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道不通》 分卷阅读1 《寒山道不通》作者:七世有幸[修改版] 文案 那天t城下着很大的雪。透过昏暗无声的楼道, 他看见录音室的门边已经站了一个人,裹着黑色的羽绒服,看不清轮廓。 见他走来,那人转过头来笑了笑: “门还锁着,先等一会吧。” 他脚步一顿,整个人被钉在原地般动弹不得。 他当然认得那个声音。莫说是这么长的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字,不,哪怕是一声叹息,他都认得。 声优x声优,年下,腹黑深情攻,温雅淡定大叔受,后期攻宠受,he。 这是个慢慢走进对方的世界,然后照亮它的故事。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网配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泽,舒容予 ┃ 配角:舒行之,季秋池,安藤 ┃ 其它:声优,商配 ☆、抓马(已修) 人问寒山道,寒山道不通。夏天冰未释,日出雾朦胧。 似我何由届,与君心不同。君心若似我,还得到其中。 ――寒山诗 他可耻地硬了,当坐在身边的舒容予开始呻吟时。 录音棚里的光照不强,顾泽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撑起来的裤裆,又下意识地用余光扫了一眼旁边。 舒容予正捧着台本,对着电容话筒专心致志地念着:“啊……不要,那里……”声音潮湿而意乱情迷,仿佛真在被爱人温存抚慰。但发出声音的人脸上却没露出过多的表情。 那张专注的侧脸提醒了他:对方只是把这件事当工作对待。 顾泽僵硬地坐着,缓慢而无声地换了一口气:“老师现在的样子……”他读着自己的台词,“很可爱呢。” 一点也不可爱,他腹诽。 “嗯……”急促的喘息不断从身边涌来,撩拨着他的耳廓,顾泽分不清自己此刻声音中的喑哑有几分是演技,几分是真实。即使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这只是工作,两腿之间的鼓胀感却分毫不能消褪。他努力压制着濒临沸点的奔涌血液,几乎没注意台词已经进行到了哪里。直到舒容予放下台本站了起来,顾泽才意识到,录音已经告一段落了。 他猛然站起,在舒容予有机会打量自己之前大步走到门口,粗暴地拽开门冲了出去:“我去趟洗手间。” 门外控制室里的工作人员正低头各忙各的,没有注意到匆匆走过的顾泽。一路直奔洗手间,将头凑到洗手池的笼头底下,冰凉的水柱当头浇下,他默默屏住呼吸,耳边却又回荡起舒容予惑人的呻吟。 这把火是灭不掉了。顾泽自暴自弃地抹了把脸,转身进了隔间,坐在马桶上掏出了自己叫嚣着的家伙。 洗手间的门在这时开了,舒容予站在门口唤:“小顾?你没事吧?” 顾泽浑身一僵:“没、没事,不用担心。” “那就好。”虽然刚才在draa里一副缠绵的声线,但舒容予的本音其实十分平淡,是淹没在人海中就不会被分辨出来的、青春已逝的无趣男人的声音。倒是很符合他的外表给人的感觉。 但即使是这礼貌中略带关切的声音,在此时也让顾泽忍耐得浑身都颤栗起来。 好在舒容予没有再说什么就走了。顾泽长吁一口气,合上眼睛,满脑子都是舒容予的脸。 不再年轻的、轮廓冷清的脸,眼角有细微的褶皱,皮肤倒是依旧白皙。笑起来会给人柔和的印象,但大多数笑容只是礼节性的表示,很少是情绪所致。虽然沉默寡言,但性情温和,在声优界是个十分受尊敬的前辈。 ――如果你知道坐在身边的我心里想着什么,如果你知道我是为了谁才成为声优,如果你知道我每一次是听着谁的音轨达到高潮…… ――你还会对我露出那样的笑容吗? 顾泽射了以后又在洗手间里磨蹭了一会儿,确定自己全身上下看不出异常之后才走了出去。 控制室里的工作人员正在边听录音边商量:“这段舒容予的喘息声要重录吗?”“不需要吧,调响一点就可以用了。”做惯了draa的人,对于两个男人的情事声早已没有更多感想。 总负责人转头看到顾泽回来,笑着说:“录了四个小时,辛苦了。还有一段ft,再坚持一下。” “哪里哪里。”原来录音还没有结束,顾泽这才想起来,自己还要对着话筒跟舒容予闲聊片刻作为花絮。 经过了刚才那一下折腾,他实在不愿再面对舒容予,只想早点结束工作回家。但舒容予并不是个擅长发起话题的人,为了炒热对话的气氛,顾泽只得打起精神,切换到轻快的语调: “这次录音真的很顺利呢,几乎没有返工。” 他旁边的舒容予配合地接口:“是啊,说起来我和小顾还是第一次合作吧,没想到还挺默契。” “舒前辈真厉害,我刚才偷看了他一下,他的表情跟嘴里说的话根本对不上号!这也算是绝技了吧?” 舒容予笑了起来,笑声十分愉悦,顾泽忍不住又扭头瞄一眼。停留在舒容予脸上的笑意依旧浅淡,看不出有几分真心。 “小顾你的变音才是真的绝了。”舒容予微笑着说,“本音明明挺高的,刚才我都吓了一跳,居然能相差这么远。” 明知道他只是客套,顾泽还是心头一跳:“啊……那个是临时决定,觉得这个角色的攻音低一点比较好。” 舒容予点点头:“虽然很低沉,听上去却还是很温柔,而且情绪变化丰富。我之前就听说小顾音域很广,果然名不虚传。” 他说得那么真诚,顾泽不由得略微低下头,生怕从他的表情中看出哪怕一丝的敷衍。 “……谢谢前辈。” 走出录音棚所在的大楼时已近黄昏,t城的高层建筑沐浴在暖色夕照中。顾泽和几个工作人员往停车场走去,舒容予却转了个方向朝他们挥手:“我往那边走,再会。” “路上小心。”顾泽下意识地说。 舒容予有些意外似地笑了笑:“你也是。” 他独自向地铁站走去。顾泽目送了他几秒钟,耳边不经意地飘进几句工作人员的轻声议论: “是要赶去医院吧。” “舒先生也真是辛苦啊,听说是家人……” 顾泽眨了眨眼,待要仔细去听,那议论却已经止歇。 ☆、初遇(已修) 从声优事务所出来,顾泽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加快脚步走向自己的车。 那天之后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他再也没有见到舒容予。 声优圈子发展到现在,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各种动画游戏的配音工作层出不穷,在业内混久了,每个人都和每个人合作过。但顾泽的时间表总是莫名地和舒容予的错开,认真算起来,真正合作过的只有两部动画,而且是在顾泽出道的初期。甚至两人都不是主役,只是临时客串的小角色而已。 那时候顾泽籍籍无名,实力和经验都欠缺,没有配主角的机会。 而舒容予……舒容予在那时就已经是半隐退的状态了,几乎不再接主角的工作。 直到现在,顾泽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舒容予的情境。 那天t城下着很大的雪,担心路况受影响,顾泽提早了整整一个小时就从家里出发了。没想到自己竟然还不是最早到的。透过昏暗无声的楼道,他看见录音室的门边已经站了一个人,裹着黑色的羽绒服,看不清轮廓。见顾泽走来,那人转过头来笑了笑:“门还锁着,先等一会吧。” 顾泽脚步一顿,整个人被钉在原地般动弹不得。 他当然认得那个声音――莫说是这么长的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字,不,哪怕是一声叹息,他都认得。 不是没有设想过与这声音的主人相遇的场景,但怎么也不曾料到,会是在一个大雪的早晨,无人的走廊。 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缓慢而稳定地向那个人靠近,听见自己恭谨地说:“你好,我叫顾泽。” 然后对方微笑着回应:“幸会,我叫舒容予。” 声音文雅却寒凉,像白池枯荷落满了晨光。像尘埃吞没了宿命的回响。 …… 顾泽扶着方向盘,心不在焉地看着前面车子的尾灯。 放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突然开始振动,顾泽伸手接起:“喂?” “顾泽吗?”活泼的声音从那头传来,“我今晚没课,你有空出来玩吗?” “小安……”顾泽的嘴角不自觉地翘起,一开转向灯变了车道,“好啊,老地方见。” 安藤是t大心理系的学生,人长得漂亮,性格也活跃,从出柜那天起就没缺过炮友。 顾泽是他众多炮友中的一个。原本安藤想当然地认为顾泽身边也有一票人追随,在得知顾泽其实只有自己一个的时候他惊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冒出一句:“哈尼,你该不会在为我守身如玉吧?” “不为你还能为谁?”顾泽半真半假地轻笑。 安藤一手捂脸开始嘤嘤嘤地假哭:“我怎么对得起你啊?” 顾泽配合地摸摸他的短发:“我有你一个就够了,你不要有压力。” 这经典款句子配合上那一把情深似海的好声音,愣是把安藤煽出了几滴真眼泪:“……靠,明知道你这家伙绝对不可信……你们声优都可以去当特务了!” 顾泽笑笑没说话。 事实上,他确实只跟安藤一个玩,倒不是因为他对这段关系有多么认真。声优是个微妙的职业,虽然并非靠脸吃饭,在公众场合露脸的机会却远远高于普通人。安藤是个分得清轻重的人,但不代表所有人都能如此,他多少须要注意影响。再加上顾泽工作极辛苦,能有一个人偶尔陪自己就足够了,他没想过找别人。 其他人又是怎么处理感情生活的呢?业内不乏同志,也有同事之间内部解决的。顾泽的圈内好友陆云和白夙就是一对。想当初他俩一同出席见面会,在台上打情骂俏好不热闹,顾泽在一旁看着,心想端的是观众喜闻乐见,内情无人知晓。 其他人……顾泽转动方向盘拐过一个弯,不知道舒容予身边又是谁在陪伴。 他其实对舒容予知之甚少。官方资料里,舒容予填的是“已婚”,但从未有人看见过他的另一半,连八卦式的传闻都没有。仔细想来,舒容予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永远是认真工作的模样,仿佛工作以外的他便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到底是去了哪里呢? 眼前又浮现出初见舒容予时的景象。两人在录音室门口等待片刻后,工作人员和其他的声优也陆续到场。顾泽与同事们打着招呼,目光却一直往舒容予那边飘。饶是如此,在打过一圈招呼之后,他倏然发现舒容予已经不在视野以内。 顾泽飞快地扭头搜寻着房间,最后在角落里寻回了目标。脱去了黑色羽绒服的男人穿着式样保守的毛衣,站在最靠边的一只话筒前,正捧着台本温习自己的台词。 明明那个龙套角色并没有多少台词的。 舒容予这样的业内前辈,即使已经半隐退,依然有许多后辈愿意过去结交。舒容予对每一个人都含笑回应,丝毫没有前辈的架子,却也没有进一步的交流。 录音开始了,顾泽无声地走到舒容予身后。他们配的都是龙套,出场时间不重叠,因此共用一只话筒。 那部动画的声优阵容相当华丽,一室男女吐字圆润,声线曼妙,一时间大珠小珠落玉盘。舒容予的角色始终站在画面的不显眼处,偶尔开口,也很快被主角抢去风头。 顾泽站在他身后默默听着。 每一次换气的长短,每一个发音的轻重。 那是自己再努力十年也追赶不上的,完美范本一般的配音。 车子很快停在t大附近的一家酒吧。顾泽走进门去,华灯初上,酒吧里已经人声鼎沸,他站在门口搜寻了一会儿,就见安藤拨开人群快步迎了过来。安藤穿着一件鲜红色的文化衫,胸口印着“这不是t恤”,底下是闪亮得扎眼的紧身裤。这般嚣张的打扮,衬着他纤长的身材和祸害的脸蛋,一路上回头率不可以常理计。 安藤凑过头在顾泽嘴边啵了一记:“哈尼,想我不?” “当然想。”顾泽程式化地说着,搂过他想要回吻,安藤坏笑着向后一躲:“让我瞧瞧――嗯,一星期没见,又变帅了。” 顾泽揽着他向酒吧深处走去,脸上似笑非笑:“过会再教训你。” 安藤一手挽着顾泽,另一只手里还抱着一只纸盒。两人一坐定,他就献宝似地揭开盒盖:“surprise!” 里面原来是只小蛋糕,做得像模像样,但可以看出技法稍显青涩。蛋糕的正中间用巧克力浆歪歪扭扭地写着“i?顾泽”一行字。 顾泽愣了一下:“你做的?” “没错,漂亮吧?虽然那字是个败笔……” 顾泽还是没反应过来:“给我的?” “对呀,还不快夸我。” 顾泽暗想今天该不会是相识纪念日之类的吧。隐约记得自己认识安藤已经超过了一年,他只得坦白询问:“很漂亮,是为了庆祝什么吗?” 安藤笑眯眯地:“你猜。” “嗯……不是我生日,不是你生日,是什么纪念日吗?莫非是我们第一炮――” “怎么可能!是为了庆祝你光荣登榜呀,笨蛋。” “登榜?什么榜?” 安藤翻了个白眼:“亏我还替你留意这个。”他摸出手机来哒哒哒地按了几个键,往顾泽面前一递,“自己看。” 那是某权威网站发布的声优人气排行榜。顾泽从来不认为自己能在这种排名中占据一席之地――出道时间虽然不短了,却没主役过什么重量级的作品,因此始终处于半红不红的尴尬状态。但此刻自己的名字正挂在榜单末尾,第十名的位置上。 “不错吧,你也算是个名人了。”安藤像哥们似地拍拍他的肩,拿回手机又摁了几下,“这里还有评语哦,‘声音极其多变,各类角色均可胜任,更兼具出色的外貌’什么的……” 原来如此,顾泽轻笑了一声。最近各种见面活动比较频繁,事务所颇费心思地为他争取了很多露面的机会。果然无论混哪行,还是要靠脸的。 顾泽对于凭借外貌取巧这件事并没有多余的感想。人气排名虽然不能带来实际利益,但关注度会成为日后争取重要角色的助力,从结果来看,当然可喜可贺。 因此他愉快地点了不少酒,和安藤把蛋糕分了。喝到微醺时安藤的爪子开始不安分,一个劲往他身上攀,顾泽果断付帐拉人出了酒吧。安藤蹭着他迷迷糊糊地问:“去你那?”顾泽笑着摸他的脑袋:“我现在不能开车,去你那。”安藤一撇嘴:“你每次都有理由。” 两人拉拉扯扯地进了安藤的租房,室友不在,两人直奔卧室,酣畅淋漓地干了几炮。安藤做到最后已经累得睡着了,顾泽在他里面又来回几下,泄了,退出来将套子随手一扔,倒在安藤身边看天花板。 隔了片刻,他摸黑找出自己的手机,搜索到安藤亮出来的那个排行榜,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一遍。 那个曾经在长达五六年的时间里雄踞前三位的名字,已经从榜单上彻底消失。 第二天顾泽醒来时,安藤已经上课去了,桌上压了张字条叫他帮忙锁门。顾泽穿上昨晚扔在地板上的衣服,拿起手机一看,竟然有一个事务所的未接来电。 他赶紧回拨过去,那边却说临时才来通知十分抱歉,今天下午有一部新番开放试音,事务所决定派你过去。 新番名叫《隙之华》,改编自最近人气爆棚的漫画,不出意外的话将会是分量极重的作品。事务所特别交代,主角的位置会有很多人竞争,如果不能抢到男一号,务必退而求其次,起码争取到一个重要角色。 顾泽认真听对方说完注意事项,想了想,又追问了一句:“除了我以外,还有谁会参加试音?” “有很多厉害人物,白夙和谷田都确定会去了……”对方顿了顿,“啊,还有一个前辈,舒容予也会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试音(已修) 顾泽推开房门,第一眼就看见了白夙。对方很惊喜地迎过来:“小顾!你也来试音吗?” “嗯,早上接到事务所的电话让我来。”顾泽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白夙你打算争取哪个角色?薛吗?” “不是不是,”白夙立即摇头,“我这声线不适合热血男一号。”白夙音色极冷,声线又沉,最擅长冰山面瘫的角色,相对地怎么也健气不起来,他本人非常有自知之明。“我是来试欧尔维的,像这种又漂亮又狠的反派最受女粉丝欢迎了。你呢?你比较适合薛吧?” “只是来碰碰运气而已,能拿到个龙套我就很满足了。”顾泽说的倒是实话。房间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声优,一眼扫过去,一半人的段位都在顾泽以上。制作组似乎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来,准备的座椅不够,于是大家干脆都站着,三三两两地低声闲聊。 “别这么说嘛,”白夙笑着拍拍他,“你还是很有实力的。” 顾泽还没接话,房门又被推开了,负责人先生捧着一沓打印纸走了进来:“抱歉让各位久等了。之前准备的台本不够,临时加印了几份。”他开始将打印纸分发给众人,“这上面是各个角色的代表台词,过一会儿我们会在录音间进行试音,请诸位在听到自己的名字时依次进去。”待每个人都领到了台本,负责人拿起留在手上的一张纸看了一眼:“那么第一位――白夙先生。” 顾泽小声说:“加油。”白夙对他一笑,独自走进了录音间。 众人等待的地方其实是控制室的一角,与录音间只隔了一层真空玻璃,旁边就是坐在设备前收录干音的工作人员。隔着玻璃可以清楚地看见白夙对着话筒念台词,但听不见他的声音。 顾泽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目光径直投向房间最角落。 舒容予果然在那里。顾泽神色微变――才一个星期没见,舒容予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原本只是偏白的脸色如今却能用惨白形容,眼睛下缺眠的青晕愈发显得憔悴。 胸腔中突然传来一阵钝痛,顾泽暗暗咬牙。 发生了什么事?生病了吗?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为什么还要来试音? 他在心里苦笑了一声。你又有什么立场询问他呢。 顾泽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蹭到舒容予身边,轻声说:“前辈。”舒容予正在低头看台词,似乎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抬头见是顾泽,又习惯性地噙起微笑:“小顾,你也在这啊。” “前辈准备配哪个角色?” 他满以为舒容予会选反派欧尔维,没想到舒容予回答:“薛。” 看到顾泽的表情,舒容予又一笑:“只是试试看而已。” “啊……总觉得你好像很少用到薛那种风格的声音。” 不是很少,是从未用过。 即使在年轻时的鼎盛时期,舒容予最出名的角色或冷峻或神秘,谈吐间一派清凉风雅浑然天成,何曾有过少年的血气方刚。当年的狂热粉丝曾用千万种溢美之词赞颂过他的声音。但人总是健忘的。 舒容予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偶尔也想尝试一下新东西。” 他语气如此轻松惬意,几乎让人觉得那张苍白面容只是灯光造成的错觉。 可惜身为声优,在这世上最不信任的就是声音。 顾泽低下头:“你的话一定没问题的。” “托你吉言。小顾也是来配薛的吗?” “……是的。” 舒容予显得并不意外:“薛的声线的确更接近你的本音,凭你的实力很有希望吧。” 这是舒容予第二次夸奖他。顾泽犹豫了一下,抬头望向对方的双眼。 狭长的眼形,眼尾有浅浅的细纹。坦然对视过来的瞳仁中清明得空无一物,只映着自己的试探与忐忑。 顾泽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 负责人先生恰好在这时开口:“下一位――顾先生。” 顾泽转身欲走,身后的舒容予拍了拍他的肩,混杂着安抚和鼓励的意味。 走进录音室,调整了一下话筒的角度,顾泽清清嗓子,努力忽视了肩上传来的灼热温度。 这段台词是男主角交战前的宣言,台词本身无甚新奇。奇怪的是短短一段话,一旁标注情感状态的括弧竟然有三个,从上倒下依次是“愤怒”“平静”和“气势磅礴”。也就是说,声优必须在不多的几句话里,表现出从怒火迸发到渐渐收敛,最后转化为强大斗志的过程。一收一张,乍抑乍扬,需要对声线极其严格的控制,一不小心就会刹不住车。 这样苛刻的要求对于顾泽却是有利的。顾泽本身音调偏高,与男主角的设定相近,几乎不需要变音。因此他只要一门心思地顺着台词调整语调,而绝对不会出现串声的失误。 顺利读完了台词走出门来,顾泽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再不回家就要赶上高峰期,堵得寸步难移了。 他在门口徘徊几步,鬼使神差地溜回到了控制室。 等候的声优一个接着一个走进录音室,试完音后顾自离开。角落里的舒容予依旧在看台本,像一株寂静的植物。 又有几个人被报到名字后,终于轮到了舒容予。顾泽下意识地低下头去,但舒容予从他跟前经过,并没有注意到他。 隔音玻璃彼端,舒容予对着话筒开口了。顾泽分辨着他的口型,第一句、第二句―― 单看他此时的表情,仿佛在与人闲聊,根本不会让人联想到那热血的台词。 但顾泽却知道,舒容予对任何角色都会做足准备,一字一句力求完美。薛的风格既然是全新的尝试,舒容予必然更加重视,来之前不知已经练习了多少回。 第四句、第五句―― 戛然而止。 舒容予毫无预兆地住了口。 似乎是句子之间短暂的停顿,然而对照口型,就会发现第五句话还没结束。 那是不该存在的中断。顾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对面仍然在持续的停顿证实了最坏的猜想。 舒容予破音了。在台词即将念完、气势趋于最高点的时候,破音了。对于经验丰富的声优几乎是不可能的失误,实实在在地发生在了他身上。 控制室里戴着耳机的工作人员慢慢直起身,隔着玻璃与他对视,似乎也沉浸在震惊之中。 仿佛过去了很久,又或许只是一瞬间。舒容予重新开口,补上了剩下的最后两句台词。 这个插曲并没有引起任何波澜,甚至没人注意到。舒容予向工作人员道了歉,默默离开了房间。 顾泽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隔了半晌,衣料粘在皮肤上的不适感拉回了意识,他才发现自己背脊上已满是冷汗。 ☆、推特(已修) 回去的路上果然堵得蔚为壮观。顾泽等在纹丝不动的汽车长队里百无聊赖,打开手机发了一条状态:“堵车到这种地步,还不如一早弃车步行回家……” 顺便逛了逛几个圈内好友的主页。陆云在推销自己的新专辑:“我自己的歌听不听都没关系,请务必重点关注我和白夙合唱的那首哦!”而白夙前后一共把这条状态转了三次,自己一个字都没加,直引得评论里一片“腐得不忍直视”“你们不在一起天理不容”的鸡血呼声。 顾泽不禁失笑。他俩早就在一起了,可惜不能让你们知道。 妄想中的美好暧昧,和现实中偶像间的同性之恋,距离有多远?或许不到真相公开的那一刻,任谁都无从知晓。 从白夙那里替他们转了那条广告,又翻了一遍其他人的主页,顾泽放下了手机。 舒容予并非不上网。几年以前,多半是应事务所的要求,他注册过一个账号。 从彼时到现在,那个主页雷打不动地保持着每个月一到两条的更新频率,内容有六成是报告最近参与的作品,剩下的四成是询问关注者的近况。 “大家最近好吗?” “降温了,出门记得多穿点衣服。” “听说有很多朋友感冒了,一定要早日康复啊。” 没有闲聊,没有博眼球的有趣话题,没有关于自己生活的只言片语。自然也不会有诸如“今天嗓子不舒服,居然破音了tut”之类的卖萌撒娇,以及随之而至的关心安慰。连这些句子是否出自舒容予本人都无从判定。但是否出自本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主页就像它的主人一样苍白、规整、乏善可陈,仿佛生命中所有的鲜艳与热烈,都只怒放在昙花一现的声音里。 饶是夏天白昼漫长,顾泽回到家时天也彻底黑了。简单为自己做了晚饭吃完,又把锅碗洗了,等顾泽坐下再打开电脑时,之前在车里发的那条状态已经被转了数百遍。顾家粉丝纷纷表示理解和同情,甚至有个妹子很认真地询问顾泽堵车的地点,表示愿意送饭过去。 顾泽被逗得笑了出来,顺手在评论里敲下“已经活着回家吃过饭了,谢谢声援”,按了回复。 想了想,还是点进了舒容予的主页。 那里果然没有更新。顾泽习以为常,转而在关键词搜索栏里输入舒容予的名字,一条条地翻看提及过他的消息。 通常能找出来的只有一些新番情报和无甚价值的花痴评论。舒容予平素与八卦绝缘,又从不主动爆料,因此即使是他最资深的粉丝也只能分享些照片和视频。 但今天的情况却有些不同。 顾泽的目光很快被一个叫“面包”的id吸引了。看头像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关注者寥寥无几。但搜索结果里连着一溜推全都是这个id发的,格外显眼。 “(5月8日)面包:总是坐在对面的正太脸帅哥原来是在声优事务所工作的rq!!!不定期地能和那么多大神打照面的生活,简直难以想象!” “(8小时前)面包:正太说舒容予最近一天到晚往医院跑,这种内部消息我又怎么会告诉你们呢” “(3小时前)面包:别问了啦!我也不清楚,好像是舒容予哥哥住院了” “(1小时前)面包:你们这些邪恶的人rnq!亲兄弟都能yy起来简直丧(gan)心(de)病(piao)狂(liang)!!” “(50分钟前)面包:跑我这来喷人?呵呵,相不相信都是你们的事情,能命令我删除的只有舒容予本人。” 顾泽微微蹙起眉,点进这个id的主页,却没有找到其它相关的字句。 虽然大致看懂了始末,有意义的部分也只有“舒容予的哥哥住院了”这一句而已。 他刷新了一遍搜索结果,想找到能证实或反证这个说法的消息。仔细查找之下一无所获,却意外地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大家对舒容予大大的称呼都是舒先生,只有顾泽叫他前辈?” 读着这个问题的顾泽愣了一下,一时间连他本人都想不起答案。 为什么会这么叫呢?相识之初的一段时间里,自己还规规矩矩地跟着叫他舒先生。后来有一天……对了,后来有一天,几个同事闲聊之际说起了各自的学生时代。舒容予一开始只是听着,直到顾泽讲述了几件从前高中的趣事,他突然有些惊异地说:“我也是那所高中毕业的。”随即又笑笑,“只不过在你之前很多届就是了。” 从舒容予的口中听到这样的私人信息实在太难得了。当时顾泽隐约觉得这是拉近距离的契机,便厚着脸皮叫了声“前辈”。而舒容予居然也含笑应了一声,算是默许了这叫法。 那果然成为了只有自己能对舒容予使用的昵称,但拉近距离却无从说起了。 顾泽点开了那条下面的评论: “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顾大大一直是这么 分卷阅读2 的w” “●n●我似乎领悟了什么……” “好像有谁问过舒容予这个问题,他说是因为两人是校友。不过就算是校友,舒先森比顾泽高很多届吧?不可能真的在校园里碰见过啊” “啊啊啊如果真的在校园里碰见过就萌了rwq!!!” “总觉得我似乎也领悟了什么!为什么之前都没有发现!” “你们自重啊w。话说有没有人听了顾舒俩人的耽美剧?啊,我只是很无意地问一声而已。” “听了!!不能再萌!h那段简直以假乱真” “以假乱真+1!舒先森的受音一直这么销魂也就算了,连顾泽都好投入(其实心里在暗爽吧?)” …… 顾泽关了页面。仿佛窥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又或是自身最隐秘的部分突然被看穿,一股混杂着羞耻和紧张的情绪充斥着胸膛。 那个与舒容予合作的耽美剧,他早就收到了制作方寄来的样品,却至今没有听过。因为某种连自己都不甚分明的缘由,就是不愿去触碰它。 那段h里,自己的声音真的如此诚实地反映了那不可告人的心思? 如果连听众都能轻易察觉,那么当时就坐在自己身边的舒容予――顾泽打了个冷战,飞快翻出那张耽美剧的碟,按下了播放键。 直接快进到了关键部分,绵密的湿吻声立即传进耳中。明知道房内别无他人,顾泽还是调低了音量。 舒容予的声线略微拔高,并没有刻意抹消实际年龄的特质,却在辗转呢喃中生生折出一丝欲拒还迎的艳,宛如冰雪初消乍露出红蕊数点。顾泽平时将舒容予的h轨翻来覆去地听了不知多少遍,此时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下腹一热,躁动感从骨髓深出慢慢攀爬向每一根毛发尖端。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伴着舒容予的细小呻吟,低沉地唤:“老师……” 纵然做足了思想准备,那语气里的真实感还是震惊了他。 隐密的压抑,晦莫如深的试探。他不曾记得自己有过如此忍耐的声音。仿佛真的已经伸出双手,抚摸过爱人的每一寸皮肤。 闭上眼睛,他看见舒容予衣衫褪尽跪坐在自己面前,平素波澜不惊的双眸早已被欲念打湿,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只有自己的影子,只有自己一个的…… 顾泽默默拉开裤裆,解放出那已然抬头的东西。 他无法抗拒舒容予的声音,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那声音在他年少时的孤独远航中化为迷雾,悄然将他诱入歧途,让他从此一遍遍撞上礁石,直撞得舱倾船覆粉身碎骨。 舒容予瘫软在自己怀中难耐地挨蹭。舒容予哑声呜咽着哀求释放,似屈辱又似欢愉。舒容予在被贯穿的折磨之巅哭喊着自己的名字。 但是还不够,他知道这还远远不够。 征服的欲望在漫长束缚中变成了噬骨的渴求。身体的每一只细胞都叫嚣着寻觅舒容予的触感,肌理的滚烫,血液的苦涩,魂魄的剧毒。 顾泽紧紧咬住下唇,不让那深扎入心尖的名字逃出口中。 舒容予……舒容予……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再也做不到遥望着你便能满足。 有时候真想亲手打碎那张钢铁似的面具,看看底下的肉身凡体,是否也能一般地刀枪不入! 他一泻而出。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电脑中继续传出虚假的欢好声。 ☆、医院(已修) 接连几天降雨将春末的慵懒从t城尽数洗去,随之浮升起蠢蠢欲动的暑气。夏天要来了。 顾泽担当配角的一部热门动画最近动作频频,先是推出了一张cd,紧接着又举办了声优见面会,为顾泽这个月的收入增添不少。另一方面,他自己主役的动画如期完结,无论是作品本身还是顾泽的表现,都一如既往地不功不过,毁誉皆无。 虽然如今的动画产业已经初具规模,但声优依旧不是什么待遇丰厚的职业,很多人混到中年堪堪能买房买车。对于名气一般的声优,动画配音的酬劳是很低的,要接手许多其他的业务才够养家。而为了得到活计,又必须在动画领域里不断打拼,争取到最受欢迎的角色,在赋予他们灵魂的同时分享他们的人气,慢慢培养起自己的声望,进而抬高身价。 在别人的故事里演绎自己的人生,这就是声优所做的事情。 这一条条无趣的现实提出来,或许会戳碎不少萝莉幻想里的粉红泡泡。所幸声优们一般不提。毕竟那些粉红萝莉,正是他们的衣食父母。 档期空出来了,顾泽没急着去领新的活――他在等待前段时间去试音的《隙之华》制作组的答复。对如此大牌的动画,顾泽基本没抱拿到男一号的希望,但他知道至少会收到二次试音的通知,认领一个相对次要的角色。 因此他在接起制作组的电话时,完全没做好接受恭喜的准备。 “成功――了?”顾泽有些怔忡,“你是说……” “意思是你被选中担当男主角薛的配音了。”那头的女声十分温柔地解释,“恭喜啊,顾先生!” “啊,谢谢……”他终于反应过来,“以后就麻烦你们了。” “哪里哪里,我们这边才是。不瞒你说,制作组在你和其他几位的干音中举棋不定的时候,是季小姐本人坚持选择了你。” “季秋池小姐?”顾泽吃了一惊。《隙之华》的漫画原作者吗? “是的,她非常欣赏你的实力呢。”那头微笑道,“如果没有问题,我们马上就将日程表和合同传真去你的事务所,声优阵容也会在近期公布出去。” “……好的,那就拜托了。” “请问还有什么问题吗?”那头似乎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迟疑。 顾泽停顿了一下。“没有了,谢谢。” “那么再见。” “再见。” 顾泽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对方已挂断”出了会儿神。他应该高兴的:能在隙之华这种级别的作品里当主役,相当于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正中脑门,等于是一跃成为大神级人物的金牌跳板。 顾泽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舒容予呢?舒容予拿到了谁? 这问题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这天晚上顾泽被几个狐朋狗友拉去吃夜宵,路上开错了多绕了一个圈,等他找到地方的时候那些人已经开喝了。顾泽只得不碰酒,坐在一边干吃了点东西。等他们喝到开始冒实话时,顾泽面带微笑挨个听了一遍,估摸着手里捏的把柄差不多够本了,才把人扔到车上一个个地送回各家。 这番折腾下来也到了深夜,顾泽沿着空旷的街道向家驶去,突然若有所觉地减了速,望向旁边的人行道。 那道独自走着的背影,在黑暗中只浮出大致的轮廓,却是绝不会弄错的熟悉。 顾泽将车停靠过去,摇下车窗:“前辈!” 背影一顿,向这边转过头来。舒容予似乎有些踌躇地走近几步:“……小顾?是小顾吗?” “是我。”顾泽抬手打开车里的灯,“前辈要去哪儿?这么晚了,不如我载你一程?” 舒容予的眉目全浸在昏黄光照中,透出几分错觉似的暖意:“不麻烦你了,早些回家休息吧。” 顾泽听他的语意并非不可商量,索性直接探手过去打开副驾的车门:“让我送你总比坐地铁快些,上来吧。” 舒容予犹豫了一下:“你家在哪儿?” 顾泽报了地址。 “啊――那就麻烦你,带我去第九街吧。”见是顺路的,舒容予也不再推托,这样说着坐上了车。 舒容予似乎走了不短的路,气息有些急促。身上的衬衫纽扣原本扣到第二颗,他上车之后又解开了一颗。一双匀称锁骨半隐半现,在白皙脖颈下伏蛰出不经意的引诱姿态。 顾泽突然觉得嗓子有点紧,连忙扭头盯着挡风玻璃,在汽车发动声里吞咽了一下口水。 “怎么这么晚才回家?”他问。 隔得近了,舒容予身上淡淡的消毒酒精味道便凑入了鼻端。 “嗯,家人住院了,每天要去照顾他。” 顾泽的脑中闪过那句“好像是舒容予的哥哥住院了”。原来是真的。 难怪他最近总是一脸掩饰不住的疲惫。迟疑数秒,顾泽还是说了出来:“你看上去脸色不好。天天下班了还要往医院跑,实在太辛苦了吧?” “其实也还好……” “去年我母亲生了场大病,我和姐姐轮流去守着,其余时间还是请护工的。” “这样吗。”舒容予笑了笑,未置可否。 凭着某种奇怪的直觉,顾泽开始觉得那位哥哥有点可疑。就算病情严重到需要每日看护,他自己的家人呢?为什么总是要舒容予去?声优的工作几乎没有休假,一次缺席就可能造成一集动画的停播。如果是至亲,至少应该体谅一下舒容予两头奔忙的操劳…… 但他也知道,这些话即使向舒容予开口,也不会得到答案,只会让对方徒增困扰。 顾泽扶着方向盘陷入了沉默。 “对了小顾,”余光里看到舒容予向自己转过头来,“你拿到了薛吧?” “你怎么知道了?”顾泽吃惊不小。隙之华的声优列表明明还没公开,按理说应该没人知道,除非―― “我去参加二次试音时,他们告诉我的。”舒容予嘴角带笑,“恭喜!” “谢――谢谢。”想到这角色竟是从舒容予手上赢来的,顾泽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那你呢?” “我拿到了欧尔维。”似乎看出了他的矛盾,舒容予笑意更浓,“败给了后生呢,真不甘心!” 他说得太坦然,倒让顾泽愈加不知所措:“没有的事……我……” 温热的手心覆上肩膀,在与试音那天相同的位置轻拍了拍:“开玩笑的,不用在意。我的声音本来就更适合欧尔维那类的角色,能拿到他也已经很幸运了。倒是小顾你,我早就说过凭你的实力很有希望吧?” 顾泽心底一暖:“谢谢你,前辈。” “以后就要共事很长之间了,合作愉快。”舒容予微笑着说。 顾泽这才恍然意识到这件事意味着什么。他要与舒容予在一部超长番里合作了。也就是说,每周至少见面一次的日子,会持续――多久呢?两年?三年? 唇角不受抑制地翘了起来,他努力按下语声中的雀跃:“合作愉快。” 舒容予之后便不再开口。顾泽打开车上的轻音乐放了一会儿,等他再转过头想说话时,却见舒容予身体微微歪倒在座位上,已经睡着了。 顾泽愣了愣,伸手把音乐声调低了。 舒容予睡得一点声息都没有,只有胸口在缓缓起伏。顾泽拐过一个弯,一盏盏路灯的光与影轮番掠过脸上,心中忽而一片宁静。 车速放得再慢,一段路终究到了尽头。 顾泽将车停在第九街的路边,却不叫醒舒容予,只凝视着他的面容。 素来绷紧的线条此时已舒展开来,让那张脸显得年轻了不少。眼睫覆下深重的阴影,仿佛已经倦极;眉心却悄然纠起,像在梦里也锁着千万桩心事。 眼前又浮现出那道黑暗中踽踽独行的背影。顾泽如同受到蛊惑般向他伸出手去。 指尖即将触碰到脸庞,紧闭的眼睑突然轻轻一颤。 顾泽收回手,看着舒容予慢慢张开双眼,一瞬间的神情有些茫然,随即回复了平常的脸色:“啊,居然睡着了,真不好意思……” 顾泽一笑:“没关系。前辈住在哪里?我直接送你去你家吧。” “不用了,就在这附近。”舒容予初醒的声音带了一丝沙哑,不自知地柔和而无力,像月色一剪洇开在云天里。他人却已经推开车门迈了出去:“多谢你了,小顾。” “……不客气。前辈好好休息,晚安。” 车里的轻音乐兀自缠绵悱恻,顾泽一把关了它。 第九街附近――并没有住宅区。 ☆、作者(已修) 无人知道这场邪门的雨是怎么开始的。 亘古洪荒倒灌一般的雨水倾覆了七天七夜,偏远小镇的街道上积蓄了过膝的积水。往日最为繁华的一条街道,此时也已人影寥寥,笼罩着一股阴森之气。 “要去哪里?” 出租车司机将车窗打开一线,满脸狐疑地喊道。 雨帘厚重,虽然还是傍晚,却已暗沉得如同午夜。 “香樟书店。” 一把黑伞遮挡了行人的脸,只从伞底传出低低的回话声。 司机皱着眉考虑了一下。 “上来吧!” 后座的门被拉开,两道人影钻了进来。 “最近的世道不太平啊。”司机发动车子,打开车窗,飞快地摁灭烟头丢了出去,收回手时却还是淋了满手的水珠。他骂骂咧咧地关上了车窗:“大白天都没人敢出门,我们这些开车的也做不了生意。” 后座无人接话。 司机伸手在方向盘后的表槽里摸索着烟盒,却发现它已经空了,只得干笑一声作罢:“还好你们不是去那个见鬼的酒吧。” “什么酒吧?”身后有人似乎饶有兴趣地问。 “失踪了好多人哪,那家酒吧。”司机装模作样地压低了声音,“活蹦乱跳进去的人,再也没见出来。警察局那帮饭桶查不出个所以然,干脆封锁了消息。”他冷笑一声,“虽然明里都瞒着不说,可私下大家都在传……” “什么?”那人问。 “唉。”司机自己说出来也觉得有些荒唐,不由皱起眉,“你听说过光荣之役那会儿闹出的国家丑闻吗?” “略有耳闻。” “部队里的一大批年轻人无缘无故地失踪,两年之后突然又出现,却一个个都变成了怪物……” “惧怕阳光、吸食人血、不老不死、体力超群――” “是啊,是啊。”司机厌恶似地打断他,“那批怪物不记得自己是人了,跟国家对着干,国家也消灭不了他们,双方伤亡惨重,最后只好签了协议。他们不去杀人,国家替他们隐藏身份,还开放血库做他们的口粮。” “可是这么多年都没任何动静,也许那只是传说而已。” “嘿嘿。”司机阴恻恻地一笑,“现在不就是动静?那些从酒吧里失踪的人,你猜他们去了哪儿?” “你是说――” “吸血鬼复活啦,老兄。” 这句话掷地有声,不祥的沉默持续了片刻。 “啊。”后座上的乘客忽然一指前方,“到了。” 司机将车泊在路边,接过那人递来的钱。 车门被推开,男人的身影撑开黑伞迈入了雨中,转身伸出一只手:“下来吧,小薛。” 后座上的少年拉着他的手走下了车。 听着引擎声在身后远去,那少年突然开口:“师父。” “嗯?”男人低头看他,露出一张苍白而艳丽的面庞,菲薄的唇角挂着笑意。 “师父刚才为什么不对他出手呢?”少年困惑地歪头,问得十分天真。 男人笑了起来,牵着他向前走去:“小薛,总是吸烟的人,血的味道一般都很糟,你要记住。” “我明白了。” “呵呵……其实不记住也没关系,你是人类嘛。” “我明白了。” “好孩子。” 语声渐渐消失在了大雨深处。 《隙之华》的漫画作者季秋池,在漫画界是个传奇式的人物。 t大建筑系毕业的高材生,在设计院里勤勤恳恳地干了十数年后,突发奇想画起了漫画。最初的一系列短篇刊登在某知名少年漫杂志上,女性画家中十分罕见的潇洒凌厉的画风,让她迅速聚集起了人气。而得益于其专业,季秋池作品中的场景出奇地精美,从写实的房屋到虚构的飞船,无一不是结构精准、风格鲜明,成为业内一道不可多得的风景线。 几部短篇漫画完结后,季秋池觉得有能力胜任长篇了,索性辞了设计院的工作,潜心画起了一个自己构思多年的故事。 几个月后,《隙之华》横空出世。 人造吸血鬼的奇诡设定、高挑俊美的主人公、独辟蹊径的情节走向,乃至线条冷硬的笔触,让这部作品初开连载便一炮而红。久无哥特风格佳作的漫坛如逢甘霖,一时间卖得洛阳纸贵。季秋池充分秉承了做建筑师那会儿的职业精神,眼着大局步步为营,一不动大纲二不拖剧情,命中该绝的角色无论人气多高也还是死得灰都不剩。读者怨声载道,到头来却追捧得愈加死心塌地。 这位神一般的原作者,此时正坐在隙之华的动画制作组租用的录音棚里。 隔着真空玻璃,顾泽看见她在控制台前坐下,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耳机,很认真地听着这边厢的配音。 “啊,到了。”身边传来谷田的声音,“下来吧,小薛。” 谷田是声优界颇为资深的一位前辈,此番被请来,客串一个漫画中大受欢迎的角色――男主角薛的师父诺尔顿。 顾泽捧着台本走近话筒,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控制室。季秋池正面带微笑看着自己。 他默默酝酿了一下:“师父。” 无可挑剔的,清澈的少年音。以改变声线来彰显人物身份,一向是顾泽的强项。 “嗯?”谷田读道。 “师父刚才为什么不对他出手呢?” “小薛,总是吸烟的人,血的味道一般都很糟,你要记住。” “我明白了。” “呵呵……其实不记住也没关系,你是人类嘛。” “我明白了。” “好孩子。” ……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都没有顾泽的台词。一旁显示屏里播放的画面中,年轻美艳的吸血鬼撑着黑伞,带着少年时代的薛,出没于小镇里发生失踪案的地点,询问附近的居民。 “什么动静也没有哇,那天晚上。”配音居民的龙套声优说,“第二天在酒吧门口看见一排警车,我们才知道昨晚出事啦……” “有多少人不见了?” “听说已经有几十号人了!――你是政府派来的侦探吗?” 谷田轻轻一笑:“只是在调查这件事而已。” …… 身后传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顾泽回过头。 舒容予正从录音室的角落走上前来。视线相交,舒容予向他微一点头。 这时谷田读出了那句关键的台词:“小薛,在这里等我。” 画面中的少年独自站在酒吧门口,好奇地四下张望。隔了一会,他突然迈开脚步,一路追寻着某种不可见的事物,走进了街角的一座破旧教堂中。 顾泽暗暗屏住了呼吸。 然后――舒容予的低笑声在耳边响起,质地慵懒而轻慢,带着寒潭般摄人的幽深。 顾泽听见自己疑惑地问道:“你……是谁?” 顾泽从录音室出来时,外头的工作人员连带着季秋池,正和参与了这回首次配音的声优们交流。 季秋池穿着一条深绿色长裙,乌发高挽略施粉黛,站在一群男人中十分醒目。她青春年华已逝,容貌亦不如何出挑,却周身透着被岁月打磨过的凛冽气质,令人过目难忘。 想到当时被告知是这位原作者本人钦点自己担当薛的配音,顾泽觉得应该亲口致谢一声,便朝她走了过去。 没想到他刚迈出两步,季秋池便向这边转过头来,目光却越过了顾泽,直直看向他身后。 凛冽的表情被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取代,原作女士三步并作两步迎了过来:“舒容予!” 顾泽愕然回头。 季秋池已经走到他身后的舒容予面前,二话不说一伸手:“我赌赢了,拿钱来。” 这两位是旧交么? 隐隐觉得此时应当回避,顾泽走开几步,背后的对话声断断续续地钻入耳中: “什么赌赢了?” “少装蒜,你要是忘了那赌局就不会来试音。” “我只是凑巧……” “凑巧跑来争取我画的作品的男主角?别此地无银了,现金支付,赶紧的。” 顾泽回头看去。 舒容予脸上挂着一丝无奈的笑,虽然清浅,却是前所未有的……真实的表情。 “为什么算我输?” 季秋池一脸“你该不会想耍赖吧”的不可思议:“五年前就说好了如果我的作品动画化,你就去配男主角――” “只说是主角而已,并没有规定是男一号。” “你――”季秋池瞪了他半晌,没绷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没见过你这样狡辩的。算了,那就打个折扣,改天请我吃饭。” “没问题。”舒容予笑着想说什么,微微偏头,忽然看向一旁,“啊,小顾!”他唤道。 顾泽僵了一下,做出刚刚注意到他们的样子:“前辈?” 季秋池的目光在顾泽脸上转了一周,饶有兴味地勾起嘴角:“这位就是顾先生吗?” “……是的,季小姐,你好。”顾泽走到他们身边,主动伸出手。 季秋池十分亲切地握了握,口中却说:“听舒容予说我们都是校友,不如对我也叫声前辈吧?” 原来这两位是高中同学。 原来舒容予是因为与她的赌约,才去争取明明不适合他的薛。 原来舒容予曾向她提起过自己。 那么她在制作组筛选出的候选人中,惟独指定自己去配薛,又是因为―― 脑中飞快转着这些念头,顾泽配合地露出腼腆的笑容:“季前辈。” ☆、复出(已修) “小薛,在这里等我。” 说完这句话,年轻的吸血鬼转身走进了酒吧的大门。从外面望去,室内光线幽暗,浑浊的空气中混杂着酒精和烟草的味道。角落里有人影密密攒动,偶尔向门外投来一个戒备的眼神。被雨淋湿的招牌上,印着“红山”的字样。 这间酒吧在全国赫赫有名:环境恶劣,价格离谱,却将连锁店开遍了每一所城镇。更奇怪的是,它几十年来从未缺过生意。 只有某个特定的人群知晓它真正的功用。从全国大大小小的医院血库抽调出的新鲜血液,源源不断地供应到当地的红山连锁店;而持有特殊证件的人们便会时常光顾,领取赖以生存的食粮。 手撑黑伞的少年在门外静静等了片刻,忽然扭头,望向街道的尽头。 某种声响吸引了他――薛看了看身后的酒吧,犹豫了一下,循着声音向街角走去。 雨点敲打在彩绘玻璃窗上,回声充斥了整座空旷的教堂。 蜡烛的微光只能照亮圣母温柔的鼻尖,其后大半面容隐藏在黑暗中。圣像之下,有人坐在临时摆放的木椅上。 他似乎已经在这里坐了好几个世纪,黑而长的袍服覆盖至脚面,静止成一座奇异的雕塑。只有一头铂金色长发跳脱出黯淡底色,瀑布般直垂至腰际。神父装扮的男人眼帘低垂,修长的手臂舒缓移动,带出一缕低沉的乐音。 他在拉大提琴。 以环抱情人的姿态扶着琴身,指下滑出的旋律徜徉向沉闷的礼拜堂,在穹顶间流连不去。比雨水更清冷,比烛火更虔诚,是对圣母的颂歌。 脚步声嗒地一响,如同一枚冒昧的休止符。 琴弓拉至满处倏然回收,乐声似夜鸟归巢湮没于寂静。木椅上的神父微微侧头,正对着踏进教堂的不速之客。 少年的脚步在门边一滞,僵持半晌,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神父蓦地低笑了一声。他伸手,从圣像旁托起了一盏烛台。 薛只觉得呼吸一顿:“你……是谁?” 烛光在神父的脸上轻轻跳动,宛如某种谄媚的爱抚。那是一张俊美得令人心碎的脸。原本低垂的双眼此时正凝视着来人的方向,眼眸幽艳,惟独缺少了焦距。 薛怔了怔:“你是吸血鬼吗?”为什么会看不见了? “哦?遇到吸血鬼也不害怕吗?”神父轻勾起菲薄的唇角。 薛摇摇头,想起对方看不见,便开口说:“不害怕。我师父就是吸血鬼,但他是个好人。不过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当神父的吸血鬼呢。” “那么你――还是个人类?” “嗯。师父不会咬我。”少年的语声清脆而果断。 神父低笑了起来,笑声慵懒而轻慢,带着寒潭般摄人的幽深。“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迟疑了一下:“薛。” “薛。”神父轻轻重复一遍,朝他的方向伸出一只手,“请靠近一些。” 宽大的袍袖随着动作垂落,隐约中似乎透出危险的气息。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慢慢移动了几步。 “再近一些。” 笔直伸出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薛的身体―― 却不着痕迹地收了回去。 神父转而指向身边的地板:“我的琴匣,应该在旁边……” 此时离得近了,薛才就着烛光看清,神父身下坐的是一把轮椅。木制的轮椅精雕细琢,倒像是一件艺术品。 他弯腰托起平放在地上的提琴匣,递到对方面前。神父摸索着将提琴放了进去。大提琴美丽的黑漆面上,用金色镶了几个细长的字母。是什么呢? “伊莲。”仿佛能看见他正观察着提琴,神父轻声说,“它叫伊莲。” 他合上琴匣,动作熟练而轻柔,“谢谢你。再不回去,你的师父不会担心吗?” 薛恍然惊醒,转身走出几步,突然回头问:“你呢?你的名字?” 神父依旧端坐在黑暗中,菲薄的唇角扬起他参不透的弧度:“我叫欧尔维。” 《隙之华》的前期宣传工作堪称大张旗鼓,一段预告视频挂满了各大网站,再加上粉丝基数大,转发和点击率在三天之内就被刷成了天文数字。视频制作精美,集中了所有主要角色的经典台词,伴着镜头的快节奏切换,画面上方用醒目的字体打出各个角色和对应声优的名字。 官方如此高调,原本就翘首以待的粉丝自然情绪高涨。毫不出意外,如今在搜索栏里敲下舒容予的名字,再不复几年来的无人问津,大堆大堆的议论通常从“欧尔维大人好帅啊啊啊啊”开始,转到“那视频里欧尔维那声撕心裂肺的呐喊太虐心了qaq!”,到“欧的声优是谁!是谁!!”,到“居然连舒容予男神都不知道,当年多少经典角色全是他配的音啊(rvq)”,再到“吾辈舒粉果然老了……”,最后以“有生之年能看到舒容予的名字再次出现在cv表第一页,让我现在死也值了tot”收尾。 这场混乱在动画正式播出第一集后,彻底推向了高潮。仿佛一夜之间,曾经的舒容予粉通通被炸了出来,而更多的新人正乱打鸡血地宣布沦为脑残粉。神秘莫测、美艳无方的金发神父,配上舒容予冷玉般光华内蕴的声线,瞬间将全剧的风头抢尽了十成。相比之下,正牌主角薛反而被晾在了一边。 在几乎所有人眼中,这样的锋芒毕露只意味着一件事――舒容予终于复出了。 ☆、不通(已修) 如果说制作组多少为男一号从第一集就被忽略而感到不安,那么顾泽本人可说是完全不担心。他清楚薛随着之后的剧情发展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另一方面,他也比任何人都明白舒容予的不可超越。 事实上在年轻一代声优中,论天资和人气,顾泽也算是佼佼者了,而此番担当《隙之华》的主役,跻身一线声优之列更是指日可待。可惜这地位有多少是凭实力,多少是靠包装,只有各人心里清楚。 如果说别的业内前辈只是胜在经验,那么舒容予又与他们都不同。即使在顾泽现在这个年纪,当年的舒容予也早已攀登到旁人绝难企及的高度。 年少成名的那会儿……舒容予被称作天才。 那段光辉历史到今日已没有多少人记得,但顾泽却知道得很清楚。 越是认清自己与舒容予之间的距离,越是意识到追赶的无望。 录那个宣传视频时,顾泽就站在舒容予旁边,亲眼看着舒容予在毫无铺陈的情况下乍然迸发出那声哀嚎,嗓音嘶哑,痛彻心扉,简 分卷阅读3 像在喊出一生的血泪。 然后画面切换,舒容予随之收声,表情如常。 让人弄不清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他。又或许都不是。 “喂喂,你在听吗?” 不满的嘟哝声将他拉回了现实。顾泽微笑着看向面前的美少年:“什么?” “……真是败给你了。”安藤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突然凑到他耳边,“顾泽,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为什么这样问?” “最近喊你出来总是被拒绝,偶尔出来一次又心不在焉。”安藤做出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名草有主了就赶快告诉哥们,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滚不了床单也能喝酒――” “你想太多了。”顾泽波澜不惊,人在自己未曾付出真心的对象面前,总能比较轻易地做到波澜不惊。“最近工作真的很忙,能自由活动的时间比以前少了。至于恋爱,”他牵了一下嘴角,“应该不可能有了。” 安藤眨了眨眼,玩味地看着他,半晌才慢悠悠地开口:“根据我阅人无数的经验,这个表情意味着:你喜欢对方,对方还没回应。” 他依旧盯着顾泽,“嗯,看来是猜对了。” 提起酒瓶为顾泽和自己满上,美少年笑得兴致勃勃,“来嘛,我要听故事。” “……小安,如果一个人不肯在你面前流露真实的感情、不肯告诉你自己面对的困境、不肯让你知道自己的住址、即使在跟你竞争的时候对你也是一味的鼓励――” 安藤托着腮叹了口气:“虽然我很想安慰你,但这人实在不可能对你有好感吧?” “我说,你其实对小顾挺有好感吧?”季秋池不紧不慢地用调羹舀着碗里的汤。 坐在她对面的舒容予一愣:“为什么这样问?” “先是在筛选干音的时候主动跟我提起他,又在录音棚引见我们,摆明了是想帮他。”季秋池优雅地喝着汤,“还有你看他的眼神,跟看别人不太一样。” “是吗……我自己倒没注意到。”舒容予低头夹菜。 季秋池一言不发,只挑眉盯着他看。舒容予被她盯得不自在起来:“怎么了?” “看你什么时候说实话。” “……”舒容予轻轻拨动着盘里的菜,“小顾是个好孩子,很有天赋,虽然现在还稍显青涩,但可以看出他的潜力……” 季秋池的眉毛越扬越高。 舒容予止住话头,无奈地看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别装傻了,你很清楚我要说的话。”季秋池不客气地说,“他和当年那个孩子的感觉很像,对不对?” 舒容予身体一僵。 季秋池看在眼中,无声地一叹:“容予,你在害怕吗?” 舒容予微微低头,没有回答。 一碗清汤见了底,季秋池挪开汤碗,转而捧起了米饭:“那个人――怎么样了?” 她没有说明是谁,舒容予也没有询问,只简洁地说:“肝癌晚期。” “哈。”她尖刻地轻笑了一声,“活该。” “小季……” “你生气了吗?” “没有。” “可我一直在生气呢,这么多年。”季秋池抬眼看着对面苍白消瘦的男人,“容予,我很高兴你终于要自由了。” 舒容予默然回视着她。女人的眼睛温柔而悲怜,让他在某个刹那很想流下泪来。 他对她露出微笑:“不说这个了。” “好吧。”季秋池向后靠了靠,“你对小顾怎么看?” “……这个也不说了。” 她笑了起来:“有时候我真想知道,你还会喜欢上谁吗。” “那么,那个人喜欢过谁吗?”安藤忽然扭头问。 顾泽一拍他的屁股:“干正事的时候专心点。” “突然想到的嘛――嗯啊――以前的情人――什么的――” “我不知道。” “啊――慢――慢点――那他喜欢什么――嗯――类型的?” “我不知道。你安静点行么?” “啊啊啊那里!――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行……” “……”顾泽一咬牙,身下发劲,直顶得他一径浪叫再也开不了口。安藤尖叫着泄了,整个人软倒在床上,顾泽刚才被他弄得情绪不对,此时兀自揽着人来来回回,努力向峰巅攀爬。 安藤任他摆弄,有气无力地一闭眼:“其实他也有可能中意你的,只是不表现……” 顾泽心中一乱,应声缴械。抽出来躺倒在安藤身边,顺手敲了一下他脑袋:“你故意的吧?” 安藤低笑了起来,却顾自往下说:“对于这类不开口的人,就要想办法让他们开口……我有个主意。” ☆、聚会(已修) 白夙的生日派对设在周六晚上。由于他和陆云这两夫夫如出一辙地没脸没皮,经常不分时间场合大秀闪光弹,所以生日派对也没请太多围观群众,只将圈内好友五六人邀去家里。 顾泽当晚有固定的广播节目要主持,只得迟到两小时。等他去敲白夙家房门,那门吱呀一声颤悠悠地开了,里头一片漆黑。顾泽暗道一声不好,还未及作出反应,黑暗中几只枕头破空而来,劈头盖脸地砸向他。顾泽抱着头半真半假地痛呼一声,便听到屋里有人大笑起哄。 灯亮了,桌上堆着空啤酒瓶和只剩残骸的零食,数位名声在外的声优形象全无地赖在沙发上,白夙戴着滑稽的生日帽倚在陆云怀里,笑得缓不过劲:“我们商量半天怎么惩罚迟到的,一致通过了这一条……”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脚下一软又跌回了陆云腿上,“哎呦,谁去捡下枕头……” 顾泽忍不住跟着笑起来:“我来吧。”他弯腰去捡枕头,被旁边的好友一把拉住:“你别动,先罚酒!” 跟着便有人拿着酒瓶直接往他手里塞。顾泽自认理亏,来者不拒,转眼间一瓶见底,眉头都没皱一下。好友们看他一脸气定神闲,才想起这厮是千杯不倒的酒量,顿时更起劲地誓要将他放倒。 又是一瓶酒下了肚,顾泽终于也觉得耳根开始发热,连带着耳边层出不穷的黄段子、眼前众人足以跌破万千少女心的醉态、陆云站到桌子上干嚎的歌声、白夙盯着他直冒红心的眼神,都变得可爱起来。 这时不知是谁提议要玩真心话大冒险,白夙当即拍手叫好,掏出手机哒哒按下几个键:“我记了1到10之间的一个数字,你们每人猜一次,谁先猜中,谁就要――就要――” 顾泽心中一动:“就要把舒前辈拉过来。” 众人哄然大笑,纷纷表示同意。谁也没在这样的聚会上看见过舒容予的身影,若不是此刻借着酒疯,也没人敢去邀他。 “谁先来?” “小顾的主意,小顾先猜!”白夙点名。 顾泽想了想:“7。” 白夙立即瞪大了眼,亮出手机大喊一声:“中!” 顾泽真心吃了一惊:“不至于这么巧吧?” 众人再次大笑,嘴里念叨着“自作孽不可活”,七手八脚地将他推出了门。白夙靠在门边,用他那颠倒众生的冰山声线说了句:“不拐到人不许回来!”顺带附上一个飞吻,“好运哟~”瞬间就被陆云硬拖了回去。 顾泽转身抬脚向外走,突然觉得有点后悔。 喝过酒没法再开车,顾泽到街边拦了一辆出租车,犹豫了一下,报上了那家医院的名字。 如果舒容予作息准时,那么这个时候应该还没从里面出来。 车子停在了医院门口,顾泽付钱下车,站在街边让夜风一吹,原本就不浓的酒意登时散了大半,开始怀疑这么胡来是否有意义。 他敲了一下额头准备回去,身后却恰在这时响起了脚步声:“小顾?你怎么在这里?” 顾泽心中哀叹一声,深吸一口气回过身:“前辈。” 舒容予还穿着白天工作时的衣服,身上依旧是淡淡的消毒酒精味,面带疑惑地看着他。 顾泽情知逃不过去,这时候现编理由恐怕会越描越黑,干脆坦白招了:“白夙过生日,没敢邀你,刚、刚才他们一致推我来……” 舒容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真心话大冒险吗?”他微笑起来,“当年我们在学校也常玩这个。” “……是。” 顾泽此时彻底酒醒了,恨不得转身就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谁会愿意被当做游戏的筹码,去参加一个原本没有邀请自己的聚会呢? 果然舒容予浅笑着说:“太晚了,我就不去了。白夙那边替我说声抱歉,你们玩得开心。” “好的。”顾泽微微低下头,“对不起。” “嗯?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因为我干傻事了。把事情搞砸的挫败感充斥了胸腔,顾泽的语声不自觉地低落下去:“打扰你了。” 半晌没有回应。 接着舒容予开口了:“拉不到我,你在白夙他们那边会很难办吧?” “――什么?”顾泽诧异地抬头。 舒容予已经顾自向前走去:“走吧。” 顾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前辈?” “受你一声前辈,总不能白当。”舒容予回头对他一笑,“就帮你交个差吧。” 顾泽愣了两秒:“……谢谢你!” 随即拿出手机飞快地打字:“他同意了,快给我去醒酒,收拾下屋子再弄点吃的!” 担心白夙喝醉了不去查看手机,干脆将那房里所有人的名字都加进了收件人。 顾泽和舒容予回到白夙家的时候,屋里果然已经收拾整齐了,厨房里传出陆云做夜宵的动静。白夙头上还顶着那可笑的生日帽,迎上来一本正经地跟舒容予打招呼。 顾泽跟在舒容予后面,刚进门就感觉到几道火辣辣的视线。一抬头只见一众哥们满脸的膜拜,对他夸张地做着“干得漂亮”的口型,那眼神简直像是在看耶稣显灵、富奸平坑。虽然赶了他去把舒容予拐来,但似乎根本没人真的指望能见到活的舒容予。 莫说他们,连顾泽自己心里都正如魔似幻。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工作以外的舒容予就是在那医院附近,第一次在聚会上看见舒容予就是现在。这会儿如果告诉他们还是舒容予主动过来的,怕是会成为都市传说。 众人脸上的表情过于玄妙,舒容予短暂地愣了愣,随即被逗乐般笑得眉眼弯弯,一瞬间竟从平淡面容中透出几分温雅秀色来:“白夙,你过生日我也没准备礼物,空着手就来了……” “哪里的话!是我们喝醉了胡闹,真是不好意思,舒先生能赏光我实在太荣幸了。这边请这边请……”白夙招呼众人去餐桌。 陆云的厨艺出乎意料地高,种类单调的食材愣是被他捣腾出了好几样小菜,端端正正地摆在暖黄灯光下,这生日会的格调登时高出不少。 几个大男人之前光顾着喝酒了,此时难免食指大动。舒容予也不矫情,在桌旁坐下便与众人分食起来。 白夙见他吃得似乎很开心,便试探着说:“舒先生要不要来点酒?” 舒容予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但持续时间极短:“好啊,那我就不客气了。” 白夙起身去厨房拿酒,顾泽看了一眼舒容予,不动声色地跟了过去。 虚幻的感觉到现在也没有散去,今晚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如闭目走棋,进退全凭着本能。但一片雾霭混沌中,安藤当时的话语却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际:“我有个主意……” 白夙正拿起子撬着啤酒瓶盖,冷不防被顾泽拍了一下肩,吓了一跳:“怎么了?” “嘘,小声点。”顾泽凑近他低声说,“我有个主意。” “什么?” “想不想见识一下,喝醉的前辈会是什么样子?” 白夙微微张大眼:“你是想――” “你家里总有些烈酒吧?”顾泽眨眨眼。 将军。 白夙仍是吃惊的模样,嘴角却已勾了起来:“这回玩大发了。” 啤酒上了桌,白夙殷勤地给舒容予倒酒:“今天真的很感谢舒先生。” “哪里,是我该多谢款待。”舒容予举杯与他相碰,见白夙仰头一饮而尽,便也不愿扫兴地干了杯。堪堪一杯下肚,双颊当即泛起了红晕。众人发现舒容予还挺放得开,之前的拘谨逐渐烟消云散,纷纷倒了酒加入凑近乎行列。舒容予碰了一圈杯,脸上的绯红愈发蔓延开来,却始终没有拒绝。 顾泽默默坐在一边,没去劝酒,也未曾替他解围。 伸手拿起自己面前的杯子,独自咽下一口,啤酒无辜的清冽里混入了几分居心叵测的辛辣,不常喝酒的人一般尝不出来。 男人间喝至半酣话便投机,言语也肆意起来,席间氛围大有回到舒容予来之前的趋势。 顾泽突然感到有人碰自己,转头见是白夙,后者朝他使了个眼色,目光飘向舒容予。 顾泽跟着望过去,舒容予的眼神已经涣散了,直直看着眼前闲聊的人们,身旁有人搭话也无甚反应。平日里习惯性挂在唇边的微笑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类似于寂寞的神情。 心上浮起一股道不明的滋味,顾泽等着他做出些往常未见的举动来。过了半晌没有如愿,却见舒容予的头越垂越低,最后居然闭上了眼睛。 顾泽和白夙对视一眼,白夙耸耸肩,那意思是“我尽力了”。谁曾料到舒容予酒品如此之好,喝醉了不发疯不呕吐也不说疯话,直接就睡着了。 此时夜色已深,众人玩尽兴了,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各自回家。舒容予歪在座椅上兀自睡得稳若磐石,根本听不见周遭的动静。 白夙走过去摇摇他:“舒先生,醒醒,该走啦。” 舒容予睁开眼,微微皱起眉,困惑地看着他。 这副样子的舒容予简直百年难遇,白夙暗自欣赏了一会儿,见他又要睡着,连忙提高声音:“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舒容予不情愿地再次睁开眼:“我家……” “对对,你家的地址?” 舒容予顿了顿,茫然地低下头:“我不想回家……” 声音直率,尾音竟然还带出了一丝委屈。 白夙哭笑不得,转头问道:“你们有谁知道舒先生的住址吗?” 众人均是摇头,还有人吐槽道:“大概是在月球吧?” 白夙噗地一笑,下一秒又犯了难。照这情形是要让舒容予在自己家过夜了,他家倒是有沙发可以睡,问题是――目光飘过紧挨自己站着、完全不打算挪开的陆云――今天日子特殊,他俩晚上在卧室里弄出些非礼勿听的声响,舒容予万一听见了未免觉得难堪。 思前想后,正打算劝陆云放弃当晚福利,顾泽挺身而出开口了:“我带前辈去我家过夜吧,反正离得不远。” 白夙迟疑了一下:“他睡得这么沉,带他上楼什么的不太方便……” “没关系的,我就住二楼。”顾泽已经走去扶起了舒容予,又轻声说,“你是寿星,就好好享受今晚吧。” 白夙没羞没臊地扭头冲陆云笑笑,又转回来:“那就麻烦你了,我送你出去帮你叫个车。” ☆、醉酒(已修) 他们一起走到马路边,顾泽一路半扶半抱着舒容予,他身高体长倒也不觉得吃力。白夙拦了一辆出租车,帮他把人弄进去,又道了一次谢便关上了车门。 出租车缓缓向前,舒容予坐在后座上双目紧闭,身体很快随着车子的颠簸歪向一边,脑袋抵在车窗玻璃上,不断轻轻磕碰。顾泽伸出手臂,将他揽向自己。舒容予顺从地倚在他怀中,胸口规律地一起一伏。 臂弯里躯体的温度,多少抵消了一点置身梦中的错觉。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们一眼,露出一丝怪异的神色。顾泽不以为意地开口:“前面那个入口,进去左转就到了。” 司机依言拐进小区,停在了一幢公寓楼下。 顾泽付了钱,推推怀中的舒容予:“前辈。” 毫无反应。 顾泽先跳下车,蹲下身将舒容予揽到背上,调整了一下姿势,负着他向楼道里走去。舒容予的双臂松松搭在顾泽的肩上,每上一级楼梯便晃荡一下,温热的呼吸似有若无地拂过他的耳际,像极了某种故意为之的撩拨。明知道背上的人正睡得人事不省,顾泽还是难以自制地心猿意马起来。 在家门前站定,顾泽放下舒容予,一手揽着他,一手摸出钥匙开了门。 普通至极的一室一厅,单身男人的住处收拾得难免马虎,但在灯光下也显出些家的气息。顾泽扶抱着人进了卧室,让舒容予在床上侧躺下来,替他脱下鞋,再不看人一眼,径自转身进了洗手间。 哗哗的冷水自笼头里冲下,顾泽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还在滴着水的脸。 曾有网站评价顾泽凭外貌取胜,虽然有失公允,却也并非全无依据。 从他出道之初、配音技巧还十分青涩时开始,便有为数众多的粉丝热情追随,说白了便是冲着这副得天独厚的好皮相。平心而论,顾泽长得极英挺,稍微包装一番后做专业演员都绰绰有余,在声优界更是鹤立鸡群,醒目到扎眼。 但此时这张脸上的表情却绝对称不上好看。 顾泽试着扬了扬嘴角,镜中的人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你想要什么? 他摇摇头,笑容随之变得悲哀。 ――你能给的他不要,你想要的他不会给。 顾泽拿着热毛巾走回卧房,站在门边微微一愣。 舒容予还在睡着。自己走出去的时候,他还是放松的姿势,此刻却像一尾煮熟的虾般紧紧蜷缩起来,留一段伶仃的脊椎对外。 成年男性中,很少会有人选择这样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卧姿。 身体不舒服吗?顾泽心中一紧,走上前在床边半蹲下来,却见舒容予面容平静,并不像是不适的样子。 顾泽将手中的热毛巾覆到他脸上,轻轻擦拭。 似乎是因为热度的刺激,舒容予眉心微蹙,缓缓张开了眼,瞳仁中倒映出顾泽近在咫尺的脸庞。 顾泽动作一顿:“前辈?” 舒容予恍如未闻,神态恍惚地看着他。 顾泽心知他并未完全清醒过来,手中便没停下。毛巾拂过舒容予的眼睑,他随之闭目,待毛巾离开时却又睁开,固执地盯着顾泽瞧。 顾泽收起毛巾,起身正待离开,床上的舒容予忽然张了张嘴,发出一声模糊的呢喃。 “什么?”顾泽凑近去想要听清楚。 舒容予迷蒙地看着他,慢慢绽开一个无比温柔的微笑:“方……方野。” 如同一记闷雷翻滚过久远的光阴,万钧气势虽已不复,却裹挟着连绵不绝的遗响,在脑海中兀自回荡。 顾泽怔怔回视着舒容予,不知该作何反应。 方野――他记得这个名字。 数年之前昙花一现般走红过的年轻声优,一把可爱而不显造作的娃娃音在业内无人能及,却在刚刚小有名气时毫无预兆地隐退,从此人间蒸发再无音讯。 仔细想来,那正是五六年前,自己刚刚出道,而舒容予开始沉寂之时。 “方野……”舒容予中了邪般抬起一只手,抚上了顾泽的面颊。顾泽浑身一僵,随即惊觉脸上停留的指尖在发冷。舒容予像对待某种易碎品般,轻柔地抚摸着他,微笑的眼底渐渐染上哀伤的神色:“你还在恨着我吗。” “前辈,”顾泽下意识地想要唤醒他,“我不是――” “是还在恨着我吧。”舒容予闭了闭眼,抬起的手无声滑下,落在顾泽的肩上,指下却缓缓加大劲力,攥紧了那肩头。他忽然低低一笑:“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当初死掉的人不是我呢。” 仿佛冰封的湖面乍然迸开一条细缝,不祥的裂纹无可阻遏地蔓延开去。 “为什么要让你遇到我呢?”舒容予挣扎着抬起身,顾泽阻拦不及,下一秒却被紧紧地抱住,“我根本不配……” 箍在腰间的手臂不停地颤抖,顾泽只觉得那颤抖也传遍了自己的全身。他仰起头,知觉到舒容予的前额抵在自己胸口,硌得那里生疼。舒容予的声音湮没在自己剧烈的心跳里,自身体深处响起:“既然遇到了,又为什么要离开我……” 沙哑的嗓音带上了哭腔,“为什么要走呢?” 过了半晌,顾泽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从心口的位置传出来。 顾泽长叹一声,像安慰孩子般轻轻摇晃着他的身体,直到怀中的颤抖彻底平复下去。 他低头握住舒容予的肩,稍微拉开一段距离。舒容予眼睛都哭得通红,顾泽拿过一边已经凉了的毛巾,替他擦了擦脸。 时值初夏,饶是夜间气温不高,刚才一番动作也让两人的背心全部汗湿了。顾泽转身去衣橱里拿了一件t恤,走回床边,伸手撩起了舒容予的衣角。 舒容予触电般惊跳起来。 之前已经脱力似的男人拼命摆脱他的手,挣扎着向床的另一边躲去。 但是已经晚了。刚才的一瞥足以让顾泽看见,舒容予的身上全是深深浅浅的伤疤。新旧不一的疤痕,从胸口到腰间,向更深处延伸下去。 舒容予还在慌乱地向后躲:“不要看!”他将自己蜷成一团,“不要看……” 啪。顾泽听见某根弦终于崩断的声音。 他扔开手中的衣服,屈膝上床,向舒容予的方向挪过去。 舒容予畏惧地一缩。 顾泽停了下来。“前辈。”他平静地唤,“你看着我。” 顿了几秒,舒容予犹犹豫豫地看向他的眼睛。 顾泽的目光湛然:“认出我是谁了么?” 舒容予眨了眨眼,停留在眼角的泪水随之滑下,在他的脸上蜿蜒成一线。 顾泽慢慢靠近他,一伸手,将人揽到了怀里。他没等舒容予有所反应,低头凑在舒容予耳边轻声说:“我是顾泽。” 温柔的吻落在他的侧脸,啄去了那滴眼泪。舒容予身体一震。顾泽的吻却没有停下,从脸颊一路上移到眼睑,再到额头,似膜拜又似巡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伤害你。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从额头到眉心,再到鼻尖,而后――在唇上蜻蜓点水的一触。落子无悔。 “别再认错人了。” ☆、酒醒(已修) 翌日一早顾泽睡得迷迷糊糊地一翻身,直接从沙发翻到了地上。 他从牙缝里嘶着凉气爬起来,瞪着自家起居室发了一会儿呆,昨晚发生的一幕幕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 自己间接地灌醉了舒容予,还把他带回了家。 还吻了他。 最后这个认知让顾泽瞬间清醒过来,飞快地转头看向卧室。房门开着。顾泽记不起昨晚自己离开时有没有带上那扇门了。他内心挣扎片刻,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朝里面望去。 床上已不见人影。被褥和当时自己随手丢开的t恤都被叠得整整齐齐,码放在床铺的一端。 走了吗……微微皱起眉,顾泽自己也分辨不出此刻心中是何滋味。万一舒容予还记得昨晚的事,暂时避而不见当然是本能的反应,也好给彼此一点消化的时间。但当真看到空荡荡的卧房,心底却又升起某种莫名的怅然。 他沉浸在矛盾的情绪中,以至于耳中钻入厨房里传出的动静时,整颗心都骤然提了起来。 烧热的油锅发出毕毕驳驳的细小声响,食物的香味充斥了逼仄的空间,不断满溢出去。 舒容予在做煎蛋。 晨光透进窗口洒在他的身上,从厨房门外的角度看去,是一道清瘦的侧影。顾泽看着他将一只金黄色的煎蛋盛进餐盘里,铲去锅中的残渣,又倒上一点油,将第二颗鸡蛋打了进去。 背脊挺拔,只有颈项垂下柔和的弧度,侧脸上的表情是一如工作时的认真。淡薄的晨曦勾勒过他的鼻梁至下颌,在转折处打出几片微弱的晕影。 是什么样的人,会在这个人的身体上,留下那么多狰狞的伤痕? 是他口中的方野,还是另有其人? 顾泽盯着他看了片刻,无声无息地后退几步,重又走回来:“早上好。” 舒容予闻声转过头向他一笑:“早上好。抱歉,我见你还在睡着,就自作主张做了点早餐。” “哪里。闻起来好香!”顾泽走去帮忙把餐盘端上桌,顺便倒了两杯牛奶,动作间避开了舒容予的目光。他不能确定舒容予对昨晚还记得多少,因而也不能主动提起,索性等对方先开口。 舒容予显然领会了他的意思:“小顾,昨天真是麻烦你了,一路把我带回来,还占用了你的床……” 他语气诚恳,倒显得过于镇定。顾泽忍着追问的冲动摇摇头:“举手之劳而已,你不用在意。” 舒容予在他对面坐下来,不好意思似地笑笑:“我不常喝酒,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容易喝醉,昨晚――肯定很失态吧?” “前辈不记得了吗?”顾泽状似随意地对付着盘里的煎蛋。 舒容予皱着眉望向远处,又为难地收回目光:“抱歉。” 看来是全忘了。 顾泽定定地打量着舒容予一如既往淡然的眉目,忽而一笑:“你一直在念叨一个名字,叫什么来着……” 他如愿以偿地看见舒容予的目光一颤。 “是吗?”舒容予低下头去,嘴角还勉强挂着一丝微笑,“昨天是一个重要的朋友的忌日。大概是我心里想着他,就不小心念出来了。” 原来如此。 顾泽突然觉得舒容予一系列反常的举动都有了解释――主动答应自己参加聚会、明知道不胜酒力也不拒绝众人的碰杯、醉倒之后的胡言乱语,以及―― “难怪你后来哭了呢。” 他带着满足和深深的自我厌恶,看着舒容予的微笑惨淡得再也无法维持:“啊,真是丢脸……” “还有――” 顾泽猛然住口。 停下吧。 你到底能证明什么? 难道是想对他说,“你瞒不过我了”?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 大约是因为他的沉默,舒容予抬头看向他,眼底汹涌着无法掩饰的难堪与忐忑。 顾泽深吸一口气:“其实也有可能是我哭了。老实说,昨晚我也喝了很多,去医院门口找你的那会儿就已经不太清醒了,后来的事情更是记得模模糊糊,怎么爬到沙发上的都不知道。” 他嘿嘿一笑,讨好地凑上前一点,“前辈,我们几个干的那点荒唐事,你就当没看见,可千万别说出去啊。” 舒容予愣在当场。半晌才凝视着他点点头:“好。” 或许只是臆测,顾泽只觉得望过来的那双眼睛里,全是感激的神色。 ☆、故事(已修) 我是鬼之败类,人之梦魇,神之离弃 我承载不治之伤,以诅咒悼亡记忆 失去故乡,失去光明,失去悲悯与爱意 流落在日出之前,银色的墓地 我将一切涤净,我将一切抹去,我接受膜拜与恨惧 我是岁末的欢歌,终年的虚妄,来路的印迹 在黑色山脉,尘封的入口,花蕊汲取血液,开往天际 故国回音,金色的细琴弦多年未鸣,而我不语地守护天命 我是讳莫如深,逃遁,以及终焉 我等待开启,尽管幽闭 我是假想,贪欲,欺骗,奢求,和空无一物的安息 我隐匿未名,需上古至末途,才可印证意义 而飞蛾扑往烛火,将终道寻觅 “又来找我了?” 问询声传出自古旧的教堂。 金发及腰的神父依旧端坐在轮椅上,仿佛从未移动过位置。 脚步声嗒嗒穿过深幽的大厅,回音在高耸穹顶间漂浮。 “师父在酒吧里调查,放我半天假。” 这样回答着的少年驾轻就熟地向他走近。清亮的嗓音融进层层叠叠的回声,依稀宛若唱诗班的哀吟。 神父没有回应,也没有转向来人。他好整以暇地闭着双目,挺拔身姿里透出一股寂 分卷阅读4 寥的意态。薛被迷惑般直直盯着眼前的人影。 神父薄唇微勾:“为什么总是过来?” “因为想看你。” “我么?” “你很奇怪。”少年直截了当地说。 神父低笑起来:“有趣的孩子。” “我已经把我的故事都讲过了,轮到你了。” 他的确讲完了自己的经历,因为他的经历不过三言两语。流落街头的人类孤儿,被偶然路过的吸血鬼收为了徒弟。他的师父是个我行我素的吸血鬼,也是个好人。常年出没于各类疑案发生的地方做调查,有时是受雇,有时则是兴趣使然。师父很聪明,因为太聪明,时不时会掌握过多的秘密而陷自己于危急,却也总能化险为夷。 还有,他的师父与人结交,从不在意对方是人类还是吸血鬼。这在世人看来离经叛道,在自幼受到耳濡目染的薛眼中,却是理所当然。所以对身为吸血鬼的神父,他毫无畏惧,只有旺盛的好奇心。 “你呢?你是怎么到这个教堂来的?” 神父缄默不语。 就在薛以为这个问题也要像之前那些一样石沉大海时,对方开口了:“有个故事,或许你愿意听。” “什么故事?”薛来了劲。 “你对光荣之役了解多少?” “光荣之役?”少年愣了愣,“我只知道我们赢了,但损失惨重。师父说这个名字很讽刺,因为我们赢得一点也不光荣……” “他这样说吗?”欧尔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为什么呢?” “……没有。你知道为什么?” 神父点了点头,像在哄不肯睡觉的孩子一般娓娓道来:“战争末期,国库亏空,国家已经无力支持军备的供应。我们一直依赖于盟国的援助,但盟国出价昂贵,接受他们的恩惠只会让国家从此备受制约,完全落于劣势。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天晚上,一个年轻的军人被派去交战两国的边境,执行勘察任务。他运气不好,刚一踏入敌军的领地就被发现了。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年轻人看不清脚下的路,身后的追兵不断朝他射击,他只得不辨方向地一个劲向前跑。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一脚踏空,在黑暗中坠落下去。” 神父停下了叙述。 薛听得入了迷:“然后呢?他掉到了什么地方?” 神父轻轻一笑:“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座谷底的泥淖中,枪支早就丢了,身上全是擦伤,流了很多血,却没有大碍。抬头望去,只能看见一线蓝天,那更像是一个地底的巨坑,与外界的连接只有一条细缝。 “他又累又冷,在泥淖中躺了半天,忽然听见有东西靠近的声音。他挣扎着坐起来,看见了那个东西。 “很难辨别那究竟是腐烂了的人类,还是某种前所未见的怪异生物。那东西猛地将他扑倒在地,低头凑近他的伤口,疯狂地吸食起他的血液。 “他试图反抗,拳头打在那东西的身体上,那东西却全无反应。但他似乎把它惹怒了。那东西狠狠地按着他的脑袋,将尖牙扎进了他的颈动脉…… “他的体温迅速降了下去,全身的每一寸骨头都在剧痛。意识恢复的时候,那东西已经不见了,而他还活着。他花了半天的时间爬回那巨坑的出口,钻出了地面。伸手一摸,怀里还剩了几颗手榴弹,他就将它们全部扔了进去。” 片刻的沉默。薛有所预感般屏息噤声,直到神父重新开口: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开始惧怕阳光。渐渐地,他发现自己的精力比任何时候都要充沛,但对鲜血的饥渴却愈演愈烈…… “他就这样,成了吸血鬼。” 故事结束了。 过了一会,薛才艰难地组织起语言:“咬他的那个也是吸血鬼吗?” “不知道。” “那他后来怎么样了呢?” “后来么――”神父又勾起凉薄的唇角,“下次见面时,我或许会告诉你。” 薛失望地睁大眼:“为什么现在不能讲?” 冰冷的手指落在头顶上。 薛瞳孔微缩。神父的手指缓缓滑过他的额头、眉眼、鼻梁、嘴唇,直至下颚,似乎在量度他的脸庞,却又蕴含着随时可以爆发的危险力量。 仿佛过了一世纪,那手指终于收了回去。 神父轻轻睁开失明的双眸:“再见了,薛。” 少年的心脏突然攥紧,只觉得那深艳的双瞳中隐隐映着灾难的预兆。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后退几步,耳边传来神父带笑的声音:“我们后会有期。” 薛猛地转身,飞也似地冲出了教堂。紊乱的脚步敲出激越重奏,唱诗班的哀歌成了绝唱。 心中的不安感在疯狂地叠加,他循着来时的路线一路飞奔,一岁岁年少光阴伴着心跳声轰然撞击耳鼓,又被甩落身后。 然后―― 他看见了街道前方蜿蜒一路的血迹。大量鲜血正失控地涌来,暗沉的颜色昭示着不同于人类的特征。 目光前移,鲜血的尽头,是一堆零落的尸块。 头颅独独滚落一边,恰让他看见那张熟悉入骨的,年轻的面庞。 …… “师父――!!!!!!!” ☆、请求(已修) “师父――!!!!!!!” 顾泽喊完这一集的最后一句台词,不由得皱了皱眉。 不是音色的问题,也不是语气的原因。这声嘶喊拖得极长,到最后还破了音。破音在这种情况下是被允许的,因为可以恰到好处地诠释出人物的绝望。 没有差错。但就是有哪里不对劲。 如同挥出一拳却未曾落到实处,程式化的呐喊声里,只透出平板的空洞与无力感。搭配着画面中薛目眦欲裂的表情,说不出地违和。 眼见着控制室里的工作人员已经开始进行收尾,身边的其他声优也陆续向门口走去,顾泽干咳一声,抬手打开了对讲耳麦:“抱歉,刚才那最后一句,能不能让我重录一遍?” 工作人员手上的动作一停,隔着玻璃向他看过来:“对不起,正式录音中没出现明显失误的话,我们是不进行返工的。”制作组的进程很紧,没有时间供他们在某一环节精雕细琢。 “那一句结尾破音并没有关系。”工作人员又补充道。 “可是……”顾泽一时语塞。该怎么说清楚这种感觉呢? 已经走到门口的声优也停下脚步,纷纷看着他。 顾泽最终妥协:“没什么。麻烦你了。”他摘下了耳麦。 “小顾!”给诺尔顿配音的谷田拉着脸凑过来,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为师已壮烈,徒儿,记得替我报仇啊!” 顾泽被他苦大仇深的表情给逗乐了:“明白,徒儿一定不负重托。” 谷田大笑,揽着他向外走去:“为师会在九泉之下等着看你秒了那个坏蛋。”说着一指已经走出门外的舒容予。 这句话显然落入了舒容予耳里,减慢步伐的男人微笑着回过身: “根据漫画剧情,恐怕五十集内,你的徒弟都报仇无望。” 顾泽微微一愣。原以为舒容予绝不会接口这无聊的话题,没想到他竟然开口了。 “不公平啊!”谷田故作愤慨,“为什么反派都这么厉害!” 舒容予笑了起来,目光落在顾泽的身上:“不过从下集开始,薛就要长大了呢。”似乎是莫名的感怀,语气中却没有过多的情绪流露。 “真让人期待。”他轻声说。 顾泽心中一动,咧嘴笑道:“我也很期待。”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从那晚醉酒以后,舒容予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转变。虽然依旧是以礼相待,但原本无形中的疏离感在渐渐消除。举止守旧的男人偶尔也会与他聊些工作以外的事情,虽然话题从未深入到各人的生活。甚至那些穷极无聊的玩笑话,身为前辈的舒容予也能十分自如地应答。 仿佛紧闭的巨门悄然滑开一线,琐碎灰尘在透入的微光中静默旋转。 谷田走到大楼门口便与他们分道扬镳。顾泽刻意磨蹭几步落在后面,此时出声唤道:“前辈。” “嗯?”舒容予停步看向他。 “前辈是要去医院吧?”顾泽鼓起勇气说,“今天外面很热,不如我送你去?” “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 “医院离这里很远,又不顺路。” “那么至少让我带你去地铁站。”顾泽让步。 “……”舒容予露出一个略带无奈的微笑,“那就拜托你了。” 这段路程并不长,开车两分钟就能到。 虽然如此,舒容予仍是过意不去:“总是搭你的车,我也不能为你做点什么……” 顾泽下意识地就要否认,话到嘴边,临时转了个弯:“那么,你教教我该怎么配音吧?” 《隙之华》的宣传视频里舒容予那声撕心裂肺的悲嚎,至今在耳边萦绕不去。如果不是今天自己也喊了这么一次,他还没有机会彻底认清两者间水平的差距。如果有好事者将两人的喊声放在一起对比,自己简直可以成为反面教材。 更可怕的是,他找不到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 这个请求说出口以后,很长时间都没有回应。顾泽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舒容予,却见对方微皱着眉,遇到难题似地沉思着。 顾泽立即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以舒容予的性格,不会轻易应允别人,而一旦答应下来,又必然一丝不苟倾囊相授。配音是声优挣钱养家的本事,身为同行竞争对手,有谁会愿意帮助对方赶超自己? 而今天他却随口就抛出这种要求,之前的故意亲近顿时有了别有用心的意味。 顾泽只觉得背脊发凉,急忙说:“我只是开个玩笑,你千万别当真。” 舒容予又沉默了几秒:“……嗯。” 此时车已经开到了地铁站旁边,顾泽只得靠边停下。舒容予一手搭在车门手柄上,迟疑了一下,终于欲言又止,推门走了出去。 顾泽重新转入车道,一颗心慢慢地沉入谷底。 好不容易开始拉近的距离,因为自己不过脑子的一句话,又成了咫尺千里。 手机在这时不知好歹地响了起来,顾泽随手接起:“喂?” “喂什么喂,这副股市刚赔八千万的腔调喂给谁听呢?吞回去重来!” “……喂?” “这就对了嘛。” 顾泽苦笑:“什么事啊,姐?” ☆、档案(已修) “就是你上次拜托我的那件事呗,傻小子。”顾梓声音干脆利落,透着股豪迈之气,按行内的评判标准就是天生的反串好苗子。不过她从事的行业远比声优刺激得多。 “啊,查出什么了吗?”顾泽精神一振。 “查倒是去查过了,问题是没有你要的结果。” “……你花了一周时间,就为了告诉我没有结果?” “臭小子,你以为警局的资料是随随便便就能跑去翻的?假公济私这种事万一被抓住我干脆不用混了!最后还是借了你姐夫的关系才把档案调出来,但最近六年的非自然死亡记录里都没有你说的那个什么方野,失踪人口名单里也没有那名字。别的资料不在你姐夫工作范畴,他也弄不出来。” “怎么可能……”顾泽自言自语似地说,“如果是正常死亡,不,就算是非正常死亡,为什么没有讣告?我去查了一下,他的粉丝连他去世了都不知道,到现在还以为他是改行了……” “也许那个人原本就没去世呢?” “不可能。”顾泽仔细回想过舒容予喝醉后说的每一句话,听他的意思,方野不仅死了,而且死得很不寻常。 ――你还在恨着我吗。 ――为什么当初死掉的人不是我。 ――既然遇到了,又为什么要离开我。 ――昨天是一个重要的朋友的忌日。 …… “或者是他的家属不愿声张,就封锁了消息?”顾梓说,“那种人虽然不多,但也是有的。” “有道理。” “如果是那样,你纯属没事找事。” “大概吧。”顾泽敷衍道。 什么样的死因,会让一个公众人物的亲人宁愿瞒着全世界,也不肯发讣告? 他略一设想,突然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但愿真是我在没事找事。” “话又说回来,那到底是什么人,值得你这么兴师动众?”电话那头的顾梓问。 “……同行而已。” “同行?”顾梓登时火冒三丈,“就为了一同行,让你老姐在这给你卖命?臭小子你是皮痒了?!” 顾泽一惊,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姐,这中间隔了个人,我没法跟你说……” “没法说?没法说也给我说清楚!”眼见着那头的火势愈燃愈旺,顾泽当机立断,随便找了个理由就挂了电话。 顾梓年长顾泽五岁,貌美如花,武功盖世,从小在街头巷尾追着小混混打,最后跑去警局找了个刑警姐夫,两口子家门一关也不知谁治得了谁。 这姐姐虽是一朵奇葩,但待顾泽却一向很好,几乎有求必应。姐弟之间从不互相隐瞒,甚至包括顾泽的性向。 却不包括这一回方野的事情。 不是不能跟她说,而是连顾泽自己都不甚分明。 顾泽很早就发现了自己对女性的身体毫无反应,也坦然接受了这一点。他从未奢望过舒容予会是同类,因为那比例过于渺茫,也因为舒容予资料里填的“已婚”。但那天晚上舒容予的表现却直接粉碎了这一想法。 无需揣摩或想象,他与方野的关系委实昭然若揭。 顾泽或许应该应该为此庆幸――喜欢的男人恰好是同类,有可能碍事的前任又已经死了。话虽如此,联想到舒容予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顾泽不禁怀疑自己窥见的不过是某种庞然大物的冰山一角。这种脱离自身掌控的感觉让他十分挫败。 当年的方野人如其声,长着一张极惹人爱怜的娃娃脸。私底下的个性无从知晓,至少公众面前是非常活泼闹腾的样子。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这样的人能惹上什么事呢?还有,他的死跟舒容予有什么关系? 顾泽翻来覆去地想这几个问题,只觉得太阳穴开始突突作痛。他晃了晃头,脑海中却突然冒出另一个人名。 顾泽眨眨眼,拿起手机摁下了一串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了,略显冷峻的女声在那头响起:“喂?” “喂,季小姐――季前辈吗?”顾泽微笑着改口,“我有几个关于作品的疑问,请问你最近有空出来见一面吗?” ☆、隐私(已修) 他们约见在一家安静的咖啡馆。季秋池今天穿了一条米色连衣裙,妆容依旧化得一丝不苟,神情却比初见之时少了几分亲切,显得冷肃。 还没等顾泽发话,原作者大人先开了口:“其实即使你不来约我,我也计划近期和你见一面。” 顾泽意外地看她:“是为了隙之华的事吗?” “没错。我对你的配音颇为不解。”季秋池开门见山。 这“不解”的意思,自然是不满意。 顾泽本身也不认为自己的表现如何优秀,但故事进行到目前为止,主角薛都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可供声优发挥的余地实在不大。单凭这不多的台词就对声优的演技下判断,未免为时过早。 季秋池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我知道身为漫画家,不该越俎代庖,过问配音的工作。而且剧情才刚展开,现在就对你说这种话也过于苛刻。” “没有那回事。”顾泽倒是十分淡定,“你就像《隙之华》的母亲,母亲关心孩子的发展是天经地义。事实上我的确有很多关于这作品的问题想要请教你。” 季秋池的脸色略微缓和:“恕我直言,顾先生是否去看过《隙之华》的漫画呢?” “看过的。从它被动画化之前,我就开始追连载了。”好歹也是近年大热的作品,从事着相关行业的顾泽不可能不关注。 “那么,你怎么看待薛这个角色?” 这是在考自己了。顾泽不敢大意,仔细思索了一下才回答:“刚出场的时候,薛是个天真的孩子,甚至可以说还很幼稚……” 对面原作者的嘴角抿了起来。顾泽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只得顺着之前的思路继续讲:“但是自从他的师父惨死,而凶手很有可能和他亲近的欧尔维有某种瓜葛,薛对这个世界盲目的信任和善意就在一夜间崩塌了。 “长大之后的薛是个优秀的军人,洞察力强,身手敏捷,也拥有领导一个团队的能力。在重返当年那座小镇时,他唯一的信念就是查明真相,为师父报仇。因此,当欧尔维再度出现并出言相激的时候,被恨意冲昏头脑的薛没有考虑太多就与之交锋了。” “你觉得薛为什么那么经不起挑拨?”季秋池突然插嘴。 顾泽一愣:“大概是因为,积攒太久的情绪亟需一个发泄的出口吧?” 季秋池点点头,从表情里看不出是否赞同。 “……敌人过于强大,薛一门心思都扑在战胜对方的目标上,而这期间几个同伴的牺牲,更是被他通通算在了欧尔维的账上。这就直接导致薛失去了作为军人的冷静,也没有及时发现派遣自己的政府的可疑之处。当他终于开始怀疑自己在被利用的时候,却已经身不由己。也就是在这个转折点上,薛经历了又一次成长,将一腔莽撞的热血收了回去,学会了理智地分析局势。” 顾泽停顿了一下,因为目前漫画的情节只发展到这里为止。 “但是,薛对欧尔维的态度究竟发生了怎样的转变,我理解不了。”他又坦诚说道。 季秋池没有正面回答,却抛出又一个问题:“欧尔维这个角色,你又是如何看待的?” “欧尔维吗?”顾泽皱起眉,“他的很多过往和秘密,你都还没解开――” “我只是问你,基于目前已知的信息,会怎么看他。” “……如果你想要听真心话,我觉得他不是坏人。” 原作者大人诧异地挑起眉,笑了出来。 顾泽不明所以:“我猜错了?” “那倒不是。什么样的人是坏人,原本就是见仁见智的问题。”季秋池收起笑意,“顾先生,我可以听出你的确仔细看过漫画了。” 这不咸不淡的评价让顾泽不知该怎么接口。 季秋池低头啜了一口咖啡:“但是,你对角色的评价也进一步证实了我之前的想法。”她的语声渐渐降温,“你并不了解自己的角色,所以,你无法真正赋予他灵魂。” 顾泽身体僵了僵。 对面的人却还没有结束:“事到如今,你多半也看出来了,我是个极端挑剔的完美主义者。为了将自己的作品做到最好,我从来不惮得罪任何人。念台词这种事谁都会做,这不是我找你来给薛配音的原因。顾先生,薛诚然一直被欧尔维压制着,但你作为声优,不能一直被舒容予压制。” 顾泽心头一动,他没想到对方会主动提起舒容予。念及这次约见季秋池的原本目的,顾泽顺着她的话头接道:“舒前辈强过我太多,站在他身边配音,我的确很紧张。” “紧张?”季秋池嘴角一挑,几乎露出一个冷笑,又硬生生地忍住了,“你配音的时候,还有余裕考虑紧张不紧张的事?” “是。”顾泽低头认错,“是我不够专心。” 他如此恭谨,倒让对方无法发作。 季秋池哽了几秒,叹了口气:“可能是我要求太高了。听惯了舒容予的配音,总觉得所有人都要像他那样才算合格。” 顾泽默不做声,心想如果舒容予那样都只算合格,这世上真不知有几个人能入这位大人的法眼。 “小顾。”季秋池换了称呼,“你和舒容予相处还愉快吗?” “……很愉快。舒前辈对谁都不摆架子,工作也很认真,几乎从不返工――” “我不是指这个。”季秋池打断他,“我是指工作以外。” 顾泽不动声色地目注着她。季秋池眸色幽深,比起好奇,其中含着的更多是关切。 “你问了我很多问题,是否能允许我也问你几个?” 季秋池笑笑:“问吧。” 顾泽沉默了一下:“方野是个怎么样的人?” 季秋池神色骤变。 “为什么这样问?”她死死地盯住顾泽,仿佛在等他自行收回已经出口的问题。 “只是随口一问而已。我出道不久,方野就隐退了,我对他很是好奇。” 这解释显然过于牵强,好在他也没指望季秋池会信。 她又戒备地瞪了他一会,生硬地说:“他是个出色的声优。别的我也不清楚。” “原来如此。”顾泽顿了顿,“那么他和舒前辈是什么关系呢?” 季秋池勃然大怒。“你和舒容予又是什么关系,凭什么打探这种事情?”她从牙缝里挤出语声,“你又凭什么认为我会告诉你?” 顾泽不为所动:“这个不能说的话,可以说说舒前辈的哥哥吗――住院的那位?” 季秋池刷地站了起来。 咖啡馆里寥寥无几的顾客纷纷向这边看来。 几近失控的女人站在原地,深呼吸了两次,才重又坐下。 “你――”她闭上眼睛又睁开,只觉得背脊上冷汗涔涔,“你究竟是什么人?” “普通人而已。”顾泽一派镇定,“请尽管放心,季前辈。” 她丝毫没有放心的迹象:“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么多的?为什么要探问舒容予的隐私?” “隐私么……” 顾泽低笑起来,露出些许无奈的神情,“原来每一件关于舒前辈的事,无论大小,全都是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私。” 季秋池一怔。 顾泽笑容中的涩意渐浓:“住处、亲人、爱人、过往……前辈简直是漫画里的人物,角色设定里打满了问号。明明每天出现在身边,却像活在另一个世界。” 季秋池看着他苦笑,慢慢露出某种了悟的眼神:“你莫非……” 顾泽平静地直视着她:“我喜欢舒前辈,很多年了。”终于将这句话说出口,仿佛肩上的重负蓦然减轻,随之而来的却是空荡荡的茫然。 他笑容未变:“但喜欢他,实在是件很辛苦的事情。” 女人默然不语。 良久,她轻轻开口:“怎么知道方野的?” “前辈喝醉之后叫了他的名字。” “哈。”她短促地一笑,带着点凄然的意味。 “季前辈……” “既然你提到方野,想必也能猜到了,方野是舒容予曾经的爱人。”她凉凉地、不带感情地陈述,“后来他死了,因为舒容予的缘故。舒容予从此再也不敢接近任何人。” 她向顾泽凑近一点,放低了声音,“如果你真心喜欢舒容予,至少半年之内,不要离他太近。舒容予会很痛苦,而你――会很危险。” 顾泽皱起眉:“为什么是半年?” 季秋池浮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因为半年之后,他就自由了。” 顾泽毫无头绪,还待再问,季秋池却已经站了起来:“今天的事我会对舒容予保密。以后再有问题,直接去问他,由他自己决定是否要告诉你。还有,”她又板起脸,“有这个精力,就分一点到工作上去。” 她走了。 ☆、探班(已修) 无人知道这场邪门的雨是怎么开始的。 亘古洪荒倒灌一般的雨水倾覆了七天七夜,偏远小镇的街道上积蓄了过膝的积水。往日最为繁华的一条街道,此时也已人影寥寥,笼罩着一股阴森之气。 “要去哪里?” 出租车司机将车窗打开一线,满脸狐疑地喊道。 一把黑伞遮挡了来人的脸,只能看见伞下的黑色长风衣如此刻天色般暗沉。 听见问话声,握着伞柄的手腕微抬,雨帘后露出一张年轻而肃穆的面容: “香樟书店。” 司机皱着眉考虑了一下。 “上来吧!” 年轻人拉开后座车门,让身后跟随的两人坐了进去,自己则绕到副驾位上,利落地合上门。 引擎声与雨声交织出阴鸷的旋律,低低滑翔过小镇的逼仄街巷。 “还好你们不是要去酒吧…… “知道吗,又有一大堆人凭空消失了,和十年前那次一模一样…… “附近的镇上也传来人口失踪的消息,现在大家白天都足不出户,人人自危…… “前几天在酒吧后头的巷子里发现了一具尸体,全身的血都被吸干了…… “他们都在传,吸血鬼回来啦,要跟政府清算当年的总账……” 耳边不断传来司机恐慌的絮叨声,副驾座上的年轻人一言不发,凝视着窗玻璃上蜿蜒的水珠。 与十年前一般无二的不祥暴雨,像要将这中间漫长的时光一并冲走,翻搅出大地深处埋藏的记忆的骨灰。 他抬起手,无声地打开右耳佩戴的微型跳频对讲机。 “行动代码ge723。我们已经到达目标地点。完毕。” 耳机中一阵沙沙轻响过后,低沉的回复声传来:“收到。任务开始,请随时保持联络,薛上尉。” “收到。”年轻的上尉面无表情,“从现在开始,请使用代号。” 对方顿了顿:“明白了――乌鸦。” 薛关闭了对讲。 身边的司机像要平息自己的恐惧般,仍在喃喃低语:“吸血鬼要把我们赶尽杀绝了……趁早离开这个鬼地方吧,老兄……我们会死的,全都会死的……” “你不会死的。”薛突然开口。 “吸血鬼不喜欢抽烟的人的血液。――到了。” 司机在路边停下,张口结舌地看向他。然而年轻人不再多言,只撑开黑伞,与两名同伴走进了雨幕深处。 行动代码ge723。 圣经?创世纪genesis7:23――“上主消灭地上一切的活物:人类、牲畜、爬虫,和飞鸟;只有诺亚以及跟他在船里的得以存活。” 肃清不洁,涤荡罪孽。 远古神罚中奔腾不绝的洪水,从天而降,泛滥在这世间。 “薛终于长大啦!薛终于长大啦!薛终于尼玛长大啦!!!” 最新几集《隙之华》播出后,反馈声里此起彼伏全是这样的鸡血嚎叫。 从漫画开始追起的粉丝如同含辛茹苦拉扯儿子的亲妈,一个个喊得老泪纵横。即使是没看过漫画的观众,乍见这高挑俊朗的军官形象也免不了苍凉一把――不容易啊,主角可算是有了主角的样子。 十年的时光,换算成动画也不过是几集工夫。曾经的懵懂少年从军入伍、在魔鬼式训练和生死一线的实战中成长、逐渐积累起自己的经验与威望,最终脱胎换骨,以上尉的身份回到这个小镇。这样的剧情,再加上动画组忠于原作的精致人设,使薛这个悲催男一号顿时翻身得解放,夺回了主角光环。人气投票中一直被欧尔维和诺尔顿两大美人挤兑到可以忽略的票数,如今也开始节节攀升。 这天顾泽走进录音棚,发觉房间里比往日拥挤不少。一群陌生的男女带着话筒和摄像机,正忙着摆位。他这才想起动画组最近收到不少节目组探班的请求,索性攒到一起定了个日子,好像还要把原作者季秋池也邀请过来。 顾泽入行这么久,被人探班还是第一次,心下不禁琢磨应该说些什么。那些记者却没给他考虑的时间,一转身看见他进门,连忙三三两两地凑过来,长枪短炮熟门熟路地对准了他: “顾先生你好,请问你对参与《隙之华》的制作有何感想?” “《隙之华》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请简单介绍一下薛这个人物?” 骤然置身黑洞洞的镜头之下,顾泽的脑中放空了一瞬,随即露出了商业化的微笑: “《隙之华》是一个描绘人类与吸血鬼的战争和共存的故事,我认为它探讨了一些很深刻的问题 分卷阅读5 。作为一个新人就能够加入这样的制作组,我在荣幸之余也一直倍感压力,希望能够做到最好。薛这个人物嘛……”他看向抛出该问题的漂亮女记者,“很勇敢,很有担当,战斗力也很强,总之比我帅气一百倍。” 女记者咯咯笑着红了脸:“你也很帅气哦。” 顾泽朝她温柔地一笑:“谢谢夸奖。” …… 隔着半间屋子,他看见舒容予同样被包围在角落里,身边的摄像机比自己这的还要多上几台。 拜动画一路飘红的收视率所赐,几乎所有主役声优的关注度都水涨船高。而舒容予更是成了焦点中的焦点。曾经雄踞人气榜首的天王级人物,偃旗息鼓数年后,突然又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怎么看都是戏剧性满点的故事――尽管这听起来与舒容予本人的性格完全联系不到一起。 从这里看去,眉目安静的男人正听着对方的提问,微笑中多少有一丝不自在。 不期然地,顾泽的耳边又响起季秋池的那句话:“舒容予从此再也不敢接近任何人。” 顾泽事后一直在想她略显怪异的措辞。他记得很清楚,她说的是“不敢”,而非“不愿”。 角落里的舒容予忽然若有所觉地朝他看了过来。视线相交,舒容予像见着救星般眼睛一亮。 顾泽心领神会:“各位,我们要开始工作了,等结束之后还有一段时间供你们提问。” 记者们应声散开,让声优们鱼贯走进了录音室。 顾泽在舒容予身边站定,见对方向自己投来饱含着“多谢相救”意味的眼神,忍不住想笑,心下却又生出了微妙的成就感。舒容予刚才的小动作,就好像已经在潜意识中把自己归为了可信任的人。 薛并非独自来这个小镇调查失踪案,身边还带了一群各有专长的下属和同伴。换句话说,随着剧情的展开,重要角色都陆续出场了,录音室里常驻的声优也多了起来。这些人中,大多数是那次前来试音过的,或许原本是奔着薛和欧尔维,却没有拿到主角,便退而求其次地当了配角。 今日的同事,是曾经的手下败将。 争夺角色这种事固然每天都在发生,大家也算是司空见惯。但舒容予担当主役不会有人多说一句,而自己就…… 顾泽默默抬手调整好话筒。 他心里清楚,身边的人可以说个个都比自己资深。身为一个履历平平的后辈,凭空抢走男一号之后,自己其实无时无刻不被观望着,究竟有什么过人的实力可以服众。 录制开始了。 在薛成长之前,顾泽用的一直是刻意拔高的少年音,此时则换成了更接近本音的声线。 公平地讲,顾泽的声音与相貌一样出色。清明透亮、毫无羼杂的质地,平日说话带着惯常的温柔,而必要时强硬起来,则会让人联想起某种晶体的切面,反射着雪白的日光。 其实无论清澈或是沙哑,纤细或是低沉,只要运用得当,每种音质都有其独特的魅力。虽然自称声控的粉丝们争着盛赞自家偶像的天籁之音,但事实上,几乎没有人会平白爱上哪个人的声线。最初吸引他们的,必然是某个特定的角色。他们将对角色的一腔热情,寄托到诠释角色的那位声优身上,从此对那把声音,或是对其曾经制造出的美好意象,不离不弃地追寻。 这也是为什么对于声优而言,拿到一个广受欢迎的角色比任何事情都更重要。 只要能让观众熟知进而记住自己的声音,技巧上的小小不足,通常会被人们忽略。 当然,这里的“人们”不包括此刻共处一室的同行们,也不包括―― 顾泽念完一段台词,抬头望向真空玻璃的另一端。季秋池也到了,正与几名记者谈笑风生。过了几秒,季秋池无意间向这边转过身来,看了一眼顾泽,又冷淡地转了回去。 顾泽微微苦笑。显然自己最近的表现,依旧不能让原作者大人满意。 如果让这些同事得知自己是凭着季秋池的举荐才拿到薛,那诸如“靠脸混饭”的促狭名声怕是再难洗脱。 ☆、拥抱(已修) 一集动画的配音结束后,声优们走出录音室,那些尚未收集到足够素材的记者立即又迎了上来。 顾泽依旧面带微笑回答着诸如“录音过程中有没有发生什么趣事”之类的程式化问题,眼角余光里看见舒容予又被堵去了一旁。 他无端觉得想笑。平素低调持重的男人面对媒体时失措的样子,实在是很――可爱? 或许是观察到顾泽的目光一直在往旁边飘,面前的女记者语锋一转:“平时录制时,同事间的氛围如何呢?” 顾泽一愣:“氛围么……很专注,但并不压抑。”他一笑,“尤其是舒前辈,无论是专业技能还是工作态度上,他无形中教会了我很多。” 举着话筒的姑娘突然咧开嘴角,又极力收了回去,眼底依稀闪着兴奋的光。 顾泽微觉不解,便听她问道:“你为什么称呼舒先生为前辈?” “啊,那是因为我们以前是同一所高中的。” 那姑娘似乎早已料到答案,紧接着又问:“虽说如此,但其实中间差了很多届,并没有在校园里同时待过吧?” “的确如此。”顾泽颔首,弄不清她要把话题带向哪里。 “那么,你还是叫他前辈吗?”她不依不饶。 顾泽想了想:“怎么说呢……可以算是一种昵称吧。” 姑娘眼中的兴奋光芒几乎要迸射出来:“我明白了。”她见好就收地住了口。 有那么一瞬,顾泽隐隐觉得惊慌,暗忖这素不相识的女记者是不是看穿了什么。但他又迅速明白过来了――顺应眼下潮流,动画里的薛与欧尔维之间少不了一些暧昧的互动,身为媒体自然要利用这点来抓住眼球。又或许,只是这姑娘自己好奇心旺盛。 好久没去关心那帮小丫头在议论什么了,难不成自己和舒容予也被她们挂念上了? 结束采访后,几名记者向顾泽道过谢,自行离去了。房间里的人不觉间所剩无几。舒容予还在应付最后两个记者,别的声优和工作人员都已经走了。季秋池刚刚面向镜头结束了一段对观众的问候语,与采访她的人互相致意后,一道向门口走去。 经过顾泽身旁时,女人又看了他一眼。当着旁人,她多少给他留了脸面,微一点头,简短地说了声“再会”,才走了出去。 顾泽还站在原地注视着她的背影。 初见之时那张优雅面容上亲切又含着期许的笑意,已彻底消失不见。 他叹了口气,准备远远跟舒容予打个招呼就走。没想到一转过头去,直直撞上了舒容予投来的视线,对方脸上写满了担忧。 刚才那一幕怕是被舒容予看全了。 顾泽正要向他露出点安抚的笑意,电光火石间心思一转,又抑制住了面部表情。 他慢慢垂下头,走到控制室角落的那排座椅前,在其中一张上坐了下来。 低头盯着地板等待了片刻,舒容予结束了那边的采访,室内登时只剩下两人。顾泽一动不动,过了几秒,便听见缓缓靠近过来的脚步声。 舒容予走到了他面前。 “小顾……”他轻声唤,“你在生气吗?” 顾泽凝视着对方停在半米开外的鞋尖,一言不发地摇摇头。 鞋尖又挪近了一点,温热的手心似乎有些犹豫地落在他肩上。 “别生小季的气了,好不好?她从小就是这性子,对谁都一样的。”舒容予的声音比往常多了些温度,“其实她对你,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不满……” “前辈。”顾泽仰起头。他其实没有假装出眼中的沮丧,他只是没像一直以来那样掩饰它。 但这英俊眉宇下大型犬科动物般湿漉漉的眼神,还是让男人瞬间动了容。 “前辈,”顾泽又叫了一声,“我让季秋池失望了。我让很多人都失望了……” 他垂下眼,“明知道自己根本配不上这个角色,我还是想努力去试试。可是那些努力……都没有成效。”那因着莫名的心思说出口的焦躁,又因为融进了这莫名的心思,而一点点落成了真实。“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我没有生谁的气,只是生我自己的…… “前辈你告诉我,该往哪里走?” 舒容予许久都未出声。等他终于开口,却像在极力克制什么般,语声都微微发颤:“小顾,你别这样……” 他又向这边凑近了一小步,顾泽蓦地倾身抱住了他,双臂环在他的腰上。 舒容予踉跄了一下,浑身猛然一震,下意识地就要挣脱。顾泽手臂一松,有些绝望地抬头看着他。舒容予全身都颤抖得厉害,却硬生生地顿住了挣扎。 顾泽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双手还松松地揽着面前的人,不敢再使力。他慢慢低下头,将前额抵在舒容予的胸口。 两人的心跳声混乱地交错着,过了半晌,才都归于平稳。顾泽闭上眼,鼻端似乎能捕捉到舒容予清冷的味道。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深深呼吸着,忽感到舒容予的手落在自己头顶,哆嗦着摸了摸。 顾泽咬紧牙关,忍下了突然涌上的泪意。 又过了一会,他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怀抱:“抱歉,我失态了。” 舒容予不知为何脸色发白,却仍是勉强笑了笑:“没事。好受一点了吗?” “嗯。”顾泽点点头,想要站起身。 面前的人伸手搭在他的肩上,轻缓却不容拒绝地将他按了回去。 顾泽诧异地抬眼。舒容予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小顾,你赶时间吗?” “……不赶。” “那就好,”舒容予走去将他旁边的另一张椅子拖了过来,与他面对面地坐下,“我们需要谈谈。” 刚刚做了出格的举动,转眼舒容予就提出要谈谈,顾泽不免心下惴惴地望着对方等他开口。 他其实很怕舒容予会像季秋池说的那样,对自己的接近表现出排斥或是痛苦。 没想到舒容予第一句话就是:“你那天说的话,我认真考虑过了……” 顾泽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哪天?什么话? 舒容予似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子:“就是那天在车上,你问我能不能教你配音。” 顾泽的嘴慢慢张大。 “说实话,我真的不觉得我有资格教你什么,所以当时也没敢答应你。”舒容予的指尖落在膝上,轻轻地敲击,“这几天我把你之前的作品都听了一遍……” 他顿住了。顾泽现在的表情只能用瞠目结舌来形容。 这表情落在对方眼中显然是另一番含义:“抱歉,是我多事了。” “不、不是的!”顾泽一下子回过神来,“我原以为你不会答应,毕竟这种要求实在――前辈――”该怎么对他说?怎么才能让他知道,自己此刻有多高兴? 舒容予不确定地朝顾泽眼中凝望了片刻,慢慢浮起一丝微笑:“谈不上教你什么,只希望能多少有所启发。”他起身走去一边,从自己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只光碟套,将它递了过来。 顾泽跟着站起身伸手接过,听见舒容予又说:“只是中学生的听力作业一样无趣的东西。这里面有一段音频,回去以后,请把它的时人地事听出来,下次再告诉我。” 顾泽珍而重之地收起了那张碟。虽然很疑惑这能有什么用,但这是舒容予给的。 两人一同走到录音棚门口,舒容予又像突然想起似地回身:“小顾,这件事情――”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男人点点头,笑得十分温煦。 ☆、音频(已修) 等到一天的工作结束,顾泽终于回到家里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那只光碟套。很普通的一张cd,空白盘面上没有任何花纹或字迹,应该是私人刻录的。他将它塞进电脑里,点开了那段被命名为“1”的音频。 几秒钟后,顾泽的双眉拧了起来,关了音频又检查了一下cd,才重新打开,从头到尾听了一遍。 然后――他又听了一遍。 顾泽的眉头越皱越紧,到后来干脆抬头瞪着眼天花板,突然觉得这世界很玄幻。 那音频,是葡萄牙语。 西部罗曼语特有的泼辣爽利之余,又比西班牙语多出了一丝柔软。此外远远多于西班牙语的元音发音,也昭示了两者的些许不同。 在声优学校里接受培训的那会儿,有一门课程是讲解外语影视作品的吹替的,其中就有几堂课专门用来介绍各语种的特点。讲课的初衷是让未来的声优们在配音时,能综合考虑作品原本的语言,以求达到惟妙惟肖的效果。 那些语言之间的差异不仅限于发音和语法,连人们的语气、音高,甚至惯用句子的长度都大相径庭。顾泽对此莫名地兴趣浓厚,在听完课后,自己又去查了很多影像资料。从那以后,只要不是过于冷僻的语言,他都能凭印象做出判断。 但也仅限于此了。那毕竟只是粗略的介绍,而不是对某门外语的系统学习。 所以,此刻他虽然能听出这音频是葡萄牙语,但对它讲了什么根本毫无头绪,更遑论从中辨别出时人地事这些细节。 顾泽的第一反应是舒容予弄错了。但他立即就否定了这个可能――舒容予不像是会出这种差错的人。 那么,舒容予就是故意要让自己听一段永远听不懂的音频了。 听不懂内容,又要凭借什么判断其中的信息呢? 顾泽瞪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忽然间隐约地领会了舒容予的用意。他眨眨眼,抬手却关掉了电脑,起身走向了厨房。 无论那用意究竟是什么,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任务一时半会是完不成了。 那天晚上顾泽早早洗漱完毕,抱着电脑坐到了床上。 季节已经悄然转至盛夏,入了夜依旧暑气难祛。顾泽作为矢志不渝的反空调派,至今仍坚持一只立式风扇解决问题,心静自然凉。 话虽如此,一点开那棘手的音频,他顿时又觉得没法心静了。 出声的是个女人。那个地区的女性从少年到老年,似乎清一色是一把干燥厚重的嗓子,听不出年龄的区别。三分钟的音频,从头到尾只听见那女人连珠炮似地说着,单凭那语速,就显得咄咄逼人。 来回播放了几遍,顾泽除了听得心烦意乱,没有任何收获。那女人说话完全不带停顿,更可怕的是语气几乎没有起伏,直扯着嗓子,机关枪一般嗒嗒嗒嗒劈头盖脸地轰满了三分钟,又毫无缓冲地戛然而止。如果在现实生活中碰见这种女人,顾泽一定唯恐避之不及,这会儿却要硬着头皮承受她的循环轰炸。 又听了几遍,就在顾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无意中得罪了舒容予,导致对方以这种方式来报复时,事情终于有了起色。 他微微挑眉,调高了一点音量。 女人的声音当即翻了倍地聒噪起来。但与此同时,背景中的一丝杂音也显露了踪迹。顾泽继续调高音量,直至那几不可闻的背景音变得清晰。可以听见汽车鸣笛声、鞋跟敲地声,以及更加模糊的,嗡嗡的人声。 他松了口气,得到提示之后好像也不是那么难嘛。这环境声响显然是来自市井街道,而街上如此繁忙,只能是在白天。 还有一个意外收获。女人的音量这么平稳,而且与背景音之间的分层清晰而规整,不可能是现场录制。 在这行待了这么久,顾泽清楚地知道,只有各自独立的音轨在后期合并,才会达到这样的效果。也就是说,舒容予给自己的应该是某个影视作品中截取的片段。但什么样的影视作品会如此特立独行,将背景音压到可以忽略的地步,而无限放大那并不动听的女声? 至少,时人地事四个问题中的两个已经有了答案。 一个女性角色,行走在白天拥挤的马路上,不停地说着话,却没有人应答。是因为聆听她的人不曾开口,还是因为,她在打电话? 如果是前一种,除非那对象是个哑巴,否则断不会在三分钟里连哼都不哼一声。 然而如果是后一种,这女人说话间毫无停顿,根本不停下来听对方讲,也着实怪异。 除非,他们在激烈地争执? …… 无数假设冒出又被划去,艰难的推理让顾泽依稀听见了脑内齿轮转动的嘎吱声。他长吁一口气,将音频倒回最开始,重头又放了一遍。 或许是接连不断的轰炸让耳朵终于对这把嗓子免疫了,此刻的女声已经不像第一遍听时那样惹人生厌。 适应了那一成不变的干哑与催命似的语速之后,顾泽渐渐意识到,一开始咄咄逼人的感觉也许并不是角色性格所致,而仅仅是说话的习惯。他试着屏蔽了这先入为主的印象,想从她的语声里听出点真实的情绪。 可惜事实证明,这就像从鹅叫声里考察鹅的精神状态一样不容易――对于顾泽来说,话痨的女人和鹅都属于陌生品种。听了半天,他依旧只能听出暴躁,倒是很符合自个现在的心情。 毫无进展,却又不想就此放弃,让舒容予看轻自己。 仿佛呼应着他的想法,音频里的暴躁感也在不断叠加。炎炎夏夜,顾泽愣是被烦出了一身的汗。就在他忍无可忍要去关了音频时,它终于放完了。 顾泽的动作一僵。 下一秒,他飞快将它倒回去一点,又按下了播放。 女人的轰炸声持续了几秒,毫无缓冲地戛然而止。 但就在她住嘴前的零点一秒,背景里传出了微弱却凄厉的刹车声。 顾泽恍然大悟。 电影、街头、刹车――这一系列提示最终串连成唯一符合逻辑的答案。 女人在电话里与人争执,没有注意路况,一不留神,被疾驶而来的汽车撞飞了。 任务圆满完成,顾泽顿觉神清气爽,之前的焦虑一扫而空。在倒头睡着的前一刻,他开始期待第二天舒容予听见答案时的反应。 “不对。” 舒容予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反而很是淡然地微笑着说。 “不对?”顾泽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你是说我答错了?” 舒容予加深了一点笑意:“第一次听这么古怪的东西,还能推断到这一步,已经很好了。但是离正确答案还差一步,再接再厉吧。” 顾泽仍然怀疑地看着他:“可是在那种情境下,撞车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吧?” 舒容予眼帘微垂,笑得有点无奈,却不置可否。 已经是如此炎热的天气,舒容予依旧穿着式样保守的长袖衬衫和长裤。放在以前,顾泽只会和其他人一样觉得舒容予做派老旧。但自从那夜窥见对方一身的疤痕,他再也不会这样想了。 那深色衬衫穿在舒容予身上却丝毫不显古板,反倒被他撑出了修长匀停的楞骨来。微敞的领口露出一截颈项,深色布料衬得肤色白皙,近乎端庄。青春已逝的男人,却是越看越耐看。只是此时一脸哄孩子似的表情,落在顾泽的眼中十分刺目。 “我明白了,那音频我会继续听的。”他妥协道。 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能不能告诉我,我的答案错在哪里呢?” 舒容予点点头:“错在语气。” ☆、答案(已修) 错在语气。 这个答案极尽虚无缥缈。漫不提不同文化的人传达情绪的方式各异,就算使用着同一种语言,也有性格之分。有人习惯夸张地表达自己,有人擅于伪装成另一番模样,还有人因着种种原因,将真实的情感深藏在平静的表面下。 比如舒容予。 过去数年的时间里,顾泽从未在舒容予脸上看见过任何稍微生动些的表情。同样地,也不曾听他大声说过话。 配音时口中念着激烈台词的男人,面上却一片云淡风轻。平日里更是连语声都毫不起眼,在人群中绝不会被辨认出来。 即使在逐渐相熟以后,舒容予在顾泽面前略显放松,顾泽仍然看他不透。那份处变不惊的淡然织成了密不透风的茧,默默拒绝着所有试探。 他几乎要以为舒容予生来就比常人冷情――如果不是那夜醉酒的话。 有朝一日舒容予若是让人凭语气猜测自己的心思,这世上不知有谁能合格。顾泽扶着方向盘叹了口气。算了,就把现在的练习当做读懂舒容予的途径吧。 他今晚又有电台节目要主持,因此下班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耳边的葡萄牙语声还在滔滔不绝。 自从舒容予说他猜错,顾泽便将cd放在了车里。连续几天时间,他只要一有空闲就会反复播放那段音频。数十上百遍过后,那女人的声音像在脑中扎了根,完全听不懂的句子都已经快要被他背下来了,惟独谜底迟迟不肯浮出水面。 他越听越心浮气躁,干脆关了车内的播放器。耳边的声音虽然消失了,脑海里的回音还在阴魂不散地循环着,催人肝火。顾泽放慢了一点车速,伸手去摸索手机。他实在需要换换心情,况且,前些日子急匆匆地挂了姐姐的电话,还没来得及给她赔礼道歉。 电话嘟了几声,那头接起,传来的却是一把低沉男声:“喂?” 顾泽愣了愣:“姐夫?” “啊,是小顾啊,找你姐有什么事?”高木的声音沉稳刚性,一听就是镇得住场子的人,与他刑警的身份极为相称――至少在外人看来是如此。 “其实也没要紧事,就是想跟她说说话。姐姐不方便接电话吗?” 那头沉默了一下:“……你姐在看球赛,没空说话。” 遥遥地似乎飘来几声高亢的“就算基耶利尼和莫塔上不了也别上蒙托利沃啊啊啊啊蠢货!!!!” “……”顾泽干笑,“那可真不巧。姐夫你不看球吗?” “看的。” 那头又沉默了一下。 “你姐让我先刷碗。” “……原、原来如此。”顾泽赶紧转移话题,“对了,前段时间我托姐姐查的那个人,听说是你帮忙弄到的资料,真的十分感谢。” “不用客气,最后也没派上用场。”涉及到工作领域,高木的语调严肃了起来,“说起来我一直想问,你要那个人的档案有什么用?” 顾泽考虑了一下。 “虽然有可能是我想太多了,但这件事,还是告诉你比较好。”他沉声说,“一个公众人物,对外宣称是隐退了,然而时隔几年又有知道内情的人告诉我,那个人其实是死了,这种事情正常吗?” 高木的反应倒是比顾梓耐心得多,沉吟数秒才开口:“有两种情况。第一,他隐退后自然死亡了,因为不再是公众人物,家人认为没有必要发讣告,所以大众并不知情。第二,他的确是非正常死亡,但是警局这里没有留底。” “没有留底?” “嗯。小顾你也算公众人物,应该清楚某些人是被捧红的。” 顾泽的眼前突然闪过几个偶像派的女声优的影子。曾有传言,她们是…… “有能力捧红他们的人,多数也有能力除掉他们。而且这些人中很大一部分,和警局这边也会有交情。”高木的声音似乎有些无奈,“懂我的意思吗?” “懂的。”顾泽出神地看着前面车子的尾灯,“但我要查的那个人,实在不像是――” 戛然而止! 刹车声在夜色中拖出刺耳的凄鸣――车身因为突如其来的阻力猛然一震,顾泽整个人向前扑去,但仍是没有避过随之而来的一道撞击。 砰。 钝重的闷响直直砸入心房。 一瞬间的死寂笼罩了耳廓,而后,模糊的喊声似乎从远处传来。 “小顾?发生了什么事!快点回答我!”高木焦急地唤道。 电话还没挂断。 顾泽深吸了一口气,身上已是冷汗涔涔:“我没事,姐夫……” 他抬眼看向外面,“旁边突然有辆车闯进我的车道,没打转向灯,我跟它追尾了。小事,没人受伤。” 心跳得极快。隐隐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啊,那就好。你去处理这事吧,我先挂断了。”高木说。 “……好的。” 顾泽慢慢地放下手机,前面那辆汽车的主人已经下车向这里走来,他却无暇理会。 是什么?是什么――? 对方一脸歉意地走到他的车边,看口型似乎在道歉。 对不起―― 顾泽突然睁大眼睛。 他明白了。 那个音频的答案――他知道了! ☆、迟到(已修) 第二天顾泽兴奋得等不及,早早就到了隙之华的录音棚里,想赶在配音开始之前告诉舒容予自己的猜测。但等了半天,连别的声优都到齐了,舒容予仍然迟迟没有出现。 迟到这种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或许不足为奇,在舒容予身上就是千年未遇了。录音室里的人显然都抱着这个想法,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目光却不断瞟向门口。 耳边飘过几句“舒先生是不是遇上堵车了”之类的议论,顾泽盯着门口皱了皱眉。难不成是医院里的那位…… 舒容予最终抢在迟到前的最后一分钟走了进来。 “抱歉,让各位久等了……”行色匆忙的男人一进门就连声道歉。受不起的众人赶紧纷纷摆手:“哪里哪里,我们也是刚到。”“舒先生其实也没迟到……” 然而那句“是遇到什么事了吗”的询问,却在看到舒容予的样子时生生卡在喉咙里,没有一人敢讲出来。 男人脸色惨白。仿佛背负着什么隐形的重物,连走过来的步履都在微微摇晃。他站到话筒前低头打开台本,手一抖,薄薄的本子倏然滑落。 被顾泽一把抄住。 顾泽默然将台本递回给他,近距离下可以看清舒容予苍白的额角,覆着一层细密的冷汗,几乎可见其下青色的血管。这副模样让他想起那次试音时,舒容予显而易见的憔悴。 男人接过台本,一垂眼,避开了顾泽的目光。 再抬起头时,整个人的气场已然微妙地变更了。 犹如一个冷峻超然的吸血鬼的灵魂,在透过他的唇舌,向世人吐出低幽的话语…… 顾泽从自己的台本里抬起头,扫了一眼身旁端然的身影。 他之前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一点。舒容予配音时,周身都透着一股难以察觉的气劲。 这次配音比往日更漫长――不仅是感觉上。有个刚入行的新人临时看错了台词,导致大家不得不重录了一段。终于结束时,顾泽几乎担心舒容予会不支倒下。然而男人只是转了个身,若无其事地随着众人向门口走去。 顾泽伸手一把拉住了他。 舒容予浑身一抖,受惊般回头。顾泽已经迅速放开了手,凑到他身边轻声说:“跟我走。” 舒容予看着他,嘴唇颤了一下,没有说话。顾泽也不理会他的反应,径自出了门,转到了相反的方向。走出几步后,才听见舒容予的脚步声跟了上来。 顾泽悄然松了口气。 两人原本就落在众人后方,因此也没人发现他们掉了队。顾泽走到楼道尽头,带着舒容予转进了楼梯间里。这栋建筑物设有电梯,录音室所在的楼层又高,所以这里的楼梯间基本无人使用。顾泽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舒容予,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你――” 舒容予的身形控制不住地微微摇晃,仿佛随时会站立不稳而跌倒。 顾泽嘴角一扯,笑了笑:“你……歇一会再走。” 他将手中的皮质公文包平放到楼梯最高一级的台阶上,“地上凉,坐这吧,压不坏的。” 舒容予没有动,定定地凝视着他。 就在顾泽以为他又要婉言相拒时,舒容予闭了闭眼,当真走过去坐下了。顾泽瞧着他摇摇欲坠的样子,在一旁扶了一把。男人身上冰凉。 顾泽咬紧牙,胸口似乎压着一股 分卷阅读6 平的气血。他挨着舒容予坐下,眼睛望着楼道的窗口目不斜视,也不再开口。 时间悄然流逝,周围安静下来后,只听见舒容予的呼吸声,规律地一起一伏,一起一伏。 过了不知多久,久到顾泽开始猜想舒容予会不会睡着了。他转过头去,却见舒容予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眼眶干涩。 “前辈。” 舒容予眨了眨眼,缓缓转向他,露出一丝惯常的微笑: “有烟吗?” “……啊?”顾泽没反应过来。 做他们这行的对嗓子格外注意保护,除非本身特色就是沙哑的烟嗓,很少有人会去碰烟。 舒容予等了几秒,自嘲似地笑着摇摇头:“是我糊涂了,怎么会有呢。”他一手搭在楼梯扶手上,慢慢站起来,“谢谢你。” “……不用。我也没做什么。”顾泽跟着站了起来,“前辈,今天就别去医院了吧?” 舒容予低低一笑:“要去的。” 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顾泽的瞳孔微缩――他从舒容予的尾音里,听出了压抑的苦涩。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听懂舒容予。 顾泽平复了一下心下的悸动,才说:“那我陪你去。”他一笑,“可惜偏偏是今天车子送去修了,不能送你了。” “不用――”舒容予下意识地就要拒绝,下一秒却被后半句转移了注意力,“你的车怎么了?” “啊,没什么,”顾泽不轻不重地说,“昨天出了个小车祸。” 他依稀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向耳梢涌去。 “车祸?” 音调比平常拔高的那半度之差,真真切切地落入了耳中。刹那灵犀,如同竹露滴落溅起的微光…… “严重吗?你没受伤吧?”舒容予浑然不觉顾泽正在经历的事,顾自担忧地问询。 “没有。”顾泽突然觉得嘴角在脱离控制地向两边咧开,他必须费尽力气才能将它们压下去,“没有,我没有受伤。只是追尾而已。” ☆、地铁(已修) 结果是顾泽陪着舒容予上了地铁。 舒容予几番推托不过,最后还是在顾泽说“音频的事情我好像有头绪了”之后,才默许下来。 此刻两人站在拥挤的车厢里,扶着同一根直杆,身周还围了一圈人,胳膊腿脚随着地铁的摇晃不断互相碰撞。顾泽提心吊胆地看着舒容予不敢移开目光,生怕他一推就倒了。 这样的环境下,必须靠得很近才能讲话。舒容予凑在他身边微笑着开口:“说吧,听出了什么?” 顾泽整理了一下思路,张口先问:“前辈,那段音频的最后几秒钟,是不是被你截掉了?” 舒容予的笑意变浓了:“看来你是知道了。” 顾泽顿觉心中一阵轻松,接下来的话也多了些底气:“我猜那最后几秒钟,应该是撞车声。说起来,这还要感谢昨天那次追尾,让我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眯起眼回想当时的景象,“我在追尾的前一秒还在跟人通电话,事情发生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回过神来才发现电话还没断,那头的人正在问我怎么了。 “影视作品里,人们遇到突发情况时总喜欢惊呼。但在现实中,受到惊吓的那一刹那,除非是训练有素的人,否则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我在追尾时突然住口,对方却不明情况,因为在那之前我的语气一直都很平静,不曾给他任何暗示。 “既然那个音频是某个电影片段,如果按我之前的推论,那个女人在被车撞飞的时候,应该会惊呼――当然,也不排除那部电影摒弃了这声惊呼的可能性。但无论是哪种情况,起码在此之前,在她还没有预料到会被撞的时候,她的语气应该是没有变化或者走势平稳的,直到她发现异样的那一刹那才会戛然而止。” 顾泽停下来看了舒容予一眼。对方眼中写着不容错认的赞同与欣喜。 他知道自己终于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回去之后,我又听了一遍那音频,却发现女人的语气并不是我所想的那样……之前我一直以为,听音频时不断累积的暴躁感只是我的错觉。但其实那不是。从她说的倒数第六句话开始,每句话开头的音调都比前一句上扬几度,句子里的重音也比前一句增多几处…… “她的声线很低,语速又一直很快,以至于我直到最后才发现这个变化。她是突然间发怒的,而且,怒火很大,倒数第二句开始,已经是低吼了。 “她在刹车声响起之前就失去了理智。还有一个细节――刹车声是在她住口之前的一秒钟出现的,也就是说,她并没有因为这个情况而受惊噤声。 “她是故意的。 “联想到背景音从一开始就比她的语声低弱很多,我才明白过来,她不是在车外,而是在车里。那声刹车不是她的,而是别人的。 “那个女人……自己撞上了对面驶来的车子。” 地铁里开着的冷气,似乎随着这一句论断又降了一点温。明知道自己说的只是电影情节,顾泽还是升起了一股说不清的不适感,仿佛那一幕刚刚在眼前上演过。 他看向舒容予:“我猜对了吗?” “完全正确。”舒容予笑着说,“抱歉,我截掉了末尾的撞车声,提高难度了。” 顾泽摇头:“我知道前辈是希望我不单单依靠背景声的提示,而专注于语气来找到答案。”自己无意中一句请求,竟然让对方如此用心地准备。也不知是舒容予性格所致,还是多少对自己与旁人有些不同。 舒容予垂下眼想了想:“下次见面时,我还有一张cd要给你。” “这次是马来西亚语,还是马达加斯加语?”顾泽打趣道。 “法语而已。” 顾泽噎了一下。 “前辈,这么说也许很不知好歹,”他忍不住出口,“但在这些高难度的听力题之前,能不能先给我点别的任务?” 舒容予看着他,似乎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顾泽硬着头皮又说:“比如说,对配音有直接帮助的练习?” “有直接帮助的?” “像是以前培训课上的那些……虽然我自己不清楚,但你的话一定知道我的弱项是在哪方面吧?” 舒容予仍是不解的样子:“你没有弱项啊。” “……前辈,我也不是小孩了。”顾泽苦笑,“你不妨直说。” 舒容予微微张着嘴。 “小顾,我对你说过的所有话,从没有半句违心。” 顾泽怔了怔。 地铁突然过了一个大转弯,一股离心力将车厢里的人向一边甩去。身旁的女孩没有站稳,猛然撞上了舒容予,带得他也狠狠踉跄了一下。顾泽眼疾手快地伸手将人揽住了。地铁又在这时到站减速,人群一片跌跌撞撞。舒容予整个人几乎靠在顾泽的怀里,抬头看了他一眼。 顾泽也正低头看着对方,视线蓦地对上,两人一时均是无话,但谁也没有错开眼。 舒容予眸色极黑,如同两汪深潭。从外望去很难辨清其中的神色,从里面看这世界却是至清至察。顾泽被他注目了几秒,支持不住似地别开了目光。 地铁停了下来。舒容予扶着直杆站稳了,顾泽也就收回了手。 “小顾,”舒容予轻声说,“如果我没猜错,你的生长环境应该很美满吧?” 顾泽闻言一愣,思索了一下这个问题。 的确没什么好抱怨的。父母婚姻和睦,家庭生活无风无浪,也一直任凭一对儿女由着自己的兴趣发展。所以他和姐姐选择的职业才会一个赛一个地奇葩。父母尚不知道他的性向,姐姐和姐夫却是知道的,也没怎么抵触就接受了。 总体来说,真的是十分美满的环境。 他点点头:“是的。” 舒容予笑了笑:“硬要说的话,你的弱点只是成长得过于顺利了。 “小顾你肯定记得,刚进入声优学校的时候,那里教人依照角色的年龄、职业、地位以及特定的属性,将声音硬生生地分成三六九等。比如热血系少年的嗓门一定比理性派的青年大很多,高中女生的声线一定尖细而娇艳。这样的硬性规定,是为了让刚入门的声优能够有基本规则可循,尽快适应市场的需求,也是为了让观众单凭声音就能对角色产生大体的认知。 “这本来是无可厚非的,只有一点缺憾。每个声优独有的声音特色,与每个角色独有的个性一道,被禁锢在了程式化的桎梏之中。” 这是舒容予迄今为止讲过的最长一席话。顾泽入神地听着他娓娓道来。 “对于有一定经验的声优来说,慢慢探索自己的潜力,同时体会角色的内心世界,从而跳出那些框架,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无论悟性高低,每个人最终都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一类角色,在演绎他们的时候,能够如鱼得水地融入对人物的理解,将之表现得更加有血有肉。记得谷田吗?他在给诺尔顿配音之前,起码配过七八个师长型的人物。因为他配得好,所以制作组需要同类角色时就会想到他。 “业内新人和前辈之间的差距,就在于那份多年累积出来的真实的厚度。 “但是你不同。因为你的先天条件太好了。” 顾泽一直边听边点头表示领会,直到最后一句突兀地转出了原本的思路:“什么?” “小顾你长得很帅。”男人浅笑着评价。 “……谢谢。” 顾泽摸了下鼻子,这话颇能造成误会,但看对方的表情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这样的好相貌,事务所肯定不舍得浪费,平时一直把你往偶像派的路数上包装吧?” “啊,他们……倒是经常让我拍套写真、上个杂志什么的。”顾泽渐渐跟上了他的思路,微觉不平,“但业内所谓的偶像派里,有实力的也不少,毕竟声优不是演员……” “从某种角度来说,你的实力也很强哦。”舒容予说得很平淡,“也许你自己没有意识到,一个无论演绎哪类角色都游刃有余的宽广音域,让多少人求而不得。包括我。” 顾泽彻底接不上话了。 好在对方也没等他接话:“夸奖就告一段落吧。我之前回去听过你所有的作品,发现你出道至今配过的人物,虽然戏份不多,但类型几乎没有重样过。你什么都能配,因为你有得天独厚的音域。但你也因此失去了深入钻研某个角色的机会,或者说,动力。 “变音对于一个声优来说当然是不可多得的特长,然而具体到一部作品中,你能够施展的只是整片音域中的一小段。配好一个角色靠的不是宽度,而是深度。” 顾泽心中一动,安静地看向舒容予。地铁轧轧向前,冰冷的灯光沥在男人的侧脸上。 “……分析他的处境,模拟他的感受,揣摩他的想法,与他合二为一,除了你,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可以赋予他生命……” 眉眼轻轻弯起,光晕随之变得温暖。 “无论那是什么角色,你必须爱他。” 地铁到站了。 下车之后,舒容予坚决不让顾泽再陪自己走了:“时候也不早了,赶紧换车回家吧。” “可是――” “我真的没事。” 舒容予走出几步回头,顾泽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那模样愣是透出几分委屈。 舒容予顿了一下,走回去拍拍他的肩:“谢谢你送我。” 顾泽没有回应。 舒容予的手收回到半路,忽然被握住了。年轻人的掌心透着令人安心的热度,将他的手包裹着,微微用力捏了一下:“你……照顾好自己。” 舒容予面色不变地抽回手:“回去吧,我们过几天见。” 他不再去看顾泽,转身随着拥挤的人潮走向了出口。 掌心依旧停留着异样的滚烫,仿佛用火烙下的咒文,顺着血脉蔓延向心脏。轻缓地灼伤它,温存地灼伤它。 他只是个温室里长大的孩子。 他只是把自己当前辈敬重着。 他只是一时兴起的热心。 他没有可能无止无休地关注自己。 他没有可能…… 蜂拥的人潮不断将自己向前推挤,出口的白光霎时间将昏暗屏退到身后,男人在突然变得刺目的光线中微微眩晕地停步,才发现已经置身街头。 他没有可能…… 在心中这样告诫着自己,遥远的某处却传来声音,流窜过曲折的街道,跋涉过低迷的岁月,在此时此地决然地钉穿他的影子。 舒先生。 舒先生。 你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呢? 陪我说说话吧。 舒容予。 我爱你,容予。我会一直陪着你。 救救我,容予…… 救救我…… 男人溺水般深深吸气,忽然加快了步伐。 那声音在身后,追着他摇摇晃晃地拐过街角,奔逃进医院,拖曳过漫长而阴森的走廊,没入尽头的那一扇房门之中。 舒容予颤抖着打开门,模糊的视野中,一瞬间重叠出满室鬼影。 救救我…… 他倚着门大口喘息,右手死死地揪紧自己的前襟。 视野清晰起来后,他看见了病房中伫立不动的几道人影,也看见了病床上那张转向自己的脸庞。 即使在重病之中,依旧俊美得匪夷所思的脸庞。 弧度精致的唇角悠然勾起:“你迟到了。” 舒容予垂下目光,默默走到床边,听见房门在身后关闭的声音。 “你迟到了。”床上的男人用一模一样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舒容予向他慢慢地展开一个微笑: “对不起……哥哥。” ☆、失恋(已修) 入夏以来气温最高的那天晚上,顾泽接到了安藤打来的电话。 这段时间他工作比较多,回到家又一心扑在舒容予给的一段又一段音频上,的确有很长时间没和安藤见过面了。 顾泽就两人的关系思忖了一会儿,在心里拿定了主意,就动身去了两人常光顾的那家酒吧。一进大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与外头的闷热两相冲撞,让人浑身一激灵。 或许是因为天热,人们都挤进来避暑,酒吧的生意空前地好。顾泽在人头攒动间往里挤去,一边四处搜寻安藤的人影,终于在靠墙的一张桌边发现了他。 顾泽的眸色一暗。 那桌子上已经躺着好几只空了的酒瓶,还有一瓶被打翻了,酒液涌出来淌了半桌,还在不断滴落到地上。这酒吧生意太好,服务生都没腾出空来收拾。安藤独自伏在桌上,脸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 顾泽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了。 安藤听见动静,抬起头来迷迷糊糊地冲他笑了一下:“你来啦。” “这是怎么了?” 安藤笑了两声直起身来:“我失恋了。” 顾泽无言以对。他连安藤什么时候谈过恋爱了都不知道。他们这种互相纾解肉欲的关系,很少过问彼此感情方面的状况。 酒吧里空气混浊,昏暗的吧台灯光打在人身上,透出一股诡谲的味道。安藤形容狼狈,身上的文化衫也皱得不像样了。顾泽每次看见他文化衫上的字都觉得无法直视。今天这件在胸口用硕大的字体印着: i? 男人 “我失恋了,”安藤抬手敲着桌子打节拍,唱歌般抑扬顿挫地重复,“我失恋啦,我失恋啦,我失恋啦――” 顾泽听他嗓门越来越大,一副已经醉得自暴自弃了的样子,叹了口气站起身:“你不能再喝了。”他绕过桌子扶起安藤,支着他往外走。 那酒吧里不少同志出没,见顾泽相貌不俗,又搀着个惹眼的美少年,抛过来的眼刀里促狭与艳羡齐飞。顾泽在心里苦笑。为什么送人回家的总是他? 他记得安藤租房的位置,一路将人扶回了房间,背心都被汗打得透湿。安藤全程都不得消停,又是唱歌又是大笑,此时倒在自个床上才像是清醒了一点,喘着气笑着说:“你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顾泽低头给他脱了鞋,闭嘴不作答。跟喝醉了的人理论也太傻了。 安藤仰面躺着笑个不停:“我叫你去明摆着是等你收拾烂摊子,换做别人多半就甩手走人了,你的脾气呢?喂狗吃了吗?” “……” “我也就是吃准了你不会走,才打你电话。” “……” “你怎么对谁都这么好啊,大圣人?” “……” “从来没人泼你一脸冷水吗?你就没被拒绝过?没被伤害过?” “……” “算了,跟你说也是白说。”安藤换了个四仰八叉的姿势,“做吗圣人?” 顾泽站在他的床头没有动,微笑了一下:“咱们以后,还是买卖不成仁义在吧。” 安藤一时间没反应,瞪眼看着天花板,好半天才说:“啊啊――我想起来了。那什么前辈,是吧?” 他一骨碌爬起来,“跟他做了没?” “……没。” “还没有!那接吻呢?” “没。” 安藤不可思议地瞅着他:“你们这是在过家家呢?” 顾泽笑意未变,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早点休息吧,我走了。” “慢着。” “嗯?” 安藤定定地看着他:“有件事要告诉你。” 顾泽挑眉等着他讲。 安藤低头深吸了一口气:“我――”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顾泽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提示,对安藤比了个“等我一下”的手势,走出了他的房间接起电话:“喂?” “顾先生吗?真是非常抱歉,因为有位声优的时间表临时冲突,我们明天的录音要提前半小时,请问你方便提早过来吗?”是一款女性向游戏的负责人的声音。这款游戏即将面世,邀请了一票近来人气高涨的声优配音,顾泽和舒容予都在其列。 顾泽回忆了一下明天的安排:“我这边没有问题。” “那太好了!十分感谢!”对方连声道谢着挂断了。 顾泽走回房里:“你刚才要说什么?” 安藤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床上,盯着他看了一会:“没什么,不说也罢。反正不是要紧事。” 顾泽狐疑地停顿了一下:“那我先走了。” “嗯,晚安。”安藤又倒了回去。 ☆、遭遇(已修) 第二天顾泽赶到录音棚时,舒容予和其他几名声优已经等在控制室里了。舒容予一如既往地在看台本,似乎没听见顾泽推门进来的声音。 顾泽几步走过去坐到他身边。舒容予终于感到了动静,转头向他露出浅浅的笑意。 房里其他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情,顾泽趁他们没注意,用气声对舒容予说:“那是葬礼上的追悼词吧?” 他问得没头没尾,舒容予却了然似地点了点头。 顾泽顿感痛快:“哈,我真厉害。” 舒容予被逗得失笑,又很快忍了回去。“最近的确猜得越来越快了。”他也极轻地说。 他们指的自然是音频。 自从顾泽第一次猜出音频传达的信息后,舒容予每过两天便会给他一张新的cd,里面的语言五花八门,来源更是千奇百怪――电影,广播,语音通话……还有某些音质不佳的,竟像是站在异国街头直接录下的生活片段。也不知舒容予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材料。顾泽心中着实好奇,却始终没问。正如他不曾问过舒容予,为何不直接从网上把音频传给自己。 相处了这些日子,顾泽渐渐明白了,舒容予不愿提及的东西,别人如何旁敲侧击也挖掘不出分毫。这个男人看似温和易欺,骨子里却透着疏离。维持距离,很可能就是他藉以自保的方式了。 这样的舒容予竟会瞒着所有人给自己开小灶,倒成了一件奇迹般的事。 被音频往死里折磨过几番之后,顾泽也摸出了一点门路,虽然无法诉诸言语,但之后掌握要领的速度的确在不断刷新。只是听力越练越厉害,反映在配音上的进步却没有想象中显著。 听别人讲话时,他开始分辨得出语气里蕴含的微妙情绪。然而自己念台词时,他的语气不仅没有随之丰富起来,反而因刻意为之而显得僵硬。 好在顾泽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过程绝不会轻松,所以着急无用,只能耐心等待灵光乍现的那一天的到来。 又有几个声优走了进来。真空玻璃彼端,陆云正在独自录着干音。 游戏的配音与动画不同,没有一集集的连贯剧情,只有一段段独立的念白,外加寥寥无几的对话。作为典型的女性向游戏,情节不外乎玩家扮演的女主人公进入校园,与样貌性格各异的多位美男发展关系,最终选择其中的一位共坠爱河。每个单线剧情基本由一名声优独自完成,但中间可能会夹杂一点与其他角色的互动。因此有些声优录完自己的单线后就可以离去,另一些则需要到别人的单线中串个场。 陆云很快完成了几段独白,跟众人打了个招呼就先行走掉了。随后进去的是舒容予。之前韬光养晦的那几年,他配的游戏也极少,但技巧显然并未因此荒废。男人像往常那样轻车熟路地念完台本,一次通过。制作组的负责人随即报了包括顾泽在内的几个名字,让他们进去和舒容予一道配集体场景。 这段情节是开学之际,女主人公在走廊上遇到并排走来的三名校草级帅哥,正与他们聊天时,班主任老师从旁经过,加入了几人的谈话。舒容予配的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年轻老师,顾泽的角色则是个冷漠的黑发男生。 捧好台本调整了一下呼吸,顾泽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每次和舒容予一起配音,他都会感觉到压力。随着之后努力的练习,那种压力感不减反增。 他记得自己曾向季秋池坦言此事,换来季秋池的一句反问:“你配音的时候,还有余裕考虑紧张不紧张的事?”当时顾泽只觉得她在抒发不满,但现在想来,那未尝不是在提醒自己。 全心全意进入角色的时候,声优自身的存在感便会消失,连带着不该存在于戏中的情绪也会一并蒸发。 然而这么个“冷漠的黑发男生”,无论在年龄上还是类型上都与自己相去甚远,又何从产生代入感? 配音已经开始了。身边的声优正念着一个活泼的红发帅哥的台词:“可爱的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顾泽飞快地又扫了一眼台本。 ――分析他的处境,模拟他的感受,揣摩他的想法…… 身边的声优还在继续:“那可真是个美丽的名字。你长得很像我童年时的一个玩伴!” 嗯,不善表达自己的男孩,对于心怀好感的对象,只懂得躲在暗处观望。语气冷淡只是因为紧张,害怕不能留给她好印象―― 隔着好几个人,顾泽遥遥瞟了一眼录音室那头站得笔直的舒容予。 啧,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他开口,语声干涩,压抑了起伏: “幸会。” “是吗?我并不觉得。 “那只是个人的观点。 “喜欢的颜色吗?黑色。” …… 录音室那头的语声清晰而平稳地传入耳中。舒容予心头一动,不着痕迹地朝顾泽的方向望去一眼。 从嗓音干冷的起调,到迅速得不正常的收尾,外强中干的感觉从每句话里一丝丝地渗透出来。 舒容予的嘴角几不可见地翘了起来,又将目光收回到了台本上。 这段对话很快就结束了,其后舒容予还要留下录几段集体场景,但其中都没有顾泽的戏份。 走回控制室,顾泽摸出手机想看一眼时间,却意外地看到了一条新信息。 “你配音的地方是xx大厦吧?” 为了防止收录进杂声,造成无谓的返工,录音棚里对声优的随身物品有严格的规定。比如不能穿摩擦时会作响的衣料,又比如手机必须保持静音。因此顾泽看到的这条信息已经是二十分钟前发来的,发信人是安藤。 顾泽皱了皱眉,回复道:“你在哪?我们另约地方见面。” 安藤做事一向有分寸,从未干涉过顾泽工作上的事,也从未在白天联系过他,今天却不知为何一反常态。 回复发出后很长时间,顾泽都没再收到安藤的信息。这时舒容予已经完成了所有对话,从录音室里走了出来。视线与顾泽的对上,舒容予顿了顿,向他点点头,便顾自离开了。 又等了两个人,才轮到顾泽进去录独白。他在心中反复回味着刚才体会到的代入感,尽量抓住那零星的感受,念完了独白,自己也感觉不出效果是否有什么不同,只觉得茫然。 走出录音室再一看手机,安藤又回了一条: “我在你们楼下的马路边。方便时出来说几句话可以吗?” 顾泽顿时觉得脑袋大了起来。 舒容予走出录音棚后并没有马上离去。刚才的顾泽已经略微开窍了,但顾泽本人却未必发现了这一点。舒容予忽然很想将这件事亲口说给他听。 这感觉很莫名,在给出那么多张cd、换回那么多次刻苦的练习之后,连舒容予自己都不再能判定,驱使着自己继续帮助他的究竟是类似师长的责任,还是某种更复杂的情感。他只知道,在发现顾泽的进步的时候,自己是实实在在地为对方高兴着的,那份喜悦甚至超过自己取得成绩时。 舒容予留了下来,站在那栋大楼底层的空旷电梯厅里,想等顾泽录完音后下来。 印象之中,那孩子似乎总是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或是安静地目送着。舒容予想,如果自己等他一回,会发生什么事呢? 什么也不会发生吧。男人无声地笑了一下。 他习惯性地站到电梯厅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地待了片刻后,突然看见一道人影在大楼的门口晃荡了几下。 那是个身材纤长的少年,拖着一只硕大无朋的行李箱,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却站在这栋楼前徘徊不去,时不时地探进头来张望两下。远远看去,那少年面容漂亮得略显阴柔,身上一件亮黄色的t恤,在胸口处嚣张无比地印着: i? 搅基 舒容予从没见过弯得这么明目张胆的人,不禁向他多瞧了几眼。但门厅里十分昏暗,舒容予又站在角落处,对方像是完全没发现他的存在,张望一番后就退了出去。 这时电梯“叮”地一声到达了底层,金属门缓缓滑开,顾泽从里面急匆匆地走了出来。 舒容予正要出声唤他,却见他直接无视了自己的存在,迈开长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大楼门口,停在了――那个奇异的少年面前。 ☆、偷窥(已修) 顾泽对安藤擅作主张的不满,在看见他脚边的巨大行李箱时立即化作了疑惑:“你这是――” 安藤微微仰起头看着他,笑容很是明朗:“我要走啦。” “走了?” “嗯。前几天失恋了,出去散散心。” 在顾泽的眼中,为情所困这等事从来都和安藤搭不上边。因此他消化了一下这个消息,才问:“去哪儿?” “美国。” “你……”顾泽顿感无力,“你想‘散散心’,然后就散去了美国?”他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深深的鄙视,“签证呢?机票呢?跟团还是自助?行程安排呢?还是说――”莫非这家伙其实是个深藏不露呼风唤雨的大少爷? “噗。”安藤突然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逗你玩的!” “……”顾泽苦笑,“其实是去哪儿?” “真是去美国,不过不是临时起意。t大和美国一所大学一直有交换项目,为期一年,我早就被选上了。”安藤霸气地一指自己,“心理学高材生呀,我可是。” “可是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前段时间想跟你说来着,可你在忙着追你的前辈大人嘛。――别用那表情看着我,我又没怪你。”安藤伸手似乎要拍拍他的脸,但顾忌到身在大街上,旁边还不时有行人经过,于是半路转 分卷阅读7 向捶了一下他的肩,“昨晚也不打算说的,省得你误会我是要你送。今早突然想着还是来打个招呼,毕竟要去一年呢。” 顾泽想了想:“什么时候的航班?” “今晚。” “还是我送你吧。” “免啦,你那温柔劲儿收着点,别对谁都使出来。物以稀为贵。” “……到了那边,好好照顾自己。美国不比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别太贪玩。”顾泽觉得这些话很俗套,但有心再交代几句,又发现已经无话可说。 他喜欢安藤,即使在除去床上那层关系以后。但要将两人间的关系变成简单的哥们情谊,终究不是那么轻描淡写的事。 实际上,安藤现在的暂时离去未必不是好事,否则继续同处一城,两人多半会因为不清不楚的尴尬而断了联系。 “放心。”安藤倒是显得很自如,“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好学生。” 他向顾泽张开双臂,“kiss goodbye?” 舒容予沉默地看着门口的两人拥抱在一起。少年的手臂环在顾泽的腰间,用力收紧了一下;顾泽回应似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这亲密无间的动作,加上那少年文化衫上的宣言,昭然若揭地验证了自己心中一直以来深藏的猜想。 从刚才开始,舒容予纹丝不动地站在角落处的阴影里,将门口的景象尽收眼底。那两人的讲话声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他听不真切,也不愿去听。最初的诧异逐渐被某种异样的感受取代,寂静中只听见自己的心脏失控地搏动。舒容予来不及分辨心中那团揉作一处的混沌,只有一个认知清晰地浮现――这是在偷窥。 自己在偷窥顾泽的隐秘。 身体抢在大脑之前做出反应,脚步挣扎着向后挪去,却又被更深的惶恐钉在原地。 如果这边的动静被他们察觉,如果让顾泽知道自己看见了…… 舒容予突然发现自己已然闯入了某个不为人知的领域,这一步进入之深,让他下意识地想要退后逃避。那段安全的距离瞬息间被损毁,他置身于对方的腹地,不知所措,如履薄冰。 我不能待在这里。 这个想法在脑中叫嚣出巨响,身体却丝毫不听从指令。男人自欺欺人地闭上眼,只盼着门口的两人快些离开。 顾泽在安藤的背上轻轻拍了几下:“kiss就省了吧,这里人多。” 安藤扭头扫了一眼街道:“现在哪里有人?” 确实没有行人。但顾泽的不安感依旧不能消退,仿佛被一双眼睛盯着,浑身都不自在。 安藤叹了口气,松开了双臂:“好吧,我走了。” 他们对视着交换了一个微笑。两人心中都很清楚,错过了这一次,彼此再无接吻的契机。 安藤低头去握行李箱的拉杆:“回去吧,我去坐地铁了,你……” 手机铃声在下一秒尖锐而蛮横地闯入耳际。 两人同时色变―― 不远处的铃声仍在继续,清晰得近乎残忍,将他们的视线一路引进建筑物的大门,牵向门厅的那个角落。 舒容予紧紧闭着眼,任怀中的手机一遍遍地高声抗议。 他有生以来,从未像此刻般痛恨自己的严谨习惯。手机在跨进录音室房门前设成静音,在迈出房门后立即设回铃声模式,以防错过重要电话…… 错过了又怎么样呢? 为什么刚才没想到关机?为什么要随身带着手机?为什么要买手机? 他又掩耳盗铃般闭目站了几秒钟,终于认命地睁开眼睛,隔着大门看向外面的两人。 顾泽此刻的表情需要三千字的长篇大论才能形容出来。舒容予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也同样精彩。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拿出手机,按下了接听。 “你好。……抱歉,我刚才在录音室,不方便接电话。……明天三点去试音吗?好的,我会记下。……谢谢你。再见。” 舒容予万分不舍地挂了电话。 那少年刚才已经转身走了。门口只剩下顾泽仍僵直地立在原地。 相顾无言地对望了片刻,舒容予慢慢牵动嘴角,浮起了一个惨淡的微笑:“小顾。” ☆、初吻(已修) 顾泽的心脏在听见铃声的那一霎已经停止了跳动,却在转头看清声响的来源时,又狠狠痉挛了几下。他只觉得血液从四肢迅速地倒流回去,全身一片冰凉。 如果可能,他宁愿在转身之际面对八百台高清摄像机,也不要面对那道熟悉入骨的身影。 舒容予看见了。舒容予知道了。 当自己和另一个男人抱在一起时。 完了。 身边的安藤似乎说了句什么,顾泽魂不守舍地应了一声。连安藤是何时离去的他都不知道,反应过来时,只剩下自己和舒容予隔着门四目相对。 那一瞬,顾泽打从心底里想要效法安藤转身就撤。 但理智告诉他这么做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无论是什么结果,自己只能硬着头皮去面对。 顾泽又在原地站了一会,为了找回脚下的知觉。然后他拿出赴死的决心,一步一步地向舒容予走了过去。 面前的男人笑得勉强,在自己靠近时不自然地垂下了眼帘。明明被看见的那个人是自己,他却似乎比自己更难堪。顾泽努力让声音显得轻松:“前辈,你怎么在这里?” “……有事耽搁了。”舒容予极慢地抬起眼,“小顾你刚才是在和朋友讲话?” 对方在替自己找台阶下。 不知为何,意识到这一点丝毫不能让顾泽感到轻松。心中甚至升起一股莫名的烦闷,他略显生硬地说:“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言毕也不征求舒容予的意见,径直走向了一旁标示着“紧急出口”的楼梯间。 舒容予愣了愣,垂在身侧的双手暗暗攥紧,脚步却已经跟了上去。 顾泽拾级而上,一直到楼梯转角处才停下。即使有人向楼层入口张望,也看不到这里。这栋楼的窗户开得偏高,采光不良,阴天里更显得昏暗。顾泽扫了一眼窗外,低低盘踞在建筑物顶上的层云,似乎酝酿着一场盛夏的暴雨。那天与舒容予并肩坐在台阶上的景象不期然地浮现眼前,顾泽转过身,看见男人静静靠墙站着,面目模糊不清。 空气中的阴湿水汽如同催化剂,翻搅着不安定的情绪。顾泽咧了咧嘴:“前辈,我这回算是在你面前出柜了。” 舒容予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开门见山,停顿了很长时间才出声:“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窥探……” “没关系。迟早是要让你知道的。” 这句带着浓重的暗示意味的话语一出口,顾泽知道自己已经斩断了退路。 有些事情,也是时候说清楚了。 舒容予又沉默良久,没有接他的话,转而问道:“刚才那位,是你的――” “朋友。曾经比朋友多一点,”顾泽笑了笑,“现在只是朋友。” 淡薄光线中,他看见舒容予的脸色微微泛白,笑容却像在那张面庞上生了根,脱离本意地维持着,让他想将它一把揭下。男人像是定了定神,轻轻开口:“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说什么。虽然这种事情,我完全不介意……” 顾泽的心慢慢下沉,听着对方继续说道:“但在公众场合,还是谨慎一点为好,万一被人看见……” “前辈。” 顾泽打断了对方的话,向他走近了一步。 “我要的不是你的理解,也不是你的忠告。” 如此近的距离下,彼此呼吸可闻。舒容予的睫毛被风拂过般微弱地颤动着,平静地泄露天机。“可我给不了你什么,”他的语声渐渐转冷,“我很抱歉。” “你是个好老师。”顾泽像是没听见他,“虽然我不是个好学生,直到现在也不能凭声音读懂一个人……但如果是你就一定知道,我现在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与你说话。” 舒容予重重闭上眼。 一直忽略的,一直当作假象努力挥去的,破釜沉舟地冲撞开桎梏。 那个落满大雪的清晨他等候在空旷的走廊,听着那人的脚步平稳而坚定,一声声裹挟着截金断玉的回响,向自己走来。他从那时起就向自己走来,耐心地,缓慢地,不屈不挠地,从千里之遥直到咫尺之距。 行差踏错,满盘皆输。 “无论你是什么心情,我给不了你要的东西。”他听见自己的语声冰封似地寒冷。 那微笑面具也似地挂在脸上,竟然不觉得辛苦。 “年轻人血气方刚,偶然生起些冲动的心思很正常,但是――” 顾泽猛然抱住了他。 “舒容予。”对方近乎怆然地唤着,“那不是冲动,从来都不是,你真的不明白吗?” 顾泽豁出去般收紧怀抱,力气之大,舒容予只觉得骨头都被勒得生疼。“真的不明白吗?” 身体不听使唤,连指尖都无法移动分毫。嗓子仿佛被什么哽住了,试了几次都发不出声音。舒容予深深地换气,最终哑声出口的,却依旧是那一句:“我很抱歉……” 顾泽一低头堵上了对方的唇。 潮湿的空气在呼吸间滞重地交换,他的舌在对方来得及做出反应前长驱直入,勾起对方的舌尖粗暴而绝望地摩挲。舒容予挣扎着拼命向后躲闪,顾泽一手紧紧箍着他的腰,分出一只手来托住他的后脑按向自己,反而加深了这个吻。 舒容予睁着眼,情急之下用力一咬,顾泽的舌尖登时一阵尖锐的剧痛。他一瞬间疼出了眼泪,却固执地不肯缩回,那伤口随着动作摩擦过对方的舌上,淡淡的血腥气在两人口腔中弥漫开来,咸涩如同共饮的苦酒。 舒容予脱力般松开了牙关,任凭他摆布。 顾泽闭着眼流连不去,百般逗弄,换不到对方一丝回应。从头到尾,只是他一人的独舞。 伤口的剧痛被消磨成钝痛,习惯之后也就变得不易察觉。 不知过了多久,顾泽终于松开了对方。 舒容予脸色煞白地倚在墙壁上,喘息片刻,突然转身跌跌撞撞地冲下了楼梯。 “前辈!”顾泽在他身后呼喊。但男人头也不回。 ☆、避雨(已修) 顾泽迈开长腿在灰暗的街道上匆匆行走,目光牢牢锁定在前方百米开外的那道身影上,不曾稍离。 铅云如黑色浪潮翻滚在低垂天际,黏湿的热风鼓动着行人的衣角,遥远地平线上传来战鼓般令人揪心的雷声。街道两旁没带雨伞的路人都在四散寻找避雨处,视野里只有那个人的单薄背影独行而上,对身周的一切不闻不问,只顾一个劲地向前走。 顾泽加快步伐跟紧了那背影,却又不敢再拉近距离。 他还是跟来了,在舒容予夺路而逃之后。 来不及思量如何挽回,也没想清楚自己要挽回些什么,只是不放心让他一个人扎进人群中。 如同为了验证顾泽的担忧,舒容予的步履紊乱得不成章法,却又急迫得像在躲避洪水猛兽。接连过了两个路口,男人既不停顿也不转弯,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沿着这条路走到地老天荒。顾泽不近不远地跟着,一颗心慢慢沉到了谷底。 明知道刚才那一吻冒犯得无以复加,却依旧没料到它对舒容予的冲击会这样大。顾泽不禁自嘲地想,或许在舒容予心中,自己除了后辈之外真的什么也不是。有过了那番僭越,他这辈子大概都不愿再面对自己了吧。 就在顾泽决定停步时,前方的舒容予忽然身形一顿。 男人低下头摸索了一阵,将手机凑到耳边,重新举步走了起来。 沉闷的雷声滚动不绝,街道上已是人影稀疏。前面的通话声淹没在身畔车声里,一个字都听不清楚。顾泽注视着舒容予听着电话走路的背影,鬼使神差地,脑海中倏然浮现出舒容予给自己的第一份音频。 繁忙的街道,边打电话边开车的女人,由烦躁一点一点地累加到疯狂的情绪…… 一滴冰冷的水珠砸在鼻尖上,惊醒了混沌的意识。 雨珠如同破城之军,在短暂的刺探敌情之后,轰然放开了声势。视野霎时间被雨帘模糊,连百米外的舒容予也成了依稀的影子。顾泽突然慌乱得难以自制,脚下的步伐越迈越大,只想赶上舒容予叫他停下,又怕对方听见自己的声音会更受刺激。 又一个十字路口隔断了前路,隐隐能看见对面亮着的是红灯。舒容予视而不见般径直朝前走。顾泽的心脏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拔腿向他奔去,口中终于喊了出来:“前辈!” 舒容予已经走到了横路中央,闻声猛然转身,震惊地看向他。视线对上的刹那,舒容予不由自主般后退了半步。 顾泽的瞳孔骤缩――在男人右边,橙黄的车灯丝毫没有减速的趋势,正在飞快靠近。 音频最后的刹车声幽冥般回荡在耳际。 顾泽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在车灯离两人只剩数米时扑到了舒容予身上,借着冲力将他往前带出了四五步,堪堪避过身后的车辆。舒容予踉跄着就要跌倒,顾泽一把揽住他,将人死死搂在怀里,一路拖回了街边。 这番折腾下来两人浑身都已被淋得透湿,顾泽惊魂未定地低头看向舒容予:“你――” 他顿住了。 舒容予的手中竟然还攥着那只手机。屏幕放出微光,显示通话还在继续。 沉默几秒,舒容予将它凑近耳边。 “对不起,刚才信号不好。” 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惊吓,男人浑身都打着颤,握着手机的指节白得发青,惟独声音平稳到不起一丝波澜。 顾泽还保持着搂抱他的姿势,舒容予毫不反抗,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保证。 “抱歉…… “明白了。我这就过去。 “再见。” 他挂断电话,慢慢收起手机,抬眼看向顾泽。 相对无言地静止片刻,顾泽松开手臂退了一步。 和舒容予相处久了,他发现随时随地违心地微笑,也不是那么难的事情: “等雨停了……再走吧。” 他们在一家已经关门的店铺前躲雨。一帘帘的雨珠从店铺招牌挂下,在脚边的石砖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两人相隔半米并排站着,默默注视着此刻有些凄凉的街景。 顾泽的头发都在往下滴水,他伸手捋了一把,忽而轻笑出声:“啊,真是巧合。” 身边的男人顿了顿,终于转过头来。 顾泽的上衣湿淋淋地贴在皮肤上,勾勒出青春美好的身材。那个为某杂志拍封面时精心做过的发型已经彻底没了形状,垂下来的留海半遮住了眉眼,狼狈中偏又透出一丝凌乱的性感来。 人都是喜欢美丽的东西的,就像看见花朵,总想去摘。 可惜有些花即使开得再盛…… 舒容予闭了闭眼,嘴角微扬:“什么巧合?” “两年以前,你一个人跑到大楼外面抽烟时,好像也是个雨天。” 顾泽双手插进牛仔裤的口袋里耸耸肩,忽略了对方惊讶的目光,“我记得当时我们在给一部季番配音,连着录了好多集,中间休息的时候我躲出去想打个电话,刚好拐到了你站着的地方。”他笑了笑,“你不知道我看见你点烟的那一瞬间,心中有多失望。” 舒容予安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顾泽仰头望向水雾迷离的天空:“声优最宝贵的就是嗓子,偏细腻的声线尤其需要维护,抽烟是忌讳中的忌讳。我原以为你这么敬业的人,永远不会做出不符规矩的事。那感觉就好像是,一个一直供奉在神龛上的偶像,滚落下来成了凡人。 “结果――你还记得自己当时做了什么吗?”顾泽笑着转过头。对方依旧没回应,看过来的眸色深沉。 “你抽了一口又掐掉了。 “我站的位置看不到你的正脸,也想象不出你会是什么表情,但我猜,多半是像现在这样没表情。 “那一刻我心里就在想,真可怜哪!” 他含笑望着舒容予,仿佛透过光阴望着当时的那道背影,“真可怜哪,这个人!他一生遇到过多少烦心事,从不肯对别人说,自己又无从排遣,想要肆意一回,最终还是被心里的那些框架挡住!” 舒容予难掩动容地迅速别开脸。 “可我既不能走去询问你为什么伤心,也不能讲出任何有用的安慰。我只能走开,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接受我的靠近。 “说实话,这么多年我迂回辗转,所求的也不过是离你近一点,再近一点。 “前辈…… “我想让你知道,我不是在将你当作偶像崇拜,也不是在将你当作长辈尊敬,更不是你所认为的年少冲动。” 顾泽深深地吸气,只觉得胸口溺着一股温热,嗓子发紧。 “我想成为那个能陪伴你的人,容予。” 夏日的雨很快削减了声势。渐渐泛亮的天光中,他看见男人扭头望着街道尽头,胸膛微微起伏。 能说的话已经说尽,顾泽闭口不再言语。耳畔的雨声由磅礴转为淅沥,舒容予终于回过头来,面上却已是一派平静。 顾泽最见不得对方这个表情,每次面对时都觉得心中没底。刚才中了邪般凭空冒出的勇气转瞬又不见踪影,他微抿起嘴,等待着对方的答复。 舒容予似是轻叹了一声:“小顾,你还记得我说过,你最大的弱点只是成长得过于顺利吗?” 这句话问得突兀,顾泽不解其意地点点头:“记得。” “当时的话其实还没有说完。恕我直言,你对于语气的不敏感,正是由于你美满的家庭环境。” 舒容予的语声从容得好似置身事外,好似几分钟前被强吻又差点被车轧过的那个人不是自己。顾泽心下已经预感到了结果,却只能等他说下去。 “如果一个人从小生活在关爱中,他喜欢的人都喜欢他,他想要的东西都能得到,他想做的事都被支持着去做……那么,他便没有机会去学习察言观色,也没有必要通过表情或是语气,揣摩别人的心情。” 男人冷静地、不带感情色彩地分析着。 “这世界对于他始终是友善的,以至于他在潜意识里相信着,只要自己有所需求,为之有所付出,最终必然会被满足。 “可他不明白,有些事情永远都不会遂己愿……有些人他永远都靠近不了……” 他几近残忍地微微一笑,“有些东西即使再渴望,他终究没有资格得到。” 顾泽过了许久才相信,对方的意思真的是自己理解的那样。 或许是从来没有想象过舒容予会说出如此绝情的话,他又花了片刻工夫,才接受自己被明确拒绝了的事实。 顾泽直直地看着他,一时竟想不出该作何反应。 舒容予微笑得毫无破绽:“我并不是在说你。” 顾泽又愣了愣,露出一丝苦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各种错综复杂的情绪争相翻涌,能组织成话语的却只剩一片冰凉。 “今天的事是我冒犯,你别放在心上。” “你也是。往后我们还是同事,”舒容予站得笔直,“不要因为今天而多出芥蒂。” 顾泽张了张嘴又闭上,良久才惨然一笑:“我又干蠢事了。早知道会是这样,不如不说,至少还能不清不楚地留在你身边。” 舒容予神色不变:“把话说开了也好。小顾你是个前途无量的孩子,别在错误的地方浪费了大好年华。” “……我并不认为这是浪费。” 顾泽也挺直了身形,语气里的郑重让舒容予一怔。 “但既然这不是你想要的,我也不会再来打扰。谢谢你。” 顾泽没等对方再说话,一转身,走进了似有若无地斜飘着的细雨中。 舒容予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雕塑版纹丝不动地站在店铺门前。招牌上的积水仍在断断续续地滴落,溅起的水花琐碎缠绵。那叮咚节奏一点一点放缓,直到归于岑寂。 年轻人的背影已经彻底消失于视野。舒容予倒退一步,背脊撞在店门上,发出铿然的响声。 可惜有些花即使开得再盛……也不会是属于自己的春芳。 顾泽一路走过了街道的拐角才停步。他再次伸手进牛仔裤口袋,取出了里面的手机。 录音器的秒表还在不断计数,顾泽按下了停止,又一点播放键。 “你不知道我看见你点烟的那一瞬间,心中有多失望……”略带杂声却尚算清晰的录音传了出来。 他快进了几分钟:“你对于语气的不敏感,正是由于你美满的家庭环境……” 顾泽将手机塞了回去,面无表情地继续前行。 ☆、病房(已修) 舒容予站定在走廊尽头的那间病房门前。 银光锃亮的金属门把手,摸上去冰冷得}人,仿佛那寒意是从门内渗透出来的。每次面对这道门,他都必须费尽全力才能压制住落荒而逃的冲动。 舒容予咬了咬牙,还没等他有所动作,那把手却自行旋动了。房门无声地打开一个角度,从里面探出一张黢黑而平凡的面孔。对方看了一眼舒容予,向他点点头,退后一步将他让了进去。 这间病房极其宽敞,里面只摆着一张床。室内是一色的雪白,冷气开得极足,舒容予从头到脚都还湿着,刚进房间不禁打了个寒噤。 不知从何处放出的诵经声在四壁间回荡。没有旋律,没有起伏,像是几名上了年纪的僧侣齐声念着,每个音都拖得漫长而摇曳,听久了令人如入幽冥。 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 房中立着几道沉默的人影。有男有女,每人都长着空气一般普通的脸庞。从过去到现在,如果这些人曾经换过,舒容予也从未察觉。 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舒容予僵硬地转向病床。 男人合着双眼,端正地仰躺在床上,似乎睡着了。厚重的毯子一直盖到下巴,只露出大半张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看上去甚至有些脆弱。 舒容予移开了目光。 大约从记事起,这张脸就总是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意识到自己的哥哥美得惊世骇俗,则是再长大一点之后。假人一般的哥哥站在自己身边,总会引来人们的震惊与疑惑。明明是相似的五官,长在对方脸上却像是最高明的画家的手笔,完美得简直令人绝望。 那时候舒容予心里对于哥哥,多少有些天真的羡慕。也曾幻想过有朝一日,能变得和他一样好看,一样厉害,一样受尽宠爱。 后来…… 床上的男人突然唇角一挑:“最近好像总是见你心事重重的。” 舒容予悚然一惊,慌忙看向对方。 男人依旧没有睁眼,声音带着些慵懒:“来之前在做什么?” “……没什么。” “是吗。”男人似乎有些惋惜地住了口。 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像是受不了不断累加的沉默的重量,舒容予挣扎着再度开口:“来的时候在下大雨……路上耽误了一点时间。” 男人终于慢悠悠地睁开眼,一寸一寸扫视过舒容予的全身。那目光落在皮肤上几乎能产生凉飕飕的触感,舒容予咬紧了牙关,噤声忍耐着。 身上蓦然一轻,难熬的触感消失了。对方重又闭上了眼:“浑身都淋湿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那语气,仿佛尽责的兄长在关心幼弟。 然而下一句话却让舒容予如坠冰窟:“换一身衣服吧,别着凉了。“ 话音刚落,站在角落里的一个男人便回身打开一扇柜门,在橱柜里翻找了几下,捧出一套衣裤,走过来递向了舒容予。 舒容予僵了半晌,伸出手微微颤抖地接了过来,一只手慢慢地解开自己的衣扣。沾了水的皮肤一暴露在空气中,汗毛登时竖了起来。 背后似乎能感觉到投在身上的目光。房间中的男女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衬衫一点点地滑落,露出了其下伤痕累累的身躯。舒容予脸色发白,手指下移,又解开了长裤。 菩提萨剩依波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 当他的长裤完全褪下时,闭目躺着的男人十分温柔地开口:“里面也要换哦。” 角落里的那人微一欠身,又捧着一条内裤向舒容予走来。两人相隔几步时,舒容予一把扯过了他手中的内裤,侧过身再不看他一眼。那人不以为意地转过身,又缓步走回了原位。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 苍老的声音安宁而悲悯地诵唱着。 衣料o声停止了。 舒容予全身再无一处遮掩,连最羞耻的地方都袒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越是心急,手上就越频频出错。试了几次,终于将双腿重新遮起。他探手去拿上衣,床上的男人突然出声:“容予。” 精致的眉眼凝止着,如同凄艳的画卷。 “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你别太心急。” 舒容予动作一滞,只觉得一股深沉的恐惧沿着背脊窜了上来。 “我……没有。”他低声说。 “那就好。”男人微笑,“毕竟,你也不想再多一个方野,对不对?” 舒容予一瞬间连呼吸都停住了,却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嘶哑地冲出来:“你不要――!” 对方笑出了声:“只是开个玩笑而已。看看你,急成了什么样子。”他缓缓支起上身,一旁立即有人走上前,扶着他坐了起来。男人从旁人手上接过那件上衣:“过来。” 再平常不过的语气,舒容予的脚步却脱离了自身的意志,遵照着命令向他移动过去。 男人轻柔地将上衣披在了舒容予身上:“抬手。” 他像照顾幼儿般替舒容予穿好袖子,又一颗颗地系上了衣扣。舒容予毫不动弹地任他摆布。男人系完了扣子,理了理肩缝处,双手停留在舒容予的肩上,抬眼直视着他近在咫尺的双目。 “吻我一下吧,”他轻声说,“亲爱的弟弟。” 舒容予的嘴角颤动着,慢慢垂下眼去,凑近了对方的唇。 柔软的唇瓣贴合在一起,说不上谁的更冷一些,如同死物的接触。 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诺多罗三藐三菩提…… 对方纹丝不动,舒容予静止了几秒,又退了回去。 男人微微一笑:“真乖。” ☆、教堂(已修) “行动代码ge723。发现失踪者第18号。完毕。” “……请二次确认。失踪者第18号重新出现了?” “是。” “对方是否还活着?” “是的,长官。”带着些微杂音的语声从微型对讲机中传出。 薛紧紧皱起眉:“收到。我们这就赶过去。” 他回过头,对站在身后待命的四个人说:“你们几个跟我来。” 几道劲装打扮的身影投入了茫茫夜色中,无声而飞快地行进在小镇街道上。薛走在最前面,一路观察着四周的情况。这段偏僻的小道没有路灯,只有两旁人家窗口透出的零星灯光,在黑暗中洇开朦胧的晕黄。除了他们一行人以外再不见人影。 近处响起轻浅的呼吸声,薛朝后扫了一眼。一身黑衣的少女跟在他身后,悄然缩短了两人间的距离。 “怎么了?”他问。 “……乌鸦。”少女低声唤他,“一个失踪居民被发现,是不是意味着――” “嗯。我们之前的判断出了差错。” 被派遣到这里调查人口失踪案以来,他和部下们借住在镇长家里,在镇长的帮助下调查了所有凭空消失的居民的身份背景,搜集了他们的照片,列出了一张详细的清单。因为在巷子里被发现的那具干尸,所有人都倾向于相信这些案子的始作俑者是吸血鬼,而那些居民很可能被抓去做了他们的口粮。大家对失踪者的生还都已经不抱希望――至少在今晚之前是这样。 薛认为吸血鬼不可能就此收手,于是命人分 分卷阅读8 别潜伏在镇上的各处偏僻角落里,想趁吸血鬼现身作案的时候将之逮住。但因为人手不够,这般守株待兔非但没有成效,反而让他们失去了一名同伴。那个代号为鸸鹋的战士侦察到了吸血鬼的踪迹,当即通过对讲机通知了总部,却在增援赶到之前被对方发现,从此再不见踪影。 薛上报了军队请求加派人手,却如石沉大海得不到答复。上面似乎并不把这个小地方发生的事情放在眼里,只催促他早些探明真相结束调查。 想到鸸鹋有可能还活着,年轻的上尉不禁加快了步伐。 那个最初联络他们的部下一路跟踪着目标,一边即时汇报着自己所在之处。不过片刻,他们便汇合到了一起。一行人隐在暗处,部下遥遥一指远处鬼鬼祟祟地行走着的人影:“就是他。” “你确定?” “是的。我看清过他的正面,是18号无误。” 薛想了想。“灰隼。”他沉声唤道。 身旁的男人应声探过头,懒洋洋地向那边瞄了一眼:“背后的发型看着挺像的。” “我们跟上。” 几道暗影无声无息地向前窜去。 18号走走停停,不时扭头张望一番。薛跟着他拐过一道道街角,脑中回想着他走过的路线,只觉得心跳渐渐地加快起来。 那一丝不祥的猜想最终得到了验证。对方停步在一座教堂的后门前,从怀中掏出钥匙打开门锁,低着头走了进去。那道铁制大门又缓缓地合上,里面黑洞洞的,在没有月光的夜里显得格外阴森。 这里…… 空旷的穹顶,摇摆的烛光,圣母的鼻尖,低幽的提琴声。 指尖落在脸上的触感,蜿蜒的血迹,支离破碎的尸块。 …… 薛等待了一会才摸到大门前:“麋鹿。” 一身黑衣的少女应了一声,手腕一翻,指间已多了一根模样古怪的铁丝。她将它插进门锁鼓捣了一会,便听见里面传来沉闷的咔哒一声。原本极轻的声音在黑夜里被无限放大,听得人心中一紧。 薛抬手就要推门,衣角却突然被拉住了。他一低头,看见少女清亮的双眼,似乎透出些安抚的暖意。 他笑了笑,俯身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下:“不会有事的。” 麋鹿点点头,脸微微泛红。 薛极缓慢地将那道门推开一点,几人屏息闪了进去。 教堂里一片漆黑,只有深处隐约传来似乎是18号的脚步声。他们重新关上门,循着声响向里面摸去。眼睛适应了黑暗后,室内的布置渐渐显现出轮廓。薛凝神观望着,与记忆中迥然不同的布置,昭示了这十年间的变迁。 事实上,他在初到小镇时就调查了这教堂。少年时恩师莫名的惨死始终是一个沉重的结,连带着对那个金发神父的怀疑,深深埋藏在心里,连稍微思及都会呼吸困难。终于回到这里,等待他的却是一座全然陌生的建筑物。打听之下才知道,原本的教堂已被意外焚毁,如今这一座是在旧址上新建的。神职人员也早已更换,那金发神父则随着失火不知所踪。 对于薛,一并被焚毁的还有与那座教堂挂钩的种种谜团。 他以为自己从此失去了线索…… 远远地,18号的背影停在了讲台前方。只见他弯下腰去,在地上摸索了一阵,忽然在一块地砖上用力一按。 那地砖立即陷了下去,与此同时,木制讲台无声地整个滑开到了一旁,露出了地板上的一个圆形洞口。18号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身形很快没入了地底。讲台随即滑回了原地,看上去一派无辜。 薛刹那间顿悟! 心念电转,他已经离开了藏身处,快步走到讲台前:“灰隼,你看清了吗?” “当然。”懒洋洋的男人跟了过来,俯下身随手一戳,同样一块地砖登时下陷。 灰隼拥有一双能在黑暗中看到千米之外的眼睛。这等视力已经不属于弱小的人类了――事实上,他也的确不是人类。 圆形洞口静静张开在地上,如同一只贪婪的嘴,从里面透出了几许微光。几人围在洞口周围向下看去,一时间都在震惊中忘记了言语。 这是一口深不可测的竖井。沿着井壁,一级级的台阶连成了陡峭的旋转楼梯,从他们的位置竟望不到底。 薛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斑鸠留在地上,这底下很可能屏蔽了无线信号,一小时后如果我们还没有上来,你回去联系总部派人支援。” “明白。” 薛暗暗攥拳,带头走了下去。 讲台在他们头顶缓缓合上,将他们关在了狭窄的空间里。这井壁上不知涂了什么材料,闪着幽绿的荧光,令人毛骨悚然。18号的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了,他们只得摸索着向下走。 顺着楼梯不知绕了几圈之后,井壁上陡然出现了一道门。紧闭着的铁门旁边,嵌着一副电子密码锁的键盘。 麋鹿跃跃欲试地上前,却被薛一把拦住。年轻的长官用口型说:“往下走。” 那之后每转过几圈,他们便会遇到一道带着密码锁的门。这些门开口的朝向竟然不尽相同,薛想象着它们所代表的地下空间,不禁暗暗心惊。如此浩大的工程,不知花了多少年才完成,也不知是谁在利用它,进行着怎样的谋划。 千篇一律的台阶与门,让人的思维都渐渐迟钝下来。随着他们离地面越来越远,恐惧的威压在身周一点点地累加。就在薛决定暂时撤退之时―― 黑洞洞的枪口倏然抢至身前! 军人久经训练的身体在大脑之前作出了反应,他在千分之一秒内一矮身飞扑了上去,一记手刀直劈向对方的手肘! ☆、重逢(已修) 顾泽感冒了。 那天大雨之后,他一路湿淋淋地回到家,当晚就觉得不太对劲。顾泽仗着年轻,身体底子好,以为喝点热水睡上一觉便会没事。没想到一连拖了几天,这感冒非但不见好转,反而出现了往呼吸道感染之势。 此时站在录音棚里,顾泽能看见制作组的工作人员为难的表情。感冒会使一个人的鼻音加重,嗓子也有些喑哑。无论后期怎么用心处理,最后的声音还是会与平时有所差异。 对于声优来说,放任自己感冒几乎等同于玩忽职守。顾泽心下万分愧疚,却已无法补救。好在今天的这一集里薛先是跟踪,后是打斗,实际台词并不多。 一旁的显示屏里,薛与惊觉自己被跟踪的18号激斗正酣。狭窄的竖井令人放不开手脚,薛身后的同伴也无法上前帮忙,薛只得全凭一己之力,在逼仄空间中灵敏地进退,甚至努力不弄出声响。对方随时可能出声喊人,因此薛一上来就劈手夺下了他的枪支,随后手持利刃只攻不防,拼着受伤也要逼得对方来不及求援。 这一段对打节奏极快,跃动的身影令人眼花缭乱,锋刃的冷光似乎能划破屏幕。一众声优即使没有台词,也个个看得屏息凝神。 所以在画面突然被暂停时,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那个,顾先生,”工作人员推门进来,手中捧着一杯水,冒着袅袅热气:“请先喝点水休息一下。” 顾泽惭愧得抬不起头来:“对不起……” “哪里哪里,最近天气变化无常,感冒也是没办法的。”对方说着将杯子递给了他。顾泽放下台本双手接过,又向停下来等自己的众人点头致歉。 目光扫过舒容予时,不自觉地停顿了一下。 对方望过来的眼中满是悔意,显然认为自己是造成顾泽感冒的罪魁祸首。 顾泽默默垂下了眼睑。 那天以后,两人默契地保持了距离。除了见面时打声招呼,他们再未说过话。舒容予的听力训练自然是停了,顾泽也不再隔三岔五地嘘寒问暖。他知道此时自己再贸然前进,对方只会退得更远。 至于这情形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给灰隼配音的席明笑嘻嘻地凑过来:“小顾,回去记得吃药哦。” “一定记得。大家还是离远一点,小心传染……” “没关系,我是吸血鬼,不生病的。” “……” “笑一下嘛。” 顾泽配合地笑了笑:“其实我今天下班后就打算去医院挂盐水了,尽快好起来,也能少添些麻烦。” “没问题的,明天就能痊愈。” “托你吉言。”顾泽说着,忍不住又朝舒容予的方向看去一眼,没想到居然再次撞上了对方的视线。这次是舒容予先转开了。 他们都清楚,离这里最近的医院,正是舒容予的哥哥住院的那一所。 顾泽将已经凉下来的水仰头喝了,顺势甩开无谓的杂念,重又捧起了台本。 静下心来,放空自身。你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冒险制服了对手的军官,正钳制着18号,勒令对方带路去找那些失踪的居民。喘息还未完全平复,你努力掩饰着握刀的手的颤抖。前方或许危险与死亡,或许是你寻求多年却又恐惧于得知的答案。 你就这样向下走去。 他就这样向下走去。掌心所触及的皮肤冷硬得不似活人,再加上刚刚见识到的对方的身手―― “他们已经把你变成吸血鬼了?” 没有回应。 薛横在对方颈上的刀刃紧了紧:“吸血鬼被割断了脖子也不会好过,你也清楚这一点。回答我的问题。” “……是的。” “只有你一个,还是所有人都成了吸血鬼?” “所有人。” “你见过一个高个的军人吗?” “见过,他也是我们的一员。” “他们要你们做什么?” “……熟悉兵器,做体能训练,出去逮更多的人回来。” “出去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趁机逃跑?” 18号没再回答,嗤笑了一声。薛默然。政府只负责保护着登记在册的吸血鬼,对于因意外变成吸血鬼的“杂种”则是除之而后快,绝不留情。即使这些人逃出去,得不到血液供应,又被政府追杀,他们撑不过一个月。 “我会带你们出去。政府那边我会打点。”薛说。对方也不接话,不知是否相信了他。 “到了。”18号停下脚步。其实这句话纯属多余――他们已经来到了楼梯最底部。往上看去一片莹莹绿光,一圈一圈的台阶晃人眼花,那被讲台挡住的出口则早已看不见。 18号伸手要去按密码,薛手腕一压:“慢着。里面如果有人偷袭,我拿你来挡。” “放心,门后面还是门,不会有人的。”18号说着按下了一长串密码。跟在后方的麋鹿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动作,心中暗暗记忆着。 门开了,也让薛一行人理解了18号的意思。眼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弯弯绕绕地不知拐向何处。走廊两侧,全是一扇又一扇紧闭的房门。 “那些失踪的人就在里面?”薛低声问。 18号点了点头。 “鸸鹋在哪里?就是那个高个的军人。” 18号回想了一下,沿着长廊走了一小段路,将他们带到了一扇房门前:“敲门就行。” “你去敲,里面的人要是问话,你来答。”薛将他往前一推,手中的刀依旧架在他颈上。 18号有节奏地叩了三下门。 “谁?”里面传出简洁的问话声。薛的心脏猛跳了一下:那确实是鸸鹋的声音。 “是我,d151。”18号报出了令人费解的代号。 门开了,鸸鹋的脸露了出来,在看清外面的景象后猛然瞪大了双眼:“乌――” “嘘!”薛赶紧止住他,“跟我走,出去了再说。” 军人的眼珠迟疑地转动着:“乌鸦,我不能……我已经……” “少废话,是人是吸血鬼都无所谓,我不会让你有危险的。”薛见对方不为所动,心下焦急,“看,你只是变成了跟灰隼一样。” 鸸鹋依旧毫无迈出房门的意思:“那不一样……” “我知道,灰隼是登记在册的,但他们也不会为难你。” “不,乌鸦,”军人直视着他,眼中露出浓浓的绝望,“那不一样。” 薛忍无可忍,伸手一把拉出他:“快走!” 对方的双脚如同在地上生了根,薛使上了狠劲竟然还是拉他不动。混乱中手中的刀刃一松,原本被死死钳制住的18号突然用力一挣! 薛阻拦不及,眼看着他整个人向一旁冲去,跌倒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奔向走廊深处。身后的麋鹿等人急忙去追,却来不及挡住对方的嘶声大叫:“有人入侵!快抓住他们!有人入侵!!!” 薛眼中蓦地闪过凌厉的杀意,瞬息间拔出手枪对准了18号的脑袋。正要扣动扳机,手枪忽然被击飞出去! 他愕然回头,高大的军人已经拽住了他的手臂,五指如铁钳般收紧。 走廊里的所有门几乎在同一时间打开了,无数道人影冲了过来,有人手中还端着枪。纷乱的脚步声与呼喝声之间,他听见鸸鹋悲哀的声音:“已经不一样了……我已经……不想出去了。” 砰! 第一枚子弹破空而来―― 正中鸸鹋手腕! “你在发什么呆!”灰隼背对着这边迎战涌来的人群,一边大吼,“快点拔枪!” 铁钳般的五指松开了,鸸鹋痛得面容扭曲,却愣是没吭一声,只盯着薛看。薛却再也无暇管他,扑过去抓起了被击落在地的手枪,一转身射进了一个来敌的眼窝! 混战开始了。 画面中的年轻人身形矫捷地在敌人群中穿梭来去,纵使是战斗力过人的吸血鬼,一时间也不是他的对手。对方手中的枪支因为顾忌误伤同伴而难以施展,薛这边却出招狠辣。但时间一长,只有五人的己方还是显出了不支。他们想逃去出口,越来越多的敌人却正从那里赶来。 其实这类激烈的战斗场景,对声优而言却是意外地轻松,只要发出些气势磅礴的呼喊就行了。气息拖长,声音放稳,不发抖不破音。因为这一幕的龙套非常多,录音室里所有的声优都或多或少地变了音,去录制背景音里此起彼伏的喊杀。 顾泽眼睛盯着屏幕,薛正左支右绌,身体上开出一朵朵的血花。顾泽将那份痛楚融入到喊声中,因感冒而沙哑的声线此时却显得恰到好处。 鸸鹋站在一旁冷眼观战。被击穿的手腕还在往下淌着暗色的血液,他置之不理。当薛的一名手下倒地之时,鸸鹋皱了皱眉,转身回到房里,拨出了一个电话。 一直在一旁等待的舒容予终于走上前来。这集动画,他只有一句台词。 薛遍体鳞伤,意识因大量失血而开始模糊。 顾泽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 喊杀声渐渐减弱。人群从远处开始安静下来。 薛单膝跪倒在地,勉强抬眼,看着向两侧分开的敌人。 舒容予轻而绵长地呼吸着。 薛摇晃了几下,视野被逐渐加深的黑暗笼罩。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看见了那张被铭记入骨髓的面容。 垂落及腰的金色长发,深艳却失去焦距的双瞳。 舒容予微微一笑:“好久不见了,薛。” ☆、输液(已修) 那天下班的时候,顾泽没像平常那样去停车场,而是与舒容予一道朝地铁站走去。舒容予走出几步,注意到他跟在身后,疑惑地回头:“小顾你不开车吗?” “车子送去年检了,我乘地铁。”顾泽说。 舒容予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顿了一下,似乎找不到话说,又回身向前走去。 顾泽暗自苦笑。如今自己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好像成了别有用心。 他不近不远地跟在舒容予后面,保持着三四步的距离。两个原本相识的人在大街上这样走,显得十分诡异。舒容予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停下来等着顾泽赶上自己。顾泽笑着摆摆手:“我怕传染给你。” 舒容予表情有些复杂,却没再接话,像是默认了这步距。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穿过撒满夕照的马路,进了拥挤的地铁站。两人很快被人潮分开,待顾泽走到站台时,舒容予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顾泽走去他身边,还没考虑好要不要开口,便听见轰鸣声由远及近,一辆地铁进站了。舒容予看了一眼线路号,扭头对顾泽说:“我先走了。” 顾泽也看了看那数字,微扬起眉:“你不去医院?” 舒容予摇摇头:“有点事情,要先回家一趟。” 顾泽无话可说地看着对方上了地铁。 饶是他耐心再好,也觉出了一丝不忿。就算彼此相处起来有些尴尬,也不至于这样躲着自己吧?莫非是怕自己强上了他? 顾泽独自来到医院,挂号、门诊、付钱、做皮试,等这一系列事情做完,已经到了晚餐时间。他到医院旁边的小卖部里随便买了点饼干,带进了输液室,打算就这么应付一顿。 输液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最近天气乍雨乍晴,果然撂倒了一大片。顾泽挑了个靠窗的空位坐下,等了一会,便有护士小姐走来替他扎了针。三大瓶点滴挂在头顶,看上去分量着实吓人,也不知要挂到什么时候。顾泽单手拆开饼干的包装吃了几片,感冒时胃口不好,那饼干又干涩得难以下咽,他勉强吞下后就将剩下的放到了一边。 对面坐着一个高中生打扮的女孩,穿着可爱的圆点连衣裙。自从顾泽坐下来,小姑娘的目光就像是粘在了他身上,过了一会又拿起手机,埋头运指如飞地打字。顾泽装作没看见,调整了一下姿势闭目养神。 这下那姑娘愈发明目张胆起来,打字声越来越快,接着竟然响起了极轻的快门声。 顾泽装睡不下去了,终于张开眼:“抱歉――” 对方吓了一跳,红着脸放下了手机:“对、对不起,我这就删掉……” 顾泽这会儿兴致不高,只当她是少女心泛滥的孩子,就说了声:“没关系。”也不去管她究竟删没删照片,又合上了眼假寐。 对面安静了下来。直到一瓶点滴挂完,顾泽唤护士小姐过来换了瓶,那姑娘才又战战兢兢地开口:“那个,你是顾先生吧?” 顾泽一愣:“是的。”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能遇到你真是太高兴了!我特别、特别喜欢你配音的薛!” 偶遇粉丝这种事,顾泽也是第一次经历。他微笑了一下:“谢谢你喜欢他。”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输液室渐渐空荡下来,顾泽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突然想起舒容予的哥哥就在这里住院。那个至今未曾谋面的男人,像一道模糊的影子,一直似有若无地缠绕在他心间。此时身处医院,顾泽突然升起了去瞧瞧那个人的冲动。但输液室与住院部相去甚远,更何况即使找过去,他连那人的名字都不知道,根本不可能得见。 第三瓶点滴挂到一半的时候,顾梓的电话打了过来。他们姐弟俩同处一城,习惯性地隔一段时间就见个面,或是互通电话交流一下近况。听说顾泽在输液,顾梓的声音一下子提了起来:“生病了?!” “小感冒而已,不用担心。” “晚饭吃过没有?” “呃,”顾泽看看被冷落在一旁的饼干,“算是吃过了。” 顾梓沉默了一下:“你的车还在年检吧?等着,我去接你,顺便带点吃的过去。” “等一下!”顾泽连忙说,“不用麻烦你的――” 对方干脆利落地挂断了。 顾泽无奈地笑笑,心中却泛起一股暖意。 安藤曾经从心理学的角度问过顾泽,为什么他能对身边所有人都以诚相待、有求必应,友好得简直不像在社会中跌爬滚打过的成年人。事实上,他们一家人做事都是这样,在为关心的人付出时从不考虑成本。顾泽的行事风格只是遵循着从小与这个世界订立的交往模式。在某种意义上,他的确是温室里长大的。 “顾先生?” 护士小姐的声音打断了顾泽的思路,他转过头:“什么事?” 护士小姐走近了一点,顾泽这才看见她手上拎着一只袋子。“刚才有人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顾泽用没插针的那只手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精巧的黑漆食盒。 他惊讶地抬起头:“是谁把它给你的?”难不成是顾梓的恶趣味? 护士小姐为难地皱起眉:“那位先生没有留下名字……” 先生。 顾泽微张着嘴,半晌才说:“谢谢你。” 护士小姐走开了。对面的姑娘突然又激动地打起字来。顾泽却不作理会,慢慢取出了那食盒,放在膝上轻轻揭开盖子。 漂亮而清淡的几样小菜分置在食盒的格子里,配着雪白的米饭,旁边是一双乌木筷子。食物的芳香扑面而来,顿时勾起了沉寂的食欲。顾泽怔怔地盯了一会,举起筷子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知道自己在此输液、又会干出这种事情的人,思前想后也只有舒容予一个。 这算是什么呢?害自己淋雨生病的赔礼?缓和关系的示好?还是单纯站在前辈角度的关照? 他默默地吃完了它,一粒米都没有剩下。 …… 走出医院的时候,顾梓的车子已经等在门外了。顾泽过去打开副驾驶的门,却发现自家老姐正端坐在副驾座上。他眨眨眼,随即反应过来,转而钻进了后座:“姐夫好。” 把着方向盘的男人点点头:“好久不见。” 车子发动了,顾梓将手中的袋子朝后一递:“匆忙做了点,凑合着吃。” “啊,说起这个,”顾泽接过来小声道,“我已经正经吃过了……” 顾梓勃然大怒:“臭小子你耍我玩呢?!电话里为什么不说!吃过了也给我全塞进去!” “我真不是故意的啊,”顾泽赶紧求饶,“刚才有人没跟我商量就送饭过来了……” “哦?送饭?”顾梓被成功转移了注意力,“你男朋友?” “不是。” “准男友?” “……也不是。” “那可真是奇事了,这世上除了你姐和看上你的家伙,居然还有人巴巴地做了爱心便当特地给你送来。” “倒也不是特地,他本来就――”顾泽忽然顿住了。 舒容予今天下班时,好像是说有点事要先回家一趟。 见顾泽住口不语,高木从后视镜里扫了他一眼:“观察要仔细啊,小顾。干我这行没有点观察力,早就死了几千次了。” 顾泽苦笑了一下:“我就算有姐夫你的眼力,也未必能看出那个人在想什么。” 与此同时。 “两小时前 面包:我看到了谁!我看到了谁!!!!!顾大你是怎么降临到我对面的啊rwq!!!!!” “(两小时前)面包:偷拍时不小心被发现了呜呜呜,下次要记得设成静音tut你们一定要相信我!他真的在我对面,还跟我说话了!” “(半小时前)面包:上帝啊,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你们永远不会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顾大,祝你幸福qaq!护士姐姐万岁!!!” ☆、拍照(已修) 几场大雨终于将这座城市浇凉,盛夏即将转颓。 动画《隙之华》在这个季度名利双收,正筹备一场声优见面会,场地定在一个大型体育馆,邀请了顾泽、舒容予、席明等所有主役,还有明明只在开头出场了几集,人气却居高不下的谷田。甚至连季秋池都受邀到场,在结束时讲几句感言。 像隙之华这样的大牌作品,办见面会原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但顾泽收到的另一条消息就多少有些意外了。 “配剧?” “是的,改编自最近人气爆棚的小说。”事务所的人员解释道。 其实知名声优配些耽美剧赚赚外快,也十分普遍,还能在某个特定人群中提高知名度。但是―― “又是……和舒前辈合作吗。” “没错,你攻他受。剧本在这里,小说写得很美,情节也与众不同,你会喜欢的。”对方微笑着递过剧本,“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 顾泽摇摇头:“我明白了,谢谢你。” 上次和舒容予一起录剧的景象还历历在目。配到h时的那点小意外,他这辈子都不想去回忆,更遑论再次让它发生。但自己一时半会又找不到回绝的借口,而如果就这样表示不愿意配,在业内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 那天晚上,顾泽一边读剧本,一边用荧光笔划出自己的台词。 小说讲的是一个钢琴家和他的调琴师之间的故事。虽然事务所的人说过它写得特别,但顾泽并没有抱太大的期望。毕竟这类小说的终极目的,不过是将主角两人一次次送上床。 没想到原本计划暂时读到一半就睡觉的故事,最后硬是熬夜读完了。情绪被情节牵动着大起大落,直看到最后一个句点还意犹未尽。顾泽合上剧本,心中对于与舒容予共同演绎它,竟然隐隐升起了期待。 到了配剧的这一天,顾泽特意带着那只食盒去了录音棚,准备找机会将它还给舒容予,顺便对他说声谢谢。 结果刚一进门,正对上单反相机黑洞洞的镜头。顾泽吃了一惊,才想起这次要拍几张照片作为配图。但即使是这样―― 专门运来三脚架、闪光灯和反光板,也未免过于认真了一点吧?顾泽瞪着摆在房间正中央的器材,正在心里吐槽,就听见一旁有人唤道:“顾先生,请过来化妆。” “化、化妆?” 顾泽难以置信地看向房间一角的化妆师小姐。就算在给杂志拍封面的时候,身为男人也极少被要求上妆。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只是稍微敷点粉,让肤色看起来匀称些。”对方一指身前的椅子,“看,像舒先生这样。” 被点到名的舒容予回头望了过来,向顾泽一颔首,算是打招呼。脸上果然只打了薄薄一层粉底,因为他肤色本身就白,乍看上去没什么区别。 顾泽走去坐到舒容予身边的椅上。化妆师小姐说:“你先稍等一下。”她低头料理完舒容予的粉底,左右看了看,又拿起发胶在手心抹了一点,将舒容予一丝不苟的黑发微微抓乱了。似乎依旧不够满意,沉吟几秒后,她的手向眼线笔伸了过去。 一边看着的顾泽皱起了眉,却是舒容予先开了口:“那个就不必了吧?” “颜色很浅的,放到照片里完全看不出来,只是眼睛会显得更加有神。”化妆师小姐循循善诱,“拍完了你就能洗掉,如果成品不满意,我们可以再重拍。”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舒容予只得点了点头。 “请闭上眼,不要用力。”化妆师握起笔,小心翼翼地沿着眼线描了两道。那颜色的确不深,淡淡的痕迹延伸开去,在眼尾轻柔地收势。舒容予睁开眼,迟疑地看着化妆师。 她微笑:“很自然,很好看。” 舒容予显然不信,又下意识地转向顾泽。顾泽心里也正好奇着成果,便仔细打量过去。这一眼打量了很长时间。 “顾先生你觉得怎么样?”化妆师问。 “……很自然,很好看。” “我就说嘛。”她得意地说,又走过来替顾泽扑粉,“顾先生就只需要粉底了,眼线不适合你。” 顾泽的目光还落在舒容予脸上,跟着他移向相机前。 狭长的眼形被眼线强调,居然迤逦了出几丝秀色,像从古书里飘逸出的一缕暗香。只是太微薄,又被眼睛主人平淡的神情约束着,以至于这么多年,自己竟从未发现过。 他第一次觉得舒容予其实是个美人。这诡异的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抹消不去。 “好了。”化妆师说道。站在相机旁等候着的摄影师模样的男人应声唤道:“请到这边来坐好。” 那镜头正对着的地方摆着一张沙发,顾泽和舒容予在上面并肩坐下,摄影师测了测光。 “请坐近一点好吗?”他说。 两人同时向中间挪了挪。 摄 分卷阅读9 师凑到相机前看了看:“能不能再近一点?这里空间有限,必须把两位都完整收进画面中。” 顾泽和舒容予对视了一眼,又向对方挪过去一点。此时两人的肩膀已经挨到了一起,顾泽感觉到那呼吸间细微的摩擦,突然有种被什么阴谋摆弄了的想法。 强光一闪,捕捉下两张略带尴尬的笑容。 ☆、调琴(已修) 钢琴使用过一段时间后,琴弦就会松动,失去精准的音高。 雨季结束后,钢琴家打电话到附近的琴行,想找一名调音师上门服务。家里的三角钢琴价值不菲,他说,所以请务必派一位技巧熟练的过来。 那边欣然应允。约莫过了一个小时,调音师按响了钢琴家的门铃。 调音师年轻英俊,看上去还是学生模样。衬衫的袖口翻起,露出线条利落的手腕。钢琴家不禁因年龄而质疑他的工作经验。 “没问题的,”对方这样说道,“虽然看着不像,其实可是很老练的哟。” 他走到那架光泽美丽的白钢琴前,从工具包里取出薄毯平铺在旁边的地上。打开顶盖后,依次拆下几块门板和击弦机,轻柔地放到薄毯上。 调音师不是第一次看见钢琴家。对方是业内颇有名气的才子,许多演出录像都广为流传。 钢琴家的台风极朴素,没有夸张的表情与花哨的落滚,指尖的轻重缓急机械版冷漠而准确,却有浓烈的情绪从中激荡而出。曾有听众在他的演奏现场潸然泪下。调音师看过录像,但或许因为隔了一层屏幕,感染力终究有所削弱。无论如何,这个男人在调音师心目中,多少带了些亦真亦幻的光环。 眼前的钢琴家却毫无名人的样子,穿着居家的衣服,甚至有些瘦弱。 调音师擦净琴身内部的灰尘,又将止音带卡入琴弦的间隙中,而后左手握着夹住轴销的调音扳手,右手用力按下了第四十九键。 他凝神听着,将扳手转过一个微小的弧度,又按了按同一只琴键。这是乐史上最经典的一个音――a440。拥有绝对听力的杰出音乐家,在听见这个音时,就像回到了亲切的归属地。 钢琴家坐在一旁,看着调音师不断收紧琴弦,直到那个最熟悉的音高熨帖地进入耳中。 “你很厉害。做这个工作已经很久了吗?” “三年了。”调音师停下手中的活计回头答道,“我靠它供自己读大学。” “真是勤勉。” “也是无奈之举。和家人闹翻了,一个人生活着。”调音师语气平和。 他们止住了话头。调音师一个接一个地矫准琴弦,他需要安静的工作环境,因此钢琴家不再出声打扰。 调音师动作果断而轻盈,衬衫的褶纹贴合着身体的线条,起伏间似乎能带出某种韵律。年轻的躯体散发出热度,在空气中玄妙地流转着。 “为什么闹翻?”钢琴家突兀地问。 “出柜了。”言简意赅的回答。 琴键叮叮当当地响着。 过了一会,小女孩从卧房里跑出来,捂着耳朵问为什么这么吵。听说在修钢琴,她困惑地一歪脑袋:“爸爸自己不会修吗?” “不会哦。” 她望向调音师的目光登时变为了崇拜:“叔叔比爸爸还厉害啊!” 小女孩回自己房间后,调音师回头笑道:“你的女儿真可爱。” 钢琴家点点头:“前男友去世时留下的孩子,现在跟我住。” “……原来如此。” 调音师经验丰富,很快就收工了。 他将门板装回原处:“请试弹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钢琴家坐到琴凳上,略一思索,一串音符从指尖轻巧地逸出。 ――像花瓣翕张在冰冷午夜,像深海鱼鳍滑翔过沉没宫殿的遗迹。 “这是……” “《f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肖斯塔科维奇。”钢琴家微笑地说,“你愿意听我弹一遍吗?” 这并不是一首难度很高的曲子,在钢琴家的演奏曲目中根本不值一提。右手一直是单音弹奏,左手也只用最简单的琶音与和弦。略去繁复的技巧,只剩身体与乐器最原始的接触。 脉脉的琴声如泣如诉。节奏极尽缓慢,因此每个音符都带着端然的重量。仿佛十指之间流逝的不是旋律,而是错过的亿万载光阴。 钢琴家阖上眼,睫毛覆下幽暗的影,修长的手指或轻或重地落在琴键上,如同优雅的赠别,或是凄凉的调情。 然后――一切都像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 他感到年轻人温热的气息拂过颈侧,让头皮发麻的隐晦的痒。 琴声停下了。钢琴家回过头,避开调音师的视线,向小女孩的卧房看去一眼。 “去我房间吧。”他轻声说。 “去我房间吧。”舒容予轻声说。 要来了。 顾泽将目光牢牢锁在台本上,却依旧清晰地知觉到身边舒容予的存在。录音室里除了他们二人,尚坐着给剧中琴行的工作人员、钢琴家的养女配音的两名声优。旁人的在场让即将发生的一幕变得更加难堪。明知道专业的声优理应将h轨视为普通工作对待,但既然对方是舒容予…… 可对方不是舒容予,他对自己说。 对方不是舒容予,只是位男友去世的钢琴家。而你,一个调音师,因为性向与家庭断绝联系,独自艰难求存。 你们相遇,相互吸引,而后在对方身上寻求慰藉。 房门闭合,衣衫褪下。 离开了追光灯与顶级礼服的钢琴家,有着苍白消瘦的身躯。调音师站在他面前,掌指环住他的腰际,一手沿着脊椎缓缓上移,更像一个不带情欲的安抚。调音师的手上有薄薄的茧,划过皮肤时的刺激带起了一串细微的颤栗。掌心抚摸过后颈,停留在对方脑后,将他慢慢按向自己。 沉闷的水声,舌头翻搅声,被堵住的吞咽声。一个潮湿的吻,随着不断延长而逐渐升温。调音师松开钢琴家微微红肿的唇,一点一点地轻啄过他的下颌至脖颈,流连于喉结处细细舔咬。带茧的双手扫荡着那具偏凉的躯体,直到对方的每一寸皮肤都开始发烫,最终捏住他胸前的小珠,忽轻忽重地揉搓。那粗糙的触感几乎立即让钢琴家全身酥麻,脚下也开始发软。 低吟声,无力的换气声。年长者的顺从取悦了调音师,他忽然一躬身,将钢琴家横抱起来,抛向一旁的床上。 短促的惊呼,随即是更漫长的呻吟与渐渐粗重的喘息。钢琴家趴伏在床垫上,双腿以羞耻的姿态分开着。大腿的内侧被抚慰,意识变得朦胧,身体的灼烧感令人难以忍受。钢琴家的声音喑哑起来,带上了不自知的媚色,以这种方式哀求着。 那双手短暂地离开了身体,然后―― 突然拔高的嗓音,如一线流光抛起。最脆弱的部分被人握在手中,对方却毫无动作,那愈演愈烈的胀痛让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里血管的搏动,一下一下,击碎了最后一丝理智。 支离破碎的泣咽声,仿佛揉碎了的殷红花瓣星星点点飘落。他低泣着,催促着,难耐地摆动着腰肢,却不曾吐出真正的字句。直到身后传来简短的询问:“在哪里?” “床头柜,第二格……” 这是两人唯一一次对话。 握住分身的手又一次离开了,一刹那的空虚感让他几近疯狂。而后它回来了,却触碰向另一个部位。 甑乃声,两人忍耐的低喘。这是一场没有对白的共舞,他们因陌生而彼此信任,因孤独而达成默契。 痛呼声。 嘶哑的痛呼,被拖得断断续续,最后化为溺水之人刚刚得到空气般的大口喘气。调音师进入了他,一手抚上他被冷落的分身,在技巧性捋动的同时开始了自己的抽送。 一声急过一声的哀吟,像两只没有语言能力的野兽。钢琴家双肘撑在床上,毫无廉耻地高高翘起臀部,忘我地扭动着,承受着一次次填充自己的撞击。所有的空隙被塞满,所有的思想被停滞,所有的寒冷被驱逐。身后的声音一点点地变响,而他的声线一寸寸地抬高,如同烟花飞升至顶,轰然炸开散落。 喘息声。 渐渐低弱的喘息归于寂静。 一秒、两秒、三秒…… 顾泽从台本里抬起头,不着痕迹地转向舒容予,恰好捕捉到对方脸上迅速消失的红晕。 那之后的每一年,雨季一结束,钢琴家就会约调音师上门。他们调琴,然后上床。每年一次,从未爽约,也不曾逾越。 钢琴家的名气越来越大,调音师的生意越做越好。大学毕业后调音师继续进修音乐,其余的时间则在一个培训机构当讲师,向学员们传授钢琴调律的技巧。他自己早已不再接活,但只要接到钢琴家的电话,他依旧会亲自去。 他们都没再遇到比对方更好的情人。尽管如此,两人谁也没有将关系进一步推动的表示。过近的距离存在着危险,在安全壁垒里耽搁得越久,就越失去跨过雷池的勇气。他们一次次地沉溺于短暂的温存,并细细品咂其后悠长的思念。 随着年纪渐长,当初的漂泊感已经淡去,调音师安心在这座城市待了下来。不是没向往过有人作伴的生活,但每次话到嘴边,总是说不出口。 “什么?” “没什么。” 钢琴家不再追问,姿态慵懒地侧卧在调音师的身边,把玩着对方的头发。这些年他登过无数的舞台,拿过大大小小的奖项,上过各种各样的媒体,昔日瘦弱的身躯里透出了高华的气度。调音师没问过他身边有多少情人――那不是安全范畴内的问题。 空气中残留着欢爱的味道。肩并肩地躺了片刻,调音师坐起身来:“我要走了。” 钢琴家抬手勾住他的脖子,似是一个挽留的姿势,但最终只是在他唇上浅浅印下一吻:“路上小心。” “再见。” …… 听见钢琴家的死讯,是在那一年的暮秋。 调音师安静地听着电视里播出的新闻,著名钢琴家不幸遭遇车祸,当场抢救无效死亡。画面中是白布底下露出的一双脚,昂贵的男式皮鞋上蒙了灰,看上去狼狈不堪。 他以为自己会惊骇或悲伤,实际却是麻木的接受。 那个人始终不是属于自己的,离别早晚会来到。 “再也看不见对方”这个事实在之后的时光里,以缓慢得不可思议的速度,一点点地侵蚀进他的认知。那道身影从世间消失了,有一天自己忘记了他的样貌,也无从再次确认。胸口某处的麻木外壳被蚕食,露出其下黑暗旷野般的巨大孤独,以及盖过了伤痛的、排山倒海似的不甘。 流逝的岁月中曾经浮现过的可能性,却被自己过早葬送。无法挽回,无法推翻重谱。 然后在这年雨季收尾时,调音师再次接到了那个熟悉的电话。 “最近方便的话请来我家一趟好吗?”不容错辨的钢琴家的声音,在那头若无其事地问道。 顾泽将台本翻过一页,用叙述性的沉静语气念着旁白: 【站在那扇似乎毫无变化的房门前,我努力压下自己的恐惧,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钢琴家的养女。】 一旁的女声优轻快地开口:“修琴的叔叔!” “你好。” “请进,爸爸就在里面。” “啊,有劳了。” 【当年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如今也已初具少女的模样。】 【一跨进房门,耳畔便传来似曾相识的旋律。像花瓣翕张在冰冷午夜,像深海鱼鳍滑翔过沉没宫殿的遗迹。】 “《f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肖斯塔科维奇。”顾泽的语气混杂着惊异与迟疑,还有更多无以尽述的感慨。 身边的舒容予淡然微笑:“你来啦。” 【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脸庞,安然无恙的笑容。但是他的身下……】 “你――” “爸爸,我能看你们修琴吗?”女声优适时打断了顾泽的话语。 “会很吵的,你去自己房里待着,听话。” “哦。”不满地拖长了的腔调,“好吧。” 【他的身下……真的没有影子。哪里都找不到一片影子。】 舒容予轻轻笑了一声:“别看了。我已经不是活人。” 良久的沉默。 顾泽再次开口,像是费尽力气才艰难挤出的声音:“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为了她呀。”舒容予的尾音低垂下去,似乎带上了一丝黯然,“孩子还小,已经失去了父母,如果我再离开,她未免太可怜。” “她……知不知道你已经……” “大概多少有些猜测,但我们从未点破。我尽量让一切看起来跟平常一样。定期出门,告诉她我要去工作。她记得你每年这时候都要过来,所以我想,还是不要打破这个规律比较好。”舒容予停顿了两秒,“请不要害怕,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虽然这要求有些过分,但你能不能像以前那样,为我调音?” 【钢琴家坐在我身后,看着我工作。琴键纷纷扰扰地响着。】 “在想什么?”舒容予平静地问。 “我梦到过这个场景。” “什么时候?” “特别累的时候。” …… “你好吗?” “挺好的。你出事以后,我和家人恢复了联络。” “应该多联系的,趁他们都还健在。” 【奇异的对话,仿佛跨过了冥河,在诸神座下与他交流。】 “人死之后……是什么感觉?” 即使知道这只是虚构的剧情,问出这句话时,顾泽还是觉得背后有些发凉。 舒容予的声音变得缥缈,愈发加深了这种感受。“时间会停止,一切感知都变得模糊。有时候,连自己的存在都会忘记。我必须不断回想那孩子的样子,才能阻止自己就此消失。”舒容予笑叹了一声,“等她再长大些……” 录音室里寂静如死。 顾泽又翻过一页:“调好了。” “谢谢你。这件事情,请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我不会的。” “那就好。那么,再见了。” 顾泽深吸一口气:“等一下。” “怎么?” “原以为有些话,我永远都无法对你讲了,可上天又给了我一个机会。如果今天不说,我会毕生悔恨。” 顾泽突然转过头看着舒容予。男人若有所觉地抬起眼帘,目光逡巡着,最终缓缓对上了他的双眼。 “我爱你。已经错过了这么多年,我不能再失去。” 清亮的双眸似能放出光来,竟迫得舒容予一时无法挪开视线。 “无论你是什么样子,请让我陪伴你直到尽头。” 琴声缭乱。 琴凳上癫狂的交欢,似要将骨血融于一处。钢琴家面对面地跨坐在对方腿上,双手紧扣着他的后背,在那青春鲜活的躯体上留下深深的印痕。律动的肉体撞击着黑白琴键,奏出无序的乐章。冰凉被灼烫,枯萎被灌溉,沉舟起桨,摇曳向无人可知的远方。 【你是我的新生。】 走出录音棚时顾泽叫住了舒容予:“上次的东西要还给你。” 他们走到无人处,顾泽将手中装着食盒的袋子递向他:“谢谢你。” 舒容予眸色微闪,接了过来:“举手之劳而已,不用客气。”他又换回了本音。钢琴家那勾魂夺魄的声音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顾泽突如其来地拥住了舒容予。他出手极快,完全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动作却很轻,环起的双臂几乎没有接触到怀中的身体。舒容予猝不及防,正要推开他,整个人突然一僵。对方的某个部位仍坚挺着,隔着衣料顶到了自己。 顾泽从上次经历中汲取教训,今天穿了条宽松的裤子以防万一,果然派上了用场。舒容予的声音对他来说就是强效催情剂,他根本无法抵抗。如果完全遵循本能,他现在就想将这个男人摁到墙上,狠狠地贯穿。显然对方也意识到了这一可能,僵着身体不敢轻易动弹。 顾泽微一低头,双唇向舒容予的唇角凑去,却在相距一毫米时停住了。 这个距离,像是碰到了,又像是没有。丝丝缕缕细微的痒,比实际的接触更令人难忍。他就保持着这一毫米的间隔,从舒容予一边的唇角慢慢地擦向另一边。 轻柔的鼻息拂过散发着热度的皮肤,呼吸间充盈着彼此的味道。心跳相闻,仿佛某种漫无尽头的折磨。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顾泽退了回去,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开了。 舒容予蓦然闭上眼,睫毛染上了湿意。 ☆、噩梦(已修) 和煦的阳光融化在他的眼睑上,像一个亲切的爱抚。那触感一点点落于真实,虚空中浮现出五指的形状。 指腹摩挲皮肤,来来回回留恋地徘徊。 是谁…… “容予。” 呼唤声自遥远的、遥远的地方传来,仿若浪潮拍打海岸,重复着温柔得催人泪下的骊歌。 “我爱你,容予。” 你们都这样说。 像诱哄孩子的童话故事,里面有香甜的美酒,淌着黄金的河流,熠熠生辉的稀世宝藏。因着一时兴起,信手勾勒出美丽的蜃景,又在故事结束时将之抹去。 他睁开眼,在晕眩中看见少年含笑的面容。这双眼睛如此明亮,似乎能驱散他身后所有讳莫如深的阴霾。 他曾经那样相信着…… “我会一直陪着你。” 你靠近的时候,我无力阻挡。你离开的时候,我也不能挽留。 既然注定要破灭,又何苦许下无法兑现的诺言。放任它搁浅在时光里阴腐,尤自维持着当初妩媚的样貌。 而我却一年年地老了。 他伸出手,轻轻拂开少年的留海。 吻落在鬓角,缱绻而悲哀。浪潮高唱着无始无终的挽歌,像年华那样远去,像希望那样沉寂。 我很想你―― 那即将念出的名字,却在唇边隐去了形迹。 他茫然皱起眉,翻找着年久失修的记忆的废墟。 你是谁…… 是谁在勾起这些惘然的思念……是谁让莫名的心绪泛滥决堤…… 下一秒,熟悉的体温骤然离他而去。 阳光倾覆成支离暗影,夜枭的黑羽轰然散裂。呼唤化作尖锐刺耳的啼鸣,一千个声音将他淹没在灭顶的恐惧中―― “容予!救救我!救救我――!” 少年被牢牢绑在椅子上,疯狂地扭动挣扎着。 双眸中曾有的光芒彻底被绝望遮蔽,嘶哑的嗓音在哭号。 “不要让他过来!求求你――我不想死!” 身体被束缚,脖颈被粗暴地卡住,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一只大手用捏碎骨头的力度掰着他的下巴,强行将他扭向少年的方向。 那个男人就站在那里。 夺目的容颜,仿佛镀着一层不属于人世的冷光。那个人平静地伫立,手中的针筒泛着w丽的暗红,像一支书写生死的审判之笔。 “好好看着这一幕吧,亲爱的弟弟。” 男人微笑得无奈而宠溺。 “不听话的孩子总是要吃点苦头,才能长记性。” “不――!!!” 撕心裂肺的惨叫一声声地将他凌迟,模糊的视野里炸开血色的花团。身体动弹不得,他在窒息中拼命地试图发声,却挤不出半个音节。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层层叠叠千万重的呐喊组成惊天的声浪,逼得他无路可逃。血光熊熊燃烧,那少年目眦欲裂的惊恐容颜,在一瞬间变更了模样。 救救我―― 近在咫尺的唇齿一张一合。 救救我―― 前辈―― 紧闭的眸子倏然张开,从床上惊坐而起的男人揪紧了睡衣的前襟,缺氧般大口大口地喘息。 四周一片漆黑。舒容予伸出颤抖得不听使唤的手,摸索到床头的台灯,拧开了它。 暖黄色的灯光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却无法照亮这整间宽敞得出奇的卧室。布置简约的室内愈发显得空旷,硕大的双人床上,只有舒容予一人蜷在角落里。 脸上一片湿热,不知是汗水还是被噩梦催出的泪水。他抬手抹了一下,喘息片刻,终于镇定下来,起身走向和卧室连通的浴室。 冰凉的水柱落在毛巾上,舒容予慢慢洗了一把脸,抬头看着镜中苍白疲惫的男人。 他已经不记得刚才那个梦境的开头,却清晰地记得它的结尾,也记得最后的一刹那,自己看见的是谁的脸。 镜中的男人扯了扯嘴角,露出苦笑的神情。 这真是……造的什么孽啊。 放下毛巾,舒容予拉开浴室的窗帘,俯视着下方城市的夜景。 第九街附近的确没有住宅区。但却有一套昂贵的商用写字楼。 他的家就在其中一栋写字楼的顶端。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那个男人将住处安排在了自己公司的正上方。到达这一层需要验证指纹的私人电梯,楼层的高度则避免了任何可能的窥探。 诺大的家里缺少人气,空间本身就能造成压迫感。半夜望去,阴森得令人悚然。难怪那个男人宁愿在医院养病,也不将医疗器材搬回家里――尽管后者对他来说并非难事。 似乎这世上的大多数事情,对他来说都并非难事。无论它们是多么异想天开,或是离经叛道。 从小舒容予就知道,自己的哥哥是不同的。当所有人挣扎求存在这世间,只有他理所当然地踩在芸芸众生之顶,微笑将身边的人推下地狱。 正因如此,男人如今的状态显得格外反常。 死期将至的人了,不去完成未了的心愿,不去安排他那些错综复杂的后事,却整天整夜待在病房里放佛经。寿命劫数不可说,诸佛所行不可说,甚深妙法不可说。若是有不明就里的人从门前经过,恐怕要以为里面住着一位悲天悯人的信徒。 多么讽刺。 舒容予垂眸望向街道上行驶的车辆。隔着这样的高度,下方一切渺小得如同蝼蚁,在微不足道的世界里忘我地汲汲营营。 他揣摩着那个男人从窗边俯瞰时的心情,却得不出真切的体会。从过去到现在,自己只是那些蝼蚁中的一只而已。 指尖在不经意间触及窗玻璃,深夜的寒意一丝丝渗入血脉之中。 舒容予收回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的掌心。 曾经有某种温度灼伤过它,有一只手用力握紧过它。曾经有人在耳边认真地说:“你照顾好自己。”那时地铁站里人来人往,他的语声被淹没在噪音中。 那孩子或许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是如此轻易地被打动着。 可他不明白…… “可他不明白,有些事情永远都不会遂己愿……有些人他永远都靠近不了……”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端,手机中的录音平稳地播放着。 仰面躺着的年轻人翻了个身,静静地聆听。 “有些东西即使再渴望,他终究没有资格得到。” 一阵沙沙的杂音过后,同一个声音再度传出: “我并不是在说你。” ☆、图片(已修) 这部由同名小说改编的耽美剧,毫不意外地一炮而红了。 几个事实可以说明它的火热程度: “调音师”突然成了热门词汇。 某视频网站上一下子多出了若干妹子自弹《f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的视频。 以及―― “小顾!过来过来,给你看张图片。” 动画《隙之华》的声优见面会那天,顾泽一走进后台休息室,就被席明一脸灿烂地叫住了。 共事这么长时间,顾泽也算摸清了这位同事的脾性,通常席明露出这样的笑容时是没什么好事的。顾泽心中警铃大作地走过去:“什么图片?” 席明笑眯眯地将手中的手机递给他:“看。” 顾泽接过来瞄了一下:“啊,这不就是……”下一秒他只觉得脑中炸裂开一道强光,“这什么情况!” 席明捶着膝盖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我就是在等这种反应――” 他那把豪放的嗓门一扯开,顿时将休息室里的其他声优都吸引了过来。席明大剌剌地将手机屏幕一亮:“大家随便看,不要跟我客气。” “噗――看不出你还有这潜质啊小顾!”女主角麋鹿的声优梅子第一个喊出声来。围观的众人纷纷跟上:“天哪,你们俩是什么时候好上的!”“这张我前天就看到啦,网上传得热火朝天的,哈哈哈哈……”“我也看过了,小顾你居然没有被圈吗?”“居然没人敢圈小顾!” 顾泽好脾气地微笑:“我这几天没上线。” “原来如此,”席明十分体贴地把手机凑到他眼前,“要不要再欣赏一下?” “……谢谢。” 顾泽当真对着那张图仔细看了几秒:“嗯,p得还不错。” 众人狂笑。 ――他和舒容予为耽美剧拍的那张合照,身下的沙发被p成了一张巨大的双人床。 “别急别急,”席明嗒嗒嗒地摁手机,“我这里还收藏了舒先生穿婚纱版、舒先生穿婚纱加强版、舒先生长发飘飘版……” “怎么听上去都是舒先生在被调戏啊喂!” “还有薛和欧尔维的替换版、薛和欧尔维的手绘版、薛和欧尔维的加强版四格漫……” 就在席明报道“舒先生戴项圈版”、女声优们扑上去看图、旁人吐槽“舒先生要被你们玩坏了”的时候。 舒容予本尊迈进了房间。 顾泽的目光一直在往门口飘,此时看见舒容予进来,当机立断扬声唤道:“前辈!” 他这一声喊得太响,舒容予明显被吓了一跳,神情紧张地看着他。身后的席明却反应极快,一把从女声优那里抢回了手机。围观众人没来得及收回脸上的笑意,一时间僵在原地,刚刚还掀了锅似的休息室登时鸦雀无声。 舒容予顿住脚步,看着眼前怪异的景象,略带迷惑地微笑了一下:“这是在干什么呢?” 无言以对的寂静持续了几秒,众声优也开始尴尬于自己的反应过度。按理说这等事在业内也算普遍了,在场的男声优几乎个个都被拉郎配过那么几次。但在八卦绝缘体舒容予面前,刚才嚷嚷的那些话不知为何半句都说不出口了。 角落里传出一声假咳:“容予啊。” 出声的是之前一直在欢乐旁观的谷田。他这会儿意识到了自己的使命――事已至此,总得有个人救场,而后辈们自然是不合适的。 谷田沉着脸道:“从实招来,你和小顾什么时候勾搭上了?” 话音刚落,顾泽的心脏猛然揪紧。完了。 舒容予脸色一白――也许在别人眼中,舒容予的表情根本没有变化,但顾泽就是鬼使神差地捕捉到了那一丝微乎其微的惊慌。 “什么……”舒容予向顾泽投去一个难以形容的复杂眼神。 顾泽心知这玩笑闹大了,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无从开口解释。他心念飞转,万一舒容予不明缘由露出什么破绽,就全靠自己打圆场了。 谷田绷着脸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们这回是铁证如山啊,席明,上照片!” 席明硬着头皮在那些图里挑出一张不那么刺激的,递到舒容予面前。众人这时也不禁憋着笑,期待起了舒容予的反应。男人微微抿紧唇,接过来看了一眼,愣住了。 顾泽在一旁看着舒容予的神色微妙地变化,最后扬起唇角一笑:“小顾,看来我们这回只能承认了。” 连顾泽都没料到舒容予会冒出这样一句。众人呆了一下才吃惊地大笑起来,起哄着要舒容予坦白情史。男人含笑说着“无可奉告”之类的话,目光不着痕迹地对上了顾泽的。 顾泽瞬间会意:“我说,马上就要上台了,我们不排练一下吗?” 声优们配合地放过了舒容予,走去拿起了各自的台本。席明趁机赶紧低头删图片。顾泽和舒容予又对视一眼,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分卷阅读10 ☆、后台(已修) 《隙之华》的声优见面会设在一座可容纳七千人的大型场馆,晚上八点开场。 六点半的时候,参加见面会的13名声优全部聚集到了休息室里。重视形象的女声优们开始补妆,男同胞则简单地抹了点发胶。有人捧着食盒匆忙地吃晚饭,有人喝着自带的润嗓茶水。还有几人――比如舒容予――又开始默念现场配音环节的台词。 顾泽拿着自己的台本走到舒容予的椅子前:“前辈。” 自从那次半途而废的索吻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单独对舒容予说话。 舒容予顿了顿,抬起头来看向他,脸上没有笑,眼底一片荫凉。 即使在不笑的时候,这个男人的嘴角也是微微弯起的,让人觉得文雅而随和。但这神态却与情绪无关。顾泽暗叹了一声:“我们俩的那段对白,一起排练一次吧?” 这个要求公事公办,舒容予完全没有理由拒绝。见男人缄默不语,顾泽直接拖过一张空着的椅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放低了语声带了点恳求的意味:“我第一次参加这么多人的见面会……以前的发挥也时好时坏……” 舒容予垂下眼睑不去看他,低头翻了几页台本:“这些食物可还合你口味?” 顾泽呆怔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连忙找到下一行台词,沉声念道:“绕弯子的话就免了吧。” 舒容予轻笑一声:“只是关心一下旧友而已。” …… 外面响起了气势汹汹的雷声,隔着几层墙壁,传入休息室的音量依旧惊人。席明跑出去查看情况,几分钟后带回来了消息:“突然下大雨了。大门外面已经排了好长的队,很多人没带伞,淋着雨等入场。负责人好像要提前放他们进来,坐在里面等。” 雷声翻滚不绝,衬得室内分外安静。顾泽和舒容予轻声对完了台词,陷入了相顾无言的状态。舒容予重又低下头去,顾泽再也找不到开口的契机,只得效法对方闷头看台本。好在此时为了保护嗓子准备上台,声优们都已经停止了闲聊,并未让这两人显得难堪。 七点钟,一个摄影师模样的人被工作人员领进门来,扛着摄像机在房间里兜起了圈。这次见面会是要录制dvd的,眼下正在收集后台花絮。 摄影师转到顾泽和舒容予身旁,边拍边说:“啊,男主角和大反派正和平共处着。” 顾泽抬头微笑:“暂且维持和平的表象吧。” “哦呀,原来只是表象而已吗?” 顾泽点点头:“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一旁的舒容予笑了几声,听上去十分标准。 摄影师离开后,舞台的方向传来了激昂的乐声。为《隙之华》演唱第一首op的乐队已经布置完毕,开始排练了。在休息室里听起来,主唱小姐的声音被淹没在嘈杂鼓点间,歌词不甚分明。 一曲唱罢后竟然响起了欢呼和掌声。诸人都吃了一惊,席明瞪着眼说:“到底有多少人提前入场了啊!” “怎么办,我已经紧张起来了!”梅子开始揉脸,“――啊啊啊粉底揉花了!”她又开始补妆。 气氛确实在悄然转变,空气中似乎酝酿着某种随时可能爆发的躁动情绪。舞台那边的嗡嗡人声越来越高,休息室门外不时闪过工作人员奔忙的身影。 七点四十,季秋池来了。 今天穿着深红色长裙的原作者女士,一进门就跟每位声优挨个打起了招呼。“我会坐在第一排看着你们的,”她说,“大家要加油哦。” 经过顾泽身边时,季秋池停顿了一下,伸手拍拍他的肩:“最近有进步。” 顾泽颇有些受宠若惊:“谢谢。” 季秋池目光稍移,和舒容予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她点点头,转身走了。 七点五十。事先录制好的禁止拍摄、关闭手机等一系列提示声,开始在场馆内循环播放。两名工作人员手中捏着各自的名单走进了休息室,为首的那人看着名单念道:“顾先生、谷先生、梅子……请跟我到舞台左边入口候场。” 顾泽拿起台本朝他走去,耳边听到另一位工作人员说:“其余的诸位请跟我到右边入口。” 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进入了黑暗的后台。工作人员举着后台灯,带领几名声优站到了入口边。从这里可以看见外面摆好了姿势的乐队,在尚未亮灯的舞台上站成模糊的剪影。隔着一层幕布,观众席上人声鼎沸。 要开始了。 先前对舒容予说的话并非谎言。顾泽是第一次参加如此大规模的见面会。虽然在外界看来,此时此刻的他无论是地位还是人气,都已与担当《隙之华》的主役之前判若云泥,但作为声优本人却并没有多少切身的感受。直到此刻,他仍然不知道自己上台之后究竟会发生些什么。 要说全然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但在紧张之余,他也不禁升起了丝丝的期待。 灯光暗下,人声渐息。 八点整。 op的前奏活蹦乱跳地破空而出,瞬间激起了热烈的尖叫声。强光照彻舞台,帷幕刷地拉开,乐队卯足了劲儿开始弹奏,浓妆艳抹的主唱小姐挥舞着手臂唱了起来。从顾泽的角度只能看见观众席最边侧的几列,人们的脸隐藏在黑暗中,只有繁星似的荧光棒正跟着节奏摆动。 这首快歌成功地点燃了全场,一曲结束时舞台边沿“嘭”地窜起几簇火焰,立时又引起一片欢呼。 工作人员立即冲上台去,帮着乐队迅速将器械搬了下来。舞台正中只剩下两只立式话筒,相隔三米距离静默着。 身边的谷田突然轻声开口:“到我们了。” 顾泽深吸一口气,两人捧着台本走了上去。 舞台上方的led显示屏亮起,播放出一个在场众人无比熟悉的场景。与此同时,两束追光灯舒缓地打下,照亮了台上的身姿。 “师父。” “呀――――――!!!!!”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几乎掀翻了场馆的顶棚。 ☆、现场(已修) 这声浪排山倒海而来,几乎迫得人呼吸一滞。顾泽耳中嗡嗡作响,连带着大脑都空白了一瞬。几步开外,谷田对这阵势却已司空见惯,从容地接口:“怎么了?” 周围的呼声随之收敛下来。顾泽垂眼看着舞台边沿供声优使用的小屏幕,灰白画面中,少年靠着墙壁抱膝而坐,低头沉默着。 隔了几秒,他再度开口:“师父。” 清冽而苦闷的少年音。 衣料摩擦声。高挑俊美的男人在少年面前半跪下来:“这是怎么啦,小薛?”他拨开对方凌乱的留海,突然拔高了嗓音,“你受伤了?” 薛咬着牙不回应。 “是谁打的?”谷田的语声带上了冰冷的杀机。台下忽然传出妹子们心照不宣的低笑声。 “没关系,我把他们揍得更惨。”顾泽模仿着少年恶狠狠的语气。 “好孩子。”谷田一脸正直地念道。台下的笑声又放肆了几分。谷田装作没听见:“但是,还记得我对你说过吗?最好不要跟人打架,因为没有人永远都能打赢。” 薛霍然站起身,赌气似地冲出几步。 “可他们、他们说我是……!”少年用力攥紧拳头,接下来的话语却哽在口中,“那群混蛋!” “他们说了什么?” “……说我是……被吸人血的魔鬼养大的,所以我也受了神明的诅咒,要把他们的血都吸光……” 低柔的背景音乐响起,顾泽微微叹了一声。“师父,吸血鬼真的是受诅咒的魔鬼吗?” 靴跟击地声。男人走向薛,轻握住他的双肩,将他转向自己:“你觉得师父是吗?” 薛重重摇头:“师父才不是!如果没有你,我根本活不到现在。而且师父没有咬过我,也从来没有咬过任何人……如果你是魔鬼,那些随便伤害别人的家伙连魔鬼都不如!” 谷田轻笑。成熟男性充满磁性的低沉笑声,通过音响放大数倍后回荡在场馆中,观众席里登时传出被压抑的小小尖叫。出场极少的诺尔顿却能拥有爆棚的人气,谷田的声音功不可没。 顾泽顿了顿,愤怒的语气转为迟疑:“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你这样想,我很高兴。” 乐声悠远地持续,应和着男人平静的述说。“吸血鬼并非受了什么诅咒,只有冥顽不灵的老派教众才会宣扬那种说法。这个国家的所谓‘吸血鬼’的出现,都是源于军队里的一次失败的实验。一群渴望为国家效命的年轻人,自发做了第一批试验品,为了提高战斗力而改造了身体。尽管那次实验以失败收场,国家却将全部代价承担了下来。他们为我们的生存提供的支援,就是对我们的补偿。 “我们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中,活了很多很多年。岁月流逝,一些同类已经忘记了做人时的感受,走向了残害人类的道路。但是,我们中的另一部分依然记得,自己是为了什么变成吸血鬼。当时想要保护的故土与人民,我们依然愿意去保护。” “师父……” “所以,遇上吸血鬼犯下的案子,我都会尽己所能去调查,并非为了政府里的那班孩子,而是为了自己的初心。” 冰冷的手心揉了揉少年的头顶,始终年轻艳丽的脸上浮现出微笑。“小薛,有件事情你一定要记住。” “什么事情?” “你眼中的混蛋,很可能只是站在不同的立场。这世上的大多数人,其实都不是坏人。” “是吗――”顾泽拖长了尾音表示着怀疑。 谷田又笑了笑:“等你长大些就会明白的。” 温柔的话语落于时光,掷出悲凉的回音。 灯光渐渐暗下,顾泽和谷田沿着舞台上的荧光胶条原路走回后台,身后传来浪潮般的掌声。与此同时,追光灯投向舞台右侧,现出了那里一字排开的七只立式话筒。席明和其余六名声优依次从右边入口走了出来。 “席明大人我爱你!”观众席中不知是谁用惊人的音量吼了一声,听声音竟然还是个男人。台下瞬间进入了狂热化的状态。各路粉丝声嘶力竭地喊着自家偶像的名字,仿佛要凭分贝为偶像们决出人气的高低。从顾泽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席明脸上辛苦憋笑的表情,但按照惯例,声优在现场配音环节是不能跟粉丝交流的,以免破坏故事本身的气氛。 台上的几人在话筒前站定,led显示屏中的场景随之切换。这是一段快节奏的打斗情节。薛入伍之后,因为一次任务而偶然结识了生性懒散的吸血鬼灰隼,后者认准了这名年轻军人的实力,表示愿意跟随在他身边。但原本就与薛交好的斑鸠、麋鹿等人却因为灰隼吸血鬼的身份而排斥他,崇拜武力的鸸鹋则直接提出要与灰隼对决。瞒着薛收下战书的灰隼与鸸鹋约定了时间地点进行决斗,却不慎被其余众人发现。一时间观战的观战,劝架的劝架,子弹横飞,好不热闹。 顾泽的目光越过一排声优,投向舞台右边的入口。 这个场景结束后,就轮到薛和欧尔维了。 入口处漆黑一片。舒容予就在那里面,他几乎能想象出舒容予就着幽绿的后台灯翻来覆去地看台本的样子。那个男人也曾经心跳如擂鼓,连声音都发抖过吗? 对于顾泽来说,无论从何种意义上,接下来的才是今晚最大的挑战。 或许是身体启动了奇妙的自我保护机制,紧张感累加到一定程度后,反而失去了真切的形状。意识如同在失重的环境里漂浮,顾泽试图回想即将念出的台词,却连半句都想不起来了。明明一小时前刚刚排练过的。他走到后台灯下,打开台本翻了几页,又合上了。 耳畔隐约传来激烈的乐声,以及席明他们的呼喝声。进行到哪一步了呢?顾泽正要凝神辨认,台上已经恢复了寂静。 他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顾先生!”一旁的工作人员小声唤他,“到你了,请快点过来!” 顾泽攥着台本站到入口前。两道光束如舞女的裙裾,优雅地滑向两侧,在入口之外一步之遥停下。隔着朦胧的光晕,顾泽能看见对面的入口同样立着一道人影。 不同于之前的安静等待,此时的观众席骚动不断,兴奋的交谈声不绝于耳,似乎已经预料到接下来出场的会是谁。 顾泽遥遥望着对面的人。冥冥中福至心灵,仿若一水之隔的镜像,两人同时迈出一步,进入了光束的界限中。 “顾大――――――!!!” 他有生以来还从未听过这么多人同时喊自己的名字。 台下的粉丝团已经从单纯的尖叫变成了阵营分明的助威。顾泽有些走神地从中分辨着舒容予的名字,却竟然只搜寻到微弱的几声。 接着他听见了,无数声音正舍生忘死地唤着: “前辈――――――!!!!!” ……诶? ☆、故障(已修) 前辈?这称呼是某种揶揄吗?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对面的舒容予同样明显地愣了一下,表情微妙地向台下望去一眼。这一瞬间的小动作却刚好被投影到了显示屏上,妹子们似乎得到了鼓励,叫得愈发目无王法,一浪叠一浪的“前辈”誓要将台上两人一起淹没。 然而这两位毕竟是专业人士,在短暂的惊异过后立即迈开步伐,目不斜视地向对方走去。 雪白的追光灯在漆黑的舞台上如同隐喻,跟随着两人的渐近的脚步,缓缓并于一处。这等戏剧性的出场方式,乃是活动策划的安排。可以理解为薛与欧尔维宿敌之间的狭路相逢,也可以理解为――就是时下大多数人会联想到的那个意思。 顾泽今天穿着白t恤加黑色v领马甲,为了应景,在胸前用银链挂着一枚充满宗教色彩的五芒星。他身形修长,无论什么衣服都能穿出一股子英气。舒容予则是保守的白衬衫加深灰色西服。式样雅致的西服极为贴身,紧裹着舒容予瘦削的腰肢,尽管并不自知,却透出一丝丝禁欲的性感。两人在舞台正中并肩一站,落到观众眼里与其说是旗鼓相当,不如说是天造地设。 他一门心思地接近舒容予的时候,几乎无人注意过这份情感。他与舒容予划清界限之后,仿佛全世界都在撮合他们。 呼喊渐息,场馆外的沉闷雷声连绵不绝。 舒容予捧起了台本:“这些食物可还合你口味?” “绕弯子的话就免了吧。” “只是关心一下旧友而已。” “……哈,哈哈哈。” “什么事这么好笑?” “把我在这地底下的鬼地方关了一个月的人,居然自称旧友,难道不好笑吗?” “是你自己要进来的。况且,我也没有亏待你。” “那么为什么不放我们走?” 持续数秒的沉默。 “如果不打算放我们走,又为什么不把我们一并同化?” 金发及腰的吸血鬼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摸到餐盘,将它推到薛面前:“尝尝看。” “回答我的问题!”顾泽的音量蓦然抬高数倍,爆发的怒火将不少观众震得一抖。 “抱歉,这里在你们之前还没招待过人类,厨师的手艺可能有些生疏。” “……”垂在身侧的那只手悄然攥紧,顾泽此时的动作与屏幕上的薛如出一辙。在某种意义上,他对薛的愤怒感同身受。 舒容予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顺便一提,被你留在地面上的那个同伴,是叫斑鸠吧?” 年轻的军官瞳孔微缩:“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他还作为人类好好地活着,只不过,和你们一样暂时不能离开这里了。” 似乎为了找回理智,薛死死盯着欧尔维看了半晌:“告诉我你们的目的。” “那种东西,你难道还猜不到吗?”吸血鬼微微一笑。 偏远小镇的失踪人口,大批量被同化的吸血鬼,工程浩大的秘密基地,短期内巨幅提升的战斗力…… “你们在制造军队。” 欧尔维的笑容加深了一点:“不错,看来小时候的聪明还没有全丢掉。” 薛充耳不闻地盯着对方失去焦距的双眼:“你很奇怪。” “啊……这句评价真是怀念呢。” “那时候我就觉得你奇怪。后来我想明白了,一个吸血鬼跑去当神父,这件事情本身就很蹊跷。教皇厅那群老家伙到现在还把你们称为恶魔该隐的后代,没有哪座教堂会收容一个异类,除非你隐瞒身份,或者――这座教堂原本就是你们的。” 手边的餐刀泛着冷光,薛缓缓低头,眼底瞬息千变。“十年前的失踪案也是你操控的吧?你从那时起,不,从更早以前就开始谋划的,是背叛这个国家吗?” 回应他的是毫无破绽的微笑。 顾泽的声音低沉下去:“为什么?” 他看不见舒容予的表情,只有温文尔雅的回答声自身畔传来,依稀带着笑意:“为什么不呢?” “你在逃避这个问题。” …… “这一个月来,我记起了很多事。十年以前,你给我讲过一个不完整的故事,还说下次见面的时候会告诉我结局,记得吗? “那个故事里,一个侦察兵在光荣之役期间不慎跌入巨坑,被里面不知名的东西咬伤。你说他是因此而成为吸血鬼的。但我在更小的时候却听师父说过,他们是军队里一次失败实验的产物。师父不可能骗我,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对我讲一个假故事?” “那只是哄孩子的――” “听我说完!”顾泽扬声打断。话音未落,音箱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啸鸣,重重碾过场馆内所有人的神经。与此同时,led显示屏上的图像也受到什么干扰般出现了噪点。 人群隐隐骚动了起来。在这等大型见面会上,设备故障几乎是不可原谅的事情。顾泽抑制住转头查看情况的冲动,岿然不动地立在原地,身边的舒容予同样毫无动静。 几秒钟后,啸鸣消失,显示屏上恢复正常的画面里,薛堪堪张开口。 屏息凝神等着这一瞬的顾泽脱口而出,语调平稳一如从未被打断:“没有人会毫无缘由地对一个陌生人费心编造谎言。你的话里一定有真实的部分。” 掌声雷鸣! 观众席第一排,一群兴奋鼓掌的女生之间,坐姿优雅的原作者女士默默打量着追光灯下的顾泽。 那孩子刚才处变不惊的气度,还有灼灼的眼神……总觉得似曾相识。 季秋池的目光稍移,落在他旁边站着的男人身上。 是不是很像你? 你是不是也从他的身上,看见了那个年轻的、揣着希望的、心脏还是温热的自己? 你活着的意义,也只剩一次次在别人身上点燃自己熄灭的梦想吧,舒容予? 多么可悲。 你能为他牵肠挂肚,能为他费尽心力,惟独不能接受他的感情。 “我还想到了更多东西。既然造出了你们这样不死不灭、横扫千军的战斗力,又为什么被称为失败的实验?战争结束后,你们为什么不被编入军队里,却被国家这样供养在暗处?我认识的其他吸血鬼在当年都仅仅服从指令,你是不是掌握了更多隐情?” 如果有一天那孩子问起,你能说的也只是…… “将人类改造成吸血鬼,是军队作为最高机密封存的技术,你是怎么得到的?这些被同化的人为什么对你言听计从?你的眼睛和腿是在什么时候废掉的?你要的是夺取什么,还是拿回什么?” 你能说的也只是…… “你无须知道。” 金发的吸血鬼遗憾似地摇摇头:“明知道我不会回答,为什么要问呢。” 薛咬紧牙,攥起的拳头微微颤抖:“那么,我只要一个答案。 “我的师父,是不是你杀的?” 时间仿佛凝滞了几秒。 欧尔维轻轻垂下手,搭在轮椅扶手上:“用餐愉快。” 薛一把抄起手边的餐刀,闪电般向对方刺去! 几步开外的护卫猝不及防,向两人飞快扑来,却仍快不过薛手中的刀――凌厉的破空声传入耳际,轮椅上的欧尔维蓦然惊觉―― 扑。 钝刃带着巨力扎入肉体的闷响。 暗色的血液蜿蜒而下,无声无息地滴落。那把刀赫然没入掌心。吸血鬼在最后一刹抬起手,挡在了两人之间。 薛猛然将刀抽了出来,毫无停顿地再度刺出,却被终于赶上的护卫从旁制住。双手被粗暴地反剪到身后,太阳穴随即被枪口抵住,薛僵硬地保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动弹不得。 唇角的弧度如罂粟花瓣,艳丽若死。欧尔维慢慢伸出那只受伤的手,落在薛的头顶上。 冰冷的血液顺着他的额头淌下,黏稠触感如同最深沉的噩梦。手指缓缓滑过他的眉眼、鼻梁、嘴唇,直至下颚,似乎在量度这张重遇的脸庞。 “让我们打个赌。”吸血鬼轻声说,“下次见面时,如果你能打败我,我就告诉你那个故事的结局。 “但如果你输了……就和答案永别吧。” ☆、【番外】变更 舒容予一向觉得,自己总被运气莫名其妙地眷顾。 明明自认从里到外乏善可陈,却成了被z校这样的音乐殿堂选中的那千分之一。 明明是这样无趣的自己,却遇见了不少光芒万丈的奇人,跟其中的一些成了朋友,跟其中的一个成了恋人。 明明是这样的自己――居然走在放学路上都能被当街告白。 拦路冒出来的女孩死死低着头,舒容予只能看见一个头顶。他盯着那头顶打量了半天,确定自己单凭它猜不出对方是谁,于是礼貌地问:“你是?” 女孩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舒容予又对着那张依稀有印象的面容回忆良久:“……面包?” 战战兢兢的眼神欣慰起来:“前辈还记得我?数学课上我向您借过一回橡皮。” “有什么事吗?” 面包又低下头去,深吸一口气,声如洪钟:“我想让您知道,您是个温柔的好人,我喜欢您很久了!” 舒容予被成功地震撼了。 愣神几秒,他尽量委婉地开口:“谢谢您这样说。但有些事,您并不明白……”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面包一脸破釜沉舟的悲壮,“像顾泽那种花心大萝卜,请您放弃吧!” 舒容予再一次被震撼了。 待他猛地惊觉,为时已晚,面前的女生横在街上,摧枯拉朽地喊了下去:“那个渣攻拐骗纯良小受又朝秦暮楚,经不起人家小安半点色诱,转眼就爬墙爬得没了影,醒醒吧,您不需要继续被他伤害了,开始另一段人生吧!我绝对不会做出始乱终弃这么没品的事的,跟我走吧!” 大街上似乎瞬间静了下来。 十米开外的建筑物之间,还回荡着那激昂的尾音:“跟我走吧,走吧,走吧――” 余音袅袅,绕梁三日。 舒容予僵在当场,不敢去看周围路人的表情。 仿佛过了几个世纪,身后传来“噗”地一声轻笑,紧接着一串放浪形骸的狂笑:“太精彩了……” 听见这独一无二的笑声,舒容予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有那家伙在这里,事情总是摆得平的。 陆云从杵在原地围观的行人中钻了出来,径直走到舒容予身旁,伸臂搭过他的肩:“这次的舞台剧排得不错嘛,回头率百分之三百,到时候交作业一定能拿a。走吧,请你喝酒去。”当下不由分说地勾着舒容予的肩,将他往前带,“面包你也一起来。” 那女孩正在呆怔于自己制造的壮观效果,闻声愣愣地看向陆云。目光接触,她忍不住一哆嗦,那眼神真吓人。 舒容予坐在绿荫笼罩的长凳上,看着不远处的陆云对面包讲着什么。 已经入了冬,放学后不久,夕阳光渐变成了温煦的暖色,投射到相对而立的男女生身上,倒有些暧昧的味道。只是此刻绷紧了脸的男生与噤若寒蝉的女生,让情景变得分外不搭调。 最终他们在舒容予的坚持下没有去酒吧说事,转而就近找了一处拱行人歇脚的公园。陆云将舒容予往公园长凳上一按,自己拖着面包走出十余步,也不知究竟讲了些什么,等他闭上嘴的时候,那女孩眼泪汪汪地掉头就跑走了。 陆云踱回长凳,在舒容予身边坐下:“傻气得离谱的女人。” 舒容予微微一笑:“欺负女人好像不是大爷你的作风吧。” 陆云哼了一声:“谁叫她敢来惹你。” 舒容予于是又感慨了一下自己的运气。眼前这位就是自己光芒万丈的朋友之一。“刚才真是多亏你了。” “小事而已。说起来,你――?” 陆云临出口的问话正在嘴边犹豫,却听见对方自己开了口:“是真的。” 舒容予用鞋底碾着地上风干薄脆的枯叶,笑了笑,“我们的确分开了。” “怎么会……”陆云皱起眉,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简直不给人反应的时间。 “虽然小顾那小子长得一脸命犯桃花,但我看他对你一直挺执着,怎么突然就跟小安对上了眼?” 舒容予默然。 陆云挑眉:“是小安搅了局吧。你还真是老实,连争都不会争一下。” 舒容予又沉默了一下,摇头:“不关他的事。” 不关他的事,是我们自己的故事讲到了尽头。 最初遇见顾泽,是在什么时候? 感觉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仔细算来,却不过一年时光而已。 那天早晨舒容予像往常一样,从城郊的合租房里出发,一路骑车到z校,将寒碜得扎眼的自行车远远停到角落里,而后背着书包走到校门口,却发现那里已经围了黑压压的一大圈人。 那些是前来面试的考生,正等着自己的号码被叫到。通过了重重笔试与审核,踩在全国无数考生的头顶上,只要再伸长一点胳膊,就能触到这扇高入云霄的校门了。舒容予看着他们,仿佛又在其中看见了当初那个忐忑不安的自己。 他笑了笑,说着“借过”向校门口走去。 人群有些拥挤,不知是谁推了一下,舒容予脚下微一磕绊,被一双手从身旁稳稳扶住。 他站定转头,看见了一张眉宇英挺的脸。少年的笑容像融融的春阳,将他沐浴在温暖里:“你还好吗?” 舒容予的反应慢了半拍,轻声回答:“我没事,谢谢你。” 对方又冲他笑了一下:“你也是来面试的吧?我叫顾泽。” 他向舒容予伸出手。少年的手也是暖和的,五指修长有力。 “我叫舒容予,是在读生。” 对方愣了愣,改成了敬语:“前辈好!” 明明还没有被录取……虽然这样想着,舒容予仍旧微笑着点点头:“面试好运。” “谢谢您。”对方目送着他走开,突然又唤了一声:“前辈!” 舒容予转头。 少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如果能在学校里再次遇到前辈就好了。我有种预感,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明明还没有被录取。 可是直到走进教室,少年的话语似乎依然回荡在他耳边。 下课铃声响起,讲台上的薛收拾起教案,走到一张课桌前:“请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 被叫到的男生应声站起,跟着他走进了办公室。薛顺手带上门,拖过一张转椅摆到自己的办公桌旁:“坐。” 男生依言坐下,与薛隔桌相对。男生长着一张漂亮得令人无法忽略的脸,眉目明丽。 “不是要紧事。”薛十指交叠搁在桌面上,语气平淡,“我今早听见了一条新闻。好像是我们学校的两个学生,昨天当街上演了一出告白。” 似乎没想到薛会讲这样不着边际的事,男生抬眉:“告白?” 薛语气不变:“其中提到了你的名字。” 男生若有所觉,微低下头:“我不知情。” “我知道你不知情, 分卷阅读11 安。”薛叹了口气,“很多事即使你不说,也会有人知道。你――” 看对方意有所指,男生将头压得更低,等着一场长篇大论的教诲。 “――你自己小心。” 又等了一会,才确定薛已经言尽于此,小安抬起头,笑容里带着几分惊异与感激:“我明白了。” 薛点点头:“说到正事。”他微微倾身,“你最近每天有固定的空闲时间段么?” 小安一愣,猛地睁大眼:“老师您答应教我了?” “嗯。”薛笑了笑。 小安这回几乎跳了起来:“谢谢老师!” 他此刻笑得灿烂,那张脸愈发光华摄人,薛看在眼中却是不动声色地一叹。 “可以的话,每天第三节课之后的自修时间,来我的办公室吧。” 小安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嘴角依然止不住地向上翘,又说了一声:“谢谢您。” “不用。”薛目送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现在的孩子看上去越来越老成,只希望他们的心中,也能成熟些才好。 否则在这种纠缠不清的事里,伤人伤己,容不得一朝任性。 在z校一众声名远扬的教师间,薛的地位说来十分尴尬。 身为大名鼎鼎的音乐大师n的唯一弟子,薛从很小的时候就跟在n身边,将乃师之精华濡染了个十成十。各种乐器不在话下,平时写歌做歌挣外快,词曲俱佳。甚至连n那点不为人知的小癖好,也在观赏着徒弟与某位徒弟媳妇的情海恨天的时候,彻底圆满了。 但与此同时,最正式的外派场合只有n能出席,最大牌的写歌的活只有n能接。师尊这座大山,在头顶上一压多年。 同事和学生中总有想学做歌的人,八成都去磨蹭薛开小灶。偏生以薛一板一眼的性格,一旦答应就不保留,挣饭碗的本事照样倾囊以授,平白教出了几个业内竞争对手。 奇怪的是,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中,薛这个名字依然稳坐着它的位置,他手中做出的歌,全都带上了不可复制的灵气与魅力。那些去磨蹭他的人里被应允的,一个个都像捡了天大的宝贝。 “所以今天轮到你捡着宝了?” 顾泽微笑。 彼时是课间休息时间,他绕到小安的教室里,两人坐在课桌后聊天。 “是啊,老师真是个好人。”小安感慨,“我跟他其实不熟,他居然也会答应教我。” “做歌这种事,技术与才华都不能少,我看他谁都愿意教,其实底气足得很。学校里都说那老师低调,可你猜,他甘不甘心被别人的光环一直笼罩下去?” 小安戳戳他:“这种话别乱说。” “我可是有预感哦。” 小安伸手去捏他的脸:“那预感点好事给小爷听听。” “嗯――”顾泽眨眨眼,“你一定会做出非常好听的歌。” 他语气认真,小安浅笑了一下。两人越挨越近,顾泽垂下眼睑,轻咳了一声站起身来。教室里尚有其他同学。 顾泽低头看着小安:“放学之后等我来找你。就当去祝贺你如愿以偿吧。”见对方点头,他咧嘴一笑,转身走出了教室。 离小安的座位最远的角落里,陆云哼了一声:“这两人凑在一块就像两枝桃花扎来扎去,怎么看怎么刺眼。” 坐在他身边一脸冷峻的男生耸耸肩:“他们又没得罪你。” “以前跟小安那小子一起上声乐课,配过几次和声,那时候就觉得他不讨人喜欢。长得娘,声音也娘,拔高上去唱得一股妖气。” 男生乜了他一眼:“你醋了?” 陆云皱眉:“本大爷何时醋过?” 对方冷冰冰地一笑:“放心,我不会嫌弃大爷你长得壮、声音粗的。” 陆云默默无语地垂下头:“……白夙,我怎么觉得你最近越来越贫嘴了。” “近墨者黑嘛。”白夙轻描淡写地说,“话说回来,那两人的事,你还是别管太多,顺其自然吧。” “我自己的事还没管好呢。” 陆云也站起身,低头看着白夙,“放学之后等我来找你,就当去祝贺你回归本大爷身边一百天吧。” 白夙扶额半晌,点点头。 热烈庆祝破镜重圆一百天的结果,就是第二天早上,白夙不得不在陆云的“好心搀扶”下,从牙缝里嘶着冷气挪去学校,一路上对每个好奇询问的同学解释:“昨天不留神闪着腰了。” 大部分人无甚反应地接受了这个说法,偶有几人笑得心照不宣十分欠揍,偏偏还剩下一个e,一脸关切地说:“怎么这么不小心,下次一定要注意呀。” 这话本身没问题,然而e是对着陆云说的。 陆云点头:“下次就没事了。” e走开之前还恳切地留下一句:“还是要悠着点。” 这边厢白夙的脸色已经红得能炒鸡蛋了。 陆云扶着他边走边作检讨:“是我不好。” “知道就好。” 白夙白他一眼,“今天还有一门考试呢,我昨晚真是脑子进水了才会答应你溜出来……” 陆云很没诚意地一笑:“谁叫那些老师个个对你神魂颠倒,你就算说是要出来夜观星辰占卜人生,他们恐怕也同意。” “胡说,明明是因为我是好学生。你当谁都跟你一副德性?” “嘿嘿,我倒希望没人跟我一副德性,我最希望e对你只是一腔纯洁的友谊。” 白夙还没来得及接口,陆云脚步一停,表情突然变得奇怪起来。 白夙顺着他的目光向前望去。顾泽和小安正并肩走向校门,两人修长的背影结成了一道风景。 他们身后十米开外,舒容予推着自行车,独自慢慢挪着。 他原本大概在骑车,直到看见那两人,便不愿赶上去了。 陆云犹豫了一下,张口:“舒容予――”白夙眉梢陡扬,一把捂住他的嘴:“别。他肯定不想被看见。” 陆云点点头。白夙放开手。陆云小声吹了句口哨:“这下热闹了。”他目注着眼前的经典场景,“只见新人笑啊。” “是啊。”白夙摇了摇头,“而且,说句难听的,小安看起来更配小顾。” 的确,那两人并肩行走的样子让陆云都不得不承认,他们就像天造地设,理应在一起。 视线转向舒容予瘦削的身影,陆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自己瞧见那个低着头默不做声的家伙,心中暗道,这世上没有比他看起来更好欺负的人了。 一语成谶。饶是陆云大爷剽悍,此刻也隐约感到一丝酸涩。 午休时分,羊驼从自己的办公桌后起身,确认办公室里没有旁人后,走到薛的桌前:“乌鸦,我有话要跟你说。” 薛从正在批改的作业堆里抬起头:“怎么了?” “你最近收的那个徒弟,是叫小安吧?”羊驼倚在薛桌旁,语速奇快,“他每次自修时间一进来,先去饮水机那里泡三杯咖啡,一杯给自己,一杯给你,剩下一杯放在我桌上。我问他,他只说是顺手泡的。这办公室里好几个老师,他偏偏只给我泡,一杯咖啡虽然不算什么,怕只怕他意不在酒。要说是他多少知道我俩的事,借此向你这个师父示好,那也就算了。可你也知道最近不比平常,万一他在拿这个当把柄威胁你,你要小心。” 薛听他一口气讲完,眨眨眼:“不妨事。我看出了他跟小顾的关系,他怕我找他麻烦,先留一个筹码。” “这小孩倒是聪明。”羊驼神情一黯,“我们的事到底还是影响了你,否则你在这种时候,根本不会有顾虑。” 薛摇头:“别说傻话。”他笑了笑,终究没把话说完,“再说,都只是传言而已,不必太当真。” “现在这么多虎视眈眈的人,也就只剩你一个不当真了。”羊驼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将声音压得更低,语速却更快,“既然都说n跟o结了梁子,总不会是空穴来风。o资历虽然不如他,可身后还有学校的投资人,你那个师父的位子早就悬了。n倒了,除了你还有谁更适合坐那个位子?你总不至于只因为师徒一场的情面,就甘愿不争吧!” 薛没有回答。 羊驼抿着嘴看他半晌,颓然叹了口气:“这么些年,我一直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走到今天,也不知跟多少人较量过了,长江后浪推前浪,情分什么的早该看开了。凭什么单单是他,连碰都碰不得?” 薛默然看他一眼。 羊驼摇摇头,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办公桌:“当我没说。” 薛闭了闭眼,重新埋头进作业堆里。 ☆、番外 变更2 之后呢,记忆中的那次初遇之后呢。 开学那一天,舒容予又一次站定在校门前。门边张贴着指引新生去各间教室报到的表格,舒容予正在其中寻找某个名字,就听见身后轻浅的呼吸声。他忽然福至心灵。 果然回头之际,又看见那个英俊的少年,好整以暇地立在夏日最后一丝和风里,对自己露出笑容:“我们又见面了,前辈。我的预感是不是很准?” 舒容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这人面前,反应总会慢上几分。枉自目注着他,却不知怎么回话。 对方像是丝毫不介意他的寡言,含笑转过身去:“可以带我看看校园吗?” 舒容予默然走出几步,便听见对方的脚步跟了上来。 没想到当时那一跟,就此成了定式。 再之后呢,再之后z校栽种繁盛的枝叶摇曳入画卷,他身边多了一人形影不离。 z校偌大的名气并非白得,每天课业繁重。放学后还要赶去打零工,他的日子过得很累。可是清晨一到校门口,看见那道等待着的身影,又觉得心中踏实,仿佛有柔软的植物扎根生长。 顾泽拉他去琴房,软磨硬泡地要听他弹钢琴。他们并坐在琴凳上,舒容予十指翻飞,顾泽和着琴声轻轻哼唱。乐声清亮地交叠相融,淡入水中去。 再之后,顾泽带他去了家中。他站在那座豪宅前,观望着自己的家庭下辈子也供不起的堂皇景象,神情平静地走了进去。他心中早有分晓,顾泽身上过于明显的早慧与自若,不是寻常人家所能教养出来的。 那个富丽的家里少了温热的人气,处处透着冰凉。舒容予轮番打量过室内的物件,目光停在书橱旁的相框上,忍不住微笑起来。旧时照片里小小的顾泽,双手叉腰、昂首挺胸地站着,衣服胸口处印着硕大的“bo舒容予舒容予”几个字母。 他看得投入,没注意到顾泽凑近过来:“怎么了?” 舒容予指着照片说:“没想到小小顾就有当bo舒容予舒容予的潜质。” 顾泽沉默了一下,扬起嘴角:“我从出生开始,就被他们朝那个方向定义了。” “是么……”舒容予错开眼神,“相框很漂亮。” 对方没有绕过话题,直直地注视着他:“这个家里从来不存在娇惯这种词,我一直在拼尽全力向上爬。开始是被硬推着,后来是我自己,只不过换了方向,想要打碎那个被设计完备的角色。” 所以去z校就是超越既定标准的第一步么。舒容予笑了笑:“那天在校门口第一眼看见你,我就在想,这恐怕是个心气很高的家伙。” “我当时在想,这恐怕也是个一路爬上来的家伙。” 舒容予笑出声来:“也真巧,让我们一下子就遇见了。” 顾泽悠然地抬眉看他,半晌问出一句:“您还真当那是巧合?” 舒容予愣住。 “走到您旁边之前,我已经盯着您看了十分钟,您警惕性也太差了,居然一点都没发现。开学那天我一直站在门边,等了半日才见您露面。” …… 不要问,舒容予对自己说。隐隐中已经预料到,眼下辛苦维持的平静,只需一念之差便会分崩离析。不要问,他在心中大声警告。 接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管不顾地响起:“为什么?” 再之后呢,他只记得那深深扎根的柔软植物,一夜间抽枝展叶漫过天际,泛滥一片夏花灼灼,如血如火。 z校每月例行的教工会议,在教学楼顶层的议事厅中举行。 执行副校长季秋池坐在会议桌上首主持,各名教师按身份和资历排列座次。这是z校建校以来雷打不动的传统,每一次座位的微妙调整,都意味着位阶与权力的一度更替。 薛走进议事厅大门的时候,便看见形势与往日不同。 教导主任o照例坐在季秋池的左手边,神情宁定,看不出端倪。而右手边原本属于n的位置,此刻却空缺着。余下的教师倒是依序就座,却有意无意地将留给薛的空位一并占去了。 暗处激涌的波浪,终于搅乱了海面。 薛放缓脚步,慢慢走进室内。余光里感觉到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了过来,上首处传来季秋池沉着的解释:“今天n先生身体不适,不会到场。” 薛看了一眼那个醒目的空缺,转过身,在下首角落里找了个地方坐下了。 室内静得异常。季秋池顿了顿,不紧不慢地说:“人数差不多到齐了,我们开始吧。” 薛抬眼迎上羊驼的目光,后者抿紧嘴角,眼中带了薄怒。 薛对他微微摇头,无声地收回了视线。 会议刚一结束,羊驼便追上正往门外走的薛,默不做声地拉他走到无人处,张口就问:“你这是哪一出?” “什么?” “什么你个头啊。刚才所有人都等着看你坐到哪里,连季秋池都放话了,你脑袋被门夹了要跟她拧着干?” “你想太多了。师父生病没来,如此而已。” “你――我迟早会被你活活气死。”羊驼气呼呼地转身,薛神色不变,伸手拉住他:“听着。这件事情只管看着,不要出声,好么?” 羊驼愣了一下,回过头盯住他:“你有自己的打算?” 薛笑了笑:“我没这么说。” 羊驼对天翻了个白眼:“我服了你了。” 白森森的刀锋刷地扫来。 “快逃。”小安咬牙说,“你向右跑,我来对付这家伙。” “我倒是想跑啊,”顾泽也咬牙,“该死的为什么动不了?我被冻住了!” 白森森的刀锋迫在眉睫。 “白痴,我叫你向右,不是向前!” “我控制不了――” 白森森的刀锋迎面劈下,血溅半边天。 “啊,我死了。” “……你又死了。” 顾泽一把扔开手柄:“不玩了,打一回死一回,这游戏根本就没设计成让人通关的吧?” 他打着哈欠仰倒在沙发上,身边的小安无奈地瞧他一眼,也放下了手中的手柄:“明明是你技术太烂。” 顾泽扶额:“不能怪我,家里从小不让碰游戏机。” “算了,”小安笑了一下,“难得也有你不行的事情。” “听你的语气好像很高兴似的……” “谁叫你什么都知道,让人不爽得很。”小安顿了顿,“知道吗,昨晚我留在学校里自习到很晚,走出门的时候,正好瞧见n先生一个人进了薛先生的办公室。也不知在里面都说了些什么,可在这种关头,总不会是随便扯闲话。” 顾泽甩出一个响指:“哈。” “是啊,我还一直不信。平时那么闷葫芦,完全看不出野心的一个人,你究竟是怎么料到他会这趟浑水的?” 顾泽咧嘴:“因为我预感很灵。” 小安瞪他半天,挫败地收回目光:“所以才会不爽……” 顾泽原本想笑,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伸手拍拍缩在沙发上顾自挫败着的人:“骗你的。” 小安茫然抬头:“什么?” “骗你的,哪有那么玄乎的事。”顾泽突然隐隐觉得烦乱,眼前的场景为什么似曾相识。“你也知道我的家庭,几乎每代都有z校出来的人。很多事,我会凑巧知道。” “比如内定的升职?你早知道他会被调上去?”小安一下子反应过来,用力挥去一拳,“你还装神弄鬼唬我半天!” “喂,不许动粗。”顾泽在半途握住他的拳头,就势将他拉近身前,胡乱揉了揉怀里的柔软头发,“开玩笑而已,哪知道总有人傻乎乎地当真呢。” 小安背脊一僵,慢慢重复:“‘总有人’。” 缠在发丝里的手掌顿住了。 小安慢慢退出他的臂弯,拉开了距离:“到了这一步,你还是在想他。” 顾泽默然收回手。 半晌,他低低开口:“对不起。” “我没有生气。”出乎他意料,小安容色平静地望过来,“我只想弄清楚,你与舒容予前辈,你与我,现在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他目光坦然,“刻意忽略了这么久,顾泽,是时候解释一下了。” 顾泽定定地看着他,突然一笑:“好。” 他侧头想了一会。“我与前辈的关系么,在认识你之前就结束了。结束得不算愉快,冷战收场,一直到现在也没说上话。” 顾泽自嘲地笑了笑。“但事后想来,错还是在我。前辈从来不知道开口,就只会躲到谁都看不见的角落去自己舔伤口。那次吵架原本也没到决裂的地步,但是我,我觉得太累了,那种一直追着他、等着他开口、猜着他心思的日子,好像永远看不到头。我没有再去找他。说到底,是我先放弃了那段感情。” 他看着小安,眼底泛起略带悲哀的温柔。“我不是放不下他。只是一直欠他一句对不起。” 小安没有出声。 室内灯光柔和,照着沙发两端的人各自沉默。 梦里的季节还停留在初秋。不知名的林荫道上,微弱的虫声有一阵没一阵地飘进耳中。 他与那人并肩走着,步履急促,心里却被莫名的喜悦充实着,似乎只要一直这样走下去,就能到达某个美丽的地方。 对方渐渐落在了后面,待他回头时,却只看到对方转身离去的背影。 金色的日光打在那人的身上,蓬起温暖的光晕。真好看啊,他想着,不由得追了上去,想握住对方的手。可是无论他如何努力,两人间的距离都只是越拉越远。他心中着急,开口喊着对方的名字,他说:等等我。 只一次,只要这一次,请等等我吧。 可唯独这一次,那人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 他愣愣地站了良久,独自掉转了方向。 他走了很远的路,从初秋一直走到深冬。四周的风景越来越荒凉,他在砭骨的冷风中咬着牙,发现自己迷了路。 他觉得丢失了重要的东西。他依稀记得很久很久之前,曾经有一双手扶住过即将绊倒的自己,有个人关切地问过:你还好吗? 我不好。 我把你弄丢了,该怎么找回来。 他回过身去,朝着来时的方向飞奔。寒风收敛了声势,只余白雪飘摇,寂静地扑打在他身上。视野被雪花凌乱,怎样都望不见曾经的路。他焦急地找啊找啊,无穷无尽的大雪,无止无休地覆落,将他彻底掩埋。 身躯被黑暗温柔地环绕。像一个熟悉而踏实的怀抱。他贪恋地埋首在那人的怀里,闭上双眼深深吸气,直到胸膛中填满思念的味道。 你终于回来,他轻声地说。 多好啊,就这样闭着眼睛。 因为只要一睁开…… 舒容予伸手摸索着按停了床头嘶叫的闹钟,缓缓收回手,盖住自己的双眼。 因为只要一睁开,就会明白身边早已空空如也。你和别人并肩到达了那个美丽的地方。而我已经身在另一条路上,再也不会交集。 “当然没问题,谢谢您。到时候见。”顾泽的父亲搁下了电话,抬头,“小顾?” 做儿子的应声走来,停步在距离他两米处。 “陆云的父亲刚刚打来电话。他邀我们一家周末去他家里参加一个小聚会。” 顾泽暗暗叫苦。与那位所谓世交的同学,不仅根本没有交情,而且由来已久地互相看不顺眼。“我能不去么。” “不能。”父亲干脆地说。 做儿子的低垂下目光:“我知道了。” 见他转身欲走,父亲叹了口气:“等一下。你当我就很想跟那位先生结交么?他们父子邀的那些人里,又有多少是真正志同道合的?”他揉揉眉角,“明明不对路的人,还要同他礼尚往来,你以为我是为谁打算?” 顾泽依旧驯顺地垂着眼:“我知道了。谢谢您。” 父亲伸手想拍拍他,顾泽却已经转身走远了。他看了看自己顿在半空的手。儿子大了,力量渐长,使力的方向却由不得自己左右了。 顾泽走进自己的房间,厌倦地关上房门。你是为了谁――同在一行混,攀上了交情,获益最大的到底是我,还是你自己? 接着他突然想到另一件事。 陆云邀请的朋友里……也有舒容予吧。 顾泽抬眼看向窗外。严寒鲸吞蚕食地攻陷了人间,天色一日比一日萧索惨淡。 n走到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那天晚上薛照常留校加班,刚刚将文书堆成的巍峨大山彻底铲平,就听见叩门声。他抬起头,看见气定神闲的男人正倚在门口,抱胸望向自己。 薛起身:“师父,您怎么来了。” n反手关上门。两人相对而坐,他首先开口:“我来道个别。” 多少预料到了会有这一刻,薛平静地点点头:“什么时候走?” “明天。” 薛沉默了一下:“您以后,有什么计划呢。” “走一步看一步吧。计划这种东西是最没用的。”n笑了笑,“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计划过在这所学校里待上一辈子呢。” 薛低头:“您……理应留在这里。” n懒散地向后靠了靠:“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人活到这把岁数,没什么是了不起的。我只是有点不放心你。”他眯着眼打量对方,“以后小心被他们今天捧上去,明天踩下来,折腾不死你。” 薛微弱地笑了一下:“我记住了。” “不过,你这小子倒也没有那么好欺负。”n眼中隐隐闪现出的慧黠,“当年你还在我家玩时,就跟现在一个样,成天把自个往书堆里埋。那个年纪的孩子们是最闹腾爱玩的,从没见过像你那样的。我当时还在想,这孩子也太不善交际了。后来有一次我直接问你。”他目光锐利地看着昔日的学生,“还记得你是怎么回答的吗?” …… “你说人各有志,你的目标和他们不一样。” n忽带感怀地一笑。“薛,其实心气最高的那一个,应该是你才对。” 薛愣愣盯着自己的指尖。 “我的目标……”他终是低声开口,“我的目标,一直是您。” “嗯?”做师父的意外地睁眼,“才这么点?” 薛大笑出声。 他不记得自己何时笑得这样酣畅过,像是积压了多日的苦闷与惨淡,都在一笑中泯灭。 办公室的灯光苍白垂落,如同被铁面无私的岁月碾平了起伏,洗尽了颜色。 当日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怎见白驹过隙一眼十年。 “我总是想,如果一直努力下去,会不会有超过您的那一天。”薛疲惫地摇头,“他们问我,为什么不去争那个位子。他们不明白,您离开了,我就永远等不到那一天。那个位子,我永远坐得不甘心。”他苦笑着看向n,“您叫我以后,朝哪里走下去?” n微笑。 他想说,我并不是你前路的终点,只是半道上障目的巨石。他想说,没有了我的阴影,你才能看见天地浩大,路途修远。 他想说总有一天,你会赶到我的前面,迸发出更夺目的光芒;而总有一天,你也会被更年轻、更无畏的后生超越。 因为,这就是这个世界生生不息的运行模式。 但他没有说话。他已经懂得,有些事情人们将会在岁月中自己体悟。 n站起身:“保重自己,来日方长。” “您也多保重。”薛随之起身,送他到门口。室内透出的光线吝啬地晕开,那道熟悉的背影迈步进夜色中,他蓦地脱口唤道:“师父――” n回头。 薛一时找不出能说的话,尴尬地僵在门边。 有那么一瞬,只觉得心中空旷得怕人,控制不住地想要伸手挽留些什么。可仔细想来,又已经没什么可以挽留。 n笑了笑:“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薛点点头,转回身去,关上了房门。 ☆、番外 变更3 聚餐设在陆云家的花园里。一张摆满餐盘的长桌搁置在花园正中,凭来客自取。二十余位宾客都是z校的学生与家长,分散在各处或坐或立,三三两两地聊着天。 顾泽无奈地被父亲挟着,听他与聚会的主人客套: “久仰久仰,您果然名不虚传哪。” “多谢多谢,您真是一表人才。” “过奖过奖,您家小陆云这么优秀,前途无量啊。我家这位应该多跟他学学。” “哪里哪里,您家小顾玉树临风,又才华横溢,正好是我家这位的榜样。” 顾泽暗中忍耐,却见对面同样被挟着的少年,脸色也不太好看。 家长们终于结束了亲切友好的开场白,留下一句“你们两个好好聊聊”,撇下儿子,自行把臂言欢去了。 顾泽与陆云同时翻了个白眼。 “总算走了。”吁气。 “是啊。”抹汗。 顾泽突然饶有兴致地看向对方。两人生平第一次找到共识,居然是在这件事上。“你爸很烦么?” “天下无敌。你爸呢?” “你说呢。” 陆云也倍感新奇地挑起眉:“我一直以为你是那种听话懂事的乖儿子。” “我的确是听话懂事的乖儿子。” 陆云大笑。 远处,家长们欣慰地遥望过来:“看来他们关系还挺不错。” 这边厢扳着指头比较谁的人生更悲惨的两人:“通宵罚站、用砖头压腿练劈叉……” “锁进黑屋关禁闭、被皮带抽、一个月不让进家门……” “九岁被身无分文扔上大街,说是要锻炼生存能力……” “两个音唱跑了调,就被他逼着练歌练到声带出血!你见过更变态的么?” 远处,家长们欣慰地遥望过来:“看来他们聊得很投机嘛,还连说带比划的。” 这边厢陆云嘴上已经忘了把关:“他就是看不得我跟白夙在一起,使尽了没品的手段想要――” 戛然住口。 顾泽沉默。 陆云原本在暗悔失言,见对方神情不对劲,蓦地心念一转:“难道你跟舒容予,也是因为――?” 顾泽摇头:“不是。” “哦。”陆云顿了顿,语气冷淡下来,“我猜也不是。” 顾泽毫无笑意地笑了一声。 两人任由寂静持续了一段时间,最终顾泽开口:“他――最近过得还好吗?” “你指谁?” 陆云反问。 顾泽愣了愣,惨淡经营起一丝苦笑:“前辈。能不能告诉我,他还好吗。” 陆云似乎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深深看了他两眼,伸手指向远处的角落:“你何不自己问问他。” 夜幕初降,花园栅栏外的路灯逐盏亮起,投下昏黄的光。 陆云端起一杯饮料慢慢地喝,目注着顾泽的背影在宾客中穿行。 一只手伸到陆云眼前晃了晃:“看得很开心嘛。” 陆云转头,在看清来人的同时扬起了嘴角:“你胆子也不小,还真就过来了。” “你爸请的是你的同学。我有那么多门课跟你一起上,不来才显得奇怪。” 白夙冷冷说,“众目睽睽,他也不能怎样。还是你自己不想看见我?” “岂敢。”陆云磨蹭着向他靠近了些。白夙却移开目光,抬了抬下巴:“这么看过去,真是英气逼人。” “谁?” “你都快望穿秋水了,还问我是谁?” 顾泽的身影已经越过了人群,正走向花园尽头的树丛。 陆云张了张嘴,恍然大悟:“你醋了?” 白夙噎了一下,瞪他 分卷阅读12 眼。陆云顿时似笑非笑起来:“放心,我只是当看客。” 远远地,顾泽缓缓停下了脚步。树丛处光线黯淡,白夙望了半晌,才辨认出那片树阴中站着的另一个身影。 “这么没品的戏码,显然是你策划的了?” “……谢谢啊。” “不客气。” 舒容予默然看着顾泽一路走近。 不是没有想过再度见面时,自己会怎样开口。但无论设想多少次,他也没有料到,真到了这一刻,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会是: “你长高了。” 对方刹住脚步,明显地一愣:“是么……” 这般情境下的对话很是怪异,两人沉默半晌,同时自觉无趣地低笑了起来。 顾泽借着路灯打量对方。许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相对过,舒容予似乎瘦削不少,穿着衬衫都有一种空荡荡的不真实感。又或许只是灯光造成的错觉。 “您……还好吗。” 舒容予抬眼望他,目光沉沉,辨不出情绪。嘴角却浮起疏落的笑:“很好。” 顾泽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长长地拖曳过花园的草坪,投落到对方的鞋面上。他移开半步,鞋面上的影子也就随之挪走了。 所谓牵绊,最是外强中干。 “你说,他们最后会谈成怎样?” 白夙遥遥看着那两人的剪影问。 “不知道。”陆云喝完了一杯饮料,又端起第二杯,“到了这一步,谁也没法猜了。” “我倒是想看一出峰回路转。”白夙眨眨眼,“但这两人,实在没什么希望。” 陆云叹了口气:“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那你还费那么大力气给他们制造机会?”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嘛。” 陆云举杯一饮而尽,转头看他,“当时所有人也都赌我们没戏了。” 白夙微笑。两人正在悄悄凑近,斜刺里又有一只手伸到陆云眼前晃了晃:“聊得很开心嘛。” 陆云闭了闭眼,压制住心中揍人的冲动,面色平静地回头:“你也来了?” “看见你们都在,就过来凑个热闹。”e笑眯眯地往白夙身边挤,“我昨天刚写了一首新歌,有没有兴趣听听?” 白夙瞄了陆云一眼,笑着点头:“当然有。” 陆云抬手在颈间比划了一个砍人的动作。 e光顾着看白夙了,没注意到他:“那我唱了。” 于是他清清嗓子,开始轻声哼唱:“并非因为你说过的一句话……” “并非因为你说过的一句话, 并非因为你做过的一件事, 那不是我们能够克服的难题……” 陆云原本在腹诽着e每到关键时刻便搅人好事,待到多听了几句,却下意识地看向了白夙。 对方也正慢慢看过来。视线相会,一时间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两人间纷杂的过往。 前尘流转,忽而是幼时的房间里,两个孩子肩并肩地趴在一起玩拼图。只剩一处空缺时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最后一块,白夙恼火得直跺脚。一向性急的陆云却独自翻遍了整个房间,在地毯底下找到了那块拼图。终于凑出一张完美的图像时,两个孩子像刚刚完成人生究极使命一般拥抱欢呼…… 忽而是少年陆云踢球时扭到了脚踝,白夙一路架着他走去医务室。运动产生的热度通过身体接触悄然传递,彼此气息相吻,心猿意马。白夙耳根一阵阵地泛红,忍耐着不去扭头看对方,也就错过了对方最初悸动的眼神…… 忽而是那场歇斯底里的争吵,他们使出了浑身解数,只想把对方伤得更深…… 忽而是那张命运多舛的纸条被传到白夙的手里,僵持,驻足,转身,飞奔,直到熟悉入骨的身影又一次映入视野,直到一切愤怒不甘与如影随形的孤独,全部消融在宽容的夕照中…… 台上台下聚散离合,一幕一幕轮番上演,欢聚了应当感激谁,离散了又能怪罪谁?是感谢冥冥中成人之美的命运,还是责难过于脆弱善变的人心?生命中种种急转直下弄巧成拙,仅仅是遇见一个人、守住一个人,仔细想来竟是如此难能可贵。 陆云的表情柔和起来,悄然移动几步,在昏暗中握住白夙的手。掌心的温度安宁恒定,仿佛填满了心中最后一块空缺。山重水复,谁又能料到终是故人来。 “那甚至不是能被非难的纷争, 也不是能被道出的情人。 当事情结束得如此平静, 一切都更加难忍……” 舒容予默然看了对方一会,加深了笑容:“原本还想问你和小安过得怎样,看来是不用问了。” 即使是与自己最亲密的那段时间,眼前的人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意气风发过。像是原本精美的盆栽被移植入土,转眼舒展成参天巨树,风雨再不能动摇。 或许自己的存在,无非是那只妨碍了树木生长的花盆而已。 “前辈,”顾泽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有件事必须让您知道。小安一直与我同上一门课,但彼此连名字都记不清楚。在您不与我见面的那一个月之前……我甚至没有和他说过话。” “我知道,不关他的事。”出乎他意料,舒容予点了点头,“是我一直在退缩,让你失望了。后来听说你跟他在一起时,我觉得挺好的。也早该是时候结束了。” 至于那之后自己觉得怎样,就不必让对方知道了。 顾泽愣愣地目注着舒容予遮挡住眼睛的额发。有那么几秒钟,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想像从前那样,将对方清瘦的身躯拥进怀里,抚平他自以为掩盖得很好的悲哀。 结束与否,又拿什么去判定?只有在新的一段章节开始时,旧的句点才算彻底划上吧。到底是他划的。 顾泽牵动唇角,却只能露出苦笑:“我欠您一句道歉。对不起。” 舒容予倒是十分畅快地笑了一声:“你什么也不欠我,小顾。”他挺直了背脊,“是我该说声谢谢。” 因为是你陪伴我走过了最美的一段旅程。 他笑着叹了口气,走向顾泽,“来,我们拥抱一下。好聚好散,各走各路。” 这个拥抱比两人想象的都要长一些。远处偷窥的陆云几乎以为奇迹发生,准备举杯庆祝了。却见树下的两道身影分开之后,各自走往了相反的方向。 同样地步速不快,同样地没有回头。 陆云举着酒杯的手停顿在半空,隔了许久,还是仰头一饮而尽。 干杯,为了这个夜晚。 “它们缓慢地发生, 在你心中迸出裂纹, 直到熟悉的所有离你远去……” n停步:“就到这儿吧,接我的车马上就来了。辛苦你一路搬来。” “没事。”薛将怀中抱着的箱子搁在地上,直起身子看着n,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n拍拍他:“那么再见了。以后有机会再聚。” “您多保重。” “嗯。你自个多留个心眼。”n语气不变,“o这会儿找不到其他人选,觉得你反正好欺负,才把你扯上去的,往后怎样还要看你自己。” “我明白,您放心。” “对羊驼好一点,他是嘴硬心软。” “……我明白,您放心。” n露出一丝笑意:“我等着观看你表现。”他转头看了看,“车来了,有人帮我搬行李。你赶紧回去,马上要上课了,别让学生等。” 薛顿了顿。“师父再见。”他像小时候一样毕恭毕敬地说道,转身走回了教学楼。 “这小子。”n好笑地想起他转身的一瞬泛红的眼眶,心头却不期然地涌起一股涩意。 他最后打量了一眼花木扶疏的z校园,坐进车里,关上了车门。 “我在经历变更, 一切曾自以为懂得的, 一切想与你分享的, 都变成谬论……” 整个下午,小安周身喜庆的小火苗都在止不住地燃烧。办公室里单独辅导他的薛终于无法忽视那惊人的热量,顶着被烤焦的危险开口问:“最近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诶,您怎么知道的?” “……” “老师,喜欢一个人真是件体力活啊,拉锯战似的。”少年人的眉眼愣是被烧出了几分灼人艳色,“好在这仗总算没有白打。” “这样么。”薛了然,被他感染得微笑起来,“你们打了多久?” “对敌方来说只是两个月。对我方来说么,一年了。” 薛吃了一惊。“一年,就为了等到一个人?” “是啊。”小安似有所觉,神情微敛,“您不赞成?” “没有。你觉得值得就行。” “当然值得。”小安眼底慢慢透出光来,“看故事的人都同情弱者,好像获胜的那一方单凭一个美满的结局,就能抵消之前过程中所有的苦难委屈。但那毕竟只是故事而已。生命里哪有那么多正派反角,既然付出所有换来了最珍贵的东西,那便是自己应得的,要在之后的时间里好好去守护和珍惜。” 他目光如炬地望向薛,“老师您是个太好的人,只要相信这一点,就好了。” 薛心头一震。这徒弟是从哪里得来的厉害眼神,洞若观火,早将自己身后那点事情,连带着自己的心思一并看透了。 他点头笑了笑:“谢谢你。今天就到这里吧。你接着练习,我要先去开会。” 离会议开始尚有一段时间,薛迈进议事厅大门时,室内只有零星几人。季秋池已经坐在了长桌上首,微挑起眉看着刚进来的人。 薛对她打了声招呼,缓步走到她右手边的空座位前,稳稳坐下。 季秋池浮现出一丝笑意,伸手将一沓打印纸推到他面前:“你先过目一遍这些材料。” “好。”薛翻开一页,沉着地读了起来。 “你可知道,最奇怪的是, 我想你的感受也是同样。 别让愧疚牵绊住你,没关系……” 陆云翘起长腿坐在公园长凳上,瞠目结舌地说:“这就是你们那晚的全部对话?” “是啊,”舒容予坐在他身边笑了笑,“翻来覆去想了这么久,彼此又这么了解,多余的话也不用再说。对了,谢谢你提供那个机会让我们正式做个了结。” “我提供机会可不是让你去了结的。” 陆云郁闷地说。 舒容予这回笑出了声:“不是谁都能像你和白夙一样神经剽悍。” “我们很剽悍么?” “那当然。”舒容予放远了视线,似有感怀,“举世罕见。” 已经进入了冬日最寒冷的时节,长凳旁栽种的树木华盖落尽,只剩下细长枝桠的剪影,写意地衬着其上的苍茫天空。 陆云放弃纠结神经问题,想了想,开口:“说真的,就这样没事了吗。” “嗯。”舒容予耸肩,“也许哪一天突然看开了,会发现自己很可笑。” 陆云皱眉:“看开就够了,没有什么经历是可笑的。我都没想忘掉和白夙分开的那段日子呢。” 舒容予愣了一下,露出若有所悟的表情:“不愧是大爷。” “好说好说。” …… 一环扣一环,才是完整的人生。几十年后回望,活过的体验过的,全是精彩的记忆。 舒容予的笑容在嘴角停留不去:“我啊,一向运气很好。明明是这么普通的一个人,却能挤进z校,学到自己热爱的东西,还遇见了不少光芒万丈的人物。比如你和白夙,还有小顾。以后肯定还有更多的好运…… “如果这样想,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陆云看着他,忽而咧嘴一笑,起身踢了踢腿:“天气预报好像说晚上会下雪。” “难怪这么冷。”舒容予跟着起身,潇洒地摆手,“走了,明天见。” 他一路行去,风中全是死寂的干冷,嗅不出一丝回暖的味道,让人不禁怀疑严冬会不会了无止尽地延续下去。 但希望往往便是在这般消磨殆尽时,被置之死地而后生。 “因为万物都在变更……” ☆、惊变(已修) “对不起!” 一见顾泽和舒容予回到后台,负责人就冲上来一个劲地鞠躬道歉。“我们还没弄清故障的原因,技术人员正在检查。给两位添麻烦了实在抱歉!” “没关系,不必在意。”顾泽说着飞快地脱了马甲――等一下舞台上灯光全开,被大瓦数照明烤着的人会非常热。舒容予同样脱下了西装,衬衫的下摆扯了出来,扣子从上松开两颗,整个人显得随意不少。两人没有时间对话,也有意无意地避免了眼神交流,各自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无线话筒,加入了已经等在门边的声优们的队列中。 “诸位准备好了吗?”负责人将对讲机凑到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外面的光线被缓缓调亮了。全体声优排成一列,一边在尖叫声里依次走进了明亮的灯光中,一边与观众们正式打起了招呼: “晚上好!”这是今晚兼任主持的席明。 “晚――上――好――!”妹子们训练有素般异口同声地回应。 “见到你们好高兴!”这是长相甜美的梅子。 “呀――!”清一色的女声中混进了宅男们的声音。 …… “之前的现场配音听得还开心吗?” “开心――!” “行动代码?” “ge723――!” “大家晚上好!” “前――辈――好――!” 干脆利落,整齐划一。 “……”跟在舒容予身后的顾泽下意识地看着他的背影。也不知他此刻脸上是什么表情,只是脚步并不见停滞。 来不及多想,最后一个入场的顾泽笑着举起话筒:“喜不喜欢《隙之华》!” “喜欢――!!!”观众们配合地拿出了最大音量。 十三名声优在舞台上一字排开,光彩夺目。刚才休息室里围观着p图、爆着黄段子、扒着晚饭、高举着手机找信号的平凡男女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十三尊符合人们所有希冀的偶像。 他们面带微笑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会儿,工作人员则搬着椅子小跑上来,一张张地摆在他们身后。席明不是第一次在见面会上当主持人了,掌控现场节奏这种事做来驾轻就熟。见气氛被逐渐炒热了,席明适时开口请众人就座,低头扫了一眼手中的节目企划,嘴边浮现出一丝恶趣味的笑意:“接下来要进入的第一个环节,我相信也是大家相当期待的一个环节。请看!” 一片空白的大屏幕上伴着“叮”的一声效果音跳出一行大字: “关于声优们,你绝对想不到的一件事” “一上来就爆料啊?!”尽管提前知道了环节顺序,众人还是敬业地起哄。 “嘿嘿嘿,一上来就爆料哦。”不知为何,顾泽觉得席明这一刻的诡异笑容是发自真心的。“事先请每位声优都写下来了一个同事不为人知的一件事,马上会出现在大屏幕上。”他看了一眼舞台边沿的提示屏幕,“我们来看第一条。” “叮”。 “顾先生永远是聚会结束后送人回家的那一位” 台上与台下一齐喷笑。 “这条是谁写的?”席明问。 “我。”一个跟顾泽同辈的年轻声优举手。顾泽跟他走得不算特别近,但彼此朋友圈子多有重叠,因此也算酒肉之交,“十次聚会里有八次,都是由顾先生把喝醉的人一个个地送回去的,已经快要变成传统了。” “为什么莫名地有种可怜巴巴的感觉!”忍不住吐槽的是谷田,“那小顾你岂不是每次都不能碰酒?” “也不是那样……”顾泽摸了摸鼻子,“我属于完全喝不醉的那种,一般到最后负责控制局面的都是最清醒的人吧?所以有时候会打车送他们回家。” “你是幼儿园园长吗?”席明毫不留情地继续吐槽。台下笑得更厉害了。“怎么办,这样的小顾让人好想欺负啊。” “但是绅士的顾先生也很有魅力嘛。”在他身边的女声优说,立即得到了几声附和。顾泽听着众人的议论,朝身边望去一眼。舒容予正看着自己,脸上是饶有兴味的笑,似乎完全融入了谈话的氛围中。 又是这表情。两人独处的时候再也不会露出的表情。 事到如今,顾泽已经不知道将两人若即若离地维系在一起的,是不是只剩下这一点工作关系。 “好了,请看下一条。”即兴谈话告一段落时席明指挥道。 “叮”。 “每天都在被席明先生刷屏” “谁!是谁在揭穿我!”席明佯怒道。 “啊,这是我写的。”梅子笑眯眯地招供,“每次有好玩的图片或者段子,席明先生永远是第一个转的。” “没错没错,刚才在休息室里席明还给我们看了一张图片呢。”有人立即联想到那一系列神一般的p图。 “啊对,就是那几张。” 众人心知肚明地笑了起来。台下的妹子被勾起了好奇心,抗议似的开始嚷嚷。但众人却默契地没有说下去,也没有谁刻意看向舒容予或者顾泽。在这行混久了,大家都是懂得把握分寸的人。 “叮”。 “梅子一紧张就会大声哼歌” “我写的,”顾泽在宅男们“好可爱”的呼声中笑道,“我也觉得握着拳哼着歌让自己镇定下来的梅子很可爱。” “梅子一般哼些什么歌?”席明问道。 “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 “好可爱!!!”宅男们继续打鸡血。 音箱似乎不忍目睹宅男们的下限,猛地又发出了一阵尖锐的啸鸣声。 席明尴尬地举起话筒:“喂喂?……真的十分抱歉,设备稍微出了点问题,技术人员正在维修。那么我们来看下一条――”他看向小屏幕,蓦地瞪大眼,“哇,这一条居然是关于舒先生的!” 观众席一阵毫不掩饰的哗然。在这一环节听到舒容予的名字,仿佛是开天辟地第一回。 始终没怎么加入谈话的舒容予闻言倾了倾身:“我的?” 也难怪连他本人都不相信。无论在什么场合情境下,从来没人爆出过关于舒容予的料,因为根本没人知道。席明被他一问,也有些底气不足,重新检查了一遍小屏幕:“没错,是你的。” 众人愕然,一时间都找不到话说。舒容予几乎要转向身边的某人,临时想到了什么,又停下了动作。 顾泽写的是梅子的事。 略显怪异的气氛里,谷田突然一笑:“舒容予的话,哪怕一点点小事都足以称为爆料吧?打个比方,我打赌你们甚至说不出舒容予平时喜欢吃什么。” “谷先生,莫非是你写的?” 谷田笑而不语,算是默认了。 “你是打算告诉我们舒先生的口味吗?” “……那种东西我也不知道。” 哄堂大笑。 “但是,”谷田在周围笑声中淡定地续道,“接下来的这一条绝对是独家爆料哦。” 顾泽觉得自己的心跳在脱离控制地加快。一个自己在期盼谷田说出什么前所未闻的事,另一个自己在抗拒那即将出口的话语。毕竟仅凭他所知,舒容予身后绝不是可以愉快讨论的回忆。 席明吊足了众人胃口,诡秘地一笑:“请看。” “叮”。 如同跌入假想中的深渊却在半秒后软着陆,顾泽分不清那一瞬间空落落的感觉,是失望还是侥幸。 “舒先生会弹钢琴” 作为爆料当然是足够吸引人的一条八卦了。但也仅此而已。 观众席上响起一片表达惊奇的“诶――”,随后是嗡嗡的议论声。出乎意料地,议论声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响,最后竟然演变成了起哄般的尖叫。 这下连提供消息的谷田都是一脸茫然。思索了几秒,仍未弄明白台下反应为何如此激烈,他只得顺着原本的思路解释道:“其实这件事我也是最近突然想起来的。大概是七八年前吧,有个朋友过生日,去了一家当时很受欢迎的爵士酒吧。那酒吧正中间摆了一架三角钢琴,我们喝醉了玩真心话大冒险,舒容予输了就被寿星要求去弹琴。结果一群人刚靠近钢琴就被领班拦住了……” “不拦你们才奇怪吧!” “……然后我们围着领班死缠烂打地求了十分钟才拿到许可。” “谷先生我好像突然不认识你了。” “谁都有年轻的时候嘛。”谷田挥去浮云般一摆手,“重点是舒容予弹琴真的很有一手哦!可惜我这人喝醉以后记忆力基本为零,那以后又再没见他碰过钢琴,所以几乎完全忘了那回事。” “寿星是谁也不记得了吗?”席明问。 谷田顿了顿,一耸肩:“还真不记得了。” 顾泽在众人半真半假的嘲笑声里深深地看了谷田一眼。 “舒先生呢?还记得谷先生说的事吗?”席明转向当事人。舒容予弯起眼一笑,一开口却是答非所问:“没有谷先生说得那么厉害,我真的只会一点点,当然不敢献丑了。” “哦――?那你会弹些什么曲子呢?” “不,真没几首……” “舒先生!”突然插口的是刚才在后台笑得最大声的一位女声优,“f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会弹吗?” 轰! 这句话如同一记惊雷,炸开了原本就已濒临沸腾的观众席,也炸醒了心存疑惑的众人。 ――那部著名的耽美剧。顾泽与舒容予合作的耽美剧。钢琴家与调音师。 这个玩笑开过头了,但底下那些激动得喊哑了嗓子的姑娘显然不会发现这一点。她们脑中正计划着把这段八卦迅速贴到全世界,甚至连衍生同人作品都打好了大纲。尼玛那故事完全就是照着这两位量身打造的啊啊啊啊啊!!!作者君你写的不是小说是回忆录啊啊啊啊啊!!!寿星是顾大吧,顾大你会调琴吧,你绝壁会调琴吧!!!前辈的高清素材太少了剪视频不够用怎么办!!! …… 舒容予微笑着摇摇头:“那首太难了,不会。” 一阵冷风吹过,扫下一地玻璃心。 这种完全当做普通问题对待的态度……脑内大纲中的“健气攻禁欲受”瞬间被划去改成了“悲催攻冷感受”。 好在共事已久的众人对于舒容予的反应原本就不抱指望,此时也丝毫不受打击,神侃胡吹照旧。席明的目光在声优间转了一圈,最后落到了顾泽头上,嘴边浮起了计划着什么阴谋的恶趣味笑容,张口欲言。 顾泽直视着他,几不可见地微一摇头。 席明眨眨眼,低头去看提示屏幕:“下一条。” 第二个环节是场外提问。 席明从装满问题的纸盒中摸出一张纸条,举到面前念道: “来自x市的白小姐说:‘这个问题已经在我心里憋了很久,希望能得到认真的解答。既然所有的吸血鬼都曾经是自愿充当试验品的军人,那么他们彼此之间是否都认识呢?换句话说,诺尔顿和欧尔维也是互相知道对方存在的吧?那么薛有没有听师父提起过欧尔维呢?’哇,这位的问题很专业嘛。” 他转过身,“既然提问的对象好像是薛,那么还是请顾先生回答吧。” 顾泽起身走到纸盒边,打开手中的话筒:“师父没有提起过哦。” “呀!!!!!”妹子们一如既往惊人的音量让顾泽不禁暗生感叹,居然还能这么精神,果然年轻就是好啊。他却不知道在妹子看来,自己才是挑战精神力的罪魁祸首。 尼玛居然是少年音!!!卖萌犯规啊亲!!! 顾泽的逻辑很简单:问题是抛给薛的,又是关于诺尔顿的,当然应该由少年时期的薛回答。于是他丝毫没有卖萌犯规的觉悟,继续用着少年音:“虽然是同一次实验的产物,但参加的人数非常多,短时期内不可能结识每一个人。再加上战后的保密政策……” 事情发生在短短几秒之间。 一阵剧烈的晕眩向他袭来,让他几乎站立不稳。耳边响起了最后一声凄厉的、长长的啸鸣。 这究竟是―― 他只来得及想到这里。 下一瞬间,脚下的地面猛然震颤起来,眼前的一切都在抖动,人群乍然乱成一团。 不祥的雷声,异常的信号,终于有了最合理的答案。 顾泽几乎是凭着本能握紧了话筒。 “大家请保持冷静!”他一字一顿地说,“场馆四周都有紧急出口,请保持秩序退场,不要拥挤,不要去管遗忘的物品!震幅不大,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的…… 他放下话筒,身后的舞台上早已空无一人,声优与工作人员都混进了逃生的人群中。后台一片黑暗且路线曲折,顾泽权衡了一秒钟,匆匆跑下舞台侧面的台阶,加入了拥挤的人潮。视野一片纷乱,他极力从中搜寻着一道白衬衫的背影。 舒容予。 ☆、踩踏(已修) 大地如同发泄着积攒多时的暴怒,震得人心惊胆战。视线所及的所有物品都在危险地移位,场馆高耸的墙壁似乎随时会当头倾倒。人们踉跄奔逃,隔着攒动的身影,五十米开外的紧急出口像天堂之门般遥不可及。 舞台上突然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巨响,躁动的人群仿佛听见生命倒计时的哨音,声嘶力竭地呼喊起来,催促着前面的人快跑。顾泽落在最后方,身边的推搡越来越严重,脆弱的理智早已被恐惧湮没。 时间的流逝脱离了把控,一次心跳拆成一百年。 接着他看见了数步之外的舒容予。 无需过人的眼力,也并非心有灵犀的默契,纯粹是因为目标太明显了。这么多全力冲刺的背影间,只有一个人在回头张望。 顾泽的心脏一瞬间收缩得几欲爆裂。在这种情况下不去看路,只要有一个不慎…… 他的示警声尚未出口,男人在下一秒便被身边挤过的人带得猛一趔趄,身形一晃就要栽倒下去! 舒容予只觉得猝不及防间眼前一花,失去平衡的身体直直向前扑去。他当然知道此时倒下会是什么后果――自己会绊倒后面的人,而所有踩踏事故中被压在最底下的,几乎必死无疑!但意识并不能阻止下跌的惯性,震颤着的大地转瞬间迎面而来,身体已然重重着地。 凭顾泽的身高恰好可以看见男人挣扎着爬起来。但是已经晚了。未及直起身体,舒容予的背后蓦地承受一股大力,刹不住脚步的女孩整个人撞向他,两人同时摔向了地面―― 最后一线理智灰飞烟灭。顾泽疯了般揪住跑在前面的人,一把向后甩去。 女孩的全部体重都加在舒容予身上,巨大的冲力震得他浑身剧痛,胸口被压得几近窒息。根本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又一具躯体的重量叠加了上来,背后传来凄厉的哭号。舒容予眼前一黑,胸部以下被牢牢压制着动弹不得,能自由活动的手臂却推不开背上的两人。紧接着又一人狠狠摔上了这片肉垫。胸腔里的最后一丝空气都被挤了出去,绝望翻涌而上,舒容予支起手肘艰难地抬高脖颈,试图呼吸。 接连四人多米诺骨牌似的倒下,终于有女孩反应及时,在绊倒之前抬高步伐,一脚踩在了这几人的身体上。 “喀”。骨头裂开的声音在一片喧嚣中仍然无比清晰,痛觉却延缓了半拍,才针扎一般刺入脑中。女孩的细高跟一步步地踏过他们的躯体,仓皇地奔远了。 终究还是发生了。意识在昏厥的边缘徘徊,他闭上眼,等待一场漫长的死刑。 预想中的踩踏却迟迟不曾到来,背上的重量反而在减轻。幻觉吗? 新鲜的、甘甜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喉咙,舒容予在眩晕中睁开眼,看见一片鞋跟绕过自己,向前跑去。身体骤然一轻,视野天旋地转,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身在别人怀里。顾泽正一边横抱着他冲向出口,一边破口大骂: “白痴!” 舒容予愣怔地看着他。 “白痴!!”顾泽又骂了一声,嗓音嘶哑,“不许――给我――死――” 攥着自己肩头的 分卷阅读13 指几乎掐进了肉里。舒容予张了张口:“我没事。” 肩上的五指刹那间掐得更紧了。顾泽像要确认什么般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又去看路:“你,你为什么要回头?就那么想找死吗!万一不是刚好在最后面,万一没有人注意到……” 全身的神经都在叫嚣,似乎所有零件同时失去了功用,究竟伤在哪里根本无从分辨。舒容予深吸一口气:“我自己能跑。” “能跑个鬼!!” 年轻人彻底失态地吼着:“你现在还活着就是奇迹了,还不保证有没有骨折内出血,折断的肋骨捅进肺里也会致命的,你,你到底知不知道!” 右边小腿的疼痛在晃动间愈演愈烈,冷汗渐渐爬满了背脊。他终于知道刚才作响的是哪块骨头了。 怀中的人突然安静下来,顾泽顿了一秒,惊恐地看向他,却见舒容予正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顾泽收回目光,眼眶蓦地一红。 他们再未出声,顾泽抱着一个成年男人一口气奔到了紧急出口,危急关头潜能被完全激发,丝毫不觉得吃力。直到一步跨出大门,才感到脚下的震动已经渐渐减弱了。 不远处是一个开阔的广场,见面会上跑出来的观众全都聚集在那里。夜色已浓,广场的路灯下尽是打着电话询问情况的人、嚎啕大哭的小孩、抱在一起互诉衷肠的情侣。顾泽托着舒容予走过去,将他小心翼翼地平放到一块空地上。 舒容予身上的衬衫不知何时撕开了两道大口子,露出了底下交错的新伤与旧疤。顾泽一把脱下自己的t恤盖到他身上。两人的手机都放在后台,顾泽四下一望,朝旁边的一对情侣走去:“麻烦你们――” 那两人转过身来,这里灯光黯淡,对方过了一秒才看清顾泽的脸,那女孩脱口惊叫:“顾、顾先生?!” “可以借用一下你的手机吗?”顾泽直奔主题,“我需要打急救电话。” 那两人同时色变,女孩身旁的年轻男人上下扫视着顾泽:“你――” “不是我,”顾泽焦躁地一指身后的舒容予,“手机,请借我一下!” 男人二话不说地走向舒容予,一边摸出手机飞快地按下几个键,却明显不是急救号码。顾泽疑窦顿生,追上去一把拦住他:“你做什么?”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周围人群的注意,不知是谁远远喊了一句“那好像是舒容予在地上”,登时一大堆人围了上来。 “别别别误会……”那女孩慌慌张张地奔过来,正待解释,她男友的电话已经接通了。“喂,xx主任吗?”男人自顾自地说道,“拜托你了,我的表兄受了重伤,在xx场馆。” 表兄? “我男友是医生,就在附近医院工作。”见顾泽面露不解,女孩说,“现在刚发生一场地震,救护车肯定供不应求……” 顾泽愣了一下,才明白对方是在帮自己一个大忙。刚度过几分钟前那一劫,他简直不敢相信转眼就撞上了这等好运:“抱歉,我刚才太着急了。” “没事,别介意。”男人已经挂了电话,“救护车马上就到。”他走到舒容予身旁蹲下,“舒先生,能正常呼吸吗?身体各部分都有知觉吗?手指和脚趾还能活动吗?” 舒容予脸色苍白若死,额上的涔涔冷汗触目惊心,闻言近乎条件反射地扬起嘴角:“嗯,还有知觉,但右脚不能动了。”声音低弱得几不可闻。 那医生微皱起眉,拉住舒容予被划破的西裤,利落地撕开了裤腿。舒容予的右边小腿肿胀得惨不忍睹。刚才的动作似乎移动了它,舒容予咬紧下唇,又一轮冷汗淌了下来。 “可能有骨折或骨裂。”医生脱下自己的上衣,将舒容予的双腿缚在一起,转头对自己的小女友说:“去看看附近能不能买到冰饮或者冰棍。” 女孩转身便跑,却没迈出几步就被堵住了。 这时在他们周围已经堵了里三圈外三圈的人,不少好事者正举着手机拍照。医生的女友正徒劳地劝说围观者后退,却还有更多的人聚集过来一探究竟。 “我要检查一下其它伤口。”医生又伸手去揭盖在舒容予身上的t恤。 被顾泽一把拉住。 医生扭过头来,眼中带上了不耐:“顾先生,耽误了急救也许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一片人声喧哗中,舒容予眼望着顾泽,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顾泽心下一乱,手上的劲顿时松了。医生索性挣开他,抓着t恤掀起了一角。 一看之下他呆了呆,又将t恤盖了回去,霍然站起身:“对不起,请大家向后退!伤员需要新鲜空气,我也需要光照才能查看伤势!现在情况很严重,请务必配合!” 医生的指令到底分量不同,尤其是那句“情况很严重”,让人群多少有了点担负责任的意识。舒容予粉丝团里的几个姑娘钻了出来,自发地维护起秩序,包围圈慢慢散开了。医生转向顾泽:“请你挡着他的另一边。” t恤被挪走,衬衫的纽扣一颗颗地解开,舒容予的上身完全袒露了出来。这位陌生人没对那一道道伤疤作出任何反应,仿佛选择性失明了。“多处擦伤,有软组织损伤。舒先生,意识还清醒吗?脏器有没有疼痛?” 舒容予摇了一下头。 医生突然直起上身,朝远处望去。救护车长长的鸣笛声终于如天籁般传入了耳中。 ☆、住院(已修) “右腿胫骨骨裂,有错位,舒先生本人签字同意了做手术。还算幸运,没有其他严重损伤。” 手术室外的家属等候处,医生在顾泽身旁坐下,将一件衬衫递给他:“向同事借的,先凑合着穿吧。” “谢谢。”顾泽接过来穿上了,“手术不是你操刀吗?” 医生愣了一下:“我是心血管内科的。” “啊,抱歉,看你刚才急救时很专业的样子……” “我也只能做到那一步了。放心吧,负责手术的同事我认识,经验很丰富,这点小伤不在话下。”医生顿了顿,“顺便多嘴问一句,事故发生以后,你是怎么把他转移出来的?” 顾泽比了个手势:“这样横托着。” “如果当时他的脊椎受了伤,随意移动可能会加重伤势,甚至造成瘫痪。地震的时候情势危急,把伤者缚在背上背出来,尽量避免脊椎弯折,也会相对安全一点。此外骨裂的小腿应该尽早固定。这些是作为医生的建议。” 瘫痪。 假如自己的失误让舒容予就此半身不遂……顾泽不敢再顺着这假设想下去,用力甩了甩头:“我记住了。这次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刚才都没来得及问你的名字。” “我叫东晓。”医生与顾泽握手,“治病救人只是本分,不必在意。不过说起来,我女朋友好像特别想要你的签名。” “啊,当然没问题。但我没带――” 东晓适时地递过纸笔。 此时在医院明亮的灯光下,顾泽才有机会仔细打量面前的人。东晓面容年轻,眉宇间一股挡不住的精英的气势,可以想像此人换上西装或是白大褂后的意气风发。无论怎么看,这样的人都不会是见面会上挥舞着荧光棒声援女神的宅男。大概是陪女朋友去的。 顾泽将签好了名的便笺递还给他:“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手机?” 父母和姐姐都没事。顾梓扯着嗓门吼了半分钟“死孩子你为什么不接电话急死老娘了”,终于平静下来听顾泽解释了情况。 “谁受伤了?是上次给你送饭的那个人吗?” “……是。” “啧啧,好好照顾他。” “……我会的。”顾泽自动忽略了顾梓语气中的促狭,挂了电话。 场馆那边的情况已经得到了控制。自己和舒容予的物品都还落在后台,主办方表示愿意派人送过来。因见面会中断而扣除的演出费,以及对舒容予受伤的赔偿,都会另择时间商议。 “不用联系舒先生的家属吗?”东晓问,“术后住院总要有人看护,生活用品也要尽早送过来。” 顾泽怔了怔:“我没有他家人的联系方式。” “这样吗,那等舒先生做完手术再问他吧。”东晓站起身,“没其他事的话,我先走了。” “东医生。” “嗯?” 顾泽望着他,斟酌着用词:“今天,在广场上――” 东晓渐渐露出醒悟的神色:“我没有看到任何不该看到的东西。就算看到了,也已经忘了。” “谢谢你。” 东晓摇摇头,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请讲。” “那个,”年轻的医生突然显得犹疑起来,“方便的话,下次能不能帮我向梅子要一个签名?” “……” “不要告诉我女朋友哦。大学时的女神,你懂的。” “……明白了。” 人不可貌相真是至理,顾泽想。 待到舒容予做完手术,被转移到病房,已经时近午夜了。 下肢手术并没有做全身麻醉,舒容予神智还很清醒。护士小姐站在床边对顾泽讲了注意事项,又递给他一套病号服和其它几样东西。 “这是――”顾泽看到手中的软管,领悟了。 “病人需要卧床至少三天,洗手间是不能去的,排泄问题只有这样解决。请尽量帮助病人克服心理障碍,如果不能顺利进行,我们只好用导尿管了。” 护士小姐关上门走了。房间里的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没说话。 舒容予刚刚大量失血,插着输液管的手垂落在床单上,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更苍白无力,也比任何时候都更温顺易欺。顾泽强迫自己移开目光:“需要我帮你联系家人吗?” 没有回答。舒容予似乎在花时间理解他的问题。 顾泽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就在他忍不住要重复一遍的时候,舒容予极轻极慢地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顾泽想了想,转而问:“上次你说有家人住院了,那位现在康复了吗?” 又是良久的沉默。 顾泽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前辈,我并不是要探问你的隐私,只是医院需要联系家属过来看护……” “我明白。” 舒容予终于开了口,声音低弱:“小顾,你先回去吧。对不起,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那你呢?” 舒容予颇为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回去吧,这么晚了,明天还有工作。” “那你呢?” 舒容予闭了闭眼:“小顾……” “前辈,你难道打算一个人在这里?” “我总能……”舒容予露出一丝类似苦笑的表情,“总能找到人过来。” 这句话有很多种解释,顾泽不知自己应该理解为哪一种。但胸口却莫名泛着凉意,凉得像晚秋残枝上滴落的雨水,让人想要紧一紧衣襟。他推门走了出去。 舒容予慢慢闭上眼,躺在消毒水冰冷的气味里。 自己又一次伤了那孩子的心。在他不顾性命地冲过来保护自己之后。 连一声谢谢都来不及说,却这样急不可耐地拒之千里。 舒容予……你是个人渣。 “啪”。房门再次打开,顾泽拿着脸盆和毛巾走了进来,一转身拐进了浴室:“医院卖的东西果然很贵,看来别的生活用品还是要到外面的超市去买。” 一阵哗哗的水声后,顾泽捧着脸盆走到床边:“失礼了。” 指尖隔着毛巾触碰到皮肤的那一瞬,舒容予全身都僵硬地绷紧了,却终于没有出声阻止。 温热的毛巾落在身上,小心避开了所有创口,轻柔地擦去血迹和污渍。顾泽的动作认真而严谨,与之不符的则是在舒容予皮肤上逡巡的近乎虔诚的目光。舒容予不言不动地任他摆布。 顾泽重新拧了一把毛巾,扶着舒容予的腰帮他侧过身,用同样的动作擦洗背部。舒容予的背上也分布着几道狭长的疤痕,仔细分辨的话,似乎是――鞭伤? 某种很不好的可能性突然闯入了脑海。 “小顾,”舒容予轻声开口,“你在今天之前,就看见过我的身体吧?” 顾泽手下一停:“为什么这样问?” “刚才在广场上,你毫不犹豫就脱下t恤盖住了我。” “……是的。”顾泽老实承认。 “什么时候看见的?” 顾泽替他套上病号服,又掀开遮盖双腿的一角被子。那之下的身体几不可见地瑟缩了一下。 舒容予的右边裤腿已经在手术时被剪到了膝盖以上,小腿绑着厚厚的石膏。顾泽顿了一秒,终于只是细细擦净了他的双脚。 “你喝醉的那晚。”他答道,“我原本想替你换件衣服。” 舒容予凝视着天花板,显得疲惫之极:“我喝醉时还说了什么?” 顾泽放下毛巾,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你将我当成了另一个人。你问我是不是还恨着你,问我为什么要离开。” 漫长的寂静。 “小顾。”舒容予又唤了一声。 “我在。” “我从来……从来没有骗过你。” “我知道,你说过。” 舒容予眼眶干涩地看着天花板:“但是还有很多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 “这我也知道。”顾泽笑了笑。 男人的声音中似乎有什么在悄然迸裂:“还有很多事,我永远都不会对你说……” 顾泽蓦地伸出手,轻轻蒙住他的双眼。“你累了。早点休息吧。” 舒容予苍白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慢慢抿紧了。 顾泽起身去关了灯,摸黑走回病床边坐下,趴在床沿上合上了眼睛。从声优见面会开场到现在仅仅过去了几个小时,感觉上却恍如隔世。身体与精神几次三番经受考验,早已在罢工的边缘,他几乎一闭眼就坠入了睡眠中。然而一颗心被各种担忧吊着,连睡梦也不安稳,意识似乎仍在房间内游走,听得见身畔细微的动静。朦胧间传来舒容予规律的呼吸,一下……两下……三下…… 不知过了多久,混沌中乍然浮出一线清明,顾泽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视野依旧一片漆黑。咫尺之外的呼吸声变得粗重而急促,听上去极不寻常。顾泽伸手摸索着向舒容予的额头探去。几秒钟后他刷地站了起来,磕磕绊绊地冲出了房间。 值班护士小姐掩嘴打着哈欠被顾泽带进门,顺手打开了灯。病床上的男人脸色惨白,面颊上却烧着病态的晕红,眉间纠成了一团,显然忍受着不小的痛苦。护士小姐走过去量了量体温:“不用担心,术后发烧属于正常反应。但这位先生的温度偏高了,要用些退烧药。” 她返身回去端来一杯温水,顾泽从医生开的一盒退烧药中取出了一片。舒容予双眸紧闭,似乎意识昏沉。顾泽俯身唤他:“前辈。” 舒容予眼睑下的眼珠滚动着,隔了半晌,终于将眼帘撑开一线,目光却空落落地不知望向何处。顾泽不确定地握着他的肩摇了摇,动作间大概牵动了他身上的伤处,舒容予闷哼了一声。 顾泽不合时宜地心跳了一下。明明是痛苦的呻吟,传入耳中却不知为何带了些旖旎的意味,沙哑的尾音简直扣人心弦。他暗骂着自己,一回头,却见护士小姐正面色绯红地望过来:“麻、麻醉的效果已经消退了,病人如果疼得受不了,可以用止痛片。” 她将水杯放在床头,嘱咐了用法,临走时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病人有没有排尿?” 顾泽一愣:“还没有。” “挂了这么多点滴,肯定有需要了。身体现在急需排毒,千万不能憋着。工具你会用吗?” 顾泽点点头。 “那你――加油吧。”护士小姐红着脸走了。 顾泽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呆,转身坐到床沿上,扶抱着舒容予直起上身,让他靠在自己胸口。散发着高热的身躯仿佛被抽取了所有力气,软软地陷在顾泽的怀里。顾泽将手臂环过他的腰际,解开长裤的搭扣,拉开了拉链。 内裤底下的轮廓依稀可见。明知道现在不是想其他事的时候,顾泽的思绪仍旧脱离控制地滑到了另一个方向。 他当然幻想过这个地方。他当然幻想过触碰它,逗弄它,抚慰它,让它的主人在自己身下失控…… 隔着内裤,他的掌心贴合向那里,轻轻地摩挲。 舒容予朦胧间听见陌生的声响忽远忽近飘忽不定,仿佛置身沼泽之中,连抬一下手指都是枉然。直到内裤顺着腿根缓缓褪下,一股冰凉的恐惧倏然窜起,如蛇般缠绕而上。他下意识地想要挣脱,身体却重如千钧。 不要。他张嘴呼喊,黏稠的泥淖封住了双唇,只能发出细若蚊呐的低哼。不要、不要、不要……时光湍急退回梦魇的原点,他被绝望牢牢束缚,动弹不得,无路可逃…… 怀里的身体中了邪般剧烈颤抖起来,顾泽顿了顿,凑在他耳边轻唤:“前辈。” 舒容予似乎被拉回了一点神智,双眼的焦距慢慢对上了顾泽手中的器具。隔了半晌,他艰难地出声:“我不需要……” “需要的。”顾泽像哄孩子般劝慰,“大家都是这么做的,这是正常过程,没有什么好羞耻的。” 舒容予全身不由自主地打着颤,也不知有没有听见。顾泽托起他的手腕,引着他握住自己的那东西,分出一只手将软管套了上去。 “来,放松,就像平时那样。” 舒容予的一半意识苦苦挣扎在晕眩的漩涡,另一半却知道自己正像幼儿般被照顾着,做着最没有尊严的事情。浓黑的记忆没顶而来,现实与虚妄混作一团。下腹的鼓胀感越来越强烈,他咬紧了牙关。 “没关系的……”耳畔诱哄的声音失了真,不知与谁的交叠到一起。舒容予突然慌乱得无以复加,脱口而出:“小顾――” 这一声唤得喑哑低柔,仿佛掺杂着无数情绪,说是撩拨都不为过。在如此暧昧的情形下被叫到名字,顾泽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口中却若无其事地低笑了一下:“是我,前辈。你今晚叫了我很多次了。” 他放开舒容予的手腕,掌心落在舒容予的小腹上微微按揉,口中发出不间断的嘘声。舒容予早已濒临极限,根本经不起这般折腾,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顾泽隔着软管轻轻一捏,舒容予浑身猛一哆嗦,终于汩汩而出。 顾泽一低头,唇瓣若即若离地拂过舒容予潮湿的眼角。 “辛苦了。” ☆、交换(已修) 喂舒容予服下药后,顾泽将头枕在臂弯里,下一秒就睡死了过去。 再一睁眼,已经天光大亮了。 顾泽暗喊着糟糕跳起来,冲进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身上还穿着昨晚东晓借来的衣服,看来只能顶着这身行头去上班了。舒容予的事务所很可能还不知情,必须帮他去请假。自己不在的时候,得尽快找个护工过来帮忙…… 脑中飞快地转着这些念头,顾泽走出洗手间,才发现房间里已经多了一个人。 季秋池正靠墙站着,脚边放着几只鼓鼓囊囊的袋子。见他走来,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说:“对不起,我今天一早看到网上的传言,打电话去问见面会主办方,才知道……”她转头看了一眼熟睡着的舒容予,“昨晚辛苦你了。” 顾泽摇摇头:“应该的。” 季秋池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这边我来照料,你去工作吧。《隙之华》那边已经打点过了,本周停播,后面的工作根据舒容予的情况再议。” “明白了。”顾泽从未觉得原作者大人的特权这么好用过,“谢谢你。” 因为严重睡眠不足,顾泽这一整天都过得昏昏沉沉。走路像踩在云絮上,无论干什么都无法集中注意力,思绪一个劲地滑向舒容予。强撑着捱过了一天,他回家去冲了个澡,又往医院赶去。 还没走到舒容予的病房,就看到紧闭的房门前站着一个人。顾泽脚下一顿:“……东医生?” 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转过头来,略带尴尬地笑了笑:“顾先生,现在可能不太方便进去。” 顾泽心中一紧:“怎么了?” “呃,舒先生和看护他的那位女士,就某个问题有些争论。” 隔着一扇房门依稀能听到季秋池的声音,语调激烈,显得怒火熊熊。而舒容予似乎一直沉默不语。 这两个人――是在吵架? “发生什么事了?”顾泽问。 “我也不太清楚。刚才我过来关心一下舒先生的情况,没想到他一开口,居然是询问出院的手续。”东晓解释道,“然后他旁边那位女士就显得很生气。我觉得这种谈话不方便加入,就先退出来了。” “他有没有提到原因?” “没有。” “我明白了。”顾泽觉得太阳穴开始突突作痛,“十分抱歉,让你面对这些。” “哪里哪里。”医生顿了顿,“容我多嘴说一句,骨裂不是小伤,手术过后切忌随便移动。无论是什么原因,拿健康做赌注总是不应该的……” “的确不应该。” 东晓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你劝劝舒先生吧。我还有工作,先告辞了,改天再来探望。” 送走了医生,顾泽独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里面仍不断传出模糊的争执声。女人的话语间隙偶尔有几次停顿,大概是舒容予在回应,却听不见实际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房门毫无预兆地砰然打开了。快步走出的季秋池差一点撞上顾泽,却及时刹住了脚步。 女人显然没料到外面有人,惊异之后,才慢慢收起了脸上残留的愠色:“我失陪一下,你进去吧。” 病房里异常安静。昨天还空荡荡的房间已经被生活用品充实了起来,墙角的桌上摆满了绘画用具和未完成的画稿。季秋池俨然已经把这里变成了临时工作间。 舒容予靠着两只枕头半坐在床上,垂着眼睛若有所思。虽然依旧脸色苍白,但看上去已经比昨晚好了很多。听见脚步声,他抬起眼微笑了一下:“小顾。” 顾泽走到床边坐下:“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烧也退了。” “那就好。” 舒容予突然困难地直起身。顾泽赶忙伸手扶住他:“你想做什么,说一声就行了。” 舒容予摇摇头:“虽然现在说谢谢没有任何用处……” 顾泽的手还搭在他的背上,闻言微微一僵。 “谢谢你。”舒容予声音极轻,语气却极郑重,“我的命是你给的。” 顾泽默然几秒,将舒容予身后的枕头放平,扶着他躺了回去:“不用在意。” 如此近的距离下,两人呼吸相闻。舒容予仰头注视着顾泽眼下的青晕:“你从昨天开始都没有机会好好休息吧?今晚就早些回家去睡觉……” “我留下来陪着你。” “不必担心这里,我自己能――” “能办好出院手续,趁夜走掉?” 舒容予愣怔地看着对方。 顾泽刚刚抢白了一句,神色却很是平静:“前辈总是在赶我走呢。” “不是……” “其实仔细想来,这是我的错。那时候向你保证过不会再来打扰,后来却一直没有好好遵循,对不起。如果我的存在对你造成了困扰,我会尽量退出你的视线的。” 舒容予脸色一白,一瞬间露出了近乎悲哀的神情。 顾泽若有所盼地停了停,却终究没有等到任何回答。 太阳穴有如针扎,痛楚顺着神经渐渐地蔓延。“但是作为交换,既然你的命是我给的,我是否有权请你对它多一点珍惜?” 他站起身来,替舒容予盖好被子。“不要再让自己受伤,不要再让自己生病。如果要我眼睁睁看着,也未免……太残忍。” ☆、对饮(已修) 季秋池站在门外走廊上,就着白炽灯光检查指甲。 顾泽合上门走到她面前:“季前辈,我先回去了。” 季秋池盯着自己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指甲,闻言勾了勾嘴角:“他把你赶出来了?” “算是吧。” “你还会过来吗?” “大概……”顾泽微微苦笑,“大概不会了。” “哈,”她十分刻薄地笑了一声,“终于。” 这两个字说得意味深长,顾泽暗叹了一声。他这会儿太累了,没力气玩猜谜游戏。“你和前辈怎么吵架了?” “吵架?谁有本事跟那家伙吵起来?” 顾泽眨眨眼,换了个说法:“你在生他的气?” “已经消气了。”季秋池冷笑,“一个人自己要找死,旁人何必白费力气。” 突如其来的沉默。 季秋池抬眼,看了看顾泽的表情,像要控制自己般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你还没吃过晚饭吧?”她转身,“走吧。――别管那家伙死活。” 他们在医院附近的一家餐厅坐了下来。季秋池慢条斯理地翻菜单,顾泽隔着桌子看了她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抱歉,你在这里慢慢吃,我先回医院一趟行吗?” “为什么?” “他一个人……我不放心。” 季秋池困惑地盯着他,随即恍然大悟:“你不会把我刚才的话当真了,担心他趁我们不在跑去跳楼吧?”她笑了起来,“放心,他能不能挪到窗边还是个问题。” 顾泽没有笑。服务员端来两杯清茶,水面晃荡不定,碾碎了灯光的倒影。思忖良久,他慢慢地说:“前辈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置自己于险境了。” 他端起茶杯一圈圈地摇晃:“上一次,我亲眼看见他在雷雨中用手机接电话,走过马路的时候也完全不看有没有车,差一点点就被撞上了。你知道死里逃生之后他做了什么吗?他还在接电话。”顾泽无意识地攥紧了握着茶杯的手,“这一次,所有人都在往出口挤,他不可能不知道那种情况下摔倒的后果,却还是回头向后看了。作为一个成年人,连最基本的自我保护意识都没有,也未免太不寻常了吧?” 餐厅里的乐声轻描淡写地漂浮着。 “或许是我想多了,但我总觉得,前辈并不是――” 季秋池扬起眉。 顾泽觉得嗓子有些发紧。“并不是那么――” “并不是那么执着于活着?”季秋池接口道。 尽管这个猜测已经在脑海中盘桓许久,但听见别人真真切切地说出来,顾泽仍旧感到悚然。 他像要回避这个问题般闭了闭眼:“我还记得你告诫过我,半年之内不要离前辈太近。虽然不明白这个时限的意义,但我知道前辈身后一定有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哪怕是像我这样远远地看着,都能感受到他快要被那些东西压垮了。想必你也早就察觉了,我一直在试图靠近他,想让他对我敞开心扉,让他允许我替他分担。但是最近……” “终于撑不下去了?” 顾泽摇摇头:“比那个更严重。我开始怀疑,这种贸然接近是不是只会让前辈更难过。如果我也成了他痛苦的来源之一,我将绝对无法原谅自己。或许当时就该听你的,离他远一些。”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对面的女人动容了。 这时服务员走了过来,季秋池低下头去点单。再抬头时,她嘲讽似的一笑:“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一切远比你想象的简单?或许容予只是厌烦你的纠缠不休,或许他只有在看见你时心情不好?或许他作为同事与长辈,不方便直接赶你走?或许从头到尾,都是你的一厢情愿?” 她倾身直视着顾泽的双眼,“如果是那样,你该怎么办?” 顾泽无声地叹了口气:“我曾经对你说过,刚出场时的薛还很幼稚。其实那个论断是错误的。” 这突兀的转折让女人皱起了眉:“什么?” “自幼流浪街头的孤儿,饱尝了人世冷暖,没有资格保持幼稚。他会比任何人更敏锐地察觉到危险,会从人群中分辨出值得信任的对象。失去了师父,薛理应 分卷阅读14 在那座小镇上寻找凶手,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还太弱小。所以他逃离了小镇,转而加入军队,默默储蓄着力量。也正是这十年的阔别,让他永远失去了第一时间探明真相的机会。久远的记忆变得模糊,残留的证据被时间抹去,当时的恨意与恐惧却在胸膛里慢慢地发酵……” 季秋池的眉头越皱越紧:“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薛依旧不认为欧尔维是杀害师父的人。”顾泽笑了笑,“他找不到任何凭据或理由,但在内心深处,他是信任欧尔维的。” “你在向我这个原作者解释薛的心理活动?” “我就是薛。”顾泽平静地回应道。 女人怔了怔,看上去像是莫名其妙,又像是理解了他。 “‘分析他的处境,模拟他的感受,揣摩他的想法,与他合二为一。除了你,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可以赋予他生命。’前辈是这样对我说的。作为声优,前辈实在很难被超越了,不是吗? “我们读懂一个人,然后在万千声音中找到属于他的那一种。或者反过来,我们听懂一个声音,然后走进它的主人的内心。 “你刚才并没有生气,你只是伤心。” 季秋池缄默不语。 “昨天晚上,前辈发着高烧的时候,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原以为他会叫别人,但他没有。那是我的名字。”顾泽忽有感怀似的一笑,“人与人之间的感觉是很奇怪的……” 餐厅的乐声兀自叮咚作响。 服务员端来了餐盘,以及几瓶啤酒。季秋池在顾泽意外的目光中倒满了两杯酒:“你不是负责送人回家吗?过会送我回医院。” 顾泽咧嘴笑了起来:“干杯。” 季秋池当真仰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擦了擦嘴角。 “小顾,你说你喜欢容予,可你到底知道他的什么呢?”她问,“你什么都不知道,又是喜欢上他的哪一点了?” “如果我说是声音,你会觉得好笑吗?” “会。”季秋池毫不留情地说。 顾泽不以为意地笑笑,举起瓶子替她倒酒:“我念高中的那几年,前辈的声音简直无处不在。不了解他的人如果单听那把声线,大概会觉得他是个――俊美、风流,甚至还有点恃才傲物的人吧?越是靠近他,才越发现那些猜测通通都错了。不仅如此,前辈平常说话的声音也相当普通。 “但是,该怎么说呢?抱着那样的错误印象生活太久以后,我在潜意识里总会认为,那种人格其实是存在于前辈体内某处的。与其说他用声音演绎着与自己迥异的个性,不如说声音也是他真实的一部分,而且,说不定是最珍贵的一部分。你尽管笑吧。” 她果然闷笑起来:“我真是服了你了。” 她举起杯子再次一饮而尽:“孩子,你把舒容予想象得太美好了,总有一天会失望的。” 顾泽没有接话。季秋池也并未等他开口:“我刚认识容予的时候,在知道他的取向之前,还多少对他有点动心。”她自嘲地轻笑,“高中女生对于那种类型的男孩子,很难有抵抗力。他那时候就闷声不响的,但还没有到现在这个地步。再加上长得清秀,气质优雅,又会弹钢琴……” “前辈会弹钢琴这件事很出名吗?” “哈哈。你以为你们那部耽美剧背景音乐里的钢琴都是谁弹的?” 顾泽这次是真的吃了一惊:“难道是前辈?” “当然是他。故事是关于钢琴家的,配乐不可能随便糊弄。找别的音乐家来伴奏,或是买下别人的版权,制作组的开销会很大。反正容予会弹,他们何乐而不为。” “可是,”顾泽张口结舌,“可是见面会上,他明明说自己只会一点――” “舒容予的话你也信?” “……”顾泽想起舒容予说他从未骗过自己,但转念一想,见面会上的那句话确实不是对自己说的。 “从小就是这样,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喜欢什么,害怕什么,从来不让人知道。”季秋池已经喝得面泛红晕,边说边苦笑着,“刚认识的时候还显得很吸引人,时间长了谁还受得了一直猜他。你说他本性中还存在另外一面,或许真是那样。但是一个人将自我掩藏得太久,恐怕连他本人都遗忘了自己原本的样子。 “你问他想要什么,他不知道。你问他想不想活下去,他也不知道。如果一层层地揭开他的面具,最底下很可能早已空空如也……难以置信吧,这些年舒容予就是这样过来的。” 季秋池喝了很多酒,但最终没有放任自己醉倒。 顾泽将她送到医院门口,两人道了别。顾泽转身沿着夜色渐沉的街道信步走着,晚风里已经带上了初秋的凉意。 脑袋依旧因为女人刚才说的最后一段话而微微晕眩。 “在这世界上,只有两件事舒容予到死都不会忘记。他必须服从某个人的指令;他也一定要配音。后来他又多了一件确定的事情。” “是什么?” “是你。” …… “他从未怀疑过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声优,他坚信你会超越他。在你不曾察觉,甚至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时候,我却看得很清楚。那个人在一点一点地,把自己所有失落的梦想寄托到你身上。所以,无论未来如何,你要向我发一个誓。 “你永远、永远都不会勉强他做任何事。” “我当然不会。” “你发誓。” 大约是幻觉,他看到说着这句话的女人好像快要哭了。 “我发誓。” ☆、论战(已修) 舒容予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似乎从顾泽离去之后就没换过姿势。站在门口看去,连胸膛起伏都不可见。 季秋池走到床前,伸手一搭他的颈动脉,还活着。她将打包的饭菜往床头一搁:“起来吃饭。” …… “说话啊。” …… 季秋池刚刚压下去的火气又腾地冒了出来:“你不是如愿以偿地撵走了他吗?现在摆出这副样子给我看,能有什么用?” …… “懦夫。有一天你死在那家伙手上,我绝不会掉眼泪。” …… “不吃就算了,又不是我挨饿。”她转了个身,自顾自地坐到桌前摊开画稿,埋头干起活来。 《隙之华》不可能一直停播下去。为了将欧尔维出场的那一集尽量向后推,制作组同意插播一个特别篇,主人公是没什么存在感的女主角麋鹿。季秋池本人就不欣赏麋鹿温吞的性格,因此在漫画里给她的戏份很少。现在要为她提升人气,一时间怎么都找不到灵感,而交稿期限却一天天地逼近了。 涂涂改改间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待到终于开始勾线,才发觉夜已深沉。季秋池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回头望了一眼。男人双眸紧闭,像是睡着了,旁边的饭菜仍旧未动。 她叹了口气,起身关了灯。 冷清的光辉穿帘而过,月上中天。医院里万籁俱寂,只有远处传来几声婴儿的号哭。那充满生命力的声音回荡在这个死亡笼罩之地,微弱地叩问着庄严的黑暗,最终湮灭无迹。 季秋池趴在桌上熟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手臂被枕得酸麻,她迷迷糊糊地换了个姿势。 隔着一室幽冥般的寂静,男人的身体无声无息地微微痉挛着。他更加用力地咬紧牙关,泪水濡湿了枕头,留下天亮前便会消失的印记。 一星期后,关于地震的讨论已经蔓延了互联网上大大小小的角落。 震幅不大,又没有造成重大损失,按理不可能成为热门话题。然而牵扯上那场被迫打断的声优见面会,各种声音就层出不穷了。 首先是声优们与粉丝互报平安,各家应援团在确认本命没事后欢呼庆祝。 接着惊闻舒容予出事,一时间哀叹与慰问齐飞。五花八门的礼物淹没了舒容予的事务所,任何可能被舒容予看到的地方都贴满了赠图。对于粉丝而言,这样做与其说是希望得到偶像的注意,不如说是为了摆脱只能远远旁观的无力感。 他们没有等到回应。 那个虽然无趣,但至少会定期通报近况、回复粉丝的主页,这次彻底消了音。只有事务所用公事公办的语调表示舒容予并无大碍,感谢诸位的关心。 几天之后,讨论中出现了不和谐音。 “当时脑子里一片混乱,直到事后看到大家留言与照片才确定,绊倒了我的真的是舒先生。我们上面又压了两个人,再之后好像还有人踩着我们跑过去了。那个时候,我唯一能想到的一句话就是:要死在这里了。我晕了过去,但很快又清醒过来,感觉到有人在推我的身体,我还以为得救了…… “没想到,那个人仅仅是把我推到一边,然后抱起被压在最下面的舒先生,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现在看过照片之后我记起来了,那个人肯定是顾先生。 “唉,你们这些安然无恙的人,当然可以像看风景一样地欣赏顾先生的公主抱。但是你们绝对无法想象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远去的心情。在那一瞬间,他救了一个人,就像是对剩下的人判了死刑。 “我和另外两个女孩全身多处骨折,躺在原地等了很久,终于有人进来把我们搬上了救护车。尽管我们都没有死,但一想到当时有可能是更严重的地震,而我们有可能死在那里,我就止不住地后怕。现在心情很复杂,理智告诉我顾先生没有义务帮我们,但情感上,我再也不可能像之前那样喜欢他了。 “把这些发上来,我没指望得到理解或同情,仅仅是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就这样吧。” 这一段发在某知名论坛的记述,很快演变成了一场暴雨般的道德论战。 除了极少数人安慰发帖者,“人家凭什么要救你”成了主要论调。 “那种情况下人的本能反应就是逃生,假设楼主你自己看到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倒下,你会想到去帮他/她吗?” “楼主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顾大救前辈是因为他认识他,说句难听的,就算是前辈都不值得他冒着生命危险去搭救。更何况是连见都没见过的你。” “楼主求照” “太把自己当回事+1” “小朋友,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 “我不是声优粉,但看了一下大家的回忆录,顾先生在地震发生时还想得到指挥大家冷静撤离,那已经超出了他的责任范畴,值得尊敬。至于现场营救,普通人本来就没这个义务。” “太把自己当回事+2。你只付了门票钱,没付保镖费。” “脑残萝莉什么的最讨厌了” “楼主求照” “顾大果然很帅啊!一秒钟变脑残粉不解释!!!公主抱美哭了!” “简直是薛的翻版啊啊啊跪求薛欧尔维公主抱图!” “太把自己当回事+3,楼主与其责问别人为什么不救你,不如反省一下自己为什么要倒下ww” “求图的,不客气。[图]” “啊啊啊啊啊求上色版!!!!!” …… 越来越一边倒的局势,终于惹怒了一些人。 “‘反省自己为什么要倒下’?说这话的人你一定没有经历过踩踏事件吧!谁会傻到故意找死?楼主说她是被舒先生绊倒的,最先倒下的是舒先生,你这话要说也应该对舒先生说去,问问他为什么要连累这么多的人。” “我怎么觉得楼上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管怎么说,楼主并没有做错什么,你要是挂在悬崖边就要掉下去了,会不会向人求救?如果对方没有救你,你会不会难过?不救人也就算了,谁的命都不如自己的命重要。但是顾泽至少可以在逃出去之后找人去救里面的姑娘,可他连这都没有做。” “楼主,叔叔来救你,跟叔叔走吧。” “上面那位你偷换概念,挂在悬崖边不仅是楼主,还有顾大自己。还有出来之后找人,或许你是个奇才,在那么混乱的情境中还能冷静沉着面面俱到,但顾大只是个声优。” “楼主倒还没什么,有些脑残粉真讨厌,一口一个大人的真恶心~” “人命关天的事情也可以忘?正常人的智商都应该记得住吧,认为正常人记不住的,你才是个奇才” “说记得住的那位,那你去试试看。” “呵呵,一秒钟转路人了” “要上色版的,不客气。[图]” “啊啊啊啊啊求转载授权!!!” 无论事态如何发展,只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顾泽的关注度爆棚了。这次飞跃之壮观,几乎赶超了《隙之华》开播的效果。如果单论知名度,此时的顾泽已经足以跻身一线声优的行列,与那些声名远扬的大牌们一较高下了。 与此同时爆红的,还有一组照片。 舒容予躺在广场的空地上,身上盖着一件t恤;而赤裸着上身的顾泽半跪在他身旁,满脸心急如焚的关切。 再加上之前的种种传闻,顾泽与舒容予俨然成了公认的官配。素来与此类事情绝缘的舒容予终于被推到了八卦的风口浪尖。《隙之华》的剧组乐见其成,顺势推出了许多薛与欧尔维的周边。 这些变化传入此时的顾泽的耳中,就像遥远海岸上浪花的回音。 “东医生。” 医院走廊里,被叫住的年轻医生回过头来,露出惊讶的表情:“顾先生?啊,如果你是来看望舒先生的话,他已经――” “出院了。”顾泽笑了笑,“不,我是来找你的。” 他保证退出舒容予的视线,便果然没有再来过。只从季秋池的口中听说,舒容予五天之后就出院回家静养了。 顾泽将手中的便笺纸递过去:“我今天碰到梅子了。” 精美的便笺纸上工工整整地写着: “to东先生:祝一切顺利!――梅子” 底下粘着一张梅子的签名照。 东晓那张精英的脸有一瞬间的崩塌,下一秒又拉回了原状。他小心翼翼地收起便笺:“太感谢你了。以后有什么地方需要我,请尽管吩咐。” “事实上,我正好有件事要拜托你。”顾泽直截了当地说。 “什么?” “事务所最近要出一套声优cos角色的宣传照,我想cos一个医生,但网上找到的cos服不是样式奇怪,就是不合尺码。方便的话,能不能借你的白大褂回去量一下尺寸,仿制一件?” “顾先生真是敬业呢。”东晓考虑了一下,“你拍照只需要一天吧?” “是的。” “那样的话,直接穿我的去拍也可以哟。我还有另外一件换洗的,你哪一天要拍照,来我这里取就行了。” “那太好了,谢谢你。” “举手之劳而已,不用客气。”东晓不疑有他地笑道。 ☆、相对(已修) 顾泽拎着纸袋走出医院,须臾又进了另一家医院的大门。 从一星期前开始,他每一天都会来这里,四处闲逛着思考一些问题。医院刺鼻的空气里混杂着病痛、恐惧与警醒的味道,有助于集中精神。在逛遍了建筑物的每一个楼层、看遍了医生护士胸前的名牌之后,顾泽也想通了不少事情。 ――前辈,今天就别去医院了吧? ――要去的。 ――他必须服从某个人的指令。 ――至少半年之内,不要离他太近。舒容予会很痛苦,而你会很危险。 夕阳西下,年轻人依旧站在窗边低头玩着手机,逆光的身形凝成了一道清俊的剪影。问询处值班的小护士收回频频向窗边飞去的眼神,下班回家了。值夜班的是个无精打采的男护士,一坐下来就翻起了报纸。 顾泽不动声色地收起手机,拎着纸袋走进了洗手间。 两分钟后,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从看报纸的男护士面前走过,一转身拐进了问询处旁边的走廊。 偌大的住院部,只有这条走廊是必须登记才能进入的。沿着走廊一共有九扇门,每一扇都紧闭着,如同一张张讳莫如深的嘴。门上也不像其它病房一样贴着患者的名字。 整理好身上的白大褂,又仔细正了正领带,顾泽作了一次深呼吸,抬手在第一扇房门上轻叩了两下。 门开了,一个护工模样的女人一脸狐疑地站在门口。越过她的肩头,能看见大号病床上躺着的目光呆滞的老人。 “对不起,我走错房间了。” 女人一声不吭地关上了门。 顾泽转而走向第二间病房。这一次没有人应门。 第三间病房里是个干瘪的女人。 第四间是个正在呕吐的中年男子。顾泽盯着他多看了几眼,在心里划去了这个选项。 第五间、第六间和第七间都是老人。 第八扇房门打开时顾泽的心一沉:应门的竟然是个护士。口罩上方那双妆容精致的眼睛迷惑地看着他:“请问你是?” 不要慌乱,不要移开目光。你见过这个人。 顾泽直视着她,弯起眼睛微微一笑:“关护士,楼上的许医生好像有事找你。” “啊,找我吗?”小护士脸色稍红地垂下眼,“麻、麻烦你特地跑一趟。” “刚好顺路,不用客气。那我先走了。”顾泽笑着挥挥手。 “那个――”身后的小护士突然出声。顾泽努力维持着自然的表情回过头:“什么事?” “请问你是哪个部门的医生呢?”她红着脸问。 四周仿佛寂静了一秒。 “我是心血管内科的。”顾泽指了指胸前的名牌,“不好意思,我有点赶时间……” “啊,抱歉耽误你了。”她赶紧说。 “没关系。那么,下次见。” 顾泽沿着走廊原路返回,在洗手间里等了几分钟,又重新走向问询处。那男护士从报纸里抬起头,懒洋洋地扫了他一眼。顾泽目不斜视地拐进了走廊,直奔最后一扇门。 ――后来方野死了,因为舒容予的缘故。舒容予从此再也不敢接近任何人。 ――为什么当初死掉的人不是我呢。 ――有能力捧红他们的人,多数也有能力除掉他们。而且这些人中很大一部分,和警局这边也会有交情。懂我的意思吗? 懂我的意思吗? …… 脚步循着纷乱谜面的指向,一点一点地踏向那模糊的谜底。 “笃笃”。 房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从里面探出一张黢黑而平凡的面孔。 低低的诵经声流淌了出来,宛如冰冷的河水从心脏上蜿蜒而过,令人不由自主地一阵战栗。 接着他看见了那个男人。 四目相对,男人的唇边浮现出一丝微笑。 顾泽周身的肌肉在一瞬间紧绷。 “对不起,我找错门了。”他若无其事地转身迈步,同时竖起耳朵凝神聆听。 幽灵般的诵经还在持续,身后迟迟不曾传来关门声,却有细微的脚步声响起。一人,两人,三人…… 顾泽暗暗加快了步伐,转出走廊,穿过门厅,拐进空荡荡的楼梯间。背后的脚步声如跗骨之俎般不依不饶,渐渐迫近。 顾泽突然拔腿飞奔起来。数十级台阶从脚下一掠而过,眨眼间冲进底层的大厅,引得外面排着队的病患纷纷望来。顾泽足下不停,瞅准了人群的缝隙穿梭过去,却听见身后骤然响起一阵惨叫。他边跑边回头掠去一眼,正看见几道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割杂草般扔开挡路的患者,竟然完全不顾他们死活! 惊呼声此起彼伏,大厅里乍然乱成一团。顾泽一矮身隐蔽在惊惶逃窜的人丛间,借着掩护直奔大门而去,视野中却突然冒出一双手,猛地揪住了他的白大褂前襟。满脸怒容的中年男人冲他大吼:“你不是医生吗!为什么不管管事!” 顾泽情急之下用力一挣,这动作却愈发激怒了对方,男人死死揪着他大骂起来。那几道身影立即锁定了目标,闪电般向这边扑来,霎时间已经到了两人近前―― 顾泽一记手刀狠狠地劈向男人的手肘,趁着对方吃痛松手之际抬腿一踹,登时将他踹飞出去,直直撞向追来的几人。 来不及去看身后的景象,他头也不回地冲出医院大门,在街道上发足狂奔了一大段,才想起车子在停车场里。此时回头无异于自投罗网,顾泽一边跑一边掏出手机,死死摁住了一个快拨键。 彩铃声活蹦乱跳地响了起来。漫长得不见天日的等待。前面的路口闪起了黄灯,顾泽抢在最后几秒跳上了人行横道,身后传来一片刹车和鸣笛声。他一回头,不禁骇然――那几个人就在自己身后十步之遥,疯狗般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影子! “喂?”手机中终于传出了人声。 “姐,”顾泽努力保持着声音的稳定,“姐夫在值班吗?” “正在食堂吃饭,他就在我对面呢,什么事?” “紧急情况,能不能来救我一命?” “……你在开玩笑?” “不是!!!”顾泽终于大喊。 “你个死声优!!!你在哪!” “xx街,后面有人在追,甩不掉――现在拐到xx街上了――” “接着说,不要停,”那头换成了沉稳的男声,“随时报告你的方位,往人多的地方跑,我马上就到。” 顾泽的体力已经逼近极限,胸腔仿佛即将炸裂,双腿变得越来越沉重。模糊的光影被甩向身后,他用力一眨眼,短暂恢复清晰的视野中,突然出现了出租车标志牌的灯光。 顾泽当即伸手拦车,出租车在前面不远处靠边停了下来。顾泽几步奔去,手指还没碰到车门,便惊觉身后的人影倏然间近在咫尺,为首一人的指尖已经触上了自己的背脊!电光火石间他一个急转弯甩开了对方,在震耳欲聋的心跳声里突然听见手机中传出指示: “我在你前面的街角!” 顾泽觉得自己这会儿的速度可以破世界纪录。 一辆警车风驰电掣地驶来,一个急刹停在了街角。顾泽扑向后座的车门,与此同时,一身制服的男人降下车窗,探出了黑洞洞的枪口。 追来的几人身形一滞,顾泽趁着这一息之间的停顿打开车门跳了进去。警车轰然发动,顾泽探身抓住把手合上了车门,再一回头,只见那几道高大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勾勾地注视着警车绝尘而去。 他心下一松,瘫在后座上大口喘息了一会,才重新发出声音:“姐夫,这次多亏了你……” “小顾,”开着车的男人截口道,“你到底做了什么?这身装扮是怎么回事?” 顾泽脱去白大褂,解下领带,无声地笑了笑:“我刚才,去查探了一下某个人的身份。” 领带细密的方格纹路间,某一块方格闪过了一丝异样的色泽。 那是个隐藏得极好的微型摄像头。 刚才那个男人发现了吗?他在那样的短短一瞬间,就能看穿自己的伪装吗? 顾泽皱了皱眉。 如果没有察觉,他为什么要兴师动众地追捕自己?难道他早已知道自己是谁,甚至知道了自己对舒容予的心思? 如果自己的所有猜测都正确的话…… “姐夫,我好像得罪了一个不得了的人。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得罪了谁?”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身份。” “……那你知道什么?” 顾泽努力回忆了一下。 “……是个很漂亮的人。” ☆、惩罚(已修) 高木从后视镜里用一种“你在耍我玩吗”的表情看了他一眼:“漂亮?” 顾泽默然。他当然知道这说法有多么奇怪,但是――刚才惊鸿一瞥的面容,标本般毫无生机,却也像标本般完美无瑕,简直令人心生恐惧。只消一眼,他就知道对方正是自己想找的人。 “我混进医院拍下了他,等你看了录像就明白了。这事还是从头说起吧。”顾泽清了清嗓子,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我……喜欢上了一个人。是非常认真的感情。” “这我知道,就是上次你挂点滴时给你送饭的那个人吧?” 顾泽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他做手术时,你不是给你姐打过一个电话吗?”高木语气平淡地说,“后来你跟他的照片在网上传得到处都是,你姐早就给我看过了。” 顾泽回忆了一下,想起来了。地震之后在广场上,好像确实有人围着他们拍照。“没错,就是那个人。”他承认道,“他叫舒容予。” “他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难道你拍下来的就是他?” “不是的,我拍的是舒容予的哥哥,追我的那些人很可能是他哥哥的手下……姐夫你还记得吗,我拜托你查过一个名叫方野的公众人物的死亡记录?理论上应该是非正常死亡,但档案里却没有留下记载。你当时告诉我,可能是因为造成他死亡的势力已经大到足以牵制警局了。 “那个方野,是舒容予曾经的爱人。所以我一直猜测,舒容予在受某个人的威胁或者控制。并且我也一直知道,舒容予有个哥哥在住院,需要他每天去照顾。但直到不久前,我才终于把这两者联系起来。要说证据的话,舒容予曾经提起过几次哥哥以及家庭,其中一次被我录了音。他的语气里,有压抑,有恐惧,甚至有点悲哀,却几乎没有常人该有的正面情绪。如果仅凭这些还不能下结论,刚才那事又可以算作另一个证据。 “那个杀死了他爱人,并且还在控制着他的人,就是他哥哥。” 半晌没人说话。 接着高木笑了起来:“小顾,你不做刑侦这行太可惜了。” “你认同我的推论吗?” “谈不上认同不认同,证据也太匮乏。不过既然有录像,又有直系亲属的名字,查出一个人的身份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要悄悄进行。等我去查一查再告诉你吧。” 顾泽点点头:“老实说,我也觉得这些猜测相当匪夷所思。没法想象舒容予的哥哥这样做的原因,但是我觉得――” 他突然打了个冷战。 “但是我觉得……他哥哥并不希望他……接近别人。” 自己跟舒容予的照片在网上传得到处都是,任何人都能看见。 任何人,当然也包括―― “我要打个电话。”顾泽飞快地掏出手机,才意识到自己从未拿到过舒容予的号码。他转而拨到号码查询台,报上舒容予事务所的名字,转拨过去时却只有非工作时间的语音提示。 冷汗渐渐地渗出皮肤。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发现?为什么自作聪明地走到这一步,才想到自己干了一件多大的蠢事? “姐夫,我必须回去一趟。” “什么?” “我必须……”顾泽声音干涩,“能不能把我送回去?” “你脑子进水了?回去干什么,送死么!” “总之先停车好吗?”顾泽伸手就要开车门,高木反应更快,“哒”的一声上了锁:“如果那个人真的杀过人,他不会在乎多你一个,你明不明白!” 顾泽充耳未闻,心念电转间蓦地想到一个人的名字,连忙低头拨号,“……季前辈,抱歉打扰了,能告诉我舒前辈的电话吗?” “你找他做什么?”女人冷静地问。 “有急事。” “什么事?” 顾泽一咬牙:“我看到前辈的哥哥了,对方也认出我了。前辈今晚不能去医院!” “你――你很好。”季秋池像是硬生生地吞回了一顿怒吼,毫不停顿地报出了一串数字,“跟他说完再来找我。”她狠狠挂断了电话。 顾泽按下那串号码,心跳如被不停地撞击一般。 嘟――嘟――嘟―― 就在他以为对方不会接起时,等待音停止了。 “喂?”温和平淡的男声。 顾泽深吸一口气:“前辈,是我。” 那头静默了几秒:“你好。” “你现在在哪里?” 这次舒容予沉默了更久的时间。“我在家,有什么 分卷阅读15 吗?” 顾泽心头一松:“你今晚……能不能不要去医院?前辈,我刚才看到了――” “抱歉,”舒容予声音微冷地打断了他,“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拿到了这个号码,但我希望你以后别再打来。” “啪”。电话被挂断了。 顾泽呆呆地瞪着手机看了一会,又重拨过去,对方却已经关机了。 警车在夜色里缓慢前行着。过了许久,高木低声开口:“我先送你回家,那个人的资料过几天给你答复。放心吧,再怎么说也是他弟弟,这么多年都过来了,难道只跟你打了个照面就会出事?恕我直言,你可能高估了自己的影响力。” “……”顾泽苦笑了一下,“但愿如此。” “总之别去犯险。当街追人这么嚣张的事都干得出来,连我们都奈何不了他,你去也只是白白送死。在准备周全之前别做无谓的牺牲,明白吗?” 顾泽没有回答。 高木叹了口气:“何必喜欢那么麻烦的人呢?” “我不认为你有资格说这句话。” 高木噎了一下:“喂,不要因为自己心情不好就无差别攻击。” 舒容予默默放下手机,移目向面前的男人。 对方无声地轻笑:“是你的小情人打来的?” …… “那孩子今天找到我的门前来了。”男人慵懒地倚在靠枕上,“这么多年,你的口味一点都没变啊,容予。” …… “怕你在家太无聊,才让你去配音,没想到你一贪玩就忘了适可而止。一个还不够,转眼又招惹上一个――”形状姣好的唇瓣勾起冰冷的弧度,仿如瓷器突兀的裂纹,“是想重温一遍当年的景象吗?” 死寂乍然笼罩了房间,似乎连空气都随着这句话而瞬间凝固。靠墙伫立的几人雕塑般不言不动,目光却直直投向病床边。 舒容予毫无预兆地跪了下去。 黑暗混乱的记忆巨浪溃决了时光汹涌而来,重重击打在背脊上,双腿被压迫得发软,竟连站立的姿势都无法维持。 膝盖在大理石地板上磕出一声闷响,痛楚从小腿的骨裂处一路蔓延向周身。舒容予抬头仰视着男人,杂乱无章的语句冲口而出:“我没有给他电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他,他根本不可能……我从未告诉过他……” 对方静静听着他的语无伦次,脸上保持着饶有兴致的神情,眼中却有某种东西在悄然变质。 “我没有接近过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五脏六腑都在绞紧,舒容予哀求般重复着无意义的句子,只觉得自己一旦停下就会万劫不复,“不是那样的,这一次不应该是那样的――” “这一次?”男人轻声复述道。 戛然而止。 舒容予惊恐地望着对方的双眼。漆黑的瞳仁映不出一丝光亮,像吞噬魂灵的无底深渊。 “你在否认些什么呢。”男人微笑着,“站起来。” 舒容予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就要遵从,双腿却提不起丝毫力气。 “站起来。”男人语气不变。 舒容予一咬牙,伸手撑着床头柜,将全身重量转移到未受伤的左腿上,艰难地站直了。 “告诉我――”靠坐在床上的男人轻柔地问,“你没有梦到过他吗?” …… “也没有在角落里偷偷迷恋着那具青春的躯体?没有为你那些不可告人的心思重新找到寄托?没有发狂地渴盼他带给你自由?” 他突然倾身向前,一手抵在舒容予的胸口,“你没有爱上他吗?” 五脏六腑从体内消失了,连带着那颗不堪负荷的心脏。掌心所触,仿佛只是空荡荡的胸腔。 我没有。 舒容予张了张嘴,却耗尽全力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苍白修长的五指拥有自己的意识般,优雅地攀附着他的躯体,沿着胸膛一路上移,滑过脖颈,停留在了喉结处。 “你没有在夜深人静时像个悲剧主角一样哭泣,没有想象过自己原本可以过的另一种人生?你没有憎恨着毁了你的一切的――我?” 扣在颈上的指节一点一点地收紧,舒容予开始感到呼吸困难。他本能地想要后退,双脚却重如千钧。 “我……没有……” 舒容予瞳孔骤缩。 血液正从男人的唇角缓缓溢出,像要为这森冷的场景添一笔注解,拖曳出一线刺目的殷红。 五指猝然施力,舒容予眼前一黑,彻底窒息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扼住脖颈的力气愈发大得惊人,耳边却响起温柔的呢喃:“你没有期盼过我快些死去吗?” 舒容予的脸庞涨得发紫,血流直冲脑际,心肺几欲炸裂,模糊的视野被红色淹没,那声音一字一句钻入脑中,疯狂地回响…… “容予,跟哥哥一起走吧……” 一起走吧…… “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呢……” 炼狱似的剧烈痛苦将他当胸钉穿,肉体的知觉迅速消退,意识也开始涣散。男人的笑容被无限放大,唇角的血痕宛若修罗,饕食着世间的混沌苦楚…… 舒容予停止了挣扎。 他闭着眼睛,露出了一个婴儿般单纯的微笑。一瞬间竟和面前的男人正反相依,如出一辙。发紫的双唇慢慢蠕动,做了一个口型。 哥哥。 寂静庄严的永夜悄然降临…… 颈上的钳制突然一松。 冰凉的、辛辣的、无穷无尽的空气猛然涌入肺中,舒容予呛咳着跌坐于地。意识被粗暴地扯回现实,视野渐渐恢复清晰,不知何时从角落里聚集过来的身影正围在床边,一人上前扶住从刚才开始吐血的男人。护士已经赶到了,站在一旁胆战心惊地看着这一幕。 舒容予擦去咳出的眼泪,嘴边那丝笑意兀自残留着,此时才如薄雾般消退。他略带迷惘地抬起头。 男人容色不变,从那张脸上看不出痛楚,或是其它任何情绪。何时开始动了杀念,为何又在最后一霎改变主意,旁人通通无从知晓。 舒容予只听见对方清晰地说:“你今晚,就跪在这里吧。” 然后匆匆围上去的医生与护士便挡住了他的视线。 ☆、君心(已修) “想知道方野是怎么死的吗?”季秋池问。 “他被绑在一只椅子上,容予就被绑在他对面。那个男人当着容予的面,用一支针筒,把带艾滋病毒的血液注射到了方野的体内。 “那个人等了整整一周才放了他们,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等他们赶去医院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不久之后,方野开始头痛发热,上吐下泻,停止了声优的工作闷在家里。再后来,他的家人不知从哪翻出了诊断书,哭着求他搬出家门。方野无处可去,只得暂住在宾馆里。容予片刻不离地照料他。那个男人甚至没去干涉他们,就像已经知道了即将发生的事情。” 女人的声音从手机中传出,静夜里听来,如同宿命本身般阴森而苍凉。 “三个月后……方野在容予眼前跳楼自杀了。 “你知道容予那时候是什么样子吗? “他连死都死不成。那个男人把他困在家里,让人日以继夜地监视着。容予不吃饭,就被强灌流质食物。容予彻夜失眠,就被注射安眠药。后来容予已经神经衰弱到无法自理,倒像是正遂了那个人的意――他只要乖乖躺着,任其摆布就好。 “可是容予在慢慢死去。那个人看出了这一点,他当然不允许。容予又被放了出来,开始逐渐接一点配音的工作。 “这一切,我当时完全不知情。他复出的第一天,我赶去见他……那样的容予,我永远、永远都……” 女人停住了。 掌心的疼痛终于刺激了麻木的神经,顾泽慢慢放松紧攥着手机的指节,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在发抖。 季秋池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找回声音:“其实我知道,容予早就不想活了,却还被那个人的命令拴着。那个人……那个人得了肝癌,自己也时日无多了。他走了,容予会怎样呢?” 压抑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地从那头传来。 “容予会怎样呢?我无法设想……那时候,我怕他想不开,自欺欺人地跟他打赌,如果有一天我的作品动画化了,他就要去配主角。那么傻的赌约,他居然真的去兑现,我心里的害怕多过了开心,总怀疑他只是不想留下牵挂…… “然后,你就出现了。你说你喜欢容予时,我不知道有多高兴……容予提到你的时候,那些心情全都明明白白地写在眼睛里,你却没发现。他越关注你,就越有理由活下去。说不定有一天,他会忘记过去那些事,把心交给你……” 她突然发怒。 “可是你,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那时我叫你等半年,现在半年都快过去了,只要那个人一死,容予就自由了啊! “你是怎么找到那间病房的?为什么非要知道他是谁?容予拼命把你挡在这些事情之外,你却等不及要去送死!现在他认出你了,他原本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更何况现在死期将至!如果你也……容予怎么可能经得起第二次?” 女人的叹息如一线烛光摇曳着,仿佛迅速衰老了下去。 “小顾,你要怎么办?” 几点星辰高悬在夜空,像人世之上独看千年的冷眼。 浓重的黑暗抽丝剥茧地淡去,天边泛起漠然的灰白,公寓楼的某处隐隐传来了人声。 枯坐在窗边的身影终于微微一动,像从禁锢的诅咒中解脱了出来。顾泽舒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起身走向浴室冲了个澡,又打起精神吃了顿早饭,拎起公文包出了门。 今天要补录两集《隙之华》。在停播一期,又插播了一集女主角麋鹿的特别篇后,动画的剧情即将回归正轨,欧尔维也将会出场。换句话说,阔别许久的舒容予要重回录音棚了。 因为出门实在太早,又绕过了高峰期,顾泽到达时整座大楼都还是空荡荡的。一看时间,居然提前了整整一个小时。 然而自己还不是最早到的。 透过昏暗无声的楼道,他看见录音室的门边摆着一只轮椅。那道熟悉的人影正静静倚坐在轮椅上,微垂着头颅看不清表情。 顾泽脚步一顿,仿佛被某种不可知的力量震慑在原地,那一步之重,怎么也迈不出去。 对方却已经听见动静,似乎迟疑了一下,转过头来笑了笑: “门还锁着,先等一会吧。” 声音微哑,带着难以尽述的温柔与悲凉。 顾泽缓缓地向他走去。鞋跟击地,铿锵的回音穿透了空旷的走廊。 “前辈。” 他走到轮椅前,看清了舒容予的样貌。原本就单薄的身躯如今几乎脱了形,脸色更是苍白得透明。鬓角的黑发间竟已掺了几根银丝,触目惊心。 顾泽强压下胸口窜上的那股热流,扯出一个微笑:“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啊,还活着,他还好好地活着……舒容予抬头,神思恍惚地望着他,似乎没有听清:“什么?” “你――”顾泽视线稍移,“还是秋天,就要戴这么厚的围巾吗?” 这次舒容予的眼神微闪:“是啊……稍微有点冷。” 顾泽抬手就向他的额头探去。舒容予躲闪了一下,顾泽不依不饶地贴上去,手背触到前额,一片滚烫。 “你昨天还是去了医院,对不对?”他轻声问,“我打电话给你时,你其实已经在病房了,对不对?” 舒容予慢慢垂下眼睑。 胸口的热流仓皇地寻找着出口。顾泽绕到轮椅后面,推着它轻轻一转:“我有话要问你。” 轮椅被不疾不徐地推动着,舒容予思绪纷乱,一时间连开口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只能任对方左右。 他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跪了整夜。起先小腿的伤处还不断作痛,到后来双腿都失去了知觉。他浑身发冷,不由自主地打着颤,眼前的人影来来去去,耳边似乎有语声忽远忽近,却听不分明。他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醒来的时候,自己正躺在另一间病房挂着点滴,床边站着那个男人的手下之一。 见他睁开眼,那手下沉默地抱起他放到轮椅上,推着他出了医院。 “他让我走吗?”舒容予难以置信,试探着问。 “你的兄长昨天晚上休克了,目前还没苏醒。由于没有进一步的指令,我们默认一切照旧。”手下简短地回答。 左腿肿胀得厉害,脑袋也烧得昏昏沉沉的。他被一路送来录音室,那手下离去之前留下了一句话:“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还有很多事要处理,请你不要让他分心。” 如同责怪淘气的孩子妨碍了正事。 讽刺的是,他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只要按部就班、形同虚设地过完每一天,让对方一步步移交权力、安排后事,最后从容地离去,或许自己就能……自己就能…… 他从未想完过这句话。 “前辈。” 舒容予勉强收回涣散的神思,发现自己被推进了洗手间,顾泽正回身关上门,又“嗒”的一声上了锁。 年轻人走到他面前,弯下腰,轻轻解开了那条围巾的结。 舒容予心头一悸,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小顾――” 那只手很热,或许是因为他自己的手太过冰凉。 顾泽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无视舒容予死死抓着自己的手,固执地一点一点抽开了围巾。 舒容予颓然松手。 白皙颈项上,赫然印着青紫的掐痕。 顾泽呆呆地盯着那些掐痕看了半天,突然一低头,吻上了舒容予的脖颈。 舒容予浑身一震,浑浑噩噩的脑海霎时间一片清明,只觉得皮肤似要被那双唇灼痛。顾泽感觉到唇瓣所触的细微颤栗,忍不住伸出舌尖,细细地舔过一处掐痕,仿佛这样的舔舐能够消去那创伤。舒容予慌不择路地向旁侧躲去,却被顾泽握住了肩头。那力道并不大,他正要挣开,就听见年轻人耳语般低念:“对不起。” 顾泽将脑袋抵在舒容予胸口,一遍遍地喃喃:“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舒容予慢慢仰起头。 躲什么呢?费尽心力隐瞒的,还是被看穿了。拼命想要保护的,终究无济于事。这颗心被剥下所有伪装,赤裸裸地曝光在对方面前,却还是一味想躲…… 顾泽埋首在舒容予怀里,呼吸间全是舒容予的味道,胸膛里的热流被催动着,一波波地湮灭了理智。他撩起舒容予的毛衣下摆,将它一路褪到了舒容予胸前。如此近的距离之下,舒容予身上的疤痕再无可掩饰,一道道狭长的鞭伤分布在苍白的皮肤上,透露着某种隐晦的屈辱。“不要看……”男人像被他的目光刺痛般挣扎起来,绝望地向后退缩着,“不要看……” 顾泽双手揽上对方消瘦的腰肢,凑过去亲吻他的伤疤。 顾泽全身一阵发软,瘫靠在轮椅背上,连移动指尖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舒容予忘情地用唇舌抚慰着那些久远的伤口,一道一道地吻遍了他腰上的疤痕,又慢慢向下方转移过去。顾泽下腹一凉,舒容予已经无声无息地解开了他的长裤。 顾泽忽然间明白了他要做什么:“等……” 舒容予半跪于地,不由分说地褪下顾泽的内裤,捧起静静伏在他腿间的东西,近乎虔诚地舔了上去。 顾泽猛地咬紧下唇,泪水涌上了眼眶,视野一片模糊。 下一秒,他禁不住闷哼了一声,慌忙伸手捂住嘴。滚烫的口腔包裹了他,年轻人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吞吐舔弄着。发烧的身体格外敏感,温柔的摩挲愈演愈烈,在寂静中催生出强烈得难以承受的快感。顾泽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很快就喘不过气来,但甫一张口呼吸,又听见自己无法自制的呻吟。 年轻人闻声似乎抖了一下,动作一下子激烈起来。排山倒海般的快感轰然涌上,仅存的一丝理智也灰飞烟灭,顾泽只觉得自己在他的口中不断胀大,却仍被热烫湿滑地包围着,那东西叫嚣着要往更深处挺进,而对方甚至更积极地将它向里送去…… 顾泽脑中一片空白,只凭着动物的本能挺送着腰身,口中发出迷乱的呻吟,却并不自知。舒容予微微抬眼看见他失神的表情,心头一热,只感到难以形容的疯狂的快意与满足。舌尖在铃口重重刮擦几下,感觉到那东西已濒临极限,他毫不犹豫地含紧了它,直到它颤抖着喷射在咽喉深处。 顾泽大口喘息着,渐渐回过神来,一低头便看见舒容予努力忍着呛咳的模样。 年轻人闷咳了几声,抬头望了一眼顾泽,又像不能与他对视般别过头,站起身来笑了一下:“我……” 他腿间的帐篷还高高撑起着,话未说完便走向洗手间的隔间。 顾泽眼角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他摇晃地从轮椅上站起,舒容予吓了一跳,连忙奔过来扶稳了他。顾泽靠在他身上,闭着眼睛凑了上去。一个奋不顾身的深吻。 舒容予的眸色一暗,紧紧地揽住顾泽,与他分享那刚刚吞咽的情欲味道。顾泽薄薄的眼睑颤抖着,一手向他下身探去。舒容予领悟了他的意思,眼眶一红,握住顾泽的手,引领着他摸索到了自己蓄势待发的东西。他们一边接吻一边共同套弄着,明明是十分淫靡的景象,两人却都觉得心中温热。 过了一会,舒容予推开顾泽的手,射在了洗手间的地板上。他随即扶着顾泽坐回轮椅,又转身取了纸巾清理地面。 ☆、故人(已修) 那黏稠的浊液费了一番功夫才擦净,空气中依旧残留着暧昧的气味,像在无声地揶揄不久前发生的荒唐事情。天色阴沉,高高的窗口透进黯淡而模糊的日光,浮动的味道一点点地散尽。顾泽一边洗手,一边看着镜中的舒容予。男人脸上的红晕已经消退,整个人脱力地靠在椅背上,微垂着眼睛一言不发。 心中莫名有些忐忑,顾泽转过身去,一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前辈?” 舒容予抬起头,目光空荡荡的,似乎还没缓过神来。顾泽绕到他身后将轮椅推到洗手池前,替他挽起袖口。 那双手是瘦的,十指修长优美,几乎可以想象出它们在黑白琴键上流连的模样。同样的掌指就在刚才抚慰过自己最隐秘的地方。顾泽恍如身在梦中。 水声哗哗,顾泽握着舒容予的手细细清洗,思绪还沉浸在那迷幻的景象里,一时没有注意到对方的沉默。过了许久,才听见舒容予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 顾泽关了水:“什么?” 舒容予看着他苦笑了一下:“我还有什么脸当你的前辈呢。” 他的声音又干又苦:“明知道绝不能把你卷进来,绝不能害了你。明明可以说些让你讨厌我的话……早就应该狠下心彻底断了那些念想,可我太贪心,总想着再等一天吧,再过一天这样的日子吧……” 前所未有的,不加掩饰的剖白回响在耳边。 “你说你不会再靠近,我居然想要拉住你。本以为会松一口气的,可是为什么难过得快要死了呢……” 他艰难地笑了笑。 “我这样的人,已经欠了一条人命,到头来又拖你下水……” 顾泽原本只是静静听着,此时终于皱起了眉。 “欠了一条人命?”他截口反问,“你杀人了吗?” “我――” “你对他起了杀意吗?你亲手结果了他的性命吗?又或是授意给了什么人?” 如同一句咒语吹散了记忆之灰,久远的映像倏然鲜明。暗红的针筒,歇斯底里的呼救声,年轻人绝望的脸,那个男人平静的微笑―― 舒容予猛然闭上眼:“我……” 顾泽登时自悔失言。他蹲下身去,捧起舒容予的手,用纸巾认真地擦去上面的水珠。舒容予吸了一口气:“我自己来。” 顾泽不作理会,反而握住了那双手。他抬头望进舒容予的眼里:“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我对你的一切心意都是出于自愿,我相信当年的方野也是一样的。” 抬起头的那一瞬间顾泽有轻微的愣神。他想起了昨天病房门口惊鸿一瞥的那张脸。 乍看之下,恐怕任何人都会怀疑这兄弟二人是否有血缘关系。顾泽凝视着舒容予近在咫尺的面容。这样寡淡,这样乏善可陈,像印在苍白纸张上的规整铅字。早已经熟悉入骨的眉眼,却在细看之下转折出了寥落的韵脚。顾泽着魔般伸手抚上对方的脸庞。狭长的眼形,迤逦的眼尾,延伸而出的无奈的细纹。这张脸上本应存在的神采,是怎样在漫长的岁月中一寸一寸地消磨? 他与那个男人如此相似,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目光下移,脖颈上的淤痕昭示着不容错认的杀机。 连自身的性命都无法保护的人,却妄图把所有罪名都揽到自己头上。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顾泽重复道,“更何况,无论你说出多么过分的话,都赶不走我的。忘记了吗,让我离开你的交换条件?别让自己受伤。” 他紧紧盯着那掐痕,像要把它们刻在脑海里,“前辈,别再去见他了。” 舒容予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如果再激怒他……” “不激怒他又怎么样呢?”顾泽提高了声音,一指那掐痕,“他会因此而放过你,或是放过我吗?他早就知道了我的存在,事已至此,无论我们做什么,恐怕都改变不了他的想法。我绝不会再将你送回他身边。” 他用力攥紧了顾泽的手。不知是因为发烧还是恐惧,舒容予手心湿冷。 “你不会有事的,我也不会。”他赌誓似的说,“我们会活得比他久,会一直一起活下去。” 周围的寂静似乎加深了几分,像在量度这句话的浅薄与无力。 然而舒容予没有反驳,也没有询问他如何做到。男人只是放弃一般沉默着,过了良久,突然笑了笑。 他说:“好。” 不知为何,顾泽总觉得那笑里透着一丝不祥的决绝味道。 未及确认,外面突然转来了声响。一看时间,其他人也应该到了。顾泽只得说道:“今天下班之后,等我去接你。” 舒容予点点头。 顾泽心下略宽,推着轮椅出了洗手间,向录音室走去。 房间很宽敞,从桌椅到卧床,摆设一应俱全。四壁刷得雪白,只是墙壁上没有开窗。铁制的房门光秃秃的,没有把手,只能从外面打开。这间客房般的卧室,真正的用途却是地牢。 吸血鬼灰隼已经被关在此地一个半月了。那天的混战中,他最终不支倒地,只来得及看见薛被拥上的人群制服,随即便失去了知觉。吸血鬼的恢复速度极快,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这所房间里。 这些日子来,房门从未打开过,每天有人通过铁门上开的翻板递入新鲜的血液。四面高墙不仅阻断了他的视线,也彻彻底底地消弭了外界的声音。即使凭吸血鬼惊人的听力,也探测不到任何动静。他被与世隔绝,既无法查探这座地下军工厂里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当日一起潜入的同伴的下落,甚至连他们的死活都无从知晓。 然而灰隼并不着急。这关押在常人看来是无法忍受的煎熬,对他来说却只是弹指一挥间。以永生之躯经历的无比漫长的岁月,磨平了这颗冷硬心脏里属于人类的情感,包括对时间流逝的恐惧。 此时的灰隼坐在床上闭目养神,仿佛陷入了冥思,英俊的面容一片平静。 然而周围那完好无暇的寂静,正在被突如其来的喧嚣颠覆。 闷雷般的隆隆声从头顶传来,天花板上的灰尘簌簌抖落。那是千万双鞋跟匆匆击地的声响。这地下军团似乎已经全数出动,奔往某个未知的方向。 床上的身体一动不动,仿佛沉入了另一个世界。 下一个瞬间,紧闭的眼睛倏然睁开,锐利的目光带着实体化的压迫感,直直地投向那扇铁门,像要将它射穿。 如同回应着这剑拔弩张的审视,房门猛然洞开。 一只轮椅被缓缓推进了房间。椅上端坐的吸血鬼阖着眼,十指交叉搁在膝上,一头金发柔顺地垂落至腰际。将他推进来的高大军人随即微微躬身,沉默地转身,站到门口去了。 灰隼从鸸鹋身上收回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金发吸血鬼。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良久,灰隼缓缓开了口: “好久不见――长官。” 这称呼让对方露出了一丝浅淡的笑意。欧尔维依旧闭着眼,却准确地对着灰隼的方向,语气闲适:“好久不见。” 灰隼叹了口气:“我一直告诉自己那天是我看错了,原来真的是你。” “这让你很惊讶吗?” “我以为你死了。我们都以为你在那时候就死了。”他的目光轮番扫过欧尔维的双眼和轮椅,“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没有放弃吗?” 欧尔维但笑不语。 “可是时代不同了。”灰隼面无表情地说,“时代不同了,现在的人类的战斗力足以摧毁全世界,吸血鬼那些微末的优势,在他们的武器面前根本不值一提。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成功推翻了政府又怎么样?那些人类难道会甘心让一群异类统治自己?你们的下场不会有任何不同――” 他突然住了口。 “我说的这些,你早就已经知道了吧?” 欧尔维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却依旧没有回应。 灰隼皱紧了眉:“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这个嘛――你不妨猜猜。”对方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 “无论是什么,你们已经准备好了吧。本来那种事情我是不感兴趣的。”灰隼恢复了一贯懒散的语调,“但是现在,你不打算带走我们吧?” “当然不打算。带走你们没有任何好处。” “那么,就是想把我们留在这里,一直关到死了?” 欧尔维赞许似的点点头:“还不错,当年体察人心的本事没有全丢。”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杀了我们?” “哦?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呢?”对方微笑着推动轮椅,不疾不徐地滑向门口,“你怎么知道,你的同伴还活着呢?” 灰隼一跃而起,如离弦之箭般朝着欧尔维扑去! 指尖还没触及对方,便觉得臂上一紧,失明的吸血鬼一把扣住他的手臂,借着冲力将他整个人甩向了墙壁! 灰隼只来得及半途侧身,肩膀结结实实地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眼见着欧尔维的轮椅即将滑出门口,他不假思索,抬腿就要冲上去―― “砰”! 枪声决然响起,子弹穿膛而过,暗色的血液登时喷涌而出。 灰隼不可思议地看着门前的鸸鹋。后者岿然不动,再度稳稳举起枪。 “砰!砰!砰!” 血花在身体上次第绽开,灰隼摇晃了几下,终于委顿于地。 房门在他的眼前缓缓地合上。 灰隼突然笑了起来。他轻声说:“长官,你还记得那些死去战友的脸吗?” 门关了。灰隼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只让周身的伤口溢出更多的血。他再度颓然倒下,瞪着白得刺眼的天花板看了片刻,意识渐渐消散于那片雪白中。 ☆、必败(已修) 无边无际的战火,似要焚尽这片人间地狱。 身体被热浪炙烤,枪声与爆炸声就在耳边回荡,更远的地方传来惨叫声,此起彼伏,像在重复着同一个问题。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黏稠的鲜血从他的眼眶里涌出,顺着面颊流下。视野被黑暗遮蔽,他看不见周围的景象,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他用手抠着泥泞的地,一寸一寸地向前爬着。听见枪声,就向相反的方向挪一点;听见人声,就趴伏着一动不动…… 手指蓦地触到了一个障碍物,他心惊胆战地趴下。等了一会,没有任何动静,他才伸手去摸,握到了一只 分卷阅读16 臂。顺着手臂朝上摸去,是被炸出一个窟窿的胸膛。再往上,是冰冷的头颅。 他不知道那是谁的尸体。他一遍一遍、仔仔细细地摸着那张脸,直到在太阳穴附近触碰到一条长长的疤痕。 那是他的一名手下,他最信任的同伴之一,有着和他相似的金色短发。 他捧着那张脸,亲吻尸体的额头。然后举起霰弹枪,将那张脸崩得稀烂。 他剥下尸体的军服,换上了自己的。 一寸一寸地,他又向前爬去,直到血液干涸,力气衰竭,直到再也听不到枪声,他依然在爬着…… 再次醒来时,他听见了提琴声。 比雨水更清冷,比烛火更虔诚,是对圣母的颂歌。 一只柔嫩的小手抚上了他的前额,女孩明快的声音如同清泉淌过: 你醒了吗? 我叫伊莲。 他握住了那只手。 ――然后温暖的柔荑在他的指间枯萎,青春的躯体慢慢凋朽,鲜活的生命一点点地浸入死亡的暗河……然后美丽的肉体归于荒土,然后房屋倾塌,废墟里重垒起新的建筑…… 然后存在的痕迹被摸去,残留的记忆被风干,同伴的名字化为慰灵碑上空洞的刻痕。往事被闲人翻出咀嚼,又在厌弃后彻底遗忘。 昨日遇见的孩子,再转眼已步履蹒跚。爱过的人,恨过的人,最终都是死人。人世间的欲念失去了意义。时代的车轮轧轧碾过,世界一步步地离他远去,只有比死更漫长的岁月本身,盘桓在教堂高耸的穹顶。 我是鬼之败类,人之梦魇,神之离弃。 对岁月的感知,也终有麻木的一天。 然后就只剩下黑暗。 黑暗包裹他,保护他,束缚他。黑暗挥之不去,无孔不入,侵入他的皮肤,吞没他的骨血,直到与他合为一体,不分彼此。他悬浮在黑暗的中央,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拥有,什么也不成为。 他的存在消失于广袤之海。在海底深处,再深处,在滚烫的熔岩里,一个声音不歇不绝地回荡。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 没有答案。没有结果。 只有从无边无际的战火中隐约传来的,一声狼一般凄惶的哀嚎。 预告片中曾经出现过的歇斯底里的哀嚎,再一次响起。原本就安静的录音室陷入了死寂,每个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投向轮椅上的男人,带着各自不一的震动与担忧。 显示屏上的画面切换了,舒容予止住喊声,偏过头去缓缓换了口气,重又捧起了台本。从他的脸上看不见凄惶,也看不见悲伤。刚刚声音中浓烈得令人窒息的感情,仿佛只是一场错觉。 不愧是名声优啊,他的同事们心中暗想。 灰隼在一阵眩晕中苏醒过来。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道在这期间身上的伤口已经自行愈合。那几发子弹避开了所有重要部位,虽然流了不少血,但并未造成实际的伤害。 真正严重的问题是饥饿。 大量的失血让他口干舌燥,体内那个沉睡多年的嗜血怪物正在躁动不安。灰隼坐起来环顾了一圈房间,意料之中地一无所获。欧尔维当然不会给他留下食物。 对血液的疯狂渴望让他几乎无法冷静思考。灰隼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找回一丝理智。 如果之前的判断没有出错,这个地下军团已经倾巢而出。而自己却被留了下来。欧尔维为什么不直接杀了自己,而要如此费事?难道仅仅是为了折磨自己? 他从来没有看透过欧尔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体内的怪物叫嚣着,试图挣脱桎梏。他需要血……视线变得模糊,身体也开始不听使唤。灰隼摇摇晃晃地走到那扇铁门边,徒劳地捶打上去。一下、两下―― 他只捶到第二下。 毫无预兆地,房门喀喇一声向外弹开了。灰隼一个站立不稳,踉跄着跌了出去,才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条狭长的走廊。沿着走廊是一排洞开的房门。 难道说―― 他的念头还没转完,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自己隔壁房间冲了出来。 相隔数米,人类血液的浓郁味道清晰可闻,灰隼脑中轰地一声,眼前只剩下对方颈上跳动的血管。 身体如猎食的猛兽般飞窜出去,刹那间将对方扑倒在地,尖利的牙齿直直刺向那脆弱的脖颈―― “灰隼!!!你疯了吗!” 薛的声音近在耳边。 灰隼的动作停滞了半秒。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他的头发被猛然朝后扯去,一股大力逼迫着他高昂起了头。被他扑倒的人趁机一个翻身,两人的位置登时对调,对方随即狠狠地掐住了他的喉管。那力量对他来说微不足道,轻易就能挣开。然而这番折腾却让神智多少恢复了一丝清明,灰隼死死咬牙,硬撑着没有动弹。 一滴鲜血落入了他的口中,然后又是一滴。 灰隼贪婪地张着嘴,像沙漠中濒死的旅人接住天降的甘霖。 中午的时候,顾泽接到了姐夫打来的电话。 “我查到那个人的名字了,他叫舒行之。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高木开门见山地说。 “先听坏的。” “坏消息是,你一辈子都扳不倒他。和我之前猜想的一样,t城的巨头之一,黑白两道通吃,几代人的基业全握在他手上。别说是杀个人,他就是烧了一条街,都有本事说成是失火。”高木有些难掩的愤懑。 尽管多少有心理准备,真的听到这些时,顾泽仍是难以接受。谁又能想到,一个平凡无奇的声优会是这等出身。那样的人物原本应该只存在于亦真亦幻的传说中,这辈子都见不到一面。而现在,岂止是见面,连馆都踢过了。虽然结果是自己毫无形象地当街逃窜,但得知对方的身份后,那似乎也不显得那么丢脸了。 “那好消息呢?” “好消息是,今天早上我一到局里,就被人询问昨天用警车载人的事了。” 顾泽一愣,顿生歉意:“连累你了……那怎么会是好消息?” “因为询问我的那个人,不是我的头儿,而是我头儿的死对头――”高木的语声一顿,突然压低了,“我会再打给你的。”他匆匆说完就挂了电话。 顾泽等了很久,高木都没再拨过来。他心中装着事,一下午的工作都不在状态。直到下班后向停车场走去时,手机才再次振动起来。 “喂?” “小顾,我又想了一下,你最近还是别开自己的车比较好。”高木语气严峻。 “为什么――”顾泽停了停,“我明白了。” “对方是危险分子,总是谨慎些好。你的舒先生在哪儿?叫他也别去找那个人了。” “他也快下班了,我正要去接他。” 高木沉吟了几秒:“听我说,把他工作的地点告诉我。我这边脱不开身,但会派几个人去接你们,用普通私家车。你家现在不安全,去警局对面的xx宾馆。” “姐夫,你中午挂断电话,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头儿来找我了,问我知道些什么。我当然是装傻到底,顺便探了探他的口风。那些大人物混久了,总会结那么几个仇家,警局里的人,他们未必个个使唤得动。还算幸运,我的头儿跟他们不是一拨的,但要他平白无故去得罪人,也是不可能的。” 苦闷的沉默持续了片刻,高木像是下定决心般续道:“虽然扳不倒他,但我们现在有一个优势,你猜是什么?” 顾泽想了想:“他快死了?” “没错,时间站在我们这边。只是正当防卫的话,头儿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们就在宾馆里,一直待到他死。我就不信,再大的本事,还敢在警察眼皮底下……” 那血液滴落得很慢,不知过了多久,疯狂的饥渴终于淡去,停转的大脑重又运作起来。灰隼看清了摁住自己的薛,后者正又一次咬破手指上凝结的伤口。在他们身周,围着毫发无伤的几名同伴。 见他清醒过来,几人松开了对他的钳制。灰隼摇摇头示意薛停下:“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明明差点被杀死或同化,薛却说得轻描淡写。他站起身,“原来我们一直被锁在相邻的房间里。他们走了这么久才开门,恐怕是为了防止我们勘察到他们的去向。但是,为什么不杀了我们呢?还有,鸸鹋为什么那么轻易就……” 几人都陷入了沉默。这些问题恐怕一直困扰着每一个人。 灰隼叹了口气:“至少我知道他是谁了。” 薛目光一沉:“是谁?” “乌鸦,他对你讲的那个故事恐怕并没骗你,反而解释了很多疑问。只有一点,他才不是什么倒霉的侦察兵。”灰隼面色沉重,“他就是当年制造了我们的人,也是我们的团长。论军衔,你还得叫他一声长官。” 他回想着欧尔维离去前的一言一行,心中浮起了一个更大的疑团。他们的动机是什么,筹码又是什么? 为什么明知必败,依然要去打这场仗? ☆、逃脱(已修) 顾泽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赶到舒容予所在的大楼,直奔录音棚。 里面的录音已经结束,最后留下的几名工作人员正在收拾器材。顾泽站在门口搜寻了一会,没看见舒容予的身影。他敲了敲门:“抱歉打扰了,我找舒先生有点事。” 工作人员转过身来:“舒先生吗?他刚走,应该是乘电梯下去了吧,你这会儿去应该还追得上。” 顾泽升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快步走进电梯下到一楼,在门厅里找了一圈,舒容予不在。 不是说好了等自己过来的吗? 他拿起手机,拨了舒容予的号码。 “嘟――嘟――” 没有人接起。 顾泽不甘心地重拨,听着那一成不变的等待音,心下的焦躁愈演愈烈,忍不住踱起步来。 这当口,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大楼前,几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下车向大门走来。 是高木派来的人吧?顾泽放下手机迎了上去,想请他们再等一会。 堪堪迈出两步,他突然停住了。 不对。 毫不起眼的身材,毫不起眼的五官,无论看多少次都记不住的外貌―― 如同一桶冰水当头浇下,模糊不清的记忆和眼前的景象对上了号。这些是昨天在医院里追他的人! 对方已经走到了门口。顾泽若无其事地转身,按下电梯的按钮,又扫了一眼三扇铁门上方的到站灯。22楼、22楼、10楼。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10,心中计算着对策。趁对方不备,转过身去大干一架的胜算――无。从大门逃出去――被对方堵住了。冲进楼道里――或许可以延迟被追上的时间。 手指悄然扣在紧急拨号键上,那里刚刚存下高木派来的手下的联系号码。 9。8。7。 背后悄无声息。难道对方还没认出自己?难道他们和昨天的不是同一群人?又或者他们在等着自己的反应?顾泽硬生生地忍下转头去看的冲动,目光依旧锁在到站灯上。 6。5。4。 舒容予在哪里?该死的到底在哪里? 3。2。1。 “叮”。 电梯门缓缓滑开,一大群上班族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顾泽顾不得礼节,在几束异样的目光中挤了进去,等到最后一个人跨出门,立即猛按关门键! 铁门像永远无法放完的慢镜头般一点一点地合上。那几个人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似乎从未进来。其中一人正将手机举到耳边,平淡无奇的目光扫过走出门去的上班族,又朝电梯这边移来。 顾泽一闪身退到门后的角落里,按下了最高一层。 铁门终于彻底合上,电梯带着他缓缓向上升去。 顾泽长舒了一口气,此时才发觉自己已是冷汗涔涔。他拿起手机想要重拨,电梯里却没有任何信号。 舒容予知道这些人会来堵门,所以提前离开了吗?不,如果他知情,一定会向自己示警。但如果他不知情,又为什么不见踪影,连电话也不接? 叮,电梯停在了最高一层。顾泽走出门去,又回身看了看其他两部的到站灯――还好,那些人没有追来,或许真的未曾注意到自己。 他低头编辑了一条短信:“那个人的手下正堵在门口。” 如果舒容予还在这幢大楼里……他刚打出“别去那里”这几个字,眼前蓦然浮现出今天早晨,舒容予那决绝的笑意。 如果舒容予还在这幢大楼里。 刹那间,顾泽明白了舒容予的想法。 握着手机的指头抖了起来。他将“别去那里”删掉,补上一句“三分钟内如果你不回复,我就去门口”,狠狠按下了发送。 顾泽刚刚数到二十秒,舒容予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你在哪儿?”舒容予一接通就问,难得地沉不住气。 “放心,我还没去。”顾泽无声地叹了口气,“你现在又在哪?” “……19楼的楼梯间。” “待在那里等我去找你。”顾泽生硬地说。 舒容予果然依言等在楼梯间里。顾泽走上前,二话不说地推着他的轮椅转了个方向,朝电梯走去。 “小顾。”男人颇为吃力地转过身,想要看他。 “你没有通知我,说明你不知道他们会来。但你还是躲起来了,躲的不是他们,而是我。”顾泽面无表情地陈述,“今天早上你答应我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这个打算吗?” “……你这是要去哪里?” “但也多亏你躲了起来,否则刚才我们可能会直接撞上那些人。是来接你的吧――那个人到底不放心了。耽搁了这么久,那些人应该已经起疑了。大楼太高,凭他们几个人不可能搜遍,如果我是他们,就会堵在底层的电梯和楼梯出口,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小顾,”舒容予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声音极冷,“让我跟他们去吧,别做无谓的牺牲。” “那你呢?” “你斗不过那个人的,我也不值得――” 顾泽一下子停住脚步:“那你呢?是要抱着这样的想法,崇高地去送死吗?” 尖锐而讽刺的句子一出口,两人都愣了愣。舒容予却在短暂的停顿后恢复了平静的表情: “没错。” 他更紧地抓住了顾泽的手臂,力气之大,连指节都已泛白。“没错,我就是这样打算的。如果他真的要下杀手,我希望至少你能活下去。” 顾泽强行压抑的怒火腾地窜了起来:“你怎么知道你的死就能让他放过我?这么着急送上门去,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逃避那所谓‘背负人命’的负罪感,抢着死在我之前!” 情急之下,最尖刻的指责脱口而出,顾泽在话音落下前就已经后悔了。 舒容予脸色发白,直愣愣地看着他。 顾泽吸了口气:“我不是那个意思……” 舒容予的目光垂了下去,却尤自不肯松手:“不是的。那个人做的所有事情,都只是为了对我施加影响。那时候他杀了方野,并不是因为恨他,仅仅是因为方野对我很重要而已。如果我消失,你对他而言就失去了意义。没有意义的人,他是不会管的……” 尽管思绪被搅得一片混乱,顾泽仍隐隐明白了这番话语真正的意思。 舒行之不会迁怒,更不会嫉妒,因为那些情绪是对等地位的人之间才会有的。而舒容予在他眼中,显然不具备此等资格。至于自己,只是一只觊觎桌上晚餐的疯狗吧。 舒容予如果死了,那个男人或许会觉得扫兴,而自己却能被永远排除在危险之外。 顾泽闭了闭眼:“前辈,我很生气……” 他重新推着轮椅向前走去,“我以为自己气的是你的不信任,其实不对。我气的是自己的无能。这样的我,换做是谁都不会信任的。” 舒容予张口似要说话,顾泽却没有等他。 “但是没关系。如果今天我们能够毫发无损地离开这幢大楼,你会不会稍微相信我一点?会不会对活下去多一点执着?” 轮椅被推进了电梯里。舒容予看着顾泽按下2楼的按钮:“你要做什么?” 声音里除了紧张,也多少透出了一丝好奇。 顾泽笑了笑:“他们人多,我们也不能孤军奋战。” 一天以内第二次,顾泽锁上了洗手间的门。在他身后除了舒容予,还站着两个身形挺拔的年轻人。顾泽回过身来与他们握手:“这次真的拜托你们了。” “不用客气,我们收到命令保护两位,一定全力以赴。”便装的年轻警察和舒容予也握了手,走到窗前,探出头去四下打量了一番,“二楼的高度应该不成问题。但是要快,不能引起注意。” 他们站在窗边等待了一会,便看见一辆灰色的私家车缓缓驶来,停在了正下方。 一名警察走向舒容予:“失礼了。” 他将舒容予扶起来背到背上,顾泽和另外那名警察帮忙,用外套和舒容予的长围巾将两人缚在了一起。 警察爬上窗台,一条腿跨了出去,然后是另外一条。他们就这样颤颤巍巍地站在窄窄的窗沿上,舒容予腿上不能使力,打着石膏的小腿凭空晃荡着,看上去令人揪心。 “抱紧了。”警察叮嘱了一声,便分出一只手去,抓住了旁边的落水管。 舒容予只觉得身体在半空毫无凭依,随时有可能跌坠下去。他下意识地搂紧了对方的脖子,看向站在窗边的顾泽。 警察身手矫健,动作沉稳地从窗台转移到了落水管,又攀着管道向下爬去。顾泽探出身去心惊胆战地望着,忍不住想要出声提醒舒容予别松手,又怕惊扰到他们。 “顾先生,我们也可以下去了。”身后的另一名警察催促道。 顾泽应了一声,身体却没动。直到看见两人终于安全落地,那警察解开身上绑着的衣服,将舒容予扶进了车里,他才长吁一口气,爬上了窗台。 刚刚一脚跨出,洗手间的门把手突然被拧动了。 两人同时一僵。门把手又徒劳地转了两下,紧接着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一个男声在外面喊道:“怎么回事啊,这洗手间?喂,谁来看看?” 顾泽一咬牙,伸腿去够落水管:“我下去,你开门出去就是了。” 刚才看着舒容予时提心吊胆,这会儿轮到自己,反而心中一片清明。顾泽找到借力点,将身体的重心移向水管,控制着节奏爬到了地面。一转身,才发现那两名警察就站在身后,似乎是守在底下以防不测。不远处有两三个路人驻足围观。 “快走吧,”刚才从大门出来的警察说,“我走出来时那些人好像在召集更多人手。” 车子驶上了街道。顾泽回头看去,没有见到那辆黑色轿车的踪影。他又不放心地看了许久,才确定那些人没有跟来。 舒容予坐在他身边,也是直直地盯着后视镜。两人收回目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劫后重生的恍惚神情。 他们做到了,虽然方式并不潇洒,过程也不尽如人意。 在此之后,这样的事情还会有多少次呢…… ☆、宾馆(已修) “我们会把两位送到警局对面的那家宾馆。你们的生活用品和衣服也让我们去拿。”警察说,“这段时间尽量不要出门,如果有急事,也请联系我们去接送。” 这是一家装潢奢侈的高级宾馆,内设大会议室和各种娱乐设施,经常供各种领导人下榻。宾馆房间价格不菲,服务周到,更重要的是,安保措施齐全。隔着一条马路,警局几乎就在宾馆的正对面。 警察将他们送到大堂,记下他们的房间号后就走了,留下了一只高木托他们转交的袋子。 舒容予的轮椅没有带出大楼,前台小姐笑容可掬地打了个电话,临时调来一只应急用的轮椅,送他们进了房间。 锁上房门,顾泽将舒容予扶到床上,又打开那只袋子看了看。里面是一只旧手机、一只充电器,以及……两只电击棒。还有一张高木写的字条:“遇事打我电话,如非迫不得已切勿动手。” 顾泽放下袋子,先给事务所打了个电话,哑着嗓子称病告假,一迭声地道歉。 舒容予那边就容易一些,他今天才恢复一点工作,因为病情反复,需要再修养几天。顾泽在一旁听见舒容予请假的理由,不禁走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在发烧。 舒容予挂了电话,朝他安抚地笑笑:“我带了药片。” 顾泽默默替他脱去衣裤,盖上被子。舒容予的小腿仍有轻微的肿胀,也不知道刚才那番移动有没有加重伤势。顾泽用房间里的水壶烧了水,舒容予服了退烧药和消炎药,很快昏睡了过去。 顾泽站在窗边,看着外面一片秋色,多云的天空渐渐黯淡下去,日已西沉。 七点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舒容予仍在昏睡,顾泽没有开灯,摸索着打了宾馆的服务电话,叫人送来晚餐。没等多久便响起了敲门声,顾泽走到门边,却先透过猫眼张望了一下。走廊上只站了一名推着餐车的服务生。 顾泽仍旧不敢大意,只将门打开了一道缝。对方倒也不以为忤,彬彬有礼地递过了餐盘。 重新锁上房门,顾泽苦笑了一下。舒行之什么都还没做,自己却已经草木皆兵。 他走到床边,将餐盘搁在床头柜上,低头轻唤:“前辈,醒醒。” 舒容予呼吸沉重,似乎睡得并不安稳。这个关节上如果病情加重,出门去就诊无疑又增加了危险。顾泽探了探他的前额,触手是冰凉的汗珠,体温却已经降下去了。他不禁大大松了一口气,又唤了一声:“前辈。” 舒容予缓慢地睁开了双眼,顿了顿:“小顾?”声音竟有些急切。 顾泽一愣,这才意识到四下一片漆黑,对方刚刚醒来,应该什么都看不见。他立即伸手按在舒容予的肩上:“我在,没事。” 手下紧绷的肩膀闻声放松了一点。顾泽转身去先拉上了窗帘,方才打开顶灯。暖黄色的灯光倾斜下来,舒容予的脸上被映出几分错觉似的血色。顾泽见他的额发都被打湿了,忙去倒了一杯温水,又坐到床沿上,扶起舒容予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舒容予从被窝里抽出手来想接过水杯,顾泽却避开了那只手,直接将杯子凑到他的唇边。 舒容予看了他一眼:“我还没到那程度。” 顾泽毫无反应,权当没听见。 舒容予让步似的笑了笑,就着他的手慢慢喝了半杯水。 舒容予出了很多汗,衣服都粘在了背上。顾泽去洗手间里拧了一条热毛巾,褪去了他的衣服。舒容予已经不是第一次光着身体被他打量了,却依然有些僵硬。顾泽一言不发地替他擦了身。 两人来得匆忙,自然没带换洗衣物。舒容予脱下的湿衣服不能再穿,只得暂时裹着被子。 餐盘上放着两碗米饭,一荤一素两碟配菜,还有一碗清汤。顾泽拿起餐叉,叉起一片蔬菜,理所当然似的要喂给对方。舒容予无奈地看着他:“我不饿,你先吃。” 顾泽不为所动:“我知道你没食欲,但身体现在需要补给。” “至少让我自己来。” “你没穿衣服会着凉的。忍一下,好不好?” 都快被当成孩子哄了,舒容予面上更加挂不住,却也知道他在担心自己,只得张口吃下了那片蔬菜。顾泽这才笑了一下,自己也吃了一口。 两人就这样慢吞吞地分食着,一时间都没说话。 过了一会,舒容予摇摇头:“真的饱了。” 他食欲不振,顾泽也不再勉强,又喂他喝了几口汤,便闷头顾自扫荡战场。舒容予看着年轻人生机勃勃的吃相,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意识到的时候,想要掩饰起笑容,又觉得已经没有必要。 这时他想起了另一件事:“小顾,你怎么会跟警局牵扯上关系?” “我没告诉过你吗?姐姐和姐夫都在警局工作。如果没有他们,我这次说不定真会束手无策。” 舒容予低下头:“你……总是让人意想不到。” 顾泽模糊地觉得被表扬了,不由抬头看着舒容予一笑,紧接着又板起脸:“前辈有什么立场说我?你可是黑帮出身。” 舒容予微微变色:“我不是……” “开玩笑的。”顾泽忙说。 “不,”舒容予摇摇头,“我真的不是什么黑帮出身,那个人……哥哥……也不是。” “嗯?”顾泽很是意外,“这跟我听到的不一样。” 舒容予似乎组织了一会语言。“父母只是普通商人,卷进了黑道的交易里,意外丧命了。”他最终言简意赅地说,“那个人……哥哥原本也逃不过的,却被他们的头目,一个女人,收养了。那个女人死后,哥哥就继承了她的位置。” 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了整件事情。顾泽却能猜到这三言两语背后的血雨腥风。 没有靠山、无力自保的孤儿,凭什么被杀人无数的头目收养?顾泽不是傻子,当然不会相信什么善心大发的鬼话。联想到那张美艳得近乎魔魅的脸,不难想到其中的龌龊。所谓的收养,恐怕……是包养才对。 被杀害父母的仇人包养,又以男宠的身份存活下来,单是想象就已经令人头皮发麻了。而那个男宠最后竟然还“继承”了高位,这中间有多少挣扎,多少算计,多少堆积成山的尸体,旁人永远无从知晓。 但那又如何呢?再惊人的手段,再残忍的力量,最终也不过是随着肉身凡体归于一g黄土。 顾泽只关心一件事:“你呢?你又受了多少苦?” 舒容予只觉得心脏被针尖狠狠扎了一下,原以为冰封的血液汩汩地涌了出来,烫得他直哆嗦。 他被写进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里,这故事中却没有他的位置。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问过他受了多少苦。从来没有人注意过他是怎么活下来,又该怎么活下去。那个少年死后,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在呼吸。活着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习惯,不需要原因,也不需要目的。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有一个人竭尽全力,只为了保住他的生命。 那问题传入耳中,他却已找不到答案。 “我……”舒容予停住了,他努力找回正常的声音,“我……” 顾泽紧盯着他的唇,升起一股用嘴堵上去的冲动。 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取舍(已修) 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两人同时一惊,顾泽死死盯着那门板,伸手去拿放在床边的电击棒。 房门又砰砰响了两下,外面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臭小子快给老娘开门!” 顾泽顿时心头一松,走去打开了门:“姐。姐夫。” 他那娇艳泼辣的警花姐姐站在走廊上,身后是穿着便装的姐夫。高木手中拎着两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 顾泽一闪身将两人让进了房内。高木放下包,朝床上面带病色拥被而坐的男人点了点头。顾梓却只扫了舒容予一眼,随即直接无视了他,抓住顾泽的手臂就把他往门外拖:“你给我过来。” 那门被她毫不客气地用力关上,将舒容予和高木尴尬地留在房间里。顾泽没料到她会发这么大脾气,试探着唤了一声:“姐?” 女人哼了一声,因为身高差的缘故抬头看着顾泽,气势却丝毫不减:“行啊,出息了啊,连黑帮都惹上了!” 顾泽欲待解释,顾梓却劈头盖脸地一通抢白:“你叫我查那什么死亡记录的时候我就该想到的,哪个声优会扯上那档子破事?当时一个大意没问清楚,再一眨眼就又是逃命又是翻窗,你当你演电影啊!那电影里死了喊一声cut就又能活过来,你倒是给我复活看看!还以为你总算找到个正经人想安顿下来过日子了,原来是嫌命长吗? 分卷阅读17 顾泽担心地看了看房门,虽然这宾馆建筑隔音效果好,区区一扇门板也挡不住这等音量。“姐,你小声点……” “闭嘴!我也不是不开化的人,你喜欢男人,爸妈那里我帮你瞒到现在;年龄比你大那么多也不是问题,能照顾你就好――可你为什么要找一个威胁自己性命的人!” “前辈他不是……” “不是什么?我说的有哪一点你能反驳?那爱情再大能当防弹衣穿吗!赴汤蹈火跑去救人家,你自己呢?我弟弟――”她突然哽咽了,“我弟弟谁来救?” 顾泽说不出话来了,只看着女人的眼泪。 懂事以来,他第一次看见剽悍的姐姐流泪。 那门板的隔音效果当然不及录音棚的真空玻璃。外面的对话断断续续地传了进来,房间里一片寂静。 高木依旧站在原地,敏锐的目光像要侦破什么般注视着床上的男人。男人比自己还年长。他看见对方尝试着,勉强露出一个微笑:“这么晚了还过来,辛苦你们了。” “你不用找话说,”高木说,“她是故意让你听到的。” 舒容予默然了一下:“谢谢你救了我。” “不必。我是救小顾,顺便带上你。”高木毫不讳言,“说实话,昨天晚上小顾不顾性命地想要冲回医院时,我也挺生你的气。” 对方如此直接,舒容予也收起了勉力维持的笑容。 “对不起。”他缓缓坐直了身体,面色肃然地说,“把他拖进危险中,导致如今的局面,全是我的自私和无能所致。我知道自己无以谢罪,万一最坏的情况发生,拜托你无论如何保住他,即使需要违背他的意愿。” 高木微微一震,他们两人都很清楚最后这句话的意思。 舒容予几乎是在嘱咐――“如果我要死了,别让他冒险来救我”。 “你就这么悲观?小顾做了那么多事,看来也没能让你多一点信心啊。” “不,我相信小顾。” 舒容予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我相信他的能力远超出我的预期,也相信他会拼尽全力确保我的安全。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相信他不会放弃。”他一字一句说得慢而清晰,“正因为如此坚信,所以才要拜托你。 “无论输赢,我不值得他拿生命做赌注。小顾还这么年轻,他有亲人,有朋友,有前途无量的事业,爱情不该成为夺去那一切的枷锁。活着总是好的,活下去,才有可能遇见更适合的人……” 他们又一次陷入了沉默。门外传来女人的抽泣声,以及顾泽轻声的安慰。 刹那间高木看清楚了眼前的人。顾泽所拥有的一切,他都已经失去。顾泽的未来是可以预见的绚烂光明,而他却只剩下苍白乏味的余生。这个男人爱得何其卑微而无奈,让人几乎要心生怜悯。 “我说,你好歹也算黑帮老大的弟弟吧,怎么会是这样的?” 舒容予一愣,露出一点微笑:“是啊,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顾泽拍着姐姐的肩,试探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姐,你不是在生气,是在害怕,对不对?” 顾梓挥手打开他:“少在那自以为是!”她狠狠抹去泪水,正要重整旗鼓,顾泽却抢先了一步。 “你第一次穿上警服的时候,我也很害怕。”他平静地说,“总以为你要像电视里的那些人那样挂彩甚至殉职了。一边怕,一边又忍不住羡慕你。从小到大你的胆子都比我大,这么厉害的姐姐有一天甚至要去保护别人了。我配音的那些动画角色,没有一个能比你帅气。 “可现在不用羡慕你了,”他笑道,“我终于做了一件比你更胡闹的事。” “你是三岁小孩吗?” 顾泽只是笑着。顾梓叹了口气,放软了声音:“那不一样……惹上了黑道,就算这次能逃过一劫,你们这辈子都不会过得安稳,你们身边的人也不得消停。现在高木也被拉进来了,他正在争取升职的节骨眼上,这件事上司又不支持……” “我明白。”顾泽的笑容转为黯然,“我对不起你们。” “后面这点倒没什么,”高木适时地推门走了出来,“这本来就是我的职责。” 姐姐瞪他一眼:“你少添乱。”她用力拉住顾泽的手,“你能这么认真地喜欢一个人,我当然很高兴。但是爱情这东西,事过境迁回忆时不过是一场强烈的幻觉……两个人水到渠成才能幸福,一味地强求而割舍其他,只会徒增怨恨。谁离了谁都是能活下去的,一辈子这么长,很多事你过些年再看,会看得更清楚。” 门扉半开,女人的声音在静夜里清晰可闻:“算姐姐求你了,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过了半晌,顾泽终于开口,却还是那一句:“我对不起你们。” 女人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走。 “姐。”顾泽喊了一声,但她脚下不停,很快消失在了拐弯处。 顾泽呆滞地望着空荡荡的走廊。他真的做错了吗?从什么时候开始错的? “唉,一个个的真是没完没了。”倚在门边的高木难得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追着顾梓的方向走出几步,又停住了,“我和你姐结婚的时候,你父母也很讨厌我。”他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什么?” “说我干的这一行枪林弹雨的不安稳,连自己的命都无法把握,更别提给她幸福。” 顾泽怔了怔:“原来还有这回事,他们都没跟我提过。” 姐夫耸耸肩:“你别看她现在义正词严的,她自己也不是消停的主。当初一意孤行要当警察,又一意孤行嫁给了我,家里的反对全抛在一边。我问她后不后悔,她说:‘老娘把终生幸福托付在你身上了,不想让我后悔就给我活出点人样来!’”他笑笑,“也正因为有她,我绝不会让自己有事。” 顾泽静静听着,似乎领会了他的意思,又似乎没有。 姐夫叹了口气:“虽然看起来不像,我这人其实很理想主义,相信的都是些老掉牙的道理。比如老婆是用来疼的,责任应该扛在男人肩上。又比如杀人者就应该受到惩罚,正义总会以某种形式得到捍卫。你这么胡来,我很生气,又有点高兴。”他像军人般站得笔直,“如果因为这点困难就临阵逃脱,也不配当她弟弟!” “姐夫……”顾泽忍不住笑了笑,“你们两个怎么还没统一口径就来了?” “男女的想法不一样。”高木面无表情地说,“与其在那自怨自艾,不如拿出点男人的样子来,哪来那么多纠结。”他说完就走,也不顾门里门外两人的反应,“回见。” 顾泽独自站在原地,想着高木最后那句指向和意味都不明的话。 在他看不见的身后,舒容予也正默默凝视着门外的灯光。 那话――究竟是对哪个人说的? ☆、飨食(已修) 顾泽又在走廊上站了一会,才转身回到房间。舒容予仍裹着被子,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怔忡。顾泽心里一阵难受,走过去隔着被子将人搂进怀里,低头在他的肩窝里蹭了蹭。就在几天之前,这样的小动作还像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妄想。舒容予微阖上眼,两人都满腹心事,待要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顾泽叹了口气:“去洗澡吧?”舒容予点点头。 顾泽将他打横托起,一路抱进了遇室。舒容予的小腿不能进水,顾泽让他坐在浴[]缸沿上,自己也拖去了衣服。 舒容予毫无防备地经受了一场视觉冲击。 年轻的躯体修长挺拔,紧致的肌肉线条美感与张力并存,正是最恰到好处的程度。顾泽褪去长裤,舒容予的视线也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动作移动,从平坦的晓腹,到那双无可挑剔的笔直长腿。 早就注意到顾泽能把任何衣服都穿出模特的风度,却没料到衣服底下还有如此风景。顶着那样一张脸做声优已是浪费,再加上这身材,简直是暴殄天物…… 顾泽脱下了内裤。 舒容予触电般移开了目光,然而对方就站在他面前,余光仍避不过那硕大的东西。一时间窘迫得不知该往哪看,素来平静的脸上也不禁发烫,连耳尖都开始泛红。 顾泽将衣物扔去一边,一低头就看见男人不知所措的表情。他只觉得怦然心跳,这样的舒容予还从未见过,可爱得简直令人血脉贲张。顾泽暗暗咬牙,按捺住直接扑上去的冲动,跨进遇缸里放出热水:“仰头,我托着你。” 低低的声音和着遇室的回音,温柔得不可思议。 舒容予顺从地仰起头,顾泽一手托着他的脑后,用花洒打湿了他的头发。舒容予睁眼看着上方那张英俊而专注的面容,不知怎么,脸上的热度竟散不去。 遇室里水汽升腾,情愫的暗流在白雾中缓缓涌动。顾泽假装没看见舒容予的目光,轻柔地替他洗完了头,却觉得自己的忍耐力正在对方的注视下崩塌。 不能在这里。舒容予还没痊愈…… 他拧了一条热毛巾,隔着它触摸舒容予单薄的后背。掌心清晰地感受到舒容予身上的起伏,已经辨不明是擦洗还是爱抚的动作,沿着背脊缓缓向下,滑过腰肢,再向下,直到指尖触及那条若隐若现的缝隙…… 毛巾的热度源源不断地向四周散发,舒容予浑身都开始发烫。看不到背后的顾泽,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只手上。毛巾碰到缝隙时,舒容予不由得僵直了身体,对方却飞快地撤了回去,重又打开了笼头。 两人的呼吸都有些粗重。顾泽又拧了一次毛巾,跨出遇缸,在舒容予面前半蹲了下来。 他自己身上已是失淋淋的,未干的水珠伴着动作滑过胸膛,拖曳出一条长长的痕迹,与另一滴水珠汇合后没入了邀线。舒容予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滴水珠,蓦地胸口贴上了热烫的毛巾,他一个激灵,目光猝不及防地落入顾泽的双眼中,仿佛溶进了两汪深潭。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着,顾泽慢慢地擦过舒容予胸前那两粒红珠,感觉到手下身体微弱的战栗。他再不敢流连,却又忍不住放慢速度,抚摸过那清瘦到数得出肋骨的躯体,一寸寸地下移,最终停在了小腹上。 顾泽的目光投向了从刚才开始就强迫自己不去看的地方。 然后――在他的凝视中,那静静伏于舒容予双腿间的东西,颤颤巍巍地抬起了头。 顾泽脑中轰地一声,所有的血液直往下腹冲去。他猛然站起身,无视舒容予红得快要滴血的脸,将毛巾往他手里一塞,自己背过了身去。 身后传来oo的声音,明知道对方只是在擦身,在这般情境下听来仍令人面红耳赤。过了一会,舒容予几不可闻地开口:“好了。” 顾泽伸手扯过一条大毛巾,一把将舒容予裹了起来,又拿吹风机替他吹干了头发,才把人抱回床上。 姐夫带来的两个旅行包里全是顾泽的日常用品与换洗衣物,还有未拆封的男士内裤。顾泽翻出一件睡衣给舒容予穿上了,又回到浴室,自己冲了个澡。 他心中天人交战,一边担心舒容予的身体,一边又赶不走脑中舒容予那惑人的模样。这个澡不知不觉冲了很长时间,等他再出浴室时,却见舒容予安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睡着了?隐隐的期待顿时被失望代替,顾泽忍不住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钻进了被窝。 身边的人却在此时睁开眼:“为什么叹气?” 顾泽猛地转头,只见舒容予整个人陷在被窝里,嘴角的笑意被灯光染上了温柔的暖色。 顾泽挪过去将他揽进怀里,与他额头相抵,轻轻地磨蹭。 这个人是属于自己的。直到现在,这种感觉依旧像梦境般不真实。顾泽偏过头去,吻上了舒容予的唇角。悠长而轻柔的接触,像要填补所有失落的时光。 等他再出遇室时,却见舒容予安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睡着了?隐隐的期待顿时被失望代替,顾泽忍不住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钻进了被窝。 身边的人却在此时睁开眼:“为什么叹气?” 顾泽猛地转头,只见舒容予整个人陷在被窝里,嘴角的笑意被灯光染上了温柔的暖色。 顾泽挪过去将他揽进怀里,与他额头相抵,轻轻地磨蹭。 这个人是属于自己的。直到现在,这种感觉依旧像梦境般不真实。顾泽偏过头去,吻上了舒容予的唇角。悠长而轻柔的接触,像要填补所有失落的时光。 唇瓣摩挲,气息相交。两人都没有急于深入,只是享受着这一刻无声的默契。舒容予身上散发出沐浴过后的清爽味道,一呼一吸间幽幽地钻入鼻端。顾泽眯起眼睛,忽地埋头在他光洁的脖颈上轻啄了一下。舒容予怕痒似的缩了缩,冷不防被什么湿热的东西滑过喉结,他惊得一抖:“哈啊……” 顾泽低笑起来,更加用力地舔了一下那喉结,舒容予便又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顾泽返回来品尝他的双唇,一边含糊地说:“真可爱。” 舒容予闭上眼睛。在这个岁数被夸赞可爱,感觉实在有点奇怪。 顾泽伸出舌尖探入对方口中,试图撬开他的牙关。舒容予配合地为他张开了,顾泽深入进去勾起另一条舌,向它邀舞。旋转翻弄,共舞的双方适应着彼此的步调,直到渐入佳境,顾泽又依依惜别地退了出来。舒容予喘息未定,疑惑地张开眼,却见年轻人凝视着自己,双眸中满是毫不掩饰的痴迷。顾泽伸出手,抚上这张熟悉入骨的面庞。 感觉到指腹在脸上眷恋地勾画,舒容予有些难堪地垂下眼去。自己已经年华不再,对方却有着朝阳般不容置疑的青春与俊美。舒容予为之心折,同时又自惭形秽。 他的嘴唇被吸吮得潮湿而殷红,顾泽用指尖贴上去描摹:“容予,你真好看……” 舒容予微微苦笑。胸前一轻,顾泽已掀开了两人共盖的被子,一直褪到腰间。舒容予穿着顾泽的睡衣,过于宽大的衣服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顾泽看在眼中莫名地心疼,揽在他腰际的手臂不由得紧了紧:“右腿,还疼吗?” 舒容予摇摇头:“已经不疼了。” 顾泽调整了一下姿势,手掌在他背上慢慢地抚着。“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没有这么瘦。” 如果在那时就…… 时至如今,再多的假设都已经失去了意义。所幸怀中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心脏还在跳动,血液还在涌动,一切都还来得及。 刚出浴的躯体散发着热度,一下下的爱抚似安慰又似调情,两人靠得这么紧,连最私密的部位都互相挨着,彼此的反应丝毫无从掩饰。顾泽眸色渐渐暗了下去,那只手沿着舒容予的背脊下滑,包裹住他的臀瓣,突然微微施力将它压向自己。如此一来,两人之间连最后一丝缝隙也消失了,隔着薄薄的衣料,那已然开始抬头的东西紧密地贴合着,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鼓胀躁动。 舒容予羞愧般向后躲闪,然而顾泽的手还按在他的臀上,这般动作反而让紧贴的部位磨蹭了一下,隐隐约约的快感倏然窜了上来。“嗯……” 听到对方细微的呻吟,顾泽再也忍不住,双手从他的衣摆伸了进去,连纽扣也不解,直接将那宽大的睡衣褪到了舒容予的胸口。这具苍白纤瘦的身体总能如此轻易地勾起他的欲望,让他想要抱紧它,亲吻它,甚至想要舔弄那些永远无法消除的伤痕,直到让它泛起情欲的粉红,在自己身下瘫软沉醉。顾泽低下头,一口含住了对方胸前的茱萸,贪婪地吸吮了起来。许久未经情事的身体突然被这样逗弄,舒容予登时满面通红,紧紧闭着眼睛将头偏向一边。 顾及着舒容予的腿伤,顾泽不敢压在他身上,而是屈膝跪坐起来,一条腿落在舒容予双腿之间,膝盖直接抵到了他的腿根深处,还恶意地摩擦着那里。口中的茱萸被他吮得红肿胀大,顾泽满意地舔舐着,突然用牙轻轻一咬。舒容予整个人都颤了起来,再也抑制不住的呻吟声逸出了嘴角。 那声音完全是无意识的,却带着难言的媚态,仿佛松软春风卷起委地的花瓣。顾泽只觉得骨髓深处都痒了起来,松开嘴,凑到他耳边低语:“真好听……” 温热的气息扫过耳际,舒容予半身一阵酥麻。顾泽尤不满足,张口衔住他的耳垂,含混地重复:“太好听了,舒容予……从以前开始就觉得……” 舒容予思维早已混乱了,艰难地理解了半晌,才猜到他指的是draa里的h轨。 一想起当时的舒容予发出令人疯狂的淫靡声音,面上却一片淡然的样子,顾泽就心荡神摇。自己就在旁边悲惨地失态,而他却完全不曾察觉――实在太过分了。 顾泽捏住另一边被冷落的茱萸,报复般揉弄着,嘴唇也一刻不停地在他身上四处点火。 无数次地,他幻想着这个男人仅仅为了自己发出魅惑的喘息、凌乱的哭叫,幻想着这个男人呼唤着自己的名字,然后在幻想中激动而又孤独地达到高潮。那被禁锢太久的渴望如今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顾泽简直控制不了手下的力度,只想听到那梦寐以求的天籁之音。舒容予被他渐渐失去章法的揉捏与啃咬弄疼了,痛呼声困在嗓子里,却发不出来。 draa里的角色可以摆出各种忘情的姿态,现实中的舒容予却习惯了压抑与忍耐。 为什么……顾泽焦躁地抬起头,看着面色晕红的男人。为什么不出声呢?他扣住舒容予的后脑,用力地亲吻他,突然又放开:“舒容予……叫我吧。” 哀求似的语声里竟有些委屈,“叫我吧,你不喜欢我吗?” 舒容予目光迷离地仰望着对方,一时间甚至无法听懂他的问题。怎么会不喜欢,这个孩子或许永远无法想象自己有多喜欢他……除非他也像自己一样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却死心塌地。像拾宝的孩子固执地撬开蚌壳,里面没有珍珠,只有苦涩的血肉。这份关系从一开始就过于不对等,顾泽将一腔热切的情意全数捧出,只愿让自己相信他的真心,殊不知自己越相信才会越痛苦。在挣扎中一点点沉沦,直到让这份爱意成为自己对生命的执念,却又明白不能将同等的沉重施加于他…… 舒容予恍恍惚惚地抬起手,如溺水之人寻求生机般,勾住了对方的脖子。 这无言的回应却让年轻人颇受鼓舞地微笑起来。顾泽一手扯下他的睡裤,隔着内裤包裹住了那已然坚挺的东西。滚烫的掌心让舒容予一抖,随即感觉到对方开始缓慢而温柔的摩挲。舒容予之前就已情动,此时最脆弱的部位被对方逗弄着,很快就浑身发热,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连内裤上都慢慢渗出了湿痕。那隔着衣料的摩擦逐渐显得过于温吞,舒容予搭在顾泽颈上的手微微使力,似要催促。顾泽见他双眉蹙起,嘴唇微张,一副失神的模样,不由得笑意更甚。他故意又拖延了一会儿,玩笑般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手中的柔弱。舒容予的腰肢都不由自主地扭动起来,口中终于又发出了难耐的低吟声。 仿佛作为奖赏,顾泽的手如他所愿地探入了内裤中。 “前辈。”他故意用上这个称呼,不出意料地看见舒容予露出了更加难堪的表情。“前辈……”他握住了舒容予的那东西,感觉到它血管的搏动,却偏偏不加抚慰,只是催眠似地耳语着,“你曾经想着我自渎过吗?” 舒容予呆滞了几秒,突然吸了一口气,近乎惊慌失措地看着他。 顾泽逼供般极轻极慢地套弄了一下:“有没有过呢?” 舒容予呜咽一声,羞耻得眼中都泛起了水雾,喘息着说不出话来。那副样子活生生就是一只误入陷阱的小动物,顾泽被他含泪注视着,只觉得所剩无几的理智霎时间灰飞烟灭。手下猛然加快了速度,引得舒容予迷乱地哀吟起来,带着哭腔的声音似抗拒又似渴求。春风缭乱繁花颠狂,花瓣被带上九天又坠落深渊,一边是无限喜乐,一边是痛不欲生。 勾在他颈上的手无力地滑落下去,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只有那双对不上焦的眼睛始终茫然望着自己的方向。顾泽也已经忍得满头大汗,手中又动作了几下,感觉到对方的身体蓦地僵住,他算准了时间一松手,拇指却飞快地堵住了那孔洞。 舒容予眼前一阵发黑,下身涨得快要炸裂,无意识地挺送着身子却不得而出,终于急得像孩子般哭了出来。顾泽的手也在发抖,他俯身吻去舒容予的泪水,柔声哄劝:“乖,告诉我……有没有?舒容予……” 舒容予似乎已经听不见他说话,只是呜呜地啜泣。顾泽又是心疼又是失望,叹了口气正要松开,却见他慢慢地点了点头。 顾泽狂喜地吻住他,一松手,舒容予浑身一阵哆嗦,在几欲晕厥的快感中释放了出来。那身子登时瘫软下去,连合上眼的力气都没了,只能空洞地望着上方。 顾泽本已坚硬如铁,见他这个样子却不忍心再折腾。只得在舒容予身边躺下来,将人抱回怀中,一边亲着他的脸,一边摸上了自己的东西。 舒容予偎在顾泽的臂弯里,渐渐回过神来,只觉得对方的身躯仍是滚烫的。他反应过来,转过头去轻声说:“我帮你……” 顾泽哄孩子似地亲亲他的鼻尖:“你累了,休息吧。” 舒容予摇摇头,身体朝他贴了过去。顾泽僵了僵,突然抱住舒容予将他翻了个面,背朝着自己。 舒容予正不明所以,便感到一个火热的东西抵进了双腿之间。舒容予暗暗做着心理准备,对方却用双臂环住他的腰,就这样在他腿间动了起来。 “小顾泽……” “嘘,夹紧一点,乖。” 那东西很大,来来回回地擦过某个密穴,皮肤被蹭得发烫,两人都有些难受。舒容予努力夹紧,但虚软的双腿已使不上力气。顾泽只得用手摁住他的双腿,帮他并拢了,自己挺腰抽送。过了一会,顾泽的顶端分泌出透明的液体,随着动作在舒容予的腿根越积越多,仿佛雄性动物在领地上留下痕迹一般。这个联想让顾泽无端兴奋起来,加快速度又抽动了片刻,终于一个挺身泻在了舒容予的腿缝里。 大量白色的液体从缝隙中溢出来,沿着舒容予的腿根蜿蜒而下,那煽情的景象让顾泽很想再来一次。然而舒容予已经累得眼皮都撑不开了,顾泽只得清理了两人身上的狼藉,又替舒容予换好衣服,抱着他沉沉睡去。 顾泽只得清理了两人身上的狼藉,又替舒容予换好衣服,抱着他沉沉睡去。 ☆、往事(已修) 黎明时分,顾泽毫无缘由地醒了过来。四下仍是一片昏黑,只有窗帘缝隙间透进珍珠色雾霭般的微光,提示他身在何处。顾泽向身旁摸去,指尖触碰到了温热的躯体。他转过头,入目却是舒容予的后背。 男人背对着他,在睡梦中无声地蜷缩成一团。与数月之前的那晚一样,与再之前许许多多的夜晚一样,静谧、孤独、亘古不变,像灰色的岩石渐渐覆盖上青苔。 仿佛这中间顿伏艰危的种种都未曾发生,而昨夜缠绵只是一场幻觉。顾泽盯着那道背脊,突然冒出一股指向不明的怒火。他伸手环过舒容予的腰,略一施力,粗暴地将他扳过了身来。 舒容予几乎立即张开双眼,目光疲惫却清醒,让人怀疑他是否真正入睡过。顾泽一愣,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却见舒容予息事宁人地笑了笑。 “几点了?”舒容予用气声问。 “还早,再睡一会吧。” 舒容予往他怀中靠了靠,重新合上眼。两人紧挨彼此,小心翼翼地呼吸,似乎不愿惊扰空气中悬浮的温柔倦意,然而那脆弱的粒子还是消散无迹了。他们都知道对方醒着。僵持半晌,顾泽叹了口气:“抱歉,吵醒你了。” 舒容予闭着眼睛没有回答,只翘了翘唇角。顾泽看着他低垂的眼睫,渐渐明白过来。对方正熟稔地利用着沉默,让这个话题自行结束。刚刚压下的无名火再次腾起:“你不生气吗?” 垂下的睫毛翕动了几下:“为什么要生气?” “大清早被无缘无故地弄醒,不管是谁都会询问一下原因吧?可是你,连责怪都……” 自己听上去简直在故意找茬。 舒容予睁开眼:“小顾……”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你怎么了?” 顾泽烦躁地翻身下了床。他的枕头中间留着浅浅的凹痕,舒容予躺在原地凝视着它。耳边传来一连串声响,顾泽端着一杯热水走了回来,扶起舒容予,喂他喝了一口。 熨帖的暖意流过咽喉,缓解了初醒时的不适。舒容予双唇湿润,黑暗中他的双眼也是湿润的,映着一星清苦孱弱的晨光。顾泽放下水杯,在床沿坐下:“我刚才发现了一件事情。” “什么?” “这么多年,我一次都没见过你生气。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其他任何人。” 如果仅仅这样,或许只是体现了他的涵养。但还不止于此。仔细回想起来,似乎无论被怎样对待,他所看见的舒容予从来没有不满、没有质疑、没有即使是最微末的异议。做人到这份上,已经不能用涵养来形容,而到了逆来顺受的地步。 “我要你教我配音,你就教了。我要你跟我来,你就来了。我要你爱我――”无力感攫住了他。眼前这个人像被隐形的提线牵引着,一言一行早已脱离了自身的意志。容予,你曾经拒绝过谁吗?” 舒容予一言不发,神情中有种奇异的迷惘,仿佛他使用的是另一种语言。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天在走廊上靠近的是别的什么人,你也会满足他所有的要求,一直走到这一步。就算不是我,其实任何人都可以……”顾泽觉得嗓子发苦。不会有答案的,他想,自己永远不可能从舒容予的口中听见回答。 唇角突然贴上了一个柔软的东西。温热的触碰稍纵即逝,顾泽眨了眨眼,才回味过来自己是被吻了。舒容予半支起身体,被顾泽难得呆滞的表情逗得低笑起来:“傻孩子。” 顾泽低下头。舒容予语声中的亲昵与这个称谓都让他心生酸楚。 舒容予又躺了回去,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似乎陷入了沉思。 “想听一个故事吗?”片刻之后他轻声问。 顾泽心头一跳:“如果你愿意讲的话。” “并不是什么精彩的故事。” “没关系,我全都想听。” 舒容予闭上了眼睛,一时没有出声。当他终于开口时,却说得缓慢而迟疑,仿佛在打量某处年代久远的遗迹。 “有个普通的三口之家,夫妻相处和睦,唯一的儿子也非常可爱。但只有一个孩子毕竟有些孤单,所以当妻子再次怀孕时,虽然是个意外,他们仍旧决定生下来,让两个孩子互相做伴。夫妇俩都希望能有个女儿,可惜最后出生的又是一个男孩。 “看见新生儿的时候,父母虽然表现出开心的样子,但心中还是藏着一丝不应有的失望。这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缺陷,而是因为他的哥哥太出色了。同样年幼的哥哥似乎继承了父母所有的优点,比瓷娃娃更精致漂亮,而且聪明得超出了年龄。相比之下,这个弟弟就逊色了许多。 “夫妻俩当然知道这种比较和偏爱都是不应当的。他们期待小儿子能在成长中显露出招人喜爱的地方,然而在渐渐长大之后,他依然是个平凡的孩子。既没有过人的天分,也不会讨好大人,只有乖顺和安静勉强可以算作优点。他安分守己地上学放学,吃饭睡觉。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没人费心去了解,反正不外乎作业、同学、无聊的玩具吧。有时候,他们简直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与此相反的是他的哥哥。这个长子一天比 分卷阅读18 一天引人注目,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关注的焦点。在他身上仿佛有种恶魔般的魅力,只要他愿意,不仅能让别的孩子俯首称臣,连成年人被那双乌黑的眼睛注视着,多半也会按照他的意愿行事。他天生就是一名支配者。 “这对夫妻虽然寄望于长子,但也尽量公平地对待兄弟俩。他们供两人接受同样的教育,哥哥毫不费力取得的成绩,弟弟却要非常用功才能达到。同样的钢琴谱,哥哥扫过一眼就能流畅演奏,弟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练习。似乎弟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衬托出哥哥的优秀。 “当哥哥长大到念初中的年纪,他的美貌已经到了令人不安的程度。不管是谁看见那样一张脸,都会愣怔一会儿。那并不是令人愉快的青春活泼之美,比起太阳,他更像是黑洞……渐渐地,连他的亲生父母都察觉到了异样。已经过了孩童时期,作为男性那么漂亮是不吉利的。而这个长子还显露出了更多与众不同的特质,让他们既引以为傲,又隐隐害怕着。他智力惊人,却不热衷于学习,也不喜欢同龄人的游戏,即使偶尔参与其中,也只是为了获得威望与服从。他的关注点全在与年龄不相符的事情上。 “有几回,他的父亲发现自己放在书房抽屉里的文件被人移动过。尽管父亲不相信仅从那些不完整的文件中能看出什么,当他对上长子的目光时,却有一种被看透了的可怕感觉。真的可能吗?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从什么时候起脱离了掌控呢?…… “做商人的夫妇俩平时忙于工作,剩余有限的精力几乎全耗在了长子身上。不可避免地,那个空气般平庸的小儿子愈加被忽略了。好在他早已习惯了平庸,虽然寂寞,但还算正常地长大了。在很小的时候,他每次生日许下的愿望都是相同的,希望父母和哥哥能多陪自己玩一会儿。后来他发现许愿没有用,撒娇或是哭闹也收获不到效果,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是更加听话一些而已。 “旁人所说的手足之情,在这对兄弟之间并没有多少体现。哥哥即使什么都不做,也能让人为自己疯狂。有时他会心血来潮地逗一下弟弟,看着对方仅仅因为自己的靠近而快乐起来,觉得十分好笑。或者他会微笑着说几句恶毒的话语,然后观察弟弟哭泣的样子,就像观察一件试验品。 “这世上的人在他眼中都是试验品,弟弟只是其中最无趣的一件。 “慢慢地,弟弟发现了家人都在撒谎。母亲温柔地夸奖自己给她的贺卡,却在第二天就忘了它的存在。哥哥始终面带微笑,其实却是在生气。他很害怕他们生气,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而他们也从不明说。他成长为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每天做的就是努力不给他人添麻烦。不知不觉中他学会了一项本领。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它足以被称为本领。 “他仅凭语声就能猜出一个人内心的想法。 “母亲夸赞贺卡的时候,心里正在想别的事。哥哥一秒钟前还是高兴的,现在已经意兴阑珊。这些信息对他很重要,因为如果自己不及时作出反应,就会听见生气的声音……” 舒容予停了下来,因为静静听着的顾泽突然俯身,抱紧了他。 年轻人的怀抱坚实而温暖。舒容予依旧闭着眼,抬手摸索到顾泽脑后的头发,用手指轻轻梳理着。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某方面超过哥哥。” “才不是。”闷闷的声音从肩窝里传出来,“他样样都比他哥强。” 舒容予轻笑了几声。顾泽就着拥抱的姿势躺到他身旁:“后来呢?” “……读高中的时候,哥哥出柜了。 “事情的起因是与哥哥同校的一个男生割腕自杀了。警察在遗书中发现了哥哥的名字,打电话到他家进行调查。接电话的是他父亲。 “那天晚上弟弟被锁在书房门外,模糊地听见父母与哥哥在里面说话,父亲在怒吼,而母亲在哭。他不敢敲门,又不敢走开。但很快地,吼声和哭声都低弱了下去。他无从知晓他们谈了些什么,却永远也不会忘记房门再次打开时,父母看向哥哥的眼神。那眼神陌生而冰冷,仿佛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亲生儿子,而是什么嗜血的妖魔…… “哥哥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柜了。父母再也没在他面前提过那件事――或者不如说,他们从那以后就不怎么和他说话了。校方对那个男生自杀的原因三缄其口,但流言还是迅速扩散开来,哥哥经过的地方总有人指指点点。‘就是那个人害死了他,’他们说,‘你只需要看看那张脸。’尽管如此,哥哥的追求者有增无减。这世上总有一些人,能让人心甘情愿、前仆后继地为他们去死。 “接下来的那段日子对于兄弟两人来说,或许都是各自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哥哥连表面的顺从都懒于维持了,夜不归宿地玩了一阵。而弟弟,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了父母的关注。 “对长子彻底死心的夫妻俩,终于将目光投向了平凡的幼子。现在继承家业和传宗接代的期望落到了弟弟身上。父母语声中前所未有的关心,以及隐约的歉疚,都让他惶恐不已,好像黄粱一梦随时会跌落云端。仿佛为了印证他的不安,那诅咒似的听力总能让他发现些奇怪的地方…… “父母一直避免提及哥哥,有时不经意间说到,父亲便会咒骂几声,而母亲则只是叹息着转移话题。但奇怪的是,他们的语气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残留的温情,有的只是彻彻底底的恐惧。 “什么样的父母会害怕自己的孩子?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原因,他更不明白为什么书房自那以后就上了锁。 “每个人都守着秘密,每个人都在粉饰太平。连他自己也一样――他买了一支录音笔,偷偷地录下父母的声音,晚上躲在被窝里一遍又一遍回放。声音是唯一安全可靠的东西,永远不会对他撒谎。就是从那时起,他养成了随时随地录音的怪癖。而等他终于知晓答案,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平静无波的叙述声突然低弱了下去。舒容予抬眼看着顾泽,几不可见地笑了笑。顾泽心里多少猜到了后续,不由得握住他的手。 舒容予吸了一口气:“原本老实本分的夫妻俩随着生意越做越大,不知何时与黑道有了牵扯。他们将最私密的账本藏在家里,却被长子从中看出了端倪。哥哥既不关心父母的事业,也不在乎他们的安全。他在发现账本之后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复印它们,用做要挟父母的筹码,换取自己为所欲为的权利。” 舒容予低笑一声,“天真的、任性的孩子啊……如果在当时就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他的选择会不会有一点不同?可是谁又能预测未来呢……”他的声音愈发低微,仿佛浸入了幽冥,吐出的字句忽而染上飘忽的鬼气。 “有一天上午阳光正好,他们一家人都坐在轿车上,车厢里放了一只大行李箱,朝机场驶去。哥哥要去很远的城市念大学,是母亲提出全家一起送他。他们都不记得上次像这样聚在一起是什么时候了。车里的气氛很紧张,四个人都没有说话。后来母亲终于试探着问哥哥时间,她的声音又胆怯又温柔,好像在哀求他似的……他微笑着回答了她。母亲几乎哭了出来,父亲虽然没出声,但看上去也松了口气。然后父亲开了个拙劣的玩笑,母亲尖声笑了起来……” 顾泽感觉到掌心里的手一阵阵发冷,那温度顺着血脉绞入自己体内,拖着心脏沉沉地下坠。他收紧五指用力捏了捏对方:“容予?不如我们就讲到这,下次再――” “然后车子拐了个弯,母亲正回头对兄弟俩说话,突然之间……突然之间,一辆货车从斜刺里撞了过来。” ☆、车祸(已修) 舒容予闭了闭眼。 嘈杂的人声。所有人都在大喊大叫,语言的意义被肢解,碎片钻进他头颅的裂缝,溅出很多很多的血。 惊骇,愤怒,恐惧,有人高呼着报警,对对,你快点拨急救电话,孩子,听得见吗?不要怕,救护车很快就到了,焦虑,怜悯,恐惧,女人的声线尖细而颤抖,老公你去看看,那个人好像还在呼吸。 巨大的轮胎,圆形的、占据整个视野的荒诞轮胎,一双双腿疯狂地移动着,抽象画般的大片血迹,快看他睁开眼了,坚持住啊,救护车马上到了,救护车为什么还不来?急切,疑惑,恐惧,为什么还不来?这个人的呼吸停了,医生,这里有谁是医生吗? 血粘在头发上,他的头发弄脏了,女人古怪地扭曲着,小时候在垃圾桶边看见的废弃模特,塑料胳膊泡在雨水里,嘶哑的呼喊声,两个都要死了,尾音加重,自我暗示,恐惧。 恐惧,恐惧,恐惧,恐惧。 陌生女人半面血污,喉中发出咯咯的声音,双眼慢慢地翻白,他突然认出那张变形的脸,她是妈妈。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是模特从垃圾堆里爬出来了吗,慌乱,愤怒,救护车为什么还不来,为什么? 嘈杂的人声,谁在吵架,尖锐的鸣笛声,歇斯底里的音乐声,有人在跳踢踏舞。救护车不会来了,救救我吧,结束这一切吧。 很多很多的血,倒灌进他的脑袋,雪白的大脑悬浮在血海。模特死死拉着他的手,可是模特的手已经断了,丢在雨里了,他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快关掉音乐,它越来越响,志得意满地折磨他的耳膜,他终于惊醒过来,那是手机铃声。 舒行之坐在他的病床边,仍然握着他的手,手机一遍一遍地响着铃,他们都没去管它。 夕照透过窗口打在舒行之的侧脸上,像一幅静止的画。舒行之探过身,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前额。记忆之中,他从未见过这样温柔的兄长。 “妈妈……” “死了。”舒行之嘴角一翘,仿佛在开玩笑。 病房的门打开了,一群白大褂簇拥着一名中年女人走了进来,他以为是母亲,连忙转头去看。女人一身黑衣,涂着血红的嘴唇。在她身后还跟着几个人,每个都长着令人无从记忆的平庸脸庞。 她走到床前:“还留下了两个孩子,真是作孽。”她姿态优雅地摇摇头,像只黑天鹅。“你们叫什么名字?” 他的手被攥得那样紧,指骨几乎要被捏碎。舒行之缓缓回过身去,他看不见那一刻哥哥的表情,只看见女人突然失神的目光。他意识到舒行之在对她微笑。 指间的剧痛忽而代替了一切言语,如同牵动了冥冥中最隐秘的灵犀,他在那一刹窥见了所有因缘与果报。 舒容予笑了笑:“那一天,那对夫妻被从车里拖出来时还有心跳。救护车和警车就像约好了似的一直没有来――直到夫妻俩彻底断了气,他们又一起来了,警察将围观的人群远远隔开,拖走了出事的车,洗掉了路上的血迹……” 顾泽低低咒骂了一声。 “生性老实的夫妻终究得罪了黑道。”舒容予仍旧用叙述故事的平静语气说着,“他们原想赶尽杀绝,却出了意外,让两个儿子活了下来。那个女人在看见哥哥的一瞬间改变了主意,决定收养兄弟俩。她把哥哥留在自己身边,弟弟则被送去一所寄宿高中念书,半年才回来见他们一次。 “哥哥从此寸步不离地跟随着女人。人类是矛盾的,他们捕杀猎物,却又能对猎物产生感情。她为他买了房子,像真正的母亲那样培养他,又像个初恋的中学生般和他慢慢周旋。女人早就查出了哥哥出柜的事,但不知为什么,她并不在乎。她终于把他叫进了卧室,哥哥对异性的身体产生不了任何反应,所以他在进门前服了药。他大概把她服侍得很满意,直到她死,两人都维持着那关系。 “有一次弟弟放假回去看望哥哥,发现房子里没有人。他找了一圈,最后推开浴室的门,看到哥哥正跪在马桶前干呕。那是服用过量药物的反应。 “他想退出去,但哥哥已经抬起了头。他们一言不发地对视着,哥哥的眼里全是血丝……” 舒容予空洞地笑了笑。 “然后事情就发生了。他被亲生兄长摁在地板上鞭打,侵犯,直到晕厥过去。第二天醒来时他仍然躺在浴室地板上。他以为自己做了一场噩梦,后来才发现,那只是一种新生活的开始……” 舒容予没再讲下去,因为两人都已经知道了后来的事。 顾泽定了定神:“他把你当成发泄的出口。” “你这样觉得吗?” “就算一开始是身不由己,既然有那样的手腕,一定可以找到机会全身而退。可他一直跟着那个女人,完全是为了自己的野心,又在你身上找平衡。”顾泽咬了咬牙,“他过得不好,所以看不得你幸福。也许你心里也有同样的负罪感,尽管你什么都没做,你才最――” “‘我最需要上帝的垂恩,可是阿门二字却哽在我的喉头。’”舒容予轻声说。 顾泽愣了一下:“什么?” “‘我们干这种事,不能尽往那方面想下去,否则会发疯的。’”舒容予续道,“麦克白。” 顾泽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一时间不明白对方是否在隐喻什么,却直觉地想到如果换做自己面对那样的命运,多半也会被磨平所有血气。捂住双眼,不去深想,不去看清。一旦看清了,恐怕连活着的动力都会失去。 一股无能为力的悲哀盖过了愤怒,顾泽低下头去,与舒容予唇瓣厮磨。 “我在想你姐姐和姐夫昨晚的话。”舒容予喃喃,温热的气息拂过彼此双唇。 “别理他们。” 舒容予低低一笑:“还有你问的问题。我确实忘了该怎么生气,只会一个劲地躲,做缩头乌龟。以前是因为就算生气也不会造成什么不同,后来就习惯了被左右。你姐夫说,要拿出点男人的样子来……” “他那句话是对我说的。” “我也是男人。” “你太苛求自己了,容予。”顾泽再不言语,用力地吻了下去。他们像在末日前夕一般深深地长吻,拥抱着等待天明。 ☆、擒王(已修) 医院那边一整天都毫无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焦虑的因子犹如毒气般渗透进宾馆门缝,誓要让里面的人窒息。顾泽渐渐沉默下去,目不转睛地紧盯着房门,仿佛那里随时会爆炸。然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切平静得近乎荒诞,那感觉就像全副武装地冲入战场,却发现对面的阵地空无一人。 顾泽几乎要相信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否则是什么让他得以容忍自己和舒容予在一起待到现在?某种被愚弄的屈辱感伴随着更深沉的恐惧,将他笼罩其中,如坐针毡。这份等待持续得越久,随之而来的反击就越可怕。又或许,男人的报复早已开始了。他正像猫捉耗子般观赏着自己的挣扎,兵不血刃地将自己覆灭于疯狂。 第二天过去了,依旧没有消息传来。 日光一点一点地西斜。电视机里传出推销洗衣机的声音,在坟墓般寂静的房间里回荡。顾泽动了动干涩的眼珠,转头看了舒容予一眼。自从讲完那个长长的故事后,舒容予几乎再也没开过口。与自己正相反,男人纹丝不动地闭目端坐着,如同陷入了冥想中,面容中显出一种奇异的平静。顾泽猜不出舒容予在想什么。身周的一切似乎都脱离了掌控,他身不由己,被拖入别人的梦魇中…… 顾泽终于忍不住抓起手机:“我去给姐夫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他起身走向洗手间。刚刚摁了几个键,手机突然自顾自地振动了起来,差点从他手中滑落下去。屏幕上显示出一条来电―― 顾泽猛然按下拒绝。 振动停止了,屏幕随之暗了下去,映出顾泽的倒影。他死死盯着另一个自己发白的脸,无声地、缓慢地换了一口气,重新翻出刚才的未接来电。 是季秋池的号码。 他们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 洗手间外的电视广告声仍然持续着。冷汗覆满了额头,顾泽心念电转,无数可能性掠过脑海,一个计划在混沌中匆忙地成形。他按下了回拨。 嘟――嘟―― 电话接通了,那头无人说话。一阵死寂过后,女人的尖叫蓦地破空钻来。 顾泽握紧手机:“喂,姐夫。” 电话彼端的惨叫声撕扯着耳膜,平日里听惯了的冷静女声,此时仿佛正受着不可想象的折磨。 “我们这里一切正常。”顾泽语气平稳。 凄厉的惨叫低了下去。短暂停顿后,另一人开口了:“顾先生,我们终于说上话了。”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这个声音,但他却绝不会认错说话的人。温和带笑,令人毛骨悚然。 “你那边有什么消息吗?”顾泽说。 “你不想还回我的弟弟,没关系。”男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前言不搭后语,“长话短说吧,你过来,替这个女人死。” “原来如此。” “或者,我弟弟会很乐意听见她的死讯的。” “好的,我这就过去。” “我等着你。”那头含笑收了线。 顾泽抬眼看向洗手间的窗口。天际残阳如血,映在眼中像烧起了一片灼灼的火光。他闭了闭眼,调整了一下表情,转身走了出去。 “姐夫的上司想让我过去陈述一下情况。他们会派人到宾馆门口接我。”他对舒容予说。 舒容予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有那么一瞬间,顾泽错觉自己被从里到外一丝不剩地看透了。但舒容予只是笑了笑:“早去早回。” “嗯。”顾泽随口应着,强迫自己扯回粘在他身上的目光,缓步走出了房门。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舒容予仍然端端正正地坐着,脸上露出了任谁也看不懂的表情。直到顾泽的身影消失,他依旧凝视着门口。 顾泽一直走出老远才敢拨通高木的电话:“他们抓了季秋池。” “那是谁?”高木的反应镇定。 “一个朋友。他要我去换她。”顾泽避开了“死”这个字,“姐夫,我需要你的帮助。” “出来,我去接你。” “不,在那之前,我需要你派人守住舒容予。”顾泽默默咬牙,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痉挛着试图脱离掌控,操纵自己回头奔去。舒容予……如果这有可能是诀别,他希望至少再多看他一眼…… “先出来再说吧。”高木说完就挂了电话。 顾泽走出宾馆时不禁呆了呆。几辆深色越野车一字排开,劲装打扮的刑警正从车上跳下来,高木叼着烟站在一边。 一股好莱坞动作片的气势扑面而来,将他震了一震:“这么大动静,你上司那边不会怪罪吗?” “性质不同了,之前师出无名,现在对方绑架人质在先,我们怎么折腾都有理。那家伙这一手实在不怎么高明嘛。”高木面无表情地拍拍顾泽的肩,“上车去。你们,”他点了几名跟班,“去xx房门口守着,别让人进去,也别让里面的人出来。” 年轻的警察齐齐行了个礼,就奔着舒容予的房间去了。 “只派这几个人没问题吗?”顾泽皱眉,“刚才通电话的时候他可能已经追踪到了我的位置,我怕他调虎离山。” 高木忍不住白了顾泽一眼:“警局门前能出什么乱子?你分点心思在自己的性命上吧!” 顾泽笑了笑:“我有个计划。” 越野车在离医院两条街的地方停了下来,顾泽伸手去开车门。 “慢着。”高木抽了一路的烟,脸色十分难看,“还是让我们的谈判专家去。” “没有用的,你心里也明白。没时间从长计议了,就按我说的试一试吧。” “这不是试不试的问题,万一找不到机会你知道后果吗?你只是普通公民,没义务冒这个险。退一万步讲,就算人质遇害,责任也算不到你头上……” “不用退一万步,只要我不出现,季秋池一定会死!那家伙自己棺材都造好了,他还有什么事不敢干?姐夫你听我说,”顾泽收敛起表情,“他这着不是下错了,而是已经豁出去了,他当然也清楚自己拖延不起,所以直接用最简单的方式把我逼出来。我知道对方有多危险,正因为如此,我必须跟他做个了结,一局定乾坤,越快才越有机会!这次是敌明我暗,只要一切顺利,我们还有胜算。” 高木低头去掐灭烟头,叹了口气。 “记得暗号。” “记住了。”顾泽打开车门跨了出去,踌躇了一下,还是回过头:“照顾好我姐。” “闭嘴!”高木恶狠狠地喝到。 “把我的手机交给舒容予。”顾泽交待完了,忽然觉得身上轻了些,仿佛真的斩断了将自己拴在这个人世的绳索。他再不看身后,独自朝着医院的方向走去。 夕阳的余晖已经彻底隐没,城市的街道亮起了纷乱的霓虹。成双成对的小情侣与他擦肩而过,耳边不时飘进几句傻乎乎的情话。绿灯转红,前面一对老夫妻停下来等在路口,妻子凑到丈夫耳边费劲地说着什么。 顾泽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间被抽空了所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他不该这样轻率地交出性命任凭老天仲裁,他比谁都更想活下去…… 一个硬物抵在了背心。 “喀”。子弹上膛的声音如在耳边响起,周围的喧嚣骤然远去,仿佛有人调低了音量似的。 身后传来一个清晰冷静的声音:“向前走。” 顾泽微微转过头,立即感到抵在背上的枪口向前一捅。他僵住不动,身后之人用一模一样的语气重复道:“向前走。” 红灯转绿,人潮向对面涌去,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异常。顾泽几不可见地苦笑了一下,随着人群迈步向前。那家伙行事嚣张到了这地步,前头未知的劫数像是张开了狰狞的大口。 对方再不出声,枪口却不偏不倚,始终稳稳地抵在顾泽身上。 医院前厅里灯光明亮,窗口前排队站着等待挂号的病患,倦怠的脸上都写着对健康与生命的眷恋。 身后之人又一挺枪:“左转。” “进电梯。” “四楼。” 电梯叮地一声到达了楼层。金属门缓缓滑开,现出了一条熟悉的走廊。 第七间……第八间……第九间。第九扇房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像一个无言的邀请。顾泽不待身后说话,挺直背脊走了进去。 甫一进门便看见了墙角趴伏着的季秋池。平素衣着光鲜的女人此时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全身遍布着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她的身上并没有捆绑物,但她却像被隐形的铁链束缚般,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眼中空洞地映出顾泽的身影,似乎已经意识不清。 顾泽转头看向那张病床。 男人模样大变。才几天未见,那张蛊惑人心的面容已经消失不见了,剩下的只是一具被疾病侵蚀殆尽的躯壳。顾泽几乎没能认出眼前消瘦灰败的脸,直到对方对自己露出一个笑容。 死亡缠绕的假象如一阵烟霾疏忽消散,这个男人会无坚不摧无往不利地活到世界崩塌的那一天,只要他愿意,连鬼神都必须屈从。 顾泽微微昂起头,一扬嘴角回给他一笑:“大叔好。” 周围的空气似乎因为这句话而降温了几度。 男人脸色未变:“脱了他的衣服。” 他语气温和,简直像是在打招呼。顾泽的太阳穴上却立即多了一支枪口,随即身旁一人走上前来,粗暴地扯下了他的外套、衬衫、鞋袜和长裤,又伸手向他的内裤。顾泽下意识地一躲,肚子上登时挨了狠狠一拳,痛得他忍不住弯下腰去。杵在太阳穴上的枪口又紧了紧,警告他不许乱动。 顾泽咬牙看着对方一把褪下自己的内裤,连带着所有衣物一并扔出了窗外。身体的每一寸都暴露在众人面前,对于任何人都是莫大的羞辱。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话音刚落,身边之人抬手又是一拳,毫厘不差地落在相同的位置上,深深陷进肌肉里,剧痛如火烧般蔓延开来。顾泽踉跄着退了半步,冷不防膝弯挨了一脚,被踹得当场跪了下去。 “失礼了。”男人耐心地解释,“你认识的那些刑警习惯藏些监听器、遥控炸弹之类的在身上,不得不防。” 顾泽额上青筋毕露,抬头冷眼看着他:“我按照约定来了,你可以放她走了。” 墙角的女人突然挣扎起来。顾泽旁边那人走过去,一脚踩在她背上,足底碾了碾。季秋池被踏在地上,吃力地仰起头盯着顾泽,双目通红。 “本来只是请她来坐坐,并不想为难她的。”男人不紧不慢地说,“可惜有人总是不自量力地想要逃走。对于这类傻孩子,就只好教育一下,直到他们停止无谓的尝试为止,对不对?” “她跟这件事没有关系。你连女人都不放过?” 对方的反应像是被逗乐了:“顾先生,我那个长不大的弟弟一定没能让你认清,我是什么人。” “让她走。”顾泽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不用着急,我会让她走的,在你的诺言全部履行之后……”男人低低一笑。顾泽的心一沉,面前的男人的确与他的设想有所出入。他当然不会天真到指望对方大发善心,但他原以为这个人至少不屑折磨季秋池。或许他低估了对方的怒气。 “那么――请先替她去死吧。” ☆、死局(已修) 医院大楼的楼梯口。 “一组到位,完毕。” 高木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后的阴影中,对讲机中传出报告声。 “二组到位。全体原地待命,完毕。”高木低声说完,微微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外面的走廊。从这个角度,只能望见一扇扇紧闭的房门。 高木一手虚扣在扳机上,面沉如水,任谁也看不出他紧绷的神经。他们还没开始就输了。对方趁所有人不备之际接近了顾泽,一上来就拿枪抵住他,距离之近,让跟在后面的自己人毫无出手的机会,只得一路跟进了医院。先机已失,他们完全落于被动,而对方显然不可能轻易移开枪口。 “你认识的那些刑警习惯藏些监听器、遥控炸弹之类的在身上,不得不防。”耳机中传出一个低柔冰冷的声音。 高木无声地冷笑,思路是正确的,可惜百密一疏。如果那家伙让人拿着金属探测器仔细搜过顾泽的全身,就会发现藏在他发间的微型监听器。当然,也许在病房里没放那么齐全的设备。 随后的拳打脚踢声让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们别无选择,只有忍耐。现在只能祈祷对方能露出破绽,哪怕是一瞬,让顾泽实行那个万不得已的方案。但高木心里清楚,在这种关头幻想对方能自行松懈,简直可悲。 果然,还没等到顾泽的暗号,便听见男人说道:“先替她去死吧。” 高木吸了一口气:“一组准备。” “慢着――”嘶哑的女声响起,出声的想必是那个人质。 又是一阵闷响,夹杂着女人的痛哼。顾泽的声音蓦地提高:“让他们住手,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 男人突兀地笑了一声,隔着耳机都听得人心头发毛。“我们之间?你算什么东西?” “啪”的一声脆响。 顾泽整个人都被一股大力带得踉跄两步,半边脸颊迅速地肿了起来。他刚刚反应过来,横刺里又有一脚袭来将他踹飞了出去,“砰”地撞在墙上,后背一阵剧痛。 顾泽在倒地的一瞬间就用余光扫过那支指着自己的枪――枪口不偏不倚,稳稳对着自己的脑袋。他险些放声嘲笑自己的异想天开。从满屋子职业杀手的眼皮底下钻空子?一定是动画看多了,还把自个当成了主角! 房间里的几人同时 分卷阅读19 了过来,当先一人抬起腿,一脚踏在了顾泽的脸上。 无数拳脚如暴雨般落在身上,顾泽蜷缩在地,抬高手臂护着头部,艰难地望向季秋池。女人也正紧盯着他,嘴角一片血痕,很可能已经受了内伤。顾泽忽然觉得他们就像两只泄愤用的沙袋。这个认知让眼前的一切变成了一个诡异而幼稚的笑话。 “你在笑什么?”男人问道。 施加在他身上的拳脚随之一缓。顾泽浑身火辣辣地作痛,喘了几口气,裂开高高肿起的嘴角:“想起了要不到玩具,就搞破坏抗议的小孩子。”他简直弄不清谁更可怜了:巨型婴儿似的对方,还是即将为此送命的自己。他越想越乐不可支,嘶哑地笑出了声来。 一条走廊之隔,高木听着笑声紧紧皱起了眉。这小子被打坏脑子了吗,居然在卯着劲激怒一个疯子,纯粹不要命了!握着枪的手心渗出了冷汗,高木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下一秒就传来万劫不复的枪声! 寂静持续了几秒,耳机里那男人轻声问:“你以为找死只是一声枪响的事?” 高木如坠冰窟。那个疯子像无形的毒蛇般吞食着所有人的思想…… “容予一定告诉过你,方野是怎么死的吧?” 顾泽顿了顿:“你不会那么没创意。” “是吗?”男人优雅地一抬手,围着顾泽的几人俯下身,死死按住了他的手脚。 一只针筒出现在他的眼前,泛着暗沉的血光。 “我会不会那么没创意呢――”男人慢条斯理地说。 顾泽猛然跳起来,又被几只手狠狠压了回去。他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针尖扎进了自己的静脉。脑中一片空白,只看见针筒里的液面一点一点地下降,直至全部注入体内。 “虽然那也算很好的惩罚……但正如你所说,同样的把戏玩两次就显得无聊了。”男人说。 顾泽意识混乱得几欲爆炸,半天也没弄清他的意思,便听男人续道:“顾先生,你猜听到什么样的声音,会让舒容予最痛苦?是你的哀嚎吗?” 按住身体的手臂慢慢松了力道,顾泽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房间内的情状。所有可能的出路都被堵死了。 下一秒,心脏砰砰地加快了跳动,顾泽错愕地睁大眼,却立即反应过来这不是情绪所致,而是刚才被注射的东西在生效! “不……这世上还有很多比那更大的耻辱。” 心跳如擂鼓般失控,周身的血液奔涌起来,一阵诡异的热流向某个最不可能的部位窜去……顾泽突然明白了。 脖颈骤然一紧,身旁一人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拎起来,径直走到房间另一角,像丢垃圾般一扔。顾泽整个人落到了季秋池背上,女人一个激灵扭过头来,目光里终于多了些恐惧。 顾泽只觉得全身都烧了起来,皮肤所触的明明是女人,平日里毫无感觉的异性躯体,此刻却柔软得仿佛一个无底漩涡,要将他吸进深渊。他拼命拉回开始涣散的神智,试图从女人身上爬起,然而他一动作就带来更多的磨蹭,疯狂的快感如潮水般决堤,一寸寸地湮没了理智。他感觉到季秋池在挣扎,连忙下意识地摁住她,想让她不要乱动。女人却误会了他的意思,愈发剧烈地动了起来,顾泽闷哼一声,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身躯! “你――”他竟然笑了,“你当年爬上那个女人的床的时候,就是这个感觉吧?” 他死盯着男人的方向,模糊的视线捕捉不到对方的表情,也没有听到任何回答。顾泽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几乎笑出了眼泪:“你跪在马桶前呕吐的时候,就发誓要有这么一天,让你弟弟也尝尝这个滋味吧!哈哈哈哈哈……”他终于看清了,不可思议,他怎么会用了这么久才看清这个男人?“可怜呐,你这辈子只会嫉妒,连季秋池都嫉妒,就因为容予在乎她……明明恨得要发疯了,还非要装出高高在上的样子,不肯让容予看见你的丑态!” 他手下摸到季秋池的身体,也不知道是哪一块肉,就这么狠狠地掐了下去。女人痛得大叫一声,意识却清醒了不少,心有灵犀般依样画瓢,用长指甲掐着顾泽的胳膊。 尖锐的痛感刺激着神经,一瞬间盖过了药物带来的冲动。顾泽就借着这转瞬即逝的清明,悄悄调整了一下姿势。 随即痛感再度被混沌吞没,他听不见季秋池在喊着什么,也看不见男人是否正冷眼旁观。原始的兽性终于冲脱了最后一层枷锁,顾泽眼前一黑,野狗一般粗鲁地挺送起来…… 舒行之“啧”了一声,别看眼不去看那令人反胃的细节。 楼梯口的阴影中。 高木默默地听着耳机中传出的动静。女人哭喊了几声,随后却没了动静,或许在咬紧了牙关忍耐。龌龊的声响持续不断,过了一会,那男人开了口,平静地吩咐道:“拨给舒容予的手机,按扩音。” 嘟嘟的等待音响了起来。 高木猛然醒悟,举起对讲机低声道:“三组听命!快进宾馆房间,别让里面的人接电话!” 他们要尽量拖延时间,而一旦舒容予接起电话,对方就算是得偿所愿,顾泽的性命也就失去了最后价值! “三组,请立即回复!”高木又说了一遍,对讲机却没传出任何回应声。难道那边也出了乱子?高木背脊一寒,只觉得今天这任务已经无限接近完败。 电话里的等待音停止了。一声杂音,有人接起了手机。 病房角落里的混乱还在进行着,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清晰到近乎残忍。电话两头都没人说话。过了半晌,病床上的男人打破了沉默:“怎么样,听得还满意吗?” 出乎意料地,那头依旧是诡异的安静。 就在男人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不耐时,一声轻笑传了过来。 所有人在一刹那神色剧变。那个笑声――这世上再没有另一个人,能够笑出同等的冷漠、讽刺,以及令人绝望的魅惑……毫厘不差,正是男人自己的声音! ☆、生机(已修) 一个人有可能同时出现在电话的两头吗?显而易见的答案,房内众人却都难以置信地望向男人手中的手机,仿佛要确认笑声的来源。 男人玩味地顿了顿:“你这是在玩什么花样?” “呵……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吧?” 对方反问得不紧不慢,每说出一个字,都像一记重击落在众人的胸口。音色、语速、措辞、腔调……如同在公放一段清晰完美的录音,连男人自己都思忖了一瞬,是否曾经一时大意,让人偷录下自己的话语。而对方还在继续: “用这种方式把人请去,也未免有损你的形象吧,亲爱的哥、哥?” 高木手一抖,险些直接扣下扳机。 这也太刺激了,他听了半天都以为是那疯子在自言自语,直到听清最后一个称呼才惊觉,刚才出声的居然是――舒容予? 那兄弟两人平日说话大相径庭,绝不可能被联系到一起,此时舒容予竟像被附了体般,将舒行之的声音语气学至了毫巅。亲生兄弟的声线本就相近,再加上电话的音质减损,堪称以假乱真! 怎么可能?就算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声优,想要做到这个地步也近乎奇谈,何况谁会费此力气专门模仿另一个人?舒容予那个白开水一般温吞的家伙,印象中总是被顾泽圈在怀里护着,此刻乍然亮出这一手,却像是早已准备了不知多少年。高木思绪飞转,想不出这样做有什么作用,还有,舒容予听见顾泽和那人质弄出的动静,怎么会毫不受影响? 尚未缓过神来,手中沉寂多时的对讲机复活了:“长官。” “三组,刚才为什么不回复?汇报情况!”高木皱着眉说。 “长官……”被他留在宾馆的小警察咽了下口水,“刚才……” “快说!” 小警察哭丧着脸,他自己还没弄清楚情况,怎么汇报?他们奉命守在宾馆房间门口,原以为只是看个门的任务,结果还没站一会儿那扇门就开了。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倚门站着,看见他们也没吃惊,还笑了笑:“进来坐吧。” 他刚想说不必了,就看见那人扶着墙摇摇晃晃地往回走,腿上还绑着石膏,连忙上前去扶他坐下。那人一抬手摘下了他的耳机,问:“监听器?”小警察赶紧想抢回来,那人没说话,平淡地看过来一眼,他伸出的手居然缩了回去,只能看着对方戴上了耳机。 然后那人就面无表情地坐着,他们几个就眼巴巴地看着。不知过了多久,小警员离了耳机也不晓得事情进行到哪一步了。他只看见对方的脸色越来越白,神情却越来越平静,跟一尊冰雕似的,连呼出的空气都成了寒雾。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被冻僵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那人回头望了望床头柜上的手机,对他说:“麻烦你,帮我拿过来。” 与此同时,对讲机里传出长官的命令:“快进宾馆房间,别让里面的人接电话!” “我是当事人,有些计划你的长官不知情,请相信我。” “三组,请立即回复!” 他僵在原地左右为难,那人突然勾起唇角,微笑了一下:“帮我拿过来。” 小警察像全身过电一样放空了一瞬,身体已经遵从了指令,而身边的同行几人竟没有一个提出反对。那人接起了电话,他想起对讲机还开着,就走出房间来做汇报。 “他说他有计划……”他磕磕绊绊地报告完了。远远地还能听到那人接电话的声音,小警察忍不住抖了抖,那家伙真的是受害者吗?为什么比长官还可怕! 高木也愣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舒容予已经听见了全过程。既然如此,舒容予是否也想好了对策呢?他也在给顾泽创造时机吗? “继续守着,满足他的一切要求。”高木吩咐完,决定静观其变。 病房中。 “这么说来,之前还小瞧了你。”男人的眸色暗了几分,“练了多少年了?” “承蒙夸奖。在你身边待久了,有些事也就学会了。”一样的心平气和,一样的隐隐带笑,甚至连那分无法用语声传递的寒意也真真切切地散发了过来。即使是熟知这对兄弟的人,也产生了那头坐着同一个不择手段的舒行之的错觉,“你如此费心就为了看我的反应,我这边当然也不能太怠慢。” 墙角的女人抽搐几下,昏迷了过去。顾泽的动作越来越大,野兽般毫无廉耻。撞击的肉体发出响声,电话里的舒容予却气息平稳,如同没听见。 “长大了不少嘛。”舒行之很欣赏似的说,“顺便一提,你的朋友好像快不行了。” 两人就像在比谁的心更硬,没有一丝慌乱动摇,也感受不到痛苦。舒容予带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总是这样幼稚,哥哥,就算一只花盆的摆放不如你的意,你也要把它摔碎了才开心。”他的语气渐转暗沉,“可是人毕竟不是花盆,被摔疼了,也是会成长的……” 顾泽的眼前一片昏黑,全身像在被烈火焚烧,而能浇灭火焰的清泉却迟迟不曾降临。有声响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迟钝的大脑理解不了那言语,只是一边急躁,一边钻心剜骨地悲伤。神智突然清明了一瞬,转眼又跌入黏稠的黑暗中。容予,他在喉咙深处发出一点声音,容予,容予――他张开双手拼命拨开泛滥的业火,那其中并没有他的爱人。 “对于一个无可救药的控制狂,事情脱离掌控会是怎样的感受?”舒容予不疾不徐地说,“我实在太好奇了,就忍不住试验了一下。” 舒行之一哂。他算准了每一步,却独独没有算出舒容予这个最大的变数。虽然难免惊异,然而,脱离掌控?“你也未免高估了自己。” “是吗?”舒容予不置可否,话锋一转,“哥哥,你手下的事务太庞杂,争权夺位的人肯定也不少。这段时间你卧病在床,一定已经仔仔细细地安排好了后事吧?” 舒行之握着手机的指节慢慢地收紧了。 “你就算死了,也要保证事情按照自己的意愿发展,每一个细节都不能出错。所以,没有一个人知道你全部的打算,他们只会互有保留,互相牵制,于是权利平稳交接……” 舒容予戏剧性地停顿了一下。以舒行之的心智,说到这一步其实已经昭然若揭。 “这个时候,他们中的一个人却接到你的电话,被你的声音告知计划有变。你猜,他会怎么做?” 病房中的气氛出现了微小的转变。那几名手下依旧不言不动,注意力却被悄然吸引了过去。舒行之笑了几声:“你认为用一个陌生的号码,发出几个莫名其妙的指令,会有人相信?” “确实,有一部分人没相信,大概是自以为足够了解你的缘故。但也有人相信了,因为他们的主子原本就是这样喜怒无常呀。你自己也知道的,对不对?” 漫长的沉默。 “呵……别紧张,也没什么大动作。”舒容予气定神闲地说,“只是转移几批货、暗杀几个人而已。” 更加令人难捱的沉默。舒行之的表情与其说是在计算后着,不如说是仍在消化舒容予说出的话语。 那个善良懦弱、从不忤逆的弟弟。 血脉奔涌的声音震耳欲聋,顾泽大口喘息着,变形的视野中一点点地现出女人的脸庞。女人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得如同死人。顾泽一个激灵抬眼望去,周围是重重叠叠的人影,却没有人在看自己。在他们视线的焦点,舒行之握着手机,其中正传出讲话声。他蓦地想起了什么,冷汗一下子爬满了背脊。略一低头,女人的大腿上全是白色的痕迹,而自己仍在不由自主地勃起…… 顾泽一咬舌尖,血腥味充斥了口腔,意识借着疼痛挣扎地清醒过来。他仍然装模作样地动着,一边伸手去探女人的鼻息。她还活着。来不及庆幸,顾泽用力掐住她的人中,心中疯狂地做着祈祷。 “简单来说,你不知道我给哪些人打了电话,现在去挨个确认也已经迟了。”平静的声音传入耳中,依稀是舒行之在说话,细微转折处却有着入骨的熟悉感。药物的效用持续发挥,顾泽硬生生地憋着翻腾的气血,不敢再抬头,只竖起耳朵听着动静。 “我的条件明摆着,放了他们,我立即撤回指令。”那声音续道。奇怪的感觉愈加强烈,似乎有答案呼之欲出。刚才一瞥之下看见的手机浮现在眼前,顾泽暗暗一凛。不可能吧? “做决定吧。再拖延下去,就真的无可挽回了哟――哥哥。” 顾泽像被当头浇下一桶冰水,冷到了极致反而热烈起来,还没完全想明白,胸口的火花已轰然炸开。 ☆、双子(已修) 季秋池在这时睁开眼,目光浑浑噩噩地落在顾泽的脸上,渐渐对上了焦。顾泽立即俯下身,在她耳边用气声说:“接着装晕!”女人直愣愣地看着他,也不知听懂没有。好在这时没人注意这边的异动,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舒行之的回答。 舒行之向后靠了靠,瘦削的指节抵住腹部,闭目喘息了几声。气氛剑拔弩张,唯一能下决断的人却突然显得虚弱不堪,连对话都无力继续了。站在床边的手下见状,足尖刚刚一挪,舒行之却抬了抬手,让他退回原地。 “容予,你真是算准了我别无选择啊。”他说。 他的气息不稳,电话那头自然也听得见。舒容予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放弃这一回吧,你知道这对我们都有利无害。我要换的不过两个人,你身上托付的可远不止这些。” 舒行之闭着眼睛笑了起来:“原来如此,这就是你藏了这么久的计划么。” “……给自己留的退路而已。我也没想到真会的有用上的这一天。” “你太谦虚了。”舒行之说得似温柔又似嘲讽,“攻其不备,一鸣惊人,我都要为你鼓掌了。” 他迟迟没有显出放人的意思,舒容予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安,语气加重了几分:“我只想和平解决。” 舒行之一撩眼帘,漆黑的双眸反射不出一丝光芒。 “你们。”他转向床边,轻柔地说,“一个一个地去放话,无论是谁在二十四小时内收到过指令,全部作废。” 手下闻言明显僵了僵,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舒容予的声音蓦地抬高:“现在传话已经――” “――太迟了。”舒行之点点头,“你提醒过一次了。” 变态! 隔着一条走廊,高木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明明可以就此收场,非要弄得两败俱伤,甚至不惜自毁,变态的思维果然不能用正常人的标准预测! 病房内的众人没再停顿,也没提出任何疑问,只是迅速执行起了命令。 顾泽垂下头去,作势亲吻女人的脖颈。 “能动吗?”他在她耳边问。季秋池紧闭着眼,泪水从眼角不断滑落,却断然一点头。 “活着出去再向你赎罪。冷静下来配合我。”他微微抬起头,飞快地扫了一眼,复又低下,“往你的右边慢慢移一点……” 顾泽的声音极低,但监听器就藏在他的发间,短短几句话被高木听得一清二楚。心知已经到了不得不孤注一掷的绝境,而这种情况下简直毫无生机,高木只觉得全身都在泥淖中沉沉下陷。 想必舒容予也是同样的感受,一直平稳的语声终于带上了一丝颤抖:“这又是何必?损失的都会是你自己的心血。” “那就不属于你关心的范畴了。” …… “怎么,很惊讶吗?” …… 舒行之面色如常:“我还以为这么多年,你对我多少会有所了解呢。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让你笃定我会低头认输?” “你――”舒容予短促地换了口气,“你――” 舒行之挑眉等待着。 “……你把这些都看作是输赢的游戏?” 这问话一出口,舒行之尚且没什么反应,角落里的顾泽却浑身一僵。舒容予的声音中压抑着无数莫名的情绪,抖得连模仿出的声线都无法维持:“多少年经营的成果,出生入死的部下的性命……在你眼中只是游戏的筹码吗?你――你杀死一个人,是不是也算作赢了一局?” 舒行之居然真的就此思索了一下:“那就要看那条命值不值一局的分了。”他的目光掠过顾泽,又像看见秽物般移开了,“你的这位小朋友,大概只值半局吧。” …… 舒容予笑了。 他已经不再模仿对方,却又从未用自己的声音如此肆意地笑过,听上去只显得怪异而凄厉。顾泽听在耳中,心里一阵阵地发苦。 “既然这么轻贱,你为什么宁愿大动干戈也不肯放弃?” 舒行之没有回答。 “既然一钱不值,为什么穷追不舍?为什么非要彻底毁掉才肯罢休?你到底想要什么?” 嘶哑的质问如同钝刃扎入,空气片片龟裂,森严的城池露出了暗门。 “……当然,当然是这样。”舒容予缺氧般又换了口气,“我一定是见了鬼,会以为你起码有一两件在乎的东西。你当然是不在乎的,你在乎过什么?你只是一时兴起玩场游戏,却要别人把命都赔进去,你――你凭什么?” 他越说越语无伦次,刚才那份气势完全溃退,整个人竟像魔怔了般。舒行之听到这里,终于皱了皱眉:“这是在为谁鸣不平呢。” “回答我的问题!”不成腔调的叫声打断了他。 顾泽几不可见地挪动了一点,抬眼目测了一下距离。还有三步远。 舒容予从来没有,一次都没有,在自己面前失控过。 他只是淡然地微笑,好像亘古未变地立在原地,面对着所有相遇与别离。宛如神龛上石刻的菩萨,无嗔无怨,无欲无求。如果有人打碎石像,最后得到的也不过是零落的尘土。 那么此时此刻空气中汹涌着的,强烈到近乎扭曲的情绪,又是什么? “你玩厌了就随手一扔,想起来时又去抓起,就好像活生生的人不过是玩具,保质期还必须是一辈子……一辈子……你不用对它说话,也不用对它笑,反正玩具没有心!只要跟你扯上关系,谁也别想好好活着……连死都不得安生!但那又怎么样,你在乎过吗?你在乎过什么?你还记得那个为你自杀的男生叫什么吗?” 舒行之抵在腹间的指节慢慢地用力。 “――可我记得!这么多年,每个人的名字,我都记得……” 舒容予从胸腔里挤出几声低笑来。 “哥哥,你还记得那些死在你手上的人的脸吗?” 两步半。 顾泽拼命集中心神,忽略胸口传来的闷痛。 肩头猛然一阵刺痛,顾泽低头看去,女人正死死掐着那里,指甲深深陷进了肉里。季秋池瞪大了双眼,那目光不像仇恨也不像求救,却像在努力传达什么东西…… 刹那间顾泽发现了不对劲。 太强烈,太真实,太直接,全然陌生却又奇异地熟悉。那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习惯于忍耐的舒容予,倒像是―― 倒像是某个由舒容予配音的人物。 混沌的思绪霎时间清明。声调抑扬,字句轻重,停顿长短,气息起伏,动画般一帧帧地滚过脑际,最终定格在一幅图像上。 “你还记得那些死去的人的脸吗?” 他听过这句话。就在几天之前,录音棚里近在耳边的台词,《隙之华》的台词! 顾泽的嘴角微微一动,只有稀薄的空气掠过唇边。 “容予。” 宾馆房间里。 小警察已经呆若木鸡地站了许久,自己却浑然不觉。他正瞪着床上那个始终面无表情的男人,瞪得眼珠都快掉下来了。 微弱的气音通过耳机传出:“容予,我还需要半分钟。” 舒容予当机立断地哭了起来。 由一丝哽咽,渐渐哭得歇斯底里,痛彻心扉,唯独没有一滴泪水。 泣咽声如同一缕幽魂,飘荡在病房煞白的四壁间,流窜着不得脱身。 “一组,行动。” “收到。” 医院走廊上,脚步无声无息地接近了那扇房门。高木身后跟着全副武装的警员,枪已经上了膛,握枪的手干燥稳定。他屏息凝神等待着顾泽的暗号,成败在此一搏。 二十秒。 女人掐着顾泽肩头的手松开了。顾泽暗暗蓄力,真到了这关头,脑中竟然一片空白,周身的痛楚似乎都离体而去。 “站得起来吗?”他用口型问。季秋池似乎暗中试了试,甫一移动就牵动了内伤,顿时痛得面无人色。 顾泽点了点头:“抬高手肘,护住头部,你会活下去的。” 女人惊异地看着他,顿了顿,还是一点头。 十秒。 舒行之垂下眼去看着手中的手机,神情一点点地变化着。 “小幺……”他叹息似的唤了一声。 “你其实根本就没有打过冒充我的电话,对不对?” 五秒。 舒容予的声音消失了。 舒行之在死寂中似笑非笑地合上眼睛:“你其实,只是在拖延时间,对不对?” 三。二。 一。 “开。” 所有事情都发生在一息之间。 窗玻璃乍然碎裂,房门砰地洞开,一队刑警冲了进来:“不许动!放下武器!”顾泽一把横抱起女人两步冲到窗边,飞起一脚将蛛网状裂开的玻璃踹得粉碎,季秋池刚来得及抬手护头,整个人已横飞出了窗外!房内的手下猛地回身对顾泽举起枪,高木眼疾手快同时瞄准―― 两记枪声同时响起,顾泽的身影消失在了窗口。 开枪的手下身形晃了晃,直直倒了下去。高木目眦欲裂,冲到窗边往下望去:“小顾!” 一张气垫兜住了坠下的两人。一组的警员围在气垫边,顾泽全身赤裸,肩上一片血红,旁边的警员抖开毛毯盖在了他身上。 顾泽站起身来,犹如失去了痛觉,伸手就去拿警员手上的枪。那警员连忙往回夺,顾泽双目发红,只是紧盯着枪不放手。 清清脆脆的一记耳光。 顾泽茫茫然抬起头,顾梓的脸庞出现在眼前。顾梓扔开刚才打碎窗户的那支枪,揪住顾泽死命地往车里拖去。医护人员随即抬着担架奔来,开始挪动季秋池。 病房里。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床上的舒行之,后者的手下纷纷举起双手站着。舒行之依旧闭目端坐,良久之后,微微叹了口气:“你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他手中的电话仍然通着。那头平平淡淡地传来一声:“拜你所赐。” “啪”,电话挂断了。 ☆、遗书(已修) 小警察觉得自己一定是看漏了什么了不得的戏法。 从刚才开始,那狂风暴雨似的语声与面前这人闲聊似的表情,形成了不合常理的反差,恶灵附体般令人毛骨悚然。而在电话挂断的一瞬间,恶灵离体而去,剩下的不过是个清瘦斯文的男人,神情恍惚地看着虚空中的某处。 他怎么会被这家伙吓到呢?小警察百思不得其解。 对讲机中传出长官的命令:“三组,回警局去待命。” 身旁的同事面面相觑,又看了这个奇怪的保护对象几眼,纷纷朝外走去。小警察硬着头皮走上前:“那个,耳机可以还给我了吗?” 对方这才收起失魂落魄的样子,转过头来朝他笑了笑:“抱歉,我忘了。” “啊,也没什么……”他有点不好意思,接过耳机,又问,“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半小时后,他推着舒容予的轮椅进了医院。 病房门外,仍是一身警服的女人坐在长椅上,低头看着手中的什么东西。听见轮椅声响,她抬起头来,眼眶泛红。 舒容予看见她的表情,忽然间如遭雷殛:“小顾他――” 顾梓怔了怔,立即摇头:“他没事。” 舒容予的脸上显回了几分血色。顾梓深深看了他一眼:“那小子运气好,子弹没打中,只扎进了几片碎玻璃。剩下的都是擦伤和瘀伤,养两天就好了。但他被注射的那个药……有兴奋剂成分,现在药效过了,得昏睡一段时间。” 舒容予绷紧的身体终于放松了点,又问:“小季――那个人质呢?” “她的情况严重些,伤到了内脏。现在还在手术室,但没有生命危险。等她出来以后,小顾和她都要被转移到另一家医院。”顾梓没说原因,因为彼此都心知肚明。刚刚从那样一场噩梦中逃出来,此时当然离危险的中心越远越好。 舒容予微垂下头,没再问自家兄长的情形,只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顾梓目注着他,表情有些复杂。她被高木蒙在鼓里,直到最后一刻才听说这个近乎胡闹的任务,当即勃然大怒地追了过来。在医院楼下遇到守在那里的一组,问清了顾泽的计划之后,顾梓绝望得都快笑出来了――跳楼?气垫?这是哪门子电影脚本?! 她甚至做好了替顾泽收尸的最坏准备,却见证了计划成功。这样的结果,只能说是上天偏心眼。但顾梓心里清楚,还有很大一部分是眼前这位的功劳。 对于这个害得顾泽陷入九死一生的险境,却又救了顾泽一命的男人,她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面对了。听过舒容予与兄长的电话之后,她对他的遭遇已经能猜测出大概。想到同样是家中幼子,顾泽被如此关心着支持着,面前之人的命运却是天差地别,顾梓叹了口气,对他终究还是恨不起来。 “我先回警局报到了。”她站起身来,上前几步,将手里的东西递向舒容予,“这个,本来是他托他姐夫转交给你的。” 顾泽从极不安稳的睡眠中挣脱出来,一时间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下一秒,全身的痛楚都被唤醒了,顾泽疼得龇了一下牙,暂时消失的记忆纷纷回巢。 他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即使 分卷阅读20 是最荒诞讽刺的小说里,也未必会出现那样的情节。四肢灌了铅般沉重,顾泽仰面躺在原地,意识越清醒,胸腹间灼烧的屈辱感就越清晰。一幕幕的记忆如同万蚁咬噬,昏迷之前那股撕碎那个男人的疯狂冲动又回来了。顾泽胸口起伏,自虐般绷紧了全身肌肉,感受着每一处伤口传来的疼痛。 四下一片漆黑,只有门缝间透进一点灯光。鼻端钻进消毒药水的气味,提醒他这里是医院。时间应该是午夜,万籁俱寂。这时顾泽突然意识到旁边有人。 舒容予坐在几步开外的轮椅上,低头看着什么,侧脸映着微弱的冷光。顾泽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一眼认出了自己的手机。 那是自己临行前交给高木的,里面存着几张自己偷拍的舒容予的照片,还有那份偷录的音频。他那段时间天天研究舒容予的语气,多少有点做贼心虚,却一直找不到时机向舒容予坦白。原想着万一自己有去无回,就用这种方式忏悔吧。此外还存着一封写给舒容予的遗言。 那遗言很短。顾泽本来写了不少未曾说出口的情话,转念一想又都删了。死都死了,又何必徒增牵挂。最后剩下的只是寥寥数语,请舒容予忘了过去,照顾好自己。他怕舒容予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又加了一句:“迄今为止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是出于我自愿,我很感激能和你相遇,直到最后也没留下任何后悔或遗憾。” 那当然是一句谎话。 怎么可能没有后悔呢?他太后悔自己不够强大,没能保护好舒容予;甚至不够成熟,带给舒容予的永远是痛苦多于快乐。在迈进那间地狱般的病房的那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恨自己的平凡与无能。如果当时死了,或许还有几分壮烈,如今这又算什么?自告奋勇去救人,人倒是救出了,却是从耻辱的泥潭里爬出来的…… 更可怕的是,还被舒容予听到了全过程。 顾泽情绪激荡,望着舒容予萧索的剪影,一时间竟提不起勇气出声唤他。过了许久顾泽才惊觉,舒容予仍在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从头到尾,他丝毫没有移动过,也不知道保持着这个姿势坐了多久了。 心头涌起了一丝不安,顾泽张了张嘴:“容予。” 舒容予没有反应,恍若未闻。 顾泽的心一沉,提高了音量又唤了一声:“容予?” 这次舒容予终于动了动,极缓慢地回过头来,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机器。借着手机的光,顾泽看清了他的脸。舒容予牵了牵唇角,像是试图挤出一个微笑,却没有成功。 顾泽猛然坐起,挣扎着下床扑到他身前,劈手夺过那只手机。舒容予的手冷得骇人,顾泽将他揽向自己,但觉他整个人都是冷的,好似从里到外都冻僵了。顾泽抖着手将手机伸到他面前:“删掉了,你看,已经删掉了……” 舒容予直挺挺地坐着,半晌,将耳朵贴到顾泽的胸口,轻轻吁了口气。 顾泽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他像哄孩子那样轻拍着舒容予的后背,四周安静得只听见彼此的呼吸。舒容予慢慢抬手推他:“回床上去躺着,别着凉了。” “这话该我来说。”顾泽俯身搀起他,“一起上来。” 他们面对面地躺在被窝里,顾泽仍然抱着舒容予,感觉到对方在自己怀中渐渐回暖。直到此时,他还没有风波已经过去的真切感受。 也不知是为了安慰对方还是自己,顾泽低下头去吻上舒容予的双唇,轻柔地摩挲着。舒容予的呼吸乱了几分,却迟迟没做出回应。顾泽睁开眼睛,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不知怎地,他却能想象出舒容予紧闭的双眼。 胸口刚刚一热,转瞬又冷了下来。他松开舒容予,低声说:“对不起。” 舒容予没作声。 “对不起,”顾泽又重复了一遍,心中煎熬,“弄得这么狼狈,还害你担心了。季秋池也……” 舒容予依旧没回答,却翻了个身,拿背脊对着他。 顾泽愣了一下。这是舒容予第一次对他表现出类似于不满的情绪。虽然他一直隐隐期待舒容予能对自己坦诚些,但现在显然不是最佳时机。一边猜测着舒容予生气的理由,思绪却不受控制地转开,回忆起了那个腥风血雨的电话。舒容予的那些话语,有几分真心? “我……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顾泽看着舒容予模糊的背影,认真做检讨,“如果一开始就跟你商量,也许能想出更稳妥的计划。我不自量力,还一厢情愿地想把你隔离在危险之外,其实是低估了你……” “……” 舒容予动了一下,似乎是要开口,然而当顾泽凝神去听,他又沉默了。顾泽等了片刻,忍不住又道:“你骂我几句,好不好?这样憋着会憋坏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顾泽错愕地睁大眼,他第一次见识到有人发火都发得如此踌躇。舒容予的声音分明是隐含怒气的,却被不知名的枷锁牢牢困在体内,不得出路。这副模样,就好像他早已忘了如何发泄情绪,甚至是发表观点。顾泽一阵心酸:“想到什么就直接抛出来,我全都接受。” 舒容予叹了口气:“……明天再说吧。” 顾泽只得妥协。并不宽大的病床,两人各睡一边,气氛消沉。 “你姐夫跟上司开过会了。对方背后的势力太大,不能抓也不能审,只能在病房里调查。” 翌日一早,过来探伤的顾梓开门见山地说。 “反正以他现在的状况也出不了病房了,你姐夫会守在那里,一直‘调查’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你们只要别再自己送上门,就不会有危险。” “我明白了。” “真明白了?” “……” 顾梓铁青着脸剜了他一眼:“臭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次算你命大,还没褪一层皮就逃出来了。再敢寻思什么报复,老娘先打断你的腿!” “我不会做蠢事的。” “脑子里想也不行!” “……知道了。” 顾泽自知理亏,说得低声下气:“姐,多亏你了。” “哼。” 顾泽又朝左右望了望。顾梓将他魂不守舍的样子看在眼里,一语点穿:“舒容予去看那位人质了。” “哦……”顾泽垂下眼,“季秋池的情况怎么样了?” “没有大碍。但是暂时不想见你。” 顾泽苦笑着点点头,只怕不是‘暂时’,是‘再也’。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说出来:“当时,我其实没有真的――” “不用说了。那件事就让它过去,忘了最好。” “……嗯。” 顾梓叹了口气:“这事不能怨你。我们替她找了专门的心理医生,但愿能起点作用。说起来,你这次也算是鬼门关里趟了一圈,最好也找个心理医生倾述倾述。要不要我帮你联系?” 顾泽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太多的隐秘,太多的内情,怎么能全盘倒给一个陌生人?“不用了,我自己想办法吧。” 说到学心理的――他倒是认识一位熟人。 ☆、视频(已修) “哈尼!!!好久不见,有没有特别想我呀?” 美少年的笑脸占了电脑大半屏幕,背景里充斥着嘈杂的人声和音乐声。没等顾泽回答,视频通话的窗口里又挤进一张脸来,金发碧眼的男生狐疑地问:“did you jt call hi ‘honey’?” “hey brian, say hi to y ex”安藤揽着男生的腰亲了他一下。 男生明显已经喝得半醉,闻言举了举手中的啤酒瓶:“hi ex!” “他说你好。”安藤做着同声传译。 “…hi”顾泽说。 安藤嬉笑着从男生手中抢过啤酒瓶,举着手机走开了。顾泽看着他身后晃过的男男女女:“你在酒吧?不方便的话我先挂了。” “方便方便,公寓里开的派对而已。”安藤转进一个房间,反手关上房门,将噪音隔在了外面,“这样就可以了。”他在一张书桌前坐下,顾泽看清了他t恤胸口处印的字――“s readg”。 顾泽笑了笑:“看来你在美国过得不错。” 安藤还在t大的时候就是风头人物,没想到换了个主场照样如鱼得水。他出国之后,两人只通过几次邮件,倒也没失去联系。他们间原本就是定期打炮的战友情,安藤心高气傲又从不缺追求者,那层关系自然是断得干净利索。说也奇怪,之前忙着滚床单时来不及了解对方,现在分开了反而有了发展友谊的余地。按照安藤的话说,这叫买卖不成仁义在。 “过得也就那样,平时忙着渣学术,一周出来玩一次。” “刚才那位是你男朋友?” “哈哈哈……”安藤边笑边呷着抢来的啤酒,“我男朋友长在他腿中间。” 这种话由别人说来是猥琐不堪,但安藤纤细漂亮,笑起来自带三分嚣张,无论什么字眼从他那两片薄唇间蹦出来都跟唱歌似的。顾泽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劝道:“别怪我多嘴,你要是能收收心,找个人安定下来过日子……” 安藤啧了一声:“擅自脱团的家伙还好意思说我。你倒是替我也找个温柔体贴的前辈来呀。”他眨眨眼,“说起来,你跟你的前辈进展到哪一步了?修成正果没?” “……算是吧。” “嗯――?”安藤拖长了音调。顾泽被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心中的犹豫又升了起来。他原本有许多问题想问,但事到临头,又开始怀疑这样做是否正确。真的应该把那些事说出来,而不是带进棺材吗?任由胸口翻腾的那些情绪与疑问积攒挤压直至溃烂,或是将它们袒露给一个局外人,究竟哪种更危险? “哎,心里有事干干脆脆讲出来不就好了。”安藤催促道。 “……”顾泽低下头,“还是等你清醒些的时候再说吧。” 安藤扬了扬手中的酒瓶:“我就喝了这么多。你是想说等你自己清醒些的时候吧?” 看见顾泽的表情,他挑挑眉,“你的压力都写在脸上呢。放心,哥们口风严得很。” 顾泽苦笑了一下。跟舒容予相处久了,他几乎忘了世上还有这么直截了当的说话方式。“你能保证吗?” “什么?” “保密。即使是跟最亲近的人也不能说。” “那当然。慢着,”安藤眯了眯眼,“哈尼,你没有卷进什么奇怪的非法活动吧?”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一点还真的无法反驳。 “顾泽?”安藤的语气一沉,“你犯罪了?” “没有。” “那是你的前辈犯罪了?” “没有。”顾泽吸了口气,“还是从头说起吧。” 他从自己和舒容予躲进宾馆开始,把这几天发生的事简要地讲了一遍。 安藤丝毫没显出惊讶的样子,还听得十分入神,甚至不时询问些诸如“舒容予的哥哥说那句话时是什么表情”之类的诡异细节。原本简略的叙述在这些追问下,逐渐变得无比详尽。明明是这辈子都不愿回想的情景,却被迫一遍遍地倒带重播,那感觉就像刚出油锅却又跳回锅里滚了一遭。顾泽开始后悔来找安藤了,然而起头的是自己,如今又不能半途而废。 “然后我就从窗户跳了出去,落在了气垫上。后来的事我就没什么记忆了,等到再醒来时已经是半夜了。”他终于硬着头皮讲完了,胸口的滞重感似乎随之减轻了些。“抱歉,让你听这种故事。” 安藤点点头:“季秋池现在的精神状态还好吗?” “请了心理医生,据说状态稳定,但不愿意见我。” “那舒容予呢?” 顾泽皱了皱眉,事实上这正是他最担心的地方,然而要靠外人来给建议,他又有些不甘心。 见他不吭声,安藤自顾自地说道:“让我猜猜,他是不是表现得很抵触又很困惑,而且拒绝交流?” 顾泽微微扬起眉。 “看样子是猜对了。”安藤笑笑,“那你呢?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我不知道。” 各种各样的情绪混在一起,像打碎了染缸最终翻搅成一团浓黑,让他一整天都处于莫名的恍惚中,看什么都像隔了层雾气。 “你知道的。说嘛,什么心情?” “我真的不知道。” “那就好好分析一下。再回忆回忆当时的景象,想想那支针筒的颜色,想想季秋池看你的眼神……” 顾泽的眼色冷了几分:“算了。” “想想你落在气垫上抬头看那扇窗口时的感觉――” “我说算了!” 喊出这一声后顾泽愣了愣,他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那么大。“抱歉,不是针对你……”他看向安藤,意外地发现对方神情冷静。安藤放缓了一点语气:“没关系,接着想。用吼的也行,把你的心情统统说出来。” 顾泽突然明白了对方在干什么。他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拨开那层雾气,朝里看去。 “我……很生气。” “为什么?” “因为……该杀的人却不能杀。”他慢慢地说,“我认为他根本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我认为他没资格平静地死于疾病……我想亲手杀了他。” “为什么?” “因为他该死!他手上欠了那么多条人命,折磨了舒容予那么多年,自以为是地将人踩在脚底,最后却能逃过惩罚,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安藤没理会他的反问,而是继续追问道:“你认为自己被踩在脚底了吗?” “是的。我觉得很屈辱。” “为什么?” “被枪指着、被脱光衣服、被拳打脚踢、被注射药物、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那种事……而且对象是舒容予最好的朋友,我敬重的前辈。” “你觉得屈辱是因为这行为本身,还是行为的对象?” “都是。” “为什么行为的对象会让你觉得屈辱?”安藤不依不饶。 “因为……季秋池也许一辈子都无法原谅我,而舒容予即使不说,总是会为此介怀的,谁能不介怀呢?”顾泽又咬了咬牙,“但发生这种事却不是我能够控制的。我很愧疚……但我并不是主动加害于人!” “你很愧疚?” “是的。” “即使这件事并不是你的意志所决定的,你还是愧疚?” “是的。无论原因是什么,从结果上来看是我对她造成了伤害。而且如果不是我不自量力地想去救她,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也许会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安藤点点头:“我明白了。除了愤怒、屈辱和愧疚之外,你还有其他感受吗?” 顾泽努力瞪视着那团并不存在的雾。“没有了。” “你确定?” 顾泽沉默片刻,垂下眼去看着自己的手心:“……还有。我其实还有一点害怕。” “为什么?” “事情脱离了掌控。我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也不知道舒容予是怎么想的,下一步又该往哪里走。”顾泽无意识地抬起手覆上双眼,“我还害怕自己……我平生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人,可是现在,根本摆脱不了这个念头。” 他的声音苦涩,“我怕自己做出让自己痛恨的事。” 安藤没再问下去。静默持续了良久,顾泽放下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个动作仿佛触动了某处开关,安藤顿时又恢复了平时没心没肺的表情:“想听听专业人士的评估结果吗?” “求之不得。” “那我就直说了,你没什么大问题。” “……这样吗。” “没错。你这人平常心理挺健康,抗压能力也不差,遇上这种事顶多受点刺激,过段时间自己就好了。实在不行找个心理治疗师发泄发泄,哥们我也可以客串一把。”安藤不紧不慢地顿了顿,“真正有问题的是其他两个人。” 顾泽一怔:“其他两个人,是指舒容予和季秋池吗?” “嗯。季秋池这是躺着中枪,说白了就是被虐打加强奸了。按理说这种时候怪罪强奸犯就好了,但你又不是自愿的,甚至客观来说还救了她的性命。她没道理恨你,可她自己更无辜,怨恨这东西也不能全靠理智控制。这么纠结的情况,心思纤细点的人恐怕绕进去就出不来了。你还是暂时别出现在她面前,让她自己慢慢调整吧。 “至于舒容予,”安藤为难似的挠了挠脑袋,“唉,从哪说起呢……由我来说这话可能不太好,但你对你那位前辈大人,似乎了解得不够多。” 顾泽心里“咯噔”一声,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季秋池以前讲过的话――“你把舒容予想象得太美好了,总有一天会失望的。”他不怕失望,他只是怕极了初遇舒容予时的那种感受,仿佛跋涉过千山万水,仍迈不过最后那一步之遥。 “我在听。” “有一种毛病――其实也算不上毛病,只能算是一种现象。”安藤说,“强迫性重复,听说过吗?” ☆、同床(已修) “强……什么?”顾泽只觉得眼皮直跳。 “强迫性重复。很常见的情况,虽然不常被注意到。举个例子,童年时经历或目睹过父亲家暴的女孩,长大后即使嫁给了一个温柔的丈夫,最终也会潜移默化地将他变成一个家暴份子。早年大悲或大喜的遭遇,会深深烙印在人们的潜意识里,让他们究其一生不断回到相似的境地里,就像飞蛾扑火,只为了重温当时那种极端的心理状态。幼年时与父母建立的关系模式被复制到交际圈里,又复制给下一代,相似的剧情在同一舞台上兜兜转转地重演着――想想看《百年孤独》吧。‘家族的第一个人被捆在树上,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安藤唱歌似的吟诵道。 “你认为舒容予也是其中之一?” “不相信就当趣谈听好了,我也没打算在这背教科书。”安藤耸耸肩,“其实你也知道的吧,任何性格的形成都是环境与人互动的结果。被支配的习惯被支配,被折磨的习惯被折磨,在冲突里长大的孩子,没有冲突也要制造冲突。舒容予明明有能力对付他哥,为什么这么多年从不见他付诸行动?” “他行动过一次。”顾泽辩驳道,“我说过的,在我之前有过一个人――” “舒容予是自愿为了那人反抗他哥的吗?” 顾泽愣了愣:“这倒没听他说过。” 安藤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这次呢,如果不是你把舒容予拖走,他会主动跟你走吗?” 顾泽默然。 “你们认识这么久,他是不是连一个‘不’字都没对你讲过?两个独立的人在认知和喜好上绝不可能一模一样,分歧总是客观存在的。你们姐弟关系再亲密,也做不到不吵架吧?你就不觉得舒容予那样有些奇怪?” 顾泽的眉头越皱越紧。安藤的话诚然不中听,偏偏每一句都无从反驳。 “想象一下舒容予跟你一起生活后,也像之前那样事事顺着你的意,从不忤逆,从不索取,久而久之,你根本弄不清他心里在想什么。更糟糕的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就像个傀儡那样任你支配――听起来很耳熟吧?这不就是他在他哥身边过的日子么。” “那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因为你爱他嘛。”安藤凉凉地笑道,“你怎么知道他哥不爱他,或者至少,不曾爱过?” 顾泽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却下意识地忽略了它。一边爱着,一边又残忍相待,他实在想象不出那种心态。 花瓣般温柔的感情,也会被漫长时光催化成尖锐的刑具吗?彼时恨不得捧在手心珍惜的人,也会有一天非要亲手摔碎,挫骨扬灰,方才从余烬里生出一丝快意…… “很可怕,对不对?” 顾泽回过神来笑了一下:“不可怕。我不会变成第二个他哥的。”想要变成那样的变态还真是有点难度。 “所以你知道他现在为什么生你气了?” “……为什么?” 安藤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就是因为你不肯变成他哥呀!忘了我说的强迫性重复了?你斩断了他的退路。他在高压环境下缩在壳里活了那么多年,这次为了你居然跟他哥杠上了,那等于是逼他睁开眼睛看清楚之前失败的人生啊。活了三十多年还要把自己全盘否定、推翻重来,换了你你会好受?” “也没那么严重吧,有必要全盘否定吗?” “啧,这话可真是‘何不食肉糜’一般地令人不爽。”安藤毫不留情地说,“算了,反正也不指望你这种家伙体会到。” “喂,什么叫我这种家伙?” “……没什么。”安藤似乎想解释又作罢了,“你命太好了,听不懂的。” 这世上的事原本就不可说。人跟人的境遇天差地别,不同的经历塑造出不同的应对方式,这些差异又反过来推动命运之轮背道而驰。全然理解其他个体的思维,是永不会实现的梦,归根结底,人都是一座座孤岛,是终年积雪的山峰。抵死缠绵累世情深,也不过是倾其一生拾级而上,终不可抵达。 “总之你们俩都不是高中生了,爱情再美也不能当饭吃,两个人过日子,建立一个可行的相处模式才能长久。现在舒容予的模式已经被你打碎了,大概连带着安全感也碎得一点不剩。只有慢慢进行灾后重建了。” 顾泽沉思了一会:“重建之后真的会有不同吗?把我自己的价值观强加于他,这种事是好是坏也未可知。” 安藤笑了起来:“你强加不了的,没有谁能替谁思考。至于变与不变,那就不是我等凡夫俗子能够勘破的了。”他笑得一脸高深莫测,“如果舒容予想到改变,改变其实就已发生了。世间本无我,一切不过起心动念。” “我说,你不是学心理的吗,怎么研究起佛学来了?” “阿弥陀佛,施主你这又是放不下了。” “……” “顺其自然吧施主。” “讲起这些头头是道的,什么时候给自己也找一个?” “免了,小僧遥望施主在苦海中扑腾,愈加坚定了留在岸上的决心。” 顾泽嗤笑一声:“别得意太早,迟早有人拖你下水。” 舒容予没再重提那晚的对话。不仅第二天没有,接下来的几天也一字未提。顾泽和安藤谈过之后看明白了许多之前不解的地方,清楚此时追问他也不会有结果,反倒沉住气了,面上一派风平浪静,仿佛得了舒容予真传。 顾泽的身体并无大碍,留院观察了一天之后就打包回家了。只是软组织受损尚未恢复,移动间全身都犯疼,像生了锈的齿轮。舒容予自然不会再回那个监牢似的家,也就顺理成章地搬进了顾泽的公寓。 洗手池旁从此摆了一对牙杯,衣橱和鞋柜划分成两半。书柜已满,只得准备购置新的。此外卧室里的那张床供两人睡也稍显拥挤了――对于最后一点,顾泽倒是毫无意见。 同居生活的第一天,舒容予坐着轮椅没法下厨,顾泽也带着伤行动不便。最后两人叫来外卖一起吃了,窝在沙发上看了会电视。顾泽挂念着这几天耽搁下的工作,起身去抱来手提电脑,开始回复邮件。过了片刻,他转过头去,却见身边的舒容予捧着一沓台本,正在用荧光笔逐行划出自己的台词。 暖黄灯光垂落在男人专注的面容上,透出几分柔和的色泽来。舒容予聚精会神地读着台本,有时大概是遇到拗口的地方,便会极小声地念几遍。顾泽不知不觉看得出了神,直到舒容予察觉到他的目光,面露疑惑地抬起头:“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当然没有。”顾泽赶紧说,“多少人抢着花钱听呢,有免费聆听的机会怎可错过。” 舒容予被逗得笑了一下:“你自己不也一样……” “我哪里比得上前辈你呀。你看过他们写的那些形容吗?”顾泽不假思索地引用起来,“‘像月光一样清冷超然的声音,能将任何平常的语句读出十四行诗的韵味’……” “小女孩的夸张想象而已。” “我一点也不觉得夸张呢。” 舒容予显然不习惯被当面如此热切地赞美,有些无措地垂下眼:“谢谢。” “说真的,让我饱一下耳福吧。”顾泽凑过去趁热打铁地央求。 “你想听?” “就一句。”顾泽指指他手中的台本,“就这一句,好不好?” 舒容予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这是一部校园爱情题材的动画,情节在他们的年纪看来有些过于甜腻了,台词也都纯情得不行。舒容予的角色是个被女主角暗恋的校医,他刚刚划出的那一段是女主角被打伤之后去医务室的场景。 顾泽这要求已经接近于调情了。这两天在舒容予不明显的回避下,他们之间似乎隐隐多了层隔膜。此时舒容予看着那句台词,莫名地有点念不出口,然而仅仅是一句话而已,实在没理由拒绝。沉默了几秒,他换上了校医沉静温柔的声线: “没必要自己扛着,找一个人分担疼痛,它就会减半呢。” 明亮得失真的阳光里,青年修长的手指落在女孩发间,轻轻揉了揉…… 空气中仿佛飞舞着粉红泡泡,顾泽目光炯炯地望着舒容予,直看得舒容予不自然地别开视线:“你的邮件,还没――” 顾泽不由分说地抱住了他。没有爱抚,没有接吻,只是一个不带情欲的拥抱,干净得可以直接融入那部动画。舒容予的身体僵了一瞬,随即便放松下来。两人默默坐了一会,顾泽心满意足似的放开了他:“我很高兴你在这。” 舒容予心里一暖,当真伸手去揉了揉他的头发。顾泽被揉得心猿意马,可惜这会儿身上挂彩,接下来的环节有心无力,只得先止步于校园剧。 他原指望彼此的心结能从此解开,没想到那天晚上,睡在一张床上的两人同时做了噩梦。 ☆、异梦(已修) 黝黑的沼泽地充斥着视野,无论如何都望不到尽头。他在过膝的泥泞里艰难跋涉。他的手中握着枪,金属冷硬的触感刺激着神经末梢。他机械地移动着脚步,寻找一个人。 猛然抬头,那张脸庞已经出现在眼前。如此美丽,如此张扬,仿佛阴鸷燃烧的黑色花朵,散发出不属于人世的迷香。全身的血液都在疯狂涌动,他举枪扣动了扳机。子弹破空飞去,却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暗影中。他对着那个男人拼命地开枪,却射不中对方的一片衣角。舒行之俯视着他,如同俯视一只蠕虫。 他扔开枪扑了过去,黏稠的沼泽缠上他的双腿,每一步都重似千钧。无论怎么跑,对方永远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距离丝毫不曾改变。他嘶喊着,咒骂着,声音细如蚊蚋;他挥拳出去,却只能打中空气。 舒行之慢慢地举起枪。 轰然一响,视野裂成了无数碎片…… 顾泽浑身一震,睁开了双眼。心脏砰砰砰砰地锤击着胸膛,好一会儿才平缓下去。他回忆着惊醒之前的梦境,脑中只掠过模糊的片段,但那强烈到快要喷薄而出的情绪却残留着,让他几乎想仰天长啸,吼出胸口的郁卒。 顾泽叹了口气,此时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缓缓坐起身,想悄悄摸去浴室。黑暗之中,身边的舒容予气息似乎很急促。顾泽愣了愣,侧耳倾听。舒容予确实在艰难地喘息,身体还在微微颤抖。顾泽摸索到床头灯的开关,旋开了一点。灯光流泻下来,在男人脸上打出薄薄的晕影。舒容予牙关紧咬,眉心紧紧纠结成了一团。那是一个他在清醒的时候绝不会露出的悲伤表情。 情知对方也在做噩梦,顾泽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容予。” 舒容予的身体松弛了一瞬,随即却更剧烈地抖动起来,似乎陷在梦魇中无法自拔。顾泽看得不忍,握住他的肩用力摇了摇:“容予!” 紧闭的眼睛 分卷阅读21 睁开的瞬间,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从眼角滑入鬓角,一时间竟然止不住。舒容予面无表情,双目失神地看着顾泽,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见。顾泽安抚地笑笑:“梦见什么了?” 舒容予没出声。顾泽见他的手垂在身侧,五指蜷曲着,便伸出手去握住了。原以为对方依旧不会有反应,没想到舒容予突然攥紧了他的手。顾泽眨眨眼,若有所悟:“你梦到的是我?”他笑了,“我干了什么事啊,这么严重?” 舒容予重又闭上眼吁了口气:“我梦到你……跳下去……” 无需多言,顾泽心里已经一片雪亮。 舒容予此时渐渐回过神来,闻言无力地笑了一下:“那孩子很任性,喜欢撒娇。高兴也好,生气也好,全都写在脸上,好像永远长不大。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明白……” 一丝恍惚而缅怀的笑意浮现在他的脸上。顾泽颇感不是滋味,握住他的手也松开了。 舒容予却望着彼此刚才交握的手,露出一点迷惑的神情:“我对他说不要来,他还是来了。后来,我对他说不要去,他又自顾自地去了。” 顾泽沉默。 “那孩子脾气那样倔,从来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我对他说没关系,好好控制的话,还是能活很久的。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他活下去就足够了……我说的话,他一次都没有听过,可是那一次,他很认真地答应了。”舒容予微弱地笑着,“第二天我回到家时,他正站在窗台上……” “别说了。”顾泽一把抓起刚才放开的手,十指牢牢相扣。舒容予顺从地住了口。顾泽想想不对,又加上一句:“也不要想了。” 舒容予低笑起来:“好。” 顾泽自然没法真的勘察舒容予的思维运转。就连他自己在说完那句话之后,也不由自主地又想了一会儿。 犹豫了一下,顾泽还是自行破了戒:“知道吗,以前听到方野的事情时,我很看不起他。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都不该对自己的生命那么轻贱,还随随便便就抛下深爱的人。可是现在,认真考虑的话,我有点明白他的感受了。”他没有看见舒容予听到这话时变化的面色,“我曾经觉得,他那么做完全是因为忍受不了屈辱和慢慢等死的痛苦。但设身处地想象一下,只要活着,就要时刻担心着传染给你,还要让你分担日渐累加的绝望和惶恐。见识过那个男人的手段,他已经发现自己让你暴露在了怎样的危险中。即使能躲躲藏藏地活下去,相伴的时间越长,最后的别离就越痛苦……” 他边说边思索,讲到此处却笑了笑:“现在的我能理解他了。但如果换做我,我绝不会那样做。” “小顾……” “哪怕还剩一口气,也不会选择死。”顾泽觉得从来没有看得这么清楚过,“自杀或者报仇,只是重压之下贪图一时的痛快解脱,掩盖不了自私的本质。只有活着陪在你身边,一切才有意义。” 他微笑地看着对方,“我不是他,也不是其他任何人。没什么好怕的――只要你相信这一点。” 软组织损伤恢复起来很慢,顾泽的全身都留着青青紫紫的伤痕。好在随着几场秋雨连续降温,t城的人已经纷纷换上了保暖的衣服。几天之后在《隙之华》的录音棚里,顾泽一身的套衫长裤,将脸和手以外的部位都遮了个严实。 他之前请假的理由是感冒,此时重归岗位,制作组的人免不了要围上来嘘寒问暖一番。顾泽连声道谢,余光一扫,倏地一闪身不见了。众人愕然转头,却看见他正站在角落里扶着舒容予。 舒容予已经拆了石膏,开始练习杵拐走路。坐了许久的轮椅,腿部肌肉有些萎缩,刚开始走路颤颤巍巍十分辛苦。顾泽在家的时候扶他扶习惯了,刚才余光里看见他趔趄了一下,当即条件反射地跑了过来。舒容予在顾泽赶到前已经稳住了身形,一抬眼就看见年轻人一脸的关切。他笑了笑,公众场合也不便多做表示,只淡淡道了声谢。 这时其他同事又纷纷凑过来表示关心,前簇后拥地把舒容予请进了录音室。顾泽一个不防被挤了开去,不禁讪讪。他那副样子活像被迫与人分享心爱玩具的小孩子,偏偏还不自知。舒容予远远瞧见了,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翘。 随着高潮临近,《隙之华》的剧情节奏不断加快。薛等人从地牢中逃脱之后,立即赶回军队总部汇报了自己取得的情报。与此同时他们得知,在那座偏远小镇韬光养晦了数十年的欧尔维,终于带领叛军展开了全面的攻击。 战争开始了。吸血鬼叛军迅速拉长战线,国境内战火四起,人心惶惶。之前数量稀少的吸血鬼一旦大批出动,战斗力远在人类之上。而他们既不设总部也不加驻守,神出鬼没地混迹于人类平民之中,仿佛除了破坏之外别无目的,更让政府无法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镇压。越来越多的人类被同化,之前屈服于人类的吸血鬼也尽数加入他们的队伍。政府束手无策,百年来不可撼动的强权高塔,眨眼间竟已根基动摇。 由于之前的调查和对吸血鬼的了解,薛成了这场战事的特别顾问。他一边与欧尔维短兵相接,一边试图找出对方的弱点。在这一集里,镜头在薛与欧尔维之间不断切换,调查、分析、运筹帷幄,决绝的命令声层层下达,斑斓的棋盘风起云涌,火势燎原。 “一定有什么,一定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被忽略了。” “看起来,已经快要发现了吗?” “那么多物资不可能凭空冒出来,他们的供给源在哪里?又是怎么绕过所有侦查的?” “想要切断供给路线么。虽然方向错了,不过如果这样查下去的话……” “只要有所求,就必然有软肋。如果这样布局是为了让我们分散兵力,那么他的真正目标在哪里?” “太慢了,薛。找不到动力可就不好办了,你觉得呢?” “乌鸦――!!!” “上尉,麋鹿小姐她……牺牲了!” …… 摘下耳机,顾泽微微舒了口气。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原以为自己的状态会受影响,想不到一番配音下来,感觉反而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情感的表达也愈加收放自如。他望向舒容予,果然对方也正朝自己露出微笑。 两人一同走出录音棚,舒容予对顾泽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他们接下来的工作在不同地方,就此暂时分开了。顾泽摸摸鼻子,虽然一直没机会说上话,但这种无言的默契也别有乐趣。想到从前那段漫长的单恋,对比之下顾泽顿觉人生圆满,步履轻快。 声优们都离去了,落在最后的工作人员才悄悄开口:“诶,你觉不觉得今天有哪里不太一样?” “什么不一样啊?” “唔……我也说不好。总觉得空气中有什么在闪闪发亮,眼睛都要被闪瞎了。” “那一定是谁的镜片吧。” “是吗?大概吧。” …… 唯一的遗憾是,以前总会三五不时前来督阵的季秋池,这次完全没了消息。 此时的他们还没能预见,多年之后,刚刚录制的这一集动画被无数粉丝一遍又一遍地重温,甚至刻成cd赠送珍藏。 ☆、出柜(已修) 这天临近下班的时候,顾泽给舒容予发去一条短信:“我去接你回家吧。” 过了一会,舒容予回复道:“不用了,我坐地铁回去。” 顾泽皱了皱眉:“你还杵着拐,搭地铁不方便。” “没关系的。”舒容予的回复很简短。顾泽情知他是为了避嫌,无奈地笑笑。舒容予入行这么多年从未泄露过一星半点私人信息,平时做事当然是小心至极的。 顾泽删了短信,独自开车回家,顺路买了些菜。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打算小露一手厨艺。一个人生活了这些年,平时工作忙,进厨房也只是为了好歹填饱肚子。现在做出来的饭菜变成了两个人吃,自然而然就多花了些心思。 舒容予到家的时候,便看见高挑英挺的男人腰上系着围裙,正在运刀如飞地切菜。 他站在厨房门口静静看了一会儿,这才走进去说:“我回来了。” “回来啦。”顾泽一转头,见他挽起袖子要帮忙,赶紧一把拦住,“你出去等着,马上就好了。” 舒容予站定了没走,望着顾泽忙前忙后。炉灶上咕噜噜地炖着汤,顾泽切完菜又确认了一下火势,这才腾出空来转向他:“路上很辛苦吧?腿有没有疼?” 舒容予笑着摇摇头:“在地铁上还被一个小姑娘让座了。真难为情……” 顾泽愣了愣,故意酸溜溜地问:“那小姑娘长得好看吗?” 舒容予笑意更浓:“比不上你。” 顾泽考虑了一下,勉强接受了这答案,又说:“还是快坐下歇着吧。等你的腿好了,我们去报名考驾照,省得天天挤地铁。” 舒容予停顿了一下:“好。” 他慢慢走出了厨房。顾泽继续做着菜,疑窦渐生。且不论舒容予的身世,单凭他自己的收入,买辆好车也早已绰绰有余了,何至于这么多年都只坐地铁? 顾泽端着碗碟出来时,舒容予正坐在餐桌旁,用手提电脑打着字。顾泽随口问道:“在发邮件?” “嗯……不是。”舒容予合上电脑,低头去帮他摆碗筷。顾泽也没细想,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尝尝看我的手艺如何。” 舒容予举箸夹了一口,眉眼渐渐弯了起来:“好吃。” 顾泽跟着他笑:“那就好。” 两人安静地吃着饭,房间里一时只闻动筷的声音,气氛却十分温馨。顾泽看了一眼舒容予,心中掂量着此时问他会不会太煞风景。他正犹豫间,舒容予已经抬起头来:“想问什么吗?” 顾泽老实问了出来:“你不开车,是因为……那场车祸吗?” 舒容予坦然点点头:“说来有点丢人,那时候被吓坏了,好几年都没坐汽车。之后缓了过来,但还是碰不得方向盘。”他笑笑,“其实那么久以前的事,早就不打紧了,只不过刚好t城的地铁很方便,就这么一直拖到了现在。” 顾泽扬起眉看着他。 “真的没事了。”舒容予重复道,“你说得对,考出驾照会省事很多。” “这种事不听我的也可以。不必勉强自己的……” “小顾。”舒容予温声打断了他,“还有半辈子的时间要一起过,如果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中,岂不是更不划算?” 顾泽震惊地望着对方,半晌才埋下头去吃饭。他极力控制着不想表现得太开心,却连对话都忘了继续。舒容予看在眼中有些感怀。自己走不出去,也连累这孩子跟着伤心了。两人都没再提这事,只是换了轻松的话题闲聊,有说有笑地吃完了一顿饭。 顾泽去厨房洗了碗,又和舒容予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电视,便打来热水,将舒容予的腿搁在自己膝上,准备替他做按摩。他用热毛巾覆上舒容予的关节,边等待边顺手拿起手机刷了一下主页。 顾泽的目光定格在了一条状态上,抬眼看向舒容予:“晚餐前你原来是在发这个啊?” “什么?”舒容予扫了一眼他的手机屏幕,顿时露出一丝赧色,“啊,你怎么看见了……” 顾泽几不可见地一笑,岂止是这条,这个账号这些年来发的每一个字他都看过。“竟然真是你本人的账号啊。我一度怀疑是事务所的人在更新……” 最新的一条状态发布在两小时前:“前段时间让大家担心了十分抱歉。我现在一切都好,再过不久就能正常走路了。” 这还是那次地震以后,舒容予第一次汇报情况。顾泽隐约想起地震发生后不久,网上有些关于自己和舒容予的不好的言论,事情似乎还闹得挺大,然而自己当时实在没有余裕去管什么公关,只拜托事务所代为处理了。等到他终于有空去翻那些帖子时,已经事过境迁。 对于那个噩梦般的夜晚,顾泽的记忆十分模糊,残留的片段只有舒容予被人群踏在脚底的景象,以及医院病房里苦涩的对话。他确实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喊人去管场馆里剩下的伤员了,按照当时的状况推断,多半是没有。因此面对“不顾其他人死活”这项罪名,他无从推脱。直到现在还会有些执着的家伙,在他每条状态的评论里进行道德谴责。 想到这里,顾泽不禁担心舒容予也受到牵连,便点开评论翻看了起来。所幸舒容予收到的评论里并没有出现刺耳的声音,只有一些慰问的话语。“你一切都好就好了。”“是啊,没事就好。之前看到你坐在轮椅上的照片,一直很担忧,心想无论如何都要等到你自己报平安才能放心。还是会疼吧?请千万照顾好自己。” 从前的自己,也总是这样默默地遥望着、揣测着,不同的是自己连回复都从未发送过,只将它们藏在心里。顾泽忽然心有戚戚焉:“这些粉丝真的很关心你。” 舒容予应了一声,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顾泽拿开热毛巾,在他腿上力度适中地揉捏。顾泽的手指长而有力,动作十分温柔。舒容予舒适地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拿起手机看了看,突然扑哧一笑。只见顾泽在他的那条状态下回复了一句“早日康复”。 “我可是头号粉丝,这种事怎能落于人后。”顾泽打趣道。 “这粉丝当得真辛苦,还要上门按摩服务。” “为了偶像,要做好付出一切的觉悟。”顾泽冷不防俯下身,在舒容予脚背上吻了一记。舒容予瑟缩着笑出了声。 手机铃声在这时响了起来。顾泽看了一眼来电号码:“……是我爸妈。” “唔。” 顾泽放下舒容予的腿,站起身冲他笑了笑:“我去去就来。” 他走进卧室里,顺手带上了房门。 顾泽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受过高等教育,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他们原本以为一对儿女总有一个会去做学问,不料泡在书堆里长大的顾泽和姐姐竟然都没沾上多少文气。好在夫妻俩看得开,也就任他们凭兴趣发展了。 几年前姐姐结了婚,老两口剩下的牵挂便落在了顾泽的终身大事上。虽然不愿把儿子逼得太紧,但平时闲聊时难免要提上两句。顾泽对他们多少有些心怀愧疚,这几年来不自觉地联络得少了。最近诸事繁杂,他一直没打电话回去,老两口终于忍不住拨了过来,围在听筒边上,你一言我一语地争着跟儿子讲话。 顾泽含笑听着他们絮絮叨叨的叮嘱,那早已打好了腹稿的话语却哽在喉中,总也说不出口来。 顾母讲了几句最近降温记得带外套,顿了一下,小声问:“小顾啊,妈妈是不是很烦?” “啊?没有,怎么会。”顾泽艰难地清了清嗓子,“妈――” “嗯?” “……”顾泽几度张开嘴又闭上,最终挫败地叹了口气,“你和爸也要注意保暖。” 顾母乐呵呵地应了。 “不早了,小顾明天还有工作,哪像我们这么闲。”顾父插言进来,“挂了吧,什么时候有空就回来吃顿饭。” “好。”顾泽确实很久没回父母家了。 “那我们改天再聊啊,去忙你的吧。” “……好,再见。” 挂断了电话,顾泽瞪着地板发了一会呆。深吸一口气,又按下了重拨键。 一听到那头接起,顾泽立即逼着自己脱口而出:“爸妈,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们。” 顾母沉默几秒,摁了一下扩音。 “说吧,我和你爸都听着。” 听她的语气毫不惊讶,仿佛已经猜到了什么。顾泽心下酸楚,暗自忍耐了一下才开口:“我……喜欢同性。” ☆、巅峰(已修) 这通电话持续了很长时间。舒容予半闭着眼坐在原地,一墙之隔传来的说话声时不时提高,语气十分激烈;但随即又低弱下去,直至几不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推开了,顾泽脸色不太好看地走了出来,坐到舒容予身边,将头埋进他的颈窝里不动了。 舒容予伸手在他背上顺毛似的抚了几下:“怎么啦?” “我对爸妈出柜了。”顾泽闷闷地说。 舒容予的气息很平静,带着令人心安的感觉,顾泽不由得在他颈窝里蹭了蹭。 父母的反应与顾泽之前预料的差异不大。受过良好教育的夫妻俩虽然多少有些受打击,但还是立即对他表示了接受与支持。顾母问了一句“真的完全不喜欢异性吗”,在得到答案后忍不住哽咽,深呼吸了几次才找回声音:“既然这样,就好好找个正经的伴儿,爸妈不是不开明的人,只要你过得好……” “妈,我这次就是想告诉你们,我已经找到那个人了。” 与预想中相同,父母在问出舒容予的年龄后顿时反应激烈:“相差这么多,怎么能处得长久?日后他老了病了,你要伺候床前给他送终吗?这不是耽误人吗……” “妈!” “小顾,我们是为你好啊。各方面匹配的人在一起才会幸福,同性恋的压力本就比别人大,你这样是在给自己揽罪受啊,日后多少麻烦,你现在根本想不到!” “是我先喜欢舒容予的,是我先追求他的。舒容予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顾泽不能告诉父母两人共同经历的那些事,只是一遍遍地保证两人在一起并非一时冲动。直说得口干舌燥,手机的电量也快耗光了,双方才宣布中场休息。挂电话之前,父母仍然劝他再好好考虑一下。 “不会有事的。”顾泽喃喃地说,也不知是对舒容予还是对自己,“他们只是暂时有些抵触,等到了解你之后,总有明白过来的一天。” “嗯,不用担心。”舒容予应道。其实情况已经比他想象中好很多了。“你不该一个人面对的,让我一起……” 顾泽抬起头:“我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傻孩子,我哪有那么容易委屈。”舒容予失笑地揉了揉他的头发。两人离得很近,彼此都能看见对方眼中映着的自己。顾泽目注着舒容予,慢慢贴上了他的唇。 羽毛般轻软的触感,温柔的舔舐,默契的融合…… 这个温情脉脉的吻,很快在顾泽的刻意撩拨下变得失控。舒容予有些晕眩地抬手搭在顾泽的胸口,似乎试图拉开一点距离,顾泽却反而将他搂得更紧。细细的喘息仿佛摇曳的暗香,空气中逐渐蒸发出欲念的味道。等到终于分开时,舒容予已是两颊生晕,淡色的唇瓣在辗转吸吮之下,红得像抹了一笔朱砂。顾泽看见他唇角溢出的水光,难以自禁般又伸出舌尖去舔。这煽情的动作让舒容予一颤,身体开始悄然升温。 两人心跳相闻,顾泽拈住舒容予衬衫最上一颗扣子,将它慢慢解开了。舒容予抿着嘴垂下眼,却没有抗拒。顾泽受到了鼓励,一路又解开几颗扣子,从锁骨到胸口,白皙的皮肤大片袒露在灯光下。顾泽伸出指尖,像把玩精致瓷器般若即若离地抚弄着。 舒容予突然按住了他的手。顾泽以为对方怯场,不禁有些失望。却听舒容予低低地说:“先去浴室吧。” 顾泽笑了起来,一把打横将人抱起,快步朝浴室走去,径直走到花洒底下才放下舒容予。温热的水柱喷了下来,很快淋湿了两人身上的衣服。变成半透明的衬衫紧紧勾勒舒容予出腰身的线条,竟透出几分欲盖弥彰的性感。顾泽一手揽着舒容予,一手却探到他的腰间,抽走了那根皮带。 深色西裤滑落下去,露出其下苍白的双腿。男人的腿修长笔直,没有女性的丰满曲线,却能勾起人莫名的征服欲。此刻舒容予光裸着双腿,偏偏其中一条还使不上力,依偎着顾泽才能勉强站立。他衣衫凌乱,下半身更是只剩下内裤,靠在仍旧衣着整齐的顾泽的怀里,羞耻感伴随着奇异的快感,从骨髓深处开始作祟。顾泽低头欣赏着爱人这般情状,只觉得鼻腔发热,再看下去只怕要喷血,连忙一鼓作气褪下了舒容予已经半解的衣衫。 清瘦的躯体完全暴露出来,水珠忘情地轻啄着男人的皮肤,将它染上了浅浅的粉色。不知是谁先发出邀请,两人又开始深深接吻,唇舌交战间唾液溢出,跟头顶淋下的水柱混到一起,潺潺地淌下。顾泽摸索着探到舒容予的内裤…… 舒容予闷哼了一声。顾泽感觉到手下已经硬了,而自己更是早已浴火焚身。舒容予双手搭在顾泽的身上借力,听见耳边喘息渐重,不禁微微翘起嘴角。然而一抬眼,便看见顾泽的脸庞逆着光,俊美如画,双眸的颜色比平时更深沉,足以将人溺死其中。他看得一阵怔忡,心顿时乱了。 “帮我脱掉……”顾泽贴近他耳际,蛊惑般呢喃道。 舒容予有些颤抖地伸出手,撩起了他衣衫的下摆。衣物一件件滑落在地上,舒容予的手指终于勾到了顾泽的内裤边沿…… 顾泽倒吸了一口气,绷紧了身体一动不动。那只手称不上多么富于技巧,但他却稳不住阵脚。 想要抱紧他,想要将他摁在墙上,想要立即进入他,贯穿他,直到将他完完全全据为己有。下身叫嚣得发痛,顾泽粗暴地扯下对方的内裤,不出意外地感觉到舒容予僵了僵。 他缓缓半跪下去,凑近了那羞怯抬头的东西。 “嗯……”头顶上方传来舒容予的呻吟,尾音颤得勾魂。 ――再强烈的冲动也得压抑着,舍不得他受一点委屈。怎么能这么喜欢一个人呢?喜欢到左右踌躇千思万想,只为了让他高兴。 舒容予眼角都湿了:“小……小顾泽……” 顾泽坏心眼地应道:“嗯?” “……”意识飘飘然浮在云端,舒容予似乎随时可能软倒,只能撑住对方的肩膀。这般情境下更是无法坚持多久,一浪浪的快感让头皮发麻,情知自己正攀上临界点,舒容予咬住下唇,摸索着拉住了顾泽那只为所欲为的手。 顾泽抬起头:“不舒服吗?” 舒容予索性闭上眼不答,牵着他的手一点点地向后移去。 领会了对方意思的顾泽瞬间睁大眼:“舒容予……”一阵狂喜迷乱险些卷走仅存的理智,他挣扎着停住,“你的伤还没全好,受得了吗?” 舒容予的心都要被这一问融化了。“没事的,”他近乎哀求地说,“我想……” 再忍下去就枉做男人了。 顾泽抱起舒容予,顺手关了淋浴:“既然这样,我们换个地方吧?”舒容予的腿不能乱动,还是躺着比较好。顾泽扯过一条大浴巾裹住舒容予,走进卧室将他放到了床上。两人草草替对方擦干,一边迫不及待地互相爱抚。 蓄势待发的湿润身体纠缠到一处,迷离的水汽仿佛爱欲缭绕…… 顾泽探身去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听到动静,舒容予半眯着眼看了看他手中的东西:“原来你早就――” “你搬来的那天就准备了,虽然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用上。”顾泽咧嘴一笑,舒容予不禁耳根发烫。 …… 舒容予微微喘息着看向年轻人,对方皱眉隐忍的面容比任何时候都更撩人。身体脱离了掌控,随着他的手指扭动起来,空虚的感觉愈演愈烈…… 颤动的花房猛然被撑满,花蜜涌动,甜得胜过了一切记忆与想象……他们都知道会很好,却不知道能好到怎样的程度。仿佛之间漫长不见尽头的等待,只为了这一刻的完满无缺…… 床柱摇晃,意乱情迷。一线天光摇摇晃晃,渺远地淡去又疏忽临近,刹那间占据所有意识,空白里散出满目碾碎的繁花,汁液淋漓。他们被潮水带走,孤独地拥抱,哭泣着厮磨,激动地成全彼此。快乐早已超出心脏负荷的极限,它濒死般奏出狂乱的乐章,由低到高累加交叠,他们攀上去,攀上去,直到血肉迸溅的绝顶高峰,然后纵身一跃…… 喘息未定地歇了片刻,顾泽在他唇角亲了亲,抱起他朝浴室走去。 手机铃声又一次不合时宜地响起。顾泽顿了顿,只得又将舒容予放回床上,黑着脸接起手机:“喂?” “小顾,是我。”高木的声音传了过来。 顾泽的心一沉。 “舒容予在你旁边吗?” “……在。” 高木沉默了几秒:“问他要不要……来见这个人最后一眼。” ☆、坠落(已修) 轿车在夜色中匀速行驶着。路灯的光芒一轮轮地扫过舒容予的脸庞,旁边开着车的顾泽朝他望去一眼,只看见一道寥落的剪影。 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顾泽在医院旁泊好车,才转头打破沉默:“到了。” 舒容予应了一声,身体却坐着未动。顾泽也不催促,事实上,他私心里一步也不想再迈进这个地方,更不想放舒容予去见那个男人。 不见也没关系的,就让他自己死在那里好了――这句话在嘴边转了几圈,最终被咽了下去。顾泽暗叹一声:“再不去可能就来不及了哟。” “嗯……” 顾泽伸手拍拍舒容予:“走吧,去跟他道个别,以后那些事彻底跟咱们无关。我陪你去。” 舒容予微弱地笑了笑,打开了车门。刚刚还与自己亲密无间的人,此时却仿佛回到了两人最初相识时,连气息都压抑了起来。顾泽心里一阵光火。正是这样,正是因为这样,才必须让舒容予跟那家伙做个诀别,否则对方施加在舒容予身上的影响力永远也消除不尽,这一章也永远揭不过去。 顾泽绕去后车厢取来拐杖,扶着舒容予下了车。 医院里还是老样子,只是重症监护室的门口被警察围了起来,进出人等必须进行登记。负责把关的正是当日保护舒容予的那位小警察,见到顾泽和舒容予,他竟然露出了一点敬畏的神情,不待两人开口就转身打开了监护室的门。 高木出现在门口,将两人让了进去。见顾泽无意识地跟着舒容予向前走,他伸手一把拦住了:“我们就在这等着吧。” 顾泽皱着眉望着舒容予走到病床边:“可是――” “放心,已经检查过了,那家伙现在不剩任何破坏力了。”高木略微压低了声音,“本来早就陷入了深度昏迷,各项指标直线下降,结果就在我给你打完电话之后不久,他居然醒过来了。大概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 高木一向坚毅的面色竟也有一丝动摇:“人哪……真是奇怪的东西。” 顾泽心中一动,这才正眼看向病床上的人。只看了一眼他就别开了目光。 记忆中美艳到诡谲的妖魔,只剩下一具插满了管子的躯壳。明明应该对此感到畅快,心中却平白升起一股人生无常的悲凉。 这算是――英雄末路?红颜薄命?他为自己的想法失笑,此人算不上红颜,更不配当英雄。 舒行之的那些手下站在角落里,旁边还有两名警察携枪监督着。已到了这个时刻,他们依旧面无表情,犹如木桩。 一道道目光带着各异的意味,投射在房间中央的那对兄弟身上。 舒容予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耳边似乎萦绕着熟悉的诵经声,但仔细去听,又只是沉寂。 说到底,这样孽债累累的灵魂,再多的经文恐怕也超度不了吧。 他笑了笑:“哥哥。” 舒行之慢慢张开眼看着舒容予。消瘦使他的眼窝深陷,戴着呼吸机的那张脸陌生得怕人。心率监护仪发出规律的嘀嘀声,一只枯柴般的手臂死气沉沉地搭在床单上,布满针孔的手背上插着点滴。 舒容予伸出指尖划过他的手背,接触到的皮肤黯淡而冰凉。舒容予凝视着那只手,缓缓地握住了它。 “车祸之后我刚醒过来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拉着我。”他轻声说。 光阴的帷幔如烟散去,太沉重的,再提 分卷阅读22 也是徒然;那些比星尘更轻慢的,却得以随风渡来。 “那女人进来时,我还以为手要被你捏碎了。呵……你一定不记得了吧?就算是哥哥,也有过要靠抓紧我才能稳住的时候啊。”舒容予的语调不起波澜,“那一刻……我曾经爱过你。” 嘀嘀的声音突然急促起来,舒容予抬眼看了看心电图,浮现出一个近乎怜悯的笑容。 只手遮天了一辈子的男人,到最后连掩饰自己的心情都无力做到,也算是报应。 “我对于那个女人毫无价值,却好好地活了下来,连威胁都没有受过。你跟她之间,做过什么交易吗?” 舒行之只是沉默地望着舒容予。 “……算了。现在问这些也没有意义了。”舒容予慢慢松开手,“这些话,我一直不敢对你说,连多看你一眼都不敢。我们两个,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 舒行之的心率越来越快,呼吸罩上的白雾忽聚忽散。与之形成鲜明反差的,是他渐趋平静的面容。监护仪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却没有医护人员赶来的动静。大约是舒行之之前有所交代,他的手下见状也没做出任何反应。 尖锐的警报声中,舒容予俯下身,凑近男人的耳边:“哥哥……你安息吧。” 他微笑了一下,“来日地狱里相见,我再跟你一起去爸妈面前,谢罪。” 心电图上的曲线激烈地波动着,终于拉成了一道长长的直线。 仿佛在播放一个写意的慢镜头,男人的瞳孔一点一点地散开了。最后一瞬,这双眼睛望着的不是舒容予,而是某个未知的方向。 似乎永远深不可测的眼睛,渐渐变成了两颗毫无光泽的晶体。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监测仪依旧嘶声鸣叫。 良久,高木伸手打开房门,房里房外的警察们才如梦初醒,开始移动起来。 顾泽僵硬地上前握住舒容予的肩:“我们该走了。”接下来的事情也许会有媒体介入,舒容予的身世隐藏到现在,不能在最后功亏一篑。 手掌下的身体微微打着颤,舒容予点点头站起身,踉跄着朝门口走去。顾泽叹了口气,俯身捡起被他忘在地上的拐杖,几步追上去扶住了他。 舒容予偏过头:“谢谢。” “……不用。” 两人并肩走在安静的走廊上。顾泽几次瞧向舒容予的脸色,终于试探着说:“如果想哭的话,不用憋着的。” 舒容予停住脚步,无声地摇摇头:“抱歉,小顾,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像是被抽空了,整个人看上去疲惫至极。顾泽犹豫了一下,松开手,将拐杖递给他:“我在车里等你。” “好。”舒容予感激似的笑笑。 顾泽独自踱出了医院。停车场旁有一块小小的绿地,时近午夜,路灯下空无一人,只有秋虫飞舞。他缓步走着,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那个男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像千千万万普通的生命那样。直到看见监测仪上的那条直线,他依然没有此事已经结束的真实感。一切发生得过于简单干脆,心还被吊在半空,飘飘荡荡没有着落。 劫数已经历尽,自己却不敢拥抱那突如其来的庞大幸福。黑暗中仿佛蛰伏着重重鬼影,随着每一记脚步蠢蠢欲动。 天际突然滚过一道闷雷。秋天的雷声,倒带着盛夏未尽的气势,浑厚地回荡在大地之上。 顾泽倏然抬头。 不安感已经强烈到无法忽视的程度,他猛地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奔跑了起来。 他怎么能把舒容予一个人留在那个地方?潜在的危险明明还没清除! 手指哆嗦着翻出手机中舒容予的号码,按下拨出键,嘟嘟的等待音无比漫长。 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等待音戛然而止,直接转入了语音信箱。 “该死……” 顾泽的额上冒出了冷汗,大厅,楼梯,楼道,转角,混乱的脚步兜兜转转失去了方向,如同凄凉的鼓点。不祥感不断膨胀,鬼影嗤笑着破空飞过―― 然后在走廊尽头,他终于看见了让人肝胆俱裂的一幕。 一道身影死死钳制着舒容予,高高举起了手中的短刃。 “啊啊啊啊啊――!!!!” 顾泽疯狂地朝他们扑去。 利刃划过狰狞的弧度,猛然扎进了舒容予的咽喉。 顾泽还在半条走廊开外,无论如何拼命也赶不过去。那个人转过头来,笑着朝他举起枪。 顾泽的脚步毫无停顿。 枪管掉转了方向,被持枪者塞进了自己的口中。 “砰”的一声枪响,血液与脑浆喷溅在雪白的墙壁上。 顾泽摔了一跤。他挣扎着爬起来,又绊倒了自己。 舒容予的喉管中汩汩冒出血液,他在剧烈的呛咳中渐渐窒息,眼睛却直直望着顾泽的方向。 顾泽手足并用地朝他爬去。 脚步声纷沓而至,一群穿着白大褂的身影越过了顾泽,匆匆奔向地上那两具身躯。视野被挡住,顾泽爬起来,浑浑噩噩地拉开挡在前面的人。 几只手臂从后面伸过来,将他一个劲地朝后拖。顾泽一把甩开它们,继续朝前走。 后颈骤然一痛,视野随之一黑,他失去了知觉。 ☆、毁灭(已修) 晕厥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再睁开眼时顾泽还在那道走廊上,身边蹲着一个人。 见他醒来,对方慌慌张张地按住他:“顾先生你先别激动,人已经送去抢救了,救治这么及时肯定不会有生命危险!” 是之前那个小警察。一口气喊完了,见顾泽没什么过激反应,他才悄悄松了口气:“刚才房间里有个调查对象趁乱逃脱了,我们刚追到这就看到……长官喊了你几声都没反应,情急之下才把你打晕的……顾先生?你在找什么?” 顾泽充耳未闻般起身四顾。 “啊,如果是舒先生的抢救室的话,在那个方向。现在手术还在进――喂,顾先生!” 顾泽一路寻到了抢救室旁。高木正站在等候区,负手听着下属的汇报,脸色铁青。见顾泽过来,他不待问询就说道:“舒容予还在里面。被一刀割开了气管,但应该不会伤及性命。” …… “小顾,这件事情我负全责。”高大的警官罕见地低下头,脸上有掩不住的惭色,“当时就应该护送你和舒容予的。人一死就放松了警惕,根本没注意他的那些手下,也没能及时察觉异样,都是……我的错。” …… “你说句话行不行?小顾!揍我几拳也好啊?” 顾泽面无表情,突然笑了一声:“怎么能怪你呢。” 这笑容过于反常,也过于惨淡,高木不由得皱起了眉:“你――” “我记得那张脸。那家伙的手下,全都是普通到毫无记忆点的相貌。但我就是记得那张脸。”顾泽说得颠三倒四,高木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把枪塞进自己嘴里时,还对我笑着。哈,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姐夫……你知道那家伙死之前最后一秒钟,在看哪里吗?” 顾泽的语气幽冷得}人。 “你们都没注意到,我却看见了。角落里有一个人,在笑……” 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攫住了高木。他定了定神:“冷静一点,那也许只是错觉。当时我们二十四小时监督着,他根本没有机会和下属交流。刚才听说舒容予出事时,剩下那几个下属居然表现得很怀疑。虽然目前还不能排除伪装的可能,但我直觉他们真的不知情。仅凭临死前的一个眼神下命令?比起那种天方夜谭,说是一次自发的失败攻击还更合理。作为那家伙的手下,跟舒容予结过私怨也很正常。更何况,如果是那家伙亲自计划的,绝不会这么漏洞百出,只派一个人去孤注一掷,还让舒容予逃过一劫……” 高木忽然停下了分析,因为面前的顾泽惨白的脸色。 “小顾,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现在舒容予的情况还不清楚,不必露出这样的……这样的……”这样悲伤到令人心惊的表情。 有什么被漏算了――这个判断带着森森的寒意,浮现在脑海之中。 “漏洞百出?”顾泽低低重复道,“什么样的行动,会挑在医院抢救室附近杀人?什么样的凶手,会用刀刃攻击目标,却用手枪自杀?” 抢救室的门开了,主刀医生走出来摘掉了口罩:“哪位是伤者家属?” 顾泽迎了上去。 被留在原地的高木凝神思索着他刚才问的话,猛一抬眼,刹那间如坠冰窟。 “伤者已经暂时脱离了危险。”医生用一种司空见惯的平板语气说。 多么缜密,多么精彩,那自杀前的笑容多么得意。在刀锋入喉的一瞬间,他知道自己的目标已经达成。 “声带受伤严重,有失声的可能性。” …… “即使是最理想的恢复情况,声音也不会跟从前一样了。请你做好心理准备。” 顾泽是被手机振动的动静弄醒的。 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异常恐怖的梦,以至于惊醒之时的心跳还没恢复正常。顾泽抬手按住太阳穴揉了几下,睁开眼睛。 自己正歪在一张临时摆放的椅子里。视线稍移,舒容予仍在沉睡,颈上缠着的绷带雪白得刺眼。 顾泽木然看着他平静的睡颜。 手机在衣袋里徒然振动了半晌,终于偃旗息鼓。房间里静悄悄的,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顾泽站起身走出了房门。 清晨的阳光带着凉意,住院部的走廊还十分空旷,只有两三个早起的病患在慢慢走动。顾泽拿出手机看了看来电,回拨了过去。 “小顾。”顾母的声音很疲倦,也很温柔,“对不起,是不是吵醒你了?” 顾泽张了张干裂的嘴唇,试了几次才发出声音:“没关系,我醒着。妈,有什么事?” “唉,我跟你爸一夜没睡,谈来谈去,到底觉得是我们做错了。想跟你道个歉。你喜欢的人,我们连见都没见就否定人家,太武断了……小顾?你在吗?” 顾泽深吸一口气:“在的。” “哦,信号好像不太好。这周末如果有空的话,带舒容予回家来吃顿饭吧?” …… “喂?” 顾泽的手在发抖:“抱歉,这周末不行。” “太忙了吗。那你替我们邀请一下舒容予,问他什么时候方便,怎么样?” “……好。” 顾母沉默了片刻:“你是不是还在生爸妈的气?我们也是太担心你。别怪爸妈了,啊?” “没有怪你们,真的。” “那就好。”顾母似乎在努力让语气轻松起来,“对了,昨晚都忘了问你,舒容予是做什么工作的?” …… 他是个声优,妈。他是靠声音活着的。他用声音在别人的故事里演绎着自己的人生,演了半辈子了。 “喂?能听见吗?喂――怎么断掉了……” 顾泽锁上洗手间的门,死死咬着自己的拳头,一点点地躬下身去。 压抑的空间里响起被堵住的哭嚎声,断断续续,如同困兽的哀吟。 片刻之后顾泽再出来时,眼皮已经用冷水冲过了,好歹红肿得并不明显。他站在原地镇定了一下,把脸上丧家犬似的凄惶通通抹去,这才走回舒容予的病房。 合上门的动静惊动了床上的人,顾泽在椅子上坐下时,舒容予睁开了眼睛,神情还不太清醒。 顾泽强迫自己露出一点微笑:“容予。” 舒容予下意识地张了张口,随即浮现出痛楚的神色。顾泽的指甲嵌进了掌心里,放缓了声音说:“你现在还不能说话。要不要再睡一会?” 舒容予目注着他,脸上的表情细微变化着,最终透出了某种明悟。顾泽看着他的样子,五脏六腑都绞紧成了一团。 “别想太多……”他听出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用力控制住了,“你受了点伤,要安心疗养才恢复得好。” 舒容予缓缓摇了摇头,从被单下伸出手,比划了一个写字的动作。顾泽只得替他找来纸笔,扶着他支起一点上身。 这样写字很是吃力,舒容予有些笨拙地、一笔一划地写道:“是声带吗?” 他直接越过了所有拖延与缓冲。顾泽在他的注视下动弹不得,那个“是”字重似千钧,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然而这时候,沉默也等于是回答了。 做了这么多年的声优,声带受损意味着什么,他们都再清楚不过。 舒容予闭了闭眼。顾泽感觉到怀中的身躯向下滑去,心惊胆战地搂紧了他,恍然像是握住一捧流沙。 不能挽回、不能弥补,也不能陪他承受。 舒容予只失神了一下,又睁开眼,仍然笨拙地、一笔一划地写了几个字。顾泽低头读着,脑海中响起的却是那一把温润的声音:“别担心。” 顾泽仰起头,眼眶干涩。 他想过千万种安慰的方式,但即使把它们都施行一遍,也不过是强调着自己的无能为力。 是自己坚持让他走进医院,是自己把他带向这场灾难,又是自己把他一个人留在毁灭的终点。 那道站在话筒前隐隐燃烧般的身影,从此只能在追忆中慢慢模糊。 他在一步之遥处葬送了他们的幸福。 ☆、航班(已修) “慢着!!!是我的耳朵出问题了还是欧尔维的声音变了?!” “小声点啊小希,这是在餐厅。” “哦对不起,戴着耳机没注意。”女孩对同伴抱歉地笑笑,随即又鼓起腮帮子碎碎念,“难道是这个视频音质的原因……” “你怎么才发现呀,好多集以前就换声优啦。”坐在她身旁共用一副耳机的女孩鄙视道。 “前段时间太忙了没追――”小希眨眨眼,“什么什么?换声优?为什么换?换成谁了?” “之前那个声优突然就隐退了,好像是生了什么病,嗓子坏掉了。你完全没听说吗?消息刚出来的时候网上都翻了天了,掐架掐得一团糟,走到哪里都是一堆堆的八卦,全在讨论这事。叫什么舒容予的……” “舒容予?这名字我好像听说过。” “连你这圈外的家伙都有印象,那大概是很有名了。” “你也好不到哪去嘛。” “别戳穿我啊喂!” 她们咯咯笑了一阵,一起看完了那集动画。小希将ipad放到一旁,花痴的表情还没收回去:“欧尔维大人果然好美啊。” “对吧对吧,我见犹怜啊!薛压倒他妥妥的!” “……你的世界里只有一对一对的男人吗?”小希随口吐槽道,又叹了口气,“可惜声音换掉以后给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了。我还是觉得以前那个声音好听。” “可能只是还没习惯吧?” “唔……” 同伴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差不多到时间了。对了,毕竟是给你践行,我们碰个杯吧。”她举起面前的饮料摇了摇,小希也笑着举起了自己的。 “干杯,一路顺风!到了那边好好照顾自己,记得给我寄明信片。” “一定记得。” “不要太想我哟。” “我尽量。” 小希拎着一只旅行包走进了机舱。 第一次坐上出国念书的飞机时,她紧张得一个劲地盯着窗外的云朵,一边幻想那个陌生国度的模样,一边却已经开始想念家人和朋友。后来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来来回回的过程中,所有的紧张激动都被消磨成了麻木。 这次是趁着圣诞假期回来与亲友小聚,现在又要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回去上课了。小希无精打采地对着机票找座位。这架飞机的经济舱每排十个座位,由两条走道隔开。左右靠窗的三个座位并排,中间则是四个。自己坐在最靠窗的那个位子。小希走到那一排,发现三个座位中的其他两个都已经坐了人。 靠近走廊的位子上是个年轻男人。见小希有些吃力地扛起那只旅行包,他起身接了过去,替她放上了行李架。小希抬头对他道谢,对方微笑着应了一声。那张脸无论用何种标准评判都是英气逼人,小希不禁有点脸热。 离起飞还有一段时间。小希坐定之后百无聊赖地四下望了望,便看到身边的两人正低声交谈。更确切地说,是那个年轻人在说话,而坐在自己旁边的人只是听着。她有些意外,因为这两位看上去并不像同路人。旁边的这个男人不仅年长不少,而且无论是外表还是气质都十分平凡。要说是随口搭话,两人的神情又像是熟识已久的。 小希独自发了一会儿呆,便从随身背包里取出ipad,准备找点东西看看打发时间。想起《隙之华》还有很多集没看过,她随便挑了一集打开,将ipad架在小桌板上看了起来。 最近的剧情走向很沉重。两军交战,薛和欧尔维之间的积怨越来越深,一开始还有些比试意味的斗智斗勇,已经演变成了不计生死的搏命。期间无数人气配角被接连炮灰,煽情的桥段仿佛不要钱。即使不是铁杆粉,小希也看得心潮起伏眼泪汪汪,直到空姐探过身来喊她,才茫然抬头。 “we are about to take off please put your tray table up”金发空姐一脸职业性的笑容。 “oh, sorry…”小希将小桌板翻了回去,突然感觉到旁边的男人在看自己。她回视过去,对方却迅速地移开了目光,像是要避免视线接触。小希尴尬地揩揩还冒着泪花的眼角,又对着他的侧脸偷瞄了两眼。细品的话,这大叔还挺耐看,就是太瘦了点。机舱内的温度并不低,他却裹着深色大衣,连颈上的围巾都没解下,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庞,颇有几分禁欲的味道。 飞机加速滑行了一段,腾空而起。城市的建筑与街道越缩越小,最终消失在云层之下。小希叹了口气,合上了遮光板。 飞机进入了平稳飞行状态。小希解开安全带站起身来,说道:“借过。” 前后座位间的空隙很窄,旁边两人都站起身来退到走道里,方便她走出去。小希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那两人又站起来了一次。她心里过意不去,歉然道:“麻烦你们了。” 年轻人说了声“不用介意”。那男人则只是摇了摇头。 小希坐下去之后,又听见年轻人低声说了几句话,男人仍然默默听着,偶尔微微点一下头。她突然意识到,这大叔一次都还没出过声。是不喜欢说话,还是不能? 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在年轻人说了一个略长的句子之后,男人抬起手,比划了几个简略的手势。 手语吗……小希的同情心顿时就泛滥了。虽然对这两人的关系愈发好奇,但自己有意无意投去的目光似乎也成了一种伤害,连忙收了回来,又打开了一集《隙之华》。 这一次她特地在片尾卡司表放出时按了暂停,欧尔维的声优果然不再是印象中的舒容予,而是一个叫唐深的人。她皱眉想了想,从没听说过这个人。但话又说回来,自己知道的声优名一共也就那么几个。 玩了一会ipad,空姐推着装饮料的推车走了过来,微笑着问年轻人: “would you like sothg to drk?” 他要了一杯橙汁。空姐将杯子递给他,又转向男人: “for you, sir?” 男人下意识地望向年轻人,后者却偏偏在这时候别过了头去。 男人迟迟不回答,不知情的空姐以为他没听懂,又问了一遍: “what would you like to drk?”边问边指了指推车上的那些饮料。那年轻人不知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完全没发现这边的状况。一旁的小希看不下去了,探过手去拍了拍年轻人。 “…water, please” 起初的几秒钟里小希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直到空姐将一杯加了冰的矿泉水递给身旁的男人,她才知道刚才说话的人是谁。因为男人又说了一句“thank you”。 虽然那声音低弱而沙哑,但的的确确是从他的口中发出来的。 “for you,iss?” “…no i’ good, thanks”小希完全是条件反射地答了一句。 空姐走开之后,小希还怀着某种被欺骗的心情,用余光打量着身旁这位闲着没事装哑巴的。 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端起水杯贴到唇边,横刺里伸出来一只手,将杯子抢走了。那年轻人终于回过了头来,抢到水杯之后却也没喝,径自站起身走掉了。小希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一出。 年轻人的身影消失在机尾的方向,很快又回来了,手中捧着一只纸杯,冒着袅袅热气。他又往纸杯里兑了一点刚才的冰水,这才递给男人。后者朝他笑笑,接过来喝了一口。 小希已经放弃猜测了。 机窗外的天色始终明亮,出发地的时间却已经进入了夜晚。发放过机餐之后不久,机舱的顶灯缓缓暗了下去。ipad也不争气地没电了,小希揉了揉眼睛,拿出靠枕套在脖子上,意识很快就涣散开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从浅浅的梦境中挣脱出来。刚才没要饮料,这会儿有点渴了。她转身想找空姐要杯水,又一下子愣住了。 旁边两人不知何时扳起了隔在他们中间的扶手,那男人靠在年轻人怀里,身上盖着毯子,似乎睡得正沉。年轻人却还睁着眼,遇到小希的目光,他用口型问她:“洗手间?” 小希摇摇头,下意识地回以口型:“水。” 年轻人摁亮服务灯叫来空姐,低声索要了一杯水,隔空朝她递来。她有些发愣地接过了,想要道谢,他却已经微笑着摇了摇头。 看得出他在尽量避免弄出动静,可惜没有奏效。怀里的那位还是睁开了眼。年轻人又伸手轻轻替他合上了,低头凑在他耳边说着什么。尽管并非有意去听,小希耳中还是飘进了一两句异常温柔的哄劝声。这场景说不出的怪异,偏偏年轻人一脸自然,倒让她反省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 坐着睡觉并不舒服,引擎的轰鸣声也让人很难睡得安稳。接下来的漫长时间里,小希时睡时醒,每次醒来转头看到的都是同一幅画面。区别只在于男人偶尔变动一下姿势,而年轻人偶尔假寐片刻。 小希攒了一肚子的疑问没处着落,脑袋里种种猜想越来越没谱,已经奔着几万字的爱恨情仇发展去了。她拼命抑制着不断膨胀的好奇心,就这么折腾到机舱顶灯都亮了起来。空姐播报着预计到达时间和当地天气,身旁的男人慢慢直起身,收起了盖着的毯子,脸上的疲惫之色倒好像更深了。那年轻人也显得有些憔悴。 小希欲言又止,忍了半天还是张开嘴,甫一张嘴又闭上。一来二去,这自我斗争的气场强烈到连旁边的男人都感受到了。迟疑了几秒,他略略偏过头来望了她一眼。 小希心头一跳,一个没憋住脱口而出:“你们也是t城来的啊?” ――这搭讪还敢再蠢一点吗!她欲哭无泪地想。 男人也愣了一下,又看向年轻人。后者又在这当口别过了头去。一次还可以说是巧合,接连两次就显得蹊跷了。 男人无奈地转回来,对她点点头,表情有些局促。 嗷,大叔好害羞啊!被戳中萌点的小希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那点头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这、这样啊……那你们是去纽约出差?旅行?” 是非题变成了选择题,男人为难似的沉默了一下,只得开口:“旅行。” ――果然是旅行。“呵呵,纽约是个好地方呢……”小希干笑了几声,“帝国大厦、自由女神像……什么的。”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得想要咬掉舌头,陈述句是行不通的! 果然,对方这回只是浅笑着点了一下头,对话便宣告结束了。 他再也没转过头来,小希几次三番鞭策自己,却直到飞机落地都没能鼓起第二次搭讪的勇气。最后她只在走出机舱时跟两人匆匆道了个别。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年轻人临别的一瞥中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小希默默地过海关、提行李、找巴士、转地铁,一路上仍在止不住地琢磨那两人。一开始只觉得那大叔在装哑巴,但现在想来,他看着不像是会做那种无聊事情的人。那么,就是真的不愿开口了。而且他说话时似乎有些吃力的样子,难不成是嗓子出了…… 问题。 小希差点从地铁上跳起来。 “好像是生了什么病,嗓子坏掉了……”同伴的话犹在耳边。她拼命回想那大叔的脸,越想越觉得似曾相识。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吧? 终于到达宿舍放下行李,来不及歇口气,她立即连网,在搜索栏里输入了一个名字。图片结果一出来,她只觉得眼前一黑。 “慢着!!!!!” ☆、蜜月(已修) 顾泽和舒容予坐在地铁上。 因为是工作日的午间,地铁上的人很少,车厢里除了他们之外就只有两三个白种女人。那几个女人正唧唧呱呱地聊着天,顾泽默默听了一会,苦笑着说:“完了,一个字都听不懂。”舒容予笑了笑。 “早知道就补习一下英语再来了,这要是迷路了都不一定找得回……”顾泽越说越低落,一脸沮丧的样子。 舒容予看了他一眼:“……法语。” 那几个女人说的是法语。 “啊,原来是这样吗。”顾泽恍然大悟,“我还在想怎么听着不太对劲。” 舒容予情知他多半在装,倒也没拆穿,只垂下眼去看手中的地图。 顾泽也见好就收地转移了话题:“刚才飞机上的那个女孩,好像是在看《隙之华》?就算她没认出我们,难保以后不会看到照片之类的。如果她跑去宣称自己看见我们在一起……” “她没证据。”舒容予这次很配合地接口道。他说得缓慢,像在量度字与字之间的空隙似的。 顾泽微微露出了笑意。能引得舒容予说出两句话,他暂时满足了。 “还有很多站呢,先睡一会吧?到站了我会叫你。” 舒容予摇摇头。 “闭目养神也是好的。”顾泽伸手揽过他的肩头,坚持道。车轮轧轧,顾泽只觉得靠着自己的肩膀瘦削得硌人。他偏过头去看了看,舒容予已经顺从地合上了眼睛。 顾泽就这样凝视着他,眸色慢慢地沉了下去。 他知道舒容予没有睡着过,飞机上没有,现在也没有。事实上,他已经不记得舒容予上次入睡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自从出事以后,舒容予的睡眠质量就每况愈下,经常整夜整夜地失眠。有时候顾泽早上醒来,看到身旁的人紧绷着身体,眼底一片青晕,却还若无其事地爬起来去做早饭。于是顾泽也只能假装不知情――自己的忧虑毫无用处,只会增加对方的负累。 即使他们存有过那么一丝幻想,也在那段漫长而痛苦的恢复期之后破灭了。受到重创又生长回去的声带,能够再度发声已经是万幸,但曾经优美的音色算是被彻底毁了。如今舒容予的嗓音就像被砂石磨过,喑哑得让人无法联想到同一个人。换做是普通人,对此也许只会觉得沮丧。但对于一个声优而言,这无异于灭顶之灾。 舒行之在遗嘱里留给他了一笔数额不小的财产,但他们谁也没有去碰的意思。与事务所解约后,舒容予顿时加入了失业人群。在他这样的年纪,没有拿得出手的专长与资历,转行找工作的机会几近于零。声音曾经是他与外界唯一的连接通道,当这条通道也被封堵,世界上留给他的位置仿佛一夕之间不复存在。 没有职位,没有用处。舒容予日复一日地待在家里,打扫房间、做饭洗碗,等待顾泽结束工作回家。像个深闺中的妇人那样,除了去超市之外,他几乎足不出户。像个深闺中的妇人那样,只要不被问话,他能连续几天都不发出一点声音。 舒容予以惊人的速度消瘦了下去,简直像要凭空 分卷阅读23 消失了。有一天顾泽半夜惊醒,发现枕畔空荡荡的。他似梦似醒,悄悄起身摸到厨房,看见舒容予正在服用双倍剂量的安眠药。 作为一个睡眠严重不足者,舒容予的表现过于正常了。焦躁易怒、歇斯底里,或是任何精神衰弱的征兆,都没出现在他身上。他安静、清醒、镇定,若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他比以前更加言听计从。从前的舒容予在顾泽的爱抚与索要面前还会流露出羞涩,而今简直是任君采撷。他像个最温顺的宠物,或是最灵巧的傀儡。 有时顾泽疲惫地推开家门,看到舒容予摆好饭菜等在餐桌边的身影,明明是温馨的景象,他却只觉得愈加身心俱疲。这房间笼罩在一片无形的愁云惨雾中,连自己都快要窒息了。 顾泽知道彼此都已濒临崩溃,却寻不到挽救之途。绝望无孔不入地侵蚀着人心。绝望静静叠加,如同卵石层层垒起,稍加触碰便会轰然倾覆。 如果不是那天在下班途中接到电话,他还会妄想事态有所转机。 来电显示是舒容予的号码,那头传来的却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这部手机的主人刚才昏倒了,就倒在马路上,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看他的手机通话记录里只有你这一个号码……啊,我把地址告诉你,请你尽快过来吧。” 营养不良,作息不规律,贫血。在医院里打了半天吊针才回家,舒容予倒是终于昏睡了,顾泽却跑到阳台上吹了一夜的风。第二天舒容予醒来时,说道:“对不起。” 因为自己的难以自处,而给顾泽带去麻烦和负面的情绪,他就是为了这件事向顾泽道歉。顾泽记不清自己的爱人是从何时开始变得如此卑微,卑微到仿佛连呼吸都打扰到空气――所谓人间失格也不过如此了。 舒容予在当声优时很少社交,出事以后更是人间蒸发,业内的同事想要表达关心也联系不上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上门来拜访的人,是季秋池。 女人看上去状态不错,似乎已经走出了之前那次事故,那种优雅与强势浑然一体的气质又回到了她身上。但当顾泽将她迎进家门时,她只对他微一颔首,一个字都没说。 季秋池在舒容予对面坐了下来,顾泽自觉地退出了门去。楼道里悄无声息,他下楼去买了一包烟,点起一支,看着它一点点地燃成灰烬。他最终也没有抽它。过了很久很久,季秋池红着眼眶走了出来,只扔给他冰冷的一句话:“我以为你会是不同的。” 他也以为自己会是不同的。但人类是多么的、多么的懦弱无能啊。在命运的怪圈里重蹈覆辙,怀抱着渺然一线的希望兜转回原点。 提出旅行的建议的人是安藤。“既然想透透气,干脆一起来纽约吧,可以彻底换个环境,还可以让这边的医生替他看看嗓子。啊,不过我最近穷得很,只负责推荐餐馆,不负责请客吃饭。” 顾泽知道安藤不想在这个时候顶着“前炮友”的尴尬身份出现,带给舒容予不必要的刺激。他心中感激,说了声谢谢,安藤却坚决重申是因为缺钱。 计划立即被实施起来。由于之前已经休了很长时间的病假,顾泽能申请到的年假极短,连上元旦假期也不过一周。除去来往航班的时间,真正留给他们的只有五天。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态,顾泽毫不犹豫地花了这笔钱。办签证、买机票、订旅馆……不久之后的现在,两人坐在了纽约的地铁上。 列车咣当咣当地进站,顾泽转头想叫舒容予,却见他已经睁开了眼睛。顾泽笑了笑:“到了。” 他们拎着箱子走出地铁站,沿着城市的街道步行了一段,找到了之前订好的宾馆。一个印度面孔的女人正坐在前台读报纸。顾泽看了她一会儿,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hi” 女人抬起头。“how can i help you?”她用带着浓浓印度口音的英语问道。 顾泽在脑海中搜刮了一下被忘得所剩无几的英文词汇,苦着脸望向身边的人。舒容予目光闪动了几下: “we ade a reservation” 印度女人问了他的名字,低头在电脑上查了一下,又说了一句什么。 “她要护照。”舒容予说。 顾泽掏出两人的护照递给她。 女人接过去看了几眼,拿出一张表格让舒容予签了字,就把护照和房间门卡一起推过来,又叽里咕噜地说了一段话。舒容予点点头对她道了谢,转向顾泽说:“好了。” 对上顾泽的眼神,他愣了一下,垂下眼去拖着箱子走向了电梯。顾泽跟在后面,努力让表情平静些:这趟远门到底是出对了啊…… ☆、爆发(已修) 当天下午,两人一起出门,逛了逛著名的中央公园和第五大道。中央公园在冬日里只是一片萧索的景象,游客也寥寥无几。倒是第五大道上一片元旦促销的热烈气氛,各家店面纷纷用昂贵的装饰堆砌出廉价的幸福感。姑娘们冒着凛冽寒风,一边哆嗦一边慷慨奔赴下一个沙场。顾泽和舒容予两个大男人并肩走在这里,即便不做出什么惹眼的动作,也足够突兀了。 时不时有探询的视线扫来,舒容予虽然面上不显,但悄悄蜷起的指节还是泄露了内心的紧张。他知道顾泽是有意将自己拖出家门,而自己也觉得自己那副畏缩脆弱的样子着实招人厌恶,因此这趟出门以来,一直逼迫着自己举止自然。只要顾泽让他说话,他就尽量配合。 顾泽的确是故意要来这里的,然而察觉到舒容予的僵硬,又不忍逼得太紧。他不着痕迹地放慢了脚步,与舒容予拉开一段距离,不近不远地跟着。没想到刚过一会,前面的舒容予就停了下来,站在原地回头望着他。 顾泽只得追上前去:“刚才被挤开了。” 舒容予笑了笑:“下次叫我。”喑哑的声音一下子就被人群的噪音盖了过去,他不得不抬高一点音量,“不要走散了。”如此一来,那陌生的音色更是如同无从遮羞的隐秘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如今的声音与外表完全不相符,只有语气中残存着几分熟悉的感觉。顾泽心中抽痛,故作轻松地点点头:“万一真走丢了你可一定要来找我,否则我要饿死街头啦。” 这掩饰很拙劣,舒容予像往常那样装作没注意到对方眼中的沉重。 顾泽扭开头:“啊,你看那件衬衫,要不要去试试?” 有时候舒容予觉得自己就像被确诊绝症的病人,配合着家属的隐瞒与回避。只不过,家属可以预见离别的结局,而落在顾泽身上的枷锁……却是无期的。 晚餐过后,两人在百老汇看了一场《歌剧魅影》。 对于只有时间观看一场音乐剧的游客来说,这部经典作品无疑是展现音乐剧魅力的最好选择。幽暗华美的布景、跌宕起伏的剧情、深入人心的唱段,还有史诗一般沉痛凄美的爱。 短暂的序幕之后,那盏破碎的吊灯缓缓升上厅顶,蒙尘记忆中的剧院重新焕发出光彩。故事里首先露面的是个女配角,嚣张跋扈的女高音卡洛塔。她自诩歌喉一流,在剧院经理面前卖弄着尖锐的花腔,却被蛰伏暗处的魅影扔下一块布景打断。卡洛塔负气罢演,剧院不得不找人代替出演,于是清纯美丽的克里斯汀被推上了舞台。一曲“thk of me”不仅惊艳了观众,也引来了旧识拉乌尔。 随着克里斯汀、拉乌尔和魅影相继出场,一段老旧的孽缘也现出了轮廓。克里斯汀与拉乌尔两情相悦,而暗中以导师身份教克里斯汀歌唱的魅影却对她怀着不可告人的情思。魅影半面毁容,性格乖戾,对心上人的爱意也只会以最极端的方式表达。为了将克里斯汀推上女主角的宝座,他在卡洛塔唱歌时将她的嗓音变成了滑稽的怪声,引来观众的大声嘲笑―― 顾泽心里“咯噔”一声,偷偷朝身旁的舒容予望去一眼。舒容予表情如常,似乎看得全神贯注。顾泽松了一口气,却不知道自己这番小心翼翼的情状,全部落入了舒容予眼中。 分分秒秒绷紧了神经的相处状态,也不知谁会先行厌倦。 示爱,争夺,报复,反抗,以爱为名的凶残戏码,千百年如一日地上演着。比起拉乌尔的一往情深,魅影扭曲而绝望的情感更像一团郁结于胸口的鬼火,让人既心怀恐惧,又暗生怜悯。他摔碎吊灯、恐吓剧院经理、挑衅拉乌尔,甚而谋杀演员,一步步地将每个人都逼上了绝路。而克里斯汀最初对他怀有的淡淡温情,也变成了彻底的恐惧与愤恨。 她当众揭开魅影的面具,让他的脸庞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暴怒的魅影用绞索挟持了拉乌尔,逼迫克里斯汀跟自己在一起,换取拉乌尔的性命。千钧一发之际,克里斯汀像福至心灵一般,从那副可怕面容之下看清了那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她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唤起了他心中的善意,也换来了他的放手和成全。 焚尽一切的火焰最终只焚尽了魅影自己。他将自己放逐在故事之外,百年之后在她坟前,只留下玫瑰一朵。 帷幕落下时,不少观众眼含泪水起立鼓掌,还陷在对那份苦恋的唏嘘之中。顾泽的前排有一对小情侣拥吻到了一起。他心头一热,鬼使神差地转头,在舒容予唇角飞快地轻啄了一记。 舒容予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耳尖慢慢地红了。顾泽若无其事地拉起他:“走。” 回到宾馆,顾泽让舒容予先去洗澡,自己稍微整理了一下行李。过了一会,浴室的水声停了,舒容予穿着宽松的睡衣走了出来,边走边用毛巾擦着头发,没有注意到对方直直盯着自己的目光。 一只手接过了他的毛巾,顾泽在他身后低声说:“我帮你吧。” 这段时间舒容予的头发长长了不少,柔顺地垂着。顾泽松松一撩,露出一段颀长的脖颈,白皙的皮肤被水汽蒸出了淡淡的粉色。他动作轻柔地擦着,心思却早已荡到了别处。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对这个男人依旧怀着如此深沉的依恋……和欲望。 顾泽凑近舒容予耳畔,若有若无地呵了一口气。舒容予猝不及防,只觉得半边身子一阵酥麻,下意识地想要回头,顾泽却伸手蒙住了他的眼睛,另一只手扔开毛巾,探进了他的睡衣前襟,准确地捏住了胸口的茱萸。 舒容予瑟缩了一下,胸前的敏感点被忽轻忽重地搓揉着,不过片刻已经肿胀了起来。视线被遮蔽,其他感官却因此更加敏锐,一阵阵的快感涨潮般涌来,他不由得轻轻吸气。 顾泽的手一路朝下移去,握住了那已然微微抬头的东西。 “嗯……”舒容予无意识地呻吟出声。 下一秒,顾泽感到手中的东西泄气地偃旗息鼓了。 舒容予脸色发白,步履不稳地走到床边坐下:“抱歉。” 顾泽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没关系。” 他坐到舒容予身边,伸手拨开舒容予额前的发丝。舒容予微弱地笑了一下,主动向他依偎过去:“让我帮你……” “算了。”顾泽揽过他的肩,却没再做进一步的动作,“其实我也累了。”舒容予有些怔忡地看着地面。 “今天玩得还开心吗?”顾泽用闲聊的语气问,“音乐剧怎么样?” “……很好看。” “我倒觉得太悲伤了。”顾泽轻笑着说,“知道吗,我总觉得克里斯汀的心里是有过魅影的。” “是吗……” “当然,为什么不呢?他有才华,又一心一意地爱着她。如果他不桎梏自己,不做出那么多伤人伤己的事来掩饰自卑,也许她也会接受他的心意。如果他坦然面对自己的真面目,也就不用担心她的排斥与厌弃。” 舒容予垂下眼去:“嗯。” 明知道多半不会有效果,顾泽还是不死心地续道:“其实他不必苛求自己充当完美的神,没有谁能毫无瑕疵。只要安心做个凡人,让她去爱他就好。他们原本就该在一起。” “……然后呢?” “――什么?”顾泽有些回不过神。他没想到舒容予会接口。 “然后呢?她从此日日夜夜陪他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吗?还是让他走到大街上去,连带她也一起承受世人的眼光?” 顾泽愣住了。 一股深重的无力感拖着舒容予下坠,连自己都不曾预料到的话语就这样冒了出来。 “他的爱情感人,是因为从未绽放,所以可以永远鲜艳。但让她洗尽铅华,年复一年地守在他身边,面对他那张脸庞,最初的激情又经得起多久消磨?当她年华老去,想起自己原本可以拥有的人生,她会怎样看待他?他又拿什么赔偿她?” “容予……这就是你害怕的吗?”顾泽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我还以为你早就明白,我不会――” “不会什么?不会离开我、抛弃我?”舒容予苦笑了一下,“还是――不会厌倦、不会嫌恶、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当然不会!”顾泽拧起了眉。 “小顾,好好问问自己,你喜欢我的什么?” “……”顾泽被噎了一下。他记得季秋池曾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也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 是声音。是那道比月光更温凉的声线,是录音棚里挺拔专注的侧影,是那张被点亮般光华灼灼的面容。 他仰视着、倾慕着、珍惜着的前辈,再也捧不起台本了。 顾泽突然动怒:“那又怎么样!你觉得我会因为那种事就不喜欢你这个人吗?舒容予,你也未免太看轻我了!”如果自己在对方心中就是这样的人,那么之前共同经历的一切又算什么? “你还不明白,小顾,我看轻的不是你。”舒容予渐渐提高音量,“听啊,仔细地听听这副嗓子。”他伸手指着自己颈上狰狞的伤疤,“有时候我一个晃神,以为这些事从未发生过。再一听自己的声音,梦就全醒了……我已经醒了,你却还不愿睁眼――” 顾泽气得一阵脱力:“我不愿睁眼?!你以为我现在在做什么?大老远地跑到美国来,工作都放下,大街小巷地乱逛,只是为了消遣不成?我千方百计想帮你早些走出来――” “走到哪里去?” “――怎么到你那里就倒过来了?” “走到哪里去?”舒容予又问了一遍。 顾泽沉默了下来。舒容予笑笑,站起身来:“看清楚吧。你喜欢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回不来了,剩在这里的是个一无是处,只会拖累你,还要拖累你一辈子的废物!” 太久没有如此激烈地说过话,不堪重负的嗓子一阵剧痛,舒容予的声音愈发沙哑,一字一句如同泣血:“如果还在从前,我还会有勇气靠近你的世界,会想要站到你身边……但命该如此,我已经拿不出什么来爱你,也不值得你付出了。” 他语气平稳,身子却像筛糠似的抖着,顾泽看在眼中,越是心疼就越是恼怒:“值不值得是我说了算,我什么都不求,只想看见你活得轻松些,连这都不行吗!” 舒容予脸色发白地合上眼:“对不起。” “少跟我说对不起!!” 顾泽霍然起身,烦躁与失望占据了所有思绪,他深呼吸了几下,一个新的认知浮现出来:“是因为我?” …… “正是因为我在身边,你才不得安宁吗?” 舒容予慢慢偏过头去:“已经可以了,小顾。不属于我的东西,我霸占太久了。与其走向最不愿见到的结局,不如在你觉得太累之前……” “行啊。”顾泽一阵心寒,怒极反笑地转过身,“行啊,你这是认定了我会走了。那就如你所愿吧。” 他大步走去打开门,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心结(已修) 顾泽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半天,胸口炙烤着的那股火气才慢慢冷却下来。 平心而论,舒容予并没有说出什么过分的话语。即使在积压多日的情绪爆发时,他最过分的话语,针对的也全是他自己。但顾泽正是因此才更加恼火。自以为牢不可分的联系,在对方口中却能凉薄至此,仿佛随时可以分道扬镳。 其实顾泽心里清楚,声带受伤这件事,不仅让计划之中美好的未来全盘颠覆,也抽去了舒容予最后一丝走下去的力量。舒容予说的是实情,他们的确没有可能回到从前了。命运以幸福为饵,引诱着他们撑到最后,又在一切圆满时将绚丽的蜃景生生打碎,仿佛一幕讽刺剧上演到极处,忘了该如何收场。 长久以来一直隐隐存在的问题,也被这场变故所激化,逼迫他们不得不去正视。在这场感情里,主动的那个人始终是顾泽,他心甘情愿一步步地越过舒容予的心防,也有耐心继续这样走下去。但感情毕竟是需要回应的。舒容予满心都在为顾泽考虑,但在他的设想中,顾泽的美满生活中却容不下自己的存在。 这份爱从一开始就过于消极无望,舒容予无止无尽的退缩与回避,终有一天会让顾泽也心灰意冷。真到了那一步,就再也无法挽回了――又或许,现在已经到那一步了? 顾泽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觉得自己陷入了死局。 一阵夜风吹过,夹杂着零星的雪片。顾泽冻得一哆嗦,猛地清醒了过来,却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当时脑子里一片混沌,出门时什么也没带,甚至连件外套也没穿。此时三更半夜站在纽约的街头,能走去哪里? 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刚才光顾着低头乱走,心思全没放在认路上。眼前陌生的建筑与路标昭示着一个残酷的事实:他迷路了。 顾泽简直被自己气乐了。多大的人了,玩离家出走也不分时间场合。 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雪,夜风一阵冷似一阵,刚才沉浸在思绪中不觉得,此时才发现手脚都冻得僵硬了。顾泽上身只穿了一件毛衣,摸了摸裤子口袋,里面一个子儿也没有,连手机都留在了宾馆房间。 深夜的街道上行人稀疏,只有几个喝高了的黑人勾肩搭背地走过。照这个情势,连个能问路的人都找不到了。 顾泽对着手心呵了口热气,用力搓着手,忽然觉得一阵悲凉。自己到底是图什么呢? 他摇了摇头,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待在这里过一夜铁定会冻死,顾泽决定好歹找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进去挡挡风。 刚一转身,就看到远处有个熟悉的影子一晃而过。 顾泽眨眨眼,定睛去看时,路灯下空无一人。他自嘲地笑笑,都到这地步了,还在期待些什么呢。 黑暗中有什么动了动,一道人影犹犹豫豫地走回了路灯的光照中。 舒容予身上还穿着睡衣,只披了一件外套,臂弯里抱着一件顾泽的大衣。 见顾泽朝自己迎过来,他低下头去,嘴角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把大衣递了过去。 顾泽的目光扫过舒容予明显是匆忙套上的鞋子与外套、冻得发白的嘴唇和微微打着颤的身体,默然接过大衣,展开来罩住了对方。 “小顾……”舒容予有些着急,伸手就要去脱,却被顾泽一把圈进了怀里。 顾泽抱得很用力,舒容予的额头抵在他肩上,看不见对方的表情。 沉默半晌,舒容予低声开口:“我怕你走丢了……” “我知道。”顾泽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笑意。 舒容予愣了愣,下意识地想解释,却连自己也不明白要解释些什么:“你什么都没带……” “我知道。”顾泽终于放开了他,一只手却还紧紧揽在他的腰际,“回去吧。” 微薄松软的小雪自夜空中零落,四周静谧无声,只有两人的脚步渐渐去远。 重新回到宾馆房间,顾泽立即把舒容予拉进浴室,用冻得不听使唤的手指慢慢褪去了彼此的衣物,搂着他站到花洒底下。 顾泽的态度转变得太快,舒容予有些不知所措,但此时两人都被冻去了半条命,也顾不上别的了。冰冷的身体接触到温水都觉得滚烫,过了良久才渐渐回暖。顾泽一点一点地升高水温,四肢百骸终于舒畅了起来,再看舒容予,脸上也恢复了几分血色。 他凝视着舒容予,笑了笑:“我说过的吧,万一走丢了,还得靠你来找我。” 舒容予心下有些疑惑,刚才还那么生气的人,怎么出去转了一圈就又能笑出来了? 顾泽目注着舒容予的表情变化,叹了口气:“这种时候,你应该觉得生气才对。” “……为什么?” “为什么?”顾泽无奈地重复了一遍,“因为我像个五岁小孩一样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在异国他乡耍小性子,害得你也不得不追过去,吹了半天的寒风!正常人都会生气的吧?” “啊……我也有错。” “吵架是一回事,把事情闹大又是另一回事。像我这样,英语又不好,手机和钱包也没带,记不住路,又找不到问路的人,做事根本不考虑后果,也不负责任――” “没有那回事。” “在这里什么忙都帮不上,还不肯老老实实跟在你旁边,完全就是你的累赘――” “不是的!”舒容予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否认,一抬起头,看见顾泽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他若有所悟地顿住了。 顾泽咧起嘴角,双手环住舒容予的腰,侧过头在他脸上亲了亲:“容予,我好高兴你跟来了。” 舒容予微微一僵,没有出声。 “一直都是我走向你,却怎么也走不到,我心里……也会有点苦的。”顾泽并不在意对方是否回应,自顾自地说着,“你伤心,我只会更伤心,可你还不让我陪你伤心。我不知道怎么做才会好,我也很累了。一边安慰着你,一边也想要被安慰。” 舒容予神情一黯。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清晰地意识到,对方也只是个无措的孩子而已。面对突然转向的命运,他的惶惑并不比自己更少。而自己沉浸在绝望中,只想着不拖累他,却忽略了这孩子的感受。 “但是你追上来了。”顾泽夸耀似的笑着,“所以你还是在乎我的。” 舒容予突然间悲从中来,险些掉下泪来。他忍住了,艰难地张了张嘴:“我……不能像从前一样了……” “知道,你已经说过了。回不去也没什么,人总得往前看。” 舒容予定定地看着他,似乎在消化这句话。“可我没有工作……” “那就再找一份。”顾泽这次答得很快,“一定会有办法的。” 之前他没有花太大力气帮舒容予找新工作,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自己虽然不是大富大贵,经济总不成问题,就算养着舒容予也没什么压力。但那种想法是错误的。工作并不只是为了解决温饱,它本身就是一种验证自身价值的需求。 “会找到的。我们又不在乎收入,你开心就好。”顾泽笑道,“我们容予又聪明又认真,什么工作做不好啊。” 这语气简直像在鼓励自家孩子,舒容予忍俊不禁。顾泽偷看了一眼他的脸色,觉得十分满意,顺手关掉了热水,拉过毛巾擦干两人的身子。 舒容予又慢慢敛起了笑意:“我年纪比你大很多……” “怎么又说到这上面来了?”顾泽不耐地皱皱眉,“爸妈那边我会去劝的,只要我们自己不在意,别人怎么想都随他们去。” “现在还好,以后只会越来越老。”舒容予仍在往下说,“而你还年轻――唔……” 剩下的话语全被顾泽的双唇堵了回去。 顾泽一直吻到舒容予喘不过气才松开他。“行啦行啦,就算你列出一千个理由,我也不会再被你赶跑了。” 舒容予轻喘着笑了一下:“赶跑?” “总之就是赖着你了。”顾泽一把横抱起舒容予,在对方低低的惊呼声里将他抱到床上,自己也饿狼似的扑了上去。舒容予被他从脖颈到胸前一阵乱啃,笑得浑身发软。 顾泽又蓦地停了下来,将脸埋在对方的胸口,闷闷地说:“没有你就是不行……别的任何人都不行。” 他的气息热乎乎地拂过舒容予的心窝,仿佛要将那里融化成一汪春水。 “别再让我离开了,好不好?” 舒容予眼眶一热:“好……哈啊!”他惊喘一声,因为被顾泽一口咬住了胸前的一点。顾泽眼里笑意微闪,毫不留情地用齿间碾磨,又用唇舌吸吮,大有接着争吵之前的残局再战之势。舒容予这时满腔柔情,身体更是敏感,稍经挑逗就已经脱离了控制。他下意识地咬紧了下唇,不想让呻吟声溢出去。 顾泽正欣赏着爱人的反应,突然看见这小动作,心中顿时酸楚不已。他俯下身去细细地吻着舒容予的唇,用舌尖撬开了对方的牙关,双手却在他身上肆意点火。舒容予熬不住这等撩拨,甫一出声又强行咽了回去。顾泽看在眼中,也不点破,只是更卖力地侍弄着…… ☆、新人(已修) 雪下了一夜,直到清晨才收住声势。顾泽醒来的时候,窗外街道上的积雪已经被铲去,天色阴沉,似乎又蓄着另一场雪。 这样的天气让人连出门游玩的兴致都提不起来。顾泽放下窗帘,回头看了看。舒容予也已经坐起来了,正一件一件地穿衣服,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还留着几道煽情的吻痕。 顾泽走到床边,弯下腰在他嘴角亲了亲:“早。” “早。”舒容予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此时整个人还有点迷糊。他撑着床站起来,腰间一阵酸软,险些跌回去,被顾泽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舒容予眨眨眼,想起来了。昨晚被顾泽变着法子折腾了不知多少回,最后在顾泽怀里失去了意识。一想到自己当时的样子,他顿时一阵脸热,逃也似的进了洗手间。顾泽忍着笑听着里面传来的水声。 滴水成冰的冬日,最适合待在暖气充足的室内,抱着舒容予赖在床上交流交流感情,最好接着昨晚的势头再接再厉来几发――可惜已经跟医生预约了时间,不得不出门。 两人照着事先记下的地址找到医院,让纽约的医生替舒容予检查了一下声带。检查结果并没有什么惊喜,只是验证了之前听到的说法。声带结构精细,凭现在的医疗水平,即使再做手术也恢复不到之前的音色了。两人原本就没抱太大希望,听到这里也只是放弃了最后一丝侥幸心理而已。 年长的白人医生在询问舒容予的职业之后,露出了同情的神色,又嘱咐了一大堆注意事项。舒容予边听边点头,最后认真地道了谢。 从医院出来,顾泽悄悄观察了一会舒容予,问道:“累不累?时间还早,回宾馆去再睡一会吧?” “不用了。”舒容予笑了笑,“花了这么多钱出来,应该抓紧时间好好玩。” 顾泽咧嘴一笑:“听你的。” 这一天两人尽量待在室内,逛了几座艺术馆和博物馆。晚餐过后,顾泽想起安藤推荐过一家颇有特色的酒吧,便将舒容予带了过去。 酒吧里灯光朦胧,人声鼎沸。大厅里专门划分出一块区域,摆放着三角钢琴与话筒,一个女歌手正用如梦如幻的低音唱着七十年代的歌曲。 两人去吧台点了酒,挑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那女歌手正好一曲唱毕,人群开始鼓掌,有几个喝高了的男人大声起着哄。女歌手微微鞠了一躬,又换了一首老歌款款唱了起来。 顾泽举起杯子喝了一口,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从她身上移到了后面的那架钢琴上。一个男人正低头为她伴奏。顾泽盯着那男人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个在意已久的疑问。容予,我有件事想问你。”他说。 “什么事?” “谷田前辈提到过,有一次你们一群人给人庆生,去了一家爵士酒吧,你被寿星要求去酒吧中间弹琴。” 舒容予怔了怔,低头去喝酒:“……是有这么回事。” “我后来 分卷阅读24 磨了一下,你的性格大家都知道,一般的同事大概不会指使你去做那种事。那个寿星,是方野吗?” 舒容予垂着眼,睫毛在脸上覆下一片阴影:“嗯,是他。” 果然如此。顾泽莫名有些吃味,半真半假地抱怨:“你还没有为我弹过一首曲子呢。要不是季秋池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会弹钢琴。” 他的语气带了点撒娇的意味,配上那张英挺的脸,颇为滑稽。舒容予翘起了嘴角:“也不是特别会……” “谁说的,那个耽美剧里的协奏曲,肖斯塔科维奇的那首,就是你录的吧?” 舒容予摸了摸鼻子:“那种程度的,还会一些。”他有些紧张地瞥了一眼旁边那架钢琴,“但我记不住谱……” 顾泽看出他生怕自己也逼他上去来一段,故意玩味地对着那钢琴打量了半天,才慢条斯理地说:“等我过生日的时候――就买架钢琴回家,你弹给我听。” 舒容予顿时松了口气:“好。” 顾泽将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全看在眼里,腹内笑得很欢快。 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突然掠过脑海,顾泽定了定神,问道:“容予,你喜欢弹琴吗?” 舒容予疑惑地看着他,隐约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他慢慢考虑了一下,点了点头:“这些年虽然没怎么练习了,但应该还能捡起来。” 顾泽露出了一个倍受鼓舞的表情:“肖斯塔科维奇说过,如果有一天,他的双手断了,也会用牙齿咬住笔谱写音乐――大概是那么个意思。” 舒容予“噗”的一笑:“他的语境跟你不太一样吧。” “管他呢,”顾泽举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你懂我的意思就好。”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抛开一切纷杂的思绪,一心一意地享受假期。舒容予的状态越来越好,晚上也能安稳入睡了,顾泽的心情自然跟着轻松不少。 他们玩得尽兴,却不知道在同一时刻,网上又掀起了新一轮的硝烟。 【八卦】基友飞机上的见闻,舒容予君的jq居然是真的?! 楼主的基友前几天飞去美帝念书,一下飞机就狂打楼主手机!说是在飞机上见到了舒容予!就坐在她旁边!!! 基友平时不怎么关心二次元,在飞机上也没认出来,直到下了飞机一琢磨才灵光一闪!她说自己一开始也不相信,但翻了很多张照片以后,不信也得信了!而且那个人声音很哑,说话也很费力的样子啊!完全符合前段时间传出来的舒容予君出的事啊!!! 但是!这还不是重点!!舒容予另一边!!!还坐着一个男人!!!! 尼玛一路上各种卿卿我我抱来抱去啊!!!!!! 楼主听到这里就疯了!发给基友一张照片问她是不是这个人!!结果真的是啊!!!你们猜那是谁!那是谁!!!!! 没错!! 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官配君啊,官配君啊,配君啊,君啊,啊!! 顾泽啊!!!!!!! 尼玛谁来掐楼主一下!!!让我知道我不是穿进了哪篇同人文里!!!!!! ps:楼下那些嚷嚷无图无真相的,都已经说了是下飞机以后才反应过来,怎么会有照片,你们硬要说是楼主yy楼主也没话可说,唯一能拿出来的证据就是顾泽这几天确实放假没出现,还想进一步证明/反证的你们有本事自己去查航班记录啊,少来这里攻击楼主,看不惯的趁早出去慢走不送。 pps:楼主对这两只无感,不黑不粉不萌西皮,纯粹实话实说,至于基友她更不是这个圈里的人。楼下的你们自己站阵营掐架别把楼主算进去。这事就这么着吧,信就信,不信拉倒,别再来私信楼主了,楼主想说的全在上面了,你们再问也问不出别的来。至于删贴?呵呵呵呵,举报去啊,管理员证明了是造谣自然会来删的,轮不到有些人指手画脚! 等到顾泽和舒容予坐上回程的航班时,网上的混战已经接近了尾声。立场各异的评论声里,打鸡血拉郎配者有之,打死不信坚决辟谣者有之,高贵冷艳路人有之,哭着喊着心疼舒容予的亲妈有之,“怎么又被这个舒容予刷屏了烦不烦啊”者有之,还有一队异军突起的,把矛头拧向了在《隙之华》里取代舒容予的那位新声优――唐深。 “几个月前播出的那集隙之华,现在刻成碟压在抽屉里,不敢去看,怕一听到声音就控制不住眼泪。直到现在都没法接受,那就是舒先生的最后一次配音。挚爱的声音已成绝响,对我来说欧尔维已经死了。” “已死+1!那以后我再也没看过隙之华,换了个声音感觉太怪了,还不如早点把欧尔维画死有始有终一点” “歪楼问句制作组很缺钱吗?找了个什么货色来顶替啊,就凭他也配跟舒容予比?” “根本没听说过唐深这个人,跑去查了下资料,他之前都没担当过主役,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招数,跑来捡现成便宜。” “楼上的那位你是忽略了唐深配过的xx和xx吗?这两部虽然不是大热番,但主役就是主役,选择性失明是什么心态?唐深的年纪和资历当然不能跟舒先生比,但他在同辈中已经是佼佼者了,事务所不找他才奇怪!唐深对前辈一向尊重有加,但尊重不代表模仿,他用心诠释自己理解的欧尔维,不是为了让你们这些人听都不听就来喷!” “少来秀下限了小妹妹,‘自己的理解’这种字眼也亏你能闭着眼睛夸出口。模仿的痕迹比那谁胸前的硅胶还拙劣,当个赝品都这么不敬业,想走捷径也不先掂掂自己的斤两,活该被喷。” “姐姐比你大三岁,小妹妹。既然用这一嘴专家腔,我们就来谈点专业的。小唐的声线的确跟舒容予有相近之处,他的演技可塑性也强,事务所找他接班不可能没有将这些优势列入考虑。角色的声音要有连贯性,为了照顾观众的接受度,转换不能太突兀,所以小唐必然要先参考舒容予的处理方式。但那是舒容予对角色的理解,不是小唐自己的,一味的模仿只会让角色失去灵魂。你所谓的捷径,是戴着镣铐跳舞,比塑造全新的角色更加艰难百倍。这几集播出以来,普遍反映都很正面,小唐已经尽其所能地做到最好。如果你非要戴有色眼镜去看,我也只能呵呵一声了。” “弱弱问句楼上的普遍反映是指你家小唐王子殿下应援团内的普遍反映吗?” “歪楼的你们够了!” 刚一回到t城,顾泽就接到了事务所打来的电话,专门询问这件事。虽然没看见网上具体的说法,顾泽略一思索也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当即大方承认了之前是跟舒容予一起去度假,至于飞机上的暧昧举动,那根本就没发生过,全是小姑娘的幻想而已。 顾泽和舒容予关系好,在业内早已尽人皆知,事务所不疑有他地接受了这个说法。这点小事也无需辟谣,随他们热闹去。 ☆、排斥(已修) 之前的休假时间虽然不长,但也落下了一堆工作。顾泽一回来就疲于奔命,整天穿梭于各个录音室间,连吃饭的时间都挤不出来。等到终于完成积压下来的任务,已经把嗓子都累哑了。而舒容予除了每天替他准备便当,自己也常常早出晚归。顾泽知道舒容予着手找起了工作,暗自欣喜,然而一想到舒容予还要低声下气地参加面试,而且竞争力还不及年轻人,说来也挺悲惨。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好消息却迟迟没有传来。不过这种事情着急也没用,顾泽只能按捺下心中的忧虑,有机会就帮着打听。 这天早上两人一起吃过早餐,顾泽开车把舒容予送到地铁入口,自己去了《隙之华》的录音棚。 时间还早,录音棚里只有几位早到的声优。顾泽推门进去,跟他们一一打着招呼,视线转到了角落里。 那个位置本来是舒容予常待的地方,此时却站着一位年轻人。见顾泽望向自己,他彬彬有礼地说了声早,如同一个恭谨的后生。 顾泽嘴角一沉,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眼中却闪过一丝嘲讽之意。 对方似乎没看见他的脸色,直起身后便又将注意力收回到了手中的台本上。那上面的台词用荧光笔标出,旁边还写着零散的笔记。年轻人泰然自若地默念着台词,仿佛完全屏蔽了顾泽周身散发出的寒气。 其他几位同事却没有那么强大的防御技能,齐齐抖了几抖,赶紧往安全地带撤退。只有一向笑脸迎人的席明打破了一室尴尬的寂静:“小顾啊,纽约怎么样啊?去了哪些地方?好不好玩?看上哪个洋妞没?……” 席明拉着顾泽嗦嗦问了一堆问题,顾泽也配合地跟他说笑。两人一直聊到其他同事陆续到齐了,才各自转身去拿台本。 声优们鱼贯走进录音室,席明落在后面,转头看了看,唤道:“小唐,进来吧。” 角落里的年轻人应了一声,跟了上去。 充当专职和事老的席明在心里哀叹了一声,这可真是作孽啊。顾泽这家伙一向对每个人都和和气气的,谁知道他抽的哪门子风,突然就开始针对唐深这个新人?说起来他们两个之前甚至没什么交集。唐深虽然性子闷了点,但工作认真,待人接物也谦逊有礼,进录音棚之后没多久就被大家接受了。顾泽比他年长不了几岁,只不过资历稍长,也被他当作前辈一样尊敬着。这样一个人,怎么就得罪顾泽了呢? 他们这些同事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想出的唯一原因就是,唐深取代了舒容予。但这个解释也太无稽了,且不论顾泽和舒容予的关系有没有好到那份上,单说这种迁怒就匪夷所思――舒容予嗓子出问题确实不幸,但又不是唐深造成的。顾泽看上去实在不像是那么幼稚的人啊…… 这样胡思乱想的当口,配音已经开始了。 动画剧情里,人类政府在连连败退的颓势里,终于勉强发动了一次反击。薛孤注一掷突袭敌穴,成功俘获了欧尔维,将他关押了起来。吸血鬼失去了领导者,顿时成了一盘散沙,只剩下狼狈逃窜。 就在政府以为情势逆转时,一股一直隐藏暗中的势力突然加入了战局。政府军再次节节败退,此时才惊觉人类的内部也存在着叛徒。这一批人类叛军之前只是暗中给吸血鬼提供物质支援,企图借吸血鬼之手除去宿敌,但欧尔维却意外被捕,导致之前的计划全部流产。不得已之下,人类叛军才终于亮出旗号,向政府发起了正面进攻。他们这一着攻其不备,事先又掌握了政府军的大量情报,而政府军在与吸血鬼的交锋中已经元气大损,竟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不到一个月,叛军已经攻入了首都,数百年的强权眼看着就要易主。 审讯室里。 一具人体以献祭的姿态悬吊在十字架上,瀑布般的金发沾满了血污,藤蔓般纠缠在衣不蔽体的身躯上。没有知觉的双腿软软地垂着,双手的手腕已经被镣铐磨出了森森白骨。纵横交错的伤口遍布着他的身体,吸血鬼惊人的恢复能力让它们迅速愈合,随即又迎来下一轮的皮开肉绽…… 即使在漫无止境的折磨之下,那张俊美脸庞上的表情依旧是闲适而安详的,形状优美的唇边甚至带着玩味的弧度。相比之下,在他面前气急败坏的审讯官反倒更像是被审讯的那个。 “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欧尔维先生。把你知道的关于叛军的情报统统说出来。你该知道,这是你剩余的唯一出路了,不合作的俘虏留着也没有价值!” 似乎被这番吵嚷惊扰到了睡眠,吸血鬼缓缓抬起头,睁开了双眼。没有焦距的瞳仁准确地转向审讯官,少顷,他轻笑了一声。 “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里,而会仔细考虑一下怎么逃命。” 仿佛是为了呼应他的话语,不远的某处传来一声爆炸,随即是人群的惊呼惨叫。审讯官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他猛然回头,朝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 “瞧,我没有骗人吧。”欧尔维近乎温柔地说,“你的主子气数已尽,保不住你了。再不走的话,你就要与他们共存亡了……” 又来了。 顾泽的目光从台本上移开,冷冷地扫过身旁之人。那种挥之不去的不爽感觉又来了。明知道这种心态不仅幼稚而且毫无意义,顾泽仍旧无法克制自己。 这个家伙……声线的质感、咬字的习惯、语气的处理,乃至站立的姿态、捧台本的手势、看人的眼神,通通都让人心生厌恶! 网络上那些诋毁唐深的姑娘们或许永远想不到,她们并不是这世上最看不惯唐深的人。那是因为,她们只听到了相似的声音,却看不见录音室里克隆体一般似曾相识的举动。 声音可以模仿,行为却不能,至少顾泽确定唐深并没有机会近距离观察舒容予的一举一动。那只是一种天生的吻合――但对于顾泽来说,这种相似越是明显,就越凸显出那些微妙却扎眼的不同。 舒容予总是带着浅浅的笑意,而不是面无表情。舒容予虽然也待人疏离,但态度温和,给人的感觉很舒服,而不是这样恭谨的冷漠。舒容予的配音,深海风暴般的情感全部封存在平静海面下,就像欧尔维本人一般深不可测,不经意间涌起一个致命的漩涡,叫人身不由己地沉迷。而眼前之人刻意的塑造,只显得用力过猛且浮于表面。 一个背负着沉重过往的阴谋家,怎么会是如此情感外露?这样的欧尔维让他甚至找不到与强者对峙的感觉! 如果是完全不同的个体,顾泽或许反而能比较容易接受。而现在,这个人的存在本身,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舒容予留下的空缺。那些姑娘其实说的没错,一个劣质的赝品只会激起他强烈的排斥感。不过,顾泽也早就放弃和这家伙找戏感了。 审讯官已经彻底乱了阵脚,一阵阵的爆炸声越来越近,仿佛是他生命的倒计时。狂乱之下,他猛然朝欧尔维举起枪:“你先去死吧!” 颤颤巍巍的枪口,正对准了吸血鬼的眉心。“砰”的一声枪鸣。 审讯官哀嚎着翻滚在地,手枪掉在一旁,他的右手鲜血淋漓。一枚子弹穿透了他的掌心。 “滚开。”顾泽慢悠悠地念道。 皮靴的鞋跟击地声。年轻的上尉独自踏入了审讯室的大门。 “薛上尉!”审讯官目眦欲裂地吼道,“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这是叛――” “滚开。”顾泽蓦地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 好、好强大的气场……录音室里的同事们不约而同地想。之前和舒容予对戏时还没有这么明显,如今少了舒容予的压制,天平顿时倾斜,这隐而不发的张力简直是横扫千军,倒把欧尔维反衬得柔弱了。 审讯官哭爹喊娘地逃走了。审讯室里登时只剩下两人。 “上尉先生,你是未经允许擅自闯入的吗?”吸血鬼似笑非笑地问。 “我赢了。”薛开门见山,“之前的赌约,希望你还记得。” ――下次见面时,如果你能打败我,我就告诉你那个故事的结局。 “呵……还真是不依不饶啊。” “废话少说。我只想知道真相。”薛极力克制着语气中的急躁。 如果不是别无选择,他不会来问这个人。多年以前吸血鬼的横空出世,以及之后的叛变,存在着太多疑点,而政府提供的记录始终讳莫言深。他调查过,却遭遇了几次三番的阻挠,甚至连诺尔顿之死也似乎另有隐情。薛试图说服自己别去纠结太多,只要为国家扫除障碍。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政府表露出的立场越来越诡异,连服从于他们的吸血鬼都遭到了大批量的清除。这不像是单纯的平叛,反倒像是预谋已久的抹杀…… 三天之前,灰隼在执行任务时突然失踪,至今下落不明。薛再也忍不住,冲去质问上校,却再一次受挫。事到如今,他终于无法忽略心中隐隐的猜想了,但他还需要最后的证实。 “真相?”欧尔维静静地重复道,“其实你一直都知道的,不是吗?” 薛蓦地攥紧拳头:“我要你从头开始讲!” “呵……愿赌服输,我会信守承诺的。”吸血鬼的声音渐渐转为森然,“只要你已经做好准备,付出相应的代价。” 画面一暗,场景切换到了灰隼的战斗。席明走上前来,顾泽和唐深双双后退,离开了话筒。 等他们站定了,那位审讯官的声优突然发现自己被他们一边一个地夹在中间,又满头冷汗地退了几步。 ☆、家长(已修) “小顾,橄榄油用完了。”舒容予在厨房门口唤道。 “哦,我去买。”顾泽放下手中的闲书站起来。 “茶几上有一张单子,都是要买的东西,你顺便一起带回来吧。” “好――” 顾泽找到那张字条揣进口袋,又晃悠进厨房,从背后抱住那道忙碌的身影,在他的侧脸上亲了亲:“我走啦。” “嗯,路上小心。”舒容予笑着说。 这是一个悠闲的周末下午,舒容予想起之前看过的一本西餐食谱,便心血来潮地翻了出来,想要试着做做看。 家门附近的那家便利店里没有他们用的那种橄榄油,所以顾泽开车去了一家更远的超市。正照着单子在货架上寻找,不远处突然有人惊喜地喊了一声:“顾先生。” 顾泽回头望去,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东医生?” 是那时帮忙唤来救护车的医生。自己还替他要过梅子的签名照。 “好久不见了。”东晓笑着迎上来,后面跟着他的小女友。两人都是居家打扮,询问之下顾泽才知道,他们就住在附近。 寒暄了几句之后,东晓收起了一点笑容:“见到舒先生的话,请替我问好。” “没问题。”顾泽说。 东晓似乎犹豫了一下:“听说了舒先生的事情……我很遗憾。” 地震那天顾泽抱着舒容予逃出来,之后又天天守在医院里,别的人不知道,东晓这个见惯了生离死别的医生自然看得出两人的关系。他的表情十分真诚,身旁的女孩也是一脸恳切,顾泽不由得心里一暖:“他现在很好,谢谢你们的关心。” “如果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我们医院咽喉科的医生是我朋友,技术很专业的。” 顾泽笑了笑,正要谢绝他的好意,忽地心念一转:“说起来,我有件事想打听一下。” “请讲。” 舒容予正在调着烤鸡翅用的酱汁,客厅外传来了敲门声。他诧异了一下,顾泽回来得比预想中快。 “来啦。”他应道,拧开笼头洗了洗手,走去打开门,“忘带钥匙了……吗……” 门外站着的是一对男女。五十来岁的样子,保养得当,穿着得体。甫一照面,舒容予就从来者依稀熟悉的相貌猜测出了他们的身份。 那两人的目光落在舒容予穿着的围裙上,似乎也有些吃惊,男人开口道:“抱歉,我们来得好像不是时候。” 舒容予已经回过了神来:“哪里,是我不好。我还以为是小顾……” “啊,忘了自我介绍,我们是小顾的父母。”顾父微笑道。 他们相互见了礼,舒容予将两人迎进门,又走去厨房倒了茶。他脱下围裙,默默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将茶杯端了出去。 这一天还是来了,只是来得太突然,叫人措手不及。 舒容予走进客厅时,顾泽的父母坐在沙发上,正打量着茶几上摆放的一张合照。照片是在纽约拍的,背景是下着雪的码头,顾泽搂着舒容予的肩,笑得很灿烂。 舒容予将茶杯递给两人,自己挪来一张椅子,在他们对面坐了下来。 顾母啜了一口茶:“小顾不在吗?” “他去超市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这样啊……”顾母顿了顿,“事先没说就突然过来,真是失礼了。小顾这孩子,总是拦着不让我们来看你。” 舒容予握着茶杯的指节紧了紧:“是我这边失礼才对。应该早些上门去探望你们的。” 顾母的视线掠过他消瘦的面容和颈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半晌才摇摇头:“我们都听说了,前段时间你在养伤。” 那件事情,顾泽本来想暂时瞒着父母,至今没告诉他们。儿子找了一个男人,年纪还比他大许多,仅这两点就足够他们消化的了,此时再说别的无异于雪上加霜。几天之前,姐姐在父母的旁敲侧击下一时动摇,才让他们知道了真相。夫妻俩关起门来商量了许久,最后决定今天前来造访。 即使之前顾梓没说,现在听见舒容予的声音,他们也都明白了。 “身体怎么样,好一点了吗?”顾母问。 “已经没事了,谢谢你。” “那就好。”年长的女人若有所思地看了他片刻,“我听说,你以前和小顾一样是个声优?” “是的。” “嗓子,还有可能复原吗?” “没有了。”舒容予答得很坦然。 顾母叹了口气:“我很抱歉。关于以后的工作,有什么打算吗?” “声优是不能做了,暂时没有新工作,还在寻找中。” “唔……”顾泽的父母对视了一眼。舒容予明白那一眼的意思:以他的情况,找到工作的希望的确很渺茫。 三人一时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舒容予抬头看了一眼挂钟,顾泽为什么还没回来呢?“我去打个电话给小顾。”他说着站起身。 “不急,”顾母拦住了他,“既然小顾不在,我们就先聊一聊吧。” 舒容予的身形僵了一瞬间,慢慢坐了回去。他知道接下来才是进入正题。 “就是这儿了。”东晓微笑着拉开门,将顾泽和自己的女友让了进去。 顾泽四下望了望,不禁感慨:“居然真有这么巧的事。” 之前只是试着问东晓是否知道需要钢琴伴奏的地方,没想到他立即将自己带到了这里。 眼前是一家宽敞的咖啡厅,店面装修得十分大气,看上去消费水准不低。靠墙摆放着一架白钢琴,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娓娓弹奏着爵士乐曲。低低的琴声并不打扰店里顾客的交流,反而增添了安逸的氛围。 “这是我朋友开的店,那个男孩只是放假来打工,开学之后就不能来了。”东晓解释道,“我朋友这段时间一直在找接班的人,但面试了几个,不是形象过不去,就是要价不合理。” 他们在靠窗的位子坐下,东晓为三人点了咖啡,又问顾泽:“你觉得怎么样?” “环境很好。”顾泽满意地说。他原本就不想让舒容予在酒吧工作,咖啡厅的气氛显然更适合舒容予。在这里弹琴也不需要太高超的技巧,能够弹奏一些简单动听的曲子就行了。至于收入多少更不成问题。 东晓点点头,拿起了手机:“既然这样,我看一下朋友在不在店里,让你们聊几句。” “该从何说起呢……”顾母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茶杯,“我们两个过来之前,也想了很多。小顾这孩子从小就一根筋,认定了的就不会轻易放弃。性取向的事情,其实他上高中的时候,我们就隐约有感觉,但他不开口,我们也就装作不知道。这些年,我们只盼着他找个人安定下来,别的不重要,能让他幸福就好。虽然说这是儿女自己的事,但我们做父母的,总希望孩子能过得好一点……” 舒容予笑了笑:“您的意思我明白。” 女人抬头望着他:“你真的明白吗?”她的目光有些无奈,“请不要误会,我们没有恶意,更不想让小顾为难,只是――” “只是想要当一对好父母罢了。”舒容予浅笑着接口,“我能想象您的心情。我这辈子大概是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但如果有一个,我也只会盼望他无风无浪平平静静地度过一生,而不是被一个父母早逝、命犯孤星、没有工作、软弱无能的男人拖累一辈子。” 他清晰地说出这番评价,仿佛在形容某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对面的两人神情有些震动,一时都没说话。 “也许您不信,就在几周之前,我还下过决心离开小顾。与其终有一天成为累赘,不如当一段美好的回忆,供他在幸福的晚年偶尔缅怀。”舒容予垂下眼将茶杯搁回茶几,“也许那才是我最好的归宿吧。但现在,我的想法变了。” …… “只要小顾还需要我,我就会陪伴他,爱他,尽我所能地让他快乐。只要小顾还相信未来,我也会学着不去惧怕。划上一个句点很容易,但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与他一笔一划地往下写。” 舒容予的语声很轻,也很慢。他清楚地知道怎样能将这些话说得更慷慨激昂,或是婉转动人,但他只是平淡地讲出了心中所想。 “抱歉。”他站起身,朝两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请原谅我的自私,但我不会离开顾泽。” 女人突然红了眼眶。她身旁的顾父叹息一声,终于开了口:“孩子,我们真的不是来赶你走的。只是想确认几件事情而已。” 舒容予愣了愣,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被人称为“孩子”过了。 “说来也真奇怪,当年小顾的姐夫跑到家里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告诉我们,他不会离开小顾的姐姐的。”顾父笑了一声,“我们看上去有那么喜欢棒打鸳鸯吗?” “啊……”舒容予有些无措,“您别介意……” “算啦算啦。”顾父摆了摆手,“儿女的事情,我们这些老家伙管不了,也不想管了。之前小顾一直不肯让我们见你,害我们还胡思乱想地担心了半天,又怕他嫌我们嗦。结果今天一看,这不是挺好一孩子吗。” 挺好……? “果然还是应该相信自己儿子的眼光啊。”顾父上前拍了拍舒容予的肩,“小顾是个怎么样的孩子,我们比谁都清楚。既然他把心交到了你手上,你就别放手了。” 舒容予心中一颤,一股暖意充斥了胸口,让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去表达。 “好了,我们也该走了,免得小顾回来怪我们。” 夫妻俩朝门口走去,顾母回过头:“有空就回家来吃饭吧。你太瘦了,要好好补补。” “……好。”舒容予将他们送到门口,目送着他们走远了。 ☆、应聘(已修) 顾泽与咖啡厅老板谈了一会,在询问过工作时间和收入之后,便表示回去征求一下舒容予的意见,尽快给他答复。 刚一回到家,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水味道就凑进了鼻端。顾泽的眼皮一跳,快步走去厨房一看,舒容予仍像自己走之前那样做着西餐。顾泽脱口就问:“我妈来过了?” 舒容予愣了一下:“……是啊。你怎么知道?” 顾泽见他的神情自然,略微松了口气,但仍然不放心:“怎么能瞒着我过来呢……她没为难你吧?” “没有。”舒容予安抚地笑道,“你父母一起来的,只是来看看我。” “真的?”顾泽有些不相信。 “真的。他们还邀我回家吃饭。” “诶?”顾泽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一关这么顺利就过了,“你对他们说什么了?” “……”舒容予垂下眼,莫名有点脸热。刚才那番宣言,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对顾泽复述的。顾泽看着他的样子,心中也猜到了几分,登时露出了笑意。舒容予不说也没关系,他决定回头问爸妈去。 “对了,我刚才发现了一个工作机会哦。” 这回轮到舒容予惊讶了:“什么机会?” 顾泽当下简略地说了说自己打听到的情况,两人讨论之下,都觉得值得一试。 第二天一早,舒容予就去了那家咖啡厅。老板是个看上去颇为精明的男人,热情地招呼舒容予进门坐下。 由于待 分卷阅读25 问题,做这种工作的一般都是初出茅庐的学生,舒容予这样年龄的算是绝无仅有。老板的目光在舒容予身上转了转,立即敏锐地察觉到奇货可居。凭舒容予的样貌气质,穿着正装往钢琴旁一坐,整间咖啡厅的格调登时都提高不少,又怎会是那些稚气未脱的孩子能比的? 早晨的咖啡厅里没什么客人,老板将舒容予引到钢琴边,请他试弹一段。舒容予这段时间一有空就会去琴房练习,之前生疏的技法也慢慢捡了起来,当下便弹了一段德彪西的《水中倒影》。他知道在这里伴奏主要是为了烘托气氛,来些能让顾客舒心的小曲就好。这首曲子他前几天才背出谱,算不上复杂,但胜在轻盈灵巧,大概能符合老板的要求。 一曲结束,舒容予转过头去等待老板的评价,却见对方正两眼放光地看着自己。舒容予被他盯得僵了一下:“你觉得还行吗?” “……行、行行行。”岂止是行啊!老板在内心默默泪奔。之前那些小孩弹的不是流行歌曲,就是讨巧的轻音乐,哪来的高贵冷艳古典乐啊!有这水平的,谁还会跑来玩这点小票! 如果老板是专业人士,也许他的惊诧还会更甚一些。但即使是作为商人,他也能意识到自己这小庙算是迎来了一尊大神,而这尊大神却不知道自己是大神。趁着大神还没反悔,老板火速与他签了合同,只等那临时工一走就来上班。 找工作的事情就此告一段落。几天之后,舒容予穿着西装走进了咖啡厅的大门。 与预想中一样,来往的顾客很快就注意到了舒容予的存在,有些人走过钢琴边时还会驻足聆听一阵。一段时间之后,甚至有人特地过来,专挑钢琴附近的位子坐。这些人里有音乐爱好者,也有含羞带怯的小姑娘。有一次一个女孩红着脸前去问舒容予要签名,恰好顾泽来找舒容予一起回家,隔着玻璃门看见了那一幕,半真半假地吃了好一阵子醋。 没想到正是那个签名引发了一系列的后续事件。 那女孩回去之后,就把签名发到了网上,连带着自己对着舒容予偷拍的模糊照片,附带的描述是“xx咖啡厅遇见的男神”。按理说一张连脸都看不清楚的照片不会引起多大关注,但巧就巧在那张图被一个资深声优粉看见并转发了。经舒容予后援团里的姑娘反复鉴定,签名货真价实,就是舒容予的笔迹。 几天之后,咖啡厅里突然涌现出组队围观男神的大批女顾客。她们来了之后就坐在钢琴周围的座位上,点一杯咖啡,默默地听一会曲子,小声地交头接耳,既不拍照也不求签名。一旦出现试图靠近舒容予的姑娘,还会被其他同伴用眼神瞪回去。气氛和谐宁静,只是偶尔会有姑娘莫名其妙地低下头去抹眼泪。 老板对此表示不解,但对水涨船高的营业额倒是乐见其成,甚至动过念头要把钢琴搬到店里最显眼的地方,被舒容予及时制止了。至于舒容予,起初非常不适应这种被围观的感觉,但一段时间之后,见她们只是待在原地乖乖听着,抵触的情绪也就淡了下去。有时下班之前,还会跟她们挥手作别。 渐渐地,姑娘们不再每天前来,只是偶尔进来坐坐,远远地打个招呼。外地的粉丝到t城出差或是游玩,也会过来拜托服务员转交些小礼物给舒容予,附上几句祝福的话语,如同探访旧友。 声优圈里不再有舒容予存在过的痕迹,但对于她们来说,他却从未远去。 女顾客稀少了,一道之前被隐没的身影却终于进入了舒容予的视野。 那是个年轻男人,戴着眼镜,相貌斯文。他每天都来,坐在最角落的位子上,每次都只待一会儿就走。舒容予之所以会注意到他,是因为对方总是用一种奇特的目光望着自己。那目光里并没有什么感情色彩,若说有,便是某种强烈的――求知欲。 仿佛自己是一本书,而他正在一页页地翻读。 那种被研究的感觉很诡异,舒容予不由得多看了对方几眼。一看之下,便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将疑问埋在心里,直到有一次不经意间对顾泽提起。 “每天都去看你?还是个男人?”顾泽心中顿时警钟大作。小姑娘也就罢了,一个大男人觊觎舒容予可不是好玩的。“他长什么样?” 舒容予最近迷上了西式糕点,每天下班都会进厨房去捣腾,顾泽没事时就站在旁边陪他聊天。 “嗯……可能比你小一点,戴着一副眼镜,脸上一般没什么表情,气质有点冷。” 顾泽越听越觉得青筋直跳:“你刚才说觉得在哪里见过他,会不会是以前工作的时候?” “有这个可能。” “那他是不是高个子、头发有点长、明明一副别人欠他八百万的样子,跟人说话还特别喜欢点头哈腰?” 舒容予好奇地看着顾泽,想了想,才说:“有时候我们视线对上了,他会朝我欠欠身。” “就是他!”顾泽一下子咬牙切齿,“我就知道那家伙是故意模仿你的,居然还去偷窥!什么心态啊这是!” 舒容予愣住了:“模仿我?他是谁?” “……算了,无关的人而已。别理他就是了。” “小顾,他是个声优吗?” “……他叫唐深。”顾泽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现在给欧尔维配音的就是他。”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尽量避免在舒容予面前提及声优的工作,尤其不愿提到《隙之华》,生怕刺激到舒容予。但现在,连舒容予本人都不介意了,一味的小心翼翼或许反而显得自己放不下了。再加上他最近对唐深憋了一肚子火,同行之间又有很多话不能说,也只能跟舒容予倒倒苦水: “真不知道制作组怎么会找上他,演技又僵,咬字又用力,一个劲地想学你,要是真学得像也就算了,偏偏他还漏洞百出,居然还有脑残粉把那些称作个人特色。照这个逻辑,唱歌跑调都能算特色了。那些同事还觉得我吹毛求疵、不照顾新人,我就不信他们自己没腹诽过。既然是新人,为什么要不自量力来挑这个大梁?姿态摆得再低也于事无补,他当然谦虚了,本来也没东西能让他骄傲。整部番的水准都被他拉低了……” 积攒多日的吐槽终于找到了出口,顾泽没头没脑地说了半晌才勉强收住势头。舒容予一直边做蛋糕边听着他讲,没有插话,此时才笑着抬头:“没了?” 顾泽被他笑得有点讪讪:“差不多就这些吧。” 舒容予伸手想顺顺他的毛,却发现自己双手都粘了面粉,只得用手腕在他头顶胡乱捋了几下:“好啦,别生气。” 顾泽有些后悔自己的口无遮拦。接班人再差,舒容予也回不去了,自己这样说只是徒增伤感。却听舒容予说:“有时间了,我去听听他的配音吧。” “有什么好听的……”顾泽下意识地不想让舒容予自揭伤疤,接着陡然想起重点,“那家伙去找你做什么?” “不知道,他从没对我说过话。” “他最好永远不要。”顾泽余怒未消。舒容予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其实舒容予也知道,一向随和的顾泽这次会动火气,只是因为唐深取代的那个人是自己。因为无力改变现实,所以不自知地迁怒,这样的心情自己并非不能理解。阵痛总是需要时间才会止息的。 顾泽的希望在两天后就落空了。 这天傍晚,舒容予照常合上琴盖,准备下班,忽然在余光里看见角落里的年轻人朝自己走了过来。 他转过身去望着对方。年轻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面色却很平淡:“我的名字叫唐深。” “我听说过你,唐深先生。” 唐深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我很荣幸。请问能耽误你一点时间吗,舒先生?我想请教你几个问题。” ☆、因缘(已修) “我知道自己配得很糟糕。”这句话是唐深的开场白。 两人就在咖啡厅里找了一块人少的地方,相对而坐。 “《隙之华》是我最喜欢的一部动画,从开播以来就每一集都追着看。欧尔维这个角色之所以吸引人,很大一部分也是靠了你的演绎。对于我们这些后辈来说,你的配音就像范本一样让人望尘莫及。” 这番话说得很热切,唐深的表情却很平静,像是在阐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在事务所告诉我可以为欧尔维配音的时候,明知道以我现在的水平很难胜任,我还是不想错失机会。也许这么做太不负责了……” 舒容予摇摇头:“我能理解。” 那天和顾泽聊过之后,他最终还是去看了最近几集《隙之华》。“我听过你的配音了。欧尔维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而你还要尽力跟我保持一致,难度系数就更大了。”他委婉地没有用“模仿”这个词,而且情况特殊,对方的模仿也是出于敬业。 唐深端起咖啡,凝视着杯中摇晃的液面,须臾又放下了。 他下定决心般说道:“我一直梦想着得到你的建议。但你已经退出声优界了,我不该来打扰你的生活……如果对你造成困扰,真的很抱歉。” 舒容予笑了笑:“也谈不上困扰,只是不一定能帮上忙。该注意的地方,你在声优学校里应该已经学到了。有些时候,经验才是最有用的老师。多配几部作品之后,就会知道哪里可以收,哪里需要放。” 唐深心中一凛――对方一针见血地说中了他最大的困惑。 “但那是个长时间的过程,不能急于求成。”舒容予微笑着说,“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也许现在最重要的,不是研究我,而是用心体会你的角色,当好他的代言人。” 见唐深若有所思地低下头,舒容予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欧尔维这个角色和薛的对手戏很多,如果你能跟顾泽好好配合,对进入状态也很有帮助。” 面无表情的年轻人终于露出了一丝苦笑,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谢谢你。我会努力的。” “只要你已经做好准备,付出相应的代价。”金发的吸血鬼语气森然。 薛只是毫不动摇地看着他。 像是早已料到对方的反应,欧尔维染血的脸上浮现出了近乎悲悯的笑意。 战争末期,国库亏空,国家已经无力支持军备的供应。就在那个时候,有一批吸血鬼被当作最强的战斗力创造了出来。超出人类极限的格斗技巧与体能,让他们在几场小型的攻防战里大显身手,在一定程度上扭转了局势。然而,随着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迈入历史的舞台,这一点人力上的差距已经显得微不足道。战争迅速地结束了,这一批吸血鬼却成了政府的心头之刺。 鸟尽弓藏,自古使然。害怕遭到这股力量反噬的政府,一俟收兵就将“人造的魔鬼”列入了反政府势力的名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兵抹杀了大部分的吸血鬼。但由于国际力量的干预,再加上战后政府元气大伤,实在无力将他们完全摧毁,而幸存的那些吸血鬼就被严格地监管起来,从此只能在不见天日的阴暗角落苟活…… “他们是为了保护国家与人民,才自愿接受改造的军人。但国家抛弃了他们,而人民唾弃他们。他们并不恨政府,只恨那个创造了他们的长官为什么要叛变。”绝情的话语,却被欧尔维以一种温柔的口吻说出来,“即使是这样,他们的存在依旧让政府如鲠在喉、夜不安枕……” “那么你呢?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薛问。 纷杂的爆炸声与枪声越来越响,而两人都恍若未闻。 “我?……那次偷袭中,他们都以为我死了。有时候,连我都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欧尔维自嘲地笑笑,“我伤得很重,几乎不成人形。如果人类受到那种程度的损伤,大概已经死过十次了。但我却侥幸逃脱了,后来被一个人捡到,她救活了我。我慢慢地恢复过来,但眼睛和腿却无法回到原状了。再后来,那个人死去之后,我就四处漂泊,过了一阵躲躲藏藏的日子,最后在一座小镇上定居了下来。 “与此同时,政府察觉我没死之后,就从未放弃过对我的追杀。他们极力掩盖当年的真相,任何对他们的说法提出质疑的人,都会无声无息地消失……” “比如我的师父?” 一直以来隐约存在的怀疑倏然间清晰起来,薛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为了查案去询问其他的吸血鬼,却被政府安插的眼线盯上了,是不是?他挖得太深,触及了某些人的底线,所以必须被抹去存在,是不是?” 欧尔维没有回答。 “告诉我!”年轻的上尉突然失控地吼道,“你早在十多年前就该告诉我!为什么要隐瞒?为什么要让我像个白痴一样原地打转!” “因为他想保住你的小命。”另一个声音冷冰冰地说。 薛愕然回身:“上校?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诡异的回声从上校胸前的口袋里传了出来。 薛一僵,刹那间反应过来:“你在我身上装了监听器?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监视我的?” “从你被派去小镇开始。你该不会以为那个植入皮下的装置真的只是用作身份识别吧?” 一股荒诞的感觉笼罩了薛,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场逼真的梦境。 “你是个好战士,可惜不是个好军人。克制自己的好奇心,是军人重要的素质之一。”一身军装的上校冷静地说,像在给出评估结论。 薛猛然举枪,还没扣下扳机,枪声已然响起。 胸口一阵剧痛,他后退几步,踉跄着倒了下去。 “如果有可能,我们并不想失去你这样的战斗力。这是你自找的。”上校转过身去,露出了身后隐藏在暗处的杀手。 “再见了,薛。” 血液汩汩而出,在胸前染出大片暗红。受到重创的心脏挣扎着痉挛了几下,终于停止了跳动。 薛听见吸血鬼含笑的声音:“我说过,获知真相需要付出代价。” 熊熊火光遮蔽了他的视野,咫尺之距响起纷沓的脚步与人声,又很快模糊直至不可闻。意识消散于虚空之前,他听见欧尔维在耳边低语道:“告诉你一个秘密……那些吸血鬼,都是我根据自己的身体改造的。这世上真正的原体,只有我一个。” 颈上忽而传来尖锐的疼痛,这成了薛死亡前最后的记忆。 这天晚上顾泽有电台节目要主持,回到家里时,看见舒容予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正播放着一部之前没看过的动画。他一边脱下大衣一边瞄了几眼,突然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顾泽凝神又听了几句,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你在听那家伙的配音?” 舒容予起身走进了厨房:“小顾你也看看吧,脱去了模仿我这层束缚,那孩子的发挥还是可圈可点的。” “没看出来。”顾泽立即说。 舒容予笑了笑,热好了给他准备的晚饭,端到餐桌上:“饿不饿?” “唔……”顾泽也确实饿了,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又不依不饶地抬头,“是不是他终于找上你了?” “也没有,稍微问了点专业问题而已。” “容予――”顾泽不满地拖长了声音。 舒容予轻笑:“每个新人都有过需要提点的时期。当初刚进《隙之华》的制作组时,也不知是谁对自己没信心,还找我开小灶……” “那不一样,我那是别有用心!”顾泽大言不惭地说,“万一他也别有用心呢?你怎么能对谁都这么没防备――” “小顾,不是所有问我问题的人都觊觎我。”舒容予无奈地说,“小唐有女朋友了。” “你们连这个都聊到了?” “……你这是乱吃飞醋。” “我不管。”顾泽最近学会了耍赖,“前辈是我一个人的,不许教别人。” “好啦好啦。” 听出了对方语声中的敷衍,顾泽闷闷不乐地低下头去吃饭。过了一会,却听舒容予又开口说:“谈不上教谁……只是看到年轻人努力的样子,就不自觉地想要鼓励一下,帮他们一把。就算被超越、被取代,我也觉得高兴。” 顾泽抬起头,看见舒容予的表情,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顿时咽了回去。 舒容予的眼中浮现出不加掩饰的缅怀:“我还记得那一天,从报纸里掉出一张宣传单来,我平时都是随手扔掉,但那次也不知怎么的,就多看了一眼。上面是一家声优学校的名字…… “那段时间,我在哥哥身边,每天都活得很压抑。如果没有去当声优,也许我最终会崩溃吧……太开心了,每一次配音,就像经历了一次不同的人生,体验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虽然也有过困惑、有过疲惫,但跟收获到的相比,那些都不算什么。而且还让我遇到了你……” 他轻声地、自言自语似的说着。 “那真是一段最美好、最美好的回忆……” 顾泽默然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舒容予身前,伸手抱住了他。 舒容予将脸埋进他的胸口,干涸已久的眼中终于落下了泪来。 顾泽照常提早一些到达录音室的时候,里面只有寥寥几个声优。唐深一如往常地站在角落里。 顾泽和其他几人打过招呼,径直朝着唐深走去。 “早。”顾泽说。 世界安静了…… 不仅那几位同事纷纷用见了鬼的表情看过来,连唐深那张扑克脸上都闪过了诧异的神色。顿了顿,他回道:“早。” “今天有几段很重要的对话。”顾泽自顾自地说道,“录音之前,我们先排练一遍吧。” 那几位同事已经醉了。 唐深努力调整了一下面部肌肉:“好。” ☆、【最终章】不死(已修) “请问――”女人的声音叫住了下班回家的舒容予。 已经走出了咖啡厅的舒容予闻声回头,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白领打扮的女人正望着自己。 之前也遇到过几个大着胆子求合照的粉丝,舒容予有些犯怵,但还是好脾气地问:“什么事?” 女人走近几步:“请问,你愿不愿意收学生呢?” “……学生?” “啊,不是我自己。”女人解释道,“我有一个六岁的儿子,最近对钢琴产生了兴趣,我想为他请一位家教。刚才在咖啡厅里听见了你的演奏,我想你应该是专业人士?” “很抱歉,夫人,我不是专业人士,而且也没有教学经验。也许你可以去专门的机构咨询一下……” “那种机构,我已经去过几家了。”女人说,“我自己也会弹一点钢琴,只是工作太忙,没有时间教儿子。之前联系的家教,有很多连手形都做不标准,让他们来带刚入门的孩子,简直是误人子弟。而那些真正专业的教师又不愿做一对一的辅导,即使做,也收价高昂。”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实在没办法了,所以才会冒昧地叫住你。如果你愿意兼职,我们可以每周把孩子送去,价格也会按行情付的。” 舒容予犹豫了一会。当家教听起来不错,他喜欢孩子,也喜欢帮助孩子进步的成就感。但是喜欢不代表能教得好,而且,他总不能在和顾泽同居的家里教钢琴吧。 见他迟迟不说话,女人又说着“不用立即给我答复”,递过了一张名片。 回去之后考虑了两天,舒容予便联系了女人,约定在附近一家琴行见面。那家琴行有对外开放、按小时收费的练琴房,两人决定让舒容予试教那孩子一节课,如果双方满意,再商讨时间和收费这些问题。 于是当舒容予推开琴房的门时,便看见一个水灵灵的小娃娃跳下琴凳,对自己乖乖地叫了一声:“老师好。” 岁月的飞尘倏然旋转远去,恍然间阳光如金色蝴蝶般越过窗棱,扑棱棱地落在黑白键上,年幼的自己努力辨认着五线谱上一颗颗的音符,父亲、母亲,还有同样年幼的哥哥,都站在身边,微笑地聆听着…… 舒容予温柔地笑了起来:“来,让我们看看你会弹什么。” 炼狱般的灼热。 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炙烤中扭曲,在歌唱,在颤抖地狂喜于诅咒的永生,在哭泣,在悲哀地匍匐于从此作别的人世…… 一万年的光阴沉没在神殿上龟裂的石刻,从此心脏不再跳动,血液不再涌动,鲜活的生命成为隔世的记忆。 我是鬼之败类,人之梦魇,神之离弃。 薛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普通的卧床上。他极缓慢地转过头,欧尔维正好整以暇地坐在床边的木制轮椅上,眼帘低垂,面色平和,一如教堂中初见之时。 沉默持续了片刻,欧尔维饶有兴味地勾起唇角:“你在想什么?” 薛抬起双手,看着自己的掌心,仿佛在打量某种陌生的事物。他慢慢握紧拳,又松开:“原来当吸血鬼,是这种感觉。” 对方但笑不语。 “你现在,又在想什么?”薛问。 “我在想……就在我们说话的这一刻,这个国家应该已经易主了。”欧尔维语气倦怠地说,“旧政府被人类叛军所覆灭,新政府刚刚上位,吸血鬼又兵临城下……” “你们倒戈了?”薛尖锐地问道。 “谈不上倒戈,只是结束了暂时的合作关系而已。”金发的吸血鬼轻笑一声,“叛军的首领在十多年前找到我时,宣称要帮助我复仇,其实不过是想借用我的力量实现野心。他不明白,这世界早已更新换代,当初的仇敌只剩一g黄土。无论是他还是现在的政府,在我眼中都只是些小孩罢了……” “但你却答应了那个小孩。”薛语带讽刺,“你制造兵力,发动战争,又故意被俘,趁机让你的手下分散隐藏起来,一边韬光养晦,一边看着人类自相残杀。现在你们又要坐收渔利了?” “薛,你好像还没发现,在世人眼中我们已经是同类了。” 薛霍然坐起身:“我绝不会跟你们混为一谈!” “那你要为谁效力呢?那个杀害了你师父的旧政府吗?” 薛噎了一下,无言以对。 “你已经是吸血鬼了,但在你心中,人类才是你的同伴。”欧尔维加深了笑意,“多有趣啊……当年刚刚被改造的时候,每一个士兵都是这样想的。”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你说得没错,我的确要坐收渔利。我要确保吸血鬼能够有生存空间,不再受到威胁,而一个过于强大的政府是不会聆听弱者的请愿的。所以,我要首先削弱人类的力量。只有相互制约,才能和平共处。” “……那么,那些被你杀害的人类呢?那些被你强行改造的人类呢?他们的生命和权利在你眼中就一钱不值吗?你曾经誓死捍卫的国家,现在被你毁去了大半,你又要拿什么弥补?” “是的,那些都是我无法赎尽的罪孽。”欧尔维平静地说道。 …… “再过几个小时,新政府就会和吸血鬼签订条约。无论是人类还是吸血鬼,都能暂时迎来和平了。但是,谁能代表吸血鬼前去交涉?谁能同时得到双方的信任,又顾及双方的利益?谁能在往后的岁月里致力于平衡两者的势力?一个刚被改造的吸血鬼,能力卓越,内心深处还爱着人类――他会是最好的人选。” “我凭什么要听从你的安排?”薛冷声问。 “因为你在乎。” …… “你爱你的国家和人民。你被人类利用过,但你不恨他们;你被吸血鬼伤害过,但你已经是他们的一员。”欧尔维淡然自若地陈述着,“然而那些过往的仇怨又该怎么清算?鸸鹋、麋鹿,还有你其他的同伴,他们的死亡该由谁偿还?” 薛缓缓站起身,双眼中闪着凌厉的冷光。 一支手枪出现在欧尔维的手中。 “数到最后,你的仇人只剩下一个――” 枪柄被倒转,向薛递了过去。 “无论受到怎样的物理性伤害,只要吸血鬼的大脑还在活动,他们凭残肢也能生存下去。”欧尔维微笑着说。他的金发柔顺地垂落,笑得纯粹而安详。 薛忽然躬下身去,歇息底里地大笑起来。一声声地笑到最后,分不清是呐喊还是哭号。 “你错了,神父……”他接过手枪,瞄准了对方的额心。 “赢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你。” 冬季即将结束的时候,动画《隙之华》宣告第一季完结。 一时之间,粉丝哭天抢地,满地都是“尼玛欧尔维到底死没死”“不带这么坑爹的”之类的怨念声。好在制作组随即发布公告,开春之际将举办第二场声优见面会,那碎了一地的玻璃心才勉强粘了几片回去。 见面会如期举行,选了一座比上一场更大的体育馆,照样接近满座,热闹非凡。顾泽坐在同事之间,听着台下一浪高过一浪的尖叫声,不禁感概这些丫头的精力还是这么充沛啊。 刚才自己出场时差点被震碎耳膜。相比之下,唐深的待遇就差了许多,只有自家粉丝团那一片传来的应援声格外高昂。不过观众毕竟是宽容的,在唐深用明显有所提高的水平做了一次现场配音之后,立即传来了热烈的掌声。 “小唐的进步真的很快呢。”依旧担当主持的席明夸奖道。 “啊,要多谢各位前辈的鼓励和帮助。”唐深朝着顾泽的方向说。同事们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自从顾泽主动跟他搭戏之后,唐深的日子好过了不少。 谁也没提顾泽和唐深之间有过的不愉快。同样地,也没有人提到舒容予。 台下仍有几个恋旧的粉丝举着印有舒容予名字的板子,显得突兀而孤单。 舒容予现在又在做什么呢?顾泽走神地想。 大概是在教小孩子弹琴吧。他专业技术过关,又有耐心,在最初那位母亲的朋友圈里一传十十传百,不断有人找他当家教。现在的时间表越排越满,也许很快就要辞退咖啡厅的工作了。那样也好,舒容予显然更喜欢这份新职业。 见面会的安排四平八稳,把上一次因为地震而没有进行的环节全都补上了。期间虽然少了某全民cp的互动作为爆点,但顾泽已经能熟练地调动观众情绪,谷田等前辈更是百炼成钢,再加上席明时不时地卖个蠢,气氛十分欢快。唐深的面瘫寡言意外地成为了天然的笑点,被几位丧心病狂的前辈轮番欺负,连顾泽都趁火打劫:“笑一个看看。” “呵呵……” 观众顿时笑得人仰马翻,唐深面无表情地鞠了一躬:“抱歉。” “……槽点太多一时不知从何吐起啊!”席明哀嚎。 唯一的遗憾是,第二季播出时间始终没有公布,枉费了姑娘们翘首以待。 最后一个环节,是各位声优发表感言。在几名主役按照惯例感谢大家的支持之后,话筒被递到了唐深的手上。 沉思了几秒,年轻人上前一步:“担任欧尔维的声优以来,我深知自己的青涩和不足。跟前辈相比,我更是不足以胜任这个角色。” 尽管没有说出名字,但这已经与直接提及舒容予无异了。听到顶着敏感身份的唐深这样说,所有人都是心中一凛,像是被迫揭开一层糖衣,直面难堪的内核。 唐深微微抬起头,清冽的目光扫过全场:“我不会以年轻作为借口,不会试图蒙混过关。一直以来,谢谢你们的耐心与鼓励。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你们心中的欧尔维。” 数秒之后,掌声雷动。 唐深转过身去,将话筒转交给了最后发言的顾泽。视线相交,顾泽看见对方眼底闪着明亮的光。 那一瞬间他突然释然了。所有的不甘与不舍,都在这一刻化为过往,再提笔时,已然是新的篇章。 顾泽举起话筒:“我要感谢 分卷阅读26 个人。” 现场突然变得落针可闻。顾泽笑了笑:“那个人,曾经是我的灯塔,指引过我,也指引过更多的人。他用声音描画过梦想,也温暖过许多颗心脏。现在,他与那些被他照亮过的人,都会承载着梦想继续远行。与其回望过去,不如眺望未来。 “因为这个世界,正是因这样生生不息而精彩。” 顾泽在经久不息的掌声里想着,可惜舒容予听不到这番话,否则说不定自己还能讨到一个吻。 回到休息室里收拾了东西,顾泽独自朝停车场走去。 远远地看见自己那辆车旁站着一道人影。他的心一跳,加快脚步靠近过去,嘴角也越扬越高:“你怎么在这里?” 舒容予转过头来:“我给自己放了半天假。” 顾泽解开门锁,两人坐进了车里。 “那你――你刚才进场馆了吗?”顾泽期期艾艾地问。 “嗯,进去了。” “那你――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舒容予低低笑了起来,主动伸手抱住了顾泽:“我全都听见了……” 他们交换了一个深深的吻。 “走,我们回家。”顾泽发动了车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