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心错[出书版]》 分卷阅读1 痴心错by尘色 文案 伤害了,错过了,失去了,回头,是否还能挽回擦肩而过的爱…… 我相信你……因为我喜欢你。 只因一句言之凿凿的「相信」,从金陵到百花谷,一路千里,深情如海,让他禁不住地沉溺,死心塌地的屈从委身。 有悖伦常他不管,旁人侧目他也不在乎,这个人要,他就给,谁知到头来竟是已死之人的替身! 他心有不甘,义无反顾的倾尽爱意,却仍只换得对方的冷漠与欺骗。 当真心被践踏,当痴情全落空,爱,难道只是一场错误? 看着眼前熟悉的黑牡丹田,莫昭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也是啊……那个人从未信他,又怎么会为了他铲去如同爱人遗物般的花田? 原来一直都只是谎言,那个人从未信过他。 自己这一生,也只是个笑话,可笑得谁都不相信。 在遇到颜慕霄时,他以为过去的种种噩梦都会结束。 好像真的等到了,却又横生意外。 如果这辈子真的没办法得到信任,那么,爱也可以。 可是到这一刻,他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了。 …… 楔子 对明日抱有希望的人,一定不曾尝过日夜被困于绝望的滋味。 门外传来敲门声,莫昭睁开了眼。 推门进来的是伺候的丫头银杏:「公子,谷主请您到无香苑。」 莫昭垂着眼,懒懒地应:「知道了。」 银杏见他应了声却还靠在躺椅上不动,忍不住催促:「公子?」 刻意地打了个哈欠,莫昭招了招手:「端水来,我梳洗。」 等水端上,他慢条斯理地梳洗好换过一身淡黄单衣,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公子,要吃过晚饭再去吗?」另一个丫头菱花端着饭菜走进来,表情恭顺,语气里却掺着一抹讽刺。 莫昭连回应都懒了,越过菱花走了出去。等他走远了,菱花才放下手中的饭菜,啐了一声:「得意什么,不就是个替身,仗着谷主宠他就j得什么似的!」 银杏拉了拉她:「行了,小心话被人听去了。他爱得意就得意去,哪天谷主不要他了,他还不是跟地上泥巴一样?」 菱花挑了挑眉,没再说话。 莫昭一路走向无香苑,经过的下人向他行礼,他连看都不看一眼便走了过去。 直到踏入无香苑的大门,他才暗暗松了口气,随即就被人拉入了怀中。 耳边传来一声关切:「天气还没暖起来呢,你怎么穿这么少?」 莫昭冷淡地道:「反正也是要脱的,多少有什么关系?」 搂住他的男子微怔,牵着他的手到屋子里坐下,软声问:「吃过了吗?」 莫昭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精致饭菜:「吃过了。」 男子见他始终冷淡,轻叹了口气,伸手抚过他的鬓发:「不高兴?」 「没有。」 「如果有谁待你不敬,你大可以罚。你才是主子。」 莫昭的目光落在男子如玉的脸上,半晌才淡淡一笑,道:「没事。」 男子端详了他一阵子,才轻柔地吻上他的唇。 莫昭的身体一僵,随即闭上了眼,放松下来。 唇齿间的吻缠绵醉人,男子慢慢搂住他的肩,细碎地吻着他,一点点往下轻啃。房间里很静,可以清晰地听到他越渐厚重的呼吸声。 恍惚间身体一轻,男子将他抱了起来,大步走到了床边放下,轻柔地压了上去。莫昭又是一僵,感觉到男子冰冷的指尖触上自己的衣衫,他的手慢慢地捉紧了被褥。 「放松,不要怕。」男子软声安抚着他。 莫昭的眼睁开了一线,怔怔地看着男子。那么专注,那么小心翼翼的表情,让他有一瞬的失神,然后他感觉到男子的指头沾着一抹软膏探进了自己的身体。 「唔……」没有忍耐那种不适,莫昭低哼了一声。 男子的动作更轻柔了,指尖缓慢进入他身下的举动,居然带来了一阵酥麻,莫昭又哼了一声,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 「乖,放轻松。」男子小声安抚,一边吻着他的唇。温润的唇瓣相错,那摩挲间升起的微热带着出奇的暧昧。 男子又放进了第二根指头。莫昭皱了眉,低哼一声宛如叹息。 「难受?」 莫昭摇了摇头,没有看他。男子细心地开拓着,放进了第三根指头。 冰凉的指头在体内轻转慢刮,那种细慢的煎熬让莫昭的身体渐渐燥热了起来,呼吸渐渐急促,身体也不自觉地在被褥上磨蹭了起来。「可、可以了……」 听到莫昭的低喃,男子奖励似的吻了他一下,抽出指头,将自己早已坚挺的分身抵在了他的身下,一边将他的腿抬起,分开到极大的角度,微一屏息,便猛地冲了进去。 「啊dd」莫昭低促而尖锐地叫了出来,而后便张大了嘴,大口大口地呼吸。 男子一手托着他的脚,一手扶着他的腰,半跪在他身体两侧,慢慢地往内推进。 「啊哈……」莫昭始终低低地呻吟着,没再叫出来,一边拼命地呼吸,想要缓和身下的不适。 男子额上已经泛出了细汗,眉头紧皱,似是极难受,手上不停地抚摸着莫昭的腰,一边加快速度,最后扶稳了他的腰身,一挺身,又往深处顶了进去。 莫昭惊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一僵,后穴微一收缩,便听到那男子闷哼了一声。 「放松……」男子似是再忍受不住了,一边温柔地安抚着莫昭,一边在那狭窄的甬道里缓慢地抽动了起来。 「啊啊……啊dd」未曾适应的身体更是紧张地绷住了,分明的疼痛自身下直窜到头顶,那种刻骨的疼痛让莫昭失声惨叫了出来。 男子却已经获得了快感,双眼变得迷离,逐渐加快了抽动的速度,一下一下地冲撞着莫昭的身体,拼命地往更深处顶进。 莫昭死死地抓紧了被褥,身体紧绷,生生地承受下那仿佛要把他穿透的疼痛,头向后微仰着,拼命喘息着,眼中的情绪却渐渐地空了。 「清淮……」在几乎丧失意识的高潮间,男子带着欢愉的声音叫出了一个名字。 莫昭合眼笑了,身体一下子就松懈了下来,麻木地随着身下的抽动而摇摆,仿佛刚才的一切防御不过是在抵挡这一声叫唤。 「清淮,清淮……」男子重复着,叫得越发清晰了。 莫昭咬着牙,慢慢地松开抓住被褥的手,轻颤着搂上男子的背,身下的冲撞越发激烈,他艰难地挺了腰迎了上去…… 始终轻抚着他的手突然用力,几乎要在他的腰间抓下一块肉来,早被分开成可耻姿势的脚也被极大的力度压在了腹上,男子的冲刺仿佛失控了。 完全没有一丝顾惜,每一下抽插都像要把他刺穿一般,速度越来越快,那种强度几乎让莫昭窒息。他甚至可以感受到自己的下体裂开,流出鲜红的血来。 「唔……」莫昭却反而没有叫出声来,只是用力地咬着唇,压抑的声音自喉咙溢出,却更诱人蹂躏。 男子眯着眼看他,似乎非要他叫出声来一般,没有缓下动作,反而每一次抽插都更拼命地往深处挤。 「唔……啊dd」那种仿佛没有休止的疼痛越烈,莫昭嵌在被褥上,如同一个被捅坏的玩偶,失尽意识,只是无力地随着抽插晃动。 迷糊间,他清晰地看到了男人眼中的疯狂。 不知过了多久,莫昭感觉到身上的摇晃渐停止了,男子自他体内退了出去,股间一片黏腻,怕已是伤得彻底了。 「啪」的一声,意识还没彻底清醒,就被一股极大的力打落床下,摔在冰冷的地上,莫昭只觉得全身要散了似的。 「你不是清淮!你不是他……他不会这么主动的!」男子疯了似地靠在床上吼,最后像是不甘心,又拉起莫昭往外摔。 莫昭撞在椅角上就没再动了,安静得像一个木偶。 「我当然不是他。」不知过了多久,莫昭低声开口,「颜慕霄,你看清楚了,我不是藤清淮……」 「你闭嘴!」男子扬手就是一巴掌,看着他目光仿佛要把他撕碎。 莫昭低眼一哂,不再说话。 很冷,身上的痛楚在叫嚣,他却只是跪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就在他快要倒下去的时候,男子突然冲过来死死地搂住了他。 拥抱太紧,以至于男子身上的颤抖分外明显。 「不要离开我……」 如同梦呓的哀求,仿佛半晌之前暴怒的人并不是他,那深入骨髓的害怕连莫昭都能感觉到。 不要离开。 一直呢喃着相同的话,男子就这样死死地搂着莫昭沉入了梦乡,在睡梦中都不曾放手。 莫昭安静地看着他,一直空洞的眼中终于浮起一抹疼痛。 这个人要疯了,这个人要把自己逼疯了……也快要把他逼疯了。 如今,他却再也逃不开了,明知道尽头没有路,也只能一步步地走过去。 开始不过因为一句「相信」,真相却是一个又一个的谎言。 他几乎已经要相信命了。 对明日抱有希望的人,一定不曾尝过日夜被困于绝望的滋味。 chapter1 最初,周围一片漆黑。五、六岁大的孩子在角落里缩成一团,就像一条破烂的棉被。直到门口传来轻微的推门声,光才穿过那一线门缝照了进来。 他下意识地缩得更紧一点,等待着随时会落下的拳头。门又合上了,那一线光瞬间消失,脚步声却越来越近,最后停下来时,已经近在跟前了。 「昭。」落在头上的不是拳头,而是一只不大的手掌,抚上他头顶时动作有点笨拙,却很轻柔,叫他的声音带着稚气,还有一丝怯意。 他把自己团得紧紧的,假装什么都听不见。 「昭。」那个声音又叫了一次,见他还是一动不动,便提高了声量,非要吸引他的注意似的,「我带了吃的来,要是被发现了,可就没得吃了。」 然后就好像真的闻到了香味。热馒头、肉包,或者是更好一点的、他叫不出名字的东西。有什么在跟前晃了晃,香气就更浓了。 「不要吗?不要我可要走了哦!」 似真似假的威胁终于让他忍不住抬起了头,就看到了一张精致的脸,他不懂得用很优美的辞藻去形容,脑海里也就只能不断重复「很好看」三个字。 他记得这个人。记得他常常在自己挨打的时候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记得那些欺负自己的人都很喜欢他;记得有人说过,这个人,是他的哥哥。 「真的不要?亏我还辛苦从厨房里偷出来呢,你不要我就丢掉了。」哥哥站起来,像是真的要走了。 他吓得一把拉住了那件雪白的衣服,等哥哥回过头来,才想起自己的手很脏。他慌忙缩回了手,又不甘心地看着哥哥手里的东西,张了张嘴发出一个单音:「啊。」 哥哥就连忙蹲了下来,把手里的东西递到他面前:「给,是晚饭剩下的肉饼。」 后面哥哥再说了些什么他也听不清了,把肉饼夺了过来,死死地攥在手里,就怕被抢回去。 哥哥却只是在他身边坐下来,耐心地等他放下警惕。「昭,我可以抱抱你吗?」 他有点不懂了,只能睁着眼茫然地看着哥哥。黑暗里哥哥好像笑了,小心翼翼地伸过手来抱住了他。温暖、珍重,一下子就包住了他的整个世界。 「啊,啊。」他急着想表达些什么,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单调的声音,让他揪着哥哥的衣袖忍不住烦躁了起来。 「昭,慢慢说,我听着。」 「唔……我……」他努力地张嘴,像是拼尽了全身力气,「我,没有。」 哥哥更用力地抱住了他:「嗯,没有。」 「没有……没,我,说谎……」 「昭没有说谎,我信。」 从梦中惊醒,猛地睁大了眼,莫昭抓着被子喘息着,半晌才逐渐平静下来。 说什么相信呢?真是可笑。垂着眼,他坐了一阵子,才慢慢地转头看向身旁。前一夜抱着他叫别人名字的那个人已经离开了。 莫昭怔怔地看着那空着的半边床,最后低低地笑了起来。 「公子醒了?」门外传来问话。 莫昭安静下来,没有回应,只是爬起来,动作僵硬地将散落在地的衣服一一披上。 过了一会儿,有人悄悄地推开了门,看到他醒着,便慌了起来:「公子……」 莫昭干脆地打断了那人的话:「颜慕霄呢?」 「谷主到后山去了,他吩咐下,如果公子醒了,就……」 「我回清鸢阁。」莫昭还是没让他说完,只丢下一句话,没看那人一眼就往外走。 身后的那鄙薄和厌恶仿佛与他毫不相干。 只是很快便追随而来的脚步声又让他觉得厌倦了。 不过是个代替品,何必死死看着守着? 是的,自己也不过是个代替品。百花谷千机门门主颜慕霄的,精致的代替品。 「我相信他。」 金陵城中,初见时那人脸上的笃定,就足以让他失了神。 被人捉住当作小偷,他根本不在乎,反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挨一顿打,关几天也就过去了。可是那个人挡在了跟前,笃定地说「我相信他」。 也许那时起,「颜慕霄」这三个字就注定要刻在他心上吧。 之后病中温柔呵护,哪怕他故意刁难,也一直默默包容,让他终于忍不住想,这个人说不定是真心的。 有悖伦常他不管,旁人侧目他也不在乎,这个人要,他就给。 因为,只有这个人相信。 从金陵到百花谷,一路千里,深情如海,让他禁不住地沉溺,却原来都是假的。 藤清淮。 一个陌生的名字,一个不知所在的人,就是一切的源头。 自己不过是代替品。 暗自庆幸还留着一丝清明,未曾陷得太深,却已经舍不得放手。 惦念着那一路上的深情,总不相信全是假的,一直留到如今,再说不爱……不过自欺欺人。 「没意思……」轻叹一声,一边走入自己房间,伺候的两个丫头已经备好了热水等在边上,莫昭只当没看见,随手就要掩上门。 「公子,热水已经准备好了。」菱花追上一步堵住门,先开了口,语气里还带着半分惯有的鄙薄。 莫昭马上放下了手,只当听不见。 「请公子沐浴更衣。」菱花又上前一步,伸手一扯,莫昭身上本就有点松散的衣服顿时被撕下一块衣袖,露出了臂上那星星点点的情欲痕迹。 莫昭脸色一白,正要发作,菱花却已经低了眼没再说话,只是轻柔地扶着他往梳洗的隔间里走去。 怔怔地任她扶着,走出几步才慌忙把人推开了,莫昭冷声道:「我自己来就好。」 菱花也没坚持,他快要走入隔间了,才听到银杏在一旁说:「梳洗后,公子还是先吃一点粥再休息吧。」 莫昭脚步一滞,便快步入了隔间,什么都没有说。 两丫头在外面对看一眼,菱花耸了耸肩,银杏一笑,提声道:「那么,奴婢先行告退了。」 莫昭把衣服缓缓脱下,听到开门的声音,才低声道了一句:「谢谢。」 外面两丫头那分明的笑声又让他脸上一红。 门轻巧关上,菱花在最后嬉笑着丢下一句话:「对了,公子好好休息吧,今天藤家小姐来了,谷主肯定会陪着,不会到这儿来了。」 莫昭本已闭了眼半沉入水中,听了这话,又一个激灵张开眼。 藤家小姐……是藤清淮的「藤」吗? 藤清淮三字便是他心上的刺,自听说的那一日起就在他心里反覆折腾,总想着这个与自己相像的人,是如何的身分、如何的性情、遭了什么样的事,让那个人惦念至今,疯狂至此。 也不知想了多久,水有些发凉了,门窗缝间渗进来几缕清风,吹得人发颤,莫昭这才回过神来,胡乱清洗过身体,换上备在一旁的素色衣衫,匆匆地出了门。 到了无香苑,颜慕霄不在,倒是看门的小童认出他来,恭恭敬敬地问他有什么事。 莫昭只看了他一眼,抿唇不说话,站了半晌便转身走开,远远还听到那小童嚷着「气死我了」,不禁觉得有些可笑。 「笑什么呢?小替身。」一个声音从头上传来,莫昭一惊,连退了两步,抬头才看到回廊的横梁上一人白衣如雪,翘着二郎腿,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他皱了皱眉,不想理会那人,回身就要走。 「喂喂,站住。」那人在后面叫,声音慵懒。 莫昭只当听不见,脚步越快,不料刚走出几步,脚上就被什么一绊,差点整个人往前栽倒。 「就说了叫你站住吧。我刚系了雪蛛线,你这么乱跑,摔着了不要紧,可怜我又得重新再系了。」那人走到他身后,笑得很是灿烂。 「祺御,你究竟想干什么?」莫昭瞪着那人,脸上不再是一贯维持的冷淡,眼中是几分狼狈。 被唤作祺御的青年笑眯了眼:「哎哟,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啊。」 「初见被你倒吊了半天,再见是棉里针,现在是雪蛛线,若我还不记得,我就……」莫昭咬了牙,没再说下去。 祺御几乎凑到鼻尖上看他:「还是这样比较好看,平时装着个冷冰冰的模样,真叫人看着无趣。」 莫昭冷冷地扫了祺御一眼,不吭声。 「小替身,我是为你好,离开这里,天下那么大,哪里不能待呢?何苦耽搁在小慕身上呢。」 初见也是相似的话,那时还不知道藤清淮,以为颜慕霄心上的人便是自己,只对他的话嗤之以鼻,现在再听,却已是隔世,无法反驳了。 禁不住又觉得可笑,莫昭垂眼笑开,眼中却是一片冷漠:「那是我的事,与你何干?人人都知道颜慕霄钟情于我,凭你一个,能做些什么?」 「你又自欺欺人。百花谷上下,哪个不知道小慕爱的是谁?」祺御摇头,「你现在要去哪里?」 「与你何干?」莫昭还是那一句,迈开脚步,干脆不管他。 走出两步,却突然感觉有什么一晃而过,莫昭下意识要躲,就听到一阵爆鸣响起,等站稳了脚,祺御已经站在他跟前,几步之外,烟雾弥漫。 「陪我到后山走走吧。」祺御笑咪咪地说。 「不去。」莫昭一口拒绝,却被祺御钳住了手臂,他挣扎了一下,无法动弹,只好强作镇定,「放手。」 祺御只当作没听见:「后山风光好,这种天气去,正合适。」 莫昭蹙着眉,猛踢一脚,祺御笑嘻嘻地躲了过去,却不料莫昭眼神一沉,另一只脚已经踢上了他的手腕,祺御「啊」的一声,松开了手,莫昭飞快地往后窜了去。 「哟,你还真的会武功?」祺御一边啧啧道,一边挪了挪脚步,看似慢条斯理,莫昭却觉眼前一花,祺御已经越过了自己挡在前面了。 莫昭咬了咬牙,转身就往另一边狂奔,最后扑进一丛灌木中,发现祺御居然没有追上来,他才暗松了口气。 「谁在那里?」 然而一声喝问从外头传来,莫昭全身一颤,定在那儿再不动了。 「出来。」那声音又重复,并没多少怒气,甚至还有一丝温和,却带着让人不能匆视的威严。 莫昭默不吭声地僵在那儿,又过了一阵子,听到一个轻柔的女声劝道:「怕只是风吹,回去吧。」 「嗯。」之前的声音犹豫了一下,终于低声应了。 就在莫昭暗暗松了口气时,却又听到一声轻响,他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缠住脚踝拖了出去,直直地摔在地上。 被地面蹭伤的地方慢慢散去炽热,他才狼狈地撑起身来,就看到一名玄衣男子站在跟前,脸色不善地看着自己,手上还缠着极细的丝线,一直延伸到自己脚上。 面容如玉,眉眼间始终蕴着一抹轻愁,这百花谷中,除了颜慕霄,还会是谁? 「慕霄?」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叫了一声,两人都是一动,莫昭正要开口,颜慕霄却已经转过了身去,挡在了他与问话人之间。 「没事,只是谷里新进的下人,走错地方碰上了我们,吓得躲起来了。」温声回应,颜慕霄带过那少妇走出几步,「我们回去吧,别让不懂事的人坏了心情。」 听到这里,莫昭再忍耐不住了,硬撑着爬起来,低哼了一声。 那少妇下意识地回头,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叫了出来:「清淮!」 莫昭漠然地看她。精致的眉目、脸色苍白、唇上微颤,看不出与自己有一分的相似,无法想像她会有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亲人。 「回去。」 一个声音惊醒了两人,莫昭的目光飞快地抬起,便看到颜慕霄皱着眉,眼中已经是很深的不悦了。莫昭直视着他,微扬起下巴,眼里带着挑衅。 「慕霄……」少妇轻唤了一声,声音里还有一丝颤抖。 颜慕霄则是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一边扬声道:「来人,把公子请回去。」 「颜慕霄。」莫昭死死地盯着颜慕霄,语气中无悲无喜。 两个小厮听到叫唤跑过来,架住莫昭,见这景况一时不敢走,只等颜慕霄吩咐。 颜慕霄沉吟了一下,走到他跟前,低声道:「听话。」 莫昭哼笑一声,甩开小厮的手,头也不回地往来时路走。 远远还听到颜慕霄宽慰那少妇,语调低柔,便如来时路上的细语温存,让他禁不住有点恍惚。直到听不到了,才像意识到什么似的茫然回头。祺御就站在荷塘对面看着自己,面容模糊,眼中那悲天悯人的哀伤,却分明得讽刺。 只愣了一下,莫昭勾起一抹浅笑,再不看祺御一眼。 他强撑着回到住处,越发地觉得心力耗尽,靠着门边坐下来,意识就一点点地散去,身上忽冷忽热的叫人难受。 「公子?」不知过了多久,靠着的门似乎被人推了一下,外面传来银杏的声音。 「什么事?」莫昭睁眼。 「公子,藤家小姐求见。」 莫昭愣了一下,清醒几分,道:「告诉她,我不是藤清淮。」 「藤月妩要见的是莫昭公子,不知公子可愿一见?」回应的不是银杏,而是一个轻柔的女声,分明就是今日颜慕霄陪着的少妇。 莫昭沉默了一阵子,终于扶着门站起来,整了整衣服才拉开门。 银杏早已退下,门外果然是那少妇,见莫昭开门,她笑了笑,眼中早没有了之前的惊惶:「可以到院子去吗?」 莫昭没作声,只是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藤月妩愣了愣才跟上,眼中不觉染上了一抹浅淡的笑意。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院中凉亭,见藤月妩始终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莫昭犹豫了一下:「夫人……」 藤月妩笑了,解释道:「我心上人早年病逝,家中总想将我另配,时日久了,就干脆自己梳了发髻,省得烦心。」 莫昭眼中粼粼,开口却带着几分不屑:「藤小姐倒是痴情人。」 藤月妩也不在乎,只笑着看他。 莫昭有点不自在了,皱眉冷道:「藤小姐究竟有何贵干?」 「初见太狼狈,什么话都顾不上说,所以想再来见见你。」 莫昭哼了一声:「有何好看?一张皮囊,里面装的不是藤清淮。」 藤月妩噗哧一声笑出来,见莫昭目光冰寒,才道:「真像个孩子,这性子倒跟清淮不像。」 「谁要像他了?」莫昭想也不想便吼了回去,话出口才反应过来,有点难堪地看着藤月妩,抿了唇。 藤月妩摇头:「那你为什么留下?」 「谁说我要留下?」莫昭生硬地反驳。 「那为什么不走?」 莫昭咬牙:「颜慕霄找人守着,我怎么走?兴头上来浓情蜜意,翻脸比翻书还快,那疯子!」 藤月妩看着他的模样,眼中笑意渐渐淡去:「他本待人谦和……如今……」 「为藤清淮入魔吧。」莫昭冷笑着替她接下去。 「清淮是家弟。」 莫昭微怔,没再说话。 「洛阳翰南王府,擅剑;百花谷千机门,擅机关。藤颜两家累为世交,清淮和慕霄又年纪相仿,自小感情亲厚,后来闹出了断袖之事,颜家伯父伯母都已过世,慕霄的师叔不管事,倒没什么波澜,只是我藤家,虽涉江湖,到底还是王族,父亲铁了心要拆散他们,到最后甚至不惜聘请杀手暗杀慕霄……」 说到这里,藤月妩停了下来,眼中已有了泪光。 莫昭看着她,一时有些无措了。 沉默很久,藤月妩才勉强振作,说了下去:「谁都没想过最后会是清淮去替慕霄挨了那一剑。」 莫昭一震,抬眼看藤月妩,藤月妩脸上平静,却泪落如线:「眼睁睁地看着所爱的人在自己怀里断气,换作了谁……怕都承受不了吧。我家中虽然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藤月妩的声音渐小,显得有些空洞,「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应了他们,总比落得两败俱伤,要来得好……」 莫昭听着她说到最后便低低地啜泣起来,心下乱成一片。从小到大,不曾见过有女子在面前落泪,这时藤月妩哭得柔肠寸断,他连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踟蹰了半晌,他才忍不住挪了步,伸出指头有点笨拙地拭了拭藤月妩的泪,却把藤月妩的妆容擦化了一分,顿时似被灼痛了般收回手,不知所措地僵在了那儿。 看到他的反应,藤月妩不禁失笑,眼中还含着泪,眼中的悲痛已渐褪去了。 见她笑了,莫昭才略略安心,又板起一张脸,别开眼去不看她。 「你真是个温柔的人。」藤月妩摇头轻笑。 莫昭脸上一白,冷声冷气地道:「你疯了吗?」 「不好意思了?」藤月妩笑得更厉害。 「藤小姐是把莫昭当成了弟弟吗?这样的玩笑,莫昭不喜,失陪了。」见藤月妩如此,莫昭脸色越发地难看了,转身挥手就要走。 「你……啊!」藤月妩才知道玩笑说得过分了,开口正要叫他,却看到莫昭像失了魂魄般直直地向前扑倒,吓得她低叫了出声。 愣了半晌,见莫昭倒在地上再没一动,藤月妩慌忙跑了过去,勉强将人拉起来,才发现人已经晕厥过去了,脸色苍白的不留一点血色,两颊却泛着异样的潮红,下意识地伸手抚他的额,果然有点烫手了。 「来人,叫大夫来!」 「哥……个……哥……呵呵……」 「笑什么?」 「喜欢!」他想了想,又咯咯地笑起来,「哥哥!」 「小呆瓜。」 「哥哥哥哥……」一迭声地叫着,好像叫出来了就是自己的了。 「真是个孩子。」哥哥叹气,抚着自己头发的手却很温柔。「以后,有旁的人相信你了,你还喜欢哥哥吗?」 「喜欢!」那时候根本没有去奢望还有别人。 「以后你会爱上别人,她会相信你,对你好,你就不喜欢哥哥了。」 …… 「你让我还怎么信你?」 哥,你没有等到我说不喜欢,却先跟我说了不相信。 颜慕霄说:我相信他。 然后就……爱上了。 从几乎把人淹没的回忆中逐渐清醒,莫昭还没睁开眼,就听到耳边传来阵阵争吵,似乎是藤月妩的声音,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身上酸痛无力,他动了动,更觉得难受,便只能放弃。 耳边的争吵更清晰了些,能听清藤月妩在闹些什么了。 「你是真对他有情,忘了清淮,谁都不会怪你薄情,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三年,我们都不愿意看着你走不出来。可是……现在分明是你不在意,既然不在意,你又何必留他?」 「我才是百花谷的主人。」回应藤月妩的是颜慕霄极淡的声音。 藤月妩似是被哽了一下,半晌才软下声来,语气中多了一分不忍:「慕霄……你留下莫昭,是不是因为……还记着清淮?」 莫昭身体一僵,颜慕霄却始终沉默,屋子里一片死寂,直到莫昭觉得自己的意识都要耗尽了,才听到颜慕霄淡淡地开口:「你何必明知故问。」 何必明知故问。 莫昭躺在床上,直到藤月妩愤然出门,他脸上始终没兴起一丝波澜。 不是不难受,只是也并没有想像的难熬,这样的失望他一直在尝,日子久了自然就麻木了。 既然不是放不了手,那就还是离开吧。 颜慕霄的气息始终离得很远,到最后都没有走过来看自己一眼,就走了出去。 莫昭也再没一动,仿佛又沉沉睡去了。 一直到傍晚,银杏端着清粥药汤走进房间,他才猛地睁开眼。 「公子醒了吗?先喝点粥,再把药吃了吧。」 莫昭点点头,接过了清粥,顿了顿,问:「你……知道一个叫祺御的人吗?」 银杏愣了一下:「祺少爷?」 莫昭微微皱了眉:「他是什么人?」 「祺少爷是谷主的师叔。」 莫昭彻底愣住了,虽然看祺御无所事事的模样也能猜到他身分不低,可是那个人……居然会是百花谷中辈分最高的人,实在让他很意外,只是银杏脸上的敬意分明不假,他也只能暗暗记下,不再说话。 他不说话,银杏倒是开了口:「公子见过祺少爷吗?」 莫昭听出银杏语气里的半分羡慕,不觉有点奇怪:「怎么?」 银杏也看 分卷阅读2 了他的疑惑,笑道:「公子不知道,祺少爷平日极少在谷中走动,要见上一面很难。」 想起祺御的恶作剧,莫昭又蹙了眉,轻道:「这样的人有什么好见的?」 银杏没听出他话里的厌恶,只一个劲儿地说下去:「祺少爷温和静雅、学识渊博、待人宽厚,若能跟他见上一面,交谈片刻,也能获益不浅吧。」 莫昭捧着碗的手微颤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听银杏的话,跟自己所认识的祺御,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是同一个人。 「公子能碰见祺少爷,也是一种缘分吧。」银杏笑着道,一边将他手里的空碗接了,把药换过去。 莫昭只哼了一声,匆匆把药喝下,便不再理会她。 银杏多少知道他的性子,也识趣地没再说下去,只在走出门口时,才想起什么似的补了一句:「祺少爷就住在南边的蘅宣苑,如果公于要找他的话,可以去那里。」说罢,也不等莫昭回应,便快步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莫昭愣了一下,才想起要否认,银杏早就走远了,他只能作罢。 「小替身,要找我吗?」 窗外传来熟悉的声音,莫昭一惊,猛地回过头去,就看到祺御干净俐落地跳了进来,坐在自己床边,翘了二郎脚,笑得很惹人嫌。 莫昭皱了眉一脸嫌恶地看着他,冷哼一声:「『温和静雅』?」 「过奖。」祺御笑着挑眉。 「『待人宽厚』?」 「好说好说。」 莫昭瞪了他一眼,懒得再说了。 祺御笑嘻嘻地凑到他脸前:「小替身,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啊。」 「谁要求你了!」莫昭低吼了一句。 祺御啧啧摇头:「是吗,那我走了。」 莫昭一怔,身体微微绷直,迟疑了半晌,终于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声:「喂……」 「嗯?」 「我有事求你。」生硬地说完一句话,莫昭脸都绿了。 祺御笑出声来:「说吧。」 「我想走。」 祺御愣了一下,敛去笑容:「什么?」 莫昭自嘲一笑:「你不是劝我离开吗?我想通了,想走了。」 「好,我放你走。」祺御沉默了很久,才站起来,轻拍了拍他的头,「离开了这里,便把事情都忘了吧。」 「我从不记往事。」莫昭哼笑一声,声音里透着淡淡的灰心。 祺御怔了一下,见他慢吞吞地从床上爬下来,不禁皱眉:「你正病着,还是多待几日,等病好了再……」 「没关系,我撑得住。」莫昭打断了他的话,把衣服一一穿好,抬眼看他,「怎么走?」 祺御看了他很久,才叹了口气,指了指窗外:「南边,我的院子后有一条山道。」 祺御只把他带到山道口,莫昭也不在乎,见祺御回到院子中点了灯,便再不停留,转身走入了那狭小的山道。晚风寒凉,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脸上却始终冷漠。 不知走了多久,不远处的草丛传来一阵轻响,莫昭停下脚步,便觉眼前一花。 「谁?」低喝一声,他下意识往后闪去,明晃晃的刀贴着脸削过,刀上寒气逼人,他还没站稳,又是一刀劈来。 莫昭咬着牙反手一格,匡啷一声,刀被格开,一柄匕首掉在了地上,他的人也往后退了几步。以自己鳖脚的功夫,跟眼前人比起来,根本不堪一击。意识到这一点,莫昭又几个起落往后跃起,一边问:「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那人根本不答,只是挥刀向他,莫昭拼尽全力地往后退,却还是慢了一步,刀从他手臂边上划过,留下一道长且深的血痕。 知道再问也徒劳,莫昭往左虚晃了一下,趁那人往左边挡,便连退几步提气就跑。 他的轻功与一般人不同,看似左右飘忽,转眼却已走得极远,一时间那人倒也没能追上,只有莫昭自己心里叫苦。 毕竟还在病中,体力不比平时,刚才又挨了一刀,时间一长,血流得多了,人也开始有点迷糊,就算仗着轻功诡秘逃开,使尽全力也不过拉了十来步的差距,如此下去,怕也撑不了多久了吧。 早知如此,还真该听祺御的话。忍不住想到这儿,莫昭居然笑了出来,眼前的景象模糊了,身上的疼痛和疲惫也渐渐感觉不到了。 逃不了……会死吧?一个念头闪过,莫昭清醒了半分,脚上却慢了下来,突然开口:「你是要杀我吧?」 那人没有理会他,见他慢下来,挥刀便向他劈去。 到底有一点距离,刀去得慢了,莫昭低头避开,笑道:「如果是,就别砍错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转身迎了上去,那人反应不及,刀已经挥出,却看到莫昭闭眼微笑,不躲不闪,好像就是要撞到刀口上。 反正注定逃不过,又何必硬撑下去,受那百样的苦? 刀锋冰凉,触及身体时那寒气便已入骨,莫昭闭着眼,却听到一声轻响,身上刀尖一颤,划过半寸伤痕,匡啷落地。 他脚上一软,直摔了下去,被人紧紧地揽入了怀中。 「你想找死?」 抱着他的人搂得很紧,让他有一种错觉,自己就是那个人心头最珍贵之物。 莫昭不禁低声笑了出来:「颜慕霄,你又把我当成藤清淮了。」 「闭嘴!」颜慕霄喝了一声,一手依旧揽着他的腰,另一手扬起,黑暗中只听到飕飕几声,那人惨叫扑倒,前后不过片刻。 感觉到身体被人凌空抱起,莫昭睁开眼,颜慕霄近在咫尺的脸上满是惊惶。不禁觉得可笑:「我又不是藤清淮,你害怕什么?不过是个代替品,我死了你另找一个就是了。」 「闭嘴!」颜慕霄还是同样的话,语气中的咬牙切齿更是明显,抱着莫昭的手也是一紧,触着了莫昭的伤口,让他禁不住闷哼了一声。颜慕霄脸色铁青,手上却微微松开了,声音也软了下来:「刚才为什么不继续逃,居然跑回去送死?」 「活腻了。」莫昭呵呵笑着,意识有些模糊了。 「就是死也不放过你。」 颜慕霄的低语让莫昭颤了一下清醒过来,却见他眼中空然,心不在焉,那句话也不知是在对谁说的。 莫昭闭上眼缓缓靠在他怀里,轻道:「『如果能活下去,怎么能死』……是这么说吧?」 你是这么说过吧,哥哥?我还记得。 意识越发地模糊了,莫昭只感觉到颜慕霄把自己一路抱回了无香苑。 亲自给莫昭上了药,颜慕霄更干脆地将人抱进了自己的房间。 门关上,被抛在被褥上,那冲击让莫昭觉得天翻地覆,好半晌缓了过来,张眼便看到颜慕霄俯身压了下来。 身体几乎是下意识一僵,莫昭很快又闭上了眼,慢慢地放松着身体,等待着将要来临的情事。颜慕霄却只是紧紧地抱着他再没有一动,力度之大,仿佛要把他嵌进自己体内一般。 直到桌上蜡烛燃尽,焰火猛晃了几下,噗的一声灭了,留下一屋凄清的黑暗。 莫昭张开眼,只能看到颜慕霄模糊的侧面,鬓发低垂,掩尽凄凉。「颜慕霄……你在害怕吗?」眼前人身上的颤抖越渐厉害,开始只当是错觉,现在已经无法忽视了。 颜慕霄没有回答他,只是抱得更紧一点,好像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 「我不是藤清淮,颜慕霄,我不是,我是昭……昭……」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自己的名字。 颜慕霄突然动了一下,没等莫昭反应过来,便已微微偏头,堵上了他翕动的唇。 一吻温柔到极致,却又极霸道,把他的话生生堵在了唇边,再也发不出一声。 莫昭僵了一下,便软下身来,被动地回应着他。 吻中有微涩的东西慢慢渗入,一直苦到心里头,压得人几欲窒息。 「颜慕霄……」微喘着叫了一声,莫昭可以感觉到颜慕霄动了一下,他合眼低喃,「我不甘心……颜慕霄,我不甘心!」 颜慕霄没有回应他,只是将人抱得更紧一些,再紧一些。 温暖自拥抱间传来,莫昭却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一点点地冷下去,在这个人眼里,从来只有藤清淮,他抱着的、想着的、宠着的,不是自己,是藤清淮,那个死了三年,却始终阴魂不散的人。 夜色渐深,两个人谁都没再说话,谁都没再一动,就着那样的姿势,莫昭坚持了一阵子,终于沉沉睡去了。 chapter2 醒来时床边已经空了,如同过去的两个月,颜慕霄已经离开了。 前一夜的伤口未愈,过了一夜才发作起来,刺骨地痛,身上忽冷忽热,显然是又发起高热来,莫昭动了动,便又闭上了眼。 「小替身,你还好吧?」 熟悉的声音传来,莫昭连眼都没睁开,只懒懒地问:「师叔的身分,连这种地方都能随便进出吗?」 来人正是祺御,听他这么说,沉默了半晌才笑道:「我早上起来就听说,有个笨蛋逃跑,不但被捉回来,身上还带了伤,所以好奇过来看看。」 莫昭没回应他,过了一会儿,祺御在床边坐了下来,掀起被褥看他手上的伤,又用指头戳了戳,见莫昭痛得一颤,才问:「痛吗?」 「还好。」莫昭应得漫不经心,好像伤口不是长在他身上。 祺御看着他一脸倔强,不禁笑着叹了口气,又在他伤口上戳了戳,见莫昭脸上发白,才轻道:「小替身,如果你还要走,等你伤好了,我带你出谷……」 「我不走了。」 「为什么?」 「我不甘心。」 祺御看着他,闭眼躺在那儿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有微颤的唇泄露出他的情绪,让人禁不住生了怜惜:「有什么好不甘心的,等你离开,将来忘了,还哪来不甘心?」 莫昭摇头浅笑,慢慢张眼看他:「祺御,你相信,有人……一直活在『不信』里吗?」 祺御怔住了,一时接不上话。莫昭别开眼,幽幽道:「我娘是为了得到我爹掌管的剑谱,才费尽心思嫁给我爹为妾的。」 祺御抬眼,有点意外,却不明白莫昭为什么突然说起自己的身世来。莫昭没有看他,脸上笼着一抹极淡的讽刺,缓声说下去:「听说我爹开始很喜欢她的,什么事都依着她,成亲没多久,她就怀了我。我爹很高兴,谁知道没过多久,事情就败露了。」 「嗯……」祺御意味不明地发出一个长音,眼中多了一分兴致。 莫昭扫了他一眼,继续道:「事情败露之后,我爹还不愿相信,后来我娘在家里烧了一把火逃了出去。躲了几个月,她也没力气再逃,就被我爹的人找到了,最后她生下未足月的我,难产死了。」 祺御心里猛跳了一下,抬头看他,却发现莫昭脸上无悲无喜,好像在说的不过是与他无关的事情。察觉到祺御的目光,莫昭低笑一声,眼中苍凉:「骗子的孩子也会是骗子,你懂吧。」 祺御微微皱起了眉,没说话。 「我要的不过是信任。」莫昭低下眼去,「我不做坏事,不说谎……我只是想要一个相信我的人,不行吗?」最后一句,声音已经很轻了,像是在问自己。 祺御看着他,那微侧着头的人似蒙着一层黯淡的阴影,竟让他有一丝不忍。 「我不甘心……好不容易遇上一个人,相信我、对我好,却原来是骗我的。」莫昭像是已经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低语呢喃,「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就算现在他只是把我当作别人,我又怎么能甘心……只有他,放弃了这一个,说不定就没有了……」 「所以你不走了?宁愿将来后悔,也要留下来?」 莫昭张眼看他,苍白的唇上勾起一抹耀眼的笑:「我不记过去,不求将来……现在不甘心,所以留下。」 祺御看着他,很久,才缓缓呼出口气:「半个时辰以前,小慕出了谷,你知道他去干什么吗?」 只愣了一下,莫昭就笑了起来:「他干什么与我何干?」 祺御摇头,「他去给你报仇了。」 莫昭目光一动,却没说什么。 「袭击你的是七巧楼的人。」歇了一会儿,祺御开口,「你大概没听说过这个组织吧?」 莫昭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我知道,机关术。」 「哦?」祺御挑了眉,「他们跟千机门一样以机关术为专,楼中多是女子,只是他们只为王族所用,并不多涉江湖。倒没想到你会知道。」 见莫昭没有回应,w御叹了口气说下去,「七巧楼跟千机门本是同出一脉,上一任的七巧楼楼主跟小慕父亲更是青梅竹马,到后来甚至已经论及婚嫁。 「只可惜我这个师兄移情别恋,在最后抛弃了她,娶了小慕的娘。愤然决裂之后,七巧楼楼主才发现自己怀上了负心人之子……」 说到这里,祺御似是一笑,莫昭却没有看清,只听到他很快地接了下去,「十月之后,她生下孩子后自尽了。从此以后,两家再无往来,直到三年前才知道,七巧楼的人一直没有忘记这个仇。」 「三年前?」心中一动,莫昭低喃出声。 「对,三年前。」祺却笑着看他,「清淮替小慕挡了一剑,死在他怀里的那一年。」 莫昭强作镇定地问:「另有隐情?」 「当时翰南王确实是雇了杀手,但是最后暗杀小慕的却不是那些人。是七巧楼暗中插了一脚要取小慕性命,只可惜最后死的却是藤清淮。」 莫昭不说话了,祺御看着他,半晌才道:「这两年两方暗斗激烈,小慕因为清淮的事,手段极狠,一处处地端他们的分据点,也快把他们逼到绝境了吧。他们伤不了小慕,看到你跟清淮那么像,就把脑筋动到你身上了。」 「以为杀了我,就能打击到他吗?」莫昭摇头哼笑,「我不过是个代替品……」 「可是小慕却为替你报仇,去了金陵。」 莫昭抬眼:「去哪里?」 祺御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金陵,听雨楼。」 「我们相遇的地方吗?」低笑出声,莫昭淡淡地道,「替我报仇?是替藤清淮报仇吧?」 祺御站起来:「我再问你一次,你要走吗?」 「不。」莫昭却答得极快,「就算明知道以后要后悔……祺御,藤清淮……是怎么样的人?」 祺御不知他的用意,怔了一下才道:「温和、友善、大度,创法深得家传,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堪称浊世佳公子。」 莫昭不禁笑了,笑容里却习惯地染上一丝讽刺:「『温和静雅,待人宽厚』,比你如何?」 祺御眯眼笑起来:「从里到外,没有半分虚假。」 莫昭挑眉:「我不温和、不友善、心胸狭窄,武功蹩脚,琴棋书画一窍不通,他倒还真是跟我完全相反,连装都不必了,颜慕霄怎么会觉得我跟他像?」 「小替身,你……」听莫昭说得随性,语气里却透着刻骨的自厌,让祺御不禁皱了眉,暗暗心惊。 莫昭没有看他,也没再开口,祺御站了一阵子,自觉有些没趣了,挥手退出房间。 几日后,莫昭回到自己住处,就再没踏出过房间,伤一日日地见好,颜慕霄却始终没有回来,谷主不在,百花谷中的众人自然也不会在意莫昭,连一直逗着他玩的祺御也没有出现过。 莫昭也不在乎,每日拿着匕首在墙上刻划,两个丫头见他划横道,开始只当他在算颜慕霄离开的时日,后来发现墙上的横道越来越多,半个月不到就已经划了三、四十道,越发觉得纳闷了。问他,他却只笑不语,久而久之两人也习以为常,不再过问了。 一个月后,颜慕霄从外面回来,一下马便与冲冲地直奔清鸢阁。 推门而入的时候莫昭正好在墙上又添了一道,站在一旁笑得莫测,颜慕霄自后面把人搂入怀里,柔声问:「笑什么?」 知道他的温柔只是给藤清淮,莫昭也没挣扎,脸上笑容依旧,却没有回答。颜慕霄目光落在墙上,看着那数十道刻痕,不禁好奇:「这是什么?」 莫昭勾唇:「算账。」 「算什么帐?」 「现在是六十七道,负我的、伤我的,想起一件便记一件,不知不觉就这么多了。」 颜慕霄愣了一下,看着满墙刻痕,心下微凉,却很快便压下了,只笑着把人拉到桌子旁坐下,道:「你知道我这一个月去了哪?」 「去了金陵。」 颜慕霄笑容更深了:「对,我去端了七巧楼在金陵的产业。听雨楼四十二人,没放过一个。」 莫昭猛地抬眼:「什么意思?」 颜慕霄搂着他,声音轻柔:「敢伤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莫昭低笑一声,满是讽刺。 「他们伤你一分,我便叫他们百倍偿还……」 「是因为他们杀了藤清淮你才要这样做,何必拿我当借口?」见颜慕霄说得激动,像是当真如此,莫昭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房间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莫昭挣开颜慕霄的手,站起来看着他:「颜慕霄,你看我,除了这张脸,还有哪里像藤清淮了?藤清淮会像我这么狼狈吗?」他指着墙上的刻痕,「他会像我这般记恨吗?不会吧?你对我装那些温柔深情,究竟是在骗我还是骗你自……」 颜慕霄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最后伸手一捉便堵住了他的唇。 莫昭只是挣扎,好不容易把颜慕霄推开,他也已经有些微喘了:「把我这样一个人扯进来,你就真能骗自己一辈子?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承认,藤清淮已经死了?」 「你闭嘴!」 一个耳光打得莫昭整个人撞在了桌子上,他却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似的,只是死死地盯着颜慕霄,看着眼前这如同一头受伤野兽的男人:「藤清淮已经死了,他死了,他死在你怀里,是你看着他断气的,我不是他,我是莫昭,我……」 「你闭嘴!」颜慕霄一把捂住他的嘴往桌上压,像是要把他说的话全部捂回去。 莫昭只觉得呼吸困难,下意识地挣扎起来,不住地抓颜慕霄的手,一边不死心地叫:「我不是……」 只是那一声声的否认,都在出口时,化作了含糊不清的呜咽。两相纠缠,莫昭手上的伤口在挣扎间又渗出血来,伤口被压在桌上磨,疼痛刺骨,让他身体都有点痉挛了。 颜慕霄的手始终捂着他的口鼻,挣扎间呼吸就更显得困难了,莫昭执拗地睁着眼,眼中却慢慢浮起了笑意。不是自尽,不是被打死,却居然死在一个失控的疯子手下。 是这样死掉可笑,还是居然觉得解脱的自己可笑,又或是……爱上这疯子的自己更可笑呢?意识快要消失,捂在脸上的手却慢慢地松了开来,本能地喘息起来,莫昭抬眼,却看到颜慕霄怔怔地看着自己,眼中居然有泪。 从来多情最苦,刻骨铭心的爱人为了救自己而死在怀里,对眼前这个男人而言,真的是很大的打击吧,可是…… 「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痛苦,颜慕霄。」 哑着嗓子挤出一句话,莫昭终于再也撑不住,滑坐到地上。 他靠着椅子,有点疲倦地闭上眼,低声道:「不是只有你一个……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受苦……」 所以,不可以放弃、不可以埋怨、不可以迁怒。那时候,你是这样说的吧,哥哥? 就算到现在,那些话,居然还记得这么清晰。 莫昭垂着眼再不想管眼前的人,只是安静地坐着,任意识一点点抽离,过了不知多久,却感觉到有人慢慢地靠近,最后轻轻地抱住了自己。 「我不是藤清淮。」 抱着他的人搂得更紧一些,却又极珍重,像是抱着最宝贵的东西。 「我是昭……莫、昭。」 颜慕霄没有松开他,反而把头轻轻埋进他的肩头,很久,才低声开口:「对不起。」 莫昭突然很想笑,最后却只是闭上了眼。对不起什么?对不起那些身体的伤害,对不起他的沦陷,还是对不起把他当作了替代品? 只是哪一样,我都不需要。 莫昭再次张眼时,是被人摇醒的。 颜慕霄就站在床边,笑看着他,眼中温润,像前一天的事不曾发生过一般。 莫昭意识还未清醒,只当自己在做梦,皱了皱眉,翻过身拉过被子蒙头要再睡,颜慕霄愣了一下,随即伸手掀开被子:「起……」 他话没说完,就被莫昭的举动给吓住了。只见莫昭低叫了一声,整个人缩成一团,双手抱头,像是受了极大惊吓的小动物,微微地颤了起来。 一阵愕然,颜慕霄松手放开被子,有点生硬地唤了一声:「昭?」 床上的人又是浑身一颤,过了一阵子,才慢慢地放松下来,转头看他,眼中还有一丝茫然。 「怎么了?」 莫昭张着一双空然的大眼看着他,半晌才抿了唇,翻身坐起,人已经彻底清醒: 「你想干什么?」 颜慕霄一笑:「来叫你起床。」 莫昭一怔,转头看窗外,天色还有几分暗淡:「才五更天吧?就是要折腾人,也等天亮再说。」说罢。他也不管颜慕霄,又要睡下去了。 颜慕霄连忙拉着他:「早饭已经让人备好了,吃过早饭到后山走走?」 莫昭一脸茫然:「为什么?」 「总窝在屋子里也不好。」颜慕霄笑得温柔,一边将人硬拉起来。 莫昭再说不出别的话来,只被动地任他拉着,梳洗穿戴,坐到桌子旁看着早饭端上来,他才有点惶然地开口:「颜慕霄……我不是藤清淮。」 颜慕霄的表情似是一僵,却又很快地被笑容掩盖了过去,伸手亲自盛过一碗清粥递到莫昭面前,道:「试试味道如何?如果不好,明天让他们换别的。」语气轻软,像是根本没听到莫昭的话。 莫昭微微皱了眉,沉默了一阵子,终于安静地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一旁颜慕霄看着他的目光也越发地柔和了。 吃过早饭,颜慕霄便兴致勃勃地拉着他出门,沿着曲桥回廊一路走去,四下渐渐开阔起来,两旁也出现山野之景,再走一阵子,就能隐约看到陡峭的山壁,山壁前,是一片连一片的花田,中央竹架缠满青藤,架出了一片阴凉地,种满的竟是深红如墨的牡丹。 颜慕霄没把莫昭带到花田,只停在边上,回头问莫昭:「会武吗?」 「什么都不会。」 「昭,」颜慕霄只当他是在闹别扭,笑容里渗着一丝宠溺,「那天分明见你轻功不错,除了轻功还会什么?」 莫昭别开眼不去看他的表情:「一点剑术吧。」 颜慕霄这才满意一笑,不知从哪寻来一柄竹剑,递给他:「你打一遍让我看看。」莫昭接了过去,脸上却有一丝犹豫,颜慕霄不禁笑了,「怎么,怕我偷学?」 莫昭怔了一下,只退开几步,一板一眼地打了起来。 颜慕霄本还认真地看着,没一会儿,就笑了起来:「好了。」 莫昭木然地停下,也不说话。 「认真一点,我又不会偷学了去。」 「我就只会这些。」莫昭挑眉,眼中却到底是透了一丝难堪。 颜慕霄愣了一下:「我那天见你的轻功还好,怎么这剑术……连剑都握不稳,教你的人真该打。」一边说着,他一边自后握住了莫昭的手,又带着他握上竹剑:「这样,指上要扣紧,手腕用力,然后顺势刺出去……看,这样才能刺得准……」 两人本已靠得极近,这时颜慕霄握着莫昭的手往外挥去,两人就靠得更近了,身体的温柔在衣服摩挲间缓慢传递,让莫昭有一刻的失神。 那时候也是…… 「昭!」 哥哥从后面抱住他时,他吓得整个人跳了起来,哥哥这才连忙松了手,「别怕,是我。」 「嗯。」不知道怎么去表达自己的安心和欢喜,他只应了一声,张眼看着哥哥。 哥哥神秘兮兮地问他:「昭,我教你剑法好不好?」 「剑……法?」生硬地重复着陌生的字眼,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剑法。」哥哥用力地点点头,把一直藏在背后的一柄木剑拿出来,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院子中央,「喏,你看着。」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他总能梦见那一天哥哥舞的剑,飘逸如风、缠绵如水,阳光照落下来时,哥哥像是会微微发亮,很漂亮,很漂亮。 所以那时候哥哥问他「要学吗」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忘了过去种种教训,忘了将来的种种后果。 对他的答案很满意,哥哥笑得眯起了眼,拉着他的手躲进柴房,如刚偷了腥的猫儿似的竖起一根指头:「嘘,只能偷偷地教哦。」 「嗯!」 哥哥便把那木剑递给了他,从身后握住他的手,然后握着剑,那种手心传来的温暖,会让他恨不得拼了命地去学,生怕自己太笨,会被哥哥嫌弃。 只可惜还没来得及教会他什么,哥哥就被带走了,而他被关在了柴房里。 哥哥会挨打吗?都是因为自己要学,哥哥才会被带走的,他会生气吗? 在柴房里饿了一晚,恍惚地想着相同的问题,第二天被人从睡梦中吵醒,没来得及睁眼就挨了一顿藤条。 半个月后再见到哥哥时,他们谁都没再提起学剑的事。 「昭,昭?」 猛地回过种来,莫昭才发现颜慕霄正看着自己,眼中带着一抹探究。 「想什么?」 垂眼一笑,莫昭挣开他的手,夺过竹剑,凭空挥了两下,倒也还有点姿势:「没想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教我的那个人。」 颜慕霄一笑:「哪里来的庸才,误人子弟。」 「我哥哥。」 莫昭的答案让他愕然,颜慕霄迟疑了一下才道:「恐怕是他自己也没学好吧,他师父该罚。」 莫昭淡淡一笑,摇头:「他跟你年纪相仿,那时候我才六、七岁,他拉着我躲在柴房里教,没多久就被人发现了。」 颜慕霄有点意外了,见莫昭垂眼站在那儿想得出神,心中便多了一分不悦,脱口问:「想你哥了?」 莫昭浑身一颤,半晌才吐出二字:「不想。」 「既然不想,就来练剑吧,我教你。」见他的反应,颜慕霄下意识地不想再追问下去了,只是又捉起他的手,就着握剑的姿势拿捏起来,正要开口解释,却见莫昭微微地皱起了眉,「怎么了?」 「没什么。」 颜慕霄也没追问,退开几步,伸手把竹剑要了过来:「我给你示范几个基本动作,你看仔细,一会儿试着重复。」说罢,他手腕一抖挽了个剑花,手中竹剑外刺,半路陡转,一气呵成地舞出一路八式剑法。未了回剑转手:「第二遍。」 莫昭没作声,看着他的目光却已经多了几分专注。眼前这个舞剑的男子,跟平时不一样,潇洒跳脱,眉目灵动,这才是那江湖称颂的青年侠客吧? 正自出神,眼前青影一晃,竹剑被抛到面前,他下意识地伸手接过,便听到颜慕霄爽朗的声音,「来试一次吧。」 看着那人脸上不同以往的笑容,莫昭突然有些紧张,握着竹剑的手微微地冒汗,模仿的动作生硬得连自己都觉得丢脸,却还是不愿让他失望,硬着头皮往下打。 「不错么,手抬高一点,对,就是这样……再来一遍!」 随着颜慕霄一声声的指点,莫昭的身体才慢慢地放松下来,动作也逐渐流畅,他根基虽然差,倒也有点天赋,开始的动作还偏差,纠正过几次后却也渐渐有点模样了,颜慕霄坐在一旁看着,不觉有些出神了。 那时正是开春,清淮一时兴起,拉着自己要比剑,没过上三两招就嚷着下不了手,干脆地把他丢在一旁,自己练了起来。翰南王府的家传剑法,春暖时节满目的花海,那双眼中醉人的神采,到现在都还记得。 眼前人影晃动,彷佛又回到了那时,翰南王府的小王爷仗剑而立,远远望来,笑道,「慕霄,敢陪我练习吗?」 「有什么不敢?」那时自己笑着自腰间拔出长剑,一跃而起,直挑过去,扬声道:「就陪你过两招,好让你心服口服!」 自己的剑法从来以重制快,眼前的人举剑一格,察觉到差距,也不硬接,随即手腕一转,斜刺自己手肘,却不知正中自己下怀,他唇边勾起一丝微笑,反手一绕,剑尖连抖,就要挑那人腰带。 「颜慕霄,你干什么!」 一声大喝吓了颜慕霄一跳,猛地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拔了剑刺向莫昭,莫昭狼狈非常地挡了两下,眼看就要往后栽倒,而自己手上的剑根本收不及,最后必定会刺入他的腰间,一时间颜慕霄也忍不住低叫了一声:「小心!」 莫昭往后躲的一刻听到颜慕霄的声音,心中不禁苦笑,眼看颜慕霄慌忙回手也收不住那剑,手下意识地把竹剑一挥,单薄的竹片贴着颜慕霄的佩剑削过,带动佩削一转,竹剑剑刃直劈颜慕霄握创的手。 颜慕霄一惊,剑势已变,虽然及时收住,却还是在莫昭腿上划下一道长长的口子,他忙一伸手,接住了往前扑倒的莫昭。莫昭只倒吸了口气,便借了颜慕霄的力站起来,弯着身捂住伤口,一脸平淡地看着颜慕霄,好像伤口汩汩流血的人并不 分卷阅读3 他。 颜慕霄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了。 那一瞬间他真的把这个人当作了清淮,清淮剑法了得,那几招不过是他们打闹时的玩笑罢了……面前的却是莫昭,连剑都握不稳的人。 想到这里,脑海中一闪而过莫昭最后的那一剑,他禁不住微微地皱了皱眉,只是很快便又敛去了。 莫昭却已将他的表情看得清晰,眼中一黯,没有动也不吭声。好久,颜慕霄终于动了动,伸出了手,莫昭几乎是下意识地一躲,见颜慕霄一脸错愕,才反应过来。 颜慕霄抚上他的伤口,一边点了穴止血,一边轻声问:「疼吗?」 莫昭哼笑:「疼又如何?早知道会疼,你就会手下留情吗?」 被莫昭的话呛了一下,颜慕霄脸色微沉,却没有发怒,沉默了一阵子,便拉过莫昭的手往一边带,莫昭却把手一缩,即使察觉到他的难堪,也不肯放软姿态。 颜慕霄看了他一阵子,摇头一笑:「坐下来,我给你包一下。」 见莫昭眼神恍惚了一下,却还是僵着身子伫在那儿,终于颜慕霄伸手把他一把捉了过来,往一旁的石块上按下,「你啊,怎么就这种脾气呢?」 「我本来就这样,没有变过也不会变。」 颜慕霄刚抚上他臂上伤口的手抖了一下,明白莫昭的意思,他的脸色更差,低下眼不再说话,莫昭始终咬着牙,眼中隐约有后悔掠过,很快便又消失了。 细细包扎好,颜慕霄抬起头看他,见莫昭始终一脸不在乎,像是心中有什么被触动了,他抬手抚过莫昭一头披风吹得凌乱的发,「清淮……」 「我不是。」莫昭几乎是反射地回道。 颜慕霄半垂下眼,声音空然:「清淮坦率,你……不像他。」 莫昭眼中明灭,拾眼看着颜慕霄,只当自己听错了。 「他若不高兴,便会丢下话来,一个人躲得远远的,说是怕伤了人,若是做错了事后悔,会回头来道歉,若是得了趣事高兴,总是拉着我细说,笑得和煦,兴致上来,还会偶尔闹点小恶作剧,这时总是笑咪咪地,很容易就能看出来……」 声音到了最后,便越渐地低下去了,颜慕霄垂着头,手缓缓握住了莫昭的,一点点地用力,彷佛绝望到了尽头,还死死地捉着断掉的绳索。 莫昭看着这个人在眼前一点点地崩溃,心中如潮翻滚,却居然舍不得拒绝。 好像自己再说一声「我不是藤清淮」,再跟他说「藤清淮已经死了」,这个人就会撑不住。 过了很久,颜慕霄站了起来:「回去吧。」 莫昭目光微烁,没有动,颜慕霄却已经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远了,似后面有什么追着他一般。莫昭勾唇一笑,又低下了眼。 3 颜慕霄一路急走,直到走出很远了,慢下脚步,才意识到自己满手心都是汗。 「小慕?」 祺御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颜慕霄猛地转身,等看清是他时,才缓缓地松了口气。 祺御见他这样,不禁笑了起来,「做什么亏心……」他的声音滞了一下,目光落到颜慕霄衣袖上,笑意已经敛尽,「发生什么事了吗?」 颜慕霄愣了一下,低下头去,才发现袖口不知什么时候沾了血。恍惚了一下,他才勉强笑了笑:「刚才教他学剑,一时迷了心神。」 w御呆了呆便明白颜慕霄说的「他」是谁,目光一沉,没有说话。 颜慕霄眼神渐渐黯了下来:「看着他练剑,就不禁想起从前跟清淮笑闹过招……忍不住拔剑上前……还好最后收得住,不然估计得要去他半条小命。」 「伤了?」 「大腿上一道口子,半掌长……有点深。」颜慕霄迟疑了一下,见祺御满眼不苟同,突然想起什么,随即转了话题,「不过说来奇怪,我只教了他一套入门的剑法,可是刚才过招,他最后挡的那一剑,却分明不是我教的。」 祺御愣了一下,顺口接下去:「怕是为了自保随手挥出吧。」 「我想也是,那时他空门大开,动作狼狈,确实不像是什么正规的招式,只是……不知为什么,我却觉得那一剑,有点眼熟。」 「眼熟?」祺御哼笑一声,「你是早有疑心,才事事觉得可疑吧?」 颜慕霄目光闪过一丝凌厉:「不,他那一剑,我似乎曾在哪里见谁用过,虽然想不起来是谁,却可以记得那是很久之前的事……大概也有七八年之久了吧。」 顿了顿,他摇头低笑:「怕是我今天真的迷了心神吧……」 没有等他说完,祺御突然问:「你带他回来,是因为他像清淮,还是因为他出现在金陵,出现在听雨楼前?」 颜慕霄抬眼:「师叔以为呢?」 祺御叹气:「小慕,因为清淮二连累那么多无辜的人,你不会觉得不安吗?」 颜慕霄哼笑:「无辜?那也得……他是真的无辜。」见w御脸色微沉,他有些满不在乎地道:「师叔就是太仁慈了。」 「我仁慈?」祺御笑了,笑容里隐着一丝僵硬,最后摇头,只问,「小慕……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他是无辜的,你会后悔吗?」 颜慕霄似是一震,眼中却平静得出奇:「师叔,这世上没有什么『如果』的。若有『如果』,我会想如果那时候死的是我就好了。」 听出他话里的执拗,祺御暗叹了口气:「你好自为之吧。」他没有再劝,只是转身默默离开,明知道将来会如何,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 一路走到崖下花田,便能发现莫昭还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衣服上沾着血,叫人触目惊心。祺御迟疑了一下,才走到莫昭身旁坐下,甚至伸手戳了戳他的伤口:「小替身,装死吗?」 莫昭微动,看了他一眼,片刻又别开了眼,眼中掠过一丝难堪。 祺御啧啧摇头:「小替身啊,是你自己说不甘心的,现在这模样,装给谁看呢?」 「吵死了。」哑着声开口,莫昭往边上挪了挪,触痛了伤口,让他不禁皱起眉头,抬眼却见祺御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忍不住粗声道:「干什么?」 祺御笑了:「没干什么,只是看到你坐在这儿,就忍不住想起了清淮。」 莫昭脸色始终苍白,「想说什么便说。」 祺御却没有回答他,目光落到莫昭身后,挑眉笑道:「你可知道黑牡丹?」 「黑牡丹?」心中微动,莫昭下意识地回头顺着祺御的目光看去,便看到那众多花田间格外显眼的一块。 「世间罕见,冠世墨玉。你就是踏遍大江南北,恐怕也再难找到一处有如此之多。」 莫昭看着那一田深红的花朵,不在乎地道:「我既不懂医也不懂药,什么白牡丹黑牡丹,对我没用。」 「可是这一田冠世墨玉当初可花了不少心血才找回来,单单为了养活,也花尽了心思,如果有人伤了这花田半分,小慕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何必折腾这小小花草。」莫昭哼了一声,眼神却有些恍惚了。 见他的反应,祺御倒是有些意外了:「没话要问我吗?」 莫昭一脸嫌恶地别过脸:「没有。」 祺御啧啧摇头,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把脸转回来:「小替身,你真让我伤心。」 「那是你的事。」 「你得负责。」 莫昭只觉得这人越发地莫名其妙了,见祺御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就像狗看着骨头似的,干脆不理他转头就走,没想到刚走出两步,脚下一紧,眼前景物一晃,等再看清楚时,人已经被倒吊了起来。「祺御!」 这一声叫得咬牙切齿,让祺御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替身啊小替身,你怎么就学不乖呢?」 莫昭瞪着他,最后咬咬牙,闭上了眼。祺御笑着推了推他,看着莫昭在半空中晃,才开口,「小替身,你怎么就喜欢上小慕了呢?」 「谁喜欢那个疯子。」莫昭低吼了一声。 「啧啧,又嘴硬。」祺御看着他,「我换个问法吧。之前小慕骗你时,待你必定如待清淮那般,他那深情,换作是平常女子,动心上当也就罢了。可是你……」他的语气像有些为难了,「莫非你是女扮男装?」 莫昭睁眼破口骂了出来:「滚!」 祺御笑了:「你果然比清淮有趣得多。」 明白自己被戏弄了,莫昭死咬着牙,不再吭声。 祺御眼中的笑意更深:「寻常人家哪会轻易接受这断袖之事,你……难道曾被哪个女子伤害过?」 莫昭脸上更难看了,祺御看着他,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她是个很好的女子,将来做了你的嫂子,也会待你如亲弟的。」 「昭,我爱她,你也会接受她的,对吗?」 「她说袭击之人轻功上乘其他功夫却极差,那伤也分明是我送你的匕首造成的,还有,昨夜我去找你时,你在房中吗?」 「证据如此,你让我还怎么信你?」 因为那个女人,哥哥说,不信。 记忆如潮水没顶,压得他透不过气来,莫昭微张了口,脸色差得让祺御心惊。 「喂,你怎么了?」 莫昭的目光慢慢转到他身上,细看却是一片空洞,很久,他才微微地张了张口,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两眼一翻晕过去了。见莫昭晕了过去,祺御一呆,连忙把他解了下来,看着莫昭软软地倒在怀里,心就忍不住提了起来。 「小替身,醒醒……」低唤了几声,莫昭却始终闭着眼耷拉着脑袋,脸上苍白得叫人心疼,他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柔了下来,「小替……莫昭?」 怀里的人始终没有动,祺御叫了几声便停了下来,眼中如海。「只不过是长得一样,你怎么就真对小慕动心了呢?那也活该你倒霉吧。」祺御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嘲讽,垂下的眼中却带着一丝不忍,「他已经没有心了。我也……」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了。 迟疑了很久,他才吸了口气,将莫昭抱起来,一转身,就看到颜慕霄站在几步之外,眼中森冷。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最后打破僵局的是祺御。 微微眯起眼就笑了开来,好像片刻之前的嘲讽和不忍都是虚假的,他温声开口:「小慕?」 颜慕霄的目光自他脸上缓缓移到莫昭身上,最后才道:「有劳师叔了,我带他回去就好。」说罢,不容w御反应过来,就大步上前,硬把莫昭接了过去。 「小慕,他……」 不等祺御的话说完整,颜慕霄冷冷地打断了他:「如果师叔不忍,就不要再过问我和他的事了。」 祺御话被堵在口边,脸色也微沉了下来,见颜慕霄转身要走,才连忙开口:「现在待他好一点,也不是坏事,对吧?」 颜慕霄沉默了一阵子,终究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就走,留下祺御一人站在那儿,久久没有一动。 莫昭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全黑了,张开眼的瞬间眼前一片模糊,让他有一种不知身在何方的感觉。 最后是颜慕霄的声音让他彻底清醒过来:「醒了?感觉怎么样?」 「恶心。」莫昭别开眼,低道。 「怎么会恶心?我去叫大夫来……」 莫昭皱眉哼笑:「我说你。」 正要站起来的颜慕霄动作一僵,回过头来看他。 「说了多少遍我不是藤清淮,你怎么还是那么自我陶醉?」莫昭转眼对上颜慕霄,「对一个陌生人这么温柔,不会觉得恶心吗?还是说,你已经忘了藤清淮,爱上我了?」最后一句,像是终究忍耐不住,带上了浓浓的讽刺。 颜慕霄却反而浅浅地笑了起来,那眉目舒展的模样让莫昭没来由地一阵心动,半晌才听到他说:「还有哪里不舒服?饿吗?」言语之间,就好像刚才莫昭什么都没说过。 莫昭一怔,就再也忍不住了,半撑起来一手捉住颜慕霄的衣襟,这突然的动作让他一阵晕眩,他却根本不管,张着眼就吼,「颜慕霄你看清楚,我不……唔!」 话被一吻堵在了唇边,人也被颜慕霄顺势压回了床上,没来得及挣扎,就感觉到细碎的吻落在了身上,像是被什么啃咬一般麻麻地发痛。 「颜慕霄你这疯子!」只来得及骂出这一句,整个人就被死死地压住了,身上的重量让他连话都说不完整。 「清淮,清淮……」 「疯子……放手!」听着颜慕霄又是一边抱着自己一边絮絮地念着藤清淮的名字。莫昭挣扎得越发激烈了,嘴上更不留情,「藤清淮死了,早就死了,他是因为救你才死的,你这疯子,放、放开我……啊dd」 话终究是说不下去,身体毫无预兆地被贯穿,那种彷佛要把他撕碎的疼痛让莫昭猛地睁大了双眼,眼中黑得深不见底,好像灵魂一瞬间就熄灭了。 「清淮,清淮……」颜慕霄还是颠颠倒倒地叫着藤清淮的名字,那一声声如同巨大的咒,将他层层笼罩,不得超生。 身上的律动越烈,身体也随着那抽插晃动了起来,他只觉得下体一片湿润,疼痛却好像渐渐地弱了下去,只有胸口的地方痛得分明,莫昭笑了。 是这样的疼痛。即使哥哥说不信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疼痛和绝望。所以,不信……也没关系。因为我已经爱上别人了。就像哥哥说的,他相信我,然后就爱上了。 原来是为了证明那么可笑的事实,才一次次地,明知道这个人的痛处在哪,也还要用力地戳下去。 颜慕霄的动作渐慢了下来,从莫昭体内退出,有一下没一下地吻着他的唇,眼中带着宠溺,目光却始终有一分的空洞,仿佛看着的是极遥远的人。 最后他心满意足地将莫昭搂入怀中,紧紧抱住,像抱着最珍贵的东西。就这样吧。 让莫昭消失,装作藤清淮活下去,真的没有什么不好。有点疲倦地闭上眼,莫昭既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只如失了灵魂的人偶,任颜慕霄的拥抱将自己淹没。 有吻落在额上,从小心温柔,到激烈炽热,仿佛要把他吞噬了一般,身上的衣服被脱尽,唇上的吻开始往下流连,带着逐渐加深的情色,莫昭张开眼,眼前却似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只有微微晃动的人影,预示着将要发生的事情。 不要挣扎,不要反抗,让莫昭消失,装作藤清淮活下去就好了。 他慢慢伸出手,轻轻地回抱住颜慕霄。 拥抱着他的手也更用力了,仿佛恨不得把他嵌入体内,从此再不能离。 那一刻让莫昭终于觉得,颜慕霄抱着的人,是自己而不是藤清淮。那种细小而卑微的胜利感让他对自己无端地厌恶起来,却还是忍不住伸手抱得更紧一些。 可是最后耳边听到的却还是颜慕霄那一声熟悉的轻唤。 他唤,清淮。 哀伤而宠溺。 直到莫昭睡得沉了,颜慕霄才无声地起床,站在那儿看着莫昭沉睡的脸,眼中是一片冷漠。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外面轻声唤:「谷主。」 颜慕霄没有响应,只是又看了莫昭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出房间。; 门外候着的下人见他出来,便上前道:「藤家小姐又来了。」 颜慕霄皱了皱眉,没说话。 到了前厅,藤月妩已经等在了那儿,一见颜慕霄进门便迎了上去:「听说葵昭被袭击受了伤,是真的吗?」 颜慕霄没有直接回答,反问:「你怎么又来了?」 「我回去没多久,就听说你出谷了,心里有些不安,便飞鸽问你师叔,是他把事情告诉我的。待在家里不安心,便又出来了。」藤月妩越说越快,「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他伤得怎么样了?算来也快一个月了,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吧?我去看看他。」 见藤月妩说得最后干脆站起来要往外走,颜慕霄连忙拦下她,笑道:「你别担心,只是宵小不知死活乱闯百花谷时刚好遇上他,他伤得不重,你来回奔波也累了吧?等休息过了再去吧。」 「我不过是想见他一面好安心,就是休息也不差这一时半刻……」藤月妩微皱了眉,「该不会是……你有什么要隐瞒?」 颜慕霄话语一窒,半晌才轻道:「月妩……你不觉得,你关心得有点过头了吗?」 藤月妩沉默了一阵子才开口:「不关心才奇怪吧?他跟清淮长得那么相像,就算明知道不是同一个人,可是……看着他,你不会下意识地想待他好吗?」 颜慕霄身体一震,眼中一闪而过的是半分彷徨。 当然不会,怎么会!明知道他是…… 见颜慕霄没再说话,藤月妩也不管他了,咬了咬唇,转身出了门。 她进门时,莫昭刚被银杏叫醒,摇摇欲坠地站在那儿穿衣服。 「莫……昭?」她低唤了一声,走近去,便看到莫昭一侧腿上缠着白布,布上还渗着血丝,「伤还没好?怎么会……」说到这儿,她才发现莫昭看向自己的眼中一片陌生,居然有点莫名地心慌了:「不认得我?」 「藤月妩,藤清淮的姐姐。」莫昭漠然回道。 藤月妩这才长出口气,看着他的伤口,又禁不住皱眉:「谁伤的?」 莫昭只是笑:「是谁都无所谓。倒是你,怎么又来了?」 「我听说你受了伤,放心不下……」 莫昭微张了眼,却没有动,抬头见藤月妩看着自己腿上的伤口皱眉,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张了几次嘴,才有点生硬地软声道:「没事,小伤而已。」 藤月妩没留意到他的变化,依旧眉头紧锁,最后突然冒出一句:「是慕霄弄的吧?」 莫昭没想到她会看出来,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响应。 「慕霄也太过分了,明明是自己有错在先……」 「你……」藤月妩抬头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莫昭,以至于她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一直到莫昭有点不解地看她,她才笑道:「看见你笑就觉得你还是个孩子。」 「谁是孩子了!」莫昭皱眉,想起藤月妩之前说他温柔的话,更觉得心烦,不知这个人又要说什么疯话了。 看着他脸上的倔强,藤月妩摇头一笑,没再继续,只是转了话题:「慕霄伤你,是他的不是,你要记恨也罢……」 莫昭愣了一下,垂下眼去:「没什么,他只是不小心而已。」 「你不必替他说话,他心里还想着……」 「不是的!」藤月妩的话没说完,就被莫昭打断了,只听他匆匆解释,「不是的,他只是不小心而已,他本是在教我剑法,一时失手才会这样。他对我……挺好的。」最后三字,终究是有些轻了。 「莫昭,你……」藤月妩不敢说下去,她不知道这一个月里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眼前人在想些什么,那时候他明明还倔强地骂着「颜慕霄那个疯子」这样的话,现在却居然说「他对我……挺好」。 那种几近盲目的自欺欺人,让她感觉到强烈的不祥。 听到藤月妩的话没再说下去,莫昭也安静了下来。 藤月妩看着他,不觉有些心疼了,伸手想抚他的头,却被莫昭迅速地躲开了,只留下她难堪地伸着手停在半空,半晌才收回来。 「如果……你觉得这样就好,那便这样吧。」脱口而出的话多少有点冲了,说出口才后悔,藤月妩闭了嘴,不知该再继续说些什么。 「他对我挺好的……真的……」莫昭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 藤月妩微叹了口气,不想再说什么了。 过了很久,莫昭才慢慢躺了下去:「我有点累了,你可以出去吗?」 藤月妩也坐不下去了,听他这么说只好站起来,却又不忍心就这样转身离开,站了一会儿,像想起了什么,迟疑了一下才低声道:「再过半月,就是清淮的忌日,这三年来,一到那几天,大家都不愿亲近慕霄……你也小心一点吧,别伤了自己。」 藤月妩的话似乎还在耳边,却没想过半月没到,百花谷的气氛就沉重了起来。 颜慕霄渐渐不愿见人了,话也一日比一日少,在后山发呆的次数却一天比一天多。 莫昭开始并末在意,颜慕霄不管他,他便待在房间里,依旧一日日地数他在墙上的划痕,直到颜慕霄屋里伺候的丫头厚着脸皮跑来找他,他才知道颜慕霄已经留在崖下三天没回来了。 「公子,您长得那么像清雅少爷,就去劝劝谷主吧……不然他……」 心里似被什么刺痛了,莫昭不怒反笑:「他想的是藤清淮,我去劝,不过是往他伤口上撇盐,到头来吃苦的反而是我,我为什么要去?」 那丫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一味地求他:「您就去劝劝谷主吧。」 「银杏,送客。」莫昭干脆不再管她,转身回房。在房间里一坐便是一天一夜。 第二天早上,银杏起床准备早饭,经过莫昭房间外时,那门突然就开了,莫昭穿戴整齐地站在那儿,让她微微地吓了一跳。「公子……这么早就起来了?」 莫昭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径直地往门外走去。 银杏愣了愣,便安分地继续做自己的事去了。 其实,也还是会担心吧……这个人,真的是口硬心软得很。 莫昭一路往崖下花田走去,天还未全亮,整个千机门中带着清晨特有的寂静,风扑面吹来,还有些微露寒。到了崖下,远远便能看到一个身影立在那儿,怔怔地对着一田黑牡丹。莫昭站了很久,才走了过去,伸手抚上那人的肩,低唤:「颜慕霄……」 没等他再说出别的话,颜慕霄已经把他猛地搂入了怀中,死死地把他的头往自己怀里按:「清淮,清淮!」 一声一声,仓皇而凄凉,仿佛每一声都在滴血。 莫昭挣扎了一下,便感觉到抱住自己的手加大了力度,那种近乎绝望的力度,压得他快要透不过气来了。 「清淮……」颜慕霄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夹杂着欢喜和悲伤,叫人听得难受,莫昭僵在那儿,再没有一动了。 「清淮你看……你要的黑牡丹,我都种得好好的……」 「清淮,不要离开我。」 「清淮,我爱你。」 莫昭慢慢闭上眼。不看、不听、不想,不去感觉那个人身上的颤抖和紧张,心就不会痛了吧? 过了不知多久,耳边的声音轻了,莫昭这才半睁开眼,发现颜慕霄真的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自己。 微侧过头去,就能看到他安静的侧脸,唇色苍白,眼底是怎么都掩饰不了的憔悴。 莫昭眼中漆黑如海,没有一丝笑意,感觉到颜慕霄动了一下,他又很快地垂了眼,有点生硬地抚上颜慕霄的背:「发泄够了,就回去休息吧。」 颜慕霄没有响应,只是执拗地抱着他,一动不动。 「颜慕霄,回去。」莫昭的话里多了一分强硬,「你这模样要讨谁可怜?不眠不休能换来什么?」 颜慕霄只是把头埋入他的肩窝,始终没说话,莫昭用力地挣扎起来,颜慕霄却死死地捉着他不放,两相纠缠了一阵子,莫昭终于放弃了,颜慕霄似是早失了心神,感觉到他没有挣扎,便也安下心来,抱着他低低地唤着心上人的名字。 「慕霄。」好一阵子,莫昭才开了口,声音很低。 他不知道藤清淮是怎么叫颜慕霄的,只能依着藤月妩那样,试探着叫了一声。 紧贴着自己的身体一震,他知道自己猜对了,用力地合了合眼,他听到自己说: 「回去休息吧,你这样子……我会心疼的。」 「清……淮……」颜慕霄慢慢地松开手,抬头看他,眼中有空洞和茫然。 莫昭微微一笑,软声道:「回去吧,慕霄。」 「清淮,清淮……」颜慕霄的声音中带了一丝迫切,伸手像是又要抱住他。 莫昭连忙退一步,佯怒道:「如果你还不回去休息,我马上就走,再也不见你。」 颜慕霄慌了,马上抽回了双手,「我回去,不要走,清淮,不要离开我!」 「那么现在就回去休息。」 「好,我回去,我回去。」颜慕霄一边应着,一边听话地转过身,快步走开,还不时回过头来张望,好像怕他会突然消失。 「如果你回去休息,醒来时一定能见到我。」 莫昭做着保证,看着颜慕霄走远了,身影消失了,才慢慢地跪坐下去。「藤清淮……为什么你就是这么阴魂不散……为什么不能饶了他……不能饶了……我……」 眼下花开成海,那深红的花朵格外刺眼,莫昭就那样怔怔地看着一田花海,过了不知多久,突然疯了似的伸手去抓那些花,看着深红如墨的花瓣颤抖着自手中落下,他犹不甘心,又捉着花枝拼命地在上面一阵乱戳。 眼前一片墨红如血,染满双目,直到心中浮起了一抹疯狂的快意,他才缓了手,呵呵地笑了出来。藤清淮……你不要再纠缠他了……饶了他,也饶了我吧…… 身后却传来一声怒喝,如五雷轰顶,让他再动弹不得。 「你在干什么!」 只来得及回头,莫昭就被人一把捉着衣领掼在地上,紧接着一个身体压了上来,扬手便是一巴掌,打得他眼前发花。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张着眼,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颜慕霄,他勾唇一笑,声音在风中幽幽响起:「慕霄,你怎么又回来了?」 「啪」的一声又是一巴掌,牙齿碰在唇上磕碰出血来,莫昭一笑,垂眼不再说话了。原来清醒了啊……倒也不是沉迷得多深啊。 颜慕霄揪着他的衣服压着他,死死地盯着莫昭,被躁躏过的黑牡丹就落在莫昭身旁,映得他满眼是红。 温热的气息逼迫而来,落在唇上的一吻带着残酷,连啃带噬地,让他下意识地挣扎了起来,身体却被颜慕霄压住,手腕被捏在一起死死扣住,腕骨间的压迫让他几乎以为骨头要碎开了,耳边傅来裂帛声,身上微凉,莫昭猛地张眼,却看到颜慕霄已经闭上了眼,未等他反应过来,就一挺身贯穿了他的身体。 「啊dd」莫昭惨叫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一僵,感觉到大腿被扶住,便反射性地伸手捉住了颜慕霄的手臂。 颜慕霄却只是强硬将他双脚分开,扶着他的大腿,一鼓作气地往内挺进。 「啊唔……」没有一丝怜悯的冲刺让莫昭又是一僵,身体微往上拱,好一阵子才无力地摔下,感觉到颜慕霄的怒气,他便死死地咬住了牙,堵住喉间欲出的尖叫。疼痛却让他无法忍受,撕裂般的呻吟声到底是从唇间逸出,那种无力让他难堪地闭上了眼。 疼痛、窒息,没有休止的冲撞,彷佛要把身体撕裂的抽插,让他恨不得自己就此死去。 渐渐地身体像是再不受控制,连意识都一点点地剥离,恍惚间,却有什么落在脸上、身上,温热湿润又瞬间冰凉,一滴滴地落下来,却彷佛炽热无比,烫得莫昭的神智多了一分清明。 疲倦地张眼,眼前还是一片花白,天色仿佛已经大亮,却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只感觉到有人影在晃,定定地看了一阵子,眼前才慢慢地清楚,却让莫昭一下子愣住了。 那个残酷地贯穿自己的人,眼中居然是泪。 「你……哭……什么?」下意识地问出口,莫昭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早就哑得不成样子,话出了口,也只剩下含糊的语音。 颜慕霄的动作没有停下来,泪却彷佛落得更凶了。 「你哭什么……」莫昭觉得自己无法明白了。「我还没哭呢……你看……花……还开着……」后面的话被没在了一吻之中,再也说不下去了。随着那吻,是更深的冲刺,让人窒息的疼痛中,莫昭的惨叫声断在了喉间,再无声息。 颜慕霄延伸狂乱地自他体内退出来,才发现人已经昏过去了,长发覆下,只有唇上的咬痕和苍白格外地明显。 有些仓皇地爬起来,眼前的状况却更清晰,赤裸的身体上布满了自己抓伤的痕迹,不自然分开的双脚间,是混着血红浊白的液体,让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想像到那身后的伤势。 颜慕霄慢慢地捂住了自己的口,眼中升起了强烈的惊慌,缓慢地摇着头,仿佛是要否认着什么,他一步一步地往后退,一声低唤自指缝泄露了出来:「清淮……」不是因为想起了那个人,而是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和惊惶,好像这个名字就能够把他救赎出来。 藤月妩说,看着他,你不会下意识地想待他好吗? 当然不会,明知道这个人来自哪里,明明只是想利用他,即使他长得再怎么像清淮,他都不可能代替清淮……这个人不配……可是……看着这个人脸上的痛苦和绝望,他却居然感觉到了心疼。 像是被自己的认知吓到了,颜慕霄不敢置信地看了莫昭一阵子,狼狈地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再醒来时天色已经有点暗了,莫昭睁着眼木然地看天,好久,才慢慢地动了动,刺骨的疼痛让他哼出了声来。他有点放弃地又安静了下来,过了一阵子才意识到不对。 身下的触感粗糙微湿,分明还在崖下花田,身体也凉飕飕的,还维持着衣服被撕开的状态,只是身上却似乎被谁覆上了衣物,上面还残留着余温,似乎是谁刚自身上脱下的,衣 分卷阅读4 上特有的清香隐约传来,让人觉得安心。 「醒了?我还想着该怎么把你带回去比较好呢。」 莫昭一颤,转过头便看到祺御坐旁边,身上只着一件单衣,手里还拿着一件衣服,像是准备盖在自己身上。 他定眼看了祺御一阵子,没有说话。 看到他脸上的漠然,祺御心里不觉有些堵了,嘴里却带着几分调侃:「小替身啊,不是早跟你说过这些冠世墨玉动不得吗?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莫昭像是听不到他的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天,眼中一片空洞。 见他这样,祺御叹了口气:「那时候清淮要配药,就缺黑牡丹的丹皮,就因为他一句『可惜』,小慕从南到北找了快半年,才找来了这冠世墨玉的幼苗,千辛万苦地带回来,两个人花了大半年心思才养活了,清淮走后,这一田牡丹就是小慕的命根……」 他一边说一遍看着莫昭,莫昭却像是丢了魂般,静静地躺在那儿,既不哼声也不动,连睫毛都没有一颤。祺御看了阵子,话也说不下去了,闭了嘴,垂下眼。 「小替身……你别这样,要是真的难受,你就哭出来吧……」他顿了顿,才意识到自己喉咙有点发哽了,半晌才微吸了口气,低唤一声,「莫昭……」 半晌,莫昭目光慢慢转过来,虽然依旧空洞,却终究多了分迷茫,似是祺御那一声低唤让他很意外。那种苍白和脆弱让祺御心底泛起了一抹不忍,差点就想开口让他放弃,最后却只是强自忍下,别开了眼。 「呜呜……」很轻的呜咽声响起,却不像一般的哭泣,更像是小孩子的为了获得什么东西,半真半假地哭闹。 声音渐渐大了,那呜咽声的真伪就分外明显,祺御有些愕然地回过头去,便看到莫昭敷衍地伸手在眼下擦,嘴里呜呜地装着哭,见他回头,莫昭甚至还向他露了一个恶作剧般的笑容。 「莫昭?」 莫昭没有应他,「哭」得更是起劲,唇边那若有若无的笑容显得分外干净,却让祺御心里没来由地疼了起来。 「别装了!」一把拉开他的手,见莫昭像是吃痛地微皱了皱眉,祺御连忙松手,却还是低声阻止。 莫昭也便温顺地停了下来,张眼看他。 那眼中的空洞让祺御更是难受,最后别开眼,不忍再看。 「你……」莫昭却突然开了口,声音低哑,祺御动了一下,便听他缓缓说道:「你跟我哥,有点像。我装哭,他也这样……不看我,比我还难受。」 「哥?」祺御怔了一下,「你有哥哥?」 「有……四个哥哥,三个姐姐。」莫昭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声如泣。 祺卸皱了皱眉:「那为什么不回家?」 莫昭眼中闪过一抹失神:「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不回去。」 「为什么?」 莫昭幽幽开口:「因为哥哥不信我了。」 不知第几次从莫昭嘴里听到「信任」的话,祺御终究有些不明白了:「不信就证明给他看啊,犯得着为了这个离家出走?」 莫昭勾唇,像是笑了一下:「证明不了……他不信,我走。」 祺御更迷糊了:「我不明白你究竟执着些什么,如果只是小事,被冤枉一次半次也就罢了,何苦为了小慕一句『信任』,把自己赔上了?那是不是我信任你,你也会爱上我?」 莫昭双眼张得大大的,好一阵子才开口:「你那不是信任……只是不当一回事,我从前说的话,你相信吗?」 「什么?」祺御楞了一下。 「你相信有人一直活在『不信』里吗?」 「什么意思?」 莫昭没有回应,只是合眼一笑,片刻才又张眼看祺御:「你看……你只是不当一回事,而不是信任。」 祺御下意识地蹙眉,半晌才恍惚想起,这样的话,莫昭似乎曾经问过他。 那时候,他说的是……他的,身世? 「捣乱、恶作剧、砸东西、偷东西……故意嫁祸也好,不敢承认也好,反正到最后,这些罪名都会落在我头上。就算明明觉得两三岁的孩子不可能去做,他们也会觉得反正是骗子的儿子,什么事做不出来呢?也就理所当然地定罪,理所当然地处罚。」 到这一刻,祺御心里才隐约浮起了不安。他不知道莫昭想说什么,只是那些话让他无法理解却又惊惶。 「再后来,有东西不见了、有摆设被撞倒摔破了、有哪里被捣乱了……他们连问都不必问,就会说当然是他啊……」 莫昭的声音很轻,却没有一丝起伏,渐渐地让祺御觉得他在就的不过是一些与他们都没关系的事情。 「只有哥哥会说,我相信你,昭,这世上一定还有人相信你的……」 那一声一声,恍如念诵,字字落在祺御的心上,让他差点想捂住眼前人的嘴,让他不要再说下去。 「我是因为哥哥,才一直撑着,可是到头来,他也对我说,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呵,我怎么样才能让他相信呢?我不做坏事,不说谎,我要的不过是信任……颜慕霄愿意给我……我怎么能就这样离开,就这样放弃?只有他一个……我怎么能甘心……」 「不要再说了……」祺御伸出手覆上他的脸,把眼睛嘴巴都掩任了,不想让那些话继续往外流。 莫昭也便安静了下来,一动不动,只是一起一伏地呼吸着,气息喷在祺御手心,让他觉得手心一片滚烫。 没有经历过莫昭所说的事,信任与不信在他看来不过是无关重要的东西,可是这一刻却让他觉得如果有朝一日,颜慕霄对这个人说出「不信」,这个人就会绝望地死去。 结局他已经预知,却居然什么都无法阻止。 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到手下的双眼缓缓合上,祺御松开手,宛如被什么追赶一般,落荒而逃,走得很远了,祺御才缓下脚步,那些不该存在的心疼褪下去,升起的却是一丝不安。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之前颜慕霄说过,莫昭的剑法好像在哪见过的话,祺御愣了一下,终于明白是哪里不对劲了。 听莫昭所说的,他家分明是大家族,假设颜慕霄并不是多疑,而是他真的见过那剑法,也就是说,莫昭也许是哪个武林世家的子弟,那么…… 眉头皱得越紧,祺御站了一阵子,终于咬咬牙往回走。也许问了莫昭也不会坦白, 可是多少能找到一些痕迹来吧? 然而,祺御回到那花田时,莫昭已经不见了,只有他原本躺着的地方,有一小片的绿草沾着暗红的血迹,让人触目惊心。 莫昭裹着那被撕破的衣服,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显得格外地狼狈。偶而有下人远远经过,投来或鄙薄或幸灾乐祸的眼神,他也只当看不见。 从崖下花田回到他所住的清鸢阁,必须经过颜慕霄的住处,走到离无香苑十来步时,里面就传来匡啷声掼碎瓷器的声音,随后便是一阵含糊的斥责,他茫然地走上几步,就看到了无香苑里的情景。 地上摔破的似乎是个酒瓶,一个下人战战兢兢地蹲在角落里捡那碎瓷,颜慕霄就靠在庭院中央的石桌边上,他一手拿着酒瓶,另一手空着,大概就是刚摔出去个。 「滚!」 就在莫昭发愣的当儿,颜慕霄一声大喝,将在场的两人都吓了一跳,那下人慌忙地捉起几块大的碎瓷退下了,莫昭却还是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庭中的人一脸醉红,眼神有些恍惚,分明是醉得厉害了,再看那桌上横七竖八的酒瓶,莫昭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颜慕霄摇摇摆摆地靠在那儿,不时仰头喝酒,然后缓慢地打嗝,早失尽平日的风度,莫昭站在那儿看了他很久,他才慢悠悠地回过头来,眯着眼看莫昭。 「你……」 「你走,你走!」没等莫昭说话,颜慕霄就先叫了起来,却不是像莫昭想的那样叫藤清淮的名字,而是口齿不清地重复着相同的话,声音里居然有一丝惊惶。 莫昭不懂了。迟疑了一下,他终于走上一步:「你醉……」 「走,你走……你不是清淮……」 前面那些含糊的叫嚷只让莫昭的眉头皱得更紧,最后一句,却让莫昭一瞬间定在了那儿,再动弹不得。 好半晌,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颜慕霄……你刚才……说什么了?」 颜慕霄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却似乎是被他的声音刺激到了,猛地跳起来,把手上桌上的酒瓶全砸到莫昭跟前,大声吼了起来:「让你滚没听到吗?滚出去!」 莫昭皱眉看着他站立不稳却手足挥舞,半晌,默不作声地转身迈步,没有一丝犹豫。只是没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钝响,紧接着一声闷吭,莫昭怔了一下,又走出两步,终究是忍不住回了头,就看到颜慕霄摔在地上,像是醉得爬不起来了。 周围无人,伺候的人也早被颜慕霄赶走了,这时如果醉在庭中,怕是一晚上都没人知道。想了一阵子,莫昭终于咬咬牙,走了回去,把人扶起来,用力地晃了几下:「醒醒,颜慕霄,醒醒!」 被摇晃了几下,颜慕霄的神智就恢复了,他也不过是一时晕了眼才摔下去的,这时被莫昭摇了几下,眼还没全睁开,人就先回过神来了。 朦胧间看到莫昭那淡淡的表情中隐着一丝担忧,心里居然难受了起来。 好像有一分欣喜,却有九分的厌恶,想到自己居然会有那一分欣喜,就更觉恶心。 他本打算装着被摇醒了张眼,却在看到莫昭眼中那隐约的期待时,心里暗自皱了眉,只张着醉醺醺的眼看莫昭,甚至还傻笑了一下,想看莫昭接下去的反应。 如果莫昭要做些什么,他一定不会轻饶。 好一阵子,莫昭却什么都没有干,只是扶着他,甚至没再开口唤他了。 「真的醉了啊……」很久,他才听到莫昭低喃一声。 心中一动,他摇头晃脑地含糊道:「我……没醉……」 莫昭像是一愣,微偏了头,轻问:「醉了吗?」 「没……」 「那我是谁?」 颜慕霄故意眯起眼看莫昭,久久不说话,见他眼中果然有几分紧张,才开口:「昭……」 莫昭僵了一下,扶着颜慕霄的手也不禁一紧,然后就再没说话了。 颜慕霄一直等,却见他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不觉有点奇怪了。 「原来真的是醉了啊。」莫昭低笑一声。 「没……」 「好,没有。」莫昭顺着他的话,过了一会儿,又轻道:「颜慕霄,再跟我说一遍好不好?再一遍……我就可以撑下去。」 颜慕霄尽量装得茫然地看他,不知道他想要自己说什么。 「那时候你在金陵说过的话,说你喜欢我……说你相信我。」莫昭的声音很轻,到最后几乎就听不见了。 颜幕霄却还是一下子就想起来了。那时在金陵,只想着用什么办法让莫昭跟自己回百花谷,却莫名其妙的在说出那一句话后,本来还一脸防备的莫昭突然就变了态度。 「我相信你……因为我喜欢你。」虽然不明白,他却还是顺从地说出了那句话,想看莫昭会怎么做。 莫昭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慢慢地笑了起来,带着一分哀戚,却灿烂非常,让他在那一刹那,感觉像有什么狠狠地抓了自己的心一下。 4 之后几日颜慕霄都没有去找莫昭,甚至不闻不问,百花谷里就逐渐流传起谷主已经对莫昭厌倦了的话来。祺御忍了三天,没听到一丝动静,终究在第四天踏入了清鸢阁,一进门看到的,是莫昭拿着匕首在墙上比划。 看了一阵子没看出头绪来,祺御笑问:「小替身,你这是干什么啊?」 莫昭没有回头,顿了顿手又刻下一道刻痕:「算帐。」 「算帐?」祺御挑眉。 莫昭没回答,只是退了一步转过头来,目光落在祺御身上,就浅浅地笑了开来,温声道:「你来了啊,怎么不让下人通报?」 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祺御微皱了眉:「小替身?」 「怎么了?」莫昭维持着笑容问。 「你没事吧?」 莫昭的笑意更深了:「我能有什么事?」 几乎不曾见过那样温和的微笑,祺御怔了好一阵子,心中一动,随即便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有点迟疑地开口:「小……不,莫昭,你好像……」 莫昭的眼微微眯起,语气不变:「怎么样,这样像吗?」 只是两字,便足以让祺御证实了心中所想,他的脸色微变,声音有点生硬了:「不像,你这样一点也不像清淮。」 莫昭愣了愣,便又挂起了那温和的微笑,只是眼中多了一分凌历:「你说谎,他们都说像的。」 「清淮就绝对不会这样当面驳斥别人。」祺御飞快地接了下去,死死地盯着莫昭,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无力。相对沉默,莫昭脸上的表情也渐褪尽,祺御啧啧摇头:「你跟清淮本来就不一样,何必为难自己?」 「哪有为难?」莫昭笑开,眼中有一抹厌倦,不再说话。 祺御看着他,下意识地不愿再问下去,话题一转,语气里多了半分认真:「你……之前听你说的,你也是出身大家族吧?」 「谁说的?」莫昭脱口反驳。 祺御心中却更肯定了,脸上不动声色,只是笑道:「小替身,说说你家里吧?」 「与你何干?」 祺御笑得眯了眼:「万一哪天你被小慕折腾得一口气上不来,我也好知道该往哪里送么。」 要是死了,随便找个山崖丢下去得了,不必费力气。」 早知莫昭自厌,却没想过会这么彻底,祺御愣在那儿,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左边胸口处似被什么抓紧了一下,麻麻地发痛。 「小替身……」过了很久,他才终于摇头。 莫昭耸了耸肩,一脸扫兴,就好像他不过开了个玩笑,祺御却不知趣地恼羞成怒。 祺御不再看他,站了好一阵子,才开口:「你装那模样,给谁看?」 「你说呢?」莫昭浅笑回道:「他既然不喜欢莫昭,总会喜欢藤清淮吧?可惜这几天他都不过来。」 祺御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半晌才憋出一句:「你就那么喜欢他?」话说出口,才听出里头的半分不甘,让他自己都楞了一下。 「与你何干?」 「我看你是跟着他发疯了!」像是被激怒,祺御丢下一句话,摔门离去。 莫昭却还是维持着那虚伪的笑容,半晌才喃喃道:「你们早知道他是疯子,为什么还要放他出来害人?」 是夜,百花谷一片静谧,偶尔有守夜的下人行走,也是收敛着脚步,没发出半丝声响。三更响过,却突然有人声喊起:「走水了,清鸢阁走水了!」 「里面还有人!」颜慕霄刚挤过人群,便听到有人大喊,心中顿时一紧。 「还有谁在里面?」 那下人愣了一下才看清他是谁,慌忙应道:「莫昭公子还在里面,银杏丫头也没见出来。」 颜慕霄又是一惊,推开人群便直奔了进去,身后传来下人的惊叫,他也毫不理会。 那一瞬间心里想到的居然只是困在里面的那个人,不曾计较因何而起的火,不去想这是清淮旧时的居所,这样的认知让他心头乱成一片。 靠近主屋的火势反而没有外面的大,颜慕霄以剑砍断拦路的木头,喝了一声:「莫昭,在哪里?」 「谷主!」回应他的是银杏的声音,似乎是从莫昭的房间传出来。 颜慕霄定了定心神,跑了过去,才发现门窗边上都有刻意燃起的火,让里头的人出不来。他一边以掌风灭火,一边提声问:「银杏,公子在不在里面?」 「在!」 颜慕霄心下微定,又挥出一掌,余光到处,却看到一个人影自旁窜出,挥剑刺来,他一惊,抬剑挡格,那人大概是察觉到力量悬殊,虚晃了一剑便往另一边逃去。 「七巧楼!」颜慕霄目光一凛,没有半分迟疑,提剑便往那人逃跑的方向追去。 那人身法却极快,一个转角便不见了人影,颜慕霄凝神站在那儿,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听到房间那边传来银杏一声尖叫:「公子!」 那一声尖叫让颜慕霄回过了神来,心中一惊,回身便往莫昭的房间奔去。 房间门窗前的火苗势头越烈,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阵阵咳嗽声,也不知道是银杏的还是莫昭的。大概是怕浓烟入房,门窗早就关上了,这时东边的窗纱上却不知被什么击穿一个洞,远远看去黑深深的,让颜慕霄莫名其妙地心中一颤。 「银杏,怎么了?颜慕霄一边问,一边挥剑砍向火势较弱的窗棱,清理出空隙来,往里探头,就看到银杏跪在地上,莫昭靠在她怀里,上身的衣服一片血红,却不知伤在哪里。 银杏显然是发现了他,转过头来叫了一声:「谷主!」顿了顿,她像是因为什么愣了一下,接着道:「刚才窗外飞来一枝箭,伤在公子胸前,幸好没伤着要害。」 颜慕霄暗松了一几气,随即便皱了眉冷下脸来,迟疑了一下才又挥出一剑,床上空出来的大小已经足以容纳一个人进出,房里的银杏也已经将莫昭扶到了窗前,颜慕霄将人接了出来,才发现莫昭脸色灰白双目紧闭,显然已经晕过去了。 银杏从里头爬出来时,看到的是颜慕霄皱着眉看着莫昭,眼中变幻,似是已经出神了。「谷主?」看着四周的火势也渐渐猛烈起来,她终于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颜慕霄似乎微颤了下,眼神一敛:「走吧。」 说罢,他一把抱起莫昭,却发现怀里的人微皱了皱眉,脸色又白了一层,似是被触痛了伤口,他下意识地放柔了动作,见莫昭再没异样了,才利落地往外走去。 等灭了火一切安顿下来,天色已经微亮了,大夫给莫昭包扎好开了药便退了出去,留下颜慕霄一人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莫昭失神。 过了不知多久,床上的人微动了一下,颜慕霄回过神来,便看到莫昭眉头轻蹙,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他心中一动,一时之间反而没想到要开口了,只是看着莫昭眨了眨眼,便张着一双空洞的眼躺在那儿,安静得有点诡异。 「昭?」 莫昭动了一下,目光缓慢地转到颜慕霄身上,半晌勾唇一笑:「我……」 「你受了伤,大夫让你好生休养。」颜慕霄只回了一句,却暗自皱了眉。莫昭那一个笑容,不知为什么让他觉得莫名的不协调。 「嗯。」莫昭低应了一声,温顺地合上眼。 他的举动却让颜慕霄觉得更不舒服,强自压着心底的怒火,他给莫昭压了压被角:「有事就唤,我在隔壁。」 说罢,他唰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到门边,用力拉开门,才猛地止了步。 祺御就站在门外,这时门被拉开,他也不慌不忙,等颜慕霄大步跨了出去,他才接手关上了门,几个起落追上去,并不说话。 一直拐过了回廊转角,走到一顷水塘边上,颜慕霄才停了下来,回过头去便听到祺御笑问:「心疼了?」 颜慕霄张口就要反驳,话到了口边,却又吞了回去。 祺御不再看他,只是走到他身旁,怔怔地看着一汪池水,脸上笑意却很浓,只是带着颜慕霄无法理解的意味:「若是心疼便承认,这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也不是说承认了就等于忘记清淮……」 「是说别说笑了。」颜慕霄猛地打断了他的话。「之前去救他时,我见到一个人,从他的武功看,分明是七巧楼的人。」 祺御仿佛没听见,只道:「刚才他醒了吧?有没有觉得哪里奇怪?」 颜慕霄抬头看他。 「他大概有在扮演清淮了。很笨拙吧?一点也不像。」 听着祺御似赞似讽的话,颜慕霄却是心头一震。 祺御笑了起来:「那么,你准备怎么办?『将计就计』?」最后四字,说得格外有力。 颜慕霄盯着祺御的眼:「我会对他好。」 说罢,他维持着那笑容,举止优雅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祺御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才慢慢地卸下脸上的从容,露出一丝痛苦来。「颜慕霄,我现在,却宁愿你没有爱上他了……」 外头一直很安静,意识一时清晰一时模糊,到莫昭再睁眼时,周围已是一片漆黑。 「醒了?」 颜慕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两字间的温柔让他以为自己犹在梦中。 见莫昭迟迟没有反应,只是皱了眉,颜慕霄便凑近一点,急切地问:「怎么了?伤口在痛?」 好像。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莫昭的唇边露出一丝笑容。就好像那时候在金陵……自己晕倒在他怀里,醒来时也是那么一句,温柔无限,好像自己真的是他心尖上的人。 又要演戏吗?也罢,你要演这款款情深,我便奉陪到底。 他慢慢地眨了眨眼,摇头:「不痛。」 听了他的话,颜慕霄像是心下大定,只是软声问:「有想要的东西吗?我去找人给你准备点粥,你一天没进……」 见颜慕霄像是真要站起来找人,莫昭伸手捉住了他,等他看向自己,才勉强挤出一个浅笑:「别瞎忙了,你别走,陪陪我就好。」不知若换作了藤清淮,此时会怎么做,只是伤口渐渐疼了起来,那种持续的痛一直蔓延到全身,让他心中有了一丝软弱。 直到颜慕霄的手覆上自己的额,莫昭才意识到自己连身体都紧绷了起来。 额上的手带着微温,透过皮肤钻入体内,居然让人安心,他慢慢地闭上眼,不想让手的主人看到自己眼中卑微的渴求。 「伤口疼吗?」过了不知多久,颜慕霄突然轻声问。 莫昭温顺地回应:「疼。」 「这样不累吗?」颜慕霄的声音更低了,似乎还带着一丝叹息,「不要再装了,你不是清淮,也不像他。」 莫昭一颤,张开眼,努力地瞪着,想要看清楚这时颜慕霄脸上的表情。 他刚才说什么了? 颜慕霄抽回了手,哑声道:「够了……」 莫昭一阵失神,敛去笑意,不再说话了。 「你跟清淮长得很像,但是……你和他,又很不像。」颜慕霄的声音里透着分明的苦涩。 莫昭的双眼睁大,里面带的迷茫渐渐深了。 「你知道吗?之前起火,我站在外头,听到下人说你还在里面时,居然只有一个念头。」 听颜慕霄一字字说来,莫昭却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害怕。即使是小时候被关被打,都不曾这样害怕过。 颜慕霄的声音却很平和:「我那时只想着,我想见你,想确定你是不是安全……」顿了顿,他才说下去,「后来被七巧楼的人引开……听到你的声音,回去看到你一身是血地躺在银杏怀里,我居然觉得害怕了。」 「是因为我长得像……」 「不。」颜慕霄干脆地打断了他的话,「是莫昭,而不是清淮。那时只想着砍掉那扇窗救你出来……」他摇头自嘲一笑,「回头才想起,那里是清鸢阁。」 「颜……慕霄。」莫昭看着他在黑暗中的轮廓,好久才低唤一声,满是惊惶。 颜慕霄吸了口气:「很可笑是不是?自以为有多深情……却原来,也会有变淡的一天……」最后一句,声音已经轻了,像是再也说不下去。 「颜慕霄……」莫昭又叫了一声,声音里已经有些发颤了。黑暗之中他看到颜慕霄的双眼微亮,那一点光亮始终落在自己身上,他看不清那双眼中有什么,却可以看到那双眼慢慢地靠近,最后合上时,有什么温热柔软,吻上了自己的唇。 不是发狂时的掠夺和肆虐,也不是把他当作藤清淮时的深情和温柔,而是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的、一点点地探进来,他没有回应,颜慕霄也不着急,只是耐心地等待,断断续续地挑逗着,那藏在吻中的一分珍重,让莫昭差点落下泪来。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的呼吸声渐渐急促,莫昭终于闭上眼,轻颤着伸出一只手,慢慢地搂住了颜慕霄的脖子,生硬地回应。 身体被人一下子抱紧,那一吻瞬间激烈了起来,如同一把火,片刻间便蔓延开来。那一吻之后,两个人都只是低低地喘息着,谁都没有说话。莫昭拼命睁着眼想捕捉颜慕霄的表情,却始终一片模糊,好一阵子,他一咬牙猛地捉着颜慕霄的衣襟,仰头又吻了上去。这一次更是炽烈,分开时颜慕霄身上的衣服都被莫昭扯下一半了。 「颜慕霄……」喘息渐平,莫昭低叫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像是不安,又叫了一声,「颜慕霄……」 颜慕霄似是一笑,俯身抱住了他,那拥抱越来越紧,最后才听到颜慕霄喃喃道:「答应我……你不会像清淮那样……」 莫昭垂了眼,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他才感觉到颜慕霄放开了他,伸手抚过他的额,又替他压了压被角,便蹑手蹑脚地退出了房间。 他睁开眼躺在床上,直到那轻微的关门声传来,一滴泪自眼边滑落,突然的让他措手不及。是梦吧……梦也罢,足够了。 颜慕霄关上门,转身离开时便下意识地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跑了起来。 一直回到住处把门摔上,好一阵子才长长吁出一口气,脚上一软,差点跪了下去。 明明是假的…… 是的,他不相信莫昭,从来都不相信。 只是刚才那一番话,说出口时,却连自己都当真了。 真的害怕,真的惊惶,真的心动。 在说出那句「自以为有多深情……却原来,也会有变淡的一天」时,居然真的从心底惊恐起来,怕自己真有一天会忘记清淮,怕自己说的话其实是真的。 一种自心中涌起的无力将颜慕霄重重笼罩,压得他透不过起来。 他靠在门上,久久没有一动。直到窗外传来一阵扑翅声。 声音持续了一阵子,他才慢慢回过神来,强自站起来走到窗边,就看到一只信鸽在外头,时而盘旋,时而落在窗台上,他的脚上绑着一个极小的信筒。 他认得这只信鸽,微愣了一下,他才将信鸽捉了过来,取下信筒,自里面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话,他看了看,便忍不住摇头笑了。 「我三天后到,想吃百花宴」,落款是子言北轩。 颜慕霄拿着信又看了一遍,才笑了笑,收拾好情绪。 清鸢阁起火,莫昭被安置在他住处旁的小院里,第二天早上,伺候莫昭的两个丫头看到一早就过来的颜慕霄,禁不住也有点诧异了。 颜慕霄倒是心情很好的模样,给下人吩咐了几句,径直走入莫昭房中。 虽然没有伤到要害,但是因为失血,莫昭的脸色显得格外苍白,闭着眼躺在那儿,单薄的像是会一下子消失。颜慕霄在门边愣了一下,才走到床边坐下。 大概是失血体虚,一直到近中午了,莫昭才动了一下,颜慕霄回过神来,便看到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眼中有一丝警惕。 「醒了?」凑过去摸了摸莫昭的头,颜慕霄柔声道。 莫昭看向他,好一阵子才眨了眨眼。 颜慕霄极自然地在他眼上亲了一下,笑道:「没清醒?已经日上三竿了。伤口还痛吗?」 「痛。」莫昭木然回道,好像真的还没清醒。 颜慕霄笑着直摇头:「你躺着,我去唤人把吃的东西和药端来。」说罢,给莫昭压了压被角,走了出去。 莫昭一动不动地躺着,听着脚步声远了又近,颜慕霄坐了回来,手里还拿着一碗清粥。小心翼翼地被扶起来,莫昭靠在颜慕霄怀里,看着递到嘴边的汤勺,沉默了一阵子,才道:「不是梦吗?」 颜慕霄手上抖了下,失笑:「昨天你不也叫伤口疼吗?既然会疼,怎么又是梦了?」 莫昭想了一阵子,终于点点头,张口把一汤勺的粥吃下,眼里隐着一丝小心,就像是受过伤的小动物,在好意达到喂养前还格外小心。 颜慕霄拥着他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又喂了一口,突然想起了什么,笑道:「你听说过谷里的百花宴吗?」 莫昭张眼看他。 「其实就是平常饭宴,只是每一道菜都有鲜花作作料,就连做饭,用的也是清晨自花上取下的露水,带着清香。」 「听起来很好。」莫昭斟酌着小声回道。 颜慕霄见他完全没有了平日的气势,反而有点不习惯了,叹了口气:「你怕什么?」 「谁怕了!」莫昭下意识就反驳。 颜慕霄笑出声来,摇了摇头没再继续,只是道:「想试试吗?」 「什么?」 「百花宴。」 莫昭脸上终究露出了一丝惊讶:「哎?」 颜慕霄笑着又喂了一口粥,提声叫道:「来人。」 只一会儿,银杏酒从外头走了进来:「谷主有何吩咐?」 「去跟厨房说一声,就说莫昭公子想尝尝百花宴,让他们好好准备,两天后要。」 银杏眼中掠过一丝不解,却终究什么都没说,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 颜慕霄回过头,却看到莫昭眼里有一抹沉思,不禁问:「怎么了?」 莫 分卷阅读5 想了一下,才道:「为什么要藉我来布百花宴?」颜慕霄愣了愣,便听莫昭继续说,「并不是死因为我要尝吧。何况,我这伤还没好……膳食应该有很多忌讳才是。」 颜慕霄笑了:「聪明。」见莫昭抬眼,他才解释道:「你别生气,那是谷里最特别的东西,平常不轻易尝到,我也想要你尝尝,但也因为我一个好友来了信说要吃,又不能明着吩咐,便只好找个藉口了。」 「为什么?」 想起好友,颜慕霄脸上的笑容柔和了几分:「说起来我这朋友有点特殊……我们是不打不相识。他从前在江湖上放过狂言,说是瞧不起机关之术,还扬言绝不与千机门相交。后来因缘际会我们反而成了挚交,那人说家里丢不起这个脸,就硬要我保密了。」他顿了顿,才轻声继续,「这事,连清淮都不知道。」 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莫昭的脸色似乎一白,颜慕霄再定眼看时,他却还是那一脸淡漠和伤后的苍白。 「你那好友倒是有趣。」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莫昭低下了眼。 颜慕霄点头:「等他来了,你也跟我去见见他吧?说起来他也算是个名人了。」 「哦?」 「不语庄,听说过吗?」 莫昭沉默一阵子,才淡淡道:「百年武林世家,剑法堪称天下第一,怎么能没听过呢。」 「就是不语庄的新庄主,子言北轩。」 莫昭愣了:「新庄主?」 「他爹半年前去世,他接任庄主。」 莫昭不说话了,好久才突然道:「三两天养不好的吧?」 颜慕霄不懂了:「怎么?」 「你那朋友大概是见不上了。」莫昭淡淡地回道。 「没关系,还是身体要紧。」见莫昭一直看着自己,颜慕霄轻拍了拍他,「别想太多,不见就罢了。喝过药就休息吧。」一边说着,一边将半碗清粥放下,拿过药细细地喂了起来。 莫昭温顺地喝下,等颜慕霄走出房间,才轻轻地吁了口气。 喉咙已经哽咽得连呼吸声都带着颤抖。 到第二天晚上,不知是伤后体弱还是别的原因,莫昭居然发起高热来了。 颜慕霄在床边守了一夜,莫昭睁眼时看到他合眼坐在床边,不禁有些怔怔地出神。 好像一场大火让什么都改变了,他心里却越发地不安,好像现在不过是场梦,无论他怎么努力,终究会醒的。 下意识抬手想触摸眼前人的脸,手刚一动,颜慕霄就已经捉住了他的手,睁开眼来,笑道:「醒了?」 莫昭虚弱一笑,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看窗外天色大亮,便问:「你朋友不是今天要来吗?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到了自会有人通报,让他等一会儿也无妨。」 「你不是说难得碰面么……既然如此,应该重视才是。」 颜慕霄像是意识到什么,笑得宠溺,低头便要吻他:「别管他,我多陪你一会儿,不好吗?」 莫昭几乎是反射性地一躲,见颜慕霄脸色微变,才反应过来:「我……」 「你还在害怕,怕我只把你当作清淮,对吗?」 莫昭咬了唇,没回答。 「傻瓜。」颜慕霄伸手揉他的头,幽幽道:「你不像清淮,你跟他一点也不像。」 那一句,让莫昭莫名地打了个微颤,半晌才镇定下来,正要开口却听到窗边传来一阵轻敲。 屋内两个人都愣住了。 颜慕霄最先反应过来:「那家伙!非要这样乱跑,真的有失身份!」 莫昭有点生硬地点点头,没说话。 这时窗外人又敲了两下,颜慕霄转过头去,没有看到莫昭往被子里缩了一下。 「子言,你不觉得你到处乱闯很失礼吗?」颜慕霄扬声笑骂。 窗外安静了一下,就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颜谷主,你不觉得把客人丢在一边有违待客之道?」 「是客就该从正门进。」 外面一阵沉默,好半晌,才听到子言北轩挫败地道:「是我错。如何,颜谷主,我进去还是你出来?」 颜慕霄回头看莫昭,莫昭慌忙一笑,轻道:「如果有事我会喊人。」 颜慕霄想了想,终于点头站起来:「你好好休息,晚一点我再来看你。」 莫昭点头,等听到开门声,才转眼往门外看去,一个身影转到颜慕霄旁,似乎在说些什么,两人你来我往地边说边走远了。 看颜慕霄带着一个青年公子到自己住处,下人虽然好奇,倒也没那个胆子问,上过茶点便退了下去。关上门,颜慕霄才摇头一笑:「说吧,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我这儿,肯定不只是为了那百花宴吧。」 子言北轩挑眉一笑:「当然。你当我还真有那个空闲啊。」 「也是,你庄里那些人,还有不服的吧?」 「不说那个。」子言北轩撇了撇嘴,「这次来是有一事要告诉你,也有一事相求。」 见子言北轩正经起来,颜慕霄也敛了笑意,在一旁坐下,道:「说吧。」 「先是我打听到了一个消息,关于七巧楼的。」 颜慕霄目光一凛,没说话,只等他说下去。 「你谷里有内奸,发现了吗?」 颜慕霄愣了一下,哼笑一声:「自然。」 「不是一般的卧底,听说在七巧楼里身份也极尊贵,我怕你掉以轻心了。」 颜慕霄摇头:「这个无妨,我心里有数。」抬眼道:「那要我帮忙的事呢?」 子言北轩迟疑了一下,脸上露出了难色:「我想,托你帮我找一个人。」 「找人?」颜慕霄彻底愣住了,「你堂堂不语庄庄主,难道还没办法找一个人?」 子言北轩蹙眉道:「这事说来话长,要找他,庄里的人是必定不能用的,我本想亲自去找,只是你也知道我爹去世不久,我刚继任,家中还有人不服,我不能长期在外头……想来想去,只有拜托你了。」 「是什么人让子言庄主如此挂心了?」颜慕霄调侃他。 「我幼弟。」 颜慕霄有点意外地抬头。 子言北轩苦笑:「你所知道的,子言假最小的孩子是我四弟吧?其实我还有一个弟弟。」他从怀里拿出一张信笺,递了过来。 颜慕霄接了过来,便看到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一句话:我到岭南去玩。 落款是昭亭。 「子言……昭亭?」 子言北轩点头:「他说是岭南,我在这边最信得过的朋友就是你,所以只能求你。虽然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来这边了。」顿了顿,见颜慕霄眼中满是疑惑,子言北轩的苦笑更深了,「出来玩只是藉口,他是离家出走了。」 「为什么?」颜慕霄的话刚问出口,就看到好友脸色一黯。他没有追问,只等子言北轩自己说。 好一阵子,子言北轩才悠悠开口:「你会觉得很奇怪吧,我有这么个弟弟,江湖上却没人听说过子言家还有位五少爷。」 「因为他没在江湖上走动?」 子言北轩摇头:「别说江湖中人,就是不语庄里,也没有多少人记得有一位五少爷。这孩子……从小就被隔离起来,无人过问,别说学武,你看他的字……还是小时候我偷偷教他的。」 颜慕霄愣了一下,只是看子言北轩,没说话。 「说来也算是子言家的丑事。你知道我们家传剑法比较特殊,一般人是学不来的,除了剑,还必须有相应的心法来辅助。那孩子的母亲就是为了这心法才嫁入我们家。后来被揭发,他生下昭亭就死了,我爹因爱成恨,便将怨恨都发泄在孩子身上。 「几位姨娘因他目前从前得宠早有嫉妒,也不肯善待他,我很小的时候就常常在族中聚会上看到有人明着陷害他。其实人人都知道不是他的错,只是我爹说是他,就没人敢替他出头了。久而久之,大家都开始觉得,只要有事,错的便是他。」 听到这里,颜慕霄不禁皱起了眉。大家族里这样的事从来不缺乏,只是不语庄这么一个正道大家,居然也会有这种事,倒真的让他有些意外了。 子言北轩像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没有留意到他的表情,只轻叹道:「你能想象吗……三四岁的孩子还会哭闹着否认,到四五岁就已经学会了漠然以对……真是……」 听出子言北轩话里的心疼,颜慕霄安慰道:「不是还有你疼他吗。」 子言北轩摇头,笑得苍凉:「我答应过会信他怜他,结果到头来……」他吸了口气,「那时我爹身体不大好了,一心想看我成家,我也有心上人了,便把她接到家中商议婚事……结果有天晚上她被人迷昏了,划破了脸。我……我当时只想着昭亭一直不喜欢她……」 「所以误会了他?」 子言北轩没有看他,只是喃喃自语:「我该信他的……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否认……我该信他的……」 第一次看到好友如此失态,颜慕霄拍拍他的肩:「事情已经发生,后悔也没用,还是把人找回来,好好补偿他吧。你这个忙我帮了,你可有什么信物能找到他?」 子言北轩犹豫了一下,自怀中取出一卷画卷,有点犹豫地打开。 颜慕霄觉得奇怪,探过头去,顿时呛了一下。「就这孩子?」 画卷上一个十一、二岁的男童,托腮浅笑,一点都看不出阴晦。画面线条并不利落,但是那男童的轮廓还算描得清晰,隐约可以看出清秀。 子言北轩苦笑:「这是从前学画时给他画的,那是没学好,后来也没这机缘了。人虽然长大了,模样倒没多少变化,只是这个……大概让你有点为难吧?」 颜慕霄看着那画,摇头叹道:「见到了人再来对比,说不定还能用来确认,靠它来找人,恐怕……」见子言北轩神色黯了下去,他又是一阵暗叹,「就没有别的依凭吗?」 「他出来什么都没有带,就连我从前送他的小玩意儿都丢下了。」 子言北轩摇头,「他现在大概到你耳边那么高,十八、九岁的模样,很瘦,没什么表情,对人也很冷漠……现在大概连跟人搭话都不愿了吧……我想你见到他应该能感觉得到的。」他顿了顿,话里有几分自嘲,「就像受了伤的小动物。」 见他如此,颜慕霄也不好再问,只安慰他道:「放宽心,把人找回来就好。就算我找不到,以你的能力,再过三两个月,还怕找不着吗?」 子言北轩黯然一笑,没有答话,只道:「那就万事拜托了。」 「你马上就走?」听出子言北轩的话意,颜慕霄有点意外。 子言北轩吸了口气,已经收拾好心情,笑道:「自然要尝过美食再走。不语庄还不至于在一两天内灭掉。」 等送走子言北轩,天色将暮,颜慕霄拿着那画卷边走边看,画中人笑颜依旧,面部线条间,居然让他觉得有些熟悉了。脚步慢了下来,他微微皱了眉,盯着画卷出神。 有点像……清淮十二、三岁时的模样。眉目太模糊,轮廓却真的有点像。 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自嘲一笑,将画收好,这才走进了莫昭的房间。 莫昭还躺在床上,被子覆住半身,胸前包扎好的伤口分明,走近了才发现他正醒着,半张着眼不知看着什么。 「醒了?怎么不起来?」颜慕霄一边问一边坐了下去,极熟练地伸手抚他的额。温度已经退下来了,额头与手心的摩挲,漾着让人安心的温度。 莫昭扯出一个浅笑:「难得安静。」颜慕霄愣了一下,摇头笑了出来,却听到莫昭问,「你那位朋友呢?回去了?」 「子言?」颜慕霄挑了眉,「回去了,他只是来托我一件事,说完了也就走了。他家里还乱着,不能久留。」 「哦。」莫昭低应一声,似乎不大关心。房间里一下子便安静了,像是找不到话题,他迟疑着道:「那位……子言庄主,有事要求你?」 颜慕霄笑道:「他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他做不到的事你能做到?」莫昭的话里多了一分不信。 颜慕霄犹豫了一下,便道:「他托我替他找弟弟。家里太乱,他没办法在外面逗留太久。 莫昭微垂下眼:「哦?」 「听他说,他弟弟自小受了不少苦,最后被他误会,就从家里跑出来了。」颜慕霄叹了口气,笑道:「这话你别对外说了。那家伙好像很后悔呢,看得出来他很疼爱这个弟弟。」 「是吗。」莫昭敷衍地应了句,像是不大感兴趣了。 颜慕霄看出来了,正想换过别的话题,却又想起什么,笑道:「说起来,那孩子的名字倒是跟你有字相同。」 「哦?」 颜慕霄拉过他的手,用手指在上头比画:「子、言、昭、亭,看,这昭字,跟你是一样的。」 「不过是一个字而已。」莫昭收回了于,不再看他。 颜慕霄怔了一下:「怎么了?」 「没什么。」 那三字生硬,里面的拒绝意味已经很明显了,颜慕霄更是莫名,想了片刻,才笑道:「难道因为我答应帮子言,你就吃醋了?」 他以为以莫昭的性格,大概会一脸别扭地转过来反驳说「谁吃醋了」。 结果莫昭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我累了」,便干脆地闭上了眼。 好像真的是吃醋了,让颜慕霄有一瞬间的失措。 彼此沉默了一阵子,颜慕霄才刻意地叹了口气:「还想让你看看那子言昭亭的模样呢,说不定你会觉得他跟你还有点像。」 莫昭猛地睁开眼,看着颜慕霄,眼中居然有一丝惊惶了。颜慕霄心中一怔,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问:「怎么了?」 「你怎么知道会像?」 颜慕霄忍不住笑出声来,一边自怀里拿出那画卷,缓缓展开:「如何?」 莫昭怔怔地看着画卷上的男童出神,好半晌,才开口:「你觉得……像吗?」 「我只是觉得……」颜慕霄顿了顿,才道:「跟十二、三岁时的清淮有点像。」 「哪里像了?」莫昭冷笑一声。 听出他话里的冰冷,颜慕霄叹了口气,柔声道:「你说不像就不像。」 莫昭便一下子泄了气似的,脸上的冰冷换上了几分惊惶,让颜慕霄看得心中一颤。 「颜慕霄……」不知过了多久,莫昭低唤了一声。 「嗯?」 莫昭没有看他,声音里带着空洞:「颜慕霄……你是不是,永远不会忘记藤清淮?」 「是。」颜慕霄几乎没有犹豫。 「这样啊……」莫昭喃喃应道,没再说什么。 颜慕霄想了想,便笑着低头在他额上印下一吻:「可是我知道我在吻的是谁。」 莫昭这才转眼看他,目不转晴地盯着,好久,才浅浅笑了开来。 「我不是藤清淮。」他一字一字地道,小心翼翼。 「你不是。」颜慕霄点头,「你不像他。」 莫昭没再说话,偏过头靠在颜慕霄腿边,顺势下垂的头发掩去了面容。 颜慕霄不知道,莫昭张着双眼看着他手中的画卷,那眼中始终盈着一丝光亮,最后慢慢地合上,连同无法表达的感情,全部灭掉。 5 自那之后似乎一切都安定下来,颜慕霄对莫昭越渐地宠了起来,清鸢阁在火后修整好了,莫昭不愿搬回去,颜慕霄也便由着他在那院子里住下去,让千机门的众人开始觉得这位莫昭公子在谷主心中不再是清淮少爷的「替代」,而是真真正正的「情人」了。 有这样的认识,众人对莫昭的态度也有所收敛了,日子一长,倒是真的平和下来。 自始至终,没有改变的只有莫昭,依旧冷冷淡淡,没有恃宠生骄,甚至没有半点情绪的波动。颜慕霄自然也察觉得到,莫昭的身体恢复得不快,总是精神恹恹的样子,问他,只是笑,却什么都没有说,过了半月,颜慕霄就再没有问了。 又过了好几天,颜慕霄却一脸神秘地将他扶起来,笑道:「身体还好吗?」 「干什么?」 「带你去看一点东西。」 莫昭半推半就地换过一身衣服,抬眼:「看什么?」 「到了你就知道了。」 莫昭皱了皱眉,没再说什么,见颜慕霄伸手来扶,便温顺地把手递了过去。 一路上颇慕霄始终盈着笑意却不说话,莫昭看着两人走去的方向,竟似是崖下 的花田,心中隐隐浮起了一丝害怕来。 那里有等同藤清淮遗物般的冠世墨玉。上回是没有情欲的肆虐,这次又会是什么? 眼看越走越近,莫昭终于迟疑了一下:「颜慕霄……」 颜慕霄愣了下,转眼看他,只半晌就笑了出来。 莫昭脸色微冷:「笑什么。」 颜慕霄凑近他耳边,笑道:「你在害怕。」 莫昭冷哼:「怕什么?」 颜慕霄好笑地摇头,只将他拉近一点,环住他的腰,两个人便近得几乎连成一体。 「颜慕霄?」莫昭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颜慕霄但笑不语。 两人一路走到崖下,莫昭挣开颜慕霄的束缚,正要发话,却被眼前的景象震得愣在了当场,好久才僵硬地回头看颜慕霄,满眼不信。颜慕霄只是淡淡一笑,并没解释。 「颜慕霄……」莫昭叫了一声,声音里是无法掩饰的颤抖。 「你一直在不安,对吗?」颜慕霄这才自后伸手搂住了他,轻道。 莫昭没有回答,始终死死地睁着眼,眼前依旧是那一片连一片的花田,但中央的藤架下,只有一片绿草,当初让人惊艳的墨红牡丹已经不知去向。 风里似乎多了一丝温柔。 不知过了多久,颜慕霄才听到莫昭轻声道:「你把花,全部毁了?」 「没有。」颜慕霄笑答,感觉到怀里的身体明显一震,这才笑出声来,补充,「我 留了种子,让人将未谢的花风干收藏,该入药的也都入药了。」 「为……什么?」莫昭生硬地吐出问句。 「你一直在不安,不是吗?」颜慕霄重复了一句话。 莫昭久久没有回答,过了一阵子,颜慕霄终于感觉到他慢慢地放软身体靠住自己。 只是很轻微的变化,却让颜慕霄打心底松了口气,随即便被更多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感情覆没。他选择了忽视,继续道:「我问你,你总不肯说,后来我想了很久,才明白你是在不安。」感觉到莫昭没有动,他顿了下,将人搂得更紧一点。 「因为我从来都把你当作了清淮的代替,却突然说我变了,所以你不安,对吗?」 莫昭将牙咬紧,没说话。 「我永远忘不了清淮。」颜慕霄的声音渐低,「可是,我也不会把你当作是他,你一点都不像他……」他吸了口气,「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你安心下来,这一田黑牡丹,是从前给清淮种下的,如今我只留下纪念,将它们都铲去了,足够吗?」 莫昭还是一直沉默,颜慕霄等了很久,心里居然渐渐生出了一丝烦躁,似是害怕,又似是期待。 「足够了。」 最后他听到了他想要的回答。 莫昭慢慢捉住了他的农服,越捉越紧,声音里已经有一丝哽咽:「足够了,已经足够了。你忘不了藤清淮就忘不了吧,这样……足够了!」 颜慕霄满足地一笑,一低头吻住了那微颤的唇。 祺御刚走近,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他顿时退了回去,屏息隐在树后,一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看着花田边上的两人,却看到莫昭飞快地合上眼,像是怕被谁发现似的,带着慌忙,让他心中一颤。 看到了?还是没看到?紧绷着站了一阵子,却只看到那边的两人一吻结束,分开时猛带着不舍,莫昭微微低头浅笑,那眼中极淡的温柔让他觉得陌生而嫉妒。 一田牡丹换一颗真心。颜慕霄,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错过些什么。 他低眼哼笑,转身离开,没走出几步就突然停了下来,脸色一沉,目光已经凌厉了起来。四下只有风声,他却突然开口:「你想说什么?」 枝摇叶动,四周静得好像谁都不在,直到祺御微微皱了眉,才听到一个声音响起:「刚才他看到了。」 祺御一震:「什么意思?」 「那个代替品,看见你了吧?」 「他只是恰好面向这边,我躲闪得快,而且隔了这么远的距离,未必看得见。」祺御的脸色更沉了。 那声音冷笑:「你是在替他开脱?」 「我……」祺御张了张口,就没再说下去了,沉声问,「你想怎么样?」 「他既然看见了,自然不能留他。」 祺御猛地抬头:「他未必看见。」 「也未必没看见,不是吗?」 祺御咬了咬牙,没再争论下去。 那个声音也平和了下来:「颜慕霄在找人,你知道吗?」 祺御愣了下,才道:「看得出来。」顿了顿,突然睁大了眼,「你想插手?」 「对。」 「他找的是不语庄子言家的人。」祺御冷声警告。 「我也没打算伤害谁,我只是要帮颜慕霄一个忙而已。」 祺御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那声音笑道:「帮他找。如果子言北轩知道自己的弟弟死在百花谷,你说,他会放过颜慕霄吗?」 「我说过,子言家的人我们惹不起!」祺御的声音已经带着强硬。 那声音却笑意更深了:「人海茫茫,你以为找一个人真的那么容易吗?」 「你的意思是……」祺御冷静下来,有点不确定地开口。 「他不是认定了那小鬼是我们送去吗,自然就不会想到,我们会『再』送一个。」 祺御沉默了。 「要么现在就杀了那个小鬼,你选吧。」那个声音缓缓道:「不要告诉我,你心软了。」 祺御没有回答,过了很久才轻声道:「其实无论我选什么,最后总会伤到他,不是吗?」 「如果你出手够快,就可以先杀了颜慕霄,保住他的命。」那声音里透着一丝暧昧,「甚至……据为已有。」 「够了!」祺御冷喝一声,站了片刻,再听不到那个声音响起,这才暗自抑着怒气,挥袖而去。 刚出了门拐过一个弯,便差点跟人撞了个满怀。 祺御猛地抬头,就看到莫昭错愕地看着自己,脸色还有点伤后的苍白,让他突然间不忍看。 「干什么?」 祺御抬头笑道:「怎么跑这里来了,小慕没陪你吗?」 莫昭脸上闪过一丝可疑的红,语气却很冷淡:「他得了飞鸽传书,走了。」 祺御暗地一惊:「走了?去哪?」 「出谷了,好像要找什么。」莫昭笑了笑,声音里多了一分讽刺,「哪有那么容易找着,他也太心急了。」 祺御正思索着颜慕霄得到的消息是不是刚才那人所说的「帮助」,这时听到莫昭的话,不禁一愣,随即笑道:「你也别太小看小慕了。如果是找人,小慕的能力可称一绝。」 「不可能找得到的。」莫昭脱口反驳,见祺御向自己看来,才怔了一下闭上嘴。 祺御啧啧摇头:「你也太不信任小慕了。还是说,你害怕小慕找到了人,冷落了你?」嘴里这么说,他的心中却突然掠过一丝不祥。 莫昭哼了一声:「我不稀罕。」 还是这样倔,分明心里不安,嘴里却从来不肯承认。 祺御不禁笑了出来,轻叹了口气,不再跟他争执下去,只道:「回去吧,你的伤还没好得彻底。」 莫昭怔了一下,半晌才挤出一句:「你是祺御吧?」 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祺御笑骂出口:「难得关心你一下,你倒怀疑起我来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那小慕呢?」像是被刺痛了什么,祺御脱口而出。 莫昭愣了一下,抿了唇没有回答。 祺御也知道说错话了,拍拍他的肩:「我送你回去吧。」 莫昭没有拒绝,只是一路上,谁都没再说话。 直到看着莫昭走进房间,关上门,祺御才卸下了脸上的浅笑。 无论怎么样的选择,都会殃及你,我只是选择更少一点的伤害,不算错吧? 十日之后,颜慕霄带回了一个少年,莫昭站在角落里看着那少年,少年始终缩在颜慕霄身后,眼中带着惊恐和防备,如同受尽伤害的小兽,惹人怜惜。 好久,莫昭终于冷笑了起来。 少年似乎感觉到他目光中的敌意,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又低下了头。 等众人散尽,莫昭才走到颜慕霄面前,指着那少年问:「他是谁?」 只当他是吃醋,颜慕霄失笑,一手将人搂入怀中,亲了一下,才道:「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帮子言找他的弟弟。」 「证据呢?」莫昭目光锐利,让那少年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颜慕霄微皱了眉,耐着性子道:「别吓他。」 等莫昭把目光收回,颜慕霄才继续道:「轮廓跟画上有几分相似,我也见过他写的字,跟子言给我的那张留书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就不能是模仿吗?」莫昭冷笑。 「昭,」颜慕霄的声音微沉,却始终保持着一抹宠溺,有点无奈地道:「他是子言的弟弟,我必须照顾他直到将他送回不语庄为止。他受过不少苦,我希望你也能待他好一点。」 莫昭回头看了看那少年,慢慢地咬住了牙关,好久,终于哼笑一声,没再说话。 见莫昭僵着身子站在那儿一脸倔强,颜慕霄迟疑了一下,才苦笑着摇头,一边对那少年道:「你别害怕,他没有恶意。」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看了莫昭一眼,然后别开了脸。 颜慕霄看了看莫昭,又看了看那少年,才对少年柔声道:「我先带你去住的地方吧。」见少年没有反对,他才暗松了口气,回头看莫昭,「等我。」 莫昭笑了笑,没说话,直到颜慕霄带着那少年走远了,他才敛尽表情,平静地转过身去,就看到祺御正站在自己身后,脸上的表情有些莫测。 犹豫了一下,莫昭才开口道:「你可以让颜慕霄相信那个人是假的,对吗?」 「假冒?证据呢?」祺御的笑容有些空然。见莫昭没有回答,他才正了颜色,道:「你是不是隐瞒着什么?如果你想让小慕相信,至少得先把证据拿出来。」 「我……那个人可能是七巧楼派来的,你不是说他们一直想对付颜慕霄吗?难道你就不担心,那个人有可能伤害到颜慕霄,甚至伤害这个地方的其他人!」 祺御突然转头死死地盯着他,对上莫昭眼中的惊愕,他低眼一笑:「小替身,你倒是越发有趣了。」 莫昭皱了眉,不可置信地看着祺御,像是无法理解为什么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祺御却没有说话,只笑嘻嘻的,好一阵子,莫昭终于放弃地侧身越过他:「罢了。」 距离只有那么一点,伸出手就能捉住,有一瞬间,祺御几乎就要伸手了,最后却只是慢慢地握了拳。莫昭的背影散发着决绝的气息,让他心头掠过一丝强烈的不安。 颜慕霄在踏入莫昭房间时看到的也是这样的背影,心中一动,他下意识地走上前将人一把搂住,怀里的人既没有挣扎也没有响应,就像失了灵魂一般。 「昭,生气了?」只当他在闹别扭,颜慕霄偏头在莫昭耳边轻问,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亲他的耳。 「颜慕霄。」莫昭吸了口气,挣扎着转过身来,眼中的认真让颜慕霄心惊,「不再确认一下吗?那个人……你在哪里找到他的,为什么会找到他,那些依凭真的可靠吗?你确定他就是子言昭亭?」 颜慕霄叹了口气,把人又搂了回来:「为什么要冒充呢?如果是假的,把他送回不语庄,或者子言亲自来接时,都会被揭穿,谁会这么笨做这种事呢?」 「如果我说他就是假的呢?」莫昭的语气很强硬。 「证据呢?」 颜慕霄的话让莫昭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他才低声道:「不能就这样信我一次?」 颜慕霄笑着叹了口气,一边在他额上印下一吻,将人拉到桌子旁坐下,一边道:「我自然信你,但他是子言的弟弟,何况……子言说过,这孩子被冤枉很多次,只要一点质疑就会让他落荒而逃,我不想冒险。」 见莫昭的神色似乎缓和了一点,他才继续道:「我已经给子言写信了,他若快的话,大半个月应该就能赶到了。」 莫昭沉默了很久,突然抬头:「假如现在有人告诉你,他才是子言昭亭呢?」 「那也得看证据,不是吗?」颜慕霄笑了起来,「难道你想告诉我,你才是?」 莫昭掩饰一笑:「我只是说假如。」 颜慕霄挑了挑眉,见他没再说话,突然出其不意地低头吻住了他的唇,满意地看到莫昭错愕地瞪大了眼。挣扎开来,莫昭微喘着气看着他,脸上有一抹羞怒。 颜慕霄笑着抚他的背,宠溺地唤他的名:「昭……」 「干什么?」心底有一丝禁不住的窃喜,莫昭嘴上却习惯地吼了一句。 看着他的模样,颜慕霄只觉得心情大好,一边用鼻子碰他的鼻子,一边道:「你就不能大方一点吗?」 「大方什么?」莫昭努力板着脸。 「大方点承认你在吃醋,大方点承认你其实很享受那个吻,大方点承认…… 你其实在害羞。」 「你胡说什么!」莫昭瞪了他一眼便挣扎起来,却被颜慕霄死死搂住,如此纠缠了片刻,他才慢慢软下身来,靠在颜慕 分卷阅读6 怀里。 颜慕霄笑出声来,趁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已堵住了他的唇,一边将人抱起往房间里带,门一关上就利落地把莫昭的衣服扒尽了。 「颜慕霄……」莫昭有点慌乱地叫了出来,手也下意识地捉住了颜慕霄的衣襟。 「想要?」颜慕霄声音里的笑意更浓了,笑着压住了他的身体,低头吻住了他的唇。 窗外天青如水,屋里春光潋滟,随着一声声如同叹息的呻吟,一点点地蔓延开来。 等颜慕霄离开时,早巳夜深,腹中有了饿意,莫昭犹豫了片刻,还是换过衣服,自窗口偷偷地跳了出去,一路寻到了那少年暂住的地方。 看到莫昭,下人也有点诧异了,只是知道颜慕霄现在极宠他,也没多说什么。 门一关上,两人在房中相对无言,眼中都带着明显的敌意。 「你究竟是谁?」最后还是莫昭先开了口。 少年冷笑:「我自然是子言昭亭。」 「你究竟是谁?」莫昭只是重复。 「如果你只会问这问题,我只能叫人送客了。」少年冷冷地看着他,「听说颜大哥有个极宠的情人,我还道是个美人,却原来就是你这模样的。」 「是不是子言昭亭你自己心里明白,子言北轩马上就要来了,你以为你还能装下去吗?」 少年耸肩,笑容里带着深意:「哥哥来了我便走,我不愿见他。」 「你……」莫昭猛地站了起来。 「要走了吗?那就不强留了,路上小心。」少年笑着做了个送的手势。 莫昭有点失措了,只能退了一步,放话:「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不送。」少年笑得亲切,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直到莫昭走出门口,他才说了一句,「我倒是很好奇,为什么你非要说我不是子言昭亭。」 等莫昭反应过来,他已经关上门了。 莫昭站了一阵子,听到脚步声才终于放弃,快步走开,不愿跟来人碰面。 越少人看到越好,如果传到颜慕霄那里,又要以为自己在找别人麻烦吧? 一边想着一边往回走,心里越发地憋闷起来,莫昭加快了脚步,没走多远,便看到祺御就在前面不远处,看到自己似乎有点惊讶,却还是很快地走远了。 莫昭愣了愣,终是摇头一笑,转身往住处走去。 第二天早上,颜慕霄是被门外的叫声惊醒的。他从床上跳起来,下意识地捉过佩剑,定在那儿,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安静下来,就在他以为只是自己做梦时,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开了门,便看到有人满脸惊惶地站在那儿,他认得这个人,是自己亲自挑选出来去伺候子言昭亭的。 「谷主……」那人显然已经慌到极点了,声音颤抖。 「冷静点!」颜慕霄大喝一声,让那人瞬间安静了下来。 「谷主,子言公子……死了!」 颜慕霄心里猛地一跳:「什么意思?」 那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小的今天起来发现公子房间里还亮着,便敲了下门,可是里面一直没有响应,小的就斗胆直接推门进去了,就……就看见公于倒在窗下,全身都是血……」 颜慕霄没再听下去,飞快地冲出门口,一路往安顿子言昭亭的地方奔去。 那里早已经有人守着,看到是他,一个年纪较大的便大着胆子走上前:「谷主,子言公子……断气很久了。」 颜慕霄拨开他走进房间,看到自己带回来的少年就躺在窗下,胸前的血红得叫人惊惶,双眼还睁得大大的,早已失去了生气,却还残留着分明的惊恐。他几乎没有勇气走过去了。这是好友的弟弟,好友说起他时,脸上是满满的疼惜和后悔。 自己受托付把人找到了,子言也已经回信说不日便到,可是……可是他要的人却死了,死在自己的地方,他能拿什么玄交代?颜慕霄站了很久,才慢慢地走到少年身旁,沉默很久,最后伸手轻轻地掩上了那双到死都没有闭上的眼。 他的声音低而沉稳:「昨天我离开后,这里可有发生过什么可疑的事?」 听他这么问,便有人走上前回道:「回谷主,昨天您离开之后,公子一直没有离开过房间,晚饭没多久就说要休息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小的给公子收拾沐浴的东西时,莫昭公子来了一趟。好像……不是从大门进来的。」 颜慕霄心中一惊,脸色也沉了下来:「把话说清楚。」 那人大概被吓得厉害,跪在那儿直发抖:「是,那时候小的把东西从房间里搬出来,一开门就看到莫昭公子站在门外了,没有听到任何通传。」 「那他什么时候离开?」 「小的……不知道。」那人的声音越说越轻。 颜慕霄的脸色越发难看了:「什么叫不知道?」 那人连头都磕到地上去了:「因、因为小的一直没看到莫昭公子离开。」 「请公子过来。」颜慕霄把人遣开,转身便看到祺御走了进来,「师叔。」 祺御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又转眼看颜慕霄:「为什么叫他来?」 「师叔也听到刚才的话吧?」颜慕霄的脸上只剩下一片冰冷。 「你怀疑他?」 颜慕霄冷笑:「只有他最可疑,不是吗?」 祺御没继续说下去了,过了一会儿,见颜慕霄始终盯着门外,脸上隐着莫测的表情,终于忍不住轻笑了一声。颜慕霄回过了头。 「小慕,」祺御的声音听起来很认真,「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会爱上他?」 「谁?」颜慕霄几乎是反射性地问。 「你知道的。」 颜慕霄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说:「天下谁都可能,唯独不会是他。」 「这么肯定?」祺御笑了笑,声音轻了下去,「你可想清楚了。」 颜慕霄似乎想再说些什么,门外却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同时抬头,就看到莫昭站在那儿,脸上还有一丝隐约的疲惫。一进门,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尸体上,脸上的血色便迅速褪尽。颜慕霄没开口,只是将门关上,然后回头看着他。 好久,莫昭才低声开口:「找我有事?」 「你昨天来过这里吧?」颜慕霄看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问。然后他看到那双眼掠过一丝笑意,不是欣喜,却是真切的笑意。 莫昭踏过一步,指着地上的尸体,笑着道:「你何不直接问,是不是我杀了他?」 心中突地一痛,让颜慕霄措手不及,他慢慢皱起了眉:「是你?」 「不是。」莫昭清晰地吐出二字,目光没有自颜慕霄脸上移开,「我是偷偷来过,走也没有知会过任何人,可是我没有杀他。我也没必要杀他,不是吗?」 「为什么要『偷偷』?」颜慕霄的声音冷了起来。 莫昭耸了耸肩:「因为怕你说我嫉妒。」见颜慕霄没有说话,他似乎有点慌了,却又极力地压抑着害怕,「颜慕霄……你会相信我的,对吗?你说过你会的……」 那一刻,颜慕霄觉得莫昭的眼中有让他不忍看的东西。好一阵子,他才说:「只是,也没有人能证明你的清白,不是吗?」 「我昨天只留了一会儿,他看起来不像死了那么久吧?」莫昭沉默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说。 颜慕霄迟疑了一阵子,点点头:「大概三两个时辰……可是,谁又能证明你只留了一会儿?」 莫昭下意识地转头看在旁一直不说话的祺御:「祺御……你昨天有看到我吧?」 颜慕霄一愣,也转过头看着祺御,却见祺御也是一脸茫然。 莫昭似乎有点站不住了,声音微微发颤:「你明明看见的……」 「我……」祺御张了张口,最终只是别开了眼,没说话。 那样的沉默却无疑是一种宣判。他没有看到。 颜慕霄的脸色又沉了一点,莫昭的脸上也更苍白了些。 「我没有理由杀他,不是吗?」过了不知多久,莫昭轻声开口。 颜慕霄看着他:「你从见到他开始就怀有敌意。」 「你想说我嫉妒?」莫昭笑了,眼中一点一点地空了,「我何必嫉妒一个假货!」 颜慕霄和祺御同时一震,便听到莫昭一字字地说下去:「我才是子宫昭亭,我需要嫉妒一个冒充自己的人吗?」 房间里一下子静了下来,祺御站在一旁,好久,才终于抬头看向颜慕霄,却看到颜慕霄脸上却是一片冰冷。 「你一直知道我在找谁,我也把所有凭据放在你面前,我甚至说过你跟图上的人相像,说过你们的名字相似,你却到现在才告诉我,你是子言昭亭?」 莫昭双唇微张,唇上已经有分明的轻颤,语气却是勉强装出的镇定:「所以你不 信?」 见颜慕霄没有说话,他开始紧张了起来,「我也可以写出那样的字,那画卷是哥哥在十三岁时帮我画的,可以看得出轮廓不是吗?还有这个名字……又或者,你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让你相信?」 最后一句,已经找不到往日的倔傲,声音里卑微的哀求如同一根针直刺人心。 颜慕霄没有再看他:「来人。」 「颜慕霄……」莫昭眼中满是惊惶,退了一步,身体撞在桌子上发出很响的一声。 两个下人走了进来,垂手站在那儿,颜慕霄吸了口气,回头看莫昭,语气稍微平缓……「你暂时到水牢里待几天吧,一切等子言来了再说。」 「小慕!」先叫出来的是祺御。 随后便被莫昭的声音盖了过去:「不要,我不要,颜慕霄,我不要!」声声凄厉,让一旁的下人都露出了同情。 「带他下去,让水牢里的人不要怠慢了。」颜慕霄却像什么话都没听到似的,只对那两人吩咐。 两个下人对望了一眼便走过来架住了莫昭,祺御终于道:「小慕,什么都还没弄清楚……」 「师叔,」颜慕霄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话,「请你不要插手。」 他话中的强势让祺御不禁握了拳,回头看去,却正好听到莫昭开口:「颜慕霄。」 他全身一震,却看到莫昭只是怔怔地看着颜慕霄,双唇已经合上,似乎没有话要说了,安静得如同失去了灵魂。 只是半晌,祺御已经别开了眼,不忍再看,却听到颜慕霄几乎没有情绪的声音:「带走。」 莫昭没有挣扎,任下人将他带出去,只是在踏出门口的时候,他突然低声说了一句谁都不懂的话:「一百。」声音很轻,彷佛意料之中,又似松了口气,就好像常人完成了一件极耗心力的事,最后说出「好了」那样。 这个字,让留在房间的两人同时想起了某个场景。 沉默良久,先开口的是祺御:「你会后悔的。」 「为一个七巧楼派来的人?」颜慕霄哼笑,声音里是彻底的冰冷。 祺御看着他,好一阵子,终究没再说话,哼了一声,挥袖离去。 大概我也一样……一步步地错下去,然后后悔。 6 夜色如霜,莫昭半身泡在水里,靠着墙,望着那粼粼波光出神,眼中空洞。 祺御踏入水牢的瞬间就被那双眼刺痛了心,他走到铁栅前蹲下,低唤了一声:「小替身?」 莫昭没有响应,甚至没有一动,祺御目光一黯,又叫了一声:「莫昭?」 始终没得到响应,祺御心中暗惊,落地将水牢门上的锁打开,跳了下去,走到莫昭身旁,一边伸手拍他的脸,一边叫:「莫昭?」 苍白的脸上一片烫热,双眼虽然睁着,却分明已经失了意识。祺御将人一把抱了起来,走出水牢,正要往外带,却感觉到莫昭轻轻捉住了他的衣服。迟疑了一下,祺御走到墙边,将人放了下来,将未被浸湿的衣服脱下覆在莫昭身上,一边探了探他的脉门。 之前受的虽已大好,可是身体还没养回来,现在又这么一折腾,难怪会发热。 「唔……」 就在祺御想得出神之际,莫昭突然发出一声轻吟,让祺御顿时回过神。眼中搀杂着心疼和后悔,祺御理了理莫昭的发,柔声道:「莫昭,觉得哪里难受?」 莫昭久久没有响应,双眼低垂,像是已经沉沉睡去了,直到祺御靠近去看,才听到他低低侥剜:「颜慕霄……」 祺御脸色一变,半晌苦笑:「到这时你还念着他么……你就,这么喜欢他?」 「你说过,信我的……」 祺御看着他,目光慢慢地沉淀下来:「你知道吗……他从来没有相信过你……」 「不信……也罢……」像是回应他的话,莫昭突然说了一句。 祺御一怔,抬眼看莫昭,却发现莫昭依旧闭着双眼,呼吸比刚才急促,脸上也泛起了异样的晕红。 「会不会爱我呢……」 最后一声极轻,好像只在自个儿嘀咕,却听得祺御更难受。 莫昭始终念叨着的不过是颜慕霄的信任,因为有颜慕霄的一句相信,所以死心塌地。他一直以为,不过是因为颜慕霄先对莫昭说了「相信」,莫昭要的也只是颜慕霄的「相信」。 原来不是。 莫昭已经靠着他沉沉睡去了,祺御看着他没有血色的脸,突然便觉得满心惊惶。 「为什么你会被卷进来?为什么你跟藤清淮长得这么相像……我却……」 话到唇边,还有更多的,终究咽了回去。 下人来报祺御进了水牢,颜慕霄没什么反应,直到听说祺御把人从水里扶了出来时,才愣了一下,问:「为什么?」 「似乎是因为莫昭公子病倒了。」 颜慕霄心中一颤,脸上却是一片平静,沉默了一阵子,点点头:「下去吧。」 等下人退去,他才慢慢地吐口气,有点茫然地站在那儿,最后缓缓捂住自己的眼。 过了不知多久,他突然放下手,疯了似的跑出门口,一路往清鸢阁跑去。 自大火后,清鸢阁就只剩下一个日常打扫的丫头,这时不知去了哪,颜慕霄走进去时,没见着一个人影。 一路走进房间,他才慢下了脚步,看着房中熟悉的景象,慢慢地蹲了下来:「清淮……清淮……」几近绝望地叫着那个名字,好像这样就能成为救赎,却连自己都不知道心里害怕的是什么。 一直蹲在那儿很久他才平静下来,慢慢站起来,目光却不经意被墙上刻痕吸引住。 那是……他的双眼慢慢睁大,迟疑着走到墙边,好久,才颤着手抚上那墙上的刻痕。那是之前莫昭拿匕首在上面一道道刻下的,大火没有殃及房间里头,他也就没让人重修房内了。 「现在是六十七道,负我的、伤我的,想起一件便记一件,不知不觉就这么多了。」 那时候问莫昭,这是什么,他回答说,算账。 心中微动,颜慕霄鬼使神差地用指头一道一地道拭过墙上的刻痕,心里开始无法抑制地数了起来,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便低低地数出声来:「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手指停在最后一道刻痕上,颤抖已经无法掩饰了。 他从来没有留心过这些刻痕,什么时候添加上去的,为什么加上去,他都不知道。 可是现在他却似乎能感受到那上面满满的绝望。 蜷起指头收回手,颜慕霄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念:「一百。」 原来是这样吗?「一百」的涵义。 颜慕霄站在那儿怔怔地看着满墙斑驳,好久,才低声笑了出来。 是一百个人负你伤你,还是你曾经历百次伤害?这样的次数也未免太虚伪。 好像这样便能将一切否认得干净,他的笑声越来越响,甚至连祺御进门的脚步声都听不见。 「你笑什么?」祺御皱着眉。 颜慕霄慢慢敛去笑容,转眼看他:「师叔也来了啊。」 祺御眼中掠过一抹异样,半晌才平静地道:「我听他们说,看见你往这边走,所以猜想你大概会在这儿。」 「然后?」 祺御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走到墙边,就像颜慕霄刚才那样一一抚过墙上的刻痕。 「他说这是算账。」彷佛自语,又像是在向颜慕霄说,「你知道他算的是什么帐吗?」 颜慕霄顿了一下便又笑了起来,指着墙壁道:「他说,负他伤他的,想起一件便记一件。可是你看,九十九,他还不过双十,不会嫌太多了吗?」 「小慕。」祺御突然一手捉住了颜慕霄的衣襟,见颜慕霄冷冷地看过来,才微微一怔,收回了手,「你在自欺欺人。」 「骗谁欺谁?」颜慕霄笑得猖狂,眼中却慢慢地空了。 祺御看着他的双眼,笑着摇头:「小慕,没有人能要求谁爱谁一辈子的。便是再恩爱的夫妻也有情尽的可能,你何必给自己下这一个套?强迫自己记着清淮,强迫自己去恨,然后压抑着不让自己去爱已经爱上的人,你就能过得快活安心吗?」 而后是长久的寂静,一直到祺御离开,颜慕霄都没有开口。 莫昭被颜慕霄从水牢里抱出来已经是两天后的事。 虽然在祺御的坚持下,这两天里莫昭也只是在水牢边上待着,没再泡在水中,只是水牢阴寒,被抱出来时莫昭早就失去了意识,呼吸微弱的好像随时会消失。 祺御冷眼看着颜慕霄将人珍重地抱回房,最后只是哼笑一声,转身离去再没出现。 等到莫昭彻底清醒,又过了近十天,他睁开眼时,房间里一片安宁,银杏守在一旁,察觉到他的动静,便连忙走到床边,叫了一声:「公子?」 莫昭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徒劳地倔了片刻,终于放弃,又合上了眼。 脚步声远了又近,一只大手抚上额时,莫昭才颤了一下,眼睫微动,却没有睁眼。 「昭……」耳边响起的果然是颜慕霄的声音。 莫昭艰难地挪了挪身体,缩成一团,拒绝响应。 「对不起,我不该把你关到那儿……」 莫昭沉默了很久,才生硬地摇了摇头,没有吭声。 颜慕霄声音越发地温柔。就像当初在金陵、就像大火之后说自己不像藤清淮,莫昭却觉得莫名的害怕,所以他只是将身体绷得更紧,没有响应。 颜慕霄也没再说话了,过了很久才听到他叹了口气,无声地退出房间。 在门关上的刹那,莫昭下意识地攥紧了被角。 自后几日,只有银杏菱花伺候左右,莫昭的身体渐渐有了起色,脸上稍微红润了。 颜慕霄却再没有出现过,问起来,两丫头也只说谷主在清理门户,并不多说。 莫昭也没有追问,只是某天夜里,银杏半夜起来,经过莫昭房间时,却看到里面还有一缕极微弱的烛光,一个人影照在窗纸上,彷佛是莫昭,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等她要再看清楚时,那烛光却晃了几下,灭掉了。 等银杏的脚步声渐远了,莫昭才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下来,久病末愈,脚上一片绵软,他站了一阵子,才拉开了一扇窗,纵身跃出去。 大概是因为近日多事,百花谷中的巡逻明显多了起来,莫昭躲过两队巡逻,一路退到离颜慕霄的院子十来步远处时,已经感觉到自己脚上有些无力。 颜慕霄的房间居然也还亮着,莫昭靠着树干上微喘着气,好一阵子才平复下来,他终于咬了咬牙,施展轻功一路跃去,最后落在了颜慕霄房间的屋瓦上。 「你说莫昭?」 正迟疑着是马上离开还是跳下去,屋里却传来了颜慕霄的声音,那话里未尽的意味,让莫昭心中一颤,收住了动作,专心听了起来。 房间里除了颜慕霄,似乎还有一个人,这时只听到他说:「小的不明白,为什么您要把他放出来。」 「七巧楼是越来越猖狂了,我也不想跟他们耗下去。」顿了顿,他的话音一变,「这次的事我把他关进去,现在又不明不白地放出来,他心里不安,自然就会找他的主子。我们只要跟着他后头,就不难找出七巧楼的主事来。」 莫昭半跪在瓦上,全身冰冷,只觉得自己好像随时要掉下去一般。一切感觉都在逐渐消失,只有颜慕霄的话始终在耳边回荡。 「主子,您是说……他是七巧楼的人?」那个声音显得很惊讶,「您把他带回来,不是因为他长得像……您是说,您一直都没有相信过他?」 屋内的人问出了心底的疑惑,莫昭稍稍回神,却还是咬着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听到最后。 颜慕霄似乎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哼笑一声:「我不可能信他。」 不可能。 莫昭咬得更用力,口中尝到一丝腥甜,他也像感觉不到痛似的。 「为什么?」屋里的声音继续问。 颜慕霄缓缓道:「你知道我在哪里遇到他?」 他停了一下,「那时候我去金陵,正是要查七巧楼在金陵的窝,他就出现在那儿,长得跟清淮一模一样。这世上会有如此凑巧的事吗?」说到这里,他哼笑一声,「不过既然他们费那么多心思把人送来,我为什么不将计就计?」 莫昭没有再听下去了,只是蜷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本以为会心痛欲死,就像那时候哥哥说出「你让我怎么相信你」时一样。可是,现在心里空空荡荡,居然什么感觉都没有。甚至还能冷静下来,小心翼翼地离开院子,躲过谷中巡逻的队伍。 走出好远,才意识到自己不知该往哪里去了,莫昭只是凭着直觉一路走,最后停下来时,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崖上花田,深红如墨。自崖上往下张望,还能看到缩小成巴掌大的片片花田,中间那被铲去的一块也格外的显眼。 原来不过是从崖下移到崖上。看着眼前熟悉的黑牡丹田,莫昭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也是啊……那个人从未信他,又怎么会为了他铲去如同爱人遗物般的花田? 原来一直都只是谎言,那个人从未信过他,自己这一生也只是个笑话,可笑的谁都不相信。小时候家中亲人都不相信自己没关系,还有哥哥,哥哥会笑着抱住自己,说「没关系」,说「我信」,然后长大了,连哥哥都不相信了。 在遇到颜慕霄时,他以为过去的种种噩梦都会结束。因为一句「相信」,他爱上了这个人,哪怕最后发现这个人只是把自己当作代替,他也始终觉得自己能够撑得住,撑到他放下藤清淮,真正爱上自己的那一天。 好像真的等到了,却又横生意外,他那么努力地解释,想让那个人继续相信他,到头来,才发现原来那个人根本从来没有相信过。 如果这辈子真的没办法得到信任,那么,爱也可以。可是到这一刻,他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突然晃过一道火光,莫昭抬头,便看到一个火把直飞过来,眼看就要落到那一田牡丹上了,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就感觉到脸边傅来一阵冰凉,猛一低头,锋利的长剑就从头上掠过,一缕青丝落地,他才隐约感觉到自己心跳得厉害。 等他再抬头要站起来时,那长剑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莫昭一惊,便又听到铮的一声,脖子上微痛,那剑却已经被拨开。 「颜慕霄?」莫昭愕然地看着突然出现救了他的颜慕霄,有些茫然了。 他不是不相信自己吗? 莫昭旺怔地看着交手的人影,眼中的迷茫渐渐淡去,最后终究只剩下满眼空洞。 看着颜慕霄将动手他的人逼退到数步之外,他想他也差不多明白了。 「颜慕霄,你想保住这花田,只是将那个人逼走是没有用的。」 听到莫昭的话,颜慕霄分明一震,手中一滞,肩上便挨了一剑,他反手劈去,便听到不远处有人高喊一声:「全部停手。」 隐约是祺御的声音,交手中的两人同时顿手,身影骤分,颜慕霄将手中剑一挑,直指对方咽喉:「不许动!」 长剑相抵,那人再不敢一动,迟疑片刻,便松手丢下了长剑。 颜慕霄这才转头看向莫昭,莫昭愣了一下便举起了手中未灭的火把,见颜慕霄似乎要说话,连忙抢在前头开口:「你也别动,不然我烧了它。」 「莫昭!」颜慕霄咬牙切齿地叫了一声,终究妥协了。 身后脚步纷繁,见莫昭顺势看过去,颜慕霄也微微侧了头,便看到数十人跑了上来,明显地分成两帮,一边以祺御为首,另一边则是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形容枯槁,如同死人一般,深陷的双眼却透着一丝恨意,死死地盯在颜慕霄身上。 「师叔,怎么回事?」 祺御还没说话,那男子已经抢先开了口:「颜慕霄,到底还是见面了。」 「七巧楼?」 那男子勾唇一笑:「我是先楼主的近卫,我叫影仇。」 「七巧楼如今是你在管事?」 「这么说也可以。」影仇似乎笑得很开心,「颜谷主,我想,在你找我算账之前,还是先回头看一下比较好,除非你不关心那些花……」 影仇的话没说完,颜慕霄已经猛地回过头去,果然看到莫昭缓缓地放下手,手上火把灼灼,好像随时要把那一田牡丹燃尽。「莫昭!」 莫昭顿了手,抬眼看他:「颜慕霄,你那时候跟我说,你已经把花铲去了。」 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一丝质问的意味,颜慕霄有点摸不清莫昭的意图,犹豫半晌,只道:「对,我骗你。只是把花移到更适合的地方,还能让你相信我,何乐而不为?」 「你说……你放我出来是为了引出七巧楼的人,现在他们来了,你准备怎么样?」 颜慕霄微微皱了眉:「你都知道了?」 「嗯。」莫昭低应一声,映着火光的脸上一片温顺,显得格外地乖巧,「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把我带回来,只是因为把我当作七巧楼的人。」 明明是没有起伏的陈述,听在颜慕霄耳里,却仿佛字字都是控诉,让他没来由地一阵难堪,像是要把这莫名的情绪压下去,他用力地哼了一声:「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是故意,你倒是告诉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儿?」 「那么你现在问他,我是不是七巧楼的人。」莫昭抬手,指着影仇一字一句地道。 「当然不是。」影仇一脸诚恳,没等颜慕霄发问就先笑着否认了。 颜慕霄脱口反驳:「有做贼的人会承认自己是贼吗?」 莫昭笑了,只是那笑容在火光中显得分外苍凉:「所以你不信……所以那些深情是假的,开始的是假的,到后来的种种,也是假的?」顿了顿,像是发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他呵呵地笑出声来,「也就是说,你从来没有爱我,也不会爱我……对吗?」. 「小慕!」 「对,所有人都有可能,唯独不会是你。」 颜慕霄的声音与祺御的失声高呼同时发出,距离有远近,祺御的一声被彻底地盖了过去。 莫昭勾了勾唇,像是要笑出来,却终究放弃了,举着火把的手无力地落下,火光跃动,好像只是一眨眼,火把就脱手落下,扑向一田牡丹。 颜慕霄惊叫一声,想也不想便收剑扑了过去,就在那一瞬间,他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破鸣,似是什么破风而来,快而阴冷。等他意识到是什么时,人在半空,闪身躲开或是回手挡格已经来不及。 一手抄住火把往外丢,紧接而来的不是预想中的疼痛,而是一个极大的冲击,将他扑倒在花田之中。 「祺……御!」莫昭的声音隐着痛楚,更多的却是不信。 如潮的恐惧一下子没过全身,颜慕霄觉得自己好像在那一瞬间失去了呼吸,周围一下子乱了起来,人声渐沸,他却似乎只能听到耳边微弱而急促的喘息,还有莫昭那一句「祺御」。 啪嗒。 一声轻响,比任何声音都来得响亮,好像多少年前,那个人在怀里,满眼是红。 「颜慕霄……」莫昭的声音离得很近,却又远得让他惊惶。 「那时候,你说我不像……藤清淮,我还……满心欢喜……」莫昭的声音一直在响,断断续续,中间夹杂着突兀的喘息,他似乎笑了笑,却没有维持多久,「我现在才明白过来……是我不配像他……对吗?」 听着莫昭又低声呵呵地笑出来,夹杂在喘息之间,就像声声啜泣,颜慕霄很想翻过身去,将人抱住,让他不要再说,身体却好像不是自己的,无论怎么样都动弹不得,只有心跳不断地加快,那自心底涌起的惊恐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这样呢?」莫昭的声音越发地轻了,只是那一句疑问,让颜慕霄连心都颤了起来。「这样……够不够像?够不够,换你一句,相信,换……爱……」 压在身上的人再无声息,好像连那断断续续的喘息都没有了,颜慕霄颤抖着伸手,捉住了扑在自己身上的人,一点点捉紧。 每一个动作都生硬得像手脚不是自己的,颜慕霄张着嘴好久,都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句,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古怪的声音,如同受伤呻吟的野兽。 「颜慕霄,封了他的穴道!」耳边传来祺御疯了似的叫喊,四周依旧一片喧哗,却只有这一声,格外分明。 颜慕霄慌乱地低下头去,人还没反应过来,手上已经连点 分卷阅读7 昭身上数处穴道,最后手僵在了半空,不可遏制地抖了起来。 怀里的人双目紧闭,脸无血色,连呼吸的动作都看不清了,胸前插着一柄短剑,那一大片血红,让颜慕霄几乎不敢伸手去探他的鼻息了。 「全部给我停手!」四下的打斗还在持续,祺御的声音已经沙哑了,语气里带着失控。「谁再动一下,我杀了他!」 「昭!」 就在周围渐安静下来的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颜慕霄没有回头去看,只觉得自己全身一下子就冰冷起来。身体被猛撞了一下,一人伸手来抢莫昭,颜慕霄下意识地抱紧,却被那人一拳打偏了脸。 「子言……」颜慕霄忍着痛抬头,看着眼前人,声音里终究流露出惊恐来了。 子言北轩只看了他一眼,便小心翼翼地把莫昭抱了过去,冷静地道:「先救人。」 颜慕霄看着他动作里的轻柔和珍重,血色一点点地自脸上褪尽。巨大的惊恐和绝望铺天盖地覆下来,压得他透不过气。 是怎么离开崖上,怎么找来大夫他都不记得了,直到听到莫昭一声极轻的呻吟声,他才稍稍回神,看到大夫将短剑丢下,那大片大片的红,叫他惊心。 不忍看,别开眼才发现房间里除了还在忙碌着的大夫,所有人都已经退出去,只剩下子言北轩和祺御还站着,各踞一角,祺御脸白如鬼,子言北轩面无表情,两人都只是死死地盯着床上的人,谁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大夫直起身来,擦了擦额上细汗,道:「短剑没有伤及要害,实在是万幸之事,血也已经止住了,只是公子身体本来就不好,受了这等重伤,只怕这一关很难熬过去……」 「你不是大夫吗?!」祺御将人一把揪住。 那大夫被吓了一跳,哆嗦着道:「小、小的已经尽力了,剩下的,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什么意思?」子言北轩架开祺御,沉声问。 大夫松了口气,连忙道:「伤太重了,药力不够,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 话音落下,房间里谁都没有说话,过了很久,子言北轩才开口:「你出去吧。」 「是,小的开一药方……虽然用处不大,但是能灌进去的话,还是……」意识到三人谁都没有听他的话,大夫住了口,退了出去。 房间里的人都没再动,谁也都没有开口。 好久,颜慕霄才吸了口气,道:「子言……他是你弟弟?」 「当然。」子言北轩的眼中掠过一丝异样,「如果不是,你又为什么把他留在谷里?」 颜慕霄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子言北轩却死死地盯着他:「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 颜慕霄没有响应,只是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声让人听得格外难受。好一阵子,他才微微转头看祺御:「师叔,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祺御的脸色已经苍白如鬼,怔怔地看着他,半响才垂下眼去:「你知道上一任的七巧楼楼主是怎么死的吗?」 颜慕霄抬眼:「因为被我爹抛弃,无法挽回,最后含恨自尽……」 祺御笑了,笑容里有几分残酷:「对,她离开百花谷,才发现自己怀了负心人之子,最后怀胎十月,诞下一子,在孩子出生后半个时辰,在房间上吊自尽了。」 「也许我该这么说,颜慕霄,就算我不愿承认,这也是事实。」他一字一句地说下去,看着颜慕霄眼中渐深的惊隍,不禁有一丝莫名的快意了,「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祺御停了下来,房间里便一下子静了,颜慕霄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连子言北轩也有点意外地抬起了头。 「很意外,因为名义上我是你师叔,是你爹的师弟?」祺御笑得有些讽刺,「你知道当初影仇为了我这个身分,托了多少关系?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让你们措手不及。」 过了很久,颜慕霄终于低声道:「你是为了报仇?」 祺御笑了:「大概。」 话音刚落,颜慕霄已经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了:「你混帐!什么叫大概?」 「自我懂事,影仇就日日提醒我,要恨你,要报仇,要夺回属于我的东西……」祺御微侧着头,好半晌才回头,「你这一拳,为谁打我?藤清淮,还是……他?」 颜慕霄退了一步,眼中逐渐流露了失措。 「为藤清淮,这一拳我便挨下了,清淮无辜,七巧楼确实有愧。如果是为了他,」祺御抬头,唇边勾起一抹笑容,眼中却冰冷如雪,「你又有什么资格?如果不是你从一开始就不信他,只想着利用他来报仇,又怎么会落入圈套?」 颜慕霄又退了一步,没有说话。子言北轩脸色一沉,转眼看他:「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子言……我……」颜慕霄张了张口,才发现自己无从辩驳。 确实是自己的自以为是害了莫昭。祺御说清淮无辜,其实只是想说,莫昭更无辜。 祺御哼笑道:「子言庄主不知道吧?那时他去金陵要毁七巧楼的分楼,正要动手,却在门前遇到了令弟。令弟跟他死去的情人,可是长得一模一样啊。」 子言北轩的脸色更沉了:「把话说清楚。」 「藤清淮,子言庄主既然是他的朋友,大概也听说过这名字吧?藤清淮死在七巧楼的人手里,他去端七巧楼的窝,却在门口看到了跟藤清淮一模一样的人……你不觉得很凑巧吗?」 子言北轩眉头微皱,半晌看向颜慕霄:「所以你怀疑他是七巧楼的人?」 颜慕霄低下了眼。 「我还没说完呢。」祺御冷冷地道,夺回了子言北轩的注意,「他一路上情深款款,让令弟死心塌地地爱上他了,才说他其实只是找一个藤清淮的替代。自以为这样更能让「七巧楼派来的人」没有疑心。」 「你是笨蛋吗?」子言北轩咬牙切齿地对颜慕霄挤出一句话。 祺御看着颜慕霄道:「如果不是你怀疑他,影仇不会打这主意。你既然怀疑,他就让你怀疑到底,让人伤莫昭,你会以为是苦肉计,给你一个假货,你却当真,杀了那个假货,你就把罪都推到莫昭身上了,认为他怕地位不保无法行事……对吧?」 「莫昭?」子言北轩下意识地重复,「莫……墨?昭的亲娘姓墨,莫昭是他给自己取的名?」 见祺御和颜慕霄都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猜对了,顺着祺御的话回想,他的脸色白了起来,声音也冷了下来,「你的意思是,我托颜慕霄找人,你们就弄了一个假的,然后杀死,嫁祸给他?」 祺御眼神微晃:「是。」 「他没有解释,还是你没有信他?」想起颜慕霄问的那句「他是你弟弟」,子言北轩也差不多能猜到了。 果然颜慕霄哑声道:「他说他才是子言昭亭……我没信他。」 「你是要逼死他?算计他爱上你,然后才告诉他你只把他当替身,最后甚至让他知道,你根本没有相信他?」 颜慕霄没再说话了,脸上晦暗,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整个灵魂,只留下一具没有意识的躯壳,房间里又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弥漫着让人窒息的气氛。 不知过了多久,子言北轩突然惊叫一声,不管身旁两人,一个箭步冲到床边,看着脸上血色全无的莫昭,好半晌才轻轻握住他的手,紧张地又唤了一声,「昭?」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子言北轩犹不死心地低叫:「昭,你是不是醒了?昭……」 「子言,冷静点。」颜慕霄一手拉着他。 「我看到他的手动了!」子言北轩双眼都红了,只死死地盯着莫昭,呢喃道。 听他这么说,祺御也迅速地看了过去,却什么都看不见,突然就有点灰心了,祺御退了开,站在那儿,脸上死寂,不经意地抬头,才看到颜慕霄靠在一旁,也是一脸灰白,他忍不住便笑了起来。谁都错过了,大家都一样。 「昭……」子言北轩突然又叫了一声。 虽然已有前例,祺御却还是下意识地转眼看去,却看到被子言北轩握着的手真的微微动了一下,那一下,好像连他的心都牵动了,隐隐疼了起来。 「昭……」子言北轩一迭声地叫,一边握紧了莫昭的手,靠过去。 好一阵子,莫昭的眼睫才微动了下,缓缓睁开了眼。 很难说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只睁开了一线,眼中没有半分神采,仿佛一潭死水,没有一丝波澜。睁开了片刻,似乎是看清楚了眼前,莫昭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本就没有血色的脸上越发地显得苍白,透着不祥的青。 「昭,怎么了?」子言北轩吓了一跳,满腔惊惶,死死地捉住莫昭的手,怕一松手就失去了他一般。 「昭……」颜慕霄迟疑了很久,终于低低地叫了一声,话出了口,才感觉到里头的轻颤,那包含的害怕和紧张,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莫昭只是微张着口喘气,困极似的闭上眼,子言北轩却感觉到他冰凉的手慢慢地反握住自己的,一点点地抓紧,用力地让他几乎叫了出来。 过了一阵子,那只手也慢慢地松开了,让子言北轩心中的惊恐上升到了最高点:「昭,醒醒,不要吓我,昭……」 床上的人却再没响应,只是那极轻的呼吸始终维持着,就好像不过是睡着了,让他慢慢地放下了心来。 「颜慕霄。」在一旁的祺御突然开口,子言北轩一动,看到颜慕霄转过了头去。只听祺御幽幽道:「你不是一直要给清淮报仇吗?」 颜慕霄一震,脸色微沉,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你不是要给清淮报仇吗?我才是七巧楼的主人,你杀了我吧!」 「胡说什么!」颜慕霄下意识地回道。 祺御一把揪着他的衣襟:「你不是深爱清淮吗?你不是要给清淮报仇吗?现在我就在这里了,你杀了我啊,你动手啊!」 颜慕霄只是拨他的手:「你疯什么!」 「你杀了我啊……」祺御的声音里终究透出一丝无力,手里还揪着颜慕霄的衣服,不断地重复。 他以为自己可以熬过去,却原来自己比所想的更喜欢那个人,几乎已经不能回想那时候是怎么把剑送出去的了。 无法回想莫昭扑过去替颜慕霄挡下那一剑时的情形,无法去想自己当时的害怕。 他甚至无法去想象,自己以后要怎么熬下去。他差点亲手杀掉的,是让他第一次动了心的人。就在这时,子言北轩突然开口:「我要带昭回不语庄。」 祺御一震,抬头便听到颜慕霄的声音:「子言!」 子言北轩看着莫昭,一字一句地重复:「等他状况稳定了,我就带回去。」 一直到子言北轩带着情况稍定却依旧昏迷不醒的莫昭离开百花谷时,颜慕霄还是找不到挽留的借口。非亲非故,自己这样伤害他,离开也是应该的。 子言北轩是他的家长,自己的弟弟受了委屈受了伤,当然会收在身边护着,就算是莫昭醒了,怕也不会愿意留下来吧。自己只把他当作清淮的代替,把他当作可以利用的七巧楼的卧底,从来没有真真正正善待过他,又有什么可以让他留恋呢? 可是看着那逐渐远去的马车,他又觉得心里刺刺地痛起来,好像被狠狠地划过一道口,始终无法愈合。 到最后,感觉不到痛了,却已经是空的。 第七章 江湖上总有大大小小的世家,不语庄不算最大,但也不算最小的。 不语庄现任庄主有三个兄弟,三个姐妹。姐妹都嫁得风光,兄弟在江湖上都小有名气,跟其它大大小小的世家没有什么不同。 所以当接连几位访客被以「五少爷病重,庄主无心见客」为由拒于门外时,大家才开始发现,原来这百年世家,也有可供人茶余饭后用以闲谈之处。 不语庄上任庄主已经去世,谁都没个准确说法,这新庄主的「五弟」是从哪来的。 有人说是老庄主的私生子,也有人说是新庄主的义弟,说法纷繁,却没个定论。 外头的流传自然也有人报入子言北轩耳中,即使不是这样,单是家中各位长辈轮番前来唠叨,也足以让他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从百花谷回来已经一个多月了,莫昭的外伤是慢慢好起来了,只是身体一直很弱,偶尔醒来,也是迷迷糊糊地半晌又昏睡过去。 这么长的时间居然不曾彻底清醒过,换了不少大夫,都只能开些调养补虚的药,问起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也只是一个劲儿地推说要看病人本身。 看着床上的人一日日地消瘦下去,子言北轩还哪里有心情管其它的事,只整日整日地守在床边,却没有任何办法。 「庄主,大老夫人在前厅……」 听到小厮的禀告,子言北轩不禁皱了皱眉,终于微微点了点头,替莫昭掖好被角,才走了出去。 大老夫人是他的亲娘,上任庄主的元配,是同为武林世家的程家长女。子言北轩在门口迟疑了一下,才收敛了表情走出去,小心关上门,转身走到前厅,对早已等在那儿的程氏笑了笑:「娘怎么过来了?」 程氏看着儿子,好半晌没说话,最后才走上前摇头:「看你都瘦了。」 子言北轩笑容不变,却有点生硬了,犹豫了一阵子,终于正色道:「娘,如果您是要跟各位婶娘叔父说同样的话……」 程氏叹了口气,打断他的话:「你这孩子,娘还什么都没说呢。」 子言北轩愣了一下,表情才缓和下来,苦笑:「也是被几位长辈给逼出来的。」 「为娘确实是不喜欢昭亭这孩子。」程氏直言,见自己儿子脸色一变,才接下去道:「可是,你爹走了,事情也过去那么多年了,你跟那些长辈说的话,娘也听说了,也许这么多年来,这个家确实亏待了那孩子。」 子言北轩目光微晃,没作声。 「但对待长辈也得有分寸。」程氏瞪了他一眼,自己却先笑了出来。 子言北轩这才吁了口气,苦笑:「孩儿知道有错,只是……他们也同为昭亭的长辈,看到他们一副恨不得他死的模样,就……」他说不下去了。 程氏又叹了口气,避而不言:「好了好了,你这些天都待在这里,也该到前面去转转了。」 子言北轩皱眉:「为什么?」 「不知什么原因,七巧楼遣人送来了大批珍贵药材,都堆在那儿,是送回去还是收下来,总得你说话啊。」 子言北轩眉头皱得更紧了,半晌才道:「负责送药的人呢?」 「走了,怎么都留不住。只说是他们少主的一番心意,五少爷受之无愧。」程氏一边说,看着子言北轩的眼神也有点好奇。 子言北轩冷笑:「昭亭自然受之无愧,就是他拿命来偿也没什么。药既然送来了,当然要收下。」 程氏也不好多问,像想起了什么,又道:「还有,下人说庄外十里的那家客栈住了位贵客,似乎是百花谷千机门的门主。」 子言北轩脸色一沉:「什么时候的事?」 程氏叹了口气:「你倒真是什么都不管了。大概也有好几天了,只是他一直没动静,我们也不好做什么。」 「请娘派人去请他离开吧。」子言北轩冷声道:「就说,他没资格。」说罢,犹有愤愤地挥袖转身,让程氏也一时说不出话来。 子言北轩一路走回莫昭房间门前,才稍稍冷静下来,吸了口气,轻轻推开门,一直走到床边,才发现床上的人已经睁开了眼。 只是睁着眼,眼中却一片空洞,那深不见底的黑,让子言北轩突然从心里怕起来。 「昭,醒了?」 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子言北轩心中一惊,又唤了一声:「昭?」 床上的人迟迟没有动静,子言北轩更是惊慌,下意识地伸手抚住他的肩:「昭,你是不是醒了?」 莫昭没有响应,甚至没有看他一眼,过了很久,才缓缓地眨了眨眼,便又合上了。 子言北轩的手僵在那儿,久久不能一动,眼前的人似乎跟过去那一个多月一样,稍稍醒来一阵子,便又睡去。可是,刚才那一瞬间,让人觉得他是真的醒了。 好一阵子,子言北轩才轻轻触了触莫昭的眉眼,坐了下去,目不转睛地看着。 初见是在他出生的时候,屋子里满眼是红,气氛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跟其它弟妹出生时不一样,谁都没有笑,谁都没有说话,只有用棉被一包孤零零地被搁在桌子上的婴儿在呱呱地哭。 就像在为他往后的人生哭泣。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只是麻木地坐在人群之中,看着这个孩子一点点地改变,一天天变得漠然。 直到有一日,他经过柴房,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抱着一条破旧的棉被咯咯地笑,他突然想,如果那双手向自己伸来,如果那是属于自己的笑容。如果他开口叫「哥哥」,会怎么样呢。 一开始只是因为好奇。拿东西去逗他,稍微对他好,就能换来很亲密的对待。 可是到了后来,就渐渐地放进了感情,会为他叫冤、为他不值,然后为他伤心、为他心疼,比起其它弟妹,会更疼爱他,他以为自己可以把家人亏欠这个孩子的都补回来,只是到最后,却是自己伤他最深。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失了神睡过去,子言北轩再清醒过来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他微抬起头,就觉得脖子一片酸痛,下意识地活动了一阵子,他突然定在那儿。 莫昭睁着眼躺在那儿,就像早上那样,眼中空洞的叫人惊惶。 子言北轩一愣,随即捉住了莫昭的肩:「昭,你醒了对不对?」 这一次莫昭比之前更快地闭上了眼。 「我知道你醒了。」子言北轩的声音有些激动,跑到门边,高声招人去找大夫。 一直到大夫来了,给他细细把脉,莫昭始终闭着眼,像是从来没有醒过。 大夫斟酌了一阵子,才道:「其实按理说,虽然身体还很差,但也早该清醒了,所以如果庄主看到五少爷醒了,那应该就是真的醒了。」 「可是……」子言北轩张了张口,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顿住了,好一阵子,只挥了挥手让大夫退下。 等大夫走了,他才在床边蹲下,看着近在眼前的脸。柔声道:「昭,你其实醒着的,对不对?」 床上的人没有响应,子言北轩也不着急了,继续道:「你不愿见我,对吗?」 他死死地盯着莫昭的脸,那脸上却始终平静如水,让他渐渐地有些灰心了。 「你恨我不信你,是吗?」 始终没有回应,直到子言北轩真的开始绝望时,却看到莫昭的眼睫轻轻地颤了一下,很轻微,却足以让他欣喜若[。 「昭……」 那之后他絮絮地说了很多话,莫昭却再也没有给过半分反应了。 等下人捧来了粥和药,子言北轩哄了半天,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将勺子凑到他的唇边,耐心地等着。好久,莫昭似乎有些厌烦了,才幽幽睁眼,漠然地张口吃下。 没有说一句话,没有一丝表情,没有一个眼神交会,子言北轩却还是忍不住露出了浅淡的微笑。 月色黯淡,颜慕霄隐在树枝深处,注视若屋内的双眼中蕴着一丝莫测。 屋里的子言北轩正小心翼翼地给莫昭喂下清粥,莫昭失了灵魂一般地靠在那儿,脸色苍白的吓人,虽然一口一口地吃下喂来的粥,却没有给出一丝回应。喂过去,张口,吞下。看着那沉默中重复的动作,颜慕霄却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慢慢地静了下来。 「咳,咳……」 就在他逐渐出神的当儿,屋内突然传来一阵咳嗽,他抬眼看去,便看到子言北轩扶着身体外倾的莫昭,一脸紧张,莫昭无力地靠在他臂上,脸色白得发青,却依旧毫无表情,只是一个劲儿地咳嗽,夹杂着一阵呕吐,刚喂下去的粥吐了一地。 「昭!」子言北轩心疼地叫了一声,「我叫大夫……」 人还没站起来,莫昭已经捉紧了他的衣角,什么都没有说,靠在那儿,缓了咳嗽呕吐,微微地喘着气,子言北轩只能又坐了回去,抱着他的手用力了一点,见他似乎平复下来,才用一旁的手帕替他擦干净了,柔声问:「好点了吗?再吃一点好吗?」 莫昭没有回应,等子言北轩把汤勺送到他唇边时,他却怎么都不肯再张口了。 颜慕霄动了动,便感觉到一股杀气直扑而来,他下意识地闪身往外窜,几个起落出了不语庄,一路上却居然没遇到阻拦。 停在庄外树下,颜慕霄不禁微微地皱起了眉,半晌一惊,猛地转身,便看到祺御站在身后,冷冷地看着自己。 「是你?」 祺御扬眉,没有回答。 「把我引来,有话便说吧。」 祺御看了他一阵子,才悠悠道:「我只是诧异,居然会在这里见到你。」 「你不也在这里吗?」颜慕霄沉声回道,心中却升起了一抹异样。 祺御盯着他,好久,才惨淡一笑:「我听说他醒了,心里记挂,要亲自确认了才安心。」他的语气很平淡,「你呢?」 「我也……」话到一半,却猛地止住,颜慕霄双眼微张,似乎有些无措了。 「你也怎么?」祺御唇边勾起,声音却冷了下去。 颜慕霄沉默很久,才道:「对他……有亏欠,自然也要亲服看他无事,才能安心。」 「他现在这样你就能安心?他好起来了你就能安心?」祺御的语气越发咄咄逼人。 「我是亏欠了他……」 话没说完,祺御已经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颜慕霄!」 颜慕霄没有挣开,却慢慢地皱起了眉:「你想说什么,直说便好。」 「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什么意思?」 祺御咬牙切齿地看他一阵子,终于甩手哼笑一声:「颜慕霄,我倒看你如何后悔。」 颜慕霄似乎也被他撩拨得有些火了,冷笑道:「小侄不明,还请师叔明示。」 听出他话里的讽刺,祺御也没反驳,只是一字一句地说:「你道你那些感情只是把他当作清淮的代替?」 颜慕霄一震,随即便笑了起来:「你是想说我爱上他吗?」 祺御没再回答,好久,才冷哼一道:「既然如此你便抱着你的清淮过一辈子吧!」说罢,再不看颜慕霄一眼,转身便走。 颜慕霄也没有追上去,只是有点发怔地站在原地,耳边似乎还响着祺御最后的那一句话。 从来执迷不悟,到今日,听着祺御的话,他却突然觉得刺耳了,说不上是不甘还是难堪,从前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现在被别人指出来时,居然觉得不堪了。 这样的感觉让他觉得恐惧。 「清淮……」像是求救般地唤着心底的名字,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却是莫昭靠在于言北轩臂上咳嗽呕吐的模样,苍白脆弱,好像随时会消失般,让他的心针刺般痛了起来。 他开始彷徨了。 只是不住地摇头,像是要否认什么,扶着一旁的树干,颜慕霄几乎整个人跪倒下去:「不是的,清淮……」 「不是什么?」 一个声音冷冷响起,让颜慕霄整个人跳了起来。颜慕霄猛地回头,脸上都有点发白了,眼前一片茫然,好一阵子才看清楚,数步之外抱胸站着的居然是子言北轩。 「你怎么在这儿?」下意识地脱口问了出来,颜慕霄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所不妥,脸色微变,闭了嘴没再说话。 子言北轩看着他:「这话不是应该我问你吗?这里是不语庄。」 颜慕霄犹自想着自己刚才问出的话,他不明白为什么会那样问,就好像……就好像在责怪子言北轩为什么没有留在莫昭身边一样,那一瞬间的焦急气恼让他有些迷茫。 「颜慕霄,你没资格踏入不语庄的范围!」见他不说话,子言北轩只道他并没有把自己的话放在心里,语气也不禁强硬了起来。 颜慕霄沉默了很久,直到子言北轩拔出了腰间长剑,他才低声道:「子言,我想见见他。」 「凭什么?」子言北轩冷笑。 颜慕霄迟疑了一下:「我想当面向他道歉。」 「不必了。」子言北轩脸色一沉,手腕一抖,长剑直指颜慕霄。「现在才来道歉有什么用,你以为一句对不起就能补偿?」 子言北轩的话到了最后,已经有些轻颤了,颜慕霄微皱了眉,不再说话,身体动了一下,就被子言北轩的剑抵住了胸前。 「子言,」颜慕霄张了张口,又似乎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见子言北轩始终持剑盯着自己,他吁了口气,「你回去守着他吧,我不会硬闯。」 子言北轩只是看着他,似有不信,手没有放下来,气势却到底缓和了下去,见颜慕霄没有离开的意思,知他在等自己先走,迟疑了一下,道:「下次再见你在不语庄内出现,就休怪我不念旧时情谊了。」 语罢,他利落地收了剑,转身飞掠而去,片刻之后身影便没在了夜色之中。 理智告诉颜慕霄应该听子言北轩的话,离开这里,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鬼使种差的,当天晚上,他还是忍不住潜入了不语庄,顺着旧路摸进莫昭住的小院。 房间里的灯已经灭了,子言北轩居然不在,想着莫昭大概也已经睡下了,颜慕霄迟疑了一下,正要离开,眼前暗影晃动,却让他没来由地一惊。 昏暗的房间中,只有黯淡的月色散落一地,让一切还残留着模糊的轮廓,定眼看去,他居然看到床上坐着一个人。 心跳不可控制地加快,颜慕霄定在那儿,死死地看着床上的人影,双眼似乎也渐渐适应了那种昏暗,眼前景象逐渐清晰,他才确定,坐在床上的真的是莫昭。 四下太暗,他也无法看清楚莫昭脸上的表情,只能隐约看到他靠坐在床上,微偏过头,向着窗口的方向,不知看的是什么。 黑暗中他的身体显得格外的单薄,那模糊的轮廓微微地动着,好像只有一件衣服,衣服下什么都没有。一双眼就那么安静地睁着,格外的大,也格外地空。 心像被一生无形的手捏住,颜慕霄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只知道相同的疑问在心里不断重复:子言北轩不在的时候,他都这样,那些无人相守的夜晚,他是不是都这样坐到天明? 这些问题让他越发地惊恐起来,甚至要控制不住冲到床边捉住那个人问清楚。 就在这时,房间里的人影突然轻晃了一下,让颜慕霄猛地回过了神,有点惊惶地看着莫昭,却又看不出他有什么动静了。 颜慕霄看了一阵子,直到快以为刚才只是自己的错觉时,才看到莫昭突然闭了眼,慢慢地蜷缩起身子。 「昭!」也不知是心里在叫还是已经叫了出口,颜慕霄再顾不上其它,直闯进去,一手扶住莫昭的肩,「你怎么了?」 莫昭没有动,甚至连原本蜷缩起身子的那细微动作都停止了,好久,才微张开眼,有点茫然地抬头,似在看他,眼中却又没有任何焦点。 看着那样的一双眼,颜慕霄才清醒了过来,慌忙缩了手,却还是下意识地打量着他想确定他真的没事。 莫昭眨了眨眼,便慢吞吞地躺了下去,拉过被子随意覆在身上,翻身似要睡去。 看着他的背,颜慕霄居然觉得,自己刚才的种种举动,就像……不过是一阵风,吹动了发丝,让他感觉到了,他便伸手理一下,却丝毫没放在眼中心上。 这样的感觉让他几乎咬碎了一口牙,站了很久,才憋出一句:「对不起。」 莫昭呼吸轻弱,没有一动,好像已经睡着了,根本没有听到。 「昭……」忍不住低唤了一声,莫昭依旧没有任何反应,那种看一眼都吝啬给予,甚至连愤怒憎恨都没有的安静,让颜慕霄觉得无力和空虚。 还有他自己都不肯承认的难受和疼痛。 站了一阵子,越发地难堪了,才深吸了口气,正要开口,却见莫昭突然动了一下,没等他反应过来,莫昭的身体已经微颤了起来,而后便是一阵被强抑着的咳嗽。 颜慕霄下意识地伸手扶起他,一开始莫昭似还想抗拒,最后却还是攀住了他的手,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一声接一声,连气都透不过来了,原本苍白的脸也泛起了异样的红,眼角挂了一丝水气,让人怜惜。 颜慕霄迟疑了一下,便轻轻拍着他的背,手触及时,能清晰地戚觉到那身体微弱地抖动着,温度分明比常人要低,瘦得几乎都摸不到肉,他的目光一点点地软了下去,等莫昭的咳嗽渐缓了,才轻道:「是我们对不起你,你何苦难为自己。」 莫昭没有响应他,只是持续地低咳着,好久了,才停了下来,微微地喘着气,一边僵硬地推开了他的手。 「你若是恨我,便养好了身体来找我算帐,若是要我偿你的伤,便自己来跟我说;若是不愿见我,我马上就走……只是你不要难为自己。」 两人相处,再温情的话也都只是装出来的,直到这一刻,颜慕霄才第一次真心说出了关切之语,起初还有不自在,到了后来,却极自然,心中所 分卷阅读8 想诉诸于口,居然没有半分差错,这让他自己都有些意外了。只是见莫昭始终低着眼,便没再说下去了。 外头传来报更声,不觉竟已三更。 莫昭有点笨拙地掀开被子睡下,其间似乎触痛了伤口,他微皱了下眉,却也没多迟疑。只当颜慕霄根本不存在似的,躺下去一阵子,便慢慢合上了眼。 颜慕霄看着这一切,心里似有火在烧,好像随时都要发作,却又发作不出来,只有某个地方隐隐地痛,最后他只能强抑苦心里的难受,缓声道:「我明天就回百花谷去了。」 自然是等不到响应的,他却还是不甘心地说下去:「你哥下了禁令,不许我踏入不语庄的范围,我大概不会再来了。」内容越发地莫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表达些什么,却只是执拗地继续,「等你身体好了,就来找我算帐吧。」 莫昭始终没有回应,颜慕霄渐渐有些难堪了,站了一阵子,替他压了被角,便无声地从窗口跳了出去。 也许只是太后悔,见不得他难受。可一旦想起来,又觉得心痛莫名。 颜慕霄不敢想下去。 回到百花谷,才发现那儿等着一位客人。 颜慕霄走进屋子,就看到藤月妩在那儿一脸凝重。 「来了啊。」有点疲倦地招呼了一声,颜慕霄笑了笑,引着藤月妩往里走。 藤月妩一看到他,便迫不及待地问:「清淮的死是不是另有隐情?」 颜慕霄一震,随即整个人愣在那儿,好一阵子,才笑着掩饰道:「你听谁说的?」 「是,或不是?」藤月妩的态度却前所未有的强硬。. 颜慕霄目光一黯,坐了下去:「是。七巧楼与百花谷有世仇,他们本是要杀我……清淮是替了我死。」 「莫昭是他们的人?」 颜慕霄又是一震,随即笑了开来,笑声中却尽是苦涩:「月妩,你是听谁说的?」 藤月妩没有回答,只是逼问:「究竟是不是?你是不是为了替清淮报仇才留下他?莫昭……他,他是不是那些人的……」 「他不是。」颜慕霄打断了她的话,声音有些空洞了,「他不是。是我一直认定他就是七巧楼的人,将他逼入绝境……那之后才发现,祺御才是七巧楼的人,我们起了冲突,伤了他。」 藤月妩微吸了口冷气:「怎么会……怎么会……」接着便又笑了起来,好像整个人松了口气,「我就知道……怎么会是他呢,他是那么温柔的一个孩子……」 听着藤月妩的絮语,颜慕霄有些失神了。 温柔吗,相处了那么久,亲密时也足够亲密,那时自己只猜度着他是如何如何地虚伪,竟不曾静下心来看他,以至于到了今日,反而不如藤月妩了解他。 回忆起来甚至有些模糊。明明清淮的模样记得深刻,这时要想起莫昭,却竟然只有一片模糊,看不清面目……明明该是一样的。 「颜慕霄,再跟我说一遍好不好,再一遍……我就可以撑下去。」 不期然想起的却是那时假装醉酒时莫昭的一声哀求。那时只当他在作戏,现在想来,却如凌迟,字字刺人心底。 那时自己只想看他会如何反应,便敷衍着应他,「我相信你……因为我喜欢你」,莫昭那一个笑容,他至今还记得,如今想再见那个笑容,却好像已经没有办法了。 想将从前的种种过错补回来。想待他好。想…… 似乎有什么从心底涌上来,越来越清晰,他开始慢慢地笑了出来。多日来积在心中的难受似乎找到了源头。 想将从前的种种过错补回来。想待他好。还想再对他说,我爱你。真心地…… 看着有些失神的颜慕霄,藤月妩迟疑了一下,唤了一声:「慕霄?」 颜慕霄抬眼看向藤月妩,脸上浮起了一抹难以形容的表情。 像是后悔,又像是豁然开朗,似有无数话要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过了很久,藤月妩才听到颜慕霄很轻地叫了一声:「月妩,我是真的错了……」 第八章 秋草风长。四下喧嚣,这院落却格外地安静。子言北轩停在院子门口,整理好情绪,才走了进去。满庭寂静,连下人走过都特地压住了脚步声,好像怕会惊动了谁。 子言北轩一路走入,最后推开了主屋房间的门,果然如同过去的每一天,那个人安静地坐在窗边,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的满庭落叶。微风撩拨起他披散的发,拂在脸上,就更映衬出脸色的苍白,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被风一吹,更显得单薄。 子言北轩不禁又叹了口气,随手拿过一件衣服,走到他身后,一边给他披上,一边软声道:「天气凉了,不要只穿一件衣服就在这里吹风,容易着凉。」 他知道眼前的人不会回答,他也已经习惯了自说自话,便一边给莫昭紧了紧衣服,一边伸手将窗半掩上。 快半年了,不再是刚回来时那样连起床都无力,莫昭身上的伤早已愈合,只是子言北轩知道,他心里的伤,从来没有愈合过。 不说话,不回应,给他吃的他便吃,给他穿的他便穿,虽然不是拒绝,却也不是接受,好像完全活在了另一个世界,与此再无关联。 子言北轩费尽心思地给他调养,莫昭的身体却始终没有好起来,脸上依旧是毫无血色,食量极少,很多时候刚吃下去,便又吐出来,换了多少大夫都没能说出个道理来,只说是心病。 人不想活了,任他再心疼再努力,都挽留不住那日渐消逝的生命。 无言地在莫昭身旁坐下,子言北轩有些绝望了。 「哥,你不在外面陪着,这样好吗?」就在子言北轩想得正入神时,莫昭却突然开了口。大概是太久没有说话的缘故,他的声音很轻,语气甚至有些生硬。 子言北轩却猛地瞪大了眼,抬头看他,才发现莫昭脸上依旧一片淡漠,好像刚才的那一句话只是他的错觉。「昭……你……」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心跳不可遏制地加速,一股难言的情绪自心头涌起,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好一阵子,莫昭才继续道:「外面……是嫂子家的人来了吧?你不陪着……不好吧。」 子言北轩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半响才结巴着开口:「我……她……」 「哥哥已经成亲,我知道。」 好像一句话便把什么都打碎了,子言北轩僵坐在那儿,好久才稍微平复下来,干巴巴地道:「她脸上留了疤,如果我退婚,便辜负了她,所以……」 他说不下去了,房间里很安静,不知过了多久,莫昭才轻声道:「一直忘了跟你说恭喜。祝哥哥和嫂子白头偕老,鸾凤和鸣。」 听着莫昭话里平和,子言北轩却反而愈加地难受起来了:「我知道当时的伤是她自己划的,她怨我太关心你。我没想过她会这样,只后悔……」 「哥,不是什么都能说后悔的。」莫昭打断了他的话,「嫂子已经是你的人了,过去种种便忘了吧。」 子言北轩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倒是莫昭在旁淡淡地安慰他。 「兄弟哪有隔夜的仇,哥哥待昭亭好,昭亭永远记得。」 听出莫昭话里的不祥,知道他突然开口必定是有什么决定了,子言北轩心中越发惊惶起来,正要开口,却已经被莫昭抢先了一步,「如今我身上的伤已经大好,留在家中也不过被人耻笑。所以,我想出去走走。」 「昭!」子言北轩猛地站起来,无法相信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什么叫被人耻笑,这是你的家,留在家里谁敢笑你?」 相较于他的激动,莫昭却更显得平静:「不语庄是百年武林世家,几位哥哥姐姐在江湖上都赫赫有名,我一个连剑都拿不好的人,留在家中白吃白住无所作为,别人不说,心里也总是瞧不起的,倒不如让我出去走走,长长见识,或者还能有点作为。」 「说什么出去走走!」子言北轩越发地紧张了,「你现在的身体,怎么走?」 「我身上的伤早就全好了。」 「什么全好了!」子言北轩的手无意识地用力,「你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了吗?想想你昨天吐成那样,最后吃下去多少东西了?出去走走?以你现在的身体,走得出不语庄吗?」 莫昭没有响应,只是微微地抿住了唇。好久,他才淡淡开口:「家中长辈都不喜欢昭亭,昭亭不愿再生是非,也不希望你为难。」 知道他话里所指,子言北轩更是难受,开口时声音都有些哽咽了:「什么为难?我宠爱自己兄弟,还有人敢说我不是吗?」 莫昭淡淡一笑,没有再说话。 就在子言北轩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门外却传来一声低唤,子言北轩暗自吐了口气,问:「什么事?」 门外回道:「庄主,百花谷千机门的颜谷主……」 「知道了。」子言北轩下意识地打断了那人的话,回头却见莫昭脸上无悲无喜,他暗暗松了口气,心里却始终浮着一抹不安,目光流转,他才发现莫昭的手搁在膝上,有些微微地不自然。 再如何掩饰,终究是掩饰不住。 他还是在意。 「你爱他吗?」有悖世俗的感情,明明应该更隐晦,他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 莫昭却极平淡地回答:「爱上了,死心了。」 心中莫名就痛了,子言北轩花了很大力气,才让自己显得心平气和,轻拍了拍莫昭的头,道:「这些天,他一直都跪在门外,你若不愿见他,我替你去打发了。」 莫昭沉默了很久,直到子言北轩以为他默许了,才听到他低声说:「不,我去见他。」 话里的死寂让人心惊,子言北轩唤了一声:「昭……」 莫昭没有多说,只是拢了拢衣衫,微晃着走出房间。子言北轩慌忙追上去扶着他,暗自握紧了拳头。 直出大门,便看到一人跪在门外,面容如旧,只多了一分沧桑,居然未见憔悴,看着身旁的人,子言北轩就无法遏止地恨了起来。 颜慕霄也已经看到了两人,脸上掠过一抹惊喜,迎了上来。 子言北轩抢前一步拔出了剑,直指颜慕霄胸前:「颜慕霄,我说过,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剑尖入肉半分,已经有暗红现出,颜慕霄却像是感觉不到,只是死死地看着莫昭:「我只是想见见你。」 莫昭没有说话,子言北轩已经哼笑一声:「凭什么?」 颜慕霄说不出话,莫昭却突然开口:「你要见,如今便见了,你可以走了。」 「昭……」颜慕霄慌忙开口,声音里带着嘶哑。 「我们其实没有多大关系了,这个称呼……似乎叫得太亲密了。」莫昭漠然地打断他的话。 颜慕霄僵了一下,低下眼:「对不起。」 「我不接受。」 颜慕霄脸上微微地白了,半晌笑起:「也是……是我自作孽,不可活。」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而来,如果只是为了见一面和道歉,如今已经见过,也道歉过,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回去了。」 「不,还有。」颜慕霄猛抬头看着他,目光却居然带着一丝温柔,「正是因为见到了,才能确定。我爱上了你dd不是因为你像清淮,不是因为歉意。」 莫昭的表情却始终没有变化,半晌才慢吞吞地道:「颜慕霄,我记得那时我问过你的。」 颜慕霄微怔,随即反应过来,没等莫昭说出口,就已经有些绝望了。 「那时你说所有人都有可能,唯独不会是我。」莫昭缓道,每个字都说得很用力。 颜慕霄张着嘴,久久说不出话来,只是下意识地摇头,看着莫昭脸上的平淡,心便开始慌了起来,挣扎良久,才终于苦笑着挤出一句:「所以如今……我后悔了。」 「不是什么都可以说后悔的。」莫昭一句便把颜慕霄所有想说的话都堵在了唇边,他又站了一阵子,转过身去,「我回去了,你也回去吧。」 「我不会走。」颜慕霄却马上回答,「你可以不原谅,我也不会如此轻易放弃。我知道你爱过我,我也爱上你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莫昭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身,好久才道:「是爱过,可是已经死心了。」 「但不是不爱。」颜慕霄捉他的字眼。 莫昭的身体明显一晃,没再说话。 「我知道是我伤你至深,那时你绝望了,所以死心。可是,不是不爱,对吗?」颜慕霄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拼命压抑着想不顾一切冲上去抱住他的冲动,「不然,那时候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替我挡下祺御的那一剑?」 莫昭的身体又晃了晃,颜慕霄心中一紧,却听到他低低地笑了起来,那断断续续的笑声让他心中升起一阵不祥。 然后他看到了血,一滴一滴地落在莫昭脚边,鲜红如墨,叫人看得惊心。 「为……什么?」莫昭的声音里低笑,那笑声中的苍凉却让人绝望,「因为,我不想活了。」 只一句话就足以把颜慕霄吓得魂飞魄散,看着地上点点鲜红和眼前摇摇欲坠的身体。他再顾不上其他。站起来直扑过去,就怕慢了一步会看到莫昭倒下去。 却终究是慢了一步。 子言北轩从旁将他一手接了过去,恨恨地扫了颜慕霄一眼,正要说话,却发现莫昭轻轻地拽了拽自己的衣角。 颜慕霄也僵在了那儿,看着莫昭转过头来,说:「你回去吧。」 「不。」 莫昭蹙眉,半晌,什么都没再说。只靠着子言北轩要往里走,脸上却苍白如雪。子言北轩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心中一阵黯然,却到底是什么都没有说。 颜慕霄迟疑了一阵子,咬了咬牙便追上几步,伸手要捉莫昭的手。就在他的手触及莫昭时,莫昭却轻颤了一下,遗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已经停了步,头往子言北轩的方向偏了过去,不可遏止地呛咳起来。 「颜慕霄你给我滚!」子言北轩终于忍无可忍地吼了一句,一手将人搂入怀里小心地顺他的背。 颜慕霄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我……」 见莫昭缓了咳嗽,子言北轩用衣袖拭去他唇边的血迹。抬头看向颜慕霄,冷道:「你要他死在你面前才甘心吗?」 「我……」我不是,当然不是。这样的话,颜慕霄却说不出来了,他不想放弃,好不容易认清了,不想因为过错而放手,可是不放手,却又逼了他。 子言北轩再不看他一眼,也不管莫昭挣扎,半搂半抱地将人带入庄内,一边吩咐下人去请大夫。 只留颜慕霄站在门外,看着那一抹身影消失在门后,看着不语庄的大门板上,那一刹那,好像有什么随着那关门声打在了心上,钝钝地痛。 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清晰地感觉到失去的无力。哪阳是清淮在面前死去,也只是深入骨髓的疼痛,而现在,却是明明在眼前,明明可以捉得住,却终究要放开手。 不是没有得到过,只是错过了,便失去了。 等回到房中,莫昭很快便睡过去了,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子言北轩一直守到半夜才离开,在他离开之后,床上那原本沉睡的人却慢慢地睁开了眼,对着虚空的黑夜道:「你一直都在,对吗?」 房内一片安静,半晌,人影晃动,有人落在床边。 是祺御。 「是,我在。」 「很可笑,对吗?」 祺御沉默了一阵子,道:「他早就动心动情,只是自己不认罢了。」 「哦。」莫昭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合了眼,似乎要睡。 祺御尴尬了,站了一阵子,终于道:「你要不要跟我走?」 莫昭沉默不语。 「你不喜欢这个地方,也不愿原谅颜慕霄,就不如……跟我走。」祺御却固执地说下去,「反正你说你不想活了,那么去哪里、做什么都没关系吧?死在哪里都可以」 莫昭慢慢地睁板眼,看向祺御时终究露出了一丝茫然。 「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可以去不同的地方,如果你撑不下去了。便找一个你喜欢的地方结束,如果还撑得住,便继续走下去,怎么样?」 莫昭看着祺衔,眼中的茫然更深了:「七巧楼怎么办?」 祺御只是低头一笑,没有回答。 「你的仇,怎么办?」 祺御依旧在笑,最后轻抚上莫昭的头,「你不需要想那些,你只要点头答应,或者摇头拒绝。」 莫昭安静地看着他,最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十月,不语庄五少爷失踪,不语庄庄主带着人差点砸了千机门,事情到最后却只能不了了之,一时之间江湖上流言四散,却谁都没有一个确切说法。 一月初四,五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在泰山举行,四方豪杰齐聚泰山,让一向宁静的山岭顿时热闹起来。 泰山山脚的福临客栈里满是往来的英雄豪客,靠窗的桌子坐着两名青年,两人衣着并不华贵,但其中一人来来回回地打点,另一人却只漠然地坐在那儿看着窗外,对比之大。让旁观者都不禁暗自揣度这是不是哪个世家的少爷带着家仆出门。 祺御并不在意芳人的眼光,打点好一切回到桌子旁,见莫昭回过头,便笑了起来。 「七巧楼的人在外面。」 祺御脸色一变:「不必管他们。」 「这几个月来他们一直踪着你跑南走北,也够辛苦的了。」莫昭的语气就像在说的事与自己毫不相干。 祺御眼中一黯,只当听不见:「来武林大会的人太多,客栈只剩一问房,大概要将就一下。」见莫昭不说话,怕他不高兴,便又马上补上,「若是你不喜欢,我也可以到别的客栈去问一问,只是可能会离这儿远一点。」 「祺鲫。」莫昭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祺御猛地抬眼。这几个月来,莫昭说的话并不多,更从未叫过他的名字。这一声既让他意外,也让他不安。 果然过了半响,莫昭又道:「其实你不必对我这么好。」 「那是我愿意的。」 莫昭眉头微蹙,最后又转头看街外:「七巧楼的人很希望你回去。」 「他们有影仇,我只不过是一个傀儡。」祺御哼笑,「这么多年,足够了。」 莫昭听着他的话,似乎有些苦恼,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好久,才迟疑着道:「可是你就这么陪着我到处晃荡,不值得。」 「值不值得由我决定!」祺御有些潋动了。 莫昭始终蹙着眉,仿佛朴思索着要怎么开口。 祺御却越发紧张:「你厌倦了所以要赶我走,我陪着你不可以吗。这样下去不行吗?」 莫昭似乎有些意外,最后看着祺御:「我不会再做傻事,你可以放心。」 「不只是这样,你明白我的意思!」祺御一把捉住他的手。 莫昭犹豫了一下,又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祺御也慌忙收手:「对不起,我……」 「那一剑是我自己要去挡的,不是你的错,你不欠我什么。即使有亏欠。这几个月也足够了。」莫昭顿了顿,没有等祺御说话,便又说下去,「所以你不必在我身上再浪 费时问。」 祺御本还想着反驳的话,听到最后一句,那些话便都说不出来了,隔了很久,他才低声道:「如果我不觉得是浪费呢?」 莫昭没有说话,祺御咬了咬牙,又伸手过去轻握住他的手:「如果我只想陪着你呢?」 莫昭没有看他,沉默了半响,终于又陉陆地抽回了手。 祺御看着自己空着的掌心,最后低眼一笑,收了回来。 「曾径我以为你对颜慕霄只是因为他先说出信任。后来慢慢发现原来不是。欺骗也好,不信也好,伤害也好,不爱也好……其实都不会政变你的心情。」 莫昭始终没有动。 「你看,现在说起他,你已经可以冷静下来了。」祺御叹了口气,「我以为我可以改变你的心……结果,果然不是他就不行吗?」 「跟他没关系。」莫昭的语气依然很平淡,只是尾音终究泄露出细微的颤抖。 「那么,我再陪你几天?等武林大会结束我就走。」 莫昭没有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这一年的武林大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两个人却还是在泰山留到了一月,等最后一拨武林人士也走得差不多了,祺御才终于跟着七巧楼的人离开。 「如果到了京城一定要来找我,到最大的酒楼去问就可以了。」 莫昭老实地点了点头。 「这钱袋你收好,里面是一些碎银,小包里的是金豆,以备不时之需。」 莫昭终于笑了:我不是小孩子,之前也是一个人到处乱跑的,没关系。」 祺御看着他脸上淡淡的笑意,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指尖触及莫昭眉头,能够感觉到很轻微的颤抖,然而一直到最后,他都没有被拒绝。 顺着眼角抚下,脸,而后是唇,虽然很淡,但是唇角勾起的模样还是嘻祺御觉得很好看。 「你是我这一生最爱的人,所以你一定要幸福。」祺御放下手,「伤害什么的,怨恨什么的,如果原谅能让你开心一点,就不要为难自己。」 莫昭沉默了很久,最后只是一笑,点头为礼,然后转身离开。 「你这一生,还有很长。」 9 三、四月的江南花雨连绵,下雨时放眼望去,仿佛到处都蒙着薄薄的轻纱。 破庙顶上已开好几个洞,雨水就从上面滴下来。偌大的地方,到处都弥漫着水气。 颜慕霄走进破庙时,莫昭就蜷缩在角落里。睡得很沉,只是身体在睡梦中依旧会微微地哆嗦。他就站在那儿看着,手伸出去,停在半空,最后又收了回来: 现在还不是时候。 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转身在不远处找了一块没被淋湿的地开始生火。 莫昭是被一阵浓郁的香味唤醒的。一睁开眼,他就看到自己身旁不远处,一个衣衫褴楼的乞丐正就着火堆烧鸡。鸡油滴在火焰之中发出的轻响。很容易就唤起人的食欲。 肚子很不争气地发出了声响,看到对人转过蛆来,莫咄连忙低下了眼。 对方似乎也不在意,并没说什么,然而过了一会儿,那香味就更浓郁了,直到一只鸡腿递到眼前,莫昭才愕然地抬起头。 「给你。」那乞丐一手举着鸡腿,一手拎着剩下的烧鸡啃了一口 莫昭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了。 那乞丐等了一会儿,便干脆地将鸡腿塞到他手里,然后专心致志地吃起自己的那份,莫昭呆呆地看了他很久,才道了一声「谢谢」,小心翼翼一地吃了来。 鸡腿很鲜,咬下去甚至有点烫,温暖却是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腹部。 「这边,坐。」就在这时,那乞丐似乎想起什么,指指火堆旁的位置,对莫昭说 莫昭更惊讶了,乞丐却只是用力地拍了拍那块地,示意莫昭快过去,莫昭犹豫了一下,便坐了过去:「谢谢。」乞丐没有回应,见他坐过去了,又头继续啃烧鸡。 春寒沁人,火焰生出的温暖却让莫昭慢慢地放松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我的钱袋丢了,等雨停了,我就去赚钱还你。」 那乞丐似乎怔了怔,半晌才哑着嗓子道:「不用。」 莫昭似乎也没想到居然会有乞丐不要钱。沉默了好久,才道:「那么我替你做一件事作为报答吧。」; 「不用,多出来的,就给你。」 「那么我报答也是应该的。莫昭也显得很执拗。 那乞丐终于抬起头来看他。莫昭这才看清楚他的脸。那上面满是伤疤,还印着大大小小的汗渍,这时带着几分意外地瞪着自己,看起来就更可怕了。 如此僵持了好一阵子,乞丐突然开口:「我想到京城,缺个照应。」 「我陪你去。」莫昭想也不想便道。 「为什么?」 「反正我也是到处走走。」 「我指报答。」 莫昭勾了勾唇:「天下没有白给的恩惠。」 乞丐沉默了,莫昭也不再说话,三两口把鸡腿啃完,便要继续睡,那乞丐却又撕下另一只鸡腿递了过来。 莫昭也不客气,道了谢便接了过去:「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雨停了就走。」 「好。」 一声之后,两人都再无言语,乞丐似乎不大爱说话,莫昭也不是爱攀谈的人,春困正浓,他吃饱了便坐在那儿打吨,头一点一点地,不一会儿就睡熟了。 乞丐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不时往火堆里添木头,等听到轻微的鼾声,才终于抬起头看向莫昭,眼中逐渐流露出一丝黯然, 「『天下没有自给的恩惠一』吗?」最后他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 他能够明白这话里的讽刺和恐惧。 「昭……」名字脱口而出,耳中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不敢叫出声来。 就如同伪装成不相干的人,把各种各样的关心和照顾掩饰起来,他不敢伸手触摸那个人,也不敢开口叫那个人的名字,他害怕那个人会发现「他就是颜慕霄」这个事实。 虽然要在茫茫人海找到莫昭并不容易,但对于颜慕霄来说,要找到七巧楼的人却并不困难。所以在祺卸带走莫昭的第三天,他就发现了两人的踪迹。 然而,他渐渐发现,自己不敢面对莫昭了。越是跟着两人,看着莫昭一天天地好起来,便越发地害怕与那个人相见,他害怕自己会让那个人变回在不语庄时的模样。 于是他只能变换着各种面目,跟着两人上了泰山,看着祺御离开,直到看着莫昭独自下山,他也依旧不敢走到莫昭的面前。 然而又忍不住想要亲近他,觉得只是在一起也很好。 又往火堆里丢了块木头,颜慕霄轻轻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清晨,雨就停了,颜慕霄一夜睡得极不安稳。天微亮就醒过来了,坐在那儿怔怔地看着莫昭,以至于莫昭醒来时,他楞了愣,才有点慌乱地别开了眼。 「早。」莫昭先开了口。 颜慕霄连忙低头,含糊地应了一声:「早。」他的声音因为伪装而显得沙哑。这时太含糊,就几乎听不清在说什么了。 他自己似乎也感觉到,便又连忙抬头,看着莫昭,试探着道「雨停了。」 「上路吧。」莫昭很平淡地回道,而后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径直往门口走去,仿佛他们一直都是旅伴,这时不过是露宿一夜,天亮了又重新启程。 颜慕霄觉得自己的心跳莫名地就快了起来,他深吸了口气,才追了上去:「等一等……你知道怎么走吗?」 「走错了。你自然会叫我。」 「……」 仿佛真的只是一路同行的旅伴,偶尔一夜停顿休息。欺骗没有,伤害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还是有微妙的不同。 颜慕霄是一直到中午,两个人坐在树林中烤着兔子,才隐约感觉得到。 「你好像一直没有问我的名字,不怕我是朝廷通缉犯吗,」 「无所谓。」莫昭眼皮都没有抬起,「你不也没有问我的名字吗?」 颜慕霄一楞,又迅速掩饰过去,笑了笑:「那么,请问高姓大名?」 「不想说。」 「我问了,你不问我吗?」 「不想问。」 颜慕霄慢吞吞地转了转串着兔子的树枝,手紧了紧。又放松,仿佛很随意地问「为什么?」 莫昭终于抬起头:「这个很重要么?」 颜慕霄对上了他的眼。 表面上已经看不出痕迹了,只有这双眼睛,始终没有一丝生气。一旦对上,他仿佛又回到了跪在不语庄前的那个时候。 这个人笑着,眼中空洞,说,我不想活了。 只半晌就败下阵来,颜慕霄低眼一笑:「不。」顿了顿,见莫昭没有说话,他终究有些不甘心地道:「我姓穆,认识的人都叫我阿穆。」 「嗯。」莫昭应了一声,似乎并没放在心上。 颜慕霄有些挫败了。 不好奇、不在乎,现在自己对于这个人来说,只不过是陌路人而已。即使毫不犹豫地答应跟自己一同上路,在这个人看来也不过是无关重要的事情。 忍不住自嘲地一笑,颜慕霄摇了摇头。在难受不甘的同时,自己居然造还会觉得安心,会觉得即使这样也是好的,比让他发现真相造成害,要好得多。 「兔子,要焦了。」莫昭突然开口。 颜慕霄浑身一震,猛抬头才发现自己手上的兔肉已经开始冒出疑似烤焦了的气味,他连忙翻动树枝,看着烧黑的一小块,无奈地叹了口气。 莫昭只当他可惜那兔子,便道:「那一小块扔掉就奸了。」 颜慕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如果从前的过错也可以像这样扔掉就好了。当然他自己也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要么,我们换吧。」莫昭的语气依旧很平淡,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动手把两人的兔子交换。 移动之间指尖在手背划过时的触感,几乎让人全身都要哆嗦起来。 颜慕霄下意识就捉住了他的手:「不用了!」 莫昭愣了愣:「我无所谓的。」 颜慕霄能够感觉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上的温度和骨戚,惊隍之中却又隐隐地有点不舍,无法就这么轻易地放开,于是他只能木然地重复:「不用,真的不用。」 「好吧。」莫昭无所谓地坐了回去,颜慕霄也只能在那一瞬间 分卷阅读9 开了手,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等进了城,给你换件新衣服好了,这样进城住店也比较方便。」 不知过了多久,莫昭突然开口,那么长的一句话,这是跟自己有关的,让颜慕霄很是受宠若惊。奸半响才开口:「什么?」 「前面的城,我曾经去过一次。」莫昭唇角微微勾起,「进城后给你换一套衣服,我们找家店吃点好的。」 颜慕霄茫然地点了点头。有些摸不准他的意思。 等走出树林,也已经是两天后的事了,颜慕霄身上那本就是用来伪装乞丐的旧衣衫,自然早就破烂得不成样子,即使是莫昭身上那一套祺御给他准备的上好衣袍,也已经有些破旧了。 「不换一套衣服,店家恐旧不会让我们进去。」 几日的相处也让颜慕霄渐渐放松下来,这时听他说起,便随口问道:「你不是说钱袋已经丢了吗,」 「嗯,被偷走了。」莫昭说的满不在乎。 颜慕霄猛地心中一紧。他是看着那个小偷把钱袋摸走的,他本以为莫昭会发现,然而到最后,莫昭都没有察觉。 简直像是故意似的。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莫昭只丢下一句,就很快地跑得不见人影了,颜慕霄不敢施展武功追上去,便只能站在那儿,揣度着莫昭究竟要干什么。 如此一等居然就是半天,等莫昭回来时,天色已经全黑了,路上的人也不多了。 莫昭看到颜慕霄还站在那儿,似乎有些意外,停了半响才递过来一套衣服:「去换吧。」 颜慕霄自然也能感觉到那短暂的一顿。只是不敢再想下去,随意找了个隐密处换过衣服,走回去时,莫昭也已经换好了。 颜慕霄抓了抓头,笑道:「不太习惯啊……新衣服。」 「只是衣服而已。」莫昭居然淡淡地笑了笑,「擦擦脸,我们去找好吃的。」 颜慕霄看着那若有若无的笑容愣了好一阵子。才连忙擦了擦睑。 莫昭把他带到了一个小客栈里,客栈只剩下一个房问,莫昭似乎并不在意,付了定金,便跟颜慕霄两人坐在大堂里吃晚饭,菜色居然也很美味。 颜慕霄犹豫了很久,才试探着说「哪来的钱?」「 「借来的。」莫昭抬头看他,居然有点试探的意味。 颜慕霄楞了一下,便明白过来了。 这在江湖上其实是很普通的事隋,囊中羞涩了,便找有钱人家「借」一点。寻常的还会有些惭愧,回头大多会暗中替那人家做点事,若是碰上为富不仁的,就全当是劫富济贫了。 「倒是个好法子。」他笑了笑,没有多说。 莫昭这才道:「是个药店老板,平口里爱以次充好,都是黑心钱。」他也不等颜慕霄说话,转而道:「只是没想到你居然真站在那儿等了老半天,如果我丢下你不管,你就是个大傻瓜了。」 颜慕霄这才明白他回来时那停顿的意味,心里莫名就有些欣慰了:「我信你会回来。就算不回来也无所谓,哪里不能讨饭呢,」 莫昭愣了愣,笑了:「也是。」 「倒是你……看起来像是没出过门的,结果又会找兔子窝,又是借钱,了不起。」 莫昭看着他,半晌低下眼去,居然不说话了。 颜慕霄顿时慌了起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不想挨饿受冷,就只能学起来。」 颜幕霄心中一沉,表面只能打哈哈地道:「你看起来也不像是会挨饿受冷的人。」 「嗯。」莫昭居然很温顺地点了点头,「气小时候受够了,后来就尽量地吃饱穿暖。」 颜某霄说不出话来了,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就好像故意找罪受,如同补偿一般。那时子言北轩说过莫昭小时候的状况,现在听着他的话,温顺而淡然,一旦联想在一起,就会难受得不得了。 莫昭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只是继缆吃自己的,见他停了下来,便推了推刚上的卤肉:「尝尝这个,挺香的。」 颜慕霄含糊地点了点头,看着莫昭低头专心吃饭的模样,拿着筷子的手就下意识地紧了。 一顿饭吃得安静,等各自梳洗过,又为睡床还是睡地上争论了一番,终于灭了灯火。睡下了,颜慕霄却遗是辗转反侧无法成眠。 听子言北轩说的时候,并不认识「子言昭亭」,那件事对他来说,也不过足感叹一下这样的世家原来也是会有丑陋的一面。 到如今,他才明白当初自己的不信,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这个人本该是锦衣玉食享尽宠爱仰慕的世家公子,却因为与他并不相干的原由,受尽伤害。他其寅并不喜欢「子言昭亭」这个身分,也不愿意承认这个身分,那时候他却还是拼尽一切地想要证明这个身分,希望自己能够相信。 颜慕霄不敢去想那是怎么样的绝望。 黑暗中是自己极力压恤着的呼吸,和那个人平缓的气息,颜慕霄躺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从地上坐了起来。 一旦坐起,离莫昭就更近了,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轮廓,睡得很安稳,已经看不出在不语庄时那虚弱的模样了。好久。他终于忍不住伸出了手。轻得几乎无法判断。是不是真的触碰到了,他还是很快地收回了手,屏息看着床上的人。 即使看不清,他也能够想象的出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想起来时很自然地就会是这个人,明明是跟清淮一样的面孔,想起来时却是很分明的不同。已经不会认错了。他却不知道该怎隆让这个人知道,更何况,他给予这个人的伤害,从来都不只是这一点。 颜慕霄合上了眼,好一阵子才又睁开,再看向莫昭时、却猛地吓了一眺。 只见床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张着眼看着自己,黑暗中能看到那双眼中平静无澜,没有一丝情绪,颜慕霄的心跳不可遏制地快了起来,却完全无法动弹,如此僵持了一阵子,莫昭就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似的垂新闭上了眼。 颜慕霄等了很久,慢慢地放松下来,而后小心冀翼地睡了,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出了一身冷汗。如果被发现了会怎么办?如果已经发现了怎么办?如果伤害到他了怎么办? 如果他要把自己赶走怎么办…… 无数的问题在脑海盘旋,让颜幕霄一夜惊惶,怎么都无法入睡。 第二天起来时莫昭却什么都没有说。就好像那片刻的僵持只是颜慕霄的错觉,甚至只是一场梦,再找不到任何痕迹。 一路再去,两人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相处,白天赶路,晚上休息,偶尔在小店里吃上丰盛的晚餐,相对而酌、虽然莫昭从来都是冷冷淡淡的,但那种平缓而舒心的感觉让颜慕霄几乎以为日子就要这么过下去了。 直到离京城近了,颜慕霄才猛地惊觉,其实这只不过是一段短暂的旅程。 「要办的事很棘手吗?」 耳边传来莫昭的声音,颜慕霄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手,柴堆已经堆好了,他连忙找出火石点了火,这才摇头:「不是。」 「我看你这几天心事重重的,没事就好。」 想着明天就要进城了,实在很难不心事重重啊……颜慕霄暗自苦笑。 他本打了如意算盘,这一路上至少要跟莫昭扯近关系,然而到现在,莫昭甚至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似乎也从来没有唤过他的名字。 再这么下去,京城一别,他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然而他又不知道能用什么理由留人。谎言越多,罪过越多,他不知道这个人知道真相以后会怎么样。 「如果……」心中犹豫,颜慕霄却还是下意识地开口。 「嗯?」莫昭很自然地抬起头。 迎着那平静的目光,颜慕霄又说不下去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兵刃相交的声音,颜慕霄心中一凛,刚要说话,莫昭已经站了起来了。 「你……」 「我去看看,你在这儿待着别乱走,把火灭了。」莫昭说完,一跃身便没入了树丛之中。 颜慕霄一路上都不敢施展武功,怕被认出来,还一直庆幸路上没出什么意外危险,到现在他才有点后悔。那兵刃声更响了,他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三两下把火灭掉。握着拳头不知是不是要跟过去。 「啊dd」 「昭!」就在他犹豫之际,那边传来一声惨叫,颜慕霄大惊,再也不顾其他了,跳起来便要追过去。 虽然他能够认出那并不是莫昭的声音,心中却远是慌得不得了,脚上速度也快,然而只走出三两步,便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往自己的方向奔来,颜慕霄猛地停步凝神,却没想到拨开枝叶跑过来的居然是莫昭。 「快跑!」莫昭没有时间问他为什么站在这儿,只是刚接近他便捉起了他的手带着往后跑。 「你……」颜慕霄跟着跑了起来,下意识地往后看,才发现身后居然跟着两个手持大刀的男子。 其中一人已经有些不耐烦,见追不上,便猛一提起跃上枝头,几个起落便赶到了两人的前头。 莫昭猛地停步就想往另一个方向跑过去,然而另一人也已经追上来了,无路可走,他咬了咬牙,推开颜慕霄便迎了上去。出手并不灵活,只是那两人并没想到他掌心居然藏了匕首,竞各自挨了一刀,往后退了两步,不敢贸然上前。 「你们是什么人?」颜慕霄趁机大喝一声,一边不着痕迹地走到莫昭身边。 「与你无关!把你身后的人交出来。」 「为什么?」颜慕霄却遗是继续问,一边又往前走出一点。 莫昭看不见,对面两人却能很清楚他的举动,听他这么问,其中一人哼笑道:「护着他也没用……哟,」那人的口光突然转到了莫昭身上,「刚才没看清楚,翰南王府的藤小王爷么,看来今天你们是谁都别想跑了。」 此话一出,颜慕霄心中便猛地沉了一下,想要回头去看莫昭,却又不敢回,只能硬着头皮道:「就是要杀人,也总得让我们死个明白……」 「少跟他们废话!」没等他说完,莫昭却已用力把他往后拉。手一翻又迎上去。 那两人似乎也看清楚了他的武功并不高明,见他迎上来也不躲避,一人大刀砍下,另一人横刀一扫,莫昭往旁边闪去,再没办法躲过另一人,便只能硬接了下来。匕首应声脱手,人也往后连退了三步撞在颜幕霄的怀里。 「小心!」眼看另一人的刀又来了,颜慕霄想也不想便抱着他往旁边一滚,将他死死压在身下,顺手捉起地上细碎的泥土便运劲往那人脸上撒去。 「啊!」他那一撒又快又狠,那人躲避不及,被砸中时只觉得如被针刺,下意识就丢了大刀捂住了脸。 他的同伴显然是被他的惨叫吓到了,以为颜慕霄抛出了什么暗器,慌忙回护。颜慕霄一看,马上翻身,扯起莫昭就往丛林深处跑了过去。 跑出好远,发现后面并没有人追上来,雨人才放慢了脚步,却依旧小心翼翼地在树丛中穿梭,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四下一片昏暗,倒也是绝佳的掩护。 颜慕霄这才回头问:「你没事吧?」 莫昭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颜慕霄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捉着他的手,迟疑了一下终于放开。随口道:「为什么他们要杀你?」 「一我看到他们杀人了,要灭口吧。」莫昭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刚才经历了一场逃命的并不是他。 颜慕霄不知道要怎么接话了,他已经想起了刚才那人对着莫昭叫藤小王爷,这时莫昭睑上的淡漠让他十分不安。 「走吧,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天亮了再走。」想了想,颜慕霄终于道。 莫昭点头,并无异议。 两人又走了一阵子,居然找到了一个小山洞,山洞前是半人高的草丛,把山洞藏得极隐密。 重新捡了枝叶生了火,山洞中便泛起了暗淡的光,将两人的脸都映红了,即使如此,]是能看到那个人唇上的苍白和被咬破的牙印。 颜慕霄低下眼,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如今他只是个陌路人,不知道莫昭的过往,不能开口询问,更不能给予安慰,洞中的安静几乎让人窒息。 「看来只能挨饿了。现在出去觅食太危险了。」像是要打破沉默般,颜慕霄笑道。 莫昭似乎微微地点了点头,始终没有说话。 颜慕霄看着他,只觉得深深的无力从骨子里透出来,让他无法抵御。 过了一阵子,莫昭靠在洞壁边合上了眼,仿佛累极。颜慕霄也没有动,只是低着头坐在那儿,不敢大口呼吸,怕惊扰了他。 一切平和的假象仿佛在有人提及藤清淮的刹那被打破了,把那个人努力维持的伪装撕掉,也把自己无法不面对的罪过翻了出来。 过去一幕幕在眼前掠过,每一次无情、每一次决绝……颜慕霄把头埋在双膝问,觉得心中的复悔和疼痛怎么都无法停止,仿佛昭示着过去的一切,也永远无法弥补。 半夜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颜幕霄在半梦半醒中睁开眼,才发现火已经灭了。他连忙重新生了火,又加了干柴,才下意识地往莫昭的方向看去。 莫昭没有睡,也并不是在看他,只是睁着眼坐在那儿,如同没有灵魂的躯壳。 颜慕霄突然害怕起来。他已经无法想象如果「颜慕霄」站在这个人面前会怎么样,他以为自己终有一日可以向这个人坦白,然而现在他突然觉得白己看不见这样的未来。 这也是……报应吧。 过了很久,颜慕霄终于走过去,无声地将自己的外袍披在了莫昭的身上。 莫昭没有拒绝,甚至没有动,仿佛什么都没打察觉到。然而多了一件外袍,他身上的轻颤就明显了。 并不是因为寒冷而颤抖,是因为要压抑着什么而全身紧绷的颤抖,颜慕霄看着那微微晃动的衣角。终于忍不住蹲下去抱住了莫昭。 那一瞬间他甚至有了被发现就马上离开的觉悟,只要能够拥抱这个人就好了。 火堆里发出劈啪的清响,不知过了多久,颜慕霄听到怀里的人开口。 「我叫子言昭亭。」很轻的声音,却如同用尽全身力气,他顿了顿便又重复,「我不叫藤清淮,我叫子言昭亭。」 颜慕霄一下子就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死死地压抑着心中的激荡,好一阵子,他才勉强一笑,道:「不是你自己说名字叫什么都无所谓吗?你就是你。叫什么,是什么人,都没关系。」 莫昭又沉默了,颜慕霄没放开手也不敢低头去看,怕在他眼中看到对自己的失望。 「我爱过一个人……他总是、总是对着我叫清淮。」 莫昭的声音在山洞中显得空洞而缥缈,带着一丝不祥的意味「我叫子言昭亭啊……告诉他,他不信。」 颜慕霄咬着牙,半晌才问:「恨他吗?」 「恨。」 之后便是漫长的寂静,两个人贴得很近,颜慕霄却觉得他们从来没有像现在离得这么远。 恍惚醒来时已经快正午了。。颜幕霄动了动,马上就彻底清醒了。怀里的人早就不见了,他连忙地往周围看去,才发现山洞之中只有自己一人,莫昭已经不见影踪了。 「昭……」一下子就慌了,颜慕霄慌乱地从地上爬起来,不死心地往左右又看了看,才跌跌撞撞地跑出山洞。 不料一脚踏出门口,便有一柄大刀直横了过来,颜慕霄下意识地往后连退,扬手在刀背上一弹,袭击的人似乎也没想到他会武功,不敢贸然再攻,两人隔着两二步站在洞里洞外,颜慕霄这才看清楚,那竟是昨夜遇到的其中一人。 颜慕霄顿时一凛:「你究竞是什么人,我的同伴呢?」 「你的同伴?我正要问你呢。」那人冷笑一声,「把东西交出来!」 颜慕霄愣了愣:「什么东西?」 「别装傻了,要么把东西交出来,要么把人交出来。」 颜慕霄皱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人盯着他看了一阵子,哈哈一笑:「看来你同伴是丢下你一个人跑了。」 「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明白,他没有告诉你那东西的事吧?」没有理会颜慕霄的怒气,那人径自说下去:「也对,那东西拿去讨赏,赏金必定少不了,都快到手了,谁愿意意让别人分一杯羹呢。」 「不可能,他不是这样的人。」 听颜慕霄说得坚定,那人的目光冷冷地横了过来:「那么,你说你的同伴去哪了呢?」 「难道不是你们捉住他吗?」颜慕霄气势毫不输他。 那人似乎有些意外,看了颜慕霄一阵子,正要开口,不远处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那人下意识回头,颜慕霄已经在那边叫了一声:「昭……」 后面的话又被生生地吞了回去。那人身后的树丛中走出来两人,其中一人便是那人的同伴,他手上的刀正架在莫昭的脖子上,莫昭被推着往前走,脸上却依旧平静。 「我在进城的路上捉到这小子,东西没找着,他也嘴硬,只好先回来。」 那人一听便笑了,转向颜慕霄:「如何?刚才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他不会丢下你一个人去讨贯吗?」 「绝对不会,我相信他。」颜慕霄看着莫昭,最后四字,说得铿锵有力。 那一瞬间,他可以看到莫昭的目光微微地晃了晃。 「不管怎么样都好,把东西交出来!」 莫昭轻哼一声,没有说话。 架着他的人紧了紧刀子:「别敬酒不……」 他的话还没说完,颜慕霄已经动了,然而有人此他更快,只见人影一闪,架在莫昭脖子上的刀已经掉在地上,那持刀人也被一掌打飞,撞在树上吐出一口血来。 另一人大惊。「什么人?」 颜慕霄也同时停下来往那人影看去,站在莫昭身旁的是一个白衣男子,面容如玉,竟是祺御。 只见祺御往前一站挡在莫昭跟前,冷声道:「七巧楼。」 那人脸色一变,转眼看了看被打伤的同伴,似乎在犹豫是逃是战。 祺御哼笑一声:「你赢不了我。现在离开,留你一命。」 「那他……」那人看着自己的同伴。 「带走,回去告诉你们主子,东西七巧楼已经收下了,跟外人再无关系。」 那人睑色更苍白了,最后却这是咬了咬牙,扶过同伴便迅速没入了树丛之中。 祺御这才放松下来,转身问莫昭:「你没事吧?有伤着吗?」 莫昭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都怪我刚好不在楼里,不然……」祧御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笑道:「还是先进城再说吧,你这一夜怕是过得很惊险吧。」 颜慕霄在一旁听着就紧张了起来,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却不敢开口。 莫昭看了他一眼,又转向祺御:「我跟别人还有约,现在就不跟你回去了。」 祺御像是这才发现颜慕霄似的:「这位是……」 「朋友。」 在场的另外两人都不禁暗自为这两字楞了一下,却又各自掩饰过去。祺御又看了颜慕霄一阵子,才软声道:「好吧,既然如此,我也不为难你。楼中还有事,我先回去了,若有需要,你一定要来找我。」 「好。」莫昭应得爽快,站在那儿不动,直到祺御终于转身离开,他才微微笑了笑。颜慕霄在一旁看得很不是滋味,却又不能表现。便只能自己憋着,直到莫昭向他走去,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对不起。」 一句话让颜慕霄心头一紧,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道歉,恍惚想起刚才自己似乎叫了他一声,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就更是冷汗直流,一声都不敢吭。 莫昭却只是道:「昨天我去看情况时,正好看到那两人追杀一个老人,我赶到时那老人已经不行了,他托我交一样东西到京城的七巧楼,因为我刚好认识七巧楼的人,就答应下来了。」 「我不想惊动你,所以没有说,在今天早上偷偷进了一趟城,没想到还是连累了你。」 「没关系!」颜慕霄脱口而出。 「即使这样,这是要道歉的,是我不对。」 「这样也挺刺激的。」见他还要道歉,颜慕霄就有些莫名的愧疚了,只一古脑地说,「偶尔这样也挺有趣的,我……我们这一路上,呃,我是说我们结伴上路,其实也挺好的……加果可以,不对,是你愿不愿意跟我继续这样下去?跟我一起……」 一句话完整地问出来时,他的手心都湿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如此不象样的时候,然而问出来后如释重负的感觉,以及对于答案的期待和惊慌,却又让他的心跳迅速地加快。 莫昭看着他,却久久没有回话。 颜慕霄那勉强挤出来的笑容已经挂不住了,可直到消失褪尽,始终没有得到回答。 他想,或许这已经是回答。 「我们进城吧。」过了很久,他笑着轻声道。 莫昭也没有异议,点了点头,等他走在前头。才慢慢地跟在后画。 路走得很慢,不像莫昭那样施展轻功,等进了城,也已经傍晚了。 颜慕霄站在城门门。犹豫了一下,才问莫昭:「还有钱去客栈住一晚吗?」 莫昭点了点头,就如同过去那些天里,径自走在前头带路,找了一家小客栈。打点好意切。 跟之前没有任何不同。颜慕霄却是一夜无眠。 希望天永远不要亮,而太阳却仿佛比任何一天都要起得早。 梳洗时他看着莫昭在一旁整理行装,心中就更是难过了。 「你为什么要来京城?」就在他看着莫昭发呆时,莫昭却突然问。 颜慕霄楞了一下,才胡乱地道:「就是想来看看。」 莫昭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又问道:「那么接下去想去哪里?」 颜慕霄微怔,随即心中一动:「你……」 莫昭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他:「这样下去也无所谓。」 颜慕霄猛地瞪大了眼。 莫昭却已经低下头,继续收拾:「反正我也没什么想做的。」 一起一落让人有如从云霄坠下,颜慕霄紧握着拳头,却还是有点欣喜。 即使依旧是无关轻重的旅程也无所谓,至少是没有尽头、没有限期的。 现在,能在一起就很好。 「加果有一天你骗了我,或者不信我了,我就离开。」 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颜慕霄几乎兴奋得想要叫出声来,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冲过去一把握住了莫昭的手,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莫昭似乎微微一僵,却终究没有甩开他的手。 颜慕霄冲着他笑了,咧开嘴的刹那却觉得喉咙里哽咽得难受,似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喜悦,明明跟本算不得成就,却让人不断地有想微笑的冲动。 然而,当生活本身就源于一个谎言时,再多的真实似乎也没有意义。 颜慕霄是在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身分,本来就是一种欺骗。 莫昭的话就变成了一个禁锢,让他每天都会害怕着。一旦被发现,就会失去。 走在森林暗处,颜慕霄靠着树深深地叹了口气。 半年了。 他曾经以为从江南到京城,他可以更接近莫昭一点,结果什么都做不到。 他也曾经以为时间可以改变莫昭的看法,结果半年过去,他跟莫昭相处的模式甚至没有改变过一分。 即使一路上默契已经很好了,日同行,夜同眠,在大城小店里相对而酌时的脉脉温情,仿佛比情人还要亲近了,莫昭却始终没有改变过。 很少笑,很少话,有时半夜醒来,会发现他躺在那儿漠然地睁着眼。 每到这种时候,颜慕霄就会越发地心疼和害旧,这样的心疼和害怕随着时间一点点地增加,让他不知该如何自处。 偶尔他也会觉得,其实莫昭已经知道了他的真面目,也许下一刻就会揭穿他的谎言,然后毫不犹豫地离开。 「唉……」又叹了口气,颜慕霄觉得自己的未来还是一片黑暗。 「嗷!」仿佛回应他的叹息一般,耳边突然传来声吼叫,颜慕霄猛地回头,便看到一头黑狼直扑了过来,他慌忙往旁闪去,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觉脸上一阵剌痛,显然已经被抓伤了。 那黑狼没有给他机会喘息,脚一着地便又扑了过来,颜慕霄哼笑一声,不躲不闪,迎着黑狼就是一拳,那黑狼哀号一声摔在地上,扭了两下便不动了。 颜慕霄拍了拍手,这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满手都是血,脸上那薄如蝉翼的面具显然也已经被抓破了,他不禁皱了皱眉头。 「阿穆,你在那儿吗?」好像上天要故意作弄他似的,莫昭的声音也在这时传过来。 「不要过来!」颜慕霄脱口而出,一转身躲在树干后,心跳个可遏止地快了起来。 莫昭似乎顿了顿,又问:「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你怎么过来了?」 「听到这边有狼嗥,所以过来看看。你在哪里,怎么不出来?受伤了吗?」 「是……是有点小,不碍事,你回去生火等着,我处理好就过去。」颜慕霄连手都颤抖了起来。 莫昭却居然执拗了起来:「你在哪里?伤到哪了?我过去帮你处理吧。」 「不用了!」颜慕霄大叫了一声,叫出口时才发现自己反应太激烈了。 他吸了口气,才又道:「不要过来,伤得……不是很好看……」 「无所谓。」莫昭的语气很淡,声音却越来越近。 颜慕霄有些绝望了。 「求你……不要过来。」他靠在树上闭上了眼,脚步声已经近得能听清楚了,他不敢去想莫昭看到自己时的反应,不敢去想那之后会发生的事情。 瞬间仿佛又回到那一年莫昭扑倒在他身上,满身是血的那刻,恐惧、惊隍、心痛莫名……那时候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只以为是因为跟清淮一样,只因为是噩梦重演所以难受。 如今才明白是因为在乎。 因为在乎,所以害怕失去。因为有更多的感情和负担,所以更加害怕面对。 跟清淮那时……不一样。 「你的睑都是血。」莫昭的声音就在身边,颜慕霄睁开眼,却不敢看他。 半晌,他感觉到莫昭伸手用衣袖拭去了自己脸上的血,而后是脸上的面贝被撕下来,那个人的动作并不算温和,却一直没有停下来。伤口被触痛了,他也觉得没什么。 也许这已经是最后的触碰了,痛也没关系。 最后不知道莫昭在他脸上擦了什么,冰凉透骨,伤口的疼痛却迅速减轻。 而后,他感觉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回去吧,把狼扛上,我还没吃过狼肉呢。」 颜慕霄猛地睁开眼,却看到莫昭已经走远了,他慌忙追了过去,离着三四步,又不敢再往前,怕这个人会逃开。 然而莫昭始终维持着那样的脚步,什么变化都没有。表情也好,动作也好,甚至那句宛如幻觉的话里的语气也好,都没有任何变化。 颜慕霄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开始怀疑这只是一场梦。 「昭?」好半晌,他才试探着叫了一声。 莫昭又走出几步,才终于停了下来,站在那儿,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刚燃起的希望似乎又慢慢地灭掉了。 颜慕霄想了很久,才终于说一句:「对不起。」 莫昭依旧一动不动。 「对不超。」颜慕霄咬了咬牙,又重复了一遍,「我又骗了你。」 莫昭动了动,似乎要往前走,颜慕霄吓得一把捉住他的手不要走! 莫昭便又停了下来。 「求你听我说完。」颜慕霄低下头,「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是只有这样才能接近你。骗了你,对不起。但是……我这一次,是真心的。」 莫昭没有回应,颜慕霄便越发绝望了,吸了口气,豁出去地道:「也许你不信,或者觉得很可笑,但是我是……真的爱上你了。跟你是什么人、长什么样、叫什么……都没有关系。 「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忘记清淮,但是我对你是真心的,并不是把你当作什么人的替代。以前是我人自以为是,是我太固执……总不承认白己会爱上别人,不承认自己爱上了你,还不断地伤害你。 「对不起。我知道那些伤害不是道歉叫以弥补,也不是可以补偿的东西,但是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够再给我一次机会。」 说到这里,连颜慕霄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了。即使换作自己,大概也不会原谅像自己这样的人吧,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之后再来说爱。也不过是显得可笑而已。 莫昭也始终没有回应,颜慕霄想,他也差不多该明白了。 「对不起……我这样,果然还是太痴心妄想了吧?你说如果我骗你,你就离开……其实应该离开的人是我。真的对不起。我会在百花谷等你。」最后像是不甘心地,他又补了一句。 莫昭依旧没有回头。 颜慕霄暗自苦笑,看着他的背影,柔声道:「我走了。」 等了一会儿,依旧没有任何回应。颜慕霄才终于转过了身。 「快点。」身后的人却居然说话了。 平淡,不带一丝起伏,就如同过去半年里一样。 颜慕霄几乎要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了,却还是僵在那儿再无法一动。 身后的 分卷阅读10 似乎开始走远,声音远远传来:「我饿了。」 颜慕霄便猛地转过了身去。 那个人的背影很纤细,远远望去就觉得他非常瘦弱,而那瘦弱中却有着隐密的坚韧,让他显得很迷人。 他的脚步没有停,渐渐地要远得看不见了,颜慕霄却遗是下意识地大喊了一声:「是!」 而后疯了似的往回跑,抬起地上黑狼的尸体,飞快地追了过去。 他想,那个人果然早就发现了。不亲近、不原谅,但也终究没有拒绝。 颜慕霄想起半年前那个清晨,他握着那个人的手,那人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睁开。原来那时候就已经捉住了。 在一起就足够,这样就已经很好。 这一生,还有很长。 莫昭走出很远,才听到颜慕霄那一声孩子似的回应。 他的唇边终于浮起了淡淡的笑意,笑容中有一丝自嘲,却又很快褪去了。 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也许第一眼的时候就已径感觉得到了。 在某个黑夜里两两相持,他不敢戳破,那个人也不敢说话,那时候就有些确定,之后从江南到京城,一路同行,那个人在刀下护住了自己,在山洞中抱着自己,那一声焦急而又不敢宣泄的叫唤。 也许早就输得彻底。 不是不恨,只是有更渴望的东西。 仅有这一个人能让他安心,只有这个人能给他所渴望的东西。 即使在之后数不清的夜晚,还是会因为伤痛和恨意无法成眠,也还是无法放弃。 所以只能维持着彼此的虚伪。 暂时这样就很足够了。 这一生还很长,也许有一天,就能彻底忘掉过去,能够对着那个人微笑。 也许有一天。 总会有那么一天。 dd全文完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