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故犯(骨科)》 我也等你 我从小到大都很希望自己的未来能像父母一样幸福。 九零年代,计划生育还十分严格,妈妈生了哥哥之后跟其他的妇女一样被上了环,然而那种东西的存在,让她每次的例假都十分痛苦。 好在小镇上的生活自有许多空子可钻,我爸爸人脉很广,他有一个战友,他妻子上过卫校,两人开了一家小诊所,主营业务是为女高中生堕胎,妈妈忍受了十年节育器的折磨,终于偷偷在那取了环。 过去的一些事业单位没落后,孕检也没从前那般严格了,我父母开了一个小超市,收入还算可观,不久母亲又怀孕了,这次在那个诊所里生下了我。 因为终于凑出了一个“好”字,大家都在庆祝我的诞生,没人记录下准确的出生时间,因此我至今无法测算自己的星盘。 当然了,这些故事都是我从父母那里听来的。 我哥哥是个没有叛逆期的好孩子,也是别人嘴里最常提到的别人家的孩子,因为我读过他的日记,所以清楚他其实是个无聊到乏味的人,没有理想,也没有抱负,连读课外书都要记录进度,日记本里连一个与女人的身体有关的字眼都没有。 妈说他少年老成,十岁跟二十岁差不多,不会撒娇,也不会发脾气,考试不会得第一,却也掉不出前十,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一路顺风顺水,没有出过一点差错。 终于这样的哥哥,决定大学毕业后去日本留学。 他比我整整大了十二岁,因此我们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错过的。 我哥在大学里是日语系的,小语种专业男女比悬殊,不过他有我妈的好基因,又学会了弹吉他和唱粤语歌,女朋友大概是不少的,我没见过,只听妈说过。 我哥大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我才十岁,他初次带了女朋友回来。 女大学生是可以化妆的,那会儿我只知道鲁西西和守护甜心,不知道安妮宝贝,她时髦又漂亮,明明坐了四个小时的大巴车,身上还是一股奇香,她牵了我的手,我觉得我对他女朋友“一见钟情”了。 因为看了不少电视剧,我对男女之间的那些事也有了些了解,一想到这么好看的姐姐是我哥的女朋友,他们也会做电视剧上出现的那些事,我不禁觉得我哥有点猥琐。 我们的兄妹关系一直不差,我哥对我或许不算溺爱,但也称得上纵容,只要他假期回了家,我就能在这间房里称霸。 “吴律长高了,给你买的书都看完了?”他蹲下身子笑着把我揽到了怀里。 我没回答他的话,只问:“哥,你要结婚吗?” 我这话一出口,家里都沉默了。 我妈抱着一碟子西瓜在厨房门口进退两难,我哥抬头看了她女朋友一眼,揉着我的头说:“太早啦!” 我没有继续追问,而是离开了我哥的拥抱坐去了那位姐姐的身边,她的手机上还贴着水钻,挂着HelloKitty。 那天晚上,她没有住在我们家,而是在镇上的酒店里。 我跟我哥打车送她去了酒店,再步行回家。镇上的路灯没有哥哥念书的地方亮,虽然是自己走惯了的路,我还是踩上了狗屎。 我哥跟班里那些小学生不一样,我踩着了屎,他只是笑了两声,就替我脱了鞋帮我处理狗屎。我一脚踩在我哥膝盖上,看他弓着腰拿着花坛里的一枝枯枝给我抠狗屎,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屎太黏,我哥自己也有点反胃,皱着眉头问我:“自己踩着屎了么,怎么还笑得出来。” 我不如我哥聪明听话,但比我哥讨人喜欢,我妈说我爱笑,随她,人缘好,也不记仇。“好玩呀,谁让你省那六块钱,明天给我买双新鞋。” “那还穿不穿?” 我点了点头,但是刚伸出脚一踩,还是觉得恶心。我哥主动蹲了下来背我,我便不客气地往他背上压了上去。 我那时虽然才十岁,但是因为从自家拿零食太方便,比一般女孩都圆润点,快出梅了,天气又闷又热,我哥很快出了一身汗,他那件白T恤黏在了背上,我的腋下也都是他的汗,他鬓角的汗滴在了我的手背上,我无处可蹭便甩了甩手,哥哥怕我掉下去忙伏下腰,问我:“热了是吧?回家喝瓶可乐就好了。” 那一刻,我突然不觉得我哥猥琐了,他又变成了我记忆里的哥哥。 “妈说不能喝了,要长胡子。” “少喝一口,长不出来的。” “哥,你怎么不结婚?结婚了就跟爸爸妈妈一样住在家里,别出国了,好不好?” “研究生就两年,等你念中学,我就回来了。” “那我以后一年只能见你一次面了呀。鹏飞哥哥娶了个日本人,你也想学他!” “胡说,张茜等着我呢,我回来就跟她结婚。” 我心里有了着落,便随口道:“我也等你。” -- 冬笋烧肉 ǐ⋎ǔzℎaǐωǔ.ⅵp 我初上小学时,班里的同学都是独生子女,只有我有哥哥,后来念了中学,班上的女同学有许多家里添了弟弟,我哥放假时来学校接我,她们都羡慕我,说是想把弟弟换成哥哥。 可我知道就算有魔法能把弟弟换成哥哥,也再不能变出一个吴优出来。 我哥出国还没到一年就跟张茜分手了,他毕业后也没有回来,而是留在了日本工作。 我念了中学,不像从前那么爱吃零食了,却还是没有瘦下来,胖没能让我烦恼,但是胸会。我发育得太快,中二时就不得不穿成人的内衣了,校服再宽也藏不住我的胸,而且我先班里大部分女生一步先来了例假,体育课是我最讨厌的一节课。 有人看我,会让我不安,我只跟女生玩,很少跟男同学说话。 我的成绩依然是不上不下的,稳稳保持在正中间的位置,我爸妈每次看我的成绩单都会夸我,他们总说健康快乐就好,只要不考倒数第一就是进步。 我的青春期已经来了,只是我自己沉浸在自己发面馒头一样的乳房带来的尴尬中,尚没有意识到。 我哥研究生毕业回来的那天我因为来例假没有去机场接他,他给我带了不少好吃的,衣服鞋子也有,但是我都穿不上,因为胸塞不下。 我小时候没少磨我哥让他用自己的零花钱给我买娃娃,可我很少哭闹,他把他特意漂洋过海带回来的东西展示在我面前时,我看了一眼尺码,头一次在我哥面前撒了泼。 我的身体成了我十几年来最恐惧也最羞耻的东西,我哥离开我太久,不知道我的变化,如果在平常,我或许会体谅他,可因为经血翻涌,我竟然崩溃了。ⓧyūsнūwū.ⅽⅽ(xyushuwu.cc) 家里人越是哄我,我的眼泪就越是汹涌,我哭着问我妈:“为什么不能让我做哥哥?”如果我是哥哥,就不会离家那么远,也不会长这样羞耻的两团肉,我掐着自己肚子上的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结果我爸妈都笑了。 除了我哥,还是一脸严肃地跟我道歉,“你不胖的呀,只是个子太高了,那里的女生都娇小,我光想着年龄,没考虑好,是哥哥的错,不哭了,小律。” 我哭累了,这才在被子上蹭了蹭眼泪转过头去看他,他扯了面巾纸递给我,“鼻涕擦擦。” 我爸说:“喏,还是要哥哥哄,爸爸比不上哥哥么,爸爸走咯。” 我吸了吸鼻涕,对爸爸说:“爸,我要吃冬笋烧肉。” 我妈捂着嘴笑了出声,说实话我对自己也很无奈,可是我哭累了,就是想吃好吃的,那时候的一盘冬笋烧肉比我哥带来的东洋土产吸引力大得多了。 父母去了厨房忙活,吴优就盘腿坐在我身边,他的头发长长了,打扮得像个日本人,哥哥变得陌生了,虽然刚才朝他发了脾气,可我还是想他,想跟他贴得近一点。 我扯了扯身上的小袄,问他:“你要住多久呀?” 他笑着回答道:“一个多月,等你寒假结束,我差不多也要走了,不过等你放假可以带你出去旅游。” 一个多月的时间已经很久了,他从前每次都只待一周左右而已。 可我还是不知足,哥哥总在外面飘着,一家人永远没法团圆。我一想到妈妈想念哥哥时流的眼泪,就觉得哥哥面目可憎,这个自私鬼,只顾自己的快活,心里根本没有家人,“吴优是骗子!” 他这两个月已经在视频里道了无数次歉了,或许已经疲于应付一个还没长大的中学生,他这次没道歉,只说:“等你长大就晓得了。” “晓得什么?”我问道。 他道:“钱啊,你哥哥得挣钱呀。” 这么市侩,怪不得弃文从商了! 我的鼻子仍塞着,鼻涕有些不受控制地往下流,他给我擦了,又把纸团放在我头上,我在心里鄙视他的幼稚,口头上依然在讨好他:“你挣钱又不娶张茜,挣钱干嘛?家里有钱,你回家来不好?” 这下我反倒被他鄙视了,“谁跟你说男人挣钱就是为了结婚的?” 我理直气壮地说:“妈说的,你得成家立业,所以得挣钱。” 我哥掏出手机来,大概是不愿意理我了,“你又不是小学生了,妈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 我哥算是半个书虫,名人名言比亲妈的教诲容易打动他,那时我已经先同学一步爱上了达西先生,一个几百年前的亡灵,我无数次地在日记本里描绘他,幻想自己如何攻克他的傲慢,因此我灵机一动,“书上说:’凡是有钱的单身汉,总想娶位太太。’” 可我哥显然没兴趣跟我瞎扯,他问:“说起来,你N2过了没?” 他不仅想把自己分裂出去,还想策反我,这事我没敢跟爸妈说,因为怕他们知道了伤心,我虽然也想去日本,但只是想出国去玩。吴优承诺用一个iPod classi2合格书,我答应了,我爱看动漫,周末做做题也不大废什么功夫,混个及格线没问题。 我说:“国内出分晚,不过我考了也没用,我不想出国,你会做冬笋烧肉吗?我觉得还是跟爸爸妈妈在一块好。” “你不想穿制服了?” 我瞪了他一眼,“我胖,穿了也不好看。” 吴优的眼睛终于从他手机上挪开了,他打量着我的双下巴讽刺道:“那还吃冬笋烧肉啊。” -- 讨厌吴优 ǐ⋎ǔzℎaǐωǔ.ⅵp “我得长身体!” 他笑了,还好不是嘲笑,是真的开心,笑出了眼泪,吴优丢下手机来揉我的脸,我不小心瞥到了他的手机屏保,是一个穿裙子的女孩,没有张茜漂亮,但是笑容比她亲近。 我没想到自己竟然有点失落,因为他没有用我们的全家福。 我有些刻意地问他:“张茜姐姐结婚了吗?” 他专心致志地玩我的两颊,敷衍道:“没有吧,也没联系过。” “我看子瑶跟杨阳分手了也还是坐同桌,杨阳中午还给她买水。” 他不屑地笑了下,对我说:“他们也尴尬,你不知道。” 我的朋友不少,刘子瑶是我那时最要好的朋友,女生爱结小团体,七八个女同学一组,上厕所买零食都不撒手,我跟她们玩,却只跟子瑶说心事,她也是。 早恋不容易,她跟杨阳开始和结束都无声无息,我是他们这段感情唯一的见证者。 子瑶跟他好的时候,曾经冷落过我一个月,中学生没时间约会,上下学的公交车就是约会场所了,她有杨阳陪着,我插不进去,只能先忍受寂寞。我从没期待过子瑶跟杨阳分手,然而他们的感情还是很快就结束了。 我哥是男生,大概理解不了女生的友谊,“子瑶才不骗我,她说没感觉。”ⓧyūsнūwū.ⅭⅭ(xyushuwu.cc) 我哥不以为然道:“你不信算了。” 我嘿嘿笑了笑,指着他的鼻子说:“我才不信骗子。” 我凑过去看我哥跟别人聊QQ,大概是因为我们年纪相差太大,他万事都不避讳我,我要看他也不躲,然而我已经不像从前那般对我哥的事情保持着浓厚的兴趣了,他所在的那个成人世界,我早晚有一天也会走进去,只是时间问题,所以我不好奇。 我看了一会儿,就躺在我哥肚子上,一面听肠胃咕噜咕噜的消化声,一面道:“哥,我喜欢张茜姐姐。” 他拍了拍我的后脑勺,说:“我知道。” 我不太懂他知道这个跟拍我的后脑勺有什么必然的关系,或许男人对女人的后脑有特别的兴趣,我只是想到上周我被隔壁班的男生告白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抱在怀里,摸了后脑勺。 因为他是陌生人,所以那时的我突然生出一股神力,把他推倒在地,还踢了一脚。可我哥这样对我,尽管我依然觉得有些异样的感觉,一面知道这是我哥,另一面知道我哥也是个男生,然而我并不排斥。 我坐起来仔细抱着自己的腿,这才发现袜子的拇指那里破了个洞,我一边扩张着那个小洞,一边继续向我哥“推销”张茜,“她漂亮,说话也好听,吃芭菲时也让着我,还送了我裙子。” 我哥举着手机把我半露在外面的脚趾头拍了下来,还说:“比她漂亮的也不少,我看小律也比她漂亮。” 他一直觉得他不该是一个会说俏皮话哄女孩的男人,哥哥哄妹妹是天经地义,可哄妹妹说比自己前女友好看这是流氓行径,我对刚才还躺在他怀里的自己为耻,我哥哥在他人畜无害的外表下藏了一颗我不敢了解的心。 他可能不是不完美,他可能只是那种我最讨厌的男人。 “骗子,明天你的鼻子能把天花板戳烂了!” 我有些气馁,撂下话就跑去了厨房,谁知道我爸正抱着我妈颠勺,厨房里烟熏火燎的,我实在不解他们为什么不能换个地方亲热,不过我已经习惯了我爸妈这样,便识趣地躲去了前面的超市。 我家的超市变大了,现在也卖文具,我实在无聊,便蹲在货架前挑水笔,自己家卖的东西挑起来没意思,我随便抽了一只蓝色的试写,我写了“你好”觉得还不错,又在后面补了一句“吴优真讨厌”。 我很喜欢我哥哥,讨人厌的只是吴优而已。 我哥工作后,跟家里的联系更少了,他很忙,半个月视频通讯一次是极限,我跟妈妈说:“我哥简直就是为做社畜而生的。” 我给她解释了“社畜”的意思,我妈批评了我,说不该把哥哥比作畜生,我爸对我眨眨眼,表示认同。我爸教训人时常称我们兄妹是“小兔崽子”,兔崽子不是畜生又是什么? -- 初恋地狱 中考之后,我恋爱了。 虽然我还是没能从身体的羞耻感中走出来,但好在我父母的基因不错,只看脸的话,我自己觉得还是挺可爱的。 受张茜的影响,我也留了很长的头发,但我是自然卷,打理起来很麻烦,但为了漂亮,我什么都能忍。 他叫李骥延,喜欢打篮球,个子高,身体壮,皮肤比我深了许多号,我很羡慕他,我太白了,夏天容易晒出痕迹,也更容易受伤,像他那样在篮球场跑一个小时,第二天胳膊必然会红肿。 他打篮球时,我就撑着伞在站在树荫下等他,这段感情还不如夏天的蝉鸣起劲儿,中考之前我们做过一个月的同桌,那时我对他还没有感觉,只是觉得外形般配而已,子瑶一直撺掇着我跟他在一起,正好他喜欢我,告白后我就答应了。 他比赛结束后,拒绝了队友的一起去唱K的邀请,选择送我回家,夏天的夕阳比正午的日头可怕,四处烧得红彤彤的,瞧着热,却让人无处可躲,防不胜防。 我们俩手牵着手,手心挤出汗来,他的胳膊偶尔会碰到我的乳房,我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当回事,他却也浑然不觉似的,再走几步,又不小心撞上。 我想:这也没办法,它们毕竟太突出了。 道路不算宽,我走在内侧,他护在外侧,身边偶尔有车经过,我们往路边让了让,他的身体挤了过来,像一堵移动的墙,他想干嘛?其实我心里大概有个数,只是时机未到,我不说话,只低着头装傻。 他重重捏了捏我的手,问道:“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大脑一片空白,天太热了,我只想赶紧逃回家喝碗冰镇绿豆汤,我老实说:“没想什么呀。” “我打球时,你都不看我。” 原来他说的是那时啊……“我看不懂,很着急,可你进球时我还是给你鼓掌了。” 我没想到那些男生会有这么大的热情,一场球赛打到太阳的位置变了,我那时迎着渐斜的日头,日光刺眼,撑伞也没用,只能低头。 说起来,我还没记住他穿几号球衣…… 吴优虽然是个书呆子,可是偶尔也打打球,文科班的男生少,彼此关系都不错,球技也都水平相当,当课余的调剂拍几下出出汗而已,似乎没有他这样的胜负欲。 说起哥哥,他最近跟我生气了。因为我参加了中考,背弃了他,在我眼里一个哥哥比不上十几年来朝夕相处的爸爸妈妈,所以我的决心下得十分痛快。 吴优说我过去会有更好的发展,可我这种学习成绩,能上个当地的一本就是烧高香了,我本来也没有那样的崇高伟愿,这样吃喝不愁,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最适合我,我害怕到异乡去。 吴优从来不跟我发脾气,他的失望都在眼神里,本来这个暑假她该去日本的,可是开春后吴优突然升了职,忙得不可开交,要是真去了,他肯定也会说服我改变心意的…… 我想得入神,忽略了身边的李骥延,他突然问:“吴律,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我心虚得厉害,我想我们已经在一起了,我陪他打篮球,牵着手走路,他不该再来审问我对他的感觉。 “我的球技?你看到了吗?那个叁分!”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什么叫叁分球,隔得远投嘛,不仅要防着对手,还很要技巧,一心二用下把球扔进框里,自然厉害的…… 可李骥延这爱好实在于我不相称,我虽然爱看漫画,但真的不喜欢《灌篮高手》,他怎么不打网球呢?我更喜欢《网球王子》啊! 我昧着良心说:“很厉害,我看得出他们都依靠你。” 李骥延虽然比我成绩好,但还是个笨蛋,他竟然拍了拍肩膀说:“我也可以给你靠。” 我一愣,脸红得要滴血,他咧着嘴洋洋得意地大笑,站住了脚等我小鸟依人,我只得顺着他的意,朝他肩膀上歪歪头,而过擦过他汗衫上沁出的汗,就分开了,我推说:“天热,等凉快了再说。” 他似乎也不太在意,拍了两下球。 过了眼前的这条马路,再绕一条巷子就到家了,我怕我爸在巷口的李叔叔家打麻将,早恋见不得人,所以我对他说就送到这里就好,随后抽开了手。 手上都是汗,却分不出彼此,我偷偷在裙子上蹭了蹭,跟他道别。 他低头抓住了我的阳伞,扇柄一歪,他就钻了进来,他亲了我的嘴巴,我的脸很烫,乳房也涨得痛了起来。 我们谈了一个多月恋爱,傍晚散散步,偶尔看场电影,就算约会了。这是第一次接吻,却跟电视和小说里都不一样,他有点莽撞,算不上是亲吻我的唇,更像啃咬吸吮。他的手从我的腰上挪到了乳房上,我再忍不得,推开了他。 “我回家了,你走吧。” 他忙抓住我的手,用一副告诫的语气安抚我:“男女朋友做这事很正常。” 我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却不知道看人脸色,依旧在为自己刚才的行为自鸣得意,我从来不对外人发脾气,可那一次我没忍住,当场回他道:“鬼才做你的女朋友,白痴!” 他过于吃惊,我才得以甩开了他的手往马路对面跑了过去。 他在身后追我,在我刚迈过那一侧的花坛时,我身后的他却被一辆红色的小轿车撞出了视线之外。 肇事司机逃走了,他手里的那只篮球也不见了踪影,许多人听见动静出来看,有人喊“死人了”,他被撞出去太远,那段路走得我十分吃力,我的两条腿失去了控制,像是蹒跚学步的幼儿,这次没有我妈拿着玩具在前方呼唤我,人群里只有他的尸体。 我记得李骥延的血从他身上流出来,在那样的夕阳下,红得发黑,不像是血,仿佛只是他的影子。 我跪在他身边,柏油马路烙着我的膝盖,我被吓坏了,张嘴也不知在喊什么,李骥延的血被马路烫滚了,他的血蒸腾起来,跟他的亡灵一起,成为血雾的网,要拖着我一同下地狱。 -- 篮球惩恶 李骥延死了,但是死在去医院的路上的。我也被警察调查了。他死在我家附近,我是他的同学,有人见到我们手牵手走在一起,那天跟他一起打球的人证明我也在球场,警察先生问得委婉,他们列举事实,我也只能招认。 我说他告白后,我们谈了一个多月的恋爱,我不明白为什么那辆车撞着的是他而不是我,我爸听到这里突然发作起来,打发走了警察,然后我们的“早恋关系”就这样被写进了官方的调查报告中。 可我们的关系真的与他的死有关吗?那场意外,跟他喜欢我这件事真的有关吗?那天我在日记本中发出了这样的质问,我自己无颜为自己辩解,好在我还有父母,他们坚定地站在我的身边,我早恋的过错也被李骥延的死掩盖了,我这个“从犯”也成了受害者。 那个醉驾的肇事司机最终没能逃离法网,我指认了那辆车,真凶落网,李骥延的父母不再来店里闹事,我爸妈很担心我的身心健康,可我没有别的变化,吃喝拉撒如旧,只是再吃不了鸭血而已。 吴优也知道了这件事故,视频邀请勤了些,但他从未提起这事,我们视频时他也只是问一些琐事,或是日本娱乐圈的八卦,有时候一起逛J社周边也能打发两个小时,有吴优在,渐渐爸妈也就放下了心。 我中考超常发挥了,竟然考上了与哥哥曾经就读的中学,李骥延的成绩比我高了十分,如果他还在,或许我们还能坐同桌。 填报志愿的那天,我受伤了。李骥延有一个球队的好哥们,他们认定了我是祸水,在我经过时拿篮球砸了我,被篮球砸中太阳穴是很可怕的事,我跪伏在地,手和膝盖都变得血淋淋的。 我邻居里有几个叔叔会打自己的老婆,可我长到现在,是第一次被男人打。 他们大概觉得他们实在惩恶扬善,可我坚信自己不是凶手,根本没必要受他们的惩戒。我不是个没脾气的人,抱着球扔进了学校的湖里,他们对我破口大骂,但我不擅长骂人,就没回嘴,看了一眼身后跟别的女同学挽着手的子瑶,也没等她跟来,独自回了家。 我的腿都被药水染紫了,只是蹭破了点皮,头不晕眼不花,问题不大,躺在躺椅上喝了一瓶可乐后就不那么疼了。我只跟爸妈说是自己骑车时不小心摔的,篮球的事我没敢跟他们说。 我对自己说我得长大了,不能事事仰仗爸妈,他们也很难过,有些事我只能自己消化。 暑假还有不到一个月,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想要先预习点功课。正好那晚吴优拨视频来,我用涂着紫药水的手臂挡着摄像头吓他,可他一点也不吃惊,张嘴就是一句:“谁欺负你了?” “没有。”我本来还想装一装,可他一张来就这么问,打乱了我的步调,我的眼泪又没出息地流了下来,我抽抽搭搭地说:“他们用篮球砸我,我就把球扔到无涯湖里了……”我一想无涯湖里的绿藻和水草,又忍不住笑了下,“他们可有的捞了。” 吴优说:“下次有人欺负你,你不要告诉老师,直接让爸妈去报警,记着了?” 我点点头,恳求他道:“你不要跟爸妈说,我说是我骑车摔的。” 吴优突然扬了嗓门,“谁让你撒谎的!”他难得这样严肃,吓了我一跳。 我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嗫喏道:“李骥延他爸妈闹了那么久,他们也很难受的,我猜他们也不敢有下一次了,算了吧。” 吴优瞪着他那双大眼睛,睫毛仿佛要戳过屏幕来,我结结巴巴地岔开了话题,“哥,哥,哥,我是不是得搞搞预习什么的?预习呀,刘子瑶她们都在上补习班。” “刘子瑶?” “嗯,你见过的呀,她爸爸是警察,爸爸不是请他吃过饭吗?” “你们吵架了?” 我这才意识到我自己的变化,从我认识她,就从来没有连名带姓地称呼过她,我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没有,她不跟我玩了。” 吴优对小姑娘之间的恩怨不感兴趣,他说:“你闲了背背英语单词就行了,以你的自学能力,预习也是浪费时间。” 这话要是别人说我肯定要生气了,怎么也得问一句凭什么小瞧人,可吴优知道我那扶不上墙的德性,既没本事参加竞赛,也不指望去自主招生,除了老师发下来的作业再不肯多学一个字,往后能够跟中学一样维持着全班正中间的位置就万事大吉了。 他了解我,又是过来人,听他这么说,我心里也轻松了些。 还有一个月可以玩。 -- 丢人现眼 ⅰ⋎ǔzℎaⅰωǔ.ⅵp “哥,我想你回家来,好不好?” “那你来我这好不好?” “我舍不得爸爸妈妈。” 吴优笑了笑,正好有人按门铃,他离开了座椅去开门。我猜他大概才下班回家,头发仍梳得一丝不苟的,他没有遗传倒自来卷,头发吹干就很柔顺,小的时候我很羡慕,他回到椅子上对我说:“鹏飞哥来了。” 杜鹏飞是我阿姨的儿子,比我哥大了叁岁,他如今女儿已经一岁了,我从前听我妈说他在打离婚官司,可我没想到现在已经快十点了,他也算有家有室的,竟还去找吴优这个单身汉。 我不喜欢婚姻不幸的人,杜鹏飞那段失败的跨国婚姻很影响我对他的观感,于是我赶紧扯了扯衣服,把胸压在了桌子下面,对吴优说:“那我挂了好了,改天再说。” “谁说话?吴律啊?” 他说话间就凑到了镜头前,半个身子压在吴优的腿上,吴优惨叫了一声,我礼貌地问候道:“鹏飞哥哥好。” 杜鹏飞不像我哥那般温柔,我们有两年没见,他上来就直戳我的最痛处:“吴律这脸圆了不少啊。” 杜鹏飞长相随我那位姨夫,浓眉大眼国字脸,比吴优阳刚些。他今年也不过才叁十岁,头发却稀了一大半,我不客气地回敬他:“鹏飞哥的头发掉了不少啊。” “这是打薄了的!”xyūsнūwū.ⅽⅽ(xyushuwu.cc) 一把年纪了还跟中学生斗嘴,我撇撇嘴,从果盘里翻出最后一个桃子出来咬了一口,毛桃放得软了,汁水一下顺着手臂滴到了键盘上,我一边拿纸巾小心翼翼地擦,一边对吴优说:“对了,哥,之前卢蔼明来,他现在像个清朝人,妈都没敢认。” 卢蔼明是我哥从小到大最好的哥们,只不过他没有吴优成绩好,在本地的大学毕业后就考了公务员,现在在临省的法院上班,他们家已经搬走两叁年了。李骥延那事发生后不久,他带了水果来看我,却没问那期车祸的事,因此我猜他此行也是我哥请他来的。 吴优突然脸色一变,就把杜鹏飞推开了,抱着电脑去了卧室,“蔼明是好人,他爸爸去得早,妈妈去年确诊了阿兹海默,压力很大的。” “怪不得妈妈问他有没有结婚,他说自己还小,不着急……哥哥,你好好爱护头发,爸爸的头顶已经寸草不生了!” “我还好,你看呢?”他说罢就对着镜头拨起了头发,原本服帖分开的头发被弄出了层次,倒比刚才更好了。我哥哥是很好看的人,他大概自己也很有自知之明,因此我将他此刻的行为定义为——搔首弄姿。 我说:“你发蜡用太多了,怎么看得出来?” 他也托着下巴用日语说:“没办法,社畜都这样。” 我学他刚才的语气重复他的话,心情竟然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好了,起码在这一刻,无论是李骥延的死,还是同学的敌视都被我抛至脑后,眼前只有远隔重洋的哥哥,我很想念他,希望他在我身边,再也不离开,可这样肉麻兮兮的话我无法真正讲出来,只能在心里念叨,就这么没头没脑的盯着屏幕笑了起来。 他很少在卧室同我视频,然后我看到了他身边放在床头柜上的避孕套。 我突然想起十岁那年的事,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我不觉得吴优猥琐,反倒有些失落。他早晚有一天也会变成爸爸那样的人的,他会有自己的家庭,有一个不亚于张茜那般漂亮又有才华的妻子,也会有自己的孩子,我沉浸于对哥哥未来的幸福生活的畅想中,甚至忘记了自己。 仿佛这世界的幸福再也与我无关了一样。 早恋是比车祸更禁忌的话题,因此没有人在乎我曾经有过那样的一场短暂的恋爱,也无人敢提起。即使我或许根本不喜欢李骥延,他的突然离世,也断绝了我同他分手的可能。 夏天快过去了,夜晚的风带了一丝凉爽,然而一想起李骥延,我依然能感受到那个傍晚他触碰我的乳房时我的不安与晕眩,还有他流失的生命力,那张血雾织成的网,李骥延他喜欢我,这份感情成了永恒,再也不会改变。 桃核在嘴里裹了几遍,我吐在手心里,红褐色的温热的一颗核,带着千疮百孔的缺憾,像我的心。 我的人生还是不可避免地被他的死给影响了,原来我的变化不仅仅是不吃鸭血而已。 吴优还在视频那端,他对我说:“来哥哥这里,爸爸妈妈可能更放心。” 我摇摇头,反问道:“哥哥不结婚了吗?” 他承诺道:“你念大学之前,我都不会结婚。” 我抿嘴笑了笑,“不要,我不想耽误你的幸福。” 我不知道现在的吴优又爱上了怎样的女人,张茜的事已经过去了太久,再提也不合适了,时间一直往前走,我们也一直在改变,只是我们凡人总是与时间相对静止,很难跳出来,自省自己的衰败。 我们结束了视讯,窗口上只剩了我自己的影子,这时我才发现屏幕上我那一条赫然在目的乳沟,怪不得吴优那时脸色变得那么快,想必擦桃子汁时也被杜鹏飞看到了,这下我真是丢人丢到海外了。 -- 国酒茅台 我高中的教务主任跟我爸有些交情,因此我逃掉了军训。我的高中生活开始了,然而一切都不如我想象中那么顺利。 刘子瑶被分到了我的隔壁班,她有了新的交际圈子,我们见面会笑着打打招呼,连QQ上也不常联系。 造化弄人,我跟用篮球砸我的那个男生分到了一班。 我不明白何佳轩为什么那么恨我,我接水时他会绊我的脚,跑步时会推我,哪怕是上课时他被叫上去演板的路上也要撞一下我的桌子,没人能习惯被欺负,一次数学课上,他依旧撞了我的桌子,我把保温杯往他头上砸了过去,吼道:“你他妈有完没完?” 他捂着头说:“杀人犯又要杀人啦!” 数学老师把我们俩叫了出去,同学们开始窃窃私语,其实这样的风言风语早就开始流行了,只是我一直都当听不见,这会儿他一句话就把这杀人未遂的罪名给我坐实了,我问何佳轩:“你这么恨我,怎么不陪李骥延去死?” 他没说话,被老师送去了医务室,不多久,两家的父母也都来了。 保温杯是空的,是吴优特意从日本给我寄来的超轻量款,比起他的那个篮球根本不算什么,可耗子生的儿子会打洞,他家人都是一样不可救药,我爸妈出钱给他做了个全身体检,又赔了两千块钱。 我爸请他们一家和我们班的全部任课老师吃饭,开了两茅台,亲自把酒敬到他爸面前,老师们也说了我们的几句好话,毕竟都是老实孩子,年纪轻压不住脾气,也情有可原。 他爸接了酒,说可以不送我去警局,不过条件是必须全校通报我的罪责,并让我转班。 我爸把那瓶茅台直接砸在了地上,满座皆惊,我妈忙握住了我的手,我爸从来没在我面前红过脸,他向来没什么脾气,只有在农贸市场挑鸡鸭时会面露凶光。 我爸保持了最后的风度,他没有骂一个脏字,扬声道:“我可以替我家吴律道歉,但是不能让我女儿道歉,我女儿从小听话老实,我儿子也是这个学校毕业的,我们家没有出过坏小孩,你儿子一米八的大个子,她不是被欺负狠了,不可能还手!想让吴律转班更不可能,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你不会教儿子,我替你教,实在不行就打官司好了,官司输了么我们自认倒霉。各位老师都是见证,这桌酒席我买了,你们自便。” 我爸牵着我妈的手,我妈牵着我,我被茅台那浓郁强烈的酒香熏醉了,那一刻我心里并没有我父亲为我据理力争的高大形象,全是:囯酒茅台果然名不虚传! 我们一家叁口去吃了麦当劳,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吴优根本没有替我保守秘密,那天晚上他就把我被人用篮球砸头的事告诉了我妈,我爸喝着可乐,又可惜起那瓶茅台来,被我妈笑了一通没出息。 “爸,那是真茅台吧!好香,去年过年外公提来的那个也这么香吗?” 我爸大概心如刀割,摆摆手让我不要再提了,他咬了一口巨无霸,“真真假假么不重要,孝敬了土地公的都是真心。” 我妈说:“一真一假,你爸哪舍得给那些人模狗样的畜生真茅台,砸的是真的,留的是假的。” 我心里一阵暖,不晓得该说什么,喂了他一勺麦旋风,“谢谢爸爸!” 我爸反倒越发得意了,“他们再敢欺负你,你告诉老爸,保管给你收拾得服服帖帖。” 我妈把饮料的水甩到了他脸上,“越讲越不像话,动了手总是说不清,小律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好好念你的书就好了。” 何佳轩的家人没有再找事,校方大概也想息事宁人,给他调去了刘子瑶那班,还安排了个好位置。 我依旧交不到朋友,短时间内我猜他们也忘不了这些谣言,我没有在意。我同桌人还不错,简直就是吴优的缩小版,但是没有吴优那股闷骚劲儿。段成总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下课除了上厕所就是做题,仿佛从来不困,从没见过他打瞌睡。 他话不多,可是别人说我坏话时他直接冲那个女生吼了一句:“你烦不烦!” 我站在班门口,感动得热泪盈眶,却无以为报,去小卖部买了碗泡面给他,“当宵夜吃吧。” 段成很矜持,谢绝了我的回礼,“你留着吧,语文课帮我看着老师,我准备写数学。” 我把那桶泡面塞进了他的抽屉里,“面给你吃,老师也给你看,够仗义吧!” 我太寂寞了,中考后的那场悲剧否定了我十几年的为人,从前的朋友都不再联系我,我需要个说话的同龄人,段成就很合适,我伸出手对他说:“交个朋友吧!” “我不跟女生交朋友。” 我们身后的女生笑出了声,我瞪了她们一眼,反问段成:“你有朋友吗?你不要说什么与书为邻,与智者为友的屁话。” “王后雄吧,我准备语文课就跟他交朋友了。” 我懒得跟这种搞性别歧视的人讲话了,偷偷看起了自己的小说,段成看了我一眼,被我的余光捉住了,本想抓他个先行臊臊他,可又觉得没必要,从书包里掏出两块饼干嚼起来。 结果最后一节课,数学老师拖堂,十五分钟了还不说放学,我又饿了,在抽屉里偷偷把饼干掰碎了,猫着腰偷偷往嘴里送,段成大概很瞧不上我这副德行,一边转着笔一边鄙视我,我瞪了他一眼,摸出了一块完整的,甩在了他面前的习题册上,低声说:“快吃。” 不知他是饿了,还是被黄油香催动了食欲,也学我的样子,支起书,弓下腰要吃起饼干,结果数学老师的粉笔头砸了过来,不过他是好学生,平安无事地逃脱了惩罚,唯独我挨了一顿数落,才被放回了家。 -- 没题做吗 段成总有写不完的题,我看着都替他累,他做课外作业时我都在看小说,睡觉或是对着他发呆。 书呆子认真学习的侧脸并不都像吉卜力的动画那样令人着迷,段成的鼻子没有吴优那样精致,下颌角也圆了点,总之差点意思。 他被我盯得忍无可忍了,终于爆发了,“你没题做吗?” 其实有,只是懒得绞尽脑汁死磕到底,好几道函数题都被我空了下来,我理直气壮地说:“老师交代的都做完了。” 他抽出我的练习册翻了翻,空了一大片,不过他大概清楚我的数学水平,并不意外,随后把自己的练习册丢给我抄。其实我是不介意留点空白的,抄了交上去反而不是我的风格,老师更易起疑。 他嘟囔道:“抄完了就去看你的小说啊,看我干嘛!” 我还是接受了他的好意,他爱用铅笔,下笔又用力,铅字像是刻上去的,薄薄的书页都被他写得卷了边,翻动时会发出像枯叶一样的声响,我拿人手短,便笑嘻嘻道:“看你像我哥,但是没我哥好看。” 他白了我一眼,说:“那你去看你哥吧。” 我心里觉得好笑,别说吴优现在不在身边,就算以前他暑假辅导我写作业时我也不曾这么盯着他过。我们年纪差得太多,我念小学时他已经高中毕业了,其实这十几年,我们很少有长时间相处的机会。 段成是个大部分时间都很平静的人,只有写物理竞赛题时会薅头发,发出一两声哀叹。他翻我白眼,反而让我突然“恶向胆边生”,非要逗逗他,我说:“我哥在日本,不传视讯邀请,我就看不着,先拿你解解馋。” 他很要面子,因此拿我没办法,侧过身背对我,我凑过去看他写了个“解”字,他突然大声命令道:“闭眼!” 我问:“你不是瞧不起女孩子吗?男的不都说好男不跟女斗,怎么又恼羞成怒了?” “谁看不起女孩了!”他不写了,把卷子随便一折夹紧书立里,转过身盯着我看,“男女之间有友情吗?女朋友就是女朋友,强调女性朋友不是掩耳盗铃吗?”他或许是怕我误会,又加了一句:“你书看太多,空想过剩,不切实际!” 可我正看的是《假面的告白》…… 不过那年《我可能不会爱你》和《失恋33天》的热度依旧,“男闺蜜变男友”的风头太盛,即便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段成,也难免受到流行的影响。可我实在冤枉,我只是想有个说话的人而已啊! 下午的课快开始了,班里的同学都坐定了,他离得太近了些,我看着他眼镜上反射的蓝光,茫然拉紧了校服拉链,煞风景地感叹了一句:“我的天啊!” 你喜欢我吧…… 同学哄然大笑,他大概恨不得跟我划一条楚河汉界吧,段成的耳朵红得像是刚卤出来的那样,他抿抿嘴,却笑了出来,但口头上还是很冷地交代了一句:“做你的题去!” 我猜段成大概是喜欢我的,我也喜欢他,但是却弄不清楚这是友情还是爱情。然而与此同时,我心里期待他不喜欢我。 这样听起来似乎有点无耻,可我真心昭昭,又有苦难言,我真的不想再承受早恋的苦。 要是可以做朋友,彼此陪伴度过这叁年,那就完美了。 我们没能一直做同桌,老师大概是怕我不务正业带坏了好苗子吧,把我的位子往后挪了几排,我算不上娇小,其实坐在后面反倒对同学更公平,不过我也没有很高,只因成绩一般就遭受这样的歧视其实还是让我很不忿的。 吴优上了班之后很难有空回来,那年春节他只让杜鹏飞带了东西回来,我们好像也习惯了哥哥的缺席,外公提了两句,也就没人再提他的事了。 杜鹏飞现在成了孤家寡人,妻子赢了抚养权,他每个月付着抚养费,反倒比前两年更潇洒了似的,一身名牌,脸上根本没有一丝离婚的阴霾,他辞了职,现在专心搞代购生意。 我阿姨又开始为他的再婚忙活起来,饭桌上就催起婚来,从手机里翻出几个适龄的对象给他看,杜鹏飞胡乱敷衍着,不说好也不拒绝。阿姨说东洋女人靠不住,面上乖顺,小鬼子本质忘恩负义,吃过亏才晓得中国女人好。 中国女人或许是能吃苦受累,忍辱负重的,阿姨跟姨夫离婚已经十几年了,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又送到日本留学,她其实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可我觉得她也因此很不幸——唯一的儿子到底长成了那个负了他的男人那样。 此时我已经知道了杜鹏飞离婚的真正原因是出轨了,对他的鄙夷更盛了两分。我看了一眼爸爸,他对我眨眨眼睛,我们父女俩心意相通,这样对家庭不负责的男人是品行低劣的,挣得再多我们都瞧不起他。 杜鹏飞突然把鱼羹转到我面前,“你哥说你喜欢吃这个,怎么不见你盛啊?” 我愣了下,心想这个吴优跟外人说这个干嘛,却也不情不愿地盛了一勺。 然而随后饭桌上的话题就转到了我身上…… 这个奸商! ………… 写这一段时自己笑了好久 -- 新仇旧恨 ǐ⋎ǔzℎaǐωǔ.ⅵp 高一下学期时班里来了个插班生,人漂亮成绩又好,我们个头差不多,她跟段成一起坐在第叁排,我的视角变了,发呆时注视的对象从段成那类似于吴优的侧脸变成了他们俩专心致志的后脑。 大好春光无人赏,一心只做数学题,果然是社会主义的好儿女,祖国的好栋梁! 嫉妒心很可怕,比悲剧更能改变人。 我跟吴优视讯时使劲儿吐槽了现在的班主任,我说她是个猪猡,起因是我的位子临窗,上课时随手捉了一把柳絮,被她揶揄成“古有宝钗扑蝶,今有吴律捉絮。” “一个教物理的,有卖弄文采的必要吗?况且她是什么意思?我能跟薛宝钗比么?不就是拐着弯说我东施效颦,而且又白又胖么!谁听不出来了!我肥她也不瘦呀!” “你何必对号入座呢?她或许也只是想提醒你专心听课,话说得婉转了一些,是你多想了。” “你不晓得,我们相看两厌,她就是故意的。” 我抱怨了许久班主任对我的针对,吴优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明目张胆地敷衍我,也不知听进去多少,我觉得自说自话实在没意思,便说要挂掉,他没拦我,比我先一步点了结束。 我觉得自己仿佛被背叛了两次,一个是真的吴优,一个是假的吴优。 这时候我就想起爸爸了,想去撒个娇,可他陪着我妈散步去了,留我一个人看店。ⓧyūsнūwū.ⅭⅭ(xyushuwu.cc) 如今是新闻联播的时间,没有电视剧可看,我趴在柜台上发呆,窗外刘子瑶跟何佳轩并排走了过去,我家招牌的光算不得亮,我以为是自己看花眼了,去门口张望了一眼,只看到刘子瑶书包上的岚和跳团的周边。 我们虽然早就不是朋友了,可是我还是没想到她会跟何佳轩凑在一起,朋友做不成了就只能变成敌人吗? 我想他们肯定在一起说了不少我的坏话,刘子瑶知道那么多我的秘密,怪不得我因为不想暴露自己来了例假而在座位上憋了一个下午不换卫生巾的事被传扬了出去,我越想越怕,我很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样样比不过她,因此不理解她的恨意从何而来。 高一就这么结束了,我一无所获,女孩们不跟我交朋友,男孩们当我是空气,我能说话的人除了爸妈,就是远在他乡的吴优,可他忙着工作和恋爱,对我的事越来越不上心。 我的理化成绩实在上不得台面,顺理成章选了文科,段成跟我分开了,我们连联系方式都没有交换过。 我是个很会糊弄事的人,因此语文成绩很好,作文写得规范也漂亮,我想高中生大抵都写不出什么真知灼见,只要文字花团锦簇,格式规范,就能拿高分。 所以会写作文,并不代表有文采,语文老师每次复印我的作文全年级传阅时,我都觉得十分羞耻,高一时的那点事偶尔还会被人提起,例如脾气很坏,把男生打成重伤入院啦,比如风骚下贱勾引同桌啦,还有说我家很有黑道背景的,反正我不招人待见,因此怕出风头。 我觉得迷茫时就会去吴优的房间翻他高中时的日记,可我越看越觉得不真实,我因为寂寞而不得不过得这么无聊,可他呢?他向来品学兼优,在家做家务都比我勤快,大概从来不会像我这样被针对,吴优的日记本里没有一点他的感受,除了对自己的一两句勉励。 那年冬天很冷,流感很严重,班里一大半都请了假,我也中了招,我晚自习时发起烧来,冷得坐不住,便独自去找班主任开了假条。 公交车站离学校有点距离,南方的冬天真是能把人冻得面目可憎的,校服外套能挡住风,却挡不住风里的寒潮,我虽瘦了些,身体上还是有点肉的,可脂肪根本不管用,冷得我头昏脑涨。 公交车站有人抱在一起接吻,一个被压在塑料牌上,这实在不是个壁咚的好去处啊,那站牌不仅沾满了风尘,还有许多风干了的烧烤酱汁,风呼呼地吹着,我虽不愿去打扰那对野鸳鸯,可实在需要一个避风港,便拉底了帽子往他们身边挪了过去。 他们战况激烈,寒风嘶吼,也压不住唇舌交啧的声音,根本没注意到我的尴尬。穿着校服的高中生是看不出性别的,我只觉得两人都个头不小,大概是游泳队的。当行驶的车灯射过来时,我还是忍不住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 何佳轩大概也没想到会在这遇上我吧,不是冤家不聚头,天知道这是出柜还是捉奸!我往领子下缩了缩头,上车时还跌了一跤,他跟了上来,挤在我身边坐下了,我们俩的校服硬得不打折,形成两个对垒着的坚硬的壳,窗缝里渗进来的风依旧在唱着变调的丧曲。 我有些呼吸困难,冷得一直发抖,他不说话,一直默默挤着我,像是一种无声的威吓。 下车前,他贴着我的耳朵说:“敢说出去,我就弄死你,吴律。” 他以为他是谁?瘪叁还是小阿飞?我火气上来,拔开围巾口罩,朝他背后吐了一口唾沫,他回头甩了我一巴掌,在司机的呵斥下大摇大摆下车走了。 他那一巴掌只甩到了我的帽子上,其实算不得疼,我只是觉得委屈,不就是搞同么,多大点事,谁他妈在乎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凭什么威胁人!到底是他太横,还是我太好欺负,我现在过成这个样子,还不是他害的,怪不得他那么憎恨我,原来我们本来就是情敌! 新仇旧恨一齐涌上来,那时我心里就一个念头——报仇! 我回到家后,我爸开车送我去了医院挂水,我没有胃口,我爸还是买了生煎和馄饨来,一口口喂我吃了,肚子一饱就开始困,歪在我爸怀里呼呼大睡,连怎么回的家都记不清了。 梦里一片祥和,等我第二天退了烧,也没想出报仇的好办法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