以匹敌?上接青天,下临深渊,瑶宫玉门缓缓打开,玉殿铃音似神女耳边低语,绵柔纠缠。 二鸟相旋飞入宫门,而后云清雾散,无处可循。只见,万籁俱寂,天地一新。 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美人兮美人,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 “襄王梦”醒,腰下有些凉湿粘稠,察觉室内温度变低,净身后换了一身洁净的衣服,伸手捞过挂着的外氅披上。秾艳的眉眼平静,像是由原本的工笔画渲染成山水丹青。 昨夜下了雨,风把窗推开,有晨间曦光照进来,他踱步走过,驻足窗前。窗外是一株绿梅,迎淡淡清风,青施绿萼,妆点点细雨,纤秾出尘。即至花枝尽褪,也有香随。 这是观里原有的梅,昨日那些花匠想是没注意到窗外这方天地,于是孤芳自赏,就像……他莫名想到她。 山间天气多变,晴朗暖和了不过一月,就又是霜寒露重的。灵玑起的比老道士要早,梳洗后,对镜整理好仪容,又穿上了轻便的衣服,悄悄离开。 开门只见雨雾空蒙,晨光熹微,空气清新,十分适合锻炼。她自去前殿空地练了一会儿八段锦,舒畅身心气机。收势,呼气,睁开眼看到了那顶熟悉的白纱帷帽,灵玑双手合抱,低眉平静地向他问好。 “居士慈悲。” 安静无声,对方并没有回应,他走到她面前,白纱触在她的鼻尖。灵玑观察不到对方的神色,心底微微讶异,仍是淡然凝视他。 男人比她高,灵玑只能仰头看他。纱幔下的凤目扫过对方白皙的脖颈,想到了什么,唇角轻挑。 “昨日唐突了道长,为表歉意,喊我名讳便好。” “居士……” “我姓周。” “那周公子。” “道长慈悲。” 灵玑眉心一跳,卒然一笑,又很快抿唇道:“那贫道昨日也怠慢了周公子,为表歉意,便换个自称好了。” 那笑盈盈一点,如春风拂面,的确令人灵台舒畅。 “我要去山下用早膳顺便买些东西,不知周公子有何打算?” “愿相行之。” 于是二人一同沿着蜿蜒山路而下,灵玑自觉地与对方交谈。只是她一直待在道观周围的地方,对此间世界了解不太多,说完了与道观有关的内容,她便有些难言了。 “道长何不说说自己。”男人一手撑腰,一手闲置垂袖放下,端得是步履悠然,仪态万千,哪怕不看穿着,不示真颜,也无法叫人看低他。 “我?”灵玑不由想起自己那些荒诞的记忆与过往,她摇摇头。“我就一直住在山上,待在观里,供奉叁清玉皇。日日如此,年年如此,无甚可说。” “可周某却对道长一见如故,想就此与道长结识,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说与道长听呢……又或者,道长还是在意昨日之事吗?” 灵玑一时理不清这其中的因果缘由,只觉得对方话里弯弯绕绕,每个字背后都是深坑。灵玑没见过世面,她不知道这世界上还存在着一种叫做“绿茶”的生物,经常发动所谓“茶言茶语”的技能。 她下意识摸向自己腰侧,那里悬着个钱袋。再抬头,只觉得对方的帷帽脑袋变作了金元宝脑袋,她不至于和钱过不去。 “周公子想知道什么?” “道长年方几何?” 灵玑眉头一皱,道观传统里,在与道长交谈时,一不问年龄,二不问功力,道士修的是长生,禁忌言寿。幸好这是在外面,而且只有他们二人。 灵玑体贴的比了个“十五”的数字给他。 原来十五了,若是寻常姑娘,已经是可以娶亲的年纪了。 “周某二十一,在观里的时日,还要请道长多关照,实在惭愧。” 灵玑想说你投了那么多钱,不用惭愧,但她没说出口。 周子至带她去了山下村镇最大的酒楼,他此次带来的小厨房就安置在那里。精致的小食端上来,男人只用了一些,然后就放下筷子,默默地看着对方用餐,全程照旧带着帷帽,没有取下。 美人用膳都是赏心悦目的,灵玑神情专注,细嚼慢咽,因着上辈子的坏习惯,她今世格外注意这些,看着她吃,总让人疑心那是何种的珍馐美味,他盯着她的唇,只觉有些口渴。病才刚好,她用得也不多,觉得差不多了,最后喝了口茶漱口。 灵玑起身答谢。“多谢公子。”人用食前后的声音总是不一样的,灵玑只觉腹中温暖饱足,音色也细腻温柔了些。周子至听着很受用,心情愈发好,帷帽下的面容如微风和煦,与昨日夜里的恶鬼判若俩人。 俩人并肩而行,今日赶集,灵玑得来采买观里要用的东西,各家商户都认得她,见她走过,叫卖声更大,更有甚者主动走上前向她推荐。 “道长要试试我家梨吗?放在叁清像前,保管神仙都爱吃。” “灵玑道长来看看我家的料子呀,山里总是忽冷忽热的,用我这的料子最好不过!” “道长,这是我家今日才摘的菜,水灵灵的,道长收着,不要你钱。”这个不行,灵玑只好婉言拒绝。 灵玑每次来都是温和有礼的,配上那谪仙般的容貌,这条街上不分男女,都忍不住为她驻足,有些热情的迎上去只为能和她说几句话,人们对美好的事物总有追求之心。 周子至就看着她被人群簇拥着,被一双双带着光亮的眼睛包围,他没来由的有些烦躁,正想要上前拽住那张细腻柔软的手腕直接离开时,却见身前人突然回头,温柔慈悲的眼里只有他的身影,众生寻她,她独寻我。 她转身走回来,靠近他。“周公子走前头吧,我不想弄丢公子。” 气血上涌,他有些恍惚,好像又是今晨。他打破了绿梅的孤芳自赏,寂寞开无主的绿梅也不再独枝招展。 男人微笑,伸出明皙玉润的手,隔着衣袖握住对方的手腕,动作轻柔。察觉对方没有抗拒,他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对她说:“别弄丢我。” 身上是无尽的罪恶,眼里是无尽的欲望,手下是无尽的慈悲。他于无人可见处展眉而笑,魅色无边,这才是罗刹。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是君。 只有君。 -- 方内方外 紧贴着的手掌炙热滚烫,她听到对方的呼吸有些粗重,灵玑不知为何喉头一紧,她下意识地搭上另一只手,略带担忧的问他:“公子可是不舒服?” 被握着的右手手腕在对方手心一转,像条滑溜溜的鱼,柔胰抚过对方的宽袖,触感比那东院的纱帘还要好,灵玑反握着他的手,也同样隔着一层衣料。周子至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竟有些被动,被她反制住,他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 少女的动作比他那伪装出来的刻意更显自然真诚,乌青的眼瞳黑白分明,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心与担忧,若是他人,此时可能已经开始羞愧方才的言行,可他不会,他恨不得没有那截袖子,与她肉贴肉,让他的欲望直接烧灼她。不是没想过对方可能会害羞、逃避、恐惧、退缩,可他太惊讶于灵玑的回应。红艳的舌舔着牙根,太勾人了,太有趣了,太可怜了。 周子至不觉酥了半边身子,他的魂此时都在左手腕上。他想,等到了那天,他绝不会放过她。 同样的动作,灵玑却只是简单的想给对方搭个脉,她叁指搭上对方的左手腕外侧,沉默感受对方的脉搏。男人慢慢的贴近少女,只想与对方呼吸相缠,可他忘了头上带着的帽子。 真可惜。 少女收回手。“有些不寻常,公子若实在难受可以扶着我的手。” 灵玑的注意力被男人悉数夺走,人群渐渐散开,只零星留下几个,想与道长亲近。却见对方搀扶着一戴着帷帽的神秘男子,目不斜视从身边走过。 几人互相看了几眼,小声交谈着什么,那声音窸窸窣窣的,话里的主人公完全没有听见。 灵玑扶着他走到井边坐下,捞起袖子拿着木瓢舀水,藕臂白皙纤秀,男人感到掌心又是一阵滚烫。 陶杯盛着清凉甘甜的井水被送至面前,周子至伸手接过,玉指撩开白纱,露出线条优美,艳丽饱满的唇。他像品茶般一点一点啜饮,最后伸出舌尖舔了舔残留的水渍。做完这些,他把陶杯还给灵玑,“柔弱”地抚胸叹气。 “周某素体虚弱,累及道长,实在抱歉。”声音虚弱无力,听起来确实是身体不好的样子。 灵玑摇摇头。“无妨,周公子身体为重。”灵玑回想起胃癌后期她那形容枯槁的模样,对周公子不免有些怜惜。她弯腰蹲下盘膝坐在他身边,闭目凝神,开始念经,那声音清脆悦耳,比喝过的井水还要清凉。 “太上垂科, 至真阐教,黄老宣玉局之旨,北斗降玄灵之书。玄妙难言,圣功莫测。今有合坛善信弟子,虑心为流年不顺,运限迟留……” 周子至抬头看天,云卷云舒,没有停留。闭眼吐纳,听着耳边的诵经声,竟也感觉到片刻平静。好像……从他有记忆开始,便没有这样安宁的时候。 女音微微停滞,转而开始哼唱。 “人身难得。中土难生。假使得生。正法难遇。多迷真道。多入邪宗。多种罪根。多肆巧诈。多恣淫杀。多好群情。多纵贪嗔。多沉地狱。多失人身……” 男人抬起手看了看,自觉十分漂亮,触感也极好,她怎么就不晓得顺便也摸摸这里? “当得罪业消除。灾愆洗荡。福寿资命。善果臻身。”灵玑睁眼,就此截止,再念下去就得在最热的时候爬山了。 “道长所念为何?” “是《太上玄灵北斗本命延生真经》。”诵经后的灵玑变得有些冰凉,常挂在唇畔的笑意消失不见,眼神也变得冷漠,整个人显得冷静理智,与她平时不符。 周子至觉得,眼前这个,才更像她。 灵玑眨眨眼,恢复了往日的神情,依旧是那个温和好看的小观音。 “多谢道长的经文。” 灵玑摆摆手,整理好衣服。“周公子,时辰刚好,可以返程了。” 说完,她自然的伸出手。 男人低头,指尖微痒,但他还是平静的将手腕搭上去。还不急,他想,他还可以陪着她演。 灵玑买下的东西自然有人帮忙送到山上去,她走在后面,时刻小心地看着男人的背影。两人一路沉默无言,一直到山门前。 鹿泽早就等在那,等得无聊,坐在前边的青石阶上,看见两人回来,面皮抖了抖,表情有些奇怪。 “额……公子,道长。” 周子至没理他,抬步直接就要回东院,灵玑觉得他需要休息,她转头对鹿泽说:“周公子身体不适,居士回去要多加注意。” 鹿泽不明所以地挠挠头。“那……多谢道长,我这就回去照顾公子。” 灵玑点头,踏步迈过门槛。 皇宫。 身着明凰袍,头戴羽冠的天子正冲着身边的玄甲下属大发雷霆。雍容贵气的脸被怒气填满,她大吼道:“周子至人呢?让他给朕滚回来!他看不到这朝堂乱成什么样了吗?” “这……属下已经去信了,可对方并未回应。” 女帝紧攥着手里的笔杆。“那就派人去催!简相让朕装傻,你们一个个就真当朕糊涂吗!” 甲士不说话了,凤君的态度已经说明问题了,他们不敢惹怒陛下,同样不敢惹怒凤君。女帝瞧着一个个屁都不敢放,心下荒凉,大骂道:“到底他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你们!” 女帝抓着手里的奏折一本一本往甲士的身上砸,反正他们穿着铠甲,也不会疼。“探子是哪天没有他消息的?” “回陛下,是苏将军进宫那日。” “苏玫?” “正是。” 女帝冷笑一声,语气嘲讽。“我说呢……”她举起涂着蔻丹的指甲吹了吹。“他不是嫌朕丑得让他直接萎了吗?怎么?苏玫仪表堂堂,出身世家,配他一个贱人绰绰有余!” 唐诗礼回想婚礼当天,对方对自己的极尽羞辱,简直恨不得杀了对方。想当初,她从一群人里挑中他,她想她愿意为那张倾国倾城的容貌改变自己的想法,娶一个男人,就此收心做好一个妻子与君王。那晚兴致勃勃地回了寝宫,她没有见到含羞等她的凤君,男人面色阴沉,大马金刀地坐在床榻上,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下面跪了一地的宫侍。 她感到不安,但还是想留给对方一个好印象。“凤君,大喜之日,这是作何?何需理会这些蠢笨的侍人,不若早早安歇,免得扫兴。” 周子至笑得灿烂,她被那笑蛊惑,痴迷的靠近对方,伸手想要抚摸那张她无比钟爱的脸。男人却是在她靠近之时抬腿一脚踹在她腹部,剧痛袭来,那力道让她撞到桌角上。 美人带着浓烈的毒药,她原以为是朵芙蓉芍药,却没想到是株见血封喉的毒花。男人的语气宛如毒蛇吐信,“本君看见你这张脸就萎了,还需要他人扫兴?” 唐诗礼不可思议,她强撑着抬头,咬牙道:“你……来人!” 美人蛇一步一步,风情摇曳地走到她身边,只见红唇轻启。“陛下,便是太后在也帮不了你……他王家的泼天富贵,可比你一个女儿重要多了。” “晚安了,我的陛下。” 屈辱的记忆将她的灵魂一次次撕扯,唐诗礼孤立无援,她提醒自己,幸好,她还有简相帮助。 强迫自己回忆那个玉冠青衣的女子,唐诗礼怒火微消,心底隐隐有一丝甜蜜。 没事的,总有一天,她会真正成为一个威加海内的帝王,届时,她要娶自己真正喜欢的人,绝不会再成为太后与世家间博弈的棋子。 朝堂虽乱,还有简相把持,接下来,只要争取到苏玫的支持……想到未来,她舒心微笑。 苏玫竟然会喜欢一条毒蛇,哈哈…… 她就等着他们狗咬狗,然后一个一个送他们下地狱! -- 买椟还珠 东院飞来了两只信鸽,鹿泽取下信件,收了起来。回房取出一木盒,木盒表面未经任何人工雕琢,应是用了一整块木料,匠人一点点凿,悉心打磨而成,盒面花纹就是那木料本身的纹理,流畅自然又带些古朴意蕴。整个盒身,散发出浅淡悠长的香味,再看那排布密集,饱满的线条便可知这是用品质上佳的结了香的沉香木制成。 盒盖被揭开,室内的特殊木香气息又浓了些。如此珍贵的盒子里,装的却是松子,一颗颗如栗米大,莹润无比,正是当下文人名士无比追捧的沉水松子。 鹿泽随手抓起一把,盖上,放在平坦处。一白一灰两只信鸽,扑楞几下,蹦蹦跳跳凑上前啄食,行动间呆萌可爱,鹿泽忍不住多给了些。 突然想到这两只鸽子都不是主子所养的,特别是这只白鸽,作为女帝的信鸽,直接就喂松子,怕是今后它的主人再要训练就得多花些功夫了。这“功夫”左不过就是折磨它,鸽子们满足吃完松子,亲昵着蹭他的手指。 鹿泽心又软了。唉……鸽鸽就这么吃了我的松子,你女主人不会怪我吧?想到唐诗礼那疯子,他又叹了口气,越发尽职尽责地撸鸽子。 鸽鸽,你女主人好凶,好可怕……不像我,我只会心疼鸽鸽~ 咕咕!咕咕! 周子至行至山麓,听到不同于山间林鸟的咕咕声,目光瞥向一切如常的少女,他不发一言,默默加快了步伐。灵玑紧紧跟在他身后,这山路走过很多次了,所以最后也没有多累。 男人没有管身后的少女,径直回了东院。桌上,沉香木盒压着两封信,他拿起拆开一目十行地看完。 第一封外面压了印戳,明显的凤印,他都懒得仔细看,见信中内容果然与自己离宫前猜得差不多,直接扔进香炉里烧了。 正要拿起再看另一封,鼻尖一嗅,周子至烦躁地连着香炉都一起踹了出去。 这蠢獠,请人办事都用的这种最末等的纸张,扔炉里烧,反倒毁了他一炉好香。 男人怒起,额际青筋显现。鹿泽才走到园子里就听到一声巨响,紧接着只见一黑影从里面飞出,又是哐啷一声,骨碌碌转了几圈,中间漏了一地的香灰。老妈子鹿泽只得勤勤恳恳去收拾,毕竟他可不敢惹现在的周子至。 发泄掉火气,男人耐着性子又看了第二封,这次他直接揉进掌心,瞬息之后,化为齑粉。 男人磨墨铺纸,提笔写字。鹿泽此时进来,手里拿着个新香炉,之前那个已经四分五裂,彻底不能用了,鹿泽装了新的香进去,放进里屋,顺便把道观里那件古董博山炉带离主子手边。 他不仅心疼鸽鸽,他还心疼香炉。 鹿泽关门关窗,想要拢住香气。周子至边下笔,听见室内响起窗户开合的声音,他忽然抬起头,右手拿着笔在空中一点。 “那扇窗,留着,以后都不要关。” 鹿泽点头应是,同时又忍不住去瞧那扇窗户外面有些什么。抬头望去,是株亭亭玉立的绿梅,正开着几朵小花,香意淡淡。 鹿泽收回目光,此时信也正好写完,他上前接过信纸,找出信封封好,绑在那只还没飞下山的灰鸽子身上。手心摊开,又是五颗松子,鸽子很快吃完,一跃一跃,展开翅膀往山下飞去。 周子至拿起桌上放着的沉香木盒,打开拨弄几颗松子,突然开口。“知道沉香如何来的吗?” 鹿泽摇摇头,低头洗耳恭听。 美人眉头一皱,又开始不耐烦。“那就别知道了。” 鹿泽:??? “接下来几天,连只鸽子都不准放上山。这个,你送到灵玑道长手里。” 灵玑身体还是没好全,身体不再发热,又连着几天腹泻,这个时候待在房里,正捏着鼻子准备给自己灌汤药。 此时恰好响起敲门声,少女如获大赦,立马丢下手里可怖的汤药,提着裙子开门。 打开门,正是鹿泽。 “道长好,我奉我家公子的命令,给道长送样东西。”言下之意就是不可拒绝的意思。 鹿泽抬手将木盒放在灵玑眼前,盒盖打开,是一颗颗油光锃亮的松子,她倒是挺爱吃松子的,只是……灵玑捂着肚子,颇有些苦恼。 她接过那盒子,回房拿了个瓷杯将木盒里的松子都装了进去,木盒留下,瓷杯里的松子她递还给鹿泽。“居士辛苦,这木盒贫道可以收下,这些松子贫道用不上,愿转献居士。” 木盒连带里面的松子是周公子单独要给她的,她不好拒绝,更不好背后拿给师傅。如此好的松子被人食用才是它最好的归宿,周公子待人和善,想必对下人也是一样的,给了鹿泽,也是不错的选择。 灵玑抱手俯身。“还请居士替贫道谢过周公子美意。” 小观音人美心善,语气又是如此客气温柔,鹿泽不晓得要如何劝谏,他最终还是接过瓷杯,回礼离开。 灵玑捧着空木盒回了屋子,低头观察着手里的东西,她看不出什么东西,于是又凑上去闻了闻。 “唔,有香味!” 少女好奇地眨着眸子,她又细细去感受,香流从鼻腔进入后幽幽直上,有种甜感冲上头顶直达百汇的感觉,令人闻后立刻有精神为之一振的愉悦感受。 气味清甜,又带着雅,给人以清幽之感。 这么好的东西,灵玑拿着总不能心安。想来周公子会把这个送她,应该也是位好风雅之人,她想起道观柴房里那堆同样香香的木头。 柴房原本真的是柴房,里面放的是用来烧柴。后来老道士强占了柴房,里面放的是用来供着的。 灵玑揣上木盒,往柴房走去。老道士此时正好在此处欣赏她的“郎君们”。 灵玑敲敲门,打开木门,喊了声师傅。 老道士见是她,热情上前拉着她的手,就开始滔滔不绝介绍起自己各个“郎君”来。 灵玑平时都是不听的,但她今天有求于人。老道士,一连说了五位“郎君”,讲到口干才尽兴。 “说吧,要师傅做什么?” 少女举起手里的木盒,乖巧答道:“这个,那位香客送的,太贵重了,我想回一份恰当的礼。” 老道士见了那木盒后两眼放光,她拿过用手轻轻摩挲,边打量边嘀咕。“竟是瓦朝少有的菩萨沉,应是结香不多被做成木具,菩萨沉香气浓,穿透力强,做成木盒倒刚好使得香意绵延如缕,嗯……也算稀有了。” 她转背对着那堆木头挑挑拣拣,从里拖出一小块木料,指着向徒弟解释。“你那个好是好,但胜在香气特殊,这个……哼哼!” 老道士将其放在灵玑鼻下,少女仔细嗅闻,感觉师傅手里这块似乳香,是一种柔和浓郁的油脂香气,奶香同样很淡,还带着熟坚果的醇香。 看着徒弟弟惊讶的目光,老道士昂头挺胸,顿时神气起来。“怎么样不错吧!你师傅我这块结的香更多,到时候我把它做成一个木碗,你过几天拿给人家,师傅给你挣足面子。” 灵玑点点头,谢谢师傅。 老道士得意的笑,她拍拍徒弟的肩。“徒弟弟你放心,这还只是老道收藏里的那么一咪咪,更好的那些……”老道士凑近灵玑耳旁,用极轻的声音接着说“都是给你准备的嫁妆!” “哈哈哈哈哈哈!” 灵玑摔门而去。 这厢,周子至看着瓷杯里的松子,颇有些无语。 良久,他问鹿泽。 “这是什么?买椟还珠吗?” 呜呜呜,不要问鹿鹿,鹿鹿什么也不知道啊! -- 难得清静fǔщёйн.Com 第二日早课时,白纱帷帽出现在了讲经堂里。 男人生得高,身段好,体态修长,只一件灰朴朴的袍子也能穿出风流俊秀的韵味,这还是在看不见脸的情况下。 今日开观开得比往常要早,二月十五花朝节,不管男女都要簪花佩缨。山下此时,已有成批的花贩驻扎花神庙前,杀牲供果以祝神诞,或演戏文娱神,引得成群结队的游客前来观看,顺道卖花。 碧染花丛,沉醉东风,枝梢剪彩欢映,五色蒸霞飞入花坞。有情男女相携漫步芳丛,赏花谈情;文人骚客工笔描摹,咏诗饮酒;爱花之人则与技巧高超的花匠齐聚,一展各自手艺。 有道是“千里仙乡变醉乡,参差城阙掩斜阳。雕鞍绣辔争门入,带得红尘扑鼻香。”描绘的正是踏春归来的盛况。 瓦朝百姓得以休憩一天,赏春踏青,到了夜里,官府还会举办花神灯会,鱼龙灯舞,火树银花,热闹非凡。民间有扑蝶会,皇宫则会举办咏花诗集,当今才子大儒每人拾花一朵并作诗,每首编成诗集,由帝后共同推举出今年的诗魁,诗魁所咏的花,便是今年的花魁。 去年的诗魁,乃是那一年的探花郎,所咏之花为皇宫百花园里一株牡丹,探花郎文采斐然,又兼钟灵毓秀,她持一朵富丽雍容的牡丹,出口便是锦绣文章。又因为那时帝后新婚,诗文以牡丹暗喻帝后和谐,伉俪情深,又赞凤君有国父之姿,凤君以一句“上好”便定下此诗为魁首。 于是那年,牡丹成了最热门的花,坊市间更是摆起赌局猜测来年的花魁会是谁。ⓟō⒅ш.∁ō㎡(po18w.com) 男人腰间别着一段翠绿折柳,末端柳枝处又用红丝带绑上了两朵绿梅,青玉竹枝般的手指绕过红线,慢条斯理解下一朵绿梅,然后护在手心,摊开放到灵玑面前。 “今早落下两朵绿梅,今日是花朝,道长不应景也簪朵花么?” 灵玑伸长脖子去瞧,意态含殊,如有春扶,她见之心喜,小心翼翼地拈起别在了发髻上。只见浓墨乌丛中的一点绿意,淡淡疏疏尘不染,清清浅浅枕上霜。 少女似绿梅化妖,清冶迤逦。 “是该簪花,我竟不知山中还有绿梅,公子能遇见,可见是有福缘。我今得公子赏花,既如此……” 梅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红色小笺,红笺落在原本绿梅所处的掌心。 灵玑冲他一笑,朗声道:“该赐如意签。” 无名道观几年前也顺应民俗,有了献花赐福的民俗活动。人们登山入观前,自山林间摘下一朵花,等入观见到了花神像,便可向花神献花,这时道观则会赐红纸小笺——“如意签”。写上愿望,上叁炷香,时常放在身边,便会如愿。 这一活动寓意极佳,情趣极雅,年年都有不少人献花。 但对灵玑来说,别的都不重要,最主要的是那叁炷香。山路漫长,没人愿意登山时还带着叁根香,香客要用道观里的香,就免不了会投香火钱。 诶呀,真是无奸不商。 “那周某就谢过道长赐签了,也不知今年宫中诗会,花魁是谁呢?” 每年来观里的香客都要谈到这个,灵玑自然也晓得这一活动。“去年是谁?” “是探花郎的牡丹。” 灵玑了然道:“那今年探花郎咏什么,便是什么。” 能否当花魁,肯定要看持花人是谁,才学是否高超,那探花郎能击败一群才子大儒,新人势头正盛,为了官运亨通,想必今年也会全力以赴。 “那道长喜欢什么花。” 我喜欢有钱花…… 细眉微蹙。“棉花吧,洁白柔软,可供保暖,这么任劳任怨的花,可太难得了。” 这几天,老道士给观里新置了两床棉被,盖着别提多舒服了。 灵玑这头刚说完,老道士进了门。一双狐狸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张脸笑眯眯地,像是抿出了什么。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今儿可真热闹啊!不知二位聊得什么,可否让老道我也听听?” 灵玑转身面向老道士,老道士一抬眼就看到了徒弟发间的绿梅。 “在聊花。” 老道士头戴高功莲花冠,倒持拂尘,双手抵住拂尘柄,穿上一身紫色法衣,若是能够严肃正经些,还是颇具仙风道骨的。 “花朝节肯定是要聊花的,百花合妍,争奇斗艳,春时聊花,哦!应情应景呐!” 老道士说话和连珠炮似的,又总是不着边际。只见她伸出留着指甲的一根手指,点了点灵玑,又点了点那朵绿梅,接着道:“名花倾国两相欢,要我说,这世上有什么比得过这美人花呢?居士,你觉得老道说的在不在理?” 周子至也跟着看向灵玑,他轻笑一声,如云莺鸣翠。点头道:“道长说得也对。” 叁人寒暄间,讲经堂已经塞满了慕名前来的香客,室内云烟袅袅,灵玑站到经案左边,老道士放下拂尘,双手捧板笏上前先向神像朝拜,其余香客亦从之。 众人抬头起身之时,灵玑击罄,通报神灵,消灾解厄。 九宝围装,顶升如意,莲花开处,皆为道国,崇奉叁清,礼朝五岳,香供凌霄,灯拜二斗,福寿无量,高功显德,身披紫衣,手持玉笏,唱经祷颂,文表延神,四御悉闻。 老道士闭眼,口中喃喃,随后开始吟诵。 “老君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 众人静默,垂首听经。 老道士念的是《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这也是灵玑学的第一部经。 随着吟唱声起,灵玑再执木鼓(木鱼),配合老道士所念经韵,右手持木锤敲之,经文的每个字都恰好落在木鱼的点子上。 木鱼清磬,振醒尘寰。 老道士与灵玑极有默契,她便顺着那鼓点继续吟唱:“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叁毒消灭。所以不能者,为心未澄,欲未遣也……” 众人眼带虔诚,望向正中的老道士。 周子至从头到尾,只看经案旁的灵玑,小观音手捧木鼓,面目慈悲,自始至终垂着眼没有看任何人。 就在此时,伴着唱经声,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羽睫一颤,缓缓抬起,鼓点流畅不停,她目光扫过人群。 “能遣之者: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叁者既悟,唯见于空。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 观音看见了罗刹,她阖目而笑。 “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矣。如此清静,渐入真道;既入真道,名为得道;虽名得道,实无所得;为化众生,名为得道;能悟之者,可传圣道。” 发间绿梅暗光流转,在他眼中,似美人作莲花旋舞。 不必悟道了,他想,佛祖舍身割肉喂鹰,那便让观音也以血肉金身渡他,如此才能得传圣道。 清静观,清静言,清静经,清静心。 最不清静是他。 -- 胖头鱼似那锅 ƒǔщёйн.Com 早课讲经已毕,香客们不敢打扰神明,大多退到殿外,小声交谈起来。留下来的几人,走上前献花上香,然后灵玑就会将如意签拿给他们。 住在京城里的居民,纷纷出了城,来郊外踏青。这几年凡提到西郊那块地,总有几人提起无名道观来,城中百姓这才意识到,原来郊外还有这么一座道观。 恰至春时,若要出游,自是寻那京郊繁花深处。 西郊有整座京城最高的山,为了能俯瞰这座雄伟壮丽的城池,无数人想要攀登高峰,而道观正好就坐落在较低的偏峰上。于是……灵·奸商·玑又卖起了泉水,每年这时候都有义工来帮忙,一文钱一人随便喝,大家也都当是给道观投的香火钱,多添份福缘也不错。 男人跟着灵玑走到室外,见到这一幕,赞叹道:“道长于经商一道颇有天赋。” 灵玑笑而不答,指指陶碗。“公子可要尝尝,山泉甘甜清冽,不要公子钱。” 从冷冷清清的破烂道观,到如今渐有人烟的宗教之所,她都有些忘了过往的日子了。 白日的道观,香客来来往往,老道士与灵玑忙得脚不沾地,到了下午,送走最后一位访客,老道士躲在厢房捶自己酸痛的腰。 她哎呦了两声,转头看向闭着眼躺在一旁的徒弟。“徒弟,你今年多大了?”⒫ō⑱ш.∁ō㎡(po18w.com) 灵玑睁开眼,眼底有些疑惑。“十五了。” 老道士慢悠悠撑着手坐起来,她严肃的注视着灵玑,然后又从头到尾打量了对方一遍。“徒弟,山下的姑娘这时候已经可以娶亲了。” 少女正是最好的年华,却穿着灰朴朴的道袍,老道士想起徒弟年幼时那一件件带着补丁的衣服。 她像是想起什么,半边身子歪出榻上,然后伸手往下面一捞,拿出一个红布包,献宝似的打开,是件柳绿上杉和一条鹅黄色的裙子。 “好不好看,嗯?” 少女头一次在她面前表现得手足无措。 “好看……可……” 老道士堵住少女的嘴。“好看那就穿上给师傅看看。”她下了床,将少女从榻上拉起来,然后把衣服丢进对方怀里,把人推到屏风后面。“快快快,换好就出来。” 灵玑捧着红布包裹,心情复杂。 再出来,只见老道士居然也换上了件薄荷绿的常服,多少年没变过的道士髻也被换成了妇人髻。 老道士见了换了衣服的灵玑,双眼一亮,鹅黄柳绿本就适合春日,眼前人姝色妍丽,年华正好,头回穿上这般鲜嫩的颜色,面上带着少女独有的羞涩。(灵玑:那是尴尬!) 再给少女编了个年轻些的头发,老道士将绿梅别回原位。眼前人绰约多姿,轻盈自持,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绿梅坠地,一骨碌化作了少女。 “大功告成。走,咱们逛灯会去!” 灵玑没想到原来老道士早就做好了打算,不过她也挺好奇山下的灯会,就是这裙子有些长,她总害怕踩到,时不时就要低头去整理裙摆。 再一抬头,头顶像是撞到什么硬物,灵玑一个趔趄,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倒。 美人面带惧意,紧闭着眼睛,如玉山将崩。 手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右手被人拉住,她下意识拽住对方的袖子,借力一扯,不至于摔倒,却把对方扯到自己身前,将自己埋进对方怀里,低头看,她的右手正与对方紧握。 她一低头,便可见云堆翠髻间的绿梅。 就这么僵硬了几秒钟,灵玑率先抽身。 方才她应是撞到了对方下巴,抬眼本想看看伤处,可惜被白纱挡着。“多谢公子,方才冲撞阁下并非故意,还请公子原谅。” 男人默不作声,雪青色衣袍裹住他的身体,那布料上有暗纹,在阳光下带着细闪。 “公子?” 灵玑又喊了一声,对方才似回过神来。 “哦,无事,道长没事就好。” 两人谁都没意识到,他们的一只手还握在一起。 “公子这身衣裳,是要下山?” “嗯,与道长一起。” “额,我这次是要和师傅去城里,公子也是?” “是巧。” 周子至留下鹿泽在道观,唐诗礼已经派人找他的行踪,他正好入城运作一番,把这本就不平静的潭水再搅混些。只是他没想到,灵玑恰好也要入京,他这边欣赏着装扮后青叶白花似的美人,还能给蠢獠一个苦头吃,如此一想,内心竟是前所未有的愉悦。 灵玑这时终于意识到她的手还被对方握着,用了点力想扯出来。 “再过一会儿天光就没这么好了,握着安全些。” “没事,我熟悉,而且还是能看清路的。” 男人不说话了,就静默地看着少女,灵玑明明看不到对方的脸,可她却偏偏在这无声的空气里察觉出一些带着撒娇意味的委屈。 她怎么会这么想,莫不是昏了头了? “那我牵着公子。” 老道士的声音自山门传来,说她先走一步。 灵玑看看天色,带头牵着男人下山,只是她要提着裙子,总是不太方便。 “让周某来吧。” 男人自然的提起鹅黄的一角,于是少女在前握住对方的右手,男子在后,左手提着少女的褶裙。 就像她在他的臂弯里。 幸好他看不见她微红的脸。 呼…… 老道士在城门处与他们碰头,她丢给灵玑一个木牌,是靠近西街的一处宅院。 这……是直接租下了一座宅子吗? 老道士可不给灵玑问她的机会,一个闪身就没影了。 单方面告别老道士,二人入城。 最外的为正南的南熏门,穿过二重真门,便可见笔直宽坦的御街大道,御街宽约二百步,两边为御廊,中心安朱漆杈子两行,中心御道,行人皆在杈子之外。杈子里有砖石甃砌御沟水两道,尽植莲荷,近岸桃李梨杏,杂花相间,春夏之间,望之如绣。 再沿着御街往北走,就是皇宫内城,花神的花车就是从那出来,花车一共十叁辆,前十二辆对应十二月花神用十二种不同种类的鲜花装饰,最末的那辆则会用今年的花魁装饰,所以往往只看那最后一辆车上是什么花,便可知晓今年的花魁是谁。 花车游行还早,灵玑想去别处逛逛,她不识路,于是顺着人流往热闹的地方走,一路上有些挤,灵玑不敢弄丢了周子至,于是两人的手又牵到了一起,握得比下山时还紧。 人流将二人推挤的越来越近,灵玑不得不贴着对方的胸膛,周子至轻笑一声,胸腔微微震动,默默用另一只手拥住少女。 少女抬头,却被上方的景色转移了注意力,乌青的眸子里映着点点亮光,明眸善睐,笑胜星华,那笑意也晕染了他人的双眼。 管弦千家,花灯十里,他们的头顶正是那些花花绿绿的游鱼灯笼,颜色各一的胖头鱼们首尾相连,昏暗的天色配上暖黄的灯光,即便人流如潮,也能从中窥得一丝静谧美好。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人群如潮,每个人都是一尾游鱼。 真正的鱼儿在人群之上遨游,带着朦胧光亮,偷眼瞧着底下的熙熙攘攘。 游鱼们翻腾扑闹着嬉戏,形容憨态可掬,似在嘲笑同样偷看它们玩笑的行人。 哼!不知道谁才是那个“胖头鱼”呢! ps:胖头鱼似那锅=胖头鱼是哪个 -- 美人既醉,朱颜酡些 琼楼、花魁,二者仿若昭示着什么指引灵玑看向身边人,那缝在帽檐上的白纱仿佛化作了云雾,让她怎么也看不清楚。 或许真的只是巧合…… 都说修道以后就会有些“功力”,因此一部分道长算命十分准,她这是算“功力”吗? “原来这就是道长喜欢的花,道长缘何钟情此花?” 男人感叹着,双目放在那辆如云的花车上。 灵玑双手扶上栏杆,她前倾着身子,眼瞳清亮,抿唇微笑。“因为它很好,值得喜欢。” 少女身姿轻盈,高楼上有风吹过,衣袂裙带翻飞,似仙人贪恋红尘,趁着花朝偷跑来人间游玩,如今玩够了,便要登仙台飞月而去。 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 他很喜欢少女看自己时的眼睛,清凉、干净,总带着笑,可惜这笑背后是她一视同仁的心,他不喜欢她冲旁的人露出那种真心实意的笑,不过也没事,就便宜他们一会儿,总有一天全部是他的。如此好的东西,还没给世人过过眼就被他藏起来了,锦衣夜行,那还有什么意思? 恶鬼收起獠牙,看着猎物饥饿地舔唇,来了人间还想回去?哪有这么好的事…… 她就是不入红尘,他也要拉她下来。 花车游行已至尾声,御街上只剩月光与灯火,快近子时,人们游玩了一天现在只想回家睡个好觉,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去处,往东就是灯火通明的平康坊。 灵玑也感到累了,她提出要回租住的宅院,木牌上的地址在城东,周子至也有别的去处,二人下楼台,男人祝她一夜好梦。 少女被楼下的灯火闪了下眼睛,她揉揉困倦的双眼,强打起精神与对方交谈。 “周公子可有人接应,若是独自一人,我陪公子走吧。” 若是无事,周子至定然会接受对方的请求,可惜局已布好,他必然要丢下她。不急,他想,他为她做了这么多,也该收些利息了。 男人眉眼冶艳,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风情,他像是想到什么,丹唇外朗,皓齿内鲜,如盛放牡丹。 小观音……我们晚些见了。 “周某自有人接应,多谢道长关心。” 说完转身离开,男人的背影似竿瘦竹,他走过一片灯火阑珊,雪青的袍在暗处沦为唯一一线亮银,一溪霜月照清癯。 谁是梅君呢? 她抬头看见了月亮,今晚月色真美。 戴帷帽的身影被黑暗吞没,灵玑这才动身。黑暗的保护下,她没看见那双深邃的眼。 周子至走到一半突然回头,他知道对方一直看着他,他没意识到自己嘴角的弧度越来越深,第一次胸膛极速跳动,却不单纯是为了那欲望。 少女的光润玉颜被灯火映得朦胧,零星行人匆忙走过看她一眼,似是不明白如此一位白露佳人为何驻足于此。 他于夜色深处轻笑,声音又哑又性感,纵身跃上屋檐,消失在月影下。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真是贴切的好词啊…… 灵玑不识路,叫来了马夫。坐上马车,青蓬的顶,简单的摆设,她靠着坚硬的车厢板阖目休息。 马车慢悠悠驶过窄巷,马蹄踩在青石板上的清脆声响和着车轱辘碾过的声音分外的催眠,她不敢熟睡,只是浅眠。 蓬布马车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一座普通的宅院前。马车已经停下,里面人却没有动静,马夫是个男子,不好直接提醒,跳下马车只敲了敲车门。 几息之后,车厢里有了动静,美人白细的手指从帘布后伸出,弯着腰出来,踩着踏板下了车。 她拿出十枚铜钱给对方。 “辛苦。” 少女芳容丽质,神似秋水,面上带着几分休息后的慵懒,车夫心下一惊,双手接过,不敢再看那张脸,却又忍不住看她离去后的背影。 多美好的人啊!他还未结亲,若是以后的妻主也能像她一般就好了。他远目望着,直到院门合上,才恋恋不舍收回目光,他又回了自己的马车,忍不住掀开帘子看车厢里面的情景,明明和从前一样,但他总觉得顺眼许多,默默记下这里的地址,他牵起马绳离开。 希望今后经过这里时,能再见她一眼。 灵玑回去时就看到老道士在廊下的身影,她默默走过去,伸手拍拍对方的肩。 老道士被她吓一大跳,手里酒瓶溅了好几滴出来,眉毛直接立起。 “徒弟学坏了啊!走路不出声,专门吓唬人。” 灵玑笑眯眯的,她跨过直接坐在老道士身旁。“师傅,我今晚看了花车。” 老道士没回话,默默听她说。 “我头一次见这么多人呢!你知道灯笼吗?我一直以为都是那种红红的、圆圆的,没想到是五颜六色的,各种样式的都有,有些上面还绣了花,可好看了。” 老道士突然打了一个酒嗝,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额,没事,你接着说。” “嗯,我想想……对了我还吃了甜豆花,去看了表演,也看了折子戏,看戏的时候来了好多人,都是成群结队的,我看着他们高兴的样子,有点开心,又有点别的感觉。” “那你是一个人吗?” 灵玑想到什么,她微笑着摇摇头。“不是哦,周公子一直陪着我,他还带我登楼去看了花车,师傅你猜今年的花魁是谁?是棉花!” “棉花?真稀奇!那你如今可觉得离人世近了?” 老道士在灵玑很小的时候,就有察觉一些,那时候的灵玑真就和一块冰一样,每天只默默念她的经,供奉神灵,所有人都说她和善,但老道士总觉得哪里奇怪。 她感觉,这和善不是从心里出来,而是灵玑的素质与品格让她和善。圣人用发乎情,止乎礼来形容男女之情。那反过来,就可以说明徒弟的状态,出于礼法的与人为善,但不走心。 老道士想掰正徒弟的状态,她有时候看着灵玑,觉得她实在不像这个年纪的人,于是她送给灵玑那套衣裙,让她在花朝节这天下山。 自古祖师都是要云游参访,见了大山大水,人的胸怀才会无限放大,修行才会不断提升,或许让她多去接触了解才是对的。 灵玑想了一会,回老道士。“与人世近了,与神灵就远了,师傅,弟子掰扯不开。” 灵玑感悟到了她话里的意思,这个回答不算正面,老道士不知道天朝的事,灵玑只好将问题转到修行上。 “嗐!所以才要修行,修得是这两全之法。徒弟,人要行走于世上,就要顺应天时地利人和,独立于世外固然好,但你注定是一个人。” 她就这么一个宝贝徒弟,她不希望她孤单。 灵玑沉默不语,她大概能感觉到自己对这方世界的冷心冷情,她以为自己藏的很好,没想到被师傅察觉到了。 眼见徒弟不说话了,老道士开口把话头扭到别处,灵玑也顺势又絮絮叨叨聊了一大堆,她又有些迷糊了,说得口干,看见手边有一个瓷瓶,拿起就往嘴里灌。 老道士晚上回来就一直在这喝酒,都是这当下时令的花酒,她也不是喝,而是一点点地抿,所以不算喝醉,只是微醺。 可当她看到自家徒弟猛干了一瓶酒后,她那丁点的醉意都没了。好家伙!她都只敢一点点抿,徒弟弟居然直接就喝了! 灵玑被辣了喉咙,她甩掉酒瓶,咳了几嗓子。 她捂着头,感觉天旋地转了好一会,随后她舔舔唇。“唔……这白开水怎么没味啊?” 于是老道士眼睁睁看着徒弟拿起另一个酒瓶,又干掉了半瓶。“呕,好难喝。” 她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灵玑拿起第叁个酒瓶,正要往嘴里怼,便被人扯着胳膊拦下。老道士夺下她手里的酒瓶,观察着徒弟,脸还是玉白的,只是耳根有些红,明显醉了。 想不到她徒弟喝酒竟是个不上头的。 灵玑醉了也是安安静静的,她抱着膝盖,靠着廊柱想要就这么睡了,老道士肯定不能让她睡在这,扶着人回房,随便擦了擦,就让她躺床上睡觉。 老道士深深看了徒弟一眼,无声叹气,阖上门离开。 这边,周子至忙完手头上的事时,已是半夜。 坐在対首的青衣女子客套留他,周子至直接拒绝。 女子笑了笑,开口道:“看来……凤君殿下是遇到好玩的事了。” 男人听到“凤君”二字眉头一皱,有些不耐。 妖孽唇角勾起,魅惑地笑。“要不是我这个倒霉蛋在,怕是我得叫侍郎凤君了呢……” 女子无奈,这厮的嘴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毒。 她扯着面皮,将这座神请走。 周子至冷笑一声,嘲讽着瞟了对方一眼,离开了此地。一炷香后,他来到了一处宅院前,熟练地爬墙翻窗,找到了他的小观音。 卧房弥漫着一股酒味,她喝酒了?男人摘下帷帽放到一边,走到榻前。人穿着中衣,被子只盖到腹部,躬身侧卧着,罥烟眉微蹙。这酒后劲大,刚喝下还玉白的脸蛋此刻已似涂了胭脂。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再加上喝了酒,浑身都是酥软的,更显柔桡轻曼,妩媚纤弱。 小观音醉了…… 那不就便宜他这个罗刹了吗? 他看着醉酒的人儿,眸光幽暗深邃,缓缓勾起一个笑容。 -- 声色催开 镜中貌,月下影,隔帘形,人初醒。 灵玑迷迷糊糊睁眼,她是被渴醒的,老道士走前特意留了一碗清水在卧榻旁,她捂着头,撑着身坐起来,明显对如今的状况搞不太清楚。 面前站了一个人,也有可能不是人,不然他怎么会无声无息出现在这里。 不知为何,她内心不觉害怕,觉得这人更像一个无处可栖的魅影,她不欲理他,低头瞧见青丝散乱,几缕垂在榻下,她伸手去捞,却被人捷足先登。 “青莲着宫锦袍,游采石江中,傲然自得,旁若无人,因醉入水中捉月而死。” 魅影声音低沉舒缓,似玉石之声。灵玑听着很受用,干脆放手,转而去够那装着清水的碗。 “醉死当涂,一如我如今愿为道长撩发。” 灵玑挪到床沿坐着,捧着碗一口一口喝,每喝一口,就要舔舔略干燥的唇,她不知道,这样只显得绛唇颜色更好。 男人不甘心对方的无视,他趴在榻前,双手搁置在灵玑的腿上,他稍稍靠近,气息交缠,声音又轻又绕,妖妖娆娆地问她:“小观音,我美吗?” 喝了酒的视线是雾蒙蒙的,灵玑看不分明,更何况对方还一直用他那高挺鼻尖和胭脂薄唇碰她的脸蛋,灵玑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可还是跟个瞎子一样。 目光追逐着那总爱动来动去的头,灵玑头发晕,她闭眼两手呼上对方的双颊,固定住不让他再乱动,酒鬼下手没轻没重,周子至只觉脸上一阵疼痛,开始发烫。 貌若好女的艳丽皮囊,平日总是不见阳光的苍白,此刻被打的有些发红,殷红的是唇,潭水般幽深的是眼,如斯美人只应见画,令人直叹天遣裁诗花作骨,写到水穷天杪不能言也。 啧……肉还没吃到,就被打了,男人心高气傲,正想直接动手,少女突然居高临下把自己那张雪肤花貌的脸怼近他,眸子不似往日清亮,如江南蒙蒙的雨雾,沉细,柔醉。 让人只想陷入一场纸醉金迷。 他们额头贴着额头,鼻尖吻着鼻尖,彼此呼吸灼热,如此近的贴着,二人气息交换,胸腔里是对方的气息。 小观音细眉颦蹙,她努力地看,最先看清的是一双凤形猫儿眼,这对琉璃珠子在黑黢黢的夜里好似能发光,所以她第一眼看的是它。 男人生就一双凤目,细长有形,羽睫又长又直,每次一垂眼想什么事情的时候,像帝王冕旒前挂着的单用墨玉串珠做成的十二旒,叫人无法通过眼睛窥探他的心思。灵玑玩心渐起,她右手食指作势要戳对方的眼睛,男人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他并未被吓到,好看的眼睛眨都不眨,深黑的眸子染上了一丝红,那抹欲色重新钻进他的眼。 灵玑不死心,又故技重施,然而男人还是一点反应没有,就在她要泄气时,对方眨了几下眼睛,那羽扇似的睫在她指尖轻点几下,让人不自觉想起冬日里的长尾山雀,细小的爪子一蹦一跳地抓着枯黑的枝桠,她只觉指尖痒丝丝的,心上好似被人挠了一把。 少女玩闹的心被满足,一双瞳仁剪秋水,两眼微弯如弦月,她不顾仪态地笑,丹唇素齿,翠黛柳眉,笑颜如花绽,玉音婉转流。 于是她也满足对方,臻首蛾眉,语笑嫣然。 “美。” 如此可爱一双眼,纵使她看不清其它五官面貌,也值得一句美了。 周子至会武,练就一双好目力,夜里也能看得清楚。少女的笑似点燃他心头的烈焰,声色催开镜花水月,唯那声音笑貌是真实。 未曾想,罗刹鬼竟也能被观音蛊惑沉沦。周子至朱唇启,银齿露,尖锐的牙咬上作怪的指尖,好像这样就找回了场子,他意气风发,神色得意,发自内心的笑让其光彩照人,倾国倾城。 灵玑惊呼一声收回手,痛过之后是酥麻,她往后退了退,把被咬的那只手藏在身后,不敢再让他咬。于是她转移注意力问道:“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男人淡笑,歪着脑袋,低眉思考。被观音蛊惑的罗刹鬼能叫什么呢?他是匍匐在观音脚下渴求净瓶雨露的奴仆,他靠欲望而活,以欲望浸淫,携欲望长终,他呀……愿将此身许给佛家,只求观音多多看我,多多爱我,以魂渡我,以身舍我。 “小观音,我是你的观音奴啊……” 他再忍耐不得,欺身上前,品尝他的禁脔珍馐。 周子至一手固住对方后颈,一手钳制细罗软腰,他要把自己嵌进对方身体里,要她包裹他,要她清凉他。一直压抑着的恶意得以释放,轻薄她!强占她!玷污她! 为什么要冲别人笑!为什么要对别人好!我才是你莲花座下最虔诚的信徒,是你最怜爱的观音奴!舍我……给我……要我……你唯一的信徒愿以精血供养之。 混乱的脑海里想起昨夜她看向黄衣少年时的场景,他又气又怨,此刻悉数化作情欲啃咬她的唇,那滋味如流蜜,甜丝丝的。 少女的唇如珠缨,中点一颗樱桃,他就用着巧劲对着那又舔又咬,叫人又痛又麻,被迫感受磨人的情欲。女儿家被咬得难受,伸手撑在对方胸膛推拒着,男人只当是情趣,闲出一只手扯开衣襟,抓着那双柔胰摸了进去,玉手清凉无骨,被情欲烧灼的痛苦总算得以缓解,只触那一处地方还不够,放肆的抓握着又拂过心口,扫过胸口红缨时,他身子一颤,松开对方的樱唇,发出撩人的喘息,却将那手按得更紧。 嘴唇总算不再被咬,灵玑双眸湿红,隐含泪光,她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赚得这一番咬,而今就连双手也不受她控制,被人强硬扯去攥紧。 她发出低低的泣音。“唔,手疼……” 除此之外,她还感到手下的触感滑腻柔韧,轻轻按下去又是硬的,不仅如此,她还摸到了一个颗粒状物体,缀在那处平坦上,有些突兀。掌心温度逐渐滚烫,灵玑感觉自己也跟着热起来,她有些烦躁,想把手收回来,而且手腕真的好疼…… 蓦地,手上力气卸了些微,她隐约明白自己刚才摸的是那圆粒,她莫名将二者画上等号,只知这样既可以免于被咬,手也不会被攥得疼。于是乎,她手下用了些力道,捏着那圆珠蹂躏,右手触着的肌肤一震一震,恍惚自己的心也随着对方跳动。 周子至被灵玑突然发难,他眉峰紧紧皱起,修长的身躯剧烈抖动,一直闷着的喉咙顿时泄了气,抖漏一声呻吟。 下身巨物抬头,魅影面上绯红更甚,他低头看到自己被揪得发红,带着指痕的胸膛,心觉有些好笑,自己竟先被对方治了。 男人孟浪地吐舌,他松开对方的手,胸膛贴上少女微微凸起的胸乳。 “嗯,小观音摸得观音奴好舒服……”美人蛇干脆借此整个缠到对方身上,他爬上床榻,搂着对方坐在自己腿上,紧实有力的双臂将人整个揽进自己怀里。 呵,又是打又是掐,如今一报还一报,你怎么逃? 灵玑就用了那么一下力,感觉对方手劲松了立刻就把手收回来了,她不停摸着被攥得发白的腕,心里直委屈。 嘴巴疼,手也疼,他再美,自己也不要理他了! 可惜她忽略了自己软烂如泥的身子,男人把她轻轻松松捞进怀里,她也挣扎了,结果一点用也没有。 她捶打着对方,又不肯看他了。 “你走开,不许抓我,不许咬我!” 周子至轻笑一声,下巴搁在少女肩头,与她咬耳朵。“观音奴给小观音供奉好不好?” 他自腰间囊袋摸出一粒珍珠似的沉水松子,这是来之前青衣女子拿给他的,比之前的品相都要好。 男人拿起一粒叼在红唇素齿间,眼睫低垂,浓浓的美人香盖过松子原本的香气,他俯身上去,将美景美食一并送到灵玑眼底唇前。 酒色朱颜,离情翠黛,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妖孽美得太盛,他锋芒毕露展现容姿,极尽芳华,引诱观音。 他以声音舔舐她的耳廓,缠绵蜿蜒着开口。 “来吃。” -- 燕燕于飞 邻家有男女对歌,带着敲碟击缶的声音。 起头的是婉转的女音,男音满了几个拍子,低低应声附和。 咿~ 梅子垂金,杨花飞雪。 园林中又逢长昼。 绿荫亭馆,碧水池塘,静沉沉爽似清秋。 竹径深幽,午梦初回,携琴款步在溪岩左右。 熏风馥馥,炎日迟迟。 哎~ 绿荷香里,闲驾渔舟,得鱼换酒,野兴悠然,曲子无腔任意讴。 微醉前村,找寻故友,谈笑盘桓,斜阳挂树晚烟浮。 曲里描花赏景,用诗文词藻。 眼下描花赏景,用肌肤唇舌。 朱红的唇微微开阖,泄出点点香与艳,她听到了魅影的低语。 吃?吃什么? 两眼迷蒙,头脑昏沉。摇摇头,努力昂起沉重无比的脑袋,鼻尖轻嗅,她找到了香气的来源。 啊,是松子呀! 少女如同一只觅食的小鹿,她并未贸然靠近,而是先枕着对方肩膀一动不动,小心观察,闭着眼睛装作假寐。待过了一会儿,觉得没动静了,便睁眼,一点一点凑上去。 好聪敏的小鹿! 可惜她遇上了一位耐心的猎人。 粉嫩樱唇贴上了红艳的唇瓣,似蜻蜓点水,被包裹着的皓齿露出一点,将那圆滚滚的松子摘下,含在嘴里,和着香气咽下。 极轻极轻的一吻,却因少女的主动,添上了浓重的色彩,如同温吞的酒,柔煦的风。 男人闷笑出声,双臂搂得更紧,不急不慢地又拈了颗叼着。 小鹿尝到了甜头,当然是不肯放弃的啦!只是这头小鹿同时又有些懒,已经找好位置瘫倒在男人怀里,正抬手想要摘松子。 就在即将碰到的一刹那,手背被重重的一打,白皙的手背覆上一层红。少女被打的眼含泪花,吃痛着刚要开口,罪魁祸首便已上前将松子哺进她口中。 这次男人没有轻易离开,而是在松子离去后对着樱唇舔舐,见少女没有反应,心里冷哼一声,伸手扣住对方下巴,迫使对方松开牙关,好让他探入隐秘幽香的内径。 香舌被人胡闹般缠住,冰凉的舌尖挑起又放下,而后是整个口腔壁都被扫荡了一遍,舌根处被那恼人的东西搔刮,一阵阵痒意传来,叫人手脚发麻,身子都软了。男人双手也没闲着,就放在少女的腰上,隔着衣服轻轻抚摸,那触感如云似雾,叫人恨不得枕在其上,睡一整晚。 “唔……” 少女睁大眼睛,就在方才,嘴里的松子竟被人夺了去,她微仰着头看他,只能看到对方因咀嚼动作的下巴。 “啊,真香啊……”松子小小一颗,吞咽下也不觉得有什么,但他着实饿极了。 唇齿交缠,耳鬓厮磨多时,二人外衣多多少少都被蹭开些许。灵玑醉倒前,老道士只为她脱去一层外衣,如今这件洁白的中衣已有叁处结带松散,一扯便没了。 周子至喜爱这洁白颜色穿在她身上,留着半遮半掩也是种情趣,修长的手钻进衣裳下摆,顺着曲线窈窕的腰际而上往腋下走,只要再偏一些,就是馨香柔软的胸乳。 他一只手滑倒后背沿着脊线抚弄,洁白中衣被这动作扯开一边,圆润好看的肩头霎时暴露在冷空气中,灵玑冷得瑟缩了一下,不过很快她就不觉得冷了。 因为周子至将自己的脸贴了上去,从颈侧滑至肩头,如火的气息喷洒在温凉的肌肤上,驱散了寒冷,带来了灼热。 艳鬼懒洋洋的,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盯着齿痕和那泛红的皮肉好一会儿,又伸舌舔了舔。粗糙的舌面混着浓浓情欲,这一举动仿佛戳中灵玑软肋,她明显受不住,挣扎的动作更为剧烈,喉咙深处传来连续的闷声。 少女的脸在动作间碰到了男人的胸膛,夜里寒凉,裸露在外的皮肤沁凉了她的脸颊,让她从中寻回几分清醒。 “你……是?” 声音传来,男人却连眼皮都未掀一下,唇瓣点在白皙颈项上,瞧那架势,似是根本不怕人清醒过来。 她察觉到了脖子上的湿意与潮气,以及那双不安分的手,她抓过贴着面颊的那捧乌丝,将人扯了开来。 “你安分些!”灵玑语气稍重,听着严厉得不行。 她倒是有意凶恶,也不听听那尾音有多软。 男人正沉醉在温柔乡中,猛地被拉开,脸色瞬间有些不好,他舔舔唇,令人沉醉的余香还停留在唇上 语声一用劲,就有些气乱,眼前发黑,脑中一片阴影,于是她下意识攥紧了那把头发,只听闷哼一声,脑袋磕在半软半硬的胸膛上。 “……” “对不起。” 她有些慌乱地从男人身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将对方散开的衣襟拉好,然后轻柔的为他抚胸舒气。 柔滑的秀发倾泻而下,弯弯绕绕,勾缠着男人的指尖,她垂着头,跪坐在这张床榻上,就在他的身边。周子至下意识拢住了那些撩人的细丝,捻了捻,痒意窜上指尖,都说十指连心,有什么东西在他胸膛处炸开,不单单是痒而已。 悠扬舒缓的以景抒情曲词沉没在黑夜里,凉月映照,软糯甜媚的嗓音与银白月光一起斜穿过格菱窗棱。音轻举而绮艳,切诣却失浮浅,吴声西曲,一如江南和柔的水土。 “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光风流月初,新林锦花舒。情人戏春月,窈窕曳罗裾。妖冶颜荡骀,景色复多媚……” 灵玑莫名咽了口口水,心脏跳得有些不正常,垂下眼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又急急去整理。 偏偏这时又改了调,节奏如银瓶乍破,倾泻而出,音调急转直上,就好像在…… 叫春! 灵玑第一反应就是捂住自己的耳朵。 捂着捂着,她才注意到身边人。“你也不要听!” 周子至自然也听到了,想来是邻家那对男女唱着唱着,意乱情迷间便缠到一块去了。他们兴致上来了,可他的兴致全无,叫他听着别人床脚欢好,他干脆直接把他们毒哑的好。 男人垂下眼帘复又抬起,侧身挨着灵玑,将头枕在她大腿上,前额贴着腰窝,双臂环绕搂住那把纤腰。鼻尖离她很近,隔着一层衬裙布料,是最自然的女儿香,带着一点点观里的香灰气味。 周子至对香的要求高到了天上,沉香、龙涎香、麝香、檀香这四样在他手里跟不要钱一样配进各种香方里。 一香抵万金。 就比如此刻他腰间纹银香囊里的迷情香,香味艳而不轻浮,甫一闻只觉得淡雅至极,待后头那丝丝甜气涌上,猎物已然中招。催情、致幻,事后却如迷梦一般,他便靠这个掌握了不少人的秘辛与把柄,按理说不该不起效用的。 “你困了吗?” 柳眉似画,云鬓相压,迷情杏眼,脉脉生光。 好像当真对他深情不移。 迷情香对她……也是有一点作用的吧。 “怎么睡觉都要戴着发冠?不累吗?” 周子至一怔,他莫名想到别的意思。可他不能开口,迷情香既然对她起不了多大作用,此时开口后调香气被打乱,这香便废了。 灵玑久不闻人言,干脆自己动手,她边解发冠,边开口道:“这曲子不好,你不要听,我给你唱。”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 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老道士极爱这首歌,她总会在发呆的时候不经意唱起,被灵玑发现了就笑着又来教她。 低沉磁性的嗓音起,随着情感几经沉浮,最后因叹息而止,老道士唱得情凄意切,教给灵玑的却是《燕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燕燕于飞,颉之颃之。 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 瞻望弗及,实劳我心。仲氏任只,其心塞渊。 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老道士慈爱无比的抚摸她的眉心,然后如蜻蜓点水般亲吻。 “这首更适合你。” 灵玑靠坐在床头抚过周子至的长发,一个字一个字,极轻极慢地哼唱。月光穿过厅堂散在她周身,雾屏云幔,瑶霞仙子。 她看着他一点一点阖上双眼。 静默良久,学着老道士那样,在他眉心落下一吻。 迷情香的后调涌上,不复淡雅,不复甜香,是若即若离的清苦味道。 灵玑终于也感到几分倦意,摸索着找到一处舒适的地方躺下。 她不会记得今晚以吻祝君安睡。 朦胧中,她回想起老道士教她《燕燕》时的眼神,一如鼻尖这清苦的香气。 -- 至浅至深清溪 灵玑很久没起这么晚了,醒来时,日晷的影子几乎不见,她居然挨着午饭的边才醒。伸手按了按太阳穴,倒没有觉得头疼,记得昨晚最后似乎喝了酒,然后…… 她不记得。 心里默默给自己提了个醒,以后万不可沾酒。 中衣还好好地穿在身上,只是领口处有些开了,索性将绳结都松开重新系一遍。系的过程中间,衣料摩擦肩膀的皮肤,不知为何有些痒。 大概因为是新衣的缘故。 房门被人敲响,灵玑穿戴齐整前去开门。 打开门,正对上老道士喜盈盈的一张脸,只见她左手提着一桶热水,右肘处还挂着一个红木食盒。 “醒啦?昨晚睡得好不好,有没有做梦啊?” 灵玑被她问得有迷糊,正努力回想,一时没能应答。 “饿不饿?快吃!吃完陪师傅出趟门啊!” “睡得很好,我做梦了。” “嗯?”老道士从散发着食物香气的食盒里抬起头来,说实话她只是习惯性地一问而已,就和平常见人问“您吃了吗?”一样。 狐狸眼转了转,莫不是……有故事? 细白的手指抚上柔软的唇,像是在回味什么,目光由最初的探索变为点点喜悦。“梦见吃到了松子,很香的那种。” 老道士一笑,拍拍灵玑的肩膀。“没关系,等季节到了,师傅带你去捡。” 午饭时光在二人的说笑中度过。 花朝已经结束,可节日的氛围似乎还未在这座城内消失,大街上仍有许多打马游街的年轻男女。他们有的绫罗绸缎,有的粗麻布衣,但个个都簪着花,面带红晕,眉开眼笑。 “哎呀呀,这时日春意浓浓啊!” 老道士甩了甩拂尘,尘尾扫过,最后落在自己的衣襟上。 “慈悲。” 老道士又转过身,老神在在地朝灵玑摆摆手。“徒弟过来。” 灵玑抬眼,点点头站在了老道士身侧。 对方故作神秘,低声问她:“知道昨晚是什么日子吗?” 灵玑自然不懂,她对这个朝代当真知之甚少。“不就是花朝节吗?” 老道士抬起左手,竖起一根食指在她面前摇了摇,用比之前更低的声音道:“不不不,昨晚……可是男女幽会夜奔之时啊。” 灵玑再抬头打量街上的年轻男女,目光所及时,有几个胆大的男子甚至还冲她一笑,她赶快回过头来,再不敢好奇了。 老道士捂着嘴一直在旁边偷笑,她哼哼了两声,正色着用拂尘也在灵玑身上挥了挥。 “好了,清净了。” 午后太阳有些大,灵玑把带来的伞撑开。竹制的伞骨与伞柄,撑开时带着竹子的清香,还能给持伞的人带去一些清凉。 她们沿着一条深巷走,越过几个岔路口,终于到了目的地。 “到了。” 眼前是一座毫不起眼的人家,黛青的粉墙,漆红的院门,门上的黑油饕餮铺首已有些老旧,那拉环却还光亮如新。 老道士握着拉环叩门,没多久,一个头戴葛布,身着粗褐短衣的中年女子为她们开了门。 见到老道士,她难掩惊讶,略粗糙的手在衣物上擦了擦。“邱道长!怎么今日来了?” “您慈悲,贫道有一事要劳烦居士。” 老道士话没说完,女子就已热情的将她们请进屋。 进了门,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木头的香味,不大的庭院内摞了一根根木头,地上还积了一地的木屑。中年女子对这杂乱的庭院有些羞窘,故而没让她们在室外久待,叁人一同进了室内。 女子一进门就请她们坐,趁师徒二人还在打量室内环境的功夫,端来了两盏热茶。老道士感激的接过,茶水滚烫,她暂时放在一边。 “对了,还未介绍,这就是贫道的徒弟,灵玑。” 中年女子的目光转到灵玑,她拍手道:“是,开门那会见着这么俊儿一姑娘,我还以为是哪家女君,没想也是位道长。我姓赵,失礼之处,还请小道长海涵。” 灵玑还没遇见过这般热情的人,她起身抱手打躬。 “没有,您客气,无量寿福。” 赵娘子乐呵呵地请她坐下,脸上被她笑出叁四道褶子。 “对了,还没问道长是何事要找我?” 老道士照例从他那斜挎包拿出一物件,包布掀开是一截黑色的水沉乌木,外表不甚起眼,若不仔细瞧,只会觉得是块黑炭,待分辨清楚了,才能看出原来这纹理细腻的木头是黑中还带点褐色 。 “纵有珠宝一箱,不如乌木一方,这是水沉木?” 老道士点点头,指着这小截比划道:“是倒是,但其实也是水沉里比较低的品相了。” 赵娘子连呼吸都放轻了。 “您不会想,让我……” 老道士点头道:“正是,京城谁不知赵娘子的手艺高超,贫道也只好拜托您。” 赵娘子有些惶恐,虽说她自信手艺不错,可她还真没有接手过如此珍贵的。 一个木匠能遇到这样的“对手”,人生之中能有几回呢?她不想放弃。 “那我试试吧!这样,若弄毁了,我愿原价赔偿道长。” 老道士为了让赵娘子安心,没有反驳她的话。 “不知道长是想雕件什么?” 老道士但笑不语,偏过头去看着自家徒儿。 灵玑被她瞧得猝不及防,转而她极快反应过来这可能与前几天她去找师傅有关。 “是要当做谢礼送一位男住客的。” 赵娘子微笑道:“这样啊!敢问灵玑道长是以道观名义送还是个人名义送呢?” 当日那木盒与盒里的松子都是单独给她的,自是只能以她的名义回礼 “以我个人的名义回礼。” “信道信佛呢?” “……” “籍贯为何?” “……” “有何讲究爱好?” “……” 灵玑蒙了,她竟连一个都答不上来。 赵娘子是个直性子,她笑着调侃道:“灵玑道长总不会还没见过人家面吧?” 还真是。 老道士:保持高贵(笑到捶地) 灵玑彻底安静了。 赵娘子显然也是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境况,她挠挠脸,安慰道:“没事,我已经想好雕什么了,嗯……雕件寓意好的,能保人平安的总可以吧?” 灵玑头都要埋到地上去了,可可爱爱的小姑娘脸红红的,那小心翼翼抬眼的模样,叫人心都化了。 她轻声回:“可以的,谢谢您。” 交代完事情,赵娘子又带着师徒俩去看了她工作的地方,看到最后是一尊神女像,着绣衣袿裳,挂玉坠明珰,晔兮如华,温乎如莹。 赵娘子见她盯着这尊神女像,上前问:“道长喜欢?这尊像乃是根据我的梦境雕的。” “梦?” “嗯,从前我游历时落水,最后独自漂到岸上醒来,昏迷时梦见一位神女。日后想起,总觉得是有神灵护佑,因而雕了这尊神女像。” 赵娘子说完,又问灵玑:“道长缘何喜欢?” 灵玑抿唇笑道:“您手艺绝妙,令我观之可亲。” 赵娘子掩面大笑不止。 出来已是入暮时分,赵娘子几次挽留用饭都被老道士推拒了,师徒俩人漫步在这窄巷,后头有故友夕阳想送,无比静谧美好。 老道士与灵玑闲谈她与赵娘子认识的过往,一件一件细数,而后感慨:“原来竟有这么久了。” 而后她略带一丝心疼地看向自家徒弟。 “灵玑,萧氏之后,你当真不愿与人交好亲近了?” 灵玑沉默不语,只低头看自己又斜又长的影子,乌青的眼里晦暗不明。 老道士仰天长叹一声。 “至浅至深清溪呦!” -- 灵玑的污名fǔщёйн.Com 道观的日子总是宁静怡然。松林,云海,神像,只不时为铜臭发愁,倒也过得风平浪静。 要说观里最热闹的时候,当属每年正月十五。那日是上元节,上元天官圣诞,也是祖天师圣诞。焚香上表,开坛唱咒,山下灯火通明,山上烟雾缭绕,呈贡满堂,无一不喜。 道观即将关山门,灵玑回神殿一一清点,经过慈航殿,听到细微的响动和些微的人声。纠结了一会儿,去侧殿拿了拂尘来,她轻手将门推开走了进去,殿内未有烛光香火,漆黑一片,只有夕阳趴在地砖上,留下一抹金光。 进了殿,那声响听得愈发清楚,慈航殿并不算大,方方正正一间,蒲团供桌,神仙静默,一览无余。灵玑紧紧握着手中拂尘,咳嗽了两声。那细小声音也跟着一顿,渐渐安静下来。 她听见了,清晰的哭声。 灵玑放下拂尘,走到了神像后,只见到一个背影。 “善信请出来吧。” 那人背过身,整理了会,才垂着眼转过身来,谨小慎微地开口。 “道长。”ⓟō⒅ш.∁ō㎡(po18w.com) 男人抬起头,面容清秀,身量不高。头上束着粗布葛巾,青色长袍短了一截,露出穿着草鞋的双脚,两手攥着衣边,指节发白。 如今可是深冬时节。 “桃江萧氏,惊扰仙君与道长,请您罚我。”说完似是害怕,又低着头,不发一言。 灵玑一笑,摇摇头。 “今日圣诞,祖师说,不罚。” 男人一愣,抬起头,原本因着恐惧而忐忑不安的心情,在见到灵玑之后莫名落到实地。 他一抬头,灵玑便看到了他脖子上的掐痕,绯红的一圈,甚是吓人。 “天就要黑了,善信不饿吗?” 萧氏如何听不出,他心底感激灵玑话里的照顾,转而想到什么,面上浮现一丝恐惧。 他白着脸,神色犹豫,怯懦道:“我可以在观里住一晚吗?” 灵玑想了想,回他:“今日是上元节。” 乌青的眸子沉静,似能抚平一切。 萧氏低下头,脚边有些水渍,是方才哭的。他蹲下身,用里层的衣摆去擦,水渍其实只有一点,但他却擦了很久。不知为何,他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又或者不是力气,而是勇气。 男人明明是蹲在地上,可更像是跪在地上。 萧氏闭了闭眼,下定决心道:“我知道……道长,就一晚。” 灵玑有些不忍,她看向窗外,暮色已至,仅剩天边残红。 她回到殿前拿上拂尘,对着神像后的人说道:“天已黑,善信随我来。” 萧氏松了一口气,整个人松懈下来,如溺水之人被递来救命稻草。 此时没什么人住观,灵玑安排好厢房,又拿了晚饭与被褥来。萧氏全程拘谨站着,一双眼睛想看灵玑又不敢看,本想帮忙,因着男女大防,又不敢上前了。 整理床榻时,萧氏坚决不肯让灵玑动手了,惨白的面色好转,被炭盆里的热气带上一丝颜色。 “今日多谢道长了,不敢再劳烦您,这些我自己来就可以。” 灵玑看了他一眼,看得男人颇为紧张。 “衣服在柜子里,灶上烧了热水,出门左转第叁间就是,晚些我再来。” 萧氏木讷地点点头,待灵玑离开,才阖上门。 稍晚些时候,灵玑过去送伤药,老道士也被喊了过来。 号过脉,只说是一些外伤,染上寒气泡过热水就好了。 交代完一切,灵玑走在老道士后面,出门前,萧氏感激地望向她。 灵玑漠然颔首。 出了客院,老道士忽然停下来,转身问她:“为何留他?” 只身前来,也无其它住客,于礼来讲,不该留的。 灵玑停下来,郑重地向老道士解释。 “去岁观里一梁柱遭虫蚀,化缘时正是那位公子施舍了一根圆木。” 老道士捏捏并不存在的胡须,惊叹道:“哦!原来如此,哎呀!老糊涂,怎的就忘了!” “您向来记性不好,那日回来已经祈福过了。”少女有些无奈,老道士总是丢叁落四,她俨然是这观里的住持了。 “化缘,化愿,受十方供养,与十方结缘。那梁柱立在慈航殿里,真是莫大的善缘呐!” 灵玑边听边回想着萧氏脖子上的掐痕,神色莫明。 萧氏第二日就下山了,等灵玑过去,厢房门是开的,衣服被褥都整整齐齐迭好放在柜子里,床榻上一丝褶皱都没留下。 驻足多看了几眼,昨晚送来的药倒是被拿走了。 “福生无量天尊。” 她阖上门离开,只当从未有人来过。 白花似的美人正躺在榆阴下,背靠着今年新制的竹躺椅,正午的热意就这么被驱散了。少女侧身躺着,冰肌玉骨,粉面桃腮,似新雪之上洒落的绯樱。胸口微微起伏,呼吸深长,只是这般的美人,睡觉姿势却有些怪异,左手掐子诀握固垂放在身侧,右手则挨着竹椅露出虎口盖住半边香腮,双腿绷直,旁人看来,只怕会当作是海棠春睡吧。 花朝一过,她便和师父回了道观,是择鹿善信为她们打开的大门。说起来,花朝过后,就没再见过周公子。 眼球在眼皮下几番转动,灵玑深喘一口气醒来。睁开眼瞧见的是那青绿的榆叶,叶片晃动之间,留下几束光线,明阴驳杂,合着微风倒叫人清醒几分,一连几天的梦叫她颇有些憔悴,竟是越睡越累。 那奇异的睡姿不是没来由的,玄门里管这叫武睡,她每晚睡前多爱如此,暗含了些穴位妙门,不过确实让人易睡无梦。 回想着梦里那些混乱东西,灵玑又长吐一口气,心里想着日子也近了,这几日便将萧氏的供灯摆出来吧,少不得再去后山走几回,专门的经文贡品也可以开始准备了,往年都是尽量用好的,今年观里总算有了些存余,再加上周公子的善举,不说顶好,但也会比之前的那些精致些。 她有时想这些做再多有何用呢?人已经没了,生前从未有过的,死后应有尽有了,何等讽刺。 可这世间还记得萧氏,愿意为他点一炷香的,没几个人了。 她轻笑一声,像是自嘲,低头看见那几束光线就落在自己掌心,可她一握拳,什么也没有,不过是她无意识的心理暗示。 多好的经文贡品,也比不过一条人命。 她晃晃脑袋,再多道理眼下都是虚无缥缈,她至少得做好自己该做的,就比如…… 她抬头,看到了那顶熟悉的帷帽。 再次重逢,却没有那么多话了,他不说,她也不说,俩人沉默好一阵。 到底还是灵玑先开口:“善信慈悲。” “道长慈悲。”声如玉质,好听得很。 “我要去库房一趟,善信请便。” 周子至眉头一挑,唇边扯出一抹笑,眼底尽是嘲讽。欢好过后,就翻脸无情,好一个薄幸负心郎啊! 若有人知道这背后秘辛,怕是只会嗤他,自己强求,人家好好一姑娘都被他弄成啥样了,说这话有脸吗? 凭周子至的手段,就算知道,又哪有人敢说呢?况且这男人脸皮厚得很,从不在意世人想法。 “周某可有幸一览?” 灵玑与他对视过去,面上没有什么,但心绪难平,她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男人却这时装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那库房也没有什么,对方出手如此大方,想必也不在意。 “请便。” 两个“请便”,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结果。 周子至负手,大摇大摆地跟着她进了道观的私库。 无名道观的私库不大,与青羊宫的比起来甚至可以说是寒碜,可以明显看出原来是间厢房,后来才刷漆修整成这样。 虽小,但是却整理有序,各类物品分门别类放好,每一栏上还放了标注的竹片,沉重的木箱都放在地上,但完全没有虫蚀变霉的痕迹。 灵玑有自己的事要忙,男人也就站在门口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右手拇指、食指轻捻,一点点回忆这几日得到的信息,眼前这个女子和善温良,查不到半点身世,只能从老道士口中知道是被人丢弃在这山上,给她抱回来的,这之后,她大小事几乎都很正常。 道观生活倒也如她所言,就待在这方圆几里,一心修她的道,那些美名都是与她接触过的人,自愿为她称颂。 他面色微变,突然想起,看着少女的眼神也更加玩味。倒也不全是美名嘛,那个萧氏,不就给她带了个污名吗? 勾引信众,男女私会,真是好大的污名啊! -- 笼中之鸟 ƒǔщёйн.Com 灵玑的手里捧着一盏长明灯,双层的架构,内层为灯油灯芯,外层装水,如此可保长明不灭,但灵玑心里清楚,这世上没有不灭的灯。 此灯为琉璃所制,外层为绿色可保平安,内层为蓝色可聚集福运,二者被手艺高超的匠人巧妙熔铸在一起,内外相托,剔透明亮,熠熠生辉。 “好漂亮的灯盏,这制灯的人怕是下了苦功夫。” 周子至说的不是假话,他很少如此发自肺腑地夸赞某物,一旦出口,便说明他看上了,定要将其牢牢握在手里。如果不是已经被个死人用过了,他想自己一定会把它抢过来,日夜长明。 唉,可惜……他不喜欢别人用过的东西。 不过,只要工匠还在,不怕造不出更好的。 于是他转口问道:“这匠人手艺难得,不知是何方人士?周某心生敬仰,有意拜访一番。” 灵玑本一心一意护着这珍贵的琉璃灯,见他有此一问,面上罕见的有些波动,她在为难。 一个工匠而已,有什么可为难的? 她左手奉灯,右手食指点上被醋浸过的灯芯,语轻声慢,酝酿几许。“那工匠……失踪了,就在这盏灯铸成之后,她发誓再也不会烧琉璃灯了。” 少女不擅撒谎,但后半句确是真的,工匠的确不愿再制灯了。周子至看着灵玑手中的琉璃灯,眸光染上一丝阴翳,他想不愿意而已,刀架在脖子上她就愿意了,最紧要的还是少女口中所谓的“失踪”,找不到人什么都是虚的。 “敢问道长可知其名姓?” 少女心中一颤,但还是装作平静,缓声道:“不知。” “面貌呢?” “不知。”⒫ō⒅ш.∁ō㎡(po18w.com) “那籍贯……” 灵玑一咬牙,两手拢紧手中灯盏,她背过身去,闭眼狠心道:“俱不知!” 周子至本来脾气就不好(鹿泽:这也能叫不好?明明是顶差!),被她这“叁不知”激得大为光火,他压着声音嘲讽她:“不知?道长莫不是在框我,她连灯盏都为你做了,道长如何一问叁不知?这世上又哪来无名无姓无处之人?” “如何没有?”灵玑转过身来,明显有些负气,她两眼泛红,眸光里含着水意。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这眼前不就是吗? “周公子赠沉香木盒,可公子对我来说同样“俱不知”,难道木盒于贫道而言就轻过这琉璃灯吗?”灵玑大口喘着气,其实她还有话没说完,这世上有无名无姓无处之人…… 是她,是她自己,无名无姓无处,前世有关自己身份的记忆她全部不记得,今生这个“灵玑”也只是一个道号而已,她虽姓邱,住在无名道观,可这些也不过是老道士给她的,更何况她也不敢妄自得了,师父日后总会再收徒。 这是她的心魔,叫她夜不能寐,寝食难安,生怕就连这副身躯,也是她无意抢夺他人生机而来。自以为与人结善便是,一心一意侍奉神灵便是,可萧氏之后,她方明白,是她错了。 灵玑心底一片苦涩,她两眼酸胀,紧咬着唇瓣,隐隐可见血丝。小观音?什么小观音,她根本配不得这叁个字。 是她发乎礼,止乎情的“善”害死了萧氏,是她高高在上的那颗心,是她愚昧的眼光,自以为是地衡量世人。 “灵玑道长为人正直,怎么可能勾引一个乡下汉子?定是那萧氏狐媚撩骚,心思不正。” …… “可是那样好的宝物,不应该是作为嫁妆的吗?怎的就出现在灵玑道长那里了呢?” …… “嘻嘻,要我说呀!这灵玑道长就是个假道士,别看平时高洁傲物,可你瞧她这几年设计的那些东西,都是钻钱眼子的营生,你没见这几年道观里多气派!指不定人家还真就看上那萧氏的钱财喽!” …… “唉,伤风败俗!伤风败俗呀!” …… “姓李的,你少给我胡言乱语,年前米价疯涨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说话,要不是邱道长和灵玑道长找来的廉价米,你还能站这说你那些屁话?” …… “就是,道长可是大好人,她定是一时不忍,都是萧氏的错,不过幸好,那萧氏已被他妻主打死了,这些脏污东西都沾不上道长了。” …… 都是那萧氏的错!与道长有什么干系!是他痴心妄想!他怎么配靠近道长!道长简直就是小观音呐!她不可能做错!不可能!!! 少女双目失神,面容呆滞,她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她算什么小观音呢?她不过是樊笼鸟,被世人眼光言辞牵锢着,不能有一步行差踏错,多好的美名,可今日将她捧到这个位置的人,来日也能踩她入泥里。 她飘得太高了,中间有自己的愚蠢,有他人的欲望,世人只想找到一个完美无缺的事物来追随,并深深沉浸其中,享受心有所依的快感,听不进任何异教邪说。这就是为何从古至今的皇帝都要说自己是“天子”,人们甘愿为自己塑道,哪怕万劫不复。 美丽的风筝越飞越高,似乎就要触碰到天的尽头,没人注意到尾端的线是否有人攥住,风筝是否岌岌可危。 少女枯坐在神像前,一遍又一遍的诵经,她的面前是漫天神佛,细眉如峰,眉头就要挨到一起,神情无比痛苦。 求求了,谁来把线抓住,求你。 周子至看着面无血色的少女突然倒下,她的手松开,手中的琉璃灯也随之落下,就要落地,变作一团不值钱的废物。明明上一秒还怒火中烧,下一秒就身子先大脑一步把人给接住了,连带着那盏灯。 男人嫌弃的将灯丢到一旁,他毫不客气地捏着对方后颈,正对着她的脸。 只见两眼紧闭,面如金纸,满额的冷汗。少女呜咽着,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周子至一时怔忪,灵玑失了撑住她的力气,歪倒下来,伏在男人肩上,周子至心里的怒气又涌上来,正想撇开走人,却被一股极轻的力道扯住。 垂头看,少女的手抓着他胸前的布料,整张脸贴上去,低低说了声什么。 他凑耳过去听。 求你。 男人面色慢慢放松下来,似是被这一声低喃取悦到,心中的怒火就此平息。再低头一看,灵玑正乖乖趴在他的怀里,脆弱易折,无比美好。 天要雨了,他抱着怀中人,飞身离开。 “咚,咚。” 暮色里混着小雨,丝丝融入泥土,雨水顺着大殿垂脊而下,眼看要坠入鱼缸里,风一斜,晶莹在浮萍中心打了一个旋儿。 “咚。” 檐下站着的人,看着雨幕,敲响手中的木鱼。四下里空旷无人,只有低低的歌声。 “雄雉于飞……”眼前仿佛见到了雉鸡,一身色彩斑斓的羽毛,它在跑,在跳,在无束缚地低低飞翔,在欢快自得地鸣叫。 “泄泄其羽。”可惜,如此美丽的生灵,华丽的羽毛一根根拔掉,两爪被草绳捆住,曾经高傲的首低垂着,有着嘹亮嗓子的它,喉咙前是一道深深的伤疤,伤口边缘有一小块的淤血,它的血早已经放干了。 她没再唱下去,那转瞬而逝的雨丝在她眼中连贯起来,形成了纵向排布紧密的线,一道道将人箍住,就好比那只被放干血的雉鸡。 人就如笼中之鸟,不得自由。 女子执起一直挂在身上的酒瓶,目光放在被打磨的十分光滑的瓶口,掌心是瓶身渡过来的凉意,最劣质的瓷瓶,却被人精心雕琢了一株雪里梅。 “灵玑是个很好的孩子。”她握住瓶颈轻晃,掌下是那株雪里梅,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终于,她仰头,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张嘴咽下瓶里的酒液。 酒香清冽,微苦,但有回甘。 口腹之欲得到满足,好看的狐狸眼眯起来,喜滋滋的咂咂嘴,浅褐的瞳仁里漫上几分醉意。 “我能教她如何为人,却不能教她如何处世。等她找到自己的道了,我就可以放心的走了。” 说完她仰头又喝了一口,几滴酒液因吞咽不及,从瓷瓶里钻出自唇边滚落,她低头,抬手将其抹去,指尖粘上了酒液,变得黏糊糊的。 没多想就伸出舌头舔了上去,一点一点,干干净净,最后似是亲吻般停在指尖,她抬头看,月亮出来了。 她已经完全醉了,不然她怎么会对着月亮说话呢? “看得高兴吗?”她说。 月亮躲到了云层后,没有人回答她。 “我也很高兴呢。” 她将酒瓶放下,再执木鱼,又开始悠悠扬扬哼唱起来。 “此二人,妾自以为~” “咚!” “秦楚相当,呐个,青春两敌诶……” 雉鸡想要的,从来只有自由。 徒弟……愿你能找到自己的道。 -- 风雨潜夜 燕子在雨中低飞,穿过朱门绣户,斜飞入寻常人家,它从很远的地方衔来了干燥的树枝。拍拍翅膀甩去身上的水珠,停在自己的巢穴边,吐出口水将枯枝黏附在还只是个半成品的巢穴上。 每一只燕子都是筑巢能手,它们有与乌鸦一般颜色的羽衣,却受尽人们都喜爱,土垒起的高高低低的屋檐下,就是它们的巢。 “这种鸟格外的认家,道长若留心观察,来年飞来的,还是这一户。”萧氏登上梯子,在墙上刷了好几层浆糊,那里原本有处燕子窝,一连几天的暴雨让墙上覆盖了层潮气,墙灰脱落,连带着燕窝也遭了殃。 幸好如今还不到燕子筑巢繁殖的时节,否则若是因此摔死几只雏燕,那真真是叫人难过。 男人熟练地操作着,最后还钉上去几枚竹钉。 灵玑在下面帮忙扶着梯子,对他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不免有些好奇。她默默计划着,如果她也能学会这些,以后一些小的房屋问题她自己就能解决,这样就又可以剩下一笔开支。 “道长?” 灵玑抬头,以为出了什么事的她,第一反应是扶稳梯子。 萧氏的眼里有些许的难为情。“您可以松开手,让我下去吗?” 少女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走神,她立刻移开手,让出一条路来。 “我有些走神,请您谅解。”她下意识抬起胳膊去接,然而萧氏却避开了。 俩人沉默对视着,她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羞惧。 是了,她不太了解山下礼节,把握不好分寸。 “您把刷子给我吧,我拿去洗了好放回原地。” 萧氏没多想,甚至下意识松了一口气,他伸手将手里的漆刷递了过去。 灵玑接过,心里想着过几天试验一下,正好她几天后请了漆工师傅来观里,指不定可以请教一番。 “那个……道长,五月初一,我能来么?”萧氏不自在的摸向自己的后颈,他今日来只为归还那几个空了的药瓶,他本应走了的,见灵玑手里捧着一个掉下来是燕窝有些犯难的模样,不由自主地就留了下来。 桃江萧家的主母是远近闻名的木工匠人,他的母亲也因此收藏了许多栋梁之材(字面意义上的那种),说起来他也是后来知道,那日母亲安排送出去的那根木材的去处,正是灵玑道长所在的无名道观。 这……算是有缘吗?突然的,他想看着对方的眼睛。 “善信今日为观里修葺燕窝,燕子们会期望见到您的。” 小道长的话总是这样委婉却又令人愉悦,如果……他看向灵玑的眼睛,隐隐含着期待。 云墨巫山,中间是一轮明月,少女的眼睫并不翘,却很长,长到好似能挠到人心里去,当她望着你时,那她的眼里就只有你了,满是你。 萧氏突然就有点待不下去了,他是信神佛的,佛教信,道教也信,他不敢在神佛面前有不好的念头意象,何况他想再一次来这里。 “道长,我得走了。” “我送善信。” “好。”这一次,他不想不告而别。 “这是怎么了?”鹿泽还没走到门口,就见自家主子踹开门,寒着一张脸走进来,并且怀里还抱着个人。 行动间帽绳松了,帷帽被颠簸得掉在地上,鹿泽来不及管,立刻腾出一块干净地方,让人能够躺下。 少女被人置在外间榻上,就在她第一次来时,见过的那扇孔雀屏风后。室内温暖如春,热气扑在带着一层水汽的面上,叫人不自觉的发颤,灵玑只剩最外的衣服是干的,她被一路抱过来,雨滴几乎没有落到她身上。 周子至同样一身干净,他飞掠的速度极快,便是有雨丝落到他周身,也被使力振开。 鹿泽自不会担心自家主子,他看向即使已到此般境地,还是习惯性侧卧的灵玑道长,结合自己为数不多的经历,有些犹豫道:“道长这是被魇住了?” 他问完就想去看主子表情,意图能看出些答案来,未料对方像是不太清楚或又是不太在意,如往常一般,拿出由鹿泽妥善保管的几样香料点燃,等确定青白的烟气一缕一缕以缥缈耐看的方式逸出符合自己心意的香气时,才有空分了个眼神给自己。 “与你何干?” 这……鹿泽身为下属,自然什么都得照料打理,灵玑道长是主子亲自带回的,按理属于客人,更别说人家还是他们暂住的这家道观的主人,他要什么都不管不干,那可真有些说不过去了。联想到周子至此人平时的嘴毒程度,鹿泽忍不住多问了句:“可是您说了些什么?” 周子至饮完手中温热的香茶,这会却是看都不想看对方,只听他慢悠悠道:“与我何干?” 鹿泽严重怀疑自家主子莫不是待在道观,便从道长那学了些玄门的东西,如今才能说出如此玄之又玄的话。 可惜鹿泽并不知道这四个字后是什么。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魇住灵玑的,非他,非萧氏,乃是她自己的障,故妙门在己在心;外人难解,故与你无干;他也难救,故与我无干。 周子至对道教经典接触不深,却隐隐的与之相得宜,果然是有些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 “请主子吩咐。”鹿泽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还以为灵玑道长会有什么不同,看来在主子心里…… 周子至抬起头来,先看着愈下愈大的雨幕,一双丹凤眼,端的是是眼中明亮,柔一点看人时,如中秋之月,白露凋华,眼中波光潋滟,生气时不怒自威,流星扫尾,即便半垂着眼也会生出无限的凌冽与压迫感。 他看你,会叫你觉得妩媚多情,不看你,便是一派森冷无情。 深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他放下茶杯,眼里只容得下门外的风雨。“有客来了,备茶吧。” 老道士的脚步声在这一贯的风声雨声中很好辨认,对方来的直白,甚至没有稍稍的掩盖,让人拿不准这是根本不会武,还是武功早已臻至化境。不过周子至倒是很清楚,这位无名观的现任观主属于前者。 玄门之中有派系,观中各弟子之间主修的事物也有不同,老道士昔年游走四方,见过同一师父带出的徒弟,有的善斫琴,有的善书法,有的善厨艺,有的善制香,一观的弟子拉出去可能从出生到入土,甚至最后丧葬上的吹拉弹唱都能给你包办了。 性命双修,诸项皆精。有句话说得好,除了生孩子不会,剩下的你全都得会,当然正一派除外。正自身,助他人,这是大道,小道众生无数,他们修行,就是为了回归大道,最后得道飞升。 可惜老道士注定不能飞升。 至于灵玑……在他没腻之前,他不会让她飞升。 “善信。”借着门口的灯火,老道士的身影总算在这黑夜里清晰,她拱手作揖,随后自然地解下身上的蓑衣,“贫道打扰了。”屋子外头有挂钩,蓑衣被挂在上头,滴答滴答,打湿了一片。 周子至尽管戴着帷帽,仍摆出十分虚伪的笑,以不欢迎的心态装出十分欢迎。 二人隔着纱帘对视一眼,又很快错开,无声中已经算是交锋一回,老道士浑不似从前没皮没脸的模样,她在雨夜前来,衣着仍旧板正严实。 “还请善信让贫道先见过我那顽劣徒儿。” 周子至睨了眼鹿泽,后者立刻引路。 灵玑仍是昏沉沉,眉头几欲并作一排,老道士了解萧氏的事给徒弟落了阴影,可并未想到有这般严重。事情发生后,有关萧氏的一切都封锁得很厉害,她有心去打听,想先得个完整明白的前因后果再告诉,本是不想影响的好心,结果还是办了坏事。 暴雨已至,雨水瓢泼一般倾灌,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回去已是不可能,老道士心底连叹好几回,这才撑着手起身,回去外间。 “贫道有事请教善信。” 周子至还在原处坐着,他食指搭在红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叩击着。 “不知善信对桃江萧氏有何了解?” 男人到此才真心实意地笑了,他想,无名道观这一趟,属实来得货真价实。 -- 暖到人心只此花 少女看够了头顶的灯笼,她忽然低头,直视男人隐没在白纱后的双眼。 带着灯火,乌青的眼微弯,届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 “周公子,愿你年年都好呀。” 说完,远处的天际升起了烟火。那明黄的如百根树枝同时燃烧,引得火龙衔烛光而上,七彩的便是那凤凰采络结缨吐出的花苞,一只只喜鹊窜过层云没于星河,银汉迢迢暗度月华。只见朱尘连着紫雾一同翻卷,薰燧乱星,掣金绳断,烘玉琐开,如紫蝶流萤,散帘箔,穿高阁,一阵惊天霹雳,瑶光缀而天花落,绚烂夺目后无声无息,鱼眼摇灯半明半灭,富贵繁华尽作目前之欢。 驻足观看的人群里,爆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惊奇叫好,儿童们骑在父母的脖子上,伸手想要抓住天上落下来的花,抓不到难过一会儿,家人就会带他们去买爱吃的糖画、豆花。 周子至抿唇,揽紧了怀中人的纤细软腰,他松开抓住对方的手,稍稍抬高帽檐,偏头俯身贴近少女莹润可爱的耳,朱唇轻启,呼出一点热气,穿过白纱散布在玉白的耳上,那点点暧昧似乎就能钻入耳蜗,直至脑海。 “带你去吃泉水豆花,嗯?”薄唇轻挑,尾音带勾,男人说完,趁对方还没反应过来,隔着白纱在那雪耳上吻了一下,如蜻蜓点水,细雨湿浮萍。 灵玑只觉耳朵一痒,未想太多就已经捂上那只耳朵,今夜的男人极具风情,可惜她并未能感觉到男人那些小心思。 暴殄天物…… “豆花吗?好啊,不过我带钱了,公子不必破费。” 周子至忽就深深叹了口气,他真不明白这小观音脑里想的都是什么,她好似不仅不懂男女之事,连山下一些默认的约定俗成的道理规矩也不通晓,再想想万一今天是另一个男人,她若也是这般回应…… 罗刹鬼本性显露,杀意涌上心头。 “豆花在那边,我们过去吧!”少女扯扯男人的袖子,她又摸了摸,触感比之前的两次还要好。 周子至无语,真是个木头做的观音,不过……他倒是很乐意教会对方知道一些事情。灵玑是他的禁脔,他要让对方变得如自己的心意,谁都别想插手。 二人找了个豆花摊子,店铺门面小,唯二的桌凳早就坐满了人,于是灵玑捧着碗站在街边吃,男人对这些东西总是兴致缺缺,但他喜欢看对方吃。 腮帮子一鼓一鼓,活像只仓鼠。 满街铺翠冠儿,捻金雪柳,好似都不如眼前这个,绿梅仍在,暗香如故,今夜的少女注定是这场盛会里的一道美景。 玉一样的美人立在那,很快就吸引了他人的视线,只是她身旁那个神秘人似乎不好惹,不过也总有大胆的。 薛家小公子薛与之就是个“勇士”,他一直不满家中长辈为他安排的那些女子,一个个的比他还壮,也不懂得体贴男儿心思,看着都嫌烦。今日正是在母亲撺掇下,与吴侍郎家的女郎来了这花神灯会,结果上来就和他攀扯她吴家那些后宅规矩,薛与之也是骄傲人物,他母亲是京城尹,自己上头几个姐姐就自己一个男孩,自小就在长辈们的宠爱中长大,哪会愿意受这个气,他趁人不注意,绊了对方一脚,飞快地溜了。 他就这么骂了那吴女郎一路,街头巷尾地窜,刚想说这趟门出得晦气,结果一抬眼就看见了位美人。 美人看上去比他要小,正双手捧着瓷碗,碗是白瓷,但那双柔胰却比白瓷还好看,鹅黄柳绿的衣裙衬得她跟个精灵一样,恰好他今日出门也穿了嫩黄色的袍子,啊!这就是情侣装吗?他觉得这么些巧合加起来,一定就是上天安排的姻缘! 不过精灵好像有些穷啊……发间只有一朵小小的绿花,不过还是好看,说不出的好看! 薛与之吸吸鼻子,转身跑到一旁的水缸借着水面照了照,不错,他薛伯可别得不说,从小帅过一条街的战绩可是无人能比的。 他壮壮胆子,按住内心的激动和雀跃,大踏步向前尽力走得风流潇洒,好向美人展示他的男子气概。 灵玑正专注的吃豆花,周子至正专注地看她,然而两人像是感应到什么,不约而同抬起头,就见一梳着少年髻,一身嫩黄的小公子同手同脚,威武严肃地走来,前提是忽略那比胭脂还红的耳朵,他正步上前,撩撩额前碎发,拙劣的展示着自己。 周子至只看一眼就明白了对方的来意,果然越是好的东西,就越多人觊觎,他捏紧拳头,脊背躬起,随时等待对方动作。 薛与之则在心里默默为自己打气,终于他鼓起十二万分的勇气正要张口。 “是店家派来收碗的么?我吃好了,你拿走吧。” 美人的声音也好好听,可这声音令他心碎。 少年的脸霎时通红,脸上也带了些慌张,他语无伦次,想要解释。“不……不是,我是……” 突然,他的手里被塞了两个铜板,他抬头茫然地看向另外一人,紧接着那人又把美人手里的白瓷碗递给他。 “辛苦,这是小费。” 说完,周子至拉着灵玑离开了这条街。 漫漫长街,徒留男儿心碎一地。 薛与之:坏人! 花神灯会的街边表演很多,他们一路走一路看,从街头到巷尾。唯一的烦恼可能就是,一路都有人朝灵玑掷花,男女都有,花朝掷花代表欣赏,期盼花神多多赐福给你,男人与灵玑并肩同行,同样沾了不少“福气”。 两人牵着手,一同走在这条“鲜花大道”上,一路都有花雨落下,他们陪着彼此走过,就像经历一场天朝的婚礼。 远处城楼响起钟声,人群顿时轰动,他们也顾不上掷花了,密密麻麻地就向御街涌去。 “花车游行要开始了。” “那我们也过去。” 这次是男人先行,他带着灵玑七拐八拐登上了一座琼楼,这座楼地段极佳,直接就能看到御街。灵玑左右看看,有些奇怪怎么这楼好像就他们两个人呢? “哇,花车出来了,快看快看!” 一辆辆花车从朱红大开的宫门内登场,举头大道平如掌,载满百花的轩驾骑香闻露驶过,绣壁斜翻,有宫人在吹管引弦,柔柔唱着百花令。 甚至还有人穿着百蝶花衣,于高台上舞蹈,行云流水,一连串的绞腿蹦子令人眼前一亮,赞叹不已。 灵玑也是跟着拍手,只觉那舞者在这不大的高台上能做这般,光是那份勇气就值得敬佩,也不知对方在这方面做了多少努力。 周子至并未跟着鼓掌叫好,他见过的歌舞数也数不清,今年的舞者明显是唐诗礼底下那群人安排的,粗看尚可,但他只要一瞧对方手指、脚尖等细节处…… 也就那几个绞腿蹦子能过眼了。 花车缓缓行过,终于,第十叁辆花车出现。 洁白无瑕,堆列如云,白衣女子端坐车上,纺棉为线,吟咏道:“山居寂寞绝逢迎,且与桑麻结旧盟。老我风霜留本色,笑他梅菊误虚名。一团和气怜寒士,两字炎凉慨世情。力自轻微心自热,愿教衣被慰苍生。” “侍郎简照石为诗魁,圣上赐言:唯凭一掬清纯质,留得温柔在世间,今年花魁为棉。” 无色无香,不与百花争艳,却是人间最清纯、温暖之花。 “是棉花!” “怎么会是棉花?” “哈哈,暖到人心只此花,妙矣!神矣!” “俺就说嘛,千罗万纱,都比不过那四两破棉花。” 众人中,有讶异,有怀疑,有惊艳,有了然。 了然的只有周子至。 讶异的只有灵玑。 她这什么开了光的嘴!早知道她就去赌局那凑凑热闹了。 -- 中秋番外(开车!) “说从前的西郊山上,嫦娥仙子留下来一块月饼,月饼遗落在山中的道观里,被供奉在神像前,日积月累,修炼成了月饼精,恰好这山里还有一只狐狸精。狐狸精修行多年可厉害了,生得倾国倾城,没有人见了不爱的……” “等下,说故事就说故事,你不要扯着我衣服。” 灵玑抿着唇,不想瞧他,男人在中秋这晚硬是拉着她来赏月饮酒,想到他的过往,心一软就点头应了。她倒是念着自己酒量不好,没喝几口,但周子至热情的不行,对方也没劝酒,可见他喝那么多,自己也不好意思不喝,看着杯中姜黄的酒液,上面飘了点点桂花,香气倒是扑鼻。 没忍住,唉,就喝一杯应该没事吧。 周子至悠哉悠哉地举起酒杯,仰头喝尽,余光瞥到灵玑的小动作,嘴角微弯,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于是乎,就有了现在这幅场景。 灵玑自觉还清醒着,端正的坐在案几边,周子至却整个人已经跨过本就不宽的小案,扑在她身上,他玄色衣角打翻了灵玑被盛满的酒杯,一瞬间清香扑怀。 男人两腮泛红,如晚霞潮晕,点亮了一边夜色。他并不轻,直接将人给撞塌了,灵玑以为他醉了,怕他哪里磕到,只能又努力直着身子伸手接着他,她一手搭在男人腰际,一手轻轻托起一侧白玉脸颊,触感柔软细腻,隐隐发烫。他的头发散了,额前有几缕垂下遮住了眼睛,她为他一一撩到耳后。 “喝醉了?”语声缓缓,暮色迟迟,清冷的声线夹杂柔软的关切,恰如今夜这轮明月。 周子至睁开眼,凤目中的情意似有若无,他恍然想起第一次在道馆里见着她,那时的少女青涩美好,待人接物无比温柔贴心,他未能珍惜,如今…… “没醉,想给你讲个故事。” 灵玑之前伤了耳朵,听力有所下降,之后怎么治都回不到以前的状态,可把周子至气得踹坏了好几张床。 不过,却有些意外收获,比如现在,要说故事,就只能贴着她的耳朵讲。 喝了酒的嗓音,带着磁性,又有些柔和,兼之对方是伏在耳边轻声细语的说。 男人讲了一块月饼的故事,可她越听越觉得不对。 “狐狸精不仅厉害,长得也好看,就连别的公狐狸最丑的那话儿,他也生得跟白玉杵似的,像玉兔用来捣药的药杆儿。” 这什么跟什么? 不仅如此,听故事的时候,她慢慢感觉自己的衣襟松了,她低头去看,男人就扮作一脸无辜的样子,两眼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灵玑不是第一次和他做了,奈何对方花样多得很,她对这事没有多大的欲望,平时在外面蹭蹭也就差不多了,男人不愧是个色中“恶”鬼,床上的理由千奇百怪,又晓得如何让她心软,是以每每都能中套。 她抬头看看皎洁的月亮,这是在外面,他应该也就摸摸,吃吃豆腐罢……她在房事上不太耐弄,总满足不了这人,平时的亲吻搂抱也就随他去了。 算了,她想。 男人看她没有阻拦,只是僵着身子坐得更直了,他心底暗笑一声,自然更加无所顾忌。 月饼的故事说着说着简直要歪到天上去,灵玑听不来他那些隐晦的荤话,连忙给他纠正:“你别说狐狸了,快说回月饼吧。” 他探进里衣的手为这声打断停了,男人想了想,含笑道:“好,小观音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说回那月饼精修行百年,终于修成了人形,生得那叫一个……”仰头看了看这中天月色,“似这竹波烟月。” ……这月饼不得馊了吗? “香而软,看着就好吃。” 馊掉的月饼很硬,而且早就没有香气了,很不巧,她小时候因老道士疏忽,啃过一口。 “狐狸精瞧见了,张口就咬了上去。” 这狐狸精牙口挺好。 “你知道狐狸精怎么咬的?” 灵玑的脑洞越开越大,没能注意到男人愈发危险的眼神,她还想着,总不能拿钢锯割开,再拿热水泡软了吃吧。 于是她当真好奇的问:“怎么咬的?” 最后一根绳结松开,身上的人骤然发力,直接将人扑倒在地。身下垫了一层软垫,灵玑并不觉得疼,但她很气。这厮上回缠着她便做个没完没了,事后她拽着他念了叁天的《清静经》,嘴上说自己六欲清静了,结果又是框她。 “周游!你答应我的。”双手被卡在收了口的衣袖里,周子至又一个劲扯她衣服,灵玑无法,只能抬膝,往他腰上麻穴戳。 周子至已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他掌心贴在灵玑大腿内侧,手臂使劲撑开一个缓冲区,借力侧身转了个圈,随后飞快出手,反点住对方下肢的麻穴。 “啊!”腿上传来虫噬般的麻痒,叫她难受得眼都红了。 “这就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狐狸精笑盈盈地将这双白皙笔直的双腿搭在自己腰上,细嫩敏感的肌肤相互摩擦,两个人都是一颤。灵玑咬着唇,眼中波光粼粼,眼尾浮上一抹晕红,靡颜腻理,宛如滴泪。 点麻穴是灵玑常用的自保方法,周子至只可能是从她这学的,当事人现在就是非常后悔…… 男人被骂了十年的祸水,为的是这张脸美得极致,锋芒尽出,如剑刃寒芒,能照亮人的一切污秽。没有人喜欢这样的盛气凌人,也没有人会不承认他的艳绝。 周子至,或者周游,从来不把人放在眼里,而灵玑却在他眼中熠熠生辉。 一点宠爱,一点放肆,一点流绪微梦,一点目成心许,之死矢靡它。 女子贴身的心衣别扯开,蒙蒙雾气在她眼里酝酿了一场雨,溶溶月色在她胸膛映寒了一秋凉。 他附身去吻她的眼角,尝过她眼尾的咸涩湿意,又吻到她的耳朵,蛊惑她。“周子至没骗你,可我现在是那只狐狸,而狐狸……” 一双大掌覆上软糯浑圆的胸乳,翘起的尖尖儿在他手心弹跳。 在他张口含住那处之前,狐狸说—— “注定要吃月饼。” 灵玑浑身酥麻,与双腿那处不同,这感觉中混着情热,混着难以自持,待他伸手顺着平坦小腹,探进细缝寻到那颗肉蒂,她已然持不住,牙齿松开,细软的轻吟自她喉间挣脱而出。 一声一声,语伴人幽怨。 食指不停爱抚着这处花蹊香径,只一划,就让她忘了全部。 周子至盯着那处粉嫩的溪谷,伸指进去探路,山回水转,柳暗花明,着实需要好好探索。 手指盘上了一块凸起的“岩石”,狐狸眯眼笑笑,狠力戳刺,淤堵的溪流被通开,在女子的几番剧烈弹动下,绵延出涓涓细流。 灵玑早已哭花了眼,薄汗满面,涣散的瞳仁找回焦点,恢复了一些光亮,裸露的香肩、锁骨、胸腹处遍布胭红吻痕,美人喘促颦眉,一吐一吸尽是勾人的欲火。 “唔……可以了,你别弄了,求你……啊!” 未等美人讨饶完,白玉药杵探进,竭力抚平着内里褶皱,才入一半,便绞缠痉挛得厉害,周子至默默忍受了一会,不顾灵玑的尖叫,沉声探到了底。 细白的指尖掐着男人顺长的发丝,灵玑咬牙,扯着头发让他低了头,颤声对他说:“我……我要变个……五仁的。” 她晓得他最不喜五仁馅,“大难临头”之际,也要再嘴硬一句,与他争强。 周子至心里腹诽一句嘴硬穴软,喉头震动发出连声闷笑,连带着身下也跟着动作。灵玑又“啊”了一声,瞪着眼睛,眼眶又红了。 “那就不吃馅,扒皮吃了。” 说完重重一抵,开始尽情顶弄。 灵玑骨架小,那儿也生得窄,每当男人顶进来,她总觉得小腹一股胀痛,因内里异物感生出几分排斥与恐惧,偏偏有时又带着密密麻麻的痒意,隐藏至深的是云雨带来的舒爽,她内心也为与情人交欢而愉悦。身体与心理交织缠绵着,让她愈发受不住,意识摇摇坠坠,如同登上了一座悬崖。 又一记重顶,灵玑终于哭出声来,男人顶一下,她就哭一下,梁燕歌莺,泪落连珠,周子至轻叹一声,终是放缓了动作,他伸手在那平滑的小腹上感受着自己的形状。 穴肉随着哭噎一绞一绞,挤压着他,如同吞咽。撩起她的发丝,吻过额际,他再次贴着她的耳朵,轻轻啃噬。 “变个桂花的,求你。” 最后一下,灵玑跟着释放出春潮,她埋在他垂下的发丛里深深吸气,默声点头。 狐狸笑着,张开银牙咬上这块外硬内软的月饼,一点一点,永不分离。 -- 风雨大作 五月初一,风雨大作。 乌云一层盖过一层,遮蔽了所有光线,连雨都是黑的,狂风将本已跌落的雨水复又掀起,冲刷着瓦砾石柱,树叶被水滴拍下,重重黏在石板上,与污泥一起沉到最低。风和雨相继肆虐着,这样的凶恶,哪怕撑着再大的伞也会被淋湿。 “徒弟,记得看看上回修的屋顶有没有塌!” 灵玑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右腿搭在梯子上,她低头挽着自己的裤腿,白皙的小腿下是一双草鞋, 条条缝隙间露出一片捎带绯烟的玉色。 “诶,晓得了。”少女扶正被风雨打歪的笠帽,脚下使力,抓着梯子顶着风雨而上。 道观新铺了一种青瓦,款式是灵玑在模具堆里一个个挑的,瓦易碎,光是搬上山就花了她很多功夫。 只见屋顶上冒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帽檐下的玉面颇为冷肃,正紧张兮兮地看着一处。雨水顺着檐边盘桓而下,颇为阻挡视线,她又往上登了几阶,不得不眯着眼去瞧。 瓦片迭的严丝合缝,并没有问题。放下心来,她赶忙下去,不敢多逗留。 双脚刚一沾地,一阵疾风刮过,搭着的梯子被吹翻,灵玑有心去扶,无奈梯子太长,她抓握的部分过短,翻倒的一头带动她扶住的这边向上抬起,撞上她的右腿,最后砸在铺着水的地砖上,发出一声闷响,溅起的水花扑在她的脸上。 灵玑即刻痛呼了一声,疼痛让她大脑一片空白,双腿使不上劲,只能僵直地摔倒在地。然而天公并不饶她,风雨未有片刻停歇,梯子可以暂时放在这,但她不行。 今日天气变化来得突然,山上有部分香客滞留在此,师傅去了南斋送食物和急需的物品,她得快些起来,然而那痛不曾减轻分毫,连带着脑仁也开始隐痛起来,容不得她再有动作。 冷水浸湿下身衣裤,黏在腿上,好在凉意侵袭而上,反倒让她没那么痛了。 “灵玑道长?” 年轻男性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还有雨打在伞面上的声响,灵玑慢慢抬起头,斗笠的绳结不够紧,滑稽的随着她的动作往后脑勺掉,露出双漂亮又带着点惊讶的眸子。 来的是萧氏,虽说早有约定,但今天天气如此,她以为对方今日不会来了。 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灵玑只能无奈又羞窘的笑笑,对萧氏道:“善信能否帮我一个忙?” 萧氏提出可以背她,再由灵玑撑伞,将她背回去。少女摇摇头,客气地说:“蓑衣斗笠还能用,只是衣服湿了些,善信借我一只胳膊就好。” 男人面上有些黯黯,但还是点点头,弯下腰冲她伸出了左手。 灵玑左右看看,最后扒着墙檐凹进去的砖缝才得以起身,她右手搭上对方肘窝。 “有劳。” 无名道观的布局很简单,东苑视野开阔,可以一眼望到京城全貌,西厢背靠后山,有一畦菜田和药田,便是她与师父的住处。神堂在北,正对南边的大门,大门两边走过装饰用的两扇月洞门,就是来客居住的院落,这样也正好方便客人安放行李,能够少走几步路。 如今他们在东南角的藏经阁,萧氏能过来,也是因为甫一进观,便听到了这边传出的巨大声响。 灵玑抓握着对方的上臂,面色青白,一路咬着牙一瘸一拐地借客院的廊道回到西厢。 零星的几位住客都安置去了西南的厢房,二人一路穿过整座客院,回到南北向的大道去。 风声雨声灌满了这座庭院,树叶竹影相互碰撞,吵得连再多的响动都接收不到了。 是以,二人都没有注意到,一扇刻着最简单纹样的雕花木窗,此时偷偷开了一角,漆黑缝隙里正夹着一双浑浊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这一切,直到目送他们的背影离开。 萧氏带来了他的谢礼,他也不说是作为香客的捐献还是作为被救者的回报,只是用期冀的眼神看着对方一定要收下。 两瓣唇抿起又张开,灵玑没有接。 男人有些沮丧,食指紧张抠着桌沿。 “观里并不缺,礼物贵重,善信留着自己用吧。 “不……不贵的,只是……” “我想学善信要那日修巢的手艺,可以吗?” 这个时代对技艺秘法看得很严,毕竟是挣钱吃饭的手艺,技艺高超的人甚至能凭此养活一个家族。这么问好像有些挟恩图报的感觉,但她也愿意给予对方一定补偿,并发誓绝不外传。 不过好像……还是太失礼了。 少女因懊恼与后悔面上摸着一层薄胭脂,与原本苍白的底色相映衬着,姝丽静好。 萧氏怔愣着不知该如何回应,他觉得自己脑袋昏昏,在一片水波浩荡里,他听见自己开口结结巴巴说“好”。 灵玑因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双唇在停顿几秒后,又渐渐阖上,唇角轻抬,饱满的唇珠点在下唇中。她不顾自己的腿伤,站起身郑重地向萧氏鞠躬。 “道观永远记得善信的慷慨,请您允许我为您在叁清前撰写经文,供灯祈福。” 她身形不稳,萧氏以为对方要摔倒,想伸手去扶,但灵玑右手死死撑住,他看了自己双手一眼,又放回了腿上。 “那有劳道长。” 二人说好事情,见雨还在下,短期内没有停的意思,于是又去了北堂。 萧氏照常去神堂前一一拜过,而灵玑也跛脚一路跟随。 她穿着宽大的月白道袍,足上是白色的苎麻袜履,之前的草鞋换成了布鞋,灰蓝的颜色,足尖一顶“乌纱”。 萧氏跪坐在蒲团上,担忧地看着她。“道长身体不适,实不必跟着。” 少女没有看他,只是轻轻颔首,表示自己听到,并拿了叁根已点好的香给他。“无事,并不妨碍。” 北边神堂的建筑最为精致繁复,哪怕是经幡,也是灵玑精挑细选的,经幡纹样特殊且讲究,唯一的途径就是自己选好布匹,定好纹样图案,送到裁缝铺去。 灵玑用拂尘清扫掉上面的灰尘,心底的满足感要溢出来。 萧氏拜完起身,习惯性地观察着所在神殿的结构,他走到一根红漆柱子旁边,耳朵贴上去,用手敲两下,仔细听木头内部的声响。 灵玑听到动静,转过身来问:“善信这是?” 萧氏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动作,他沉思了一会才开口。“这殿里的柱子是不是被火烧过?” 灵玑听到这句话眼神亮了亮,对方说的没错,甚至不只是这些柱子,整座道观有一半以上都被烈火摧残过,只是这间神殿的木头被火烧过后并没有毁坏,反而变得更硬了,所以在一开始不富裕的时候,只是找了些合适的木料修补,又刷漆进行了掩盖。 “善信说的没错。” 萧氏抬头看向房梁,指着一处说:“架在这根柱子上的梁木已经有些松动了,柱子下有梁上土,道长要早做准备才是。” 灵玑深感佩服,恭敬道:“在下受教。” 反正这雨一时也下不完,俩人索性就将曾经被火烧过的殿宇都检查了一遍,萧氏观察得很仔细,毕竟他也是头一回有机会实践,因此待雨停了,他们也就走完一半而已。 恰好灵玑也难以忍受腿伤了,她今天基本没有休息的时间,且机会难得,更加不愿意错过。 萧氏叹了口气,上前扶住灵玑,劝她:“道长如此勤恳,但也要注意身体才是。” 灵玑深呼吸缓解着身体的不适,她试着动了动腿,没有拒绝对方的帮助,她思考了一下俩人的距离,并不会显得太过亲近。 萧氏又将一瘸一拐的她送回了西厢,俩人简单聊了几句下次学习的时间,正要作别,与西厢连接的西南客斋特有的海棠门里走过来一人,较长的布衣裙,头发全盘在后头,用镀了银的钗别着,两眼细而尖,鼻根垮塌,颧骨旁有些不正常的红。 “老妇乃山下商户,特来拜会道爷。” 灵玑以为是正常的交往,于是也客气道:“您慈悲。” 商妇那细长眼在二人之间转了转,最后落在萧氏扶着灵玑的那只手上,她抿嘴笑笑,埋下些心思。 “不知这位是?” 萧氏主动答:“桃江萧氏,今日来观里献香。” 商妇抬手抹了抹嘴,并未有什么表示,她点头,也不知在肯定着什么。“原来如此,我瞧郎君生得秀气,甘冒大雨也要来上柱香,又与道爷走得近,定是个心怀仁慈的。唉,这忍不住,想说亲来着,若看得起老妇,定为郎君找着好姻缘!” 萧氏面上有些尴尬,下意识收回了那只手。 “在下家中已有安排,多谢您的好意。” 商妇又说了几句,想多套些信息来,萧氏或许也有所察觉,只回了几句便不开口了,转头向灵玑告辞。 “道长身体不适早些休息,我这就走了。” 商妇听着这话,心里一个想法就要冒头,等了几息才问:“道爷不舒服?” “腿伤而已,劳您费心。”说完,在她面前走了几步,虽说没有之前那般“鸭子步”了,但姿势怪异,看着还是有些好笑。 “呦!这瞧着可难受,也不知如何伤的?” 说起这个,灵玑突然想起还留在东边的梯子,愣了会儿神。 可在别人眼里,却是别的意思了。老妇是今早上来的,自然知道那会灵玑穿的不是这身。 “磕碰到了,休息会就好了。” 灵玑下意识往轻了说,说完拽着腿,就要挪回屋里,却被一双细长带着褶皱的手抓住,她偏头,对上那双细长浑浊的眼。 “道爷当得十全十美,最是遵规守矩,可别磕碰着不应该的!” 妇人嗓子轻而尖,说是劝告,更像警告。 不知为何,她感觉那双眼里,有比今日更猛烈的风雨。 似乎……她错过了什么。 -- 杀局现 ƒǔщёйн.Com 灵玑从萧氏那学到了很多。 不管在他死前还是死后。 而灵玑是个最为尊敬师长的人。 山林里,一男一女正对着不远处的溪流说着什么。 “先生觉得可行吗?” 男子食指搭在下巴上,沉思少许,点点头道:“我有些懂你的意思,目前看,应该是可以。”他说完就蹲下,翻找地上堆着的木料,最终拍板决定用竹子。 俩人都是实干的人,决定好后,便由灵玑脱了鞋袜下水,踩着水底的石头,走到了上游的瀑布处,萧氏则在下游等着,没多久,头顶划过一条黑线,他伸手接住,解开被绑住的石头丢进水里,拿过布尺抵在脚下。 “十丈。” 他松手,布尺“咻”的一声,又沿着来时的轨迹飞回去。 “建成后,来回运土就方便多了。” 他与道长相识已一年有余,他助对方了解学习有关建造与木工的知识,道长也回报他,准许他进观里的藏经阁看书,有时还会教他认字。ⓟō⒅ш.∁ō㎡(po18w.com) 识文断字在这个时代太过难得,从来都不是升斗小民可掌握的。学字的第一天,他向道长请教自己的名字。 灵玑早已磨好墨,铺纸执笔只等那个名字。 萧氏抬起右手食指在木质桌面上划过,他在这之前只见过自己的名字一面,是他认祖归宗后,将他的名字重新迁入族谱的那日。他的名字在那本密密麻麻写满字的族谱上毫不起眼,他只来得及瞧见一些并不太流畅的线条,就被喊去祭祖了。 吃席的时候,母亲犹豫又陌生地喊了他的字:看山。 刚回家的自卑少年还不明白那眼神里诉说了什么,只高兴于自己拥有了姓与字,他满心欢喜,年少的他更不懂得族内长辈有意无意飘向他的复杂眼神。 灵玑提笔写下一个“萧”字,用的楷体,每年春节观里都有请福字的习俗,她年年要写几百个福字,用的就是楷体。 “萧”字几乎都是横、折、竖,没有弯钩、也没有能写出飘扬之感的笔画,写下来挺秀均匀,方润整齐。 形体方正,可为楷模,故名楷书。 以字喻人,如此便能看出来。 灵玑写好了拿给他看,萧氏停下手中比划的动作,接过墨迹未干的纸张,轻轻对着纸面吹了口气。 虔诚又小心。 灵玑在对方神思发散的时候,已经写好了两种字体。行书体的“看山”与瘦金体的“看山”,两种字体被她紧挨着写在一张纸上,灵玑拿起来端详了一会儿,本想划去瘦金体的“看山”,但还是先拿给对方看。 “先生瞧瞧喜欢哪个?” 行书颇能传达一个人的风采情怀,少女的字与她的外表一样,飘逸妍美,风流婉约。笔毫使转间如行云流水,不见一点停顿阻滞,字与字之间相互牵连、细若游丝,笔书不绝。黄纸上的看山已经不只拘泥于字面,他是真真正正地看见了连绵青山,下临水波,山体被镜湖翻折倒转,墨线为山脊,又兜住了一水的林木,一如行书的自然精妙。 萧氏再往下看去,溶骨断金般的字体矗立其上,这种瘦挺爽利、侧锋如兰竹的书体在他看来很是新奇,这个时代知道瘦金体的人少,会写的就更少,毕竟创造出它的人还被丢弃在名为昏君的尘灰里浸猪笼,新朝见不得前朝的好,世人又怎会正眼瞧被这样的人写出来的字呢? 金玉山水,工笔写意,看不到背后的山河飘摇。新帝仅凭这句话,便将其列为了下等。 “这个很好看,就是不太合适。” 这座山看上去富贵艳丽,雅韵非常,并不适合看山二字所带来的田园闲逸之感。 灵玑点点头,这才动笔将其划去,只留下前者。 “我曾在这里看过一本诗册,里面写‘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虽然不懂其中深意,但很喜欢,还想再求道长一幅墨宝。” 灵玑点头,提笔写下,一气呵成,她笑着递给对方。“这便当作是给先生的新婚贺礼了。” 萧氏半年前已经议亲,是邻镇的一位女郎,本来像他这样出身的人,几乎已经没有婚嫁的可能了,可偏偏…… 想到未来,男人心里一阵甜蜜。 他收好那副字,心想要赶快找件好木料裱起来,而他一旦成了婚,今后便不能常来道观里了。 灵玑告诉他聚散有时,不必执着。 是了,他还是应该专注己身,毕竟,从今往后他有家了,他了悟过来,感恩地向灵玑做最后的道别。 哪成想,一语成谶…… 山下的风言风语渐渐传到了道观里,而桃江那边似乎出了件更大的事。灵玑还未曾反应过来,老道士便将她锁到后山石窟里,让她闭关清修。 “师父!你让我出去吧!我去和他们说清楚,大家都是和善讲理的人,怎么会偏信一言之词呢?” 灵玑说了很多种她自认为可行的办法,在她看来,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根本不存在的事情,如何能作为证据。 可老道士只回了她一句:人证物证俱在。 灵玑心底只觉得可笑,曾经清澈无比的双眸里充满了怀疑与难过。她质问:“哪来的人证物证?” “山下一商妇亲自揭发,至于物证,那几幅字帖、木雕还有往来信件如何不是物证?” 老道士长叹一声,反问:“我见青山多妩媚?灵玑!你怎么能写这种话呢?看山不是他的字,是他的名啊!” 少女瞳仁骤然一缩,瘫坐在地上,头一次感到害怕。 她对于山下的婚礼习俗只是知道那么一点,但她还是清楚的,瓦朝的男子自出生只有姓氏与字,待成年后,便由自己的妻主为自己取名,从本家族谱迁入妻家族谱里,而直接唤名,更别说写在纸上相赠这样的事情,从来只有妻子能做。 灵玑不可置信,她颤声道:“萧氏族谱上的,不是看山吗?” 老道士思索良久,终于开口道:“他不是作为萧氏子弟腾入族谱的,看山就是他的名,这其中还有别的缘由。徒弟,我不是不让你去,但是……” 石窟里漆黑安静,可灵玑觉得她耳边嘈杂的很。 “这些缘由不是你我能牵扯出来的。”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再传出来时,已带上几分哽咽。 “徒弟,我见过他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他说感恩于你,东苑的事他绝不会说出去。” 石窟里传来哭声,说到这里,灵玑才终于明白已经不会有转圜的余地了。人证可破,毕竟当初在东苑里的确什么都没发生,可萧氏背后有他的难言缘由,这座道观也有它的陈年旧事。二者合为一双手,紧紧钳住了他们的喉咙。 人证不可翻,物证也不可翻。 必死的杀局。 老道士悲戚着抬头,视线离开那座小小的石窟被瞬间放大,大到能让人看清,无名道观的后山竟供奉着一尊巨佛像,佛像生有叁双巨手,分别向天朝地,中间一双手横平放在胸前,其背后有无数双手,每只手上都有一只眼睛,而她就站在佛像抵在胸前的一只手上,脚下便是眼睛,这只巨手上的佛目被雕刻的栩栩如生,太过逼真倒叫人心底生惧,佛像也同道观一起经历过种种天灾人祸,身上布满裂痕,而石窟正在佛像心口处。 后山山阴少有阳光,深灰石佛既慈悲又森冷,石质间可见陈年血色,它早已见惯生死,说不清到底是不是佛了。 “东苑的事,这几天就结束了,到时一切交给师父,你不必担心。萧氏只说这件事就以他勾引诱惑为止,并不会有其它,大家也都信了。 ” 实际上,这种论断非他们提出,而是最初检举的那个商妇,在对方的坚持下,其他人也逐渐信服,毕竟,他们都觉得灵玑道长不会做出这种罔顾人伦的事。 可萧氏就不一样了,他从那种地方出来,说不定就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陋习,居然也想把主意打到道长身上。再加上一应物证都是从萧氏那里发现的,他又不肯交代清楚与灵玑道长的来往经过,真相显而易见。 呸,他也配! 看客们说说笑笑,吐出几口唾沫,为萧氏定下了判词。 老道士又劝了几句,唉声叹气地离开了后山。可她还有事要做,萧氏为自己也为道观遮掩了一些秘辛,而今晚她要把这秘辛彻底抹去。 竹制水车吱呀转着声声响,一袋又一袋的泥沙从被特意破坏的墙洞进入东苑。 老道士沉着脸,一袋袋的解开,倾倒,最后又一点点夯实,她在这片新土上来来回回的走,寻找着任何的漏洞,她做的很细致,突然偏头往一深黑角落瞥了一眼,她笑了笑,准备明天再继续。 而就在她不再留意的角落里,一阵狂风刮过,漆黑骨架崩裂松塌,落到底下的骨堆,骨堆之上复又现出新的骨架,而明天,它们将再不见天日。 -- 邱忌情 鹿泽站在屋檐下,看着外头的暴雨,拢着袖子打了个哆嗦,背后的纱窗有晕黄的烛光透出来,似乎带着温度,映出两个相对而坐的人影。 正是周子至与老道士。 “这就是全部,贫道今日只想求一个答案。” 男人没说话,秾丽的五官散在烛光后,化作另一种光,和他的体温一样炙热滚烫。他扣上面前的茶杯,杯中残留的水液随着内沿在桌面上画了个圈,百无聊赖地抵着杯底划来划去,发出不算好听也不算难听的声响。 “想死?”他总算开口,声音冰冷如锋,将一把把尖刃悬在老道士头顶。 美艳的面孔在这暗色的夜里熊熊燃烧着,比火更烈,比光更煜。 “还是说……” “十几年前没死成,后悔了?” 他抬眼,目光有如燧石,跃动的烛光在他眼瞳打上以繁星钻磨的火花。凤栖宫人对这眼神无比熟悉,在某些深夜这位令他们恐惧的凤君醒来便会露出同样的眼神,而这之后,就是一夜的流血与死亡。 男人对某些事物深感厌恶,心下烦躁的同时,双手忍不住越握越紧,他额角青筋隐隐突起,随时要发怒。 老道士却无视了他的威胁与异样。“萧看山……是观音禅院出来的孩子,对吗?” 火药被点燃了引线,一碰就炸,周子至猛的起身,眼眶发红,直接便把手里的瓷杯扔了出去。他原本是对准的对方心口,只是身体因情绪变化涌上来一阵头晕乏力,于是这瓷杯偏了,砸在老道士肩上,与骨骼相撞发出一声沉闷的碰响,只能不甘心的粉碎在地。 “邱忌情,闭嘴!” 老道士捂着剧痛的肩膀,深深看了对方一眼,心想又是一个冷血无情的。 “贫道知晓了。” 周子至的反应已经告诉了她一切,既然萧看山也是当初逃出来的那批人之一,那他身上那些离奇古怪的事也就说得通了。 幸好……她暗自庆幸着,幸好她及时止损。 周子至叉着腰,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讥讽道:“知道了就继续给我缩着,无动于衷这么久,如今想要有所行动了?” 他最恨畏缩怯懦之人,一味的隐忍,需要的时候不见半分勇气。逆来顺受、从不抵抗,以为苦难就会放过自己,直到被坎坷流离放逐,被寒渊萧霜冰冻,在一片温良里等死。 老道士也不反驳什么,只言:“道不同。” 他拍拍手,挑眉冲人笑了一下。“好啊!那我就勉强期待期待邱道长的龟缩之道。” 老道士对于他如此恶劣的态度无动于衷,她仿佛已经经历了无数次类似的场景,无论面对什么,永远都是这副漠然的态度。“周子至,争论毫无意义!萧看山发现了什么,不然他不会现在才死。” 男人食指搭在膝盖上,闭眼慢慢平复情绪,头晕烦躁的不适感被他强压下去,默数着心跳慢慢平复。 屋外响起咕咕声,没多久,鹿泽掀帘进来,站到一边。 周子至揉揉眉头。“你说给她听。” 鹿泽点头应是,开口道:“一,萧氏常去挟山寺与无名观;二,他偷入了两地的藏经阁;叁,他死在他那位妻主手里。” 老道士将这些信息放进心里揉碎再咀嚼,宗教场所和藏经阁她尚能理解,可当初萧氏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妻主的的确确是当地的清白人家没错。 鹿泽展开信纸,接着念道:“太后今岁于挟山寺礼佛,赐佛教七宝,其中的琉璃是西弥国进献的蓝绿二色琉璃。琉璃叁月前被盗走,而在此之前,一直放在藏经阁中供奉。琉璃应是被萧氏盗走,被他后来那位妻主发现,于是起了心思迎娶萧氏,妄图夺宝,萧家不喜萧氏的出身,故而很快答应。” “之后,萧氏开始频繁前往无名道观的藏经阁,并取得灵玑道长的信任,误闯并知晓了东苑的秘辛,如此这般,不死也难。” “还有一点是,对方似乎很怕众人的视线转到挟山寺与琉璃失窃二者上,因而有了与灵玑道长神前秽乱,狐媚勾引的说法,与借灵玑道长的名声逼死萧氏的行为,意图祸水东引。” 老道士听到这里大笑两声,祸水东引到曾经的屠宰场,真不知那些人怎么还能安稳活着。 鹿泽合上信纸,交给主子。 “今日贫道多谢周郎君了。” “嗯。”男人点点头,烦闷得不想说话。 老道士完成了目的,起身告辞,临走前她想到什么,又转过头道:“作为补偿,那盏琉璃灯,是由挟山寺拾得与灵玑共同铸成。” 正欲离开,一直异常沉默的男人突然开口。 “你不阻止我对你徒弟的所作所为么?她什么都不知道,却要被你拉入泥淖。邱忌情,你又有多在乎灵玑?” 老道士笑笑,拢起袖子,做出一副神棍的表情。“何必?道不同罢了。况且,你与我徒弟之间的恩怨,贫道无须干涉,我只晓得,你今日对灵玑做的,来日,灵玑自然会回报你的。” 因果循环,她不信周子至在灵玑身上会顺风顺水。 以利刃爱人,终被利刃所伤,伤己,伤情,伤所爱。于情爱上费尽心思谋求算计,不惜用上百般肮脏手段,这样的人必定反噬己身。 毕竟,她已经见过无数活生生的例子了。 她嘴角露出一点胜利的笑意,掀帘沐雨而去。 周子至不理解她的这点得胜快意从何而来,他只是厌恶那个笑,被身体拖累不得不压抑自己。 直到很久之后,他深刻理解了对方的言外之意。(嘎嘎嘎,没错,就是追妻火葬场啦!) 灵玑醒来时天还是黑的,深黑的梦境耗空了她全部精力。她感觉自己身体与灵魂被割裂,每个部分都在呻吟着疲惫。 可心中仿佛被什么牵引着,她还是醒了过来。 周围的环境有些陌生,扯过毛毯披在肩上,她光着脚下了地。直到转过屏风,见到上面绣着叁只白孔雀,她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 东苑。 她似乎昏睡前还与他吵了一架。 啊啊啊! 灵玑不得不重新拼凑好崩溃无数次的内心,去寻屋主人。她走到前厅去,却见男人大喇喇躺在地上,闭着眼被雪白的衣袍拱卫着,孤独落寞。 她走近他,隔了一段距离低头看向对方。男人没有再戴帷帽,银色织锦像个口罩,将他的大半张脸裹了起来。愧疚与担忧,让她忘了教训主动去牵对方的手腕,她的医术不精,只是皮毛,可她确定男人的脉象诡异。那日山下她就感到疑惑,回来后翻了几个日夜的医案,向师父请教后,也只得出一个中毒的大致结论。 灵玑将披着的薄毯,盖在男人身上。 周公子家境不俗,不可能瞧不起大夫,他也显然受病痛折磨,此毒难解。 灵玑边想心事,边感受着对方的脉搏,没有注意到男人早已睁开了眼睛,一直在注视她。但他没有出声阻止,反而又闭上了眼睛装睡,抬手将少女拉进怀里用毯子包住。 “啊!” 好闻的香气与温热的躯体,不知为何,她第一时间只想到这些。待她回复神智,想要挣扎离开时,已被男人抱得死紧。 她能感受到锁骨处潮喷的热气,还有胸前坚实沉重的触感,灵玑单手撑着对方肩膀,扶地想要从上方脱困,男人恰在这时将下巴枕在少女胸口隆起上,灵玑霎时软了身子,不敢乱动了。 不同于手下调制的香气,这自少女衣服缝隙间溢散出的气味让他感觉好了很多。就和她喜欢的棉花一样,洁白而柔软,不被人在意,却依然发挥着自己最大的价值。 灵玑见自己暂时没有逃脱的可能,干脆伸手给对方按压自己能够到的穴位,好让对方放松。 周子至闭着眼,在无人打扰的夜里度过了他最舒心的一晚。温凉指尖的按压与那洁白香气以及轻浅呼吸一起,为他今晚的梦里织就了一辆最洁白的花车。 花车的车轮在他心头碾过,不见车辙,仅传馨香。 “对不起。” …… “安心睡吧。” -- 邱灵玑 身体沉重,如同被灌满了水银投进灼热海水,海底下是无声的黑暗死寂。海面风与浪相卷,云与水相接,声势浩大地摧枯拉朽着一切,然而这些,海底都不会知道。 连声音都是虚无,岩石缝隙不时朝这片死寂之地吐出来几个水泡,虽小,却又是巨大的痛苦。水泡卷挟着气流,在深海胡乱的打转,这一点点波动却能酝酿出巨大的漩涡,水泡聚集在一起,越来越多,形成一个巨大的坑洞,便是直视这漩涡都是一种折磨,而他陷在漩涡里,不得自由。 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忍受”。撕裂,掠夺,猩红,昏黑,如同潜鲨,这是他最大的良药,让他病情越来越重的良药。 漩涡里的人发出一声嗤笑,自厌又不甘。他难得萌生这般情绪,打算就在这幽暗僻静处默默回味。 然而海底不只有他,难以观察的浮游生物,长而柔顺的墨绿海藻,以及那些微的自很远处赶来的清凉暗流,它们无声而温柔的靠近他,抚过强直僵硬的躯体,漩涡停了,那些聚拢起来的巨大水泡宛如纸老虎般一个一个在他眼前炸开,是白日焰火的绚烂,伴随着静水流深的包容。 这另一味药同样很有效,有效到明明是在梦里,明明已经意识不清,可他不自禁的想要留住它。 灵玑。 是她吗?她是谁? 不仅仅是留,要长长久久陪着他才好。若是无主,就先一步化为己有,若是有主了最好是能以物易物,否则…… 暖流寒流相交汇,温度若有形态,定是一条弯折的曲线,搅动着这片水波,与漩涡的斩涛碎浪不同,曲折委婉地将他从海底拖起。他飘然而起,与水面离得近了,被无形的光影包裹,像是一种保护。 明暗在他眼前起舞,有粼粼海波作陪,是海洋中少有的美景。有几股水流透过光圈,拨开一直打扰他的水泡,在他面颊上亲昵蹭蹭,只是很快,它消弭在一片阴影里,抓握不住。 心底生出的复杂情绪让他难以平静,他伸出手去,迫切的想要抓住什么,手中终于有了实物,可他依旧不能放心。 “名字!告诉我!”他有信心,只要这么点讯息,碧落黄泉他都可以再找回来。 虚窗静室,涤尽浮生幻妄之心,屋主人又在香道上颇有心得,在香气的浸袭下,那些一夜未睡的困倦也被释然几分。 少女跪坐着,面前摆着一本书,身边还躺着一个男人,此时他身下垫了好几床薄毯软被,簇拥着一抹白,如乱云堆雪。男人禁闭着眼还在昏睡,灵玑之前为他按揉了许久,感觉他睡得深了,只去拿本书的功夫,虽还是闭着眼的模样,但其他体征显示他先下并不好。 灵玑找不出诱因,也不晓得根源为何,她只能做到缓解症状。注意到他皱起的眉心,拿捏好力道按压,指下的皮肤细腻柔滑,温度有些高,伸手在他其他位置摸了摸,果然浑身潮热。 书本摊开放在腿上,她低头翻了翻,立刻改换位置,大致比对了下,寻了几个好找的穴位。男人似是感到舒服些了,没有再绷着身子抗拒她。 看来有用,她默默记下这些症状,想着哪些治法能一一对应。 书页被翻到了记载着合谷的那一页,灵玑抬起男人的胳膊,那手紧攥成拳头不留缝隙,只能耐心一点点掰开,骨节分明的手掌干燥温暖,五指瘦长挺直,青色血管埋在胜雪的皮肤下。干净洁白,碰一下都是玷污。 要是可以给她认穴位就好了。 心中说了一句罪过,灵玑展开手,卡住对方的虎口处,用拇指抵在掌骨边缘按压,她这次用了些力道,故而周子至无意识收手,想要挣扎。 不知是第几次碰到他的手腕了,灵玑按住他,手中的力道改成了一轻一重,是谁都察觉不到的温柔。 眼看着神情愈来愈放松,灵玑松口气,正要松手给他盖好被子,原本安静睡着的人猛地睁开眼,眼底泛红,他脊背拱起,借力抬高身体,那只大掌一抓,狠狠握住了灵玑的手。 “善信!”灵玑怕是发病,不得不挨近些虚扶着他,手腕上的疼钻进心里,她咬牙,觉得这一幕莫名熟悉。 口罩顺着男人高挺的鼻梁往下滑了一点,因着佩戴人的急促喘息而一鼓一瘪的。 “名字!告诉我!”男人声音急切,不似平时,像要即将绷断的琴弦,打在鼓膜上一沉一沉。过了一会,没有得到回答,面目有些狰狞,冲灵玑露出狠戾的一面,那双手也从握住手腕变成掐住灵玑的脖子。 “说不说!” 灵玑被骇住,但好在她反应够快,立即反击,一手护好自己的脖子,另一只手用力打在男人前臂,原本钢筋一样的手臂露出一个缺口,就此卸了力气。少了一半的钳制,灵玑迅速起身,用手肘击打在他肘弯,周子至手臂一麻,连带着身子一起无力的垂了下去,灵玑在他肩头轻轻一拍,清瘦的身子晃了晃,往后倒在柔软被褥里。 少女跌坐在地上大口吸气,长久没有空气流通的鼻腔与喉管漫上一股铁锈味,带着烧灼感。 不问年岁,不问姓名,这两样忌讳他可都犯了,灵玑无语的想。虽说如此,但她脸上还是浮现一丝茫然。她甫一来此并无姓名,曾经的名字也如泥沙混入江水消失不见,灵玑二字,还是刚会说话时老道士扔给她一本经书,让她自己选的。 还没到时候,灵玑算不得道号,至于姓,老道士姓邱,她也干脆跟老道士姓了。 她应该叫邱灵玑的,在这里待了十几年了,她竟然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邱灵玑。” 男人眼珠在合着的眼皮下翻动,薄唇微掀,想要念什么,就在启齿时,被压回了肚子,只能平缓收敛气息,安静的休眠。 “善信,这碟瓜果烦你放在周公子卧室,另外前厅的那盆绿萝我瞧叶子有些老了,还请您交给我。” 鹿泽看着怀里这盆青翠欲滴的绿萝叶深深怀疑人生,怎么回事?怎么这几天小道长这么殷勤?隔叁差五就来送什么东西,有时甚至还拉着他讨论起健康饮食与养生的问题。 搞得鹿泽汗毛倒竖,以为灵玑看上他了,每日不得不承受主子越来越冷的目光,可太折磨人了。 终于,在主子无声的死亡威胁下,鹿泽决定和她说清楚:“道长,别这样,我们不合适……” 灵玑的絮叨别打断,她睁大眼睛,一副疑惑的样子。 “嗯?什么?” 鹿泽麻了,尴尬地恨不得把头埋进绿萝盆栽里。 灵玑却没纠结这个,她犹豫道:“不知周公子这几日如何?”她想了解周子至更多的症状,那日她守到鸡打鸣,也不过发现一两种,她隐隐觉得应该不止这些,但无奈一直没有机会,更何况她才在人面前失礼,也不好立马出现引得病发。 鹿泽明显想歪了,他脱口而出:“辗转反侧,茶饭不思,望眼欲穿,衣带宽矣!” 鹿泽:对对对,没错,快去见我那傲娇主子吧! 灵玑:失眠、纳差、用眼过度……嗯?最后一个是什么东西? 俩人在这鸡同鸭讲好一番,室内的人终于觉得烦了,对着他们喊了声闭嘴。 “鸡鸭”同时打了一个冷战,难兄难弟般对视一眼。 鹿泽:进去吧。 灵玑:您先进。 鹿泽五官瞬间耷拉下来,在即将跨过门槛时,立马变脸,高高兴兴地进了屋。 好,好厉害! 灵玑把绿萝移放在廊道上,她理了理思绪,踏上台阶,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道爷原来在这里。” 灵玑瞳仁骤然一缩,那刺目的尖细长指如同扎在心上,她感觉自己的手在抖。 “咦?东苑原来长这样?许久不来,不知道长可还记得老身?”妇人搓搓手,即便已经披上了罗缎云锦,头上插满了实金的宝冠,那笑中仍带着惯常的讨好。 而浑浊双目中是不变的狂热。 商妇的设定有些类似于现在的狂热粉丝,只是文中角色更疯狂一些,并且也是一个被利用的棋子。 给闺蜜看我的文,尤其是看完一些肉渣后 闺蜜:你这女强哪强了? 我:你……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哪不强了?我女鹅会做饭会赚钱会修巢补瓦,会缝衣服会照顾人还会烧琉璃呢!我女鹅就是强! 闺蜜:那你让灵玑上啊,咔咔就是干啊! 我:嘤嘤嘤!老母亲舍不得,她才十五!她还是个孩子啊! 闺蜜:啊啊啊,爷要看肉! 我:拖出番外。 信我!灵玑需要成长,前期青涩温柔一些,后期女鹅超强的! -- 无铭见观音 ƒǔщёйн.Com 祂看着那下面呢。 祂在看什么? 菩萨戴着雕刻有繁复华丽花纹的头冠,祂头饰冠髻,面庞长圆饱满。褒衣博带、秀骨清像,只为更贴合祂的神性,袈裟层迭垂坠,袍裾外扬,颈间的璎珞与衣结在熹微晨光下映出金子般的光彩。 那上面曾经贴着金箔。 后来呢? 日子太穷,后来被她撕了。 四十二手各指向不同的方向,掌心法眼森冷注视四界,却无一看你。 眉下双目半开半阖斜下俯视着,代表着眼瞳的刻线却粗糙,与这精致石佛格格不入,似是看你,又似不是。 祂也可能在看你背后呢? 她踩在一只手上,朝身后看去。面前,暗淡下去的天光昏沉,怪石裸露的山体寸草不生,也许这里也曾生机勃勃,却被山底的戾气冲破。据说那里是地陷的坑洞,最下面是一条地下河,人就是毫发无损掉下去,呼救声也传不上来。 这下面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本就身体有残疾或者患上重病的人被赶来这里,还有力气就去凿山修佛,没气了就从佛手上扔下去,佛心处那间石室是留给那些人命危浅的,动物临死前尚会反扑,未免他们来出破釜沉舟,于是先被关在那,等第二日的阳光出现,人已经浑噩不堪,只要一根手指轻轻那么一推。ⓟō⒅ш.∁ō㎡(po18w.com) 咻—— 连点响声都没有。 连点悲哀都来不及。 怡神默坐,敷陈道要,许令开度,解冤拔罪。 胁侍菩萨在千手两旁交脚而坐,祂们窄眉细目,与千手一般面带微笑,手捧香炉,身姿倾斜,与主座的观音一同慈悲诵经。 那天,所有的禅院主持被她引到了偏峰东边的客舍,气味不一的木香让他们沉睡,女人轻声哼着歌谣,手中拿着火把,悠悠踱步。 空气里除了木香,还有一股火油的刺鼻味道,很可惜,它如焦骨般被掩盖,已不能唤醒厢房里昏睡的人们。她自是搬不动这么多火油的,想到那几个男孩,女人难得从歌声里分出来一缕叹息。 她走到客舍与东南角仓库间的隔离带上,朝着北面缓缓露出一抹笑,火把被掷出去,火油一触即燃,在繁星闪烁的夜幕下,上演着最热烈的剧目。 女人精确计算好一切,这场火会将偏峰烧掉一半,火蛇将卷走除她外一切人的生命,同最黑暗欲呕的一起毁灭,留下的那一半,不过是她少有的慈悲。 至于那石佛,他们建造它的目的是镇压山底亡魂,那就留下为后山亡魂们赎罪超度吧。 火光照亮了黑夜,女人的面庞浮现在光与暗之间,她的神情与后山巨佛一样,面露微笑,慈悲安详,化作他们永世的梦魇。 而明日?明日已是天涯。 主峰上的观音禅院被人从内部暴力打开,无数衣衫褴褛,面部带伤的人往山下跑,有些伤了腿脚,便用双手扒着随手的林木岩块往下爬,没有人停下,没有人说话。 女人在这群亡命之徒中见到了几个熟悉面孔。 “喂!” 几个小少年明显也注意到了女人,他们叫住她一瘸一拐互相搀扶着围上来。 他们之中最大的不过八岁,长期的劳作与食不饱腹让他形体消瘦得可怕,脸上布满脏污,或多或少都有些青紫伤痕。衣服脏得如同污泥里滚过一遭,鞋子更是没有,赤着一双脚在这布满尖锐石子的山路上行走。 “你们逃不掉的。” 女人是这群人里最体面的,她远目望向四散奔逃的人群,说道:“你们非本地人士,也无亲人,下了山不过被划作流民,又进了那腤臜窝。” 她掀唇在几人中指了指。“你们猜猜山下有几伙人?” 少年们到底年纪小,哪怕已经做过杀人放火的帮凶,依然被眼前的绝境吓到,最小的那个已经瑟瑟发抖,泫然欲泣了。 女人不紧不慢一个一个掰着手指头数。“有禅院那边来杀人灭口的;有收到消息来接回自己亲人的;有京城尹派来了解户籍收押流民的;运气好的话,你们能遇到冲破官老爷封锁线,大慈大悲进来救人的道士和尚。” 她故意双手合十,做出一番救苦救难的表情。 男孩们原本坚毅的神情渐渐松动,已然被她话语里的绝望淹没。没过多久,已经有人开始用污黑手背偷偷抹眼泪。 女人撇了撇嘴,心想真没意思,她也懒得再说了,转身想走。 “你呢?” 少年清脆的声音被强压下去,倒是有些悦耳。 “我自是要回偏峰去的,到时只说是被留下帮忙炊事的道士,因要去佛前摆供果,逃过一劫。届时这山上的人应该也都清理完了,国师府的人也该到了,他们只把我当自己人的手下,怎么敢动我?” 她是女人,又身着道袍,之前也确实一直在那群主持手下做事,对观音禅院有些了解,以她的头脑,确实不会有事。这是最佳的办法,可若再加人,风险便成倍增加,她自己要活命,自然不可能再分享给他人。 帮他们解决了禅院里的主持护院,又递了消息出去,如今更是将山下的情况送出去,要她保下他们?没门!毕竟,她可不是什么好人。 可他们年纪小,又是男孩…… 男孩盯着眼前这人,攥紧了双拳,从未如此不甘无奈过,但是…… 他想活下去,他要活得更好,要今日拦在山下的那批人被五马分尸,这还不够,他在禅院里见多了那些肮脏手段,他要一个一个报复回去,他不能死在这! “哦,对了,还有一批人。” 女人弯腰,与这为首的少年平视,男孩生就一双丹凤眼,眼皮上是几道细褶,如今藏污纳垢。但那双眼睛很亮,圆形的瞳仁中暗藏着什么,不输今夜偏峰的火光。 “他们来自京城的青楼楚馆,此次来,便是想着捡漏能抓到几个年纪小的男孩。喏,比如你们。” 男孩闭眼,面色挣扎,待再睁开时,他已然做好决定,先众人迈步往山下走去,其他男孩面面相觑,谁也没开口。 那背影瘦弱,却又潜藏无限的力量。 顶着众人惊讶的目光,走到一半又折返回来,男孩在女人面前站定,对她说道:“我不求你救我,但是偏峰上,有一条漏网之鱼,我帮你把他杀了。” 女人微微睁大了双眼,看着忽然笑了笑,不再同之前那般看戏时无情,她没纠结真假,只无奈道:“好吧!不管是不是真的,你想要我做什么?” 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交易,她想。她被掳来禅院,因着会读书写字,与那住持交易,换来了苟且偷生的机会,之后,无数的交易让她得以放下那把火,少年们同样如此,他们帮忙找到并搬运火油,而她会尽可能给他们创造逃亡的机会。 “你回去的路上,若是见到弃婴,收养她。” 嗯?女人有些奇怪,观音禅院很少掳到孕妇和幼儿,毕竟瓦朝对女性的保护很严厉,而幼儿又金贵吵闹得很。 “可以,但我只救我见到的第一个。” 一个婴儿罢了,若是肯乖些,不哭不闹的,救救也没什么。但她依然不愿多管,再来第二个,她爱莫能助。 男孩看她点头答应了,也没看身边同伴一眼,径自走了。 他与女人都很清楚的是,在这种环境下,指望别人来帮你,这是最愚蠢的事。 男孩赤着脚,一步一步踏在冰冷的石子上,他的头顶是满天繁星,而在他身后的一座山峰上,突然亮起了火光,伴着滚滚浓烟,直上天际。 他心里一次次默念:只有靠自己,他只能相信自己。 远风送来女子歌声,而内心的声音也无比坚定。 “唉~我家搭在云雾中,山山岭岭是嘉宾,乌云紫电龙王到,金嗓催得天发情。愿舍雨雾,但舍雨雾,舍得山头碧玉新。” 女人登高而歌,漫漫长长的石子路不见得有多坎坷,她心中畅快,足下生风,唱累了大喘气也要接着走。 终于,她看见了一个藏蓝的布包。 身后渐渐响起人声与铠甲碰撞的响声,如芒在背,她“诶呦”一声,将地上的婴儿捡起,装模作样地掀开了裹布,嘴里喊道:“竟是个女娃!哪家父母如此造孽!” 那声音停了,又发出一阵剧烈的争吵声。 女人全程没有回头,依旧面含微笑,带着满眼的嘲讽,往终点走去。 “你是我徒弟,知道吗?” 婴儿不哭不闹,眼皮耷拉着,嘴唇发白,饿得没什么力气。 女人夸她。“真乖,我们在那建一座道观吧!徒弟弟,你说该叫什么好呢?” 小家伙闭上眼,饿晕了过去。 “无铭怎么样?这样谁都不会知道师父今日做了什么了!” 女人嘻嘻笑着,自言自语,好不快活。 -- 菩萨低眉 回忆过往的感觉如白水一样了无生趣,在旁人心中惊天动地,如永世炼狱的噩梦,可在老道士这就是古井无波。 她沿着佛像的手臂走到心口石室处,推开门,里面的人影动了动,影子从带着血腥气的地上窜起来,两臂一张,护住了被气流吓得躁动的烛火。 只见一个一个凹陷进去的石壁上,摆满了长明灯,而很眼熟的是,那盏蓝绿相间的琉璃盏,也在其中。 “师父。” 影子在光亮的围剿下,又躲回了主人身后,蛰伏在地上。 “你已在此静坐一日,可有感悟?” 少女垂下眼,隐没了心中所想,她的影子也恰好的挂在眉梢,给主人打掩护。 “或许快了。” 老道士终于觉得有些意思了,这件石室承载了无数将死之人的挣扎与绝望,在这种地方萌生出来的道,该是个什么道? 俩人各怀心思,匆匆而别。 灵玑思绪混乱了半晌,明白这样下去只是枯坐,于修行无益,她添好灯油,留住气孔,结束了今日的静坐。 心中一直不平静,缘由在叁日前,她连在自己房间柜门栓上的一根发丝不见了,她的房门是不锁的,方便观里的人来找她,平时她在山下预定购置的东西,弄好后也总是直接送进她的房里。 那人以为她会锁,于是暴力弄开,结果发现异样,最后不得不老老实实的安回去。 但她休息的内间是落锁的,那贼人工具不全,没能撬进去,只在锁芯处留下了一道破坏性的凹槽。 对方的行动轨迹一点点在脑海重构,她冷眼看着,墙上挂着一柄斧头,握着朝那门锁砍下去,没砍动,反倒震伤了手,破锁的动静有些大了,贼人只能气急败坏的离去。 灵玑也走到墙边,拿下斧头,她来到房门前,稍稍用力,一阵金石碰撞声后,她捡起掉在地上已经报废了的铜锁与腰间钥匙一起扔掉,换了一把新的门锁。转身去看桌上摆放的清单,物品杂乱的堆放在长而宽大的案桌上,贴着桌边的地方是一张长长的清单,每个送来东西的人,都会在上面写好物品名称和数量。 而中间的一列上,被墨笔划去了。 灵玑笑了笑,翻到背面,同样是密密麻麻的字,这一面俱是人名,那人不知他拿走的东西是什么人送来的,只按照正面的数列排序,在背面同样划了一道。 这可就不对了。 那人并不知晓,每日晨起,灵玑出门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在背面这张纸上的第一行,写下“邱忌情”叁字。 她顺着墨痕往下看,只见第一行上写着:京城赵氏巧制。 赵娘子做好了礼物,来送礼了,可那贼人将它抢了去。 灵玑少见的眉目低沉,玉面如裹寒冰,周身冽似萧霜。 金刚怒目,不如菩萨低眉。 观音的确慈悲,可并非不会动怒。 山林又欲雨,潇潇风满楼。 东苑,原本备好的礼没了,如此失礼,是她的过错,理应来道歉。都说赔礼道歉,不能空着手去,灵玑捧来了之前周公子送她的木盒。 一来是不能留在她身边用来陷害周公子,二来,她掂了掂手中的木盒,很空,但她的心意全在里面了。 在结束一切前,她需要清场,免得殃及无辜。 才要敲门,鹿泽那张带着面纱的脸就从门缝里探了出来,将灵玑迎进门。俩人在门口闲聊了一会,鹿泽主动停止话题,催灵玑赶快进去。 东苑花草的长势异常的好,它们被护在廊下,不必担心被雨打风吹去。 “道长请在此等候,容奴向我家主人通传。” “有劳。” 鹿泽为她掀起门帘,客客气气地请她进去,心想今日主子的心情总该好些了吧! 周子至这些日子并不闲,那蠢獠江湖庙堂上下乱蹦,竟也给她歪打正着蹦出几个坑来。姓简的也跟着疯了,密信雪片一样的送来,明显不打算接手烂摊子。 男人已经一日不曾合眼,信纸上最后一字被他写得潦草至极,写完便把笔扔到一边。 “公子昨日可睡了?” 鹿泽发现自家主子自来了道观,每日夜里睡得安稳多了,问起缘由,主子只说风水好,观里风景秀美,鹿泽是立即就信了。 至于风水……仇人墓上,别说睡觉,让他周子至放挂鞭炮他都能再附赠两挂。 男人趴在桌上,看着颇为疲累,信纸将墨水洇下,鹿泽收好,替主子披上外衣。 “灵玑道长来了,就在外面,说是要给您赔礼道歉。” 周子至抬头,长时间的劳累让他神思有些缓慢。她道什么歉? 不过…… 想到小观音可能梨花带雨向他陈情的模样。 啊,好期待。 他颔首,“那就来。” 等待的过程有些无聊,灵玑就站在檐下看庭院正中的花树,这树移不走,春日开的花已经不剩多少了,昔日她想尽办法在这院里种些东西,都养不活,这树到坚韧,硬是在这地界活了。 这下边一丈的石砖,叁丈的黄土,种什么都难。 可自这树扎根了,其它一切也都跟着盘活了,之后再想种些什么,都不必多忧心,连带着周公子见过的那株金贵绿梅也留了下来。 “道长,我家主人请。” 灵玑收好思绪,再一次进入这件不算陌生的屋室。再进来,还是一样的布置,只是香炉里的香换了。 还有,她往前看,浅色窗棂敞开着,一枝绿梅正探进窗来躲雨,而整株梅树上也就躲雨的那枝还开着花了。是小小的一朵,被室内暖气催开,秀气花瓣竭力包含着蕊,只露出一个小口,内里颜色接近黄,越是往外颜色也就越青。 绿梅见到了梅君,忍不住摇着枝蔓打招呼。 到底稚嫩,比不得花朝见到的那朵。 “灵玑来向公子请罪。”少女捧着木盒,腰线弯折,深深朝内室鞠了一躬。 男人不在外室,按礼她进不得。 “道长说是来当面谢罪,怎得不肯见我?” 男人身着雪白中衣,只披着一件外袍便出来了,他赤着脚走到灵玑面前,头发披散着垂到腰际。 “不敢唐突公子。” 灵玑还是弯着腰,头低低垂着,不曾看面前人一眼。 “不敢?想问道长请的是何罪?” 少女默了默,终是道:“失控伤人之罪,不仅如此,我失礼于公子。” 清泉般的声音越来越轻缓,再后来隐隐带着低落。 “是我修行不够,伤害了公子,是我之过,对不起公子。” “再然后就是……” 想到那天,她被眼前这人抱了半宿,两条眉毛纠结得要扭到一起,实在难以开口。 “唐突公子,是灵玑的错,不敢隐瞒,也不敢求公子原谅。” 唐突?周子至想起花朝那晚的一巴掌,面色有些难看。“那道长的确得好好赔礼道歉才行,鄙人心小的很,最爱做些得志便猖狂的事。” 见她始终不看他,男人又拿起帷帽戴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来。 灵玑将手里的木盒递上。“公子的礼,灵玑愧不敢受,还请公子收回,至于这里面……公子若嫌麻烦,可交给择鹿善信。” 周子至明显挑了挑眉,看着这盒子半天想不起来是啥。 算了,应该不重要。 她将手中的木盒放到案上,没注意男人看着她的手出了神。 “手给我。” 灵玑本来都合手站定了,听到男人的话,她下意识看了自己的手一眼。粗糙、微褐,指腹是薄茧,掌心是血痕,她忍不住要把它藏到袖子里去。 “不是要请罪?” …… 灵玑老老实实伸手。 手中的触感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也不知这双手的主人都做了些什么,将那么一双玉手祸害成了这样。 “这几日做了些春耕农活……”少女更不敢看他了,谎话来得磕巴又为难。观里确实有农田,但基本都雇了贫苦佃农来打理,早已不是需要灵玑亲自动手的情况了,能造成这副模样的是去挖药,这事别人都干不来,她在医术上不似师父有天赋,为了给周公子找到对症的药方,她只能请教了老道士,再自己去挖回来,试错用量太大,沾了泥土的手,自然变为浅褐色。 男人心下有些烦躁,他摆摆手。“可以了。” 灵玑微微侧头,有些懵懂。 “原谅你了。” 就……摸个手吗?她这回彻底将手藏好,心想周公子果然是个大好人。“公子来观里已半月了,今日来其实还有一事,无名观即将闭观关山门,周公子择日便可下山。” 俩人俱是沉默良久,好似没想过有这一天。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灵玑浅浅一笑,安慰道:“得遇公子,因缘幸会。” 菩萨未有再低眉,然则年华不肯施。 -- 番外:七仙女的田螺姑娘(一) “嘿,董家小子,又要去仙女湖啊?” 问这话的人是一个樵夫,他刚从山林里砍柴归来,肩上扛了一座小山似的柴垛,打磨的银白锃亮的镰刀被挂在腰间,随着行动一晃一晃。深色的皮肤与手上的粗茧,无一不在说明这是一个勤劳朴实的人。 樵夫脚踏实地,日复一日的辛勤劳作,终于老婆孩子热炕头,前几日家里的土房换成了青瓦房,前后门一丈多高的台阶,别提多威风了。 乡里人俱是脚踏黄土背朝天的,晓得勤劳致富的道理,每年努力耕作,再拜拜仙女庙祈求一年的风调雨顺,日子过得不愁人。 偏偏这锅粥里硬是挤进来一粒老鼠屎,识了几个字,看了几本神鬼志异,便天天做些不切实际的妄想。 村子位于盆地中央,土地平坦肥沃,极适合耕种,这人却死脑筋要去当个渔夫,别人劝他,他不领情,还倒打一耙,怒问是不是要抢他老婆!你若问他哪来的老婆,这时他就会得意洋洋地说自己老婆如何如何漂亮,连宫里的贵妃娘娘都比不上,其他的一个字都不说,明显是在防备别人。 樵夫看着这懒人董兴冲冲提着水桶的样子心里直叹气。 懒人董,姓董名咏,幼年有幸识得几个字,可他不学好,不想着学问,一扭头钻进了话本闲书里。此人心心念念他看过的第一本书,讲的是凡人董永与天上的仙女的故事,他甫一见这名字就起了兴趣,整篇故事看完,他激动的直拍大腿,心想这不就是自己吗?自己的身世与主人公何其像,更何况,他记得村后头的山腰上就有那么一座仙女湖。 就像东南地域信奉妈祖一般,这个小村落也有自己独特的信仰,家家户户都拜仙女庙,往后翻过一座山就是仙女峰,董永遇仙的故事更是家喻户晓。 在这样的环境下,一个荒诞的美梦在懒人董心里渐渐成型,于是他荒废了家中的几亩地,成了渔夫,每天提着水桶,翻过山头,躲在仙女湖边的灌木丛里等,只等哪一天,仙女下凡沐浴,他偷走羽衣,让仙女做自己的妻子。 这一天,懒人董如往常一样,气喘吁吁爬上了山,躲在离仙女湖不远的一处树林里,运气极好的是,他一来便瞧见了岸边泥滩上躺着一只巨大的田螺,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田螺,快赶上他半个脑袋了,捧起来凑近闻,不带一点河鲜的腥气!懒人董高兴坏了,觉得这是神迹,他拿起木桶装了半桶水将田螺放进去,心想说不定今日就能遇到仙女! 他看着桶里玉白的田螺自言自语道:“田螺啊田螺,若我真能娶到仙女,就把你供奉给仙女庙!” 懒人董等啊等,等到日薄西山,林子里渐渐响起猛兽的嘶吼声,他害怕起来,犹豫要不要走,就在他起身提着木桶的时候,一线银光如流星坠落,映亮了湖面。 他扔下木桶,飞速躲回林子里。懒人董心跳越来越快,震得他一颗头晕乎乎地发热,他瞪大眼睛,一息也不肯放过。 传说是真的,仙女真的来了! 周子至很烦,烦得要死! 七仙女无偿打工了一千年,完成交易后,欢欢喜喜地找她丈夫孩子去了,缺了一个人,其他六个仙女终日无精打采消极怠工。 天庭人手不足,一个女仙都找不出来了,死女人就提出让他来扮成七仙女,代工一阵。信誓旦旦说等她提拔几个女仙上来了,立马让他官复原职。 他有心反抗,可无奈他打不过死女人的姘头! 烦死了! 六位仙女见有新“妹妹”来了,一个个热情的不得了,只想与他贴贴,周子至一边躲一边工作,简直要被她们身上那股仙味弄吐。 闻着身上这股香气,周子至颓废的想:完了,他不干净了。 死女人要他隐藏好自己的身份,周子至只得照做,他表面笑嘻嘻,心里***地婉拒了六位仙女姐妹共浴的邀请,下凡随便找了个看着灵气充沛,环境不错的湖泊,打算好好洗一洗身上的脂粉气。 他身上穿的是一套五彩缤纷的羽衣,乃仙女们的最爱,死女人逼着他穿上时,直接笑得捶坏了桌子。 “噗!哈哈哈哈哈,七仙女,你好适合这身啊!哈哈哈哈哈!” 并且表示这就是工装,工作期间不许脱下来。 他把万分嫌弃的羽衣丢在地上,赤裸着下了水,一点点搓洗干净身上的气味,这股恶心的味道实在太让他厌烦,夺取了他全部心力,故而没能注意到悄悄靠近岸边的懒人董。 地上的羽衣色彩斑斓,衣角镶着华丽的珠翠金饰,即便被丢在泥滩上,也丝毫没有染上脏污,天衣无缝,果真不凡! 懒人董一把抓过,手中的羽衣柔软如同湖中仙女被他紧紧攥在手里,想到之后的美人枕温柔乡,心头淫念越汇越多。 周子至洗了许久才洗好,墨发沾水披散着黏在光洁白皙的背上,长睫低垂,薄唇紧闭,浮光在他的面上晃动,原来月色与水色之间,真的有第叁种绝色。 懒人董看得哈喇子都滴了下来,下边那玩意硬的不行,他看着距离越来越近的美人,大喊道:“你,你的羽衣在我手里,想要拿回去,就乖乖地跟我走,做我婆娘!” 周子至心想,哪来的傻子? 仙女全身光裸,玉面羞红(?),只一张脸露出水面,美得惊心动魄,懒人董竟是已经拿着那羽衣当面打起了手炮。 周子至被这愚蠢的凡人恶心的不行,刚想施法,忽然想起前不久死女人颁布的仙令来,他强忍着收手,抿着唇,露出一个极惑人的笑来。 “好啊,你拿件衣服给我穿,我就跟你回去。” 见美人含羞带怯地应了,懒人张手炮也不打了,火速系好裤子,拿出了自己事先备好的衣裙。 周子至闻着那上面的酸腐气息,眉头紧锁。 “那……我要穿衣服了,你背过去,不许偷看。” 懒人董见老婆到手了,不敢叫她生气,想着反正日子还长呢,就先顺了她的心意。 周子至无声冷笑,眸中杀气简直要溢出来,他从灵府里拿出一套服装穿上,给自己施了个幻术,满嘴含笑道:“可以了,我们走吧。” 正好他暂且不想回天上,就先在凡间找个由头躲躲。 懒人董看着眼前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美人,止不住地淫笑,他想牵仙女的手,可还没碰到就被人躲开了。 嘿嘿,仙女害羞了,他懂! 懒人董破天荒的没被美色完全弄昏头,跑回去提起装有田螺的木桶就带着美人回了家。(为懒人董上香) 周子至瞥到那只玉白田螺,眼眸动了动。 懒人董祖上还是有些积蓄的,否则也禁不起他这些年的游手好闲,周子至瞧着还算满意,丝毫不客气地要了最好的那间。 懒人董心想仙女未经凡尘,可能不太了解俗世的夫妻之事,于是答应了下来,打算明日便拜堂成亲。 周子至看都不看他一眼,等他收拾好,便关门把人赶了出去,转过身,将身上的外衣脱了下来,扔在地上。 脏。 村民们发现懒人董不见了,不过这人不讨喜,整天无所事事,消失了也好,免得带坏小孩,于是自那日的樵夫之后,竟是再无人见过懒人董。 说回这边,周子至其实并不需要睡觉,但他还是保留了这个习惯,昨夜那凡人还是没忍住,想来个半夜偷香,被他设计磕伤了头,给关到地窖去了。 讨厌的苍蝇没了,周子至来了兴致,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这一起来便觉得不对。 很香,怡人舒心的香。 他穿衣下榻,桌上已经布好了晨食,还热着,碗沿上正飘出淡淡的白烟。不,不对,不只是食物的香气,昨日那种酸腐气味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空气里,还有一股山泉的清新味道。 周子至闭眼放出神识感受了一番,他睁开眼,有些惊讶,方圆五里内,除了地窖里昏死过去的懒人董,并无其他。 目光逡巡过整间房屋,桌上诱人的食物香气再度袭来,美人动了动鼻子,没忍住,大快朵颐起来。 而灶房角落里,原本静静吐泡泡的白玉螺无声动了动。 作者:众所周知,番外就是我用来炖肉的,车车马上来,不会拖一周的! -- 番外:七仙女的田螺姑娘(二) ƒǔщёйн. 这间房子里当真有第叁个人。 一连几天下来,使用过的厨灶,浆洗好的床单,实在是骗不了人。周子至面无表情,他原以为又是一个懒人董那般的登徒子,实在没想到,每天做的就是些做饭洗衣打扫的活儿。 关键做完之后,还能悄无声息地藏起来,就连他也察觉不到。 他走到堂屋,看向香案上摆的那些牌位,鎏金的香炉被擦拭的崭新,露出了斑驳的一角,十多个红漆木牌规律地摆放着,无一例外姓董。 总不能是董家祖上显灵了吧。 虽然有所疑惑,但其实周子至并非真的非要把人揪出来。 毕竟,饭挺好吃的。 有人伺候的感觉也不错。 他这边都已经放过对方了,延续了几天吃吃喝喝葛优躺的生活后,万万没想到——那人自己现身了。 那日,周子至一如往常睁开眼,他刚想一个抬腿翻身,隔着被子的阻滞感,让他心下一震,迅速捏诀丢了过去。 然而,接下来更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扔过去的那个杀诀,如泥牛入海,在她身上化作一缕青烟,毫无反应。而本该死在杀诀下,触到阳光就应灰飞烟灭的人,正红着眼眶,流着眼泪,捏针缝补一件衣服,她边缝边流泪,几乎是缝一针扎自己一针,扎到手就皱眉吸吸鼻子,忍痛再缝下一针。ⓟō⒅ш.∁ō㎡(po18w.com) 女子穿着一身白衣,棉麻的纹理,赘余的裙摆被缝在腰际,比尽放下带着种别致的美,她不像那六位仙女一样梳着高髻,簪着金步摇,铺陈珠翠,收集五色缤纷,她身上只有黑和白,黑的是伴着将圆未圆明月的夜,白的是晚云飘过后,边缘零零散散的雾,只有当她看着你时,你才会看到第叁种绝色,是那琼鼻旁,眉棱下,清光万里时,冲洗过后幽深并明亮的湖面。 就好像杀名赫赫的宝剑遇到了它的鞘,当将剑身埋入,鞘口机关发出“咔哒”的一声,杀戮惯了的剑刃饮尽了鲜血,终于得以沉眠。 含剑为骨,以身作刃,凝血铸鞘,结肉授衣。 周子至一颗血淋淋的剑心,终于清静了。 如今的天庭也是讲究时髦的,仙子们不知从哪弄来了一种镂空的羽衣,穿上时雪白的肌肤暴露在特别设计好的各处,行动间好看极了。 她没见过这种衣服,一拿起来只觉得破破烂烂的,哪里都是洞,忍不住就要去补好,都说天衣无缝,寻常的针线根本刺不进去,于是不得不用妖力缝,可她没试过这种关公大刀剥瓜子的操作,于是手里的动作不是轻了就是重了,那针在她身上真是一扎一个准,眼泪疼的不受控制。 然而这颗螺别的没有就是轴,她越疼越要缝,完全是当仇人一般死磕。到后来,缝得上头了,于是完全忘了会被人发现的事。 她现在没剩多少妖力了,如今与凡人没有什么区别,螺把已经有些钝了的针捏紧对着周子至,瑟瑟发抖道:“你不要过来,我……我不是那种螺。” 田螺一族承袭祖上的修习方式,安家护宅,打扫洗漱,但又有不同,有的螺会选择一旦被主人发现就与之结合,找到一个固定饭票刷修行,像她这般有些妖力的螺,完全不需要依附他人,单凭自己的意愿安排。 周子至身上的幻术还没撤,虽然他使出的术法对眼前的女子不起作用,但这种幻术并非主动施效,于是在螺眼中就是一个比她高些的女子,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她。 “螺?” 看对方没有过来,螺转了转眼珠想立刻回到水里,她丢下针就要往水缸里钻,方踏出一步,立即就被一双大手攥住脚腕,往床上拖。 “啊!” 周子至掐着她脖子,一个覆身将螺压在身下,眼神摄人,面容狠戾。 螺真的怕了,她白着脸请求道:“你不能杀我,我……我是来帮你打理家务,成家立业的,有我在你家很快就会富裕起来的。” 身下的躯体温凉如水,的确不似凡人。况且,这股山泉水的气息,他已经闻了好几天了,确实是眼前这人身上传来的。 螺偷偷掀眼瞟向对方思考的神情,不敢多看。其实她隐瞒了一件事,那就是一旦被发现就得离开这户人家,不得与凡人有过多牵扯,她想着等她把人哄走了,再立马跑路,去找别的人家。 “所以这几天桌上的饭食,桶里的热水,以及院里晒的衣物都是你做的?” 螺眼睛亮了亮,她点头,努力忍着笑,仿佛在说:我很厉害你知道就好。 周子至几乎一刹就想到了一个主意,他压下心头的躁动和热意,凶巴巴的。“好,那你把我的裙子缝坏了,要退掉的衣物你给洗了,前几天我洗澡的时候被热水烫伤,而且你做的饭一点也不好吃。这些,你怎么赔我?” 螺不可置信,她明明亲眼见着这人每日都吃她做的饭,而且还全吃完了! 螺表示坚决反抗! 周子至笑了笑,比妖还艳的面容,哪怕是分不清美丑的螺也被这张脸弄得大脑直接当机。 他幽幽开口。“我饿了,我懒得做,不可以?” 抵在腰上的手加重了力道,螺闷哼一声,只得屈服。 哼!等她寻到机会了! 螺被迫委委屈屈地答应补偿他,周子至引诱螺说出了承诺,并且教她捏言灵起誓的指诀,此时,螺还在为马上能离开而暗自窃喜。 “你就叫螺么?” 她舔舐着指尖隐隐作痛的伤口,摇摇头。“我可是不一般的螺,你不要总瞧不起我,我有名字的。我叫灵玑,灵魂的灵,璇玑的玑,怎么样,好听吧!” 灵玑嘴角翘着,整张脸微微仰起,身子也跟着坐直了,一副得意的样子,看得周子至心里发笑。 “这名字你自己取的?” 不知是否提到了什么,灵玑眨眨眼睛,没了之前鲜妍模样。 “不是的,我阿姐取的。” “你阿姐?也在湖里?”周子至以为她姊妹也是颗螺。 “我只在梦里见过她,她应该……”灵玑竖起食指往天上指了指,捂嘴小声冲他道:“在天上。” 灵玑见他没反应,想到这几天的辛苦付出与忍辱负重,有些生气。“你……你不是答应我的么?” “我答应你什么了?” 灵玑叉腰怒视他,整颗螺暴躁起来。“你捡到我那晚,湖边,你说你娶了仙女就会把我供奉给仙女娘娘的。” 周子至摸摸下巴,算是明白了,这话应该是那懒人董说的。 小宝贝,你认错人了啊。 “为何要找人将你供奉出去?”周子至边说边懒洋洋地靠在灵玑身上,一根手指翻来覆去卷着对方头发,完全看不出之前他压着人掐脖子的狠样。 灵玑觉得这人真怪,还很可恶。 “我要去天上找阿姐。” 卷头发的动作一顿,灵玑身上的重量又加重了些,她伸手推开他,认真道:“你放心,我很快就会让你娶到夫人的。” 周子至笑了笑,那声音格外好听,他倾身与她脸贴脸,一双凤眼带勾似地剜了她一眼。 “我是要娶仙女,寻常女子,我可不要。” 这……她不明白这人为什么一定要娶女的,毕竟从前她也撮合过几对,还是晓得凡间夫妻都是一男一女的。 灵玑偏头看他,软嫩的唇险些碰上,察觉太近,她仰头离他远了些。 “你说,要怎样的你才肯娶?” 他掩面调笑道:“仙女,自然得配得上‘不凡’二字,那至少得比我要好看吧?”说完,他还故意给人抛了个媚眼。 “所以……”周子至伸出双手搂住他,掌心卡在那软软的腰窝上。他附身过去,低头,目光扫过樱粉的唇,没忍住伸舌在上舔了舔,极轻一下,却似搬起整座仙女峰在她心头哐哐哐地捶。 亲完,男人还色欲地舔舔自己的唇,如在回味。 “我美么?嗯?”!!! 灵玑捂住扑通扑通不听话的心脏,全身血液涌上脑袋,感觉整颗螺都要熟了。 小脑袋渐渐低下去,玉白的面颊肉眼可见的爆红,她额头抵到他锁骨上,周子至也就干脆把她抱到自己腿上整个兜住。 许久,怀里才传来闷闷的一声。 “漂……漂亮的。” 男人舔舔银牙,浑身像躺着晒了一天的阳光般舒畅,心里的疯狂欲念几乎要溢出来。 真是捡到了个宝贝…… “可我觉得,你比我漂亮呢。” 嗯? 灵玑不明所以,懵懵地抬起头看他,一双眼睛水润润的。他在夸她吗?哇,除了阿姐以外,第一次有人夸她诶,虽然不谙世事,但灵玑还是挺喜欢听到他人的赞赏。 既然如此,虽然她作为一个女子要求娶另一个女子,但……也不是不行啦。 她决定自己一定会帮忙找到的。 他抬手,在她纤细的脊背上抚了抚。“你是妖,正合‘不凡’,要不……” 灵玑惊恐地看着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娶你做仙女夫人吧!” ∑(°口°?)! 作者:哈哈哈,我真的是边写边笑,这篇番外和正文剧情还是有些联系的,就看大家能不能想到了,下一章上肉,老规矩,不会拖一周的! 灵玑缝羽衣时的心态类似于,现代妈妈们见不得小孩穿着破洞牛仔裤,硬要拿补丁缝上。 -- 上车!:七仙女的田螺姑娘(三) ƒǔщёйн “不行,不可以!人和妖在一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许多田螺族人都会面临这样的问题,雌性田螺寿命尤其的长,她们选择了与凡人结婚生子,可待凡人老去,寿命的天堑摆到了面前,没有人能够承受。 更何况人妖之间的对立关系已经维持了百年,没有人敢第一个打破。 “刚才还说要补偿我?” 周子至点醒她,赖账是不可能的。 灵玑心里又生起了反抗之意,然而她这个念头还未冒出来,一道“轰隆”雷声降下,被周子至施法,中途转向劈到了庭院的空地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土坑。!!! 这什么东西? 我就不嫁给她! 轰隆!!! 人妖恋不可能的! 轰隆!!!ⓟō⒅ш.∁ō㎡(po18w.com) 义结金兰不好吗? 轰隆隆…… 言灵起誓生效了,愤怒地甩下一道道骇人的雷光。 男人听着头顶不断轰鸣的雷声,晓得螺不死心,于是这最后一道雷他没有管,直接穿过屋顶砸到灵玑身上,将螺劈得痛呼一声,霎时红了眼睛,泪流满面的软倒在他腿边,电流沿着她脊骨窜遍全身,带去又痛又麻的诡异感,灵玑忍不住啜泣起来,一缩一缩地发着抖。 她不敢再想别的,揪起他一边衣角,轻微扯动。 “咳,我……我做……我做你仙女夫人,呜呜。” 螺再次败在七仙女的奸计之下。 灵玑妖力枯竭,直接被劈回了原形,手掌大小的白玉螺出现在床上,玉色外壳右旋,一道道螺纹上挟着雷电残留下的银色弧光,摆在昏暗的室内可以看到弯曲的亮银线条,分外好看。 摸上去也是冰冰凉凉的,叫人爱不释手。 周子至拿起来将螺又看又摸,不一会儿,他感到手里的螺没有之前那么凉了,温温的,但还是比他手心温度低些,并且洁白的外壳上渐渐从内里晕出浅浅的粉。 男人又恶劣的用指尖顺着螺纹凹陷的浅沟摩挲,果不其然,那淡粉渐渐透出了外层。挑动手指,将螺翻了个面,一双美目放在卵圆壳口处,壳口外唇盖着指腹大小的厣甲,紧紧闭着,是这间小房子的“门”,他笑的邪气,比螺还妖魅,用食指指腹抵住厣甲不轻不重的顺时针揉动,将原本严丝合缝的甲壳与外唇之间揉出了一条又一条缝隙,甚至能窥见里头一闪而过的杏白。 周子至越弄越兴奋,他面容带上几分邪气,心与脑被阵阵快意把持,忍不住加快了指尖的速度,他可以感受到螺那藏着恐惧的轻微颤动,以及一甲之隔内被迫随着他的手指一起旋转起伏的足腹软肉,他无法形容出这种神奇的触感,从没想到仅仅如此他便能得到极致的愉悦。 螺终于受不住了,这个壳体剧烈颤抖,不得不发出人言制止他。 “坏蛋,不许摸了,不许欺负我!”愠怒的嗓音里还带着些抽噎的哭腔。 螺要被这个坏女人气死,她修行这么多年,去过那么多人家,从来没见过这般恶劣的人。 “好吧,不摸了。”周子至悻悻收手,盘算着今后该怎么接着欺负螺。 灵玑被他揉得难受,见他果真停手了,肉足悄悄掀开一条缝,先是两条细小带着绯色的触角警惕地探了探周边环境,在碰到男人干燥掌心灼热的温度后,又立即收了回去,从内唇往厣壳吐了小口水,整个螺翻回去,将壳口藏在下面,彻底装死。 “坏女人”翘着嘴角戳了戳又恢复了纯白的外壳,眼里的笑意止都止不住。 “我们今晚就洞房,记得哦~” 螺一言不发,又往外吐了一口水,彻底氲湿他的掌心。 夜黑风高,月落乌啼,是个成婚的好日……呸,好夜晚。 暗沉的泥土地上还留着白日新人接亲留下的爆竹纸,洇红了铺在地上,即是红毯,也是花雨。 两头树上的红绸带还没有撤下来,终点是一个路口的仙女庙。矮小的庙宇上也挂了红绸布,还有一个铃铛,与绸布一同摇动,叮铃哐啷地响。 若有村民们观礼,便能看到一男一女牵着同一条红绳,一步一步走过。 灵玑恢复了人身没多久,周子至就扔了套仙女工装给她让她穿上,与白日灵玑缝补得要死要活的那条一样,仿佛在嘲笑她之前的遭遇。 螺绝对不穿,反正雷也不会因为这个劈我。 “坏女人”微微一笑,手里捏了个雷诀。 轰隆隆! 灵玑:! 别别扭扭还是穿上了,前有狼后有虎,怎么可能不穿嘛。 周子至原本也不能理解那些仙子们的独特审美,直至见到灵玑穿上,美人自是纤秾合度的,领口别了一枚子母扣,坠着泪滴形的宝石,锁骨袒露着,向两边肩膀延伸开,如一对鹿角,白皙肌肤与松翠剔透相映成趣,上臂露出一段,将衣袖改成了臂钏,打磨的精细的银链一直链到手腕处。 妃色、檀色、绾色、绛紫、绀青、鹅黄,自颈间起,一路层迭改换至足尖,腰际镂空,露出一截牙白纤腰,裙上绣有湖石花鸟,亦有兽鱼虫草,细腻绣线藏在裙褶间,随着踱步若隐若现。 金银琉璃装点,深衣革带陪衬,外披丹朱宽袍,头顶一尺深红,腰间组玉环佩叮当,每一步都是乐声。 周子至为她执烛,照亮足下道路。 夜风不忍,不曾将他们吹散。 “到了。” 烛火被放在石台上,与供果一起,周子至拂袖将前六位仙女的小像隐去,独独留下第七位。 “知道如何拜堂吗?” 灵玑藏在盖头下的小脑袋点了点,她也曾见证过自己撮合的男女成亲行礼,做了许久的红娘。 “一拜天地。” 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 “二拜高堂。” 卜他年白头永偕,桂馥兰馨。 “夫妻对拜。” 十全无缺,红叶已成。 有一天,红娘也披上嫁衣啦! 男人正色,妖孽般的脸上从未有过的严肃。“灵玑,我们是夫妻了。” 隔着一块布料,她瞧不见眼前人,可心不盲,迟钝如螺也能感受到对方言辞下的情意。 “那你要记得把我供奉给仙女娘娘呀。” 他轻笑一声,回她一句“好”。 “护好盖头,别掉了。” 灵玑:? 他抱起她,抵在肩上,一个瞬移回了他们的婚房。屋里点了灯,灵玑迅速感应到了光亮。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还未等她想明白,遮蔽视线的盖头被人揭下,眼前人与白日里见过的别无二致,可又浑然不同,妖冶如他,原来也有这般纯净的时候。 是琢磨好的红玉,摆上灯台,折射了从深到浅的光彩来。 “夫人,该洞房了。” 他伸手为她解衣。 心脏突突的跳个不停,灵玑抓住他的手,大睁着眼睛问他:“雷为什么没有劈你?” 她会被他引导起誓,是因为这誓言同样对他有效,男人没有将自己供奉给娘娘,为什么雷没有降下来? 周子至轻呵一声,身上的幻术散去又浮现,男子女子形态皆在她眼前过了一遍,唯一没再遮掩的,是他腰间的仙印。 上篆:太真玄天第七元君宝印。 这是七仙女的仙印。 螺彻底乱了,她瞠目结舌。 “你……你到底,唔!” 朱唇未动,先觉佳人香,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 金津玉液,帷幌悄含光,口儿啜他,乳儿献他,腿儿缠他。 男人不急色,要一一相尝,如伏羲女娲二蛇交尾,郎缠我来我缠郎,同入警幻太虚。他压着她啄吻,不住磨蹭,从绯红耳垂到轻蹙眉间,要细致的舔,她的唇珠似殷桃,他第一眼见她的时候就发现了,需用牙尖刺入,幻想和毒蛇般将自己的欲念、热意注入给她。 腥甜鲜血为他们上色,是欲望在熊熊燃烧,叫人恨不得尝,舍不得咽。 原本温吞的小舌被他带动,终于也开始回应,于是互相绞缠的愈发紧,作游戏似的追逐。 天衣无解,只能凭术法脱下,呼吸间已将最本真的我交予,他眼里满含渴慕,无情人偏生多情目,她不忍拒,于是死死支撑,苦苦难咽,骨迷肉酥,神倒魂颠。 她好似明白即将发生什么了。 周子至难得停下,轻抚她的脸。“你已是我的供奉,是我的螺了。” 誓约完成,言灵消散,不会再有雷劈她了。 他倾身,将她握入掌中。 田螺肉嫩,一点触碰都难耐,他触上乳缘,缓缓按弄,指腹挑逗着尖尖儿,要它下去,要它起来,要它主人也不上不下,咬唇喘气。 狡猾地留下一点光亮,将动情声色半遮半掩,抬眼就能瞧见人汗淋薄粉,鼻翼翕动,被情欲折磨得暗自皱眉。 他低头用舌头一卷,尖牙刺进乳窍,瑟缩哼鸣,便是回报。 语声渐颤,灵玑不受控制的想要后退。“别弄,别弄。”巩白深目红了,眼眶鼻尖交替着泛酸,酝酿了许久的水雾总算凝坠下来,惹得桃蕊更湿。 周子至将她双手按在自己腰腹处,那里肌肉紧实,正绷着一道道沟壑,又热又滑,小手每每碰到,下面就硬胀一分。 男人在她身上极尽挑逗,她是如此难捱,终于忍不住张口:阿姐,救我。 他低低闷笑,将手下放至微鼓的阴阜,那里光洁无毛,粉嫩嫩、怯生生的,杏花沾雨。五指展开覆上去,一圈一圈揉弄,待花苞稍开,手心攒了一汪水,才缓缓念她名字。 他笑:灵玑。 只有我能救你。 作者:人螺一车,洞房一车,不怕坐满,欢迎品尝。 本来只是一个小脑洞,结果一上头越写越多,感觉我的肉还是没别的太太香呀。 尽快把这个脑洞结束,马上就是考试周了,挤时间码字,多更些算是一点补偿。 在这里特别感谢辞光小可爱的无数珠珠,也谢谢每一个愿意留言阅读的人,有你们我才觉得不孤单,自9月从海棠搬来,没想到会收到如此多的回馈和喜爱。 万言难尽,只能携小观音和罗刹鬼在这里与大家道一声:福生无量。 -- 全肉:七仙女的田螺姑娘(四) 上头的男子说这话时,也低眉垂眼瞧着她,额头眉毛都被蒙上一层水光,挺拔修长的身形直直立着,懒散地抬手把被汗浸湿了的长发整个拢住撩到后面去,只留下几缕黏在耳际,有了皮貌骨相的加成,这个动作做出来让灵玑每每回想都觉得有把小刷子在挠人心尖尖。 灵玑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他可好,气定神闲,仿佛放在她腿间的那双手不是他的。 男人起身,整个上半身都呈到她眼前。 她去过贫瘠乡野,见过从土砖茅顶到高门深户,一队队的车马来了又走,赤裸着上身的男子不是没见过,但她没见过这般的。 冷白的皮肤裹了些汗便是媚,以为清减却不孱弱,削直的肩,细窄的腰,胸前两点红缨挺立着,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平日里肌肉力气都藏得深,这时候倒让她瞧见了,艳而薄的唇微张着,有规律的吐息,再往上瞧,嘴角噙笑,眼眸幽深,一瞬不瞬地看着身下人,眉尾随心情飞扬。 灵玑眼热,一会儿瞧他,一会儿又把目光偷偷收回去,面上还是一副镇定模样,可羞红的耳垂早已出卖她。 与田螺特有的柔润温凉不同,隔着一层薄薄皮肤下的肌理正发着烫,比寻常人高,如今动起情来,让天性耐寒畏热的灵玑一次次要躲开。 男人粗喘着气,又对着那鼓胀柔嫩的阴阜揉了会,力道渐渐加大,掌心的水淹过指缝留到床单上。 灵玑不能自已,只求给她个痛快。 “你快点。” 这叁字仿佛打开了什么机关,男人手下动作一顿抬眼望了她一眼,眼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眸底有抹欲色闪过。 他轻声笑了笑,慢慢收回了目光,专心对待接下来的事。 冒着热气的肉柱被放出来,怒张着蓄势待发,它往前顶着肉瓣,在精致的丘阜面前显得格外粗犷。馒头般的小丘似乎害怕了,颤巍巍地吐出一汨晶莹。 他心血来潮出声问了句,带着情欲的哑:“怕么?” 灵玑勉强从情潮中挣回了几分清明,她半眯着眼,想在这暗沉朦胧里瞧清他的脸。 她已然不能很好控制自己的声音,原本被泉水沥过的女嗓,此时如在红泥火炉上煮着,“咕咚咕咚”冒着即将破碎的泡。“你……真的是‘七仙女’么?” 周子至低低笑了声,将脸压低又吮上娇嫩的唇瓣。 “当然。” 含情带哑的声音麻了她两只耳朵。 巨物在软丘上顶来顶去,摩擦间带起一片热气和痒意。 这动作已经不仅是孟浪了,灵玑平复一番混乱的呼吸,将差点冲出喉咙的低喘咽了回去,尽量平静道:“我瞧,凡人结亲时,拜堂前就会交换庚贴姓名,在婚礼上让礼官念出来。” 她已在神像面前与他行过夫妻之礼了,哪怕后来如何,可那会是当真的,因此当对方说要办一场简单的婚礼时,没多想就应了。 这话正说在周子至心坎上,他真怕灵玑觉得他轻浮玩闹,她当真,自己如何不当真,言下之意已经清晰明朗,藏着掖着从来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那就一切摊开。 狭长精致的凤目与人对视,这距离极近,二者的睫毛宛若十指相扣。乌青的眸子里,是细碎的水光,藏着一些惊惶,却并不抗拒他,坦然对视着。于是,他得以从这对漂亮瞳仁里瞧见自己的,琥珀生光,被他硬敛了下来,此刻是星子般的幽暗,着迷有,动情有,但最深的还是那一泓澄澈秋水。 为什么?因为他的眼里亦有她。 “周游,周子至,夫人。” 那最后二字是他故意加上的,语调拖长,故而捏造了多的韵味,生出了别的情趣。 秋水之上泛起了涟漪,灵玑微怔,原本茫茫然的水面泛起了雾,缭绕着往他心里钻。美人眼眸柔了下来,不知想到了什么,看他的眼神莫名宠溺。 她抬手用手指刮走了他鬓角的汗,做完眼眸一转,又再对视上。这次不敢看他了,灵玑脸红红的,低着头柔声道:“我叫灵玑,你知道的,官人。” 周子至受不住了,再忍他就不是男人! 他两指并拢,简单抹了两把,便挺腰将自己送了进去。巨物破开层层温凉紧致的穴肉,一进去便有水液欢送,皱襞一缩一缩地吮吸舔咬着柱身,穴壁推挤着将他迎进去。 灵玑没觉得什么,只是身体里塞入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难免有些异物感,她想原来那些夫妻送入洞房后做的就是这些。 随着巨物的深入,这股怪异的感觉越来越强,她看向男人逐渐沉迷的神情,咬咬牙,心理安慰着:还好,并非不能忍受。 肉柱上的青筋磨过顶端的阴蒂,那小小一粒被拽出来,变得红艳光亮,沾满了爱液。 灵玑捂着嘴叫了一声,她茫茫然地看向男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周子至被她这一眼瞧得欲根又涨了几分,一半堵在阴道里,不上不下的。他用手指拨开女穴,粉嫩的唇肉在他指腹疯狂打着颤,男人口干舌燥,手指又深入了些,逮到那颗乖巧肉粒,狠狠揉搓着。 美人腰肢一软,又轻轻叫了几声,那股被雷劈过的感觉再次涌上尾椎骨。 阴蒂处的刺激让她没空再管埋在穴道里沉睡的巨物,周子至试探了一下,借着淫液的顺滑,这次没再顾忌,冲破一层脆弱的阻碍后,一插到底。 “啊!痛!” 灵玑痛呼了一声后就没再出声,她面色发白,额头鼻尖渗出细汗,黛眉就要连到一块去,破处与扩张的疼痛让她暂时只能听到耳鸣的尖锐声,她瞪大眼,手脚麻木得已经感知不到,白嫩胸乳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竭力缓解着痛苦。 穴口软肉被撑到透明,汁水混着象征着破处的血丝顺着交合处缓缓流到被单上,巨物上的青筋一鼓一鼓,被穴肉绞得发痛,但还是被这场景刺激得不行。 他掰开她的腿,双手绕到光裸的后背,将她抱起来,揽进怀里,玉面贴上他的胸膛,浊重呼吸悉数喷洒在他锁骨上。他抚摸着细细颤抖着的脊背,感受着因动作变化而进得愈深的阳物,发出舒服的喟叹。 男人低头,秾丽的眉目温柔下来化作一堆乱红,他不会哄人,于是用唇舌从她含泪的眼角一点点啄吻过去,朱红的唇吻住对方有些凉的唇瓣,磨了又磨,碾了又碾,浅淡唇色总算变得红艳了些。 很不合时宜的,灵玑一片空白的脑子里想起了从前阿姐告诉她的摩擦生热的理论,她猛的一下想起自己在干什么,在他将亲吻向舔咬转变时,在她从唇上到身下泛起一股痒意时,她也伸出舌尖在对方牙尖轻轻舔了下,调皮又挑衅。 “不疼了的。” 男人深深端详一番她渐渐覆上血色的面颊,最后一次不舍的亲了亲,轻轻嗯声。他松快下来,艰难又小心的在这紧窄滑嫩的甬道中踽踽独行。 灵玑被抱在怀里感受着顶撞与挤压,她不敢喘气,香腮熨出晚霞。男人边亲吻她一边脸颊,边挺动下腹,画圈般按揉着一点一点磨进去,好比钝刀子割肉,他还没完全进去,人就在他怀里泄了一回。 与她身处同一水域的蚌精,每每不小心将泥砂石子卷进体内都要来找她哭诉,异物侵入时她们会收到极大的刺激,殊感不适,偏偏没法主动将异物排出,只能一点点裹上体内特有的粘液,日积月累成了凡人眼里的珍珠。 毕竟种族相近,灵玑也对这种情况感到难耐且束手无策。神经紧绷成一根弦,然而女穴不肯放过巨物,软嫩湿滑的媚肉“夹道欢迎”,随呼吸将龟棱纳入最娇嫩之处。 待那蘑菇似的顶端触到一处微微凹陷的软肉,美人终于呜咽出声,缩着痉挛的小腹,十指抠紧被单,甬道深处淋下一股热液来。 阳物被紧紧箍住,周子至也难得深深喘息,此时那些坏心思又涌了上来,他想听她哭叫,听她求饶,最好能叫些亲昵称谓,她说一声,他就入她一次。 艳鬼不满足了,他瞳孔幽深,将两条玉腿掰得更开,不顾穴肉的挽留,撤出一点,接着使出全部力道往里冲去。 他发出一声性感的闷哼,在她耳边搔痒。“灵玑,喊我名字。” 肉体相撞声盖过了她的声音,于是他凑到她唇边,两副身躯紧紧贴合着。 “嗯……嗯,轻些。”声音细如蚊蝇,看来还不够。 周子至咬着牙,入得更深,他还加快了抽插的速度,一下一下往那软肉上撞,撞得人不住摇头,眼眸含泪,撑着他肩膀要往上躲。 每每这时,他便会掐住她的腰,狠狠将她往下带,气息如煮开的热汤沸腾,怀里的身躯也滚烫起来,两颗贴紧的心终于能够熔化对方。 粗长的滚烫肉刃似烧红的铁,每次抽插都会摩擦出火花来,长剑入鞘,何等快哉!浪潮似的快感让她无意识搂住他的脖子,她终于肯说出令他欢心的话。 “娘娘,周游,周子至,嗯啊……” 他吻住她,翻身探海。 空气浓稠欲坠,他们通通失去理智,彻底沉入欲海。 其实这章早已经写好的,但是之后每次看都有地方不满意,所以拖着改了几天。 更完这章,作者就要去忙考试啦~ 也希望同样面临考试的友友们能顺利过关,我们寒假见! -- 玉非玉,月非月 “因缘?” 山间的寒风一股子淌进了这句话里,周子至的面色与他的声音一同冷下来。 周子至这个人就是只最最傲气的凤凰,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他看中的必得是最好的,最独一无二、完美无缺的。随后展开翅膀,将一根根流光溢彩的华羽抖落伸展,拿出炫耀一番,哪怕嫌弃那些看客揪着人领子逼着他们看。 玉人白净的外壳上有了一丝裂隙,眼睛着实是被辣到,本来已有些愠怒。他送出的东西,也自然是极好,灵玑的不收甚至退回让男人觉得是一种侮辱。 他容不得。 从前热络的态度逐渐冷却下来,他对她的耐性所剩无几。 “周某一心向月,不想月明星稀,不允星火靠近。” 此言一出,灵玑的心便只往下沉。 “道长真不知道么?” 从不掩饰的眼神,过分亲近的举动,却因着一方的守礼与冷淡迟钝压制在了安全的范围内。 男人抬手,修剪过的素白指尖在少女额心点了一下,眉间心上,连胸口那处也紧绷起来。 “书上言,老君讲究自然无为,不是因缘,是我强求呢……” 灵玑神情依旧平静,仿佛无事发生,她默然,慢慢换上一副轻松惬意的笑脸:“无为即有为。” 她将一双粗糙的手探出衣袖,双手向前在男子面前展平,指甲微黄,掌心纹理也不再细腻,整个手掌泛着土色,也不知道干不干净。男人皱着眉,面纱后的脸涌现几分厌恶,于是她往前一步,男子反而退了一步。 灵玑抬眸,双眼是枯枝冰瀑下的幽水,倒映出他深不见底的欲望与恶意,那笑依然挂在嘴边,温温柔柔,不曾变过。 “瞧,这便是有为,终究无缘。” 月亮高高在上,可惜她不是月亮。 识文断字、家世清白、容貌清丽的小道长是许多人的月亮,在此之前,没人敢当面咏月高歌,没有一个像周子至这般的人,朦胧的情意、告白的勇气,于这世间已经很难得了。灵玑并不在意这有些暧昧失礼的言辞,但她确实被对方的勇气所打动。 勇气难得,嘉心难许,只好委婉拒绝。 毕竟,她很清楚,对方并不爱她。 一双粗褐的手便能阻隔的爱情,怎么可能真呢? 更何况,如今局面,容不得她多情。 之前努力营造的旖旎气氛好似透明光亮的气泡一戳即破,男人面色有些僵硬,那几分厌恶还有迹可循。良久,在灵玑离开后,他扯开面纱捂着脸低低地笑出声。 这笑声渐渐从指缝间溢出,变得放肆、可怖却又意兴阑珊。 缩头乌龟,和那女人一样…… 修罗没了食欲,内里的腐烂欲望愈发不满。 掷针有声的屋子里,被笑声填满。 男人领口微敞,他抬手,神情懒散地将帷帽重新戴上,动作间,那精致雪白的胸膛微微露出些许,长久待在他身边的人,会知道这人看着贵气优雅,平素仍保留着从前那些坊间市里的习惯。 他最知道,若隐若现、半遮半掩、似乱飞乱、欲盖弥彰,那才是女客们喜欢的风情。 鹿泽识相地走了进来,为他主子打理衣装。 “宫里边动手了,是否要……” 朝中又开始骂周子至是个得志便猖狂的小人,他不在宫里,女帝自然乐得听着朝野一片骂声,借势争权。 周子至乜了他一眼,明明这般小气不得脸的动作,被他做出一副情意绵绵的做派。 “陛下难得高兴,让她再乐两天吧。” 鹿泽低头应是,心里好奇着主子和道长之间的事,这几天他观察灵玑道长忙前忙后,着实辛苦,那双手眼瞧着糟蹋得不成样子,伺候主子时不经意提了一嘴,恰好为道长得来了赏赐。 “那……那件东西……” 周子至抛出一方外观精美的匣子,面容冷冷,连同灵玑送来的盒子一起丢给鹿泽。 “要足够好才值得我的礼,一起烧了。” 观音禅院,也叫彘院,多的是身有残缺的乞丐流民,这群人彘已然丧失了逃的信念,那些监管他们的人因此紧盯着身体还算健全的人。为数不多的健全人们计划发起一次暴动,却因一个女人的意外之言夭折。 他们被关进笼子里,等待天亮后的惩罚。 大家都在怨恨女人,也痛恨当初主张反抗的那个人,这些曾经的同伴对他拳打脚踢,将血肉模糊的少年拖回铁笼。 女人再次出现,带来了不用受罚的消息,同时,他们将被分做几批,罪行严重的与所有人彘一同去往偏峰修筑大佛。 少年睁着淌过血的双眼,看着施暴者们小心得意的嘴脸。 借佛威名,打佛旗号,却行着哪怕最善心的佛陀也会震怒的事。在这个男子普遍笃信佛教的国家,恶人们也害怕了,女人提议修一座佛像,算是在万佛前卖个好,还能赎还因果,轮回超度,让亡魂们不敢出来作恶。 女人伶牙俐齿,这事一晚上便说成了。 少年伤得严重,又是发起者,成了去修佛的一批。所有人都以为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被囚禁,换了份更苦的差事。 他们不知道,真正令恶人心动点头的是女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偏峰后有一处天然的地陷,山体陡峭,无法下探,很是适合丢弃废物。” 恶人们相视一笑。 去往偏峰的人,无一可活。 他们满意的看着女人,嘴里充斥满意赞赏之语,心里想的却是这个蠢女人怕是没想到自己也会是葬身地陷的一个吧! 禅院从不掳女子,冒着风险抢来,原想让她与那和尚上床生下个孩子,好控制二人,没成想是个不中用的。 既然如此,暂且留她一命。 大家对视一番,笑得心照不宣。 女人也笑着,狐狸眼眯起将一切算计讽刺都深藏起来。 一场交易,各怀鬼胎。 少年不知道这些,难得吃了一顿饱饭,敷上伤药,被押运去了偏峰。 他偏头看了一眼走在最前头,整个队伍唯一的纤细背影,心中恨意滔天,在俩人靠近时,低声骂了句“缩头乌龟”。 女子淡然走过,不知听没听见。 前头带队的人正招呼她,叫了几声她的名字。 “邱忌情!走快点!” 女人弯起嘴角,似乎高兴极了,毫不在意的迎上去。 少年磨了磨牙,眼里满是不甘与鄙夷,深深牢记着一切。 如今,十余年后,老乌龟教出了个小乌龟 -- 雉鸡化鸾 sёγμωёń.čοм 无铭道观的春日和整个京城一样,韶光漫彩,生机勃勃,作为“过来人”,老道士难免想起过去的死气沉沉。 无铭道观闭观两日,今日终于重开山门,燃过的香柱一节一节往下塌,寥寥香火陷在烟灰里。昨日淅淅沥沥下了场雨,今白日太阳一照,积水消去后,古朴墙檐上冒出了新妍颜色。 叶因春后长,花为雨来浓,正是如此。 花叶如此,当为贵客。 簌簌风声,迎客松告诉她,客人到了。 十多年前,她打开观门,迎接国师府的贵客,拒绝了京城尹,今日倒是反了过来。 老道士站得笔直,不得不说正事面前,她还是挺人模人样的,紫宝高功法衣,缀琉璃莲花冠,小叶紫檀拂尘,这几年都是如此。 说句实话,邱忌情长得属实平庸,扁平的脸毫无特点,让人难以记住她这个人。这也不难猜出,在当时极度保护女子的环境下,禅院院首为何会冒险抓她与人上床。 京城尹不愧武士出身,这样的山路走上来,依旧面不红气不喘。 邱忌情使了些力,让自己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施主几位来此,无铭观蓬荜生辉。”⒲ǒǒ⑯.Ⅵp(woo16.vip) 老道士只是向她简简单单抱拳示意了一下,京城尹算是叁品的大官了,手里也有不小的兵权,薛萍从底层一路爬上来,曾经的过往让她几乎有些刻板地在意这些礼数,但她没说什么,只是心平气和地回应。 “爹,我爬不动了,今天我成年,干嘛来这荒郊野外,我答应了人家要去庆祝的,诶呦!别打!” 薛伯可坐在门槛上,死抓着门板不可能再走了,他气喘如牛,累得跟狗一样,任自己的爹亲如何哄诱都不肯再挪动半步。 薛萍正与邱忌情寒暄着,看见自家儿子这副失礼的样子,顿时火冒叁丈,飞身阔步上前给了个爆栗。 “放肆,玄门净地怎能如此!” 薛伯可嗷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被人掰直了身体,站在邱忌情面前。他略略抬眼看了下这牛鼻子老道,对比自己的几个姐姐,和那日花朝上的仙子,心底评判了句真丑。 薛萍放低了姿态,常年冷硬的语气而今客气的别扭:“小儿无知,实在抱歉。” 她又给了自家傻儿子一下,大声道:“还不向道长道歉!” 娘手劲儿真大,薛伯可疼得眼泪花都冒出来了,他噘着嘴,不高兴也不情愿道:“是我无知,还请道长海涵。” 薛萍又给了他一后脑勺,恨铁不成钢:“海什么涵,还敢要人海涵?” 薛伯可可再受不住这一下,他往旁边一闪,躲进了爹亲的怀里。 薛夫郎心疼地揽过儿子,有些歉意地看向邱忌情。 邱忌情倒是没觉得怎么,只淡淡给了句“令郎真是纯稚可爱。” 这声音不大不小,偏他薛伯可清清楚楚听见了,他咬咬牙,又低骂了句不讨喜的丑女人,他今日成年了,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这人还要来一句“纯稚可爱”,神他妈纯稚可爱! 老道士早已将注意力收了回来,跟个狐狸似的眯着眼笑问:“施主可要上香?” “劳烦您接引。” 薛萍与老道士走在前头闲聊,路上泉水山石,却月回廊,伴随着娇莺恰啼,林风阵阵,一副山花烂漫之景。 “薛大人瞧着如今这观里如何?” 薛萍着实吃了好大一惊,没想到道观里会出现这样一派盛景。 当年观音禅院一案,轰动京城,先帝直接派兵封锁了西山。那些兵可都是上过战场的,他们见惯了腥风血雨,然而见过禅院里的惨状后,仍有人忍不住吐了出来,稍微有些行动能力的早往山下逃了,留在禅院里的,一个个都是人彘啊! 将禅院搜索收拾干净后,就发现背后的山头上冒起了浓烟,等赶过去,才发现原来这主峰后还有一处建筑,只是破破烂烂,门匾也无,如此凄惨的地方,还被烧掉了一半房屋,到处弥漫着一股焦香。 大家觉得蹊跷,身为百夫长的薛萍看着眼前这个抱着婴孩,灰头土脸的道士,神情冷肃道:“我们需对此处进行检查,请您让开。” 道士一双狐狸眼,看了看薛萍,又打量了会她身后,慢悠悠地露出抹惨兮兮的笑。“军姐儿,观里东西烧没了,我徒弟饿着呢,可否请您身后几位军爷让我徒弟吃些奶?” 几个士兵红了脸,道士捏住字眼,说得轻浮又世故,他们男子哪能让人吃奶呢? 薛萍面无表情推开道士,坚毅的脸上不容情面,打算硬闯,道士举起孩子拦在她面前。 “大人!” 蓝布掀开了些许,露出几根稀黄的胎毛以及婴儿惨白的脸。 道士放轻了语气,定定的看着百夫长,眼瞳紧缩着,竭力忍着什么。 “您瞧……是个女孩呢……” 本朝律令,不可违背,一应官兵,身先士卒。 薛萍挥了挥手,道士顺着台阶将亲亲徒弟交给了一群大男人们。 “你们,带她去吃奶,其他人,将此地围起来。” 说完,她警告地看了道士一眼,低声道:“别想耍花样,我亲自检查。” 军官的眼神锋利如刀,平常人早已骇破了胆,道士却是笑嘻嘻地,视若无睹道:“恰好,贫道老实本分,不懂规矩,请您替我搜查一番,好迎迎国师大人,免得不好交代。” 这云淡风轻的语气令薛萍以为对方真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道士,直到她循着焦香看到了遍地的炭块。 这场火烧得干净利落,这个东片楼阁毁得一干二净,便是砖石也被熏得漆黑,倒塌的石梁间,散落着一对对炭块,有几个还能辨出人形,乌黑斑块间冒出可笑的白烟。 薛萍心中霎时警铃大作,战场上锤锻过千百回的头脑让她立即拔出腰刀,直逼身侧这个欺瞒她的可恶贼人。 是她失算……听对方的呼吸与举止以为是个不会武的普通道士而已,没有尖牙的毒虫,咬人便不痛了吗? 铛—— 一向镇定严肃的百夫长手抖了一下,眼前这人或许与观音禅院有关联,她还不能死,出于威慑与惩罚的目的,她用刀背击之。 不至于死,但苦头得吃个够。 斑驳的焦壳下仍在燃烧着,墨黑裂隙间藏着随风起落的红焰,这片被火燎过的山坡上生长着荻芦,秋冬时间,它们攒絮结果,重雪初下,如今一把火将它们吞噬,曾经的荻花如今成了满天的黑絮,被火光热气冲上天,又在冷落后悠悠然然落下。 刀背击碎黑雪,在道士脆弱的脖颈处停下。 薛萍的眼前出现了一只青鸾,鸾鸟在漫天墨絮中展翅欲飞,但它注定不能翱翔,青鸾居于凤凰之下,瓦朝之中,只有一只鸟儿能飞。 鸾令…… 薛萍握刀的手彻底失去了力道,她脸色惨白,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立即单膝下跪,双手呈上直刀,向面前人请罪。 “属下万死。” 军士沉默不语,静静等待惩罚。 良久,她感到手里的刀重了些,抬头看去,一根削尖的细白手指正按在银白的刀身上,沉沉压下。 “欸,薛姑娘职责在身,如何万死?贫道敬佩阁下,反而颇为欣赏呢……” 邱忌情弯腰,在薛萍眼里,屈尊将跪着的她扶了起来。她难免与人视线对上,这一瞧她心里就生了退意,她想起曾亲临军营犒劳军士的女帝,那时的陛下初登大宝,尚且稚嫩,却依然保持得体的风度与气魄,那是一个君王的气度威仪,哪怕陛下眼中尚带勉强,心中迷茫。可眼前这位殿下……她没有君王的不可逼视,也没有仅以气场摄人的本事,但这双浑浊又透亮的眼睛,这双充满算计思量的眼睛,足以为王。 “薛大人有没有想过,为自己争一争呢?” 黑雪落到了薛萍的眼睫上,她好像,已经看不清眼前了。 “大人甘心吗?忙碌一生却只是一介县官,连家人也无法护好。” 薛萍神魂巨震,霎时冷汗如雨,殿下……怎么会知道? 她最小的一个儿子,叁年前被人掳走,至今未找到,为了寻到幺儿,她放弃了将士、放弃了军功、放弃了向上爬的机会,回了京城,做了一个小小的百夫长,儿子失踪或与观音禅院有关,凭这个没来由的执念,她自请来了这里。 西北军薛萍,这个小有名气的寒门将军自此销声匿迹。 “京城尹,从叁品,可握京中部分兵权,女帝才执政,禅院一案,正是陛下一展身手的时机,届时朝中必定清洗一番,除去庸臣,留下能臣,大人,贫道与您做个交易如何?”邱忌情冲这个命运看起来有些悲惨的将军道,红艳充满诱惑的蛇果,谁知上面是否涂满了毒液呢? 薛萍牙关紧闭,挣扎着、取舍着。 到底是个坚毅不屈的人呐。 “对了,贫道前些日子遇到一个小孩,说他姓薛,字伯可……” 百夫长双膝下跪,磕头,再呈直刀。 “原为殿下驱策。” 薛萍再睁眼,睫上的那片黑雪,散了。 作者:免费精彩在线:(яΘūщèńńρ.мè(rouwennp.me) -- 邱忌情特辑:寄情寄恩 sёγμωёń.čοм 邱忌情自认是个商人,同时还是个十足的大懒人。 在商言商,利字为先。 她怎会做亏本的买卖? 想想她那所谓的皇姐,刚愎自用的院首,仅抱着最后一丝残念的人彘们以及那五个小鬼。 扶持她那庶出皇姐登皇位,自此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满足禅院处理无用之人的需求,自此她能另辟场地与人周旋;承诺人彘们拼死只为复仇的执念,自此棋局全活;答应五个小鬼指给他们活路,而她只需要轻轻松松放一把火。 凤令用黄金,鸾令用青铜,凤凰展翅,而鸾鸟欲飞。她手中的鸾鸟,青羽如锦缎丝绸流淌一地,羽翼扬起,凤目注视着晴空,万分渴望,可它单足矗立着,哪怕是静态,也能瞧出鸾鸟的敬小慎微,战战兢兢。 女帝屠遍手足,在同胞皇妹的帮助下登上皇位。 女帝顾念亲恩,特仿照世代御用的凤令,制出鸾令赏赐给公主,以表其彰。 百姓们信了她们的帝君会是个仁义典范,而她却将女帝的矛盾行为一一看在眼里,心道好笑。 这副身躯矮小瘦弱,天生不足,幼时又被深宫蹉跎许多年,当医女诊出她不可能有孕时,她的好皇姐又是一副怎样的表情呢? 痛苦、心痛、怜惜,还有震惊过后,肩胛下抬,微妙的舒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妹妹注定无嗣。 像是察觉了自己不该有的那一丝庆幸,女帝起身,主动靠近坐榻,平日满带威严霸气的面容松软下来,语气轻柔地安慰自己唯一的亲妹妹。“阿情放心,那些害过你的人,皇姐一个都不会放过,皇姐会让你成为瓦朝最尊贵的大长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好不好?” 她做足了一个帝王,一个长姐的姿态,许诺会给她挑选好夫郎,还毁去了疑案,杀死了那个小医女。 邱忌情安安静静地坐着,紧抿着唇,熟练摆出黯然神伤的模样,不听不答。⒲ǒǒ⑯.Ⅵp(woo16.vip) 为了妹妹屠戮手足的理由太过可笑,她先天不足,父妃早逝,与这个姐姐自小被分开寄养,唐寄恩、唐寄情,俩人的名字也是来得可笑。 唐寄恩握着那枚鸾令交给她,说她是被捧在掌心的青鸾,可当手背翻转过来,她就是只被牢牢掐紧的雉鸡。 从前多少公主联合夫郎外戚干政,皇权之下,又怎么容得下她? 女帝登基不到一年,圣上胞妹,瓦朝的大长公主因体弱情郁自请云游,短年内不会回京城,也不愿耽误好儿郎,偌大的公主府被遣散,成了座荒芜庭院。 同年,唐寄情更名改姓为邱忌情,向女帝拜别后离京,女帝纠结着应下了此事,不知今后会否后悔,而她早已带着鸾令上路,根本不担忧,既然想当个好姐姐给人看,就得做全套不是? 邱忌情离开了京城,仅为世人留下了女帝极为宠爱公主的谈资。 -- 薄雾浓云 彼时的她已经不小了,所有的少年意气都已在疆场与官场耗尽,上一次打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瓦朝国力并不算强,却是几个国家间最为正统的。曾经偌大一个王朝被攻破割裂,亡国的公主于腥风血雨中举起旗帜,带领残余的王军建立瓦朝。 史学先生带着她们仔仔细细阅读那段历史,告诉她们曾经的辉煌是什么模样,公主殿下又为我们做出了怎样的牺牲。 年幼的薛萍带着简单的憧憬读完了开国公主的那段故事。 “帝一生转战,终伤凤体,于承平十二年薨,未有子嗣。” 小小的薛萍有些懵,笋般的手指将薄薄的一本书翻来覆去,又看了至少叁遍,她才理解,所以如今坐在皇位上的,不算开国公主的后代吗?薛萍放下书本,带着疑虑询问自己的课业师傅。 老先生长叹,忍不住拂袖拭泪道:“公主曾有一驸马,为护妻子死于战乱,殿下于是过继了驸马亲妹的孩子。” 是了,如今的公主墓上还刻着,这位公主唯一的夫郎姓唐。 铁马冰河,碧血丹心。开国公主的故事是如此悲凉而伟大,因着共情,薛萍哭得稀里哗啦的,哭完后,她擦干眼泪决定要追随已经逝去的殿下而做些什么。 她决定从军,寒门子弟要往上爬很难,女子稀有,从军女子更加少,有开国公主的先例在,瓦朝君主难得留下了一个相对容易的晋升机会。 西北军的前身就是当年由殿下直率的王军,那她就去那里吧。 史书上的殿下是薛萍心中永存的火苗,它燃烧着自己的一切,让薛萍能只凭热爱,不顾一切的奔赴战场,直到朝堂风波、家人离散将这火苗搅灭,只留下一簇将要断绝的青烟。 一风一缕,一明一灭。 白苎青袍的道士不算好看的脸上泛着笑意,这笑浅而薄、冷而淡,在道士自己看来已经是足够的诚意。可惜她脸上留了叁道灰痕,头发也乱糟糟,发丝间也藏污纳垢,胸前衣服皱得不成样子,大概是那婴孩饿狠了造成的,妥妥达到人见人笑的地步。 薛萍看上去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是在这得知儿子下落,叁年来难得放松的时候,不免也为眼前这位传闻中的大长公主生出几分笑意与好感。 黑雪也落到了邱忌情的脸上,生理反应让她绷不住,掩袖打了个喷嚏,女道士在袖子的遮挡下放肆揉鼻子,待那痒意完全消失,才无知无觉地把揉得通红的鼻头和新出现的第四道灰痕展露出来。 啊……满腹黑水、精于算计的殿下,原来也有这样的时候呢……很奇怪,当初在西北平乱的她,明明最厌恶这种人。 邱忌情瞧她呆愣愣的样子,视线转到了那柄直刀上,较短的刀身如银雪,锋利笔直,并不符合百夫长的配置。瓦朝对盐铁管得严,兵器尤甚,刀柄处都会刻印上出处,这种形制的刀,倒颇符合经开国公主改良后,西北军中常用的腰刀。 邱忌情拿起直刀,掂了掂觉得趁手,凭着记忆挥动了两下,刀刃破空的声音在她耳中煞是好听,女道士爱不释手,好好把玩了一番后,还给了薛萍。 她双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握住另一只的手腕,两指无意识捻了捻,似在怀念刀身冰冷的温度。她用全身上下唯一还看得过去的眼睛,微微抬头仰视薛萍,吐出的话如俯视眼前人一般。 “真是一把好刀啊。” 似是点评刀,似是点评人。 彼时的薛萍沉默着,只眼皮不安地眨动了一下。 说回现在,薛萍在看到如今的道观时一番震惊后又是一阵欣喜,殿下于她们一家有恩,见她生活的地方有如此舒心的布置,心中默默为殿下感到高兴。 “贫道有心无力,故而这些东西大多都是由我的徒儿布置,大人马上就能见到她了。” 老道士带着她们走到新建的客苑,此处清幽雅致,背靠山间溪流,开着窗还能听到水车转动的吱呀声。 四人到时,已有人在院中等候。及笄桃李,碧玉破瓜,年华正好的女郎俏生生立在其中,她们一路走来,已看过了各式风景,才知道所谓一步一景、柳暗花明,最瞩目的颜色往往藏得最深。 如逢霁月,恰遇清霜,是戴着云雾的巫山,混着濛濛细雨,以流云轻抚细浪,才能打磨出的佳音玉质。女郎五官精致,面庞柔和,吞红咽彩的朱唇,美好的如诗如画,朴质的道袍没能拖累她的美,反而衬托出了一股仙气。 身后架设起的紫藤成了最好的点缀,是林风后漏出的疏而杂的月光,斑驳着得让人记忆深刻。 花朝一别后,他再也没有当初那位仙子的任何消息,薛伯可也曾安排仆从去找寻一二,如此出尘的人物,竟是有影无踪。 子美诗曰:“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果真不错! 薛伯可躲在爹亲身后头脑风暴着,内心的小人一蹦叁尺高。 老道士走到灵玑身边,俩人视线平淡相交,灵玑对师父浅浅笑了一下。 邱忌情轻咳了两声,转身向薛萍介绍。“这就是我那徒儿,叫灵玑,观里的一切如今都由她操持,已经是观里的住持了。” 灵玑抿出一抹笑,礼貌地行礼。“薛大人,久仰大名。” 薛萍甫一见到灵玑,脑子就有些木木的,十五年前那个饿得连哭都不会的婴孩,长大原来是这般,一个人太过美好,总会让旁人将其看做天上的彩云,怀中的琉璃,一举一动,纤悉不苟。 铁血冷面的薛大人,难得一次不为强权,心甘情愿地放轻了声音,强装威严地“嗯”了一声,如此俏丽的女郎,她真不知道该如何与对方相处。 薛伯可在短暂的惊讶与羞涩过后,早已偷摸着来到灵玑身边,平时大喇喇的嗓音,此刻捏得紧紧地,学着家中长者最推崇的温柔体贴的调调,发出腻死人的声音。 “额……那个……道长……我,我叫,薛……”他太紧张了,伯可二字被他颤抖的声线抖得直接掉在地上,捡都捡不回来。 灵玑此时也转过头来,见着了这位薛家小公子,她眼瞳灵动,眼底潜着细碎的清光,显得她看着你时多么的温柔多情,薛伯可小心脏扑通扑通,头慢慢低了下去,不敢与她对视。 薛萍看着自己儿子如此莽撞冲动,心头的火登时又冒了出来,正要发作,却被老道士出声打断了。“欸,小孩子就让他们玩去吧,徒儿在房中备了粗茶,还请大人移步。” 邱忌情当然不是平白无故叫人拖家带口来叙旧的,大人和大人之间的利益互换与交锋,还是不要吓到小孩子了。 灵玑听懂了她的意思,转头表情和煦,礼貌的问道:“施主,可需要贫道带您参观?” 有如斯佳人作陪,薛伯可自是一百个高兴,薛夫郎想等着自家妻主,只低声嘱咐了两句,抚平他头顶翘起的杂毛,就放任他去玩了。 好不容易得来的独处机会,薛伯可每每想打开话匣子,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而灵玑也吸取了曾经的教训,如今人前谨言慎行,生怕将自己那先进而惊人的想法暴露出来。 这般沉默拘谨,远远看着便是一幅男女间青涩羞窘的假象。 “那个……我……我能叫您灵玑吗?啊,不不不,还是唤您道长吧!”薛伯可当真是想与她亲近些,可来之前已经挨过训了,更何况,他也想给对方留个好印象。 灵玑并不明白眼前人的少男心事,她的声音泠泠似泉,温凉又不容抗拒。“鄙姓邱,私下里,您唤我邱道长也是一样的。” 薛伯可圆圆的眼睛稍稍瞪大了一点,热忱被浇熄后,心头泛起一抹薄雾浓云。“啊,这样……” 灵玑抿了抿唇,头一回遇见这么热情而又单纯的人,像一只单纯的雏鸟砸在你身上,过分亲近的让人无可奈何。 “居士初来观里,可有什么想玩的想看的?” 薛伯可原本低垂下去的杂毛又随风翘了起来,同他人一样俏皮,他顿时又情绪高涨起来,早将之前的低落抛在脑后。 “我中午吃的不多,爬完山有点饿了。”边说还咽了咽口水,十指尴尬团在一起按着肚子。 他抬眼对上灵玑带着清浅笑意,随和温柔的眼睛,喉口越发松弛,渐渐只有一些气音。“随便一点就好,我不挑的。” 灵玑也想起了什么,随即恬然一笑,轻轻颔首。“居士帮贫道一个忙好吗?就用一顿斋饭相换。” -- 潆潆洑洄 无铭观的厨房一直就是灵玑的地盘,连老道士都不常来,早食过后剩了些,灵玑拿着去温了会儿,恐人饿急了,还只是微温就端了出来。 “山野小菜,居士慢用,若食着觉来粗糙,贫道可稍后再做一些饱腹的热食。”灵玑为他摆好碗筷,又拿了个干净的竹凳给他。 薛伯可双手无措,圆圆的眼睛布满一种难言的恐惧和震惊。讲道理,他与别的官家儿郎比可能是不拘小节了些,但这种无案几坐凳捧碗而食野菜的行为,与他十几年来所受的教养太过背离。他不安地转动眼球,看向正收拾灶台的灵玑,让他当着有好感的人的面做这种事,这绝无可能。 他是有些饿,但也不到难受的程度,薛伯可挑动菜叶,往下压了压,随后放下筷子,将那竹凳又收回去,。“现在又不觉得饿了,不如先帮了邱道长,到时可能就有胃口了。”这话他说得忒不好意思,十指背在身后揪扯成一团乱麻。 灵玑解开襻膊,除去围兜,她看出对方的小动作也并没什么反应,也没想过富裕长大的小公子真能接受这种菜肴,故而一开始便说明不合胃口的话,她还能再做。 小公子明明不喜欢,又舍不得再劳烦人家,也舍不得扔,赤子之心,这没有什么可辩驳的。灵玑怕他感到不自在,没有过多的将视线投递过去,人在心虚时,最无法忍受长时间的直视。 她带着他来到厨房旁的谷场,这里被修葺成一整块的平地,原本用来晒谷子的地方被放置了一个个竹架子,每个青架上至少五六个竹筛,薛伯可驻足在原地,并没有上前,他看着这位此前只在花朝上见过一面的仙子,下凡一样巡视、劳作。这种感觉很奇怪,一个人在确定自己一见钟情,刚开始爱慕一个人的时候,多少会将对方放在比自己稍高些的位置。在这个男多女少的女尊国家,每个拥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男子都是幸运的,他们不必担心婚姻,不必为血脉延续着急。 而像他这样,因变故失去了年幼说亲的机会,只能自己寻求归宿,由于幼时遭遇,同龄的伙伴没少背后议论他,好几年他出门甚至还被人指着鼻子骂。好在父母姊妹都维护他,凡是有不长眼的敢在她们面前乱说,第二日就会被金吾卫随机查私兵(私藏兵器)。 薛伯可一开始还会憋着眼泪默默受着,可看到家人如此维护关爱自己的样子,从那以后他就学着胆子大一点,不必惹到家人面前,他自己就想办法把人骂跑了。骂人的薛小公子是剽悍、放肆、无礼的,可他喜欢这样的自己,这样的薛伯可不会被人中伤、能够保护自己。没有女子会喜欢这样的男子,上回那个吴女郎一开口他就不喜欢她,虽没骂人,但他可是狠狠踩了了对方好几脚。 可偏偏遇到了灵玑,他不敢叫人知道自己的本来面目,而今看着美人亲手劳作的样子,他又难免臆想,会否谪仙人其实不会嫌弃自己真正的模样呢? 小公子的想法越飘越远、越想越离奇,他的面皮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他的外表与内心剥离,只有眼睛表达着他的真实心绪。 不敢让人知道,被家人疼爱、天不怕地不怕的薛小公子其实是个彷徨又自卑的人。灵玑姑娘生得好看、待人温柔又和善,如果他们能……那自己一定不会再被欺负了,自己的家人也不会被她人背后议论了。 灵玑在每个青架前都站了一会儿,她伸手在许多个竹筛里都翻了翻,原本微褐的手没有恢复,反而朝愈发深的颜色发展,指尖泛着橙黄,她这几天在处理陈皮,洗过好几回手都没消下去。 都确定好了,她将竹筛拿出来,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铺了白素的地上,而今她练出功夫来了,粗略掂量一把就能知道重量多少,她珍而重之的拿出一张药方,开始分药材。 待分了有一会儿,已经备好几包汤药的分量,她才回屋将东西拿出来,薛伯可被自己脑海中的繁杂世界所缚,灵玑走过来和他说话他也只会呆呆地跟着。 灵玑将一份的药材混起用纸包住,最后拿线捆起来。她边做边说明,语气缓慢轻柔,最后又问:“看到了吗?就这样,贫道做的还清楚吗?” 薛伯可点点头,直接上手,包药材不难,不用教也会。 俩人就在太阳底下各自忙碌,今日气候凉爽,凉风习习,清风揉乱了少年人的发丝,害他面上浮现了一层痒意,薛伯可被这感觉打断,拨弄发丝时下意识往身边看了一眼,相比正脸,女子的侧颜更加清冷出尘,雪白贝齿藏在那开阖的点朱脂唇间,美好而诱惑,引人入迷。 女郎的笑比春风和煦,胜秋月洁柔,而春风秋月一旦变作冷月清霜,清冷的面孔好比宫中珍藏的秘色瓷,九秋风露,千峰翠色,是青瓷比不得的匀净,是白瓷比不得的幽眇。 爱欲的手将伸未伸,既忍不住,又舍不得。周子至与薛伯可二人在面对此番景象时冒出的念头无奈的相似,想来这世间的善总是美好地不尽相同,恶却能坏得如出一辙。 不对,舍不得?周子至从不会舍不得,要让他收手,除非已经完全失却了兴趣。 “居士?” 浩浩清音,神思被点拨,恍惚而返,红蔓攀颊,薛伯可支支吾吾着说不出话来。灵玑道长眼神清明,如镜湖水波,将人洞察得清楚明白。 再望一眼,他就要原形毕露。 薛伯可闪躲着收回眼神,他的大脑此刻一片混乱,只能潦潦草草地包好最后几份药材。回过神来,他凝望着满地的药包,没想到会有这般多,如同把京城一半的药铺打劫了一般。 因为药包实在是太多,某些药材受不得磕碰,薛伯可主动提出帮灵玑搬运,以期飞快掩饰此前的尴尬。灵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实这些她完全搬得动,行动过程中她将手放低了些,尽可能地将压力放在自己身上,沿幽径取道返回。 说起来,道观内的花植其实并不多,至少灵玑在选种的时候,是没有太考虑这些的,故而这些花植在观里的存在都是一株两株,一丛两丛的。如果瞧见一大株或者一大丛,那基本是出于药用或食用的目的。 西山只是绵延山脉中的一座,河流在这里改道截止,富余的水流被古人引入京城周边洄冱,形成湖泊。得天独厚的条件,这么大片山头,不种点什么可惜了,只是靠着山中的各种资源,也能吃到许多利,无论开禅院还是开道观,其实多少都有点浪费了。 只是从前,山脚的农人小商不被允许进山,可道观允许,不仅允许,还在因故无法出山时,为众人提供食宿,长此以往,百姓依山得利,念得道观的好,这些利就一点一滴地以各种方式溯洄到它的源头。舍不如放,得利的人会更加记得你的善,无论利益还是人心,都将如源源不断的河水一般,潆潆洑洄,累至一汪湖泊。 邱忌情点明了灵玑,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无铭道观要隐藏,但要隐而不藏,清澈回旋的湖水能掩盖平行的潜流,越是如此,类似商妇之流就越能安心。孰能浊以止?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顺道而为,胡赢? 观内亦需自耕自织,修行是自身的事,道观开观半载,闭观半载。开则迎,逆流而上,聘请百工修缮,闭则清,顺流而下,休养生息,只需按辔徐行。十余载的努力,无铭连同这清澈的水流,一如往常,一往如新。 灵玑将《道德经》反复默念,那之后,她将自己学到的糅合实践在道观上,才有了今日。而今,无铭邻近闭观,这时将京城尹一家邀来,其中深意由不得她不多思。 只是薛大人便罢了,为何要拉上薛小公子? 灵玑不明白师父的意图为何,只担心会牵涉到这位小公子,可按她对师父的了解,如今她与薛大人乃合作关系,不至于相中薛伯可做棋。 只怕又是为了那个人……如此,她又要如何提醒薛公子? 谁能想到异世的待人接物亦是门学问,这些年来,她才算是入门。她想她也是需要隐藏的,她不能再让心中的观点论据泄露一丝,太平之世里的异端邪说,下场总是不好的。 “邱道长,是送到这里吗?”薛伯可停下来,站在一丛姚黄前,数丛的烂漫,满目的芳香,道观里,也只有东苑可见了。 灵玑抬头,恰是芳馨扑面,青灰的墙壁爬满了藤萝青花,无铭观最美的景致并非她一手插栽,而是一位姓周的香客带来的。薛伯可被眼前景致震撼到了,他毕竟出身权贵,认得出扦插在苑墙外围的数株花草,无一不是名贵上等之品,与此前观内园林风格不符。 院墙内透出细微人声,就这一会儿,几名脚夫抬着几个红木箱与灵玑二人打了个照面,既没闲工夫,也空不出手,只好嘴上打了句招呼。 薛伯可自恃身份没有多大反应,灵玑倒是客客气气行了礼,祝他们行路平安。 “灵玑道长,总算来了。”耳熟的声音,眼熟的人。鹿泽从槛内走了出来,见了灵玑也只是面色淡淡,再注意到她身边的薛伯可,这才吐出一句话来。 薛伯可当即眼皮一跳,这隐隐约约的阴阳怪气是怎么回事?他下意识看向另一边的灵玑。 女郎仿若未觉,笑意一如往常,日光渐盛,她不由得眯了眯眼,抬手遮住刺目光线。 “居士,贫道如约而来,为二位奉行践礼。” 越俎代庖,画蛇添足 周子至终于得闲来一趟。 曾经终日开着,风雨倾盆也不忍阖上的绿梅窗而今紧紧闭合,上次来就只剩残枝一朵,此时不必开窗,也知必定雨打风吹去。 女帝目短才庸,根本无法制衡朝堂,自己给了她们机会,确实差些便要掀翻天。可惜她们也给了他机会,抄家、流放、问斩、清洗,瓦朝在君后与凤君的把持下终于又能苟延残喘一段时间。 凤君拟旨,君后览阅,两方均认可,女帝只需盖章,政令一下,如此风波渐息。从政事里抽身的凤君,终于记起他的总管侍郎如今还在道观里,闭观的日子近了,人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留鹿泽在那不过是营造他人不在京城的假象,好引蛇出洞,至于能又见到邱忌情这个老不死的,那可真是意外之哕,叫他恶心得不行。 周子至怎会是被情爱耽搁的人物?邱灵玑不够好,他自然可以找下一个。只是稍稍可惜,他想,如此难得一张脸呢……怕是今后难见。 凤君这般想着,无意识为自己的真实内心做粉饰,人生千种,万般苦忧。杀人如麻,手辣心狠的罗刹鬼也会有不愿被触碰的隐秘,这世上的聪明人不少了,可他们甘愿将现实与真相混沌,每当被迫面临真理的痛击,他们宁肯囫囵过去,也不愿接受。 罗刹鬼的欲望无穷无尽,怎么可能到此消止,他只是,被光音天温和爱怜的目光唬住,失了一贯的手段与分寸,以为用从前红楼里那些屡试不爽的留客手段便能轻巧摘下这颗剔透不过的琉璃珠。 清透无瑕的宝珠谁会不想拥有,罗刹鬼觊觎着,垂涎满地,光音天凑近了,于是他像只狗一样巴巴地去接,却被一掌推出门外。 他暗恨,恨灵玑一双愚目不见自己,恨明明已经逃离泥淖,金尊玉贵了这么些年,依然改不掉的低贱本性,也恨…… 呵,高高在上的神佛也不过是个奸邪狡诈之徒。 于罗刹鬼而言,欲望是不值得掩饰的东西,于周子至,他掩耳盗铃,掩饰自己为小观音所迷,掩饰已开始泥足深陷的预兆。他现在急需旁的东西来掩盖这无声的溃败,好在最近总有些不长眼的东西,贴心地充当了他发泄的工具。 脑中不由控制地又开始胡思乱想,一会儿想外城的风声,一会儿想内城的风云,只令人着恼的一点是,时不时就被一张面孔打断了思路。 “居士,贫道如约而来,为二位奉行践礼。” 周子至猛地回神,某一时刻甚至在疑神自己出现了幻听,他撇头看向窗外,那灰白透着林间日照的窗纱将来人的身影留在眼底心上。她似乎还是那副和睦可亲的样子,只是因着要干活穿上了短衣,倒是……说不出的灵。灵玑此人,总是要摆平了自己的衣物,抚顺自己的呼吸才肯现出人前与其交谈,只是她两手不得空,薄汗润着发根,腮边打着绺的发丝回旋盘绕,有那玉白的皮肤做底,勾出人心底的渴望。 若非闭着门扉,若非有了隔阂,若是倒于床榻上,定要把那湿玉般的颊吮透了,要那白沉降下去,要那红裹挟着潮气卷上来,与自己交易欢欣。那几缕贴着潮红皮肤被无辜打湿的乌发也有几分可玩的趣味,若是能够,用粗糙猩红的舌尖勾缠她的发尾,如同一黑一红两条淫蛇交尾合欢,届时他喉中咸甜的会是她的汗水,还是泪水? 周子至眉间紧蹙,尖利的牙齿咬破下唇染上一抹殷红,他长长抒出一口气,纵容自己陷于臆想的情潮中。凤君雍容艳丽,甫一登位便荣获“妖君”的殊荣,只可惜终日冷着一张脸,懒得施人青眼,又因旧疾身子不爽利,满身的煞气,见了就跟活阎王般,更遑论见识而今这般靡靡之景。 窗外俩人的交谈声不时传入耳中,周子至低头看了看没什么反应的下身,啧了一声,嫌烦,卸下门帘上的一个水晶珠,指尖翻转,顺着腕上巧劲,那珠子飞射出去,猛得扎穿窗纸,待碰到它目标人物的足踝时,却是轻轻一下便落地了。 “道长有心,那这些东西就……”鹿泽努力板着脸佯装一副跟你不熟的样子,他身为奴仆,对人态度自然也得与自己主子一致,是以他在这观里半月,哪怕每每见面都是与灵玑道长交好亲近,今日也必须做出这般姿态。 万事皆以殿下为先。 态度已然摆出来,但并未有推拒的意思,他这几日与道长细细分析了主子的身体状况,结合脉象,专为殿下拟了一张方子,当时他面目冷肃地询问其功效,道长直言服用半年,至少可缓解半成。是的,殿下为先,他知晓二人之间或是有什么不愉,可今日,这仓促却又珍贵无匹的践行礼他必须收下。 他陪侍殿下多年,自是知晓受这病痛折磨的苦楚。今日便要回宫,他知晓殿下会来,知晓在屋内的殿下听清楚了他与道长这些天来的所作所为,知晓方才那枚晶珠是在警告他的自作主张,要求他拒绝收下。 鹿泽陷于两难之间,本该承接的手迟迟伸不出去。 半年量的药物自是重极了,眼看这人推脱着不语不答好久,薛伯可手酸的厉害,眼看就要举不动了,这些药多贵重啊,穷人生病从来都是靠自己熬过去的,哪里又药吃?他们苦哈哈的整理半天,更别说道长定是为此劳心劳力许久,怎么有人如此不知好歹! 薛伯可内心躁闷,把不住嘴,当即便说:“发什么愣?快拿着呀,人家得病都吃不起,哪有人病了还不肯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自己说这话其实并无任何褒贬,只是良医劝要的心直口快,可这在那讳疾忌医的人眼里,可就不是这意思了。 往简单了说,语境等同于一句“你有病”。 鹿泽当即变了脸色,紧握双拳,青筋怒张,似要暴起。 灵玑也冷了颜色 ,不重不轻地唤了句薛公子,若忽视将人挡在身后的举动,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在斥责人呢。 “童言无忌,居士冷静,薛公子,道歉。”一字一言,如人饮冰,寒刃刮肚,薛伯可恍惚觉着是母亲在骂他,他也立即意识自己可能说错话了,结结巴巴道歉。 灵玑等他道歉完,自己又对着正背对着建筑的鹿泽鞠了一躬,剔透的眸子黯下。“是贫道画蛇添足,若这东西用不着,便暂放在这,贫道之后会处理。”这话说完,不止是对着鹿泽,还是对着屋子里的人。 那枚晶珠,她其实看见了。 那次下山,包括后来的那个雨夜,她察觉出了周公子有疾,之后她便开始留心,也装作不知情地向鹿泽了解,鹿泽开始还觉着疑惑,后来知道了其中内情后,俩人便直接说开,着手准备此事。 他晓得主子对自己身体的避而不谈,可他终究无法容忍这疾患害得主子束手束脚,备受煎熬。恰好那日之后,主子便同道长闹了矛盾,灵玑无法询问周子至,就找到了鹿泽这来,请他代为问询是否能接受,彼时他一心想着主子的安危,一时忘了分寸,做了主子的主。只告诉殿下,灵玑道长为他备了践行礼定是要主动与您和好的意思,转头又模棱两可,让道长以为主子应下了,如此这般欺上瞒下,越俎代庖……他,当真是犯了大错! 刚刚道长说她画蛇添足,她知道自己撒了谎!她在为他揽罪! 躬身的动作维持了好几息,灵玑起身,稍稍抿起的微笑似在安抚他,面容不平不淡,双目却漆黑透亮,蕴着浅浅华光,她好似混不在这些意陷害欺瞒,甚至转过身来安慰帮助你。 他知道自己不该,不该接受这份好,但他……无力拒绝,越是如此,他越是难堪。 鹿泽呼吸一窒,鼻尖酸意上涌,后悔与羞愧掩埋了他,他低下头,不敢再看道长温和带着理解的目光。 她全知道了。 伐檀筑道 等了太久,灵玑原本还带了她刚做的糕点,照现在的情形,周公子应当“记恨”上她了,以对方的脾性,何须理会自己,真惹着了,管你愧啊悔的,怕是已将人直接丢一边去了。这糕点连同这些药一同送不出去了,食盒轻便,灵玑也不好留下碍人的眼,她只得又领了薛公子先回厨房。 “薛公子,抱歉,是贫道之故,害您卷入是非。”灵玑一路自省,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接下来,她要为自己未做好的地方弥补。 薛伯可心情低落地踢着碍脚的石子,他以为此事断送在他那三两句昏昧之言上,心底将罪过全压在自己头上,听了她的话,连忙摆摆手不敢承受。 灵玑冲他笑了笑,解释道:“那位善信另有想法,是贫道唐突了,公子已为言语之失道歉,此事已经与公子无关,不必自责。”说到此处,她低头怅叹一声“剩下的……是贫道的罪过。” 揭开盒盖,里头的山药芡实糕已经完全凉透了。 偏巧这时候,薛伯可肚子响了,起初还有些尴尬,但他一瞧见道长失望的神情,脑子一抽,捡起一块冷掉的糕点就往嘴里塞,还没完全咽下去呢,就夸起来。 “好……咳咳……好吃!” 灵玑因这突然起来的举动,一向平静的面容露出了半分没能维持住的惊讶,东风解冻,春桃始华,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好笑又无奈。 “已经凉了,这糕点本是用来养胃的,公子等于白吃了。” 那一块还没吃完,咬了半口正嚼着呢,听见这话,鼓起的颊肉停了下,人都跟着愣了片刻,过一会儿想通了赶紧把口里的半块吞了。手里还捏着剩下的,他干脆使劲捏碎撒到远处,不用多久就会被鸟雀啄食干净。 灵玑浅笑,向他招手。“早猜会饿,贫道留了份,还在灶上蒸着。”她走到笼屉旁,弯腰将灶洞里的火熄了,整个人带着烟火气被水雾拥着。 薛伯可不知怎的,眼前画面翻搅,他总觉得这烟雾缭绕的场景在哪见过,只是……不是蒸腾……是弥漫。鼻腔里仿佛也从米面谷物的馨香变成了一种皮肉崩裂、油脂溢出的焦糊味……他再睁眼,好似有猩红落下,化成了黑雪。 刚出炉的糕点冒着滚烫的热气,灵玑拿筷子夹出来晾着,转头就去收拾了。只是想想就头疼,师父给的单方从来都是为一个人量身定做的,用药的性味、分量都与周公子的症状相适宜,炮制配伍过后若原主不用,药的性味就坏了,只能丢弃。 她低眉念经,再一次自责,嘱咐自己莫再犯傻。 择鹿善信脚边那枚珠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她私下为周公子诊脉、拟方,说着是为他好,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或许是她太自以为是。只是她不解,明明那日还盒子时,就已经写好了信和方子放了进去,担心对方没留意到还特地嘱咐了择鹿善信,周公子如此生气,怕是择鹿小居士也隐瞒了什么,没让主子知晓。她瞧得出来对方一心为主,身为奴仆若是犯了主子的忌讳,今日以后就此发卖也不一定。反正她与周公子之间已经如此,不如顺水推舟,递个台阶,至少身边留个忠仆。 更何况,周公子未必不想留,否则也不会掷珠提醒了。明日就要闭观了,对方不想见她,只能拖择鹿善信传达的一声歉意。 她似乎又辜负了一个人,失去了一个可能的朋友。 灵玑怔忡看着弥漫的水雾,心中有些难受。“薛公子,明日就要闭观,你……还是与家人早日下山去吧。” 薛伯可吃饱放下筷子,听见这话,连唇角的残渣也忘了擦。“小道长您呢?邱道长要走了,小道长会留在这儿吗?” 灵玑冲他摇摇头,若是从前,她会一直留在无铭观,只是……“我得离开了,下山去,寻自己的道。” 她擦了擦被水汽浸润的脸,缓缓展颜,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来。 老道士没有留薛家人,倒是瞧见不请自来的周子至从院墙掠去的身影,手贱按了按自己的肩膀,疼得直哈气,心想这样挺好的,从此俩人就更不欠什么了。 年轻人心莽胆大,所作所为自有代价,吃点苦头,那么多条人命警醒着,只求能聪明点,否则依自己徒弟的性子,怕是得被人坑死。 夜里,老道士推开了徒弟的房门,打算拾起从前的习惯,睡前给徒弟念念经,不仅能引人夜思感悟,还能助眠。 灵玑作息一向规律,老道士便是掐着点钻了进来。 这个徒弟自小就不是个黏人的性子,嗯……至少看上去是,邱忌情胡乱摸着徒弟的头发,将她睡前被梳理的柔顺笔直的长发故意揉乱,却又享受至极的一一理顺。临近闭观,她也将下山出游,老道士坦言近段时间与自家乖徒相处得少了,故而想着从今开始每夜来徒弟这,给她讲讲睡前寓言,增进一下师徒感情,顺便哄睡徒弟。 灵玑抿着唇,眉尖下压,侧目看向老道士,神情认真又无奈。“师父,我也有话想和您说。” 老道士似早就猜到她的想法,笑道:“说说看,看为师可有猜中。” 灵玑往床边蹭,贴近老道士,视线慢慢收回,茫然的看着屋顶,语气却透着一股坚定。“我想下山了,十几年山中修行,还是觉得心中空茫,或许真如师父所言,历四海,游百川,渐渐这道也就走出来了。” 房间中一片静默,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老道士轻声一笑。“果然,灵玑。你的心同样需要打磨。” 那双迷茫的眼睛亮了亮,听老道士这么说,灵玑坐起,向老道士求问。“师父,不知您当初如何修行?” 以往的邱忌情能说会道,此时却支吾起来。 “咳,为师常拿的那拂尘可知道?昔日为了修身养性,随身带着根紫檀,时时以砂纸磨之,日久天长,这心也算是磨出来了,不似那湖水,等闲便起波澜。” 面不改色说完这段话,指尖却没忍住动了动,仿佛那木柄仍在手中刮磨着。只是,打死都不会说,手残如她其实最后磨出来一根歪歪扭扭的柴木棍,还被人笑话原来她的道心是根搅屎棍。 修行的事,怎么能叫搅屎呢? 灵玑没有反驳,反而点点头,恍然大悟道:“徒儿还以为您是手痒闲不住呢。” 老道士心虚揣手,瞎说什么大实话,徒弟真是越大越不贴心! “嗯,为师想想,倒还有根一指宽的小叶紫檀,你便带下山去,每每内府炽盛、心杂意乱之时,便拿出来摆弄摆弄,日后也让师父瞧瞧你有一颗怎样的道心。” 亲徒弟到底头回下山,老道士免不得还是一一细心嘱咐了。末了还是担心,总不至于是一脉相承的搅屎棍…… 邱忌情年轻便离了京城,多年再未回去,所见所感不比天上星子多,她想了想,她作为师父好似真没什么可再嘱咐了。 困意像个蒸笼早把灵玑的双腮蒸的粉红,时日往长夏奔去,即便背靠大佛占得几分阴凉的道观如今也盖不起厚褥子了。灵玑穿着她自己改的睡衣,颈项间露了一大块玉白,可能是和曾经的“妹妹”待久了,她而今又看着灵玑长大,真就造成她这“不知徒美”的想法,而今仔细看越看越思索哪像呢? 像吗?两三分吧,故人的面容在她脑海一张张划过,她突然想到,许多年前,她们坐而论道、秉烛夜谈时,如何想到多年再见,却是深陷泥淖,而她也仅能自保而已。 月轮清辉影射而下,邱忌情将乖徒的身子摆正,青丝温热润泽,得了月光的膏泽变得乌黑铮亮,一如故人月夜里亮得能反光的脑袋。 年轻的道士与僧侣一见如故,彼时他们刚自天南地北长途跋涉至此,暴雨成了他们的说客,原本从不相干的俩个人有了相识相知的缘分。 玄门与佛门各有各的法度、经文、禁忌,邱忌情也不觉得自己是个世俗眼光中的“正经”道士,是以二人聊行路以来的风光民情,不谈道法。 人情冷暖,民生艰难是最常谈的话题,让邱忌情觉得颇有意思的是,眼前这男人大概不是那些捧着经书木鱼,念着西天极乐过活的秃子,他也认认真真想过,如何扫平世间不公,厘清四野,换新日月。 一个最应六根清净的人,却出了这许多大逆不道的话,邱忌情心中思索,既不鼓励,也不驳斥,只是眼神坚定与他对望,似乎很想再听。 许是从未有人能听自己说如此多,僧人念了一句佛号,唇边焦燥,邱忌情适时将茶汤推给他。 她没问这些古怪念头从何而来,也不问是否实践过,更不聊自己态度如何,只说:“一人之力,不过百年,法师愿景如须弥,不成则何如?” 僧侣垂首合十再念,叫她只看得见他头顶的月光。 不管是暴雨的茅庐,还是冰冷的诏狱,这个人,只让她记住他满头的清辉。 “施主一粒粟,大如须弥山。今生不了道,被毛戴角还。” 从头到尾,都是如此。 作者:要开始第二卷了 一卷完结 观音禅院一案虽轰动,但终究是被各种势力压了下来,涉案人员死的死,没死的也快了,最后皇令洋洋洒洒一篇,却只命令处决了一个僧人。禅院旧址破破烂烂,是薛萍领人将剩下的建筑拆了个干净。 偏峰的火烧完就灭了,十分灵性,清扫现场才发现只是烧毁了一座刚建的小楼。空气里是重重的香油味道,还有梁木被烧后的焦枯气息,那些睡梦里的嚎叫、被火焰吞噬的血肉,不会有人闻见。 该跑的人早跑远了,就叫那些人以为这些曾经的下属或者逃出生天了吧,这样她们才能日日年年食难咽、寝不安,吊着自己的头颅阴暗地活着。 “殿……真人,那些尸体?” 邱忌情用鞋尖拨了拨脚下的土壤,玩笑道:“就留下,沃个肥吧。” 薛萍被她这话激了个毛骨悚然,虽然她也不是没杀过人、枕过白骨,可焦尸之可怖,她亦是见识过的,心想想殿下果真是个人物。 这么多尸体要瞒着那么多双眼睛挪走难如登天,她这个身体可禁不住,只等日久天长能挫骨成灰了钉入六尺之下,如他们口中经文一般堕入阿鼻,永世轮回。这山就立在这,难保有心之人来查探,越是有人来查,她就越是要大大方方叫她们来看。 薛萍前前后后忙完,而今也有了些了解,不免担忧她。“真人身陷此地,背后之人恐仍留守附近,真人要全身而退怕是难了。” 邱忌情立在空荡荡的主殿里,单手撑着腰,一副既闲适又尽在掌握的样子。她微微仰头看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摆上的供桌与神座,想起民间有新建宫观庙宇捐金纳物,烹宰牲畜祭祀的习俗。 她邱忌情烹数十人牲,不知后山大佛对其信徒的血肉可还满意?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世上想我死的人何其多,但她们能吗?”说完,她侧头看向一旁的薛萍,那目光深邃幽微,明明在笑着,但你就是清楚她不过是做做样子,其实只要她想,你如何瞧得出真假?不过是现在装也懒得装了。 “今后,这里改建道观,以京中青羊学宫派的名义。你代我取青羊宫住持的信件去响烟府找国师,昙秀禅师若问起,就说给进京的道长们一个歇息落脚的地方,也一并超度了亡魂。” 薛萍点点头,为她安置了一些婴孩要用的物什便离开了。邱忌情垂下手,拢了拢衣袖,这才想起西苑还有个不哭不闹的婴儿在等她。说来也是奇了,她不是没见过刚出生的婴孩,但是……没见过这么安静的。 那日捡到她,回房她就先开襁褓察看了一番,发现她除了面上全身红疹遍布,她曾见过有人因离桃花近些便害了桃花癣的,湿热邪毒加诸,又热又痒,如何搔挠也止不住。邱忌情猜想这孩子大概也是如此,碰了什么忌讳又惹上风邪,偏偏过几日又发现她全身泛黄,明显又是得了黄疸,难受了也只是病猫似的呜咽,似是知道怕惹了她的厌,喝奶安安静静,睡觉安安静静,叫人真是…… 碰上年纪这么小的病患,邱忌情从不准备内服的药,看她如此上道,那日干脆试了试,将羊奶换了汤药,小孩终归是厌恶的,小嘴蠕动半晌,一小口一小口地吞含,皱着眉勉力咽了下去。只是喝完那股恶心劲似乎还在,小身子微微抖着,手脚也不安分,开始呃逆嗳气。邱忌情没忍住发出两声轻笑,可她一看小孩确实很难受得可怜,然后笑意更止不住了,她感觉她的心在渐渐软化,又看着眼前黄得和树上的橘子差不了多少的小孩,觉得新奇有意思极了,她将她翻过身来,学着记忆中的样子,轻轻拍抚她的后背,正好她没带过小孩,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不如试试呢? 邱忌情边拍边轻轻哼着歌,嘴里唱的是《燕燕于飞》,她们明明才遇见,她却唱起了这首歌,更有趣的是,这可是一首王侯送别姊妹的送嫁诗。 燕燕双飞自是欢畅,丘先生告诉她,此诗不过以乐衬哀,“燕燕”二语,深婉可诵,彼时作为季情她难以理解,如今的邱忌情总算体会到几分。真难得啊,她居然会有这样的情感,她越想唇角弧度越深,伸手给她挠了挠那些红疹,原本还能忍受,这一挠那些跗骨不去的痒意又漫了上来,小孩手脚踢打,又开始病猫似的呜呜叫了。 邱忌情这回也不忍了,她大笑出声,觉得自己蔫坏。“以后我就是你师父,你要敬重我,袒护我,心中有我知道吗? “叫你灵玑好不好?” 一个灵性的,赐予她的机缘。 “要做我的亲亲乖徒知道吗?要听师父的话,师父什么都能给你。”邱忌情从未有过这样亲近的关系,她将脸埋进婴孩小小的身体之中,蹭着那香嫩软滑的颊肉,她一个没忍住咬了一口。身下婴儿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雾青鸦色的眼瞳一个劲只瞧她,令她颇为满意。她不晓得师徒之间是如何相处的,以为能像以前一样,听她的话,按她的意愿行事,她便给予她们好处,只是徒弟不一样,她们可以不等价交换,只要她顺了自己的意,徒弟想要什么就给吧,昔日有人卜她命辞,说她七情有缺,果然不是假话。 她能在这里,找回她残缺的那部分吗?邱忌情放弃了继续抱着灵玑的想法,将她放回了木架床。而灵玑,也费了劲才记住这第二个人,渐渐睡去。 一出生,生母难产,亲父下狱,遭人丢弃,又被她利用。灵玑,你有一天,会后悔来这一趟,碰到她们吗? 叁月初八,宜搬家动土、祭祀出行、起基开光,忌安灶破土、嫁娶行丧,之后,是一连的晴日。青羊宫住持送来的卜词,在外头可是千金难换,灵玑幼时她离开过一阵,就是住持替她在照看,想来若将来没了她,住持也能替她将灵玑带上修行的道路。 “好了,你待这儿这么多年,祖师还会在意这些?上柱香便出发吧。”灵玑听了她的话,恭恭敬敬地上了香,然后有些难过的看着老道士。 “师父……” 邱忌情本还想打趣一番,但这氛围眼见被抬得有些煽情,她反倒说不出了。 大概还是不习惯,被一个人如此看重? “好了,祖师保佑你呢!趁着日头好,早上道才是正事。” 邱忌情果真给她塞了一根长长的檀木,瓦朝多丘陵山地,没有好的养马场,马匹的市价高,然而即便如此,老道士还是给她找来了。 那马全身乌黑,只有四足染白,宛如踏雪,皮毛油亮光滑,身材并不十分高大,但耐力强,力气足,适合长途远游。 “在外不必担忧观里,不管你出行多久,这里永远都是这个样子。若有需要写信给师父,但必须用自己养的鸽子,所以盛松子的盒子得拿好了。”邱忌情拿来棉布,将灵玑的脸裹上,风吹日晒的,不这样这脸蛋怕是得遭难了。 灵玑抱紧了盒子,心中怅然,想起周公子送她的那个木盒。自她年幼,被困在这山里不得出,只能靠山为生,自给自足,师父想要联络外界只得养起信鸽。鸽子这种生灵虽适合传信,却爱拖延,师父觉着效率不高,便用普通食物与山中捡拾的松子间隔喂养,慢了吃草籽,快了则用松子,正逢戒严,也怕有心人诱骗信鸽,这松子也就用得频繁了。其中一种沉木的香气与松子香混杂后再让这些小生灵吃下,叫它们记住这个味道,运作之下,这似乎成了一种隐秘的手段,除非你有那百步穿杨的本事,否则西山飞出去的鸽子,永远不会“迷路”。 会这种方法的不多,可偏偏,周公子是一个。也是他来了,灵玑才被允许下山,明明七年前,那些守山的人便离开了大半,而一年前留守的人也只剩了商妇一人,一个清贫道士,却买得起珍贵木料,买得起新衣、马匹。 师父啊师父,你到底,瞒着我做了些什么呢? 我走后,又想做些什么呢? 您不愿告诉我,那就让我亲自下山寻找答案吧。 灵玑拜别老道士,而她也没有送她,近些年来,邱忌情发觉自己的腿脚愈发不利,她目渐盲、耳渐昏,可徒弟还年轻着。徒弟舍不得她、舍不得她经营了十余年的道观,她觉得这是家,是她与师父栖息的桃源乡,可这不过是城墙内那些权贵给她们建造的牢笼,燕子或许会选择顺其自然,衔枝筑巢,可雉鸡不会。 无人照顾的雏燕,若再失去了巢穴,要她如何安心? 她还不能死。 七年前,先帝驾崩,长女唐诗礼登位,简相辅政,新帝年幼,君后王氏垂帘听政,也是那时,她才能悄悄下山,安排青羊宫女冠代她照顾灵玑。 新帝羽翼渐丰,旧王贪恋权势,周子至,就让我瞧瞧,这么些年,你到底有没有长进吧…… 邱忌情:禁止煽情! 邱灵玑:好好好,俩个人都不和我谈感情是吧! 周子至(嘴硬):爷无所畏惧! 明明都很在乎对方,可一个承受不起,一个不知所措,师父就和她的名字一样,对自己或他人的感情忌惮且讳莫如深 赠邱君 通州,九省通衢,天南海北的行夫走卒都需借此地的车马行舟,再往西就是瓦朝最大的港口,通州水路发达,航道沟通京师与海港。 天亮,城门内先是阵鼓声,当钟楼的钟声也自钟楼四檐飞出时,守城的金吾卫便会开城放行。此时已是深秋,通州位置偏北,刚过霜降的节气,一大群人此时聚在城门口等着里头开门。远郊近野的多是商户,有乘着露天牛车的,也有人力车,麻绳从臂腕两肩穿过,拉着一车货物,旁边还得跟着一俩个人,守着车上的东西免得有人浑水摸鱼。 路边还有那么几顶车轿,都是两抬的轿子,这样的轿子瞧着风光,实则即使是在平地上,也是很难走稳的。皇帝开恩,准许了地方富户坐轿辇,人有钱便摆阔,可笑这样的摆阔大多都是活受罪,有钱人倒也甘之如饴。 少顷,城门洞开,人群渐渐拢成一团,被压实的路面也飞起尘土。所有人都想往前挤,却迫于守城将士冰冷的刀剑,如同卡壳的齿轮,一停一顿地行进。 这一线的人头守城军早已司空见惯了,他们冷着脸挨着冻,一个个检查放行。队伍的规模越来越小,才叫那个远远坠在最后的人影空了出来。 一道苍蓝朴素的身影被奚落在人群之后,纤细修长的体格,戴着色深油亮的竹篾斗笠,深灰的麻布裹着全脸,只露出一双深邃明灭的眼,晨夕的雾气似乎都倾注在她眼中,而明亮的瞳仁是被云气托住的星月。 近来皇城戒严,连带着进入京都各处的城镇要道也跟着紧张起来,来人下了马,牵住缰绳缓缓走来,她的眸子一直时刻关注自己周身,一旦有人靠近便恨不得后退三尺。 如此的古怪,更得严查。 “站住,例行检查。” 听到他们的喊声,来人没继续走近,隔了一段距离便停下了,宽大的袍子下有什么事物来回蛄蛹,随即伸出一双带着深灰材质不明的手套的手,递上了自己的道观玉牌,她年岁未满,还未正式皈依受戒,因此只能先用代表道观的玉牌。 几个月前,瓦朝的女帝得了一怪病,民间众说纷纭,有说是绝症的,也有说是被人暗害投毒,百姓唯一知道的是她们的帝王已经逾月未曾上朝,这还是实在瞒不住了,由几个大臣近侍捅出来的。 朝臣忌惮着君后(类似于太后)及其母族背后的权势,死谏凤君,请其暂代无子的帝王处理朝政,在她们想来让一个无子、出身低贱的凤君管理政事比起大权在握的君后要好过千百倍。 凤君接受了臣子的谏言,君后也碍于各方势力的阻拦与民间的舆情不得不放权给凤君,初始的几个月,凤君表现得无功无过,一部分臣子便动起了心思,趁着这段时间大肆敛财捐官、结党营私,国内物价连连上涨,君后看准时机乘势而入,借着清察贪腐的名义,拿着不知从哪弄来的女帝皇诏,以凤君无子、无能的由头褫夺其封号位份,打入了冷宫,使其大权旁落。 君后掌权,王氏一族便如日中天,即刻宣布戒严,防的就是各地想要进京勤王的将领兵卒。 而京城内部也隐隐有些动荡,君后便召令全国的宫观庙宇各派一名颇具灵根慧果、熟读经典的年轻道士或僧人,入宫为帝王祈福诵经。 女帝生死不明,祈福诵经还说得过去,但这要求年轻的就不知从何说起了。 然而其实大家也都门清儿,现任国师感时应召,即将圆寂,登极乐天,按照昔日大长公主与先帝和国师府的约定,下一任国师必须出自玄门。 就这样玄门、禅门轮流坐庄,也免得一家独大,先帝喜好制衡分权,自是无不同意。而大长公主作为引入道教并一手提拔的人物,观音禅院一事后,禅门逐渐失了信力与权威,也是靠大长公主暗中作保才勉强无事,无风无浪的度过,无论哪个方面,他们理应还这份大恩。 邱忌情瞧着这两方争斗只觉得有些好笑,如今,连神权都能分权制衡了。 禅门自开朝沿袭的国师一职到此中断,如今每一个进京入皇城的道士都有可能是下一任国师。原本存着的万分疑虑被权势打的烟消云散,守城军士弯下穿着坚硬盔甲的腰,恭恭敬敬的查看后又送回。 “道长莫怪,职责所在,您请。” 虽然这位道长遮掩的挺好,但军士也晓得这是位坤道,也算是新入宗教的妥协吧,男子众多于是只能在戒色戒欲的禅门皈依受戒,女子稀少于是只能皈依受戒于存在允许婚育的玄门。 无论如何,在瓦朝,繁衍生息才是头等大事。 若要交错着来,只能记名做个俗家弟子。 只见这人又小心翼翼并不直接接过,只是打开了自腰间摘下的布袋。 “您辛苦,放进来便可。” 轻轻浅浅的女音,果然是位坤道。 进了通州的城门,她自是先去寻落脚的地方,既是交通重镇,自然有供马的草场,那里平坦开阔,并不常有人来,坤道提出想租住废弃的草棚马厩,马场主人虽觉得奇也怪哉,但送上门的生意不能不做,心里暗想是否得盯着点这人。 回家苦思半晌,忍不住与夫郎说了,又被打趣是个榆木脑袋。 “这时候进京的僧道,多半都是得了皇令的,俱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你还怕她们不成?” 马场主人一敲脑袋,才回想起这回事来,又开始心急是否该热络些,与这可能的贵人交个好才是,又忆起那道长说不想任何人打扰,转不过来的脑袋从一个死胡同撞进另一个死胡同。 “人家道长这是在修行呢,自然不好打搅,你呀,少点这闲心思吧。” …… 那夫郎说得对,灵玑确实不想任何人来打搅她,更不想与任何人接近,她才从充满瘴气的岭南回来,而她上一个接触的人,是位麻风病人,这个时代的麻风难以治愈,真正的绝症,她待在那人身边,与师父的信件一月一来回,方药尽出,也只是延缓病程,续命个一年半载。 她们救不活那个人。 偏偏这时京城出了召令,无铭观记名在册,她只得动身去往京城。 这无异于杀人不必刀。 灵玑愧悔歉疚,她晓得一旦她离开,眼前这人就会死,她活得痛苦,病大风,骨节重,须眉堕,左目盲。她的血肉溃烂成块,几乎要从身体上掉下来,一臂连踡,两足匍匐,寸步千里。 待到后期,疮痍遍体,眉秃鼻塌,面容丑陋残疾,手指连笔也握不住,这简直就是毁了这个曾经的世家出身的状元郎。 明明那样好的一个女郎啊! “道长,你去吧,能有这段时日,襄馥已知足。” 她已经修通了乡郊的水渠,打通了淤堵的航道,也总算写完了自己的诗集,更何况,她在这最后的人生里,遇到了一个叫邱灵玑的道士。 柳襄馥动动脑袋,不得不又抖落几根眉毛,朝她笑道:“我这病……就不送你了,待你到了京城,等你的来信,我亦会回信。” 这笑勉强,皇命不可违。 离开的那天,挑了个不见人影的时辰,灵玑红着眼骑马离去,不敢回头。 这时候没什么人醒着,柳襄馥却踉踉跄跄爬了起来,坐上灵玑为她特制的轮椅,来到桌边,提笔便写。 书里说,麻风为“天刑”,前世今生害人作孽,获罪于天,故患此病,灵玑道长却告诉她“非也”。 可笑她柳襄馥堂堂正正,真正的妖鬼还在那京城里击钟鼎食。 她已有几根手指脚趾坏死,如一团烂肉从她身上腐败掉落,拿笔已经很难了,但她要写。 新科状元的字铁画银钩,可惜她少了一根手指,因此写得歪歪扭扭。 纸墨的清香与她身上的腐烂臭味混在一处,她痛苦而无望,却下笔如有神,文思如泉涌。 《赠秋君》。 埋尸荆楚地,洒骨湘水边。但看青史上,谁能免无常。 感其生而悼死 乖徒,展信佳。 这封信写于早秋时候,待你看到想必已经接近你回京的日子了,通州位于咽喉之地,于是早早写下此信在此等候你,为师最近恰好结束了远游,信中听闻柳善信一事,心下亦不忍,麻风一事,历朝历代名医大家几乎难有有效的治疗手段,虽则为师于医术一道上尚还浅薄,却知大医精诚,即便只是稍有缓解,或许也能为之后千千万万的众生,挽救千千万万的性命,因此不日便将动身前往岭南为柳善信诊治,乖徒暂不必为那小友夜里躲被窝偷偷哭鼻子了。 无铭观里有你青羊宫的师长们操持,你亦不必忧心,一应相干有为师为你打理,此去路上千万小心,莫与他人接触,衣物食物不可混用,不用的东西悉数焚烧后掩埋,如此坚持至少三月余,若无明显发病征候,再去找一元道长,届时她会安排你的入宫事宜。 待来年春候,无铭再会吾徒。 信的尾处,还有只几道墨痕勾勒的肥燕子。 素白手指夹住差点被风吹走的信纸,女子坐在一大石头上,宽大的衣袍在平坦空旷的天地间猎猎作响,她暂时摘去了遮住面容的外物,手套也被摘下放在一旁晾干。 刚过十九的女郎,在读到“哭鼻子”时,白净的面上状似有几分生气,实则心中还是欢喜居多。 一年前她游历至岭南的惠州,借住在当地一宫观,出观化缘时与几位村妇碰上,言说她们当地的县官闭门许久了,这位县官自上任便主张兴修水渠,打压当地豪绅,在处置了一批贪官地痞后,颇受到当地人的爱戴。可偏偏就是前段时间,她们渐渐发现,这位官娘子已许久未现身于人前,当时正值农忙,便想委托将去主城的几位道长替他们上门拜访问安。 几位道长也都忙着,唯有外来的灵玑还算清闲,便接下了这份差事。 她这一去,便是好几回的闭门羹,听原本的门房说,这宅子里早没人了,官娘子提笔卸任,向上举荐了一位后生继任县官的职位便关了府门,卖了宅子,不知去了哪。 这位失踪的官娘子就是后来的柳襄馥,人之所以忽然消失正是因为她被诊断患上了麻风,本朝律令明文规定,患恶疾者不得为官,碰上麻风这般毁人形容且能传播千里的病,柳襄馥已经做不得官了。 但当时修水渠的事正做到一半,她还不能从县官的位置退下,于是遣散下人,独自一人闭门处理事务许久,待一切事毕才请辞卸任。 因她隐瞒了自己的病情,她这趟离开的并不风光。 柳襄馥避开一众人,躲到了偏僻的乡间院子里,她出身地方世家,年轻时打马街头,恣意风流,至新科及第更是风头一时无两,又怎知祸事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总之,兜兜转转,左谪来了穷山恶水的岭南做一不起眼的县官。 柳襄馥对于独居的山间生活并无什么准备,许多事情她甚至一窍不通,更何况她有病在身,这状元娘子没想到还能有今日这般更困苦的日子,幸好的是,灵玑出现了。 柳襄馥眼里的灵玑只是个恰巧来这山林里修行的道士,捱不过空腹的煎熬,便请灵玑隔空指点几句,勉强做出了熟食。 一来二去,彼此熟络,在灵玑全副武装的前提下,总算是见了一面。 灵玑借了厨房给人做了一顿,胃内长久未受盛太多食物,柳襄馥忍着腹中的不适吃得一干二净。 那之后俩人便结成了微妙的默契,灵玑偶尔出现投喂,柳襄馥隔着厚重的木门,透过腐烂的孔隙,远远望着那个树下盘腿打坐的道士。 岭南多瘴气,山地林间尤甚,他乡客初来岭南,昼熏体肤,夜露沾衣,致死者十必四五。过了一旬,柳襄馥原正站在院子里除杂,恍惚寒来热往,骤然昏厥,卒然扑倒,人事不知,再醒来便见那穿得严严实实的道士在自家陋室里正忙碌着。 柳襄馥言及自己身患恶疾,不得近身,感恩道长救命之恩,但还是快快离去,莫管她这死亡无日的过客为好。 道士轻轻笑道:“贫道只知,防护得当还能救人一命,若不来,今日便真有一人死得无声无息。” 听得那句“无声无息”,柳襄馥这把不知摧眉折腰为何物的硬骨头真真要落下泪来。 道士给她熬了稀粥和药汤,先将那碗苦涩的褐水给了她。 “良药苦口,大人先吃药再尝尝贫道做的粥。” 若尝了粥再吃那药,她八成会被苦得又呕个一干二净,状元娘子也怕吃药啊……柳襄馥捏着自己的鼻子一饮而净。 真是个体恤入微的道士。 这陋舍里唯一可供休憩的就是柳襄馥身下那张窄窄的竹榻,也置办不出专门的书房来了。为了方便,阅书写字的桌案就在床榻不远处,桌上摆放杂乱,最多见的是写满了墨字的纸。 灵玑随意扫了眼,是几首格律诗,有部分已经写好用针线编纂成册,想来是想作自己的诗集。 这样的人怎会愿无声无息死去呢? 那天之后的灵玑还是常常来见柳襄馥,为她带纸笔,带文人墨客喜欢的小玩意儿,带时令佳节的美酒果脯,还有治她病的汤药,为了让她行动舒服点,给她送来了从没见过的能边坐边行的椅子。 柳襄馥也常常劝灵玑放弃,这道士却仿佛没有听见,直到某天,她终于又能坐浴在温暖的曦光之中,品着香茶打理文思,为自己的诗集作序,灵玑隔着长久的日光才总算回答她从前的拒绝。 “您手中的茶,是今年您修建水渠灌溉出来的新茶,所用的物件,皆来自您曾帮过的木匠、篾匠,瓜果小食俱是仍记挂您、爱戴您的百姓求贫道为您送来的,柳居士。” 那将要哺茶的手一顿,原地怔愣着,胸肺鼓起的动势止住,周身似乎没了呼吸的空隙。 她垂下眼,默默看着自己刚写完的序。 “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 窗外春日浮华得她厌憎,感其生而悼死,她才引用了卢生的诗作自己诗集的序尾。神翳翳兮似灰,命绵绵兮若缕。一伸一屈兮,比艰难若尺蠼,九生九死,同变化乎盘古。万物繁茂兮此时,余独何为兮肠邅回而屡腐? 万物生长,为何独她一人衰腐败落。 茶香浅淡,相比昔日琼林宴上她喝过的那些并不多么好,但也是她曾心系的百姓用心血灌溉浇养的,那一道道在她生命里凿开的沟渠,似乎这瞬间也用那些流淌过溪涧的活水送还了她一颗完整的心。 秋月悬挂,此际方作下《赠秋君》的柳襄馥匍匐在桌案上渐渐睡去,西风已至,吹落簌簌一片,而生死于她,早已不惧了。 作者:我来迟啦 卢生指的是“初唐四杰”的之一的卢照邻,卢照邻后来身患麻风,拜孙思邈为师十年,后来不堪病痛折磨而死。 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曲池荷》卢照邻 神翳翳兮似灰,命绵绵兮若缕。一伸一屈兮,比艰难若尺蠼,九生九死,同变化乎盘古。万物繁茂兮此时,余独何为兮肠邅回而屡腐?——《致疾文》卢照邻 翛然快哉 青羊宫,坐落于京城里唯一的道观,也是最接近皇城的宫观,其前身作为御赐的大长公主府,规格制式可以说仅次于皇城。 原本颇为金尊玉贵、一人下,万人上的装饰布局,如今已被极力掩盖了。单一个角门便是单檐歇山顶,琉璃瓦屋面,抬梁式结构,梁上题记着修建的年岁,还刻着“更祈瓜瓞绵远之兆矣”等的字样,一双两好,多子多福,这确是瓦朝家国上下共同的愿望。 正脊的两端为鳌鱼,龙首鱼身,头朝下,尾朝上倒立着,鱼身满布鱼鳞,尾鳍左右分张,仿佛在水中游动。既有用水中动物装饰,消灾灭火之意,又饱含独占鳌头,鲤鱼跃龙门的愿景。 灵玑猜这些都是后头被替换掉的,原先的大长公主何需鲤鱼跃龙门呢? 传言大长公主拒了先帝的赐婚,遣散下人,将自己的府邸指给了当时还未能有多少香火的道教弟子,在这之后更名的青羊宫馨香祷祝,香火不绝,信徒香客们多多少少也想沾点这座昔日的大长公主府仍存的贵气,游人如织,蜂屯蚁聚,竟也成了比肩皇寺的存在。 一元道长正是这青羊宫的住持。 入了京,灵玑照旧住在废弃的马厩或草屋,来前又换了套衣裳,还是把口鼻遮住了。 她站在屋檐下,躲雨又等人,过了不久,迎面来了一乌篷小车,最简单不过的造式,来接她这个打扮古怪的人。 她入内,嗅到了硫磺的气味,一旁放了兰桂芷草做的香囊,一共两个,分别绣上了阴阳游鱼,很是符合玄门特色。 来时背了一长条的裹布包,这些东西不得随意进出皇城,但因是她贴身之物,因此得交由侍人检查后方可带入,这里又摆放了一套衣物,事先被各种药材熏过,同样一股硫磺的气息。 硫磺熏衣,此时代一种朴素的消毒方式。 按她两年前的设想,此时她应还在无铭观逗留一段时间,入皇城前再与青羊宫的诸位道长话言话语一番。 可惜…… 摘下覆面的粗布,戴上熟悉的帷帽,批好熏过的衣物,灵玑才算能入了这皇城。 王公贵族坐马车入禁宫,玄门道士坐驴车,历两朝多代的灭佛运动使得瓦朝境内以佛教为主体的神权大不如前,然而帝王仍然忌惮,准入了道教入内传播布道,争信徒争权力争威望,无论怎么争,最好都得乖乖待在皇权之下跪受笔录。 世俗眼里,骑驴入京就是神权在下的象征吗? 邱忌情无所可否。 道教八仙之一的张果老也曾骑驴入京,背负一道情筒,倒骑白驴,宣唱道情,劝化世人,若这也要分个高下,便让让她们吧。 让让这皇家可怜又破碎的不可一世和自尊。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行道立德,正己化人,没关系,众祖师和真人弟子们皆是大度的。 毕竟百年后,哪个皇家活得过她道祖门庭。 这车厢两侧没有设置小窗,天女禁宫不容窥伺,那绑着的毛驴脖颈处挂有一黄铜铃铛,铃铛声清脆,对比这寂静的紫极宫殿却显得嘈杂,有了铃铛的提醒,没有多余的人会出现在驴车前进的路上。 皇宫的地砖多是由秦川烧制的“贡砖”,那里有条正开凿者的运河,多年前的大长公主向先帝提议以秦川为运河修建的起点,此后泥沙沉淀积聚在河底,其淤积土质佳,一层沙一层泥土,颜色深浅不一,形成像莲花的花纹,土质细腻没有杂质,黏性适中,烧制出来的砖很坚硬,当地官员请来娴熟的烧造工人,烧出的砖色泽纯正、形状规整,由于制作程序复杂,所以秦川贡砖质地致密坚硬,表面光滑如镜。且秦川傍临运河,贡砖通过检验后再经运河送到京城,先帝在世时便将主要宫殿的地砖换成了这种贡砖,马车行走其上基本不会摇晃。 所以坐在驴车上东倒西歪的灵玑:? 好吧,看来目的地并非主要的宫殿群,偏僻些也好,适合她当前的状况。 来的这一路她并没有与任何人接触,驴车也是她先上车后又换了一名车夫赶车,如今那铃铛声渐行渐止,车轮磕到了什么硬物,发出一声闷响后,车身停了下来,她听到了铁圈搭扣敲击碰撞的声响,车夫解开了系绳,牵紧辔头,随着铃铛声复又响起,灵玑知晓他们是要离开了。 “道长,惊蛰前您就暂时居住在这,这里头有间屋子,您进去准能看到,虽说比不得皇城里那些宫观殿宇,但好在清净不是?那屋子之前有些破旧,见您来小修了一回,有几块菜土,给您留了短季的种子,还单独设了厨房和道堂,旁边就是井,奴这边每隔段时间就会来给您送物什来,届时您有什么需要可以同奴说,奴尽量找来,一应要用的物资都已经备好了,您尽可查看,还望道长平安,在这修行顺遂。” 那毛驴也鸣叫一声,好似回应。 皂纱下的女郎笑了笑。 “好的,多谢您了。” 皇令难违,灵玑情况特殊,好在皇宫的太医院也厉害,无论如何,不如先把她放在偏僻地方先隔离疗养起来,疾病凶险,便是这个小奴也是备着九死一生的打算来的罢,就怕有个主子染病的万一,灵玑理解。 车内的女声很是动听,车奴暗想修行之士果然不同,不再嘱咐匆匆离开。 灵玑等着脚步和铃铛声远去,才掀开厚厚的门帘下车,她素手而来,于是捋起空荡荡的袖子推开沉重的大门踏进去,她知道,这扇大门今后便会锁上,世人对疠风(麻风)、对死亡总还是天生一种恐惧的。 她也不想她们为难…… 灵玑不知自己身在皇城何处,只瞧见一个略有打理的院落,临近墙根处野蔓丛生,杂草能有两尺高,墙砖生满青苔,部分腐朽脱落,纵观格局,这院落似乎不在这道墙内,而是被隔离在外,不知墙那边又是何等幽静处。 叁清众仙神同自然和谐相处,似乎她才是多余打搅的那个。 不管怎样,先入了道堂,拜拜神仙祖师再说。 进屋前,灵玑拿起随处拾到的木棍在地上敲击,既提醒屋内的神灵们有弟子打扰,也驱赶驱赶这片天地的小生灵们。 贴心的是,这堂内有香和火折子,灵玑点燃插上叁炷,虔诚拜了拜。 “还望各位祖师多多照拂弟子,弟子定尽心供奉。” 堂前屋后她又各走了一圈,一路看下来,居住条件还算不错,比早期的无铭观要好,亦有许多地方得好好修整。 翛然快哉,总之,慢慢来吧。 作者:登不上来好几天,夜半阴暗上线,居然又行了(/_\) 邱忌情:你们君权、皇室吃枣药丸,巴拉巴拉……(死亡笑话) 灵玑:师父你不也是皇家出来的吗…… 邱忌情:吃枣药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