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星乱(女尊np)》 1风月道场 秋日明月爬过破旧道观的屋顶,大殿的国子监生也渐渐小了书声。 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带着些心知肚明的微笑。好事一点的狐朋狗友们互相推搡,窃窃私语分享今晚的安排。 新任祭酒治学极严,严禁书生与非良家子有任何往来,处罚苛刻,甚至常用私刑。学生不敢忤逆老师,可潇洒放浪的本性并未因此消除。 等级考试将近,心痒的贵女们不想着复习,而是牵挂着首辅次女关绮组织的进香远足—— 好巧不巧,给关绮塞了好处的学生们,都被姓关的典簿安排在了一个车队。 她们先是「意外」遭遇山贼追赶,然后「不得不」改道山路,「无意间」发现了一座刚刚修缮的道观,最后「碰巧」发现,有一群面容姣好的男冠在此「临时」修行。 夏日天气本就捉摸不定,今晚更是恰到好处地下了一场倾盆大雨,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男冠们淋了雨,需要洗浴,不知廉耻地霸占了道舍,害得监生只能在大殿过夜。读圣贤书的女人自然不会和他们计较,若是那些男冠不来侵扰,她们绝不会做任何失礼逾矩之事。 「可他们几时来呢?」 李正盈第一个沉不住气。 按之前的经验,这次意外的的「道场」,应该已经开始半个时辰了才对。 关绮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傍晚妖风冲了风雨桥,酒水运不进来,你且等等。」 于是李正盈,以及殿内叁四十名书生,只好心浮气躁地研习圣人言语。心里想着别的事情,自然是一点都看不进去。手头上的书本着了魔,活印的黑字长了脚,在自己心里到处乱爬。 未来的国之栋梁如此失态,关绮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笃笃笃。」 残破的宝门被叩响叁声。 敲门声引燃了监生们的窃窃私语,各个跃跃欲试,满面脸红。关绮看着无动于衷,等声音平息才起身转头,站在叁清神位前,向各位同窗轻轻鞠躬。 「监规森严,各位心里有数,外出办事,也不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关绮顿了一下,换上了张狡黠的笑脸,「这些屁话在典簿面前说过就算了。春宵苦短,咱做梦总得尽兴不是?」 这话自然引起了满堂喝彩。「好!」「不愧是魁娘!」「妙哇!」 关绮点头,接下赞美,然后指了指红木的大门。 「文缯还得要向各位交待几件事。」她从衣襟中掏出一个小本,「孔方娘的儿子最羞于看见母亲,若是有不知廉耻的问路回家,收起救风尘的心思,告诉我便是。」 她每次都要这么提示一句:和伎子私相授受,非常危险。 去年有位姓赵的荫生,被乐师偷走了贴身的衣物。赵女夫郎持家善妒,克扣乐师春俸,那贱人一气之下便向司学告发了两人的私情。赵二小姐被打叁十大板后开除出校,剥夺已有功名,五年内不得出仕……前途基本上就毁了。 见同窗们纷纷点头,关绮便稍稍松了口气。她指着后山的方向,告诉她们「男冠忽然呼救」的大厅位在何处—— 「请。」 ——然后亲自打开了大殿的红门。 — 大厅里搔首弄姿的男冠多半出身花楼,另一些关绮面生、往人身上靠还要犹豫半天的,则是再思楼从附近的道观里挑的真天君。 两拨男冠从打扮到身段都区别明显。伎子假扮的倒是各个油头粉面,头上的纱冠下簪着珠宝和鲜花。真道士矜持许多,不故作高雅,也确实笨拙,身上也是素净打扮,没什么多余的饰品。 虽说是真道士,他们倒也称不上出家人。 有点面子母亲嫁不到好人家,舍不得下手为儿子净身,总把道观当作一个体面去处。全是男冠的道场少有香火,修行也谈不上虔诚,低不下头过清苦日子,唯一的出路就是做些不清不白的勾当: 在观内收留来往的女行者,收取一些渡夜的资费,「仅此而已」。 买这些天君的春宵,不用负担酒水歌舞,也不算出入歌舞教坊,本就十分划算。更何况道士与伎子不同,多半出身不错胸有点墨,自命清高不屑做小伏低。然而却不得不委身低头,不甘不愿地伺候恩客——光看这模样就让人动心。 可惜关绮的同窗一大半愚钝如猪,不懂品鉴这样的风雅。 一个个围着风骚伎子打转,一壶一壶地灌酒,用口渡给他们。半是调戏半是评鉴地往少年嘴里塞束发的细绳,印着口中的花结偷一两个香吻。 几个藏书家,把一些淫秽的书本塞在论语里带了过来,拉着十七八岁的小道士,要他念给自己听。少年念得磕磕巴巴,像只发情的百灵,小姐便躺在他大腿上,给予适时的放肆撩拨,等时候到了,便连人带书全部打包回房。 关绮对佛道毫无敬意,却也不敢在这种场子摆上烈酒艳舞。她一早便严厉下令,殿内不得裸身,不得饮私酒,然而还是有人不守规矩。 大厅角落,李正盈连同叁四位好友围着一名浓妆的伎子,正往这可怜的男人嘴里灌汤药。 伎子衣物被剥得差不多了,浑身上下只有一件轻纱,每处纹身都看得清清楚楚。汤药催情,又有羞辱和挑逗,不一会儿便欲火焚身,支支吾吾地扭动着身体,像是被银蛇缠上的野鹿。 「啧。」关绮略带怜惜地移开了目光。 两缸不醉人的果酒像喝水一样往嘴里倒,一屋子善男信女全部面颊微红。不过一株香便走了大半的人,而关绮这位东家却还未尝到甜头。 禁欲多月的贵女直把道观当作了花楼,实在让关绮有些扫兴。 「魁娘怎么一个人?」 一位男冠悄悄走到关绮身后,将她一把拉入自己怀中。道袍是岭南昂贵的丝绸,关绮跌入他怀抱,犹如跌入叁月的海洋。 浓郁的茉莉香气——来人正是关绮的老朋友,外号叫「巫山君」的花魁连懿。 「谁也没看上,」她打了个哈欠,站直身体脱离连懿故意的亲密,「再思楼选的都是些什么货色。再让我失望,我可要换个地方做生意。」 连懿作了道士打扮,用一支玉簪挽发,没有掩面。他高挑俊朗,最适合贵气华丽的衣装,没想到装束清雅时居然更显艳色,让关绮不自觉多打量了两眼。 「连相公呢?」关绮把问题抛回给他,「巫山君难得出门,怎么过了夜半也没勾走一位小姐?」 「年纪大了。」连懿摇头,「在这群春茶少年当中,铁树总是黯淡无光的。」 这显然不对,关绮刚还看见有人找他搭话。碍于巫山君名气不敢上前的女人不少,也全都在男伴嗔怪的目光里觊觎过他。 连懿看关绮怀疑的表情,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好娘子,」连懿屈身行礼,抬头含泪望着关绮,「咱……小衲父母双亡,走投无路,只得在这道观里苟且偷生——」 他最懂关绮的口味,拉低了素雅的衣襟,露出上了胭脂的喉结和锁骨。眼尾淡淡染上两片红霞,底下摸了闪光的晶粉,一副梨花带雨的楚楚可怜。 这一身像极了落难出家的良家子,到了年纪不免思凡,怀念在家时母亲给的珠宝绸缎,苛求哪位小姐能拉他一把。 「——姑娘风流一夜切莫转头就忘,小衲动了凡心,是要折上一辈子的。」 他嗓音低沉好听,娓娓道来如春雨降临。无论是哪个女人瞧见他这副模样,都会心里痒痒,恨不得抱在怀里直接吃干抹尽。 可惜关绮和他太熟,对他知根知底,一点也不能入戏,「您在恩客面前编这种谎话,连妈妈要是知道,回去就把你给阉了。」 连懿哼了一下,立马收起刚才的可怜样子,换上了平日里的温柔沉稳。他将胸口的长袍又拉低了些,露出的平坦胸膛,在跃跃烛火中闪着珍珠光泽。 「魁娘不嫌弃,咱就还是照旧来。」连懿笑着,引关绮的手往自己胸口贴,「我房里备了热水和米酒,行事以前,魁娘也可以暖暖身子。」 新鲜的春瓜没有吃到,空着肚子喝酒,似乎对身体不好。可是大厅里已经没剩几个人,连懿似乎是她最好的选择了。 「不必。」她嘟囔道。 酒气上头,连她自己都忘了戒令,扯着巫山君的领子就往庙台背后钻。关绮坐上烛台,丢了衬裙,马上捧着他的脸吻他抹了蜜糖的唇。 这是讨好人的时候,连懿并不被动受着她的掠夺,而是先行一步,将灵巧的舌头塞进她的口中,向她展示自己的本事。 这烛台的高度刚好合适,底下还有一只上香的软凳。连懿跪在软凳上,正好贴着关绮的胸口。唇舌松了口气,自然转去亲吻女方的身体。 「唔……」 乳首被他含入口中,最敏感的地方被温软的灵舌不断包裹挑弄。 腰上环着男人的手,沿着脊背上下游走,透过麻布生服传来烧热的体温。关绮没忍住,从喉咙里逃出了一句呻吟。男人易出汗,伎子总是时刻备着香氛,连懿更是连衣物都仔细熏好,称一句温香软玉并不为过。 「魁娘?」连懿眼尾通红地抬头看她。 关绮正在兴头上,伸腿勾住连懿的腰,让他离自己贴得又更近些。然后像是撒娇一样,反手在他脸上轻轻扇了一个巴掌。 「要命,」她按着他的脑袋,将他往自己裙子底下送,「你爹就这么教你的?」 -- 2诱骗一名小道士 「啊——」 情到浓时,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刺耳尖叫,吓得关绮从旖旎中醒了过来。 这宴会是她办的,出了事也得她担责。关绮哪里还管刚才的亲热,踩着连懿的肩膀跳下了烛台,一边跑一边整理衣襟—— 果然是李正盈干的好事。 被灌药的那个伎子倒在一片污浊之中,浑身上下不着寸缕,只剩一口游气撑着,还没完全晕过去。身下孽根已是紫色,两条雪白的腿绞在一起,一边发出微弱的呻吟,早就失了清醒。 那些女人懒得收拾,拍拍屁股走人,拉其他伎子故计重施,根本不管他的死活。 那个可怜伎子的身边,正跪着一个刚成年的小道士。大概刚从外边吃野的回来,被雨浇得湿透,一进门看到这位半死不活的样子,吓一大跳才尖叫出声了。 小道士抱着伎子的肩膀,不知所措地摇着他的脑袋,背诵着祈福的咒语。 「喂……」关绮本不想管,可又不忍心看他这么糟践病人,「烈性的春药还没散完,你这样可会让他彻底丢了魂儿。」 「那、那我该做什么?」 「不必管他。」关绮说。 这种事情,在花楼内也算常见。伎子多是贱养,本就虚弱。身子应付不了催情药物,就会成为这副模样。咬咬牙捱过难受的时候,休息几日再泻几回,大部分都会没事。 当然咯,如果捱不过去,这身子肯定就废了。每年都有不知道多少年轻男子沦落风尘,也不差他这一个就是了。 关绮确定他没有性命之危,转身要走,衣角却被那小道士一把抓住。 她皱眉,「你想干嘛?」 「帮帮他吧。」小道士恳求道。 这一抬头,一下把关绮看心软了—— 两弯柳叶眉,一双珍珠目,面中饱满,鼻梁笔直高挺。和连懿那张艳丽的狐狸脸没法比,却是长辈偏爱的福泽面相。不像是超尘脱俗的道士,反而像背负灭门血仇的贵族公卿,被雷雨打下叶片的人间富贵花。 他的半面纱早已经湿透,紧紧贴在脸上,勾勒出清晰的骨相,还有一只藏着兔牙的梅花薄唇。 已婚和出家的男子遮盖半面纱,意思是这唇舌已经侍奉了专人——他这样半遮不掩的,明明什么都不让看,却什么都看进去了,实在是让人心痒痒的。 「在雨里这……这样冻一晚上,造水库的男兵们也不一定受的了。」小道士低下头,半面纱啪地一下掉在伎子的胸口,「求求小姐了。您、您要什么报酬,只要悯真能给……」 小道士抬头望着关绮,眼角恰到好处地落下一滴眼泪来。泪水夹着雨水,一个劲地往他半面纱里钻,小道士想要抹泪,一下却碰掉了本就不牢的面纱—— 没有施妆的皮肤细腻白皙,在雨里淋了一趟,嘴唇鲜红,脸上苍白没有血色。道士清冷的打扮和本身面容里的矜贵相撞,碰发出的媚气便扑晕了关绮的脑袋。 「真的什么都给吗?」关绮眯着眼睛。 小道士郑重地点点头,「出家人不打诳语。」 「道舍的一号房备了热水和米酒,」关绮淫虫上脑,直接说出了连懿的房子,「你可以带他到那里休息。」 她从小道士手里抢回自己的衣服,甩开了往烛台走。刚才旖旎的样子似乎还在眼前,连懿却已经不见人影了。 罢,巫山君待人温柔和善,想必也不会对这惨遭毒手的伎子狠下心来。 「小姐?」小道士像是怕她就这么直接跑了,试探性地呼唤道。 「我在。」关绮回到他们面前,蹲下身子,翻开伎子的手腕,搭了一下脉搏,「哎呀。」 确实不是严重的事情,不过关绮有心想逗小道士一回,故意装出了夸张的样子。 「怎么了?」小道士连忙问,急得要哭出来。 「先搬到房间里,用热水擦干身子吧。」 关绮蹲下身来,把那伎子从小道士怀里抱出,又帮他把伎子背起。虽说关绮不算什么正人淑士,可是乘人之危的事情也干不出来——更何况那伎子身上尽是污物——只在背后扶着两人。 「好了吗?」她问。 小道士点点头,「请小姐帮我带一下行李。」 他说的是门边一个破旧的布包。 这还真是位有心的,居然连这样的细节都顾得到。他这长相不是风月场上爱的媚样,可在这些地方多下功夫,到最后也不一定比连懿要差。 往道舍走的路上,关绮一直在偷偷打量着这位小道士。淋过雨的道袍贴在身上,看得出他身段和面容一样出挑。平肩细腰,匀称苗条,高出她一个头,会是个好床伴。 只是连懿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房里各物件齐全,香花蜡烛也点上了,却只有一个柳儿坐着。 柳儿今年才十四岁,是连懿的贴身侍儿,也算他没出师的徒弟,现在连花名都未取。他见关绮带着两个伎子过来,连忙走上前帮忙:「连哥哥知道贵人今晚有伴,叫我在这儿服侍着。」 「连懿呢?」关绮看了一圈,然后对小道士指了指旁边的浴室,「里边有烧过的水。」 小道士嗯了一声,带着另一位进去了。柳儿看了看两人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关绮,捂着嘴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小姐艳福不浅,干嘛还惦记我家哥哥。」 关绮不耐烦地摆手,「谁要管他,一下子不见人影,我总得打听一下。」 柳儿偷笑噤声,然后对关绮说:「贵人今晚没看上哥哥,哥哥自然识趣不敢打扰,这也是我们这样门户人家的本分。」 然后对关绮行礼,「那位哥儿看上去晕得不轻,柳儿得去给他灌副药。」不等关绮再说话便径直出了房门。 现在房内只有关绮一个了。她不想掺和进这种肮脏事,看见床上小道士的包裹,便躺了上去拆开翻看。 布包里有一些衣物,几本道书,零碎的盘缠,还有几条红布编成的一张护身符。护身符的黄纸又包着一张丝绸,上面写着—— 这是真度牒啊! 前朝有和尚叛乱的事情,官府得了教训,并不鼓励男子出家。无论是参哪路禅的男法师,必须随身携带写着出身姓名的度牒。在道士身上搜出这么一张丝帛,并不算一件稀罕事情。 那些走野路子的道观,其实也不是正经烧香修行的地方,多半和管事的官员有往来,管制不严,也不是每个男冠都有这样一个凭证,更别说这样随身携带了—— 这怕不是位真正的小天君。 「纪氏悯真。」关绮念到。 十九岁,某某城某某村出身,上个月刚在某某观出的家,母亲姓名某某,是个秀才,郡望是某某堂……通行留宿的宫观都盖了印章,他确实是赶路时意外闯入这场淫宴的。 从度牒来看,这位公子也算小家碧玉,和当地名门有些亲故。出家的原因嘛,大概是家里有了变故,出不起妻家要的嫁妆。 「娘子请自重!」那个叫做纪悯真的小道士气冲冲地站在门外,「您、您怎么能乱翻别人的东西——」 「抱歉。」关绮放下手里的东西,然后看了看门外,问他:「怎么就你一个人?」 「有位道长师兄过来,说要把叁霆送到山下的大夫那里去。」纪悯真咳了两下,不敢对上关绮的眼神,「他让我今晚留宿在他的房里,还送了我一套新衣服。」 关绮靠在床铺的栏杆上,斜着眼睛审视着这位少年。 风吹雨打中的牡丹有他零落富贵的美感,移到室内的陶土罐子之后,朴素干净的氛围更衬托了花朵的娇艳。热水冲出红润面容,像是幻梦一样,让关绮朦胧看到了他当贵少爷的日子。 「小姐,」纪悯真被她盯着不太自在,低头侧过身体,「道长要我睡在这里。」 「那可真巧,我也是那位道长请过来的,」关绮回答,从袖子里抽出那张丝帛的度牒,「他也要我睡在这里。」 「你……」 对摸爬滚打半年的聪明男人而言,猜到关绮话里的意思并不算难。纪悯真粉色的脸颊一下变得通红,连耳朵尖尖也染上了霞色。 他显然想逃,赤脚都退了半步,却想起最重要的度牒还在关绮手上,又生生停下了脚步。关绮正「专注」地欣赏度牒的书法,手越伸越长,缓缓靠近了床边跳动的烛光。 「我有些银——」话说到一半,他自己也觉得没有必要。关绮的打扮显然非富即贵,一粒两粒的碎银子,不可能买得了她的人情。 「出家人不打诳语,」关绮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他坐下,「小道长答应过的,我帮了那位伎子,要您什么东西都成。」 纪悯真没有回答,漂亮的喉结上下一滚,显然陷入了两难之中。 关绮倒是不着急。这人也不是完全没有开窍,自然也知道自己的处境。孤身的男冠本来就被看作半个伎子,要是丢了度牒,街上什么人都能抓他回家做苦隶,到时候要捱的事情才难受呢。 若是他能想通自然最好,若是他不能想通,关绮其实也懒得勉强他——她自有别的办法让他愿意。 不知算谁走运,纪悯真居然闭上眼睛,低着头走向关绮。像是要上刑场的傲骨士人,浑身上下都写着舍身成仁。 「倒是个聪明孩子,」关绮牵起他的手,「今晚就让姐姐教你些好事。」 3吃掉一位小道士 纪悯真闭着眼睛,关绮趁他不注意,把丝帛度牒藏在了身上,又快速梳整好,装出没事的样子。 「小天君,」关绮拉着他的袖子,「度牒藏在我身上,你若是找到了它,我便放你走。」 关绮有些撒谎的本事,骗人的话也说得真诚。 可是纪悯真不过是不懂世故,并非确实愚笨如猪,自然听得出她话里有诈:搜她的身,自己多半也得被她摸过。扒她的衣服,到最后自己大概也要裸身。 枉他恪守诫训许多年,为了不做这样的肮脏事情,甚至从家乡的道所逃跑,只身一人投奔临安的正经男观—— 他的心思来回过了几千万遍,终于下定决心,颤颤巍巍地伸手拉住关绮披风的扣结,轻轻褪去了她最外头的衣服。 随便摸了摸,纪悯真摇头,「没有。」 关绮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可看得出他动作里的敷衍,感叹这人还算开窍。 他刚才洗过澡,身子还热,呼吸也有些凌乱。外套下胡乱套上的睡衣本来就扎得不紧,伸手的动作足够扯到领口,隐隐约约就露出了胸前的春光。 女人的衣物比男人更简单,纪悯真从未亲手碰过女装,也很快地摸透了脱下的方法。等到她身上只有一件打底主腰,小道士这才停手,不知道如何是好。 「可爱。」关绮点着他的下巴,托起那张通红的俊脸。 纪悯真的嘴唇很薄,一颗唇珠却非常饱满。关绮的舌头在他唇上来回描边,顺势将他压在床上,一只手缓缓解开本就宽松的衣袍。 她能感觉到纪悯真的身体立马僵硬起来,嘴唇也抿得更紧了。 于是关绮暂停脱衣,伸手进入衣领中,用温柔的手法抚摸他敏感的肌肤。另一只手则掐着纪悯真的手腕,强迫他顺着关绮的脊背,亲昵地感受身上女子的曲线。 「唔……」 趁着纪悯真低吟的空隙,关绮马上撬开了香唇牙关,与他藏的很深的宝物纠缠。 水声啧啧,她抚慰的动作也愈发粗暴,纤长的手指在他如玉的身体上游走,一点点撞开道袍的阻碍,让少年未开垦过的身体完全展现在自己面前。 「求求您……」 纪悯真的眼角已然有了些泪光。 「没关系,」关绮亲了亲他的眼角,「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的。等到天亮以后,你我从未打过照面。」 说着坐在他腿上,伸手把纪悯真拉起来,双手从他腰间穿过,褪去上衣,然后合手将他的身体拢在怀里。 「小姐……」 「嘘——」关绮打断他的的呢喃。 她在悯真耳边落下一吻。一只手继续挑拨着他裸露的脊背,另一只手则往上,点着脖子够到了圆形的发髻。轻轻抽出木制的簪子,乌黑的长发便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迎面冲来一阵茉莉花香。 眼前人含羞的模样,让关绮油然生出些怜爱。面色的变化标志处子在情欲中沦陷的开始,感到腿间萌发些许痒意,关绮便知道,自己的身体也不想再等了—— 「刚才……」她将食指伸到了嘴边,用舌头在指甲上画了一圈,「你学会了吗?」 纪悯真愣愣地点点头。 「真是个好后生。」关绮笑着放开了他,坐到更远一点的地方,手钻进裙子抚摸着已经肿大的蒂果,「进来,让我看看你学的怎么样。」 之前在老家的道观里,有些不正经的男冠,私底下会传阅一些淫秽难以入眼的亵渎东西。 这些春画儿常被藏在经书当中,纪悯真从前看过一眼,知道男女交合有那样一项,听到关绮的命令,心里隐约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于是他撩起裙摆,跪着爬进关绮两腿之间,学着关绮吻上她腿间的红唇。 花瓣内是蕊心和甬道,那便当作舌头和口腔。他温柔地挤压着最迟钝的肉瓣,舒缓了最敏感处的痒意,让关绮逃了几声低吟出来。 「快点。」她语气却并不很着急。 纪悯真只当他做对了,加了些力气,却还是沿着阴蒂打转,不停地累加关绮难忍的酥痒。 「唔……」关绮隔着裙子按着他的脑袋,似乎想要自己帮他找到正确的地方,「往上……」 往上? 小道士不知道吊着人也是个花样,以为自己做的不对,赶紧想办法找补。往上被硬刺的浓毛刺了一鼻子,又退了回来。 「真是个不开窍的,」关绮叹气,干脆撩起裙子,自己伸手揉碾已经充红的花蕊,「唔……」 等关绮自己玩过了一趟,纪悯真才知道哪里是合适的位置。在关绮的默许下,他又往前含住了那枚暗红的果实,以它为原点,像是那个吻一样粗暴地掠夺周围的一切。 房间里只点上了几盏蜡烛,摇摇晃晃的火光打在关绮身上,比纪悯真的心跳还慢上几拍。 面前是从未见过的女性身体,耳边是关绮舒缓的呻吟,纪悯真觉得自己心里好像也生出了一盏蜡烛,并且随着时间烧得越来越烈…… 那边的关绮,居然和他是一样的。 纪悯真什么都不懂,横冲直撞却又确实得了些乐趣。想要的却得不到,欲求不满,关绮竟然止不住有些难以自持。 欲火焚身,她也顾不上其他,便按着纪悯真的后脑,一个劲地把那张俊脸送向自己的花园。 「呃啊……」 一股暖意从纪悯真脸上划落,飘到了关绮的春情无边的脑海之中,让她紧绷的双腿得了片刻的放松,像只饱食的猫咪一样舒展了身体。 然而眼尖如她,立马发现了小道士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呼吸沉重,面颊通红,倒在关绮腿上,一只手环着她的腰,根本没有一点儿避之不及的矜持感觉。 「小天君?」 关绮伸手戳了他一下,纪悯真却像只猫咪一样打了个呼噜,攀上了她的身体。 蜡烛烧下几滴蜡液来,悦动的火光找在纪悯真身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察觉的香气,连刚去过几遭的关绮都萌了些新的欲望。 怀里几乎蜷曲的纪悯真眯着眼睛,身下器物已经饱满到肿胀,贴着迭起的锦被,本能地挪动着身体,一点一点渗出晶莹的液体,湿掉了上边时令的绣花。 碰到关绮的地方烫得像火,但细细怀抱却又如冰,能够压抑住自己身子里乱窜的邪火……可是却还不够。 关绮的手贴上了纪悯真的脸颊,本想要探探他的体温。可天君不知道着了什么道,扭头就吞进了纤长的指头,比刚才更卖力地舔舐指甲的细缝,像是奄奄一息的病人吞咽救命的苦药。 一下便动了情?还是被药物催了情? 不过现在不是细想的时候了。 关绮只想同他找点痛快,本来没有吃掉他的打算。可是不知道清白的小少爷居然如此敏感,人落到她手里,总第二天就彻底失掉了还俗的资本,传出去也太难听了些。 「你放松些,」关绮凑到纪悯真耳边,轻轻解开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让我来。」 然后将他按倒在床上,拉过身下的被子盖在两人身上。冰凉的锦缎扣在燥热的肌肤上,让纪悯真短暂地回了神,含泪望向关绮,死死咬着嘴唇,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可以吗?」关绮横跨在他腰上,里裙掠过他饱胀的阴茎,「让我帮你。」 纪悯真快要把下唇咬出血了,却还是没答话。 「你不点头,我就走了。」她皱眉。 她爱在床上骗人,但这说的是实话。好人家完整的小儿不比外头的骠子,随便夺了清白,撞上一个性子烈的,明日转头上吊投井,自己也得被衙门刮掉一层皮。 不过她有些怀疑,现在的纪悯真到底能不能听清楚自己的话。小道士的迷晕更厉害了,甚至主动搂上了关绮的腰,学着她刚才的样子,隔着主腰的背带抚摸她的脊背。 「阁下……」纪悯真稍微往上躺了些,硬挺的部位划过关绮的大腿,又是难以忍受的钻心极乐,几次开口都只是低吟,「阁下……」 「我姓关。」关绮想了想,「周围的人都叫我魁娘。」然后低着身体抱紧他,「我没骗你。」 纪悯真果然在意的是这个——也对,哪有男子愿意委身于一个无名的陌生女人呢? 也不知道记住了没有,总之见他是松了口气。得了他的准许,关绮解开自己最后一件衣料,在他眼前露出青年女子健硕的身体来。 「看着我。」关绮命令道。 这是耍赖——她立马吻上了纪悯真的嘴唇,比刚才更加粗暴地掠夺着他口中的一切,根本不给人看她的机会。 不过这次她的手换了地方。不再是触碰少年如玉般的身体,长葱指头顺着腰腹往下,一把握住修长粉嫩的性器。 如果关绮不那么担心纪悯真着凉,按照她的习惯,一定会好好把玩一番这带有红印的良品。纪悯真比她着急,刚碰到最底下的囊袋,他就本能地往下坠,要将整个分身送到她的手上。 「别急……唔……」他的反应显然取悦到了恶劣的床伴,「听我的来。」 连懿的习惯,关绮非常清楚。不用看,伸了手就在床头的暗格里找到了一瓶春油。她绷开塞子,倒了一些在手上,然后才结束按摩小道士的囊袋,转而抚慰起了他的的性器。 关绮有心想要逗弄一下纪悯真,又怕他受不住泻身后,自己还得从头再来。等到让他干着来过两次,自以为对他初夜仁至义尽,还是换了简单直接的动作,好让他快点做好准备—— — 「魁娘……」到是纪悯真先忍不住了。 关绮拉起衬裙,悬在纪悯真身上,闭眼感受了一下花心处欲滴的甜腻,然后轻轻将刚刚动情的阴茎整个吞下。身体被一下填满,饱胀的感觉让她不自觉呼出声来。 她似乎想和小道士做个比赛,身体抽动的节奏,一定要比他的呻吟声更快一些。融化的春油和蜜水混在一起,旖旎的水声和人声构成了回响,柔情万种地缠绕在床梁上。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也似乎没过多久,两人终于在第一阵晚风吹进房间时屏住了呼吸。关绮一只手压在纪悯真的喉咙处,另一只手托着胸前有些酸累的胸口,只感觉欲生欲死—— 「啊……」 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冲破了最后的屏障。纯白色的黏腻取代了蜜水和春油,胡乱地抹在两人身体交合的位置。粗重的呼吸是房间里唯一的声音,提醒着两人刚才肆意狂欢的激烈,身体的快感之外,又勾出了记忆里的乐趣。 「你先别睡,我去叫柳儿进来。」 关绮向后撑着身体,缓缓从他身上退了出来,控制好呼吸的节奏,起身捡起脱掉的衣物,从主腰开始穿了回去。 4巫山郎君 关绮从小就比同龄小姐高半个头,葵水也来的晚,一直长到了十八岁多,才最终停在了个让人骄傲的尺寸。 女子高挑些自然是好事,更何况关绮有些武术功底,身材健美秀颀,还配了一张清秀的脸蛋,人人见了都要夸一句俊俏娘子、前途无量。 ……除了纪悯真。 小道士见了关绮穿衣要走,也不管自己身上还有些余热没有灭干净,坐起身咬牙切齿地用知道的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关绮:「小人、登徒女!」 「啧,真是男子无情,」关绮趔趔趄趄地穿上靴子,「动情时候逮着你不让走,用完了却翻脸不认人。」 「伪淑士。」纪悯真羞红了脸,又丢出一句骂人话。 这样温柔的咒骂,在关绮耳朵里,其实更像是调情。她叁教九流的朋友都有,随便哪一位在两岁时开口说的第一个句子,都比纪悯真来的恶毒。 「假修士。」 关绮挑眉,斜着瞄了一眼纪悯真没来得及遮掩的胸口,以及那上明显的亲热痕迹。这话气得小道士闭上了嘴,关绮于是得以安静地穿好自己的衣服…… 只是少了一件衬裙。 「让一让,」关绮爬上床,一把推开纪悯真,拉起锦被翻找,「我的裙子还在下面。」 纪悯真还是赤裸,赶紧抓起自己的衣服,胡乱盖在要害部位,蜷起修长的双腿,「小姐不是全穿在身上了吗?」 她摇摇头,根本没看他一眼。仔细地在床上寻找那件有特殊刺绣的衬裙,却还是没有翻到。 「是不是在大殿里?」纪悯真忽然想起,他们刚见面的时候,关小姐似乎本就有些衣冠不整。 「啧,」关绮又起了逗他的心思,「天君又肯同本小人说话啦?」 纪悯真扭头不看她,却意外地伸手碰了碰肩上的吊带。 「嗯?」关绮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我本来以为,你……藏在那里面了。」纪悯真蜷得更紧了,「果然是诈我的。」 关绮心里没忍住笑——谁都知道这种良家子最好骗,想哄他陪自己过一晚上,别说费心撒谎了,就是主动色诱,都算她完败——表面上却还是做了一副镇定的模样。 「我没骗你。」关绮认真地摇头,「度牒确实在我身上。」她拆开发髻,一张写了字的丝帛随着黑发披落掉在床上,「喏。」 「我今夜睡在别间。」关绮跳下床,「观内的女人们明日一早要起身,你若是有早晨的功课,最好躲到隐蔽些的地方去。」 不等纪悯真再开口,关绮就出了门,感受着山谷间穿梭的夜半晚风。柳儿在门口候着,等关绮伸了懒腰,轻轻上前递上一碗汤药。 「我们家没备下,这是从别人那里借的。」 汤药的苦味顺着风钻进关绮的鼻子,让她忍不住皱眉。手指碰到药碗的边缘,犹豫了一下,往柳儿处推了推,「不用了。」 她拍了拍柳儿的头,「有备下洗身的水吗?」 柳儿点头,领着她走进旁边扑着热气的房间。近门的屏风迭着,上边搭着一套睡觉穿的女衣,里面是一只满满的浴桶。 眼前柳儿递来一只竹篮,里面是时令的花瓣和西域来的香油。看过关绮的眼色,柳儿于是把花瓣洒进了浴桶当中。 「辛苦。」关绮对他点头。 目送柳儿出门后,关绮才脱衣跳进澡桶。 她偏好凉水洗浴,这桶温凉刚好,十分惬意。房间里没有点灯,从窗外来的明亮月光洒在桶内,一盏波光粼粼,让上边漂浮的花瓣变成了星河的晚舟。桶边的小桌上有热过的米酒,灌进肠胃之后,全身都暖洋洋的,像和姐姐挤在一起烤火。 《益州名画录》赏画,划出了逸、神、妙、能四个品格。美人能入画,自然也如画,如何区别床伴的品格,关绮也有自己的一套办法。 画中「能品」笔力入纸,物像生动,能品美人的特点便是功夫到家,唇舌灵动,手指修长,且有一只漂亮性器。「妙品」指绘画得心应手,笔墨精妙,对标的美人必须媚骨天成,热情洒脱。 立意妙合自然、形神兼备的「神品」则是面容身段兼备、性情不至于小气的男子,在绝大部分的花楼里都能挣到一只翡翠牌子。 至于最为难得的「逸品」嘛,讲究笔墨精炼、意趣出常,并不拘泥于绘画的工具。逸品男子也是无需在相貌身段或床上功夫上有多出彩,甚至无需浓妆艳抹,故意做惹人疼爱的勾引模样。自然大方也好,小家子气也罢,人在景中,神也在景中。 春宵不只气血冲头那短暂一瞬,漫漫长夜,最讲究的部分是睡他的乐趣。李正盈说她爱好逼良为倡又劝人从良,虽然有些粗俗浅薄,但确实也算是其中一种。 她此前得过两位逸品床伴,然而那之后再与佳人相约,充其量也就是资质拔高的神品而已。纪悯真虽然青涩不懂行,样貌也难说在最顶尖,可是半推半就地让清修的道士破戒—— 哭得是真好看,眼尾那一片泛红,鼻尖是新生牡丹的颜色,眼泪一颗一颗地向外滚。他快丢身的时候也不肯叫出来,咬着牙齿往外推沉重的喘息,每次转头看他,总有一滴眼泪圆圆地挂在脸颊上。 但是惬意没长久,关绮心里又起了乱意。 自己身体本来就不算太好,每月都有的难受,不敢吃那碗避孕药。但是纪悯真毕竟年轻,估计平日里也没疏解过,就算她有意卡了时候,在小道士忍不住前放了他出去,也不是没有…… 「烦死了!」 关绮啪地拍下漂到面前的花瓣,溅起的盛大水花扑到了脸上,刺得她闭上了眼睛。 「怎么了?」 却有另一个人进了房间。 关绮回头,只见连懿一身便装向她走进。月光在他背后,朦朦胧胧地在身沿打上一层柔光,倒是把他衬得像位月神。 她当然不好意思说自己色令智昏,在这么严格的时候,还敢不避孕地和人滚一遭。拉着连懿的手臂靠近,仔细地卷起他的袖子,搬出了自己身边那位得力的侍儿做借口,「青锋不在身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魁娘如果不嫌弃,」连懿舀起一勺水,浇在关绮肩上,「那……」 那就让他陪过今夜的下半场。 巫山君的名号并不白得,连懿不仅貌若天仙,性格温柔,身上各处的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好。关绮洗漱完毕,被他抱到里间的矮床上,顺势就将手指塞到连懿嘴里,玩弄他灵活的软肉。 关绮也懒得扒下他的衣服,将人推到床上,背对靠在男人宽阔的怀中。她的头发尖全是水珠,顺着身体滴到连懿身上,将他青色的外衣染成深蓝。 耳背是连懿温柔的喘息,身上是他恰到好处的撩拨。从肩膀到胸口,再一步步往小腹掠去,却在要触及腿心时倒了回来,吊足了她的胃口。 「啧。」 关绮倒也不恼。横竖已经到了后半夜,自己躺在巫山君身上,自然由着人家伺候了。 床边也有一壶米酒,不过没有温过。关绮喝了一口,含在嘴里去吻连懿的嘴唇。他自然要接,关绮却自己吞了下去,闪过身在人脸颊上按了一下。 「魁娘诈我。」连懿假装委屈。 「呸。」关绮又喝了一口,然后把一壶全部倒在了自己身上,转身趴在连懿身上,伸出一只食指挑着巫山君的下巴,「你倒是来饮。」 于是换做关绮躺下,连懿侧坐在她身边,解下长发用手撩着,刚好遮住自己的脸。他仔细舔干净关绮锁骨逗留的残酒,然后吻上她饱满的胸部,含着乳点绕着打转。 嘴上吃酒,手上便乱性。一只手抢先绕到花园门口,轻轻敲打门环,乞求关绮放他进去。顺着酒滴从乳峰回到平坦的小腹,灵巧地钻进浅浅的肌肉痕迹,将醇香全部吃到口中。 「没了?」关绮忍着他手上来的欢娱,压下快乱掉的呼吸,「这才到哪里啊?」 「还没出来。」连懿哑着声音回答。 手指不再于花心外流连,趁关绮因为快感绷身的片刻,顺势滑入了潮湿的甬道。已经放松的软肉绞咬这陌生的异物,冰凉的触感阵阵散开,引着关绮心中欲火更加旺盛。 水声如波浪,关绮的呼吸也越来越沉,然而身体却不许她在欲海中下坠。 连懿没朝着她敏感的位置奔去,而是缓了节奏,找到熟悉的地方,一圈一圈地往外划那有些红肿的肉壁。麻和痒从他指尖传到关绮的身上,让她飘飘欲仙,直想飞到天上。 「唔……」关绮爬不到快感的高峰,甚至连呼吸都不敢畅快,「你快点……」 「嘘——」连懿手上的动作却还更轻了一些,「魁娘累了,还是早点休息。」 极致的快活让人气血上涌,心跳加速,可是温柔又持续的酥痒,则让关绮觉得自己躺在一叶扁舟之上,随着湖水浮浮沉沉。 见关绮软下了身体,连懿于是变了些韵律。 揉碾蒂果的手变成了温软的香舌,阴蒂包裹在一片暖意之中,要冲破皮肉一样往外涨着,一阵阵播开小船下的涟漪。甬道内的手指卷起泛滥春水,浅浅地内外来回,故意用长茧的指腹触碰最敏感的地方,一点一点将船帆树了起来。 湖水似乎放了闸,被连懿的手搅动出了波涛,撞得关绮身子绷紧,手也不自觉地抓紧了连懿的衣领。风越来越大,小船依旧平稳航行,却还是不停把关绮甩到了左右两边…… 左,右,左,右,左…… 「啊……」 好好的湖面上,一艘小船就这样翻了过来,把关绮扔到了春池当中,湿透了身子。黏腻晶莹的蜜水从连懿的指尖往外冲,顺着巫山君的舌头,粘在了那张绝美的脸蛋上。 连懿来不及为她的赏赐道谢,起身打了冷水擦脸,确定脸上都干净了之后,才敢回关绮身边讨一个邀功的吻—— 女人却已经睡着了。 「罢。」 连懿对着月亮叹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趴在关绮身边,用手指勾出她鼻尖的轮廓。过了一会儿,他才恋恋不舍地从床上起身,打了热水将她的身体擦拭干净,再用毛毯将她抱回了房间。 如果那位小道士没有连夜逃跑,自己明日必须得去送点盘缠道谢——尽管他不能在关绮房间里过夜,但是起码有了见她睡颜的机会。 5次日清晨 早上到点敲钟喊人起床,关绮房里就只她一个了。她也不算娇生惯养,自己打水洗漱完毕,简单串了一下应付学官的说辞,便出门往大殿走去。 不过临走前,她还是敲了敲昨晚那位小道士的门。笃笃两声,显然吓到了门内的少年,一不小心撞上了小桌,打翻了一盏油灯。 里头的人没有说话。关绮推门,也只有铁锁碰撞的声音,看来是打定主题装死了。 「我们的马车巳时走,再思楼要过了午时。」她隔着门板提醒道,「要是被人骗上车……你自己心里也有数。」 门内沉默了一会儿,答了一句:「多谢。」 「天君客气了。」 关绮对着门板回了礼,自己也觉得好笑,拍拍衣服便转身走了。莫名其妙睡了个真道士,马上又要匆匆忙忙地离开,连段露水情缘都算不上。 人海茫茫,她大概是再也见不到这位小天君了吧。 — 马车当然没有准点启程。 许久未染风月的女孩,最容易被骠子迷倒。折腾一晚上还不够,早晨起来,念想着回到学宫之后的比丘尼修行,心里的火就烧了起来。缠着累到脱形的床伴再做几回,又要重新烧水洗身,这就耽误了大半个时辰。 李正盈那些往狂了玩的,早晨把床伴送回龟公那里,免不得又来一顿扯皮。这家的儿子用药太猛伤了身体,那家的少年被长指甲划破了肌肤,说是多久多久不能见客,都来找关绮另外要钱。 关绮面上还是笑着,心里却忍不住抱怨。 不过是花几个钱收来随便养大的骠子罢了,哪里有那么金贵。看这些小姐身份特殊,就要趁机敲敲竹杠,鸨母也真是看人下菜碟。平日里在花楼无论怎么折腾,也不见她这么狮子大开口。 这边多给一串,那边多送半两,一个个记下贵女的名字,这结算又花了半天功夫。还有人趁这机会,又去调戏修整的伎子道士,钻到破庙里做事找不到人。 最后终于把人都赛上了马车,啪一声挥鞭扬尘走人,都不知道比原定的巳时晚了多少。 马车里头也热闹。女人们交头接耳,说着昨晚用的花样,评鉴各位领回的伎子,不亦乐乎,根本不管路途颠簸,腹内空空。然而坐在众人中间的关绮,看着龟公另外开的单子,合计一下,自己怕是要亏,根本没心思同她们胡闹。 「……最后当然是跟了关二小姐。」 猛然听见有人喊她,关绮才抬起头来。正在讲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最心疼的赔钱货。 李正盈见关绮抬了头,马上收了声,转而同身边另一位学员讲起了悄悄话。 「说什么呢?」关绮把她的脑袋掰回了眼前,「下次再偷带这种春药,我就把你的事捅到你母亲那里去。」 李正盈哎了两声,讨好地向关绮赔罪。 旁边的女人见李正盈的怂样,差点笑出声来,转头对关绮讲:「魁娘别生气,李姐姐没睡到连巫山,对你难免有些妒忌。」 「谁知道呢,他居然肯下楼到这种地方。」关绮合上账本,「真遇上李正盈这种野姑娘,哪里还能继续做他的清冷郎君。」 众人大笑,让李正盈有些难堪。但她并不因关绮的话羞愧,反而有些得意。今日赶路还要好久,众人闲着无聊,便缠着关绮,要她讲讲昨夜同连懿的巫山云雨。 「陪我的倒不是他。」关绮笑着摇头,「借了连懿的热水和床,抱着圣贤书睡着了。」 当然没人相信——谁不知道关绮同巫山君的好交情呢? 「只要你在,连懿绝不肯下花楼。」一位小姐摆出了副捕快的样子,「在包间陪人喝酒,听见你来了,也必须晾着贵人同你打个招呼。」 起哄的人不少,七嘴八舌地讲自己听过的连懿的传闻。连京外长大的同窗们也听过不少,话里话外,根本点着关绮的鼻子,骂她偷窃佳人芳心,害得各位没法子一亲芳泽。 「得了吧。」关绮嗤笑,「花楼捧人赚钱的法子而已,你们也信。」 「怎么说?」李正盈嗅到了一丝希望,连忙凑到关绮跟前。 关绮看了看同窗们期待的眼神,清清嗓子,说道:「连巫山出名就是卖个矜贵。花些金银请人喝酒作诗,自然是什么都碰不得。」 她顿了顿,吊足了大家的胃口,「有心的托人买些南海的珊瑚或者波斯的宝石,到那里说事要亲自给人戴上,那不就顺理成章地牵手了吗?托个心上人不过是给自己抬身价,别说带人上床了,就是把人骟了也行——只要你肯砸钱。」 这话让众小姐都深有体会,哈哈大笑后便不再缠着关绮,转而谈起自己其他的风流韵事去了。李正盈同刚才告状的姑娘吵了起来,热热闹闹中,关绮倒是寻到了一些安生。 不过她和连懿确实有些交情。 她订婚后不久,家里便找了位帮她化身的郎君。纵然她之前没尝过活人,风月之事却体会得不少,也不觉得那晚有多新奇。把人打发回花楼后就忘了,后来才知道那是连懿。 横竖最后婚也没结成,化身反倒给了关绮别的胆子,让她在性事上愈发……狂妄了。 想到这里,她自己也笑了。 「哟——」李正盈起哄,「瞧她嘴角的样子,刚才果然是骗人的——」 便又是哄堂大笑。 「好啦,」关绮狠狠拍了下李正盈的脑门子,「待会儿上香的时候,你也要做这样一副痴呆样子吗!」 — 没落的世家,在一些规矩上格外严苛,似乎是一种常态,想要借此摆出大族的气度。纪悯真祖母是位获封的孺人,可是母亲连考不中,这么多年又把家产给消耗得差不多了,显然是其中的典型。 出家之前的十几年,纪悯真从未在白日解下贞龙。遗精来到后,更是连夜晚也要…… 咳。 那时他少时不懂事,身子长开以后,也偷偷靠磨蹭枕头获得些快感。这种事情被父亲发现后,自然是狠狠地挨了一顿毒打。 「将来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丢人的事情呢!」 父亲折了细竹条的鞭子,气喘吁吁地朝他大喊大叫。一边看热闹的小妹也跟着摇头,起哄说哥哥怕是永远也嫁不出去了。 ……倒也没说错。 昨晚那位小姐离开后,纪悯真根本没能睡着。脑子里一直回响着父亲挥鞭的声音,母亲和妹妹的咒骂也不停,吵得他委屈,整晚闷着被子难受。 今天早上起来,心里则更多的是害怕。 据说被取走处子之身后,男子的身体各处会跟着产生细微的变化,身下那孽根也会复苏,时时刻刻给人带来蚂蚁噬咬般的苦处。如果自己没法控制自己,不小心在外表现出来,如昨夜一般黏在女人身上求欢—— 他的脸只涨得通红,也不敢往下继续想。 但是昨夜的记忆依然不停地往他脑子里钻,盖过了父亲挥鞭的声音,也盖过了母亲责备的目光。那位姓关的小姐,嗓子是多么温柔,怀抱着她的身子,如同拥上了叁月里温煦的暖阳。 若是有人还逗留在这破庙里,肯定会被一号房内难以抑制的低吟所吸引。那人若是有心,将窗户戳破一个洞,便能看到一位身材修长的小郎,半裸着身体,抱着床上的锦被哼着惬意。 普通人家不讲男训,懂得自己疏解,也不至于难受到这样的程度。然而纪悯真家教太严,又正好在这个年纪,初尝云雨,当然是一发不可收拾。 锦被半包的玉茎已经涨成了紫红色,顶头的小孔往外吐着晶莹的液体,显得孽根有平日几倍大。他知道这时该怎么做才能舒服起来,但不可避免地又想到了昨晚关绮修长的手指,扭过头去暗骂自己下贱,双手紧紧攥成两只拳头。 既因情欲而动心,又因羞愧而自责,只能把自己累得够呛。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撇开锦被,碰上了敏感的龟头,但是立刻发觉了自己的淫荡,马上又缩回了手——却下意识地伸到了嘴边,学着那人昨夜的好花样,粗暴地玩弄自己的舌头。 硬挺的柱身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挑拨,想死的小道士,居然鬼使神差地用上了吊人高潮的手段。刚尝到兴奋便缩回了手,还要重复上好几次,哪里是他这样没有经验的少年受得了的。 纤长如玉的身体白皙可爱,唯有腿间那男根红涨吓人,像是盘在纪悯真身上的一条淫蛇,时时预备着夺走少年的性命。 「啊——」 他怕观里的人还没走,宁死也不敢出声。下唇被咬去了血色,面颊却如池中的晚霞。 最后,他还是屈服在了贪欲之下,侍奉起了锦被中的那条淫蛇。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很久,好像又只有一瞬——那毒蛇终于抬头,在他平坦的小腹上吐出了浓稠的蛇毒,放了他一码。 「唔……」 他垂下手,已经污浊的被子散落一地。 若真有一位偷窥的人,那她便能看见,纪悯真如同玉如意一般,横陈在华丽的锦缎当中。估计她也没法忍住,一定要冲进房里,以自己的所见为威胁,要他同自己也滚上一遭。 连续两次被陌生女人强占,以纪悯真秉持的诫训,投井都亵渎了水神娘娘,只能跑到山上,找个土洞饿死明志。 幸好,纪悯真那样重视清誉,把关小姐的话也记得清楚。此时道观里只他一个人,并不至于落到那样贞烈的下场。 身上伎子给的衣裳,明日就要烧掉。等自己的衣服干了,他还是要到太和宫去的。说不定还能再见到她呢。 6暗窑密室 上次进香的「趣事」,在国子监日复一日无聊枯燥的生活中格外值得怀念。那位姓纪的小道士也不算天资出众,可是从那天起两个月了,关绮倒还是时常想起他。 毕竟,读圣贤书的地方,男人按道理是不能进的。一是怕亵渎这块宝地,二是怕勾引学生分心。整座山上,除了干粗重活计的阉人,就只有两位男子——祭酒大人的续弦和她的便宜儿子。 也难怪她对个雏儿念念不忘。 祭酒君已婚不便抛头露面,雪君却时常在监内走动。他长得可爱,性子却实在古怪,并不讨人喜欢。这里的女人大多也没多欣赏他,可是满身殷勤没地方使,还是把相思的爱意都依托在了他身上。 「才没有这回事。」 那人却完全不以为然。 关绮曾经跟着雪君生母学画,因此和他也算青梅竹马。罗女史去世前,曾有意把雪君许给关绮。但那时关家也有丧事,事情一拖再拖,就拖到了雪君生父带着亲儿改嫁的时候。 因为这层关系,关绮和雪君相较旁人更熟悉一些。雪君给继母送吃食汤品时,往往也会为关绮准备一份。 他与周围的人都不一样,或许是出身给他带来的底气。他生母出身高门望族,姑母还是一品大员,尚且不能拿他生父如何,更何况她们这群尚未入仕的年轻学生? 有不要脸的女人向他讨要过一次汤品,次日便被祭酒捉出来,当着全监人的面抽了几十鞭子,所以关绮还不敢拒绝他的好意。 她看着雪君送来的补品,不自觉地发出了由衷的感叹。 自己请月假的事情,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就算自己与他有过口头婚约,都过了一般人抱头胎的年纪,他也该懂得避嫌了。 雪君仗着出身能在监里自在行走,但女子的寝舍还是不能进的。雕花的八角食盒由祭酒家的婢女亲自送来,打开盖子,第一层便是一张压梅花的小笺:「秋风起兮木叶飞。」 打开食盒,果然是时令的鲈鱼。 外加一盅炖了姜的红糖。 无奈归无奈,炖品还是要吃的。完了把食盒还给婢女,留下了那枚泛着梅花香气的小笺。 这半年来的其他笺子,都被她压在收画具的箱子底下,和五颜六色的颜料一块,等回家了才能拆开细看。 食饱之后,当然还是看书。 关绮身体不好,初潮来得晚,月事也不规律。女娲娘娘体恤她可怜,就没在痛经上让她受苦。每月这时身子不爽,却不至于腹痛难忍,只是刚好消耗了她多余的精力,让她能安心看会而书。 走神是读书一大忌,关绮最能学进去的时候,恰好是每月她最不舒服的时候。 下月大考,请假这几天,她还是要好好背背书的—— 「太好了!你还没走!」 ——所以才会被闯进来的李正盈吓一大跳。 / 「什么嘛——」李正盈懊恼地敲了一下桌子,差点打翻关绮做圈点的朱砂,「原来根本没打算翻墙出门哇。」 「就是在床上读书罢了。」关绮扶正桌上的文具,「进香回来才过了几天,道士画符封不住这颗色心,你就不能自己玩会儿吗?」 「那种事情,还是有人陪的时候有意思。」李正盈捏了捏鼻子,「再说了,现在离你上次例假不过小半月,我还以为你是趁请假的机会,找……找猎户买兔子呢。」 找猎户买兔子? 亏李正盈能想出来这种隐语,关绮一下还没反应过来。 「我从来就没准过。」关绮说,「咱俩相熟这么多年,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李正盈被她骂得有点心虚,只能陪笑,「我又不是掌井的官娘,哪里记得这么清楚。」 目前国子监掌井的官娘姓关,是关绮族内的一位远房表姐。 所谓「掌井」也就是个说法,实际的工作,其实是统计这些贵女月事的情况。记假、送汤、请医生,若是有人怀孕,掌井官也要代替公家送上补贴和礼物。 这项风俗并非中原特有,有的地方还会更加细致周到。云南土司之女花杏就抱怨掌井官「偷懒不做事」, 平日里只做登记不算日子,害她忘了提前做准备。 关绮自己月事不准,常常隔两叁月才来一次。之前她想逃掉功课与考试,都会托表姐开张假条子糊弄学官。也难怪李正盈不肯信她。 「你也请假啦?」关绮问。 李正盈点头,拉起自己的裙子,露出一截青黑团团的小腿。 「啧,」关绮瞄了一眼,「亏你下的去手。」 「不是故意的。」李正盈摇头,「本来在马场练骑射呢,厉万雪忽然说你闲话,姐姐我想帮你出头,就从侧边抄过去了……」 剩下的她没说,但关绮也猜得到。 厉万雪出身武将世家,防李正盈这种叁脚猫是绰绰有余。从马上摔下可是件大事,管事的嬷嬷看是李正盈这种世家小姐受了伤,肯定是马上喊人把她抬回监舍好好休息的。 「疼死了。」李正盈皱眉。 关绮嘴角微微上扬。她同李正盈实在太熟,听见哭疼的声音,就知道这人又要撒娇。果不其然,不等她说些安慰的话,李正盈便凑到了她身边,压低声音求她。 「魁娘……」 「不去。」关绮看也不看她一眼,一心读自己的书,「年底的考试再不合格,也不怕令堂发火,直接请陛下让你给贵卿做驸马。」 「求求你了。」李正盈不依不饶,「我可是为了维护你才受的伤,你可欠我这一次。」 见关绮没有反应,她又耍赖道,「上次去庙里烧香,我一点而没求自己的事情。大殿里嗑的那叁个响头,全是请上天保佑纨姐姐平安生产。」 要不说她们确实相熟呢? 拿关纨怀孕来劝,关绮十有八九都会认真听。 「行吧,」关绮丢了书本,「我陪你去猎户家打只兔子。」 // 国子监有间大门,但是两边的白墙只包了平地的部分。从监舍后门出去,沿着山背爬到对面,很容易就「金蝉脱壳」了。 这条小路并不是关绮最早发现的,但是小路尽头的一对猎户姐妹,却是关绮花钱雇来住的。 猎户的院子不大,外头看上去就是一般民居,房间里的装潢却相当精致高雅,显然不是姐妹俩的手笔。姐妹两人都未婚配,院子里常来往的几位漂亮男人,自然也不是她们的夫郎。 姐妹两个赚钱的本事也早就不是打猎了:在收到关绮的信鸽之后,到山背的悬崖上接应一位贵小姐,再为她难得的消遣备上茶饭和开水。 今日忽然和李正盈过来,当然没有人接应。好在两位都有些武学功底,这条路也实在太熟,没费多少功夫便到了猎户的门前。 「笃笃。」 没人开门。 「最近来的监生少,估计是重操旧业,打猎去了。」关绮说,走近门前简单的神龛,从香灰里扒拉出一串钥匙,「不知道有没有把人送回去。」 「怎么都会留两个的,」李正盈说,「她们姐妹自己也要用嘛。」 她也真没猜错。 刚打开门,内间便出来一位素装的少年,提着木桶走向井边。 关绮认得他——猎户院子里的几个伎子,都是关绮亲自从再思楼的老手里挑的,只有他是后来自荐要来的。当时还未开怀,在春客间的名气却比那些倡人还大,在侍奉女人上确实有些天分。 ……名字是叫百灵还是画眉来着? 「今日只有绣眼一个在。若是……」伎子停顿了一下,「请贵人先到里间喝茶,小人把要用的水准备一下。」 果然是鸟儿的名字。 「喂……」李正盈用胳膊肘捅了捅关绮,「你不想让,大不了我先用。」 关绮翻了个白眼,「我是陪你来的。」 两人在眼神中达成了默契,绣眼今日只归李正盈一个。李正盈心里也谈不上多愧疚,撇下关绮大摇大摆地上了楼。 「贵人?」 关绮回头,看着绣眼消瘦的身躯被那只热水壶拉弯了腰,心里忽然生了些怜爱。 「那位为人霸道,可你实在忍不住了,喊疼也能让她停下来。」她提醒道,「这间小院不比外头的春馆,你明面上是猎人的小郎,有底气装得矜持些。」 「谢谢贵人。」绣眼规矩地答应了一声。 他侧身绕过关绮,走进李正盈房里。关绮无意站在门口偷听,打了个哈欠,便摸到了院子里的一间密室。 这间挖在底下的密室,在这间院子建成前便有了。原本是储藏瓜果的地窖,由关绮做主,改成了一间调教训诫的屋子,各式道具药品应有尽有。 来密室里,自然不是为了自己同自己玩——不知道李正盈这次想玩些什么花样,还是躲着她,别不小心听进去那些折寿的淫叫得好。这间屋子封得严实,内外绝对隔音。 可是密室中…… 好像本来就有让人折寿的淫叫? 「唔……」 关绮加快两步下楼,一转身,便看见施加春刑的架子上,绑着一位身材健硕的男人。 7架上公马(bdsm) 这小郎不知道被吊起来多久了,两只手腕被麻绳磨出吓人的伤口,仅靠脚尖点地支撑身体,却也没什么力气。 把绳子放下一些,他便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连带着身后的铁索碰撞,发出哐啷的清脆响声。 关绮端了碗水,仔细顺着他嘴边灌下。男人本就只剩一口气,这碗水也多是冲到了身子上。好在他并非真的性命垂危,一口水的功夫也就恢复了神志。 「谢……谢……」 他声音有些沙哑。 关绮上下扫了他一眼,只觉得奇怪。 这人长得倒是不错,带血丝的桃花眼还泛着泪光,咬着牙抬头望关绮,像极了传奇话本里诉冤的艳鬼。 然而他的身材……如北漠进贡的骏马,周身上下无一处不如铁打,光是后背上的肌肉就能排出一座起伏的小山。 男子本来长了收不住的骨头,稍微有些体面的人家都会控制儿子的身材,更别说是兜售风雅的青楼了。 能长得这样高大,也肯定不是吃不起饭、要儿子做苦力的穷人出身。 要么是哪些癖好特殊的贵人自养的公马……要么是朝廷征上来服徭役的男丁。 翻过他的手臂,果然有一处烙铁的标记。 「你犯的可不是一般的罪过,」关绮无奈地摇头,自言自语道,「被人发现了,得在大街上乱棍打死。」 「……小人知道。」 关绮听他声音沙哑,还是给他又端了碗水。 「你叫什么?」关绮问。 那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喉结上下一翻,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小人是良家出身,前几日随相熟的亲戚一同上山踏青。迷路时下了大雨,只好敲开此门——」 「谎话。」关绮打断他,「两个不识字的猎户都看得懂你手臂上的火烫,这些骗人话可别对官家的小姐乱说。」 她又问了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求求您……」他说,「救救我。」 这位小郎忽然跪倒在关绮脚边,挣扎着带动铁链发出碰撞的声音。 因为绳索的束缚,他的动作像是一种古怪的舞蹈,关绮还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人似乎是想给自己磕头。 「停……」关绮赶忙制止他。 小逃犯手上刚结痂的伤口又渗了血来,顺着手臂的肌肉线条描出了曲线,一滴一滴地砸在冰凉的地面上。 他单穿的那套无袖里衣,因为湿透而紧紧沾在皮肤上,半遮半掩地泄了饱满的春光。 真是位漂亮的可怜人。 「收留逃犯不是件小事,要不是张桃张梅不知道你是哪个队伍跑来的,你连在这地牢受刑的机会都没有。」关绮冷笑一声,「这种暗窑子都不敢留你,你以为逃出去了就能有好命吗?」 「窑子……」 「没错,」关绮点头,「专供贵人做些见不得人的消遣。」 她托起小郎的下巴,逼着他环视四周,「这些工具是什么用途,我想你也不难猜到。我不留你,也是在救你的命。」 少年似是认命地叹了口气,合上了双眼。 也是他走运,恰到好处地落下两行眼泪,浅浅地挂在锋利的下颌,啪地一下打在了关绮的手背。眼泪还带着他的体温,化开了这位贵女的冷笑。 「你本是到哪里去的?」关绮缓了些语气。 「帝君陵。」 关绮愣了一下。 先帝君去世已有叁年,这时候被征召修陵的苦工,不出所料…… 是要直接填了殉葬的。 「你今年多大?」 小郎叹了口气,「过了中秋便十九了。」 才十九岁啊。 今日一早给关绮送汤的雪君,今年也不过二十一。那位还像个未长大的孩子,这位却要亲手开凿自己的葬身之处。 「能陪着帝君也是你的福气。」关绮说,然而这话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从队伍里逃出,又躲进了山里,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就是为了个活命的念想。前几日被张家姐妹收留,用尽春刑也不肯招供,磨得姐妹都心软了,却出现了另一位贵人宣判死罪。 他紧绷着的那口气终于断了,也不顾什么身份矜持,直接瘫在了关绮怀里,紧咬牙关,以最克制的姿态嚎啕大哭。 「喂……」关绮被他一抱,忽然一下有些手足无措,「你别弄脏……你别哭了。」 但是怀里的人并没有因此停下来。 人之将死,还有什么考虑呢? 「请娘子杀了我吧,」少年哽咽着说,「领着我的尸首去讨赏钱,求求您,千万别把小的送到那群兵孺人手里……就当是为您积德了。」 「什么——」 「——廿七来生做牛做马,必定报答娘子的恩情。」他不让关绮插话,一个劲地恳求,「小姐身份高贵,杀我一个逃犯不算什么……求求您了。」 算他走运。 关纨身体不好,生产或有凶险。关绮为了给姐姐祈福,如今好说话得像个菩萨。 「你叫廿七?」关绮问。 「是。」他回答,「母亲姓何,五代以上都是农户,并非贱籍。」 「你有本事从押送苦役的队伍里逃走,也算是个人才。」关绮摸了摸他的脑袋,站起后退一步,让他在面前跪正,「我留你做骠子,是连累你母亲的丑事。你想清楚了?」 他猛地抬头,盯着关绮的脸,不可置信地目光似乎钻进了她的眼里,要在她脑海里寻找切实的凭证一样。 关绮被他看得怯,转了目光,装出一副纨绔模样,「你这样一副好身体,总有人喜欢。花楼从人牙手里买良家子也不稀奇。你肯吃这碗饭,把命交到春客手上,我也乐于帮你这个忙。」 「小人知道了。」 那人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再次抬头,便顺势解开了身上的衣襟,将手腕上的血痕通通抹在了赤裸的胸口。 「我都听恩人的。」 / 直到关绮重新将他吊起,扒光衣服,再喂了副催情的丸药,她才真正看见这位小郎「天赋过人」之处。 身材自然不必多说,居然还有根匀称好看的性器,比精雕的玉势还趁手。粗长有力却看不见骇人的青筋,从粉色染到肤白,就连颜色也像极了精挑细选的上好石料。 她冒这个险留人,自然要先确定他有没有留下来的本事。拿着「验货」的借口,把各种器具都在这可怜人上试验了遍。 训马的口嚼、束狗的项圈,都招呼上了。两只乳首都新穿了一只银色的小环,伤口未痊,又带上了一对乳夹。红宝石的坠子闪闪发光,比他胸口干透的血迹还要刺眼。 「我有个朋友在楼上玩倌人,」关绮打开一罐春膏,「直到她兴致过了下来敲门,你可不许私自放了出来。」 「唔……」 上了口嚼的小郎并不能轻易张口,只能支吾着应答关绮。有意折腾他的贵人倒是吃这一套,嘴角含笑,转感便把冰冷的春膏抹在了他的身下。 像是一匹刚驯服的烈马般,手下这副健硕的身体本能地反抗着关绮的支配。 「嘘……」关绮在他耳边说,「叫得越大声,身子可就越容易泻。」 「啪!」 又是一鞭子落到了他胸口。肌肉吃疼紧绷,饱满形状尽现,让关绮自己都有些惊叹。 她此前从未觉得鞭刑有趣,本就清瘦的伎子挨了几下便如霜打的茄子,低头咬着嘴唇掉泪,可怜兮兮的模样让人一点欲望都没有。 然而眼前这位却完全不同。 俊朗的面容带血时最为动人,弥补了缺失的那抹艳色。情趣用的软鞭拂尘抽打不出伤痕,对皮肤和筋肉的刺激却是实打实的。黝黑的皮肤看不出羞怯的霞色,只有伤痛的泛红才勉强有一些痕迹——像是在逼出石像神仙的七情六欲。 「十五。」关绮计数。 这一鞭,故意划过了已经勃然的阳物。孽根受了刺激弹跳一下,顶端又挤出几滴晶莹的液体。 小郎吃疼,可口嚼让他连叫唤都不成声。 「二十。」 …… 「廿七。」 农妇懒得给儿子想名字,通常直接用了出生时候的日子。只是不知,他是某月廿七出生,还是在母亲二十七岁时出世。 关绮瞄准了抽在他的淫物之上,丝绒精确地碾过最为敏感的马眼。 这也是他能承受的最后一下。 寄生在男人身上的淫蛇跳动两下,像是被他的身体往外推一般,带着他的身体扭动旋转。一股白浊从淫蛇口中吐出,排出了小郎淫邪的罪过,才让他身上这美丽的异物回归平静。 「你倒是个有耐心的,」关绮洗干净手,「不愧是苦力出身,这样的训诫都受得住。」 确定小郎浊液已经排清,关绮走上前去,取下了他封口的嚼子。 「接下来的事情,自有张桃张梅为你安排。你不想死,何氏廿七却必然死……」 「恩人便是小郎的亲生母亲。」 关绮欣赏他的机敏,却对他说的话有些不满,「今后我要睡你,还是乱伦了不成?」 「我……」 贵女一刀砍断春架的绳索,少年便一下跪倒在了她面前。膝盖的伤口砸到地面,吃疼的嘶声便研磨了他本想说出口的话。 「再思楼拐来的孩子都跟着老鸨姓连,」关绮说,「有人问你真姓,就说猎户家的春祭酒赏了你个「乘影」的花名。」 话音未落,地牢的大门便被敲响叁声。 「嚯,」关绮回头,「刚刚好。」 / / (关于猎户姐妹的名字,张桃张梅,其实是故意选择了花的名字。开花是要结果的,只有女孩儿配得上,当然会给女孩取单字花朵名(准确地说,即是花又是果的名字)。不结果的日本樱并不在这个范围里,所以关绮应该会觉得「木之本樱」作为女孩的名字不太吉利。 (后来园艺插花之类的活动盛行,有了单纯用于欣赏、不指望结果的花朵,如月季、牡丹等等,这些花名便被用于(非世家出身的)男性,上层女性也就逐渐不使用花朵为女儿命名了。梅兰菊莲四者属于例外。 (后文会出现一个叫做「花杏」的云南土司继承人角色,一开始被嘲笑出身,也正是因为她名字里的「杏」。) 8夜半赌局 张桃在关绮进地牢后不久就回来了,不过木门还是李正盈敲的。 她本来还纳闷关绮跑那里去做什么。亲自下地看到了绯衣,李正盈一下子两眼发光,骂骂咧咧地埋怨自己最好的朋友吃独食不告诉她。 然而张桃吓得连身子都僵了。 「张梅呢?」关绮问。 张桃不敢明着在李正盈面前点出乘影的身份,只能拐着弯子说:「去见修运河的亲戚了。」 关绮顺着话回答:「那位官人若因为凑不足男丁发愁,你们两个也不必上赶着去帮忙。」 「可是……」 「让绣眼照顾照顾乘影,身子养好一点,就带到再思楼里交给连懿。」关绮打断她的话,「其他的事情你不必担心。我有胆子在国子监边上开伎馆,你自然知道我有没有底气做这种事。」 张桃点了点头。 / 回到监舍时刚好赶上晚饭,带病休假的关李二人自然是不用去食堂的。 叁品以上贵人的女儿入学做官生,用度便比推举来的民生阔绰好几倍。民生六个人挤一间屋子,官生一个院子里却只住叁人。 李正盈和关绮之外,还有一位云南土司的嫡女,名字叫做花杏。 花杏刚入学不久,只和两位舍友相熟。她身份特殊,学官不敢严厉管教,见她们都请了假,便偷挖一壶私酒,准备和两位伤员烧酒夜话。 也就她们敢这样嚣张。 初秋的季节天气还热,李正盈干脆脱了上衣,只穿一件主腰灌饮花杏那不醉人的土酒。 「咦?」花杏双目圆睁,盯着李正盈身上青紫的吻痕,「估满,你这是——」 「嘘——」关绮拢住她的嘴,「这话能在晚上学官巡逻的时候说吗?」 花杏咬了关绮一口,「你们好大的胆子。」 李正盈耸肩,自豪地接下了花杏的「褒奖」。 打更的走了便是宵禁,就算在同一个院子也不好出门。花杏便邀请两位好友留宿在她的房间,叁人挤在一张小床上。 拉上棉被,夜谈的话题便愈发大胆。 李正盈对国子监的生活颇有不满,在密友面前难得有个放肆的机会。武将家的女儿最是直爽,到兴头上了,直接拉着花杏隔壁,同她讲自己今日的奇遇。 不曾想花杏只听了个开头就脸红了,掐着李正盈的手腕,让她切莫再讲。 「你在云南也算是个土公主,怎么长到这么大了,还没尝过男人么?」李正盈惊讶地问。 花杏摇头,「我结了亲的。」 她挣开李正盈,起身拉了床帘。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里,像是点了一盏柔和的纱灯。花杏把上衣撩起来一些,露出了自己的小腹。 吓人的疤痕密密麻麻。 「你还生过孩子?」李正盈眼睛瞪得更大了。 「只有中原的贵女习惯晚育,」关绮解释道,「福建的小姐都常在成年前有孕。」 李正盈显然对此有些反对的意见,但花杏人在眼前,自己不好意思表现得无礼。硬生生吞掉了嘲讽的话,临时把自己变成了表情古怪的妖精。 「我和郎君青梅竹马,还未出生就订了婚。」花杏爬回床上,「我在白光神面前同他发过誓,这辈子也就我们一对。」 关绮打了个哈欠,「两情相悦定终身,倒也不是件坏事。」 这话让李正盈想笑,「你也配说这种话?」 「小女最向往忠贞二字,」关绮把头埋在被子里,听不出是敷衍还是真心,「我可是羡慕阿杏的好姻缘。」 「一生一世一双人?」李正盈哼了一声,「你双个屁。」 花杏也笑了,「文缯收了心,也是位良人。」 叁人打闹了一会儿,远远看见巡夜的提灯,忽地又一同闭了嘴,躲进被子里闷声大笑。 明日还有早课,按理应该早睡,但两位中原的小姐缠着花杏说她怀孕的事情,又叽叽咕咕到了后半夜。 // 说了一晚上话的花杏自然是第一个睡着的。 关绮夹在两人中间,本来身体不舒服,睁着眼数了不知多少绵羊都没睡着。 「噗嘶……」 耳边痒痒的,原来李正盈也醒着。 「你可只有一天假。」关绮警告她。 「可我睡不着。」李正盈说,指了指最外头的土司小姐,「满脑子想着阿杏。」 「哼……」 床帘还未关上,月亮挪了个位置,正好照在花杏酣睡的侧脸上。 未来的土知府长相确实秀气,眉眼都像工笔描出的一般。 平时结了发髻看不出来,睡觉时散下了头发,关绮才发现花杏的美人尖是虚着勾的边。原本看不出她生过孩子,仔细观察,还是有过一点痕迹。 「喂,」李正盈捅了捅关绮,「你信吗?」 关绮摇摇头。 两个人想的当然是同一件事。 李正盈考虑了一会儿,在空中比了一个六字。 「六十两?」关绮问。 「半年。」李正盈回答,「小的手头可没那么多闲钱。」 花杏忽然唔了一声,关绮差点以为吵醒了她,连忙压住了李正盈的嘴唇。 等她又睡熟,关绮才慢悠悠地回答道:「最多叁个月。」 「哼……」李正盈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懊恼自己草率的决定,「刚才还羡慕人家鸳鸯两飞,现在就赌人家马上开荤。」 她也抬头看了一眼花杏。 这样痴情的姑娘,怎么可能不到叁月便琵琶别抱呢? 「你可不准请人故意色诱人家。」李正盈临时打了个补丁,「得她自己愿意,这局才算。」 「当然得她自己愿意,」关绮伸出小指,「不然我可是要蹲大牢的。」 李正盈笑了,伸出右手和关绮拉钩。「那是赌叁十两?」 「赌你家书房的红珊瑚。」 「好。」李正盈爽快答应,「要是你输了,得请连懿陪我喝一晚上酒。」 两只拇指相印,就算是立下了赌约。 土司府里,苦于相思的小郎君辗转难眠,手里紧紧攥着妻主留下的信物,以求一个安心。 「阿杏……一定不会忘了我吧。」 没有风吹,他却在床上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 次日叁人一同早起吃饭,眼下都有两道黑痕。值日的学官姓关,睁只眼闭只眼,也没仔细追究。 叁个月的期限不算很长,很快就销去了叁分之一。因为赌局,两人都想牢牢盯着花杏,意外地发现叁人相当投缘,也逐渐熟络了起来。 这天本来也打算偷偷喝酒,可关绮家中刚好来了封信。关绮思姐心切,赶紧回了自己房间,拆来一看,居然是姐夫顾氏的字迹。 自己的首辅母亲是个万年难遇的怪人,除了政务,其他事一律不甚关心。 比如说,她不想花心思挑选陪侍的小郎,除了青年时化身用的侍儿,身边只有正夫一个男人。又比如说,她懒得花功夫考虑避孕的事情,一连生育五个子女,直到关绮父亲按习俗絮须服药,才转而纳了位绝育的小侍。 关纨作为关以桑的长女,行为做派上与母亲十分的相像。虽说原因并不相同,但她同姐夫成婚四年有余,后院里一直没添过新人,连父亲配的小厮都在去年送给了公主。 除了姑母和两位表姐上京拜访的时候,家里确实相当冷清。两位哥哥都已经出嫁,另一位姐妹没能活过四岁。顾氏与关纨感情一般,关绮不在家,他连个平时说话的人都没有。 姐夫信里像流水账一样,详细地记录了家中里里外外的事情,却还只有薄薄的几页。考究的梅花小楷不知花了多少功夫,眯起眼睛看,似乎又只有「寂寞」两个字。 看完姐夫写的记事,最后一张才是亲姐姐关纨的叨唠。 想和她说的无非是两件事。 一是她身体很好,胎儿也好,大夫定下了预产的期限,若是一切顺利,十月以前,关绮便能有位小侄。母亲不许关绮耽误学业,她却十分想念小妹。家姐*生育头胎是可以告假的大事,自己背着母亲向学官申请,要关绮回家陪产。 第二件和哥哥有关。 关以桑的两个儿子都是出了名的才子。小儿子嫁回了祖籍的书香世家,大儿子品学出众,十五岁时便被先帝君看中,选到宫里做了内侍。 这么些年了,关绮早就忘记大哥长什么样了。她没进过宫,和哥哥所有的来往,只有逢年过节母亲写家书时,被逼着在文末填的几句吉利话。 在宫里平淡生活了快十年的哥哥,居然被皇帝看中,封为良御了。 按说同为一女之夫,脱离了母家侍奉妻主,除了正夫之外,众兄弟不该有所区别。 然而皇家身份特别,一般男子侥幸得了荣宠,出身太过卑贱,也没资格养育婴孩,必须与选秀进宫的少爷们有分。因此在帝君和两位元君之外,又分为良御、选侍两品。 话又说回来,后宫之中,只以皇帝的心意为最贵。 所谓良御选侍,只是写在纸上的位分。皇帝若是喜欢,让看中的人坐在一宫主位,对外便称为某某卿君。实在喜欢到赏赐封号,即使还在一宫副位,便也有了个某某公卿的名号。 对于普通人家而言,能有一个儿子获封品阶,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但是关家本来显赫,这份荣宠也做不到锦上添花。 关纨一笔带过了陛下凤体抱恙、哥哥贴身照顾的消息,短短两行字却涂改了叁四次。 第叁行开头的「万一」二字更是被使劲圈改。 男官做到叁十岁便可以出宫,回家与母亲姐妹团圆。可是按照现在的情况,或许哥哥等不到叁十岁,就得—— 呸。 关绮把信揉成一团,心里灌了铅一样往下沉。 哥哥获封的时间在前月,而她前月刚好救下了个为先帝君殉葬的苦力。 纵是她不信鬼神,在这样残忍的巧合面前,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四处蔓延的心绪。懊悔、自责和恨意爬上了她的眼眸,目光似剑,不知道要砍在谁的身上。 / / *家姐:同祖母的姐妹中最年长的那位 关纨和公主是文案里面的「私货」。这个设定在剧情里会隐晦地出现,最大的作用是给女主提供了一位背德的处男姐夫。长姐如母,这也算是小爹文学的一个变种吧。 9青锋剑影(h) 关绮的亲侄女降生在九月廿五,次日便遣家仆去国子监接她回家。 「爽啊——」 快马加鞭半日,终于出了金阙山的地界。 清净山脚下的学宫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一小片灌木之后。眼前终于只剩「清净」,关绮于是从窗户外缩回脑袋,四仰八叉地倒在许久不见的侍儿青锋身上。 青锋将她的腿并好,低头帮她脱掉了靴子,低声问:「这样厌学,小姐不怕被夫人骂吗?」 「不管她。」关绮懒洋洋的,「阿娘喜得长孙,才没空对我指手画脚呢。」 她坐起身来,爬到青锋身边,捧着少年俊秀的脸蛋,讨要她思念许久的亲吻。 青锋本是姑母府里某位乐师的养子,进府时的名字还叫做绿绮。倒霉孩子遇见了个倒霉主子,关以柘想逗关绮,便直接把他送到了侄女那里—— 「哈哈哈哈!」 ——就为了看关绮因为这个名字生气。 一半是姑母诚恳道了歉,另一半是这孩子确实生得好看,关绮到底是把他留下了。她当时还在钻研吟诗作对,「青锋对绿绮」,便赏了他现在的这个名字。 世上哪有乐师用剑的名字呢?倒霉主子脑袋一拍,转头便把倒霉孩子送去学武了。 原本弹琴的纤细手掌因为舞刀弄剑生了厚茧,百灵般婉转的嗓子,到了变声的年纪也慢慢沉了下来。现在的青锋人如其名,站在那里就像一把锋利的宝剑。 不过在床上也确实好用。 「上次见面还是新年,」关绮的手指划过青锋的脸颊,停在男人的嘴唇边,「我可想你了。」 青锋微微一笑,侧头含进了她的手指,舌尖不断勾卷着她稍长的指甲。 听到里头的动静,车仆识相地放下了竹帘,高喝一声举了鞭子,啪一下打在马儿的屁股上。 马车的速度一下加快,车身晃动,两人不得不调笑着变换自己的位置。 等马儿平静下来,再次沿着小道匀速前行时,车内的关绮已经坐在了青锋的大腿上。青锋被她压着,呼吸已经沉重,上衣被解大半,露出大片饱实的肌肉来。 「青锋呢?」关绮搂着眼前人的脖子,居高临下地看他眼里逐渐生发的迷彩。 被她望着的人儿,脸上忽一下生出几抹艳色。修长的睫毛一卷,清澈的眼睛碰上她的视线,又马上侧头去看窗户上飘飞的丝绸。 「欸……您还问。」 他闭上眼睛,抿着嘴唇,往下拉了拉已经大敞的衣领。脖颈最脆弱的位置有几道青筋,往下直指送到那副细雕的锁骨,看得关绮忍不住咬了上去。 双唇贴上他温热的身体,舌头轻舔如玉肌肤,感受那层凝脂下涌动的血脉。 拆开青锋故意简省的外裳,关绮放开羔羊的要害,坐起身来,咬着嘴唇上下打量着她精心磨砺的宝剑。时隔半年,剑童的身上又添了几道的伤疤。手指摹描伤痕,刚用些力气便陷入青锋饱满的胸前,被绵软又坚韧地包围。 「小姐……」 青锋将关绮的手掌摊开,主动往自己胸前引。未使劲的胸肌像是七分熟的荷包蛋,细腻滑嫩,温温地引人张嘴咬上一口。 「啊……」 关绮的牙齿撞上青锋敏感的乳尖,逼出了一声低沉的叫唤。两人身下相抵的部位同时起了变化,关绮已有酥麻感觉的花心,隔着布料引诱着青锋已经硬挺的孽根,带着人也不自觉地挪起了腰来。 扒下男裤,解开衬裙,滴水的花穴浅浅地套弄着男根的尽头。 动了情的阴蒂在偶尔的碰撞中散着丝丝快感,恰到好处地控制了关绮心中的邪火,然而尝到一点蜜穴滋味的青锋却没法保持矜持。 温热的软肉环在龟头上摩擦,推着他一点点往高处飘去,却不给个痛快。饮鸠止渴,只觉得身下涨得越来越厉害。 青锋身上的那位风月老手,自然读得懂他通红面颊下难以抑制的欲望。两双布着老茧的手,不再乖巧地垂在两边,而是大胆地搂上了关绮的腰,暗暗用力,向让那副温软的身子离青锋更近一些。 「噫,错了。」关绮抽出青锋的手,往两人交合处塞,「果然是太久不见,青锋居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唔……」 青锋往后坐了些,从关绮身体里退了出来。灵巧的手指代替男根在花穴边缘探路,兜住蜜水抹在关绮身子的最隐蔽处。 要不人人都该养个使剑的侍郎呢? 抖剑花练的手速堪比南疆特产的隐蝉,粗糙的指腹更是让本就不温柔的动作变得更加狂野,像是春天惊雷过后的瓢泼大雨,不过半个晚上就吹下了一地桃花。 「快点……」她扶着青锋的肩膀,抬起身体让自己离青锋更近一些,「好哥哥,再快一点……」 关绮面上印的潮红似乎有些催情的功能,自己逐渐沦陷在乐欲之中,连带着把青锋也拉了下来。熟练的侍儿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另一只手也伸了下去,借着关绮的蜜水抚慰已经抬头的男根。 马车平稳前进,关绮心里的乐潮却四处扑浪乱七八糟。被他伺候去了两次,眼看低沉呻吟的侍儿就要丢了身子,她马上收拾了享乐的心思,吐出了体内如蟒蛇般的手指。 青锋的手腕被她攥得生疼,摊开手掌,把上头所有邋遢的晶莹全都抹在了自己身上。 取而代之在他下身玩弄的是关绮锋利的指尖,新剪的长指甲划过敏感的男根,冰凉的疼痛便在青锋头上浇了一盘冷水,让他本已迷离的目光回复了几分。 把玩手中这枚修长的性器时,关绮忍不住在底部的伤疤旁流连。青锋什么都好,就是个子不高。当年若是没让他去习武,同他干爹一样做个阉伶,说不定还能更讨人喜欢一些。 不过青锋并不知道她心里的考虑,只以为这人故意吊着他玩,故意皱眉往她身上一扑,「您别嫌弃青锋难看。」 「怎么会呢?」关绮笑了。 她含住青锋的眼睫,加快了手中套弄的速度。等到时间差不多了,便一下将他含入身中,往里吞入极深。不等青锋胸口的呻吟从喉咙里逃出,关绮又咬上他的嘴唇,以吻封锁他释放的欲望。 道路有些崎岖,不需太大的动作也能有细碎的吞吐。欲望的春潮被巨大的波浪推向岸边,浪与浪之间又是不断的涟漪。 青锋怕车仆听见不敢出声,紧紧攥着衣角,十个指头全都关节发白。指甲深深扣进手掌,仿佛手里握着防御洪水的武器。 细麻越来越皱,终于在两人同时的高潮中滑落在地。 趴在他身上缓了一会儿,关绮自己爬起来穿好了衣服。她拦着青锋收拾自己,坐在他赤裸的大腿上欣赏这副身体。 青年运动后凸显的玲珑身躯,因为还未平稳的呼吸屈伸,实在是养眼得很。 两人亲热一路。快进城门时,车仆识相地在门口敲了两下,关绮才肯让青锋穿戴整齐。 在山里锁了半年,关绮十分想念城市的纷扰繁杂,拉起窗帘,闭着眼睛听街上叫买的吆喝。马车绕过闹市,走到高官贵族聚集的街道,周围气氛又从活泼变回了严肃。几匹高头大马载着不可一世的女人经过,看得关绮烦心,又把帘子拉了回去。 又过了一会,车仆掀开竹帘,轻声喊到:「小姐,到家了。」 关绮立马跳下车去。 「母亲!」 立马被来人吓了一跳。 还穿着正装的关以桑面色黑青,在关绮稍显凌乱的发髻上扫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关绮暗骂车仆没做提醒,转身就要把青锋按回车厢里,然而忠心勤快的侍儿已经收好了行李,没等关绮扭头就钻出了脑袋。 外马不入内宅,行李要仆妇搬回去,贵人也得换乘小厮抬着的软轿。关以桑没有起身,关绮只能在旁边等着,一边偷看母亲,一边偷流冷汗。 「这一路没遇到劫匪吧?」关以桑开口。 关绮恭敬地回复,「托您的福,一路平安。」 「看不出来。」关以桑声音毫无波澜,喊了声身边的仆役,「多蹑。」 侍奉关以桑几十年的侍人轻轻点头,绕过关绮走到青锋面前,一把扯下了青锋的上衣领子。方才的旖旎痕迹遍布周身,胸前还有些……不明的浑浊污秽。 「阿娘……」关绮试图撒娇。 关以桑也没说话,看着多蹑将青锋从偏门押了下去,才招手让关绮过来。 「啧,」她捏了把女儿的脸,「我看这一路凶险得很嘛。」 关绮讨好地应了一声。 见她的笑容,关以桑倒也没那么生气了。然而和小厮在车上鬼混,这件事实在不成体统,她还是要稍作惩罚的,于是钻进了软轿中靠后的、较为朴素的那只。 「走吧。」她对仆妇吩咐。 关绮不敢逾越去坐另一只轿子,只能托着疲惫的双脚在母亲身边步行。 胡闹一天本就腰酸背痛,短短一路,居然让她感觉自己是个苦修的僧侣。 「洗漱完了,来书房找我。」关以桑对她说,「你姐姐总睡不好,等她传你,别主动去烦她。」 「诶。」关绮愁眉苦脸地答应了。 10关府夜谈 吃完饭洗漱,关绮却不急着到母亲书房里去。 她掐准时间,吩咐使女取来寒冰,在手里捂了一会儿,确定手心麻木没有知觉了,把剩下的碎冰放到棉套子里带在身边,才往母亲住的地方去。 关以桑是出了名的守时自律,书房里摆一口御赐的夕阳钟,到点了就必须睡觉。教训女儿这种事情,自然也会被她推到明天。 「母亲。」关绮敲门。 「进来吧。」关以桑打了个哈欠。 书房干净整洁,一尘不染。信笺纸张垒到了天高,全部迭得整整齐齐。关以桑已经换了睡衣,发髻也卸下了,穿着一件外套翻看政务的记录。 身后为她梳理长发的侧室也换了身衣物,这样与小姐见面实在有些失礼。他不敢看关绮,只是低头在关以桑耳边说了些悄悄话。 「也是,」关以桑低头,「你先回去吧。」 男人于是起身,半遮面容躬身告退。 关绮也向他行礼,「请伯叔好好休息。」 离关以桑上床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她没时间考察这半年的学习,也没时间审问这贪玩的逆女,自然要直截了当地把最该发的火发了。 「我罚你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关以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戒尺,「魁娘不至于受伤吧?」 关绮脸上讨好的假笑慢慢凝固,「托您的福,身子好着,就等挨这顿打呢。」 手心上的刑,每次回家都逃不掉。 关以桑抽了两下,打得关绮嗷嗷乱叫,一摸戒尺,「真凉啊。」 「阿娘注意身体,」关绮借坡下驴,「多穿件衣服。」 关以桑自己也奇怪,关绮生父的性子和她也差不了多少,怎么能生出这样一个讨打、又让人总狠不下心去打的女儿。 「你家姐下月复职,」关母揉揉太阳穴,努力忍住自己的哈欠,「你被国子监开除,影响的可是纨纨的仕途。」 「嗯。」关绮乖巧地答应。 披风里的手臂悄悄挪了位置,捧着冰块消除手心的红肿。 关以桑这样的老狐狸,当然看得见女儿的小动作,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纨纨刚出月子,还要好好休养,明日才准去烦她。」关母呼地一下吹灭桌上的油灯,「照例滚去你祖母牌位前,磕过头再跪一晚上,求他保佑让你收收心。」 / 关绮向母亲问了晚安,轻车熟路地翻墙来到了祖母生前的住处。 相比同龄的其他年轻小姐,关绮自觉在母亲面前相当放肆。幺女幺心肝,关绮出生前又没了个姐姐,从小到大,在关以桑能做到的范围内,她几乎可以说是被宠坏了。 从她的小名便能听的出来——魁星女娘,这可不是一般的寄予厚望。 月光正好,冷冰冰地给院子里齐整的花草镀上一层白银。空荡荡的厅子里一尘不染,她便借着望舒的面子老老实实磕了叁个头。 「母亲又差我陪您来了。」她朝还凉的手心里呵一口气,「不过这次大概没人给我送酒。」 她说完话,管钥匙的公公才进到了小厅,手忙脚乱地点亮了牌位前的蜡烛,抽出一张软垫扶着关绮跪好。 「大晚上的跑这一遭,辛苦了。」关绮整理好裙子,对公公点头致意。 这位老用人是先郎主的陪嫁,看着关绮长大,算她半个长辈,便受了这个礼。自己向先郎主拜过之后,望了眼已然娉婷的小姐,悄悄地退下。 木门缺少养护,声音确实刺耳,更何况那之后周围只有空寂。云朵遮了月光,只有桌上的火烛时不时有点火花跳跃的声音。不到一刻,关绮的腿就酸痛难忍,然而等蜡泪堆起,麻木又挤走了刚才讨人厌的知觉。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天亮。 等到腿不疼了之后,关绮的瞌睡虫也醒了。手掌撑着大腿,低着头,迷迷糊糊地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然后安稳了呼吸。 「魁娘?」 迷糊之中,听见有人叫她的小名。 不等关绮睁开眼睛,被有人送来一只酒杯,往她口里灌下冰凉的蜂蜜水。 「不是酒啊。」关绮舔了舔嘴唇。 身边侧坐着的女子正是长姐关纨。 两人虽然是姐妹,但长得并不相像。关纨圆脸细鼻,貌若观音,一头黑发乌黑油亮,时时依太阳在头上映一圈佛光。 如今关纨披着厚实的外套坐在关绮身边,头发松松地挽着,脸上还是一如既往温柔的笑,恍惚之间,关绮以为自己又进了女娲娘娘的神殿。 亲手捏出的人儿里,关纨应当是她最为骄傲的一个。 「母亲从不饮酒,我又怀孕。你想喝酒,那就得去隔壁偷厨娘的料酒了。」关纨被她传染,也打了个哈欠,「最近招待客人,用的也是现卖的浅度米酒……还不如你在国子监偷藏的好吧?」 关绮自然不会接过找骂的话,揉揉眼睛,又啜了口关纨手上的凉水。 「你怎么过来了?」关绮问。 「我看惜阴轩楼上没有亮灯,就猜你被母亲罚到这里了。」关纨回答,「不知道你又干了什么荒唐事情,就来找你问个清楚。」 「姐姐这么劳累,怎么也不早点休息?」 关纨叹了口气,「还没请到奶娘,这么大的孩子没有一晚让人省心,我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 「怎么回事?」关绮有些奇怪。 据她所知,出身清白的仆妇,最眼馋的差事就属贵女的乳母了。就算将来养的贵小姐不与自己亲近,也能靠这份功劳捞到府里的肥差。 关府现在的管家便是大小姐的乳母,怎么可能招不到人呢? 「原本是定下了一位,可是后来派人打听,居然是位脱骨娘。」 关纨的面色有些严肃,眼睛里也不是刚才那样温和的神色,隐约有些愤怒和羞愧。 「什么叫脱骨娘?」 「穷人命贱,儿子的命更贱,」关纨犹豫了一下,「听到贵女生产,急着淹死儿子换前程,这样的女人也有。」 「啊……」关绮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孩儿夭折的产妇无牵无挂,对身边的婴儿也会格外上心,因此是乳母的最佳人选。不想养儿子的妇人本来也多,更别说还能用他换到家产,自然也有人愿意做。 关绮感叹民生多坚,也不是不能理解这些狠心的母亲。 「不是你的错,」关绮说,「贫农生的小郎,十之叁四本也养不大的。」 她捧着姐姐的脸,对着烛光仔细打量。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月光的关系,相比半年前那位臃肿的孕妇,她看上去格外消瘦,嘴唇苍白,眼下也爬着过劳的细纹。 她现在离火烛靠得这样近,却也没见她瀑布般的长发有什么光泽。 关绮微皱的眉头让关纨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转移话题,「刚才把莲儿哄睡,不然就带你去看她了。」 「莲儿?」 「大名还没定。」关纨想起女儿,又轻轻叹了口气,「她身子和我一样,不算太好。把她藏在荷花中间,地府的使者就找不到了。」 一般而言,孱弱的女婴多被叫做是儿,「是个儿子」,贱名容易养活。男婴更易夭折,小名取个「儿」字,大概方便亲女逃过一劫。 关纨当年的乳名便是这个,直到七八岁正式开蒙,祖母担心这个名字影响文运,才下令不准人再喊的。 「也好。」关绮叹气,「前几日去文庙上香,我就求两位姑娘顺顺利利。」 // 夜半关纨回去照顾女儿,忘了派人再送关绮一张被子。规规矩矩跪了一晚上的关绮,次日清晨头昏脑胀,吃饭的时候差点打喷嚏吹倒了瓷碗。 伤风感冒的人自然不能接近婴儿,关绮被母亲勒令待在惜阴轩内,半步不能出门,尤其不能与关纨见面。 真是倒霉,她回家就是想多陪陪姐姐的。 「无聊。」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继续翻看母亲布置的功课。 以往她这么无聊的时候,还有青锋能让她打发时间。然而青锋前几日被打得厉害,现在还躺在床上修养。这几天都同管家告假,关绮连他的面都没见上。 房间里其他贴身的使唤人都是姑娘,还有两个天然的年长男侍——自然是关以桑为了让她收心做的刻意安排——关绮倒也没别人可以打发时间。 正在她准备打今日的第叁次瞌睡时,侍女散卓的抠门声猛地让她清醒。 「吓死我了。」关绮说,「我还以为阿娘得闲来抓我了。」 散卓笑嘻嘻地摇头,「大人平日也不在家。今日散卓来给你送个好消息。」 「青锋身子好啦?」 「不是,」散卓故作玄虚地看了看门外,「小姐,李将军府上来人了。」 李正盈? 关绮心里纳闷,这人怎么有空找她?前几日刚是大考,李正盈叁门不通,连去衙门见习的机会都没有。若是被母亲接回家去,不打个半死才对呢。 散卓这才同关绮揭露秘密。 她示意外头李家的使女,抱着一只锦缎盒子进了房间。散卓打开盒子,用丝绸把中间的东西抱了出来—— 正是关绮心心念念大半年的那只南海珊瑚。 11太和花信 随着珊瑚而来的,还有李正盈的一封信。 「大概是关于您与李小姐打的赌。」 李将军的女儿意外有些江湖习气,平生最讲究诚信义气。关绮归家,不知道前因后果,那人便贴心地自己写了。 「看了一天的书,头疼死了。」关绮打了个哈欠,「你读给我听。」 散卓犹豫了一下,瞄了一眼关绮,这才将信封拆开,为关绮念了起来——李正盈与关绮写信,当然用略去礼节的大白话,散卓读起来并不吃力。 事情大概是这样:花杏秋考门门上等,被派遣到衙门做政务考核,按表现评定年后见习去向。关绮本也和她一批,因为请假推迟不能报到,空出的位置便找了个民生补上了。 「然后呢?」关绮问。 散卓接着看信。「诶?」她有些惊讶,「是位会试落第、洁身自好的老举人。」 李正盈隐去了姓名,但关绮猜也猜得到,补位的多半是那位叫周靖的举生。 周靖年纪不小,应当还未娶亲。花杏在关绮面前夸过她几次。讲道理,要是关绮不幸此生投胎做了门户男子,看这两位姑娘站在一块儿,都不知道该往哪块木头上面攀。 她们两位一同出门,花杏还能在饮酒这一项上带坏别人呢。 「也难说,」关绮回想了一下周靖平日里的神态做派,「在情事上没有野心,在仕途上也会有。要是跟着我能捞个一官半职,周姑娘说不定玩的比李正盈还野。」 散卓此时已经目阅完了后一段,对关绮的准确预言不得不有些惊讶。 「花小姐见习的第二日,就被举人娘子拉去文庙还愿了。」散卓借着读,「庙外头,一排樟木烟罗的马车整齐排列,每一架上都有敬告回避的金色铃铛。」 关绮立马心领神会—— 这些是太和宫的人。 太和宫是前朝孝后特意为上元君修建的居处,历代都有皇室卿少后侍,受到皇帝的恩典从宫中迁来居住。目前宫内身份最显赫的修士,该是当今圣上的长子。这位贵卿名声并不太好,连带着整个太和宫都有些风言风语。 然而再怎么说,这也是个体面地方,不少母亲溺爱过度、不舍得嫁出去做新婿的贵少,也愿意花一大笔钱到这里修行。在道法上有些钻研的平常男子,靠给这些公子们做学问,也能勉强养活自己。 这样的话…… 那位悯真小天君,拿着度牒行走这么远,大概想在太和宫找个职位咯? 「侍从道士?」散卓皱眉,「他们来拜什么文庙呢?出家了也不用给姊妹祈福,抛头露面的算什么。」 关绮低头微笑,「是那位要挑面首吧。」 「谁?」 当然是云和贵卿——啊,关绮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现在该叫云真天君。 皇帝的长子,和上章公主养在一位君侍宫里,兄妹关系极亲。 本朝有五位公主,皇帝亲生的卿少却只一个。陛下花重金翻修太和宫,就为了让他带发修行,不必出嫁离皇宫太远。这位也毫不「辜负」母皇的宠爱,奢靡淫乱这方面上,比江南水乡的二世祖小姐更甚。欺男霸女的事情做过不少,案子却一步走不出太和山。 不过这些传闻在贵人之间聊聊也就罢了,散卓不必知道。关绮思考一下,只说:「出身高贵,便自以为可以践踏风俗的小少爷罢了。」 散卓似懂非懂地点头。 总而言之,周靖不知怎么的与云真天君有了勾连,常常约在附近的宫观见面。她害怕督学发现,便以「熟悉风俗」的名义,天天劝着土司小姐陪着她去。 「这……」散卓略有迟疑,「这位举人小姐,胆子也忒大了些。」 「我朝最不缺勤恳的士人,最缺让这些士人填补的官位。」关绮倒是毫无波澜,「周靖考了几次都名落孙山,自然也要谋求别的出路。这时有贵少说你是佳人才俊,可以保你有个锦绣前程……你又会怎么想?」 「自是感恩戴德,心生爱慕。」散卓喃喃道。 关绮欣慰地点头。 周靖念书用功,真正做事却少点变通,迂腐守旧,可堪愚钝。如果没有遇见贵人,凭她的家世,大概一辈子也没法在官场出头。 反正那位贵卿也是个美人,做个入幕之宾,给自己挣点前程,稳赚不赔。万一搞出了孩子,大抵会由皇室出面,给自己找个好岳家,横竖不亏 无论男女,只要有些权势,天生就懂得这种操纵人心的戏码。按关绮看,这位贵卿的好戏应该还在之后——失魂落魄的年轻书生,为了与上章公主见面的机会,什么都做的出来。 「那花杏又是怎么回事?」关绮问。 「说是被另一个道士缠上了。」散卓翻了翻手中的信纸,「是个在举人娘子那姘头身边侍奉的小郎。小郎年纪轻,见主人的奸情就发了春……」 话音渐小,散卓的脸蛋却红透了。 关绮一把抓过李正盈的信——啧,不愧是李大小姐,满片粗鄙下流之语——快速扫过一眼,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花杏陪周靖赴约几次,撞上了位投怀送抱的小郎君。十几岁的少年如未红透的蜜桃,味道略涩,口感却爽脆十足。花杏尝过一次,惦记上了那种味道,早就把家乡的夫郎抛在脑后了。 在信的末尾,李正盈无不可惜地认输——中间夹杂了几个应该被圈改的脏话——并苦苦哀求关绮安排她和连懿吃顿便饭。 「想得美。」关绮将薄纸重新塞回信封,「李姑满和我开这种赌局,这么多年就没赢过一次。」 「小姐看人真准。」散卓及时拍马屁道。 「倒也不是。」关绮挠头,「花杏对她家的郎君确实有真心,做不出停夫再娶的事情。等这一阵新鲜劲过了,未必会给那小道士——或者其他什么莺莺燕燕什么好脸色,爽利地一脚踹开,回老家之后照样是位痴情的贵女。」 散卓见过李小姐,对这位花小姐却不相熟。她想了想关绮的话,问道:「您认定花小姐痴情,怎么又这样下注呢?」 关绮微微一笑,「直觉罢了。」 / 可直觉又是个什么东西? 关绮翻来覆去,思考到夜半,还是不得其解。点灯起床,看见桌上母亲派人送的宵夜,这才恍然大悟。 花杏与郎君指腹为婚,青梅竹马。对方有个好家世,花府不敢乱来,对花杏从小严加管教,养了位束身自爱、金石不渝的大小姐。 土司小姐确实有颗匪石之心,可她毕竟没有过放肆自己的机会。 贵女叁夫四侍是常态,多愁善感,一颗心能与几个男人用。但其中也不是没有「一心一意」的存在——她母亲便是个好例子。 虽说关以桑内宅冷清,与结发夫郎感情恩爱,未迎娶过其他男子,可她年轻时也有过一段放浪时光。 甚至于—— 算了,那件事还是不提的好。 言归正传,同前几月的花杏相比,母亲见过大风大浪,自己选择了清净的生活,而花杏却是在周围人的安排下,自以为愿意与夫郎双宿双飞。 两相对比,自然不难看出花杏的「守身如玉」是多么不堪一击。 关绮对这个结论感到非常满意,连夜点灯给李正盈回信,问她愿不愿意再赌一局,看花杏会不会把这位新宠带回云南。 夜半露重,她光脚趴在桌子上写字,又加重了风寒。次日关以桑喊她用早膳,关绮只好提前用药材熏了鼻子,保佑母亲不会发现—— 「阿嚏!」 ——可一个没忍住,还是在关以桑面前打了个喷嚏。 「得了,」关以桑放下筷子,「这饭是没法吃了。」 一边待命的多蹑拍拍手,侍儿便来撤下了小桌上的餐食。服侍完两位贵人漱口,多蹑亲自端上了一壶北苑初产的蓬莱云。 「下月是帝君诞辰,执徐公主手上有一卷金择的小品,打算作为贺礼送上。」关以桑抿了口茶。 小品画卷并不适合作为寿礼,不过这毕竟不是隆重的生辰。金择真迹难得,帝君也是当世的有名藏家,其实也是件匹配的礼物。 然而关绮不知自己于此何干,只是点头,请母亲接着说。 「执徐君相当珍惜这几卷画作,希望留下几幅摹本收藏,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画师。殿下知道你是罗女史的学生,便想派人接你过去。」关以桑说,「反正你现在陪不了你姐姐,在房里待着肯定也没有念书……我倒也没有正经理由回绝。」 哦—— 「什么?」 「你不想去?」关以桑挑眉。 「不是,」关绮赶忙摇头,「就是好奇怎么会轮到我。好久没碰过笔了,正手痒着呢。」 「倒是把这份心思留着读书。」关以桑照例要带这么一句,然后清清嗓子,「这件事纨纨应该不知道……从她足月离职待产开始,殿下似乎还没同纨纨见过面。」 这话有些言外之意。 关绮抬头,冷不防撞上了她的眸子,把自己吓了一跳。 「就是我这个位置的朝臣,」关以桑看了一眼手上的茶杯,似乎想从瓷器的图案里找到合适的词语,「也到了选边站的时候了。」 「母亲的意思是……」 「画完就回家,」关以桑淡淡地说,「最好是别见面。」 12柳梢挂月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起的流言,说这天下本属姬氏,而且始皇帝本为媵氏,不知是女娲的誓言还是江河的选择,单看姓氏便知谁不能稳坐江山。 古代姓氏之分,与今相差甚远,不可混为一谈,这种说法本无依据,却意外颇得民心。 叁家争斗,终由改名的姚氏夺鼎,而后断断数年,又为传承的姜氏诛灭。历史洪流的小小巧合进一步钉死了这「祖训」,后者学者研修《史记》,也要特地考究姓氏源流,以此评价太史妃分《本纪》、《世家》是否无据。 此后数次争霸,皆有政权依托上古氏族,更改、生造姓氏以操纵民心向背。蒙古人来中原做皇帝,不过学了几天汉文,就硬是要改几个有女旁的字书写自家的名字。 本朝太祖创业时,手下的文臣便提过类似的建议。太祖对此却有些怀疑,「名正言顺」又不能当饭吃,更名改姓若是有用,怎么还会有朝代兴亡之事呢? 遂仍用本名。 本姓并未阻挡太祖打下江山,却实在地妨碍了太祖坐稳天下。流传近千年的说法,只要多数百姓虔诚相信,其威力便相当于玉帝的天条。借此煽风点火的反贼,曾经确实差点动摇国本。 最后没有办法,还是在本姓上加了偏旁,从此改国姓为「姝」。 关绮没记错的话,执徐公主的名字,似乎就叫做姝昀……怎么这间院子又叫「着昀轩」呢? 引路的婢女见关绮盯着门上的题字皱眉,微笑着解释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关绮道歉,「失礼了。」 「无妨。」婢女答。 着昀轩是公主府中专作书画存放的院子,介于外院与内院之间,平日里也会碰到府中男眷。婢女害怕惊扰公子,只让贵客关绮一人进了门。 这院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关绮站在中间,根本不知自己该推哪扇门。正在她心里暗暗点兵点将、想要抽签卜卦时,面前的小门里走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迟钟?」关绮眨了眨眼。 眼前这位,居然是关纨曾经的侍儿。 「二小姐万安。」迟钟向她行礼,「长久未见,小郎心中一直挂念着您。」 迟钟是关府管家的儿子,在外也算个小少爷,做关纨房里的侍儿,其实有些屈就。不过少年人总以为情高于天,为了留在心上人身边,脑袋一热就丢掉了所有体面。 人啊,在别人毫无保留的热情中很难不动心,即使是关纨,也曾经全心全意地宠过他一阵,甚至愿意给他个侧夫的名分。 本以为他就会这样留在关府,可两年前,执徐公主硬是从关纨那里要了他过来—— 「你若是想见他,就必须先来见我。」 ——自此,关绮便再没有听过他的消息了。 见到故人,关绮又惊又喜:「迟哥哥,怎么是你!」 「着韵轩是公主府内院,不好安排外面行走的婢女和书童。殿下知道我在大小姐书房里服侍过,便差我来给您裁纸研磨。」迟钟笑着说,「请二小姐跟着我来,先去为您预备好的客房。」 迟钟带关绮在着昀轩中转了一圈。她今晚将留宿在阁楼的雅间,里面没什么陈设,总体上朴素淡雅,和关纨的房间是一个风格。甚至于房内清供,也是姐姐偏爱的款式…… 哦! 「姐姐就住这里吗?」关绮问。 迟钟抿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公主殿下的贵客皆下榻于此,」迟钟打开窗户,顺手沏了壶茶,「二小姐不必担心。」 窗外可以看见公主府名满京城的花园。秋日不如春天,百花没那么争奇斗艳,只能在气质上略胜一筹。 「小姐请喝茶,」迟钟朝关绮行礼,「迟钟到画室去为您收拾画具。」 关绮看着迟钟的影子消失在门口,心里愈发觉得奇怪。她打开茶杯,用手帕在茶盖上擦拭一圈,放到鼻尖轻嗅,没什么可疑的味道。 不怪她多心,这事实在是非常蹊跷。 本朝宗室恢复汉制,储后一位的设立,以皇帝的长女为准。与凤媛同祖母者为公主,同曾祖母者为郡主,虽然层级有分,却都有争夺皇位的资格。 当今圣上得福,育有两位皇女,加上双迭凤的两位皇女,一共是四位公主。执徐的祖母是祖先皇帝的亲妹妹,按道理是叁出凤*的郡主,然而其出生带有异象,聪明伶俐颇得先皇宠爱,成年后直接破格加封为公主。虽然尚未确立储后,却已经在朝中有了相当的威望。 陛下亲妹无心朝政,一旦山陵崩…… 那位凤体抱恙的消息,早也不是第一天在京城内传播了。各位公主明里暗里的角斗,也都逐渐全部摆上了台面。 没有什么盘根错节的家族渊源、一心忠于陛下的寒门首辅关以桑,自然而然地成了这场豪赌中最为重磅的筹码。关纨与执徐的关系并不为人所知,两人明面上绝非亲密。 拉拢关绮,不仅可以试探关以桑的态度,更可以在其他公主面前示威。 若是这杯茶里含有催情的药品,而着昀轩刚好来了位体面的少爷……这就是要把母亲一起拉到执徐公主的船上了。 「真是要命,」关绮顺手将茶水倒入茉莉花的花盆之中,「我啊,这辈子只想靠母姊混吃等死罢了。」 话音刚落,门便被敲响叁下。 「二小姐,」是迟钟的声音,「随我来吧。」 / 关绮难得再碰画笔,光是草稿就起了叁四幅。投入作画能给她内心宁静,暂时忘却现实,不再烦心。而她也确实有些天赋,照描墨线也是酣畅淋漓,在枯燥的苦工中乐得趣味。 等到另一位侍儿过来送饭,关绮才第一次从乱七八糟的画桌上抬头。此时天色已晚,她腹中空空,也在大喊大叫了。 侍儿放下食盒,规矩地站在画桌旁边。他似乎是在盯着关绮的画看。关绮觉得有趣,随口问了一句:「如何?」 「大人用墨太浅。」他评价道,「金择当时并未进入宫廷,自守文人朴拙,还不曾钻研画技……小的失言了。」 关绮心想,这可不是失言,明明是在卖弄。 画笔从她的食指滑到无名指,扑通一下被丢进了调好的颜色里,溅出一只珠光白的烟花。关绮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仔细比对两副作品—— 他说的还确实在点子上。 「是我没留心。」关绮叹气。 「罗女史以笔触细腻闻名,大人学得太好,同样泼洒自然,也与古人气色不同。」 这个台阶给的是恰到好处,圆了关绮的失误,又捧了一把她的师门。真不愧是公主府,连个传话送饭的侍儿,都有双直见设色的眼睛。 「喏。」关绮背对侍儿,顺手递过那只蘸饱颜料的画笔。 「班门弄斧了。」 青年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折在笔杆上,比精制的檀木还要光滑。手腕上有只带铃铛的镯子,应该去了芯子,随着手臂转了一圈,倒是没发出任何声音。 关绮盯着他指节上泛着的红色,居然忘了看笔尖落下划的痕迹。 「小姐?」 侍儿放下笔,在关绮眼前摇了摇手。 关绮这才反应过来,侧头看向他新添的颜料。用笔大胆,不像是染色,到像是涂抹。荷叶尖尖一道浓烈的新色,从淡色中平滑过渡而来,却冲破了墨线,吸引着观者的目光。 盛夏荷塘本就生机勃勃,确实只有这样出格的艳色,才能引来蜻蜓驻留。 关绮仔细盯着那只荷瓣尖尖,不自觉地点头。正想多问,转身去瞧侍儿的脸—— 嚯,殿下未免有些暴殄天物。这样颇有才情的俊俏佳人,怎么能当送饭传话的区区侍儿呢? 「你叫什么名字?」她忍不住问。 侍儿轻声应道:「母亲姓柳,小名到月。」 这名字倒是…… 于他相称。 柳眉下一对星空般的细长眼,轻轻一笑便好似两轮新月。一身素雅的月白长衫,用腰带扎出纤细的腰身,纤长挺拔,正如月色下正抽条的柳树。 只是不知道何人有幸,能同他相约黄昏后。 「咳。」柳到月转过了脑袋。 关绮自觉失礼,道了句抱歉。 她伸手要接过食盒,可桌上除了画纸简直是一片狼藉,只好又放了回去。 「麻烦请迟钟来,帮忙收拾一下。」 「到月专管殿下的画室,这些我做就好。」柳到月指了指侍儿休息的小间,「大人若不嫌弃,那边有张干净桌子。」 「不必。」关绮答,「我到外边走走,回来再吃。」 侍儿休息的房间常做卧房,不小心看到私人物品,难免会觉得尴尬。关绮坐了整天,本来也腰酸背痛,正好在这小院里逛一逛,替姐姐数数院子里的茉莉花。 她是这么想的,柳到月却不是这么听的。 关绮完全没注意小郎变化的脸色,就转身要出门—— 「小姐留步!」 ——却被柳到月一下喊住。 「怎么了?」关绮皱眉。 「着昀轩现在还有位客人。」 「男客?」 柳到月点头,「是罗未女史的小儿子。」 「雪君?他怎么……」 关绮话到一半,自己把问题想通了。 殿下能看上关绮,最要紧的,还是因为她曾是罗女史的学生。若说天底下有谁比关绮更懂罗未,那自然是她生前最为宠爱的独子。 更何况雪君父亲是位卿少,他虽不是宗室子,却也能和殿下扯上一点血缘,即使以未婚身份出入公主府,大抵上却也算符合礼数。 「没事,」关绮笑了,「这位与我本有私交,就算碰见了也无大碍。」 / 关绮和关纨:亲姐妹(同母) 关绮女儿和关纨女儿:双迭(同祖母) 关绮孙女和关纨孙女:叁出(同曾祖母) 13竹马郎君 着昀轩前后分为两片。后厅有两间作画装裱的书房,以及供画师休息的卧室。前厅专做收藏与展示,有间装修别致的花园,自然也有专供客人休息饮茶的房间。 现在正是用晚饭的时间,雪君若是还在,一定就在哪里了。 恩师心疼唯一的儿子,其实不止是因为血缘。雪君的相貌,和一般人梦中的冰雪仙郎无甚分别,而他那个性子,也像极了不食人间烟火的精怪。 幼儿开蒙总免不了背书,男先生布置功课,到时候合上书检查,雪君却怎么也不肯开口。 「雪君确实已经完成了功课,先生继续往下教就是了。」 幼儿性顽,少爷们又不如小姐那样好学,教书的公子根本不觉得他会如此用功。好劝歹劝,威逼利诱,差点要上藤编惩戒。 「也乎哉焉,者助语谓,肖……诮等蒙愚,闻寡陋孤——」 偶尔结巴,大体还是流畅的。雪君一路背到到大半,公子才恍然大悟,这孩子自称他能把千字文「倒背如流」,他就是真真切切能够倒背如流。 「雪君无论找什么婆家,估计都够呛。」罗女史将这件事转述给关绮时,面色并不太好看,「找不到能包容的好妻主,只能趁早送去出家……到别人家里去,别说他自己难得快乐,我的脸面也不知道能不能保全。」 所以关绮一直以为雪君会出家。 至于后来嘛…… 关绮同雪君的婚约,更像是罗大人临终拖孤时的突发奇想,情有可原,却没什么预兆。 只不过,婚姻于雪君,也就是老男史照本宣科布置的无聊功课。后来那边宣布取消,关绮也只是觉得这人在倒着背书而已。 想到这里,她的心情不自觉地快活了许多。绕过走廊上的一串紫藤,翻过栏杆看前厅的灯光—— 果然还亮着。 男孩变成少年,第一个就要丢掉两颊上的婴儿肉,接着收了两边的皮肉,冒出胡茬,身体也笨重起来。而雪君独得上天眷顾,平平稳稳地长大,嗓子过了变声的关,一张脸却还是小孩子模样。 连性子也是天然。 手里虽说拿了书,眼睛却不知在看哪里,分明是在神游。快入冬了,晚上露水也重,他斜靠在窗边,居然还是光脚踩着地上的绒毯。 「咳。」关绮假咳一声,引起他的注意。 雪君懒洋洋地往门外一望,隐约看见一个女人打扮,吓了一大跳,把手上的书丢到了地上。 「魁姐姐?」 「正是在下。」关绮远远行了个礼,「现在身份不一样,公子还是喊我一声关二小姐罢。」 雪君捡起书,也不招呼门外受冻的故人,左看右看,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关绮则倚在门边,静静等着他开口。 他从另一边的椅子上,拆下一块刺绣的绸布,比划一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坐好,把绸布展开,盖在自己赤裸的脚趾上。 万事俱备,他终于发出了邀请:「请进。」 在祭酒大人的屋顶下过了这些年,古怪的脾性却是也一点没变。 「你笑什么?」雪君示意她坐上那张没坐垫的椅子。招呼的动作扭了几次,他自己也没留意,绸布已经从脚背上滑落了。 「没什么。」关绮挥挥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良御还没派人接我。着昀轩是外院,我怎么能一个人到处乱走。」雪君叹气,「我给魁姐姐送过那么多汤水,姐姐能不能行行好,匀碗饭给小生填填肚子?」 「刚吃完了。」关绮笑眯眯地说。 雪君完全泄气,「讨厌。」 严格来说,关绮和雪君也算是青梅竹马,只是男女有别,成年以后又有过口头婚约,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太多。两人对彼此的生活知根知底,彼此也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略过寒暄,雪君开口就直接问她关纨生产的事情。 「谢天谢地,母女平安。」关绮说,「可惜我还未见过女儿。」 不过他俩都未成家,自己都还是孩子,对母亲啊、婴儿啊之类的话题不感兴趣。聊完亲爱的关家姐姐,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执徐公主,以及与她相关的各类应景的皇室秘辛—— 陛下的身体、关绮哥哥的册封、敦昌贵卿的婚事、上章公主新纳的小侍……以及另一些关绮想打听的事情。 「雪君最近去过太和宫探望云真天君么?」 「怎么?」雪君皱眉,「你听到什么啦?」 「没什么。」关绮摇头,「听说他最近找了个国子监的举生做姘头,是不是真的?」 雪君哼了一声,「我可不知道。」 虽然跟着嚣张的父亲长大,可雪君毕竟是罗女史生出的儿子,对云真天君的行径多有不屑。关绮这么问,理所当然地把他们划成一类,自然惹得雪君心里有怨。 关绮看他的神色就猜到八分,于是假咳两声,转了个话题,「之前结识了位小道长,估计投奔太和宫去了,想承蒙罗少爷关照,帮忙给云真天君托个信,让他在太和宫站稳脚跟。」 雪君的脸色却变得更差了,「他叫什么?」 「姓纪,」关绮努力回想,「叫什么真……」那日色气上头,度牒上写的东西,她一个字也没进脑子,「人长得挺漂亮。看模样,母亲像是读过书的穷秀才。」 「有我漂亮吗?」 关绮笑了,「你怎么回事?」 雪君也不回答关绮的话,「比我好看呢,我就写信让皇兄扔他到佛寺,剃成光头。没我好看呢,我就不写这封信,让他自己在太和宫打拼,在那帮刻薄的贵少手下找点事做。」 话里意思明显,雪君并不想帮关绮这个忙。 她本以为雪君在开玩笑,可是见他语气,气氛也不算轻快,也意识到这回绝是认真的。 「纪道长和雪君……此前有过什么恩怨吗?」 「没有。」雪君爽快地回答,「我就是不喜欢他。」 「可别是因为我吧?」关绮开玩笑道。 没想到的是,雪君居然还真的点了点头。 这下关绮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住了。 「雪君从来没忘记自己姓罗,然而爹爹改嫁之后,我也确实生活在刘家的屋顶下。」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刘大人是重光公主派,她与爹爹都反对我来执徐府上做客。」 停顿一下,他才接着说,「要不是殿下说我能遇见魁娘,我绝不会那样和爹爹争。」 到此为止,雪君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关绮盯着那双漆黑的眸子,却看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只感觉所有目光都被那两潭黑水吞噬,身子慢慢沉在了他的话语里。 「纪道长……是魁姐姐的相好吧?」雪君也不看她,侧过身去剪烧焦的蜡烛心,昏黄的灯光在他脸颊上拉出了睫毛的影子,「明知道我喜欢您,还要请我对他关照,您也真是狠心。」 他……他说什么? 话里的「缺德贵人」僵在椅子上,一句回复的话都想不出来。 一向油嘴滑舌的小姐,像是被人封了哑穴,嘴巴张合几次,发不出一点声音。 于是关绮放弃斟酌推敲,闭上嘴巴,仔细打量着雪君的侧脸——这也是她第一次用看男人的眼光看他——脑子里迅速飞过一句句套话。 「郎君厚爱,文缯受宠若惊。」 这些话,没讲出之前就是敷衍糊弄。雪君听得出来,不可思议地朝关绮望了一眼。等他从关绮脸上收回目光,眼圈已然红了一片。 他善于操琴,纤细修长的手指尖尖有一排小茧子。琴师的骄傲没能让他直视关绮,只在他敲打桌面的烦躁节奏里,额外垫了一层紧张的闷响。 深呼吸几次,雪君才鼓起勇气,问她:「魁姐姐……喜欢我吗?」 这要她怎么回答? 被这张孩子气的脸盯着,关绮胡编乱造的稀罕本领一下失了大半。绞尽脑汁想了两句唬人的漂亮话,却发现自己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一句谎话都说不出口。 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决定说实话。 「不知道。」她摇头,「我从来只把你当弟弟看过。」 雪君明白了。他轻轻叹气,抽回了自己的手,然后眨眨眼睛,挤掉眼眶里的泪水。 转头吻上了关绮的嘴唇。 嗯……嗯? 少年试探性的亲吻比春暖后的积雪还浅,趁关绮没反应过来,轻轻地撬开了她的嘴唇。 羞涩,或是单纯缺乏经验,让他不敢再往前一步。香舌在牙关前踌躇,只是温柔地临摹关绮嘴唇的形状。 两人间的距离忽然拉近,雪君的睫毛甚至可以打到自己的脸。他的体温迅速升高,耳垂通红,与雪白的肌肤对比更加诱人…… 诱人? 浅尝辄止的吻不过持续了几刻,在她发现之前就结束了。 雪君坐得笔直,一副矜持做派,和刚才温柔靠近的美人完全是两副面孔。只有他嘴唇边半花的口脂,还有面上难掩的霞色,才能让关绮确定刚才并非幻梦。 「咳、咳……」关绮有些手足无措,一时居然想不到回应的话,「雪君——」 「——诶。」他抢着回答,却没敢对上关绮的眼神。 关绮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雪君的话,站起身来,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胸口有一股冲动,将她往雪君身上推。电光火石间,关绮脑子里便闪过了无数个更进一步的幻想:她凑到雪君身边,作为回礼送他一个更加缠绵的吻。一个为之前道歉、更为将来铺垫的、深入彼此胸膛的热切之吻。 可是关绮没有这么做。 ……雪君便是那个「蹊跷之处」。 「抱歉……抱歉。」关绮喃喃自语,「这可不是我该做的事情。」 「我明白了。」雪君不去看她,「一直都是我一厢情愿。」 气氛古怪,两人间像是忽然隔了一道不透光的屏风。 关绮起身,飞一样地跑出了雪君的院子。 14夜半约会 凉风吹开窗户,卷起床边的轻纱。皎洁的月光趁虚而入,照着关绮依然未合上的眼睛—— 睡不着啊。 她能在百步外精准地射中飞奔的野兔,却无法在这玄之又玄的局中看见自己的位置。 用皂角洗过几次脸,可关绮还是没忘掉雪君嘴唇的触感。心脏砰砰直跳,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平静。今晚与雪君的密会,无论是惊吓还是惊喜,都成功地扰乱了她的思绪。 也是自己确实烦心,居然幻想出了醇酒的味道来。 不过她也确实需要一点浓烈的慰籍。 「哗啦——」 关绮正神游呢,门外却忽然传来陶瓷破碎的声音。 「谁?」关绮警惕地问道。 没有人答复。她跳下床,披上衣服,叁两下冲到门口,一把推开木门—— 「柳公子?」 关绮松了口气。 面前的柳到月坐在地上,头低得要埋进面前小桌上的菜肴里。 阁楼外的走廊连着一只露台。月色正好,窗外柳树的剪影也别有生趣。远处湖心波光粼粼,是月亮在这都城楼阁中砸出的自然之景。 好雅兴。 柳到月坐得自在,衣袍并未遮住赤裸的双脚。关绮看见没说什么,他又觉得更加失礼。在关绮往外看时,他便赶忙收了双腿正坐——差点打翻了面前的小桌子。 「迟钟哥哥服侍罗公子去了,」柳到月咳了一声,「夜里让到月来守您的房门。」 「这些呢?」关绮问。 「夜晚露重……」柳到月回答,「我一个人喝酒暖暖身子。」 小桌上只有一壶酒和一只杯子,然而却有一套两个人都吃不完的下酒菜。 关绮也没多问,径直坐在柳到月身边,打了个哈欠,「你把我吵醒了,就得让半壶酒给我。」 伸手去够那只酒杯,却被柳到月先一步抢走。 正坐的青年指了指地上的陶瓷碎片,放低声音道:「小郎只这一个了。」 美人打算月下独酌,擅自打扰本就该打,关绮当然不舍得他在一边看着。 「好好好,」她举起酒壶,斟满柳到月手里的酒盏,「公子只这一杯了。」 说罢抽起小壶,直接对着壶口灌饮。 「哎……」柳到月想拦,却挡不住关绮已经喝了大半,只好举起可怜的小杯,「请。」 尝不出味道,可她知道这是好酒,酒香四溢,却一点儿不会烧着喉咙。 「小姐注意,别伤了身体。」柳到月拦下了关绮的第二口灌饮,将那碟切细的牛肉往她那边推了推,「喏。」 不好意思拒绝,关绮大方地捡起了唯一的一双筷子,挑了精致的夜宵下酒。良辰美人美景,露台美酒美食,不过几轮,她便有了些轻微的醉意,拉着柳到月的衣袖,要他陪自己说说话。 「大人想说些什么呢?」 关绮歪头,「就说你好了。」 今晚柳到月在那副荷花图上补的几笔,确实让她印象深刻。 「故事无聊,大人还是多喝几口酒好了。」 / 本朝风气崇尚才子,文人名士结亲育子都十分注意读书习字、琴棋书画。稍富裕的家庭都愿意送儿子念书镀金,以谋求更显赫的妻家。 家境普通而才华横溢的士子越来越多,需要士子开办男塾的家门也越来越多,人们也就默许了天然男子靠教书养活自己。 这些高风亮节、独立更生的男先生,在贵人府上却很难保持不婚的誓言。有名的士子入府教书,不到一年便成了女媛的侧室,这种事情可是经常发生。时人追捧花魁,同样赞扬才子。贵女有情趣或赶时髦,也爱炫耀自己娶到了才情出众的夫郎。 久而久之,也就出现了柳到月这种出身一般、由士子收养,专为暴富商贾附庸风雅设计的收藏之物。关绮倒是没看出来,柳到月比自己还要大上一岁。 「——小人读书不精,姑且懂了点礼义廉耻。于是冒险来了京城,在公主府中做个打扫洗刷的才人。」柳到月朝关绮笑了笑,「当时年纪太小,还真以为自己能在京城出头。」 他顿了一会儿,「天下所有读过书的小郎,都在争抢那几个男官的位置。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呢?还不如早些托付良人。」 这话是可以对外人说道的吗? 关绮扭头,看了看吵醒她的那只酒杯。碎片在小桌的另外一边,水渍全部在白墙上。不可能是无心掉落在地,反倒像是被人用力砸出去的。 她觉得有些好笑,但面上并看不出喜怒。或许是自己会错意了呢? 为了验证自己心里的猜想,在接过他推来的小菜时,关绮故意环上了柳到月纤细的手腕。这样唐突的行为,并没有被这位「懂点礼义廉耻」的才子呵止。 举高茶盏,昂贵的白瓷反射着周围的暖光,好像这冰冷的瓷胎中也有火焰熊熊燃烧。不过显然不能有火,毕竟这酒壶中装的是醇香的曲秀才,不是回甘的不夜侯。 「原来如此。」关绮将新酒一饮而尽,「谢谢你,将我视作良人。」 摔掉了瓷杯,关绮歪着头又看了柳到月一眼。宋他身上素纱的衣服薄如蝉翼,隐隐约约透着底下浅红的里衣。耳环后金色的钩子微微颤抖,反射出的月光摇摇晃晃,随着晚风,往关绮鼻子里送着特制的熏香。 关绮并未放下瓷杯,在手里不停摆弄。 身子慢慢贴近,关绮甚至能感觉到他慢慢炽热起的肌肤,最搭着他的肩膀,用舌尖撬开双唇。 ——果然。 面前的人与自己只隔了他身上的那层薄纱,关绮却觉得有些索然无味。这人到底是读了点书,连勾引人的手段都那么正派。 「啧啧啧。」关绮退回了自己原来的位置,手却从他的肩膀落到了他腿上,「要是殿下发现,你又有什么打算?」 柳到月轻轻叹了口气,苦笑一下,也没说话。 原来还没想好么? 关绮觉得他可爱,想再激他一次,又一次吻上了他的嘴唇。不同于方才的温柔,这次的闯入简直称得上粗暴,但她并不满足于此。 等柳到月逐渐适应了她舌尖的掠夺后,她便一把将人按在了小桌上。一把推开桌上餐具,然后在哗啦嗙啷的瓷声中,将柳到月压在自己身下。 两人鼻尖贴着鼻尖,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肌肤相碰。身下的佳人双眼紧闭,上翘的睫毛不住地发抖,是两片藏匿着野兔的草从。 关绮于是解开了他外袍的扣子,往下扯开了严实的衣领,露出胸前大片雪白的肌肤。冰冷的手指在温暖的白玉上徘徊,慢慢探进衣中,夹弄他藏起的一颗的红豆。 「唔……」 贞龙都未解下过几次的男人,哪里受得了这种撩拨? 天上的月亮识相地躲在了乌云后,没照出他脸上的霞色。但关绮不需要眼睛就能知道身下这位已经动情——手心贴着的肌肤越来越烫,大腿与他胯间相贴的地方,也抵着一根挺立的硬物。 「柳公子要是早些想开,也不至于这么大了还在勾引女人。」关绮捧着他的脸,「士子只有年轻时才有人追捧,依附一位有情的小姐,才是最好的出路。」 第叁个吻仅仅碰到了他的嘴唇,关绮的目标,是柳到月的脖颈。小狮子叼着猎物的要害,用舌头一遍遍地舔舐,好像马上就要露出獠牙、一口咬死这头觊觎许久的梅花鹿。 「这可不是条容易的路……遇人不淑,将来的路上,也只有青灯古佛作为念想。」 说罢,她「啵」地一声结束了威胁的亲吻。柳到月修长的脖颈上,多了几块浅红色的痕迹。 / 次日清晨,关绮实在柳到月的臂弯中醒来的。 她浪迹风月场上那么多年,闻着空气,就知道昨晚两个人什么都没做。自己身上虽然赤裸,可一点不觉得酸痛。掀起锦被没看见吻痕瘀青,双腿间也没有令人不快的黏腻或钝痛。 那壶酒应该没放别的东西——反正没放春药,或许有些助眠的玩意儿——关绮不至于醉得失掉分寸,胆子大到敢把公主府的人抬上床。 回忆渐渐清晰,她确实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柳到月颇有些勾引人的本事。 被关绮压在身下,先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然后酝酿出眼泪,再偏头装作不敢瞧她——顺势落下一颗让人怜惜的珍珠。 媚眼如丝,最重要是情景到位。 无处投身的才子终于向位贵女低头,放开胆子却依然局促的全力勾引,因为真实而轻易染上了万千风情。就算他没有故意往后仰头,将紧张的吞咽用喉中那枚肉果表现出来,关绮也是愿意在这张白纸上,温柔的印下几个私章的。 「我没胆子带你上床,」关绮侧身而卧,看着柳到月的睡颜,「你倒是有胆子自己爬上来。」 她静静等着柳到月醒过来。 「喂,」关绮的表情似笑非笑,「下次再爬贵女的床,还是早一点醒来,赶在她睁眼之前,先把眼睛哭红了才好。」 / / / 男子所佩戴的贞操锁,应该写作「贞笼」,但是听上去太直白,还是写成「贞龙」的多一些。这点也是出于作者个人的恶趣味,因为觉得「关绮穿越到当下现代,看到电视剧里男皇帝自称「真龙天子」的样子」应该会很好笑。 15晨间风月 「嗯?」 关绮穿回衣服,坐在床尾。 床头的男子紧紧拉扯着锦被,只露出了自己通红的俊脸。时间不早了,窗外阳光明媚,直射入敞开的床帘当中,照亮了柳到月高挺的鼻尖。 「放心,」关绮嗤笑,「我可不会对迟钟说出这件事情。睡了一晚无事发生,传出去倒是我更丢人。」 「大人……」柳到月显然觉得羞辱。 「是你倒霉,」关绮伸了个懒腰,「昨晚拦下的要是别人,现在早就心想事成了。」 「有什么心想事成。」柳到月摇头,「如果不是关小姐,哪算什么心想事成。」 这话……倒是新奇。 「哦?」关绮挑眉。 柳到月将锦被轻轻往下拉,缓慢地向关绮揭开自己的赤裸的身体。从小未做过粗重活计的士子,匀称饱满的皮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俨然如同一尊精致的美玉人像。 「大人及笄之年,曾作过一副仿古设色山水图卷。」柳到月深吸一口气,「小生曾在照水公子门下修习书法,有幸见过大人原作……自那时便对小姐有了心意。」 「你脑子转得挺快,」关绮笑了,「我在京里靠花酒出名,在江南就靠那一张画。梅照水府里一年进出百来位有心气的士子,但凡有点天赋、能进他门的,哪个没见过我那副画?」 「哪个见过了?」柳到月反问,「画里的清河仙女化身为一具骷髅,众多观者视而不见,只有我真的看见过娘子的真心。」 不等关绮反应,他又趁热打铁,让关绮想起了他可叹的身世——「我昨日未归,迟钟哥哥定能猜到我的去向。府内规矩森严,王君必然不会留我。总是有朝一日饿死寒风当中,有昨晚与大人的那场酒,到月也人生无憾了。」 他一面说,一面把头埋在两腿之间,隔着锦被传来啜泣的声音。 美人儿受苦,又在这样的处境,梨花带雨的确实有特别的风情。关绮毕竟是个女人,面前是这样绝望而热情的男人,怎么可能不心动、不想狠狠地将他拆吃入腹? 现在她就该掀开被子,钳着柳到月的下巴,让他与自己四目对视,然后温声细语劝他跟了自己,「我定不辜负你。」 唔……也是别样的情趣。 然而关绮偏偏和连懿往来密切,这种戏码,从她十六岁初就不知道见过多少次。谁都知道关绮擅画,有副山水图惊为天人。没心思的伎子总爱用这事情与她攀关系,她早就听腻了。 柳到月啊,虽然下了这份功夫,可毕竟还是个良家。话里的破绽,关绮就是有意帮他藏,也没办法听而不闻。 退一万步,即使关绮想一厢情愿地上当,从柳到月处骗一次玩命的欢爱,可她脸上的表情,现在也明明白白地写着不信。 于是她只能忍痛放弃掉这场殷勤。 「昨晚比真正的狐魅还要勾人,起了床又要装这种高雅少爷模样。这么懂得逢迎,当年就该送到窑子里做个骠子。」 果然,听见关绮的话,柳到月立马停了啜泣,坐直抬起头来,满脸写着失落。 但他确实流了泪。 眼角滴红,嘴唇充血,柔情似水。 「这些话,雪君昨晚对我都说过。昨晚夜凉,你故意光脚,应该也是学了他。」关绮凑到柳到月身边,从背后将他抱住,用指甲刮划着他平坦的小腹,好像屠户杀猪前用刀背比划的动作,「你果然一直在偷听。」 如果关绮现在抱着的是连懿,那人肯定会马上想出个讨好的借口。或者说他与雪君同病相怜,或者否认那是「昨晚」的话,暗示雪君还有能用一个说辞的其他女人。 但是柳到月只有还算伶俐的脑子,少了窑子里千锤百炼的心窍。此刻,他只是冒出一身冷汗,隐隐有些发抖。 关绮稍微有些遗憾。既然想靠放荡攀上高枝,这时候哑了火怎么行呢? 「你呀,有些勾引人的天赋。」关绮亲了亲他的额角,「可惜功夫用错了人。」 怀里的男人长叹一口气,侧过头受了关绮的亲吻,在她的沉默里缓了过来。 「溺时寻生,是根稻草也要抓紧,哪里会有这么多的心思。」柳到月抓着关绮的手,往自己身上引,「大人就是看穿了小生浅薄的把戏,也请顾及小生的颜面,不要在这……这柔情万千的时刻拆穿我呀。」 关绮手掌碰着柳到月裸露的胸口,感受那扑通扑通的急促鼓声—— 假狐狸到底选择了说真话。 坦率地将谎话拆穿后,柳到月的呼吸更加不平稳了。 男子只能在女人身上赌自己的前程,可赌局一旦放在床上,女人便是兼庄家荷官的熟手老千。押上名声前程的男人,是有赚抑或是血赔,只是同床共枕的女人一转念的事情。 柳到月决定往赌桌上押掉贷来的筹码。 他解开关绮的手,从锦被里抽出腿,赤裸着全身平躺。 完全自在地展示身体对他有些难度,但他极力控制住了遮掩身体的想法,仅剩的一点点局促也成了风情。侧过头,露出修长的脖颈和突出的喉结。肩膀往下压,带着锁骨也明显几分。 干净而粉嫩的私处,尺寸上等的性器半勃,然后是修长的双腿…… 「小生打错了算盘,可说的都是真心话。」 关绮看得出,柳到月想再扯一次昨日那诱人的笑。只是他现在心情复杂,蹙眉难解,与其说妖艳魅惑,不如说是……楚楚可怜。 「殿下要是肯放人,我也不介意留下你。」关绮抓着柳到月的脚踝,折起他的腿,「良家生的魅儿我还没尝过,比西洋的哈巴狗还难得。」 手里稍微用力,提起柳到月的腰,他的腿便折成了两道展开的拱门。颜色好看的性器已经紧紧贴在了小腹,面团般的雪臀因为用力显得紧实,最羞耻的后穴也因此完全暴露在了关绮眼前。 柳到月像只木偶,僵着身子任由关绮摆布。拖拉一阵,他最后是大字躺着,拱起双腿,像匹马儿一样被关绮坐在腰上。 心满意足的贵女用她食指的指甲把玩着柳到月的乳首,一路向下划去,在他如玉的皮肤上留下一道红色的痕迹。 昨晚勃了未放,这一点挑拨便让关绮身下、柳到月某处的私密位置蓄势待发了。 「啧,」关绮起身坐到一边,「别弄脏了我的衣服。」 她无聊地绕着柳到月的小腹,描着昨日那张莲花的图样,自言自语道,「把那碍事的物件卸了,这身子倒是也适合画画。」 柳到月脸色微变,调整心情,问道:「大人觉得到月如何?」 关绮想了想,「眉似春山,眼如秋水。」 不等柳到月回复,她又打了个哈欠,「可是在京城里,实在算不上顶尖的美人。」 这是实话。 但是关绮没说出口的是另一句:柳到月最美的地方,不是那张标致却不出彩的脸蛋,也不是这副修长却无特点的身子。他有双漂亮的手,这双手还确实能画些东西。 对于关绮而言,后者可比前者重要。 她稍有遗憾地摇摇头,「时候不早了,我有活要干。你要是收拾好了,把贞龙带上,改日再寻一次良配吧。」 说罢,便利落地出了房门。 迟钟在楼下等着关绮。关绮脖子上的吻痕还未消去,让迟钟瞪大了双眼,「小姐……」 「嘘……」关绮摇头,「别问了。」 毕竟是姐姐的亲信,迟钟还是向着关家人多一些,老实地闭嘴,将关绮送到了昨日的书房。书房内已经准备了早晨的餐点,味道温度勉强刚好,只是茶水泡得太久,味道实在苦涩。 「咳、咳……」关绮连忙灌了一边洗笔的清泉水。 「你呀!」忽然有人在她身后笑道,「喝茶之前怎么也不看看颜色!」 关绮转头,「姐姐!」 大概是身体还未恢复,关纨即使身处室内,也未脱下厚重的防风外套。她浅浅打了个哈欠,坐到关绮身边,帮她剥掉鸡蛋的蛋壳。 「迟钟说,」关纨低着头,将蛋黄倒入一边的面汤中,用筷子轻轻化开,「昨晚有个士子睡在你房里啦?」 「是有这回事。」 「原来不是为了国子监祭酒养的小儿子啊。」关纨把粉倒入汤中,搅拌好了推给关绮,「母亲说殿下请你过来,我还以为,她是有意要撮合你和罗公子呢。」 想到雪君,关绮忍不住叹了口气。转念一想,她又好奇,「姐姐怎么知道?」 「你娶了罗公子,怎么也能恶心重光公主一段时日。殿下知道你们有过婚约,之前特意问过我退婚的原因,我就猜她有这个想法。」 关绮心里觉得有点别扭,「那姐姐呢?」 「什么?」 「姐姐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关绮手里的筷子,胡乱搅合着那碗汤粉,「要拿小魁的婚事,向殿下献殷勤吗?」 关纨皱眉,「你这是什么话?」 「没什么,」关绮忍不住脸上掩饰失望的笑意,「姐姐怀孕之后,不是被殿下冷落许久了吗?为了来府上见殿下一面,就要拿我的前途做为敲门的礼物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关纨不可思议,「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关绮苦笑。 碗里浓浊的蛋黄汤,都已经沉淀回了原本的清淡样子了。 / / / 非常向各位推荐这个吃法。 16关纨(设定+剧情) 关绮未必多埋怨关纨,只是心里实在纠结,免不得把这团乱麻通通丢给了最信赖的姐姐。 像她这样的出身,必然不能自由选择婚姻。势力纠缠、门当户对,这些都是需要考虑的情况。关绮从小就接受了这样的命运,总归女子身边不止一位同眠的郎君,家里正中屋宅养着的那位是不是心头所爱,于她并没有什么影响。 可她确实是心烦了。 昨日起的稿已经废了叁张,第四张好不容易成功上了颜色,又在上胶的时候下手失了轻重。 关绮叹了口气,从桌上抽出了第五张画稿。 「大人要不要休息一下?」 一边的侍儿问道。迟钟当然不能再让柳到月和关绮呆在一起,新调来了一位年纪较长的宦侍。 「不必。」 虽然说了这样的话,可关绮自己也清楚,她今日不可能画出任何东西来。还是叹了口气,将画笔丢到了一边。 贴心的宦侍看出了她此刻的心烦意乱,悄无声息地收好关绮的画具,从屏风之外退出了房间。 画室华贵典雅,摆满了殿下收藏的各种名贵画具。一排南海沉香打造的画架整齐地排列在墙边,中等望族这辈子也见不到几次的名家真迹,就这样被手上生茧的用人们捆好,随意地丢在画架之中,任由缎带在阳光下慢慢褪色。 不愧是皇室。 直到此刻,关绮才意识到,她真正心烦的,不是有人刻意要操纵自己的婚事,而是关纨与母亲在这件事上的分歧。 长久以来,关绮一直被母姊保护得太好,从来不曾真正接触过官场政治。现在的局面,没办法不选边站的哪里是母亲,根本是关绮自己。 侍儿出门时没有卷起帘子,沉香的味道混着养神的香薰在屋子里久久不能散去。关绮一个人坐在紫檀木的椅子里,双腿扣在桌上,明明才起床没多久,却又有了些困意。 / 关绮是在姐姐的怀里醒来的。 倒也不是因为关纨是她姐姐的缘故,关大小姐的相貌本来在京城贵少当中就有名气。她面上每一寸的肌肤骨肉都刚刚好,标致到第一眼只能觉得她美,说不出哪怕一点具体的好处。要等看完一遍,再去看她一遍,才能从这位菩萨般的面容中,找到美貌存在的证据。 如果不是关纨把她推了除去,关绮觉得,自己可以整一天地盯着姐姐发呆。 「对不起。」关纨对她说。 关绮摇头,「是我的错。」 她们正在那间为侍儿准备的房间里,背靠着墙壁坐在床上,本盖着显然不属于这里的华丽锦被。关纨自然是正坐,关绮就没那么老实,将腿脚整个伸开,悬空挂在床的另一边。 「雪君是个漂亮孩子,与你也合得来。」关纨缓缓开口,「我们家能挑的公子也就这么多,罗小少爷总比那些没见过面的更好一些。」 关绮嗯了一声,低头看着脚上的罗袜。只要转动脚掌,袜子上的刺绣就会随着阳光变幻万千——完全没有认真听姐姐讲话。 「但我从没想过,要把你的婚事当作夺权的手段。」关纨继续说。 关绮脚上的动作放缓了些。 「昀——殿下有这个打算,我原本不知道。如若我更早知道,我也断不会同意。」 有些话堵在关绮喉咙处,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她只是抬头,望着姐姐的眼睛,希望姐妹间能有一点就通的心灵感应,让关纨主动说起她想问的事情。 幸运的是,关纨也确实知道她想问什么。 「你和母亲一样,以为我最近不再会见殿下,是因为怀孕导致的浮肿憔悴,早已经使我失宠于殿下。」关纨也学关绮,从被子里伸出腿来,「母亲甚至觉得,殿下请你来,就是要寻一位新的……不是这样的。」 关纨苦笑一声,「是我主动疏远了殿下。」 这句话显然出乎关绮的意料。 「殿下自己也有孩子,怎么可能不知道怀孕的时候,女人的身体会有些什么变化。」关纨对上关绮怀疑的目光,安慰地点点头,「但是我此前不知道。」 她继续说,「咱俩的亲娘是个怪胎,怀孕生产于她似乎轻而易举。当年你出生不久,母亲还未出月子呢,就已经官复原职,日日清晨洗漱出席早朝了。」 「确实是个怪胎。」关绮接话。 「对吧。」关纨笑了,「备孕之前,我也读了不少医书,与母亲彻夜长谈,自以为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知道自己会面临怎样的不适与疼痛,知道自己会因为什么事情精神不振,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实际体验又是另一回事。」 「姐姐受不了吗?」 关纨先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从女娲娘娘身上求一个孩子,怎么可能一点代价都没有?受不了也得受着,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可是……疼痛只是其中的很小一部分。」 「到了将近生产的时候,我越来越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所在。这副躯壳,是太医手下任由摆弄的一块肉,是未出世的莲儿食养所系的土壤,也是关家列族列宗观望的财产,唯独不是我的身体。 「在莲儿出生之后更甚。我自幼身体不好,时常需要修养。从前独属于我的肉身,现在却要分给另一个人,甚至被当作另外一群人的东西……我仿佛寄生在这肉身中的游魂,时刻不能觉得真实。」 见关绮听得半懵半解,关纨略带无奈地笑了,点了点关绮的鼻尖,调笑道:「都说了,你什么都不懂。」 「我确实不太懂。」关绮瘪嘴,「怎么会不是呢?」 关纨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母亲生过的孩子比我多,她也不明白我怎么会这样想。她在生产前后,最憎恶的就是浮肿后穿不上定制的朝服。殿下和母亲又不一样。殿下……你也知道,本来就不打算做阿娘。出于陛下的压力姑且怀了两次孕,心里一次比一次怨,甚至不懂我为何对莲儿怀抱那样深刻的爱意。」 「如果我只是因为容貌或身材感到自卑,殿下必然能想出一万个法子让我开心。然而这件事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关纨想了想,「我不能以一只夺舍人的女鬼身份去见殿下。」 话到这里,关绮也就没什么顾虑了。 她信任关纨甚于世上任何人,甚于关绮自己。在姐姐面前,关绮从来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小孩子。尤其是现在,她真的是一个天真的小姑娘。 // 不过多久,迟钟就敲门过来送饭。两人同在这这间屋子里用了午饭。 聊着聊着,话题又回到了柳到月身上。 「那个姓柳的侍儿,确实有些才学。」关纨看了一眼妹妹,「执徐君每次结社,所出诗文皆是由他代笔。可当初被引荐,说的是来管画室。」 「他还有胆子指点我呢。」关绮点头,「功底不错,比罗女史的两个亲儿还强上一点。」 关纨盯着妹妹的眼睛,有些吃惊。关绮这样心高气傲的家伙,说这样的话,居然不是讽刺挖苦。 「可惜。他长得不太出众,靠才学在江南或许能出头,在京城就只能被王公耗尽青春了。」关纨故意叹气,「又是在执徐公主府里,连爬主人床榻的机会都没有。」 「确实可怜。」关绮想起昨日,「所以就挖空心思,来爬客人的床铺了。」 关纨歪头,「你不喜欢他?」 桌上的菜品比昨日丰盛,而且还追了几道适合产妇的补品。关绮将鱼骨仔细挑出,拌好勾兑的酱汁送到关纨碟子里,「我怎么敢?躲着还来不及。要不是那天被雪君搞的心烦,也不会给他献殷勤的机会。」 关纨夹起鱼肉,放进嘴里细细嚼着。食不言的教训她记得很牢,等吞下一口菜肴,才开口回复关绮的话。 「喜欢不喜欢都好,他这个人呢,我已经帮你要过来了。」她笑眯眯地看着关绮,捕捉到了妹妹眼里一闪而过的异样,「现在大概已经到家里,正和青锋吃饭吧。」 「何苦呢。」关绮看着毫不在意,「在公主府上留着,说不定还能托王君的名字,流传下几句诗文来。他画画未必比我那几个师妹差,在这里做事是最好不过的。」 果然。 关纨猜的没错。关绮对柳到月谈不上喜欢,然而确实对他有些欣赏。 「将来你姐夫出席宴会,也会带着他一起。」关纨说,「柳到月之前跟着执徐君,现在来了我们家,对京城的贵公子们来说,也算是个不轻不重的表态。他是殿下的人,正好也能……让殿下从你和罗小公子的婚事上分心。」 所以,关绮能和柳到月说上话就好。 亲近却不亲昵,让外人以为他正得宠,吃下这枚棋子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对面的关绮自然也是机灵人,知道姐姐什么意思,点点头,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下午关绮照旧在画室工作。 公主的婢女中途过来传话,说是晚上备下了宴席,要请关绮穿着常服,移步内院出席。 又过了一会儿,迟钟送来了关纨写的便签。姑母和表姐今早到了关府,关纨赶着回家,就不留在公主府陪同关绮了。 好巧不巧,刚收到关纨便签没多久,之前传话的婢女又敲开了关绮的门。 「殿下昨日猎下的小鹿被狼叼走了,宴会没了主菜。」婢女脸上的遗憾,正如她平日的笑容一样精致虚伪,「今晚还是照前例,由内厨房做好了,给您送到房里来。」 「多谢殿下费心。」关绮头也不抬,「关女感激不尽。」 等婢女走后,关绮才抬头去追她俏丽的背影。 啧…… 看来,解决确实需要到郊外小住一段时间啊。 17清晨玩乐(h) 在公主府又住的几天,倒是没再出过什么幺蛾子。等关绮画完贺礼,回到家,之前感染的风寒早就全好了。 先是拜见了许久不见的姑母,然后屁颠屁颠地就钻进了关纨的屋子,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许久的亲生侄女。只是莲儿只有几个月大,还是一副没展开的小鼹鼠模样,和关绮原本以为的圆润婴儿有些差距,难免让她稍感失落。 关以柘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刚好大关绮两岁。两位表姐只有关绫和姑母一同前来了,关绡和父亲齐氏则留在了老家,全心全意地盯着一批要进贡的丝绸。 关家祖辈皆为养蚕的桑农,有个不大不小的丝绸作坊。近几十年,托关以桑的福,祖产翻了几倍,产业也越来越大。在鱼米之乡算不上巨富之家,只是好歹挤进了当地望族的行列。 不过,关绮和关纨一样,几乎没怎么回过乡下老家,并不熟悉农桑之事。这项名扬中外的祖业,于她而言,只不过是名字中的一个偏旁罢了。 平日家里哪有这样热闹,关绮难得过了几天掌上明珠的快活日子,前几日的不痛快也都抛到脑后了。直到第叁天晚上,趴在青锋身上、低头开玩笑要在他身上作画时,关绮才猛然想起了柳到月这么个人来。 「还没进门呢,就被大人送到别苑去了。」 青锋对关绮的分神有些怨念,拦着关绮的脸,不许她在自己身体上留下吻痕。 少年耍性子的抗拒被关绮看在眼里,于是侧头亲上他带茧的手指,温柔地命令床伴的谅解。 之前的刑罚确实太重,几道皮开肉绽的鞭痕刚刚愈合,即使在青锋这样强壮的身体上,也显得有些怖人。关绮从青锋的手掌一路吻上他的胸口,含住那枚专属于她的果实,舌尖一圈圈地围绕它打转。 「唔……」 青锋蜷起双腿,手也不觉搂上了关绮的腰,沿着主人婀娜的曲线,有所求地爱抚挑逗。 这是完全既往不咎的意思了,可关绮偏偏就要在这时候追问,「哪间别苑?」 「嗯……嗯?」青锋又皱了眉头,也不回复关绮,只是停下了抚摸的动作,紧紧卡在关绮腰间,似乎随时就要将这位骑兵从身上甩下。 可他又不敢——当然也不想——真的失掉与关绮亲热的机会。 等身上那位渐渐吻到他的小腹,手指也隔着亵裤碰到那已然有了反应的肉柱,青锋再一次被她剥去了盾牌,抬起身体迎合她的摆布,乖乖地回答了那个招人恨的问题。 「在……秦村的庄子。」 作为有问必答的奖励,关绮抬头,在他嘴角落下了一个吻。 「怎么回事?」她低下身子,紧紧贴着青锋,凑到他耳边,用舌头勾着气声问他。 这纯粹是欺负人,青锋哪里还能说话呢? 盯着关绮的眼睛里只有一片旖旎,皱着眉头品味与她贴合时的快感。开口酝酿了半天,最后还是只能喊出自己不成声的欲望。 「呃啊……」 人都这样了,关绮也难得饶了他一回。到底是自己前几天胡闹,让多蹑冤枉了他。如今再有肌肤之亲,出于怜悯也愿意体谅几分。 身下那处有了反应,晨间亲昵,关绮自己也起了兴致,「想不想要?」 「您这……这样胡闹,」青锋喘着粗气,「待会儿被多蹑看见,最后挨鞭子的还不是小的。」 「青锋怪我吗?」关绮问,用鼻尖点着剑童耳后的肌肤,「那我可得好好向青锋谢罪。」 青锋没有回应,只是将手攀上了关绮的肩膀,请她与自己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 「看来是不怕罚。」关绮笑了。 关绮深深浅浅地吮咬侍儿的皮肤,慢慢挪到了他的喉管,身下的位置也逐渐重迭。已经湿透的花穴随着腰部的挪动在阳物上摩擦,传来一股股催她更进一步的暗痒。 侧身从青锋身上翻下,关绮的探入青锋身下,拨开已经解开的里衣。已经硬挺的分身似乎不需要额外的操弄,已经牢牢地贴在了青锋肌肉分明的小腹上。 她的手指修长,环绕着挺立的柱身,优雅得像是托着拂尘的神仙。 到底今日要给人点温存,关绮倒是温柔地上下套弄,将柱身打湿之后,才敢有些剧烈的动作。 「啊……」 为他做这样的事情,关绮自己的身子可是没什么乐趣的。然而漂亮的少年在自己手上失掉矜持,随着套弄的节奏,让那副铁打的身子因为欲望一张一驰……倒也能让她的呼吸跟着急促起来。 青锋的低喘便是关绮乱来的信号,俯下身子,去咬青锋那副能饮酒的分明锁骨。 往下,沿着饱满的胸口,一直到跳动的心窝,再含上他已经挺立的紫红乳首——上边的金色乳环还是关绮亲手穿的,在青锋炽热的皮肤上,尝着格外冰凉。 「等,等等……」青锋的呼吸愈发急促,「呃啊——」 不过这一会儿功夫,便被关绮逼出了他藏匿许久的男精。 「怎么回事?」关绮将手上的污浊摸到青锋脸上,看着他一脸狼藉,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合着多蹑的鞭子,都打在你这孽根上了呀?」 青锋的脸颊还泛着情欲的潮红,却还是因为羞愧变得更烫了一些。 「没关系,」关绮安慰他,「青锋先养好身子。」 光说不行,关绮还是拉开了被子,用床边常备的春帕仔细地把青锋的污浊清理干净了。然后坐到他身边,用手指钩着他身上新好的鞭痕,描完一道,就在尾部落下一个心疼的吻。 「大人……」 青锋伸手,顺着关绮的腰,就要往她身下走。 「不必。」关绮伸了个懒腰,「知道你懂规矩,今天就算了。在床上躺一会儿吧。」 横竖在家不必穿得太正式,不要青锋帮忙,她自己一个人也没问题。不过她不会自己梳头发,在镜子前鼓捣半天,还是回头要青锋过来帮她——青锋自己这时当然还未着衫,便又让关绮压在梳妆台上吃了半天豆腐。 直到她腹内传一阵奇怪响声。 「罢了,」关绮摇头,挑了件朴素的绒花卡在帽巾外,「我去厨房寻点吃的。」 / 关府一共五位正经主子,然而除了大厨房外,另外还有四间小厨房。 不对,应该说,原本另有四间小厨房。 长兄被皇帝收为元御之后,颇得圣宠,短短一月就被封为公卿。过了一段时间,殿的主位不知怎么被剥夺了封号,贞肃元御便被破格提拔,加了宫殿的名字,成了千春宫贞肃元君。 前朝玄后看中了寿川公主良御杨氏,悄悄安排其出家为道士,后来只能以选侍的身份迎入宫中,却不妨碍他的万千宠爱。 玄后痴情,帝君过世后不曾有过再立的打算,可又十分宠爱杨氏,要与他做一对平凡夫妻,便学着民间的称呼,封杨氏为「御侧侍郎」。据说册封当日夜晚,玄后也学着民间风俗,鸳鸯暖被龙凤喜烛地为他庆祝,为此还累死了叁百匹骏马,从岭南拉了一殿的红皮荔枝来。 玄后与杨侍郎之情,后世多有褒贬,但不管怎样,「侍郎」一位从此固定下来,历朝都有一两位极受疼惜的后侍被立为侍郎。 本朝后宫,还从未有过半年连进叁封的恩宠。街头巷尾议论纷纷,都想着关家那位年长的少爷,会不会是本朝第一位侍郎。 但是这份荣宠毕竟不是真金白银。近几年西北一直打仗,清河又有洪灾,国库吃紧,后宫的俸禄那是一减再减。关以桑知道皇宫里需要银钱,便自费包下了儿子宫里的用度,并以此为借口,关掉了除产妇房里的其他小厨房。 倒不是真的差那几个厨娘的工钱。关绮常年不和家里人吃饭,关以桑早就想铲掉她院子里的厨房了。 所以呀,现在关绮想吃点东西,还得带着贴身的婢女,饶个远路去大厨房才行。 不过…… 「你怎么啦?」关绮问,「连吃饭都哭丧着脸的,撑死鬼上身啦?」 她饮了口带红糖的小米粥,捡了只鸡蛋扔向那位闷闷不乐的使女。散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穿着出门的漂亮衣服,却是一副刚被骟了的太监模样。敏捷地伸手接住了鸡蛋,对关绮讨好的笑一下,表情比哭还难看。 一边的郁金强忍憋笑,回关绮道:「散卓姐姐啊,今天刚被夫人罚了两个月的月钱。」 母亲? 罚月钱? 「不应该呀,」关绮觉得有趣,「阿娘从来不管家事,怎么扣了你的钱?」 「表小姐留宿东城客栈的时候,吃了他们家一件特别不错的点心。」郁金接着解释,「昨晚想起来了,非要散卓领着她去一趟。」 「这不是该赐吗?」 郁金瞥了一眼散卓,「谁说不是呢?偏偏散卓姐姐不识路,表小姐吃撑了不想坐车,她领着人从东恩坊走回来了。」 「我不是想着从那儿走更近嘛!」散卓忍不住打断,「咱们平日里回家,不都是紧着那条巷子过吗?」 「你也知道是紧着走,」关绮敲了一下散卓的脑袋,「那地方住的可都是没家没室的壮年汉子,坐着马车打那儿跑一趟都晦气,你还敢带着姐姐两个人大清早的在那散布?」 「活该吧你!」郁金补了一句。 被两人数落的散卓,委屈得都要哭出来了。 「真是触霉头,」散卓恨恨地咒骂,「过叁十岁没嫁人的,还是得通通骟了砍了才好。省得一帮子老男人聚在一起,徒给衙门添负担。」 郁金呸了一声,「忘恩负义的东西。你舅舅不就是自梳的老叔公么,你母亲死的早,不全靠他那你们姐妹拉扯大。」 「能一样吗?」散卓转手又把鸡蛋丢到了郁金手上,「他住我家呢,也没搬到东恩坊去。有我认着,算什么没室没家?」 到底是平日对下人太放纵,两人当着关绮的面就吵起来了。都是关绮身边伺候的人,从小一起长大,斗起嘴来,那是一等一的伶牙俐齿。看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互揭老底,倒是件不错的晨间消遣。 「差不多得了。」 关绮喝完粥,试图劝架。然而这命令没什么效用。关绮有些好笑,举起檀木的筷子,一手一只,瞄准了两个侍女的脑袋。 「啪嗒。」 正中少女环状的发圈,斜插在两位的脑袋上。 散卓和郁金一下停了争执,气哄哄地转头看着吃饱喝足的关绮。 「哟,」关绮笑了,「赶紧收拾东西去吧,我今天还得出棠门呢。」 18迟衡山太和宫 因为云真天君的缘故,太和宫近几年来一直在扩建修缮。 相比起前朝的古朴,现在的太和宫,单是山脚下那金光闪闪的大门,就只能用金碧辉煌、美轮美奂来勉强形容。可怜山上秀丽的风景,倒是被世俗的贵气冲撞了。 秋日红叶虽然艳丽,可终究比不过宫观红墙。绿色的琉璃瓦压住了山林的勃勃生机,远远望去,整座山俗不可耐,一点不像罗未《迟衡秋色图》中的人间仙境。 「诶……」关绮感叹。 马车只能停在山脚,若要进香,得自己坐轿子上山。云真天君心善,在收留了一帮退伍的男兵,让他们在这里替人抬轿讨生活。因此,附近未出嫁的男子,也被允许来太和宫烧香,相比其他场合,少了一道男女大防。 也难怪周靖天天拉着花杏来这里。 关绮谢过了上前的轿夫,扎起裙摆,决定和散卓徒步上山。 幼年时,父亲带她上过几次香,为表虔诚,上山都是徒步。山脚有个偏僻地方,到现在依然清净,看不见碧瓦朱甍,只有水秀山明。层林尽染,迭翠流金。她实在后悔,自己怎么没随身带一套画具,好临下这无边风光。 「真要画下来,那颗树下该有只长犄角的小鹿才好。」关绮侧身对散卓说。 散卓背着关绮的行李,正在一边喘大气,连头也没抬,「要是小姐还带上了纸笔砚台,散卓今儿个就得交代在这里了。」 「也是,」关绮搀了她一把,提醒她注意脚下的缺石,「今早带着姐姐跑了那么好远,是我太为难你了。」 「哪里的话。」散卓嘟囔道。 看看山顶,又看看四周,关绮实在不舍得就这样离开。然而散卓已经汗如雨下,气喘吁吁,非得赶紧坐下来喝口水不可。 衡量之下,关绮决定穿过小道,为散卓叫了两个轿夫过来。散卓先到太和宫去,顺便给花杏托个口信。关绮则自己在山中多留一会儿,到了吃饭的时候再上山与她们碰头。 山脚下有些商贩,关绮买了一条许愿用的红绸缎,正好在游山的时候做记号。她将绸缎撕成长条,每隔几步就扎一条在树枝上,以防耽于美景,忘记了回林道的路。 深入林中,小道尽头已经没有人行的痕迹了。这个季节了,这树木也不是夏日的遮天蔽日,稀疏露着暖和的冬阳。尚未启程南飞的鸟儿偶尔鸣叫,让这片福地显得更加幽深静密。 也难怪世代都有仙人在此隐居。 关绮悠哉游哉地走着,忽然发现前头一只野金桂开得很好。花满枝奇,插在白瓷的双耳瓶里,正好可以做书房里的清供。 她借力爬上一边的小树,折到了那只金桂,正打算从树上跳下来—— 脚下却忽地出现了一只白兔。 「啊——」 来不及告诉自己的身体停下,关绮整个人跌进了空中。为了躲开那只兔子,连忙笨拙地转身,扑进了一团枯枝当中。手里的桂枝完全被压断,上头的花朵也散了一地。 「倒霉。」关绮按着太阳穴。 扔掉桂枝,抱起地上的兔子—— 「嘶……疼啊!」 ——雪白的兔子干净肥美,只有四肢沾了泥巴。脖子上绑着一只刺绣的项圈,还有一小只金色的铃铛,想来是哪位贵少细心好养的宠物。 「坏孩子,」关绮挼着兔子的脑袋,「你又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兔子咕噜着,像是在回应她的话。 「我可不讲兔子话。」关绮笑了,把这只兔子放回脚边,「快回去吧,免得你主人着急。」 这回兔子又听不懂她的话了,转头钻进刚才的枯枝堆里,踩着干枯的叶片自娱自乐。 若这兔子识路,关绮正好跟着它走回大道。金桂底下钻了只白兔,这也有意思,可惜此白兔非彼白兔,不是修炼了千年的兔子精。 不知道转头是不是还能见到一位月神—— 嗯? 是她眼花,还是不远的树林之外,真有位衣着华丽的郎君,朝她的方向跑来? / 来人是位在太和宫修行的道士,通身锦缎,珠光宝气,比一般的少爷还要贵气。 甚至有些眼熟。 他显然在找关绮怀里那只兔子——脸上写满欣喜,差点跳起舞来。随即看见了关绮身上的擦伤,和她脚边折断的树枝,立马又皱起了眉头。 「不碍事。」关绮笑着说,将手臂藏到身后。 「怎么会没事呢?」小道士反驳,也不顾男女大防,将关绮的衣袖拉开,「啊呀——」 伤口不深,可看着确实有些血肉模糊。 「这怎么行!」小道士花容失色,抽出贴身的手巾,沾了水便按在了关绮手上。 竹壶里的水不算清凉,手帕也残存着小道士的体温——倒是适合这个季节。伤口彻底清理完毕后,小道士欣慰地松了口气。 然后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有多失礼。 「啊……我……」小道士将手帕往关绮手上一扔,「这个……」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关绮冲他眨眼睛,「天君好心,叁清娘娘要记您功德的。」 说罢,将兔子重新抱起,递给小道士。 「谢谢小姐。」小道士抱过那只兔子,向关绮行礼,「也代云团谢谢小姐。」 「不用不用。」关绮回礼,「这里虽然不是荒山野岭,可地形复杂,也容易迷路。我看天君不像是粗使的侍儿,怎么要亲自来找一只畜生?」 「云团是云真天君的道宠,无比爱护,一般的用人也没有照顾它的资格。」小道士解释道,「贫道投奔太和宫叁四个月,也是前几日才有幸得到天君赏识……」 他声音减弱,苦笑一下,「我也是没用,第一次出门就被它逃走了。一上午都在找它,腿都快木了。」 「幸好它和我有缘。」 小道士笑眯眯地点头,「真是幸好。天君用完午饭,总要与它玩上一会儿。再晚一点,我恐怕就要被赶出门去了。」 「天君要是着急,」关绮拍拍身上的土,「还是先带着这小兔子回去吧。」 将这只肥大的畜生叫做「小」兔子,确实有失偏颇。不过小道士脸上的为难,似乎也不是因为关绮搞错了云团的体型。 他盯着怀里的云团,低着头转身,往来时的山路望了一眼。随后又回头望向关绮,叹了口气。 「烦请魁甲好人做到底,为小生指条去太和宫的路。」 「怎么,」关绮问,「来太和宫烧香的读书人很多吗?吉利话都这样顺口。」 小道士礼貌地笑了一下,「太和宫是什么样的「清净」地方,小姐不可能不知道。半数女香客都有秀才功名,见面总要祝一句魁甲。」 「母亲给了我个「魁」字做小名,可我实在是望不到登科的日子。」关绮笑道,「小天君莫要嘲笑我,小可姓关,如此称呼便是。」 「关……」小道士低头默念。 这几个字似乎是什么不祥的咒语,让这位小道士趔趄着往后退了几步。一只手捂着嘴,还抱着云团的手也霎时失了力气,让那调皮的畜生找到了机会,一下从他怀里扑走。 等关绮好容易捉回云团,正要递给小道士,却发现人已经抖成了一只过酒的筛子。 「天君怎么了?」关绮问道。 小道士深呼吸几次,终于平静下来。他离关绮几步远,侧过身去擦了擦眼角,「贫道无事。谢谢小姐。」 都哭了,怎么可能没事。 「那……」关绮心里还是疑惑,「我为你带路吧。正好天色也晚了,我也要到太和宫去。」 / 她领着小道士往回走,每过一处标记,便将红绳解下,系在云团的腿上。兔子能有多长的腿,一只缠完了,又换了另一只。 等到他们走回大路,云团都要成了江湖郎君征婚的绣球了。 「小姐现在就还是把云团给我吧。」小道士伸手。 「嗯。」 关绮正想将云团递给他,可他却后退了两步。低着头,指着地上。她有些疑惑,然而转念一想,被旁人看见道士与女香客有接触,对他的名声确实不很好。于是将云团放在了地上,等小道士抱起。 「下次再进林子里,」关绮咳嗽两声,掩饰声音里的尴尬,「别忘了仔细做好记号。」 「哎。」小道士点头。 两人隔着十来步路,沉默着走回了太和宫。 散卓和花杏在门口等着关绮,没注意到身后不远的小道士。花杏担心关绮身上的伤,硬要拉着她找点药膏涂抹一下。等她终于放心,肯让关绮一个人出门,那位小道士已经不见了踪影。 「怎么了?」花杏问。 关绮摇摇头,「我觉得他面善,应该是在哪里见过面的。」 「文缯常来太和宫吗?」 「没有。」关绮回答,「他说自己是前几个月才来的太和宫。那段时间,我可一直在国子监里,和你一块儿关着呢……」 哦嚯。 关绮记性相当不错,到现在也能准确想起,祖母房间的香炉刻了什么花卉。也有不少人称赞她机敏过人,四清六活,每年元宵灯会即兴出题猜谜,总是她拔得头筹。 然而—— 她直到现在才想起,眼前这位小道士究竟为什么看着眼熟。 「一定是他。」关绮捂住脸,「去文庙烧香的那天晚上下了大雨,他应该和我们一样,也在旧玉泉观暂住了一晚。」 19通行令牌 毕竟是云真天君的住处,只是间道场,午饭却比一般的馆子还要精致。 关绮这次约来与花杏见面,其一是想要探探她的情人、复盘与李正盈的赌局,其二便是尝尝太和宫让人赞不绝口的斋饭。 至于纪悯真……原本约好了隔日就忘,她也没有为难人家的意思。 上完香,花杏便将关绮拉到了殿后。贵人们用餐的地方在道舍前的小楼里,两个愿望倒是可以一起成真—— 斋饭名副其实,那位道长却与关绮想象的稍有些不同。 与花杏眉来眼去的道长姓方,修行用的名号叫做寸明。过了能掐出水的青春年华,又没来得及酿出时间的风味。相貌姑且称得上清秀,顶破天算一位小家碧玉,转眼便忘记了长相。 整一顿饭,关绮全程盯着寸明天君的样貌,想要得到一个解释,花杏都皱眉捅了她几下。可她依然不理解,这位道长到底是靠什么把痴情的花杏勾了去的。 靠才华?可花杏不是汉人,官话磕磕巴巴,连戏都看不明白。 靠身材?这位道长似乎比关绮还矮上一截。 靠……床上功夫? 不对,那他也得先把花杏骗到床上去。 「搞不懂。」关绮喃喃自语。 花杏觉得她好笑,「有什么搞不懂的?」 「寸明道长怎么看得上你的。」 这种玩笑对于浓情蜜意的两人刚刚好,相视一笑,轻易便原谅了关绮失礼的举动。 不过,若是李正盈今日也在,相比关绮就不至于「搞不清楚」了。 方寸明刚好褪去青涩,却还未真正找到自我,正如半生半数的玉版宣,不如生宣容易洇墨,又比熟宣能吸墨,正好轻而易举地用小楷写下自己的文章。 至于长相,同样也是关绮自有偏见。方寸明五官乃至脸上每一处都挑不出毛病。鹅蛋脸圆润却骨感分明,短眼明亮更显深情,挺直腰背,侧脸便有大好河山的线条,展露他温润贵公子一面。 只是关绮偏爱「石破天惊」,因此觉得方寸明不过如此。 寸明道长对自己的面貌颇为自豪,显然是因为从小收到的许多奉承。真让李正盈做判官,可能还会将方寸明排在连懿之上。 关绮自己「搞不懂」,却不愿意扫朋友的兴,人前还是给足了面子。加之她本来好奇,便真心凑过头去,打探两位的前尘往事。 也是个……呃,有缘的故事。 周靖与云真天君「结为知己」之后,便带着花杏一同出入幽会之处,借她做个幌子。方寸明则是云真天君身边专管衣物的道侍。 相识的契机,便在一次香会。花杏不懂流程,被移动的火龙烧了大半件衣物。周靖将她领到了方寸明跟前,请他借出周靖存下的那套衣衫。 借东西总是好缘由,毕竟是要还的。第二次没有周靖在场,两人都矜持许多。尴尬气氛最能逼人说话,开口以后就没法停下—— 「自那以后便时常见面。」花杏说。 她有些炫耀的意味,一直寻求关绮的欣赏。非要关绮说些祝福的话语才行。 「两位感情很深啊。」方寸明假装吃醋。 花杏点头,「文缯可是我离开家之后结识的第一位朋友。」 方寸明陪她们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临走前说了个赏叶的好地方,两人正好消食,便挽着手一同散步去了。 「你有多认真?」关绮问。 花杏回答,「和寸明在一起的时候,我总能想起阿亚那。」 「那是你女儿,还是你郎君?」关绮问她。 「哎呀!」花杏往关绮肩上挥了一拳,「你怎么总说这种不着调的话。」 至于花杏脸上的红色,到底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这日头,恐怕连她自己都分不清。 / 太和宫有供女香客休息的客房。小睡一会儿,关绮正准备喊散卓回家,门外却站着位意外来客。 「云真天君想请贵人喝杯茶。」 方寸明低着头,手中的托盘是一件碧玉的通行令牌。 「这是……」关绮问。 「这时候多女香客,天君按规矩是不能随便出门的。」方寸明回答,「烦请小姐往男冠处所的供香坊去一趟。」 道宫少供男性神明,收养男冠的观庙,通常会在道舍附近另设一间香坛。然而太和宫的供香坊显然不是为了供香。装潢华丽的小楼里传来阵阵笑语欢声,一进小门,扑面而来的便是花果酒香。 供女香客观赏的偏殿挤满了衣着华丽的道士,端着瓜果香案进进出出,身后偶尔还跟着一位长相清秀的读书娘。 若不是周围的男人还规矩地穿着道服,关绮差点以为自己到了哪间贵气的花楼呢。 和那些心里另有算盘的女娘不同,关绮的目标并不是某一层,而是风光最好的顶层阁楼。想见的人也不是私自出卖母亲权势的卿少,而是天下至尊的亲生骨血。 云真天君也不愧陛下的偏爱。 身上是绣着金线珍珠的衣衫,是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却依然显得太素。该有人往他皮肤上全部贴上一层金片,才能配得上他与生俱来的贵气。 「贫道听闻关小姐是罗女史的得意门生,」云真天君坐在房间另一边的宝座上,「特意请您前来指点一二。」 叁四个侍儿协调着,在关绮面前拉开了一幅画卷。竹林孤鹤,浓淡远山,确实仿照了罗未的风格,可绝对不是云真天君的亲笔。 关绮夸了一通,最后总结:「雪君这两年也有些长进。」 云真天君身边的侍儿脸色骤变。署名盖章皆是天君本人,关绮如此拆台,实在是有些…… 「哈哈哈!」 云真天君浅浅打了个哈欠,「雪君前几天来找过我一次,用它跟我换了个人情。他说太和宫有个新来的小道士,想要我给他个舒服差事。」 啊…… 原来雪君记得的吗? 「贫道也不懂,为什么罗公子要为一个无亲无故的小子求情。」云真天君打开桌边的盒子,掏出一枚丸药放入嘴里,「不过看雪君脸红的样子,大概也能猜到几分。」 关绮的心忽然往下沉了一下。 她故作镇定,矢口否认这么一回事,「我不认识太和宫的」 「我总以为悯真是个规矩孩子,出家是为了老实做学问,没想到也……」天君顿了顿,「关二小姐,您可还在国子监读书吧?」 声音渐低,确实是威胁之意。 「我……」关绮脸上的假笑顿时僵硬,「不过与纪道长有过一面之缘罢了。」 云真却一改刚才严肃的表情,转而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大人不必多虑,贫道只是体谅手下的男冠罢了。与太和宫来往的女子都是一表人才,他们稍微不注意便会失了矜持。」 「天君管教得当,太和宫也没有一桩丑闻。」关绮无不讽刺地说,「若他真有淫邪之举,天君自然会依规处置。」 「关小姐真实铁面无私,」云真摇头,「难怪皇姐总是对您赞不绝口。」 从刚才听见纪悯真名字的起,关绮的心里便一直紧绷着一根弦,冷汗都快冒出来了。等他话锋一转,谈起上章公主的事情,她便松了口气。 他的目标主要是拉拢关绮。至于纪悯真与关绮的花边事情,在他眼里未必有多么严重。 一谈起上章公主,屋里服侍的人便悄无声息地少了一半。 上章公主网罗年轻才俊,多会利用云真的特殊身份,他并未完全身处政事之外。开头无非是公主如何欣赏关绮,后来话题便逐渐过渡到关纨与关以桑身上,试探她们对于执徐与上章的看法。 「像关小姐这样的才俊,」云真笑着说,「就算拒绝了上章皇姐,也还有重光公主。」 嫡系皇子对血缘有特殊的自傲,对于执徐公主的鄙视也毫不掩饰。 关绮只能装傻,「皇帝膝下有五位公主,定然是一视同仁。」 「是。」云真点头,「一视同仁,也有一些亲疏远近——」 「笃笃。」 门响了。 方寸明出现在门边,「周举人在偏殿等候天君呢。」 云真点头,示意他出去。 转头对关绮说,「关小姐仔细想想我的话,云真先失陪了。」受礼起身,他又想吃一颗刚才的丸药,被身边的侍儿拦住。 「您已经服过了。」侍儿在他耳边悄悄说。 目送云真离开,关绮在这间屋子里,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云真以为她喜欢纪悯真,或许会用那孩子来要挟她,可是他并没有。向国子监告发她与纪悯真的私情,回过来惹麻烦上身,对他自己也不是好事。 纪悯真愿意为个陌生的伎子花光自己的钱,也愿意为帮受伤的外女赌上自己的清白,估计也不会故意陷害关绮……可是他也有可能因为之前而怀恨在心,恨不得有人能将关绮千刀万剐。 如果纪悯真愿意偏袒她,什么都不说……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件事怎么查也不会落在关绮的头上。 她打开云真的药盒,取出一枚丸药。 好几味熟悉的名贵香料,全部都是床上助兴用的。 「啧。」 关绮冷哼一声。 真是可怜,云真天君不过也就叁十出头,如果换做是年轻男子…… 啊! 关绮灵光一闪。 那枚通行令牌让关绮轻易地找到了方寸明的住处。花杏下午有事,此刻已经离开,只有方寸明一个人在。 关绮将丸药塞到方寸明手里。 「若天君还想再见到花小姐,」她盯着方寸明的眼睛,「就帮我一个小忙吧。」 / / / 虽然打算写故事,但是最后也变成堆设定的世界观explain文了。如果无聊到大家,作者感到非常抱歉。 (虽然听着很像坑文声明,但是其实还有存稿,哈哈哈)不值得珠珠就算了但是还是求求评论啊~ 20假戏真做(h) 等到方寸明的暗号,关绮便猛灌一口烈酒,呛到狠狠咳嗽几声。确定脸上憋出了红色,又稍微扒拉了几下身上的衣服,装出和人撕扯过的样子。 然后拉开纪悯真的房门,再将自己一脚踹了进去。 「喂!」关绮马上转身,敲打房门,「你们做什么——放我出去!」 而外头的方寸明自然假装没有听见。 正如关绮吩咐的那样,他向房内的人吼出了自己的身份,然后毫不留情地锁住了纪悯真的房门。 果不其然,纪悯真听见声响,连披风都来不及着好,就趔趄着跑了出来,紧急停在了离关绮几步远的地方—— 「发生什么事了?」 他显然被关绮吓了一跳。 关绮用余光打量着他的反应,压低声音自言自语道:「云真天君……他……」 她编的故事是这样:朝堂各势力斗争激烈,云真便想要除掉关绮。关绮是国子监生,只消一桩丑闻便会锒铛入狱,而云真也正好捉住了这一点。 这位二小姐天生就有说书的本事,胡诌的话也信手拈来,唬得小道士一愣一愣的。 故事本身娓娓道来,似乎承受了世间的千种委屈,到了结尾却忽然硬气起来,冷笑两声,便把一顶大帽子扣到了纪悯真头上。 「那日暴雨破庙,都是你们串通好的!」关绮眼睛通红,似乎马上要掉下泪来,「我实在是想不到,纪小天君,你居然也是这种……」 「不!不是的!」纪悯真赶紧摇头。 「你还有什么说辞!」关绮背对房门,直视着纪悯真的眼睛,「你和云真还要如何害我!」 「悯真从未陷害过小姐。」纪悯真着急地为自己辩解,也差点落泪了。 他自觉分量不够,生怕关绮误会,一下跑进了房内,翻出了自己的度牒和母亲的信物,又从祭坛上请了清河娘娘的神位。 「我发誓。」纪悯真同样直视着关绮。 他为人单纯可爱,不会撒谎。不必说「否则天打雷劈」之类的话,关绮也知道这是实情。 她背过身去,悄悄松了口气。随后调整表情,继续装作蒙冤模样,「可他是怎么知道的?」 纪悯真找了张凳子坐下,头埋得很低,「前些日子,有位姓罗的公子为我求情,帮我领了照顾云团的差事。云真天君问我是不是和一位姓关的小姐有过来往,我猜他指的便是您。」 关绮此时已经停了演戏,静静地听着纪悯真的话,心里想着下一步的动作。 「你怎么说的?」关绮问,「你是我的姘头?我每个月给你一笔银子,包养你做了外室?」 「不——」纪悯真猛然抬头,眉头紧皱。隔了一会儿,他的脸也跟着烧得通红,「我不敢对天君撒谎,也不敢对他讲出实话……只说和小姐见过一面,聊得还算投机。仅此而已。」 如果是这样…… 「你和他此前没有串通过,」关绮使劲闭上睁开许久的眼睛,硬生生挤出了眼泪来,「最后说的也是假话——那他又怎么能拿你来要挟我?」 她死死盯着纪悯真,似乎是在等待他的回答。 然而纪悯真却头脑发昏,一句话也答不上来。有东西在他肚子里生根发芽,从小腹往上,将他全身都控制住了。 「好热……」他不自觉地说。 然而房内四处的窗子已经钉死,他没法得到清新的自然凉风。于是愈发炎热,甚至在关绮面前解开了领口的两颗扣子。 ——这才是她真正在等的东西。 「天君不舒服吗?」关绮明知故问。 「我没事。」他强忍着难受回答,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小姐……能不能……回避一下。」 关绮点头,却故意往他身边走了一步。 「好烫,」关绮摸了把他的额头,「天君要不要上床休息?我去喊位医生。」 纪悯真当然要拒绝,可是被她捉住的肌肤似乎有些奇妙的触感。关绮的手掌似乎是身上热气的出口,无论关绮说什么话,他应该都会言听计从。 「好。」他喃喃道。 关绮扶他躺在床边,帮他脱去了外层的衣物,然后到外厅去帮他倒了杯水。等她回来,纪悯真的「症状」自然又加重了,满面通红喘着粗气,即使还算穿着整齐,也看得出身下…… 关绮假装惊讶:「有人给天君下药了吗?」 「什么?」纪悯真显然听不清她的话。 这样可不行。 关绮看了看手里的茶水,心一横,将它全部泼在了纪悯真脸上——「哗!」——换了纪悯真片刻的清醒。 她提高声音,「是你!」 「我?」纪悯真眨眨眼睛,与刚才相比,显然清醒了一点,「小姐……知道我这是怎么了吗?」 关绮点点头,侧头看了一眼纪悯真身下的饱胀位置。 「啊……」他连忙拉起被子遮住,「我……」 「不是你的错。」关绮安慰道,「是云真给你下了药。」 纪悯真一愣,「刚才……寸明天君过来,说云真天君赐了我一枚丹药,还要看着我吃下去。」 那枚丹药,便是关绮从云真那个老男人那儿偷拿的春药——居然这么厉害。 「喂……」关绮拍拍纪悯真的脸,「你还醒着吗?」 纪悯真点头。 「见了鬼了,」关绮低声咒骂,「你人要是晕过了,这戏我还要怎么演。」 「什么戏?」 当然是假装被害,套取他真话,再反将一军,让他对云真不忠的一场偷心好戏。 可是她自然不能说实话。 关绮心里暗骂一句,脱口而出:「我们互相讨厌的戏码呀。云真既然认可你洁身自好,那就是要栽赃小可强霸良家子。此前相遇对你起了贼心,竟然在清净地做了如此淫邪之事……可不是得装作讨厌你,才能保全自己嘛。」 「可是……」纪悯真的脸色又深了几分,「这样就足够了吗?」 关绮摇头,「当然不能。可是不这样做,就算不加强占的名号,这样共处一室,也会……也会落下通奸的罪名。」 「通……通奸!」 「我可以花钱消灾,」关绮特地放慢了语速,「可是你……」 「大人,」纪悯真抓着关绮的胳膊,「我不想死……」 可是话未说完,他便又哑了嗓子。刚才被凉水泼掉的药效又爬回了小天君身上,说不出话来,连眼神似乎也不要清醒,傻乎乎地冲着她笑。 衣服依然整整齐齐,也能看到…… 关绮看着纪悯真的侧脸,长叹一口气。 她阅历丰富,自然知道这种药效的后果。纪悯真这种傻孩子,用了猛药也不会疏解,最后多半要废掉的。 生为男儿本就命苦,关绮总不能让他连这点乐趣都失掉吧? 这也太缺德了。 「喂……」关绮凑到纪悯真耳边,「天君今日听我的,好不好?」 趁人之危的同意本不算数,可关绮也没法等到纪悯真神志清醒的时候了。她脱下自己的上衣,遮住了纪悯真的眼睛,然后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褪下了小道士的衣物—— 「不行。」纪悯真握住了她的手。 不过着急的也不是关绮,她收了力气,俯身在纪悯真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想活着就听我的,」她轻声哄道,「我把门锁上,不会有别人知道的。」 「您上次就……」 「嘘——」关绮用食指堵住他的嘴唇,「之前在玉泉观,我们只是说过几句话……」 快速锁上门窗,关绮再次回到纪悯真身边,蹬下靴子便钻进了他的账内。用被子堆了个舒服的靠枕,关绮自己躺下,将小道士拉到自己怀里。 怕他实在难堪,关绮还是拉了被子,盖住了纪悯真的身体。手指拨弄他胸前的乳点,手腕贴着胸口,正好能记录下他心跳的变化。 「我不碰你。」关绮在他耳边轻声说到,「可是你要听我的,好不好?」 她的话带着些许威胁的意味,可是温柔甜蜜,好像叁月春风。纪悯真哪里有心思拒绝,胡乱点点头算做应付,连句像样的回应都说不出来。 「来。」 关绮捉住纪悯真的手腕,让他触碰最为煎熬的男根。 「放上去。」关绮命令道。 她的手指覆盖在纪悯真的手背之上,温柔地引导他找到难受的来源——动情的男人有时也着急,须要关绮亲自教引,才能勉强保持一个深浅交替的韵律。 没有催情的脂膏助兴,他居然靠自己就完全润滑透了。顶端一滴一滴滑落晶莹的液滴,随着动作发出啧啧水声,宛如山野仙人居处的清泉。 「我……」 纪悯真似乎想说什么,可最后还是死死咬紧了牙关。双腿蜷曲,差不多蹬飞了大半张被子——胸前的春光全部暴露在关绮眼中——挺着腰将自己往两人交迭的手上送。 他的左手原本牢牢抓着床栏,现在却爬到了关绮的腿上。随着动作越来越激烈,他也越来越需要一个更稳固的支撑——于是抓起了关绮的手,于她十指相扣。 一双如丝媚眼半睁未睁,嘴唇却守礼地紧闭,一点儿不敢发出声音。可是快感愈强,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嗯唔乱叫,偶尔从喉咙里逃出两声难自持的呻吟…… 男精从柱身飞出,稳稳当当地溅落在他的身体上。 「呼——」纪悯真长松一口气。 关绮看不见他的脸,却也能猜到这是怎样一番诱人图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故意地不给他喘气的机会,扣着纪悯真的手掌,回转扣上龟头使劲地研磨摩擦。 春药本来就让纪悯真格外敏感,更何况他才刚刚丢了身子。他不由得屏住呼吸,用全身的力气应对关绮——应对自己——手上的闪电。 「啊……!」 也不管什么矜持和自制,纪悯真只想要逃,一头扎进了关绮的怀里。 21压轴好戏(h) 纪悯真动情的模样实在可人,关绮也不是完全没有反应。少年失了力气,直接瘫在自己怀里,等他调整呼吸的短短几刻,关绮便已经拓印下了他身体的形状。 那日晚上着急逗他,蜡烛又暗,倒是错过了这样一番好风光。 刚刚成年的男子,身体依然写着青春健硕。纪悯真与高门少爷一样,有匀称修长的线条,可是又稍微多了些实在的肌肉,更像个有血肉的真人。 前几月辛苦跋涉给他的身体留下了一些痕迹,手腕处还能见到未褪去的晒痕,好像自带了一副名贵的手镯,让她很难从这双藕臂上挪开眼睛。 偏偏做戏还得做全套,她唯独不能吃掉眼前的这位小道士。 出乎她意料的是,纪悯真居然主动向她投怀送抱——床上没有别人,现在伸进关绮衣襟内的手,只可能是纪悯真的吧? 「诶——」关绮制作了他,「你干什么?」 纪悯真吓了一跳,赶紧收了手转过身去。 这孩子也真够奇怪的。 关绮怕自己吓到了他,正想安慰两句。那边纪悯真却结结巴巴地开了口:「大人的脸……也红着呢。」 「那可不是,」关绮下意识接话,「天君可不是一般的秀色可餐。」 说完,她又觉得有些不妥。 这话可以对窑子里的相好说,也可以对房间里的侍儿说,甚至可以用来打趣上来倒贴的柳到月。然而她和纪悯真,之前的关系是有些仇怨,现在的关系则更为微妙,这句话怎么想都是有失妥当的。 而且,自己是不是脸红,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除非…… 「你以为我也中了那老道士的道,被人下了春药,是不是?」关绮问。 纪悯真依然背对着她,先点点头,意识到她看不见,便又嗯了一声。 原来如此……这就方便多了。 「男女有别,这药物只掌控男子孽根,于我无碍。」关绮坐起身来,滑下身上的被子,「脸红只是因为天君本人……可我要是这时候趁人之危,毁了你的清白,那可就造孽了。」 这话其实不对。 早在几月前,关绮与纪悯真便有过肌肤之亲,甚至更近一步,到了阴阳交合的程度—— 「我……」纪悯真苦笑一声,「我哪里还有清白可言。」 可是他当然还有清白。 他们的事情是悬在关绮头上的剑,她必须要他还有清白。 仔细想了想,关绮将他的身体掰正,直视纪悯真的双眼,严肃地对他说:「小天君当然还是清白公子。」 「什……」纪悯真瞪大双眼。 「——不是我不承认,」关绮连忙补了话里的说法,「天君若是觉得被关某夺了身子,关某定会负责。可清白又是另外一个说法。」 她清清嗓子,装出最真诚的模样,「那日在玉泉观,天君为了救下一名受难的伎子,误入点了春烟的房间,不得已被人占了便宜。今日也差不多,有人给你下药,这才有了现在的状况。」 纪悯真似懂非懂地点头。 「上次是行善积德,这次是为奸人所害,天君自己从来没动过这份心思。」关绮将手放在纪悯真胸前,「心中无淫邪,自然是清白的。」 「可是……」纪悯真犹豫着。 「嘘——」关绮食指堵上他的嘴唇,「没有的事情。」 她话说的真诚,笑得也迷人,纪悯真虽然觉得有些不对,却也附和着点了点头。 「那日是我不好。」关绮继续说到,「玉泉观废弃之后,几乎是个暗窑。我把你错当了花楼的伎子,这才……你那时受了花毒,后面的事我也没有办法。」 「大人强词夺理,」纪悯真反驳道,「清白哪里是凭心论的,明明就是凭人论的。你我如今同床共枕,分明也是……」 教养与矜持让他及时住了嘴,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若大人明媒正娶的『清白』丈夫也是这样,您就不会是现在这个论调了。」 「我还是头一次见不要清白的男子。」 纪悯真死死攥住被子一角,「避重就轻,悯真知道答案了。」 这就是逼着她说瞎话嘛! 「不是他的错,我当然不会怪他。」关绮觉得自己面目已然完全僵硬,「天君侍奉道祖,又不侍奉妻主,没什么好担心的。道祖讲究顺应自然,肯定不会追究你遭遇意外的事情。如若哪天公子动了凡心,让婚约主取我性命便是。」 「嗯?」 关绮挑眉,「只要我死了,再没有别人……你说清白凭人论,这不就清清白白了吗?」 「大人怎么总把死字挂在嘴边。」 「还怕招祸吗?」关绮冷笑,「刚从鬼门关里闯回来,我还没习惯。」 这句话是在提醒纪悯真,云真天君想害关绮,今日也将他推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纪悯真想起今日的遭遇,也沉默着不说话。 「若是别人在我面前发春,我绝对能有自持,不动他一根毫毛。」关绮趁热打铁,「云真把你推出来,我是一点胜算也没有。」 「后来我才得知你真是良家。那日初见,你说什么也要求我救下那位伎子……」她看出纪悯真面色有些触动,便朝他做出无辜的表情,「是你,居然是你,偏偏是你……纵使我没中春药,刚才受的煎熬,恐怕也不比天君好多少。」 「那刚才……」 关绮摇摇头,「天君的清白。既然欣赏,当然要爱护。不过……」 纪悯真抬头,「不过什么?」 「天君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关绮歪头,朝他温柔地笑了一下。 / 关绮的腰带宽度合适,正好做蒙眼的条布,让纪悯真陷入一片黑暗,完全看不见关绮只穿着主腰的身体。 她坐在纪悯真大腿上,搬开他身上的被子,居高临下地观望他身体的每一处角落。 然后俯身,鼻尖几乎要碰到纪悯真的脖颈,可是依然维持着最后一毫厘的距离,只让自己脸颊上的绒毛触碰他的皮肤。 俯撑的动作累人,身体慢慢贴近,偶尔也有些颤动,让衣料碰撞出雷鸣般的声音—— 怎么可能。 穿在身上的衣料,时时刻刻都在相擦,平日里从来不曾受人注意。两人此刻将它听得一清二楚,不是它真的就声大如雷鸣,而是此刻实在安静,除了彼此的呼吸与心跳,就只有丝绸与锦缎的细碎声音了。 噗通,噗通。 贴得够近,他的味道便染上了关绮的鼻尖。 「茉莉。」她深吸一口气。 身下人体温更热,暖气直将茉莉气味扑到关绮的脸颊上。 现在,她只穿着上衣与贴身的衬裙。十指隔着一枚手帕相扣,身体,则只隔了这么一层薄到透明的布料。 「啪嗒。」 她接下腰间的系带,那条衬裙便落在了纪悯真的腰间。 单手撑着身体实在累人,尤其是在与自己玩乐的时候。抚慰花心的手指在自己身体里激起一阵阵幻潮,偶尔溢出一阵快活的轻喘,与纪悯真相扣的手指便要再紧一些。 摇摇晃晃,几次差点压在了纪悯真身上。 「呼……」她长叹口气。 蜜水随着大腿滑落,染湿了两人间的衬裙。纪悯真觉得大腿处有些异样,意识到那是什么,也随着产生了痒意—— 两人刻意保持了距离,却因那控制不住的孽根功亏一篑。 这还没完。 关绮再次攀上纪悯真的手,扣住手腕,强迫他往自己身下探去。执笔抚琴留下的细茧在湿润的穴口滑动,没用任何技巧,她便再次直入云霄。 「往里面一些。」她在纪悯真耳边说。 笨拙的手指于是探入了更加幽深的甬道。 他的手腕还被关绮钳着,听从她的摆布,规律地进出着温热的蜜穴。纪悯真的拇指也被关绮按在了蒂果之上,随着她吞吐的节奏,往那神秘的软肉不停地冲锋—— 关绮离他这么近,纪悯真甚至能够感觉到她每一次吐蜜前呼吸的短暂停顿。 身下淫蛇发烫,明明没有任何挑逗——他甚至什么都看不见——却仅仅靠她的声音便到达了边缘。 只要…… 「啊——」 关绮一声长叹,猛然翻身躺下。 忽然的动作带了一阵凉风,忽然让他清醒了回来,随即为刚才短暂的意乱情迷而羞愧不已。等他终于从迷糊中回过神来,关绮也穿戴完毕,撤下了他脸上的腰带,不紧不慢地系在腰间。 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穿衣服的时候,关绮已经偷偷从窗户处传了消息。差不多收拾整齐,正好赶着散卓敲门。 「小姐?」 纪悯真警觉地抬头。 「不怕,是我家的婢女。」关绮安慰他,然后走到门口,低声问散卓,「钥匙找到了吗?」 散卓嗯了一声,同样压低声音,「寸明天君亲自给我的。来历该怎么说?」 关绮想了想,回到纪悯真身边——又退半步了回去。「唰」地一下打开了折扇,半遮着脸,盯着脚下的地砖进了房间。 「寸明把钥匙留在锁上了,」她说,「趁他没回来,我就偷偷出去了。」 「嗯。」纪悯真回答。 关绮想起上次和他同床的场景,没忍住,还是笑出了声。 「怎么了?」 「没事。」关绮摇头,「你之前骂我是个伪淑士,还记得吗?」 他……他当然记得。 「我可是位真修士。」纪悯真尽量严肃地说。 关绮则是非常认真地点头,「这次连累天君,关某实在羞愧难当。今后若有什么事情需要小可帮忙……修书一封,我必全力以赴。」 「多谢。」 关绮摇头,「应该的。云真没有得逞,自然会怪罪于你。天君要是没有信得过的人,还请日常多加小心。」 她正要走,纪悯真又大喊一声,「等等!」 「天君还有什么事情?」 纪悯真面露难色,「云真天君若是问起……」 哦! 百密一疏,她知道这是演戏,没想到居然把串供这场给漏掉了。 「就说我侍女帮忙开了门。」关绮随口编了一个,「这种事情了手,他们是不会自取其辱来问的。」 更何况,幕后黑手根本就是关绮。 / 22精怪面具 纪悯真的事情,姑且算是稳住了。 然而这孩子确实是个隐患。他太容易被骗,底细也不太清楚,明日稍有变故,说不定反过来又成了祸害。 若她是孤身一人也就罢了,可人家本来就不是对着自己来的。想让关绮锒铛入狱的人,最终想陷害的,果然还是已经投靠执徐公主的关纨,以及目前尚未表态的关以桑。 回到家,她自己关在房里盘算了好久,等天色将近全黑之时,才终于打算去敲母亲的房门。 按关以桑平日的作息,她此时应该已经洗漱完毕,散了头发看着闲书才对,怎么还在见客人呢? 「——如果那人真的上京来,你真的能避着不去见她吗?」 这声音关绮熟悉,正是姑母。 「我总是忙,没能见面才是常事。」关以桑回答,「又有什么关系。」 关绮无意偷听,两位长辈的谈话,她只是模模糊糊地过了耳朵。 从零星的只言片语听来,似乎和一位故人有些关系。那位故人似乎是个大人物,即将入京,或许会前来拜访。 然而母亲和那位有过什么仇怨。说了些「前程往事」、「」并不是很想同她见面。 「——她若是想见小魁,你肯定拦不住。」关以柘叹口气,「人之将死,你总不能连这点心愿都不满足吧?」 听见自己的名字,外头的关绮满脸疑惑,屏住呼吸,靠在门外,竖着耳朵捕捉母亲的回应。 「她是命不久矣,可我又能活得长吗?」关以桑语气里有些不耐烦,「纨纨要是跟错了人,等我一死,你就指望新皇抄家吧。」 话又说回了政—— 家事上。 长这么大,关绮从未见过母亲着急的模样。今日总算在语气里摸到了一点踪影。她向官场外的姑母说这么重的话,比起恐吓,更像是转移话题、让妹妹转而关心自己的方式。 「我当然最关心你,你是我亲姐姐嘛——」关以柘连忙服软,「您身体太好,肯定走在我后面,我自然只看在我前头的。」 「呸!」关以桑说,「我比你年纪大,生的孩子也比你多,肯定死在你之前。」 两人就这事又扯皮了一会儿,倒是完全遂了关以桑的心意,再也没提起那位神秘故人。 晚风寒冷,关绮大约算了下时辰,心想母亲今晚应该是没别的空了。 叹了口气,她捂紧披风,示意青锋回去。 背后依然还有母亲与姑母的谈笑声。 母亲是位严厉的高官,平日里像极了准点准时的西洋钟表,没什么人情味。姑母曾经无比自豪地同关绮说过,关以桑只有姐妹两个私下在一块儿的时候,才会稍微有那么点喜怒哀乐。 不过姑母住在老家,几年难得见上一面,关绮还从未见过关以桑的这般模样。 也不禁让她对那位神秘故人有了些遐想。 「你知道是谁吗?」关绮问。 青锋并没有听见两位大人的谈话,一脸茫然,「什么?」 「也是。」关绮拍拍脑袋,「你怎么知道。」 不明所以的侍儿不明所以地点点头,低头嘟囔了一句,「或许大小姐知道。」 「也对。」关绮点头,抬头看了看夜色,「只是不知道姐姐休息下了没有。」 / 这件院子本来是林家的产业,作为小儿子的陪嫁成了关以桑的私宅。 在林家之前,这庭院的主人则是赫赫有名的和安居士朴琳。即使和安居士仙逝百年余,周围的百姓提到这间宅院,比起某某官员的府邸,还是愿意称它为「和安园」。 落在豪族手里之后,近两百年修修补补,并未消减太多原本的雅气。关绮的惜荫轩是曲径通幽的清雅,关纨的借云庄则更加精致华丽,雕梁画栋别具匠心,连院子里种的花草也格外气派。 青锋不方便进产妇的房间,主动停了脚步。 「你在外边等我。」关绮想了想,又觉得有些残忍,「还是先回去吧,外边太冷。我向姐姐讨个睡觉的地方。」 也不知道该怪罪还是夸奖,莲儿整个傍晚都在闹腾,奶妈没有办法,只能送到了亲娘这里。关纨好不容易哄乖了女儿,这才等到关纨敲门。 「有什么事情——」她打了个哈欠,「明天再找我。」 关绮脑袋靠在门上,「姐姐,是要紧事。」 「要紧事也不行。」 话是如此,还是给关绮开了门。 「茶我就不倒了,」关纨躺回床上,「想吃东西就直接吩咐流泉,我刚吃过夜宵,厨房应该还没熄灶。」 本来也没有姐姐给妹妹到茶的道理嘛,关绮傻乎乎地点点头,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一杯饮下肚后,她才意识到不对劲。 「都说了是要紧事,怎么还以为我是来这儿蹭宵夜的。」关绮坐到姐姐床边,「真的是要命的事情,不然我也不敢这个时候来烦你。」 她这妹妹平日向来不靠谱,然而开玩笑也不会将这种话挂在嘴边。关纨收了笑容,仔细打量关绮的神色,抿了抿嘴唇。 「母亲知道这事吗?」 关绮摇头,「刚从阿娘那儿回来。她同姑姑有要事商谈,我不敢在这个时候过去讨骂。再说……这件事也得请姐姐帮着出出主意。」 面上的为难是真的,关纨望着妹妹的脸,也不禁皱了眉头。她往床内躺了趟,为关绮腾了一片位置来,轻轻拍了拍,示意她躺下。 将妹妹搂在怀里,关纨手指轻轻绕着她鬓角的散发,「说吧。」 「这事还得从述琳姐姐做了掌井官说起……」 这时候也顾不上会不会挨骂了,关绮便从玉泉观那日的宴会开始,将自己与纪悯真的事通通告诉了关纨。 这中间又不可避免要提到雪君,以及那日在公主府中,他对自己投怀送抱的事情。 云真天君是上章公主的亲兄弟,对于雪君在执徐公主府上的行为,应该有所了解,因而对关绮的态度很是暧昧。他真心地以为雪君爱慕关绮,也真心地想用纪悯真的事情作为要挟的手段。 「他与雪君也算是情如手足,或许会顾虑他而不陷害我。」关绮无奈地摇头,「可男子之间交游来往的情分,怎么抵得过一母同胞的姐妹。真让纪悯真出来作证,结果……我也没有把握。」 幸好自己急中生智,做了个局,让纪悯真这个最重要的人证,暂时闭上了嘴。 「可是这也不是办法,」关绮闭眼揉着太阳穴,「如果有人提点,他不知道能瞒多久。」 一边仔细聆听的关纨刚开始还打着哈欠,昏昏欲睡,可随着关绮将此事铺陈开来,她的面色越来越凝重,眼神也越来越明亮。等关绮用一声叹息做了结尾,关纨已经全无困意,斜靠在床头,脑中飞快地为妹妹寻找解决麻烦的方法。 「他手上有物证吗?」关纨问。 关绮想了想,「其他的应该没有。但是那日在玉泉观,我丢了一条贴身的衬裙。」 「他拿走了?」 「不知道。」关绮叹气,「那天晚上也不止他一个。」 关纨啧了一声,「另一个呢?」 「是……」关绮正想说连懿的名字,不知为何最后闭了嘴,「是那日召来的伎子道士。我记不得样子,也记不得名字了。」 「鸨母信得过吗?」 「怎么可能……」关绮面色僵硬,「见钱眼开的老乌鸦罢了。」 「还是先别告诉母亲。」关纨声音放得很低,手指毫无规律地敲打着床沿,「不是火烧眉毛的事情,你总不必太担心。」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 关纨刮了一下妹妹的鼻子,「母亲对你娇纵,迟早会发生这样的事。这么多年一直没管,当然是有底气帮你摆平。你怕什么,大不了让那个道士回老家去。」 「真的?」 关纨点头,「也有别的办法。」 姐姐的宽慰让关绮心里轻松不少,从借云庄到惜阴轩的路程,脚步轻快,甚至愉快地哼起了时下流行的小调。 / 那晚睡得香甜,次日没有行程,直到日上叁竿才伸懒腰起床。 打好的洗脸水已经冰凉,想必青锋等得太晚,出门做别的事情去了。等她收拾妥当,就觉得腹内空空,想着让郁金到外边买点糕点。 「嗷唔!」 她刚打开门,便有一只诡异凶狠的精怪,撕裂血盆大口,张牙舞爪地飞扑而来。骇人的怪叫连同铃铛同起,比深野山林的狼嚎还要诡异—— 关绮却没有任何波澜。 这东西是召族的傩神面具,关绮小时候同姑母四处游历,见过不少类似的道具。花杏是未来的湄江土司,身边有件族里祭祀期待的东西,倒也合情合理。 「李正盈,」关绮果断摘下那副面具,「你这样乱用召族的宝贝,不怕花杏骂你吗?」 面前狂舞的怪物随即停了脚步,假发落地,钻出来一位年华正好的年轻女娘。来者抬头,正是李正盈那张饱满的银盘圆脸。 「啧。」她满面不悦,懊恼地给了关绮一拳,「你既然看出来了,倒是配合一下。」 轻盈照水(一) 关以桑一开始根本就没在意柳到月。 几位公主往她府里塞的眼线,明里暗里也有好几个了,这还不算东厂那帮子特务呢。反正她光明正大,也不怕这一个士子能掀起什么波澜。 直到关以柘无心的一句话。 「你到底没忘记那人。」 关以桑一开始还不知道,妹妹口中的「她」说的是谁。第二天在花园里看见那士子陪女婿散步,侧身站在两人高的太湖石边上,被阴影遮住了一半的侧脸,她才恍然大悟。 一问,「小的正是照水公子的门生。」 啊—— 是「他」呀。 / 关以桑中举人时不过二十来岁,有幸获得当朝一品大员赏识,迎娶了函光林氏的嫡系小公子。 高门望族教出的儿子最适合做府中的主君,家里事事照顾得周全,温柔体贴,这么多年也算琴瑟和鸣。 有件好笑的事情。关纨出生以后,行昭还劝过她,要妻主不必担心川家*反对,在相知的好人家里娶个侧室,连名单都给她拟出来了。 她本来冷性,那短时间太忙,就一直给他糊弄着。时间长了,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现在想来,她是应该答应行昭的。 也是她不过问家事,不知道照料这几个孩子多么费心。行昭要照顾他自己的嫁妆,关府里外的财产人事,关以桑的饮食起居——这么多年的早朝,都是由行昭早起伺候的——,还得负责几位幼儿,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得在几年内被迅速掏空。 如果当时多娶了两个,分去行昭身上的担子,或许他也不至于正值壮年便撒手人寰。 如果行昭习惯了自己身边有别人,从来没奢望过一生一世一双人,或许梅照水也不至于因为他远走他乡。 / 长子止机开蒙的时候,托了川家的关系,进了林府的男学。等到次子持杼开始念书,关以桑奉旨入京,无亲无故,只能依附京城流行的风尚,请一位有点名气的士子到家里教书。 当时京城最有名的士子叫做孟霭,但当时京城最有权势的朝臣不叫关以桑,所以他请不到。不过孟霭有心卖这位前途无量的新贵一个人情,大方地借出了他从小收养的关门弟子。 也就是后来的照水公子。 不过当时的梅知只有十七岁。才学能与普通的秀才比肩,可他自己也就是个半大的孩子。请来的男先生和两位小少爷在一块儿,倒是玩闹的时候多,读书的时候少。 关以桑对两个儿子没什么指望,林行昭却要他们别让母亲的文名蒙羞,要求颇为严格。见梅知管不住儿子,便缠着关以桑,要她遣散这位,另外托人找一位有经验的士子过来。 被他念叨久了,关以桑也觉得自己必须得去儿子们的书房看看—— 没人。 书童解释说,每月逢五逢十,两位小少爷都不上课。那日天气正好,小梅先生便带着两位少爷,做了些煎饼到花园里去了。 于是关以桑又去了花园。 烈日当空,艳阳灼眼,关以桑转了好一会儿,才在湖边的假山里找到了梅知同两个儿子。持杼想去摘池内的荷花,手短够不着,就喊了哥哥。止机能碰到花瓣,却没法用力,又求助了先生。 叁个人为了一朵荷花费尽心机,倒是完全没注意对面亭子里闲坐的关以桑。 最后,还得是更年长的梅知出马。 「再靠近一点!」持杼喊到。 梅知于是测过身子,一只脚踩在池塘边上,借力又把自己的身体往外送了送—— 「噗通!」 对面的关以桑也吓了一跳。 池塘上冒了两个水泡,忽然蹿出了一只脑袋。他背对着关以桑,伸手举起了哪只莲花。花瓣滑落水珠,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不像是举着花儿,到像是举着太阳。 一转头,正好对上了关以桑的视线。 「啊——」 这是后面两个少爷的尖叫声。 等梅知手脚冰凉地爬上岸,关以桑已经带着多蹑走到了他们旁边。持杼在一旁低着脑袋,等候母亲发落。止机看看先生,又看看母亲,心里着急,也不知道怎么是好。 「这宅子本是和安女史的居处,园子里养的都是上品照水梅花。」关以桑拍了拍止机的肩膀,让他安心,「夏日里见不到「枝梅照水自轻盈」,倒是能见到「枝梅落水自噗通」呢。」 面前的梅知比止机还要慌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关以桑的话。手里那只难得的漂亮荷花,已经被他打了一个又一个难解的结了。 / 关以桑第一次见梅知,是在孟霭住处、隔了一副勉强透光的竹帘子。第二次见梅知,日头刺眼,他脸上又糊了荷塘底的淤泥。 第叁次见他,则是在午后兰芝园的书房里。他好不容易哄两位学生睡下,自己也累得睁不开眼了。甚至来不及回到自己的住处,拼起两条竹椅,拉一件披风就睡着了。 或许见这一次也就够了。 他蜷着身体,被宽大的披风裹的严严实实。可是从那日竹帘对面的剪影,不难看出他身材高挑,修长窈窕。 闭眼熟睡的面容,虽然精致,难免有些呆板。可是关以桑记得,那天他满脸淤泥,唯有一双眼睛和一张笑脸灵动活泼,令人难忘。 清水出芙蓉,大概说的就是他这样的妙人了。 关以桑翻阅着书房里的功课习作,等待两个儿子苏醒,好考察他们的学业。梅知不是个古板的先生,却是个不错的老师。虽说平日里玩闹不少,可该他教的的,少爷们也都学进去了。 只是习书法的材料有些奇怪。 一人临的是颜体,一人临的是欧体,还有一人根本不考虑笔画,信手涂鸦,将「轻盈照溪水,掩敛下瑶台」句抄了差不多一百遍。 「夫人怎么来了?」 梅知忽然出现在她身边,一把抢走她手里的纸张,欲盖弥彰地收起桌上的黄纸,通通抱在怀里扔到了一边。 「来看看他们的功课。」关以桑点头。 等孩子醒了,关以桑便支开了梅知,在房间里单独与他们问话。该读的书都对答如流,书画琴棋也长进不少。 布置下一篇文章,关以桑便想着出去走走。刚出门,转头便看了窗户边偷听的梅知。 还没察觉的少年全神贯注,为房内挠头苦恼的两位学生加油打气。 「梅公子?」关以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呼——」梅知吓了一跳,「夫人,您怎么能这样吓我。」 轻盈照水(二) / 考核的结果是良好,关以桑不觉得梅知作为男师有何失职。 因为关以桑的美言,林行昭最后同意了梅知留下。也正是因为关以桑的美言,林行昭绝不能真心同意梅知留下。 清白平民出身的漂亮侍郎能帮他分担持家与育儿的负担,好让他专心辅佐妻主在官场上的种种。侍郎侍郎,本就是郎主的侍儿。 即使他们真的有些狐媚本事,分走了关以桑本就不剩多少的宠爱……妻主毕竟有四个孩子,现在政事也忙,他没什么可担心的。 但是,他选的侍郎是一回事,关以桑自己挑的士子又是另一回事。 如果说关以桑真的喜欢他……梅知不可能被关以桑指派管家,林行昭身上的负担只会更重。而他却可能完全占据关以桑的宠爱,甚至与小姐少爷们更加亲近。 这不是心胸狭隘的事情了,这确实是关乎他切身利益的事情。 「夫人觉得你姑且不错。」林行昭最后也只能说出这样一句不太好的好话。 但梅知显然不是这样认为的。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差点就丢了这个职位,听到考核通过的消息,不仅没有一丝欢喜,反而有些埋怨。 但是他也能感觉到,即使关以桑不计较,林行昭对他依然十分不满。 于是这些话,梅知只敢对关以桑说:「梅郎可是孟濯想的得意门生,亲母也是位秀才。为小郎开蒙,怎么说也是绰绰有余。」 关以桑同意,「行昭只是认为你年纪太轻,有些不够稳重。」 「年轻不好吗?」梅知反问,「止机没少和我抱怨私塾里迂腐的男先生。上来就摆个长辈样子,也不关心学生向学与否,小生幼时最恨的也是就是那些老先生。难道夫人不是吗?」 这质问不好回答,关以桑便转了话题,「等你年纪大了,又要怎么教小孩子呢?」 「不教了。」梅知笑着说,「等我攒够钱,便跟着哥哥搬到江南去,自己开一间士馆。与名士交游,互相唱和,研究古画金石,以此挣来生计。也可以收留士子,主持诗社……总之不再委屈于别人屋檐下。」 士馆? 「那不是——」 关以桑的教养让她及时闭上了嘴,没说出真正羞辱人的话。可梅知也听得懂她未明说的部分,脸色骤冷,嘴角拉出一抹不情愿的笑。 「夫人听好,」他认真地说,「我是绝不会做那种事的。」 / 那次不太愉快的交谈之后,关以桑觉得有些愧疚,便没有再找过梅知。 明明住在一间宅院当中,再次见面,居然是在常山公主的宴会上。 彼时常山尚未被立为储后,时有宴会。歌舞升平正好韬光养晦,同时也方便借此网罗天下贤士。 宴会的主角自然是孟霭,梅知能够出席,纯粹是沾了弟子身份的光。普通人家举办宴会,为中心的便是贱籍伎子。他们不能出现在公主身边,原本高雅的士子便要充当这类助兴讨好的角色。 说到底,就算不做男先生,像孟霭一样有了像样的士馆可以容身,也逃不掉察言观色、仰人鼻息的命运。良家子不是伎生,对于高官贵族来说反而更加……方便。 关以桑觉得士馆与花楼没什么差别,自然是因为听多了宴会背后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孟霭的宴会比一般的「士子」更文雅些,然而宴会上觥筹交错,夹缝里也能收到不少媚眼。 然而梅知在其中确实是不一样的。 他善画,也同样工于琴乐。平日里文静低调的士子,碰到琵琶的时候,似乎从头到脚都换了一个人。沉醉于乐曲之中,潇洒自如,仿佛一位飒爽豪气的侠客。 能看到梅知这样的一面,确实是她的幸运。 可惜的是,宴会上只有关以桑一个,注意到了梅知眼里溢出的才气。 一曲演奏完毕,参加的客人们忙着饮酒取乐,根本没有注意耳边的盛宴已经结束。 只有关以桑为他鼓掌。 「我此前还从来没听过你弹奏琵琶。」关以桑请梅知到她座位边上来,「有意思,我此前还从来没听过任何人这样弹奏琵琶。」 「大人是夸我?还是贬我?」 关以桑从头上拔下一只玉制的长簪,从桌上递给梅知。 这是前朝才媛李微与王是庵的典故。 王是庵在李微婚礼上演奏,李微一见倾心,却碍于川家与新郎的面子,不能与郎君说话,便将翟冠上的一直珍珠长簪悄悄脱下,从桌下递给了王是庵。 总之是个传奇的故事。 「谢谢夫人。」梅知向她行李。 大人将自己比做王是庵诶! ——他这样想着,倒是完全不气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了。 / 关以桑同梅知见面,多数是为了少爷的功课。 偶尔遇上梅知讲解诗文,关以桑也愿意旁听。几次下来,倒是发现两人意气相投,只在一些细小的事情上有些分歧。 有分歧,必然要消除分歧,于是分头寻找己方的证据,又另外约了时间,一同讨论古文历史—— 这些会面则完全与两位男孩儿无关了。 毕竟住在一间宅子里,来往方便,梅知与关以桑时常见面,热切地讨论繁星与圆月。 梅知原本并不修习画技,然而关以桑在书法上有大造诣,也乐于为画作题诗款字,梅知想多找她几次,居然让自己练出了不错的水墨丹青。 「有所长进。」关以桑每次都这么说。 能够得到她的夸奖,梅知自然开心。然而关以桑不知道他暗自的心意,以为这只是士子抬高身价的把戏,又总是说些让他不开心的话。 「临安公主应当是喜欢这些东西的,临安君本人也算是工笔的名家。你若是想找贵人做靠山,这本事或许能让她高看你一眼。」 关以桑落下一枚闲章,笑着对他说:「刚刚崭露头角的年轻官娘,大多愿意收藏我的字,以此拉近关系。你以后想将这些作品送出去卖人情,记得别要个亏本的价钱。」 在梅知听来,关以桑的意思,无非还是瞧不起自己的出身。脱离母族又尚未嫁人,无依无靠的男子出卖才艺,与以色侍人的倡家也没什么区别。 但是关以桑的考虑则是完全相反的。 梅知若是真的想成为孟霭那样的士子,光靠出席贵人的宴会是不行的。他需要与足够多的名士交游,互相唱和吹捧,才能挣到自己在人世立足的位置。 然而关以桑也有私心,并不愿意真的放手,将梅知从自己府中送回孟霭的船上。 她也摸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但是她知道两件事,一是她想帮助梅知完成心愿,二是她希望梅知一直留在自己身边。 可笑吧? 关以桑每次提笔为梅知写字,心里都有些忐忑。她并不常为人题字,然而确实想多和梅知见上几面。这些字画可能将梅知从她身边送走,然而为了梅知脸上的笑容,似乎也算值得。 罢了。 除了书房,有时他们也会在夜晚结伴登高,在悦动的火烛边,描绘下目之所及的一切星光。有时提前支开用人,他们也能借着蜡烛,一边讲学读书,一边分享各自偷带的点心。 梅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十八岁生日时,在关以桑身边,「年年都与先生共望这轮明月,似乎也让人向往。」 而关以桑的回答是:「嗯。」 轻盈照水(三) 冬日吹过第一阵北风那日,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临安公主以烟花为信,勾结肃王兵马,从乡郊马场直入皇城,企图谋逆。 既是「谋逆」而非「篡位」,最后自然是没有成功。皇帝没有将此事公诸于世,对临安公主党的调查,也是全权交由储后秘密进行。 与临安公主有过来往的官员,从事情败露开始,个个提心吊胆,生怕风吹草动。关以桑恪守礼法,向来是储后党,并未参与分毫。可她的恩师却是临安公主最信任的幕僚,因而有了连带的罪名。 在她入狱之后,林家便派人将儿子接了回去,留下一封请和离书。 嫁妆一并收回,府里一下断了进项。关府入不敷出,关以柘请人在花园里修了堵鲍鱼壳的围墙后,便连带着那九株照水梅,将小一半的和安园卖给了救驾有功的李千守备。 只是生活穷苦一些,倒也还好,其他人落井下石的事才可怕。 比如说,太医院那帮势利眼的庸医,没收到足够的出诊金,大雪天里拒绝出诊…… 关缣甚至没能等到她出狱。 难啊。 / 在大牢里关押了一整个冬天,又换到刑部软禁了一整个春天,也没有人能查到关以桑对谋逆知情的证据。 坐实不了「知情不告」,侥幸保全了性命,却又因为「遇事不能察」,连降叁级,被挤到无实权的位置上。出狱之后,便成了一个专职处理文书的小官。 对庸人而言,那个新官职确实杂务太多。然而关以桑有能力,也有魄力,大刀阔斧地改了一贯的章程,居然把它变成了一份清闲差事。 案牍之事困不住她,于是留了足够的时间在家。 「大人凡事亲力亲为,花钱雇我干什么?」梅知有些无奈,「还教四书五经……这是少爷们该学的东西吗?」 这话一下点醒了关以桑。 「已经半年没给你送过束脩了。」 「何止啊。」梅知转过头。 他从身后的架子上拿出一本蓝色的册子,在关以桑面前晃了晃,「我在宴会上帮贵少作诗,赏钱全在止机和持杼身上了……小人每一笔都记着呢。」 「知道了。」关以桑伸手要接,「给我吧。」 可梅知却将账本塞到了自己的外衣里,「等大人复职再说。」 说来好笑,连关以桑自己都笃定复职无望,梅知却能这样信任她,也不知道是谁给的底气。 「士淑一言重于千金鼎,」梅知仔细将账本收好,「大人以后都是要还给我的。」 「一定。」关以桑敷衍地点头。 她偶尔也会想,如果当时强硬一些,直接抢过那本账簿,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就算她没有看见内容,不知道梅知已经有了那份心思,只要看见落款的「梅照水」叁个字,也能将一切了然于心。 可是她那时需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早起上朝、到衙门办公、奔波各位府上传递文书,这就占用了她大把时间。回到家后,要和妹妹商量老家产业、和妹夫商量全府事务。在空闲时间里指点两个儿子读书,就只剩下了晚上的时间,又全部留出来给了关纨。 即使在持杼病床前默默祈祷之时,也未曾留意过身边同样虔诚的梅知。 / 短短半年后,新皇登基,下令重查临安公主谋逆一案,关以桑便是第一个洗清罪名、又获加封的牵连官员。 先帝怎么可能不知道关以桑忠心耿耿,一心拥护储后?无非是想借临安的案子,打压一批大有可为的官员,好让新帝亲自施授凤恩。 林家见风使舵,迅速表态,假装从未有过那份和离书。又让行昭亲自出面,低声下气求着和她破镜重圆。 真是好笑。 「可是还要问问止机和持杼。」关以桑按着太阳穴,「再怎么说,他们也是行昭一手拉扯大的。」 「可郎主回来,小生就得走了。」梅知望了眼屋外的少爷,「这一年多来,照顾他们的人可是我。」 「为什么?」关以桑问。 「诶?」梅知瞪大了眼睛,「林郎君不在,夫人又不管后宅,不都是由我一个人做了吗?」 「我知道的。」 「那您问什么?」 关以桑看着梅知,「他为什么要赶你走?」 「呃……」梅知忽然愣了一下。 像是傍晚的天空一样,他的脸色迅速涨成了霞红。双手再次不听使唤,不自觉地撕掉了手里手札的一半封皮。 「怎么了?」关以桑看出了他的不对劲。 梅知摇头,「大人还是不知道的好。」 关以桑知不知道事情原委,与他最后会不会被林行昭赶走,其实也没有关系。 收了关以桑的玉簪后,梅知与她的交往愈加密切。林行昭主管家事,也需要教导儿子,因此经常撞见他们见面。 梅知彼时只有朦胧情愫,但林行昭不可能给他时间。先发制人,他便在关以桑参加另一场夜宴之时,特地将梅知召来谈心。 无非是那些梅知一早就怀疑过的话: 关以桑出身寒门,不可能得罪林家,将一位士子娶进门。她前途无量,假以时日必能位极人臣,何苦因为与男师纠缠不清,给政敌白白递上弹劾的理由? 梅知被戳了冷点,自然有些懊恼。然而他有些傲骨,被人当面贬低,一定要找回些颜面。 「于寻常男子而言,夫人确实是良配。」梅知笑着回答,「郎主担心得有道理,只是梅郎实在不是那种小人。」 「哦?」林行昭喝了一口茶,「梅公子是已经有心上人了?不然怎么这样笃定,自己永远不会与我妻有染。」 梅知有些着急,「我可没说过永远不会——」 刚出口就觉得这是个把柄。于是闭了嘴,仔细想了想,转移话题道:「这种事情只由夫人做主。她若坚定,郎君又能做什么?」 「就算是知寒不在乎,一心想留梅公子在自己身边……」林行昭叹气,「你也该想想,自己要付出什么代价。」 「代价?」 林行昭点头,「要把你留在知寒身边,我必然要使些手段洗净你的出身。你的亲母、恩师,还有一起训练的同窗,都是你配不上她的证人。」 他看梅知皱眉,心里有些宽慰。这孩子或许真的如同妻主所言,善良直爽,没什么城府。这样的话,自己只需要稍微推一把就行了。 「梅公子是个聪明人。」林行昭从侍儿手里拿来一只首饰匣子,「公子此刻并未对我家妻主有心,倘若日后真的为其折服,就能明白我为她着想的道理。」 打开首饰匣子,珠光宝气差点让梅知眼花。 「我家妻主赏过你什么,就由郎主我花两倍的价钱从公子手上赎回来。」林行昭脸上的笑容若隐若现,「身为郎君,我自然要事事为知寒打算。这些当作定金,若是不够,尽管再和我开价。」 大概是这么一回事。 梅知当然没有收下林行昭的赏赐,也没有交上关以桑的礼物。 然而他现在手中紧握玉簪,望向已经不再冷落的门庭,心里还是有些没底。 他该事事以夫人为先,然而,然而。 23风土人情 李正盈的母亲并非出身武将名门,祖母以上,全都是为军队打造装甲的苦役,连报名参军的资格都没有。时任将军嫌男兵不好管控,临出征前紧急扩招了一批女官,李千这才有了进军营的机会。 要说李千与平级武将最大的不同,那便是她真实攒下的一身血气。这位不识字的苦役女,上了战场才展现出自己百年难得的天才。不过是往西北滚了一圈刀尖,硬是直接在朝堂上杀出了一个位置。 当然,李千的晋升由于出身有过诸多限制,绝不能用一帆风顺来形容。当初一起出生入死的姊妹数不胜数,坚持到沙场凯旋的也成百上千。 李千在这些同僚中脱颖而出,一路成了封号将军,说实话有些运气所在。 当年皇宫里有一件不大不小的意外,还是守备的李千反应及时,救驾有功,直接成为了皇帝的亲信。 而那件不大不小的意外,让关以桑丢了当时的大好前程,甚至到了要变卖川家产业的地步。 惜阴轩门后的竹林,曾经有过一道矮墙。矮墙的这边是关以桑剩下的住处,矮墙那边,则连着园林一同打包卖给了正春风得意的李千。 关以桑同李千两位,一个是文官,一个是是武官,在同一件事情上境遇迥然不同,一位的委曲求全成全了另一位的扬眉吐气,按说关系不会太好。 然而在这些差别之外,两位又有些共同之处。 她们都是寒门出身,无依无靠地凭自己出头得到赏识,虽说分属文武两边,可深知彼此不易,一直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碍于背景与年纪没能交往更深,谈及彼此,却向来带着赞赏。 就连李正盈的大名,也是李千以西北特产的宝石为礼物,亲自登门请关以桑帮忙挑选的。 「牙牙学语的婴儿名叫阿满,大名自然得稍微往后退一步。」关以桑当时是这样说的,「充满而未满,世间好事依然往她命上累添,不如就叫正盈好了。」 当时关以桑重孕在家修养,心里也不是没盘算过与李府结亲的事情。不过腹中是个女儿,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后来李千搬走,两家不再是邻居,但李正盈与关绮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也不比一般人家的亲姐妹更浅。 李正盈此次归家,本是为了迎接母亲凯旋。不知是什么原因,军队的回程比预计更晚,估计要到年后,正好绕过了李正盈的生日。 独生的小姐嫌自己一个人在家寂寞,从花杏处讨了份生日礼物,次日清晨便拜访关府,请关大人将关绮借给她庆生。 正逢皇帝的赏赐进门,关绮在门口盯着进出的车马宫人,无不羡慕地感叹了一句,「哇……」 李正盈便嘲笑她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哪里是什么稀罕东西。」 按两位的交情,这些话说得多过分,也只是玩笑而已。关绮耸肩认下了村妇的罪名,多看了门外两眼高大俊秀的宦奴。 / 一般贵女喜欢在房间里摆放文玩陈设,李正盈则没有那样风雅。柜子上显眼的地方,整整齐齐罗列着李正盈四处搜集而来的新奇玩意,足不出户,便能在这间房里窥到无边的天下。 一件绘有西游记图案的瓷枕,一只镂空雕花的鸟兽纹碗,一枚西洋来的红宝石吊坠,半杆南洋商人的宝石烟枪…… 想奉承她的人称为「特立独行」,而缺德的关绮则称为「脑子有病」。 花杏送的傩神面具,一是确实稀奇贵重,二是朋友礼重意更重,自然取代了原本来自南国的古木雕塑,放在了房间里最显眼的地方。 差点把花杏吓了一跳。 「这是保佑生育的神具,」花杏皱眉,将面具推倒平放,「你挂在自己房里,是求自己怀孕,再被国子监开除吗?」 李正盈歪头想了想,无所谓地耸耸肩。 「那是好事。」关绮替李正盈答,「真孕妇又不会受刑,滚回家靠母亲花天酒地,还能避免和真贵卿结亲,省得后半辈子被锁在家里做驸马。」 「怎么说?」花杏疑惑。 「寒门出身的女人,多半愿意攀个显赫川家。但是同样出身高门的贵小姐,就不用在其他地方打岳家的算盘了。」 花杏还是摇头,「那可是皇家诶。」 「娶夫看重的是人的相貌品行,最怕就是碰到心思窄的夫君。」关绮笑着说,打发李正盈的婢女给她们上了一些果点,「宗室子多半心高气傲,天天睡在一起,驸马要是做不到委曲求全,那肯定是要吵架的。」 「可你依然是一家之主啊。」 李正盈嘟囔了一声,嫌弃地看了一眼花杏。这位召族的土公主,明明是叁人中最年长,有时候却天真得可怕。 「杏儿姐姐是土司的女儿,当然不用担心。」她拍了拍花杏的肩膀,「可京城脚下的人,还要担心那位惹不起的亲家。」 / 不只是关绮和李正盈,有点底气的官家小姐,心里都将做驸马视为天下最大的倒霉事情。 同凤子成婚,自家宅院就再不会有其他男人。就算参加其他官员的宴会,身后也永远站着两位习武的宦侍。 妻主孕时难以事事躬亲,前朝曾有皇子以此夺权,干涉政务军机,差点引胡入华,侥幸平息后依然后患无穷*。 于是本朝又明令不准驸马担任实权官职,只能靠贵卿的嫁妆——以及自己分得的家产——当个循规蹈矩的二世祖。 一位是背靠皇室的金财主,另一个是没有实权的软饭女,谁娶了谁,这还有得谈呢。 「你见过云真天君,」关绮耸肩,「他是什么货色,你不知道?」 出言不逊,李正盈同样嫌弃地看了一眼关绮。 不过花杏倒是很理解地点了点头。 「当然,」关绮马上找补,「寸明天君你大可放心,虽然同在一间道观修炼,和那些没有规矩的绝对是不一样的。」 但她这话不对。还未还俗道士勾搭上了国子监的学生,怎么想也是一样的风俗败坏。 花杏想到方寸明,不自觉露出笑容。稍微有点害羞,赶忙又问:「名门少爷愿意嫁寒门女,宗室子又不行吗?」 「自然不行,」关绮抢答,「小门小户的姑娘多数也不够体面。考取了功名的寒门女,多是凤毛麟角的人才,皇帝怎么不舍得让人去做闲职。」 李正盈点头,「比如有个出息姐姐的名门幺小姐。」 「或者,」关绮朝李正盈呲牙,「身家清白无所事事的美貌二世祖。」 目前尚未出嫁的两位宗室子,云真天君出家自然可以不管,执徐公主的小弟今年已经十五,正好到了要订婚的时候。 关绮的姐姐与公主关系亲近,可以帮她推掉这桩婚事,李正盈却有个愿意与公主结亲的母亲。家里旁敲侧击过几次,她也做过几次噩梦。 在叁人之中,花杏是最体贴人的。她看李正盈脸色难看,连忙转了话题,询问关绮给好友的生辰礼物。 然后又谈起了生日宴会的事情。 李正盈有些远亲,靠着李将军的光,在自己啊府邸做事。她和这些亲眷并不亲近,讨厌与她们应酬,老早就吩咐下去,不会在府中办生日宴。 「要是能去再思楼就好了。」李正盈无不可惜地感叹,「有魁娘在,说不定还能请巫山君坐席陪酒。」 「你疯了?」花杏立马反对,「从国子监出来时,学官叁令五申,讲了什么道理,你是一点都没听进去吗?」 李正盈和关绮偷偷交换了个眼神,心虚地笑了笑。 「你要是真想去,我可以用姐姐的名字,从再思楼召两个人来。」关绮提议到,「她尚未复职,也少了些其他的麻烦事情。」 「不好。」花杏否定,「这是错事,怎么能在自己家中举行,还让母姊知道?」 关绮和李正盈又悄悄看了一眼对方。 李正盈其实也没有多想去,心里也知道这不可能,刚才不过是随口一说。 然而花杏将李正盈的生辰看得极重要。她还未婚,没有怀过孩子。在召族人看来,这样的年亲女孩儿便是在吸取自然光华,将乌娥喇神女的仙力,藏在自己的真心和魂魄当中。 每一位少女的每一个生辰,都应当按照她最想要的方式,完成一年来所盼望的心愿。 不过花杏和李正盈相处时间毕竟不算太长,确实很难分清,这位大大咧咧的好友此时此刻是真情实感的流露,还是一时口快的发泄。 据她所知,李正盈想要在再思楼度过自己的生辰。一年来总是挂在嘴边的愿望,应该就是和传闻中的巫山君共度良宵。 可是怎么才能做到呢…… 「有了!」 她忽然大叫一声,把另外的两人吓了一跳。 「杏儿?」关绮在她面前晃了晃五指,「你怎么了?」 「怎么去再思楼……我知道了!」花杏兴奋地大喊大叫,「我想到了!」 / / / *姑且算是作者另一篇文的联动吧。 *连懿在下两章出场。女主真的以为连懿会接其他的客人,女主也真的不在意。女主实在是太前卫太edgy了,作为奖励,连懿当然不会接其他的客人。(提前说明一下。) 24再思楼中 花杏的主意,当然和她的特殊身份有关。 她现在于云南会馆留宿,身边的召人不少。只要以会馆的名义去,作上召族的打扮,低调着些,就算有人顺藤摸瓜找了过来,会馆里的仆从和其他客人也都会帮花杏瞒下。 只是有一点:李正盈的生日就在四日后。她们本就订得晚,还不能用自己的真名,即使是关绮亲自委托了连懿打点,也只抢到了大厅的一张桌子。 而且连懿那日还有其他的客人。 那位神秘的春客排场甚大,花了大价钱,直接打通了顶楼的叁个房间。除了连懿,还有一直炙手可热的其他几位伎子—— 不只是钱的问题。想让一班子混花楼的小姐乖乖让出等许久的心上人,还需要一些其他的手段。 关绮倒是好奇,那位到底是什么人。 不过眼下最最让她烦心的不是顶楼,而是大厅里的那个位置。 对关绮而言,有位置看戏就行。对花杏而言,有地方喝酒就行。可是对寿星李正盈而言,见不到巫山君,实在不太行。 虽然连懿也能中途离开宴会,出来给她们敬一杯酒,可花魁自恃身份,绝不会亲自下楼来陪伴大厅中的客人。 与其冒着这么大风险跑一趟,李正盈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人留在家里,听大字不识的姨姑唠叨她毫无长进的功课好了。 然而关绮费心劳神,不可能给她中途退缩的机会。叁人从李府出发,化装假装云南来的商人,共乘花杏的召族马车前往再思楼。 路上李正盈报怨天尤人实在讨厌,关绮骂了她好几次不知好歹,架不住花杏一边劝解,一脚就把李正盈踢到外边,和车仆一块儿吹冷风了。 「文缯……」花杏瞪大了眼睛。 关绮气还没消,「别心疼啦,她死不了!」 外边的李正盈听见了,扯开帘子回应,「瞧见没?活阎王给我发话了!」 还没说完,就被关绮抽出的软垫,不轻不重地砸到了头。那边嚣张惯了的李正盈自然不甘示弱,不敢回手也要在嘴上占便宜。两边你来我往,打得火热,把一边的花杏看得一愣一愣的。 花杏是土司的嫡长女,身份天然比其他姐妹高上一级,从来没有同龄的朋友。就是已经和关李二人相熟,还是会被她们普通的玩笑吓到。 路上吵闹,到终点了却有些幸运。 今日本有外地来的一个商人,提前半月在叁楼订了个雅间。连嬷嬷听说魁娘来了,连忙给那商人退了钱,破例让她点了两个不出台的伎子回家,好及时把房间空出来送给关绮。 「只是……屋内的陈设,已经按那位客人的意思,全部更换过了。」引路的侍女面露难色,「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还请大人多多包涵。」 侍女的神色,让关绮以为这又是一位刚发财不久、只按照自己喜好布置金银财宝的俗人,正想着这便宜房子与李正盈碰巧搭调,门一开启,里头却是一间华丽典雅的屋子。 雕花的桌椅都是不扎眼的木漆,第一次瞧不占什么眼神。彩绢扎成的牡丹花儿栩栩如生,从门边到窗台足足有近百十盆。颜色从红到白,再从白到红,夹杂一些其他的颜色作为点缀,五光十色,却一点不显得吵闹。 屋内陈设也是五花八门,颜色及其鲜艳,却完全统一在了绢花牡丹的色调之下。 走近窗边,关绮稍稍拉起素色的帘子—— 果然是上好的锦缎,稍微摆弄一下,就反射出了花团锦簇的图样。 想来是再思楼装贵人装惯了,连同引路的侍女也心高气傲了起来。自己还为伎家做事呢,也学着名门望族的做派,瞧不起那些有钱的商人了。 这样不失重点的富丽堂皇,可比苦行僧一样吊着脖子的古意困难多了。更难得的是,这主人还是位商家的小姐。有钱的商人附庸风雅的多,在京城也愿意维持这样阔气的做派,确实是位有意思的淑士。 「原本定下这间屋子的是谁?」关绮问。 李正盈已经给自己倒了杯酒,抢答到:「哪位赚了点快钱的暴发户呗。」 关绮不理她,「那位大人不是一般人。如若有幸,关某愿意与她交个朋友。」 听到这话,侍女明显松了口气。 「那位订房间的时候,留的名字是陆小姐。」侍女低头,「贵客不愿意在大厅观礼,点了两个倌人便回家了。」 「这屋子还留着吗?」关绮问。 「留着。」 花杏忍不住问,「怎么啦?」 「没事,」关绮摇头。她从腰带里翻出两枚碎银子递给侍女,「劳烦姐姐跑一趟,和连妈妈打个招呼。就说陆小姐下次再来,费用都记我账上……那缸私酒也送一壶出去。」 「哎。」侍女应了一声。 等侍女拉门要走,关绮又把人喊住了,「你等等!」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关绮想了想,从门口踱步到了栏台,手指划过一朵朵盛开的绢花牡丹,最后停在了床边一只紫红色的状元红上。手指用力,一把将它掐了下来。 「状元红牡丹,」关绮将绢花递给侍女,「配花魁正好……还请姐姐上顶楼一趟。」 这当然是要送给连懿的。 既然是李正盈过生日,再怎么说,关绮也得给她一些惊喜。 礼物还未到,酒席也有点波折,最后还是讨巧才得了个包间,起码得请巫山君敬杯酒才行。 等关绮回到座位,已经喝上的两人,就刚才偷听到的事情,向关绮发出了质问。 李正盈自然问:「连懿能来吗?」 花杏则关心:「那私酒是什么?」 真是一猜一个准。 「顶楼有位大人物请客,再思楼得罪不起,也不敢透露半分。我没什么把握。」关绮先糊弄了李正盈的问题,然后笑嘻嘻地转头,对花杏解释道,「再思楼的鸨母是款江人,有亲戚帮方氏款酒做生意。每年叁白堂出了新酒,再思楼都是第一个挑、第一个运到京城的。」 花杏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李将军的大小姐庆生,再思楼自然要送一盅来的。」关绮对花杏打趣道,「你且等着。」 天色渐暗,楼下唱戏的班子谢了幕,在关绮来得及正经看一出之前,就卸掉了自己的行头。 专为春馆表演的戏班子里,所有的戏子都是男人,其实别有一番趣味。男扮女装的刀马旦是这家的拿手好戏,平日里少有演出,今日连演叁场,自然赚得了满堂喝彩。 关绮正看人谢幕呢,耳边忽然传来了李正盈的嘲笑声。 「魁二小姐,今儿个又看上谁了?」 关绮挥手,「只是看戏罢了。」 「可惜人家自有规矩,只赎身,不接客。」李正盈的脸已经有了微红,此刻更像自言自语,「唱花旦的那个十七岁的小郎,身材窈窕面容清秀,扮姑娘差了一截,可卸了行头,人确实是漂亮。」 「怎么个漂亮法?」花杏问到。 李正盈嗯嗯应付了两声,顿了两顿,才扭头问她:「怎么个什么?」 合着刚才完全没听进去啊。 「哈哈哈哈!」 关绮笑得肚子疼,根本没法探头出去,再仔细瞧瞧那位花旦的脸。 隔了老远看不清楚,可确实像个女孩子。虽然男子也有男子的美貌,不过若说某位少爷瞧着像个女孩儿的,基本都在夸他是位难得的美人,可见花旦确实有些姿色。 「可惜了。」关绮叹气。 花杏来了兴趣,看了眼回到座位的李正盈,饶有兴致地问,「你也看上了那一位?」 关绮连忙摇头,「不敢不敢。我只是可惜,那孩子长得这样娇俏,居然在这种地方做戏子。」 「戏子也不是伎子,靠唱戏过活也算正当,文缯怎么能这样瞧不起人。」 关绮看看花杏,又看看李正盈,暗笑着摇头,却没有再说话。 喝了会儿酒,楼下便换了几位乐师唱风雅的曲儿。时辰一到,花楼解了夜禁,周围的房间开始热闹起来,酒气也逐渐绕上了这花楼的柱台。 大厅台上撤了正经的戏班,现在表演的伎子乐师,身上穿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了。 「笃笃。」 刚才的婢女打开门,送来点好的菜品,又续了一壶酒。 连同菜肴一起进来的,还有陪着助兴的叁个男伎。都是在张桃家里呆过的人,为首的便是之前打过照面的绣眼。最后一个则是乘影。 花杏吃惊地看着伎子,扭头瞪了一眼关绮,一脸恼火的样子。 「那公马不是上桌的,」绣眼察觉她的情绪,赶忙帮关绮解释道,「魁小姐知道您的习惯,一早就同我们打过招呼了。」 「我可没要公马。」关绮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乘影。 绣眼点头,「贵人身份特殊,也不好找其他人助兴……巫山君实在分身乏术,吃饭总要有个添茶倒酒的,只能请贵人将就一下。」 花杏不知道绣眼为何急着道歉,李正盈却为关绮免了再思楼的罪过。 「虽说公马上不得台面,」她往前走一步,挑起承影的下巴,「可这位确实有张漂亮脸蛋。」 / / / 浏览到一个叫做「绮星」的女爱豆,感觉非常亲切,加推了~ 轻盈照水(四) 人间的事情,总是不能完全由自己做主的。 林汶做的事情决绝,在她入狱之时加以陷害,划清关系,甚至间接导致了女儿的夭折。即使这事根本上与行昭无关,关以桑也无法接受已成了仇人的夫母。 但是林汶毕竟还是那位刚退隐的大臣,朝堂之上,关以桑的一半助力都算是她的门生。 一开始就是出于利益的联姻,自然也不是她单方面说断就能断的。更何况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些年年一起养大四个孩子,自己对他也不是没有怜惜的情谊。 还是和他见了一面。 「爹爹——」 止机和持杼立马冲了上去。 纨纨被教得太好,知道自己应该懂得礼貌,不能冲上去找父亲撒娇。但关以桑看得出来,关纨也想念这位长辈。 就这么一瞬间的心软而已。 「梅公子先带持杼和止机回家吧。」关以桑吩咐道,「我和纨纨今晚留在林府。」 还住以前做少夫人时的那间屋子。 关纨年纪小,不过五六岁,和父母一张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带着她在身边,在床上隔开自己和行昭,倒是能避免一些其他不必要的事情。 不过林行昭心里也清楚,关以桑不可能对他毫无隔阂。两人一直未眠,沉默到了半夜,女儿都呼出了平稳的鼻酣,他们还是没有说话。 「诶……」 还得是关以桑先松口。 她握住林行昭的手腕,停下了扇子里的凉风,将那只手拉到自己脸颊上。世家子习琴留下的老茧在她脸上摩擦,算是他们仅存的一点温存了。 「大人怎么还不睡?」 关以桑看了一眼怀里的女儿,「被纨纨吵得睡不着觉。」 「是儿睡得正香,」林行昭低头,「我却觉得宁静。」 「她身体也不算好,我只是担心。」 林行昭的手一下变得冰凉。 可这是他们无论如何也要谈到的话题。 「她们一直瞒着我。」林行昭叹气,「我不知道……如果我……」 短短一句话,到最后已经哽咽不成声。 关以桑看着结发夫如此狼狈的眼泪,第二次心软了。其他孩子都小,记不得什么事情,关以柘又常年不在家,并不与关缣相熟。 她想要长长久久地记得女儿,想要身边有个人能够倾诉,那非得是林行昭不可。 「改日请太和宫挑个良辰吉日,我亲自从你姐姐府上接你回家。」 林行昭点头,「都请知寒安排吧。」 / 坊间传闻,孟霭是储后常山公主——也就是当今圣上——数次私见的情人。 世人总爱往帝王将相头上安些莫名其妙的风流韵事。隐忍多年的皇女与画风绝代的士子,纵然只是捕风捉影的流言,也被天下百姓深信不疑。 如若不是,孟霭为何在新皇登基大典结束后不久,便远走江南开设士馆了呢? 「义父托了信,想我同他一块儿去。」 关以桑嗯了两声,没有回答。 「我会去的。」 梅知低头向她行了礼,匆忙地钻进了书房。关以桑跟过去看看正想要进门,不料梅知又急匆匆地要出门,两人刚好撞在一起。 关以桑被撞退好几步,而梅知直接平沙落雁,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可怜他手里捧着的那副画卷,直接被他撕成了两半。 「这是什么?」关以桑问。 梅知将画卷收起,「这是……算了。」 「怎么算了呢?」 「这是想给大人的礼物。」他回答,「可这样我要怎么送?」 关以桑想说自己不介意,只想看看画的内容,脱口而出的却是:「那就多留几天,等你再画一副给我。」 / 梅知多留了一半个月。 其间孟霭催了几次,甚至请其他的徒弟来,在宴会上游说过关以桑。 但是孟霭还不是最着急的那个,林汶才是。 林汶的学生总是明里暗里地关心师弟的归处,她上一次朝,起码要听到行昭十次。 虽然她不可能不和行昭再续夫妻缘分,但是她还是有些抗议的手段:借口政务繁忙、节日喜庆、忌日晦气……甚至是关纨身体太差,一次又一次地把林行昭归家的日期往后推。 / 一个半月以后,关以桑收到了梅知的礼物。 天色已晚,梅知带着行李,匆匆敲开了关以桑书房的门。 「这么晚了,你……」 然而梅知不肯让她多说,直接将一卷画轴塞到了她手里。 「义父今晚还有客人,行船亥时又半出发,我只能留到这个时候了。」 关以桑拦住他,「怎么这样突然?」 「不突然,」梅知扭头,「一个月前就和夫人辞行了。」 他挑这个时候,肯定不只是为了躲开宵禁。关以桑生活规律,作息严格,到点就要休息,从来没有差错。 想到这点,关以桑心里难免有些失望。 「我以为你不走了。」她说,将梅知请到书房内,看着他坐下,「这样匆忙,我都来不及送礼物给你。」 她打开画卷,「松鹤图。」 梅知点头。 「我确实比你年长许多,可是如今也不过寿,怎么得了你这样的礼物。」 「其实也不是这个意思。」梅知嘟囔道。 这副画用了时下流行的技法,颜料也全是本朝才开始流行的,然而画中形象却是古意典型。 白鹤向前伸着脖子,目光如炬,直视观者。因为是这个角度,它的脖子不如侧面时修长优雅,而是呈现一种收口的瓶形。这是古人作画时的考虑,时人早就不用了。 关以桑于他,便像极了这样的一只孤鹤。 她虽是活在此刻,却承着千年来所有孺人的风骨。即使近在咫尺,却又无法触及分毫。 梅知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关以桑重新获罪,削去官职。两人身份上的悬殊从此抹去,带着孩子私奔至无人认识的地方,隐居生活。或许她能开一间书塾,自己则帮着照顾家事,偶尔为世家少爷们讲学,补贴家用。 清贫却安逸,在乡下备受尊敬地白头偕老。 幸好这梦不是真的。 他明白关以桑的抱负,也知道她心怀天下,必然要做出一番事业。即使自己事事以她为先,小小一个士子,在她眼中未必有多重要。 而梅知能做的,只有将这份心意藏在画中,最后不至于被她忘掉便好。 / / / 虽然无人在意,但是这个短篇的年龄bug还是挺明显的。 短篇里关以桑的两个儿子应该比关绮大了十多岁,连关纨也该年长女主六岁以上,但是正文里写的关绮的长兄(十五岁进宫做男官,十年后也就是现在被皇帝纳为公卿)只和女主差了不到叁岁。 稍微改了一下正文设定,成为皇帝宠儿的是关绮二哥,十五岁入宫,正好卡在二十九岁快要出宫的年纪困在了里面,年长关绮八岁,在开蒙伊始便由梅照水教导。关纨在二哥之后出生,比女主大六岁。 虽然依旧会有一些对不上的地方,但是大致的故事走向是一致的,依然存在的bug就当作是平行世界了。 轻盈照水(五) / 关以桑看这幅画,自然是不明白梅知内心真实所想的。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起舞的白鹤十分可爱,反而像极了梅知—— 春天的时候,梅知就是这样在梅树底下伸懒腰的。当关以桑走近时,他会嗖地一下跳起来,然而衣衫还来不及整理,依然有压皱的痕迹。 她装作自己见不到,等梅知自己发觉,又总要手忙脚乱一番,正如这画中的白鹤。 「夫人喜欢吗?」 关以桑点头,「自然。」 梅知朝她笑了笑,又提出了要走的事情,「要宵禁了。」 他希望关以桑能让他多留一会儿。 留到宵禁后,甚至留到明天,留到下个月……留到他们都白头。 「咳……」关以桑收起画卷,「我都没来得及送你一点什么。」 「夫人刚刚说过了。」梅知有些失望。 关以桑自觉尴尬,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思来想去,干脆拎着灯向门外走去。 「夫人?」梅知的手掌扣住了她书房的门。 「去库房。」关以桑温柔地笑了,「之前陛下赏过一轮好礼物,我挑一件送给公子。」 「可是宵禁……」 关以桑点点头,朝多蹑吩咐了几句。 侍儿面露不悦,有些恼火地走了出去。 「待会儿我送你去。」关以桑盯着手上跃动的烛火,不敢看梅知的脸,「夜出的令牌我还有。」 / 皇帝赏赐的东西,有一批是万万不可转送的,还有一批是不符合梅知身份的…… 剩下一批又是专门给林行昭的。 当然,现在关以桑刚刚脱罪,林氏尚未归家,这些赏赐也不是成品。 梅知自幼出入高门世家之间,借着关以桑手中昏暗的烛火,大概也能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用。 等到陛下彻底清除临安判党,关以桑必然得到重用,而林行昭当然也会请赐诰命,平身公卿。 梅知的手指划过制作宫衣的大红锦缎,想象着林郎主打扮周全、站在夫人身后等待圣旨的样子,很难保持镇定。 他甚至不敢想象身着宫衣的是自己。 但是…… 但是这个颜色,确实像极了嫁衣。 在他最放肆的想象当中,他也仅仅是身穿嫁衣而已。 「这个恐怕不行。」关以桑说。 梅知清了清嗓子,「我不想要这个。」 他不知道,这话让关以桑有些失落。这间屋子的东西,哪一件给他都过于贵重。梅知为人清正,绝不会收下这些昂贵的礼物,她故意带他来,也就是想要再拖延一些时间。 「没有合适的吗?」关以桑笑着问,「我怎么不知道令卿眼光这样高?」 梅知不说话,只是往她身后凑了一步,继续往下一只箱子走去。 书房的灯没添多少油,本来只为了关以桑看那一会儿的书信。两人在库房里耗了好久,灯光也越来越暗。 他们想看见柜子里的物件,就必须离得越来越近。 火苗微弱,两人几乎相贴,却没人开口,要往这盏小灯里添些灯油。 「呼——」 最后被风吹灭了。 / 关大人的官车装饰着品阶的花纹,头尾都雕刻着牡丹花的图案,门上则有一只鸳鸯。 车仆挂上请人回避的铃铛,用金丝镶边的轻巧小锤试了一下。 「叮铃……」 清脆的铃铛声回荡在寂静的院落中,激起一层又一层催梅知启程的回声。 多可笑啊,贵人的马车,要坐的人是他。 从前月辞行开始,梅知便一直期待着关以桑出口挽留。当时没有,一个月后也没有。甚至于自己送了礼物,她念着「没什么可回礼」的时候,也没有说出「不要走了」的话。 她说的是「再留几天」,留下一份像样的辞行礼物,留下一个像样的告别仪式。 也就是要说再见的。 今晚,关以桑有一些不同。她显然困了,没遵着平日的习惯和衣睡觉,还为他破例公为私用,做了显然是偏爱的事情。 梅知以为她要开口的。 刚才油灯熄灭,两人几乎相依。透过夏日轻薄的衣衫,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关以桑的体温。她若是真的有心留他,那是最合适的时候。 可惜……到底是自己一厢情愿。 「夫人不祝我一路顺风吗?」 关以桑点头,「祝梅公子一路顺风。」 他扶着门,又问:「夫人不送送我吗?」 「送去哪里呢?」 「车上不能没人,」梅知瞧了一眼车仆,「到时候苏嬷嬷一个人回来,遇上巡夜的官娘,被当作偷用主人车马的盗贼就不好了。」 车仆已经举高了鞭子,几次拦着马儿,才勉强没有出发。 其实她早就给了令牌,车仆不必担心军家的盘问。但是看着梅知伸开的手,她心里一慌,还是搭了上去,与他掌心相握。 「啊——」 马儿一个没耐住,托着车子便往前走去。 「夫人……」梅知焦急地看着她。 尽管危险,两人的手掌却只是握得更紧了。 关以桑感受到了他指尖的力量,忽然充满了底气。右手用力一拉,将梅知整个人从马车上拽了下来—— 扑落在她怀中,然后往后滚了一圈。 停下时,两人脸上都是灰尘,身上也受了几处擦伤。然而十指相扣,四目对视,心里却只有无法言喻的奇妙滋味。 「不要走。」关以桑轻轻地说。 「嗯。」梅知肯定地答。 / 即使是正经拜过堂的新郎,也会因为在妻主那里失掉清白而羞愧。比如她洞房花烛的次日清晨,林行昭的眼角便带着眼泪。 因此,关以桑觉得梅知应该也是这样。 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昨夜称不上正派的错事便冲上了她的脑袋。她不擅长哄人,一边压着莫名的邪火,一边盘算着自己该怎么张口…… 却听到耳边的一阵笑声。 梅知居然是笑着的。 「你醒啦?」 他见关以桑睁眼,马上收敛了笑容,一把拉起被子把脸蒙住,不肯让关以桑看见他的脸。 「你几时起来的?」她问。 梅知的声音闷闷的,「根本没睡。」 关以桑摇了摇头,「对身体不好。」 梅知嗯了一声,隔着被子发出咯咯的笑声。 这让关以桑觉得好笑,「怎么有你这么不矜持的公子。」 「没有。」声音隔了被子,比平时听着老成一些,「我只是开心。」 他挣开被子,靠近关以桑的肩膀,用鼻尖轻轻描绘她耳后的形状。像只冬日里靠人取暖的小狼崽子,手也悄悄与她十指相扣。 「夫人怎么皱眉?」 「等行昭回来就安排纳侧之事。」她伸手搂着梅知,「我……会给你个名分的。」 梅知应了好,「那苏嬷嬷呢?」 「苏勇学艺不精,乱了车马,」关以桑的拇指抚过梅知脸上的擦伤,「该赏。」 但她很难像梅知一样笑出来。两人还赤身躺在床上,女的唉声叹气,男的兴高采烈,这种事情也不算对见。 「夫人为何皱眉?」梅知问。 「不然呢?」关以桑叹了口气,「也没有向你母亲提亲,没名没分地强占了你的清白。这事与你名声有损,我又怎么能开心呢?」 「没这回事。」梅知认真回答。 关以桑诧异,「什么?」 「我说,」梅知半侧着身,看着关以桑,「没这回事。」 「昨晚……」 「我的意思是,大人不必为此自责。」他别过脸,脸颊通红,「您是要了我的清白,可强占一词未免太不妥帖……照水一直是愿意的。」 25一桩冤案 听见李正盈这么说,关绮也多看了一眼乘影。 之前相见,或许是因为逃命奔波,脸上一副苦相,关绮不觉得他好看。 在春楼过了几天舒服日子,脸色红润,不似原先那样憔悴,倒是显出了原本的好底子。 李正盈抬头瞥了关绮一眼,又扫过承影的脸,似乎有些恍然大悟。 她不知道承影的身世,以为他是关绮的相好,之前一直藏在猎户家里,不让见其他的客人。然而转念一想,关绮似乎也不偏爱这种男子气强悍的床伴,心里奇怪,也多打量了承影几下。 好笑的是,本来有些局促的花杏,因为两位好友的神态,也跟着往承影面上看去—— 「哗啦——」 ——承影本来就紧张,被她们一吓,直接打翻了手中的酒盅。 「啧……」花杏吸了吸鼻子,「好酒。」 叁位贵客都没说什么,只有绣眼面上闪过一丝不悦。 续来的酒由百灵端着,承影则被剥去上衣,到角落去做了件略微奢侈的摆设。 再思楼是风月之地,客人中不乏达官显贵,自然不会在酒食上有所亏欠。 厨娘来自天南海北,食材也专供确保新鲜。 再加上楼下演出的火热气氛,很难不让人流连忘返……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宵禁。 花杏身上还有公务,必须赶着时间回到会馆。绣眼想差人送她,然而李正盈正醉醺醺地趴在他怀里,让他无法起身。 伶俐的伎子面露难色,朝关绮望了一眼。 「我送她回去好了。」关绮笑着说,扶着花杏起身,「你身上那姑娘今晚多半难缠,还是多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她带着花杏向门外走去,脚步也不算轻松。一边的乘影见她有些晕乎,便主动上前搀扶。 「多谢。」关绮下意识答到,随即又觉得自己太给这男兵面子,为自己叹了口气。 奇怪的是,承影这样身强力壮的男人,手臂居然是冰凉, 而且是只有一边的手臂冰凉。 关绮觉得奇怪,绕过花杏,往承影罚站的地方走去。伸出手来,竟然真的觉得有些凉风从左边吹来。 没道理啊…… 她最常来再思楼,去年开始参了点钱,也算是半个小东家。这种装潢上的事情,绝无可能出现这样明显的毛病, 「文缯?」花杏皱着眉,打个个酒嗝。 关绮忽然一激灵,「这酒上头,刚才有些犯晕乎。」 也没说起这股奇怪冷风的事情。 花杏看她盯着承影,摇摇头,便打算自己走回去,也忘了自己不认识路。眼看花杏要出门,关绮叹了口气,顺手牵起了承影脖子上的锁链,跟着一起出了门。 / 楼下会馆的人已经等候多时,花杏顺利地上了马车。 这才给了关绮问话的机会。 她与承影选的地方,正是连接两座楼的夹道。一边是热闹的场子,另一边是幽静的包间,都熏着浓浓的花香,一并撞在他们身上。 「阿嚏——」 害得关绮没忍住,在承影面前打了个喷嚏。 简单整理了仪态,她靠在栏杆边上,背对着承影。 「前月来了一批为先帝君修陵的苦工,由一个姓冼的官长押送。似乎是缺了一个。」 她没回头,却也能察觉到背后承影的失态。 「冼娘子队伍里没人,不敢交差,就在国子监山脚下的村子里,花钱买了个干重活的小郎。」关绮停顿了一下,「说来好笑,那农妇本来以为夫郎在家无所事事,卖了也无妨。结果不到两天,就觉得家里重活太多。她自己还在哺乳,照应不过来,于是追上了徭役行进的队伍,硬要冼娘子把那农夫还回自家。」 承影重重地吸了口气。 「这件事本来还好说,多给农妇一笔钱,让她另娶一个便是。然而刚生产完的母亲哪里愿意接一个生人,为了那个青梅竹马的结发夫,直接把冼官长告到了专管帝君陵的黄大人那里。」 关绮这才转过头,盯着承影通红的脸,「黄大人派人搜山,挨家挨户地查找,也没找到原来的男兵。据说那男兵长得不错,即使五大叁粗,也勉强称得上美人。队伍里有人作证,说冼娘子多次调戏那位男兵,只是小郎有些烈性,从未让人得过手。你说,这供词有几分真假?」 「冼娘子为人正直,并非——」 「——错了!」关绮打断他,「你一个被母亲卖到勾栏里做公马的贱民,怎么知道行伍中的女官是个什么品行?」 「可……」承影开口就要辩解,然后才反应过来,「是,小的知道了。」 在承影心里,冼娘子确实是个好心人。纠结再叁,还是开了口,求关绮告诉她之后的事情, 「事情闹到了黄大人那里,自然不能没有个交代。前段时间金阙山上找到了一具无名男尸,惊吓到了出行的重光公主。公主受惊后发了高烧,到现在也还有些神悸。重光公主是皇帝长女,本就是无册封的储后,这就不是一般的事情了。」 「皇上凤体有恙,亲王未必告诉了她真相。然而要大理寺严惩凶手的圣旨是真的。大理寺仪迟迟没能破案,压力实在太大,正巧有个不见尸体的杀人犯,便将它扣在了冼娘子头上。」 「不可能吧……」承影喃喃道。 「大理寺那帮人,比茶楼里的评书姑姑还能编瞎话。」关绮冷笑一声,「冼娘子调戏男兵不成,恼羞成怒将其杀害,并将尸体藏匿在了皇家的猎场当中。她出身军户,总能找到几个在猎场做事的亲戚。」 浓烈的香料与此刻的凝重格格不入,暖风熏人醉,关绮与承影却都觉得手脚冰凉。 「男兵叛逃,与那男尸被杀害,在时间上其实对不上。」关绮说,「两位大人迫切要个结果,这才是定罪的依据。据说省下了升堂开审的程序,直接宣布此案证据确凿。冼娘子于是锒铛入狱,成了给人顶罪的阶下囚。」 关绮拍拍承影的肩膀,「你不必担心。」 「那可是死罪啊……」 「我的意识是,你不必自责,事情最后成了这样,实际与你无关。」关绮往刚才的房间走,「她本来无辜,是两位大人一定要她死……这种事情,古往今来不知发生了多少次,不是你的错。」 两人一路沉默地往回走,其间偶遇几对迫不及待的男女。娇媚的调笑声与佯装的矜持破碎一地,更显出了他们与这良辰美景的格格不入。 等关绮在门口发现锁头,站定转身要走时,才发觉承影的眼眶早已经通红一片。 「诶——」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承影也是这副模样。 壮硕的成年男子总让人觉得木讷,时时含了眼泪在眼中,咬着嘴唇不敢放声,便能一下让木头美人鲜活许多。 关绮呼了一声,伸手要拍承影的肩膀。然而那锁链还挂在手上,像是不小心挥了件鞭子那样,不轻不重地甩在了承影胸前。 「哗——」 应声生出了一道红痕,眼瞧着就疼。 然而承影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低头看了一眼,松了肩膀——似乎是在鼓励关绮再来一次。 「啧,」关绮略带嫌弃地看向别处,「连嬷嬷到底怎么调教的你。」 自觉尴尬,她于是狠狠踹了一脚紧闭的房门,「博洛满*你这个王八蛋!」 里面的人正快活着,自然没有应声。 「今晚叫来的是绣眼和百灵,按道理应该是我和阿满一人一个。」关绮对承影说,「眼下两位都被她占走了,今晚没别人,就和你将就一下吧。」 / 再思楼的伎子不在闺房见客,既然连懿今晚有宴会,房间多半也是空的。 关绮毕竟是常客,不带面纱到处乱走,实在容易被人留意。思虑再叁,还是从玄关画轴的暗格里取了钥匙,领着承影推开了连懿的房门。 「来。」 关绮坐在床边,指挥承影在她面前跪下。 换做是其他有经验的伎子,此时便要讨巧地钻进女媛的裙子里,用牙齿解下衬裙,再叼出来同她讨赏。 只是乘影或许是有些紧张—— 满面通红,像个木偶,一动不动。 这模样在外头是乖巧,在卧房里就是无聊。关绮打了个哈欠,褪下身上的外衣,只穿着衬衣坐在他面前,微微张开双腿。 「哎呀,」关绮撑着脑袋,「可别说再思楼什么都没教过你。」 承影只是把脑袋埋得更低了。 木头人主动,或许得等到天荒地老。关绮没这个功夫,心里默数十个数,干脆收回腿,钻进被窝里准备睡觉。 她脱下其他多余的衣服,全部扔到了还跪着的承影头上,然后唰一下掐灭了灯芯。 房间里一下失去了光源,然而隔壁灯火通明,还是从门缝里钻了几道光进来。 关绮的衣料都是上等的绸缎,只这一点光也能反射出绝伦的光泽。承影的身体不住地颤抖,更让它有了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感觉了。 天冷露寒,关绮没想着要坏他的身体,原本是打算假寐一会儿,到时候了就遣他回屋睡觉。算算时间差不多,正想起身开口呢,房门却被人一把推开了。 噫…… 闻这香味都知道是谁。 / / / *李正盈的召族化名 26魁(3p) 连懿一进门,也没有理会床上的关绮。先把承影扶起坐下,又点燃了被关绮掐灭的蜡烛。 而关绮此时还在装睡。 拢共睡下没多久,正是浅眠的时候,房间里忽然点了灯,怎么可能不醒呢? 分明是想要连懿亲自过来喊。 而那位也不着急,将烛台放到床头的柜子上,轻轻坐到关绮身边,俯下身去,在她耳边悄悄喊了一声,「魁娘?」 「嗯……」关绮装作刚睡醒的样子,睁开了眼睛。 要不怎么是连懿做了花魁呢,连蜡烛摆放的位置都是精心计算过的。一半的身体映着烛光,一半的身体落在夜色,直诱惑人伸手拉一把,将他的美貌从黑暗中解救出来。 「你居然有空么?」关绮伸了个懒腰。 连懿笑盈盈地点头,「那边的贵人不在这里过夜,宵禁之前就走了。」 关绮有意套他的话,「只是宵禁罢了,殿下大可不必如此着急。」 「公主日理万机,咱们……」 话到一半,连懿才察觉自己失言。荣宠不惊的花魁郎君,只闪过了一丝暴露的恐惧:「魁娘怎么陷害小生。」 关绮拉起他的手,温柔地拍了拍,「放心。」 连懿低头,随即转了笑脸,将食指点在关绮鼻尖,慢慢往后拉。让关绮盯着自己,然后转头,让关绮看他身体的另一面—— 「怎么样?」 鬓边一枚状元红的绢花牡丹,撒了些金粉,正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漂亮极了。」关绮称赞。 「是花漂亮呢?」连懿问,顺手卸下了那只牡丹,递给关绮,「还是人呢?」 「当然是花。」关绮把牡丹往枕头下一塞,坐直了身体,「人……我不是还没见着吗?」 赤裸的调情最适合现在的气氛。 连懿将假装宽衣解带,手指绕了一圈,却将衣服系得更紧实了。两指拈着衣带一角,温柔地塞到关绮手上—— 只是轻轻一扯,便褪下了他身上的绸缎。 「漂亮极了。」关绮由衷称赞。 她藏起连懿的衣衫,伸手去勾他的下巴。脸庞相贴,温热的呼吸相互吸引,唇舌也自觉地纠缠在了一起。熟悉的身体嵌合一处,手指划过,身体便已经赤裸相拥了。 「你累不累?」关绮问。 连懿吻着她的手指,「再累也没有怠慢魁娘的道理。」 但关绮与他太熟,确实看得出他今晚疲惫。 于是反身将他按在床上,咬着他的乳首,便要挪着身子往他淫物坐下。 「诶……」连懿托住了她的腰,「房里还有别人呢。」 被他这么一提醒,关绮叹了口气,转身坐在连懿的腿上,有些扫兴地看了承影一眼。 「你先出去。」关绮吩咐。 承影不敢直视关绮,低着头就往门外走。 「怎么啦?」连懿也坐起来,环住关绮的腰,「我可没喊您打发他走。」 他朝承影招招手,「过来。」 关绮皱眉,可是连懿环在她腰间的手臂稍微用力,示意她安心,她便没有说话。 承影如刚才那样跪在床边,等着连懿带着关绮转到他面前。 连懿修长的手指从关绮小腹处往下走,深入双腿间的私密处,抖动着抚慰起了隐藏的花核。 「唔……」 他本来技法娴熟,带着琴茧的指头又勾了催情的脂膏,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指尖的花蕊便饱满肿胀,潺潺向外流出了粘稠的蜜水。 「来。」 双手一勾,承影便跟着趴在了关绮腿上。连懿的手指摸过承影的脸颊,将晶莹的粘稠尽数涂抹在上面。烛光闪闪,那张带着苦相的俊脸于是沾染了艳色,眼睛一垂,修长的睫毛便在他脸上投下一道似眼泪的阴影。 关绮的腿随之被连懿抱开,再一次向承影展示了她的身体。 承影当然还有些紧张,抬头望了一眼连懿。 「喏。」连懿的手指从承影的鼻尖,一路拉到了关绮的蒂果,「你都学过的。」 于是承影便闭上眼睛,像是在做过年后分祭品前感恩老天的祈祷。他有些发紫的嘴唇贴上连懿的手指,慢慢往下,舌头勾上了关绮的阴唇。 他温柔地挤压着最迟钝的肉瓣,不敢去抢连懿的地界。 不只是身下,连身上也得到了花魁体贴至极的照顾——他的舌头正在关绮耳边说着情话,另一只手则恰到好处地侍奉起了她胸前的春光。 「啊——」 连懿的身体如同山中修炼千年的大蟒,沾染了初冬的寒气,格外冰凉。然而身下由承影烧出的火苗已经慢慢攀到了她心头,愈烧愈热,竟然让她流下了汗水,忍不住叫出了声来。 「魁娘?」 「嗯?」 连懿在她脖子上落下一个吻,「今晚就准了我吧。」 女人在这时最好说话,就是关绮也不得不向情人服软。 「好……」她挪了挪身子,放出连懿的阳物,「你自己来。」 / 连懿求情,关绮自然要给面子。撤了承影马眼处的簪子,让他不至于把东西带着回房。 这间房子本来备了热水,不过刚才一直没什么动静,热水房的龟婢便匀给了隔壁叫了叁四次水的客人—— 「也真不怕得马上风。」 关绮朝李正盈的房间啐了一口。 天晚不好开灶,连懿又不许关绮泡凉水,便遣承影到楼下茶水间取了一壶热水,和药粉调了一盆温度合适的清汤,在床上为两人擦拭干净。 期间自然也有些旖旎,她甚至不记得承影是什么时候出的房门。 / 关绮趴在连懿身上,用指甲尖临摹连懿胸肌的形状。连懿一只手在她后背轻抚,另一只手则伸到了旁边的果盘,捡了一枚冰块塞进关绮嘴里。 「你好心提携乘影,」关绮含着冰,声音有些模糊,「是在炫耀再思楼调教人的功夫吗?」 「他是个聪明孩子。」连懿回答,「长得也俊俏,就是命苦。」 「进了花楼的门,谁不是命苦。」 连懿摇头,「不止。生为男儿身便是命苦,只看母亲能给你挡下几分罢了。」 关绮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冰块还没化呢,她便含上了连懿的乳首。舌头抵着寒冰,在那梅苞边游走,似乎想营造一场人工的风雪,催促身下的美人为她盛开。 「啊……」 连懿的手停在了她的脊心,有些失控地抓了她一把——比起痛来,更是酥痒。 「承影可比你差多了。」关绮甩下连懿的手,将它按在自己的胸口,「你有心提携,就该让他做下边那个,自个儿用口舌侍奉。」 「我才不呢。」连懿笑着说。 「怎么?」关绮抬头,饶有兴趣地看着连懿,「你怕自己年纪大,看见气血方刚的,从此再也难振雄风?」 「哎哟!」连懿佯装生气,「魁娘怎么这样羞辱我。」 关绮歪头,自己伸手捞了一枚冰块,塞进连懿嘴里,「给您陪不是了。」 这哪里是赔罪嘛。 舔了舔关绮的手指,连懿一边嚼着冰块,一边用舌头擦过嘴唇,将受冻的红艳嘴唇染上了冰晶的光泽。 「吸纳吐玉么,小生自然干得来,可您身下有个弟弟在使劲儿,连懿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连懿双手扣住关绮的腰,让她往自己身上压近,「若是不用力,魁娘就要受委屈。可要是竭尽全力,又难免要碰到弟弟的那物……」 「那又如何?」关绮问。 两人此时已经紧紧相贴,从胸前到身下的形状都完全契合。两颗冰块寒气未散,倒是让彼此的鼻息更加炙热了。 蜡烛跳得欢快,暖色的烛光透过床帘,正好照亮了连懿绝美的脸庞,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拉出了睫毛的弧度。 「那又如何?」连懿侧头,闭上了眼睛,「小生这舌头因此脏了,又要靠什么向魁娘讨要香吻作为赏赐呢?」 关绮盯着他的侧脸,发现他的头发在烛光下稍微有些浅色。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烛光下该有多好看呢? 双指捏着连懿的下巴,将他的脸正了回来。关绮随即含住了他修长的睫毛—— 果然让连懿张开了双眼。 原本琥珀色的眼睛,此刻已经浅得发光,像极了黄昏中的太阳,睁眼瞬间便消化了一簇失落。 「小可还是个未成家的小姐,」关绮抢先一步装出委屈模样,「连先生,您可别嫌弃我。」 伏下身去,将自己的舌头印到连懿唇上。 奖励点到为止,可眼前人伸舌浅浅探了几下,便把她的牙关完全撬了开。舌间的缠绵最为旖旎,顺着嘴角往脖子去,一路亲到了锁骨,倒是又把穿好的衣物扒了开来。 「魁娘……」 关绮停下,靠在他胸前,「嗯?」 「已经洗过身体,我该走了。」连懿声音有些沙哑,「这是规矩。」 「规个屁。」关绮按着他,再次低头,用舌尖临摹他精致的唇瓣,「眼下只有我同你,您再故意说些抬高身价的破烂话,可就有些不识时务了。」 「唔……」 关绮躺在他身侧,「天气这样冷了,你当个暖壶给我,好不好?」 这怎么能说不行呢? 「如果明日嬷嬷找小生麻烦,」连懿将关绮搂在怀中,「这笔就算魁娘欠我的。」 轻盈照水(二) / 关以桑看这幅画,自然是不明白梅知内心真实所想的。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起舞的白鹤十分可爱,反而像极了梅知—— 春天的时候,梅知就是这样在梅树底下伸懒腰的。当关以桑走近时,他会嗖地一下跳起来,然而衣衫还来不及整理,依然有压皱的痕迹。 她装作自己见不到,等梅知自己发觉,又总要手忙脚乱一番,正如这画中的白鹤。 「夫人喜欢吗?」 关以桑点头,「自然。」 梅知朝她笑了笑,又提出了要走的事情,「要宵禁了。」 他希望关以桑能让他多留一会儿。 留到宵禁后,甚至留到明天,留到下个月……留到他们都白头。 「咳……」关以桑收起画卷,「我都没来得及送你一点什么。」 「夫人刚刚说过了。」梅知有些失望。 关以桑自觉尴尬,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思来想去,干脆拎着灯向门外走去。 「夫人?」梅知的手掌扣住了她书房的门。 「去库房。」关以桑温柔地笑了,「之前陛下赏过一轮好礼物,我挑一件送给公子。」 「可是宵禁……」 关以桑点点头,朝多蹑吩咐了几句。 侍儿面露不悦,有些恼火地走了出去。 「待会儿我送你去。」关以桑盯着手上跃动的烛火,不敢看梅知的脸,「夜出的令牌我还有。」 / 皇帝赏赐的东西,有一批是万万不可转送的,还有一批是不符合梅知身份的…… 剩下一批又是专门给林行昭的。 当然,现在关以桑刚刚脱罪,林氏尚未归家,这些赏赐也不是成品。 梅知自幼出入高门世家之间,借着关以桑手中昏暗的烛火,大概也能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用。 等到陛下彻底清除临安判党,关以桑必然得到重用,而林行昭当然也会请赐诰命,平身公卿。 梅知的手指划过制作宫衣的大红锦缎,想象着林郎主打扮周全、站在夫人身后等待圣旨的样子,很难保持镇定。 他甚至不敢想象身着宫衣的是自己。 但是…… 但是这个颜色,确实像极了嫁衣。 在他最放肆的想象当中,他也仅仅是身穿嫁衣而已。 「这个恐怕不行。」关以桑说。 梅知清了清嗓子,「我不想要这个。」 他不知道,这话让关以桑有些失落。这间屋子的东西,哪一件给他都过于贵重。梅知为人清正,绝不会收下这些昂贵的礼物,她故意带他来,也就是想要再拖延一些时间。 「没有合适的吗?」关以桑笑着问,「我怎么不知道令卿眼光这样高?」 梅知不说话,只是往她身后凑了一步,继续往下一只箱子走去。 书房的灯没添多少油,本来只为了关以桑看那一会儿的书信。两人在库房里耗了好久,灯光也越来越暗。 他们想看见柜子里的物件,就必须离得越来越近。 火苗微弱,两人几乎相贴,却没人开口,要往这盏小灯里添些灯油。 「呼——」 最后被风吹灭了。 / 关大人的官车装饰着品阶的花纹,头尾都雕刻着牡丹花的图案,门上则有一只鸳鸯。 车仆挂上请人回避的铃铛,用金丝镶边的轻巧小锤试了一下。 「叮铃……」 清脆的铃铛声回荡在寂静的院落中,激起一层又一层催梅知启程的回声。 多可笑啊,贵人的马车,要坐的人是他。 从前月辞行开始,梅知便一直期待着关以桑出口挽留。当时没有,一个月后也没有。甚至于自己送了礼物,她念着「没什么可回礼」的时候,也没有说出「不要走了」的话。 她说的是「再留几天」,留下一份像样的辞行礼物,留下一个像样的告别仪式。 也就是要说再见的。 今晚,关以桑有一些不同。她显然困了,没遵着平日的习惯和衣睡觉,还为他破例公为私用,做了显然是偏爱的事情。 梅知以为她要开口的。 刚才油灯熄灭,两人几乎相依。透过夏日轻薄的衣衫,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关以桑的体温。她若是真的有心留他,那是最合适的时候。 可惜……到底是自己一厢情愿。 「夫人不祝我一路顺风吗?」 关以桑点头,「祝梅公子一路顺风。」 他扶着门,又问:「夫人不送送我吗?」 「送去哪里呢?」 「车上不能没人,」梅知瞧了一眼车仆,「到时候苏嬷嬷一个人回来,遇上巡夜的官娘,被当作偷用主人车马的盗贼就不好了。」 车仆已经举高了鞭子,几次拦着马儿,才勉强没有出发。 其实她早就给了令牌,车仆不必担心军家的盘问。但是看着梅知伸开的手,她心里一慌,还是搭了上去,与他掌心相握。 「啊——」 马儿一个没耐住,托着车子便往前走去。 「夫人……」梅知焦急地看着她。 尽管危险,两人的手掌却只是握得更紧了。 关以桑感受到了他指尖的力量,忽然充满了底气。右手用力一拉,将梅知整个人从马车上拽了下来—— 扑落在她怀中,然后往后滚了一圈。 停下时,两人脸上都是灰尘,身上也受了几处擦伤。然而十指相扣,四目对视,心里却只有无法言喻的奇妙滋味。 「不要走。」关以桑轻轻地说。 「嗯。」梅知肯定地答。 / 即使是正经拜过堂的新郎,也会因为在妻主那里失掉清白而羞愧。比如她洞房花烛的次日清晨,林行昭的眼角便带着眼泪。 因此,关以桑觉得梅知应该也是这样。 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昨夜称不上正派的错事便冲上了她的脑袋。她不擅长哄人,一边压着莫名的邪火,一边盘算着自己该怎么张口…… 却听到耳边的一阵笑声。 梅知居然是笑着的。 「你醒啦?」 他见关以桑睁眼,马上收敛了笑容,一把拉起被子把脸蒙住,不肯让关以桑看见他的脸。 「你几时起来的?」她问。 梅知的声音闷闷的,「根本没睡。」 关以桑摇了摇头,「对身体不好。」 梅知嗯了一声,隔着被子发出咯咯的笑声。 这让关以桑觉得好笑,「怎么有你这么不矜持的公子。」 「没有。」声音隔了被子,比平时听着老成一些,「我只是开心。」 他挣开被子,靠近关以桑的肩膀,用鼻尖轻轻描绘她耳后的形状。像只冬日里靠人取暖的小狼崽子,手也悄悄与她十指相扣。 「夫人怎么皱眉?」 「等行昭回来就安排纳侧之事。」她伸手搂着梅知,「我……会给你个名分的。」 梅知应了好,「那苏嬷嬷呢?」 「苏勇学艺不精,乱了车马,」关以桑的拇指抚过梅知脸上的擦伤,「该赏。」 但她很难像梅知一样笑出来。两人还赤身躺在床上,女的唉声叹气,男的兴高采烈,这种事情也不算对见。 「夫人为何皱眉?」梅知问。 「不然呢?」关以桑叹了口气,「也没有向你母亲提亲,没名没分地强占了你的清白。这事与你名声有损,我又怎么能开心呢?」 「没这回事。」梅知认真回答。 关以桑诧异,「什么?」 「我说,」梅知半侧着身,看着关以桑,「没这回事。」 「昨晚……」 「我的意思是,大人不必为此自责。」他别过脸,脸颊通红,「您是要了我的清白,可强占一词未免太不妥帖……照水一直是愿意的。」 / 那日之后,关以桑便让梅知从少爷们住的兰芝园,搬到了离花园更近的惜阴轩。恪守礼节的关大人不想再次唐突未婚男子,便也没有再去见他。 梅知无聊得在房间里自己与自己下棋,旁边写给义父的家信起了好几稿,最后还是不知道该如何说出那天晚上的荒唐事。 「不过她确实喜欢我。」 只这一点,便可以让梅知安安静静地、在惜荫轩中再等三天。 第四天晚上,他还是绕过了多蹑,翻墙去敲了关以桑书房的门。 「我说过了,」关以桑被他吓了一条,「我既然要娶你,在婚礼之前就不能见面。未成仪式便厮混在一起,你又何苦主动降格,把自己摆在通房的位置上呢?」 「可照水不过是想与妻主见上几面,为夫人分忧。」梅知跪在她座椅旁边,双手搭在她扶手上,「照水做的是这样符合夫德的事情,夫人就要瞧不起我吗?」 关以桑看他的眼睛便有些心软,「你说你母亲身上有功名,怎么能容忍你做这些失礼的事。」 「夫以妻为纲,遵守妻主的命令,怎么能叫失礼呢?」 「可你不是还没过门吗?」 「可我不是迟早要过门吗?」梅知低头,「夫人都吩咐过郎主了,难道大人又反悔了吗?」 关以桑哑然。 「我只是让你等一会儿。」 「是让我等了,」梅知点头,「这不是来求您收回成命了嘛。」 「嗯?」 梅知绕到她身后,趴在椅背上,在她耳朵边上说话,「好不好?」 她只能装傻,「什么好不好?」 「别不见我呀。」 「我没有不见你,」关以桑揉太阳穴,「只是这样不太吉利。」 于是梅知就抓着她的手,双眼直直地盯着她,「可夫人现在就看着我呢。」 「这不一样。」 梅知问,「怎么不一样?」 「还能有什么不一样?」关以桑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能问出这样的问题?身为未婚男子,怎么一点矜持都没有。」 「您可是梅郎的妻主。」 「不是。」 这下让梅知找到了把柄。楚楚可怜的少年在她面前低头,有些哀怨地说,「您的意思就是要反悔了。」 「我……」关以桑忽然心软,「我说的是还不是,迟早会是。」 梅知于是笑了,「那无论照水要做什么,只要夫人允许,就都没关系了。」 这—— 这要她怎么办嘛。 「算了。」关以桑叹气,「你和多蹑说一声,收拾收拾屋子,今天晚上就睡在云水居好了。」 「谢谢夫人!」梅知的眼睛笑成了一道缝。 / 皇帝称关以桑「鞠躬尽瘁」,关以桑确实担待得起。为官十余年,她每晚都要处理政务,直到书房内的西洋钟响起哨子的声音。 在卧房外简单冲了澡,关以桑简单围了一身织巾便进了房门。她本来不指望梅知能熬夜,但没想到,他连主屋的灯火也灭掉了。 轻手轻脚地拉开房门,点上火光最微弱的一只蜡烛,踮着脚走到床边—— 梅知早已和衣睡下,轻鼾香甜,似乎已经在梦中与周公相会许久了。 「喂,醒醒!」 关以桑坐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动作不轻,刚好让少年郎睁开眼睛。 朦朦胧胧地,只看见关以桑有些宠溺的轻笑,顿时面红耳赤,脑子里嗡嗡一片,好像有千百只蜜蜂忽然飞进了花园。 「哎呀,」梅知赶紧坐起,拉着被子挡住宽松的衣领,「大人吓死我了。」 「这是我的住处,又怎么了呢?」关以桑问。 也不知道梅知被打断的清梦有多让人留念,迷迷糊糊地,他居然又靠着栏杆,打算睡去了。 关以桑点上灯,吹熄了蜡烛。 她脱掉外衣,按低梅知手里的凉被,伸手拉开了他胸前的衣结—— 「哎!」梅知抓住了关以桑的手腕。 不过他也不敢用力,只敢浅浅地环着,结果便是自己将上衣解了大半,一副自己引着她抚摸身体的下贱模样。 「咳……」他拉起衣服,遮盖住肩膀。 关以桑有些惊讶,不过考虑他年纪还小,也没有再为难他。温柔地将他揽入怀中,在他发间落下一吻,姑且安抚住了梅知。 「你怕什么?」她笑了,「你我又不是第一次了。」 稍稍松开怀里的少年,关以桑定睛看着他刚睡醒时带着倦意的俊脸,只觉有尘世温柔扑满。 梅知昏昏欲睡的低垂睫毛盖住了往常伶俐的锐光,困到说不出话,连嘴唇也是平日难得的憨态,让她一时出神。 很难忍住冲动,不往那山唇上偷一片暖香。 这下梅知完全清醒了。 「大人,这么晚了!」 「嗯?」 梅知吹掉了油灯,把滚烫的脸颊贴在冰凉的栏杆上,试图安静心中乱撞的小鹿。 「您该休息了。」 「可这就是我的房间。」关以桑笑了,「云水居没有现成的厢房,你要我现在跑去借云庄,和纨纨挤一张床吗?」 梅知忽然有些怯意。他只是想见大人一面,并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虽然同床共枕——甚至是,呃,男女之事——也不是没做过,他也不是从来没有惦记过,可是,可是…… 他猛然想起,刚才关以桑话里「失礼」和「通房」之类的词语,对于他本来的愿望而言,确实是太重了些。 「呃……」他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我当时、那时候……我……」 关以桑歪着头看他。 月光如纱,笼罩在她的身上,淡淡地打出一圈神光。 「好。」她回答。 为了安抚梅知,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而将梅知拉到了自己怀里。温柔的呼吸声很快让梅知安静了下来,少年送了口气,「您是故意的。」 是吗? 关以桑亲了亲他的眼角,「你不是这个意思吗?」 「当然不是。」梅知嘟囔。 「好。」关以桑点头,「先睡觉吧。」 梅知出身不算太穷,除了母亲之外,再没有和别人分享过一张床铺。 身边忽然多了一位大人,让他左睡右睡都不太安稳。油灯已经熄灭好久,灯芯早就凉了,连乱窜的蚊子都敢停在上面。 床帘没有关上,他怕蚊虫,于是便想伸手,从床头的柜子处取来蒲扇。 「唔……」 关以桑无意识的哼哼,让他立马吓在了原地。 不过关以桑并没有被他的小动作吵醒。 和他完全相反,关以桑没有辗转反侧,反倒是睡得正香。 她伸手去抓梅知的腕,拉过来,在他手背上落下一枚亲吻,顺手让他搭在了自己的腰上。于是梅知便被迫半转过身来,扭曲着身体与关以桑相贴,近得能闻清她头上用过的三种发油。 「睡吧。」 关以桑拍了拍他的手背。 「嗯。」 梅知却抽回手,背对着关以桑。 少年的身体果然还是没有辜负他,不过短短的几刻相拥,便让他感觉脸颊发烫。 睡不着啊…… 趁还未等到三更,他终于下定决心,转身从背后搂住了关以桑。 「夫人?」 「嗯?」 他长吸一口气,「夫人再教我一次嘛。」 / 读书的女娘总被告诫远离男子,然而关以桑此前却不曾知了其中的道理。 这位女娘家境只能说殷实,没有余钱供她沉溺享乐。自幼在私塾读书,长大求学,跟随的老师都以严厉着名,身边连个宦人也少有,根本没多少接触男子的机会。 后来金榜题名,由当时的晋王指婚,身边才总算有了林行昭。 于她而言,婚姻不过是与进士身份相配的必需品。出仕的官娘总要有位贤内助,相扶着拜堂的人具体是谁,似乎关系也不算很大。 或许是她本身冷感,过惯了苦修的日子,对于情事,似乎行老没有太过热衷。 直到后来有了孩子,她才真正觉得与行昭亲近了起来——然而也和世情小说中的不太一样。 亲吻,爱抚,用口舌先行准备;磨蹭,揉捻,再看时机决定是否合一;潮起,潮落,再相拥着宽慰炽热的身体……这样一趟下来,身子上总是舒服自在,可事后望着行昭的脸,眉头一皱,却也从来没有期待过下一次。 对他的身体,关以桑并没有什么渴望。横竖这件事做起来不难受,与身边最近之人赤身相贴,感受由心而起的肌肤之亲,她也不抗拒。 她以为自己就是这样的,直到终于同梅照水共赴巫山。 夜晚不点油灯,单靠朦胧月光照着他的长发,关以桑心里便能描绘梅知俊俏的容颜。明明还在熟睡着,她却能看到盛夏里少年的笑颜,穿过荷香扑鼻的优雅庭院,像风雪一般向她袭来。 谁能忍住不亲吻心上人的鼻尖呢? 至于会不会将他吵醒—— 「又是处理公务到这个时候,夫人到底会累不会累呀?」 ——那人多半也是情愿的。 梅知不像行昭,后者在备嫁时受过专门训练,一开始便知道如何侍奉妻主。梅照水翻云覆雨时缺乏技巧,冲入云霄后情难自禁,事后疲惫入眠,也很难称得上体贴。 那又是怎么回事呢?自己对于两位的态度,怎么会这样不同。 十九岁的梅知像是从来不知疲惫一样,永远在索要她的关注。 情到浓时完全不顾体面尊严,任由欲望将自己吞噬,总是热情似火,低声下气乞求她给予更多。恍惚间,眼前不再是弱柳扶风的美少年,完全是一只春日睡醒时讨食的小兽—— 好,好,好。 到最后也总是往后退了一步,亲他的鬓角,将他全部迎入自己的身体里。 或许年轻即是关键。 因为梅知年纪小,所以格外诱人。无论是体力还是容貌,都好过其他枕边人太多太多。而且梅知自己没什么清高,她也不必太过担忧,怕自己成了公子羞愧的理由。 但行昭也年轻过,关以桑与他成婚时,行昭也就是梅照水现在的年纪。然而,只有她和梅知在一起的时候,才是非常愿意做这事的。 ……和梅知在一起的时候。 怀中年轻的身体,每一寸都让人流连忘返,一时一刻也不敢松手。 关以桑此生从未体验过这样莽撞的青春,现在也早就不再年轻。少年忘情的横冲直撞,很难说真的有多少鲜活的快感,但是与他做事本身就足够愉悦。她沉溺于梅知的沉溺中,只是看见他微微泛红的脸颊,就能感受到腹内汹涌的暖流。 当她与梅知两相依偎,呼吸中带着他肌肤的香气时,那感觉可比床事令人满足得多—— 也是在这个时候,关以桑才终于理解了话本传奇中那些千年老妖精,明白她们为何一定要偷入年轻少爷的闺房,才能制成青春常驻的良药。 饶是她年纪稍长,跟不上青年无边的精力,气喘吁吁之余,也要挣扎着去亲吻情人微湿的鬓角。 「唔……」 反而是那位年轻人不懂收放,挥洒完了刚好接近无限的气力,只是瘫在床上,微微喘气,连眼睛都没法抬一下。 「好歹先冲了澡。」关以桑劝他。 梅知费力地点头,甩下额头上的薄汗,可是一歪头又睡过去了。 「真是的……」 关以桑为他简单擦了擦汗,无奈地摇摇头。 「让他先睡一会儿,」她向佣人吩咐,「热水继续烧着,别着凉了。」 多蹑耳根通红,「大人呢?」 「把书房收拾收拾,先凑合一晚吧。」 后来自然是凑合了很多晚。 / 关家不是连绵百年的世家,府内用人也简单。除去林行昭陪嫁的几家老奴,连同管家在内的其他仆从,皆是对关以桑忠心耿耿。 梅知在府内的地位,这些人摸不清确数,却能闻着关以桑的态度。 就连姓林的那几位主管,明白了本家在关以桑眼里的地位,纵是依然对男主人有些偏心,明面上也周全了梅知作为左郎君的礼数。 从前关林二人同心,林家来的仆人对关以桑也是尽心尽力,帮她建了高官阔吏的脸面,故而她不曾提防过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对梅知的礼貌之后,又隐藏着多少不服气。 她那时候是真的没有在意。 不过后来林主管一些动作,在当时谁都意料不到。就算那位精通人情世故的妹妹当时碰巧在她身边,察觉不对做了提点,关以桑也没有心思分神去平衡这些家仆的愤懑。 彼时,她唯一担心的只有三个孩子对梅知的看法。 两位少爷自然不用花费什么额外的功夫。林行昭本来更关注女儿,这两年来,梅知早就占据了他们生活中父亲的位置。知道梅知「将要扶正」,表现得倒是比母亲还要殷勤。 至于关纨…… 她对梅知的敌意,想来两分是对亲夫的偏心,一份是母亲分心的嫉妒,剩下七分都是多嘴用人们的挑拨离间——基本都和梅知本人无关。 正因如此,梅知本人再如何讨好关纨,小姐也总是板着脸,一点儿笑容都不肯给这位小爹。 「原来还是喜欢我的。」梅知懊恼地向关以桑抱怨,「大小姐是这样态度,林郎主肯——」 「——是二小姐。」关以桑罕见地打断了梅知的话。 关纨是本系同辈里年纪最长的女儿,也是关以桑唯一的继承人,人人都称她为「关大小姐」。 但她是关以桑的第二个女儿。 「对不起,我……」梅知的脸立马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却想不出该说的话。 关以桑也没有接话解围的意思,低头在书桌上写字,将梅知晾在一边。过了许久,等西洋钟准时吐出了口中的杜鹃,她才终于从书桌边上起身。 「夫人……」 梅知赶忙迎上去,然而她却没接过梅知的手,转而拎起了已经挂好的披风。 心虚的少年自然是殷勤地服侍,因为紧张手忙脚乱,还得到了关以桑安慰的拍肩。 只是…… 「你先睡吧。」她半张脸沉在火烛照不见的黑夜里,「我去看看纨纨。」 迎着冷风,独身一人消失在了回廊的尽头。 「郎君不陪着大人吗?」多蹑问,「我跟着大人三十年,也算看着大小姐长大的……您该去陪着才是。」 梅知对这位老前辈怀抱尊重,没多想便点了点头。挽起灯笼飞快追了几步,远远望着关以桑落寞的背影,忽然间又停下了脚步。 她是要人陪…… 只是自己不配。 / 关以桑没有计较梅知的「无心之失」,次日顶着泛红的眼角回了房,之后便再也没有提及那晚。 唯一稍微沾边的,是半月之后的郊游。 出发的时候,梅知并不知道此行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皇帝为何在这样奇怪的日子里准了假,能准许她与家里人自在地过一次既望。 多蹑与两位少爷乘一辆车,梅知、关以桑和关纨乘一辆车。车仆依然是苏勇,不过旁边多了一个跟学的十三岁女儿。 苏淼聪明伶俐,很小的时候就被选成了关缯的伴读,后来也陪着关纨一起念书。小书童难得同母亲出门,全然放下了读书娘作风,赤着脚帮忙牵引缰绳,活像一只调皮的猫咪。 关纨心里羡慕好友的自在,却不敢在关以桑面前放松。车上光线昏暗,车身也总是摇摇晃晃,却还是要捧着书本,刻苦地用功读书—— 结果路程不到一半就开始晕车,连连作呕,他们只能要车仆暂时停车,一家人临时在山道旁的树底下休息。 这里风景不错,林叶密密麻麻,一半漏下了光影,一半摇曳着不远处的烟火尘市。周边露气重,往里看便是一片白雾,简直就是逃离人世的仙境,路上似乎随时都能碰见一位修道的真人。 「别往外走啦。」关以桑提醒他。 梅知转头,见她抱着面色煞白的女儿坐在马车边,面带笑意地向自己招手。 「这里虽然有专人把守,也怕遇见艺高人胆大的盗匪。」她拍拍身边的座位,「难得好风景,陪我一起休息会儿罢。」 「好。」梅知靠在她身边。 不过他很快发现,关以桑并没有沉醉于山野自然的风光。 她确实是望着浓得要滴落的蓝天,蓝天前云雾缭绕的青山,青山下递来阵阵花香的绿林,可是目光最后还是落在了绿林中飞奔着扑蝴蝶的苏淼。 苏淼跟在母亲身后,学着她的样子静悄悄地逼近闪光的蝴蝶。小孩子沉不住气,被花粉一扑便打了个喷嚏,直接吓走了晒太阳的小虫。苏勇人高马大,凭借本能往前一滚,还是用无名指和小指头的指尖抓到了飞虫的翅膀。 她正要展示这绚丽的猎物,不料女儿误以为这打滚的动作也需要学,低头全速猛冲,直接撞上了自己的肚子—— 「哎呀!」 ——母女俩抱在一起滚下了半坡,一路又吓飞了不少蝴蝶。连同原本苏勇手上的那只,统统变成了梅知与关以桑的风景。 就连关纨也睁开了眼,想从母亲怀里探出脑袋去仔细瞧一瞧。 「舒服些了吗?」关以桑问。 关纨点点头。 「叫你别看书啦,」她轻轻为女儿擦去鬓角的冷汗,「还得走一会儿才到歇息的地方呢。」 梅知插话,「要在这住下吗?」 「住一晚上。」关以桑伸了个懒腰,「明日用过饭再走。」 / 关以桑说要「住一晚」,梅知原本是相当期待的。 他们的关系,只能说是名不正言不顺。虽然在外参加雅宴时偶尔能碰面,也不能有任何惹人怀疑的举动。在家是自由些,可这宅院处处是另一个人的痕迹。 梅知都快忘了林行昭长什么样子了,却可以莫名其妙地闻见他留下的气味—— 有点像松香,又带着一股生了铁锈的灰尘味,不经意间就能让他打个寒战。 可是在这里更不行。 一共四间房的小院子,苏淼和关纨住一间,两位少爷住一间。关以桑独占主屋,多蹑与苏勇都安置在了那两边的厢房,一起来的其他几位用人便挤在了厨房边的那间小屋中。 梅知原本只是「客人」,或者「半个主人」,在这里却是个彻彻底底的「外人」,身上连纸聘书都还没有,只能安排在远处管事阿叔的房间。 离她可有一段路好走! 管事见他皱眉,有些不好意思,「枕头被褥都是新换过的。这儿不是寻常地方,不好给公子安排其他房间……公子今晚将就将就。」 「不是寻常地方?」梅知默念。 难怪了,即使是关以桑也只能住在这样的一间小院子里。 「五重凤外梧桐池*。」管事转身朝远处行了个礼,「关大学士此行,应当是来看望大小姐的。」 / 关家世代皆为养蚕的桑农,祖传一间不大不小的丝绸作坊。近几十年,托关以桑的福,祖产翻了几倍,产业也越来越大。纵然在鱼米之乡算不上巨富,也算挤进了当地望族的行列——那么必然要先修一修祖坟。 关缯夭折于它乡,按理是不能归葬的。林家捐了块风水宝地,可关以桑不愿意用。 最后便由当时的常山公主牵头,为关缯封了个某某孙县主的名衔,送到了皇室名下的地界入土为安。虽说这里不能随时探望,但起码与母亲离得不远,等到关以桑告老回乡,再由宗室出面,以成年女子的身份将遗骨迁回祖坟。 这件事是关以桑刚在狱中时决定的,家里知道的只有关以柘。彼时她与梅知并不亲近,没必要说一句。后来又和他太亲近,找不到机会说。 在皇室的庭院安顿好以后,她才想起告知梅知此行的目的—— 「总得让缯儿知道的。」 ——即使梅知已经有了准备,还是被她的话吓了一大跳。 别苑的用人早就准备好了轿子,天气正好,到新坟去根本不费力气。然而等关以桑苦笑着扶着梅知下车,那新长成的青年脸上也沾上了湿发。 「别紧张,」关以桑用手帕洗净他手心的汗,「总不会比纨纨更难对付。」 「这是什么话!」梅知瞪大了双眼。 然而关以桑满意于这残忍的宽慰话,反倒是难得的露出了一点笑意。 ——不,不是在笑那,她是在笑自己。 关纨听见自己的名字,从苏淼身边跑过来,乖巧地向母亲问候,完全无视了一边的梅知。关以桑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女儿,在她转身后,悄悄亲吻了梅知的鬓角。 / 梅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 从关以桑的吻开始,他便有些恍恍惚惚。中途关纨打闹时从坡上滚了下来,第一次在梅知面前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他才短暂地从朦胧中惊醒,背着小姐一路冲回了别苑招呼大夫。 等他洗净身上的血污,换完了干净的衣服,无论是身子还是脑子,都已经没办法再保持清醒了。 再次睁眼,却是因为一股饭香。 眼前也不是白天住进的管事的屋子。 「先吃点东西垫肚子。」关以桑递给他一个食盒,「里面应该还没凉。」 「嗯。」 梅知打开饭盒,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拨弄着丰盛的菜色,还没开口,喉咙里却像有火把在烧一样,把眼眶都烫成了鲜艳的红色。 关纨的无视、管事的房间、苏勇受到的孺慕,甚至是远在天边的林行昭与阴阳相隔的关缯,每一样都在这时跳进他的脑海里,掀起了一阵不可控制的狂风骤雨。 「喂……」关以桑见他落泪,有些着急地抢过了他手上的食盒。 她讲他紧紧拥入怀中,「对不起。」 然而梅知只是咬着嘴唇,尽可能安静地抽着鼻子。他甚至没有伸出手去,往回拢住夫人的后背。 「对不起。」她再次说。 / *大意是皇室边缘人物的坟场。 轻盈照水(三) 回程的马车有种难以言喻的凝重,一车三人没有一个愿意开口说话的。 等到半程,才勉强有了一点声音——小姑娘终于睡着了,蜷在角落里发出了平稳的鼾声。 梅知望着关纨的侧脸,有意无意地用目光测量她父母的痕迹。 女儿更容易看出父亲的影子,关纨的五官便像极了林行昭。只是如今合上了眼睛,只看大致的线条,果然还是母亲的底子。 他不确定关纨有些翘起的秀气鼻子是不是关以桑的礼物,便回头看了她一眼。不料关以桑也在看他。四目相对,他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在看什么?」关以桑问。 梅知没有回答。 她也不急,伸手抚过梅知的脸颊,慢慢往下,滑入了领口之中。梅知屏住呼吸,紧紧盯着脚下,余光仔细扣着还沉睡的小女孩,不敢想她要做些什么事情—— 「咳、咳……」他试图提醒。 关以桑的手指并没有再往里去的意思,不过往外拓了拓领口,露出修长的脖颈,以及昨晚留下的一些还未消去的黑青色痕迹。 蚕农家的女儿,手指尖还是留有从小干活养出来的薄茧。粗糙的指腹划过亲吻的痕迹,在暧昧这一层里,根本不输于湿暖的红唇软舌。 「对不起。」她又说了一次。 梅知的脸已经通红,害怕自己的呼吸会露出破绽,根本不敢搭话。 「我本想要向你证明,」她的手指划过梅知脸颊上的汗珠,「却忘了你心里本来也不太平。」 「哪里的话。」 关以桑笑了笑,「你还知道嘴硬,昨晚可不是这副模样。」 「好吧。」梅知摊手,任由关以桑在自己稍微穿过暧昧边界的区域游走,「您说的不错……我心里千斤重,各个秤砣都刻着慌张二字。」 「而那天平要量的却是什么?」 梅知叹口气,鼓起勇气抬头,直视着关以桑的眼睛,「只一颗决心。」 / 梅知想要的,关以桑早就想给。 既然关纨不肯认他,便把他介绍给关缯。夭折的长女不能给出回答,但她的沉默便是关以桑的保证——自己既已认定,那么其他人只能同意。 这个誓愿,是以她最珍贵的女儿为见证的。 如果梅知不是登堂入室的士子小郎,而是名正言顺订了婚的良家公子,那么他肯定不会因为其他事情头晕,一定能注意到关以桑紧握他手时的力道,也能领会到她对关纨的弦外之音,更能…… 更能在她开口之前,就明白她不输于自己的决心。 只不过,他毕竟真的不是名正言顺订了婚的良家公子,真的只是登堂入室的士子小郎。 在梅知的眼里,他只看见了自己如幽灵一般,被林行昭的阴影排除在外对对身份。 所以他一定要关以桑说明。 幸好她有机会开口。 / 小别胜新婚,无伤大雅——起码在当时看来无伤大雅——的疏远,自然也为蜜里调油的日常推波助澜。 有了个亲身接触的机会,关纨对梅知的印象也改观许多。虽然她那时还小,可母亲入狱时,梅知是如何照顾她和生病的姐姐的,关纨倒也没完全忘掉。 变化最大的还要属惜阴轩。 这院子本来是林家的产业,作为小儿子的陪嫁成了关以桑的私宅。 在林家之前,这庭院的主人则是赫赫有名的和安居士朴琳。即使和安居士仙逝百年余,周围的百姓提到这间宅院,比起某某官员的府邸,还是愿意称它为「和安园」。 落在豪族手里之后,近两百年修修补补,消减太多原本的雅气。惜阴轩几乎是富丽堂皇,连院子里种的花草也格外气派,乍一看是精致富贵,却少了一份曲径通幽的清雅。 既然这将是梅知的住处,关以桑便需要让它配得上他。 单独的画室,藏书馆,适合存放乐器的琴楼。原本的琉璃瓦被拆下,换上了与花园相称的素雅砖瓦。奇花异草中的鹅卵石小径当然也不适合,两边种下了翠竹,等到来年春天,梅知房前就该有一条能看清月下藻荇的青石板路。 梅知住在她书房的第二日,她便筹划好了惜阴轩将来的模样。 还不止。 和安园卖给李守备的时候,曾经招待过一群刚刚凯旋的武将。沙场下来的女人还有些豪气,一两次酒令便失了分寸,不过三坛女儿红,便让李千倒了一颗珍贵的照水梅树。 李千知道这几颗树相当贵重,便请工匠仔细上了漆,好好保存起来。关以桑赎回院子时,她便将这件木器一并还给了大学士。 这才是惜阴轩最不能少的东西。 她又请木匠做了加工,将这只枯树嵌在了它自己的画框里。迎风招摇的梅树被永恒地保存在了这只窗户中—— 是的,她要梅知拥有每天第一眼的轻盈照水。 「这是回礼。」 关以桑笑着对兴奋的梅知说。 梅知还在感叹这装修的精妙,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反问,「什么的回礼?」 「那副松鹤图。」关以桑回答。 哪副……那副! 梅知有点生气,「那是我要走了,不知道何时才能与夫人再见,一定想要给夫人留个念想才要送的。」 「我知道。」关以桑从背后搂住少年清瘦的腰肢,「回礼便是这个……我不会让你带走。」 也不会想要他走。 / 林汶不敢与关以桑见面,只能托学生来给她施压——然而三次升迁之后,关以桑目前也比曾经的学姐高了一级——当然没有什么效果。 那边没有办法,疾病乱投医似的她身边的好多人。从心腹管家到得力助手,从幼时恩师到亲生妹妹,个个都明里暗里地劝关以桑接正夫回府。 最后,这贿赂居然也送到了梅知的手上。 「就只有这金择的原本,」梅知乖乖地在关以桑面前摊开,「别的我都退回去了。」 关以桑知道梅知确实想留下这幅画,拿在手里敲了两下,还是递回了梅知。 「我知道了。」关以桑没有抬头。 怀里的画幅现在是只施刑的火铳,梅知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他仔细看着关以桑的脸,试图从她微颤的睫毛当中找到一点感情的评判,然而那张脸除了岁月留下的痕迹之外,和深山林中无底的死水湖一样,看不到一点波澜。 「我想,」梅知有些不好意思,「止机也到了要订婚的年纪。若是父亲没能主持家事,最后落下了什么礼数……怕是要被妻家瞧不起。」 「嗯。」 梅知摸不透她的意思,紧张地绞着手,「我会把画收好。改日送少爷们去林府探亲,再把东西退回给林家大小姐。」 「不必了。」 「嗯?」 关以桑长叹一口气,「你留着吧。」 / 当年关以桑送他的那只女簪,被梅知以「定情信物」的名义保存了下来,时时偷拿出来看。 这个年纪的青年男子还没什么自持,见到爱人的礼物便会沉溺于幻想,为此耽误了不少事。 男子多带巾帽,自然有诸多装饰的便宜。女子只挽发髻,纵然能玩出几个花样,但也仅限于节日或是盛会。 平日里,女子要彰显身份或表示意趣,多是依靠一只主簪——关以桑送的那支是寿字图案,装点着蝴蝶形状的宝石。图案边缘有一只小洞,方便固定临时佩戴的鲜花。 不过当时关以桑头上并不是鲜花。 夫人提倡节俭,砍掉了府上平日买花的进款,遇到进宫赴宴的大事才会临时购置鲜花。平日里,她只佩戴几枚不出错的仿生花——月季和石榴,都是寓意吉祥又色泽鲜艳的款式。 想起那日,关以桑亲手将女簪拆下、从桌下递给自己,梅知心里依然噗通直跳。 这时,他还算正派的知书达理稍微害了他。 他只知道李微与王是庵的风流韵事,却没认真读过以此为原型的话本。 《听琴记》中记载得清清楚楚,李微送给王是庵的古琴,最后被她亲手拆下弦板,作为谢罪礼赔给了原配。而李微大婚当日定情的女簪,最后成了夺命的匕首,让王是庵自己了结性命去了。 但他也不需要别人的结局来提醒。 即使林行昭还没有回府,即使林行昭回府的条件便是梅知过门,这间宅院里的用人们也已经在暗地里权衡站队了。梅知心眼敞亮,察言观色的本事也厉害,自然瞧得出风往哪边吹—— 有只忠于夫人的,也有更偏向郎主的,总之没有一个喜欢他的。 这也难怪。 在这世道,每个人都得在一个框子里活着。文官有文官的排场,武官讲武官的派头。宗师的公卿只下嫁最矜贵的女娘,朝堂最体面的官夫人枕边一定是望族出身的少爷。 尤其是…… 尤其是关于桑这样,生身母亲只是一介平民,靠亲家川母才能在京城立稳脚跟的人。 / 林汶消息灵通,自然提点过儿子,关以桑目前对那士子有所偏爱,刚刚回府,还是得给梅知几分面子。 林行昭贤惠,甚至在归家当日便亲自拜访了梅知,为这个出身卑微的青年添置了不少贵族公子专用的首饰衣物。 「你是知寒的人,这些东西总是该有的。」 梅知不懂,有些顾虑地照单全收了。 若林行昭只是贤惠,那这也是好事。可他对关以桑如此尽心,又有贤惠外的另一层原因。 他曾经也是发誓不嫁的自梳郎,是在揭榜时对新科探花一见钟情,才悔了志愿,求着母亲请帝君做媒,一定要促成这桩亲事。 论出身,论爱好,甚至只论餐桌上偏好的口味,林行昭与关以桑都不算什么良配。但是两人性格都足够平和,面对彼此也足够欣赏,加之年轻时确实是郎才女貌,最后居然细水长流地相敬如宾…… 也让林行昭忘记了从小学习的男训,生了他不该有的贪心。 既然妻主想娶梅知,还是纳为侧室,那么他一定在婚仪的操办上尽心尽责,不容许自己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怠慢。 他知道关以桑偏心,准备典礼的时候,除去平时纳侧室的礼仪,还大度地让出了不少正室才有的婚俗。甚至写信给了自家做公卿的舅舅,请他帮忙收容梅知,让他在佛婷郡主府上出嫁,派头甚至超过了林行昭自己当年。 不过自然没有请示过关以桑。 / 时人追捧花魁,同样赞扬才子。 贵女有情趣或赶时髦,也爱炫耀自己娶到了才情出众的夫郎。崇尚才子的风气也渗入了后宅,文人名士结亲育子都十分注意读书习字、琴棋书画。 于是,即使只是为了谋求更显赫的妻家,稍有余钱的家庭,都愿意送儿子念书镀金。 家境普通而才华横溢的士子越来越多,需要士子开办男塾的家门也越来越多,人们也就默许了天然男子靠教书养活自己。 这些高风亮节、独立更生的男先生,在贵人府上却很难保持不婚的誓言。有名的士子入府教书,不到一年便成了女媛的侧室,这种事情可是经常发生,在贵女之中并不算什么丑闻。 然而梅知身份的尴尬之处,便在于他是孟蔼的养子。他养父的传闻让人浮想联翩,但毕竟涉及到皇室,大多只是在私底下眉来眼去,不敢光明正大地调侃——梅知既是孟霭的得意门生,自然有替养父「分忧」的义务。 义父本身有些风月美名,他这样抛头露面的「士子」,用些春秋笔法,便可以被描绘成卖弄风骚、荒淫无度的下贱骠子了。 而这两位刚好也有话题。 就算不谈孟霭此时在江南的夸张行径,女方是向来自律自持、以情专闻名的关大学士,这点也足以养活前街后巷不少嘴碎的说书人。 而且也不是她想忽略就行的。关以桑主持的变法得罪了不少显贵,然而她本人品行无可指摘,背后又有皇帝撑腰。想光明正大地挑她的毛病,只有「沉溺声色、以侍凌君」之类的罪名。 总而言之—— 你关以桑既是正统儒士,总是以祖宗的训诫整顿官场乱象。那其他人身上无关紧要的风月丑闻,在你身上便是能直接断送前程的大事。 / 当然关以桑并没有因此责备林行昭。 或者说,她出身卑微,向来只有一位夫君,对世族男子间争夺宠爱的方式并不了解。平凡人家夫妻同心,只因贫困同命相连。她不懂,一旦身居高位,成人上人,无论什么东西都可用作感情的筹码。 「也不是没有先例,」林行昭说,「总归不是什么大事,在外人面前做个样子就可以了。」 关以桑枕在林行昭的肩上,习惯性地依赖贤惠的郎君,依然保持着身体的亲密,仿佛从未有过分离。 「要做成什么样呢?」她问。 林行昭没有直接回答,「知寒觉得呢?」 被问到的官娘沉默了许久,林行昭甚至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她一向是到点就要休息的。 「这种事情还是你见得多。」关以桑稍微松了松他的怀抱,「若我这次还是全权交于你,行昭决定如何做呢?」 「我过门时,夫人只是新科探花娘子。如今夫人已是朝中一品大员,另娶一位侧室,排场比头婚大才是应该的,夫人认下便是了。」 关以桑问,「另娶?」 「士子虽非贱籍,但……」他不确定关以桑的态度,于是省下一部分没说,「抬进门的要是一位出身清白的士人少爷,自然不会再有其他的非议了。」 他见关以桑没有反驳,便鼓起勇气,继续说了下去,「我姐姐家有位表弟,秀才娘子难产走得早,只留了两个儿子……哥哥是方仲园大人的填房,弟弟今年十七,品貌才学都是翘楚,任谁都不会有异议。」 好出身的少爷只愿意做正室,但母亲难产是极其不祥,受人歧视,多数还是给已有子息的女娘做续弦或侧室。这个人选巧得不可思议,林行昭刚知道时,还暗自感叹自己的运气真好。 「若是知寒有意,我就找个由头请他来府上一趟——」 「——那梅知呢?」 关以桑问。 「知寒舍不得他,另外买个宅子做外室养就是了。」林行昭说,「眼下要紧的,还是把那些折子压回去——陈大人的定礼已经晚了半月,夫人还是要为止机做好打算。」 他感到怀中的关以桑重重地叹了口气,刚想搂她更近,却被她挣脱了怀抱。 婚姻嫁娶是男子人生一等大事,做母亲的软肋便是孩子,儿子定亲,她自己的事情总可以往后放一放的……总可以最后不在意的。 这样才不白费他给亲家的那些巨额打点。 / 关以桑并不介意有关梅知的传言,然而原本纳侧的事情,确实是因此耽误了。 她还未向梅家长辈下聘,自己却先收到了未来亲家的订婚礼。 止机的新母是新任户部尚书的陈宣舟。陈家长女慧群刚满十八,是国子监生中的魁首,谁见了都要夸赞前途无量。这门亲事无论谁看都是金玉良缘,也只有梅知对此颇有异议。 「可是止机过了中秋才不过十一,妻主要比他年长七岁。」 这话本没有什么,可是说话的人是梅知,关以桑就有些哭笑不得。 「梅公子,」她抿了口茶,「你不过比陈小姐大两三岁,却跟了人家的川母。」 「这……」梅知一时语塞。 关以桑伸了个懒腰,示意梅知到她身边来。 最近政务繁忙,她本来很少在家,其中大部分时间还要花在林行昭身上,与他商量儿子的婚事。与梅知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到今日难得有空,肯定要补回之前不得已的忽略。 「读书的官娘考取功名前少有生育,孩子的生父又要二十出头,差七岁正好算合适。」关以桑向他解释道,「若是与妻主同岁,女方仕途有些波折,便把男子耗到了三十岁。小姐肯定想再娶左郎君,生下的孩子也不一定归正夫养,万一妻主遭遇不测,那……我又怎么舍得让止机吃这样的苦。」 梅知似懂非懂地点头,心里并不服气。 他的目光偶然瞥见了林行昭的生辰礼物,立马给自己找到了好理由:「止机给人做正郎君,怎么和我一样?林郎主不过比您小一岁。」 「这倒不是我夸口,可是成亲那时,人人都断定我廿六便能中进士。」 「真的?」 「嗯,」关以桑点头,「真的。」 但梅知还在想着止机和长他七岁的陈小姐,「夫人位极人臣,养个老儿子怕什么。」 关以桑不可置否,「止机漂亮又温柔,让他一辈子躲在深闺,似乎也是不公平的事。」 这个理由说服了梅知,他有些懊恼,或许还是因为舍不得自己的爱徒继子。 「少爷的婚事当然要讲究门当户对。一是对方配不配,二是世上容不容,还要考虑后续的好处……成亲也跟谈生意似的,真正该做的全是赔本的买卖。」 这话已经不是在评论止机的婚事了。 关以桑明白他的怨气,安慰道:「我是桑农的女儿,你是秀才的儿子,确实是我高攀了。」 「说什么呀!」 关以桑把他搂得更紧些,「我说,常人困于世俗而不知真情,婚姻大事皆是夺利的手段,总会有些身不由己的事情。」 「夫人在找借口吗?」梅知立刻问。 「是,也不是。」关以桑承认,「平常人总是身不由己,然而不是我骄傲自满……本官却也不是平常人。」 / 关以桑唯一的妥协只有推迟婚事,暂时没法给梅知名分,然而梅知并未迁至别处。 在内宅见面,总觉得是在林行昭眼底偷情私会,怎样都不得自在。梅知于是总往他管不到的地方跑,甚至偶尔还住在关以桑书房的厢房,陪她一同熬夜,在案边代替婢女伺候笔墨。 反倒有了从前一样的轻松。 说来奇怪,梅知对关以桑的仰慕,早在林行昭离府以前就开始了。如今不过是恢复到了最开始的状态,却怎么也觉得不对劲—— 「照水有心事吗?」 被问到的梅知下意识要反驳,但是炸了两下眼睛,又稍微郑重些地点了点头。 在床上谈正事总是有些奇怪,尤其是刚刚翻云覆雨,周身赤裸,还在微微喘着粗气的时候。 他拉过席子,盖住自己的腰腹。如今他已尝过了此事的滋味,和刚开荤时不同,已经懂得了如何收放,再不至于把自己搞得倒头就睡。 「再怎么说,」梅知低头,轻嗅关以桑散落的长发,「您也得等我回内宅去啊。」 「忙到太晚,我总是在书房凑合的。」 梅知嗯了一声,依然有些埋怨。 晚风寒冷,从窗户的缝隙里钻入,让梅知打了个寒战。他伸手拉来关以桑边上的凉被,盖住自己的身体,然而不小心扯下了枕边人身上的毯子—— 「诶!」 几乎是下意识地,关以桑迅速按住了梅知的手。 从第一次起,她就害怕在梅知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体。宁愿衣冠不整,损坏几件常穿的衣服,也不想与他真正赤诚相见。除非夜晚不见五指,不然绝不肯让梅知为自己褪去衣物。 即使如此,也要时刻用轻柔的毯子将自己紧密包裹。 / 关以桑还没忘记自己二十多岁时的身体。 那时她还是林汶寄予厚望的学生,十指不沾阳春水,有莹润的身材,还有白皙的皮肤。小时候在乡绅家长大,要帮衬家里干活,给成年的她留有高挑的身材,还有均匀的肌肉。 宛如一张熟宣,等待岁月的书写。 常年案牍劳形改变了她身体的形状,小腹与大腿的赘肉就是她敬业的证明。当年入狱时的艰苦让她的膝盖有些变形,不小心对狱卒说了得罪的话,又留下了背上一道至今未消去的伤疤。 当然还有她的孩子们。 对于她这个位置的贵女,四个的数量确实是有些多了。尤其是亲妹也有两个女儿的情况下,大多数官娘都愿少受一份罪。 她成为母亲的代价,便是从她的身体当中奉献一些出来,为她的孩子们创造血肉之躯。 洗浴完毕,从浴盆出来到穿好衣物,她总是会在等身的铜镜中打量不加掩饰的自己。若隐若现的纹路,稍显暗沉的斑点,还有肌肤疲惫而导致的松动…… 梅知的身体不是这样的。 年轻的、二十来岁的身体没有被时间刻下的记号,自然生长的挺拔没有一丝瑕疵,就连小腹处暗红色的胎记也是别有风情的装点。 即使是在熄灭灯火的晚上,被褥中眼不能见地相拥,她还是能感觉到所谓「一尘不染」的好处。腰是腰,腿是腿,胸是胸,细腻的肌肤下是热血满腔的有力心脏,扑通扑通,只为此刻的关以桑全力以赴地跳动。 当梅知俯身亲吻自己的伤口,亲吻年长时自然生出的特征,关以桑能感到他心中的虔诚与真挚。于是关以桑便有了这样的感觉—— 她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们心意相通,甚至能嘴硬否认他们地位悬殊。然而抛去红尘滚滚的一切障眼魔法,以最真实的彼此赤诚相见,他们之间确实隔着鸿沟一条。 于是她闭上眼,侧身躲过了梅知热情洋溢的拥抱。 / 当初林汶相中关以桑做儿媳,便是希望她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反过来还能反哺九龙堂。身为九龙林嫡子的林行昭,对妻主有辅佐的义务,对母家也有帮衬的义务。 不过,这设想一开始只为了锦上添花,如今皇帝重振朝纲,林汶失势,当初舍不得送出去的嫡子变成了雪中送炭的人。 林汶堂姐的女儿被收作林府嫡系,这位林小姐也需要摆脱家族的束缚,在嫡嫂处做门生以求她的扶持。 关以桑名义上没有其他夫郎,林行昭又是血脉相连的继兄,这位林小姐自然也不是外女。比起关以桑其他的学生,她天然与关府亲近,故而时常到内宅去……有时也会帮着林行昭敦促关府孩子们的功课。 于是和梅知也打过几次交道。 梅知当时微微愣神,便是注意到了林煴送给关以桑的那座屏风。 / 林府的显赫,始于功勋卓越的敏国妃林凇。不过爵位只能世袭三代,而后便要看女儿自己的本事——别的本事不说,挑继承人的眼光是真的不错。 林汶虽是敏国妃的族孙女,然而又是母亲未婚时的私生女,本不在家主的候选一列。然而她天资聪颖,幼年时便从众姊妹中脱颖而出,于是破例继承了敏妃府。 至于林汶的继承人,原本选定的是自己的亲女儿。林煐才华横溢,可惜十分倒霉,因亲部犯错被牵连,外放做官的路上因病青年早逝。 这才让林汶醒悟,寄厚望于家中最年轻的女儿,期望她能不靠世族,同关以桑一样,靠自己在宦海立稳足跟。 设想极好,但也只是设想。 林煴出生时,林汶已经是朝中贵臣,敏妃府重回昔日荣光,一时间风光无量。她母亲是林汶继母的长女,故而一直认为自己才是敏妃府的主人,经营家产不算用心,但划给自家的金银总是不手软的。 这位年轻的女娘,自认是京城望族女媛,敏妃府未来的家主,行事奢侈目无下尘…… 确实和关以桑是两类人。 / 林煴并非顽劣贵女,甚至不算个纨绔千金,只是自视高贵,对所有人都是一派高高在上的谦逊和雅。耳濡目染下,她从未体贴过普通人的想法,自然而然地用身份划定了每个人的等次,自负地用她那一套来对付人。 譬如关以桑是一品大员,又是她的老师,于是纵使政见不合,也愿意在她面前做小伏低,表现出十分的勤奋与好学。 譬如林行昭是自己的嫡兄,自己对他表示该有的尊重,而后便要用尽这层身份的好处,撒娇讨好,在他手里索要自己想要的东西。 「东西」。 山珍是「东西」,金银是「东西」,人脉是「东西」,依附于主家生存的、靠色相卖弄才艺的士子,自然也是「东西」。 / 梅知在关以桑归家前就走了,到最后也能留下信件。 像是在嘲讽一样,他和林行昭请示出门时,用的借口也还是林煴,「表小姐今晚请我出去一趟。」 林行昭被他吓得花容失色,动员了自己所有的关系去寻。然而他又不清楚梅知义父留下的门路,直到关以桑进门前都毫无头绪。 「别找了。」关以桑说。 林行昭面容煞白,「夫人!」 书桌上仔细地摆着一幅画卷,关以桑沉默地拆开,确实是那副松鹤图。 「他回孟霭身边去了。」关以桑说,「他本来就有这个打算,最终去意已决,你不必再费心了。」 林行昭想解释,却最终没有说什么话。 他不开口,关以桑自然不知道事情原委。她直到这与梅知的「心事」相关,但是也不太清楚到底是何事。她太忙了,以至于等梅知走后,她才从新制的衣衫里得知了他当时的消瘦。 说来可笑,最后还是林煴把这件事亲口和她讲的:「要我说陈月嫒还是一股子蛮人作风,流里流气,专好调戏人取乐,低俗得很。」 不过她并不觉得梅知陪酒有何不对,只是觉得朋友逼得太紧,梅知本人不肯迎合,反而十分扫兴。 「我和月嫒说过了,梅知是关大人家养的士子,她应该也听过之前那件荒谬可笑的传闻……按理说不该如此无礼。」林煴的表情轻松,眼神里却无比嫌弃,「要不是我及时劝住了,那性子烈的小郎君,怕是要直接在她面前吊死。」 关以桑放下茶杯,「哦?」 「要玩乐也得寻个宦儿,哪个人是真的想轻慢他呢?」林煴伸了个懒腰,「确实漂亮,但是先生也确实把他宠坏了。」 合着还是来告状的。 「那是我的错了。」关以桑接话。 林煴没听出她语气的变化,「还是哥哥的疏忽,事前也不告诉我一声。」 「行昭知道这件事吗?」 「自然。」林煴回答,「我怕那士子打扮得 太素,还请哥哥亲自挑了一套像样的头面。」 / 关以桑偶尔也想,如果自己的态度再强硬一些,如果当时及时发觉了林煴的心思,她和梅知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又或者…… 如果她早一点发现,也没有隐瞒,不想着给他惊喜,而是第一时间就告诉了梅知,他还会不会走呢? 应该也是会的。 梅知心里就是这么认为的:在他还未动情以前,林行昭提点过他第一次。在关以桑要娶她的时候,满朝文武警告过他第二次。然后是在那场恶意的玩笑上,林煴亲自示范了第三次。 他无法体面地留下,好歹能体面地离开。 关以桑只是十分难过地熬了一晚上,二十年来第一次落下眼泪——不过也还是没错过次日的早朝。 / 梅知走后,关于桑并没有搬回主院,而是继续在惜阴轩住着。 她不善言辞,更讨厌争执,并没有林行昭吵架,两人只是陷入了一种沼泽似的冷战。林行昭从林煴那里得知了经过,心里有愧,不敢主动寻她,只盼着妻主能稍微放下,对他回心转意。 然而他低估了关以桑的恒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一点也没有「破镜重圆」的打算,依然照旧在惜阴轩和书房来回,除去在孩子们面前缓和一些,其他时候都当他不存在。 他放心不下,也在赌关以桑不愿抛弃两人结发夫妻的情谊,决定「以死谢罪」,取得关以桑的原谅。 或许是个好主意。 自己不通医术,又愿意做得真一些,最后的事态稍微有些失控。好在关以桑懂一些急救的方术,府里正正好有位太医院的老大夫,他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昏迷三天之后,他兑现了自己的赌资:关以桑日夜守在他床边,眼底恢复了从前的柔情。 「行昭怎么这样傻。」 林行昭抚摸着关以桑的脸颊,「夫人恨我,昭郎又有何留恋?」 「我哪里恨过你。」 「昭郎自私,已经铸成大错,」他的食指划过关以桑紧皱的眉头,「请知寒罚我。」 关于桑只是握住了他的手掌,「你和他不一样……你可是林汶的亲生儿子,我要是罚你,你母亲又要怎么罚我呢?」 「自是嫁入关府,一切便都由知寒做主。」 「然而你毕竟姓林。」 关以桑微微坐正,躲开了林行昭的亲近,把半张脸埋在了阴影当中。 「结婚真是自找苦吃,两样人要配成一对,同心人要嫁去几家。」她说,「昭昭,你是我孩子的父亲,那时我确实真心认你是关家人。」 轻盈照水(完) 林行昭痊愈后休息了几天,差不多就到年关了。 关以桑的身份今非昔比,府里没有能帮衬的人,即使他还有病在身,也不得不强撑着精神,为她料理府内及宫中的各种人情往来。 儿子拖着病体劳累,做母亲的肯定是第一个找儿媳麻烦。林汶想办法同关以桑带了几次话,甚至把当初定下的那位表弟直接塞到了她面前,希望她多少体谅林行昭一些,为他仔娶一个得力的助手。 关以桑觉得有道理,但当时还是坚定地拒绝了纳侧的事情。 原因无他。 其一,十七岁的孩子就算学过管家,一时半会也无法上手那些复杂的弯弯绕绕,最废心力的事情还是得由她同林行昭商量。 其二,这个位置她许给了别人,而那人离开也不过是半年内的事情。 两个原因或许同样重要,或许有一个比另一个更加重要。 / 当朝帝君母家姓林,是林行昭出身相对不显赫的表亲。 皇帝一开始非储后人选,林家并不重视这位非嫡系的公主。一个是广撒网,一个是借人脉,两家人彼此心知肚明,偏偏这位帝君不够清醒,刚成亲不久便对皇帝一往情深,平生最恨的就是弄权的士子孟霭。 也是这个缘故,文惠帝君相当讨厌梅知,连带着对林行昭也有些怜爱。 然而,梅知如今毕竟主动走了,林行昭又成了关以桑唯一的丈夫,加上幼年总被压过一头的仇,文惠对他的敌意几乎可以说是有眼睛就能看出来。 林行昭在一场宫宴里收到的刁难,或许比他前十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咳咳……」 让一个病人下雪天在殿外采集梅花,这种事情亏他想的出来。 「冷吗?」关以桑问。 回程的马车有些颠簸,他轻轻的点头几乎被颤动抵消了。不过关以桑也不管他是不是嫌冷,捂热冰凉的手掌,顺手就把他拉到了自己怀里。 「早就让你休息着。」 马车上的亲密一直延续到了卧房,关以桑扶他上床,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了他床边。 听他讲完在宫内的前因后果,纵然是关以桑也不得不软下心来,用手拂去他脸上的碎发。 「帝君逼走了孟公子,也不知在嫉妒我什么。」林行昭侧过头去,不去看关以桑的眼睛,「陛下待他如常,知寒却彻底对我死了心。」 「没有。」 叹了口气,望着林行昭闪着泪光的眼睛,轻轻地摇摇头,「晚上小心又加重……我留下陪你吧。」 / 关以桑并非溺于情爱之人,对床事并不十分热衷——起码林行昭眼里,她确实是这样的。 自成亲不久,他就注意到了关于桑举世无双的自律和寡欲。饮食起居都有平常的惯例,几乎不因任何事情改变。除去初一、十五两个圆房之日,就只有在外饮酒放纵后,才会因为情绪高涨去敲他的房门。 关以桑的收敛源于她的习惯,然而她确实又不排斥情事,于是林行昭很早便开了窍,每每二人起了争执,便低求欢,以此试探她的态度。 若是顺理成章共赴极乐之地,则她深不可测的眸子里确实未有怒气。 若是不为所动,冷漠地拒绝了佳人的邀约,那么她波澜不惊的面孔下,确实暗藏着难以捉摸的波涛汹涌。 但这些都是讨巧的办法,若是他真的与关以桑心意相通,也犯不着这样揣测妻主的心思。而且正是因为这种办法讨巧,所以林行昭也只能读出几种特定的意思。 想今晚这般,并不抗拒他的亲昵,却始终不肯再进一步—— 「知寒不舒服吗?」 据他所知,关以桑此刻并不在经期。 关以桑回头,亲了亲他的眼角。林行昭试图借机再进一步,侧身偷取她的亲吻,唇舌交缠发出啧啧水声,也是她愿意给的最激烈。 然而林行昭的手却始终探不进她的衣襟。最多只到她腰部,随后便被她坚定地扣在身边。 他有些不解,抬头迎上关以桑的视线。 眼前人通红的双眼写满了愧疚,然而嘴角止不住上扬,分明是想到了极开心的事情。 「昭昭,」关以桑的嗓音温柔得怖人,「我怀孕了。」 / 关以桑刚刚显怀,林行昭正好蓄完了胡须。 这是一项从前朝开始的风俗,一开始只在贵族男子间流行,如今则适用于所有讲究体面的公子少爷——主君到了一定年纪,便主动摆脱年轻男子的形象,留起胡须并与妻主分居,以示自己超越尘欲的高雅。 夫妇情投意合,长久如漆似胶,这便是他们最痛恨的陋习。有的夫妇早就同床异梦,妻主便早早让夫郎絮须,对外给了个说法,也就不必再扮演恩爱有加。 林行昭从小被严格管教,心里已经默认了这个归宿,不仅絮须,还要同他父亲一般,服用抑制情欲的药物,摆脱男子天生的劣性,修炼为一名合格的权臣公卿。 然而他与关以桑琴瑟和鸣十多年,那人无言中隐约透露出来的承诺,也让林行昭暗自生了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等知寒有了两个姑娘后,或许还会不肯让自己絮须,也不会因此与他分居,照旧一对鸾俦凤侣。而他为了表示洁身自好,则要自己主动在她面前服下阴药,断了与她的床笫之欢。 想想年轻时真是可笑啊…… 终于到了这个年纪,她心里却有了别人。 / 依附林家做工的百余户清白人家里,拢共有二十七名适龄的未婚男儿,其中一个,也有照水梅树般窈窕的身姿。 「这位是新来的侍郎,」他将那小郎牵到关以桑面前,「母亲姓陈,小名叫宜仙。」 侧躺翻书的关以桑只是抬头打量了一眼,嗯了一声表示知晓,接着便低下头,再不理睬屋内的两位郎君。 她看得出宜仙与梅知的几分相似,但她也分得清宜仙与梅知的几分不相似。 借口怀孕,将宜仙安排在了偏院,连着几个月都没去看他。 不过到了后来,心里自然会生出些无法驱逐的想法。某日看完信报,刚想休息,忽然觉得床榻空荡,又怀念起了被梅知紧紧拥住的夜晚…… 到底是睡在了宜仙的屋子里。 宜仙是个好孩子,年轻漂亮,而且相当听话。纵然关以桑觉得自己并不中意他,相处下来,却也对他有几分难得的怜爱。 「若是宜仙喜欢,」她指着园中新开的梅花,「改日便在这里修一座凉亭。你也不必总是去找行昭的冰山避暑。」 这宠爱虽然轻薄脆弱,可聊胜于无。 于林行昭而言,即使是关以桑这,也是他此生最眼红的东西。 「知寒觉得宜仙如何?」他问。 关以桑点点头,「不错。」 林行昭又问,「那夫人打算将这个孩子指给他养吗?」 「唔……」关以桑沉思了一会儿。 天已经快黑了。 「他并不懂这些,年纪也太小。」关以桑拍了拍林行昭的肩膀,「你要是觉得太累,改日我和他谈谈。」 说罢,便在十五的日子里离开了正君的卧房。 林行昭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拱门之外,心里忽然一阵刺痛。 「郎主——」 甚至在他晕倒之前,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也不是关以桑的 / 中原洪水,清河决堤。关外鞑母虎视眈眈,断断数月有将近三十支大小马队侵扰边境。连罢黜临安公主的余党,近日也常常在江南现身。 内忧外患,腹背受敌,皇帝每日焦头烂额,只有诞辰当日的私宴上,才能靠在年轻卿子的怀里,朝自己的心腹重臣开个玩笑。 「最近朝堂实在不太平,」她向关以桑举起酒杯,「我就猜爱妃的肚子有动静。」 关以桑几次得孕,大夏分别有异族入境、粮场大旱、倭寇作祟、西南地震……巧合的不得太平。这位贤臣确实担得起国之重器一称,几次怀孕都恰好踩在了危急存亡的时候,却偏偏都有她的事情。 连先帝都公然打趣过关以桑,说她是女娲娘娘门下徒子转世,血脉十分灵敏,能感知仙事、以天命得孕。 当年临安公主叛乱,彼时只是常山公主的皇帝便是这样安慰自己的——既然关知寒没有胎儿要养,那么此事必能顺利了结。 天佑母皇。 那时关以桑连坐入狱,收尽折磨,皇帝也曾私下安排过年轻的少年,扮作看守的狱卒送到她的房间。虽说那时她有谋逆的罪名,但孕囚总是要网开一面,不能天天在天牢里呆着的。 如果关以桑当时真的这样做了,皇帝有了插手的机会,或许林家也不至于如此绝情,关家长女也不至于夭折于孤苦伶仃的寒冬。 然而她不肯。 皇帝在登基第二年同样失去了长女,然而新帝登基朝堂绝不安稳,自己也只有睡前半柱香的时间思念夭折的凤媛。 她问过关以桑,因为自己的野心失去了亲生骨肉,这笔买卖到底合不合算,但她并没有得到关以桑明确的答案。 但她又确信这位心腹早已经思考清楚了,只不过是不愿意和皇帝本人坦白。毕竟,先皇将她关入天牢之时,自己是可以帮她一把的。关家大女儿因病亡故,皇帝肩上也要担一些责任。 就算关以桑不说,皇帝也能看见她思念女儿留下的苦楚。与女儿关系疏远、过度偏爱儿子,还有同林家公子的嫌隙…… 如今又怀上了孩子,对她而言也是好事。 「若是个女儿,便让她同昀儿一起念书。」皇帝抬手,「公子则由文惠扶养,将来从皇宫出嫁,如何?」 关以桑点点头,却说:「自然是好事,可是妾身觉得不妥。」 「如何?」皇帝问。 「文惠帝君与内子有血亲,男系收养不合祖宗礼制。」关以桑回答,「纵然可见千万好,然而……」 皇帝停下笔,「然而?」 / 江南甄选公卿结束,一艘特殊的画舫停在了京城的码头。见所未见的奇观画舫引来不少百姓驻足观看,啧啧称奇,纷纷猜测船上坐的是何种玉人。然而那人葱手掀开帘幕,众人只看到了昂贵的绣花面纱。 画舫外的马车直通皇宫。 过了不久,皇帝再召关以桑入宫,便是与新帝君商量出了这样一重恩赏:关以桑的幺儿将由孝诚帝君收养,享贵卿俸禄,赐少卿爵位,成年后由皇帝亲自主婚出嫁。 但是这个安排有两个隐患。 第一,孝诚帝君出身低微,争议颇多。单论对幼儿的教育影响,绝不如林行昭这位亲父。 第二,边疆改土归流,皇帝愿意靠姻亲辅佐外族公主。万千宠爱的皇室养子便是皇帝能许诺的最大「殊荣」,将来山高路远天各一方,还要嫁入一阵勾心斗角的虎穴龙潭。 关以桑明面上自然是千恩万谢,但内心却依然有些惴惴不安—— 幸好最后是个姑娘。 / 小女儿的名字叫做关绮。 这孩子的小名原本是玉妃,可她在满月时捉到了关以桑做状元时的绢花,于是后来就改叫了一个「魁」字,人人都喊她魁娘。 然而这几个名字,对林行昭而言,只是一个比一个更加刺耳。 女儿名字从丝,是为了纪念纺织起家的关家祖母。家里其他姑娘,关缣、关纨,还有关以柘的关绫、关绡,皆是生丝白练,唯独这个「绮」字特殊,天生比姐姐们多一道花纹。 至于小名…… 关绮出生于夏末,并非寒冬所诞,捡了梅花这个「玉妃」的别称,显然不是纪念时令,只是纪念某个人。 就算是「魁娘」这个小名,在林行昭听来也和那人有着密切的联系——梅花就是状元花,她可不是还在惦记着那一个人? / 关绮满月后,关以桑才想着给梅知写一封回信。 虽说是回信,可是梅知的信里只一首摘抄的乐府诗,靠这个方式委婉地告知了自己的住处,却再没有其他内容了,并没有该回复的东西。 ……难啊。 关以桑在文坛颇负盛名,写给情人的家书却起草几十次,次次都已撕成碎片告终。最后终于写成—— 「若不去,秋则为父。」 ——还是觉得不好。 这样写,听着有些威胁的意味。 她怀里抱着关绮时,几乎从来没觉得她单单是自己的孩子——婴儿幼年长相随爹,关绮脱去新生的赤色,脸上简直哪哪都是梅知的影子。 但是实际上,也不很像。 起码除了她之外,人人说的都是女儿同林行昭何处相似。 关以桑就是在这时候认真考虑了「一孕傻三年」之类的话,第一次想起了妹妹的叮嘱,以为自己确实是年纪太大了。 于是她又叫来了关纨,捧着女儿的脸,仔细地搜寻她脸上属于林行昭的印记。 竟然一处也没有。 生育子息是女人不得不重视的大事,即使是流连花丛的放浪女,决定生养时也会刻意选定某位够资格的男子。更何况关以桑本来不爱招惹莺莺燕燕,除去宦儿多蹑,只有一位正郎君——关纨确实与林行昭血脉相连。 然而她从未考虑过这一层。无论是怀孕时,还是怀抱婴儿哺乳时,关纨只是「我的孩子」,林行昭是她的「亲父」而不是「父亲」,即「母亲选定的养父」。 换而言之,关纨是她的女儿,林行昭是她的夫君,至于关纨同林行昭有「父与女」的这层关系,那纯粹是因为关以桑自己处于这个家庭的中心。故而当年林汶强迫二人和离,和安园窘迫到揭不开锅,她也从未想过将儿子送去敏妃府。 所以,关绮为什么一定是梅知的女儿呢? 两人还是不一样。 梅知不走,到了秋天,关绮肯定归他抚养,他自然是关绮的亲父。可是他走了,关于桑却还是能在女儿身上瞧见他的影子,他依然是关绮的父亲。 然后她恍然大悟:蛮族女人不和丈夫或情郎生育儿女,对自己或许反倒更好。 / 关以桑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于是停了笔,最终没有寄出这封信。 养育新生的婴儿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更何况她早不如当初那样年轻。明日复明日,信件便耽误到了关绮的周岁宴,还是梅知主动寄来了一枚精致的长生锁。 长生锁是梅知托认识的官员送来的,登记没有写真姓,只留了「照水」的名号。林宜仙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便将这件礼物送到了林行昭的床边。 「你知道这是谁送来的吗?」 林宜仙自然不会不知道,「但是郎主觉得该如何做呢?」 此时林行昭已经卧床半月有余,脸色在见到长生锁后更是黑得不行。他盯着梅知的字迹,暗暗沉默了许久,一抬头,眼前林宜仙的身影,似乎也在慢慢与另一个人重迭。 「你觉得呢?」林行昭问。 林宜仙思考片刻,「得告诉夫人才好。」 忽然间,他又摆脱了梅知的影子,变回了原本的林宜仙。 「那好。」林行昭闭上眼睛,「你告诉夫人吧。」 / 以礼为媒,关以桑自然地同梅知恢复了书信往来。 关以桑寄信还算方便,但梅知回信就有些困难。他少有信得过的渠道,还要担心关以桑的名声,故而经常几个月才能寄到一次。 信件的内容平平无奇。梅知的生活丰富一些,总是给关以桑寄去自己新作的诗句,或者在江南听到的许多见闻。关以桑并没有那么多话可说——政事当然不能对梅知讲,女儿又算是她一直逃避的话题——除了偶尔附上和安园新开的花朵,就是大约地描述一下止机和持杼的情况。 陈小姐中举人后不久,止机出嫁的日子就定了下来。林行昭带病无法操持,关以桑特地请了关以柘的夫郎前来坐镇。 至于持杼…… 原本也确实到了该订婚的年纪,但是无论媒婆说了那一家,他的回答都是不愿意。 林行昭拿他没办法,气了好几天,差点又晕过去。林宜仙不敢再瞒,把儿子推给了关以桑。 于是关于桑亲自喊他来了趟书房,问小儿子自己到底是什么打算—— 「或许不成亲更好些。」 ——结果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关以桑问:「那是要做一辈子老公公吗?」 持杼点点头,又摇摇头。 「儿子不想一辈子依靠母亲和妻族生活。」持杼解释道,「母亲为我好,就让我去太和宫做个道士吧。」 「做道士要修行,你富贵日子过惯了,能吃得下这份苦吗?」 持杼摇头,「太和宫不是一般道观。世家少爷想寻一处清静地,除了进宫做男官,就是在那儿做道士。」 他又说了些人物,表示了自己的决心。换做十年前,不,换做十个月前,关以桑都未必会同意持杼的请求。 她对出家的选项还是有些顾虑,认为这不是儿子应该拥有的人生。只是犹豫的时候,忽然又看见了梅知的信件。 持杼是梅知的学生,在她的安排之下,也是梅知教导过的儿子。止机看上去和林行昭一样,是位标准的儒生贵公子,然而持杼跟着梅知时年纪太小,自然而然地沾染了那人的几分习气……倒是比林宜仙更像梅知。 她曾经留过梅知,但他还是走了。既然持杼有这个想法,放手才是好事。 「你研究得如此透彻,想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吧。」关以桑说,「可是有人劝过你?」 「不算有人劝过。」持杼回答,「有的人没得选,可我有的选。」 / 关以桑一同意,林行昭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止机的婚事近在眼前,持杼决定出家的事情也正在妥善地安排。出乎关以桑的意料,身边所有人中,反而是梅知对持杼的心意最为反对。 他的信洋洋洒洒好厚一沓,龙飞凤舞的字迹力透纸背,显然是情急之下未经斟酌的唠叨。 他在信中委婉地提到了太和宫的情况,认为那里与「清净」毫无关系,只是一帮贵族男子伤风败俗的借口而已。他担心持杼,不愿意这位学生小小年纪便与那些人打交道,请求关以桑再管他几年,等持杼成年后再做决定。 末了还嫌说的不够,两天后又寄出一封短信。 「夫人不便开口,我亲自登门劝说持杼。」 / 林行昭的生日正好是立夏,去世的时候,葬礼莫名其妙正好是夏至。 他一生淡然持守,像是晚冬迎春的季节,然而最后落幕的告别,却落在了闷热的蝉鸣声中。 这几年来,他的身体都不算太好,家事一直是林宜仙同多蹑在照料。关以桑早就安排好了这样那样的事情,时刻预备着最坏的情况,希望不要耽误自己的正事。然而在行昭走后的第二天,还是一头倒在了书房的屏风旁边。 发烧不过一天,却在三日后才下得来床,由此耽误了给梅知的回信。 书信再寄回时,梅知人已经到了京城。 / 梅知在路上得知了林行昭去世的消息。 他想见关以桑,但恰好在此时拜访,怎么想都是存心不良,有所企图。思来想去,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因为一次意外的偷窃无钱返乡,阴差阳错的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和她见一面。 于是托了给陈宣舟作楔的师兄,同止机的妻家一起前往关府吊唁。 他离开几年,府内的样子还熟悉着,可原先的用人们大多都不在了。新换的一批侍者并不认得梅知,把他也当成了陈宣舟随行的楔郎,并不安排他与关家人见面,只带他们去了别院等着。上的茶果倒是梅知熟悉的,但也不是曾经用来招待客人的款式。 不仅是他们,连陈宣舟都抱怨几次川家 梅知的师兄对此有些怨言,觉得关府故意苛待,摆明了是瞧不起他们。然而梅知只是感叹,若林行昭还在管家,关府给外人看的吃穿用度是绝对无可挑剔的。 说来奇怪,丧仪的白绸挂到了门口,一路上见到了不少披麻戴孝的用人,但只有此时才生出林行昭已经辞世的实感。他从十七岁以来,一直活在那人的影子底下,如今那人忽然不在了,他却也没有感觉到一些放松。 「梅公子?」 梅知闻声望去,正是恰好路过的多蹑。 / 林行昭病倒后,主要的心力都花在了几个孩子身上,尤其是两位小姐,几乎事事过问,亲力亲为,与他们的感情不可谓不深厚。 两个年长些的儿子还能尽力隐藏悲伤,关纨还小,第一次懂得离别的滋味,眼泪基本没有停下来过,一直挂在两位表姐身上嚎啕大哭。 最小的关绮因为年纪太小,歧视并不明白这是一件什么事。 她不知道为何家里人都变了样子,只知道自己必须收起嬉皮笑脸,同其他亲人一起严肃地捱过这场纯白色的仪式。 可是素白的宽大衣服扎得她哪哪都疼,屋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太多,即使坐在冰山旁边,一会儿也就攒下了不少汗,头上的白布早就湿透了。 趁人不注意,关绮竟然悄悄溜出灵堂,追着难得的凉风,一路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待会儿夫人就回来了,我正到处找魁小姐呢。」多蹑面色有些为难,「万一冲撞了其他贵人,那些人又要暗地讽刺夫人家教不严了。」 「又要?」 多蹑点头,「公子或许听过陈小姐的一些风流韵事……止机少爷同她闹了好久,连带着持杼少爷也嚷嚷着要出家。陈家比当年的林家还要讨人厌,夫人最近消瘦了许多呢。」 听到关以桑的近况,梅知心里忽然噗通漏了一拍。 「我知道了。」梅知答,「我和你一起找找小姐吧。」 / 梅知猜测小孩子会往花园逃,自己的脚步却不自觉地往惜荫轩走去。 说来也巧,惜荫轩不大的池塘旁边,正有一位穿麻衣的小女孩,跪在池塘旁边,伸手去捞里头掠过的鲤鱼—— 「哎!」 梅知赶忙上前,一把捞过了关绮。 「周围没有大人,你落水了怎么办呢?」 关绮推开眼前的陌生人,「魁娘想要那只金鱼。公子是大人,那魁娘现在可以抓了吗?」 「不行。」梅知拉住她的手,「万一出什么事,你叫夫人怎么办?」 「什么夫人?」 梅知的眼神躲闪一下,「好孩子,跟我回你多蹑叔叔那儿去。」 「不要。」关绮拒绝,「公子怕我落水,那我请公子帮我,行不行?」 梅知当然不可能同意,正要说出拒绝的话,然而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笑声—— 「怎么担心起了落水的事情?」关以桑问,「这可一点都不像你。」 / 梅知在关以桑郊外的宅院里住了一段时间,等到丧礼结束,他才再次踏入关府的门,做完了他此次前行想要做的事情。 持杼听了他的话,同意先缓一缓,在家修行一段时间,也一并准备男官的考试。 但是人啊,一旦得到就会贪心,一旦靠近就会妄想。等梅知反应过来,就已经躺在惜荫轩的床上,气喘吁吁地接受情人的亲吻了—— 「别点灯。」 ——这是他最后的清醒。 不过点不点灯,区别其实不大。月光明亮,其实比油灯更加清晰。透过窗户进来的月色,已经足够关以桑看见自己想看的了。 梅知强忍着动情的脸:微微颤动的睫毛、逐渐发烫的面颊、不停上下的喉结,比他未出阁时还要羞涩动人。 还有他胸口的一道伤疤。 被林煴羞辱时收的伤,以疤痕的形式在他身上刻下了记号。不浅的伤口第一次划开了梅知的青春,自那以后,他也再不愿在他人面前赤裸身体。 / 梅知又是一夜无眠。 等到次日清晨关以桑伸了懒腰苏醒,他已经困得不行,耷拉着双眼拼命打哈欠了。 「这么累吗?」 「我又不是十八岁了。」梅知回答,有些赌气地拉起被子遮住脸,「林侍郎年纪比我小,夫人不如找他算了。」 「宜仙过完生日不过二十,确实还只是个孩子。」关以桑点头,「然而府里有持杼这样不靠谱的少爷,想来还是要有个靠谱的主郎君好。」 「夫人这就想起了续弦的事?」 关以桑答:「大概是扶正宜仙的。」 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信任梅知,故而一问一答都毫无保留。 「那我呢?」梅知问,「我和夫人又是什么关系呢?」 他坐起身,试图用居高临下的姿态弥补不足的底气,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可是他怎么能真的毫不在意呢? 十四岁时他便发誓,自己绝不和周围的同僚一样,委身于富贵的夫人,依靠她们的赞助过生活。一直到现在,他都以为自己能坚持下去,然而……然而现在的他,不就是和那些作锲的兄弟们一模一样吗? 难掩辛酸,给自己撑腰的气势反而成了透露心事的破绽。眼眶湿润,豆大的泪珠便直勾勾地掉在了关以桑的衣襟上。 「如果我劝你留下,」关以桑抹去他眼角的泪水,「照水愿意吗?」 梅知当然点头。 关以桑又问:「为我?」 「当然。」梅知回答。 / 梅知在江南几年,各种各样的人见的多了,反而对林煴还能有个好脸色。 不过林煴并不认得他。 刚替完正职的林煴对关以桑巴结的很,见面问好毕恭毕敬,夸赞恩师身边新来的眼熟美人,不曾为刚过世的哥哥喊过半句冤。 「我现在倒是能主持酒局了,」梅知无不讽刺地说,「林小姐大概也不敢请我喝酒了。」 关以桑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夫人觉得我放浪?」 「早就觉得。」关以桑回答,「没多少人敢用『愿意』与『不愿意』对抗世俗,你却真的这样做了,世间也是独一份。」 梅知伸了个懒腰,「不愧是夫人,说话让人一时分不清是褒是贬。」 「我对你哪有什么褒贬,」关以桑说,「最多算是有些羡慕。」 / 争权失败的公主,除去不能称帝的失落,往往还有一件烦恼的事情。皇帝有政务要忙,生育子息的重担自然而然便落在了旁支的亲王身上。 至于平常官宦家也是如此:林煴如今前程大好,甚至连成亲的打算都没有,而大她两岁的姐姐已经有三四个孩子,今年却依然怀孕了。 唯一的例外便是关以桑和关以柘。 她妹妹不是考科举的料子,写诗作画有些天赋,却连个秀才都考不上。所以人人都觉得关于桑不必太过操心子嗣,定亲时也能选择年纪稍长的夫郎,到时培养侄女继承即可。 但妹妹也不愿意蹭自己的光,一辈子只做生养孩子的母亲。她不愿意与世家少爷联姻,心里只有那位富商出身的小郎。她不愿意安心读书入仕,宁可将时间花在大好河山之间。 因此早早失去了「愿意」或「不愿意」的选择,她必须什么都做。 关以桑放下茶杯,看着眼前低着头的梅知,长叹一口气,「幸运的是我同行昭一样,志愿在此,各司其位,并不觉得太累。」 梅知玩闹似的撒娇,不肯让关以桑好好写一幅字,研墨时故意逗她做出皱眉样子。 关以桑耐心陪他浪费了几张上等宣纸,最后还是忍不住,拉着梅知的手腕压了过来。梅知于是坐在她椅侧,伸手将她搂到怀里,亲吻她簪着石榴花的发髻。 关以桑装作无意地问:「上次问的事情,照水考虑得如何?」 梅知一愣,「我说了愿意。」 「不是这个。」关以桑摇头,「你说是为我留下不反悔吗?」 「当然不反悔。」梅知说。 「那……」关以桑停顿了一下,「为你自己呢?」 / 那日亲吻梅知伤疤时,关以桑忽然意识到了一件意义非凡的事情——她同梅知之间,似乎再没有什么外力的阻碍了。 行昭已经去世,宜仙并不管事,内宅之中再没有能干涉自己决定的人。孟霭今非昔比,地位特殊,作为他养子的梅知,配他妻主的下臣也绰绰有余。关绮出世之后,长女夭折留下的空洞也被慢慢填满,再没有什么困着她不向前走了。 甚至于他们的年纪—— 梅知依然比她年轻,然而却不再是曾经一张白纸般的模样了。如同夏日枝头青涩的果实,只等秋天就可以采撷享用。 他们从未更般配。 然而在这一切都消失以后,她就可以安心与梅知厮守到老吗? 换句话说…… 在这一切都消失以后,她才没有办法安心同梅知厮守到老。 「这是你十七岁时的札记,」关以桑将笔记递给梅知,「请你认真读一读。」 封面上的秀丽小楷写的是「清致」,那时梅知还没决定要用「照水」这个名字。 「这是惜荫轩库房的钥匙,这是走运河证明身份的引子。」关以桑把两样东西摊开,放在了桌上,「你挑一个吧。」 10和安府邸 休整片刻,天就已经黑了。 关绮吃饱喝足,换了身衣服,却不急着到母亲书房里去。 她让使女取了一碗冰,在手里捂了一会儿。手心麻木没有知觉了,关绮便把碎冰放进棉套子,在外衣藏好后,才往母亲住的地方去。 关以桑守时自律,书房里摆一口御赐的西洋钟,总是按照那些圈圈画安排作息。关绮故意等到母亲快上床时再去敲门,不仅听到的责备会少,说不定还能免去一顿打。 主院的卧房锁了许久,书房里隔出的一间卧榻,才是关以桑平日歇息的地方。 不比关绮屋子的杂乱,母亲的书房干净整洁,一尘不染,信笺纸张垒就算到了天高,也全部迭得整整齐齐。 母亲已经换了睡衣,发髻也卸下了,穿着一件外套翻看政务的记录。身后为她梳理长发的侧室没有着外衫,看到关绮进来,因为羞愧顿时有些局促。他不敢看关绮,便低头在关以桑耳边说悄悄话。 「也是,」关以桑点头,「那你先去偏院吧。」 男人起身,半遮面容,躬身告退。关绮也向他行礼,「请伯叔好好休息。」 「这时候倒是懂得礼数了,逍遥快活的时候怎么不嫌丢人呢?」关以桑摇头,「你堂姐托族里关系才能在国子监做事,平日里什么都依着你,但也绝对不会瞒着我。」 这说的是考试前,她们去庙里烧香到底那一次。关绮让堂姐额外做了一些安排,把一车不安分的贵女送到了假道士的温柔乡。 关绮脸上讨好的假笑慢慢凝固,「托您的福,堂姐顺利极了。」 她看着母亲的眼睛,余光紧紧留意着桌底。关以桑顺着女儿的目光,从桌下抬出一条手臂长的戒尺,意味深长地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 这顿打,每次回家都逃不掉。关绮早习惯了,已经知道该怎么对付。掌心轻轻往母亲伸出,虽然还没有完全恢复知觉,冰块冻出的红色却已经不见了。 「啪!」 一声惊响,果然不觉得痛。 关绮惊叹冰块竟如此有效,忍不住睁眼偷看,却发现母亲的戒尺并没有落在她的手掌。 「看今天回家的样子就知道,你早不是个小孩子了。」关以桑收起戒尺,「和男人鬼混也罢,结交狐朋狗友也好,这都无关紧要。眼下皇帝凤体愈发……即使是我这个位置的朝臣,也到下赌注的时候了。」 关绮低头沉思,模糊地应了一句。 「罢了,你有分寸就好。」关以桑叹气,「照例滚去你祖母牌位前,磕过头再跪一晚上,不到鸡叫前不许起。」 「是。」关绮回到。 她抬头看着母亲,稍微带着点期望,姿态放低,似乎是还有什么请求一般。 这模样可怜,关以桑一下子就软下心来,放下笔问她:「怎么啦?」 「青锋他——」 「——这个月都不能进内宅的门!」关以桑没料到关绮要说的是这个,忽然就起了一股无名火,「给我跪到明天中午,不准吃饭!」 / 长途跋涉还没来得及休息,就被母亲吓了一顿,马上又饥肠辘辘地跪了一晚上。 等多蹑传话带她回院子是,关绮早就已经浑身酸痛,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精疲力尽。随便吃了点午饭,一睡便睡到了第二天的上午。 简单吃了点东西,关绮便打算去姐姐院子里走一走。算时间,后天就是小侄女的满月了。 关府是大名鼎鼎和安居士所建,虽说地处繁华,周围都是富丽堂皇的气派官邸,它反而自有独一份的洒脱雅致。 关纨与关绮的住处不过几步路,却隔了两隔屏风与一座垂着紫藤萝的池边长廊。青竹半掩着寒绿轩的拱门,沙沙风声带着竹影,让人忍不住停下脚步来。 最近忙着布置婴儿满月,院内肯定成天都是鸡飞狗跳。墙外这一方青寒轩竹,却依然是一副孤傲冷清的模样。 「魁娘?」 关绮仔细一看,竹影之后,正是寒绿轩的姑爷。 姐姐的夫郎是温陵裴家的嫡子,十七岁过门,至今也有四五年了。官宦人家的小姐,娶正夫都愿意小个五六岁。裴公子虽然被关绮叫一声姐夫,但是两位的年纪并没有差距多少。 裴霁身姿挺拔,穿一件淡绿色的道袍,站在绿竹旁边,就是一道浑然天成的风景。 虽然年纪相仿,他却比关绮稳重不少,待人处事皆是大家公子做派。寒绿轩是关纨的处所,院子内外处处栽种的清雅绿竹,也与这位温文尔雅的姑爷十分相称。 「见晴哥哥真是享福之人,」关绮往院内使了个眼色,「里头忙成一锅粥,您到外边偷闲来了。」 长孙的满月宴,向来由祖父操持,本来就不会是裴霁分内之事。这句玩笑理应无伤大雅,却好像戳中了他的伤心处。有些落寞的青年避开她的目光,极轻极轻地重重叹了口气。 关绮见他这样,赶紧道了抱歉。裴霁缓过神来,露出一抹微笑,似乎也觉得刚才有些小题大做。 「你姐姐应该已经休息了。」裴霁和关绮隔了几步,一前一后往寒绿轩走去,「小魁要是想见莲儿,找老保母就好了。」 男婴容易夭折,于是一般而言,孱弱的女婴多被叫做是儿,「是个儿子」,贱名容易养活。也有嫌弃这名字有失文雅的,就把小名加一个「儿」字,期望保佑亲女从黑白无常手上逃过一劫。 「莲儿?」关绮把重音落在了「儿」字上,心中隐约有些担忧。 裴霁明白她的意思,解释道:「你姐姐早产,孩子先天不足,但大夫说了不用担心。近况都写在信里了,一路上都没拆开吗?」 信? 啊……是有这么回事。 关绮想起来了,车仆是想找过她来着。只是一路上,自己要么在睡觉,要么在和青锋鬼混,等到终于到家下车了,又直接撞上了母亲——根本没给车仆递信的机会。 「忘了看了。」关绮糊弄道。 / 信是由关纨执笔的,裴霁虽然在一边磨墨,却没通读过内容,只能挑他知道的给关绮讲。 关纨恢复得还好,莲儿也算健康,只是之前找的乳娘不好,一时找不到靠谱的人选,因此总是让她伤神劳累。 而且家里其他人也帮不上什么忙。 长兄止机随妻主在外主持科举,不能参加明日的满月礼。二哥哥持杼年前守寡,妻家怕他孝期里冲撞婴儿,也没有放他归家。姑母和两位堂姐只知道原本的产期,寄信到时估计已经动身,就算中途得了消息,快马加鞭,也得几天后才能到京城。 至于其他的嘛……执徐公主送过两次礼物,都被关以桑委婉地拒绝了。后来殿下托帝君的名义,又把那些礼物原封不动地送进了关家的大门。 「为什么?」关绮问。 「什么为什么?」 不等裴霁回答,关绮便听见门内传来一声询问。 她眼睛一亮,「姐姐!」 二楼露台,悠哉侧坐着的女子正是关纨。 还有几步路,关绮果断甩下裴霁,两步并一步地跑到姐姐身边。 两人虽然是姐妹,但长得并不相像。关纨圆脸细鼻,慈眉善目,一头黑发乌黑油亮,时时依太阳在头上映一圈佛光,标致得像是护国寺里和田玉雕成的观音像。 如今关纨披着厚实的外套在关绮身边,头发松松地挽着,脸上还是一如既往温柔的笑,恍惚之间,关绮以为自己又进了女娲娘娘的神殿。 亲手捏出的人儿里,关纨应当是娘娘最为骄傲的一个。 「露台风大,姐姐着凉了怎么办?」关绮担心地问,「嬷嬷是怎么照顾的,能出这么大的纰漏。」 关绮自然不会接过妹妹撒娇的话,微微一笑,将她搂在怀里,仔细打量了一番。 「昨晚往雪外楼看没见点灯,我就猜你被母亲罚跪去了。」关纨叹了口气,「你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还是之前的荒唐模样。」 「我去见母亲的时候都多晚了,姐姐怎么不早点休息下去。」 关纨叹了口气,「还没请到奶娘,这么大的孩子没有一晚让人省心,我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 没请到奶娘? 出身清白的仆妇,最眼馋的差事就是贵女的乳母了。就算贵小姐将来不与自己亲近,乳母也能靠这份功劳,给全家好几口人捞到府里油水多的肥差。 「怎么会呢?」关绮皱起眉头,「从刚才姐夫说起我就好奇,现在的管家不就是姐姐的奶娘吗?这样的好活计,怎么会找不到人呢?」 「原本是定下了一位,可是后来派人打听,居然是位脱骨娘。」关纨的面色有些严肃,眼睛里也不是刚才那样温和的神色,隐约有些愤怒和羞愧。 「什么叫脱骨娘?」关绮看着姐姐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 她的问题没有得到关纨的回答,后者保持沉默,直到裴霁赶上,主动为关绮解答了疑问。 「穷人命贱,儿子的命更贱。听到贵女生产,急着淹死儿子换前程,这样的女人也有。」 关绮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话,「这……」 「孩儿夭折的产妇无牵无挂,对身边的婴儿也会格外上心,因此是世家大族挑选乳母的优先。不想养儿子的妇人十有八九,个别狠狠心,也愿意用儿子的命换取女儿的荣华富贵。」 民生多坚,关绮惊讶归惊讶,却也不是不能理解这些狠心的母亲。 「见晴!」关纨厉声打断,「别说了。」 11流言蜚语 关纨与裴霁对外是一对恩爱夫妻,在家却……只能勉强算是相敬如宾。 个中缘由,关绮心里大概也清楚。 姐姐同执徐公主的交情并不一般。她既是殿下青梅竹马的伴读,又是出谋划策的忠臣,也是……也是共赴云雨的入幕之宾。 两位的关系亲密,特殊之处却不在台面上。即使是关绮,也是在偶然一次撞破二人的私会后,才以眼见为实确认了那些「耳听为虚」的秘密。 而裴霁自然是不知情的。 在过门之前,母家在千里之外的裴氏公子,肯定没听说过京城显贵们口耳相传的秘辛。但小公子只是天真,并不是痴呆,结婚多年,不可能毫无察觉。这件事对他多少有些残忍,因而关家上下对他大多有些愧疚。比起其他受妻家欺负的新婿,他倒是因祸得福,活得逍遥自在许多。 关绮对他尚且如此,关纨于他只会更敬重。 正因如此,虽说两人并不特别亲密,至少也像一对金童玉女。然而今天,姐姐和裴霁之间却隐约有些剑拔弩张,关绮察觉到氛围微妙的变化,悄悄抬起头来瞥了一眼迟来的裴霁。 「最近几天都难得见到你人,」关纨对裴霁平淡地问到,眼神没从妹妹脸上移开,「方才父亲找你问满月宴的事情,你躲什么?明儿个开门迎宾,也要这样到处找你吗?」 裴霁毕竟是世家出身,脸上永远是那副端庄的笑容。但他的话却不温柔,「小魁已经回家了,凌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关纨咳嗽两声,抬头看了裴霁一眼,「不要这样了,明天你母亲要来。」 「来看我笑话吧。」裴霁说。 他还有些话要张嘴,眼睛扫过关绮,到底还是憋回去了。 关绮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还在斟酌打圆场的措辞,裴霁就转身下楼去了。她盯着裴霁的背影,然后扭头看了看姐姐,后者只是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午后的阳光和煦,等日头稍斜便开始起风。关绮怕姐姐着凉,忙叫了侍女把关纨扶回卧室。 关纨身体不太好,屋子里原本总是有一股淡淡的药味。如今有了个婴儿,那种苦涩的味道倒是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甜的初生儿香。 虽说是「香」,但也并不好闻。 起码在关绮心里,这种甜腻的气味将这间屋子变得格外陌生,连带着面前的关纨也不是从前的模样。 「对了,」关绮问,「姐夫方才……」 「不用管他。」关纨叹了口气,「伯叔毕竟年长一辈,他整日一个人在家,怎么也会觉得寂寞。等你哪天成亲了,见晴有个人能说说话,心情应该就能好些了。」 关绮没想到话锋陡然一转,居然到了自己身上。她皱着眉头倒杯茶,一口闷了压压惊。 「我才过几天逍遥日子,姐姐就别提这档子事了吧?」关绮愁眉苦脸,「母亲都还不愁呢。」 「谁说她不愁。」关纨微微摇头,从桌子边抽出一只小笺,送到关绮手里,「你看看这名字,是不是你认识的人?」 关绮接回来扫了一眼,点点头。 「周靖比我年长几岁,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关绮说,「她是位会试落第、洁身自好的老举人,怎么和姐姐有关系了?」 「我待产修养以后,她便顶了这项缺。」关纨回答,「以她的资历并不够格。殿下派人调查过,是上章公主极力推荐,才让陈大人同意了这个安排。」 姐姐口中没有称号的「殿下」,想必只有那一位吧。一句话里涉及两位殿下,就不单是周靖这个人的事情了。 「周靖曾在礼部当差,与太和宫走得很近。」关绮仔细思考着这位同窗与上章公主间的联系,得出了一个可能的机会,「上章公主的亲弟弟,就在太和宫做侍从道士吧?」 太和宫是前朝孝后特意为上元君修建的居处,历代都有皇室卿少后侍,受到皇帝的恩典从宫中迁来居住。目前宫内身份最显赫的修士,该是当今圣上的长子。这位贵卿名声并不太好,连带着整个太和宫都有些风言风语。 「不错。」关纨点头,「云和贵卿——啊,现在该叫云真天君,与这位周举人确实亲昵。」 关绮轻笑一声,「原来是低头做了面首。」 云真天君是当今圣上的唯一的儿子,与上章公主养在一位君侍宫里,自幼一块儿长大,感情匪浅。 本朝有五位公主,卿少却只有他一个。 陛下舍不得亲儿远嫁,花重金翻修太和宫,就为了让他带发修行,不必离开皇宫太远。这位也毫不「辜负」母皇的宠爱,奢靡淫乱这方面上,比江南水乡的二世祖小姐更甚。欺男霸女的事情做过不少,案子却一步走不出太和山。 这种事口风压得紧,即使是关绮,也只敢和李正盈私底下小声议论。 「总而言之,周靖不知怎么的与云真天君有了勾连,常常约在附近的宫观见面。」关纨收起小笺,仔细塞进桌内的暗格,「也算她有心,倒还真的借此攀上了殿下。」 「我朝不缺勤恳的士人,可是最缺让这些士人填补的官位。」关绮倒是毫无波澜,「周靖考了几次都名落孙山,自然也要谋求别的出路。」 周靖念书用功,真正做事却少点变通,迂腐守旧,可堪愚钝。如果没有遇见贵人,凭她的家世,大概一辈子也没法在官场出头。 反正那位贵卿也是个美人,做个入幕之宾,给自己挣点前程,稳赚不赔。万一搞出了孩子,大抵会由皇室出面,给自己找个好岳家,横竖不亏。 无论男女,只要有些权势,天生就懂得这种操纵人心的戏码。贵卿借自己是皇子不守男德,周靖凭自己是女人攀龙附凤,都是一个道理。 只不过…… 「她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关绮反应过来,「总不是她霸占了姐姐的职位,你要我娶了云真天君,借此让上章公主把人撤下来?」 她的话惹得关纨一阵笑声,「那也不是。」 关纨停顿一会儿,盯着藏着那张小笺的抽屉,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圣上凤体欠安,却迟迟未立储后。眼下时局不必我多言,就算是母亲,也到了该表态的时候了。」 时局…… 这么说,本朝确实算不得安稳。 宗室以皇帝为尊,长女称为凤媛,理所应当成为储后,以待来日继承大统。 与凤媛同祖母之女,年十岁立公主。同曾祖母之女,年十岁封为郡主。诸公主、郡主均由东宫抚养,称殿下,若是凤媛夭折,或是犯错贬为庶人,也可由皇帝封为储后。 先帝励精图治,凤媛却早早夭折,膝下无人继承大统。当今圣上是敬王之女,因聪慧灵敏,有帝王气魄,便承袭了储后一位。 虽说双迭凤的公主皆是储后人选,但既非凤媛天命,总是容易出现变数。肃王所出的临安公主,便自以为是众望所归,理应继承皇位,因此有过一段不小的波澜。 正因如此,圣上对凤媛格外看重。凤媛驾返瑶池以后,为了不复现当年夺嫡造反之大变数,圣上对于储后的位置也是格外谨慎,一直没有确定下最终的储后人选。 上章公主是圣上的亲女儿,理所当然有一部分号召。但凤媛宾天,「长女」就该从二迭凤里所有的公主当中挑选,那又得是越王所出的重光公主。两位各自都算「众望所归」,真论资质也不分伯仲,故变数诸多,朝中各臣即使有心投诚,此前也不敢表现得过分明显。 关绮毕竟是皇城脚下长大的权臣小姐,对此间种种都算了然于心。 母亲无意参与皇权争斗,本就有心退隐,也不愿两个女儿过早涉足官场。关纨的职位只能算是可有可无,关绮则是连候补见习的经历都没有。 「是啊。」关绮叹了口气,「就是你我,也到了选边站的时候了。」 但是,关绮心里还有另一层顾虑。 上章公主有意提前排布良臣,却不至于看得上姐姐修纂典籍的闲职。殿下非要周靖补了这个位置,而执徐公主又对此如此上心,或许……或许关纨心里已经有了某位确定的人选,而想要皇位的殿下,现在也不只是明面上的两位。 关绮被自己的直觉吓到了,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姐姐,却不敢对上她询问的目光。 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细想,又给自己灌了杯茶,有些紧张地等待着姐姐的下一句话。 但关纨似乎也不想深聊,给妹妹递了一盘点心,话题变又转到了满月宴上面。 「周岁宴为小儿,百日宴为新娘,满月宴则是为了祖母,你听过这句话没?」关纨说,「只有周岁在庆祝女儿的诞生,其余几个日子都是族中长辈开办宴席的借口。我身体不好,不会公开露面,你作为姑母自然也不用去。」 「啊?」关绮张嘴,「那……」 「下月是帝君诞辰,执徐公主手上有一卷金择的小品,打算作为贺礼送上。」关纨说,「小品画卷并不适合作为寿礼,不过这毕竟不是隆重的生辰。金择真迹难得,帝君也是当世的有名藏家,其实也是件匹配的礼物。」 关绮点头,但依然不知所云。 「执徐君相当珍惜这几卷画作,希望留下几幅摹本收藏。殿下知道你是罗女史的学生,便想要请你帮这个忙。」关纨说,「我今早和母亲谈过了,她虽然有些顾虑,最后也是同意了。」 「既然如此,也没有我拒绝的余地。」关绮说,「我只是想问问,母亲的顾虑在何处呢?」 关纨打了个哈欠,眼角有些泛红,也不知道盯着何处,「大概在我吧。」 「我知道了。」关绮为姐姐盖上毯子,「我不打扰姐姐休息了。」 待关绮走到门口,即将推门之时,又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姐姐一眼。 「姐姐,您要我做些什么呢?」她问。 但是关纨没有听见她轻声的问句。 12日新楼中 po1 8 d z.co m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起的流言,说这天下江山本属姬氏,而且始皇帝本为媵氏,不知是女娲的誓言还是江河的选择,单看姓氏便知谁不能稳坐锦绣河山。 古代姓氏之分,与今相差甚远,不可混为一谈。这种说法本无依据,却意外颇得民心。 三家争斗,终由改名的姚氏夺鼎,而后不过区区数十年,又为传承的姜氏诛灭。历史洪流中的小小巧合阴差阳错地钉死了这无来由的「祖训」,后者学者研修《史记》,也要特地考究姓氏源流,以此评价太史妃分《本纪》、《世家》是否无依无据。 此后数次争霸,皆有政权依托上古氏族,更改、生造姓氏以操纵民心向背。蒙古人来中原做皇帝,不过学了几天汉文,就硬是要改几个有女旁的字书写自家的名字。鮜續zhàng擳噈至リ:9 57c .co m 本朝太祖创业之时,手下文臣便提议更改本姓。太祖对此却有些怀疑,她打下江山也不是靠着「名正言顺」这四个字,更名改姓若是有用,怎么还会有朝代兴亡之事呢?遂仍用本名。 本姓并未阻挡太祖黄袍加身,却实在地妨碍了太祖坐稳天下。流传近千年的说法,只要多数百姓虔诚相信,其威力便相当于玉帝的天条,而借此煽风点火的反贼,曾经确实差点动摇国本。 还是为本姓加了偏旁,从此改国姓为「姝」。 关绮没记错的话,执徐公主的本名,似乎就叫做姝令晖……所以这间院子才叫做「日新楼」吧? 京城里挤着大大小小官员的府邸,大部分宅院都是扣扣搜搜的。关府托了原主人的福,因其名气得以完整保留。除去这几处有名的园林,也就只有皇亲国戚的宫殿能够在大小上彰显几分奢侈的气派。 执徐公主的府邸在原本的基础上翻修过几次,关绮在前门下了马车,坐轿子到专门存放书画的地方,也花了不少时间。 日新楼处于内院与外园之间,府内男眷偶尔也会来访,因而关绮的侍女不能下轿。公主府的婢女请关绮下了车,带她到院子中央,礼貌地说自己受规矩所限,无法继续服饰关绮,便随着软轿又往侧门去了。 真是皇家做派。 这院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关绮站在中间,根本不知自己该推哪扇门。正当她心里暗暗抽签卜卦时,面前的小门里走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迟钟?」关绮惊讶道。 眼前这位,居然是关纨曾经的侍儿。 「二小姐万安。」迟钟向她行礼,「长久未见,小郎心中一直挂念着您。」 迟钟是关府管家的儿子,在外也算个小少爷,做关纨房里的侍儿,其实有些屈就。不过少年人总以为情高于天,为了留在心上人身边,脑袋一热就丢掉了所有体面。 见到故人,关绮又惊又喜:「你怎么到殿下手底下做事了?」 「说来话长。」迟钟笑着说,「公主府内院不好安排外面行走的婢女和书童,殿下知道我在大小姐书房里服侍过,便差我来给您裁纸研磨。请二小姐跟着我来,先熟悉熟悉这间院子。」 迟钟带她转了一圈,细细讲清了这件书画阁楼各室存放物品的来历。 日新楼有两间阁楼,其中一间是关绮这几天的住处。简单的客房一扫公主府华丽繁复的风格,没什么奢华的陈设,总体上朴素淡雅,和关纨的房间是一个风格。甚至于房内清供,也是姐姐偏爱的款式—— 哦! 「姐姐平时就住这里吗?」关绮问。 迟钟抿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公主殿下的贵客皆下榻于此,大小姐的住处在对面。」迟钟打开窗户,顺手沏了壶茶,「二小姐不必担心。」 另一边的阁楼面对着公主府的内院,关绮这间的窗外则是公主府名满京城的花园。晚秋不如盛夏,百花不算争奇斗艳,但冷清的天气下依然盛放,便胜在其高贵的气节了。 「小姐请喝茶,」迟钟朝关绮行礼,「迟钟到画室去为您收拾画具。」 关绮看着迟钟的影子消失在门口,心里愈发觉得奇怪。她打开茶杯,用手帕在茶盖上擦拭一圈,放到鼻尖轻嗅,没什么可疑的味道。 来之前听了姐姐说了那么多话,也难怪关绮处处留个心眼。 毕竟,没有什么盘根错节的家族渊源、一心忠于陛下的寒门首辅关以桑,自然而然是夺嫡豪赌中最为重磅的筹码。 若是这杯茶里含有催情的药品,而这里刚好来了位体面的少爷……这就是要看母亲的态度,甚至把母亲一起拉到执徐公主的船上了。 「真是要命,」关绮顺手将茶水倒入茉莉花的花盆之中,「我这人啊,这辈子只想靠母姊混吃等死罢了。」 话音刚落,门便被敲响三下。 「二小姐,」是迟钟的声音,「请随我来吧。」 / 关绮难得再碰画笔,光是草稿就起了三四幅。 母亲以书法闻名,却要送她去学画。她跟着罗未在禹洲待了三年,远离官场恩怨,日日亲近自然,是此生再也难得的悠闲时光。 正因如此,投入作画总能让她内心宁静。只要她拿起画笔,便像是回到了禹洲恩师的园子里,暂时忘却现实,任何事都不再烦心。而她也确实有些天赋,照描墨线也是酣畅淋漓,在枯燥的苦工中乐得趣味。 等到另一位侍儿过来送饭,关绮才第一次从乱七八糟的画桌上抬头。此时天色已晚,她腹中空空,也在大喊大叫了。 侍儿放下食盒,规矩地站在画桌旁边。 他似乎是在盯着关绮的画看。关绮觉得有趣,随口问了一句:「如何?」 「大人用墨太浅。」他围着桌子转了两圈,顺手翻了翻砚中的墨,「金择当时并未进入宫廷,自守文人朴拙,还不曾钻研画技。其人粗犷张扬,传世画作也从不墨守成规,应当是浓……小的失言了。」 关绮心想,这可不是失言,明明是在卖弄。 画笔从她的食指滑到无名指,扑通一下被丢进了调好的颜色里,溅出一只珠光白的烟花。关绮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仔细比对两副作品—— 他说的还确实在点子上。 「是我没留心。」关绮叹气。 「罗女史以笔触细腻闻名,大人学得太好,同样泼洒自然,也与古人气色不同。」 这个台阶给的是恰到好处,圆了关绮的失误,又捧了一把她的师门。真不愧是公主府,连个传话送饭的侍儿,都有双直见设色的眼睛。 「喏。」关绮背对侍儿,顺手递过那只蘸饱颜料的画笔。 「班门弄斧了。」 青年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折在笔杆上,比精制的檀木还要光滑。握笔时小指微微翘起,带着手背上如柳树枝条般的青筋,精致得像白玉雕的一样。手腕上有只带铃铛的镯子,应该去了芯子,随手腕游动转了一圈,居然没发出任何声音。 关绮盯着他指节上泛着的红色,差点忘了看笔尖画出的痕迹。 「小姐?」 侍儿放下笔,在关绮眼前摇了摇手。 关绮这才反应过来,侧头看向他新添的颜料。 用笔大胆,不像是染色,到像是涂抹。荷叶尖尖一道浓烈的新色,从淡色中平滑过渡而来,却冲破了墨线,吸引着观者的目光。 盛夏荷塘本就生机勃勃,确实只有这样出格的艳色,才能引来蜻蜓驻留。 关绮仔细盯着那只荷瓣尖尖,不自觉地点头。正想多问,转身去瞧侍儿的脸—— 嚯,殿下未免有些暴殄天物。 柳眉下一对星空般的细长眼,轻轻一笑便好似两轮新月。一身素雅的月白长衫,用腰带扎出纤细的腰身,纤长挺拔,正如月色下正抽条的柳树。 这样颇有才情的俊俏佳人,怎么能当送饭传话的区区侍儿呢? 「你叫什么名字?」她忍不住问。 侍儿轻声应道:「母亲姓柳,小名到月。」 这名字倒是…… 于他相称。 只是不知道何人有幸,能同他相约黄昏后。 「咳。」柳到月转过了脑袋。 关绮自觉失礼,道了句抱歉。 她伸手要接过食盒,可桌上除了画纸简直是一片狼藉,只好又放了回去。 「麻烦请迟钟来,帮忙收拾一下。」 「到月专管殿下的画室,这些我做就好。」柳到月指了指侍儿休息的小间,「大人若不嫌弃,那边有张干净桌子。」 侍儿休息的房间常兼做卧房,不小心看到私人物品,难免会觉得尴尬。 关绮坐了整天,本来也腰酸背痛,正好在这小院里逛一逛,替姐姐数数院子里的茉莉花。 她刚开口要走,却被柳到月一下喊住。 「怎么了?」关绮问。 「日新楼现在还有位客人。」 「男客?」 柳到月点头,「是罗未女史的小儿子。」 「雪君?他怎么……」 关绮话到一半,自己把问题想通了。 这件活找上了关绮,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她曾是罗女史的学生。恩师生前最为宠爱的独子,自然也会出于同样的理由被邀请。 雪君父亲是位卿少,虽不是宗室子,却也能和殿下扯上一点血缘,以未婚身份出入公主府,大抵上也算符合礼数。 「没事,」关绮笑了,「这位与我本有私交,就算碰见了也无大碍。」 13夜会雪君 日新楼前后分为两片。后厅有两间作画装裱的书房,前厅专做收藏与展示,有间装修别致的花园,自然也有专供客人休息饮茶的房间。 雪君若是还在,一定就是那里了。 恩师心疼唯一的儿子,其实不止是因为血缘,更是因为雪君古怪的个性。雪君的相貌,和一般人梦中的冰雪仙郎无甚分别,而他那个性子,也像极了不食人间烟火的精怪。 幼儿开蒙总免不了背书,男先生布置功课,到时候合上书检查,雪君说自己已经倒背如流,却怎么也不肯开口。幼儿性顽,少爷又不如小姐好学,教书的公子根本不觉得他会如此用功。好劝歹劝,差点要上藤编惩戒,雪君才肯勉强开口: 「也乎哉焉,者助语谓,肖……诮等蒙愚,闻寡陋孤——」 偶尔结巴,大体还是流畅的。 雪君一路背到到大半,公子才恍然大悟,罗小少爷自称能把千字文倒背如流,就是真真切切能够「倒背如流」哇。 因此,罗女史对雪君的婚事相当发愁。她不愿意雪君受苦,若是找不到能包容的好妻主,宁愿送亲儿出家。 至于后来嘛…… 关绮同雪君算是青梅竹马,也能喜欢他不拘一格的个性。罗大人临终拖孤,突发奇想也曾想过将雪君嫁给关绮。 只不过,婚姻于雪君,也就是老男史照本宣科布置的无聊功课。这莫名其妙的婚约情有可原,却算不得数,后面也就不了了之了。 想到这里,她的心情不自觉地快活了许多。绕过走廊上的一串紫藤,翻过栏杆看前厅的灯光—— 果然还亮着。 男孩变成少年,首先要丢掉两颊上的婴儿肉,接着收了两边的皮肉,冒出胡茬,身体也笨重起来。而雪君独得上天眷顾,平平稳稳地长大,嗓子过了变声的关,一张脸却还是小孩子模样。 连性子也是天然。 手里虽说拿了书,眼睛却不知在看哪里,分明是在神游。快入冬了,晚上露水也重,他斜靠在窗边,居然还是光脚踩着地上的绒毯。 「咳。」关绮假咳一声,引起他的注意。 雪君懒洋洋地往门外一望,隐约看见一个女人模样的影子,吓一大跳,手上的书也丢在了地上。 「魁姐姐?」 「正是在下。」关绮远远行了个礼,「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公子还是喊我一声关二小姐罢。」 雪君捡起书,也不招呼门外受冻的故人,左看右看,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最后从另一边的椅子上,拆下一块刺绣的绸布。他拿着绸布点点头,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坐好,把它展开,盖在自己赤裸的脚趾上。 万事俱备,他终于发出了邀请:「请进。」 在祭酒大人的屋顶下过了这些年,古怪的脾性却是也一点没变。 「关二小姐在笑些什么?」雪君示意她坐上那张没坐垫的椅子,装作不在意地问。 「没什么。」关绮挥挥手,也决定不提刚才的趣事,「罗公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良御殿下请我来清点母亲的藏品。日新楼是外院,我不能一个人乱走,要等殿下派人来接。」雪君叹气,「我私底下给魁姐姐送过那么多汤水,您能不能行行好,匀碗饭给我先填填肚子?」 「刚吃完了。」关绮笑眯眯地说。 雪君完全泄气,「讨厌。」 关绮和雪君也算是青梅竹马,对彼此的生活知根知底,也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略过寒暄,雪君开口就直接问她关纨生产的事情。 「谢天谢地,母女平安。」关绮说,「可惜我还未见过亲女儿。」 他俩都未成家,围绕母亲、婴儿的话题说不上几句话。简单报了关纨近况,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执徐公主,以及与她相关的各类应景的皇室秘辛—— 陛下的身体、敦昌贵卿的婚事、上章公主新纳的小侍……以及另一些关绮想打听的事情。 「雪君最近去过太和宫探望云真天君么?」 「怎么了?」雪君皱眉,「魁姐姐又有那位的风声吗?」 「不算。」关绮摇了摇头,「听说那位最近找了个国子监的举生做姘头,是不是真的?」 雪君哼了一声,「我可不知道。」 虽然跟着嚣张的父亲长大,可雪君毕竟是罗女史生出的儿子,对云真天君的行径多有不屑。关绮这样直接地询问,理所当然地把他们当成一类的密友,自然惹得雪君心里有怨。 关绮看他的神色就猜到八分,于是假咳两声,转了个话题,「之前结识了位小道长,估计投奔太和宫去了,想承蒙罗少爷关照,帮忙给云真天君托个信,让他在太和宫站稳脚跟。」 雪君的脸色却变得更差了,「他叫什么?」 「姓纪,」关绮努力回想,「叫什么真……」 糟糕。那日色气上头,度牒上写的东西,她差不多是一个字也没进脑子。 「人长得漂亮,大概这么高。」关绮凭记忆瞎比划着,「看谈吐气质,母亲是读过书的穷秀才。」 「有我漂亮吗?」 关绮笑了,「你怎么回事?」 雪君也不回答关绮的话,「比我好看呢,我就写信让皇兄扔他到佛寺,剃成光头。没我好看呢,我就不写这封信,让他在太和宫自己打拼,给那帮刻薄的贵少手下找个人欺负。」 话里意思明显,雪君并不想帮关绮这个忙。 她本以为雪君在开玩笑,可是见他语气,气氛也不算轻快,也意识到这回绝是相当严肃的。 「纪道长和雪君,此前有过什么恩怨吗?」 「今天之前还没有。」雪君爽快地回答,「我实在算不上喜欢他。」 「可别是因为我吧?」关绮开玩笑道。 没想到的是,雪君居然真的点了头。 这下关绮笑不出来了。 「雪君没忘记自己姓罗,然而爹爹改嫁之后,我也确实生活在刘家的屋顶下。」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刘大人……算是重光派,她与爹爹都反对我来执徐府上做客。」 停顿一下,他才接着说,「要不是殿下说我能遇见魁娘,我绝不会那样和爹爹争。」 到此为止,雪君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关绮盯着那双漆黑的眸子,却看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只感觉所有目光都被那两潭黑水吞噬,身子慢慢沉在了他的话语里。 「纪道长……是魁姐姐的相好吧?」雪君也不看她,侧过身去剪烧焦的蜡烛心,昏黄的灯光在他脸颊上拉出了睫毛的影子,「明知道我喜欢您,还要请我对他关照,您也真是狠心。」 他……他说什么? 一向油嘴滑舌的小姐僵在椅子上,像是被人封了哑穴,嘴巴张合几次,发不出一点声音。 于是关绮放弃斟酌推敲,仔细打量着雪君的侧脸——这也是她第一次,用打量男子的眼光看他——脑子里迅速飞过一句句套话。 「郎君厚爱,文缯受宠若惊。」 这些话,摆明了就是敷衍糊弄,雪君听得出来,不可思议地朝关绮望了一眼。等他从关绮脸上收回目光,眼圈已然红了一片。 他善于操琴,纤细修长的手指尖有一排小茧子。琴师的骄傲没能让他直视关绮,只在他敲打桌面的烦躁节奏里,额外垫了一层紧张的闷响。 深呼吸几次,雪君才鼓起勇气,声音颤抖着问:「真的只是受宠若惊吗?」 这要她怎么回答? 被这张孩子气的脸盯着,关绮胡编乱造的本领一下失了大半。绞尽脑汁想了两句唬人的漂亮话,却发现自己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一句谎话都说不出口。 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决定说实话。 「我不知道。」她摇头,「从小时候开始,我一直只把你当弟弟看。」 雪君轻轻叹气,抽回了自己的手,然后眨眼挤掉眼眶里的泪水。 他这可怜模样,让关绮有些动容,想追加几句安慰的话语。雪君向她挥挥手,像是要自己安静一会儿的样子—— 却趁她不注意,直接吻上了关绮的嘴唇。 嗯……嗯? 少年试探性的亲吻比春暖后的积雪还浅,早关绮反应过来以前,轻轻地撬开了她的嘴唇。 少年的羞涩,或是单纯缺乏经验,让他不敢再往前一步。香舌在牙关前踌躇,只是温柔地临摹关绮嘴唇的形状。 两人间的距离忽然拉近,雪君的睫毛甚至可以打到自己的脸。他的体温迅速升高,耳垂通红,与雪白的肌肤对比更加诱人…… 诱人? 浅尝辄止的吻不过持续了几刻,在她发现之前就结束了。 雪君坐得笔直,一副矜持做派,和刚才温柔靠近的美人完全是两副面孔。只有他嘴唇边半花的口脂,还有面上难掩的霞色,才能让关绮确定,刚才的旖旎并非一场幻梦。 「咳、咳……」关绮有些手足无措,一时居然想不到回应的话,「雪君——」 「——嗯?」 他抢着应答,却没敢对上关绮的眼神。 关绮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雪君的话,站起身来,又不知道该如何该往哪里走去。 她胸口有一股冲动,将她往雪君身上推。电光火石间,关绮脑子里便闪过了无数个更进一步的幻想:她凑到雪君身边,作为回礼送他一个更加缠绵的吻。一个为之前道歉、更为将来铺垫的、深入彼此胸膛的热切之吻。 可是关绮没有这么做。 「抱歉……抱歉。」关绮喃喃自语,「这可不是我该做的事情。」 「我明白了。」雪君不去看她,「一直都是我一厢情愿。」 气氛古怪,两人间像是忽然隔了一道不透光的屏风。 关绮起身,飞一样地跑出了雪君的院子。 14月上柳梢 凉风吹开窗户,卷起床边的轻纱。皎洁的月光趁虚而入,照着关绮依然未合上的眼睛—— 睡不着啊。 她能在百步外精准地射中飞奔的野兔,却无法在这玄之又玄的局中看见自己的位置。 用皂角洗过几次脸,还是没能忘掉雪君嘴唇的触感。心脏砰砰直跳,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恢复平静。今晚与雪君的密会,半是惊吓半是惊喜,成功地扰乱了她的思绪。 确实烦心,自己居然幻想出了醇酒的味道来。 不过她也确实需要一点浓烈的慰籍。 「哗啦——」 关绮正神游着,努力将思绪清理干净,门外却忽然传来陶瓷破碎的声音。 「谁?」关绮警惕地问。 没有人答复。 她披上衣服跳下床,拿着油灯冲到门口,一把推开木门—— 「柳公子?」 关绮松了口气。 面前的柳到月坐在地上,头低得要埋进面前小桌上的菜肴里。 阁楼外的走廊连着一只露台,月色正好,窗外柳树的剪影也别有生趣。远处湖心波光粼粼,是月亮在这都城楼阁中砸出的自然之景。 在这里喝酒,倒是好雅兴。 柳到月坐得自在,衣袍并未遮住赤裸的双脚。关绮看见没说什么,他又觉得更加失礼,赶忙收了双腿正坐——差点打翻了面前的小桌子。 「迟钟哥哥带着罗公子回内院去了,」柳到月咳了一声,「怕您晚上有什么吩咐,便差遣到月今晚守在日新楼。」 关绮指着小桌,「那这些呢?」 「夜晚露重,最怕着凉。」柳到月回答,「我一个人喝酒,借此暖暖身子。」 小桌上只有一壶酒和一只杯子,然而却有两个人都吃不完的下酒菜。 关绮也没多问,径直坐在柳到月身边,打了个哈欠,「你把我吵醒了,就得让半壶酒给我。」 伸手去够那只酒杯,却被柳到月先一步抢走。 青年指了指地上的陶瓷碎片,放低声音道:「小郎只这一个了。」 美人月下独酌,自己擅自打扰,本就该打,当然不舍得他在一边看着。 「好好好,」她举起酒壶,斟满柳到月手里的酒盏,「公子只这一杯了。」 说罢抽起小壶,直接对着壶口灌饮。 「哎……」柳到月想拦,却挡不住关绮已经喝了大半,只好举起可怜的小杯,「请。」 这是好酒。 酒香四溢,度数不低,然而关绮这样直接灌了半壶下去,却一点儿不会烧着喉咙。 「小姐注意,别伤了身体。」柳到月拦下了关绮的第二口,将那碟牛肉往她面前推了推,「喏。」 关绮也没拒绝,大方地捡起了唯一的一双筷子,挑了精致的夜宵下酒。 良辰美人美景,露台美酒美食。不过几轮,她便有了些轻微的醉意,拉着柳到月的衣袖,要他陪自己说说话。 「大人想听些什么呢?」 关绮歪头,「就说你好了。」 今晚柳到月在那副荷花图上补的几笔,确实让她印象深刻,她也确实好奇,这屈居日新楼的侍儿,背后有什么精彩故事。 「生平无聊,大人还是多喝几口酒好了。」 / 本朝风气崇尚才子,文人名士结亲育子都十分注意读书习字、琴棋书画。稍富裕的家庭都愿意送儿子念书镀金,以谋求更显赫的妻家。 家境普通而才华横溢的士子越来越多,需要士子开办男塾的家门也越来越多,人们也就默许了天然男子靠教书养活自己。 这些高风亮节、独立更生的男先生,在贵人府上却很难保持不婚的誓言。有名的士子入府教书,不到一年便成了女媛的侧室,这种事情可是经常发生。时人追捧花魁,同样赞扬才子。贵女有情趣或赶时髦,也爱炫耀自己娶到了才情出众的夫郎。 久而久之,也就出现了柳到月这种出身一般、由士子收养,专为暴富商贾附庸风雅设计的收藏之物。 关绮完全没看出来,柳到月比自己还大一岁。 「小人读书不精,姑且懂了点礼义廉耻。于是冒险来了京城,在公主府中做个打扫洗刷的才人。」柳到月朝关绮笑了笑,「当时年纪太小,还真以为自己能像义父那样,靠才学在京城出头。」 他顿了一会儿,「天下所有读过书的小郎,都在争抢那几个男官的位置,哪里是什么容易的事呢?不如早日托付良人。」 这话是可以对外人说道的吗? 关绮恍然大悟,扭头看了看地上吵醒她的那只酒杯。碎片在小桌的另外一边,水渍全部在白墙上。 不像是无心掉落在地,反倒像他用力砸出去的。 为了验证自己心里的猜想,在接过他推来的小菜时,关绮故意环上了柳到月纤细的手腕。这样唐突的行为,并没有被这位「懂点礼义廉耻」的才子呵止。 举高茶盏,昂贵的白瓷反射着周围的暖光,好像这冰冷的瓷胎中也有火焰熊熊燃烧——不过显然不能有火,毕竟这酒壶中装的是醇香的曲秀才,不是回甘的不夜侯。 「原来如此。」关绮将新酒一饮而尽,「小可倒是要感谢美人垂怜,只见一面,便将我视作良人。」 关绮仔细打量着柳到月。 他身上素纱的衣服薄如蝉翼,隐隐约约透着底下浅红的里衣。耳环后金色的钩子微微颤抖,反射出的月光摇摇晃晃,随着晚风,往关绮鼻子里送着特制的熏香。 身子慢慢贴近,关绮甚至能感觉到他慢慢炽热起的肌肤,最搭着他的肩膀,用舌尖撬开双唇。 ——果然。 面前的人与自己只隔了他身上的那层薄纱,关绮却觉得有些索然无味。这人到底是读了点书,连勾引人的手段都那么正派。 「啧啧啧。」关绮退回了自己原来的位置,手却从他的肩膀落到了他腿上,带着点戏谑,慢慢往他腿根处的秘密探去,「这种事情就是在赌身家清白,若是殿下发现了,你打算怎么逃过惩戒?」 柳到月轻轻叹气,苦笑一下,却没说话。 原来还没想好么? 关绮觉得他可爱,想再激他一次,又一次吻上了他的嘴唇。 不同于方才的温柔,这次简直称得上粗暴,但她并不满足于此。等柳到月逐渐适应她的掠夺后,关绮一把将他按在了桌沿,推开餐具酒器,在哗啦嗙啷的瓷声中,将柳到月压在自己身下。 两人鼻尖贴着鼻尖,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肌肤相碰。身下的佳人双眼紧闭,上翘的睫毛不住地发抖,是两片藏匿着野兔的草从。 关绮解开他外袍的扣子,扯开严实的衣领,露出胸前大片雪白的肌肤。冰冷的手指在温暖的白玉上徘徊,慢慢探进衣中,夹弄他藏起的一颗红豆。 「唔……」 贞龙都未解下过几次的男人,哪里受得了这种撩拨? 天上的月亮识相地躲在了乌云后,没照出他脸上的霞色,但关绮不需要眼睛就能知道身下这位已经动情——手心贴着的肌肤越来越烫,大腿与他胯间相贴的地方,也抵着一根挺立的硬物。 「柳公子要是早些想开,也不至于这么大年纪了还在勾引女人。」关绮捧着他的脸,「士子只有年轻时才有人追捧。现在才想依附多情的小姐,怕是有点晚了。」 第三个吻仅仅碰到了他的嘴唇,关绮的目标,是柳到月的脖颈。 小狮子叼着猎物的要害,用舌头一遍遍地舔舐,好像马上就要露出獠牙、一口咬死这头觊觎许久的梅花鹿。 「这可不是条容易的出路。」关绮低头与他十指相扣,「遇人不淑,将来的路上,也只有青灯古佛作为念想。你想好了吗?」 说罢,她「啵」地一声结束了威胁的亲吻。柳到月修长的脖颈上,多了几块浅红色的痕迹。 / 次日清晨,关绮是在柳到月的臂弯中醒来的。 她浪迹风月场那么多年,闻着空气,就知道昨晚两个人什么都没做。自己身上虽然赤裸,可一点不觉得酸痛。掀起锦被没看见吻痕瘀青,双腿间也没有令人不快的黏腻或钝痛。 那壶酒应该没放别的东西——反正没放春药,不过可能有些助眠的玩意儿——关绮不至于醉得失掉分寸,胆子大到敢把公主府的人抬上床。 回忆渐渐清晰,她也想起了那之后的事。 柳到月颇有些勾引人的本事。 被关绮压在身下,先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然后酝酿出眼泪,再偏头装作不敢瞧她——顺势落下一颗让人怜惜的珍珠。 媚眼如丝,最重要是情景到位。 无处投身的才子终于向位贵女低头,放开胆子却依然局促的全力勾引,因为真实而轻易染上了万千风情。就算他没有故意往后仰头,将紧张的吞咽用喉中那枚肉果表现出来,关绮也是愿意在这张白纸上,温柔的印下几个私章的。 「我没胆子带你上床,」关绮侧身而卧,看着柳到月的睡颜,「你倒是有胆子自己爬上来。」 她托腮静待,看着柳到月的眼睛抖了两下,张开那双写着八分无奈一分野心的棕褐色眼睛。 「喂,」关绮的表情似笑非笑,「下次再爬贵女的床,还是早一点醒来,赶在她睁眼之前,先把眼睛哭红了才好。」 / / / *男子所佩戴的贞操锁,应该写作「贞笼」,但实际上写成「贞龙」的更多一些。 这点也是出于作者个人的恶趣味,因为觉得小魁穿越到当下现代,看到电视剧里男皇帝自称「真龙天子」的样子」应该会很好笑。 15楚楚可怜(微h) 关绮穿回衣服,坐在床尾。 床头的男子紧紧拉扯着锦被,只露出了自己通红的俊脸。时间不早了,窗外阳光明媚,直射入敞开的床帘当中,照亮了柳到月高挺的鼻尖。 「你比我清醒,应当知道昨晚无事发生。」关绮嗤笑,「放心好了,我可不会对别人说出这件事情。传到殿下耳朵里,反倒是我更丢人。」 柳到月面带愠色,明显感觉到有些折辱。 「是你倒霉。」关绮伸了个懒腰,「昨晚拦下的要是别人,现在早就心想事成了。」 「有什么心想事成。」柳到月摇头,「如果不是关小姐,哪算什么心想事成。」 这话倒是新奇。 关绮挑眉,示意他接着说,看看他接下来还能胡诌什么鬼话。 柳到月将锦被轻轻往下拉,缓慢地向关绮揭开自己的赤裸的身体。从小未做过粗重活计的士子,匀称饱满的皮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俨然如同一尊精致的美玉人像。 「大人及笄那年,为祝罗女史寿,曾作过一幅仿古设色山水图卷。」柳到月深吸一口气,低垂眼睫,玩弄着修长的手指,「小生曾在照水公子门下修习书法,有幸见过大人原作。自那时起,到月便对小姐有了心意。」 「我还以为,今天终于能从柳公子这儿听到几句新鲜话呢。」关绮笑了,「我在京里靠花酒出名,在江南就靠那一张画。梅照水府里一年进出百来位有心气的士子,但凡有点天赋、能进他门的,哪个没见过那副画?」 「是吗?」柳到月反问,「画里的清河仙女化身为一具骷髅,众多观者皆赞叹用典精妙,这是小姐的本意吗?罗女史曾作清河骷髅诗,以哀悼死于清河泛滥的本族亲眷……谁又曾看到过这一层。」 不等关绮反应,他又趁热打铁,让关绮想起了他可叹的身世。 「我在小姐房内睡到日上三竿,清早未向管家报告,不难猜到发生何事。公主府内规矩森严,殿下必然不会将我留下。」他的声音极轻极慢,「有朝一日饿死寒风街头,有昨晚与大人的那杯酒……到月也人生无憾了。」 他一面说,一面把头埋在两腿之间,隔着锦被传来啜泣的声音。 美人儿受苦,又在这样的处境,梨花带雨的确实有特别的风情。 关绮毕竟是个女人,面前是这样绝望而热情的男人,怎么可能不心动、不想狠狠地将他拆吃入腹? 现在她就该掀开被子,钳着柳到月的下巴,让他与自己四目对视,然后温声细语劝他跟了自己,「我定不辜负你。」 也是别样的情趣。 然而关绮偏偏和连懿往来密切,什么样的鬼话都听过,内心有些动摇,面上却波澜不惊。 退一万步讲,即使关绮想一厢情愿装作地上当,从柳到月处骗一次玩命的欢爱,可自己脸上的表情也明明白白地写着不信。 为了避免柳到月揭穿自己,关绮只能忍痛放弃掉这场殷勤。 她整了整底衣,故作挑逗地说:「昨晚比真正的狐魅还勾人,起床又要装高雅少爷。柳公子这么懂得逢迎,当年不如直接上花楼里做个骠子。」 听见关绮的话,柳到月果然停了啜泣,坐直抬起头来,满脸写着失落。 但他确实流了眼泪。 眼角滴红,嘴唇充血…… 柔情似水。 「你说的话,和雪君没什么差别。昨晚夜凉,你故意光脚,应该也是学他。」关绮凑到柳到月身边,从背后将他抱住,用指甲刮划着他平坦的小腹,好像屠户杀猪前用刀背比划的动作,「说吧,你从哪里开始偷听的?」 如果关绮现在抱着的是连懿,那人肯定会马上想出个讨好的借口。或者说他与雪君同病相怜,或者否认那是「昨晚」的话,暗示雪君还有能用一个说辞的其他女人。 但是柳到月只有还算伶俐的脑子,少了窑子里千锤百炼的心窍。此刻,他只是冒出一身冷汗,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根本想不出一句漂亮的辩驳。 关绮稍微有些遗憾,既然想靠放荡攀上高枝,这时候哑了火怎么行呢? 「你呀,有些勾引人的天赋。」关绮亲了亲他的额角,往他心里添了把火,「以后多做做功课,说不定也能心想事成。」 怀里的男人长叹一口气,侧头受了关绮的亲吻,在她的沉默里渐渐恢复了神采。 似乎是下定了决心。 「溺时寻生,是根稻草也要抓紧,哪里会有这么多的心思。」柳到月抓着关绮的手,往自己赤裸的肌肤上引,「大人就是看穿了小生浅薄的把戏,也请顾及小生的颜面,不要在这……这柔情万千的时刻拆穿我呀。」 关绮手掌碰着柳到月裸露的胸口,感受那扑通扑通的急促鼓声—— 假狐狸到底选择了说真话。 将谎话拆穿后,柳到月的呼吸更不平稳了。 男子只能在女人身上赌自己的前程,可赌局一旦放在床上,女人便是兼庄家荷官的熟手老千。押上名声前程的男人,是有赚抑或是血赔,只是同床共枕的女人一转念的事情。柳到月的筹码只有这副身体,摊儿一旦输了赌局,要付出的恐怕会是自己的性命。 柳到月的喉结上下一滚,最后还是决定往赌桌上押掉贷来的筹码。 他解开关绮的手,从锦被里抽出腿,赤裸着全身平躺。 完全自在地展示身体对他有些难度,但他极力控制住了遮掩身体的想法,仅剩的一点点局促也成了风情。侧过头,露出修长的脖颈和突出的喉结。肩膀往下压,带着锁骨也明显几分。 干净而粉嫩的私处,尺寸上等的性器半勃,然后是修长的双腿…… 「小生打错了算盘,可说的都是真心话。」 关绮看得出,柳到月想再扯一次昨日那诱人的笑。只是他现在心情复杂,蹙眉难解,与其说妖艳魅惑,不如说是……楚楚可怜。 「殿下要是肯放人,我也不介意留下你。」关绮抓着柳到月的脚踝,折起他的腿,「良家生的魅儿我还没尝过,比西洋的哈巴狗还难得。」 手里稍微用力,提起柳到月的腰,他的腿便折成了两道展开的拱门。颜色好看的性器已经紧紧贴在了小腹,面团般的雪臀因为用力显得紧实,最羞耻的后穴也因此完全暴露在了关绮眼前。 柳到月像只木偶,僵着身子任由关绮摆布。拖拉一阵,他最后是大字躺着,拱起双腿,像匹马儿一样被关绮坐在腰上。 心满意足的贵女用她食指的指甲把玩着柳到月的乳首,一路向下划去,在他如玉的皮肤上留下一道红色的痕迹。 昨晚勃了未放,这一点挑拨便让关绮身下、柳到月某处的私密位置蓄势待发了。 「啧,」关绮起身坐到一边,「别弄脏了我的衣服。」 她无聊地绕着柳到月的小腹,描着昨日那张莲花的图样,自言自语道,「把那碍事的物件卸了,这身子倒是也适合画画。」 柳到月脸色微变,连带那身下淫蛇也随之轻轻抖动一下。 他咳嗽两声,重新带着笑脸问道:「大人觉得到月如何?」 关绮想了想,「眉似春山,眼如秋水。」 不等柳到月回复,她又打了个哈欠,「可是在京城里,实在算不上顶尖的美人。」 这是实话。 但是关绮没说出口的是另一句:柳到月最美的地方,不是那张标致却不出彩的脸蛋,也不是这副修长却无特点的身子,而是他的手。 他有双漂亮的手,这双手还确实能画些东西。对于关绮而言,这可比脸蛋讨人喜欢。 她稍有遗憾地摇摇头,「时候不早了,我有活要干。你要是收拾好了,把贞龙带上,改日再寻一次良配吧。」 说罢,便利落地出了房门。 / 迟钟一早在楼下等着关绮。 关绮脖子上的吻痕还未消去,让公主府的管事瞪大了双眼,「二小姐……」 「别问。」关绮摇头,「最多也就到这样了,就这么算了吧。」 毕竟是姐姐的亲信,迟钟还是向着关家人一些,便不再谈。他恪守工作职责,将关绮送到了昨日的书房。房内已经准备了早晨的餐点,温度刚好,只是茶水泡得太久,味道实在苦涩。 关绮尝了一口,一下被苦味捉住喉咙,灌了原本用来洗笔的清泉水,又因为呛到而剧烈咳嗽起来。 「你呀!」忽然有人在她身后笑道,「喝茶之前怎么也不看看颜色!」 关绮转头一看,两眼放光,「姐姐!」 大概是身体还未恢复,关纨即使身处室内,也未脱下厚重的防风外套。她浅浅打了个哈欠,坐到关绮身边,帮她剥掉便餐中鸡蛋的蛋壳。 「刚才迟钟和我说悄悄话,」关纨低着头,将蛋黄倒入一边的面汤中,用筷子轻轻化开,「昨晚有个士子睡在你房里啦?」 「是有这回事。」关绮老实回答。 「原来殿下非要你来,不是为了给国子监祭酒的便宜儿子招亲啊。」关纨把粉倒入汤中,搅拌好了推给关绮,「居然是那位侍儿爬了你的床。」 「没有的事。」关绮摇头摇得像只拨浪鼓,心烦意乱,顺口问了句:「姐姐怎么知道雪君的事?」 「殿下知道你们有过婚约,之前特意问过我退婚的原因。我就猜她有这个想法。」 关绮偷偷看了她一眼,「姐姐也赞成吗?」 「你和雪君青梅竹马,本来就有情分在。殿下愿意做个顺水人情,我也觉得是好事。」 那么,是「殿下」的意思咯? 关绮手里的筷子,胡乱搅合着那碗汤粉,一点胃口都没有,「所以姐姐要拿小魁的婚事,向殿下献殷勤吗?」 关纨皱眉,「你这是什么话?」 「我能是什么意思。」关绮忍不住脸上掩饰失望的笑意,「姐姐怀孕生产之后,不是被殿下冷落许久了吗?为了来府上见殿下一面,就要拿我的前途做为敲门的礼物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关纨瞪大双眼,不自觉地拉开了和妹妹的距离,「你……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关绮苦笑。 碗里浓浊的蛋黄汤,都已经沉淀回了原本的清淡样子了。 16后会有期 2w89.c o m 关绮很早就明白,像她这样的出身,必然不能自由选择婚姻。门当户对才是首要条件,家族利益比两情相悦更加重要。 她并不真的埋怨关纨,只是心里实在纠结,免不得把这团乱麻通通丢给了最信赖的姐姐。 昨日起的稿已经废了三张,第四张好不容易成功上了颜色,又在上胶的时下手失了轻重。 关绮叹了口气,从桌上抽出了第五张画稿。 新调来的侍儿年纪较长,才气不一定逊色于柳到月,但是却更沉得住气。任凭关绮如何唉声叹气,也只是在一旁默默伺候着。 但她今天不可能画出任何东西。 于是干脆丢下画笔,百无聊赖地打量起了这间画室。 一排南海沉香打造的画架整齐地排列在墙边,全是供殿下参考的名家真迹。中等望族这辈子也见不到几次的孤品,就这样被手上生茧的粗使用人们捆好,随意地丢在画架之中,任由缎带在阳光直晒下慢慢褪色,仿佛是街边落魄书生几乎白送的字画。 不愧是皇室的气派。鮜續zhàng擳噈至リ:ye h ua 6.co m 长久以来,关绮一直被母姊保护得太好,从来不曾真正接触过官场政治,而如今隐约察觉,却发现自己卷进了最为凶险的势力纠缠之中。 强行许配的婚姻,或许能让新娘新郎获得幸福,却不可能将两个家族铸成联盟。联姻结亲是结果,在婚约之前,两家心照不宣的结盟默契才是最为重要的彩礼嫁妆。 反过来看,若是一门姻亲已经板上钉钉,那么旁人边也能从这一桩婚事倒退两家主人的心思。 假如自己和雪君的婚事不是姐姐向殿下邀功的筹码,那么,会不会是姐姐和母亲之间的斗争呢? 姐姐毕竟没有实权,关绮的婚事,代表的不就是母亲的意愿吗? 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却让关绮脊背一凉,手臂上全是鸡皮疙瘩。 侍儿出门时没有卷起帘子,沉香的味道混着养神的香薰在屋子里久久不能散去。关绮一个人坐在紫檀木的椅子里,双腿扣在桌上,明明才起床没多久,却又有了些困意。 / 关绮是在姐姐的怀里醒来的。 她认为关纨天下第一好看,倒也不是因为关纨是自己姐姐的缘故。 关大小姐的相貌,在京城贵少当中本就有小有名气。她面上每一寸的肌肤骨肉都刚刚好,标致到第一眼只能觉得她美,说不出哪怕一点具体的好处。要等看完一遍,再去看她一遍,才能从这位菩萨般的面容中,找到美貌存在的证据。 要是没有被她推开,关绮觉得自己可以整一天盯着她发呆。 「对不起。」关纨对她说。 关绮摇头,「是我的错。」 她们在侧屋的房间里,背靠着墙壁坐在床上。关纨这时依然正襟危坐,关绮就没那么老实,将腿脚整个伸开,悬空挂在床的另一边。 「雪君的事,我也确实是为你着想。」关纨缓缓开口,「我们家能挑的公子也就这么多,罗小少爷知根知底,总比那些没见过面的更好一些。」 关绮嗯了一声,低头看着脚上的罗袜。只要转动脚掌,袜子上的刺绣就会随着阳光变幻万千——完全没有认真听姐姐讲话。 「殿下愿意撮合你们,我很开心,但我从没想过要把你的婚事当作夺权的手段。」关纨继续说。 关绮脚上的动作放缓了些。 有些话堵在关绮喉咙处,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她只是抬头,望着姐姐的眼睛,希望姐妹间能有一点就通的心灵感应,让关纨主动说起她想问的事情。 幸运的是,关纨也确实知道她想问什么。 「母亲同意你来,但是不知道雪君的事。」关纨回答,「她未必会反对这门亲事,所以我才敢放心把你送到这里来。」 关绮点点头,然后低着头说:「母亲和我说过,姐姐自从显孕开始,一直没能与殿下见面。」 「母亲以为怀孕导致的浮肿憔悴,早已经使我失宠于殿下。」关纨揉了揉太阳穴,「她甚至觉得,殿下请你来,就是要寻一位新的……不是这样的。」 关纨顿了一下,「是我主动疏远了殿下。」 这句话显然出乎关绮意料,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姐姐,手指也控制不住攥紧,将身上的丝绸毯子抓出难恢复的褶皱。 「殿下自己也有孩子,怎么可能不知道怀孕的时候,女人的身体会有些什么变化。」关纨对上关绮怀疑的目光,「但是我此前不知道。」 她继续说,「备孕之前,我也读了不少医书,与母亲彻夜长谈,自以为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知道自己会面临怎样的不适与疼痛,知道自己会因为什么事情精神不振,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实际体验又是另一回事。」 「姐姐受不了吗?」 关纨先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从女娲娘娘身上求一个孩子,怎么可能一点代价都没有?受不了也得受着,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可是……疼痛只是其中的很小一部分。 「到了将近生产的时候,我越来越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所在。这副躯壳,是太医手下任由摆弄的一块肉,是未出世的莲儿食养所系的土壤,也是关家列族列宗观望的财产,唯独不是我的身体。 「在莲儿出生之后更甚。我自幼身体不好,时常需要修养。从前独属于我的肉身,现在却要分给另一个人,甚至被当作另外一群人的东西……我仿佛寄生在这肉身中的游魂,时刻不能觉得真实。」 见关绮听得半懵半解,关纨略带无奈地笑了,点了点关绮的鼻尖,调笑道:「我都说了,你什么都不懂。」 「是啊,我确实不懂。」关绮瘪嘴,「怎么会不是呢?」 关纨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她想了想,说到:「母亲生产前后,最憎恶的就是浮肿后穿不上定制的朝服。她忙着处理公务,根本顾不上自己的身体。 「殿下和母亲又不一样。殿下本来就不打算做阿娘,不得不生了两个孩子,心里一次比一次怨。她并未明说,可我知道,她不理解我为何对莲儿如此珍惜爱怜。」 而关绮从这段话中得到的结论是,「做母亲也真是件复杂的事。」 「对呀。」关纨笑着赞成,「如果我只是因为容貌或身材感到自卑,殿下必然能想出一万个法子让我开心。然而这件事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我不能以一只夺舍人的女鬼身份去见殿下。」 关绮不敢让自己的问题变得尖锐一些,直接地从姐姐那儿刺出自己想要的答案,于是她选择放手,让话头随着话题慢慢散开来去。她信任姐姐甚于世上任何人,在姐姐面前,关绮从来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小孩子。 两人同在这间屋子里用了午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题又回到了柳到月身上。 关纨对柳到月本就欣赏,执徐君几次结社,惹人称赞的诗文几乎都是由他代笔。关绮本身自傲,对这个说法却没有挖苦讽刺,说明对他也算认可。 既然关绮对雪君的事情如此抗议,退一步,把柳到月带走也是合适的。 / 关纨来的那天,殿下喊了管家,要请她们进内院一起用晚饭。但是关纨借口要回家照顾婴儿,在晚膳之前离开了公主府。殿下请的是关纨,那个妹妹只是顺便,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在公主府住下的这十多天,关绮一次也没和殿下打过照面。只有最后一日,公主良御亲自来到日新楼查验时,关绮才有机会见到执徐君一面。 殿下虽然年轻,但身体似乎不算太好,问起话来明显有些气虚,摇摇欲坠的样子。 能够选为君侍陪伴公主身边的男子都有张标志的脸蛋,然而执徐君似乎早早放弃了经营自己的美貌,在这样的年纪便已开始蓄须,衣着打扮的风格花样,也和身边年轻俏丽的雪君差别极大。 莫名其妙地,倒是和裴霁有几分相似。 执徐君对关绮的作品没什么挑拣,似乎他本来也不太在乎关绮到底能弄出个什么玩意儿来。随便问了几句话,一半是对先师的疑问,另一半则有关「家里那个新出生的女儿」,也没有一句落在了眼前这张仿画上的。 「我知道了。」执徐君把画卷递给身边的侍儿,起身离开房内,又在临走时停下脚步,「你姐姐如今正是要紧的时候,等回家后,该好好照顾她。」 关绮自是恭敬地谢了恩。 她怕碰见雪君,于是故意等了一会儿才出门,没想到后者似乎预判了她的回避,也故意在门口堵了一会儿,刚好碰上照面。 「魁姐姐托我的那件事情,现在已经办好了。前几日是我唐突,算是给魁姐姐赔礼了。」 雪君说话,眼神却没看着她。 他这样的态度让关绮松了口气,宽慰之余,心里又止不住在考虑,自己之前拜托过他什么事? 关绮短暂的疑惑被雪君敏锐地捕捉,似乎是看出了关绮的一头雾水,他皱着眉头补充道:「您提到过一位太和宫的道长,姓纪。云真天君说他古板无趣,本来不想留他,如今安排了一个职位,不至于继续托足无门。」 哦—— 「小可代纪道长谢过罗公子了。」关绮笑着向他作揖,「这些日子多亏殿下关照,罗公子也请代小可谢过殿下。」 雪君点点头。 他犹豫了一下,临走时,又回头望了一眼关绮,「魁姐姐,后会有期了。」 轻盈照水(一) 关以桑一开始根本就没在意柳到月。 几位公主往她府里塞的眼线,明里暗里也有好几个了,这还不算东厂那帮子特务呢。反正她光明正大,也不怕这一个士子能掀起什么波澜。 直到关以柘无心的一句话。 「你到底没忘记那人。」 关以桑一开始还不知道,妹妹口中的「她」说的是谁。第二天在花园里看见那士子陪女婿散步,侧身站在两人高的太湖石边上,被阴影遮住了一半的侧脸,她才恍然大悟。 一问,「小的正是照水公子的门生。」 啊—— 是「他」呀。 / 关以桑中举人时不过二十来岁,有幸获得当朝一品大员赏识,迎娶了函光林氏的嫡系小公子。 高门望族教出的儿子最适合做府中的主君,家里事事照顾得周全,温柔体贴,这么多年也算琴瑟和鸣。 有件好笑的事情。关纨出生以后,行昭还劝过她,要妻主不必担心川家*反对,在相知的好人家里娶个侧室,连名单都给她拟出来了。 她本来冷性,那短时间太忙,就一直给他糊弄着。时间长了,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现在想来,她是应该答应行昭的。 也是她不过问家事,不知道照料这几个孩子多么费心。行昭要照顾他自己的嫁妆,关府里外的财产人事,关以桑的饮食起居——这么多年的早朝,都是由行昭早起伺候的——,还得负责几位幼儿,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得在几年内被迅速掏空。 如果当时多娶了两个,分去行昭身上的担子,或许他也不至于正值壮年便撒手人寰。 如果行昭习惯了自己身边有别人,从来没奢望过一生一世一双人,或许梅照水也不至于因为他远走他乡。 / 长子止机开蒙的时候,托了川家的关系,进了林府的男学。等到次子持杼开始念书,关以桑奉旨入京,无亲无故,只能依附京城流行的风尚,请一位有点名气的士子到家里教书。 当时京城最有名的士子叫做孟霭,但当时京城最有权势的朝臣不叫关以桑,所以他请不到。不过孟霭有心卖这位前途无量的新贵一个人情,大方地借出了他从小收养的关门弟子。 也就是后来的照水公子。 不过当时的梅知只有十七岁。才学能与普通的秀才比肩,可他自己也就是个半大的孩子。请来的男先生和两位小少爷在一块儿,倒是玩闹的时候多,读书的时候少。 关以桑对两个儿子没什么指望,林行昭却要他们别让母亲的文名蒙羞,要求颇为严格。见梅知管不住儿子,便缠着关以桑,要她遣散这位,另外托人找一位有经验的士子过来。 被他念叨久了,关以桑也觉得自己必须得去儿子们的书房看看—— 没人。 书童解释说,每月逢五逢十,两位小少爷都不上课。那日天气正好,小梅先生便带着两位少爷,做了些煎饼到花园里去了。 于是关以桑又去了花园。 烈日当空,艳阳灼眼,关以桑转了好一会儿,才在湖边的假山里找到了梅知同两个儿子。持杼想去摘池内的荷花,手短够不着,就喊了哥哥。止机能碰到花瓣,却没法用力,又求助了先生。 三个人为了一朵荷花费尽心机,倒是完全没注意对面亭子里闲坐的关以桑。 最后,还得是更年长的梅知出马。 「再靠近一点!」持杼喊到。 梅知于是测过身子,一只脚踩在池塘边上,借力又把自己的身体往外送了送—— 「噗通!」 对面的关以桑也吓了一跳。 池塘上冒了两个水泡,忽然蹿出了一只脑袋。他背对着关以桑,伸手举起了哪只莲花。花瓣滑落水珠,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不像是举着花儿,到像是举着太阳。 一转头,正好对上了关以桑的视线。 「啊——」 这是后面两个少爷的尖叫声。 等梅知手脚冰凉地爬上岸,关以桑已经带着多蹑走到了他们旁边。持杼在一旁低着脑袋,等候母亲发落。止机看看先生,又看看母亲,心里着急,也不知道怎么是好。 「这宅子本是和安女史的居处,园子里养的都是上品照水梅花。」关以桑拍了拍止机的肩膀,让他安心,「夏日里见不到「枝梅照水自轻盈」,倒是能见到「枝梅落水自噗通」呢。」 面前的梅知比止机还要慌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关以桑的话。手里那只难得的漂亮荷花,已经被他打了一个又一个难解的结了。 / 关以桑第一次见梅知,是在孟霭住处、隔了一副勉强透光的竹帘子。第二次见梅知,日头刺眼,他脸上又糊了荷塘底的淤泥。 第三次见他,则是在午后兰芝园的书房里。他好不容易哄两位学生睡下,自己也累得睁不开眼了。甚至来不及回到自己的住处,拼起两条竹椅,拉一件披风就睡着了。 或许见这一次也就够了。 他蜷着身体,被宽大的披风裹的严严实实。可是从那日竹帘对面的剪影,不难看出他身材高挑,修长窈窕。 闭眼熟睡的面容,虽然精致,难免有些呆板。可是关以桑记得,那天他满脸淤泥,唯有一双眼睛和一张笑脸灵动活泼,令人难忘。 清水出芙蓉,大概说的就是他这样的妙人了。 关以桑翻阅着书房里的功课习作,等待两个儿子苏醒,好考察他们的学业。梅知不是个古板的先生,却是个不错的老师。虽说平日里玩闹不少,可该他教的的,少爷们也都学进去了。 只是习书法的材料有些奇怪。 一人临的是颜体,一人临的是欧体,还有一人根本不考虑笔画,信手涂鸦,将「轻盈照溪水,掩敛下瑶台」句抄了差不多一百遍。 「夫人怎么来了?」 梅知忽然出现在她身边,一把抢走她手里的纸张,欲盖弥彰地收起桌上的黄纸,通通抱在怀里扔到了一边。 「来看看他们的功课。」关以桑点头。 等孩子醒了,关以桑便支开了梅知,在房间里单独与他们问话。该读的书都对答如流,书画琴棋也长进不少。 布置下一篇文章,关以桑便想着出去走走。刚出门,转头便看了窗户边偷听的梅知。 还没察觉的少年全神贯注,为房内挠头苦恼的两位学生加油打气。 「梅公子?」关以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呼——」梅知吓了一跳,「夫人,您怎么能这样吓我。」 / / 考核的结果是良好,关以桑不觉得梅知作为男师有何失职。 因为关以桑的美言,林行昭最后同意了梅知留下。也正是因为关以桑的美言,林行昭绝不能真心同意梅知留下。 清白平民出身的漂亮侍郎能帮他分担持家与育儿的负担,好让他专心辅佐妻主在官场上的种种。侍郎侍郎,本就是郎主的侍儿。 即使他们真的有些狐媚本事,分走了关以桑本就不剩多少的宠爱……妻主毕竟有四个孩子,现在政事也忙,他没什么可担心的。 但是,他选的侍郎是一回事,关以桑自己挑的士子又是另一回事。 如果说关以桑真的喜欢他……梅知不可能被关以桑指派管家,林行昭身上的负担只会更重。而他却可能完全占据关以桑的宠爱,甚至与小姐少爷们更加亲近。 这不是心胸狭隘的事情了,这确实是关乎他切身利益的事情。 「夫人觉得你姑且不错。」林行昭最后也只能说出这样一句不太好的好话。 但梅知显然不是这样认为的。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差点就丢了这个职位,听到考核通过的消息,不仅没有一丝欢喜,反而有些埋怨。 但是他也能感觉到,即使关以桑不计较,林行昭对他依然十分不满。 于是这些话,梅知只敢对关以桑说:「梅郎可是孟濯想的得意门生,亲母也是位秀才。为小郎开蒙,怎么说也是绰绰有余。」 关以桑同意,「行昭只是认为你年纪太轻,有些不够稳重。」 「年轻不好吗?」梅知反问,「止机没少和我抱怨私塾里迂腐的男先生。上来就摆个长辈样子,也不关心学生向学与否,小生幼时最恨的也是就是那些老先生。难道夫人不是吗?」 这质问不好回答,关以桑便转了话题,「等你年纪大了,又要怎么教小孩子呢?」 「不教了。」梅知笑着说,「等我攒够钱,便跟着哥哥搬到江南去,自己开一间士馆。与名士交游,互相唱和,研究古画金石,以此挣来生计。也可以收留士子,主持诗社……总之不再委屈于别人屋檐下。」 士馆? 「那不是——」 关以桑的教养让她及时闭上了嘴,没说出真正羞辱人的话。可梅知也听得懂她未明说的部分,脸色骤冷,嘴角拉出一抹不情愿的笑。 「夫人听好,」他认真地说,「我是绝不会做那种事的。」 / 那次不太愉快的交谈之后,关以桑觉得有些愧疚,便没有再找过梅知。 明明住在一间宅院当中,再次见面,居然是在常山公主的宴会上。 彼时常山尚未被立为储后,时有宴会。歌舞升平正好韬光养晦,同时也方便借此网罗天下贤士。 宴会的主角自然是孟霭,梅知能够出席,纯粹是沾了弟子身份的光。普通人家举办宴会,为中心的便是贱籍伎子。他们不能出现在公主身边,原本高雅的士子便要充当这类助兴讨好的角色。 说到底,就算不做男先生,像孟霭一样有了像样的士馆可以容身,也逃不掉察言观色、仰人鼻息的命运。良家子不是伎生,对于高官贵族来说反而更加……方便。 关以桑觉得士馆与花楼没什么差别,自然是因为听多了宴会背后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孟霭的宴会比一般的「士子」更文雅些,然而宴会上觥筹交错,夹缝里也能收到不少媚眼。 然而梅知在其中确实是不一样的。 他善画,也同样工于琴乐。平日里文静低调的士子,碰到琵琶的时候,似乎从头到脚都换了一个人。沉醉于乐曲之中,潇洒自如,仿佛一位飒爽豪气的侠客。 能看到梅知这样的一面,确实是她的幸运。 可惜的是,宴会上只有关以桑一个,注意到了梅知眼里溢出的才气。 一曲演奏完毕,参加的客人们忙着饮酒取乐,根本没有注意耳边的盛宴已经结束。 只有关以桑为他鼓掌。 「我此前还从来没听过你弹奏琵琶。」关以桑请梅知到她座位边上来,「有意思,我此前还从来没听过任何人这样弹奏琵琶。」 「大人是夸我?还是贬我?」 关以桑从头上拔下一只玉制的长簪,从桌上递给梅知。 这是前朝才媛李微与王是庵的典故。 王是庵在李微婚礼上演奏,李微一见倾心,却碍于川家与新郎的面子,不能与郎君说话,便将翟冠上的一直珍珠长簪悄悄脱下,从桌下递给了王是庵。 总之是个传奇的故事。 「谢谢夫人。」梅知向她行李。 大人将自己比做王是庵诶! ——他这样想着,倒是完全不气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了。 / 关以桑同梅知见面,多数是为了少爷的功课。 偶尔遇上梅知讲解诗文,关以桑也愿意旁听。几次下来,倒是发现两人意气相投,只在一些细小的事情上有些分歧。 有分歧,必然要消除分歧,于是分头寻找己方的证据,又另外约了时间,一同讨论古文历史—— 这些会面则完全与两位男孩儿无关了。 毕竟住在一间宅子里,来往方便,梅知与关以桑时常见面,热切地讨论繁星与圆月。 梅知原本并不修习画技,然而关以桑在书法上有大造诣,也乐于为画作题诗款字,梅知想多找她几次,居然让自己练出了不错的水墨丹青。 「有所长进。」关以桑每次都这么说。 能够得到她的夸奖,梅知自然开心。然而关以桑不知道他暗自的心意,以为这只是士子抬高身价的把戏,又总是说些让他不开心的话。 「临安公主应当是喜欢这些东西的,临安君本人也算是工笔的名家。你若是想找贵人做靠山,这本事或许能让她高看你一眼。」 关以桑落下一枚闲章,笑着对他说:「刚刚崭露头角的年轻官娘,大多愿意收藏我的字,以此拉近关系。你以后想将这些作品送出去卖人情,记得别要个亏本的价钱。」 在梅知听来,关以桑的意思,无非还是瞧不起自己的出身。脱离母族又尚未嫁人,无依无靠的男子出卖才艺,与以色侍人的倡家也没什么区别。 但是关以桑的考虑则是完全相反的。 梅知若是真的想成为孟霭那样的士子,光靠出席贵人的宴会是不行的。他需要与足够多的名士交游,互相唱和吹捧,才能挣到自己在人世立足的位置。 然而关以桑也有私心,并不愿意真的放手,将梅知从自己府中送回孟霭的船上。 她也摸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但是她知道两件事,一是她想帮助梅知完成心愿,二是她希望梅知一直留在自己身边。 可笑吧? 关以桑每次提笔为梅知写字,心里都有些忐忑。她并不常为人题字,然而确实想多和梅知见上几面。这些字画可能将梅知从她身边送走,然而为了梅知脸上的笑容,似乎也算值得。 罢了。 除了书房,有时他们也会在夜晚结伴登高,在悦动的火烛边,描绘下目之所及的一切星光。有时提前支开用人,他们也能借着蜡烛,一边讲学读书,一边分享各自偷带的点心。 梅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十八岁生日时,在关以桑身边,「年年都与先生共望这轮明月,似乎也让人向往。」 而关以桑的回答是:「嗯。」 / 冬日吹过第一阵北风那日,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临安公主以烟花为信,勾结肃王兵马,从乡郊马场直入皇城,企图谋逆。 既是「谋逆」而非「篡位」,最后自然是没有成功。皇帝没有将此事公诸于世,对临安公主党的调查,也是全权交由储后秘密进行。 与临安公主有过来往的官员,从事情败露开始,个个提心吊胆,生怕风吹草动。关以桑恪守礼法,向来是储后党,并未参与分毫。可她的恩师却是临安公主最信任的幕僚,因而有了连带的罪名。 在她入狱之后,林家便派人将儿子接了回去,留下一封请和离书。 嫁妆一并收回,府里一下断了进项。关府入不敷出,关以柘请人在花园里修了堵鲍鱼壳的围墙后,便连带着那九株照水梅,将小一半的和安园卖给了救驾有功的李千守备。 只是生活穷苦一些,倒也还好,其他人落井下石的事才可怕。 比如说,太医院那帮势利眼的庸医,没收到足够的出诊金,大雪天里拒绝出诊…… 关缣甚至没能等到她出狱。 难啊。 / 在大牢里关押了一整个冬天,又换到刑部软禁了一整个春天,也没有人能查到关以桑对谋逆知情的证据。 坐实不了「知情不告」,侥幸保全了性命,却又因为「遇事不能察」,连降三级,被挤到无实权的位置上。出狱之后,便成了一个专职处理文书的小官。 对庸人而言,那个新官职确实杂务太多。然而关以桑有能力,也有魄力,大刀阔斧地改了一贯的章程,居然把它变成了一份清闲差事。 案牍之事困不住她,于是留了足够的时间在家。 「大人凡事亲力亲为,花钱雇我干什么?」梅知有些无奈,「还教四书五经……这是少爷们该学的东西吗?」 这话一下点醒了关以桑。 「已经半年没给你送过束脩了。」 「何止啊。」梅知转过头。 他从身后的架子上拿出一本蓝色的册子,在关以桑面前晃了晃,「我在宴会上帮贵少作诗,赏钱全在止机和持杼身上了……小人每一笔都记着呢。」 「知道了。」关以桑伸手要接,「给我吧。」 可梅知却将账本塞到了自己的外衣里,「等大人复职再说。」 说来好笑,连关以桑自己都笃定复职无望,梅知却能这样信任她,也不知道是谁给的底气。 「士淑一言重于千金鼎,」梅知仔细将账本收好,「大人以后都是要还给我的。」 「一定。」关以桑敷衍地点头。 她偶尔也会想,如果当时强硬一些,直接抢过那本账簿,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就算她没有看见内容,不知道梅知已经有了那份心思,只要看见落款的「梅照水」三个字,也能将一切了然于心。 可是她那时需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早起上朝、到衙门办公、奔波各位府上传递文书,这就占用了她大把时间。回到家后,要和妹妹商量老家产业、和妹夫商量全府事务。在空闲时间里指点两个儿子读书,就只剩下了晚上的时间,又全部留出来给了关纨。 即使在持杼病床前默默祈祷之时,也未曾留意过身边同样虔诚的梅知。 / 短短半年后,新皇登基,下令重查临安公主谋逆一案,关以桑便是第一个洗清罪名、又获加封的牵连官员。 先帝怎么可能不知道关以桑忠心耿耿,一心拥护储后?无非是想借临安的案子,打压一批大有可为的官员,好让新帝亲自施授凤恩。 林家见风使舵,迅速表态,假装从未有过那份和离书。又让行昭亲自出面,低声下气求着和她破镜重圆。 真是好笑。 「可是还要问问止机和持杼。」关以桑按着太阳穴,「再怎么说,他们也是行昭一手拉扯大的。」 「可郎主回来,小生就得走了。」梅知望了眼屋外的少爷,「这一年多来,照顾他们的人可是我。」 「为什么?」关以桑问。 「诶?」梅知瞪大了眼睛,「林郎君不在,夫人又不管后宅,不都是由我一个人做了吗?」 「我知道的。」 「那您问什么?」 关以桑看着梅知,「他为什么要赶你走?」 「呃……」梅知忽然愣了一下。 像是傍晚的天空一样,他的脸色迅速涨成了霞红。双手再次不听使唤,不自觉地撕掉了手里手札的一半封皮。 「怎么了?」关以桑看出了他的不对劲。 梅知摇头,「大人还是不知道的好。」 / 关以桑知不知道事情原委,与他最后会不会被林行昭赶走,其实也没有关系。 收了关以桑的玉簪后,梅知与她的交往愈加密切。林行昭主管家事,也需要教导儿子,因此经常撞见他们见面。 梅知彼时只有朦胧情愫,但林行昭不可能给他时间。先发制人,他便在关以桑参加另一场夜宴之时,特地将梅知召来谈心。 无非是那些梅知一早就怀疑过的话: 关以桑出身寒门,不可能得罪林家,将一位士子娶进门。她前途无量,假以时日必能位极人臣,何苦因为与男师纠缠不清,给政敌白白递上弹劾的理由? 梅知被戳了冷点,自然有些懊恼。然而他有些傲骨,被人当面贬低,一定要找回些颜面。 「于寻常男子而言,夫人确实是良配。」梅知笑着回答,「郎主担心得有道理,只是梅郎实在不是那种小人。」 「哦?」林行昭喝了一口茶,「梅公子是已经有心上人了?不然怎么这样笃定,自己永远不会与我妻有染。」 梅知有些着急,「我可没说过永远不会——」 刚出口就觉得这是个把柄。于是闭了嘴,仔细想了想,转移话题道:「这种事情只由夫人做主。她若坚定,郎君又能做什么?」 「就算是知寒不在乎,一心想留梅公子在自己身边……」林行昭叹气,「你也该想想,自己要付出什么代价。」 「代价?」 林行昭点头,「要把你留在知寒身边,我必然要使些手段洗净你的出身。你的亲母、恩师,还有一起训练的同窗,都是你配不上她的证人。」 他看梅知皱眉,心里有些宽慰。这孩子或许真的如同妻主所言,善良直爽,没什么城府。这样的话,自己只需要稍微推一把就行了。 「梅公子是个聪明人。」林行昭从侍儿手里拿来一只首饰匣子,「公子此刻并未对我家妻主有心,倘若日后真的为其折服,就能明白我为她着想的道理。」 打开首饰匣子,珠光宝气差点让梅知眼花。 「我家妻主赏过你什么,就由郎主我花两倍的价钱从公子手上赎回来。」林行昭脸上的笑容若隐若现,「身为郎君,我自然要事事为知寒打算。这些当作定金,若是不够,尽管再和我开价。」 大概是这么一回事。 梅知当然没有收下林行昭的赏赐,也没有交上关以桑的礼物。 然而他现在手中紧握玉簪,望向已经不再冷落的门庭,心里还是有些没底。 他该事事以夫人为先,然而,然而。 / 人间的事情,总是不能完全由自己做主的。 林汶做的事情决绝,在她入狱之时加以陷害,划清关系,甚至间接导致了女儿的夭折。即使这事根本上与行昭无关,关以桑也无法接受已成了仇人的夫母。 但是林汶毕竟还是那位刚退隐的大臣,朝堂之上,关以桑的一半助力都算是她的门生。 一开始就是出于利益的联姻,自然也不是她单方面说断就能断的。更何况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些年年一起养大四个孩子,自己对他也不是没有怜惜的情谊。 还是和他见了一面。 「爹爹——」 止机和持杼立马冲了上去。 纨纨被教得太好,知道自己应该懂得礼貌,不能冲上去找父亲撒娇。但关以桑看得出来,关纨也想念这位长辈。 就这么一瞬间的心软而已。 「梅公子先带持杼和止机回家吧。」关以桑吩咐道,「我和纨纨今晚留在林府。」 还住以前做少夫人时的那间屋子。 关纨年纪小,不过五六岁,和父母一张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带着她在身边,在床上隔开自己和行昭,倒是能避免一些其他不必要的事情。 不过林行昭心里也清楚,关以桑不可能对他毫无隔阂。两人一直未眠,沉默到了半夜,女儿都呼出了平稳的鼻酣,他们还是没有说话。 「诶……」 还得是关以桑先松口。 她握住林行昭的手腕,停下了扇子里的凉风,将那只手拉到自己脸颊上。世家子习琴留下的老茧在她脸上摩擦,算是他们仅存的一点温存了。 「大人怎么还不睡?」 关以桑看了一眼怀里的女儿,「被纨纨吵得睡不着觉。」 「是儿睡得正香,」林行昭低头,「我却觉得宁静。」 「她身体也不算好,我只是担心。」 林行昭的手一下变得冰凉。 可这是他们无论如何也要谈到的话题。 「她们一直瞒着我。」林行昭叹气,「我不知道……如果我……」 短短一句话,到最后已经哽咽不成声。 关以桑看着结发夫如此狼狈的眼泪,第二次心软了。其他孩子都小,记不得什么事情,关以柘又常年不在家,并不与关缣相熟。 她想要长长久久地记得女儿,想要身边有个人能够倾诉,那非得是林行昭不可。 「改日请太和宫挑个良辰吉日,我亲自从你姐姐府上接你回家。」 林行昭点头,「都请知寒安排吧。」 / 坊间传闻,孟霭是储后常山公主——也就是当今圣上——数次私见的情人。 世人总爱往帝王将相头上安些莫名其妙的风流韵事。隐忍多年的皇女与画风绝代的士子,纵然只是捕风捉影的流言,也被天下百姓深信不疑。 如若不是,孟霭为何在新皇登基大典结束后不久,便远走江南开设士馆了呢? 「义父托了信,想我同他一块儿去。」 关以桑嗯了两声,没有回答。 「我会去的。」 梅知低头向她行了礼,匆忙地钻进了书房。关以桑跟过去看看正想要进门,不料梅知又急匆匆地要出门,两人刚好撞在一起。 关以桑被撞退好几步,而梅知直接平沙落雁,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可怜他手里捧着的那副画卷,直接被他撕成了两半。 「这是什么?」关以桑问。 梅知将画卷收起,「这是……算了。」 「怎么算了呢?」 「这是想给大人的礼物。」他回答,「可这样我要怎么送?」 关以桑想说自己不介意,只想看看画的内容,脱口而出的却是:「那就多留几天,等你再画一副给我。」 / 梅知多留了一半个月。 其间孟霭催了几次,甚至请其他的徒弟来,在宴会上游说过关以桑。 但是孟霭还不是最着急的那个,林汶才是。 林汶的学生总是明里暗里地关心师弟的归处,她上一次朝,起码要听到行昭十次。 虽然她不可能不和行昭再续夫妻缘分,但是她还是有些抗议的手段:借口政务繁忙、节日喜庆、忌日晦气……甚至是关纨身体太差,一次又一次地把林行昭归家的日期往后推。 / 一个半月以后,关以桑收到了梅知的礼物。 天色已晚,梅知带着行李,匆匆敲开了关以桑书房的门。 「这么晚了,你……」 然而梅知不肯让她多说,直接将一卷画轴塞到了她手里。 「义父今晚还有客人,行船亥时又半出发,我只能留到这个时候了。」 关以桑拦住他,「怎么这样突然?」 「不突然,」梅知扭头,「一个月前就和夫人辞行了。」 他挑这个时候,肯定不只是为了躲开宵禁。关以桑生活规律,作息严格,到点就要休息,从来没有差错。 想到这点,关以桑心里难免有些失望。 「我以为你不走了。」她说,将梅知请到书房内,看着他坐下,「这样匆忙,我都来不及送礼物给你。」 她打开画卷,「松鹤图。」 梅知点头。 「我确实比你年长许多,可是如今也不过寿,怎么得了你这样的礼物。」 「其实也不是这个意思。」梅知嘟囔道。 这副画用了时下流行的技法,颜料也全是本朝才开始流行的,然而画中形象却是古意典型。 白鹤向前伸着脖子,目光如炬,直视观者。因为是这个角度,它的脖子不如侧面时修长优雅,而是呈现一种收口的瓶形。这是古人作画时的考虑,时人早就不用了。 关以桑于他,便像极了这样的一只孤鹤。 她虽是活在此刻,却承着千年来所有孺人的风骨。即使近在咫尺,却又无法触及分毫。 梅知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关以桑重新获罪,削去官职。两人身份上的悬殊从此抹去,带着孩子私奔至无人认识的地方,隐居生活。或许她能开一间书塾,自己则帮着照顾家事,偶尔为世家少爷们讲学,补贴家用。 清贫却安逸,在乡下备受尊敬地白头偕老。 幸好这梦不是真的。 他明白关以桑的抱负,也知道她心怀天下,必然要做出一番事业。即使自己事事以她为先,小小一个士子,在她眼中未必有多重要。 而梅知能做的,只有将这份心意藏在画中,最后不至于被她忘掉便好。 / / / 虽然无人在意,但是这个短篇的年龄bug还是挺明显的。 短篇里关以桑的两个儿子应该比关绮大了十多岁,连关纨也该年长女主六岁以上,但是正文里写的关绮的长兄(十五岁进宫做男官,十年后也就是现在被皇帝纳为公卿)只和女主差了不到三岁。 稍微改了一下正文设定,成为皇帝宠儿的是关绮二哥,十五岁入宫,正好卡在二十九岁快要出宫的年纪困在了里面,年长关绮八岁,在开蒙伊始便由梅照水教导。关纨在二哥之后出生,比女主大六岁。 虽然依旧会有一些对不上的地方,但是大致的故事走向是一致的,依然存在的bug就当作是平行世界了。 轻盈照水(二) / 关以桑看这幅画,自然是不明白梅知内心真实所想的。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起舞的白鹤十分可爱,反而像极了梅知—— 春天的时候,梅知就是这样在梅树底下伸懒腰的。当关以桑走近时,他会嗖地一下跳起来,然而衣衫还来不及整理,依然有压皱的痕迹。 她装作自己见不到,等梅知自己发觉,又总要手忙脚乱一番,正如这画中的白鹤。 「夫人喜欢吗?」 关以桑点头,「自然。」 梅知朝她笑了笑,又提出了要走的事情,「要宵禁了。」 他希望关以桑能让他多留一会儿。 留到宵禁后,甚至留到明天,留到下个月……留到他们都白头。 「咳……」关以桑收起画卷,「我都没来得及送你一点什么。」 「夫人刚刚说过了。」梅知有些失望。 关以桑自觉尴尬,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思来想去,干脆拎着灯向门外走去。 「夫人?」梅知的手掌扣住了她书房的门。 「去库房。」关以桑温柔地笑了,「之前陛下赏过一轮好礼物,我挑一件送给公子。」 「可是宵禁……」 关以桑点点头,朝多蹑吩咐了几句。 侍儿面露不悦,有些恼火地走了出去。 「待会儿我送你去。」关以桑盯着手上跃动的烛火,不敢看梅知的脸,「夜出的令牌我还有。」 / 皇帝赏赐的东西,有一批是万万不可转送的,还有一批是不符合梅知身份的…… 剩下一批又是专门给林行昭的。 当然,现在关以桑刚刚脱罪,林氏尚未归家,这些赏赐也不是成品。 梅知自幼出入高门世家之间,借着关以桑手中昏暗的烛火,大概也能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用。 等到陛下彻底清除临安判党,关以桑必然得到重用,而林行昭当然也会请赐诰命,平身公卿。 梅知的手指划过制作宫衣的大红锦缎,想象着林郎主打扮周全、站在夫人身后等待圣旨的样子,很难保持镇定。 他甚至不敢想象身着宫衣的是自己。 但是…… 但是这个颜色,确实像极了嫁衣。 在他最放肆的想象当中,他也仅仅是身穿嫁衣而已。 「这个恐怕不行。」关以桑说。 梅知清了清嗓子,「我不想要这个。」 他不知道,这话让关以桑有些失落。这间屋子的东西,哪一件给他都过于贵重。梅知为人清正,绝不会收下这些昂贵的礼物,她故意带他来,也就是想要再拖延一些时间。 「没有合适的吗?」关以桑笑着问,「我怎么不知道令卿眼光这样高?」 梅知不说话,只是往她身后凑了一步,继续往下一只箱子走去。 书房的灯没添多少油,本来只为了关以桑看那一会儿的书信。两人在库房里耗了好久,灯光也越来越暗。 他们想看见柜子里的物件,就必须离得越来越近。 火苗微弱,两人几乎相贴,却没人开口,要往这盏小灯里添些灯油。 「呼——」 最后被风吹灭了。 / 关大人的官车装饰着品阶的花纹,头尾都雕刻着牡丹花的图案,门上则有一只鸳鸯。 车仆挂上请人回避的铃铛,用金丝镶边的轻巧小锤试了一下。 「叮铃……」 清脆的铃铛声回荡在寂静的院落中,激起一层又一层催梅知启程的回声。 多可笑啊,贵人的马车,要坐的人是他。 从前月辞行开始,梅知便一直期待着关以桑出口挽留。当时没有,一个月后也没有。甚至于自己送了礼物,她念着「没什么可回礼」的时候,也没有说出「不要走了」的话。 她说的是「再留几天」,留下一份像样的辞行礼物,留下一个像样的告别仪式。 也就是要说再见的。 今晚,关以桑有一些不同。她显然困了,没遵着平日的习惯和衣睡觉,还为他破例公为私用,做了显然是偏爱的事情。 梅知以为她要开口的。 刚才油灯熄灭,两人几乎相依。透过夏日轻薄的衣衫,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关以桑的体温。她若是真的有心留他,那是最合适的时候。 可惜……到底是自己一厢情愿。 「夫人不祝我一路顺风吗?」 关以桑点头,「祝梅公子一路顺风。」 他扶着门,又问:「夫人不送送我吗?」 「送去哪里呢?」 「车上不能没人,」梅知瞧了一眼车仆,「到时候苏嬷嬷一个人回来,遇上巡夜的官娘,被当作偷用主人车马的盗贼就不好了。」 车仆已经举高了鞭子,几次拦着马儿,才勉强没有出发。 其实她早就给了令牌,车仆不必担心军家的盘问。但是看着梅知伸开的手,她心里一慌,还是搭了上去,与他掌心相握。 「啊——」 马儿一个没耐住,托着车子便往前走去。 「夫人……」梅知焦急地看着她。 尽管危险,两人的手掌却只是握得更紧了。 关以桑感受到了他指尖的力量,忽然充满了底气。右手用力一拉,将梅知整个人从马车上拽了下来—— 扑落在她怀中,然后往后滚了一圈。 停下时,两人脸上都是灰尘,身上也受了几处擦伤。然而十指相扣,四目对视,心里却只有无法言喻的奇妙滋味。 「不要走。」关以桑轻轻地说。 「嗯。」梅知肯定地答。 / 即使是正经拜过堂的新郎,也会因为在妻主那里失掉清白而羞愧。比如她洞房花烛的次日清晨,林行昭的眼角便带着眼泪。 因此,关以桑觉得梅知应该也是这样。 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昨夜称不上正派的错事便冲上了她的脑袋。她不擅长哄人,一边压着莫名的邪火,一边盘算着自己该怎么张口…… 却听到耳边的一阵笑声。 梅知居然是笑着的。 「你醒啦?」 他见关以桑睁眼,马上收敛了笑容,一把拉起被子把脸蒙住,不肯让关以桑看见他的脸。 「你几时起来的?」她问。 梅知的声音闷闷的,「根本没睡。」 关以桑摇了摇头,「对身体不好。」 梅知嗯了一声,隔着被子发出咯咯的笑声。 这让关以桑觉得好笑,「怎么有你这么不矜持的公子。」 「没有。」声音隔了被子,比平时听着老成一些,「我只是开心。」 他挣开被子,靠近关以桑的肩膀,用鼻尖轻轻描绘她耳后的形状。像只冬日里靠人取暖的小狼崽子,手也悄悄与她十指相扣。 「夫人怎么皱眉?」 「等行昭回来就安排纳侧之事。」她伸手搂着梅知,「我……会给你个名分的。」 梅知应了好,「那苏嬷嬷呢?」 「苏勇学艺不精,乱了车马,」关以桑的拇指抚过梅知脸上的擦伤,「该赏。」 但她很难像梅知一样笑出来。两人还赤身躺在床上,女的唉声叹气,男的兴高采烈,这种事情也不算对见。 「夫人为何皱眉?」梅知问。 「不然呢?」关以桑叹了口气,「也没有向你母亲提亲,没名没分地强占了你的清白。这事与你名声有损,我又怎么能开心呢?」 「没这回事。」梅知认真回答。 关以桑诧异,「什么?」 「我说,」梅知半侧着身,看着关以桑,「没这回事。」 「昨晚……」 「我的意思是,大人不必为此自责。」他别过脸,脸颊通红,「您是要了我的清白,可强占一词未免太不妥帖……照水一直是愿意的。」 / 那日之后,关以桑便让梅知从少爷们住的兰芝园,搬到了离花园更近的惜阴轩。恪守礼节的关大人不想再次唐突未婚男子,便也没有再去见他。 梅知无聊得在房间里自己与自己下棋,旁边写给义父的家信起了好几稿,最后还是不知道该如何说出那天晚上的荒唐事。 「不过她确实喜欢我。」 只这一点,便可以让梅知安安静静地、在惜荫轩中再等三天。 第四天晚上,他还是绕过了多蹑,翻墙去敲了关以桑书房的门。 「我说过了,」关以桑被他吓了一条,「我既然要娶你,在婚礼之前就不能见面。未成仪式便厮混在一起,你又何苦主动降格,把自己摆在通房的位置上呢?」 「可照水不过是想与妻主见上几面,为夫人分忧。」梅知跪在她座椅旁边,双手搭在她扶手上,「照水做的是这样符合夫德的事情,夫人就要瞧不起我吗?」 关以桑看他的眼睛便有些心软,「你说你母亲身上有功名,怎么能容忍你做这些失礼的事。」 「夫以妻为纲,遵守妻主的命令,怎么能叫失礼呢?」 「可你不是还没过门吗?」 「可我不是迟早要过门吗?」梅知低头,「夫人都吩咐过郎主了,难道大人又反悔了吗?」 关以桑哑然。 「我只是让你等一会儿。」 「是让我等了,」梅知点头,「这不是来求您收回成命了嘛。」 「嗯?」 梅知绕到她身后,趴在椅背上,在她耳朵边上说话,「好不好?」 她只能装傻,「什么好不好?」 「别不见我呀。」 「我没有不见你,」关以桑揉太阳穴,「只是这样不太吉利。」 于是梅知就抓着她的手,双眼直直地盯着她,「可夫人现在就看着我呢。」 「这不一样。」 梅知问,「怎么不一样?」 「还能有什么不一样?」关以桑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能问出这样的问题?身为未婚男子,怎么一点矜持都没有。」 「您可是梅郎的妻主。」 「不是。」 这下让梅知找到了把柄。楚楚可怜的少年在她面前低头,有些哀怨地说,「您的意思就是要反悔了。」 「我……」关以桑忽然心软,「我说的是还不是,迟早会是。」 梅知于是笑了,「那无论照水要做什么,只要夫人允许,就都没关系了。」 这—— 这要她怎么办嘛。 「算了。」关以桑叹气,「你和多蹑说一声,收拾收拾屋子,今天晚上就睡在云水居好了。」 「谢谢夫人!」梅知的眼睛笑成了一道缝。 / 皇帝称关以桑「鞠躬尽瘁」,关以桑确实担待得起。为官十余年,她每晚都要处理政务,直到书房内的西洋钟响起哨子的声音。 在卧房外简单冲了澡,关以桑简单围了一身织巾便进了房门。她本来不指望梅知能熬夜,但没想到,他连主屋的灯火也灭掉了。 轻手轻脚地拉开房门,点上火光最微弱的一只蜡烛,踮着脚走到床边—— 梅知早已和衣睡下,轻鼾香甜,似乎已经在梦中与周公相会许久了。 「喂,醒醒!」 关以桑坐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动作不轻,刚好让少年郎睁开眼睛。 朦朦胧胧地,只看见关以桑有些宠溺的轻笑,顿时面红耳赤,脑子里嗡嗡一片,好像有千百只蜜蜂忽然飞进了花园。 「哎呀,」梅知赶紧坐起,拉着被子挡住宽松的衣领,「大人吓死我了。」 「这是我的住处,又怎么了呢?」关以桑问。 也不知道梅知被打断的清梦有多让人留念,迷迷糊糊地,他居然又靠着栏杆,打算睡去了。 关以桑点上灯,吹熄了蜡烛。 她脱掉外衣,按低梅知手里的凉被,伸手拉开了他胸前的衣结—— 「哎!」梅知抓住了关以桑的手腕。 不过他也不敢用力,只敢浅浅地环着,结果便是自己将上衣解了大半,一副自己引着她抚摸身体的下贱模样。 「咳……」他拉起衣服,遮盖住肩膀。 关以桑有些惊讶,不过考虑他年纪还小,也没有再为难他。温柔地将他揽入怀中,在他发间落下一吻,姑且安抚住了梅知。 「你怕什么?」她笑了,「你我又不是第一次了。」 稍稍松开怀里的少年,关以桑定睛看着他刚睡醒时带着倦意的俊脸,只觉有尘世温柔扑满。 梅知昏昏欲睡的低垂睫毛盖住了往常伶俐的锐光,困到说不出话,连嘴唇也是平日难得的憨态,让她一时出神。 很难忍住冲动,不往那山唇上偷一片暖香。 这下梅知完全清醒了。 「大人,这么晚了!」 「嗯?」 梅知吹掉了油灯,把滚烫的脸颊贴在冰凉的栏杆上,试图安静心中乱撞的小鹿。 「您该休息了。」 「可这就是我的房间。」关以桑笑了,「云水居没有现成的厢房,你要我现在跑去借云庄,和纨纨挤一张床吗?」 梅知忽然有些怯意。他只是想见大人一面,并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虽然同床共枕——甚至是,呃,男女之事——也不是没做过,他也不是从来没有惦记过,可是,可是…… 他猛然想起,刚才关以桑话里「失礼」和「通房」之类的词语,对于他本来的愿望而言,确实是太重了些。 「呃……」他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我当时、那时候……我……」 关以桑歪着头看他。 月光如纱,笼罩在她的身上,淡淡地打出一圈神光。 「好。」她回答。 为了安抚梅知,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而将梅知拉到了自己怀里。温柔的呼吸声很快让梅知安静了下来,少年送了口气,「您是故意的。」 是吗? 关以桑亲了亲他的眼角,「你不是这个意思吗?」 「当然不是。」梅知嘟囔。 「好。」关以桑点头,「先睡觉吧。」 梅知出身不算太穷,除了母亲之外,再没有和别人分享过一张床铺。 身边忽然多了一位大人,让他左睡右睡都不太安稳。油灯已经熄灭好久,灯芯早就凉了,连乱窜的蚊子都敢停在上面。 床帘没有关上,他怕蚊虫,于是便想伸手,从床头的柜子处取来蒲扇。 「唔……」 关以桑无意识的哼哼,让他立马吓在了原地。 不过关以桑并没有被他的小动作吵醒。 和他完全相反,关以桑没有辗转反侧,反倒是睡得正香。 她伸手去抓梅知的腕,拉过来,在他手背上落下一枚亲吻,顺手让他搭在了自己的腰上。于是梅知便被迫半转过身来,扭曲着身体与关以桑相贴,近得能闻清她头上用过的三种发油。 「睡吧。」 关以桑拍了拍他的手背。 「嗯。」 梅知却抽回手,背对着关以桑。 少年的身体果然还是没有辜负他,不过短短的几刻相拥,便让他感觉脸颊发烫。 睡不着啊…… 趁还未等到三更,他终于下定决心,转身从背后搂住了关以桑。 「夫人?」 「嗯?」 他长吸一口气,「夫人再教我一次嘛。」 / 读书的女娘总被告诫远离男子,然而关以桑此前却不曾知了其中的道理。 这位女娘家境只能说殷实,没有余钱供她沉溺享乐。自幼在私塾读书,长大求学,跟随的老师都以严厉着名,身边连个宦人也少有,根本没多少接触男子的机会。 后来金榜题名,由当时的晋王指婚,身边才总算有了林行昭。 于她而言,婚姻不过是与进士身份相配的必需品。出仕的官娘总要有位贤内助,相扶着拜堂的人具体是谁,似乎关系也不算很大。 或许是她本身冷感,过惯了苦修的日子,对于情事,似乎行老没有太过热衷。 直到后来有了孩子,她才真正觉得与行昭亲近了起来——然而也和世情小说中的不太一样。 亲吻,爱抚,用口舌先行准备;磨蹭,揉捻,再看时机决定是否合一;潮起,潮落,再相拥着宽慰炽热的身体……这样一趟下来,身子上总是舒服自在,可事后望着行昭的脸,眉头一皱,却也从来没有期待过下一次。 对他的身体,关以桑并没有什么渴望。横竖这件事做起来不难受,与身边最近之人赤身相贴,感受由心而起的肌肤之亲,她也不抗拒。 她以为自己就是这样的,直到终于同梅照水共赴巫山。 夜晚不点油灯,单靠朦胧月光照着他的长发,关以桑心里便能描绘梅知俊俏的容颜。明明还在熟睡着,她却能看到盛夏里少年的笑颜,穿过荷香扑鼻的优雅庭院,像风雪一般向她袭来。 谁能忍住不亲吻心上人的鼻尖呢? 至于会不会将他吵醒—— 「又是处理公务到这个时候,夫人到底会累不会累呀?」 ——那人多半也是情愿的。 梅知不像行昭,后者在备嫁时受过专门训练,一开始便知道如何侍奉妻主。梅照水翻云覆雨时缺乏技巧,冲入云霄后情难自禁,事后疲惫入眠,也很难称得上体贴。 那又是怎么回事呢?自己对于两位的态度,怎么会这样不同。 十九岁的梅知像是从来不知疲惫一样,永远在索要她的关注。 情到浓时完全不顾体面尊严,任由欲望将自己吞噬,总是热情似火,低声下气乞求她给予更多。恍惚间,眼前不再是弱柳扶风的美少年,完全是一只春日睡醒时讨食的小兽—— 好,好,好。 到最后也总是往后退了一步,亲他的鬓角,将他全部迎入自己的身体里。 或许年轻即是关键。 因为梅知年纪小,所以格外诱人。无论是体力还是容貌,都好过其他枕边人太多太多。而且梅知自己没什么清高,她也不必太过担忧,怕自己成了公子羞愧的理由。 但行昭也年轻过,关以桑与他成婚时,行昭也就是梅照水现在的年纪。然而,只有她和梅知在一起的时候,才是非常愿意做这事的。 ……和梅知在一起的时候。 怀中年轻的身体,每一寸都让人流连忘返,一时一刻也不敢松手。 关以桑此生从未体验过这样莽撞的青春,现在也早就不再年轻。少年忘情的横冲直撞,很难说真的有多少鲜活的快感,但是与他做事本身就足够愉悦。她沉溺于梅知的沉溺中,只是看见他微微泛红的脸颊,就能感受到腹内汹涌的暖流。 当她与梅知两相依偎,呼吸中带着他肌肤的香气时,那感觉可比床事令人满足得多—— 也是在这个时候,关以桑才终于理解了话本传奇中那些千年老妖精,明白她们为何一定要偷入年轻少爷的闺房,才能制成青春常驻的良药。 饶是她年纪稍长,跟不上青年无边的精力,气喘吁吁之余,也要挣扎着去亲吻情人微湿的鬓角。 「唔……」 反而是那位年轻人不懂收放,挥洒完了刚好接近无限的气力,只是瘫在床上,微微喘气,连眼睛都没法抬一下。 「好歹先冲了澡。」关以桑劝他。 梅知费力地点头,甩下额头上的薄汗,可是一歪头又睡过去了。 「真是的……」 关以桑为他简单擦了擦汗,无奈地摇摇头。 「让他先睡一会儿,」她向佣人吩咐,「热水继续烧着,别着凉了。」 多蹑耳根通红,「大人呢?」 「把书房收拾收拾,先凑合一晚吧。」 后来自然是凑合了很多晚。 / 关家不是连绵百年的世家,府内用人也简单。除去林行昭陪嫁的几家老奴,连同管家在内的其他仆从,皆是对关以桑忠心耿耿。 梅知在府内的地位,这些人摸不清确数,却能闻着关以桑的态度。 就连姓林的那几位主管,明白了本家在关以桑眼里的地位,纵是依然对男主人有些偏心,明面上也周全了梅知作为左郎君的礼数。 从前关林二人同心,林家来的仆人对关以桑也是尽心尽力,帮她建了高官阔吏的脸面,故而她不曾提防过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对梅知的礼貌之后,又隐藏着多少不服气。 她那时候是真的没有在意。 不过后来林主管一些动作,在当时谁都意料不到。就算那位精通人情世故的妹妹当时碰巧在她身边,察觉不对做了提点,关以桑也没有心思分神去平衡这些家仆的愤懑。 彼时,她唯一担心的只有三个孩子对梅知的看法。 两位少爷自然不用花费什么额外的功夫。林行昭本来更关注女儿,这两年来,梅知早就占据了他们生活中父亲的位置。知道梅知「将要扶正」,表现得倒是比母亲还要殷勤。 至于关纨…… 她对梅知的敌意,想来两分是对亲夫的偏心,一份是母亲分心的嫉妒,剩下七分都是多嘴用人们的挑拨离间——基本都和梅知本人无关。 正因如此,梅知本人再如何讨好关纨,小姐也总是板着脸,一点儿笑容都不肯给这位小爹。 「原来还是喜欢我的。」梅知懊恼地向关以桑抱怨,「大小姐是这样态度,林郎主肯——」 「——是二小姐。」关以桑罕见地打断了梅知的话。 关纨是本系同辈里年纪最长的女儿,也是关以桑唯一的继承人,人人都称她为「关大小姐」。 但她是关以桑的第二个女儿。 「对不起,我……」梅知的脸立马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却想不出该说的话。 关以桑也没有接话解围的意思,低头在书桌上写字,将梅知晾在一边。过了许久,等西洋钟准时吐出了口中的杜鹃,她才终于从书桌边上起身。 「夫人……」 梅知赶忙迎上去,然而她却没接过梅知的手,转而拎起了已经挂好的披风。 心虚的少年自然是殷勤地服侍,因为紧张手忙脚乱,还得到了关以桑安慰的拍肩。 只是…… 「你先睡吧。」她半张脸沉在火烛照不见的黑夜里,「我去看看纨纨。」 迎着冷风,独身一人消失在了回廊的尽头。 「郎君不陪着大人吗?」多蹑问,「我跟着大人三十年,也算看着大小姐长大的……您该去陪着才是。」 梅知对这位老前辈怀抱尊重,没多想便点了点头。挽起灯笼飞快追了几步,远远望着关以桑落寞的背影,忽然间又停下了脚步。 她是要人陪…… 只是自己不配。 / 关以桑没有计较梅知的「无心之失」,次日顶着泛红的眼角回了房,之后便再也没有提及那晚。 唯一稍微沾边的,是半月之后的郊游。 出发的时候,梅知并不知道此行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皇帝为何在这样奇怪的日子里准了假,能准许她与家里人自在地过一次既望。 多蹑与两位少爷乘一辆车,梅知、关以桑和关纨乘一辆车。车仆依然是苏勇,不过旁边多了一个跟学的十三岁女儿。 苏淼聪明伶俐,很小的时候就被选成了关缯的伴读,后来也陪着关纨一起念书。小书童难得同母亲出门,全然放下了读书娘作风,赤着脚帮忙牵引缰绳,活像一只调皮的猫咪。 关纨心里羡慕好友的自在,却不敢在关以桑面前放松。车上光线昏暗,车身也总是摇摇晃晃,却还是要捧着书本,刻苦地用功读书—— 结果路程不到一半就开始晕车,连连作呕,他们只能要车仆暂时停车,一家人临时在山道旁的树底下休息。 这里风景不错,林叶密密麻麻,一半漏下了光影,一半摇曳着不远处的烟火尘市。周边露气重,往里看便是一片白雾,简直就是逃离人世的仙境,路上似乎随时都能碰见一位修道的真人。 「别往外走啦。」关以桑提醒他。 梅知转头,见她抱着面色煞白的女儿坐在马车边,面带笑意地向自己招手。 「这里虽然有专人把守,也怕遇见艺高人胆大的盗匪。」她拍拍身边的座位,「难得好风景,陪我一起休息会儿罢。」 「好。」梅知靠在她身边。 不过他很快发现,关以桑并没有沉醉于山野自然的风光。 她确实是望着浓得要滴落的蓝天,蓝天前云雾缭绕的青山,青山下递来阵阵花香的绿林,可是目光最后还是落在了绿林中飞奔着扑蝴蝶的苏淼。 苏淼跟在母亲身后,学着她的样子静悄悄地逼近闪光的蝴蝶。小孩子沉不住气,被花粉一扑便打了个喷嚏,直接吓走了晒太阳的小虫。苏勇人高马大,凭借本能往前一滚,还是用无名指和小指头的指尖抓到了飞虫的翅膀。 她正要展示这绚丽的猎物,不料女儿误以为这打滚的动作也需要学,低头全速猛冲,直接撞上了自己的肚子—— 「哎呀!」 ——母女俩抱在一起滚下了半坡,一路又吓飞了不少蝴蝶。连同原本苏勇手上的那只,统统变成了梅知与关以桑的风景。 就连关纨也睁开了眼,想从母亲怀里探出脑袋去仔细瞧一瞧。 「舒服些了吗?」关以桑问。 关纨点点头。 「叫你别看书啦,」她轻轻为女儿擦去鬓角的冷汗,「还得走一会儿才到歇息的地方呢。」 梅知插话,「要在这住下吗?」 「住一晚上。」关以桑伸了个懒腰,「明日用过饭再走。」 / 关以桑说要「住一晚」,梅知原本是相当期待的。 他们的关系,只能说是名不正言不顺。虽然在外参加雅宴时偶尔能碰面,也不能有任何惹人怀疑的举动。在家是自由些,可这宅院处处是另一个人的痕迹。 梅知都快忘了林行昭长什么样子了,却可以莫名其妙地闻见他留下的气味—— 有点像松香,又带着一股生了铁锈的灰尘味,不经意间就能让他打个寒战。 可是在这里更不行。 一共四间房的小院子,苏淼和关纨住一间,两位少爷住一间。关以桑独占主屋,多蹑与苏勇都安置在了那两边的厢房,一起来的其他几位用人便挤在了厨房边的那间小屋中。 梅知原本只是「客人」,或者「半个主人」,在这里却是个彻彻底底的「外人」,身上连纸聘书都还没有,只能安排在远处管事阿叔的房间。 离她可有一段路好走! 管事见他皱眉,有些不好意思,「枕头被褥都是新换过的。这儿不是寻常地方,不好给公子安排其他房间……公子今晚将就将就。」 「不是寻常地方?」梅知默念。 难怪了,即使是关以桑也只能住在这样的一间小院子里。 「五重凤外梧桐池*。」管事转身朝远处行了个礼,「关大学士此行,应当是来看望大小姐的。」 / 关家世代皆为养蚕的桑农,祖传一间不大不小的丝绸作坊。近几十年,托关以桑的福,祖产翻了几倍,产业也越来越大。纵然在鱼米之乡算不上巨富,也算挤进了当地望族的行列——那么必然要先修一修祖坟。 关缯夭折于它乡,按理是不能归葬的。林家捐了块风水宝地,可关以桑不愿意用。 最后便由当时的常山公主牵头,为关缯封了个某某孙县主的名衔,送到了皇室名下的地界入土为安。虽说这里不能随时探望,但起码与母亲离得不远,等到关以桑告老回乡,再由宗室出面,以成年女子的身份将遗骨迁回祖坟。 这件事是关以桑刚在狱中时决定的,家里知道的只有关以柘。彼时她与梅知并不亲近,没必要说一句。后来又和他太亲近,找不到机会说。 在皇室的庭院安顿好以后,她才想起告知梅知此行的目的—— 「总得让缯儿知道的。」 ——即使梅知已经有了准备,还是被她的话吓了一大跳。 别苑的用人早就准备好了轿子,天气正好,到新坟去根本不费力气。然而等关以桑苦笑着扶着梅知下车,那新长成的青年脸上也沾上了湿发。 「别紧张,」关以桑用手帕洗净他手心的汗,「总不会比纨纨更难对付。」 「这是什么话!」梅知瞪大了双眼。 然而关以桑满意于这残忍的宽慰话,反倒是难得的露出了一点笑意。 ——不,不是在笑那,她是在笑自己。 关纨听见自己的名字,从苏淼身边跑过来,乖巧地向母亲问候,完全无视了一边的梅知。关以桑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女儿,在她转身后,悄悄亲吻了梅知的鬓角。 / 梅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 从关以桑的吻开始,他便有些恍恍惚惚。中途关纨打闹时从坡上滚了下来,第一次在梅知面前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他才短暂地从朦胧中惊醒,背着小姐一路冲回了别苑招呼大夫。 等他洗净身上的血污,换完了干净的衣服,无论是身子还是脑子,都已经没办法再保持清醒了。 再次睁眼,却是因为一股饭香。 眼前也不是白天住进的管事的屋子。 「先吃点东西垫肚子。」关以桑递给他一个食盒,「里面应该还没凉。」 「嗯。」 梅知打开饭盒,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拨弄着丰盛的菜色,还没开口,喉咙里却像有火把在烧一样,把眼眶都烫成了鲜艳的红色。 关纨的无视、管事的房间、苏勇受到的孺慕,甚至是远在天边的林行昭与阴阳相隔的关缯,每一样都在这时跳进他的脑海里,掀起了一阵不可控制的狂风骤雨。 「喂……」关以桑见他落泪,有些着急地抢过了他手上的食盒。 她讲他紧紧拥入怀中,「对不起。」 然而梅知只是咬着嘴唇,尽可能安静地抽着鼻子。他甚至没有伸出手去,往回拢住夫人的后背。 「对不起。」她再次说。 / *大意是皇室边缘人物的坟场。 轻盈照水(三) 回程的马车有种难以言喻的凝重,一车三人没有一个愿意开口说话的。 等到半程,才勉强有了一点声音——小姑娘终于睡着了,蜷在角落里发出了平稳的鼾声。 梅知望着关纨的侧脸,有意无意地用目光测量她父母的痕迹。 女儿更容易看出父亲的影子,关纨的五官便像极了林行昭。只是如今合上了眼睛,只看大致的线条,果然还是母亲的底子。 他不确定关纨有些翘起的秀气鼻子是不是关以桑的礼物,便回头看了她一眼。不料关以桑也在看他。四目相对,他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在看什么?」关以桑问。 梅知没有回答。 她也不急,伸手抚过梅知的脸颊,慢慢往下,滑入了领口之中。梅知屏住呼吸,紧紧盯着脚下,余光仔细扣着还沉睡的小女孩,不敢想她要做些什么事情—— 「咳、咳……」他试图提醒。 关以桑的手指并没有再往里去的意思,不过往外拓了拓领口,露出修长的脖颈,以及昨晚留下的一些还未消去的黑青色痕迹。 蚕农家的女儿,手指尖还是留有从小干活养出来的薄茧。粗糙的指腹划过亲吻的痕迹,在暧昧这一层里,根本不输于湿暖的红唇软舌。 「对不起。」她又说了一次。 梅知的脸已经通红,害怕自己的呼吸会露出破绽,根本不敢搭话。 「我本想要向你证明,」她的手指划过梅知脸颊上的汗珠,「却忘了你心里本来也不太平。」 「哪里的话。」 关以桑笑了笑,「你还知道嘴硬,昨晚可不是这副模样。」 「好吧。」梅知摊手,任由关以桑在自己稍微穿过暧昧边界的区域游走,「您说的不错……我心里千斤重,各个秤砣都刻着慌张二字。」 「而那天平要量的却是什么?」 梅知叹口气,鼓起勇气抬头,直视着关以桑的眼睛,「只一颗决心。」 / 梅知想要的,关以桑早就想给。 既然关纨不肯认他,便把他介绍给关缯。夭折的长女不能给出回答,但她的沉默便是关以桑的保证——自己既已认定,那么其他人只能同意。 这个誓愿,是以她最珍贵的女儿为见证的。 如果梅知不是登堂入室的士子小郎,而是名正言顺订了婚的良家公子,那么他肯定不会因为其他事情头晕,一定能注意到关以桑紧握他手时的力道,也能领会到她对关纨的弦外之音,更能…… 更能在她开口之前,就明白她不输于自己的决心。 只不过,他毕竟真的不是名正言顺订了婚的良家公子,真的只是登堂入室的士子小郎。 在梅知的眼里,他只看见了自己如幽灵一般,被林行昭的阴影排除在外对对身份。 所以他一定要关以桑说明。 幸好她有机会开口。 / 小别胜新婚,无伤大雅——起码在当时看来无伤大雅——的疏远,自然也为蜜里调油的日常推波助澜。 有了个亲身接触的机会,关纨对梅知的印象也改观许多。虽然她那时还小,可母亲入狱时,梅知是如何照顾她和生病的姐姐的,关纨倒也没完全忘掉。 变化最大的还要属惜阴轩。 这院子本来是林家的产业,作为小儿子的陪嫁成了关以桑的私宅。 在林家之前,这庭院的主人则是赫赫有名的和安居士朴琳。即使和安居士仙逝百年余,周围的百姓提到这间宅院,比起某某官员的府邸,还是愿意称它为「和安园」。 落在豪族手里之后,近两百年修修补补,消减太多原本的雅气。惜阴轩几乎是富丽堂皇,连院子里种的花草也格外气派,乍一看是精致富贵,却少了一份曲径通幽的清雅。 既然这将是梅知的住处,关以桑便需要让它配得上他。 单独的画室,藏书馆,适合存放乐器的琴楼。原本的琉璃瓦被拆下,换上了与花园相称的素雅砖瓦。奇花异草中的鹅卵石小径当然也不适合,两边种下了翠竹,等到来年春天,梅知房前就该有一条能看清月下藻荇的青石板路。 梅知住在她书房的第二日,她便筹划好了惜阴轩将来的模样。 还不止。 和安园卖给李守备的时候,曾经招待过一群刚刚凯旋的武将。沙场下来的女人还有些豪气,一两次酒令便失了分寸,不过三坛女儿红,便让李千倒了一颗珍贵的照水梅树。 李千知道这几颗树相当贵重,便请工匠仔细上了漆,好好保存起来。关以桑赎回院子时,她便将这件木器一并还给了大学士。 这才是惜阴轩最不能少的东西。 她又请木匠做了加工,将这只枯树嵌在了它自己的画框里。迎风招摇的梅树被永恒地保存在了这只窗户中—— 是的,她要梅知拥有每天第一眼的轻盈照水。 「这是回礼。」 关以桑笑着对兴奋的梅知说。 梅知还在感叹这装修的精妙,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反问,「什么的回礼?」 「那副松鹤图。」关以桑回答。 哪副……那副! 梅知有点生气,「那是我要走了,不知道何时才能与夫人再见,一定想要给夫人留个念想才要送的。」 「我知道。」关以桑从背后搂住少年清瘦的腰肢,「回礼便是这个……我不会让你带走。」 也不会想要他走。 / 林汶不敢与关以桑见面,只能托学生来给她施压——然而三次升迁之后,关以桑目前也比曾经的学姐高了一级——当然没有什么效果。 那边没有办法,疾病乱投医似的她身边的好多人。从心腹管家到得力助手,从幼时恩师到亲生妹妹,个个都明里暗里地劝关以桑接正夫回府。 最后,这贿赂居然也送到了梅知的手上。 「就只有这金择的原本,」梅知乖乖地在关以桑面前摊开,「别的我都退回去了。」 关以桑知道梅知确实想留下这幅画,拿在手里敲了两下,还是递回了梅知。 「我知道了。」关以桑没有抬头。 怀里的画幅现在是只施刑的火铳,梅知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他仔细看着关以桑的脸,试图从她微颤的睫毛当中找到一点感情的评判,然而那张脸除了岁月留下的痕迹之外,和深山林中无底的死水湖一样,看不到一点波澜。 「我想,」梅知有些不好意思,「止机也到了要订婚的年纪。若是父亲没能主持家事,最后落下了什么礼数……怕是要被妻家瞧不起。」 「嗯。」 梅知摸不透她的意思,紧张地绞着手,「我会把画收好。改日送少爷们去林府探亲,再把东西退回给林家大小姐。」 「不必了。」 「嗯?」 关以桑长叹一口气,「你留着吧。」 / 当年关以桑送他的那只女簪,被梅知以「定情信物」的名义保存了下来,时时偷拿出来看。 这个年纪的青年男子还没什么自持,见到爱人的礼物便会沉溺于幻想,为此耽误了不少事。 男子多带巾帽,自然有诸多装饰的便宜。女子只挽发髻,纵然能玩出几个花样,但也仅限于节日或是盛会。 平日里,女子要彰显身份或表示意趣,多是依靠一只主簪——关以桑送的那支是寿字图案,装点着蝴蝶形状的宝石。图案边缘有一只小洞,方便固定临时佩戴的鲜花。 不过当时关以桑头上并不是鲜花。 夫人提倡节俭,砍掉了府上平日买花的进款,遇到进宫赴宴的大事才会临时购置鲜花。平日里,她只佩戴几枚不出错的仿生花——月季和石榴,都是寓意吉祥又色泽鲜艳的款式。 想起那日,关以桑亲手将女簪拆下、从桌下递给自己,梅知心里依然噗通直跳。 这时,他还算正派的知书达理稍微害了他。 他只知道李微与王是庵的风流韵事,却没认真读过以此为原型的话本。 《听琴记》中记载得清清楚楚,李微送给王是庵的古琴,最后被她亲手拆下弦板,作为谢罪礼赔给了原配。而李微大婚当日定情的女簪,最后成了夺命的匕首,让王是庵自己了结性命去了。 但他也不需要别人的结局来提醒。 即使林行昭还没有回府,即使林行昭回府的条件便是梅知过门,这间宅院里的用人们也已经在暗地里权衡站队了。梅知心眼敞亮,察言观色的本事也厉害,自然瞧得出风往哪边吹—— 有只忠于夫人的,也有更偏向郎主的,总之没有一个喜欢他的。 这也难怪。 在这世道,每个人都得在一个框子里活着。文官有文官的排场,武官讲武官的派头。宗师的公卿只下嫁最矜贵的女娘,朝堂最体面的官夫人枕边一定是望族出身的少爷。 尤其是…… 尤其是关于桑这样,生身母亲只是一介平民,靠亲家川母才能在京城立稳脚跟的人。 / 林汶消息灵通,自然提点过儿子,关以桑目前对那士子有所偏爱,刚刚回府,还是得给梅知几分面子。 林行昭贤惠,甚至在归家当日便亲自拜访了梅知,为这个出身卑微的青年添置了不少贵族公子专用的首饰衣物。 「你是知寒的人,这些东西总是该有的。」 梅知不懂,有些顾虑地照单全收了。 若林行昭只是贤惠,那这也是好事。可他对关以桑如此尽心,又有贤惠外的另一层原因。 他曾经也是发誓不嫁的自梳郎,是在揭榜时对新科探花一见钟情,才悔了志愿,求着母亲请帝君做媒,一定要促成这桩亲事。 论出身,论爱好,甚至只论餐桌上偏好的口味,林行昭与关以桑都不算什么良配。但是两人性格都足够平和,面对彼此也足够欣赏,加之年轻时确实是郎才女貌,最后居然细水长流地相敬如宾…… 也让林行昭忘记了从小学习的男训,生了他不该有的贪心。 既然妻主想娶梅知,还是纳为侧室,那么他一定在婚仪的操办上尽心尽责,不容许自己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怠慢。 他知道关以桑偏心,准备典礼的时候,除去平时纳侧室的礼仪,还大度地让出了不少正室才有的婚俗。甚至写信给了自家做公卿的舅舅,请他帮忙收容梅知,让他在佛婷郡主府上出嫁,派头甚至超过了林行昭自己当年。 不过自然没有请示过关以桑。 / 时人追捧花魁,同样赞扬才子。 贵女有情趣或赶时髦,也爱炫耀自己娶到了才情出众的夫郎。崇尚才子的风气也渗入了后宅,文人名士结亲育子都十分注意读书习字、琴棋书画。 于是,即使只是为了谋求更显赫的妻家,稍有余钱的家庭,都愿意送儿子念书镀金。 家境普通而才华横溢的士子越来越多,需要士子开办男塾的家门也越来越多,人们也就默许了天然男子靠教书养活自己。 这些高风亮节、独立更生的男先生,在贵人府上却很难保持不婚的誓言。有名的士子入府教书,不到一年便成了女媛的侧室,这种事情可是经常发生,在贵女之中并不算什么丑闻。 然而梅知身份的尴尬之处,便在于他是孟蔼的养子。他养父的传闻让人浮想联翩,但毕竟涉及到皇室,大多只是在私底下眉来眼去,不敢光明正大地调侃——梅知既是孟霭的得意门生,自然有替养父「分忧」的义务。 义父本身有些风月美名,他这样抛头露面的「士子」,用些春秋笔法,便可以被描绘成卖弄风骚、荒淫无度的下贱骠子了。 而这两位刚好也有话题。 就算不谈孟霭此时在江南的夸张行径,女方是向来自律自持、以情专闻名的关大学士,这点也足以养活前街后巷不少嘴碎的说书人。 而且也不是她想忽略就行的。关以桑主持的变法得罪了不少显贵,然而她本人品行无可指摘,背后又有皇帝撑腰。想光明正大地挑她的毛病,只有「沉溺声色、以侍凌君」之类的罪名。 总而言之—— 你关以桑既是正统儒士,总是以祖宗的训诫整顿官场乱象。那其他人身上无关紧要的风月丑闻,在你身上便是能直接断送前程的大事。 / 当然关以桑并没有因此责备林行昭。 或者说,她出身卑微,向来只有一位夫君,对世族男子间争夺宠爱的方式并不了解。平凡人家夫妻同心,只因贫困同命相连。她不懂,一旦身居高位,成人上人,无论什么东西都可用作感情的筹码。 「也不是没有先例,」林行昭说,「总归不是什么大事,在外人面前做个样子就可以了。」 关以桑枕在林行昭的肩上,习惯性地依赖贤惠的郎君,依然保持着身体的亲密,仿佛从未有过分离。 「要做成什么样呢?」她问。 林行昭没有直接回答,「知寒觉得呢?」 被问到的官娘沉默了许久,林行昭甚至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她一向是到点就要休息的。 「这种事情还是你见得多。」关以桑稍微松了松他的怀抱,「若我这次还是全权交于你,行昭决定如何做呢?」 「我过门时,夫人只是新科探花娘子。如今夫人已是朝中一品大员,另娶一位侧室,排场比头婚大才是应该的,夫人认下便是了。」 关以桑问,「另娶?」 「士子虽非贱籍,但……」他不确定关以桑的态度,于是省下一部分没说,「抬进门的要是一位出身清白的士人少爷,自然不会再有其他的非议了。」 他见关以桑没有反驳,便鼓起勇气,继续说了下去,「我姐姐家有位表弟,秀才娘子难产走得早,只留了两个儿子……哥哥是方仲园大人的填房,弟弟今年十七,品貌才学都是翘楚,任谁都不会有异议。」 好出身的少爷只愿意做正室,但母亲难产是极其不祥,受人歧视,多数还是给已有子息的女娘做续弦或侧室。这个人选巧得不可思议,林行昭刚知道时,还暗自感叹自己的运气真好。 「若是知寒有意,我就找个由头请他来府上一趟——」 「——那梅知呢?」 关以桑问。 「知寒舍不得他,另外买个宅子做外室养就是了。」林行昭说,「眼下要紧的,还是把那些折子压回去——陈大人的定礼已经晚了半月,夫人还是要为止机做好打算。」 他感到怀中的关以桑重重地叹了口气,刚想搂她更近,却被她挣脱了怀抱。 婚姻嫁娶是男子人生一等大事,做母亲的软肋便是孩子,儿子定亲,她自己的事情总可以往后放一放的……总可以最后不在意的。 这样才不白费他给亲家的那些巨额打点。 / 关以桑并不介意有关梅知的传言,然而原本纳侧的事情,确实是因此耽误了。 她还未向梅家长辈下聘,自己却先收到了未来亲家的订婚礼。 止机的新母是新任户部尚书的陈宣舟。陈家长女慧群刚满十八,是国子监生中的魁首,谁见了都要夸赞前途无量。这门亲事无论谁看都是金玉良缘,也只有梅知对此颇有异议。 「可是止机过了中秋才不过十一,妻主要比他年长七岁。」 这话本没有什么,可是说话的人是梅知,关以桑就有些哭笑不得。 「梅公子,」她抿了口茶,「你不过比陈小姐大两三岁,却跟了人家的川母。」 「这……」梅知一时语塞。 关以桑伸了个懒腰,示意梅知到她身边来。 最近政务繁忙,她本来很少在家,其中大部分时间还要花在林行昭身上,与他商量儿子的婚事。与梅知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到今日难得有空,肯定要补回之前不得已的忽略。 「读书的官娘考取功名前少有生育,孩子的生父又要二十出头,差七岁正好算合适。」关以桑向他解释道,「若是与妻主同岁,女方仕途有些波折,便把男子耗到了三十岁。小姐肯定想再娶左郎君,生下的孩子也不一定归正夫养,万一妻主遭遇不测,那……我又怎么舍得让止机吃这样的苦。」 梅知似懂非懂地点头,心里并不服气。 他的目光偶然瞥见了林行昭的生辰礼物,立马给自己找到了好理由:「止机给人做正郎君,怎么和我一样?林郎主不过比您小一岁。」 「这倒不是我夸口,可是成亲那时,人人都断定我廿六便能中进士。」 「真的?」 「嗯,」关以桑点头,「真的。」 但梅知还在想着止机和长他七岁的陈小姐,「夫人位极人臣,养个老儿子怕什么。」 关以桑不可置否,「止机漂亮又温柔,让他一辈子躲在深闺,似乎也是不公平的事。」 这个理由说服了梅知,他有些懊恼,或许还是因为舍不得自己的爱徒继子。 「少爷的婚事当然要讲究门当户对。一是对方配不配,二是世上容不容,还要考虑后续的好处……成亲也跟谈生意似的,真正该做的全是赔本的买卖。」 这话已经不是在评论止机的婚事了。 关以桑明白他的怨气,安慰道:「我是桑农的女儿,你是秀才的儿子,确实是我高攀了。」 「说什么呀!」 关以桑把他搂得更紧些,「我说,常人困于世俗而不知真情,婚姻大事皆是夺利的手段,总会有些身不由己的事情。」 「夫人在找借口吗?」梅知立刻问。 「是,也不是。」关以桑承认,「平常人总是身不由己,然而不是我骄傲自满……本官却也不是平常人。」 / 关以桑唯一的妥协只有推迟婚事,暂时没法给梅知名分,然而梅知并未迁至别处。 在内宅见面,总觉得是在林行昭眼底偷情私会,怎样都不得自在。梅知于是总往他管不到的地方跑,甚至偶尔还住在关以桑书房的厢房,陪她一同熬夜,在案边代替婢女伺候笔墨。 反倒有了从前一样的轻松。 说来奇怪,梅知对关以桑的仰慕,早在林行昭离府以前就开始了。如今不过是恢复到了最开始的状态,却怎么也觉得不对劲—— 「照水有心事吗?」 被问到的梅知下意识要反驳,但是炸了两下眼睛,又稍微郑重些地点了点头。 在床上谈正事总是有些奇怪,尤其是刚刚翻云覆雨,周身赤裸,还在微微喘着粗气的时候。 他拉过席子,盖住自己的腰腹。如今他已尝过了此事的滋味,和刚开荤时不同,已经懂得了如何收放,再不至于把自己搞得倒头就睡。 「再怎么说,」梅知低头,轻嗅关以桑散落的长发,「您也得等我回内宅去啊。」 「忙到太晚,我总是在书房凑合的。」 梅知嗯了一声,依然有些埋怨。 晚风寒冷,从窗户的缝隙里钻入,让梅知打了个寒战。他伸手拉来关以桑边上的凉被,盖住自己的身体,然而不小心扯下了枕边人身上的毯子—— 「诶!」 几乎是下意识地,关以桑迅速按住了梅知的手。 从第一次起,她就害怕在梅知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体。宁愿衣冠不整,损坏几件常穿的衣服,也不想与他真正赤诚相见。除非夜晚不见五指,不然绝不肯让梅知为自己褪去衣物。 即使如此,也要时刻用轻柔的毯子将自己紧密包裹。 / 关以桑还没忘记自己二十多岁时的身体。 那时她还是林汶寄予厚望的学生,十指不沾阳春水,有莹润的身材,还有白皙的皮肤。小时候在乡绅家长大,要帮衬家里干活,给成年的她留有高挑的身材,还有均匀的肌肉。 宛如一张熟宣,等待岁月的书写。 常年案牍劳形改变了她身体的形状,小腹与大腿的赘肉就是她敬业的证明。当年入狱时的艰苦让她的膝盖有些变形,不小心对狱卒说了得罪的话,又留下了背上一道至今未消去的伤疤。 当然还有她的孩子们。 对于她这个位置的贵女,四个的数量确实是有些多了。尤其是亲妹也有两个女儿的情况下,大多数官娘都愿少受一份罪。 她成为母亲的代价,便是从她的身体当中奉献一些出来,为她的孩子们创造血肉之躯。 洗浴完毕,从浴盆出来到穿好衣物,她总是会在等身的铜镜中打量不加掩饰的自己。若隐若现的纹路,稍显暗沉的斑点,还有肌肤疲惫而导致的松动…… 梅知的身体不是这样的。 年轻的、二十来岁的身体没有被时间刻下的记号,自然生长的挺拔没有一丝瑕疵,就连小腹处暗红色的胎记也是别有风情的装点。 即使是在熄灭灯火的晚上,被褥中眼不能见地相拥,她还是能感觉到所谓「一尘不染」的好处。腰是腰,腿是腿,胸是胸,细腻的肌肤下是热血满腔的有力心脏,扑通扑通,只为此刻的关以桑全力以赴地跳动。 当梅知俯身亲吻自己的伤口,亲吻年长时自然生出的特征,关以桑能感到他心中的虔诚与真挚。于是关以桑便有了这样的感觉—— 她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们心意相通,甚至能嘴硬否认他们地位悬殊。然而抛去红尘滚滚的一切障眼魔法,以最真实的彼此赤诚相见,他们之间确实隔着鸿沟一条。 于是她闭上眼,侧身躲过了梅知热情洋溢的拥抱。 / 当初林汶相中关以桑做儿媳,便是希望她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反过来还能反哺九龙堂。身为九龙林嫡子的林行昭,对妻主有辅佐的义务,对母家也有帮衬的义务。 不过,这设想一开始只为了锦上添花,如今皇帝重振朝纲,林汶失势,当初舍不得送出去的嫡子变成了雪中送炭的人。 林汶堂姐的女儿被收作林府嫡系,这位林小姐也需要摆脱家族的束缚,在嫡嫂处做门生以求她的扶持。 关以桑名义上没有其他夫郎,林行昭又是血脉相连的继兄,这位林小姐自然也不是外女。比起关以桑其他的学生,她天然与关府亲近,故而时常到内宅去……有时也会帮着林行昭敦促关府孩子们的功课。 于是和梅知也打过几次交道。 梅知当时微微愣神,便是注意到了林煴送给关以桑的那座屏风。 / 林府的显赫,始于功勋卓越的敏国妃林凇。不过爵位只能世袭三代,而后便要看女儿自己的本事——别的本事不说,挑继承人的眼光是真的不错。 林汶虽是敏国妃的族孙女,然而又是母亲未婚时的私生女,本不在家主的候选一列。然而她天资聪颖,幼年时便从众姊妹中脱颖而出,于是破例继承了敏妃府。 至于林汶的继承人,原本选定的是自己的亲女儿。林煐才华横溢,可惜十分倒霉,因亲部犯错被牵连,外放做官的路上因病青年早逝。 这才让林汶醒悟,寄厚望于家中最年轻的女儿,期望她能不靠世族,同关以桑一样,靠自己在宦海立稳足跟。 设想极好,但也只是设想。 林煴出生时,林汶已经是朝中贵臣,敏妃府重回昔日荣光,一时间风光无量。她母亲是林汶继母的长女,故而一直认为自己才是敏妃府的主人,经营家产不算用心,但划给自家的金银总是不手软的。 这位年轻的女娘,自认是京城望族女媛,敏妃府未来的家主,行事奢侈目无下尘…… 确实和关以桑是两类人。 / 林煴并非顽劣贵女,甚至不算个纨绔千金,只是自视高贵,对所有人都是一派高高在上的谦逊和雅。耳濡目染下,她从未体贴过普通人的想法,自然而然地用身份划定了每个人的等次,自负地用她那一套来对付人。 譬如关以桑是一品大员,又是她的老师,于是纵使政见不合,也愿意在她面前做小伏低,表现出十分的勤奋与好学。 譬如林行昭是自己的嫡兄,自己对他表示该有的尊重,而后便要用尽这层身份的好处,撒娇讨好,在他手里索要自己想要的东西。 「东西」。 山珍是「东西」,金银是「东西」,人脉是「东西」,依附于主家生存的、靠色相卖弄才艺的士子,自然也是「东西」。 / 梅知在关以桑归家前就走了,到最后也能留下信件。 像是在嘲讽一样,他和林行昭请示出门时,用的借口也还是林煴,「表小姐今晚请我出去一趟。」 林行昭被他吓得花容失色,动员了自己所有的关系去寻。然而他又不清楚梅知义父留下的门路,直到关以桑进门前都毫无头绪。 「别找了。」关以桑说。 林行昭面容煞白,「夫人!」 书桌上仔细地摆着一幅画卷,关以桑沉默地拆开,确实是那副松鹤图。 「他回孟霭身边去了。」关以桑说,「他本来就有这个打算,最终去意已决,你不必再费心了。」 林行昭想解释,却最终没有说什么话。 他不开口,关以桑自然不知道事情原委。她直到这与梅知的「心事」相关,但是也不太清楚到底是何事。她太忙了,以至于等梅知走后,她才从新制的衣衫里得知了他当时的消瘦。 说来可笑,最后还是林煴把这件事亲口和她讲的:「要我说陈月嫒还是一股子蛮人作风,流里流气,专好调戏人取乐,低俗得很。」 不过她并不觉得梅知陪酒有何不对,只是觉得朋友逼得太紧,梅知本人不肯迎合,反而十分扫兴。 「我和月嫒说过了,梅知是关大人家养的士子,她应该也听过之前那件荒谬可笑的传闻……按理说不该如此无礼。」林煴的表情轻松,眼神里却无比嫌弃,「要不是我及时劝住了,那性子烈的小郎君,怕是要直接在她面前吊死。」 关以桑放下茶杯,「哦?」 「要玩乐也得寻个宦儿,哪个人是真的想轻慢他呢?」林煴伸了个懒腰,「确实漂亮,但是先生也确实把他宠坏了。」 合着还是来告状的。 「那是我的错了。」关以桑接话。 林煴没听出她语气的变化,「还是哥哥的疏忽,事前也不告诉我一声。」 「行昭知道这件事吗?」 「自然。」林煴回答,「我怕那士子打扮得 太素,还请哥哥亲自挑了一套像样的头面。」 / 关以桑偶尔也想,如果自己的态度再强硬一些,如果当时及时发觉了林煴的心思,她和梅知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又或者…… 如果她早一点发现,也没有隐瞒,不想着给他惊喜,而是第一时间就告诉了梅知,他还会不会走呢? 应该也是会的。 梅知心里就是这么认为的:在他还未动情以前,林行昭提点过他第一次。在关以桑要娶她的时候,满朝文武警告过他第二次。然后是在那场恶意的玩笑上,林煴亲自示范了第三次。 他无法体面地留下,好歹能体面地离开。 关以桑只是十分难过地熬了一晚上,二十年来第一次落下眼泪——不过也还是没错过次日的早朝。 / 梅知走后,关于桑并没有搬回主院,而是继续在惜阴轩住着。 她不善言辞,更讨厌争执,并没有林行昭吵架,两人只是陷入了一种沼泽似的冷战。林行昭从林煴那里得知了经过,心里有愧,不敢主动寻她,只盼着妻主能稍微放下,对他回心转意。 然而他低估了关以桑的恒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一点也没有「破镜重圆」的打算,依然照旧在惜阴轩和书房来回,除去在孩子们面前缓和一些,其他时候都当他不存在。 他放心不下,也在赌关以桑不愿抛弃两人结发夫妻的情谊,决定「以死谢罪」,取得关以桑的原谅。 或许是个好主意。 自己不通医术,又愿意做得真一些,最后的事态稍微有些失控。好在关以桑懂一些急救的方术,府里正正好有位太医院的老大夫,他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昏迷三天之后,他兑现了自己的赌资:关以桑日夜守在他床边,眼底恢复了从前的柔情。 「行昭怎么这样傻。」 林行昭抚摸着关以桑的脸颊,「夫人恨我,昭郎又有何留恋?」 「我哪里恨过你。」 「昭郎自私,已经铸成大错,」他的食指划过关以桑紧皱的眉头,「请知寒罚我。」 关于桑只是握住了他的手掌,「你和他不一样……你可是林汶的亲生儿子,我要是罚你,你母亲又要怎么罚我呢?」 「自是嫁入关府,一切便都由知寒做主。」 「然而你毕竟姓林。」 关以桑微微坐正,躲开了林行昭的亲近,把半张脸埋在了阴影当中。 「结婚真是自找苦吃,两样人要配成一对,同心人要嫁去几家。」她说,「昭昭,你是我孩子的父亲,那时我确实真心认你是关家人。」 轻盈照水(完) 林行昭痊愈后休息了几天,差不多就到年关了。 关以桑的身份今非昔比,府里没有能帮衬的人,即使他还有病在身,也不得不强撑着精神,为她料理府内及宫中的各种人情往来。 儿子拖着病体劳累,做母亲的肯定是第一个找儿媳麻烦。林汶想办法同关以桑带了几次话,甚至把当初定下的那位表弟直接塞到了她面前,希望她多少体谅林行昭一些,为他仔娶一个得力的助手。 关以桑觉得有道理,但当时还是坚定地拒绝了纳侧的事情。 原因无他。 其一,十七岁的孩子就算学过管家,一时半会也无法上手那些复杂的弯弯绕绕,最废心力的事情还是得由她同林行昭商量。 其二,这个位置她许给了别人,而那人离开也不过是半年内的事情。 两个原因或许同样重要,或许有一个比另一个更加重要。 / 当朝帝君母家姓林,是林行昭出身相对不显赫的表亲。 皇帝一开始非储后人选,林家并不重视这位非嫡系的公主。一个是广撒网,一个是借人脉,两家人彼此心知肚明,偏偏这位帝君不够清醒,刚成亲不久便对皇帝一往情深,平生最恨的就是弄权的士子孟霭。 也是这个缘故,文惠帝君相当讨厌梅知,连带着对林行昭也有些怜爱。 然而,梅知如今毕竟主动走了,林行昭又成了关以桑唯一的丈夫,加上幼年总被压过一头的仇,文惠对他的敌意几乎可以说是有眼睛就能看出来。 林行昭在一场宫宴里收到的刁难,或许比他前十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咳咳……」 让一个病人下雪天在殿外采集梅花,这种事情亏他想的出来。 「冷吗?」关以桑问。 回程的马车有些颠簸,他轻轻的点头几乎被颤动抵消了。不过关以桑也不管他是不是嫌冷,捂热冰凉的手掌,顺手就把他拉到了自己怀里。 「早就让你休息着。」 马车上的亲密一直延续到了卧房,关以桑扶他上床,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了他床边。 听他讲完在宫内的前因后果,纵然是关以桑也不得不软下心来,用手拂去他脸上的碎发。 「帝君逼走了孟公子,也不知在嫉妒我什么。」林行昭侧过头去,不去看关以桑的眼睛,「陛下待他如常,知寒却彻底对我死了心。」 「没有。」 叹了口气,望着林行昭闪着泪光的眼睛,轻轻地摇摇头,「晚上小心又加重……我留下陪你吧。」 / 关以桑并非溺于情爱之人,对床事并不十分热衷——起码林行昭眼里,她确实是这样的。 自成亲不久,他就注意到了关于桑举世无双的自律和寡欲。饮食起居都有平常的惯例,几乎不因任何事情改变。除去初一、十五两个圆房之日,就只有在外饮酒放纵后,才会因为情绪高涨去敲他的房门。 关以桑的收敛源于她的习惯,然而她确实又不排斥情事,于是林行昭很早便开了窍,每每二人起了争执,便低求欢,以此试探她的态度。 若是顺理成章共赴极乐之地,则她深不可测的眸子里确实未有怒气。 若是不为所动,冷漠地拒绝了佳人的邀约,那么她波澜不惊的面孔下,确实暗藏着难以捉摸的波涛汹涌。 但这些都是讨巧的办法,若是他真的与关以桑心意相通,也犯不着这样揣测妻主的心思。而且正是因为这种办法讨巧,所以林行昭也只能读出几种特定的意思。 想今晚这般,并不抗拒他的亲昵,却始终不肯再进一步—— 「知寒不舒服吗?」 据他所知,关以桑此刻并不在经期。 关以桑回头,亲了亲他的眼角。林行昭试图借机再进一步,侧身偷取她的亲吻,唇舌交缠发出啧啧水声,也是她愿意给的最激烈。 然而林行昭的手却始终探不进她的衣襟。最多只到她腰部,随后便被她坚定地扣在身边。 他有些不解,抬头迎上关以桑的视线。 眼前人通红的双眼写满了愧疚,然而嘴角止不住上扬,分明是想到了极开心的事情。 「昭昭,」关以桑的嗓音温柔得怖人,「我怀孕了。」 / 关以桑刚刚显怀,林行昭正好蓄完了胡须。 这是一项从前朝开始的风俗,一开始只在贵族男子间流行,如今则适用于所有讲究体面的公子少爷——主君到了一定年纪,便主动摆脱年轻男子的形象,留起胡须并与妻主分居,以示自己超越尘欲的高雅。 夫妇情投意合,长久如漆似胶,这便是他们最痛恨的陋习。有的夫妇早就同床异梦,妻主便早早让夫郎絮须,对外给了个说法,也就不必再扮演恩爱有加。 林行昭从小被严格管教,心里已经默认了这个归宿,不仅絮须,还要同他父亲一般,服用抑制情欲的药物,摆脱男子天生的劣性,修炼为一名合格的权臣公卿。 然而他与关以桑琴瑟和鸣十多年,那人无言中隐约透露出来的承诺,也让林行昭暗自生了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等知寒有了两个姑娘后,或许还会不肯让自己絮须,也不会因此与他分居,照旧一对鸾俦凤侣。而他为了表示洁身自好,则要自己主动在她面前服下阴药,断了与她的床笫之欢。 想想年轻时真是可笑啊…… 终于到了这个年纪,她心里却有了别人。 / 依附林家做工的百余户清白人家里,拢共有二十七名适龄的未婚男儿,其中一个,也有照水梅树般窈窕的身姿。 「这位是新来的侍郎,」他将那小郎牵到关以桑面前,「母亲姓陈,小名叫宜仙。」 侧躺翻书的关以桑只是抬头打量了一眼,嗯了一声表示知晓,接着便低下头,再不理睬屋内的两位郎君。 她看得出宜仙与梅知的几分相似,但她也分得清宜仙与梅知的几分不相似。 借口怀孕,将宜仙安排在了偏院,连着几个月都没去看他。 不过到了后来,心里自然会生出些无法驱逐的想法。某日看完信报,刚想休息,忽然觉得床榻空荡,又怀念起了被梅知紧紧拥住的夜晚…… 到底是睡在了宜仙的屋子里。 宜仙是个好孩子,年轻漂亮,而且相当听话。纵然关以桑觉得自己并不中意他,相处下来,却也对他有几分难得的怜爱。 「若是宜仙喜欢,」她指着园中新开的梅花,「改日便在这里修一座凉亭。你也不必总是去找行昭的冰山避暑。」 这宠爱虽然轻薄脆弱,可聊胜于无。 于林行昭而言,即使是关以桑这,也是他此生最眼红的东西。 「知寒觉得宜仙如何?」他问。 关以桑点点头,「不错。」 林行昭又问,「那夫人打算将这个孩子指给他养吗?」 「唔……」关以桑沉思了一会儿。 天已经快黑了。 「他并不懂这些,年纪也太小。」关以桑拍了拍林行昭的肩膀,「你要是觉得太累,改日我和他谈谈。」 说罢,便在十五的日子里离开了正君的卧房。 林行昭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拱门之外,心里忽然一阵刺痛。 「郎主——」 甚至在他晕倒之前,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也不是关以桑的 / 中原洪水,清河决堤。关外鞑母虎视眈眈,断断数月有将近三十支大小马队侵扰边境。连罢黜临安公主的余党,近日也常常在江南现身。 内忧外患,腹背受敌,皇帝每日焦头烂额,只有诞辰当日的私宴上,才能靠在年轻卿子的怀里,朝自己的心腹重臣开个玩笑。 「最近朝堂实在不太平,」她向关以桑举起酒杯,「我就猜爱妃的肚子有动静。」 关以桑几次得孕,大夏分别有异族入境、粮场大旱、倭寇作祟、西南地震……巧合的不得太平。这位贤臣确实担得起国之重器一称,几次怀孕都恰好踩在了危急存亡的时候,却偏偏都有她的事情。 连先帝都公然打趣过关以桑,说她是女娲娘娘门下徒子转世,血脉十分灵敏,能感知仙事、以天命得孕。 当年临安公主叛乱,彼时只是常山公主的皇帝便是这样安慰自己的——既然关知寒没有胎儿要养,那么此事必能顺利了结。 天佑母皇。 那时关以桑连坐入狱,收尽折磨,皇帝也曾私下安排过年轻的少年,扮作看守的狱卒送到她的房间。虽说那时她有谋逆的罪名,但孕囚总是要网开一面,不能天天在天牢里呆着的。 如果关以桑当时真的这样做了,皇帝有了插手的机会,或许林家也不至于如此绝情,关家长女也不至于夭折于孤苦伶仃的寒冬。 然而她不肯。 皇帝在登基第二年同样失去了长女,然而新帝登基朝堂绝不安稳,自己也只有睡前半柱香的时间思念夭折的凤媛。 她问过关以桑,因为自己的野心失去了亲生骨肉,这笔买卖到底合不合算,但她并没有得到关以桑明确的答案。 但她又确信这位心腹早已经思考清楚了,只不过是不愿意和皇帝本人坦白。毕竟,先皇将她关入天牢之时,自己是可以帮她一把的。关家大女儿因病亡故,皇帝肩上也要担一些责任。 就算关以桑不说,皇帝也能看见她思念女儿留下的苦楚。与女儿关系疏远、过度偏爱儿子,还有同林家公子的嫌隙…… 如今又怀上了孩子,对她而言也是好事。 「若是个女儿,便让她同昀儿一起念书。」皇帝抬手,「公子则由文惠扶养,将来从皇宫出嫁,如何?」 关以桑点点头,却说:「自然是好事,可是妾身觉得不妥。」 「如何?」皇帝问。 「文惠帝君与内子有血亲,男系收养不合祖宗礼制。」关以桑回答,「纵然可见千万好,然而……」 皇帝停下笔,「然而?」 / 江南甄选公卿结束,一艘特殊的画舫停在了京城的码头。见所未见的奇观画舫引来不少百姓驻足观看,啧啧称奇,纷纷猜测船上坐的是何种玉人。然而那人葱手掀开帘幕,众人只看到了昂贵的绣花面纱。 画舫外的马车直通皇宫。 过了不久,皇帝再召关以桑入宫,便是与新帝君商量出了这样一重恩赏:关以桑的幺儿将由孝诚帝君收养,享贵卿俸禄,赐少卿爵位,成年后由皇帝亲自主婚出嫁。 但是这个安排有两个隐患。 第一,孝诚帝君出身低微,争议颇多。单论对幼儿的教育影响,绝不如林行昭这位亲父。 第二,边疆改土归流,皇帝愿意靠姻亲辅佐外族公主。万千宠爱的皇室养子便是皇帝能许诺的最大「殊荣」,将来山高路远天各一方,还要嫁入一阵勾心斗角的虎穴龙潭。 关以桑明面上自然是千恩万谢,但内心却依然有些惴惴不安—— 幸好最后是个姑娘。 / 小女儿的名字叫做关绮。 这孩子的小名原本是玉妃,可她在满月时捉到了关以桑做状元时的绢花,于是后来就改叫了一个「魁」字,人人都喊她魁娘。 然而这几个名字,对林行昭而言,只是一个比一个更加刺耳。 女儿名字从丝,是为了纪念纺织起家的关家祖母。家里其他姑娘,关缣、关纨,还有关以柘的关绫、关绡,皆是生丝白练,唯独这个「绮」字特殊,天生比姐姐们多一道花纹。 至于小名…… 关绮出生于夏末,并非寒冬所诞,捡了梅花这个「玉妃」的别称,显然不是纪念时令,只是纪念某个人。 就算是「魁娘」这个小名,在林行昭听来也和那人有着密切的联系——梅花就是状元花,她可不是还在惦记着那一个人? / 关绮满月后,关以桑才想着给梅知写一封回信。 虽说是回信,可是梅知的信里只一首摘抄的乐府诗,靠这个方式委婉地告知了自己的住处,却再没有其他内容了,并没有该回复的东西。 ……难啊。 关以桑在文坛颇负盛名,写给情人的家书却起草几十次,次次都已撕成碎片告终。最后终于写成—— 「若不去,秋则为父。」 ——还是觉得不好。 这样写,听着有些威胁的意味。 她怀里抱着关绮时,几乎从来没觉得她单单是自己的孩子——婴儿幼年长相随爹,关绮脱去新生的赤色,脸上简直哪哪都是梅知的影子。 但是实际上,也不很像。 起码除了她之外,人人说的都是女儿同林行昭何处相似。 关以桑就是在这时候认真考虑了「一孕傻三年」之类的话,第一次想起了妹妹的叮嘱,以为自己确实是年纪太大了。 于是她又叫来了关纨,捧着女儿的脸,仔细地搜寻她脸上属于林行昭的印记。 竟然一处也没有。 生育子息是女人不得不重视的大事,即使是流连花丛的放浪女,决定生养时也会刻意选定某位够资格的男子。更何况关以桑本来不爱招惹莺莺燕燕,除去宦儿多蹑,只有一位正郎君——关纨确实与林行昭血脉相连。 然而她从未考虑过这一层。无论是怀孕时,还是怀抱婴儿哺乳时,关纨只是「我的孩子」,林行昭是她的「亲父」而不是「父亲」,即「母亲选定的养父」。 换而言之,关纨是她的女儿,林行昭是她的夫君,至于关纨同林行昭有「父与女」的这层关系,那纯粹是因为关以桑自己处于这个家庭的中心。故而当年林汶强迫二人和离,和安园窘迫到揭不开锅,她也从未想过将儿子送去敏妃府。 所以,关绮为什么一定是梅知的女儿呢? 两人还是不一样。 梅知不走,到了秋天,关绮肯定归他抚养,他自然是关绮的亲父。可是他走了,关于桑却还是能在女儿身上瞧见他的影子,他依然是关绮的父亲。 然后她恍然大悟:蛮族女人不和丈夫或情郎生育儿女,对自己或许反倒更好。 / 关以桑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于是停了笔,最终没有寄出这封信。 养育新生的婴儿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更何况她早不如当初那样年轻。明日复明日,信件便耽误到了关绮的周岁宴,还是梅知主动寄来了一枚精致的长生锁。 长生锁是梅知托认识的官员送来的,登记没有写真姓,只留了「照水」的名号。林宜仙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便将这件礼物送到了林行昭的床边。 「你知道这是谁送来的吗?」 林宜仙自然不会不知道,「但是郎主觉得该如何做呢?」 此时林行昭已经卧床半月有余,脸色在见到长生锁后更是黑得不行。他盯着梅知的字迹,暗暗沉默了许久,一抬头,眼前林宜仙的身影,似乎也在慢慢与另一个人重迭。 「你觉得呢?」林行昭问。 林宜仙思考片刻,「得告诉夫人才好。」 忽然间,他又摆脱了梅知的影子,变回了原本的林宜仙。 「那好。」林行昭闭上眼睛,「你告诉夫人吧。」 / 以礼为媒,关以桑自然地同梅知恢复了书信往来。 关以桑寄信还算方便,但梅知回信就有些困难。他少有信得过的渠道,还要担心关以桑的名声,故而经常几个月才能寄到一次。 信件的内容平平无奇。梅知的生活丰富一些,总是给关以桑寄去自己新作的诗句,或者在江南听到的许多见闻。关以桑并没有那么多话可说——政事当然不能对梅知讲,女儿又算是她一直逃避的话题——除了偶尔附上和安园新开的花朵,就是大约地描述一下止机和持杼的情况。 陈小姐中举人后不久,止机出嫁的日子就定了下来。林行昭带病无法操持,关以桑特地请了关以柘的夫郎前来坐镇。 至于持杼…… 原本也确实到了该订婚的年纪,但是无论媒婆说了那一家,他的回答都是不愿意。 林行昭拿他没办法,气了好几天,差点又晕过去。林宜仙不敢再瞒,把儿子推给了关以桑。 于是关于桑亲自喊他来了趟书房,问小儿子自己到底是什么打算—— 「或许不成亲更好些。」 ——结果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关以桑问:「那是要做一辈子老公公吗?」 持杼点点头,又摇摇头。 「儿子不想一辈子依靠母亲和妻族生活。」持杼解释道,「母亲为我好,就让我去太和宫做个道士吧。」 「做道士要修行,你富贵日子过惯了,能吃得下这份苦吗?」 持杼摇头,「太和宫不是一般道观。世家少爷想寻一处清静地,除了进宫做男官,就是在那儿做道士。」 他又说了些人物,表示了自己的决心。换做十年前,不,换做十个月前,关以桑都未必会同意持杼的请求。 她对出家的选项还是有些顾虑,认为这不是儿子应该拥有的人生。只是犹豫的时候,忽然又看见了梅知的信件。 持杼是梅知的学生,在她的安排之下,也是梅知教导过的儿子。止机看上去和林行昭一样,是位标准的儒生贵公子,然而持杼跟着梅知时年纪太小,自然而然地沾染了那人的几分习气……倒是比林宜仙更像梅知。 她曾经留过梅知,但他还是走了。既然持杼有这个想法,放手才是好事。 「你研究得如此透彻,想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吧。」关以桑说,「可是有人劝过你?」 「不算有人劝过。」持杼回答,「有的人没得选,可我有的选。」 / 关以桑一同意,林行昭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止机的婚事近在眼前,持杼决定出家的事情也正在妥善地安排。出乎关以桑的意料,身边所有人中,反而是梅知对持杼的心意最为反对。 他的信洋洋洒洒好厚一沓,龙飞凤舞的字迹力透纸背,显然是情急之下未经斟酌的唠叨。 他在信中委婉地提到了太和宫的情况,认为那里与「清净」毫无关系,只是一帮贵族男子伤风败俗的借口而已。他担心持杼,不愿意这位学生小小年纪便与那些人打交道,请求关以桑再管他几年,等持杼成年后再做决定。 末了还嫌说的不够,两天后又寄出一封短信。 「夫人不便开口,我亲自登门劝说持杼。」 / 林行昭的生日正好是立夏,去世的时候,葬礼莫名其妙正好是夏至。 他一生淡然持守,像是晚冬迎春的季节,然而最后落幕的告别,却落在了闷热的蝉鸣声中。 这几年来,他的身体都不算太好,家事一直是林宜仙同多蹑在照料。关以桑早就安排好了这样那样的事情,时刻预备着最坏的情况,希望不要耽误自己的正事。然而在行昭走后的第二天,还是一头倒在了书房的屏风旁边。 发烧不过一天,却在三日后才下得来床,由此耽误了给梅知的回信。 书信再寄回时,梅知人已经到了京城。 / 梅知在路上得知了林行昭去世的消息。 他想见关以桑,但恰好在此时拜访,怎么想都是存心不良,有所企图。思来想去,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因为一次意外的偷窃无钱返乡,阴差阳错的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和她见一面。 于是托了给陈宣舟作楔的师兄,同止机的妻家一起前往关府吊唁。 他离开几年,府内的样子还熟悉着,可原先的用人们大多都不在了。新换的一批侍者并不认得梅知,把他也当成了陈宣舟随行的楔郎,并不安排他与关家人见面,只带他们去了别院等着。上的茶果倒是梅知熟悉的,但也不是曾经用来招待客人的款式。 不仅是他们,连陈宣舟都抱怨几次川家 梅知的师兄对此有些怨言,觉得关府故意苛待,摆明了是瞧不起他们。然而梅知只是感叹,若林行昭还在管家,关府给外人看的吃穿用度是绝对无可挑剔的。 说来奇怪,丧仪的白绸挂到了门口,一路上见到了不少披麻戴孝的用人,但只有此时才生出林行昭已经辞世的实感。他从十七岁以来,一直活在那人的影子底下,如今那人忽然不在了,他却也没有感觉到一些放松。 「梅公子?」 梅知闻声望去,正是恰好路过的多蹑。 / 林行昭病倒后,主要的心力都花在了几个孩子身上,尤其是两位小姐,几乎事事过问,亲力亲为,与他们的感情不可谓不深厚。 两个年长些的儿子还能尽力隐藏悲伤,关纨还小,第一次懂得离别的滋味,眼泪基本没有停下来过,一直挂在两位表姐身上嚎啕大哭。 最小的关绮因为年纪太小,歧视并不明白这是一件什么事。 她不知道为何家里人都变了样子,只知道自己必须收起嬉皮笑脸,同其他亲人一起严肃地捱过这场纯白色的仪式。 可是素白的宽大衣服扎得她哪哪都疼,屋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太多,即使坐在冰山旁边,一会儿也就攒下了不少汗,头上的白布早就湿透了。 趁人不注意,关绮竟然悄悄溜出灵堂,追着难得的凉风,一路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待会儿夫人就回来了,我正到处找魁小姐呢。」多蹑面色有些为难,「万一冲撞了其他贵人,那些人又要暗地讽刺夫人家教不严了。」 「又要?」 多蹑点头,「公子或许听过陈小姐的一些风流韵事……止机少爷同她闹了好久,连带着持杼少爷也嚷嚷着要出家。陈家比当年的林家还要讨人厌,夫人最近消瘦了许多呢。」 听到关以桑的近况,梅知心里忽然噗通漏了一拍。 「我知道了。」梅知答,「我和你一起找找小姐吧。」 / 梅知猜测小孩子会往花园逃,自己的脚步却不自觉地往惜荫轩走去。 说来也巧,惜荫轩不大的池塘旁边,正有一位穿麻衣的小女孩,跪在池塘旁边,伸手去捞里头掠过的鲤鱼—— 「哎!」 梅知赶忙上前,一把捞过了关绮。 「周围没有大人,你落水了怎么办呢?」 关绮推开眼前的陌生人,「魁娘想要那只金鱼。公子是大人,那魁娘现在可以抓了吗?」 「不行。」梅知拉住她的手,「万一出什么事,你叫夫人怎么办?」 「什么夫人?」 梅知的眼神躲闪一下,「好孩子,跟我回你多蹑叔叔那儿去。」 「不要。」关绮拒绝,「公子怕我落水,那我请公子帮我,行不行?」 梅知当然不可能同意,正要说出拒绝的话,然而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笑声—— 「怎么担心起了落水的事情?」关以桑问,「这可一点都不像你。」 / 梅知在关以桑郊外的宅院里住了一段时间,等到丧礼结束,他才再次踏入关府的门,做完了他此次前行想要做的事情。 持杼听了他的话,同意先缓一缓,在家修行一段时间,也一并准备男官的考试。 但是人啊,一旦得到就会贪心,一旦靠近就会妄想。等梅知反应过来,就已经躺在惜荫轩的床上,气喘吁吁地接受情人的亲吻了—— 「别点灯。」 ——这是他最后的清醒。 不过点不点灯,区别其实不大。月光明亮,其实比油灯更加清晰。透过窗户进来的月色,已经足够关以桑看见自己想看的了。 梅知强忍着动情的脸:微微颤动的睫毛、逐渐发烫的面颊、不停上下的喉结,比他未出阁时还要羞涩动人。 还有他胸口的一道伤疤。 被林煴羞辱时收的伤,以疤痕的形式在他身上刻下了记号。不浅的伤口第一次划开了梅知的青春,自那以后,他也再不愿在他人面前赤裸身体。 / 梅知又是一夜无眠。 等到次日清晨关以桑伸了懒腰苏醒,他已经困得不行,耷拉着双眼拼命打哈欠了。 「这么累吗?」 「我又不是十八岁了。」梅知回答,有些赌气地拉起被子遮住脸,「林侍郎年纪比我小,夫人不如找他算了。」 「宜仙过完生日不过二十,确实还只是个孩子。」关以桑点头,「然而府里有持杼这样不靠谱的少爷,想来还是要有个靠谱的主郎君好。」 「夫人这就想起了续弦的事?」 关以桑答:「大概是扶正宜仙的。」 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信任梅知,故而一问一答都毫无保留。 「那我呢?」梅知问,「我和夫人又是什么关系呢?」 他坐起身,试图用居高临下的姿态弥补不足的底气,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可是他怎么能真的毫不在意呢? 十四岁时他便发誓,自己绝不和周围的同僚一样,委身于富贵的夫人,依靠她们的赞助过生活。一直到现在,他都以为自己能坚持下去,然而……然而现在的他,不就是和那些作锲的兄弟们一模一样吗? 难掩辛酸,给自己撑腰的气势反而成了透露心事的破绽。眼眶湿润,豆大的泪珠便直勾勾地掉在了关以桑的衣襟上。 「如果我劝你留下,」关以桑抹去他眼角的泪水,「照水愿意吗?」 梅知当然点头。 关以桑又问:「为我?」 「当然。」梅知回答。 / 梅知在江南几年,各种各样的人见的多了,反而对林煴还能有个好脸色。 不过林煴并不认得他。 刚替完正职的林煴对关以桑巴结的很,见面问好毕恭毕敬,夸赞恩师身边新来的眼熟美人,不曾为刚过世的哥哥喊过半句冤。 「我现在倒是能主持酒局了,」梅知无不讽刺地说,「林小姐大概也不敢请我喝酒了。」 关以桑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夫人觉得我放浪?」 「早就觉得。」关以桑回答,「没多少人敢用『愿意』与『不愿意』对抗世俗,你却真的这样做了,世间也是独一份。」 梅知伸了个懒腰,「不愧是夫人,说话让人一时分不清是褒是贬。」 「我对你哪有什么褒贬,」关以桑说,「最多算是有些羡慕。」 / 争权失败的公主,除去不能称帝的失落,往往还有一件烦恼的事情。皇帝有政务要忙,生育子息的重担自然而然便落在了旁支的亲王身上。 至于平常官宦家也是如此:林煴如今前程大好,甚至连成亲的打算都没有,而大她两岁的姐姐已经有三四个孩子,今年却依然怀孕了。 唯一的例外便是关以桑和关以柘。 她妹妹不是考科举的料子,写诗作画有些天赋,却连个秀才都考不上。所以人人都觉得关于桑不必太过操心子嗣,定亲时也能选择年纪稍长的夫郎,到时培养侄女继承即可。 但妹妹也不愿意蹭自己的光,一辈子只做生养孩子的母亲。她不愿意与世家少爷联姻,心里只有那位富商出身的小郎。她不愿意安心读书入仕,宁可将时间花在大好河山之间。 因此早早失去了「愿意」或「不愿意」的选择,她必须什么都做。 关以桑放下茶杯,看着眼前低着头的梅知,长叹一口气,「幸运的是我同行昭一样,志愿在此,各司其位,并不觉得太累。」 梅知玩闹似的撒娇,不肯让关以桑好好写一幅字,研墨时故意逗她做出皱眉样子。 关以桑耐心陪他浪费了几张上等宣纸,最后还是忍不住,拉着梅知的手腕压了过来。梅知于是坐在她椅侧,伸手将她搂到怀里,亲吻她簪着石榴花的发髻。 关以桑装作无意地问:「上次问的事情,照水考虑得如何?」 梅知一愣,「我说了愿意。」 「不是这个。」关以桑摇头,「你说是为我留下不反悔吗?」 「当然不反悔。」梅知说。 「那……」关以桑停顿了一下,「为你自己呢?」 / 那日亲吻梅知伤疤时,关以桑忽然意识到了一件意义非凡的事情——她同梅知之间,似乎再没有什么外力的阻碍了。 行昭已经去世,宜仙并不管事,内宅之中再没有能干涉自己决定的人。孟霭今非昔比,地位特殊,作为他养子的梅知,配他妻主的下臣也绰绰有余。关绮出世之后,长女夭折留下的空洞也被慢慢填满,再没有什么困着她不向前走了。 甚至于他们的年纪—— 梅知依然比她年轻,然而却不再是曾经一张白纸般的模样了。如同夏日枝头青涩的果实,只等秋天就可以采撷享用。 他们从未更般配。 然而在这一切都消失以后,她就可以安心与梅知厮守到老吗? 换句话说…… 在这一切都消失以后,她才没有办法安心同梅知厮守到老。 「这是你十七岁时的札记,」关以桑将笔记递给梅知,「请你认真读一读。」 封面上的秀丽小楷写的是「清致」,那时梅知还没决定要用「照水」这个名字。 「这是惜荫轩库房的钥匙,这是走运河证明身份的引子。」关以桑把两样东西摊开,放在了桌上,「你挑一个吧。」 17承前启后(h) 关以柘是关以桑同母的亲生妹妹,育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刚好大关绮两岁。 按理来说,关绮应该是「关四小姐」,只是祖母去世得早,关以桑入仕途,关以柘却留在老家经营祖上留下的丝绸作坊。关以桑不愿与祖业牵扯过多,故平时只说和安园,表面上已经同姑母分家。 两位表姐各自有要事在身,年后才有空上京恭喜关纨。这次只有姑母一个人前来,除了关心姐姐和侄女外,总是和母亲待在一起。 长辈们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关绮没有人管,她乐得快活自在,甚至提前把青锋接回了府里。有青梅竹马的侍儿作伴,前几日的不痛快,不一会儿就全抛到脑后了。 于是,直到第三天早上,趴在青锋身上、低头开玩笑要在他身上作画时,关绮才猛然想起了另一位可以说话消遣的人—— 「姐姐从公主府里带回来一个漂亮侍儿,姓柳名到月的,不在府里吗?」 青锋对关绮的分神有些怨念,说话时拦着关绮的脸,不许她继续在自己身体上留下吻痕。等关绮把话说完,他还要象征性地抹干净她的嘴唇,仿佛那个人的姓名是什么肮脏的东西似的。 他仔细描出了关绮嘴唇的形状,确定每一寸都被覆盖以后,才哑着声音回答:「听大小姐院子里的人说,柳公子还没进门,就被夫人拦下了。姑爷求情也不管用,马车直接给送出城外了。」 少年耍性子的抗拒被关绮看在眼里,于是侧头亲上他带茧的手指,温柔地命令床伴的谅解。 那天鬼混被抓现行,关绮只是能偷懒的罚跪,青锋却被实打实挨了好几鞭子。虽说只是惩戒,不至于伤筋动骨,可依然留下几道皮开肉绽的鞭痕。即使青锋本来强壮,这十几天的时间,也不能完全恢复。 青锋十几岁了才改为学武,自从跟了她起,身上基本上总是带点伤。她早已经习惯了照顾他的身体,能够轻车熟路地避开伤病的部位,肆意挑拨他身上敏感的地方,甚至连一口凉气都不会有。 关绮从青锋的手掌一路吻上他的胸口,含住那枚专属于她的果实,舌尖一圈圈地围绕它打转。 「唔……」 青锋蜷起双腿,手也不觉搂上了关绮的腰,沿着主人婀娜的曲线,有所求地爱抚挑逗。 他这是完全既往不咎的意思了,可关绮偏偏不肯专心留在他身上,非要在这时候追问一句:「那位娇弱柔美的士子,被母亲送到哪间别苑了呢?」 「嗯……嗯?」 青锋又皱了眉头,也不回复关绮,只是停下了抚摸的动作,紧紧卡在关绮腰间,似乎随时就要将这位骑兵从身上甩下。 可他又不敢——当然也不想——真的失掉与关绮亲热的机会。 等身上那位渐渐吻到他的小腹,手指也碰到那已然有了反应的肉柱,青锋便再一次被她剥去盾牌,毫无知觉地抬起身体迎合她的摆布,乖乖地回答了那个招人恨的问题。 「在……秦村的庄子。」 作为有问必答的奖励,关绮抬头,在他嘴角落下了一个吻。 「怎么回事?」她低下身子,紧紧贴着青锋,凑到他耳边,用舌头勾着气声问他。 这纯粹是欺负人,青锋哪里还能说话呢? 盯着关绮的眼睛里只有一片旖旎,皱着眉头品味与她贴合时的快感。开口酝酿了半天,最后还是只能喊出自己不成声的欲望。 「呃啊……」 人都这样了,关绮也难得饶了他一回。到底是自己前几天胡闹,才让他受了这样的苦,如今再有肌肤之亲,出于怜悯也愿意体谅几分。 身下那处有了反应,晨间亲昵,关绮自己也起了兴致,「好哥哥,想不想要?」 「您这……这样胡闹,」青锋喘着粗气,「要是被人知道,最后还不是我替您挨鞭子。」 「哎呀,」关绮佯装惊讶,用鼻尖点着剑童耳后的肌肤,「原来青锋故意想让人看到!」 青锋没有回应,只是将手攀上了关绮的肩膀,请她与自己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 「看来是不怕罚。」关绮笑了。 关绮深深浅浅地吮咬侍儿的皮肤,慢慢挪到了他的喉管,身下的位置也逐渐重迭。已经湿透的花穴随着腰部挪动,传来一股股催她更进一步的暗痒。 侧身翻下,关绮的手探入青锋腰中,拨开已经解开的里衣。已经硬挺的分身似乎不需要额外的操弄,已经牢牢地贴在了青锋肌肉分明的小腹上。 她的手指修长,环绕着挺立的柱身,优雅得像是托着拂尘的神仙。 到底今日要给人点温存,关绮也不愿意让他吊着太久。手指温柔地上下套弄,将柱身打湿之后,慢慢地将手上的动作变得剧烈。 「啊……」 为他做这样的事情,关绮自己的身子可是没什么乐趣的。漂亮的少年在自己手上失掉矜持,套弄的节奏加速,让那副铁打的身子因为欲望而一张一驰…… 也让她的呼吸跟着急促了起来。 青锋低喘下的不可自拔,给了关绮为所欲为的本钱,让她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子,去咬青锋那副能饮酒的分明锁骨。 往下,沿着饱满的胸口,一直到跳动的心窝,再含上他已经挺立的紫红乳首——上边的金色乳环还是关绮亲手穿的。舌头划过在青锋炽热的皮肤,终于摸着一点冰凉,格外沁人心脾。 「等,等等!」青锋的呼吸愈发急促,仿佛马上要喘不过气来,「呃啊——」 不过这一会儿功夫,便被关绮逼出了他藏匿许久的男精。 关绮将手上的污浊抹到青锋脸上,将浓稠均匀化开,让他泛红的脸蛋反射着粼粼的白光。青锋一脸狼藉,脸颊还泛着情欲的潮红,因为羞愧变得更烫了一些。 「今天是快了些,」关绮轻声安慰到,「不用着急,先养好身子再说。」 她确实心疼青锋——虽说把人折腾得够呛,但找完乐子还是愿意装一下体贴,于是拉开了被子,用床边常备的春帕仔细地把污浊清理干净了,然后坐到他身边,用手指钩着他身上新好的鞭痕,描完一道,就在尾部落下一个心疼的吻。 「小姐……」 青锋伸手,顺着关绮的腰,就要往她身下走。 「你歇着吧。」关绮摸了摸他的脑袋,「我自己来就好了。」 关绮只是出门,不需要过分打扮,本来以为一个人就行。可是她不会自己梳头发,在镜子前瞎鼓捣半天,还是得回头请青锋帮忙——青锋当然还未着衫,便又让关绮压在梳妆台上吃了半天豆腐。 直到侍女散卓第三次敲门,又一次提醒关绮时间要到了。 「罢了,」关绮摇头,挑了件朴素的绒花卡在帽巾外,为青锋披好外套,「今天李大小姐要来,可不能迟到了。」 / 李正盈臭毛病一堆,但是向来十分准时。 关绮和侍儿胡闹了这么久,到门口时就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却还苦苦等了小半柱香—— 原来李正盈忽然兴起,中途转头去礼部尚书府里接来了花杏。 「尚书大人哪儿不是没事,只是没我的事。」花杏解释道,「我的身份不太方便,呆在那儿让大人为难,走了才能松口气。」 关绮本想约李正盈骑马,所以身上穿的是轻便的裤装,但是临时被叫来的花杏,依然还是在朝廷做事时的正式打扮,显然不太合适,关绮便建议先进屋喝杯茶水。 三人互道近况,聊了聊认识的朋友,话题很快转到了周靖的身上。 涉及太和宫的传闻总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过几天,就已经升级到了周靖已经怀孕、重光公主正要为她寻找救火的夫君,逐渐变得离谱了起来。还有说云真天君不止一位面首,除去周靖之外,还有一位管宗庙的大人,和一个抄书为生的穷秀才。 八卦不必太真,人名细节到位反而容易追查,流传开来的总是这些捕风捉影的事。 聊了一堆风月传闻,李正盈话锋一转,便顺着带到了花杏身上。她和关绮的赌约依旧算数,十个月的期限已经过去了五分之一,忽然聊起花杏是否有什么风流韵事,就是为了提醒关绮。 花杏自然不会有什么奇遇。 「平日里连男人都见不到一个。」 李正盈听完,向关绮使了个眼色,藏不住调侃的骄傲。她拍拍花杏的肩膀,大大咧咧地安慰道:「等你和大家混熟,寻花问柳的事情就带上你了。」 听了这种话,花杏自然要摇头。关绮见她稍微皱眉,便知道她依然「情有独钟」,暂时还没忘了家乡那位结发的夫君。 「花杏都说了不愿意,你就少挂在嘴边了。」关绮轻轻推了一把李正盈,做好人地打圆场道,「风月之地少去才好,你别给她带坏了。」 李正盈不可思议地望着关绮,纳闷她怎么忽然转了性。要说「带坏」,那也是她关绮带坏了自己! 关绮无视了李正盈的眼神,转而笑盈盈地对花杏问到:「案牍劳形,阿杏在衙门里束缚惯了,要不要趁入冬之前,到山上去踏踏青?」 「好呀,」花杏点头,「早就听说中原四季各有奇景,京城红叶更是名满天下,我很想见见呢。」 既然花杏主动提到了…… 「秀山太远,但太和山就是刚好。」关绮一脸骄傲,「傍晚到了便去游湖,在山脚下的女客舍住上一晚,明儿个一大早就到山上烧香去。」 李正盈恍然大悟,「说不定能见到周靖呢。」 「说不定能再成个周靖呢。」关绮纠正。 / 为什么会有章回标题这种东西(x) 18林中重逢 相比起前朝的古朴,如今的太和宫,只能用金碧辉煌、美轮美奂来形容。 秋日红叶虽然艳丽,可终究比不过宫观红墙。绿色的琉璃瓦压住了山林的勃勃生机,远远望去,几乎是俗不可耐。可怜山上秀丽的风景,倒是被世俗的贵气冲撞了。 但有一点好:附近未出嫁的男子,也被允许来太和宫烧香。 相比其他场合,太和宫少了一道男女大防。就算不谈云真天君那样,仗着身份高贵为所欲为的男子,也能见到不少形形色色的年轻少年。 所以关绮非要带花杏来这儿不可。 她还小的时候,父亲带她来这儿上过几次香,为表虔诚,向来徒步上山。李正盈虽然出身军营,平日里却娇气得很,只肯坐退休男兵抬的竹轿子,还要拉着花杏一起,约好与关绮在宫观门前见。 她俩一走,关绮就落了单,独自一个带着侍女,倒是可以选条偏僻的小路。 山腰处的一片小林人迹罕至,到现在依然清净,看不见碧瓦朱甍,只有水秀山明。层林尽染,迭翠流金。关绮不由感叹,自己怎么没随身带一套画具,好临下这无边风光。 「真要画下来,那颗树下该有只长犄角的小鹿才好。」关绮自言自语道。 散卓带着小姐们的行李,正在一边喘大气,连头也抬不起来,「要是小姐带上了纸笔砚台,散卓今儿个就得交代在这里了。」 看她步履维艰,关绮主动搀了她一把,提醒她注意脚下的缺石,「哎呀,是我考虑不周了。你拿着这么多东西,应该和她们一块儿坐轿子的。」 「小姐一个人走小路,我能放心吗?要是真想坐轿子,在山脚下就说了。」散卓回答。 看看山顶,又看看四周,景色实在宜人,关绮实在不舍得就这样离开。然而她见散卓已经汗如雨下,气喘吁吁,心里也产生了些内疚。这样下去怕是真要累坏了,得赶紧坐下来喝口水不可。 衡量之下,关绮决定穿过小道,为散卓叫了两个轿夫过来。散卓先到太和宫去,顺便给花杏托个口信。关绮则自己在山中多留一会儿,到了吃饭的时候再上山与她们碰头。 散卓自然不肯,「万一您迷路了,怎么办?」 关绮拿出一条许愿用的红绸缎,撕成几条,「正好做记号了。我保证,每走几步就扎一条在树枝上,等布条用完了原路返回,在这儿叫轿子上山。」 她向散卓保证自己没事,命令她必须先考虑自己的身体,赶紧到山上道长那里休息一会儿,年长些的婢女这才同意。 深入林中,小道尽头已经没有人行的痕迹了。这个季节了,这树木也不是夏日的遮天蔽日,稀疏露着暖和的冬阳。尚未启程南飞的鸟儿偶尔鸣叫,让这片福地显得更加幽深静密。 也难怪世代都有仙人在此隐居。 关绮悠哉游哉地走着,忽然发现前头一只野金桂开得很好。花满枝奇,插在白瓷的双耳瓶里,正好可以做书房里的清供。 她借力爬上一边的小树,折到了那只金桂,正打算从树上跳下来—— 脚下却忽地出现了一只白兔。 「啊——」 来不及告诉自己的身体停下,关绮整个人跌进了空中。为了躲开那只兔子,连忙笨拙地转身,扑进了一团枯枝当中。手里的桂枝完全被压断,上头的花朵也散了一地。 「倒霉。」关绮按着太阳穴。 扔掉桂枝,抱起地上的兔子—— 「嘶……疼啊!」 ——雪白的兔子干净肥美,只有四肢沾了泥巴。脖子上绑着一只刺绣的项圈,还有一只金色的铃铛,想来是哪位贵少细心好养的宠物。 「坏孩子,」关绮挼着兔子的脑袋,「你又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兔子咕噜着,像是在回应她的话。 「我可不讲兔子话。」关绮笑了,把这只兔子放回脚边,「快回去吧,免得你主人着急。」 这回兔子又听不懂她的话了,转头钻进刚才的枯枝堆里,踩着干枯的叶片自娱自乐。 若这兔子识路,关绮正好跟着它走回大道。金桂底下钻了只白兔,这也有意思,可惜此白兔非彼白兔,不是修炼了千年的兔子精。 不知道转头是不是还能见到一位月神—— 嗯? 是她眼花,还是不远的树林之外,真有位衣着华丽的郎君,朝她的方向跑来? / 来人是位在太和宫修行的道士,通身锦缎,珠光宝气,比一般的少爷还要贵气。 甚至有些眼熟。 他显然在找关绮怀里那只兔子——脸上写满欣喜,差点跳起舞来。随即看见了关绮身上的擦伤,和她脚边折断的树枝,立马又皱起了眉头。 「不碍事。」关绮笑着说,将手臂藏到身后。 「怎么会没事呢?」小道士反驳,也不顾男女大防,将关绮的衣袖拉开,「啊呀——」 伤口不深,可看着确实有些血肉模糊。 「这怎么行!」小道士花容失色,抽出贴身的手巾,沾了水便按在了关绮手上。 竹壶里的水不算清凉,手帕也残存着小道士的体温——倒是适合这个季节。伤口彻底清理完毕后,小道士欣慰地松了口气。 然后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有多失礼。 「啊……我……」小道士将手帕往关绮手上一扔,「这个……」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关绮冲他眨眼睛,「天君好心,三清娘娘要记您功德的。」 说罢,将兔子重新抱起,递给小道士。 「谢谢小姐。」小道士抱过那只兔子,向关绮行礼,「也代云团谢谢小姐。」 「不用不用。」关绮回礼,「这里虽然不是荒山野岭,可地形复杂,也容易迷路。我看天君不像是粗使的侍儿,怎么要亲自来找一只畜生?」 「云团是云真天君的道宠,无比爱护,一般的用人也不配照料它。」小道士解释道,「贫道投奔太和宫三四个月,一直得不到天君赏识。小姐看不起这份工作,它却是贫道的风云际会呢。」 他声音减弱,苦笑一下,「我也是没用,第一次出门就被它逃走了。一上午都在找它,快翻遍整座太和山了。」 「幸好它和我有缘。」 小道士笑眯眯地点头,「真是幸好。天君用完午饭,总要逗它一会儿。再晚一点,恐怕我就要被赶出门去了。」 「天君要是着急,」关绮拍拍身上的土,「还是先带着这小兔子回去吧。」 将这只肥大的畜生叫做「小」兔子,总感觉有些好笑。不过小道士脸上的为难,似乎也不是因为关绮搞错了云团的体型。 他盯着怀里的云团,低着头转身,往来时的山路望了一眼。随后又回头望向关绮,叹了口气。 「烦请魁甲好人做到底,为小生指条去太和宫的路。」 「怎么,」关绮问,「来太和宫烧香的读书人很多吗?吉利话都这样顺口。」 小道士礼貌地笑了一下,「半数女香客都有秀才功名,见面总要祝一句魁甲。」 「母亲给了我个「魁」字做小名,可我实在是望不到登科的日子。」关绮笑道,「小天君行行好,莫要嘲笑我。小可姓关,如此称呼便是。」 「关……」小道士低头默念。 这几个字似乎是什么不祥的咒语,让这位小道士趔趄着往后退了几步。一只手捂着嘴,还抱着云团的手也霎时失了力气,让那调皮的畜生找到了机会,一下从他怀里扑走。 等关绮好容易捉回云团,正要递给小道士,却发现人已经抖成了一只过酒的筛子。 「天君怎么了?」关绮问道。 小道士深呼吸几次,终于平静下来。他离关绮几步远,侧过身去擦了擦眼角,「贫道无事。谢谢小姐。」 都哭了,怎么可能没事。 「那……」关绮心里还是疑惑,「还是让小可为天君带路吧。」 / 她领着小道士往回走,每过一处标记,便将红绳解下,系在云团的腿上。 兔子能有多长的腿,一只缠完,又换另一只,等到他们走回大路,都要成了江湖郎君征婚的绣球了。 「前边就是太和宫男舍了,」小道士伸手,「小姐现在就还是把云团给我吧。」 「嗯。」 关绮正想将云团递给他,可他却后退了两步,低着头,指着地上。 被旁人看见道士与女香客有接触,对他的名声确实不很好。关绮能懂他的心思,配合着将云团放在了地上。 「下次再进林子里,」关绮咳嗽两声,掩饰声音里的尴尬,「别忘了仔细做好记号。」 「哎。」小道士点头。 两人隔着十来步路,无言走回了太和宫。 散卓和花杏在门口等着关绮,没注意到身后不远的小道士。花杏一眼就瞧见了关绮身上的伤,硬要拉着她找点药膏涂抹一下。等关绮解释完前因后果,说明自己没事以后,那位小道士早就不见了踪影。 「怎么了?」花杏问。 关绮摇摇头,「我觉得他面善,应该是在哪里见过面的。」 「文缯常来太和宫吗?」 「没有。」关绮回答,「他说自己是前几个月才来的太和宫。那段时间,我可一直在国子监里,和你一块儿关着呢……」 哦嚯。 关绮记性相当不错,到现在也能准确想起,祖母房间的香炉刻了什么花卉。也有不少人称赞她机敏过人,四清六活,每年元宵灯会即兴出题猜谜,总是她拔得头筹。 然而—— 她直到现在才想起,眼前这位小道士究竟为什么看着眼熟。 「一定是他。」关绮捂住脸,「去文庙烧香的那天晚上下了大雨,他应该和我们一样,也在旧玉泉观暂住了一晚。」 19云真天君 太和山以红叶出名,太和宫则以斋饭出名。 斋饭堂只分上下,不分男女。进香的少爷郎君自有包厢,厅内几张桌子里,除了关绮这样的女香客,还有许多不太在意男女大防的男道长。 这么一笔香油钱花出去,总是要先吃顿饭才好。至于纪悯真……原本约好了隔日就忘,她也没有为难人家的意思。 李正盈少来这种地方,看什么都新奇得很,伸长脖子打量来打量去,也不管别人看着如何。 「专心吃你的饭吧。」关绮插嘴,「以后常来就是了,反正有人抬轿,也不用你出力气。」 「好好好。」李正盈敷衍道。 她正要低头,却像是忽然看见了什么似的,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花杏关切地问:「怎么啦?」 李正盈有些犹豫,对关绮试了个颜色,让她往身后看去,「那位看着眼熟,是你嫂嫂陈大人吗?」 她话中所指的人儿正好坐在关绮身后,几乎是背对着她们,看不太清楚。那位夫人不是独身一人,身边带着两位侍女,面前还坐着一个高挑的男人。 两位衣着都不太显眼,似乎只是平民打扮,可偏偏又跟着好几个用人。想也不用想,他们大概是哪一对野鸳鸯,故意跑到太和宫幽会来了。 「陈大人在外主持考试,并不在京城。」关绮嘴上这么说,却还是不自觉地望了一眼。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关绮越看越觉得那人影有些眼熟,越发心虚了起来,「不可能的。」 这边忍着不去勘探,那边却先注意到了外人的目光。偷情的男女本来就草木皆兵,发现被人盯上了,来不及收拾便马上要走—— 一下露出了真容,碰巧还真是关绮的好嫂子。 对上关绮好奇的眼神,陈慧群一改刚才的慌张,马上表现出了一副落落大方的模样,坐回原位,又不打算起身了。 按年龄辈分都是她为长,关绮按照礼数,只能撇下两位好友,带着一杯茶去向嫂嫂问好。 「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小魁。」陈慧群为关绮拉开一把椅子,「那两位是……」 「李千将军的女儿李正盈,还有云南召族土司的女儿花杏。」 陈慧群马上松了口气。关绮想,陈大人可能把她们当做姑母的一对双胞胎了。既然姓关的只有关绮一个,那她只需要糊弄这一个人就好了。 「嫂嫂不是到南边去了吗?」关绮追问,「您要回京,倒是带着哥哥一起呀。家姐生产也见不到,我还以为您一刻也离不开他呢。」 听到这话,席上的男子心虚地咳嗽了几声。 关绮顺着声音看去,原来是位故意装成平民的小道长。 道长年纪该比关绮还大些,过了能掐出水的青春年华,又没来得及酿出时间的风味。相貌姑且称得上清秀,顶破天算一位小家碧玉。 「这位道长姓方,修行用的名号叫做寸明。」陈慧群介绍到,「这位是内人的幺妹。」 「寸明见过关小姐。」 关绮出于礼貌,也向他道了好。 「太和宫也算文庙,回京办事,路过来烧柱香罢了。刚好今天是寸明天君管大殿前后的香火,就和他多说了几句话。」陈慧群悄悄看了一眼关绮的神情,「孩子还小,你哥哥走不开,到时候再一起向凌素妹妹道喜。」 诶,到底是正派的世家小姐,连男女私会的谎都不会撒。既然是「刚好多说了几句话」,怎么一说自己是内人幺妹,方寸明便知道她姓关? 更别说脸上藏不住的做贼心虚,这种话哄哄小孩子可以,对着关绮说,最多也就是表了个态度:她自己也觉得不对,希望关绮先别和家里人通报。 「嫂嫂有事在身,小魁也不好落下两位朋友。」关绮喝完茶,「改日再同嫂嫂介绍,今天的话就说到这里吧。」 / 太和宫有供女香客休息的客房,李正盈和花杏一间,关绮和散卓一间。散卓忙了一天,倒头就睡,关绮不想吵她,脑子里还在想嫂嫂的事情,便在房间里随便翻翻书打发时间。 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关绮还想是不是陈慧群有贿赂要给,打开一看,站着的确实一位意外来客——方寸明一改刚才低调的装束,变身成了一位雍容华贵的年轻男道士。 「云真天君想请贵人喝杯茶。」 方寸明低着头,双手托着一件碧玉的通行令牌。 「这是什么?」关绮问。 「天君身份矜贵,住处也戒备森严。」方寸明回答,「烦请小姐往男冠处所的供香坊去一趟。」 道宫少供男性神明,收养男冠的观庙,通常会在道舍附近另设一间香坛。然而太和宫的供香坊显然不是为了供香。 装潢华丽的小楼里传来阵阵笑语欢声,散发暗香的小门一开,扑面而来的便是花果酒香。 供女香客观赏的偏殿挤满了衣着华丽的道士,端着瓜果香案进进出出,身后偶尔还跟着一位长相清秀的读书娘。若不是周围的男人还规矩地穿着道服,关绮差点以为自己到了哪间贵气的花楼呢。 和那些心里另有算盘的女娘不同,关绮要去的地方并不是某一层,而是风光最好的顶层阁楼。 想见的人也不是私自滥用母亲权势的卿少,而是天下至尊的亲生骨血。 云真天君身上是绣着金线珍珠的衣衫,是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却依然显得太素。毕竟流着凤女的血脉,该有人往他皮肤上全部贴上一层金片,才能配得上他与生俱来的贵气。 「听闻关小姐是罗女史的得意门生,」云真天君坐在房间另一边的宝座上,「贫道偶得一副佳作,特意请关小姐前来指点一二。」 三四个侍儿在关绮面前拉开了一幅画卷:竹林孤鹤,浓淡远山,确实仿照了罗未的风格。用笔讲究,意趣十足,虽然没有落款,但是实在眼熟。 关绮笑着夸了一通,连带着赞叹云真的好品味,最后总结道:「雪君这两年确实长进得快。」 「哈哈哈!」 云真天君浅浅打了个哈欠,「难怪了。雪君用这幅画换了个人情,说太和宫有个新来的小道士,要我给他找个舒服差事。」 啊…… 又是雪君。 「贫道也不懂,为什么罗公子要为一个无亲无故的小子求情。」云真天君打开桌边的盒子,掏出一枚丸药放入嘴里,「他没明说,但是不难猜出来。」 关绮的心忽然往下沉了一下。 她故作镇定,「我也有段时间没见过他了。」 「哦?在执徐公主府中没有打过照面吗?」天君顿了顿,「亏我一直以为悯真是个规矩孩子……关小姐,你同他认识的时候,还在国子监读书吧?」 声音渐低,确实是威胁之意。 「我……」关绮脸上的假笑顿时僵硬,「不过与纪道长有过一面之缘罢了。」 云真却一改刚才严肃的表情,转而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大人不必多虑,贫道只是体谅手下的男冠罢了。与太和宫来往的女子都是一表人才,他们稍微不注意便会失了矜持。」 「天君管教得当,太和宫也没有一桩丑闻。」关绮无不讽刺地说,「若他真有淫邪之举,天君自然会依规处置。」 「关小姐这样铁面无私,」云真摇头,「难怪皇姐总是对您赞不绝口。」 从刚才听见纪悯真名字的起,关绮的心里便一直紧绷着一根弦,冷汗都快冒出来了。等他话锋一转,谈起上章公主的事情,她更是坐立难安。 上章公主网罗年轻才俊,多会利用云真的特殊身份,他并未完全身处政事之外。 一谈起上章公主,屋里服侍的人便悄无声息地少了一半。从公主如何欣赏关绮谈起,逐渐过渡到关纨与关以桑身上,试探她们对于几位公主的看法。 「像你姐姐这样的才俊,」云真笑着说,「就算母皇一时没注意,也总能得到重光公主的赏识。」 关绮只能装傻,「姐姐曾是执徐公主的伴读,到现在还不得圣上青睐,是我们家没这个福气。」 「怎么会,」云真笑眯眯的,「重光——」 「笃笃。」 门响了。 方寸明出现在门边,「周举人在偏殿了。」 云真点头,示意他出去。随后从抽屉里摸出一瓶丸药,数着数量吞下去几颗。 「关小姐仔细想想我的话吧。」 关绮点头,目送云真离开。 云真以为自己喜欢纪悯真吗?可是他却并不把这位天君当回事儿。要是不在意也就算了,可若是向国子监告了她与纪悯真的私情,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纪悯真的态度也不好把握。 他心地确实善良,愿意为个陌生的伎子花光自己的钱,也愿意为帮助受伤的外女赌上自己的清白,可是他也可能怀恨在心,恨不得能将关绮千刀万剐。 如果纪悯真愿意偏袒她,什么都不说,这件事怎么查也不会落在关绮的头上。 如果他不愿意……那就很难说了。 她打开云真的药盒,取出一枚丸药。 好几味熟悉的名贵香料,全部都是床上助兴催情的好东西。 「啧。」 真是可怜,云真天君估计还不到三十岁,如果换做是年轻男子…… 啊! 关绮灵光一闪。 她轻易地找到了方寸明的住处,将丸药塞到他的手里。 「若天君不想让我哥哥知道,」她盯着方寸明的眼睛,「就帮我一个小忙吧。」 / / 稍微插一句,女主一家的名字,其实决定于之前和朋友的一次聊天。聊的内容大概是性转或者女尊社会下,男女的分工会不会有变化,然后话题自然而然落到了纺织身上。 当时具体的结论记不太清楚了,但是论据还是比较印象深刻的。纺织从古代开始就是很专属于女性的活动,将这项技术发扬光大的女性不少留下了姓名,从古至今一直在帮助女性独立获得生计来源。因此,作者无论如何想要在这个世界观里,继续让纺织作为女性的活动。 不过,这篇故事毕竟写的不是底层劳动人民,硬是提到这点实在不好切入。女主一家被设定为江南纺织业大户出身,名字多和丝绸织物有关,算是折中的办法,向历史上无数投身于这项工作的女性致敬吧。 20欺骗一位小道士 关绮便猛灌一口烈酒,脸上憋出红色,扒拉了几下身上的衣服,然后拉开纪悯真的房门,将自己一脚踹了进去。 行云流水一套演完,关绮马上转身,声嘶力竭地狠狠敲打房门,「你们做什么——放我出去!」 而外头的方道长正如关绮吩咐的那样,大声吼出了自己的身份,然后毫不留情地锁上了房门。 纪悯真听见声响,趔趄着从内室跑了出来,紧急停在了离关绮几步远的地方—— 「发生什么事了?」 他显然被关绮吓了一大跳。 关绮用余光打量着他的反应,压低声音自言自语道:「云真天君……他……」 临时编的故事是这样:朝堂各势力斗争激烈,云真便想要除掉关绮。关绮是国子监生,在阴阳情事上不能有一点丑闻。云真捉住了这点,要用她和纪悯真的「前缘」让她锒铛入狱。 她天生就有说书的本事,胡诌的话信手拈来,唬得小道士一愣一愣的。 娓娓道来,关绮似乎承受了世间的千种委屈,到了结尾却忽然硬气起来,冷笑两声,把积攒的怨恨劈头盖脸地泼在了纪悯真头上。 「那日暴雨破庙,都是你们串通好的!」关绮眼睛通红,似乎马上要掉下泪来,「我实在是想不到,纪小天君,你居然也是这种……」 「不!不是的!」纪悯真赶紧摇头。 「你还有什么说辞!」关绮背对房门,直视着纪悯真的眼睛,「你和云真还要如何害我!」 「悯真从未陷害过小姐!」 纪悯真着急地为自己辩解,自觉分量不够,生怕关绮误会,一下跑进了房内,翻出了自己的度牒和母亲的信物,又从祭坛上请了清河娘娘的神位。 「我发誓。」纪悯真双目含泪,坚定地看向关绮的眼睛。 他为人单纯可爱,不会撒谎。即使没有说「否则天打雷劈」之类的话,关绮也知道他说的全是实话。 她背过身去,悄悄松了口气。 稍微缓一缓,关绮继续装作蒙冤模样,「可是云真天君是怎么知道的?」 纪悯真找了张凳子坐下,头埋得很低,「前些日子,有位姓罗的公子来为我求情,帮我要来了照顾云团的差事。云真天君问我是不是和一位姓关的小姐有过来往,我猜他指的便是您。」 关绮静静地听着纪悯真的话,心里盘算着下一步的动作。 「你怎么说的?」关绮问,「你是我的姘头?我每个月给你一笔银子,包养你做了外室?」 「不——」纪悯真猛然抬头,眉头紧皱。他的脸也跟着烧得通红,「我不敢对天君撒谎,也不敢对他讲出实话……只说和小姐见过一面,聊得还算投机。仅此而已。」 如果是这样…… 「你和他此前没有串通过,」关绮使劲闭上睁开许久的眼睛,硬生生挤出了眼泪来,「最后说的也是假话——那他又怎么能拿你来要挟我?」 她死死盯着纪悯真,似乎是在等待他的回答。 然而纪悯真却头脑发昏,一句话也答不上来。有东西在他肚子里生根发芽,从小腹往上,将他全身都控制住了。 「好热……」他不自觉地说。 然而房内四处的窗子已经钉死,他没法得到清新的自然凉风。于是愈发炎热,甚至在关绮面前解开了领口的两颗扣子。 ——这才是她真正在等的东西。 「天君不舒服吗?」关绮明知故问。 「贫道没事。」他强忍着难受回答,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悯真想换件轻薄点的衫子,小姐……能不能……回避一下。」 关绮点头,却故意往他身边走了一步。 「好烫,」关绮摸了把他的额头,「天君要不要上床休息?我去喊位大夫。」 纪悯真当然要拒绝,可是被她捉住的肌肤似乎有些奇妙的触感。关绮的手掌似乎是身上热气的出口,无论关绮说什么话,他应该都会言听计从。 「好。」他喃喃道。 关绮扶他躺在床边,帮他脱去了外层的衣物,然后到外厅去帮他倒了杯水。等她回来,纪悯真的「症状」自然又加重了,满面通红喘着粗气,即使还算穿着整齐,也看得出身下…… 关绮假装惊讶:「有人给天君下药了吗?」 「什么?」纪悯真显然听不清她的话。 这样可不行。 关绮看了看手里的茶水,心一横,将它全部泼在了纪悯真脸上——「哗!」——换了纪悯真片刻的清醒。 她提高声音,「是你!」 「我?」纪悯真眨眨眼睛,与刚才相比,显然清醒了一点,「小姐……知道我这是怎么了吗?」 关绮点点头,侧头看了一眼纪悯真身下的饱胀位置。 「啊……」他连忙拉起被子遮住,「我……」 「不是你的错。」关绮安慰道,「是云真给你下了药。」 纪悯真一愣,「刚才……寸明天君过来,说云真天君赐了我一枚丹药,还要看着我吃下去。」 那枚丹药,便是关绮从云真那个老男人那儿偷拿的春药——没想到啊,药效居然这么厉害。 「喂……」关绮拍拍纪悯真的脸,「你还醒着吗?」 纪悯真眨巴着眼睛,对她的回答没有反应。 「见了鬼了,」关绮低声咒骂,「你人要是晕过了,这戏我还要怎么演。」 「什么戏?」纪悯真问。 关绮心想,当然是假装被害,套取你真话,再反将一军,让你对云真不忠的一场偷心好戏哇! 可是自己当然不能说实话。 关绮说道:「我们互相讨厌的戏码呀。云真既然认可你洁身自好,那就是要栽赃我强霸良家子。到时候升堂,说我初次相遇就对你起了贼心,色胆包天,竟然在清净之地做了淫邪事……要是我们不装作讨厌对方,要怎么从这条毒计里保全自己呢?」 「可是……」纪悯真的脸色又深了几分,「这样就足够了吗?」 关绮摇头,「当然不能。可是我们已经共处一室,要是不这样做,就算不加强占的名号,也会……也会落下通奸的罪名。」 「通……通奸!」 「我出身好,自然可以花钱消灾,」关绮特地放慢了语速,「可是小天君……」 「大人,」纪悯真抓着关绮的胳膊,「我不想死……」 可是话未说完,他便又哑了嗓子。刚才被凉水泼掉的药效又爬回了小天君身上,说不出话来,连眼神似乎也不要清醒,傻乎乎地冲着她笑。 衣服依然整整齐齐,也能看到…… 关绮看着纪悯真的侧脸,长叹一口气。 她阅历丰富,自然知道这种药效的后果。纪悯真这种傻孩子,用了猛药也不会疏解,最后多半要废掉的。 生为男儿本就命苦,关绮总不能让他连这点乐趣都失掉吧? 这也太缺德了。 「喂……」关绮凑到纪悯真耳边,「天君今日听我的,好不好?」 趁人之危的同意本不算数,可关绮也没法等到纪悯真神志清醒的时候了。她脱下自己的上衣,遮住了纪悯真的眼睛,然后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褪下了小道士的衣物—— 「不行。」纪悯真握住了她的手。 不过着急的也不是关绮,她收了力气,俯身在纪悯真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想活着就听我的,」她轻声哄道,「我把门锁上,不会有别人知道的。」 「您上次就……」 「嘘——」关绮用食指堵住他的嘴唇,「之前在玉泉观,我们只是说过几句话……」 快速锁上门窗,关绮再次回到纪悯真身边,蹬下靴子便钻进了他的账内。用被子堆了个舒服的靠枕,关绮自己躺下,将小道士拉到自己怀里。 怕他实在难堪,关绮还是拉了被子,盖住了纪悯真的身体。手指拨弄他胸前的乳点,手腕贴着胸口,正好能记录下他心跳的变化。 「我不碰你。」关绮在他耳边轻声说到,「可是你要听我的,好不好?」 她的话带着些许威胁的意味,可是温柔甜蜜,好像三月春风。纪悯真哪里有心思拒绝,胡乱点点头算做应付,连句像样的回应都说不出来。 「来。」 关绮捉住纪悯真的手腕,让他触碰最为煎熬的男根。 「放上去。」关绮命令道。 她的手指覆盖在纪悯真的手背之上,温柔地引导他找到难受的来源——动情的男人有时也着急,须要关绮亲自教引,才能勉强保持一个深浅交替的韵律。 没有催情的脂膏助兴,他居然靠自己就完全润滑透了。顶端一滴一滴滑落晶莹的液滴,随着动作发出啧啧水声,宛如山野仙人居处的清泉。 「我……」 纪悯真似乎想说什么,可最后还是死死咬紧了牙关。双腿蜷曲,差不多蹬飞了大半张被子——胸前的春光全部暴露在关绮眼中——挺着腰将自己往两人交迭的手上送。 他的左手原本牢牢抓着床栏,现在却爬到了关绮的腿上。随着动作越来越激烈,他也越来越需要一个更稳固的支撑——于是抓起了关绮的手,于她十指相扣。 一双如丝媚眼半睁未睁,嘴唇却守礼地紧闭,一点儿不敢发出声音。可是快感愈强,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嗯唔乱叫,偶尔从喉咙里逃出两声难自持的呻吟…… 男精从柱身飞出,稳稳当当地溅落在他的身体上。 「呼——」纪悯真长松一口气。 关绮看不见他的脸,却也能猜到这是怎样一番诱人图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故意地不给他喘气的机会,扣着纪悯真的手掌,回转扣上龟头使劲地研磨摩擦。 春药本来就让纪悯真格外敏感,更何况他才刚刚丢了身子。他不由得屏住呼吸,用全身的力气应对关绮——应对自己——手上的闪电。 「啊……!」 也不管什么矜持和自制,纪悯真只想要逃,一头扎进了关绮的怀里。 21调教一位小道士 纪悯真动情的模样实在可人,关绮也不是完全没有反应。少年失了力气,直接瘫在自己怀里,等他调整呼吸的短短几刻,关绮便已经拓印下了他身体的形状。 那日晚上着急逗他,蜡烛又暗,倒是错过了这样一番好风光。 刚刚成年的男子,身体依然写着青春健硕。纪悯真与高门少爷一样,有匀称修长的线条,可是又稍微多了些实在的肌肉,更像个有血肉的真人。 前几月辛苦跋涉给他的身体留下了一些痕迹,手腕处还能见到未褪去的晒痕,好像自带了一副名贵的手镯,让她很难从这双藕臂上挪开眼睛。 偏偏做戏还得做全套,她唯独不能吃掉眼前的这位小道士。 出乎她意料的是,纪悯真居然主动向她投怀送抱——床上没有别人,现在伸进关绮衣襟内的手,只可能是纪悯真的吧? 「诶——」关绮制作了他,「你干什么?」 纪悯真吓了一跳,赶紧收了手转过身去。 这孩子也真够奇怪的。 关绮怕自己吓到了他,正想安慰两句。那边纪悯真却结结巴巴地开了口:「大人的脸……也红着呢。」 「那可不是,」关绮下意识接话,「天君可不是一般的秀色可餐。」 说完,她又觉得有些不妥。 这话可以对窑子里的相好说,也可以对房间里的侍儿说,甚至可以用来打趣上来倒贴的柳到月。然而她和纪悯真,之前的关系是有些仇怨,现在的关系则更为微妙,这句话怎么想都是有失妥当的。 而且,自己是不是脸红,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除非…… 「你以为我也中了那老道士的道,被人下了春药,是不是?」关绮问。 纪悯真依然背对着她,先点点头,意识到她看不见,便又嗯了一声。 原来如此……这就方便多了。 「男女有别,这药物只掌控男子孽根,于我无碍。」关绮坐起身来,滑下身上的被子,「脸红只是因为天君本人……可我要是这时候趁人之危,毁了你的清白,那可就造孽了。」 这话其实不对。 早在几月前,关绮与纪悯真便有过肌肤之亲,甚至更近一步,到了阴阳交合的程度—— 「我……」纪悯真苦笑一声,「我哪里还有清白可言。」 可是他当然还有清白。 他们的事情是悬在关绮头上的剑,她必须要他还有清白。 仔细想了想,关绮将他的身体掰正,直视纪悯真的双眼,严肃地对他说:「小天君当然还是清白公子。」 「什……」纪悯真瞪大双眼。 「——不是我不承认,」关绮连忙补了话里的说法,「天君若是觉得被关某夺了身子,关某定会负责。可清白又是另外一个说法。」 她清清嗓子,装出最真诚的模样,「那日在玉泉观,天君为了救下一名受难的伎子,误入点了春烟的房间,不得已被人占了便宜。今日也差不多,有人给你下药,这才有了现在的状况。」 纪悯真似懂非懂地点头。 「上次是行善积德,这次是为奸人所害,天君自己从来没动过这份心思。」关绮将手放在纪悯真胸前,「心中无淫邪,自然是清白的。」 「可是……」纪悯真犹豫着。 「嘘——」关绮食指堵上他的嘴唇,「没有的事情。」 她话说的真诚,笑得也迷人,纪悯真虽然觉得有些不对,却也附和着点了点头。 「那日是我不好。」关绮继续说到,「玉泉观废弃之后,几乎是个暗窑。我把你错当了花楼的伎子,这才……你那时受了花毒,后面的事我也没有办法。」 「大人强词夺理,」纪悯真反驳道,「清白哪里是凭心论的,明明就是凭人论的。你我如今同床共枕,分明也是……」 教养与矜持让他及时住了嘴,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若大人明媒正娶的『清白』丈夫也是这样,您就不会是现在这个论调了。」 「我还是头一次见不要清白的男子。」 纪悯真死死攥住被子一角,「避重就轻,悯真知道答案了。」 这就是逼着她说瞎话嘛! 「不是他的错,我当然不会怪他。」关绮觉得自己面目已然完全僵硬,「天君侍奉道祖,又不侍奉妻主,没什么好担心的。道祖讲究顺应自然,肯定不会追究你遭遇意外的事情。如若哪天公子动了凡心,让婚约主取我性命便是。」 「嗯?」 关绮挑眉,「只要我死了,再没有别人……你说清白凭人论,这不就清清白白了吗?」 「大人怎么总把死字挂在嘴边。」 「还怕招祸吗?」关绮冷笑,「刚从鬼门关里闯回来,我还没习惯。」 这句话是在提醒纪悯真,云真天君想害关绮,今日也将他推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纪悯真想起今日的遭遇,也沉默着不说话。 「若是别人在我面前发春,我绝对能有自持,不动他一根毫毛。」关绮趁热打铁,「云真把你推出来,我是一点胜算也没有。」 「后来我才得知你真是良家。那日初见,你说什么也要求我救下那位伎子……」她看出纪悯真面色有些触动,便朝他做出无辜的表情,「是你,居然是你,偏偏是你……纵使我没中春药,刚才受的煎熬,恐怕也不比天君好多少。」 「那刚才……」 关绮摇摇头,「天君的清白。既然欣赏,当然要爱护。不过……」 纪悯真抬头,「不过什么?」 「天君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关绮歪头,朝他温柔地笑了一下。 / 关绮的腰带宽度合适,正好做蒙眼的条布,让纪悯真陷入一片黑暗,完全看不见关绮只穿着主腰的身体。 她坐在纪悯真大腿上,搬开他身上的被子,居高临下地观望他身体的每一处角落。 然后俯身,鼻尖几乎要碰到纪悯真的脖颈,可是依然维持着最后一毫厘的距离,只让自己脸颊上的绒毛触碰他的皮肤。 俯撑的动作累人,身体慢慢贴近,偶尔也有些颤动,让衣料碰撞出雷鸣般的声音—— 怎么可能。 穿在身上的衣料,时时刻刻都在相擦,平日里从来不曾受人注意。两人此刻将它听得一清二楚,不是它真的就声大如雷鸣,而是此刻实在安静,除了彼此的呼吸与心跳,就只有丝绸与锦缎的细碎声音了。 噗通,噗通。 贴得够近,他的味道便染上了关绮的鼻尖。 「茉莉。」她深吸一口气。 身下人体温更热,暖气直将茉莉气味扑到关绮的脸颊上。 现在,她只穿着上衣与贴身的衬裙。十指隔着一枚手帕相扣,身体,则只隔了这么一层薄到透明的布料。 「啪嗒。」 她接下腰间的系带,那条衬裙便落在了纪悯真的腰间。 单手撑着身体实在累人,尤其是在与自己玩乐的时候。抚慰花心的手指在自己身体里激起一阵阵幻潮,偶尔溢出一阵快活的轻喘,与纪悯真相扣的手指便要再紧一些。 摇摇晃晃,几次差点压在了纪悯真身上。 「呼……」她长叹口气。 蜜水随着大腿滑落,染湿了两人间的衬裙。纪悯真觉得大腿处有些异样,意识到那是什么,也随着产生了痒意—— 两人刻意保持了距离,却因那控制不住的孽根功亏一篑。 这还没完。 关绮再次攀上纪悯真的手,扣住手腕,强迫他往自己身下探去。执笔抚琴留下的细茧在湿润的穴口滑动,没用任何技巧,她便再次直入云霄。 「往里面一些。」她在纪悯真耳边说。 笨拙的手指于是探入了更加幽深的甬道。 他的手腕还被关绮钳着,听从她的摆布,规律地进出着温热的蜜穴。纪悯真的拇指也被关绮按在了蒂果之上,随着她吞吐的节奏,往那神秘的软肉不停地冲锋—— 关绮离他这么近,纪悯真甚至能够感觉到她每一次吐蜜前呼吸的短暂停顿。 身下淫蛇发烫,明明没有任何挑逗——他甚至什么都看不见——却仅仅靠她的声音便到达了边缘。 只要…… 「啊——」 关绮一声长叹,猛然翻身躺下。 忽然的动作带了一阵凉风,忽然让他清醒了回来,随即为刚才短暂的意乱情迷而羞愧不已。等他终于从迷糊中回过神来,关绮也穿戴完毕,撤下了他脸上的腰带,不紧不慢地系在腰间。 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穿衣服的时候,关绮已经偷偷从窗户处传了消息。差不多收拾整齐,正好赶着散卓敲门。 「小姐?」 纪悯真警觉地抬头。 「不怕,是我家的婢女。」关绮安慰他,然后走到门口,低声问散卓,「钥匙找到了吗?」 散卓嗯了一声,同样压低声音,「寸明天君亲自给我的。来历该怎么说?」 关绮想了想,回到纪悯真身边——又退半步了回去。「唰」地一下打开了折扇,半遮着脸,盯着脚下的地砖进了房间。 「寸明把钥匙留在锁上了,」她说,「趁他没回来,我就偷偷出去了。」 「嗯。」纪悯真回答。 关绮想起上次和他同床的场景,没忍住,还是笑出了声。 「怎么了?」 「没事。」关绮摇头,「你之前骂我是个伪淑士,还记得吗?」 他……他当然记得。 「我可是位真修士。」纪悯真尽量严肃地说。 关绮则是非常认真地点头,「这次连累天君,关某实在羞愧难当。今后若有什么事情需要小可帮忙……修书一封,我必全力以赴。」 「多谢。」 关绮摇头,「应该的。云真没有得逞,自然会怪罪于你。天君要是没有信得过的人,还请日常多加小心。」 她正要走,纪悯真又大喊一声,「等等!」 「天君还有什么事情?」 纪悯真面露难色,「云真天君若是问起……」 哦! 百密一疏,她知道这是演戏,没想到居然把串供这场给漏掉了。 「就说我侍女帮忙开了门。」关绮随口编了一个,「这种事情上不得台面,他们是不会自取其辱来问的。」 更何况,幕后黑手根本就是关绮。 / / / 通常女尊文的女主说「不在乎男的是不是保持贞洁」一般是为了后续真·不贞洁的男主做铺垫,但本文不会这么做。 小魁说这些话是因为她真的人好,开明又先进,作为对她超越时代的思想的褒扬,可不得奖励她全处的感情线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