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云断梦(古言1v1)》 1.筵席 春日里惠风和畅,天暖景明。 镇国大长公主最爱热闹,年年都要趁着春光,办场声势浩大的踏春会。最近几年,甚至在临京的封邑里,大兴土木,修了座富丽堂皇的别庄,专为了这一年一次的踏春会。 踏春会要热闹,客人自然也多,凡京中有名有姓的贵人们,皆在受邀之列。 而降香也有幸能进来这座豪奢的别庄,沾着贵人的光,开开眼界。 全因她是怀王的武婢。 怀王是今上的次子,大长公主的亲侄,是这天下顶顶尊贵的人之一。 贵人赏春,奴婢若无召,一般不能随行,且降香并不负责贴身侍奉的活计。 这对降香是件好事,她正好能休息会儿。 “嚯,你看看,这长公主的别庄可真是大。我们怀王府估计还没这一半大。”说话的人是甘松,他是怀王近卫,与降香呆在一处待召。 “不能这么比较。怀王殿下是公主的小辈,按制循礼,王府不该越过长辈去。”降香不赞同他,诚恳地反驳。 甘松本是等待无聊,随便找个话题闲扯几句,全没想到降香这时还要抬杠。 唉,他怎么忘了呢。 这个降香,是王府里一等一的大愣子。 跟她开玩笑,十之有九得不到回应,有时还会说些戳心窝子的话来气人。 倒不是降香心眼坏,故意恶心人。 反而是她心眼太实了,把听到耳朵里的每句话都当真。 回起来当然也格外真诚。 幸好降香有自知之明,极少说话。除非别人对着她讲话,她为了不冷场,免得对方尴尬,才会逼不得已开口。 毕竟,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毛病,若是她话多起来,大家说话时,那可就都不要开玩笑了。 不过,此时被驳了面子的甘松,一时气闷,也想不起自己的责任。 他爱与人交际,此时这么干巴巴地守着,找个人说话解闷,难道还有错了? 越想火气越盛,他竟也同降香计较起来:“乱讲,殿下亲王之尊,所享不说越过公主去,起码也要差不离吧?” 降香仍然真诚:“殿下他毕竟折了腿。” “你!”甘松惊呼,被降香这句惊世之语吓得退了一大步。 “你可千万别再这么说……这不是我们说得的话,小心掉脑袋。”他很快又凑回来,压低了声音告诫降香。 “哦哦哦,对不起对不起,我又说错话了。多谢甘松哥,谢谢你提醒!太感谢了!”降香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话中的不妥之处,忙不迭地点头道谢。 甘松的气是彻底生不起来了,反倒真心实意地为降香担忧。 怪不得降香今日被殿下赶了出来。 原先殿下出行,都由她作贴身侍婢,侍奉左右。今日在来时的马车上,也不知她如何惹得殿下不快,被赶去近卫一道,晾在一边了。 管她如何惹着殿下。 就她这样,殿下没拔剑把她当众砍了,已经是看在她侍奉多年的情分上,轻轻揭过了。 甘松想。 不过奇的是,殿下脾气怪戾,人又挑剔,竟能让降香一直呆在身边。 也说不准,或许只有降香这一板一眼的老实性子,才受的住殿下阴晴不定的坏脾气。 尤其在殿下断了腿之后。 怀王殿下的腿是两年前断的。 不是摔断的,而是中了毒,毒入双腿,游于经脉,一时无医可解。 至于为何中毒,乃是因两年前,先帝还在时的一场旧案。 当年,朝中外戚白氏当权,野心日渐膨胀,竟伙同后宫毒杀了先帝,欲立傀儡,号百官。 幸亏怀王机敏,又做过统御军队的武将,才得以从当时的禁军之中打探到消息,发现了端倪,报予如今的天子。 今上是先帝的胞弟,得知消息后,悲痛欲绝,联合亲姊镇国大长公主,讨奸除妖,还政于朝。 而怀王便是在那时中的毒。 今上共两个成年嫡子,怀王倒妖有功。 天子御极后,本该封怀王为太子,只是他如今不良于行,只得将太子之位让予兄长。委屈自己做个闲散的怀亲王。 当然,天子大概也是因此,对怀王多有愧疚,连同大长公主一道,纵着宠着他的脾气,任他发泄,权作补偿。 譬如此刻。 怀王谢承思,正于公主的筵席上大闹。 “呵呵,不过是看我残废,最好欺负罢了。”他毫不避讳自己身上的不便,故意提高了声音,生怕有人坐得远,听不见他的阴阳怪气。 不过,若不注意到他翻过的白眼,怀王此刻确是非常可怜的。 筵席摆在园中,贵人们三三两两,散坐在一条清溪旁。这条清溪是活水,由山上的流泉汇集而成。溪是公主的,泉是公主的,山也是公主的。 宫人仆婢屈着身子,碎步穿行在贵人里。 唯有谢承思一人,狼狈地栽倒在众人之中。 他用来代步的的素舆歪歪斜斜地滚到了远处,撞到一旁的石头上,卡住翻倒了。 身前案上的杯盘被他带了下来,酒菜淋淋地泼了他满身。 人却在这周遭的狼藉里,十分之突出。 他穿着一身大红的袍衫,鬓边簪着一朵牡丹,张扬肆意,像一团明亮的火焰。 艳红衣衫簇拥之中的一张俊脸,更是玉质天成,如琢如磨。 他腿尚康健时,世人云:谢二郎仪容伟丽,光艳迫人,莫敢直视。 谢二郎就是谢承思,他在兄弟之中行二。 美人落难,委屈可怜之感,从来都比常人要多上几倍。 再加之谢承思本是少年英杰,突逢大难,更令人徒生唏嘘。 若没有他的乖戾脾气,席上的人大概都会向着他。 因为,他接下来的话,实在是太过悖逆。 ——他指着身旁的兄长,太子谢承允说:“分明是你趁我腿脚不便,看准了我从素舆上下来,故意在轮毂上做了手脚,害我栽倒!故意让我出丑!” 言辞激烈,掷地有声,毫不在乎什么长幼之序。 仿佛伤了腿脚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可以尽占着残废的便宜,让旁人都让着他,捧着他。 “二郎,我知你受伤后,心里不舒服,总要找地方出气。但你之腿伤,非我之故,何必要将气洒在我头上?且我害你摔倒,能有什么好处?”太子已经被他指着鼻子骂了,自然不甘退让,声气平和,有理有据地反驳了回去。 “好,好!你,你们,都是一伙的,都欺负我一个残废!”谢承思显然是吵架高手,不跟他争辩,声色俱下地拿出自己的弱势叫屈。 胡搅蛮缠的功力一流。 近处的贵人们其实都看得真切,怀王栽倒,应当是与太子无关的。 但这二位天家兄弟起了争执,他们也不好上前劝。 尤其这位怀王,还是此间主人,镇国大长公主的心肝肉。 瞧瞧,长公主这不就出面了吗。 “太子,你是兄长,兄弟之间,该相互谦让。二郎过得苦,你该处处担待,为何惹他?听姑母的,快向二郎道个歉,讲个和吧。” 她搬出了长辈的身份强压着太子,让他道歉,话里全是对怀王的回护偏袒。 谢承思却不领情:“只是道歉就完了?我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丑,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难道能把他们都杀了?” 这已经不是得寸进尺了。 就算是帝子,如此口无遮拦,也称得上胆大包天。 开口就是杀人,完全不将任何来宾放在眼里。 长公主尴尬地笑笑,正准备帮他圆场兜底,谢承思却抢先说: “我也不要求什么,既然是他弄出来的乱子,我要他来打扫!为我更衣除靴!尤其是除靴,我腿本就不能行走,最怕磕着碰着出了问题。让他为我除了靴,仔仔细细地检查!” 竟是要本朝堂堂太子,充当服侍人的奴婢。 太子的脸色,遽然青黑。 不仅太子变了脸色,连他自己带来的两名侍女,也躲在后面,吓得脸色煞白。 她们本没怎么贴身侍奉过谢承思。这原都是降香的活。 降香今晨惹怒了殿下被赶走,这才轮到她们。 故而,谢承思摔倒时,她们直觉要上来扶,结果被他一把挥推。之后便见着怀王大闹,便哆哆嗦嗦,再不敢上前了。 长公主的笑僵硬在了脸上,放柔了声音劝:“二郎啊,要不然换个要求?比如要些实在之物?若换成实在之物,太子出一份,姑母我再给你陪一份。” “不换。”谢承思坚持。 “那……太子?你帮帮二郎。”长公主在谢承思处碰了壁,又望向太子。 言语中颇有松动,竟是想纵容怀王到底了。 “是。”太子沉默良久,只得硬着头皮答应。 长公主与怀王姑侄对话,根本想不起他,但他却不能不考虑长公主的感受。 太子乃天下垂范,当以孝为先。 “来吧,兄长。”谢承思张开双臂,翘起嘴角,嘲讽地笑,“有本事你就去和阿耶告状。” 太子不理他。只是忍着屈辱难堪,蹲下身,用帕子包着手指,小心地摘下谢承思身上沾着的秽物。 这时,谢承思又开了口,在他耳边轻声挑衅:“阿耶不会管的。我可是个残废,威胁不到你。兄长且忍忍。” 其余宾客全低下了头。 有人佯装吃菜,有人装瞎,也有人装聋。 没人愿意卷入帝子们的争斗中,要是被二位之中的任意一位记恨上了,都麻烦。 太子毕竟是贵人,从未做过伺候人的活计。 费了好大的功夫,也只是将谢承思身上大块的东西摘走,再按着谢承思所说,帮他脱了靴子,草草检查过一遍他的腿。 谢承思也折腾腻了,由着太子做完,不再发难。 尤其是身上还沾着饭菜的污渍。周身还有萦绕不去的气味。 令人难以忍受。 要不是耽搁了这一回,他早就去更衣沐浴熏香了。 2.降香 “降香,降香,金降香!” 谢承思越想越觉得难以忍受,不禁大呼小叫起来。高声叫降香来伺候他。 降香本家姓金,名字是谢承思取的,只有他才会连名带姓地叫她。 一般是在他气狠了的时候。 但降香经常惹得谢承思气极。他传唤她时,人若不立刻现身,他都要大发脾气。 他便经常唤降香的全名。 此时,降香正巧不在,不仅不在,还被赶得远远了。 新来侍奉谢承思的两名婢女,本以为降香走了,她们便可借此机会在怀王殿下面前露脸。若是叫殿下看中了,未尝不可长伴左右。 殿下金尊玉贵,人又生得好,是这世上顶顶英俊潇洒的男子。 只不过因伤了腿,所以脾气古怪,性情暴戾了一点。 便是随便看谁一眼,都会引得她们一颗芳心扑扑直跳。 而降香一人霸着殿下贴身侍婢的身份,当然会使她们颇有微词。当真以为殿下是她一人的了?简直是看不清自己的身份!降香这习武的粗人,哪里比的上她们弱质纤纤,温柔小意? 可摩拳擦掌的心刚生出来,她们便被怀王殿下的蛮横无礼吓破了胆。 到殿下唤降香时,更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但主有召,又不敢不应。只得颤颤巍巍地走上前,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殿、殿下……降香娘子现下不在……” 什么?金降香不在?她去哪里躲懒了? 谢承思大发雷霆:“不在就滚去叫她来,还要本王教你们做事?” “是、是!”两名婢女的声音颤得更厉害了,头恨不得要埋进胸口。心里只祈祷着,殿下千万别将她们拉下去打杀了。 “怎么还不动!”谢承思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 “这就走,这就走。”她们连忙转身。真是殿下开恩,不发落她们。 主位上的长公主看不下去,忍不住插嘴:“你们先将怀王扶上素舆坐着。” “不必。”谢承思拒绝。 她们连叫人这等小事都做不好,还能要求别的不成? 长公主又劝:“二郎,坐在地上总归不好,先起来再说。” 谢承思:“我腿残了,起不来。” 长公主:“我听你们方才对话,你要的那名婢子不在,过来应当还要些时间。你不能一直这样。” 金降香现在赶过来要时间? 她为什么不候在他身边? 哦,是惹他生气被赶走的?那她为何要惹他生气? 且他赶她就走?他点了旁人侍奉,她不该有危机感吗? 不该赶快给他道歉,哀求他不让她走?就算再差些,也该留着让他出够气!他消气难道很慢吗?不知好歹! 无论从哪点看,都是她金降香的错! 谢承思的脾气上来了,倔着不肯动:“无妨。” “唉……” 长公主怕再说多了,戳着他心上因伤腿而生的伤疤,只得长叹一声由他去。 * 降香接了消息,急急忙忙地赶来筵席上。 向经过的贵人们行过礼,扶正了素舆,便低着头,将谢承思扛了上去。 “你是乌龟,来这么迟?害我丢这么久的人。”谢承思抱怨。 “……”降香不知如何答,便沉默地服侍着他。 谢承思本只是抱怨,看见降香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的火气蹭地一下便涨了上来。 “你哑了吗?不说话?” 他人在素舆上还未坐稳,便伸手一把扼住了她的喉咙。 他原是掌兵的武将,虽如今废了腿,赋闲在家,但腰背和臂上的功夫却不减。饶是降香这样的武婢,也受不住他的钳制。 脸被扼得通红,喘不上气,下意识就想掰开谢承思的指头。 周遭宾客哪见过如此阵仗,皆噤声不敢多言。 此刻的寂静之中,降香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清晰可辨。 “二郎!”长公主见状,也不由大骇。 不仅出声阻止,甚至离了座位,忙忙跑来阻止。 “放心,姑母,我不会让这里见血。不扫姑母的兴。”谢承思猛然松开了手。 又向着长公主行了一礼。 “咳、咳咳……”降香屈起上身,猛烈地咳嗽起来。 但她心里着急,怕在怀王面前失仪太久,再惹他发怒,便捂着嘴,想赶紧直起身子站好。 “……殿下恕罪。”降香的声音还有些嘶哑。 谢承思似乎是发泄够了,抑或者是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虽面色仍然不虞,但好歹平静了下来。 “今日因我之故,耽误了姑母赏春,还请姑母原谅侄儿。”谢承思对长公主说,“我再呆着也是让大家都不痛快。倒不如就此离去。赏春会后,侄儿定将上公主府去,给姑母赔礼。” 有礼有节,一点也看不出方才的疯劲。 “好好好,走走走,你就仗着我宠你吧。”长公主无奈道。 “你叫降香?”她突然又将话题引到降香身上。 “是。”降香敛袖福身。 “我听闻,二郎一直让你侍奉左右?”长公主又问。 降香求助地看向谢承思,他却别过眼睛,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他还在生气,只是勉强不追究了,当然不会帮自己。降香一望便知。 无法,她只能按着自己的想法,老老实实答:“大部分时候是。” 话说得干巴巴,里面全是忐忑。 根本不确定这么说,到底合不合适。 毕竟她也知道,自己总会说些不该说的话。此时既没有同僚提点,也没有怀王殿下的吩咐。 全由着她发挥,当然会怕。 长公主看上去并不计较:“我记得你原是我府上的奴婢?” 降香又老老实实答,将自己的家底全抖搂了出来,生怕有说漏的地方:“是。奴婢原是公主府上的人。年幼失怙,承蒙公主怜惜,教养长到十六,随公主贺殿下出阁开府之礼,一道入的王府。” “那很早了。二郎自小被教养在宫中的鸿永阁,出阁时,先帝不过刚登基。到如今,先帝竟早已登仙而去。” “我年纪大,很多事都记不真切了,还需你们年轻人多提醒才是。” 长公主感慨。 “是,是。”降香附和。她觉得这时应该附和。 “二郎身上不便,你照顾他的起居,定要照顾仔细了。更要记得,莫使他纠结多思,郁沉于心。你既是我公主府的旧人,更该有我公主府的规矩。”长公主敲打降香。 “是,是。”降香还是觉得这时应该附和。确切地说,只能附和。 长公主笑了:“你这孩子,真是。” 她拉起降香的手,拔下发间的一支金钗,放在她的手心中:“拿去玩。” “多谢长公主。”降香规矩地躬身行礼。 “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怎么动不动就行礼,这么重规矩。年轻人活泼点好,可别同我这老婆子一般,暮气沉沉的。”长公主又笑。 “公主说的是。”降香被她这样一说,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是该行礼,还是不该行礼。 她又拿余光偷偷瞥谢承思。见他脸色如常,便大着胆子站着了。 虽然,她的站姿,与她的声音一样愣。 “好了,再留你说话,二郎该等烦了。你随着二郎去吧。”最后,长公主慈和地挥挥手。 回怀王府的路上,降香搀着谢承思上了马车。 他并未在公主的别庄之中,把脏了的衣服换下来。 这使降香须要在马车里,服侍他更衣。 怀王所乘的这驾马车十分宽敞,甚至用屏风隔出了更衣用的里间。 降香很有些不解。 怀王殿下素来爱洁,晨起要沐浴,就寝时还要沐浴,一天恨不得换三套衣服。 如何忍得了这些脏污? 她原以为,但凡一滴泥点子沾到他衣服上,他都会浑身瘙痒,坐卧难安。 “发什么呆,快帮我更衣!”谢承思见降香走神,出声催促道。 “是奴婢的疏忽,殿下。此处不能沐浴,请殿下忍忍。”降香告罪,生怕又在哪里惹了他不快。 若再向早晨那样被赶出去,殿下可就要光着身子了。 他自从伤了腿,大事小事都习惯让降香服侍。这使降香总怀疑他是否能够自理。 她手执一只长颈的水壶,正用壶里的净水打湿巾帕,为谢承思擦身。 水壶造型奇特,通身以白锡打造,是从西域番人那里传来的稀奇货。不值钱,但谢承思素来喜欢收集这些小玩意。 “忍忍?我当然知道要忍。我都和姑母告辞了,怎么能再借她那里沐浴?而且那别庄里的宾客,鱼龙混杂,我一个瘫子,呆在那里干嘛?惹人笑话吗?还是趁早回去为上,不沐浴便不沐浴吧。” 巾帕浸了水更加柔软,拂在背上,凉爽湿润,使谢承思舒服地眯上了眼睛。 对着降香的态度,也平和了许多。只是皱起眉头,嘟嘟囔囔地抱怨起来。 “我胸口和大腿上泼了汤水,右边的膝盖和肩膀摔在地上擦到了,这些地方要注意。你不随我赴宴,害得我受伤。不知道我伤在哪里,还要我告诉你。”他甚至开始指使降香,教她如何为他擦身。 “好的,殿下。”降香自然无有不应。 “擦完了记得给我按腿。” “我腿虽然残废了,但看上去绝不能丑。” 降香褪去谢承思的绫裤,他的两条腿便显露了出来。 肌肤白皙莹润,大腿健壮而有力。 唯有毒力淤积的一双小腿,因常年不动而变得消瘦纤细。便是如此,也能看出曾经修长笔直,线条紧实的模样。 紫红的淤毒因着谢承思坚持要人按摩,淡淡地分布在整个小腿上。使它们泛着不正常的颜色,却不如何可怖。 至于腿上为何要按摩,则是宫中太医研究出来的,缓解毒性深入的方法。 当年,太医院诸人翻遍典籍,最后告诉谢承思,他们力有不逮,难以回天,不知这毒从何而来,又如何解毒。 “殿下恕罪。”白发苍苍的院首跪在谢承思脚边,胆战心惊地求他饶命。 而谢承思却并不滥杀。 他甚至很冷静地追问:“治不了也罢。只是这淤毒太丑,我不喜欢,可否有解决之法?” 院首答:“有,殿下可使人时时按摩疏通。而且,把淤毒揉开了,活络经脉,也能暂缓毒性,以待解药。” 谢承思点头:“不丑就行。” 仿佛对自己的伤残毫不在意,只在乎美丑。 3.挑剔 降香从车壁的龛笼里拿出药膏,先在掌心里揉化,再抹到谢承思的小腿上。 药膏珍贵,由十数种名贵药材熬炼而成,专为治谢承思的腿。 降香的手劲大,揉按下去也实,这样能让药膏更好地渗进肌理之间。 但谢承思像是感觉不到痛,斜倚在迭放的软枕上,闭眼假寐。 寐了一会,他突然开口:“饿死了,你怎么没给我准备吃的?” 降香被他吓了一跳,手上的动作都顿了顿。 “点心来时都备好了,殿下可直接取用。”她说。 “来时是来时的,早吃完了!你今日跑出去躲懒,怎么不记得添!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殿下!” 见谢承思又有发火的迹象,降香连忙认真解释:“公主别庄乃贵人行乐之所,奴婢无召不得擅自游荡,故而进不去膳房。” “哼,借口。”谢承思不接受她的解释。 降香仍然认真:“殿下在筵席上用过了,此时再用点心,恐怕会有些积食。” “怎么可能!我一口都没动!”全撒身上了,她是不是存心气人? 谢承思扭过头去,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那……等我们到了驿馆,奴婢再为殿下做些?”降香试探着问。 公主别庄所在的封邑虽临着神京,但二者之间仍有些路途。因此,谢承思坐着马车慢悠悠回去,夜里不能行路,须得在外面耽搁一晚。 此刻,她也意识到了殿下在筵上的遭遇,不禁为自己说错话,而感到些许的愧疚。 “这还差不多。”谢承思将脸又扭了回来,“你最好做两条鲥鱼来道歉。” “这……如今并不是鲥鱼上市的时节,南边便是已能见着了,个头也不大。况且我们落脚在驿馆,并不如王府一般,能有南方进贡来的物产。”降香十分为难。 谢承思:“那为何长公主筵上会有?” “既然长公主的筵上已为殿下奉过,御厨的手艺定然是极精湛的,奴婢更不该献丑了。”降香诚恳答。 “你是不是故意的!”谢承思陡然提高了声音,“我从不吃鱼!” 怀王殿下遇到降香之前,确实是从不吃鱼。 降香初侍奉他时,尚摸不清殿下的喜好,莽莽撞撞地给他摆了鱼上桌。 谢承思见到膳中有鱼,本待发作,却发现降香已将鱼刺全挑了出来。 从那时起,他便吃鱼了。 而在旁人面前,他又不想叫降香去挑刺,有损他的亲王威严。 便索性还是不吃。 他说他“从不吃鱼”,也正缘于此——便是对着为他挑刺的降香,他也不愿承认,他自己不挑刺。 “殿下息怒。近日鳜鱼、鲤鱼鲜肥,殿下不妨尝试一二。”降香还在为他解释做不了鲥鱼的原因。 “随你。”谢承思被她连着噎了几次,连脾气都发不出来了。 冷静,金降香就是个呆子,从来就没机灵过,跟她计较什么?他在心里不断对自己说。 “殿下可还有别的吩咐?”降香做事稳妥,惯常要多问一嘴。 “没了。” “不。饭要你亲自做。我可不要吃驿馆送的。”他接着补充道。 降香为怀王做饭,也有一段渊源,距她成为怀王贴身侍婢时不远。 当时先帝尚在,怀王外任苹州别驾。 先帝在时,外戚势大,而当今式微,怀王既为当今之子,又恰巧有了不小的战功,便避锋芒,远走苹州。 去时的条件当然不太好。哪能如现在这般,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地乘着宝车出行,只为赴长公主之会。 便是谢承思爱讲究,衣食住行样样挑剔,也没什么供他挑。 为了安全起见,他的侍女之中,除了服侍起居的人,也有降香这种武婢。 往苹州的路上艰苦,近身服侍谢承思的人,本是他属意的美貌婢子,细皮嫩肉,比他这个宗室子还要娇气,受不得一点苦。 有人身子受不住,晕眩呕吐不止,也有人还巴巴地盼着谢承思去哄。 谢承思是主,哪里愿意哄着下人?半路便将人全轰走。 人轰走了,他又不愿屈尊自己动手。正巧看见站在外间望风的降香,便将她唤来,勉强当作贴身侍婢来用。 “你,过来!”谢承思捏着鼻子,勉强伸出手招呼降香。 ——她长得不丑,看着还算顺眼。 当时,他绝不会想到,降香这贴身侍女,竟磕磕绊绊地当到了如今。 “算了,把衣服换了再过来。”他甚至还嫌弃她的衣裳简陋,沾满外间的风沙泥土。污了他这爱洁之人的眼。 让长随缬草给降香一套干净衣裳,里里外外洗透了,再熏过香,换好新衣裳,才许她上自己的马车。 到了苹州,当地的食物,谢承思一直吃不惯。 而降香细心又负责。 她在刚为谢承思布菜时,便晓得要挑走所有鱼刺,当然很快便发现了他水土不服,食欲不振。 因着尽职尽责的想法,降香尝试着为谢承思做了份清口的饭菜,本意是试试看,能不能让他身上好受一些。 结果,这饮食一事,也从那顿饭起,一直负责到了如今。 降香的手艺本只是尚可,不过是在苹州时,能让谢承思时时尝到神京风味,所以显得不易。 她本以为,回京之后,这重担便可顺理成章地卸下来了。 毕竟谢承思精于享乐,家中延请来的厨子,可比她自己琢磨着乱做的手艺,要高明到不知道哪里去。 可不知是不是谢承思时时挑剔的缘故,让降香的厨艺,极契合他的口味,竟再也没换过她。 无怪乎如今怀王府中的大婢对降香不满。 她贴身服侍殿下就罢了,毕竟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做殿下的护卫也罢了,毕竟她会武。 可她却连伺候饮食的活计,也要抢走,简直是断人生路! 再说回到马车之中。 话说完了,谢承思伸手抬起自己动弹不得的小腿,将它们搁在降香身上。 车厢地方有限,降香本是跪坐在他身畔,躬身为他按摩双腿。 谢承思这么一搁,小腿的外侧,便直接贴上了降香的小腹。 虽小腿上没有知觉,但暖暖的热气仍然传到了他的膝盖,好像她软软的肚皮,也似有若无地蹭在上面。 “怎么?想勾引本王?”谢承思支起上身,猛地将降香逼到角落,面无表情盯着她,似乎定要找出她的破绽。 他自腿伤后,作天作地,使得现在已很少有人能想起,这位患了腿疾的怀王,也曾是个相当有本事的武将。 而在此刻,他却将自己在战场上的威势,短暂地展示了出来。 常人见了这等威势,多要被吓得两股战战,跪地求饶。 而降香也不知道,自己这时竟还有心情走神。 她脑中止不住浮现这样的念头:他的瞳孔颜色很浅,盯着人看时,会让对方想起波光流动的琥珀。 像吐蕃商人送来王府里的琉璃珠。 谢承思伸出手指,轻轻地划过降香的脸。 力度很轻,却像是匕首新开的薄刃,所经之处,皆泛着寒意,甚至有隐隐的刺痛。 直到手指沿着脸颊,划到了脖颈。 谢承思看见了降香脖子上的指印。右边四个,左边一个。 中心全起了乌紫,青色淡淡地晕开在周围。 谢承思收了手。 “我……唉,算了是我不对。你先给我敷玉容膏!也拿点自己回去抹,露在外头想干嘛?控诉我怀王府虐待下人?”他又飞速倚回了原处。 语速出乎意料地快。 仿佛前面的话再多说一句,都令他难以忍受,定要用后面大段的控诉来掩盖。 “是。”降香依言,拿出他所说的玉容膏,厚厚地敷在谢承思腿上。又用一只小巧的熏笼垫在一旁,化开凝着的玉容膏,使药效能更好地发挥。 这玉容膏,作用是生肌养颜,贵人们大多用它来保养脸上的肌肤。 而谢承思竟奢侈地用来敷他毫无知觉的小腿。 ——只因他不想让它们变丑。 断了也不能变丑。 熏笼里的花香混着玉容膏的药香,弥散在车厢之中,浓烈的香气密密实实填满了每个角落,使人感觉闷闷的,有些发窒,喘不上气。 谢承思扬起脸,漫不经心地看了降香一眼。 看见她半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缓慢地扫下来,遮住她的眼睛。 降香的眼角是下垂的,眼黑多,目光看向旁人时,与她本人一般诚恳。确切地说,能让她看上去更加诚恳。 她的表情平静而认真。 敷药的手虽稳当,但指关节处的骨头却突兀地刺出来,使肤色都撑得有些发白。 降香现在确实委屈起来了。 虽她在床上侍候殿下,早已不知多少回了。 最早可追溯到苹州。 殿下爱洁,轻易不使女子近身,与自己是第一回。有了这第一回后,这项责任便又都是她了。 这种事,若非殿下需要,她哪敢妄动。 殿下给什么,她便要受着。 尤其是他腿中了毒后,她对他更是小心翼翼了。 ……越想越冤。 谢承思从降香的手,看到降香的脸,看了她无数眼。 终于忍无可忍。 憋不住要开口:“你想要,本王也不是不能赏你。夜里再说吧。” 他将手伸向自己的眼睛,动作看上去,像是被车内的暖香熏得昏昏,眼睛干涩,眼皮沉重,要忍不住伸手去揉。 但他并未揉眼睛。 反而用手背遮住了他紧闭的眼睛,也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 露在外间的下颌线条,绷得紧紧。 4.鸡同鸭讲上 黄昏时分,怀王一行人驻于京外的驿馆。 降香记着谢承思要吃鱼,路上已经托人买好了,存在驿馆的厨下。 虽驿丞得知了怀王要来,早早地率众人在门口候着,以待迎奉,态度十分之殷切。 但降香在借用厨灶时,仍然依照礼数,给相关诸人散了些银钱,高如驿丞,低如厨工,一个不落。 “娘子太客气了!”驿丞连连揖道,揖完,又忙揪住她的袖子,将降香递过的钱渡回她手中,仿佛银子烫手。 “怀王殿下能在小驿落脚,是小驿的荣幸。伺候好殿下,是下官分内之事,若下官贸然收了娘子的银钱,实是于礼不合。”他诚惶诚恐。 “这是殿下体恤诸位,派我来赐的赏,你收着就好。你不收,其他人都不敢收。”你不想要钱,别人还要。你还我了,他们岂不是也被你逼着还?岂不是损人不利己? 降香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虽然她很想说。 毕竟,于谢承思身旁侍奉久了,她自认为也没初时那么愣。 然而,便是降香说出口的话,已足够让驿丞吓得冷汗涔涔了。 “是、是。多谢殿下,多谢娘子。”他哆嗦着将塞给降香的钱,又要了回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生怕再出什么差错。 他到底在怕什么? 是怕自己把怀王搬出来压他?降香不解。 可她说的句句属实。 殿下曾教训过她,无论办什么,都千万要记得给人好处。方让她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那还是他们刚到苹州时。 正逢苹州刺史有事外出,未能远迎。谢承思便择好日子,亲自提了礼物,上门拜谒。 刺史遣人回礼,谢承思亲身来见,收礼的事情自然落到了他身边的降香身上。 送走刺史的使者,谢承思问降香,她给了他们多少好处?都从他这里补。 降香不过是个武婢,刚被指到他身边,哪知道还要给人送好处! 况且她与同僚私下里讨论过刺史,大家都觉得此人太过傲慢,见着刺史的使者,和使者带来的仆从,当然都没什么好印象。 降香已经极力忍耐,尽量让自己对担礼之人的态度,不那么硬邦邦。 怎还会反过头来给他们钱? 谢承思既然问到,她没有遮掩的本事,心里虽忐忑不安,也只能照实说:“我没给。” 谢承思一听,大发雷霆。 他一把推开降香,拂袖而去:“这等小事,你怎么都做不好!要你何用,滚开!” 降香没料到他会动手,一时没站稳,踉跄了几下,摔倒在地。 周遭人皆慑于威势,大气不敢出。 但谢承思走后,打量的目光便都落在了她身上。 降香无暇理会他们到底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拍拍身上的尘土站了起来。 她听谢承思的话,从哪里来,滚回了哪里去——做回她的武婢,回到府卫之中了。 谢承思的长随缬草,也是府卫的头领,并不拒绝降香回来。但也暂未为她安排什么活计。 她就随便打些杂工,消磨时间。 约莫有五日的光景,缬草却主动找到了降香。 请她再回去料理郎君的饮食起居。 缬草没说太多原因,但后来,降香从旁人口中断断续续得知了一些消息。说是谢承思那几日实在是刁难人。 有公务在身时还好,尚能忍着他心中的烦躁。一旦人闲下来,就开始横挑鼻子竖挑眼。 虽他并不喊打喊杀,但单是斥骂,也够大家喝一壶了。 谢承思当然烦躁。 这人还没反省好吗?怎么还不滚回来认错?他教她做事,难不成还教错了? 害得他吃不好也睡不香,她就是这样奉主的? 直到降香回来时,他的火气还未消下去。 “谁让你回来的?”他闲靠在软榻上,斜睨着刚进门的降香。 “缬草。”降香一五一十地答。 缬草? 还要缬草去请?真是反了天了! 谢承思心中的火苗蹭地暴涨了起来,一直燎到了他的头发丝。 他随手抄起几案上的茶盏,就往降香身上掷去。 降香灵活地往旁边一闪。 清脆的一声响,茶盏碎裂成了几瓣,茶汤流了一地,有几滴溅到了降香身上。 虽她避开了茶盏,但避不开让谢承思心中的怒火烧得更旺。 他猛然起身。 降香终于觉察到不对。 砰地一声跪下:“奴婢知错!” 无论如何,先认错再说。她想。 “你何错之有?”谢承思几乎要被她气笑了,抱着胳膊,冷冷地问。 降香也不知道。 但好歹她知道,不能说不知道。 于是选了个最宽泛的罪名:“奴婢不敬郎君。” 谢承思坐了回去。无力地伸手撑住了额角:“你,罚俸三月。” “是。”降香认同地点头。 “还不滚过来伺候!” “是!” 谢承思便如此,勉强同降香和好了。 自此,降香也牢牢记住了,郎君与人交际,她须记得帮郎君给钱,打点关系。 话又说回来。 降香遭了通罪,才学会给人好处。如今给驿丞的这笔钱,不是怀王赏的,还能是什么? 4.鸡同鸭讲下(H) 夜里,谢承思挥退了其余仆婢,只留降香一人,伺候他沐浴。 “你不是想要吗?本王现在赏你。”他宽宏大量地说。 降香的脸红了。 但她并不否认。 “殿、殿下,奴婢先伺候你沐浴。”她结结巴巴地说,伸手帮谢承思除去衣物。 除到只剩一条白绸的亵裤,降香扭开了脸。 亵裤已被他微勃的尘根顶出了个大包。 降香又迅速地回看了一眼。 绕开那鼓鼓囊囊的一团,二指挑着腰际一点点的布料,尽量轻柔地将亵裤褪下来。 做完这些,她架着双腿不能动弹的谢承思,妥帖地将他从素舆上抬起来,又放到浴桶里。 浴桶很大,是专为谢承思的腿疾而定制的,里面设有贴合他双腿的座位。他腿伤之后,排场愈发阔大,凡出门在外,必带一架马车,专门放置这只浴桶。 里面的水温适宜,是降香盯着手下的丫鬟小子兑好的。温养的药材用最细的纱棉包裹好,沉在水底,水面浮着一层香气扑鼻的花瓣。 药香混着花香,馥郁芬芳。 谢承思腿坏后,便开始偏好浓烈的香气。 在车里让降香按摩伤腿时,熏的是浓香,沐浴时,添的也是浓香。 京中贵人皆知,怀王与人交际,往往素舆还未至,他身上的那股香气便先至了。 但除了药香,他身上的香气与香气,往往大不相同。 就如他喜欢收集小玩意一般,谢承思也喜欢收集香料。除了当下时兴的花果香膏,海外的沉香龙涎,西域的红花没药,他均有涉猎。随他心情,每日一换。 饶是降香侍奉了谢承思许久,但仍不适应他用香的习惯。 熏得她鼻子直发痒。 “阿嚏!”她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好在喷嚏即将冲出来之时,她及时转了身。才避免了喷到谢承思身上。 谢承思的脸一下就黑了。 “你进来。”他命令道。 放肆,还胆敢嫌弃?反了天了!须得好好治治她! “是。”降香为难地应。 “脱光了再进来!”谢承思低喝,“别让衣裳脏了本王的水!” 降香照做。但脸上刚褪下的红色,又倏地涌了上来。 一双腿小心翼翼地跨进了浴桶,搅碎了平静的水面。 降香光溜溜地站在谢承思面前,整个人局促万分。水深刚刚及她的腿根,水波柔柔,拍打着她腿心之中紧闭着的小口。身下传来异样的感觉,可她只有两只手,不知该遮哪里。 谢承思抬眼看着进来的人:“呆着干嘛?难道要我这个瘫子伺候你?” 这句话反而救了降香。 有事做,就能转移注意力,就不会像光着身子站着那样,又尴尬又羞耻,连自己水中的倒影都不敢看。 反正这种事,她也不是第一次做。 怀着这样的想法,降香掬起一捧水,盛在高耸双乳间。又以小臂托起乳根,用这丰满腴软的两团,打着圈,将澡豆慢慢地涂在谢承思身上。 身体的摩擦在二人之间蒸起热意,与水中的腾腾的热气交织,白蒙蒙地氤氲在眼前。 降香的乳尖不知在何时,偷偷地翘了起来,硬硬地蹭在谢承思精壮的胸膛上。 她那里比常人更大一些,也更深一些,旁边的晕圈也是。 少时,她在公主府里当奴婢,大家欺负她,等她年岁渐长,胸脯涨起来,因她的胸脯比人大,同期便更有了欺负她的借口,说她浪荡不似少女,反肖世人口中不检点的妇人,定然在私下里勾引男人。 降香一腔冤屈无处倾诉,只得任流言乱传。 好不容易抓住机会,从公主府出来,到谢承思这里,降香吸取教训,在自己注意藏着之余,偷偷观察别人的,绝不让人再拿这点笑话她。可看过后,却更加自卑了。确实,旁人的乳儿都小巧,乳尖也浅淡精致,唯她生得色深痴大。以至于目光每每落到自己胸前,她都沮丧万分。 不过,谢承思却不知降香心里的官司。 他微微张开手,用指缝揪起她硬涨的深红花蕾,又夹着它们往下按,欣赏着软腻的白肉从指缝间溢出的样子,甚至要将他的手指埋进去了。 显是十分满意。 “嘶……哈啊……”降香不敢反抗,只得尽力忍耐胸中的异样,小声地喘气。 她身下也悄悄流水了。 还好顷刻便能散在水里,不叫人发现。 谢承思玩厌了她的胸脯,开口催促:“你就拿这些来敷衍我?” 降香哪敢敷衍,连忙又托着乳儿送到谢承思脸畔:“请、请殿下享用……” 谢承思不和她客气,一口咬了上去,对着乳尖啃咬吸吮。 又故意舔咂出声,仿佛在含弄一块饴糖。 降香再忍不住声音了。 “嗯、嗯呃……”迷迷糊糊之中,她不由自主要出喉咙深处发出些呻吟来。 她想伸手抱住谢承思的头,让他靠近多些,吃更多些。 但尽管人迷糊,她仍牢牢记着,殿下是主,她是仆,像是烙在脑中。 因此,降香的手伸向了自己的下身。 或许是怕谢承思再等急了,她只是隔着蚌肉草草揉了两把,便迫不及待地分开腿,掰开两瓣花唇,露出幽深窄小的花穴来。 另一只手则扶着谢承思怒张的巨物,对准了自己的穴口。 而后,往那巨物上缓缓坐下去。 降香的动作很小心。 她与谢承思交媾过数次,知道他那处生得极为粗长。 若再不小心些,定会被他伤到。 须得让窄软的花口先放松适应下来,先纳下肉杵前的赤红龟头,让它先探明了路,方才能吃下更多。 哪知降香那张花口却像有自己的想法,全然不听使唤。吮住了龟头,便密密地缠上,娇娇地不愿再吞了。 “嘶……”谢承思低喘出声。 额上微微显出青筋的形状,有细密的水珠顺着额角,涔涔地流下。不知是浴桶里袅袅腾起的水雾,还是汗。 “放松些。”啪地一下,他伸手拍在降香的屁股上。 因常年习武,她的屁股练得圆翘,触手也不软塌塌,反而紧实有弹性。 一巴掌拍下去,不仅留下了红红的掌印,还荡起一阵柔波。 “啊!”降香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弓起腰,撅着臀往后撤了撤。 不动还好,这一动,却将二人的下身拉远了。花穴不舍地裹含着口中的东西,可终是拗不过身子的动作,以至于发出啵”的响亮一声。 “金降香!”谢承思沉声低吼。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等事都做不好! 若不是他双腿无知觉,使人在水里少支撑,腰用不上力气,早就直贯而入,哪许她在这里磨磨蹭蹭坏事! “殿下莫、莫急。”降香满脸通红,低着头,又将穴口对准了谢承思的下身。 她也着急呀! 刚吃了个头,里头正空虚着,像有蚂蚁在爬,水流个不停,亟需身下的大东西填满,进去蹭一蹭。 可现在又要重新来过了! 脸红,也不知到底是羞是急。 好在这次,终于慢慢进去了。 降香和谢承思几乎同时呼出一大口气。 但降香还是不敢坐下去。他的性器太长,是弯弯的倒钩状,留一半茎身在外,她已觉得极为满涨了。 她便就着这微微抬腰的姿势,撑在谢承思身上,左右摆动起来,抚慰着花道里软烂空虚的媚肉,分毫都不愿往外吐。 仿佛黄沙之中忽然出现了甘泉,干渴力竭的旅人忙忙地将水囊灌满,一滴也不想浪费。而后,再小口小口地品尝着,生怕喝多了,就又要消失在眼前。 谢承思哪里受的住这样缓慢难耐的折磨。 他箍住降香的腰,将她一把掼到底,嵌在自己身上。 “太、太深了!”突然深入的肉杵,来势汹汹,又急又猛,倒钩刮着敏感的肉壁,重重撞在降香更深处的密缝之上,使她不由得惊呼出声。 谢承思感受着软穴密实的包裹,只用一双手,把着降香的腰腹,强迫她上下颠动,吞吐着他的东西。 每次都尽根没入,一双囊袋拍打在降香的屁股上,发出令人羞臊的声音。 降香的快活来得又凶又急,随着谢承思的动作,陡然提高了数十倍。 使她几乎要承受不住,害怕地尖叫,连连求饶:“啊!殿下、殿下饶命!啊——!” 谢承思不为所动,又狠拍了一下她的屁股:“说点好听的。” “殿下、殿下好大!奴婢好喜、喜欢!”降香话说得破碎,已不能成整句了。 这更激起了谢承思的凶性,使他的动作愈发激狂。 倒钩的前头故意戳在降香花道中最软的一处上,专照着那里冲撞。 撞得她又酸又软,浑身都颤抖起来。 “呃嗯——受、受不住了!”降香的花穴一阵阵地绞动,眼前有一道道的白光闪过。 她抓住自己身乱跳动的两团,毫无章法地胡乱揉捏,将肿胀如樱桃的红蕾,狠狠地按进绵白的软肉里。 想要快些到。 如她所愿,淋淋的春水很快便大股大股地涌出,浇在谢承思埋在深处的龟头上。 窄穴也跟着抽搐起来,夹挤得谢承思差点要缴械。 不过,他的定力向来不错。 还没等降香缓过来,谢承思便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动作。 更多的酸麻如潮涌一般,似乎要将她埋没,多得已经积成了痛。 降香将头抵在谢承思的坚实的肩膀上,死死地咬紧牙关。 她再发不出声音了。 他们结合之处,因猛烈的动作溢出细细的白沫。绷紧的穴口容纳不下太多的春液,使它们慢慢地渗出来,糊在囊袋面上,亮晶晶的一层。 直到浴桶里的水渐渐凉下来,谢承思才心满意足地交待在降香身体里。 降香趴在他身上,小口喘着气,感受着他温热的精液浇在她的穴里。 她小死了一回,浑身无力,倦得想倒头就睡。 可她终是没忘记自己的职责——殿下不良于行,她得将他弄干净,再弄去睡觉。 降香强撑着眼皮开口问:“殿下,可要安置了?” 谢承思清晰地感受到,他浸在她身子里的东西,又有了抬头的趋势。 只是,他看向自己的小腿,神色中有一闪而过的晦暗,意义不明。 降香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中途却收起了自己的目光。 “安置吧。”谢承思最后说。 5.回忆上 夜里,降香值夜。 她在外间的榻上翻来覆去。 方才一番激烈折腾后,她本是很困倦的。 可当真躺下了,却睡不着了。 谢承思耳力极佳,而一片漆黑里,声音又被放得极大,落针可闻。 他当然不会忽视降香窸窸窣窣的动静。 “吵什么?睡不着就出去!你不睡,别人难道不睡了吗?”他低斥。 降香不敢动了。 她直挺挺地躺好,双手枕在脑后,睁眼望着屋顶。 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今夜无月,天上全是团团堆着的乌云。 清辉当然洒不进驿馆的窗子里。 明日或有雨。 降香想。 * 她想到了她与殿下的第一次。 那当真是个雨夜。 依然在苹州。 不同的是,谢承思调职回京,他们第二日便要启程离开。 谢承思这个别驾,靠着精通享乐,很快和苹州诸人打成一片。 朝中外戚白氏,在苹州根系颇深。当然,多亏了苹州这些白系,使谢承思能靠着白氏,在朝中有些美名。 也因此有了回京的机会。 当夜,接任谢承思的宗子,苹州刺史,白氏旁系的几名族人,设大筵为他送别。 筵席设在苹州最大的花楼里。 缬草说,郎君有令,此事非同一般,务必要保证郎君的安全。 因而,在苹州当差的所有侍卫,皆需值守,不仅甘松他们,连降香这种,虽已不负责护卫,但本身会武的婢子,也全要上阵。 但明面上,谢承思身边的人还是那些。 至于多出来的人,全穿上常人的衣服,混在花楼里,时刻盯梢。 降香便穿着舞伎的衣裳,与扮成客人的甘松一道,坐在大堂值守。 筵席之中,丝弦笙歌不绝,灯火亮如白昼,直燃到后半夜。 候在大堂之中的降香和甘松,却已经困得睁不开眼。 但环顾四周,人皆神采奕奕。 秉着不能露馅的原则,他们也只得打起精神继续,边演边盯。 直到缬草现身。 他点名要降香跟他走一趟:“你来。” 降香不明就里,但想着装要装到底,不能因见到熟人而破功。 便装成回应恩客的样子,用肩上红纱半遮了面,露出一双眼睛:“这位恩客,凡是要讲个先来后到……” 边说,边拿眼波往甘松身上瞟。 直瞟得甘松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缬草却像是很着急的样子,不和他们演戏,一把扯起降香的胳膊,拉着她便往楼上走。 “哎哎哎!”降香被这么一扯,脚下绊住,跌跌撞撞走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身上的镯钏环佩,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 上了楼,降香随着缬草在人群之中左右穿行,终于站在了一间厢房门口。 “郎君?”缬草敲了敲门,轻声唤。 “进。”里面传来谢承思的声音,听上去不同寻常。 这种不同寻常,只是降香的一种感觉。 但要她说出哪里不同,她是说不出来一二的。 进了房。 只见房中烛影昏昏,帐红香暖。 却并不见谢承思的身影。 唯有一名美姬,香肩半露,酥胸半掩,云鬓散乱,似是不胜酒力,伏倒在桌案上。 缬草对降香说:“一刻后,你把她带出去。顺着外间的廊道往前,最深处的楼梯上去,左手第三间房。里面有人接应。” “哦,知道了。”降香点点头,“那你呢?” “我在外面守着郎君。”缬草答。话音一落,他便推门出去了。 降香又仔细打量了一番屋中的陈设。 这回,她终于找到了谢承思。 他正躺在床帷之内。 “郎君……”降香试探地撩起床帐。 谢承思听出了她的声音,语气不自觉地放松了些许:“叫你过来了吗?滚滚滚,快走开!别挡在这里碍眼!” 降香这下知道他究竟哪里不同寻常了。 他的话里,带着一股……潮气? 如同房中浓烈的脂粉香气一般,稠得要滴下水来。 降香将床帐稍稍拉开,还想再探。 手中帐幔却被谢承思猛地扯过去,唰拉一下关上了。 一眼都不许她多看。 “缬草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哪来那么多废话!”谢承思闷在里面说。 说话间,夹杂了几声低低的喘息。 活像位不肯见人,怕被欺侮的小娘子。 “更漏就在桌上,你给我一错不错地盯好了,一刻到,就把人带出去,不许迟!”小娘子藏在床上,却仍然颐指气使地嚷嚷。 “是,郎君。” 降香听话地坐了回去。 “还有多久?”不一会,谢承思忍不住开口催。 话语里的喘息声却愈发沉重。 “快了。”降香答。 “那你赶紧把人带走!”谢承思似乎是费了很大的功夫,在极力忍抑着什么。平常降香这样答话,他定要骂她说废话。此刻竟顾不得了。 “好的,郎君。” 降香扶着那位不省人事的美姬出了门。 但她没有立刻走。 反而好奇地问门口的缬草:“郎君和这位娘子,究竟是怎么了?” 缬草不避她:“楼里新进了几位美貌伎子,都是雏儿,鸨母献给刺史。刺史正巧要为郎君送行,便点了她们作陪。这位便是刺史赠予郎君的。” 降香更好奇了:“郎君不是一贯嫌外间的女子不洁,不愿沾染吗?” 缬草:“筵中点了情香,郎君不得不带人出来。“ “郎君与她?”降香了然,她指指怀中人,又指指房内。 怪不得他不愿见人,原是受了打击。 缬草打断了降香的胡思乱想:“没有。郎君把她敲晕了。正巧有你扮做楼里舞伎,将她带走,不会让刺史他们察觉端倪。” “那……情香何解?” “不知。” 降香按着缬草先前的指引,将怀中的美姬安顿好,轻轻带上门。 论理,她已完成了缬草所托,该下楼去寻甘松,坐回去继续盯梢。 但不知出于什么心思,鬼使神差一般,降香原路返回了。 “我想为殿下分忧。”她鼓起勇气,对依然候在门口的缬草说。 缬草上下打量着她。 探究的目光使降香颇为不自在。花楼里暖风熏熏,乐音靡靡,她竟感受到了些许凉意。 许是这舞伎的衣衫单薄,一双手臂露在外面,除了肩上搭着的红绡纱,再无任何遮挡。 降香忍不住搓了几下手臂。 片刻后,缬草最终让开了一侧身子,方便降香推门而入。 “富贵在天。”他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是真心的!”降香急着为自己辩解,急得连话都有些说不顺了。 “算了,还是谢谢你。”她又垂头丧气地说。 再一次走到谢承思面前,降香心境全然不同。 说不清是忸怩还是心虚。 但她再没了掀开床帐的勇气了。 隔着红纱幔,借着红烛暧昧的晕光,她看见谢承思隐隐绰绰的身影。 “郎君,奴婢愿为你分忧!”降香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对着帐中人说。 声音几乎是喊出来的。 她深谙一鼓作气之道。生怕不逼自己这一回,就要转身退缩而逃。 “嚷什么?分什么忧?这样说话,是给要我嚎丧?”谢承思咬牙切齿。 他又唰拉一下,拉开了床帐。 降香终于看见了谢承思如今的景况——眼角染着薄红,双颊泛粉,鬓角和额前的碎发沾湿了,嘴唇被咬得艳红水亮;衣襟被扯开了一半,露出精壮的胸膛,细密的汗珠汇成缕,顺着白玉般的肌肤流进衣裳里。 算不得狼狈,但很美。 她看得有些发愣了。 “你,现在,立刻,给我滚出去。”面前美人的嘴唇翕张着,一字一顿。 谁给她的胆子? 谢承思重新打量起她来。 他原来确是不怎么注意她的样貌,只知她五官端正,长相顺眼。 此刻用欣赏女人的角度再去看,却实在乏善可陈。除了胸脯和屁股,生得倒是圆润结实。 可他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轮得到她自荐枕席? 降香受不住谢承思的目光,缓缓低下头,遮掩着面上的尴尬和羞愧,懊恼地往门口走去。 直到她的手指快要挨上门框了,身后突然又传来一声断喝。 “回来!” 她这么喜欢他,甚至不惜用解情香的借口,也要他。 既然如此,那便勉为其难地让她占一回便宜。 他可真是个大人有大量,宽和恤下的郎君。 谢承思纠结之下,终于做出了决定。 心中泛起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自得。 降香猛地缩回了手。 她仿佛浸在温水里,耳朵上笼了层蒙蒙的东西,听什么不太真切。 需要努力辨认谢承思到底说了些什么。 可谢承思却没那么多耐心:“不是你自荐枕席?怎的还不动?情愿就脱衣服上来,不情愿就出去!” 情香将他的声音熏染得沙哑。便是斥骂里,缠绵暧昧之意,也占了五成。 5.回忆下(H) “是、是。”降香如梦初醒,伸手解开自己的衣裳。 她没做过这等事,也没看过什么春画。 当着郎君的面脱衣,难免有些难为情,动作放得很缓。 碰到到颈间的几圈璎珞,她猛然想起,或许要先卸钗环。 谢承思见状,又发话:“只脱衣服。” “可是,这些东西,大多坚硬锐利,到时恐会伤到郎君。”降香老实劝。 “废什么话?你是郎君,还是我是郎君?当我不能自理?”谢承思不高兴了。 “是、是。” 降香扮的是舞伎,舞伎的饰物繁杂。 不仅是颈间胸前的几圈璎珞,耳坠,臂钏,手镯,腰饰,甚至脚上系着的铃铛,都层层迭迭,稍微动一动,便会叮当作响。 金色的饰物衬在白皙的肌肤上,配着清脆悦耳的声音,让降香分外窘迫。 她紧紧抱着自己沉甸甸的胸脯,动也不敢动。 谢承思一把她拉了过去。 又是一阵叮当声响。 降香整个人栽到了他的怀中。 谢承思看见了她胸前饱满的两团,啧了一声,揉了一把,便伸手拎住她的后颈,让她趴在他腰间。 他掀开外袍,将裤子褪了下来。腿间狰狞矗立着的阳具便暴露在降香眼前了。因着情香的作用,铃口往外漫着清液,将整个肉红的茎身都染得润泽发亮。 “用这里伺候。”谢承思伸手点了点降香的胸脯。 “如何伺候?”降香茫然地问,望向谢承思的黑眸里,一片虚心请教之意。 “用你的胸脯,夹着我这里。”如何还要他教?话说完,谢承思的耳后悄然泛了红。他自认为,此乃情香灼人之故。 “这……”降香的脸轰地红了,迟疑地不敢动。 赤红的巨杵,埋在绵软的白肉之中,一红一白,一深一浅,光想想这样的画面,她的脑瓜子就要被冲击得嗡嗡了。 况且,郎君这话儿怎的如此宏伟?上头还盘着崎岖的筋络,若当真放到胸上,那里的皮肤娇嫩,会不会磨红蹭破? “不愿?不愿就赶紧滚!”谢承思见降香迟迟不动,有些恼羞成怒。 明明是她自己非要,他都屈尊答应她了,这时又犹豫了?耍他好玩?怎的,服侍他还委屈她了不成? 他那里为等她,都涨得发痛了! “愿的愿的。”降香连忙点头,鸡啄米似的。 她扶着乳根,小心翼翼地将胸前两团颤颤的豆腐堆,捧到谢承思的阳物旁。又伸出二指,小心地带着它,避开垂在胸口的璎珞,穿过胸前的深谷。 好热。郎君那里的热气,都快要灼到她脸上了。 降香双颊之上的红晕,就没下去过。 感受到下身被柔软的东西包裹,谢承思迫不急待地挺腰动作了起来。 滑腻腻的水液被他蹭在降香胸脯上,黏作一团,动作间总要带出几根透亮的银丝。 磨蹭之间,降香的心口也渐渐生出了异样的感觉。 她的预想没错,乳根被蹭得发红,确实有些痛。 但痛却远不及另一种感受。她甚至想让郎君的力气再大些,再多磨磨她的乳儿,不止两团之间的缝隙,其它的地方也要多磨磨。 屋中的红烛烧了过半。 花楼中经年浸染的香粉,不远处香盘上燃着的香末,帐顶挂着的香球,混着谢承思性器上的麝香味。 熏得降香脑袋昏昏。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她低下头,伸出一点舌头,在那怒张的马眼上,轻轻舔了一口。 谢承思爱洁,凡身上出了汗,必要沐浴更衣,故而肉茎尝上去并无什么异味。 但降香的做法,却激起谢承思强烈的反应。 且不说那硬挺的巨物,忍不住在她胸前弹动了几下,噗噗又吐出了几滴清液,沾在降香唇上。 谢承思的喉结上下滚动,短促地惊喘了一声。 “你!”但他很快便回过神来,强忍着快要松懈的精关,怒气冲冲地将降香压倒在被衾之中。 对准降香下身紧闭的小穴,一气就要冲进去。 只是降香初经人事,虽已被惹得动了情,但花穴总归紧窄,从未接纳过任何外物,不懂得如何放松。 而谢承思的阳具又有弯曲的弧度,进入时更不容易。 因此,只入了一半,便被咬得再难寸进。 “你想夹死我?”谢承思咬牙切齿地说,额上冒出了冷汗。 “没、没……郎君,疼……”降香的五官全皱到了一处,讨饶道。 谢承思将手探向二人下身结合之处。 剥开紧吸在他茎身上的花唇,顺着花唇往前探,慢慢摸到悄悄肿起来的花核。 是降香自己都没碰过的地方。 故而,谢承思的指肚只轻轻一触,花核颤了一颤,便勾出了她从未体会过的,巨大的酸麻酥软之感。 使她忍不住出声:“呃嗯——” 降香吓了一跳。她活到如今,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嗓子里,竟然会发出这样甜腻的声音。 她当然也不知道,因着这一触碰,阻拦着谢承思的花穴竟会骤然软了下去,潺潺的水流从身子里涌出来,润着绞紧肉茎的肉壁。 花道偷偷地向里缩了缩,是迎客的意思。 谢承思趁此时机,直接闯了进去。 “嘶……疼!”降香首先感到的是撕裂的疼痛。 但她是习武之人,与人争斗时,痛感很快便能忍下来,故而受伤从不吭气,。 何况是这种小痛? 也不知此刻为何要痛叫出声。 “忍着点。”谢承思从未安慰过人,听见降香唤痛,才别别扭扭地,吐出硬梆梆的三个字。 “是,郎君。”降香诚恳地应。 谢承思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 伸手捂住她的嘴,低喝道:“闭嘴,我不想和你说话,你也别说话了!” 而后,便抬起腰,埋头猛干。 坚实的小腹撞在降香的屁股上,发出啪啪的声音。 像是非要在别的地方,找回自己方才失去的面子。 降香被谢承思喝得不敢出声。 尽管短暂的疼痛后,下身传来的全都是极陌生,却极舒畅的感受。 她说不清具体是种什么舒畅。 总之是郎君进时,她觉得满足,甚至要含住他多磨蹭几回,郎君退时,她觉得身子空空,不舍得他走。 “唔嗯……”降香还是忍不住,要悄悄地小声叫唤。 声音被闷在谢承思掌中,细如猫崽轻哼。 外间雨声沙沙,房中罗帐无风自动,帐中金石相击,琳琅叮当,不绝于耳。 红烛滴泪,香快要燃尽了。 降香记不得最后是怎么结束的。 似乎是她实在受不住,而殿下犹未尽兴。 但有一事,她记的最清楚。 那时,殿下的腿脚尚还康健。 降香又想。 6.太子 怀王回府的时候,日已西斜。 全因他起得太迟,梳洗又颇费工夫。 等一切停当,便耽搁到了午膳时分。用过午膳,怀王又要午憩。午憩后,车马才终于离开了驿馆,继续行路。 谢承思是休息够了,可忙坏了降香。 她夜里没怎么睡着。 日间,怀王殿下身边虽有不少侍者簇拥,却晾着他们不理,专指着降香要这要那,衣裳要她穿,头发要她挽,甚至饭都恨不得要她喂。 忙得像只脚不沾地的陀螺。 谢承思折腾够了歇下去,降香身为奴婢,却不能歇。 她得陪侍一旁,以免谢承思有了新要求,但找不见人。 而等谢承思醒来后,又该穿衣梳发了。穿衣梳发是降香的活计。 马车在王府门前停下,降香应当是能松口气,回房歇息的。 可没成想,府中的内监总管成素,早早便带人候在仪门外,将谢承思请去正堂,说有要事相禀。 谢承思坐在素舆上,勾勾手指,示意降香推着他跟上。 成素见状,竟不接过降香手中的素舆,也不说什么此事机密,不可多为外人道云云。 反而帮腔道:“倒是我忘了,降香娘子与此事,可谓是关系匪浅,是合该听听。” 到了正堂。 “殿下,沂州来信,说已探到了蒋神医的消息,并且,此人将于沂州暂居三月。消息确凿无误。”缬草抱拳禀告。 蒋神医其人,乃一江湖游医。 只是谢承思在腿坏后这两年里,多方寻找解毒的法子,终于在大半年前,得知了这位蒋神医,传来的消息中说,蒋神医曾治愈过一位症状与他极为相似的患者。 从那时起,怀王府便屡次派人去延请。只是蒋神医行踪不定,他们总因错过请不到人。有时消息不准,怀王的使者扑了个空;有时使者前脚刚到,蒋神医却后脚离开了。 好在谢承思并不像太着急的样子,请不到人,也不多责怪手下,只让他们继续探。 如今得了这准确的三月之期,可称得上是天大的好消息。 无怪乎成素这么着急。 “沂州?”谢承思支颐,“去时可要过曲州?那是太子的封地。” “……是。”缬草不解他何意,战战兢兢地答。 “那好,我亲去一趟。”谢承思下了结论。 “这……”缬草与成素的声音重合了。他们都想劝。 谢承思摆摆手:“不必劝。我现在便进宫,知会太子一声,明日一早启程。” 这下,连降香也忍不住要开口:“今日天色已晚,殿下要进宫,必要先花费些时间,整肃衣冠再出发,如此,回来时恐要赶上宫门落锁。且殿下近日舟车劳顿,明日大早又要出发,会不会身体有恙?” 谢承思本想骂她,什么身体有恙?怎么说话的,你就这么咒我? 又想起有旁人在侧,只得不甘不愿地忽略此节:“见太子整什么衣冠?他也配?直接去即可。若宫门落了锁,便在东宫暂住一夜,他难道会赶我走?” “降香缬草随我入宫,成素去收拾行李。宵禁后,我若未归,便不用等了。”谢承思又伸出手,点名支使起他们来。 缬草驾车,载着谢承思同降香往宫中行去。 红墙金瓦的皇城,巍峨立在中轴主道的尽头。 日渐向西,橘红的一轮挂在天上。飞檐高阁,金瓦连绵成片,日光落于其上,灿灿地映入眼,又将宫城的影子拖长了,投在地上,晦明各半。 至宫门外,有黄门官候在宫道旁相迎。 降香松了推着谢承思的手,将素舆交给那迎来之人,准备同缬草一道退下。 谢承思却开口阻拦:“不行,你推我进去。” “奴婢是外人,无召不得入宫。”降香解释。殿下真是健忘,这可是最基本的规矩了。 当然,她不会把后面这句话说出来。她觉得,不把后面这句话说出来,是她聪明灵光的一种表现。 宫中内官皆知,怀王素来行事随心所欲,脾气也阴晴不定。 这位东宫来的接引,正愁着如何劝慰,降香便抢先帮他解围。这使他揣着拂尘,颇为感激地看向了降香。 降香却误解了他的意思。 这位接引公公,定是在用眼神暗示她送礼了。她了然。 还好殿下教过的东西,她都记得牢。身上时时带着钱,等下便偷偷塞给这位公公。 “有何不可?你又不是男子,进就进了。”谢承思偏不听,“何况我要你推素舆,我到哪里,你须得跟到哪里。” “这……”黄门官见降香说话不管用,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 “你怕太子罚你?”谢承思打断他,“他又不是有病,你是他的人,我为难了你,他肯定怪我,要骂也是在心里骂我,迁怒于你作甚?你带我去复命便是。” “是、是。”黄门官不敢招惹怀王这块混不吝的滚刀肉,怀王既发了话,他自然无有不应。 谢承思总说降香讲话气人,却从不反省自己。 若评气人的本事,他居第二,无人敢居第一。 他只顾自己说得爽,并不考虑降香之后送礼安抚的难处。 不过,贵如怀亲王,确实无需太在乎他人的想法。 何况他嘴上虽不留情,但钱财方面的人情,不仅从未缺过,甚至算得上十分周到。降香送礼,送的是怀王府的礼,代表着怀王府的意思。 收了他的好处,还不能让他骂两句?这是怀王行事的道理。 若好处不够,那便再加,还怕堵不住人的嘴? 降香推着谢承思,沿着长长的宫城内巷,跟在接引黄门身后,一路行至东宫。 直到谢承思慢慢啜完了一盏茶,太子才姗姗来迟。 此时的太子,卸了高冠重服,作家常打扮,正不紧不慢地从寝殿踱过来。 他见谢承思,同谢承思见他一般怠慢。漫不经心,着装不整。 “曲州?” 太子得知怀王的来意,反应也与谢承思收到消息时,如出一辙。 “兄长便为小弟我行个方便。”谢承思将身子往后一仰,整个人懒懒地倚在素舆上,“若兄长实在怜我身有残疾,愿意高车宝马一路送护送,我实在却之不恭。” “你自去,与我何干?”太子环抱双臂,皱起眉头,居高临下地看向坐着的谢承思。 “啧啧,当真是无情。不送便不送吧。但我入你曲州,一路上各处关卡,相应官员,总要仰赖你先打些招呼。”谢承思退让了一步。 太子的眉头松开了:“可以。” “多谢兄长。若非我不良于行,我定然起身长揖,向你行个大礼。”谢承思说。 太子受不了他言语尖刻,出声赶人:“你说够了吗?说够了就赶紧滚。” “宫门落锁了,才敲的暮鼓声呢。兄长今夜需得收留小弟一晚。”谢承思八风不动,将太子的话顶回去。 “你请自便!”太子终于受不了他,大声道。 “我观兄长最近肝火旺盛,是否要请太医来开些败火的药来,调理一二?”太子失态,使谢承思更有了嘲讽的兴趣。 “这就是败火的,你自己喝吧!”太子抄起手边的茶壶,重重地砸在谢承思手边的小桌上。 这时,一直推着素舆,沉默不语的降香,抬起了头。她偷偷觑着谢承思的脸色,不知殿下要不要喝。 要喝的。 降香一望便知。 她向太子福一福身,便走去拿了一套茶具,仔仔细细斟上一碗,端到谢承思嘴边。 谢承思就着她的手,优雅地品下一口,便将茶碗推远了。 “好茶。多谢兄长款待。”谢承思对太子道谢。 太子见他这目中无人的样子,本欲发作。 前几日受了他的欺辱,那般奇耻大辱,他怎会忘记? 转念一想,算了。此间只有他们二人,既不能找回场子,也不能伤到谢承思分毫。而谢承思不过是在逞强。要给旁人炫耀他瘫了也过得好,还有人能悉心照料,嘘寒问暖,穿衣吃饭不用动手,什么都喂到嘴边。 这人不仅在自己面前这样,在别人面前也一个德行。 他堂堂一朝太子,不跟瘫子计较。 不过,谢承思这贴身侍女,对他确实极为细心熨帖。 便是仆婢,也难有做到这份上的。 太子将谢承思安顿在侧殿。 “二郎突然来访,我实在是无甚准备,便只好委屈二郎,先在这偏殿将就一晚。” 这时,他已经调整好了心情,对着谢承思,恢复了心平气和的模样。 “无妨。兄长今夜辛苦了。”谢承思也心平气和了起来,做出兄友弟恭的姿态。 谢承思说自己身上不便,不喜陌生人近身。 故而,太子派来的内监宫女,全以此为由,被打发了出去。怀王的一切,还是同在王府时一般,由降香打理。 更衣沐浴时,谢承思一反常态,动作迅速,也不怎么挑拣。 使降香在浴桶重为他擦身时,都忍不住要问:“殿下,不多泡会吗?” 谢承思:“当然不。太子不解风情,他这里没什么好东西,沐浴只是凑合罢了,且明日还要早起。晨钟后,宫门一开,我们便出发往沂州。” 降香又问:“殿下明早不去和陛下请安吗?就这样直接离宫,或许会不妥?” 谢承思的答案简单干脆:“不会。” 降香便不再多问了。 夜里,降香睡在耳房里,与谢承思一墙之隔。 她还是不放心。 虽殿下去不去请安,不是她所能决定的。 但若晨钟后便出发,殿下定然没空用早膳,她须提前准备些。 且殿下外出时,总要带着点心在路上用。缬草回王府了,他未必能记起为殿下捎带点心。稳妥起见,她也须准备些。 有这些事情挂在心上,降香睡不着。 索性爬起来,将它们都了结。便是少睡会,至少能踏实入睡,也比翻覆一夜要强。 前一夜没睡好,今夜可再不能这样了。 于是,降香轻手轻脚地从耳房出来,叫醒了抱厦里值夜的侍者,恳求借东宫之中的厨房一用。 当然,她还是给了钱的。 7.出城 降香早习惯了为怀王炊饭,生火热灶时,手脚十分麻利。 且她考虑过,食物要易于携带,做的都是些简单的糕饼凉汤,不需费太多工夫。 故而,还不到后半夜,便将一切都准备好了。 许是操劳过头,她躺回去后,睡得极为踏实,无梦到天明。 鸡鸣五更,降香推着谢承思出宫。 皇城阙道上,露水结成了薄薄的白霜。 素舆的轮子经过,难免有些打滑,使她推得格外小心。 怀王府的马车停在阙道尽头。 驾车来迎的人是甘松。 竟不是缬草?降香奇怪。没忍住便问出了声。 甘松刚准备开口解释,素舆上的谢承思插嘴,抢过话头:“缬草有事先走,到明后日你便能见到他了。” 殿下都发话了,甘松当然没别的要说,只站在一旁赔笑脸:“是、是,殿下说得是。” 马蹄哒哒地踢踏着,敲在皇城外巷密铺的青砖上,与车前铜铎叮当的脆响,混在一处。马车沿着高高的宫墙,一路行出了宫门。 马车并不折返王府,反而沿着中轴主街,直接往城门口驰去。 降香规规矩矩地跪坐在车中。 而怀王谢承思则闭着眼,后脑枕在她大腿上假寐。 车在城门前停了下来。 降香伸手去掀车帘,欲查看外间发生了什么。 怀王曾执掌京畿十六卫禁军,便是腿坏后,只能挂着虚衔,禁军之中的大小将官,却仍大都是他的老部下。余威不减。 因此,标着怀王徽记,或是带着怀王信物的人马,进出京师时,从来畅通无阻。 至少降香近年来,从未遇到同此刻一般,需要停车盘查的情况。 她伸腰抬手之间,难免牵动腿上躺着的人。 谢承思睁开眼,不满地打掉降香往外探的手:“别乱动!” 降香好声好气地安抚:“殿下,车在城门口停住,似乎是被拦下了,容奴婢去看看。” “看什么看,等着便是。一会就走了。”谢承思抓住她的两只手,不让她动,“他们敢拦我?” “好吧。”降香无法,略微调整了跪坐的姿势,使谢承思枕起来,更加舒适。 谢承思翻了个身,脸朝下地紧贴着降香的大腿。 隔着薄薄的衣料,降香清晰地感受到,他高挺的鼻梁正戳着自己的皮肉。绵长温热的呼吸,混着他身上浓烈馥郁的香气,洒在她的小腹上。 她觉得自己的双腿,跪得有些僵了。 或许是维持一个姿势太久。 但脸上渐渐生出的红晕,却不能怪到这上面去。 车内的香气突然变得浓烈,浓得让降香有些发闷。 她并未熏香,香气全是从谢承思身上弥散出来的。 降香又想着要打起车帘了。 但她没伸手。 似乎是怕谢承思再有不满。 又似乎只是她单纯地不想动。 “里面的人,接好了!这都是殿下的宝贝,碰坏了拿你是问!”甘松的声音在外间响起。 话音未落,一只巨大的箱笼便斜塞了进来。不仅牢牢堵住了外间照进来的光线,更严实地挡住了甘松的人影。 谢承思抬起头,从降香腿上离开,示意她将箱子接进来。 降香立刻便从僵硬之中解脱了出来。 她虽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照谢承思的意思做。 连着进来了三个同样的箱笼后,甘松才消停。 在这之后,本停在城门口的马车,也很快动了起来。 “不许打帘子,不许往外看。”谢承思凑近降香耳畔,小声叮嘱。 “好的。”降香也放轻了动静,学着他,用极小的气音回。 马车辚辚向前,只是不知何时脱离了官道。 路况不再平稳,反而崎岖颠簸。 因着谢承思的叮嘱,降香不敢往外张望,更不敢同驾车的甘松搭话。 ——若驾车人当真是甘松。 她只得担心地握住谢承思的手,想帮他稳住身形。 殿下腿脚使不上力气,车里又被甘松塞进了三个大箱笼,颠簸之下,挤挤挨挨,容易磕碰。她得仔细照看着殿下。降香想。 可仅凭着双手,降香总觉得她握不住,使不上劲。 索性一翻身,坐到了谢承思身上。这样,全身的力气便都能起作用了。 而谢承思的反应却很大。 “光天化日之下,你竟还能起这等龌龊心思。”他痛心疾首地摇头。 降香不知谢承思所指何物,她更在意另一件事:“殿下,现在是可以大声说话了吗?” 谢承思免不得又被她噎住:“……是。是是是!” 原本悄悄红起来的耳朵,因着这一打岔,恢复了原状。 “殿下为何说我龌龊?”谢承思说过的话,降香每句都记得清楚。 虽话赶话之间,她说了更想说的东西,但也遇着了她不懂的地方。方才没机会说,现在当然要回头问。 谢承思的刚消停的耳朵,又唰地变红了。连着如玉的脸颊,也染上了浅浅的红。 “你压在我身上,白日宣淫,如何不龌龊!”谢承思高声叱,将话里的气势,撑得格外足。仿佛这样,便可掩饰他难以启齿的窘迫。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殿下冤枉。路途坎坷,殿下腿脚不便,我在殿下身上稳住,能让殿下更舒服些。”降香解释。 “那你不会让叫人,让车子慢些走?”此时,谢承思更是连雪白的脖颈,都全变红了。 殿下应当全身都红了吧?降香不由自主地想。 但她是不会说的。殿下好面子,说了不好。 “可殿下不许奴婢向外看。”她慢吞吞地,只答了一这么句。 “现在许了!你现在,立刻去说!从本王身上下去!”谢承思几乎是大吼了。 “好吧。”降香同意了。 她隐隐感觉到,若她再坚持下去,殿下或许要气得将她赶走了。如今马车未行官道,真被赶走,她不识路,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马车走得慢了,谢承思靠在两只箱笼间,也不嫌如何局促,反而十分自得,显出一种潇洒不羁的风流气度来。 “你不问我,我们为何走到这里吗?你不是最好奇吗?”他同降香搭话,人已从方才的情绪之中抽离了。 “问的,问的。殿下,我们为何走到这里?”降香点头附和。 “昨日我同太子提,说我要去沂州,过他曲州。没成想刚一入夜,他就鬼鬼祟祟地派了人,传消息出城。缬草已经跟上了那信使,我们如今正是追着缬草走。我倒要看看,太子究竟在搞什么鬼。”谢承思说。 “那殿下还寻蒋神医吗?”降香问。 “不急,我已经抓住了他。他跑不掉。”谢承思胸有成竹。 “殿下英明。”降香连忙抓住机会拍马屁。 “但我们的马车上有王府徽记啊。虽说守城之人都是殿下旧部,但城门人多目杂,很难不走漏风声吧?风声传到太子殿下那里,可能不太好。”降香为表现自己好学,主动问出了新问题。 “你再仔细看看,看车上究竟有没有王府徽记。” 谢承思果然受用。端着一副算无遗策的高人模样,先卖关子。 “停车!”他甚至亲自开了金口,叫甘松停车。 降香先下车绕了一圈,确实没发现车上有任何徽标。 为确认自己没看错,她又拉着甘松问:“这辆马车,是从王府里出来的吗?” 甘松答:“当然是啊。” 降香:“那为何没有徽记?” 甘松:“嗨,别提了,平日里这种车呢,都是给我们这些人办事用的。也不知道殿下为何心血来潮,要乘它出门,昨日成总管把它找来给我,我也吓了一跳。这车看着普通,竟还装了个能放下素舆的夹层!” “不过殿下做事,自有殿下的道理。你我只需奉命行事,也别想那么多。”甘松又补充道。 “有吗?”降香一上车,谢承思的问题便追来了。 “没有。”降香一五一十地答。 谢承思得意地笑了。 “那便老老实实地坐好了。此刻,我们皆是王府中运货的挑夫。” 他使了一招声东击西,让众人都误以为他在王府去沂州的车队之中,而他却坐着不起眼的小车,抄了近路,悄悄随着先行的缬草,一路直奔曲州。 “甘松,加快速度,五日之内,务必赶到曲州。接应之人,你应当知道怎么找。”谢承思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用手撑着上身,将头探出马车外,吩咐道。 “遵命,殿下。”甘松应。 “驾!驾!”他松了马缰,用鞭子抽在马臀上,催着马儿跑起来。 马车疾驰在坑坑洼洼的小道上,谢承思少了双腿的支撑,确实被颠得东倒西歪,脑袋有时撞到车顶,身子有时碰上车壁。 但他并不如平时一般抱怨。甚至称得上平静。 而降香还是看不得他这样,想再次试探着让他稳下来。 不过,这回她学聪明了。 出手时先开口问:“殿下,可要我帮忙?我帮殿下压着?” “上来!”谢承思闭上眼,咬紧了牙关。 降香四肢并用,撑在车壁上,整个人罩在谢承思身上。这样一来,他周围便有了限制,再不会被颠得四处滑动。 为省力,降香塌下腰,将身子贴紧了谢承思,能使自己多个支撑。 如此近的距离下,谢承思好熏的浓香,又无孔不入地钻进她鼻子里。 殿下人是暖的,身上香气也热乎乎。有些让人犯困。 醺醺然之中,降香仍然尽力牵起眼皮,仔细观察着谢承思身上,是否有被撞出来的青紫。 她要记住位置,之后好为他上药。 殿下最爱美,最怕留疤。 8.山道 马车已经在路上行过四天。 按着这样的速度,再有一日光景,便可顺利抵达曲州。 可天不遂人意。 约莫到了辰时,天上忽然下起了大雨。 雨势凶猛,使本就不好走的路,被雨水糊得湿滑泥泞。 稍有不慎,马车的轮子就要陷进去。 雨点劈里啪啦地砸在地上,溅起阵阵水雾,水雾里混着泥灰,使前方的道路,渐渐笼罩在灰蒙蒙的一片之中。 驾车的甘松,虽坐在车盖之下,但仍免不了被从左右落进来的雨珠,打湿了衣裳。 赶路是再赶不得了。 曲州当然也去不成。 甘松环顾四周,看见路边生着一株高大苍翠的栾树。便将马车赶了过去。马拴在树干上,车停在树冠下避雨。 隔着车帘,他拱手向谢承思请示:“殿下,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了,保不齐要下到天黑。属下以为,最好是让我先去前面探查一番,看看可有投宿的人家。” 谢承思:“可。” “殿下便在此处稍候。” 得了怀王的首肯,甘松从车架上抽出一把伞,转身往雨里去了。 殿下虽双腿有恙,但车里还有降香照看着。甘松与她曾经是同僚,知道她身手不错,不至于让殿下遇险。因而走得十分放心。 此时,车里的降香正取了火折子,放在嘴边吹了吹。 她要将熏笼生起来。阴雨湿冷,殿下的腿受不住,点上香,用热气熏着,他能好受些。 而谢承思还是倚靠在车里的箱笼上,无知无觉的两条小腿,大剌剌地直伸着,等着人伺候。 还打开了降香备好的糕饼盒,拈着自己喜欢的吃。 用过两个,他又嫌口干,不知从哪里扒拉出一只水囊,解开塞子正欲入口。 “殿下使不得!”降香余光瞟见谢承思要喝水,连忙伸手夺。 谢承思不满,拽着水囊往自己身前收:“抢什么抢?水都被你抢洒了!” 降香臂力远不如他,见夺不过,只得无奈道:“天气寒凉,雨又这般大,殿下该喝些热的。凉水对身体有碍。” 谢承思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手。 降香知道了殿下要喝水,便另生了一只小炉子,找出一把精巧的黄铜茶壶,将水灌进去,再架在炉子上煮。 铜壶也是西域货。壶身上鎏刻着繁复的纹样,一共是十二幅图,讲述了十二个波斯人的故事。壶盖上镶着一圈宝石,打磨得光可鉴人。 她知道,殿下喜欢这些特别的小玩意,故而在前日里,离开王府去东宫前,便将它随身带上了。免得殿下当真借住在东宫里,想用却没得用。 不过,在东宫里没用上,如今在路上,却用上了。 待壶中的水微微滚起来,降香揭开壶盖,依次向里面投入山楂、红枣、姜片、冰糖等各种茶料。 香甜的味道顺着壶嘴蒸腾起的水雾,悠悠飘了出来。 降香提起弧形的壶柄,斟满了一盏茶,递给谢承思:“殿下请用。” 谢承思接过,喝去一半,把茶盏还给降香:“不喝了。” 车厢本就不大,又被三只箱笼占去了位置,没有合适的地方搁放茶盏。降香无法,只得端起谢承思剩下的一半茶汤,灌进自己肚子里。 为不惹他厌烦,她专在茶盏边缘,选了他没碰过的另一边,小心翼翼地将嘴唇挨上去。饮尽后,她又从袖中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把她嘴巴沾过的地方,仔细擦拭了一遍。 要尽量少触着殿下的东西,她提醒自己。 谢承思看着她的动作,不知为何,有些不高兴了,出声抱怨:“擦什么擦,再来一盏!” “好的,殿下。”降香又为他斟了一盏新茶。 谢承思又只喝了一半:“你喝完!” 降香听话地接过。 不过这回,在擦拭之前,她知道先问了:“殿下可还要再用?” “用什么用?你当我是水桶?” 降香被他弄得手足无措,实在揣摩不明白他的心思。索性按着自己的想法继续问:“那殿下还允奴婢擦拭吗?” 她确实苦恼。殿下不喝了,也不许她擦茶盏,可里头还残着茶底,还带着糖,淋淋沥沥,黏黏糊糊,不擦要如何收拾? “这是擦不擦的问题吗?你根本不明白!”谢承思怒瞪她。 “殿下的吩咐,奴婢都会听的。”降香无辜地与他对视,十分真诚。 谢承思转过脸:“算了。你自便。” 算了算了,她就是这么一根筋,向人献殷勤,除了百依百顺,什么都不知道。指望她懂得多些,不如指望太阳打西边出来。 他的脸红了,不知是因生气,还是别的缘故。 又过了有一个多时辰,甘松终于探路回来了。 外间的大雨,仍未有变小的迹象。 甘松的身上处处挂着草叶,袍脚,鞋底,袖口全沾了泥,鬓角处还滴着水。他将伞缘稍稍向外倾斜,伞面上积着的大片雨水,便全泼泻在地,溅起不小的水花,使他本就透湿的鞋面,更湿了一层。鞋上的泥巴,也往上更沁了沁。 “殿下,不远处有座山,往山中走二里,有座村庄。”甘松站在车窗下,微微躬着身子,向车内禀报道。 “离曲州还有多远?”谢承思问。 “属下查过舆图,驾车再有两个时辰,便可至曲州城下。”甘松答。 “哦?此处可是在蒙县地界?”谢承思又问。 “是。” “蒙县。”谢承思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他将手肘支在车窗上,若有所思。 沉默片刻,他继续盘问甘松:“你所说的那座村庄,叫什么?马车进不进得?” 甘松:“此村名为大石村。属下去时,并未发现能行车的通路。但在回来的路上,属下本想从山中直穿出来,节省点时间,却在山石背后,发现了车辙的痕迹。我沿着车辙一路急行,七弯八绕,绕出山中后,竟快要看到蒙县的城楼了。无法,只得沿着我们所行这条路,从前边往回走。故而在这区区二里之路上,耽搁了许久。” 雨珠连成线,狂风开始呼啸,穿行在头顶的栾树枝叶里,使它们忽而向前,又忽而向后,似乎整棵树都在猛烈地摇晃。而天上雨水串成的线,竟丝毫不受影响,依然直直坠地,激起一片磅礴的水雾。 谢承思架在车窗上的手当然湿了。 但一向讲究的怀王殿下,却并不顾及这些。 低头思索片刻,他做下了决定:“既如此,那我们便驾车去这大石村。就沿着你回时的路,即刻出发。” 这番话落下,不仅车外的甘松,连车内的降香也不赞成。 二人异口同声地劝:“殿下,风急雨大,行路恐怕不妥。” 谢承思不为所动:“此刻天色不早,若再耽搁下去,进大石村时,天便要黑了。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无法,甘松只得坐回车架之上,赶着马儿向前去。 降香本想帮他,与他换个手,但想起车中殿下需人照顾,甘松做不来,刚刚抬起的身子,又不露痕迹地坐了回去。 甘松所引的这条新路,舆图上没有,但车辙极深。 谢承思让降香帮他把身子挪至车窗旁,以便仔细观察这些车辙。 果然,叫他发现了不寻常。 这条路看似杂草丛生,但草下却均匀地铺着石子,便是车辙的痕迹深,也没有淤出太多泥,马车行在上面,竟意外地平稳。 一般的羊肠小道,只是人踩出来的,遇上今日这么大的雨,被积水一泡,马车极易陷进泥里。但他们没有。 仿佛这路上的杂草,不是天生地养长起来的,反而是有人故意栽种。 为何栽种杂草? 定然是要隐藏掩盖些什么。 就是这条不在舆图上的路。 马车在雨中穿行,朦胧水雾之中,已能远远看见大石村的村口了。 车中的谢承思出声吩咐:“甘松,你找个地方,让车子陷进去,再进村叫人来帮忙。” “殿下?”甘松疑惑问。 “照做便是。”谢承思不欲解释。 “是。”甘松领命去了。 “把香熄了。车帘打起来,让味道全都散走。”谢承思又回过头,对身旁的降香道。 “不可。如此一来,不仅寒气全吹进了车里,还会有冷雨侵扰。殿下身体受不得凉。”降香拒绝。 被她这么顶撞,谢承思倒不像平常一般发火。反而撑着上身,自己动起手来。 降香怎么拦也拦不住。 她只好掀起自己的裙子,抬着谢承思的一双小腿,放进她的大腿之间。 不出所料,他的腿脚冷得像块冰。甫一接触到她的肌肤,冻得她不自觉地要哆嗦。 但她忍着他所带来的寒意,用自己身体里的热气,暖着他的伤腿。 无法,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殿下受凉。大雨天里,本就寒气重,殿下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腿,到夜里,膝盖股骨肯定都要痛的。 “你!放肆!”谢承思的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将自己的腿搬走。 降香当然不会让他得逞。她双手双脚一齐用力,紧紧地夹着谢承思的小腿,不许他撼动一分。 “现在不是你胡闹的时候!”谢承思涨红了脸,强要与降香角力。 可他蓦然发现,自己残废的小腿,被她牢牢制住,竟无分毫对抗之力。 因着这样的发现,他浑身绷紧的斗志,顷刻间,如同山岳崩毁,一下子全懈了。 “奴婢没有胡闹,殿下才是胡闹。殿下要爱惜身子。”而降香的答案依旧十分诚恳。 谢承思的脸色由红转紫,由紫转青,又由青转白。 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她的心思,他早就知晓了。 但她竟倚仗着他的不计较,胆大如斯,不顾主仆之分,忤逆他的意思。 不知是否心血来潮,谢承思拣着他与降香之间的事,一件一件,仔细地回想起来。 她确实逾矩了。 之前种种,可以强说是她不懂事,知错就改,而此刻他却不能再蒙蔽自己了。 是因他成了废人,使她自由过头? 养大了她的胆子,让她恃宠生骄?以为能做他的主?以为他能任她揉搓? 谢承思重新打量起身边的降香。 他面无表情时,脸色是肃冷的。目光锐利,像是夜里潜藏的鹰隼,盯着选好的猎物,一旦找到破绽,便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看得降香心里有些发毛。 但谢承思终究什么都没说。 也什么都没做。 这次便暂且放过她吧。 在这荒山之中,天上还下着雨,将人赶走,实在太苛刻。而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主人。 他不情愿,但又情愿。 9.投宿 “这里,这里!”甘松招呼着身后的两名男子,将他们带到了马车旁。 甘松带来的这两人,皆是大石村的村民,身披蓑衣,裤腿挽到了膝盖上。甘松不知从哪里也弄到了件蓑衣,与他们打扮相同。 三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泥巴里,艰难地走近歪斜在道旁的车厢。 谢承思早早打起车帘,亲自撑着伞,探出半个身子,向着过来的这两位村民,高声道谢:“多谢!多谢二位相助!” 凄风冷雨刮在脸上,使他的面色显得十分惨白,毫无血色。 而他用只腰腹加双手,撑起上身的举动,落在人眼中,更是病体难支。 三人好不容易走到了车旁。 甘松找着了个支点,用手推着试探了一下,转头问道:“二位大哥,我看这里还算稳固,不如我们一起用力,从这里推?” 那二位村民却并不动,站着观察了一圈,提出不同的意见:“这车陷得太深了,仅我们三人之力,恐怕推不成。” 甘松:“加上我们的马呢?” 二位村民仍然摇头:“也不成。” 车里的降香,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掀起车帘,准备自告奋勇地加入他们。 还未开口,就被谢承思看出了意图。 他伸手将她按了下去,食指放在唇中,摇头示意她噤声。 降香便不动了。 但她的目光,难免要落到谢承思的唇上。外间的风雨将他的嘴唇吹得有些泛白,手指触着的地方,被压得微微凹下去,看上去很软。 外间的又响起了人声:“不如这样,你们先随我们回村中避雨,把车放在这里。等雨停了,我们再多带些人手,或者牵只牛来,你们的车便很好出来了。” 是那二位村民。 甘松为难地看向车里:“我需得问问我们郎君……”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谢承思突然将身子探出去,打断甘松,大声道。 二位村民:“那我们便先去前面等。” “且慢!我们的马儿贵重,不知二位壮士,可否允它随我们一道进村?”谢承思见他们走开,连忙喊。 听了谢承思话,他们停下脚步,相互对视了一眼。 其中一人点头道:“当然。” 于是,降香将谢承思从车里背了出来。一只手托着他的大腿,一只手打着伞,小心翼翼将伞柄搭在肩膀上,使伞面能罩住她的后背,风雨便不淋着殿下。 腋下还满满夹着东西——一边是个包袱,装着火折子、熏笼、水囊,方才烧水的小炉子、小铜壶、茶盏,还有七七八八别的一些杂物;另一边则是谢承思代步的素舆。 素舆当然夹不下。 确切地说,她是用胳膊肘推着它的靠背,慢慢往前挪。 “拿这么多东西作甚?你当我们在搬家?”谢承思人虽趴在她背上,嘴巴却不消停。 降香走得很稳:“殿下要用的。殿下身娇体贵,处处讲究。这村庄景况不明,若奴婢真因短缺了东西,而伺候不周,殿下要发脾气的。” 什么身娇体贵?她怎么敢当着他的面,说他的坏话? 谢承思正欲发作,却一时无法反驳。 他确实讲究。 只得憋闷道:“那你不会把我放在素舆上,手提着包袱吗?” 降香拒绝:“不行。雨太大了,殿下无论是乘素舆,还是坐于马上,腿都会湿。殿下的腿不能湿。” 谢承思听得发晕:“不是还有甘松?让他帮你搭把手。” 甘松牵着马走在后面,听见殿下提到他的名字,连忙走上前来,接过了降香手上的包袱,将包袱放在舆面上,一手牵马,一手推舆,行动间颇为利落。 降香不忘叮嘱:“小心包袱,我在里头装了火折子,不要叫它受了潮。” 前头带路的二位村民,将谢承思一行人领到了一家农户的门前。 开门的是个老翁。 “村老,他们便是刚来求助的行人。他们的马车陷到了泥里,我们去看过,实在推不动,便干脆将他们带回来了。” “哦哟哟,外面这么大雨,还要赶路,真是不容易。进来休整休整。”老翁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去。 带路的村民向他们介绍:“这是我们村老。他家有空屋,能借给你们住。这雨下不停,时候也不早了,你们便先在村老家歇一夜,明早再去看那辆车子。” 谢承思又向他道谢:“多谢二位壮士。” “快进来吧,别站在外面吹风淋雨!你们也赶紧家去!”老翁再次招呼。 进了老翁家,甘松去拴马,老翁则先将谢承思与降香,安置在西侧的空厢房之中,又从外间拿来一盏油灯点上。 灯光昏暗,但黑乎乎的屋子总归是亮堂了起来。 房中砌着一张土榻,上面堆着干茅草,旁边摆了一张断了腿的旧木桌。地上零散地堆着些农具。 “各位先在此稍候,我家老妻做了些热汤饼,等下她端过来,大家可用些暖暖身子,充充饥。”甘松推门进来时,正听得老翁在招呼他们。 “多谢老伯,不知老伯如何称呼?”谢承思已经坐上了他的素舆。 在老翁点灯的短短功夫里,降香掏出帕子,将被雨淋湿的地方全擦干了,还从包袱里找出了一只锦垫,让谢承思能坐得更舒服些。 “我姓石,郎君唤我石伯就可。我们大石村人,大多都同宗,都姓石。”老翁说,“郎君贵姓呢?” “免贵姓成。”谢承思化用了成素的姓。 “成郎君的身子……”石伯有些难以启齿,吞吞吐吐地问。 从刚见到三人时,他便注意到这位趴在女郎背上的成郎君。郎君生得极好,怎的要小娘子驮着?这小娘子是婢女,还是? 他好奇,又不好意思多看,等郎君坐上了素舆,才终于憋不住,犹犹豫豫地开口。 “腿断了,走不了。”谢承思大大方方地答。 “我观郎君生得英俊,不似寻常人,怎就……”石伯语带惋惜。 “哪里不是寻常人,皮相不过是天生父母养,我也就运气好,赶上了而已。石伯太抬举我了。” “唉,郎君这腿……” “世事无常。” 石伯听出谢承思不欲多言,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老翁我仗着虚长几岁,冒犯郎君了。” 谢承思:“无妨的,旁人初次见我,都要好奇这双腿。方才那两位救我们出来的壮士,也有心打探,只是来不及与我们搭话。” 石伯:“啊……是、是。他们年轻,脸皮薄,又自小生长在我们这深山小村之中,没见过世面,乍见郎君这等神仙人物,所以不好意思说话。” 谢承思:“谬赞,谬赞。不知那二位壮士,该如何称呼?” 石伯:“他们是一对兄弟,大的叫石猛,小的叫石刚。” “吱呀”一声,朽旧的房门再次被人推响,打断了谢承思与石伯的对话。 又有人来了。 来人是一位老妪。 她端来了一摞饼,一盆汤,并几副碗筷。 “快来,就放在这桌上。”石伯向她招手。 又转头对房中余人道:“这是我的老妻。” 老妪放下了手中的东西,福了福身。 “汤饼来了,各位先用,我们便不叨扰了。”石伯站起身,与妻子一同告辞。 房中只余谢承思、降香、甘松三人。 甘松累了一天,见着有吃的,上手便抓。 旁边斜飞出一颗石子,精准地打掉了他放至嘴边的蒸饼。 “谁?”他抬头刚想探究,便撞上了降香的眼睛。 “哎呀哎呀,你吓死我了。”甘松拍着胸脯压惊。 降香站在谢承思背后,收回了手,慢吞吞道:“先用银针为殿下试毒。” 甘松这才从饥饿中清醒过来,起身就要告罪。 谢承思摆手:“不用试,全倒了。” “啊?”甘松忍不住小声惊呼。 降香的动作比甘松迅速,得了谢承思的命令,直接动手处理起桌上的食物。 汤泼在墙角,饼做出吃过的样子,其它的碾成碎屑,洒在地上,用草垫压着。 而后,她打开了从车上带出来的包袱——里面竟全装着她自己做的糕饼!他们一路走,她一路做,每投宿一处,便会为次日补充些新的。 她用帕子垫在桌上,打开包着糕饼的油纸,又取出水囊和茶盏,为谢承思倒了杯水。 “殿下请用。”她将东西推至谢承思面前。 又拿出一包东西,递给甘松:“你不是饿了吗?吃这个。” 甘松欢天喜地地接了,嘴巴也变得格外甜:“多谢降香姐姐!亏姐姐还记得我!” 他比降香大上几岁,却不顾及什么长幼之序,一顿“姐姐、姐姐”的乱叫。 谢承思嗤笑一声,似乎是对他的狗腿行径十分看不过眼:“去窗下吃,把外间的动静,给本王盯紧了!” “是,是!”甘松举手拜了拜,便依言蹲到了窗边。 “那奴婢去门边守着。”降香说。 谢承思抬头看她:“你也没那么笨嘛。还懂得打草惊蛇的道理。既知道不能煮茶,也知道守门。至少比他聪明。” 他又伸手一指甘松。 甘松哪敢说话。 “好了,我现在吹灯,你们都守好了。” 谢承思最后吩咐。 屋中最后一点明光,骤然熄灭。 屋外狂风仍然呼啸,哗啦啦的大雨,下得仿佛是天上的河水,奔涌倾泻而下。 天空被浓墨泼过,云层遮住了月光,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惊雷在天边炸开,闪电劈在地上,带来霎那的光明。 就在这咆哮的风雨之中,三人迎来了夜里的第一位不速之客。 “来了!”藏在窗下的甘松用气声提醒。 门外出现了身穿蓑衣,头带笠帽的人影。 蓑衣之下是严严实实的夜行衣,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降香屏息站在门后,紧紧盯着他的动作。 只见那人推开了门,径直往床榻的方向走去。雨水顺着他的蓑衣流下来,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每向前走一步,地上便留下一只湿淋淋的脚印。 他在床边站定,猛然从腰间抽出一把雪亮的长刀,向着床铺之上,一挥而下! 10.灭口 刀锋过处,蓑衣人扑了个空。 他并不坚持在黑暗之中行事。 从怀里摸出一颗火信,打开竹筒上的盖子,放在嘴边,呼地一下便吹亮了。 微红星芒带来的光亮不足,但足以让他看清暗处窥伺的眼睛。 ——他转身便对上了降香与甘松的目光。 蓑衣人盖灭了火信,重揣进怀里。屋内又重回黑暗。 他浑身绷紧,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弓。 他握紧刀柄,没有任何犹豫地向二人的方向攻来。 身后黑暗的角落里,谢承思从容端坐在素舆上,不紧不慢地比了个手势,左手虎口张开又合上,右手二指横着从脖颈前穿过。 降香与甘松即刻了然。 “嗖”的一阵破风声,降香伸手挥出一把石子,对准了蓑衣人的哑穴攻去。 蓑衣人腾空一跃,向后急撤两步。笠帽掉到了地上,但下半张脸仍遮在蒙面的黑布之下。 当空一道闪电,伴着隆隆的炸雷,映亮了他的眼睛。 甘松便趁着他后撤的空挡,抽出贴身藏着的匕首,挡住了他的去路。 蓑衣人闪身躲过,抬刀来格。 他似乎对自己颇为自信,一对二不说,竟还不开口出声引人。 而错过了出声的时机,便再难开口了。 降香随手捡起地上农具堆里的一件,虎虎地舞向他,将他逼近甘松。 甘松用匕首尖对准他的喉咙,一刀扎下,又迅速拔出! 蓑衣人下意识地捂住伤口,像只破漏的风箱,直发出嗬嗬的气声 但他很快又放下手,不顾身上的伤势,重新加入战局。 脚步却免不得变得迟缓滞涩。 风雨声全然掩盖了房中的动静。 使村老石伯家的西侧厢房,和村中其它民居无有不同,黑乎乎,静悄悄,似乎也进入了酣眠。 谢承思不禁支颐沉思起来。 来人与他们一般,并不想声张。 但这座大石村,与进村那条车行的密道息息相关,村民定然不无辜。 密道被外人发现,误打误撞的外人也被领进了村。 为何不声张?若进门便呼唤村中同伙,一拥而上,他们三人变成神仙也难逃。 他原本就是怕这种情况出现,才放弃活捉盘问的想法,打手势让二位手下,先闭了这人的嘴,在无声无息中直接杀了。 他们在忌惮什么? 思索间,蓑衣人已被降香当心毙命。 她从地上捡的农具,是一把镰刀。 弯刃从蓑衣人的胁下钩过,斜贯至腰下,刃尖插在他的心口。 整个人几乎要被斩成两段。 “殿下,人解决了。之后该当如何?”降香轻手轻脚地走近。 “不必点灯,先等。”谢承思道。 “甘松,去把他的蓑衣剥下来,穿上。笠帽、蒙面布也带好。”他又补充。 “是,殿下。”甘松甚至觉得只换蓑衣不够,还将那人身上染满鲜血的夜行衣,一道扒了下来。 不管上面的血渍污糟,蒙头便往身上套。 笃笃、笃笃、笃笃。 敲门声响了三下。 虽被风雨遮住了大半,但在无声的室内,仍然清晰可辨。 谢承思沉默地示意甘松去应门。 门开了一条缝。 笠帽与黑布遮住了甘松的脸,只从缝隙里露出一只眼睛。 衣服上的残血,黏糊糊的,还湿润着,热腾腾地冒着腥气,从门缝里往外飘。 他没听过蓑衣人开口,不知他声音如何,以防露出破绽,便干脆不言不语。 来人却被他唬住了。 他不知是因为怕,还是因为冷,身子本就在风雨中微微颤抖。 见着门内人浑身染血的模样,更是狠狠地一哆嗦。 左手打着的伞,一时握不住,歪歪斜斜地栽倒在地。引起的动作,骤然吹灭了他右手的油灯。这使他连油灯也差点端不稳,也要落在地上了。 甘松只是看着他,立在门缝里,并不出手帮忙。 “官……官爷。成、成了?” 来人实在沉不住气,抖着嘴唇问,话说得十分磕绊。竟是此间的主人,村老石伯。 甘松略微点头。 “他、他们应该吃了东西……吧?”石伯又问,“我在外间没、没听见人声。应、应是被我、我们麻翻了。” 甘松点头。 “那、那尸首还是老办法?让石猛兄弟来处理,充作牛羊肉,运出去卖了?” 甘松强抑住心里的惊涛骇浪,继续点头。 这大石村谋杀外间来人,竟已十分熟练,甚至还做成了产业? 连尸体如何处理,也有专门的法子? 且那老翁口称官爷,蓑衣人岂不是与官府有关? “我叫他们来,请官爷稍候。”石伯终于镇定了下来,声音不再发抖。 甘松目送他离开。 老翁佝偻孱弱的背影,颤颤巍巍地消失在漫天雨幕之中。 房门再次关上了。 “一个不留。”谢承思命令道。 笃笃、笃笃、笃笃。 敲门声再次响起。 这次却无人开门了。 笃笃、笃笃、笃笃。 敲门声又响了。 “进。”沙哑难辨的嗓音响起。 官爷的声音是这样的吗?好像变了?去而复返的石伯虽然疑惑,但仅仅一个字,他也说不好。 他心里隐隐有种不踏实的预感。 可能是天太黑了,雨也太大了,显得官爷身上血也格外吓人。 “村老?怎么了?”石伯身后的青年见他脚步踌躇,便开口询问。 “没、没。”石伯答。他不敢怠慢了里面的官爷,硬着头皮推门。 屋中仍然漆黑一片。 直到所有人都跨过了门槛。 一共四人:石伯、石猛、石刚、石妻。 沙哑的嗓音又响起:“关门。” 门关上了。 身后的刀也高高地悬起了。 此刻,降香所用之刀,不是杀蓑衣人的镰刀,而是蓑衣人那把更利的长刀。 当谢承思重新点起灯时,进来的四人,已全断了气。 伤口全在脖子上,鲜血高高地溅起,从门上直到房顶。 降香吸取了教训,一刀割喉。 这样便不会同杀蓑衣人一般,弄脏衣裳。 “去院子里看看,是否还遗漏了旁人。”谢承思使唤甘松。 甘松领命而去。 他走之后,谢承思又让降香去剥掉地上死人的衣物:“你在那两个青年男子的衣服里,选一套穿上,另一套留给甘松。” “殿下是要?” “我穿甘松现在穿的。”谢承思以为她问衣服,便随口答道。 “殿下当真能忍?”降香瞪大了眼睛。 殿下爱洁,怎能穿别人穿过的衣裳?而且是沾了血的衣裳。 之前在长公主的别庄里,殿下同太子起了争执,弄了一身酒菜,殿下虽没沐浴,但好歹让她擦拭了身体,还换了新衣裳,且饭菜的污渍,更远比不得血污尸臭。 当时殿下能受得住,此刻却未必。 她觉得他受不住。 故而有此一问。 毕竟,长公主别庄那次,她只是不解,但并没有问。 “大呼小叫些什么?想把外人引来?”谢承思颇为奇怪地看着她。 “殿下若当真要穿旁人的衣裳,便穿地下这些吧,奴婢没让它们沾到脏污。用炉子熏熏,也能勉强遮盖他们身上的味道。”降香压低了声音劝,当真从包袱里拿出熏炉、香末、火折子,一件一件地摆在桌上要燃。 谢承思被她气笑了:“熏衣裳?等你熏好了,是要到鸡鸣,还是到天亮?索性现在就去外间大喊一声,把村民都聚来,说这里住了个爱香成痴的大家娘子,精通香道,最爱浓香,请他们都来赏脸品鉴!” 原来殿下也知道,他对浓香的爱好,像个贵人娘子啊。 降香低下头,任谢承思责备,思绪却飘到了风马牛不相及的地方去。 “把你带的玩意儿都收起来!衣裳换上!”谢承思见降香不语,提高了声音补充。 “奴婢动作快,不会熏很久。”降香仍想争取。 “还敢狡辩!” “不敢不敢。” 这回,降香终于知道,要小声偷偷说了。 甘松回来的时候,降香已经换好了衣裳。 她拆下了所有首饰,将头发束成男子的样式。 “殿下,属下已探明,此地只有这五人,再无别人。厩旁停着一辆牛车,应当是做运尸之用。”甘松向谢承思禀道。 “你把衣裳脱下来,换给我。你穿那套衣服。”谢承思除了将对降香说过的话,对着甘松又说了一遍,还加了些东西,“把那辆车套在我们的马上,我们驾它出去。” “是。”甘松刚被谢承思敲打过,知道不该多问,应下便照做。 对比之下,使谢承思狠狠地剜了降香一眼。就她话多! 三人迅速将衣裳处置妥当。 降香偷偷觑向谢承思无数眼,总怕他忍不住,要扯下衣裳抓挠。不过早些时候,她下马车时,当真以为殿下要投宿,往包袱里装了他治腿的药膏,以及玉容膏。应是够为殿下涂抹的。 但看了许久,谢承思却一直神色如常。 降香也不再纠结,从水囊里倒出一点水,浸湿了一张干净的帕子,仔仔细细地将五根手指擦净。这才走到素舆后,准备将谢承思推出去。 不管殿下如何忍,她是很知道他爱洁的。 她刚杀了人,手上沾了血,又给死人脱了衣裳,还是要弄干净,才好触碰殿下。 “弃掉这架素舆,直接背我上车。”谢承思开口制止她。 降香本不打算纠结的心,又不由得担忧起来。殿下既穿了脏衣服,又失了代步的素舆,以后可该怎么办? 担忧很快便表现在她乌黑下垂的眼睛里。 “看什么看,不舒服就别看!”谢承思转头,直视她的目光。 11.奔逃 “往这座村子后面走,去寻他们进山的路,尤其是车行过的路。”谢承思坐在运尸车上指路。 出门后,仍由甘松驾车。 降香服侍谢承思,坐在车厢内。 幸亏原本套车过来的人,考虑到尸体受潮后,恐会影响肉质,选了个有顶有门的的车。 否则,弃了素舆的谢承思,就可要受寒淋雨了。 车内虽然干燥,但这架车除充来运尸外,应当还运送其它秽物,使车厢之中充斥着难以言喻的味道。 谢承思席地而坐,居于其中,泰然自若,不仅没用帕子捂住口鼻,反而将京中怀亲王的丰姿贵态,全端到了这鄙陋之处。 身旁的降香也从最初的担忧,变得啧啧称奇。 殿下倒也没她想象中的那般娇贵。 但谢承思的指示,又将她的心悬了起来:“殿下遇着这般凶险,不该返回吗?” “来都来了。”谢承思言简意赅地道。 总不能因遭了莫名的刺杀,却因惧怕出事,又莫名退却,以至于空手而归。 他从来喜欢冒险。 且坦然接受后果。 愿赌服输。 先帝在时,是他冒险拿到禁卫的消息,才能挟制父亲,联合姑母长公主,扳倒那时的外戚白氏。 即便落得腿伤的恶果,也是他技不如人,没什么后悔可言。 更不能阻止他继续涉险。 如今不过是区区一条路,既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当然要进来探查;当然也会为了大石村杀人灭口的动机,继续深入。 经历前半夜,他已经能确定,他们就是因为发现了那条车行进村的道路,而被对方引进去,打算瓮中捉鳖。 这路,或者说这大石村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这座村子看上去,实在是平凡无奇。 没见有什么特别的营生。 非要说它是个强盗窝,以杀人越货维生,也不像。 若是这般,仅仅用车运送人肉,与那路上极深的车辙,更全然对不上。 或许村庄只是个幌子,而秘密藏在山里。 马蹄踏在湿滑的地上,溅起一阵阵的水花。 路两旁有人家被惊醒,点起灯向外查看,朦胧间看到了车的形状,便又熄了灯睡下。 车是村老石伯家的车,他今日刚接了一行误闯的外人,应当是趁着雨夜去善后了。 狂风暴雨伴着惊雷,没人愿意出门仔细看。 谢承思便在这样的掩护之中,如入无人之境,顺利找到了进山的入口。 降香这回却不翻包袱了。 她伸手在怀里摸了几下,掏出一个黑漆漆的口袋。 “用这个照路。”她将口袋递给驾车的甘松。 甘松一听,先是长舒了一口气。可算不用摸黑行路了。 降香人虽愣了点,做事当真是细致熨帖,能得殿下信重,也不无道理。 竟连赶夜路照明的器具,都有所准备。他打心底里佩服。 可当他接过口袋,解开外面束紧的绳子,见着了里面的东西,动作却犹豫了起来:“这……”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宝物,一时不敢碰。 ——口袋里是一颗八面镂空的金球,球里装着一颗小巧的夜明珠,滴溜溜地旋转着,在黑夜里透出莹莹的柔光。夜明珠离了黑口袋的遮掩,使周遭全亮了起来。 降香见他迟迟不动,直接掏出金球,塞到了他手中:“我只有这个。灯烛太大,随身带不下,而且遇雨易熄。” 金球进了手掌,甘松想握,又不敢握。 想握,是怕它掉了,不敢握,是怕他的手染脏了它。 谢承思见他们拉扯,不禁失笑:“好你个金降香,可真是把本王的王府都搬空了。” 这颗金球里的夜明珠,不是他的东西,能是谁的? 放眼世间,与他一般财力雄厚之人,也难有他一般的闲情逸致,特意去寻访,甚至请工匠打造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更加之各地的使节,投他所好,还会为他搜罗这些,年年朝拜进贡时呈献。 “这不是殿下的东西,是奴婢的,是殿下赏给奴婢的。”降香认真反驳,“殿下忘了吗?” 他赏过降香的东西多了,心情好了赏,逢年过节也赏。哪里记得那么多。谢承思不以为然。 不过,他堂堂怀亲王,当然不会在言语中落人口实:“既是我赏的,如何不是我的?” “殿下这是强词夺理。赏出去的礼物,哪里还有要回去的道理呢?”降香不认同。 他肯定忘了。她想。 这颗夜明珠,是他知道腿疾之事后,叫成素去库房取来交给她的。 说让她夜里放在素舆上,别因看不见路,将他推摔了。 不知是否因着在荒郊野外,三人一道赶路,身上是同样的狼狈,消减了谢承思身为天皇贵胄,与降香这个小小婢子之间的疏离感。 降香的胆子忽然变大了,越来越敢和谢承思争辩上几句了。 “你是我怀王府中人,你的东西自然是我怀王府中的东西。”谢承思理亏,但并不妨碍他理所应当地回。 且将车中二人的谈话放在一边。 借着夜明珠的光,可以很清楚地观察到—— 愈往里走,山势愈加陡峭,而供车行驶的道路,却依旧宽阔,上面没有杂草的掩盖,层层迭迭,密密麻麻的车辙便堂皇地显露了出来。雨水沤积于其中,变成了一道道的水坑。 前方的道路分开两边,一边向黑黢黢的深山中去,另一边则通向另一座村子。 远远望去,雨帘水雾仿佛层层的纱幔,掀开纱幔,后面是村子里灿烂耀眼的灯火。 亮得不像个村子。 便是不远处的曲州城,若非元夕佳节,宵禁后也绝无此景,更遑论现已是后半夜了。 灯火之下,他们一旦接近,便无所遁形。 “往山里去。”谢承思再次指路,“把夜明珠收起来。” “是。”甘松双手捧着夜明珠,小心地还给降香,生怕有什么磕碰。 他听见了谢承思与降香的对话。殿下对降香娘子纵容,尚且要和她论这稀罕宝贝的归属。若他不慎将它弄坏了,岂不是要倒大霉? 马蹄声又哒哒地响起。 雨势这么大,谢承思丝毫不担心路上遇着人。 新见到的这座村子里点了灯,他们不好进,山里总能再看看。 行过有一刻。 山中的景象也渐渐映入眼帘。 他们所处的地势高,向下有几条羊肠小道。 小道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坑,是人工挖出来的。 周遭挂了几只惨淡的灯笼,在风雨中飘飘摇摇。 谢承思豁然开朗。 太子可当真是他的好哥哥。 前朝物志曾记载:蒙县有山出铁,其下水出,注于堰泽。 曲州产铁。待父亲登基,将曲州封给太子后,专派过工部铁官前来,登记铁山之数。他们照着那本物志找到蒙县,上给朝廷的折子,却赫然写着毫无所获。 原来都在这等着呢。 这山里的坑,不是铁矿坑,还能是什么? 方才岔路口所见村庄,也未必是村庄,而是冶铁制器之所。风箱火炉,不分昼夜地燃着,可不是光芒璀璨? 怪不得。 怪不得路上车辙深重,怪不得行车进村的路不能让人瞧见。 私据铁矿,私制铁器,隐瞒不报,便是在太子自己的封地上,也是为大逆。 “回去吧。我看够了。”谢承思最后说,“脚程快些,赶在鸡鸣前离开大石村。” “是。”甘松低声应。 回程的路上十分顺利。 只是经过大石村村口时,降香隔得老远,便望见了谢承思白天故意留在路边的车架。 车轮陷在泥里,木架上刷着的桐油和生漆,看上去还很新。 她不舍地看了好多眼,欲言又止。 谢承思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动静,开口说她:“别看了。等到了曲州,还有更好的。至于车里那些东西,王府还不至于短缺。” 降香却不是心疼车:“车架留在原地,不会引人发现吗?” 谢承思嗤笑:“早该发现了。素舆不也留在原地?天亮后,他们自然明了。” 他根本不指望自己能瞒住身份。 身居高位,多年积累的气度藏不住,伤腿更藏不住。 从神京借道曲州,往沂州去的贵人,还坏了一双腿,除了他,还能有谁?只要在那大石村里,随便找个见过他的人,一问便知。 降香更加担心:“那该如何是好?” 谢承思又笑:“等本王到了曲州,谁敢妄动?”话里竟透出些睥睨天下的张狂意味。 让降香忍不住偷偷瞟向他的双腿,回忆起两年前,不坐素舆的殿下。 谢承思确实心中有数。 缬草在京时,便接了他的命令,提前出发,往曲州去。 一为跟踪太子的信使,二为联络部属,接应怀王。 他只需趁夜里赶到曲州城下,就可号令缬草手上的势力。 进了曲州城,就是进了太子的封地。就算太子与他龃龉再多,也不敢让他死在自己的封地上。若如此,岂非正坐实了苛刻手足,以至于兄弟阋墙?太子是不敢担这个罪名的。 且探查大石村道路时,他虽早预料到此事会与太子相关联,但并不想以此针对太子。 他本就是为探查太子的秘密,才单独行路,又碰巧遇见了大石村。 正能趁信报未至,深入其中,打得就是一个措手不及。 毕竟,缬草随太子的信使而去,而怀王府的大队人马,正在官道上慢慢地晃悠。 他入大石村,村中铁矿,绝无可能事先收到消息。 即便他不隐瞒身份,四处招摇,又有何妨? 若要针对太子,那就不会是这样的做法了。 其一,他会让缬草从曲州入手。 其二,他不可能弃亲王仪驾而独走,让自己多受这遭罪。 暗地里的事情,若他亲身出面,再拖着一双病腿,就差将“我乃怀王”四个大字,刻在脑门上了。又是何苦来? 现在,捏住太子开私矿,制私器的把柄,便尽够了。 有此种种,谢承思当然不会掩盖自己的行踪。 素舆、车架,全留在原地任人猜测。连话都无需传一声,便能震慑太子,省得他多费口舌。 12.回城 至曲州城下,风止雨歇,天色微明。 缬草早早地率部众来迎。 曲州刺史也率州中大小官员,候于道旁。 这让谢承思面上有些不虞。 虽然,他出发前和太子打过招呼,缬草也随着太子信使到了曲州,无论明里暗里,曲州刺史确实能知道他本人的行踪。 但他就不能装聋作哑一回?等怀王仪驾到了,再按规矩相迎? 如今他正乘着辆不知是运什么的车,又丢了素舆,若直接现于人前,真是堕了怀王威名。 怕不是太子故意派这刺史来恶心人的。 因此,谢承思让甘松直接驰过城门,马车一刻不停,他当然也不会露面。 空留曲州刺史站在原地。 幸好夜里下过雨。若非如此,马蹄踏过扬起的尘土,定然会扑得刺史一行人,满头满脸! 缬草先一步来到曲州城,早将谢承思落脚的客舍安排妥当。 ——是刺史腾出来的一间私宅。 缬草本按照规矩,往驿馆知会了驿丞,叫他及早准备起来,以迎怀王大驾。 可当他刚与驿丞见过礼,曲州刺史便亲身前来了。 颇为热情地邀请怀王移驾。 缬草觉得奇怪。 曲州是太子的地界,刺史是此地之长,一方大员,即便怀王贵为亲王,也难得刺史如此殷勤。 但驿丞毕竟在刺史手下做事,他若执意拒绝,怀王府不怕事,可驿丞还要仰仗他生活。 与怀王和刺史相比,他们同是讨生活,缬草心有戚戚。 为不带累驿丞,他谢过刺史的好意:“能得刺史亲迎,是在下的荣幸。只是我们殿下有些特别……” 刺史见他面露难色,似早有预料,拍着胸脯保证:“无妨无妨。怀王乃帝子,本官焉敢不敬?阁下若不放心,可随我去那宅子里一观。” 缬草心里正想着,如何委婉地提出要求,请刺史派人带他去查看那座宅子,刺史便主动提了出来。 可真是及时雨! 他抱拳行过一礼,欣然而应:“多谢刺史体谅!” 而看过宅子后,刺史的盛情,使缬草更难推辞,只得应下。 不过,他还是派些了人,去驿馆为殿下预留了上房。多做了一手准备。 若殿下不满刺史的宅子,便还有转寰余地。 曲州刺史的私宅,确实比驿馆要好得多。 可考虑到谢承思刚下了刺史的面子,情况便显得有些微妙了。 但他似乎并不在意。 踏入客舍后,立即现出原形,变回了那个无法无天,任性恣肆的闲散亲王。 嚷着自己脏了一夜,要人伺候着沐浴焚香。再这样下去,他一刻也无法忍受。 像是要把刺史的私宅,当作自己的王府一般用。 不过,这座宅子里,倒当真蓄好了不少仆婢。 他们也当真听谢承思的话,他一有吩咐,便都簇拥着上前。礼数上甚至还过得去。 相比抓着缬草追究原因,谢承思更愿意先受下。 他是怀王,有何受不得? 最后,他舒舒服服地泡在温水之中,眼睛半阖,引着降香在肩颈处揉按。 心安理得地享受曲州刺史的供奉。 其实,宅子里备着的侍浴之人,既有娇滴滴的美婢,也有手巧劲大,专司梳筋通骨的力工。 比之于太子的东宫,周到尤甚。 但一贯耽于享乐的谢承思,还是只留了降香一人。 自腿伤后,他似乎从来都只让降香服侍沐浴;而在东宫借住时,他为不让人近身,所找的理由,也似乎不算胡诌。 降香站在谢承思身后,均匀地将香膏敷在他的背上,双手做刀,用力推开,使香膏渗入他的肌理,既能让身上带香,又起到松快肩背的作用。 还要不时应付他的各种要求。譬如这里重了,那里轻了,这种香膏少了,那种香膏多了,如此种种。 香膏是降香在曲州城中临时买的。 缬草虽提前安排了谢承思的起居,从王府带上了他要用的大部分物件,但他是个利落人,出门习惯了轻装简行,难免想不到殿下会讲究的细枝末节。 没有降香的提点,他哪里知道要为殿下带香膏! 且他自己从不用香,便是出发前记起殿下要用,也不知带哪些! 降香买来的这些香膏,价格不菲,她觉得都挺香,但之于精通香道的谢承思,却总有种种不好。他有不满,当然不会憋着,便时时同她抱怨。 一会说:“冰片放多了,太冲了!我是在松解腰背,松解够了自当入眠,难道还要它来提神吗?” 一会又说:“这个与玫瑰露有何分别?你当是在做菜?不如直接从厨房要罐玫瑰露来!抹在身上,饿了还能舔来吃!” 使她不得不赔礼道歉:“是奴婢的疏忽,殿下莫气。奴婢为殿下换一种。” 又当捏肩按背的力工,又扮知心解语的美婢。 ——如果她也能算美婢的话。 降香长得不丑,面相和善,尤其那双微微下垂的眼睛,以及之中乌黑的眼珠,望之使人春风拂面。可与精挑细选送进宅子里的美人相比,就显得不够看了。 看着谢承思这副目中无人的霸道做派,与在他自己的王府时,一般无二,降香不禁担心: “殿下进城时拂了刺史的面子,此时却借用他的宅子,会不会结仇啊?”而且,他这岂止是借用,简直就是毫不客气地占用。 谢承思懒洋洋地回: “早结仇了,也不差这一回。若不结仇,他可不会这样供着我。他执意让我住这里,你当是好心?多是我的太子哥哥吩咐过,要他监视我的动向,所以把我拘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太子爱面子,做这种事,生怕戴上刻薄兄弟的帽子,当然什么都依我。” “我进大石村的消息,曲州刺史应该快收到了。至少能吓唬他几日。慌乱之中,他定然对我更加有求必应。” “殿下英明!”降香真诚地夸赞。 她不太清楚大石村与刺史有什么关联,也不清楚太子与殿下之间的官司。 这些离她都太远了。 但她知道,殿下吩咐什么,她便照章执行什么。 至于到了这种不太懂的地方,拍马屁总不会错。 并且,能从殿下的话里得知,他们不会因为殿下反客为主的行为,而在曲州惹上麻烦,这就够了。 又在浴桶里泡了一阵子。 “行了,别按了。我困了。”谢承思将手搭上了桶沿。 “好的,殿下。”降香将谢承思从桶中搀出来,取来一大块布巾,为他擦干身上的水珠。 做完这些,她又搀着他绕出屏风,扶他坐在床榻上,为他穿好中衣。 “我要睡了。”谢承思躺倒在柔软的衾间,拉上被子。 “殿下好眠。奴婢就在外间守着。”降香为他放下帐幔。 帐幔里动了动,突然丢出来个长枕,砸到了降香身上。 她敏捷地伸手接住长枕,不明所以。 刚想凑近床边轻声询问,里头就传来不耐烦的人声: “你自己找地方去休息,我没多的被子了!别在心里骂我虐待下人,不让人睡觉。” “现在让你睡了,醒来可不许犯困躲懒!” 接着,是一阵窸窣翻身的动静,动静很大。 降香抱着长枕,轻手轻脚地绕过堂前八扇的屏风,将它放在屏风外的矮榻上,躺上去,和衣而卧。 降香确实累极了。 她和甘松二人,随谢承思进那大石村探查,动了武,又一夜未眠,早就筋疲力尽。 甘松刚回来时,便同缬草交接完毕,回到近侍之中,应该早早地就换好班休息了。 而她却不能歇,要先顾殿下。 现在,谢承思让她休息,她心里其实挺高兴的。 面前的博山炉,镂刻着鹤形,挖空的山体之中,透出星星点点的火苗,其光柔润,其色朱红,青烟袅袅地从山尖升起。 这回是谢承思喜欢的味道,且有助眠之功效。 炉里的香末,是降香从随身包袱里挑的,跟着她从王府到东宫,从大石村再到此地。 温暖芬芳的香气驱散了雨后的湿寒潮意。 降香的眼皮就像是坠了两块千斤的秤砣,粘连了起来。 她本以为自己精神头不错。累归累,但人并不困倦。 只是当谢承思开口,叫她去休息时,疲乏和困倦顷刻就席卷了她全身。 到现在,终于撑不住了。 殿下的屋子,真是个好地方。 又香又暖。 供她休憩的榻上铺着锦毯,轻软得像躺在云中。 高高的长枕垫在颈后,也很舒服。 * 谢承思所料不错。 曲州刺史虽在城门口被他驳了面子,但却像没有此事一般。 等怀王仪驾姗姗地行至曲州,他不仅带着人,重去迎了一遍,还随着仪驾的车队,巴巴地提着礼物来拜谒谢承思本人。 大有怀王不见,他便不走的架势。 谢承思没有为难人的爱好,当然尽心奉陪。 降香也因此得了空闲。 谢承思陪刺史叙话,放了她去休息。 她如今是怀王身边头等的丫鬟,虽大部分时间里,要呆在怀王近前值守,但按府中规制,她能得一间单独的住所。 便是如今在外,待遇也一样。 13.习字 休息时,降香做了个梦。 梦见了她在公主府时候的事情。 她持着一只瓢,从黑乎乎的屋子里往外舀水,水没过了她的脚踝。 可是她舀啊舀,越舀,水竟然越多,她的身子也湿透了。 ——原来是屋顶破了个大洞,有水从天上不停地浇下来。 水面慢慢地上升,到她的小腿,到她的脖子,最终漫过了她的头顶。 降香奋力地挣扎着,但无济于事。 然后她就醒了。 她坐起身,蜷着双腿,慢慢地回忆旧事。 其实,她不太愿意回忆。 她是被府卫捡去的孩子。 一进府,便被丢到一群明卫暗卫之中,随他们一道练武。 同期都是自小选拔上来的奴仆,许多人心中不平,便看她不顺眼。 再加之,卫士里女子本就少,随她年纪渐长,女子特征渐显,同期便愈发不屑,嘲她麻烦,样样不行。 而府中同龄的女子,大多为纤细秀美的侍婢,更瞧不上她这样的粗人,对她的态度也更差,传她的坏话,排挤她。 公主府的女婢都宿在一处,降香受尽了她们的欺负。 ——床铺上泼水,饭菜里掺料,都是常事。 但她是奴婢,公主不许奴婢在明面上争斗。她性子直,学不会跟别人一般的弯弯绕绕,以至于空有一身武力,却无处可使。 待她年纪见长,担起府卫的职责后,在府中便有了相熟的管事。管事为她找了间旧屋,是一间西面的角房,原是堆放杂物所用。 旧屋低矮窄小,一人转身都勉强,黑黢黢没有窗子,屋顶的瓦片年久失修,时常会漏雨。 但降香当时觉得,这样也不错,至少有个安稳的地方落脚。 后来到了怀王府,她有了自己的居所。 虽远不及殿下那里豪奢富贵,但屋顶不会漏雨,墙上有对开的轩窗,日光从外面照进来,温暖又明亮。 被褥里夹得虽不是丝棉,但不会因浇了太多水而板结干硬,永远都柔软。 冬天不会冻着,夏天不会热着,永远有热饭吃。 比在公主府时的日子好太多。 好到她很久都没做过的这样的梦了。 * 自从到了曲州,谢承思便懒怠着不愿动。 除了招缬草过去,聊过几次。其中最主要的,是让他记下从曲州行往神京的船只情况,越细越好。 这些之外,便再不做别的事情。 曲州刺史设筵请他,他不去;组了赏景的会集,他不去。 几位离得不远的折冲都尉,专程赶来拜会,想要谒见旧日上官,他也只是派缬草备了厚礼去安抚,并不亲见。 倒像是这骄纵的帝子,往大石村探过一趟,受了不小的惊吓,要好好休整一番,定定心神。 他甚至还传信去沂州,要把暂居沂州的那位神医,请到曲州来。 此事就是在与缬草闲聊时,定下来的。为此,还向曲州刺史借了不少人马。 等神医的空闲时间里,谢承思依旧足不出户。 先前提过,宅子里侍奉的下人,大多是曲州刺史提前备好的。 王府的人马抵达后,谢承思也没将他们替换掉。 而降香却发现了,之中有人不对劲。 引起她注意的这些人,皆行事周全,奉主有度。 就算曲州刺史提前收到了消息,专挑选了机灵懂事的奴仆,且找人教过,才让他们来宅子里候着殿下。 但让她费解的是,有些人的举止,并非一朝一夕的训导便能成的。甚至比他们王府中人,规矩还重。倒像是从宫中出来的。 可宫中老人,若真是刺史在曲州用心寻找而来,寻到一两位不无可能,寻到这座宅子里这么多,实在是匪夷所思。 这也就罢了。 别人的规矩是别人的事,降香不会多管闲事。 真正引起她警觉的是,她发现有人在暗中窥伺怀王的一举一动。 “殿下,这是我这几日暗访所得。请殿下过目。” 降香双手托着一本薄册,呈至谢承思面前。里面是一份名单,记载着她找到的探子。包括他们的名字和处所。 谢承思接过,略略翻过,又递回去。 “字这么丑?怎么又写回去了?缬草都比你出息!”对于探子,他兴致缺缺,反倒计较起降香的字迹来。 “以后不许说是我教的!我就不该教你,真是丢死人了!”他越说越不满,声音也提高了。 降香进谢承思府前,确实大字不识一个。 在公主府时,她随卫士一道练武,有师父教授武艺,至于文字,却没机会接触。 而谢承思的卫士,与公主府不同,他特命他们必须识字。 降香身为武婢,隶属府卫,当然要识字。 好在谢承思大方,当时虽刚从宫中被放出来,自身也捉襟见肘,却豪气地为自己这群卫士,专请了两位师傅,一文一武,皆长居府中。 武师傅供他们精进武艺,文师傅自然教他们习字。 有了文师傅的教导,再加上与同僚的互帮互助,降香便认字了。 至于为何谢承思说,是他教降香写字,其中又有一桩因果。 她调至他近前后,难免用字纸与同僚互通消息,次数多了,当然会叫谢承思瞧见。 他初见降香写字,便嫌弃非常。 毫不客气地痛斥:“你是在画符,还是在写字?笔锋笔势一塌糊涂,这也就罢了,连笔顺都没一处对的!简直糟蹋纸墨!” 降香被他说得浑身紧张,一时不知如何下笔了。 写字,不是让人看懂就够了吗?她给别的府卫传信,比如缬草,又比如甘松,他们都看得懂呀。她惶恐地想。 谢承思气不过,抢过她手中的笔,展开一张新纸,将她已写好的内容,重新誊抄了一遍。 “你自己写不好,照着描画总会吧!”他又将笔塞到降香手中。 降香乖乖地又执起笔。 “握笔姿势错了!”谢承思又裁下一张纸,折成条,抽在她手上。 降香吃痛,连忙挪开手。 “知道痛了?” 降香用力点头。 “中指钩着,无名指格好,小指抵住,手腕悬起来。”谢承思用纸条挑开她捏住笔杆的手指,将它们调到正确的位置上。 “写。” 降香乍一更换握笔方式,连下笔都别扭,又不敢按熟悉的方式落墨,只得悬在半空不敢妄动。 可她对面的谢承思,脸色眼见着越来越黑。 只好硬着头皮写。 她没看清楚,也没记清楚谢承思写字的顺序,不知道字形如何一气呵成,便耍了个小聪明—— 照着他的字勾勒轮廓。细的地方描一遍,粗的地方便框起来涂黑。 描出来挺像的。 谢承思气得笑出声:“你真当画符?不会写,便靠画。一幅字要画到什么时候?等要写的东西多了,你难道画得及?” 降香连忙停下手,又不敢描画了。 谢承思终于忍不住要亲身上阵。 他走到降香身后,环住她,抓住她握笔的右手,掌着她的手,在纸上一笔笔地勾画。 这次他没写字,而是把各种笔划,横竖撇捺点折勾,全示范了一遍。 “这样写,感受到了吗?”他气冲冲地问。 没有。 丝毫没有。 降香全沉浸在他身上的香味里了。 那时的谢承思,虽没后来那样嗜香,但也有用香的习惯。 他温热的胸膛贴近了她的后背,香气被蒸得暖融融,将她牢牢地包裹住。 说话时,他在生气,而生气时,他的气息变得急促,挟带着更多的香味,洒在她侧脸上。 热得要烧起来了。她想。 “没有。”降香不小心对谢承思说了实话。 脸上的热度,一直烧到了她脑子里。让她变得晕乎乎的。 “没有?你可真敢说!”他的声音仿佛突然有了回音,在她耳边一阵阵地荡开。 总之,谢承思最终还是就着这样的姿势,教会了降香运笔。 除此以外,他还为她布置了许多临帖的功课。 当时是在苹州,谢承思做别驾,清闲无事,便时不时地要检查降香的成果。 待重回京师后,公务渐渐繁重,才将此事搁置了。 其实这之后,降香的字是有长进的。 好歹从画符,变得中规中矩,笔势圆润。 如今她写的这本名册,拿出去给任一位读书人评判,都找不出错来,最多说一句,平平淡淡,无甚特点。 但挑剔如怀王,显是不满意的。他偏好字中筋骨,与他本人嚣张的气质相符。 “拿去罚抄,抄三十遍。”谢承思从素舆上撑起身子,伸手在书架上找出一本字帖,丢给降香。 “抄完了我要检查。不许偷懒!” 降香眼疾手快地接住字帖:“奴婢遵命。” “只是这份名单,殿下当真不愿细查吗?”她仍然忍不住要问。 谢承思:“查什么查?我现在哪里都不去,不就是给他们探的吗?我日日在着宅子里呆着,免得刺史还要派人跟着我,日日奔波,更免得我的太子哥哥为难他。” 降香:“殿下的意思是,探子与太子相关?”她还是不太明白原委,但这次她问出来了。 谢承思:“笨!曲州是太子封地,我们又在那大石村查出了东西,可不得与他相关?我过曲州,他本就不放心。若非如此,为何那夜我们宿在东宫,他却偷偷遣信使先走?又为何使曲州刺史来接我,把我安置在这座宅子里?如今被我拿住了把柄,他肯定更坐不住了,有探子才符合常理。” 降香困惑:“既然殿下早知此事,我又得了名册,为何不照着它拔除探子?” 谢承思皱起眉头,看向她:“拔除干嘛?我又不想和太子结仇。” 他的面上,竟也露出了困惑之色。他十分不解,如此简单明了的道理,为何她还要问? 14.敲门上(H) 然而,对于伪装成仆婢的暗探,谢承思并非时时刻刻都放任。 尤其是,当他在院子里憋久了,想要作弄降香时。 “你们先下去,降香留下。” 其时,他摆摆手,将房中侍奉之人都遣散。 “是。”诸人皆低下头,鱼贯而退。 其中的暗探,出是出去了,但并没走远,悄悄地潜在门外,不愿放过房内的一丝动静。 “殿下,外间有人。”降香低声提醒谢承思。 谢承思的耳力更加敏锐,他当然也察觉了。 这使他相当不快。 平日里打听也就算了,这时还要打听? 他推开房门,直接对着院中厉声高喝:“怎的还不走?本王日日居于此院中,便是为安你们的心,让你们看个够?本王宽和,你们却得寸进尺!怎的,还想看本王的床笫之事?有那么好看吗?值得你们费心选好了地方,专为听墙角?或是太子身有隐疾,要打听他弟弟的房中事?是不是还要你们照着摹出春画,拿去给他评鉴?” 吐字清晰,声势铿锵。 而内容却实在是狂悖粗俗,有伤风化。不仅不知羞耻地公开私密事,甚至不再粉饰太平,假作糊涂,直接戳穿了太子的监视。 不顾及外人感受,也不顾及影响,更不顾及自己的形象。 就连站在身后推着他的降香,都全然受不住。 谢承思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便即刻反应过来,自己也在这番话之中。 殿、殿下遣人离去,竟然是这样的缘故吗? 他这样一闹,所有人都该知道了。 她十分难为情,低下头,恨不得捂着耳朵立刻消失,最好连带着大家对她的印象,也全消失。 降香尚且如此,暗中偷窥的探子,当然也不敢再看。 但他们也不敢站出来,只能在一片窸窣之声中,战战兢兢地离去。 谢承思闹过一场,引起了轩然大波。 曲州刺史慌忙地撤去他身边所有探子,再不敢往他跟前送人了。 他所居的院子,自然也全由怀亲王府接管。 碍事的人都清走了,谢承思便要专心作弄降香。 他想做的事情,从没有放弃的道理。 经过先前一遭,此刻又恰在青天白日里,二者相迭,使降香更加难为情。 但她没得选,还是顺从地走过去,从外衫开始,一件一件地解开自己的衣带。 谢承思坐在素舆上,微扬起头,静静地凝望着她,注视着衣裳从她身上缓缓滑下,堆作一团。 而她光着身子,试探地从衣裳堆里迈出来,立在他面前。 二人一坐一站。 降香本处在居高临下的位置,但一低头,便要对上谢承思的目光,心中不由得泛起自惭形秽之感。 他的目光之中并不掺杂什么,琥珀色的眼珠子在日光的映照下,像是净透的水潭,清澈见底。 而正是这种纯粹的打量,使她更加难为情。 “更衣。”谢承思张开了双臂。 降香依言曲下身子,半跪在地上,垂头去找他身上的扣结。 动作间,她无意识地将两只手臂缩在胸前,将胸口窝折起来。 不知是因着白日里不穿衣裳,感到身上发冷,还是因着高挺的胸脯前,红艳翘起的两点,让她觉得羞。 而她未曾察觉的是,在手臂筑成的窄隙间,胸前沉甸甸的软肉,被挤得无处可去,可怜兮兮地从上方溢了出来。 谢承思却察觉了。 当降香不得不伸直双臂,离开保护多时的胸脯,为他褪去上衣的袖子时,他的脸上有了显而易见的遗憾。 遗憾一闪而逝。 他很快又变得不动声色了起来。 上衣褪净了,谢承思白皙精壮的上身便被全剥了出来。 他的腿脚不便,但并未疏于其余地方的锻炼,线条紧实,块垒分明。 仿佛整块的美玉雕成。 与衣衫整齐时,现于人前的草包纨绔模样,截然不同。 降香刚看上一眼,心就止不住地直跳。 手指也不禁微微颤抖了起来。碰着他的肌肤,仿佛着了火。 她连忙转过脸,不敢再看了,只凭着手上摸索,继续向下。 下裳却不如上衣这般好褪。 降香需得膝行向前几步,将身子凑近了,才够得着谢承思的腰边。 这样一来,胸脯难免就要贴在他垂在素舆下的小腿上。 隔着薄薄的一层绫裤,降香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小腿的轮廓。 ——纤细的,笔直的,脆弱的,漂亮的,因时时养护而光滑细腻的小腿。 她的心跳得更快了些。 “砰、砰、砰”,一下一下地,似乎要撞破她的心口,贴到他的腿上去。 心跳得她浑身发热,胸脯尤甚。 而谢承思漂亮却了无生气的腿,是凉的。 像冰凉的玉石。 降香为他除下靴子和罗袜。裤腿散了下来,将瘦削的脚面遮去一半。 动作之间,她悄悄地撩起他的裤角,让自己的胸脯能直接贴上他的肌肤。 胸前的尖尖,早已在挨挨挤挤之间胀大,红得像两颗鲜艳的朱果,稍碰一碰,就要微微地弹动。 她却伸手揪住它们,上下蹭动在谢承思的腿上。 身下湿了。有黏糊糊的东西流了出来。 她夹紧了大腿,跪在地上的小腿也紧紧地并拢,尽力阻住腿间的水液流到地上。 她的胸脯泛痒,使她必须要找个什么东西蹭着,好缓解这从胸口一直生长到骨子里的痒意。 而眼前光洁的,因中毒而时刻泛着柔粉的小腿,好似对她施了什么法术,引诱着她去蹭。 谢承思仍然静静地看着她。 只是由抬头转成了低头,仰视变为了俯视。 他顺着她的动作,看向了自己的脚面。 骨骼隐在薄薄的皮肉下面,关节微微地突出来,其上覆着淡青色的血管。 若它还能动,他会直接踏在她的胸口,全了她隐秘的渴望。 还会顺着她的身子向下,踩住她肥白的蚌肉,堵住那口流水的泉眼,质问她哪里来的胆子,竟敢冒犯至此? 他已经能想象到,黏稠的清液糊在趾缝间的感受了。 滑腻的,湿热的,带出许多银丝。 他感到有些干渴,绫裤里裹着的阳物,也渐渐抬起了头。 谢承思下意识地要抬腿。 膝盖以下之处,却仍然如同一潭死水,毫无反应。 而腰腹和大腿的动作,却惊扰了沉醉的降香。 她的脸熏得酡红,被这么猛然一惊,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脸色倏然由红转紫,羞愧得恨不得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了。 不仅胸脯贴得更紧,连身下那处,也痒得压在他脚上挨蹭。 此刻,谢承思的脚趾,当真沾上她的春水了。 14.敲门下(H) 谢承思的目光终于沉了下去。 如同琥珀里困住了团团的花叶飞虫。 他倾下身,伸手箍着降香的腰,将她整个人直接捞了起来,悬在半空中。 他的手劲极大,像是铁钳一般,使她动弹不得,挣扎更不能。 就这么悬着她盯了一会,他才终于将她摆在大腿上做好。 谢承思毫不避讳地将阳具掏了出来。 又强硬地掌着降香的手,迫使她握住他。 “塞进去,自己动。”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流那么多水,别跟我找借口说不行。” 殿下今日用的是酒香吗? 她好像真的醉了。降香晕晕乎乎地想。 殿下的小腿漂亮,殿下的脸更漂亮,殿下哪里都漂亮。 她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漂亮得让她想亲一亲。 但殿下应该不愿的。 她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肉茎。唯独这里不够漂亮。 没关系,听他的,塞到她身子里,就看不见了。 降香撑开花穴,在靠外的地方蘸取了满满的水液,轻轻地涂在掌心的巨物上。从上往下,仔仔细细。 手指拂过肉红膨大的龟头,龟头上怒张的马眼,龟头下崎岖的沟壑,引得谢承思低喘出声。 胸膛随之起伏,如玉的肌肤染上了好大一片桃粉。 马眼里也流出了无色的汁水。 殿下动情了,降香有些高兴。 用手撑开的花穴甚至迫不及待,她刚抬起屁股,便急匆匆地将那肉刃含了进去。 降香想起不久前,因着花穴不愿吃苦,刚进去一个头,便卡着僵持住了。 这次不能这样。 她闭了闭眼,一鼓作气地往下沉腰,吞吃进一大半。 使那龟头洋洋得意地破开她的花道,一直冲到深处。 “嗯啊……”她扭着屁股,不禁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其实,她是存了小心思的。扭腰的时候,她偷偷将身子里的巨物对准了穴壁上那块隐秘的软肉,蹭着它,迫使它变得酸软,并将这种酸软的快活,传遍她的全身。 谢承思当然堪破了她的心思。 只是略略平息下刚进去时,那紧致小口带来的刺激,便挺着腰,对着降香已经寻好的软肉猛烈撞击起来。 可光是小心地蹭蹭,就让她腰酸腿软了。 她哪里受的住他不留情面的撞击。 只得抱着他的脖颈,像抱住水中的浮木,求饶一般地呻吟:“别……嗯嗯——别,哪里,啊——” 换来的是更凶猛的,新一轮的征伐。 笃笃笃。 正当情迷意乱之时,有人敲响了房门。 谢承思毫不理会,抱着降香继续。 笃笃笃。 敲门之人却不依不饶。 “殿下?殿下?”甚至贴近了门,轻声唤道。 “殿下……别,有、有人。”这回降香也听见了。 她被这声音拉回了神智。 她知道,自谢承思大发一通脾气后,这处宅院里,能在附近走动的下人,全被换成了王府中人。王府中人识趣,除非有急事,他们不会这样敲门。 此刻被敲门声打断,她不仅有种丑事被人抓现行的尴尬,更多的是担忧。到底是什么事,着急成这样? “殿下不方便,容奴婢先去应门。”她从谢承思的腿上站起身,就要离去。 肉茎从她身体里滑了出来,原本堵住甬道的龟头,出来时还发出“啵”的一声响。 门外的人听见动静小了,便细声细气地又开口:“降香姐姐,是神医到了,缬草哥叫我来问殿下,何时召见?” 听见神医的名号,降香更不愿多和谢承思胡混。 一边厚着脸皮高声应:“就来就来,殿下正候着呢。” 一边抬起臀,要从谢承思的大腿上下来,软声劝:“殿下治腿要紧,先见神医吧。” 似乎是从听见“神医”二字开始,谢承思的眸色变得更深了。 他沉默地盯着降香的背影。 就在他们的身子即将分开的时候,一把扯住她的腰,将她拖了回来! 肉茎穿过花穴中层层的软肉,一下捅到了底! 此时,降香敞着她洁白的身子,仰躺在他的大腿上。 她身上沾满了乱七八糟的水液,腿间堵不住的东西,滴滴答答地往外漏。有她自己的花汁,也有他射进去的白浆。 谢承思拖住她后脑的发髻,迫使她抬起头,钳住她的下巴,让她动弹不得。 “你也敢做我的主?”他将她拉近自己。 而后,对着她的嘴唇,凶狠地吻了上去。 确切地说,这不能算是一个吻。 他只是单纯地噬咬着她,但并不同于泄愤,反像在质询。 强硬地撬开她的嘴唇,牙齿磕碰着牙齿,舌头甚至要堵住她的嗓子眼。 嗓子里有异物骤然贴近,使降香几欲干呕。 谢承思钳在她下巴上的手,紧贴着颌骨慢慢向下滑动,捏起了周遭的皮肉,最终扼住了她的咽喉。 而不属于她的舌头仍然强硬地堵在喉口。 降香脑子里冒起了金星,她感到窒息。 自大腿根至穴心,却似乎因着这种窒息,而控制不住地抽搐了起来。 她竟不知这种感觉,究竟是好是坏。 甚至无法思考。 只能害怕地闭上了双眼。 谢承思清楚地看见,眼皮遮住了她黑色的瞳孔,日光照在这薄薄的一层皮肉上,使它显出些透明来,细小的红色血管,浸在暖黄色的光晕之中。 里头包裹着的眼珠子,颤颤地跳动,带着睫毛一起,孱弱地扑扇着。 他忽然发现,她的睫毛很长,浓密而卷翘。只是平日里睁着眼,令它们全折在了眼眶的褶皱里,唯有凑近了仔细看,才能发现端倪。 她要是能一直这样不动,就好了。 可她能动。 她能动,他却不能动。 他罹患腿疾,只能由人推着走。 神医? 啊,是外间的奴婢在一层层地通传,告诉这里的每个人,他,谢承思,有病,需要神医。 是他在现在的样子,还不够令人信服吗?非要再不断地,大声地,生怕有人不知道一样,强调他不能行走? 金降香。 金降香也要神医。 先顾神医再顾他吗? 也对,大多数人身体健全,谁会事事将残废的需求,放在首位呢? 他原本以为她会的。 原本以为她会! 谢承思松开了降香的嘴,但掐着她脖子的力度,陡然加重! 使她的脸憋得通红,甚至紫胀了起来。 下身又开始抽搐。 他被她一缩一缩的小口,夹得也不好受。 他却全忍下来了。 “你是我的人,一切以我为先,由我掌控。做不到,就去死。”他平静地说。 声音仍然是沙哑的。 但此刻情境不同,其中暧昧情欲荡然无存,反倒像只毒蛇,正嘶嘶地吐着信子。 对,他是愿赌服输。 腿坏了便坏了,若有神医能治,便尽力去治。若这位神医治不了,便找下一位。 他只是喜欢冒险,并不喜欢失控。 腿已经失控了。 他该吸取教训,绝不能再使其它失控。 谢承思将另一只手轻轻覆在降香紧闭的双眼之上。 掌心下,眼球任何细微的跳动,都清晰可触。 跳得让他心烦。 他用手指向里摁了一摁,是温热的,有弹性的。指甲刺进去,又该是什么感觉? 毕竟,它们要是能不跳了,就不烦了。 不跳了,她也就听话了。 可不是嘛,人死了不会说话,不会动,当然只能听话咯。 或者,瞎了眼睛,变成跟他一样的残废,当然也会推己及人,将他放在首位了。 但他终究挪开了手。 两只手都挪开了。 15.神医 神医姓蒋。 蒋神医方面阔颌,年纪已近知天命,但身似轻猿,行动敏捷,却与青年人无异。 只是尚能从灰白稀疏的头发,和下巴蓄着的长须,辨认出他的年龄。 胡须与头发一般,也有些稀疏了。 因怀王迟迟不现身,缬草只得硬找话题,陪着蒋神医叙话,二人足足饮光了三壶茶水。 甚至每壶茶水所用茶叶及辅料,都不尽相同。并非添茶,乃是每次都以不同茶方,重新煮过。 缬草用尽了解数,说尽了好话。生怕有丝毫怠慢。 虽然,他将人从沂州请来曲州的手段,称得上强硬,并不是那么光彩。 怀王待人接物的态度,从来大方豪气。与他本人蛮横的作风迥然相异。 一场腿疾,使他骨子里的嚣张跋扈全现于人前,但出手阔绰的习惯,与从前一般不二。手下人自然谨遵训引。 譬如降香,便一直按着他的意思,凡有人为他们行过方便,便以王府的名义散发钱财。 是以,缬草既是怀王心腹,代表着王府,对着蒋神医,自然以好物相待。 而押送蒋神医的王府卫士,一路上除了紧看着不让他逃跑,在他的衣食住行上,也毫不亏待。 这捧着人的架势,唯在怀王本人这里,因着拖拖拉拉,而出了破绽。 不过,怀王最终还是来了。 他端坐在他的素舆之上,降香站在他身后,平稳地将他推到堂中的主位。 二人皆掩饰得很好。 行止间的阵阵香风,遮住了暧昧的味道。方才发生的一切,了无踪迹。 降香换了套立领的衣裳,将脖颈上狰狞的指痕,藏在衣领之下。 嘴唇上被咬破的地方,结了一块小小的疤痂,若不凑近看,便难以察觉。 “想来这位便是蒋神医吧。小王腿脚不便,有失远迎。请神医见谅。”谢承思拱手向蒋神医道歉,态度颇为随便。 似乎他亲身前来曲州,并不是为寻这位神医,而是为了不辜负寻医之人的一片苦心,才勉强见见。 无论是探查蒋神医的下落,又在沂州将人稳住,还是传信派人,带神医至曲州相见,都是做样子。 当然,对治疗双腿,也感到兴致缺缺。 丝毫不奢望,这所谓的神医,能诊出什么新名堂。 若他内监总管成素在场,看到这样的景象,或许会痛心疾首。 他为怀王的双腿着急,故而一得到蒋神医的消息,便立刻通报至怀王本人面前。 当时谢承思的表现,确是因神医的消息而振奋,可如今真到了神医面前,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或许,令他高兴的事情,并不是神医本身,而是终于能有一个合理的借口,能让他大摇大摆地,深入太子的封地罢了。 可惜成素的一片真心,终究是错付了。 “阿嚏!”蒋神医还没来得及说话,就不礼貌地先打了个喷嚏。 他也受不住这样浓烈的香气,鼻子被熏得发痒。 “是这气味惹着神医了?我以为,神医久居药草之间,应当是很习惯呢。”谢承思皮笑肉不笑,“难道说,惹着神医的,不是这气味,其实是我?” 蒋神医是江湖人,从不拘于世俗的礼节。 见着怀王这样的天皇贵胄,也不觉得自己该如何诚惶诚恐。 他甚至准备好了,见到怀王之时,立刻起身而斥。 早在对着缬草时,他就想翻脸了。 痛斥他这只权贵的走狗,不顾王法,劫持良民,果然要一辈子做狗! 但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缬草从见着他的第一刻起,就差把他供起来了,使蒋神医兴师问罪的气势,一下就矮了下去。 更加之,缬草毕竟只是怀王的心腹,职责在身,不过是执行怀王的任务罢了。 还是等怀王来了,骂他本人更有用。 蒋神医便熄了与缬草对质的心思,反而转弯抹角地,找他讨要茶水喝。 来时他一路观察,缬草给他用的东西,无一不精,奉给他的茶,当然也是上好的。 他揣着一肚子气,总要在别的上面讨要回来。 而等谢承思来了,他还没开口,就先出了丑。 时机已过,且自己当着人的面打喷嚏,当然也有错。就差指着鼻子嘲笑怀王,说他的癖好怪异。 谢承思没开口时,他是有些心虚的。想着干脆不翻脸,囫囵过去算了。 可偏偏还没做出反应,就遭了好一顿阴阳。 如今是不翻脸,也得翻脸了。 “殿下这是疾入心肺,老夫治不了!还是另请高明吧!” 蒋神医倏然起身,鼻子里发出重重的一声“哼”,拂袖便要走。 “神医当本王这里是菜市?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谢承思揭开手边瓷盏的盖子,往蒋神医身前一掷。 姿势闲散,神色悠然。 只是那薄薄的瓷片,却牢牢地插在光鉴的青砖地上! 正正好,阻住了蒋神医的去路,再往边上多偏一分,便要扎在他的脚面上了。 可见掷物之人,臂上的功夫,实在是精妙绝伦。 蒋神医受他威胁,又气又怕,激动得连胡子都翘起来:“不是你绑我来的?难道是我自己想来?” “那神医可曾收下本王的定金呢?两箱金饼,换你出诊一次,不合算吗?何况本王可没有虐待人的爱好,请你来这趟,也好吃好喝地伺候了一路呢。”谢承思笑吟吟地看着他。 “……”蒋神医语塞。 他确实收了怀王的金子。 但他们付钱的时候,可没说好会拘着他,不让自由行动,也没说好会强迫他来曲州!他不禁又愤慨了起来。 “神医不必在心里骂我,今日你是治也得治,不治也得治。”谢承思仿佛看穿了蒋神医所想。 原来,这就是殿下先前所说,“将神医抓来了”的原委。 降香恍然大悟。 蒋神医不情愿地坐回了原处。 “殿下是要让我来治腿?”他也不和谢承思客气,开门见山地问。他根本没什么客套话,好跟这个乖张的怀王讲。 “是啊。听闻蒋神医医术了得,曾治愈过一位类似症状的病人。本王之前也曾慕名探访过神医居所,但不知是否受了神医针对,一直未能得见。” 谢承思招手示意降香,让她把自己推到蒋神医身旁。 “蒋神医,你可一定要救救小王这双腿啊!”他殷切地拉起蒋神医的双手,变脸比翻书快。 蒋神医已经跟他闹得很僵了,一把抽出手,心里直发毛。 别扭地清了清嗓子,捻着颌下长须,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掀开衣裳让我看看。” 谢承思才不会屈尊弯腰。 降香极自觉地半跪在他面前,轻柔地撩起他的两只裤管,将中毒的小腿展示给蒋神医看。 蒋神医立刻就被这双小腿吸引了。 他是很乐于研究病人的。 有了病例在眼前,便自然将心中的种种心绪,全抛于脑后。 因他的眼神有些不好,故而也同降香一般,矮下身子,蹲在地上,凑近了细细查看。 不时伸出手指,在谢承思消瘦的小腿上,左右拨弄起来。 查看了约有半刻。 蒋神医站起身,向后伸了个懒腰,站起身要给谢承思号脉:“伸手。” 二指搭上去,他先是神色凝重地皱眉,又渐渐松开了眉头: “确实,殿下与我曾经那位病人,脉象相同。双腿症状也相似,肌肤均匀泛粉,粉中夹紫,看上去与常人异处不大,却毫无知觉。显然中的是同一种毒物。” 他将谢承思的病症,准确地说了出来。 这使谢承思望着他的眼神,稍稍热切了一些:“当真?那神医可有解法?” 蒋神医却先卖了个关子:“有一个好消息,有一个坏消息,殿下要听哪个?” 谢承思:“二者皆要。” 蒋神医又捻起了胡须:“好消息是,殿下的腿养得很好,毒素未蔓延向上,相比我上一位病人的症状,要好治得多。若这样一直养着,便可一直将毒困在小腿之中。坏消息则是,解这种毒,要用到一种珍贵的药材。这种药材,我现在正缺。” 谢承思追问:“是何种药材?我可遣人去寻。” 他对痊愈不抱什么信心,但也不抗拒大夫的诊治。 既然双腿已经残缺至此,各种方子都试试,总不会再坏。否则,早该将王府里四处求医的人手,全收作它用。 因此,听蒋神医说要找药,态度当然是极主动,极配合的。 蒋神医摇摇头:“如今应当绝迹了。殿下所中之毒,乃是自于一种毒蝎,生于百越交趾一带。而解毒之物,名为八角悬铃草,与毒蝎同出一处,生长所需却苛刻至极,只在湄河中心一处小洲能活。百年前,湄河因地动改道,河水淹没了那处小洲,此草也随之消失。我年轻时,曾于百越游历,无意从当地游医处听来这一故事,当时只当轶闻记录,直到上一位病人求来,才又重翻起这件旧事。” 谢承思敏锐地抓住他话中的漏洞,语气不由得露出了些锋芒,咄咄逼人道:“既然此药百年前已绝迹,你又如何治愈另一位病人呢?” 蒋神医似早料到他会这样问,抚须答: “殿下有所不知。这位病人,并非自己求到我面前两,而是在两年多前,我收到一则匿名的信函,信中附有重金。说不日将有一位病人会来找我瞧病。我当时没将其放在心上,但这位病人,确在消息所说的时间,来到了我门前。我便收下了他。” 16.神药 谢承思忍不住讥笑:“神医当真是见钱眼开。” 蒋神医看他一眼:“老夫又不是神仙,也不若殿下一般富有,把金子投进水里,只为听个响。活在世上,总要有阿堵之物开路,既然有重金在前,自当收下。” 谢承思:“收了别人的钱,就知道要治病,收了我的钱,反倒端起了架子。莫非我的钱烫手?若真烫手,怎不见神医吐出来?” 蒋神医实在气不过:“殿下若不听,那我便不说了!”这怀王殿下,年纪不大,嘴巴怎的这般不饶人! 谢承思这才放过他:“你继续。” 蒋神医这才另起话头: “匿名信又陆陆续续传来,问我治得如何,正逢我发现了这八角悬铃草的功效,在回信之中免不得提到了几句。却不成想,一月后,我竟在药行收到了一份风干储存的八角悬铃草。我问掌柜,掌柜只说,有人花钱寄在他那里,要他交给我。只是,当我再追问药行掌柜,却发现寄送之人,不过是街上的帮闲,并不知此物原委。而帮闲只知托他转交那人,是夜里来访,身穿夜行衣,黑布蒙面,且一声不吭,只用手势比划。” “我想,这人与传消息之人,应当是同一位,不愿暴露身份,便以这种隐秘的方式委托。” “有了这株草,解毒的进展便很快了。病人渐渐恢复了行走的能力。当时,八角悬铃草还剩一些,我便想着,是否能利用剩的这些,研究出它生效的机理,再用别的药材替代它。可惜,尝试到一半,八角悬铃草用完了,也算是失败了吧。” “若殿下早几年找到我,那草还有剩的,毒就好解了。”蒋神医感慨。 早几年他腿也没废,找他蒋神医做甚?找晦气吗?这神医,忒不会说话。谢承思不由得心道。 不过,无关的心思只闪过一瞬,他便把思绪拉回了解毒上。 “可有再联系过那赠药之人?” 蒋神医点头。 “有的。那人回过我几次,第一次是说,他手上的东西也用完了,他若有其它株的下落,便再传信与我。后面的信,便都是通报那草的消息了。替代药方没钻研出来,我心里便总记挂着这件事情。每次收到消息,都会动身去找,但次次落空。殿下说我行踪不定,总寻我不见,大概也是来源于此。” “我知殿下手段通天,若能在得到消息后,拨些人马帮我搜寻,未必不成。” 谢承思:“可有找过传信之人?若知道他是谁,便不会如此被动。尤其是你那病人,他与传信人定然相识,否则如何找到你?” 蒋神医又摇头:“找过。但每次都如药行帮闲一般,到一半便中断了。至于病人,也是如此。他说,他是被一黑衣人挟至我门前,黑衣人的样貌,与那帮闲所形容无二。” “殿下若容许,我可将与此人传信的前因后果,详细地誊出一份来,交予殿下。我相信,以殿下之力,应当能查出些眉目出来。” “且殿下同我一样,都需要八角悬铃草。” 蒋神医来这一趟,虽然因缺了一味药,而不能即时治疗。 但此行也不算徒劳。 他用灸法为谢承思的小腿施针,连施三日,使其恢复了细微的知觉。 “这只能让你知冷热,若想重新站起来,非得要那味八角悬铃草,解了你腿上的毒才行。” 蒋神医收了最后一针。 “你告诉我的消息,我已经遣人去查了。你之后是要留在我这里,还是走?”谢承思问他。 “若殿下不弃……”蒋神医迟疑地答。他不过是小住几日,却已被谢承思这里的富贵晃迷了眼。 且有怀王的人手帮他找药,便又少了一条离开的理由。 “哦?神医转性了?想安定下来,不四处巡医了?” “殿下付的诊金高,我自当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蒋神医的回答十分坦诚。 谢承思笑了:“好,那神医便随我回京师。” 蒋神医惊讶:“这几日?” 谢承思:“是。” * 谢承思统共在曲州呆了大半个月。 回京前,谢承思向曲州刺史借了一队人马,要他们护卫自己上京。 至于他往沂州的计划,早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谢承思的这一要求,正能将太子的人手又塞至他身边,曲州刺史自然一口答应。 也因着此节,谢承思吩咐缬草,说王府不必再抽调人手驾车,全由刺史的人负责。 这让随车服侍的降香十分不适。 “殿下,驾车之人是探子。”上车前,她提醒谢承思,“此人在我的名单上。” 大有谢承思不处置,她就不推他上车的架势。 “是是是,你就知道探子。我说过什么,当真是一点也听不进去。早说过了,想探就让他探,不和太子结仇。”谢承思直摇头。 “可院子里的探子,最终还是被殿下赶走了。”降香辩道。 “那你说说,这又是为什么?”谢承思曲起手指,敲在素舆的扶手上,转头望向她。 “……” 顷刻之间,降香的脸,嗖地一下全红了。 她想起来了。 实、实在是难以启齿。 但她还是觉得,有探子环伺,不太妥当。 顶着红彤彤的脸颊,硬着头皮继续:“殿下将探子放在身边,恐会危及安全。更何况此人驭车马,若要做什么手脚,都易如反掌。” “太子他敢吗?他现在害我,还要不要继续当这个太子?”谢承思撇撇嘴。 “还有,你是吃白饭的吗?车夫出事,你不会出去替?你如今文有长进,会用成语了,这很好。可你难道长的是个鱼脑子,只能学一样东西?文进武便退?”他又颇为嫌弃地补充,“别废话了,快送我上车。” “是。”降香只得依他。 告别了出城相送的曲州刺史,怀王车驾便起行了,打头的是仪仗,两边是卫兵,浩浩荡荡,排场甚大。 谢承思如今端坐在亲王宝车之中,车厢奢华宽敞,车顶垂下轻软的帘幔,凉爽通风;驾车的神骏,也依照亲王规制,足足有四匹。 全不如来时那般窘迫。 ——不仅只有一架拥挤的小车,甚至车内还被几个箱笼占去了位置。 但降香却比来时难受数十倍。 她跪坐在谢承思身旁,为他燃香,可心思全不在香上。 眼睛时不时要扫向外间的车夫,生怕他做什么坏事。脊背绷直,双拳收紧,只等车夫一有异动,便要冲出去将人制服。 “别看了,脖子都要抻出去了。”谢承思说,“这一路要走好多天,你难道天天都这么抻着?非把自己抻成一只鹅,脑袋垂到肚子上?” “盯好接近殿下的探子,是奴婢的职责。若殿下让探子走了,奴婢自然便不盯了。”降香答。 她还敢讨价还价?反正脖子酸的又不是自己! 谢承思气得不理她了。 不对!她要他遣走探子。可他只在做那种事的时候,才会轰人。 红晕不知不觉地浮上了他的脸颊。 她怎么、怎么这般,……大胆放荡。还想在车里……何况旁边还有这么多人。 不知廉耻!伤风败俗! 谢承思恶狠狠地在心中给降香下了定义。 纵使他能口无遮拦地将房中事向外宣扬,却仍接受不了在宝车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将私密摊开来供人欣赏。 她竟然喜欢这种,日后定要好好教训她! 但,车里也不是不可以……之后跟她单独驾车出去,就可以。 他又想。 “仪驾上不妥。你想要,便等回京后,另驾马车去郊外。本王允你一次。”谢承思别别扭扭地开口。 为了增添话中的气势,显得沉稳可靠,还特意用了“本王”自称。 他自认为表现得十分大度。 降香对谢承思这变幻莫测的曲折心思,不仅一无所知,且一头雾水。 她诚实地问:“奴婢有要什么吗?” 要什么,她自己没数吗?非要问?非要他直说?口气还这么差! “你自己清楚!”谢承思的脸色更红,不知是气得,还是另有缘故。 降香仍旧诚实:“奴婢不清楚。” 谢承思一口气堵在心口。 他已经记不清楚,这到底是第几次了。 “你那么记挂驾车的活计,不如滚出去驾车!免在我身边晃荡,碍眼得很!”事已至此,他只能换了个话题,重新发作。 “不可。殿下此行,乘亲王宝车,凡驾车从者按制,须着锦绣华服。我如此出去,贸然换人,有损殿下威仪。” 降香据实答,丝毫不揣测他的心意。 谢承思:“呵,那车夫又不是我王府中人,难道还能按我王府的规矩穿衣?” 降香:“当然,我看到了。依奴婢浅见,应当是刺史帮忙置办的。” 谢承思眯起眼睛,打量起她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不就是不想滚?找那么多借口。”尾音有略微的上扬。 降香言辞恳切,极力剖白:“不是,奴婢想滚的。殿下可像以往那般,直接将奴婢赶下车。但奴婢还是建议,殿下将那驾车的探子,换下来。等车夫换了,奴婢立刻滚。” “……”谢承思不想说话了。他转过身去,背冲着她。 一片沉默中,降香难免要开始犹豫。 殿下这是要她自觉滚?她该不该下车?可车夫还没换呢。 “你想留就留!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还委屈上了!这般做派,倒像是我欺负了你!” 最终,还是谢承思自己,打破了这片沉默。 “殿下没有欺负我。”降香的语气仍然真诚。 谢承思仿佛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17.公主 回京之后,谢承思洗去风尘,便要去拜访东宫。 临出门时,却被另一位贵客绊住了脚。 ——来人是他的亲亲姑母,镇国大长公主。 “二郎可寻到了那蒋神医?”长公主步履匆匆,风风火火地就向谢承思走来。身后浩浩荡荡,缀着一干美貌婢子。有人打扇,有人提裙,人数虽多,却规矩井然,各司其职,分毫不错。 经过之处,香风阵阵,环佩叮当。 香气虽不如谢承思身上那般浓烈,却别有一番柔雅清幽的意趣。 谢承思腿脚不便,乘在素舆上,行动皆需身后的降香帮忙,还不及迎接,客人已到了眼前。 他刚想告罪,就被长公主紧紧握住了双手:“我家二郎受苦了!瞧瞧,这出去一趟,人都瘦了一圈。你拖着这双残腿,还要四处奔波,真是太不容易了!姑母听人说,那蒋神医已得了治疗的方子,只差一味药,就能把你腿上所中之毒,尽根拔出?姑母还听说,他帮你施针,能让小腿重获知觉?” 一连串的问题,仿佛一连串的鞭炮,劈里啪啦地递过来,便是谢承思脸皮厚惯了,一时也难以招架。 只得连连附和:“是、是,蒋神医帮助侄儿良多。” 长公主松开手,又抚上他的脸:“唉,天可怜见的,终于盼到了头。瘦了便瘦了吧,能有治腿的法子,受些苦累便受吧。” 手上琳琅的戒指,贴在谢承思如玉的脸颊上,冰冰凉凉。 “侄儿知道姑母疼我。”谢承思已经摆脱了初时的局促,将脸更凑进了她的掌心, “只是我刚回京,便要劳动姑母亲身来探,实在是不该,顾及外间又该传我不敬长辈,骄横任性了。而且我去曲州一趟,带回来的这位大夫,只说自己能治,至于效果还未可知。我怕……姑母希望落空,免不得要伤心。” 谢承思这番话,惹得长公主眼中噙起了泪花: “哎呦我的小心肝,姑母过来,是在担心你!好好好,姑母不多管闲事了,不罗嗦了,姑母上了年纪,总爱担心,说多错多,徒惹你们小辈厌烦。人请到了就好,腿有希望了就好,姑母不日便设筵,帮二郎庆贺这件天大的喜事!这蒋神医能有法子,就不算辜负了神医的名头!” “那我要更热闹些!我要请我喜欢的人来!”谢承思仍倚在长公主手旁。 一听长公主要设筵,他不客气地提出了要求。 “好,好,都依你!” 待二人叙尽了姑侄之情,已近午时。 谢承思请长公主在王府用过午膳,才依依不舍地惜别。 公主的排场大,侍从茫茫多,走时也浩浩荡荡。 幸亏谢承思也爱享乐,王府修得富丽宽阔,府中人也经验丰富,知情识趣。 在成素的安排之下,并没出什么大岔子,算得上是宾主尽欢。 而刚送走长公主,谢承思连衣裳都不换,便又要往东宫去。 长公主刚来时,外间刚通报过,说长公主驾到,他便立刻遣了人出府,往太子处送信。 阐明原委,说自己晚些再来,恳求好心的太子哥哥,等等他不争气的小弟。 太子也当真等着他。 “终于来了?”太子坐在正殿主位,看向殿中素舆上的谢承思,眼底是十二分的不耐烦。谢承思不守时,说要过来,却害他白等许久,他自然摆不出什么好脸色。 更何况,他知道谢承思一旦开口,从来说不出什么好话,也懒得在他面前装什么谦谦君子,温雅大度。 太子所料没错,但还是差了些周全。 谢承思像是预料到他心中所想:“好兄长,你今日怎的这般敷衍?让愚弟猜猜,一定是在心里不忿,骂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必要给我好脸色。” 太子更未想到,他的脸皮竟已经厚到了如此地步。 但他又不愿屈尊,承认谢承思所言非虚。往小里说,有失身份;往大里说,这可是将自己的把柄,白白送给他。 太子只得沉着脸不语。 对面不接招,谢承思也能自得其乐:“兄长放心,愚弟今日来,是为了多谢你在曲州的关照。不打秋风。曲州刺史实在是周到,前几日还是他派人送我上京呢。兄长可要好好赏他!” 他这番话一出口,立刻就引起了太子的警觉。 谢承思刚入曲州,便发现了大石村铁矿的秘密。他又在曲州住了大半个月。 太子当然知道他的动向。 如今二人,对此事可谓是心照不宣。不过,暂时谁也没有妄动。 这人一来就提曲州,是觉得在曲州受了气,专程来威胁自己吗?太子狐疑地想。 挥手将仆从全轰出了殿。 只留他们兄弟二人:“孤有些体己话,想要和二郎单独说。” 殿门打开又合上。 太子迫不及待地质问:“你待如何?” 谢承思笑了:“兄长放心,我绝无害你的意思。我们是同母的亲兄弟,你若待我好,我当然是站你这边的。” 太子的表情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不信。 谢承思又笑:“我若有加害兄长的心思,怎会一回京,便来见你呢?我当去阿耶面前告状才是。” 太子:“你在私底下有什么勾当,我如何知晓?只凭你一张嘴?” 谢承思:“兄长对宫中动向的把控,可比我这个闲散亲王灵通多了。我派人偷偷给阿耶传信,你应是第一个知道的。我将此事摊开来同兄长讲,是信任兄长。我不贪心,只求这秘矿中炼出的铁器,兄长能施予我一二。” 原是在这等着呢。 太子冷声问:“你要多少?” 谢承思叫价:“五成。” 太子失声惊呼:“五成!”当真狮子大开口。 谢承思状作哀切:“兄长是知道的,我身有痼疾,比不得常人,故而格外怕死,总要多求点外物来护身。” 太子不言,反而低头支颐,认真地考虑起这笔交易是否合算。 “五成不行,三成也行。三成不行,二成也行。二成最少了。”见太子沉默。谢承思像是等不及,着急地开口。 不仅自己砍了一刀,还暴露了底线。 这人果真是在搅混水,差点就中了他的计。太子长舒一口气。 还好自己有定力,没有答应五成,才能套出谢承思的底价。 “既然贤弟想要二成,那便二成吧。”太子的面上,终于挂起了笑意。 “小弟明日便想要一批。”谢承思又提出要求。 “别急,总要等我点出个数来。三日后吧。” “一言为定。” 与太子谈妥,谢承思并不在宫中多留。 直接命降香推着他,沿着皇宫内道,往二重门去了。 此刻,缬草驾着车,正候于门外。 上车后,谢承思吩咐道:“去运河渡口。” 缬草应:“是。我们的人手,已按殿下先前的吩咐,记录了从曲州行来的船只情况,集成账册。殿下现在可要查看?” 谢承思摆手:“去了再说。” 缬草:“谨遵殿下命。” 渡口在城郊不远处,半里外便是西城门。 运河乃前朝修成,贯通南北。南起池州江畔,北至津、幽海港。 如此一来,除了各地物产,能顺着水路贡往神京,也方便四方的商人,往来交流。 运河渡口旁,往来船只熙熙攘攘,水上集市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岸边酒楼茶肆,鳞次栉比。 马车只能驶至近处,再往前的路,就堵满了摊贩和店招,因而变得拥挤狭窄,过不了马。 缬草将车停下,禀报道:“属下已在前方的醉仙楼定了厢房,是二楼临水的雅间,请殿下移驾。” 醉仙楼,是岸边的酒楼之一,共有三层,飞檐高阁,最为气派。 谢承思又摆手:“不必,我先去水边转转。” 光是人在里面走,都免不了摩肩接踵。 降香却不受影响。 她推着谢承思的素舆,在人群之中灵活地穿行。手上的功夫更是十分稳当,不让他受一点颠簸。 “算了,回府吧。”谢承思坐在岸边,看着脚下悠悠流动的河水,用衣袖捂住口鼻,嫌弃地对降香说。 入夏之后,河水里的鱼腥味难免要返至岸边。谢承思爱香,自然嗅觉也灵敏,闻不得这般刺激的味道,只能用袖上残留的熏香,将它压下去。 降香不解:“缬草方才所说的醉仙楼,殿下不去吗?” 谢承思:“不去了。” 他的态度,关乎降香接下来要将他推到哪里去。 而降香对与自己相关的事情,一旦遇上不明白的地方,总喜欢追问:“那殿下的事情,不办了吗?缬草说过,还有账册要殿下过目的。” “别废话!回府又不是不能看!你眼睛瞎了不成?难道看不见,你的殿下,快要被这里的气味熏倒了吗?且那座楼就是个大靶子,我堂而皇之地走进去,岂不是等同于向所有人宣布,快来看啊,怀王盯上河运了!不出今日,消息都能传到天子耳朵里。那还查什么?” 河水的腥味,混上风中裹着的热浪,使谢承思心烦气燥。 而降香追问的声音,更是被灼得要融化,不仅听不清,反而像是不远处鱼摊上嗡嗡的飞虫,吵得他脑仁疼。 降香见状,连忙劝哄:“好好好,殿下说不去,我们便不去,我们这便回府。” 他这才稍微消停一些。 降香又推着谢承思回到了马车前。 “回府!”谢承思怒气冲冲地对着车旁的缬草说。 缬草就比降香机灵多了。 一句也不多问,驾车便向着怀王府回转。 尽管他订好的雅间没起上作用;他早早遣去,备着为殿下详述船只账册的人手,也空等了一场。 18.郊外上 回府以后,谢承思也不着急议事。 他舒舒服服地沐浴了一番,让降香足足打了三遍香胰子,又换了三遍水,才终于觉得,身上那股难以忍受的的鱼腥味,勉强算是散去了。 正沐浴间。 成素急匆匆地闯了进来,隔着屏风,向谢承思禀道:“殿下,长公主府上送来了一批药材。我等该如何处置?” “噢?姑母这是何意?”或许是因温水洗去了身上的不适,使谢承思的心情也好上不少,说话时,竟出奇地心平气和。 若放在平时,成素敢这样擅闯,定要落下一桩罪名,少不了受罚。 成素:“奴婢听那位使者的意思,是长公主怜惜殿下。自公主上次见过蒋神医,便将殿下缺药的事情,记在了心上。他说公主懿旨,要他清点公主府中藏着的各类药材,再全往殿下这里送一份,现如今,便送来了。又问殿下是否用得上,若有合用的,可再向公主府讨要。” 谢承思向浴桶里多挪了挪,使全身都浸在水中:“知道了。你清点好了便存起来。若蒋神医想用,便让他用。只有一点,这批药材的进出动向,全都要记清楚了,账簿不可马虎。” “是。”成素对着屏风行过一礼,便退了出去。 公主的使者还在王府歇着,他须先去回了人家。 成素来这一趟,耽误了不少时间。原本暖乎乎的香汤,不知不觉凉了下去。 谢承思便没了浸浴的心思。 “哗啦——”一声,他伸出手臂,示意降香把他弄出来,他要起身更衣。 “账册拿来。”更衣后,谢承思终于在正堂召见了缬草。 此刻,他一身清爽,比之于平常,更加香气冲天。 “殿下请过目。”缬草恭敬地双手呈上。他身后还跟着两位小厮打扮的从者。 谢承思认真地翻看起来。 一时间,室内皆静,只有他手中书页翻动的声音。 半晌,谢承思抬起头:“你们可是负责统算这账册之人?” 他问的是缬草身后的从者。 二人犹豫地看向缬草。缬草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们回话。 “是。”他们齐声答。 “曲州来的船运情况,也归你们记?”谢承思又问。 “禀殿下,是由我等手下之人负责。无殿下指令,我等不敢擅作主张,故而他们还在曲州继续记录,未能同我等一道入府。” “不错,让他们继续。”谢承思点头,“你们这些簿册之中,有一处数目不对。” 他这番欲抑先扬的话,使下首立着的三人,心中七上八下。先听到他的夸奖,以为任务成了,如释重负。可他接下来的诘问,又将他们的心高高悬吊起来,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要砸下来,砸个粉碎。 谢承思才不体谅旁人,继续道:“曲州的记载上写,大石村秘矿所制兵器,由刺史亲兵押送,送上了曲州向神京交付官器的船。船只数量,所进私器,吃水深度皆有详述。而到神京这边,船只数量对了,但吃水却浅了。想也能得知,船上所装载的铁器重量,相比此批进京的兵器,轻了一部分。那么,轻的这些,运到哪里去了呢?总不会熔在河里吧?” 此问犀利,连缬草也不知如何作答。 他们收到的指令,是记录船行情况,而殿下的目的,从来不是他可以妄测的。 如今殿下此言,似在质问他们,为何不想多一步,为他分忧。可他便是想到了,也不敢多行,行多错多,想对了,也做对了,最多得殿下一句赏;可若莽撞出手,犯了错,搅了殿下的计划,后果难料。 总之,凡殿下未明言之事,做对了,是殿下英明,运筹帷幄,做错了,是他胡乱歪曲。 叫他如何分忧?实在是难以招架。 所幸,谢承思并不揪着此节不放,也不以此数落缬草的错处,给足了他面子。 “你们这次做得不错。船运上的线可以收了,去查查曲州铁器的去向。先从太子查起,神京禁军尽可为你们所用,可别在太子面前露了马脚。”谢承思合上手中的账册,将它存在身后的书架上。 “是。”缬草长吁一口气,带着人退下了。 人走光了。 谢承思抬头望向降香。 等她以询问的眼光回看,他又迅速收起了视线。 反反复复好几回。 终于,他开了口:“好了,今日事已毕。本王可兑现郊外的承诺了。” 这次,他还是用了“本王”,这一极少使用的自称。 “是。”降香仍然担心,他因河边之事而不悦,便顺着他的话说。 虽然这所谓“郊外的承诺”,究竟是个什么承诺,她是一概不知。 只是,令降香没想到的是,她怕河边之事惹谢承思又生气,可他却自己提了起来。 “今日在河边,我不是有意。本该带你游完河,再回府。只是我身子当真不适,才未能践约。”谢承思这番话,说得极为生硬。明明是道歉,反被他说出了施舍的意味。 “没关系的,殿下。”降香虽也不知他为何道歉,但还是受下了。 谢承思以为,她既然受下,此事便该翻篇。 于是,立刻换上理直气壮的语气:“你去驾车,车子不能引人注目,听我指路。” “是。”降香答。 这次出府,只有殿下与自己二人。 降香怕谢承思心血来潮,要生出一些出其不意的想法,便专门收了一只包袱出来。里面什么都有,甚至放了远行之物,与她进大石村前,为他备好的那只,几无差别。 因着谢承思的吩咐,不许车子引人注目,她便去车坊赁了一辆青篷小车。 车厢窄小,她又怕殿下坐不惯,故而除了带着包袱,她还在车里铺上了长毛的软毯,密密实实地,将车子的四角全塞满了,上面堆着几只迎枕。 她便这般急不可耐? 还带了毯子和迎枕? 谢承思见她忙前忙后,本想说两句嘲笑话。 可耳后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发热。 他摸了摸耳垂,连指尖也升起了热意。 最终还是闭上了嘴,沉默地坐回了车厢里。 谢承思让降香驶出了城。 七弯八拐地行过几里,至一处小山下。 山脚有处小池,岸边胡乱地生着几株垂柳,非人所植,柳枝垂在池面上,有些柳叶浸了水,飘飘悠悠地随水而荡。 柳下是一片草地,夏日的青草生得很高,偶尔有阵小风吹过,漾出层层的绿波。 盖因天气炎热,此地又偏僻,故鲜有人迹。 不过,池水因着山势的遮挡,少见日头,触手冰凉,也为周遭带来了凉爽之意。 降香将谢承思连着他的素舆,一齐搬下了车:“殿下,到了。” 日光刺眼,谢承思以手作篷,挡在额前,眯起眼睛。 降香见状,立即从车中找出一把伞,撑在他正头顶。 常人撑伞,只在雨天,唯怀王一人,以皮娇肉嫩而自矜,受不得暴晒。盛夏时节,凡在外行走,必有要人撑伞遮阳的怪癖。 便是传说中,晴天打伞不吉利,他也不在乎。 使这位以纨绔而着称的亲王,身上除不学无术,泼皮胡闹之外,又多了一件能叫人津津乐道的轶闻韵事。 谢承思引着降香到一片空地,高高地扬起下巴: “本王就在这里了。随你想怎样。车里也行,地上亦可。” “既然毯子是你自己备下的。铺在这里,还是留在车里,本王允你自行决定。” 降香下意识要开口,问他究竟何意。 可刚做出了嘴型,未及出声,却猛然反应了过来。 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连耳朵根都红透了。 这、这便是殿下所说的承诺吗?她、她什么时候求过…… 若不是谨记自己的身份,她恨不得要伸手捂住脸,再远远地跑开。 只得赶紧抿起已经微微分开的唇,低下头去。 若、若是在车里,收拾起来太不容易。那便在草、草地上……? 降香深吸一口气,向着谢承思福身:“请殿下稍候,容奴婢去车中取些物什,再找处平坦的地方。” 说话之间,她克制住了心中羞赧,倒不怎么结巴,只是一直不愿抬头。 听不见谢承思的回复,她便当他是默认,转身快步遁入车中。 准备东西是真,能避则避也是真。 她虽不会拒绝谢承思,周遭也无人烟,但青天白日里,幕天席地,还是让她有些放不开。 先拖着吧。 将车中垫着的毯子卷着取出后,降香瞥见车中还放着几瓶驱虫的药粉。是她出府时为防万一,特意捎带上的。 这让她先是一愣。 唉,怎么想到要带这些。她在心中默默叹气。 又抬起眼皮,定定地看着药粉。思索片刻,伸手将它们全拿起来,塞进袖中暗袋里,将袋口束紧,确保它们不会掉出来。 这才抱着毯子迎枕等物,从车厢之中爬了下来。 “殿下,奴婢只带了毯子。此处背阴,易滋生蚊虫,而殿下素来不耐,要不,还是回府……再说?” 这个念头,从降香看到驱虫药粉的第一眼,便冒了出来。当她将药粉收起后,假话更是在心里预演过无数遍。 她以为说出来会流畅平稳,但最后还是免不了断续。 好在她平日语气也是平平,与此时差距并不大。话说完,降香便忍不住要在心里回想方才的表现。 “蚊虫?我忍着便是了!我既然答应了你,哪有食言的道理!你当我是什么?”谢承思望向她的目光,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又带着几分愤慨。 像是降香竟然不信他,使他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甚至伤害。 降香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情绪,却不知他为何生气,只知殿下执意要在外面,连蚊虫也不怕。且坚持说是答应她的请求。 可她哪里让殿下答应了什么? 好了,现在当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仅不能避开,连驱虫的药粉都用不上了。 心中不禁涌上些委屈。 但她可不敢说,药更要藏好。 只得顺从地应:“是,殿下。”话中的兴致,明显不高。 18.郊外下(H) 谢承思不再乘于素舆之上了。 他也同降香一般,坐在毯子上,将自己的腿用手盘起来。 降香与他面对面,垂着长长的脖颈,跪坐在双足上,双膝几要触到他的腿。 她身上的衣物,一件一件地解开落下。 素白的里衣,下面是柔软的皮肉,沉甸甸的两团于是跳了出来,前面翘起桃尖一般的弧度。它们竟柔顺听话地藏在里衣之下,被严密地裹着,不露出一点端倪。 谢承思先前没注意过,此时见着了,忍不住好奇,用手将它勾了过来。指腹捻过,这件里衣,不仅不肖寻常夏装,轻薄凉滑,甚至还很有些粗糙生硬,应是麻制的。 他不禁沉声问:“是王府短了你的用度?还是我不曾赏过你布匹?” 降香不明所以,只老实摇头:“都不是。” 谢承思单手举着她的里衣,似乎要将它戳进她眼睛里:“那为何还用这种粗糙的料子裁衣?是想向我卖惨,好再多要些好处?还是我赏下去的东西,入不了你老人家的法眼?你全看不上?” 降香下意识地向后一躲,头摇得更快:“不不不,是奴婢专选了这种料子,制成里衣的,一来好遮掩,二来行动也方便些。奴婢的胸脯……实在碍事。” 提到胸脯的问题,她总觉得难以启齿。但她知道殿下生气了,不敢瞒骗,只能据实以答。 声音难免迟疑,甚至越来越小。 “殿下每次的赏赐,都是极好的。奴婢没有看不上。”她又补充。 此言发自真心,并非她拍马屁。她真这么觉得。殿下出手大方,从没短缺她什么。 “哼。”谢承思放下手上的里衣,勉强接受了她的解释。 他又揪着她的乳尖,强使她向前:“以后都换成罗,听见了吗?” “嘶……”降香轻呼出声。她原本收着肩膀,含着胸脯,可一时被他制住,不得不顺着他使力的方向,向前挺胸,将白软的两只肥兔儿,更往他手中送去。 “再用那粗布,这里都要磨坏了。”谢承思皱起眉头,手指在乳蕾上摩挲。 “嗯……殿下,可是……”降香虽被他的动作,挑动了情思,忍不住轻哼出声,但仍不忘为自己争取。 “没有可是。”谢承思手上稍稍用了力气。 鼓胀的乳蕾肿成了樱桃,颜色愈发嫣红。 不知不觉中,降香开始主动将乳儿往前送了。 身下也流出了水。 偷偷在身下积了一小滩,将毯上的长绒,都黏在了一处。 因着全身赤裸的原因,隐秘的花液在谢承思的目光里,无所遁形。 在灼灼目光之下,降香觉得自己的肌肤,似乎变得格外敏感。身下毯上的长绒,本是柔软地拂在身上,此刻却变成了牛毛发丝一般的细针,扎得人直发痒。 穴口的蚌肉,尤其痒。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遮。 谢承思怎会纵容她? 他收了在她胸口作乱的双手,一把钳住她的腰,强要她坐在他身上。 他胯下那物早高高地竖起,硬硬地戳在她腿间。 谢承思解开裤带,将被绫裤阻着的巨物放了出来。 但他并不急着闯进去。 捉着她的脚踝,将她的两条腿向上折起,迫使她的花穴全然暴露在他眼前。 ——翕张的艳红花唇,流到腿根的花液,花唇中羞怯探出头的花核。花核上也沾满了无色的水液,红红亮亮地肿着,又被可怜地夹住了。 使人忍不住要伸手去摸一摸。 当然,谢承思也这样做了。 “呃嗯!”降香受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 花核胀着便胀着了,只是会涌出一阵酸麻,虽然绵绵不绝,但并不如何强烈,她可以忍。 但他稍稍一触,便将这种酸麻放大了数百倍,激得她浑身发软,腿根也要抽动,更带来了花穴深处的巨大空虚。 使她不得不双手撑在地上,仰起头,才能堪堪稳住身子。 而仰头还有别的作用。 这样她既不用看见自己身上的狼狈,又能避开谢承思的眼睛。 不看就是没有。 但眼睛不看,身体的感觉自然变得更加敏锐。 挑逗花核的手指没有离开,反而变本加厉,先是在表面轻抚,再绕着旁边打转,接着掐着底部,将它强挤出来,让它全部地,彻底地暴露在偶尔吹来的微风之中。 藏在深处的部分,从未被触碰过,风一吹,就要使降香的大腿抽搐一阵。 且谢承思的手,并不如他所表现出来的样子一般,皮娇肉嫩,反而因常年习武,手上全是粗糙的厚茧。 蹭在真正柔嫩的花核之上,感觉之强烈,叫人哪里受的住。 花核在手指的挤压下,颤颤地弹动,更多的水液又滴滴答答地涌了出来。 顺着她的臀,沾湿了他的绫裤,渗到他的大腿上。有些凉。 深处空虚也更多了。 “嗯啊——别、别……”降香开口讨起饶来。声音不自觉变得腻人,不像在抗拒,倒像是不满足,所以故意耍赖撒娇。 谢承思当然不会听她的。 花核上的手指不停,花穴里又多了两指,埋进柔软的深处。 他一边在花核上打着圈,一边在花穴之中抽送,从两指加到三指,三指加到四指。 渐渐让她空虚的身子,渐渐有了满足的实感。 也让穴中软肉,柔顺地放松下来。 花液流进了他的手掌,顺着手掌,流到了他的手腕上。 谢承思伸出另一只手,沾走手腕上的水迹。 又将手上的水迹,抹在降香的唇上。 降香的嘴唇比常人稍厚,不怎么生纹路,触之便十分柔软。唇色浅淡,唯有受了外物刺激,才会变得红润,譬如此时。 她仰着头,又悄悄闭上了眼,看不到嘴上的东西,只知道似乎被沾上了什么。 便下意识地伸出舌头来舔。 咸的,有点腥。说不上是什么味道,不好也不坏,但怪怪的。 还好只有舌头沾上了。 她立刻又舔了舔唇,想把舌头上的味道甩开。没成想,却吃进了更多。 降香皱起了眉头。 谢承思见状,将手指移至她的鼻尖,强使她嗅:“是你自己身子里流出来的东西,嫌什么嫌。” 降香听话地嗅。 奇怪的味道。和尝起来一样奇怪。 她不禁要想到他。 那他呢?他也是一样的吗? 她记得她原来尝过。但现在呢?他现在爱香,身上常年被熏染得香气扑鼻。会不会连那里的味道,尝起来也是香的? 但她暂时是没了机会。 花穴比嘴巴先吃到他的阳物。 谢承思抽出手指,将她的双腿盘在他的腰上,阳具戳上了她身下的小口。 “别、别……”手指抽出的瞬间。降香说得是同样的话,却是在挽留。 手指离去时,空虚卷土重来。花穴才体会过吃饱的滋味,哪能同先前一般,再忍着饥饿? 更强烈的空虚甚至带来了些许的难过。 还好,那根粗长肉茎来得及时。 使降香立刻换上满足的喟叹:“嗯——多入一些,再深一些……” 这般直白的要求,弄得谢承思脸上有些发热。 她、她竟如此不知羞! 他本想着要循序渐进,只控制着力道,平稳地进了一小半。 可此刻,被她言语一激,便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既然她等不及,他不再顾及她会不会不好受,索性直冲到底,将深红的性器尽根没入。 她穴里头的花液已然是泛滥了。 扩张过的紧窄穴道也能叫他进得更顺。 蹭过宝塔般层层紧箍的穴肉,使它们不由得抽搐,哆哆嗦嗦地放开桎梏,连带她缠在他腰间的双腿,也忍不住收紧。 又有新的汁水流了出来,热乎乎地浇在他的阳具上。 降香主动伸手环住谢承思的肩膀:“嗯——” 头仰得更高,脆弱的脖颈全暴露了出来,下颌冒出了细小的汗珠。 可谢承思那狰狞之物生得太大,终究不能被一气吞下。 被填充的满足又被深处的恐惧所替代。 “太、太深了……不、不行……” “一会叫深,一会叫浅!如何能由得你!”谢承思的喘息喷洒在降香的手臂上。 他这番话,并非不满她罔顾尊卑,故而以势压人,而是降香温软的体内使他同样情动,实在控不住身下的反应。 唯有顺着本能,将自己的巨物,一下一下地全捣进她的身子里,方得以满足。 之后,再从花穴里涌出的清液,渐渐全变成了白沫,落到他们结合处,又顺着肌肤流到毯子上。 降香的花核蹭在谢承思的小腹上,带来阵阵的酸麻,身体里又是承受不住的饱胀感。 种种感受交织,化作难以承受的快活,像一座山,从头顶重重地压下来。 使她从小腿至脚背,全绷得直直,连脚趾都紧紧地蜷着。 “呃嗯——”呻吟从唇间逸出。 是山终于压了下来,在触到头顶的霎那,又轰然炸开。 降香觉得自己似乎被炸成了碎片,耳畔仍有阵阵轰鸣。 好在身子终于能松懈下来。 而谢承思却不那么容易放过她。 又是一次重重的顶弄,仍然尽根没入。 好像心都要被顶到嗓子眼去。降香张嘴欲唤,却发不出声音。 手软脚软,只能将整个人挂在他身上,随波逐流。 不知过了多久。 谢承思终于在降香身子里泄了。 当他最终抽出来时,浓白的精水混着花汁,一齐从合不拢的两片花唇之中,淋淋沥沥地流了出来。 一直流到了身下的毯子上。将长绒织出的彩色花纹,染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激烈的动作,揉皱了谢承思本整齐穿着的衣裳,也将他的衣襟揉散了。 大片的胸膛便透了出来。 他的肤色白皙,可此时却全染上了艳丽的桃粉。 连眼皮都是粉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殿下不脱衣裳。 昏昏沉沉之间,降香的想法,总是不着边际。 19.蚊虫 翌日,暑热依旧。 降香吩咐采买的下人,说殿下怕热,要他们在在王府各处,均多加了一倍有余的冰。 而他自己却弃置了平常所着罗衫纱衣,反而将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显得颇有些矛盾。 也不知到底是火旺贪凉,还是体虚畏寒。 降香知道其中原委。 全因他昨日逞强,明知没有驱虫药,却仍坚持要呆在郊外。 而他又因这两年不掌兵,人养得精贵,血肉十分招蚊虫喜爱,凡露在外间的肌肤,全被叮咬了遍。 尽管降香露得比他多上许多,可大多数飞蚊仍愿意落在他身上。 回府解了衣服一看,白皙精壮的身上,全是红红肿肿的大小疙瘩。 连毒入肌理的双腿,也因着部分毒血被吸走的缘故,颜色变得正常了些许。 降香头次见这样的事情,着实被下了一跳。 这么严重,是不是还有别的缘故? 她立刻想到了蒋神医。 蒋神医随他们从曲州一道上了京。如今正暂借居于王府之中。 他不习惯寄居,而谢承思心细如发,早早察觉此节。 还未等蒋神医斟酌好,该如何提要求,谢承思便主动来见他。 对着蒋神医的第一句话,便开门见山地主动道:“这里是一份房契,算是我送你的。” 挥手命人递出房契后,却不忘要挖苦嫌弃:“我知你住不惯我的王府,觉得委屈,寄人篱下。巧了,我也不欢迎你长栖。这样对我们彼此都好。” “……”无论好话坏话,全被他一人说尽了,堵得蒋神医哑口无言,只得憋着闷气道谢:“多谢殿下体恤。” “房契上有详细的坊市街巷,你照着去寻就是。只是那宅子空置许久,还需规整,我便仁德地让你在王府,多借住一段时间。”谢承思挥挥手,素舆背后走出个随从,“由他负责你的宅子,你想要什么,尽管找他。别的也可以找他,反正都由我出钱。” 如今,蒋神医的宅子,尚在整修之中,竣工后才能搬过去。因而,他仍住在王府里。 殿下身子有恙,降香最先想到的当然是他。 请太医要往太医院递话,还要看是谁今日当值,来来去去,传话就要好几趟,实在繁琐。 而这位蒋神医,她亲眼见过他医术了得,又近在咫尺。何必舍近求远? 她甚至觉得,殿下不该为蒋神医置业。就将人放在王府中,岂不方便? “殿下且先忍耐,我去请神医来看看!”降香匆匆为谢承思合上衣襟,就要唤人去延请蒋神医。 谢承思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回来:“小事,不必。” 一副不乐意的样子。 “不是小事。”降香郑重道。 到处都是叮咬的痕迹,这怎么能是小事? “我说是小事就是小事!我说不必就不必!你是听不懂人话?”谢承思生气了。 “不成的!殿下不能因为讳疾忌医,就随意乱发脾气!”降香实在着急,说话间也带上了几分脾气。 “谁讳疾忌医了?”谢承思骤然抬高声音,非要压过她去。也不知是压过她,还是压过自己的心虚。 “殿下便让蒋神医看看吧,并不妨碍什么。”降香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显得逾越了,连忙放软了声音,“算我求殿下去的。” “那好吧。” 谢承思妥协了。 虽然声音里仍有许多不情愿。 毕竟,她都求过来了。 蒋神医来得不慢。 甫一见到他的身影,降香便挽起谢承思的袖子,将他生满红疙瘩,惨不忍睹的手臂,凑到他面前,紧张兮兮地抢先开口。 “蒋神医,殿下如何了?” 全然忘了她身为奴婢,要听怀王候殿下的吩咐。 蒋神医瞄过一眼,撇撇嘴,刚想开口讽刺几句,说殿下不愧是京中贵人,果然屁事多,不过区区蚊虫叮咬,就火急火燎地把他叫来,还当作什么不治之症。再这样一惊一乍下去,他迟早有一天要被自己吓死。 可降香的神色不似作伪,冒了满头的细汗 ,实在忧愁。 真诚到让蒋神医不好意思了。 “降香娘子,这些都不打紧的,只是殿下金贵,肌肤上容易留痕,故而看着吓人,不抓挠的话,过几日便自己消退了。想消得快些,可在伤处涂抹些镇痛消肿的东西。若你还不放心,我这里也有些调来自用的药膏,你拿去帮他涂上,早晚各一次。” 最后,他这样说。 夜里,谢承思沐浴后,降香遵照医嘱,仔细地为他涂上了蒋神医的药膏。 她本以为,这样便应当不会有问题。 可万万不曾想到,就算涂过药膏,谢承思这么大个人,竟还会如孩童一般,忍不住去抓挠。 也不知睡着了无意所为,还就是他故意。 早晨为他更衣时,寝衣下的肌肤,从脖颈到胸前,红肿虽因着药膏的效用,消下去大半,但之中却全是挠出来的血点。 双腿更加惨不忍睹。 自蒋神医来后,他隔几日便为谢承思的双腿施针,使其生出越来越多的知觉。 时隔几年,小腿乍一有了感受,免不得要比其余地方敏感许多。 瘙痒也格外难忍。 可这些东西,谢承思嫌丢人,并不愿同降香解释。 “殿下该忍着些的,挠破了,也不知道这药膏还涂不涂得。”降香叹气。 “为何要忍?”谢承思不为所动。丝毫不觉自己的行为有任何不妥,是否有失亲王威仪。 “好好好,不想忍便不忍。”降香为他挑了件扣到下巴的常服,展开,举在他面前,问道,“用衣裳遮掩一二,殿下总可以吧?” 谢承思倨傲地点了点头。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 降香本以为,天气炎热,再加之身体抱恙,谢承思会消停一阵子。 虽不好叫人看见身上的狼狈,衣裳必要严整,遮到下巴,但衣料轻薄,也不算太热。 况且降香已经在室内各处,都加了足量的冰,他更不至于难捱。她打算,等殿下身上的疙瘩血点全消去后,再将一切恢复如常。 可谢承思哪里是愿意消停的性子? 他根本不承认自己在这小小蚊虫之上,栽了大跟头。 眼见着蒋神医的药膏消肿有效,降香又念叨说,挠出了血点不好再涂,他索性翻出好几罐未开封的药膏,一股脑全塞进她手里: “你不是说我把身上挠坏了,不能涂药了吗?那你全拿走,拿去自己用!反正我用不着!” 降香一只手抓不下那么多东西,又怕东西掉在地上,摔碎了,急忙伸出胳膊,将它们圈在怀里。 “这恐怕不妥。”刚稳住身形,她就急着开口劝,“殿下身子还未好全,红肿总归还是剩了些。不能贸然停药,病症更不能拖延。” 谢承思才不听:“不妥什么不妥?怎么什么话都是你说?挠破了不许我涂,那我不涂;又说红肿未消,要我涂,那到底是要涂,还是不要涂?呵,你自己听听说的是什么话?” “叫你拿着,你就拿着,我不是还有一罐开封过的吗?用完差不多就好了。又没给你我用过的,还嫌弃我,不想要不成?” 说到后来,意思虽缓和了下来,但语气依然很冲。 “是。”降香不顶撞他了。 反正药膏若是不够用,她再从自己手中这些里,偷偷挪些给殿下。罐子长得都一样,想来他也不会发现。 不过,谢承思显然预判了降香的想法。 之后再服侍时,他都不许她再碰那药膏,大有一副,蚊虫算什么,干脆不抹了的凛然之态。 奇怪的是,虽不再抹药,谢承思身上红肿的地方,消得竟也一天快过一天。 降香总怀疑,他或许偷偷自己用了药膏。 但她没有证据。 毕竟,他可是将剩下的药全送她了。 谢承思确实在偷偷抹药。 他见那药膏有效,早就又找蒋神医,把剩下的全要来了。 惹得蒋神医在心里直骂:“这药膏本就不好炼,只过一夏,就全给怀王用去了,不愧是一等一的纨绔,当真是奢侈!” 谢承思给降香的那些,是专门为她留的。 他觉得她与自己在城郊胡混,也该遭了蚊虫毒手,当然也该用药治一治。 但他才不会跟她说真话。 她本就不服管教,若要全让她知道了,她的尾巴岂不得翘到天上去?岂不是更加难管了? 正源于此,连他自己用药,也不能叫她发现。 发现了,岂不是露馅了? * 除了在涂药上作妖,谢承思还时时想着往外跑。 毫不顾忌肌肤尚未好全。 一日,缬草进书房,通报了些事情,他听完,竟又吵着要出门了。 “殿下,今日实在不宜出门。”降香自认为体贴,并不说他身上到处都是蚊虫叮咬,以及搔痒的痕迹。 痕迹若现于人前,实在不雅观,若不愿露出,用衣裳遮住,但能包住脖颈的外裳,却远不如府中常服一般轻薄,还需里三层外三层地套着。而外间更没有府中这般多的冰,殿下受不住。 “缬草说,他们找到曲州那批武器的去向了,我可等不及。”谢承思坚持。 降香拗不过他:“是,都听殿下的。” 缬草报来的消息提到,从曲州那私矿中运来的铁器,被存在了外坊的一户垆邸之中,其名曰福全酒家。 与太子似乎没什么关联。 谢承思得知此事,并不急着往那里去。 反而拜访了一位朋友。 他素来交友广泛,便是腿坏之后,也不会因消沉气馁,而断了与朋友之间的联系。 这位朋友,乃是长公主夫家的侄子,姓高,名玄弼,表字匡德。此人与谢承思年纪相仿,从少年时起,便追随他,一道于京中游冶。 高玄弼受家中荫蔽,在兵部的军器监中,领监丞之职。此人嗜酒成性,仗着家中的关系,上值时,经常半醒半醉,更有甚时,早晨点过卯后,人便溜去鬼混了。自然,他对京中各处垆邸,无论外坊还是内坊,皆了如指掌,如数家珍。 谢承思知他习性,想着先从他家中找起,若人不在家,便借着找人的理由,正大光明去那福全酒家搜查一番。 巧合的是,高玄弼并未外出。 谢承思对他这位狐朋狗友,说话并不绕弯子:“你可去过这家酒垆?” 他命推着他的降香,将写有福全酒家地址的纸条,递给高玄弼。 高玄弼接过,觑着目光一看,笑了:“哈哈哈,二殿下啊二殿下,你可真是运气好,瞌睡来了就有人给你递枕头。你是要问我,运河渡口醉仙楼里的美酒,是否都来自这座垆邸?还是要问我,这座垆邸里,是否还藏了别的东西?” 因常年浸在酒里,他的一双眼睛不免浮肿泛红,常蒙着层水雾。而在此时,降香却透过这片浑浊的水雾,觉察到之中露出的几丝精光。 高玄弼说:“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是我想找你说道的。可惜咯,我还是晚了一步,要劳殿下大驾,亲来就我。若非惦记着你的事,我此时定不在家。” 话音落下,精光转瞬即逝,使降香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 “岂非正好,免了你四处奔波。”谢承思不咸不淡地回,“有话直说。” “好,不耽误殿下时间。我只一句话,这座垆邸是我叔父开的。言尽于此了。”高玄弼起身,将谢承思递来的纸条,塞进了他的手心里。 “若殿下带了美酒来,玄弼愿与殿下共赏。”他又话锋一转,直接开始要酒喝。 “没带,我走,行了吧?”谢承思无奈地举起双手,“喝喝喝,喝不死你。” 高玄弼将眼睛睁得大了些,上下打量着他,突然没头没尾地问道:“殿下原先见我,从不空手,今日是怎的了?还包裹得这般严实?莫不是喝多了,金贵的身上起了疹子?所以不愿与我同饮了?” 谢承思并非不能饮酒,甚至算得上是海量。 只是高玄弼口中所说“金贵”,并不算错。谢承思一旦饮酒过了量,第二日身上便要冒出红疹。高玄弼常与他对饮,故而清楚此节。 “是是是。”谢承思才不愿告诉他真实原因,应得十分敷衍。 这人脑袋里除了酒,当真不剩下什么了。他在心中腹诽。 腹诽归腹诽。 高玄弼确实带来了关键的信息。 铁器所存之处,福全酒家,是他叔父,也就是长公主驸马的产业。 啧啧,原来不是太子,是驸马。 20.垆邸 谢承思亲身去寻了高玄弼。 缬草却一刻没闲着。 他的人一直在福全酒家外盯梢,一刻不放松。 这般盯了有十余日。 末了,拓出了他们接应的一干暗记。 暗记全录在一本薄册之上,交到谢承思手中。 他翻来覆去地看过几遍,终于抬头。 “这次你去。”他指着降香说,“你带着人,用这个暗记,去试太子詹事。” 降香惊讶:“我?” “就是你。”谢承思将“你”这一字压得颇重。颇有种她再问,他就要发脾气的架势。 “此事隐秘,缬草他们不如你细致,我不放心。且那福全酒家惯以女子为噱头,只要是迎来送往的活计,无论是卖酒,还是运酒,大多用女子。”他又补充。 “那……我该怎么做?”降香犹豫地问。 “你难道不会?难道比缬草还笨?这还要我教?”谢承思觉得她在说废话,故意惹他,气得连发三问,胸膛甚至有微微的起伏。 “去找太子詹事,看他对这个暗记有什么反应,把他的反应告诉我,懂了吗!”生气归生气,他还是为降香解答了疑惑,“而且我说过,福全酒家惯用女伙计,都已经教你扮成那里的伙计去试了,这还不够吗?” 但降香仍不放心,继续问道:“可奴婢就算扮成伙计,贸然前去,在路上教人看见了,也会打草惊蛇吧?” 谢承思被她接二连三的问题,问得有些受不了,就算答了,还要加上一番斥责: “无所谓,最多叫太子发现。他若是知道,定然要守着秘密琢磨坏心思,怎会乱说?你哪来那么多问题?你都这么笨了,就不要问来问去!看看人家缬草,多学着点,知道自己笨,就从不多嘴,照做便是!” “噢噢,奴婢知晓了。殿下费心。”听他口气不善,降香立刻不问了,连忙点头应。 还不忘偷偷瞄一眼堂下立着的缬草:殿下当面说他笨,他心里应该不太好受。 巧得是,谢承思正点到缬草:“缬草,你也别想着躲懒,继续盯着福全酒家,将与这批铁器相关的所有人等,都看紧了。” 他开口的瞬间,降香的心猛地提起,以为殿下竟有读心的本事,知道她在想什么了。 听他只是在分派任务,又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是。”至于缬草本人,却宠辱不惊地抱拳答。 “行了,你们都去准备吧。”谢承思挥挥手,让他们都退下。 缬草仍然宠辱不惊,利索地退了出去。 而降香则磨磨蹭蹭。 “你没听见?怎么还杵在这里?”谢承思催她。 “没有没有,就去就去!”降香又连忙点头,却不挪开脚步,“殿下腿脚不便,一个人可以吗?” “王府之中,难道养的都是死人?”谢承思盯着她看,仿佛要盯出她哪里出了问题。 “没有没有。那奴婢去叫成总管来。只是奴婢不在,到时殿下若觉得哪里不适,请暂且忍耐一下。”降香的声音原本还正常,到后来,却越来越小。 “金降香,你这脸皮怎么比城墙还厚?什么叫你不在,我就会不适?你以为你是谁?”谢承思高声质问。 “奴婢没以为奴婢是谁。”降香有些委屈。 并非她自矜,谢承思离了她,就要乱折腾人,这是她从近身伺候起,由无数经验总结而来的教训。 她本来想据实说,但见谢承思又生气,她不敢说了。 “那还不走!”她不说话,谢承思便开口赶人。 “就走,就走。殿下稍候,成总管会来的。”降香低着头,小步倒退着出去了。 谢承思其实最清楚不过,其他人伺候,都不得他心意。 他就是需要金降香。 但他才不会当着她面承认。 那成什么了?正中她下怀,让她以此沾沾自喜,得意忘形? 但她与缬草一般,都是府卫,又不是专伺候人的。 他难道还却个伺候的人吗? 好吧,他是缺她。 但非要她专伺候人,那她身上的本事,岂不是都浪费了? 他堂堂怀王,最会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绝不做浪费之事! 再说了,他为人又不苛刻,哪次赏她赏少了? * 虽谢承思责骂降香笨,但她之行事,并非毫无章法。 受他几句点拨后,她已大概知晓,如何试探太子詹事。 她还是觉得,叫人发现了不好。 白日里,她先去了福全酒家,又在詹事私宅踩过点,试了一试,才趁夜行动起来。 宵禁之前,她便带着两名手下,藏在詹事私宅附近。直等到月落以后,才换上卖酒女的装束,拉着板车,车上摆着几罐酒,悄悄地出现在詹事私宅门前。 她问过缬草他们,福全酒家传收消息的时刻,大多在夜里,以月落后为多。 她本想照猫画虎,按着缬草的方法,找出太子詹事习惯何时与人密谈,这才能不使人怀疑。 但仔细想过,似乎也不太必要。 若月落时分的时间对不上,惊扰了太子詹事,只会让太子知晓,殿下说过,太子不会乱说,她相信殿下的判断。而她也能探得一点:福全酒家与太子联系不深。殿下应当需要这样的消息。 想通此节,降香需做的准备,便少了许多。 这也是为何,她能在此刻行事的原因。 “娘子,我们接下来当如何?”手下压低了声音问降香。 降香用手势示意他噤声,稍安勿躁。 她从装酒的板车上跳下来,敲响了太子詹事的宅门。 当当、当当当、当…… 敲门声听上去杂乱,却暗含规律。正是福全酒家的暗记之一。 无人应答。 降香不急不躁,又耐心地敲了一遍。 直到第五遍。 门房睡眼惺忪,趿拉着草屐,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什么人?止宿时还敢乱窜,金吾卫何在!” 他将金吾卫三字喊得极大声。 生怕动静不够,引不来巡街的卫士。 降香立即明了。 太子詹事应当不知晓福全酒家之事。 若连他都不知道,太子当然也不会知道。 幸好她十分谨慎,早带着手下躲进了门后的阴影里。门房向外扫过两眼,并不能看见他们。 连装酒的板车,都被藏得极为巧妙。 也幸好,她敲门之时,将酒坛上的封纸,悄悄塞进了门中。那封纸正来源于福全酒家。 封纸极为特殊,不仅写了福全酒家的名号,意在吸引回头客,照着封纸继续沽酒,也是他们做暗记的手段之一。 太子詹事醒来后,定会在门外查探一番,也定能看到它。 降香有种直觉,觉得殿下应当是希望,太子詹事能拿到福全酒家的消息,再将此事报给太子的。 巡卫觉察动静,执着火把,飞驰而来。 马儿的蹄铁踏在石板铺成的街道上,发出哒哒的敲击声。 降香与手下一道,先将板车与酒一道,从不远处的院墙上扔了进去,而后伸手敏捷地翻过了这堵墙,紧紧贴着墙根站着,竖起耳朵,听着外间的声音。 还好她白日踩点时,标记了这户人家。 从邻里的谈话间得知,这户人家暂时出了远门,正能为她所用。 “何事喧哗!”执戟的卫士坐在高头大马之上,厉声质问方才喊叫的门房。 “军爷,方才有人罔顾宵禁,趁夜闯门。”门房告状道。 “此人何在?”卫士声色更厉。 “我开门时,没见着人影,想是躲了起来。望军爷担待些,帮忙搜一搜。”门房弓着腰,赔笑。 “没人?那你便自己随我走一遭吧。无故喧哗,犯了宵禁,当受杖刑。”卫士翻身下马,取出铁链,就要拿下他。 “军爷,我是太子詹事的家仆,请军爷通融通融”门房在夜色的掩映之下,悄悄递出一小块银角子。 卫士不接:“我管你是谁?既犯了法,一律同罪。” “你敢?不经我主同意,你敢随意拿我?” “如何不敢?” 卫士一把抓住门房的手,铐上链子便要将人带走。 “这、这……军爷饶命,军爷饶命!”见他来真的,门房终于知道害怕,不禁惶恐求饶,还不忘大声呼喊,以求引起屋内主人的注意,“郎君,郎君救我!” “这丘八怎不知变通?”听到此处,降香身旁的一名手下,忍不住要小声评道,“他一个小卒,难道还惹得起太子不成。” “就是!这家奴都说了有主,现在拿下,明日还不知怎么收场。”另一人也附和。 “嘘——”降香瞪向他们,伸出食指放在嘴边,示意他们闭嘴,别只顾操心别人。这位军士恪守律法,他们若被发现了,少不了麻烦。 “对不起,降香娘子,我们错了。”手下立刻老实认错。 他们很清楚,府卫中的几位大人物,属她最较真,无论和她说什么,都必被扯到正经事上来。 全然开不得玩笑。 而她做事也最为心细,便是最细微的小错,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常人在她面前,无一敢造次。 且他们还听说,她连对着怀王殿下,都是这个样子。 二人认过错,便缩着脖子靠在墙角,活像两只拔了毛的死鹌鹑。 面上哪里还有方才得意忘形的样子? 甚至还暗自庆幸运气好,降香娘子只是提醒几句,没教训他们。 他们背地里议论得欢实,詹事宅门前也热闹了起来。 詹事本人,及卫士的队正,全都到了场。 “是某治下不严,请阁下多多体谅。”詹事对队正道。 “哪里哪里,郎君客气了。原是我的疏忽,派这有眼无珠的二愣子来巡街,冒犯了郎君。”队正笑呵呵地赔礼,“都是误会,误会一场。说开了便没事了。” “多谢。”詹事回礼。 “那我就不叨扰了,郎君先回去休息?” “阁下请。” 太子詹事门前的灯火熄了。 降香从墙头偷偷望过去,人群已经全散了。 他们也可以回王府复命了。 21.私器 降香将探得的消息,集在一封密信上,原原本本地呈给了谢承思。 这是谢承思的习惯,他派府卫四处探听消息。所得之物,均命他们记录下来,最后集成文牍,以供回看。 蒋神医的下落,载着曲州铁器的船只,福全酒家的暗记,还有降香于太子詹事处所得,尽皆如此。 谢承思会亲手将它们装订成册,分门别类地摆放起来。 而他的府卫,一贯有文师傅教导,识字写字不成问题,更方便他这么做。 回到降香的消息上来。 其上所书,除了夜里遇上巡卫那一遭,还有她递出去封纸的下落。 待巡卫走后,降香遣走了手下,自己则潜藏于太子詹事寝房的屋顶上,偷听里间的动静。 那张福全酒家的封纸,果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第二日白天,他便揣着它出了门。 降香一路跟踪,跟到了皇城外。 ——显然是去找太子的。 谢承思展开降香的信,仔仔细细地读过。 这回,他并不纠结她的字好不好看了。 “为何非要夜里去?” 虽然,他关注的东西也并不是消息本身,而是降香办事的时间。 “奴婢认为,这样不容易打草惊蛇。”降香实话实说。 “可你还是惊动了金吾卫。”谢承思戳穿她的破绽。 “不会的。”降香沉静应对。并不因他的质疑,而感到慌乱。 “你说不会就不会?”谢承思撇撇嘴,冷笑道,“噢,我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你是不是觉得,仗着我与禁军的关系,被发现了也没关系。金吾卫会看在我的面子上,帮你混过去?” 他双手撑在素舆的扶手上,倾着上身,凑近降香,盯着她的眼睛。 哼,这个金降香,什么都要依靠他! 也不是不行。 但是! 若他靠不住怎么办?她如何能随意轻信旁人? 还好是他。可世上哪有多少同他一般厉害的人? 定要借此机会,好好教育她一顿,吓得她不敢再犯! “不是。” 谢承思还在心里盘算,降香却抢先开了口。使他打好了的腹稿,全噎在了嗓子眼,一时上不去,也下不来。 “奴婢的计划周全,按计划行事,定然万无一失。无需劳动殿下。此事的结果,乃可为证。” “什么万无一失?那是运气!你运气好,侥幸逃过这一次,若运气差呢?若那巡街的金吾卫,或是那太子詹事,不依不饶,非要抓到宵禁闹事的人,才肯善罢甘休。你此刻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同我犟嘴?怕是早被南衙的棍子,打得皮肉粘连,晕倒在狱里,人事不知地等着我去救!也不知道这时,究竟是进气多呢,还是出气多?” 谢承思将身子更凑近了些,浓长卷翘的睫毛眨动,几乎要挨上降香的脸。 声音一时扬得很高,一时又压得极低。 语调夸张,将禁军南衙的监牢,形容得十分可怕。 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的香气,似乎无孔不入,钻入降香的四肢百骸。 连眼睛都闻着了,是从他的睫毛上递出的。 她感觉得到,自己的背后,仿佛被一排细密的针尖扎过,生出了许多不自在。 她受不住,不由得闭上眼睛,向后退了一步。 或许是吓到了,或许不是。 “殿……殿下。”降香定了定神,“我去之前,殿下曾教导过,说太子不愿将事情闹大,故而我能确定,太子詹事一旦得了福全酒家的消息,绝对会压下风声。自然,在金吾卫面前,他也会护住传递消息之人,再私下里自行调查。殿下不必担心。” 听听,可真是反了天了,她竟还教训起自己来了!用的还是他说过的话!谢承思恼怒地想。 “多此一举!你白日去,不就遇不上金吾卫?还犯得上这么麻烦,猜来猜去,绕来绕去!”谢承思的声音里,漫上火气。 像是他非要在降香面前,挣回怀王的面子。 “白日里人多眼杂,奴婢怕走漏了风声。”其实,他最早过问时,她便这么答过。 但她还是再答了一遍。 “我叫你藏着掖着了吗?你听话难道只拣爱听的?记得我说了太子,却不记得我还说过,除了太子,没人会关注你?太子难道是傻子,知晓了福全酒家的猫腻,还拿去和他们通气?没人同那垆邸通气,你怕什么被发现?” 谢承思重占了上风,便是发脾气也多了条理。 降香无话可说了。 “殿下说得是,奴婢做事欠考虑了。”她老老实实地告罪,“请殿下责罚。” “我不是要罚你!是要你长教训,凡做什么事,都要选最容易,最直接的方式!不许牵扯任何不必要的人,不许沾染任何不必要的事!你以为是祸水东引,匿于人后,其实是将一切全寄于别人身上,是引火烧身!你亲身去做,尚且要谨慎行事,又怎能确定,别人能把事情办得全合你心意?听明白了吗?”不知何时,他竟将降香交来的信纸,卷成了筒状。此刻,正执着这纸筒,一下一下地敲打在素舆上。每敲一下,便要数落一条。 “明白了。” “下回不许再犯!” “下回不犯了。” 降香虽嘴上回得快,但人却又走神了。 她觉得,此刻的殿下,像是王府里教识字的文夫子。拿着纸筒,好似夫子抓着戒尺,正气急败坏地敲着桌案,痛斥她榆木脑袋,实不可雕也。 被骂的人没什么感觉,骂人的夫子自己,却气得吹胡子瞪眼。 这次事已至此,反正没出什么纰漏,殿下教她的东西,下回再用上。 * 谢承思又要入东宫。 这回,他规规矩矩地递了帖子,说非是兄弟二人叙旧,乃是正事相商。他会带王府诸舍人前往,希望能与东宫属官相见,盼兄长即复。 太子应允了。 这回确实不同于往日。无论是谢承思,还是太子谢承允,态度都十分端正。 衣冠整肃,礼数周全。 降香为谢承思拾掇之时,好奇问过原因。 得到的是一个大大的白眼:“问什么废话?这又不是只见太子,还要见我的僚属,我为其主,自然要礼重贤能,不能有丝毫怠慢。” 太子在书房外,专辟了一间殿阁,用于此次会面。 双方虽都带了幕臣,但人数也并不多,只是亲近的几人。太子詹事自然在其中。 又因谢承思要降香推他,她便得以有幸在场。 “兄长可曾收到我传来的暗信?福全酒家?”谢承思率先开口。 “是你?”太子惊疑地望向他,神色变幻不定。 “小弟得知此信后,实在气急,以为那垆邸是兄长的产业,以为兄长对我还藏私,便使了些不太光明的手段,想着先试探一二。”谢承思坦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至于行此一着的动机,则做了浅浅的修饰。 “吓到了兄长的詹事,小王向该这位郎君赔罪。小王双腿不良于行,只能坐于舆上,请各位多多谅解。”他对着太子詹事抱拳一揖。 “殿下当真折煞我也。”詹事起身回礼。 太子这时已经稳住了情绪,向着谢承思挥挥手:“无妨,都是自家人,二郎何必与我那么生分。” 谢承思不耐烦客套话,趁着太子还没说下一句,便开口阐明来意:“我知兄长重信义,上回允我的铁器,我已收到了,多谢兄长帮衬。我此次前来,乃是因无意之中,在那福全酒家探到了一些铁器,铁器与兄长分我的那些相比,制作更为精良。来,把东西呈上来。” 谢承思对着身边的一名属臣吩咐道。 那属臣展开早已备好的包袱,包袱里面装着两把朴刀。 他将两把刀依次取出,摊开摆在太子面前。 这两把刀,一把来源于福全酒家,另一把则是太子悄悄送来王府的私器。 二者的淬火痕迹,刀刃的开法,全然不同。 太子的私器失之笨重,刀刃也不够锋利。 它们都是缬草及其手下府卫,为谢承思所备下的。 谢承思从曲州回来后,与太子达成了协议。太子并未食言,确实在三日后,便送来了一些铁器。 点过数目后,它便被单独存在了王府的库房里,由府卫看守,封存起来,不做他用。 知晓谢承思今日要用,缬草才亲去开了库房,取出一把朴刀来。 而福全酒家那把,却是盯梢的府卫偷偷取出来的。 与暗记在前后脚的时间里,送到谢承思的案前。 当时,谢承思举着刀,对光仔细地端详了半晌。 才终于发话:“找人去禁军里要把刀来,不拘南衙北衙,要新送去,没打徽记的那种。混着放回那垆邸之中。免得数目错了,叫人发现。” 府卫自然照做。 这便是此刻太子面前,这两把刀的来历了。 “为何福全酒家也有铁器?为何他们的铁器比兄长的更好?”谢承思指着两把刀,理直气壮地问道。 太子大惊失色。 他顾不上追究谢承思话中的僭越,霍然从主位上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下来。 双手各执一把刀,细细地比对着,从刀身看起,先是刀背,再是刀刃,又从刀刃弯曲的弧度,到刀背的厚度。 他的眉头先是紧蹙,又骤然松了下去。 22.红疹 “这把是官造之器。二郎莫不是故意来吓唬我?”太子放下手中的刀,点了点右手边的那把,挂上了波澜不惊的微笑。 “我虽不如二郎一般,到哪里都消息灵通。但曲州毕竟是我的封邑,采矿造器之法,还是略懂一二。此物正是我曲州奉敕而造,供向京畿的官器。我知二郎与禁军的关系,却不知,你是否从禁军之中,随意取了一把刀,拿来蒙骗我?想从我口中套话?还是胃口变大了,嫌二成少了?” 太子重又执刀,走近了谢承思的素舆,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片刻之后,猛然出刀,将刀刃冲着他。 几乎是同时,降香眼明手快,下意识就要出手接刃。 谢承思却像背后长了眼睛,动作比她更快,一把按住她的小臂,提醒她不可妄为。 除了扭向降香的手掌,他身子的其余部分,纹丝未动。 仍然稳稳地端坐于素舆之上。 雪亮的刀身,清清楚楚地映照着谢承思的脸——一张芙蓉面,一双翦水眸,鬓边簪着的花,是应季盛开的芍药。 艳丽的容貌与粉白的芍药,相映成趣。 神色却懒洋洋的。 便是太子这般的质问,也撼动不了他分毫。 刀尖近不过咫尺,而他连眼皮都不曾眨一下。 “兄长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真令小弟寒心。”谢承思一摇头,三叹气,还故意夸张地啧啧出声。既然太子不愿多客气,先同他撕破脸,他当然要还击。太子威胁他,他就加倍还回去,哪有让自己受委屈的道理? “天地良心,我骗你有什么好处?我若嫌二成不够,怎会与你兜圈子?小弟我性子直,最不喜欢曲折麻烦,你我兄弟一场,我以为你会懂我。”谢承思滑稽地表演着伤感,“而套话更是无从说起了。那私存铁器的垆邸,福全酒家,我可是查了个门清,有什么好套的?而你,又知道什么?你对它一无所知。你若早知道,你的詹事怎会拿着我给的消息,急急进宫,又正巧被我探查到?” “你说对不对?詹事阁下?你来评评理。”谢承思将话锋转向太子詹事。 “这、这……”太子詹事怕得罪贵人,喏喏不敢应声。 “够了!”太子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终于忍不住,要打断谢承思的表演,“你到底想要什么?” “小弟方才已经说过了。为何福全酒家也有铁器?为何他们的铁器比兄长的更好?兄长当真没有头绪吗?”谢承思很知道点到为止的道理,语气变得正经了起来。 “怀王,你既然已经查过,其中关窍,我们心照不宣。你何必非要我说出来。”太子终于收刀,重新坐了回去。 “对啊,我就是想兄长亲口承认。”谢承思分毫不让。 太子无法,撑着额头,无奈道:“是,我是同长公主约定过,借她之手,把曲州的铁器运进京中,事成后,铁器分与她几成,便同我与你的约定一般。那座垆邸,当是她储器诸所之一。” 此时并非二人密谈,但到场之人都是心腹,接下来若有了什么定论,还要靠着这些人去执行。太子便没必要同谢承思猜谜,既然逼着他承认,那他便直说。提到长公主,甚至连姑母都不肯叫一声。 谢承思笑:“兄长当真大意,私制铁器可不是儿戏,如何能叫旁人知晓?无意叫我发现,这就罢了,怎的还主动找人去说?若是传到阿耶耳朵里,兄长……” 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给人留出了许多想象空间。 但太子却不吃这套,粗暴地打断:“你装什么蒜?” 他实在烦透了谢承思这副假意担忧,实则阴阳怪气的腔调。 “如今的漕运及兵部,正由长公主把控,你难道不知?曲州铁器要入京,官造的货船,军器监的库房,哪样不经她手?况且,自先帝时始,不,先先帝时,她便在朝中立足,皇帝起事,难道不是靠着你和她的合谋?而我有什么?不借她的力,我能落到什么好?还有那垆邸,你既然知道它的存在,还假惺惺地查什么查,难道猜不出,是她的手笔?” 太子又补充道。 似乎是被激得狠了,眼角都留下了气急的红痕。 说话当然更加肆无忌惮。 长公主且不提,谢承思还知道唤阿耶,太子却不称父亲。 “兄长莫气。”谢承思出声安抚,“我今日来,原也不是来找兄长吵架。我正是得知了此节,故而想要劝说兄长,千万不可与虎谋皮。我是来帮你的。” “你能帮我什么?”太子问。 “我为兄长提供了消息,这难道不算帮忙?”谢承思道。 他其实很清楚,他这时该说,他愿站在太子一方,帮他对付长公主。这是太子最需要的。 太子方才的眼红,未必是真情流露,或许是他想争取他的支持,故意露出郁郁不得志的怯处,想要以情动人,激起谢承思同仇敌忾的情绪,从而引他表态。 毕竟,谢承思双腿中毒几年,重新站起来的希望,十分渺茫。于太子而言,他这个弟弟,已经失去了争夺的资格,只能择效良主。 而当年正是谢承思,领着禁军,同长公主一道,推举父亲登基。太子不傻,他知道,若不是谢承思突患腿疾,这太子的位置,哪还有自己什么事? 如今在禁军之中,他余威尚在,又借着禁军的关系,早早将手伸进了各处折冲府,能时时收集各地的消息。 太子当然要争取他。 可惜,这绝无可能。 一来,谢承思并不是容易被情绪牵动的人。 二来,这触到了谢承思的原则。他本就不指望自己能重新站起来。而是否要在素舆上坐一辈子,他就不是那么在乎了。坐一辈子又如何? 因此,他能为太子做到的,最多只到提供消息这一步。 太子听出了谢承思的言下之意。知道他此刻并不想站队。 不过他觉得,现在还不到逼人表态的时候,故而并不强求:“好,今日之诺,怀王可千万要记住。” “自然。”谢承思应。 他顿了顿,又开口:“不过,小弟有个不情之请。” 太子客气道:“二郎请讲。” “我想请兄长同我一道,去姑母那座福全酒家里看看。” 太子摇头:“不妥。你常做这种事,懂得遮掩,我却实在生疏。且我与你不同,我受制于长公主,不好擅自离宫,易惹人生疑。” 谢承思继续劝:“无妨的,兄长若不放心,可以遣人来。我来时就说过,福全酒家的铁器比兄长的好,兄长也看过,他们的是官器。兄长难道不好奇?私器是兄长冶炼好的,分与姑母。可姑母得到的是官器,兄长却还是私器。我知兄长苦衷,但兄长就算不愿追究,难道不想知道缘故吗?我虽只分兄长的二成,尚对此感到好奇呢。” 这番话,他说得很平静,消去了平常的尖锐。 但仍在太子心里,挑起了丝缕的涟漪。 他既然有拉拢谢承思的心思,自然不甘屈于长公主之下。 谢承思提出的建议,确实诱人。 他若与谢承思一道,便可以此事为开端,借怀王之力,慢慢摆脱长公主的控制。 思索过半晌。 太子捏着紧皱的眉心,终于出声:“二郎,此事须谨慎对待,容我再想想。过几日传信于你。” “兄长且慢慢想,左右小弟素来清闲,便在府中静候。” 谢承思知道,太子这是心动了。 心动了,便差不多算是答应了。 * 从东宫出来,正是晌午时分,谢承思顶着烈日,命降香推着他,亲身送别随行的几位僚臣。 降香照顾他的习惯,怕他晒得受不了,本想从马车中取伞来,却被他一眼瞪了回去。 她缩起了手,低着头,不敢再有多余的动作。 日光刺得谢承思睁不开眼。 这时还打什么伞?是他要送别人,不是别人送他,哪有让人等他的道理。何况是站在这么大的日头底下? 她知道他怕晒,怎么不知道别人也怕晒? 他实在是不明白,这个金降香,如何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 待几位舍人全离去,谢承思这才上了马车,回去怀王府。 “热死了!”谢承思刚踏入寝居,便对着降香大呼小叫起来。 他一边往里进,一边扯开衣领。这次见太子,为免显得轻浮,穿的衣裳都厚重。与太子长篇大论许久,又站在烈日下送人,全然不撑伞遮挡,实在闷得他有些透不过气。 降香不敢怠慢,连忙指挥着屋中的仆婢,将冰釜堆满了,搬到谢承思面前。又遣人去库房,让他们多搬几只冰釜,往各个厢房都多加一只,地窖里的冰也要再取,取最大最硬的那种,最不易融化。 待一切都置办停当,谢承思早已脱了外袍及上裳,赤身躺在凉榻上。 “都下去,降香留下。”他挥挥手。 侍者鱼贯而出。 降香其实不太敢看谢承思的身子。 便是最亲密的时候,她的目光都躲着。 她很清楚,他有精壮的胸膛,紧实的臂膀,还有覆于其上的,白玉一般温润的肌肤。 但只要瞟过一眼,她的心都要砰砰地狂跳不止,面上却只能强作镇定,假装若无其事。 然而此刻,他既自己除去了上身的衣裳,她就免不了要服侍,为他拭汗,为他更衣。 她只得鼓起勇气,向平日一样,硬着头皮,打算先用余光扫过大概位置,再想其它。 可没成想,只这一眼,竟消除了她所有的旖旎心思。 谢承思上身裸露的肌肤,红得惨不忍睹。 之前被蚊虫叮咬的疙瘩,消下去的地方,尚留有淤紫的浅印,没消下去的地方,还肿得老高,中心是他挠出来的血点。 而他的身上,除了这些疙瘩,又不知何时,生了许多红红的丘疹,从颈下,一直蔓延到胸口。 又因谢承思受不得痒,周遭还遍布着鲜红的划痕。 ——正从今日衣领的位置开始。 降香原先的担心,确实不无道理。 谢承思的身上,终于还是捂出了疹子。 23.夜探 最终,太子同意了谢承思的提议。 并且,他还决定亲自出马,与谢承思通力合作,私下里将福全酒家的秘密查到底。 而谢承思却变卦了。 他只派人协助太子,自己则匿于人后。 当然,为表诚意,他将缬草与降香,全支使给太子差遣。除他们二人以外,高玄弼也作陪。 他的理由很冠冕堂皇:首先,他不良于行,行动不便,一旦被发现,难以脱身,会成为所有人的拖累。再者,他惯用香,身上沾染的味道,一时难以去除,福全酒家一查便知。 太子勉强接受了他的解释。 但降香知道,他就是在找借口。 殿下之前,也不是没有亲身做过见不得光的事情。除开大石村那次,最为出格,也最为危险,其余时候,便是亲自督战,也都是坐在附近,观察动向,绝不亲身犯险。这次邀太子一道,也会如此,不至于将太子置于危险之中。 降香还知道,他为何要找借口。 ——全因近日来,他身上的起的红疹。 如今正直炎夏酷暑。 而谢承思那一身皮肉,自腿伤后就养得精贵,冬日畏寒,夏日又畏热。 只是衣裳穿得厚重些,便捂了一身的疹子,奇痒无比。 之前,他被蚊虫叮咬后,降香哄着他,从蒋神医那里取了药来涂,红肿的地方便消得快了,使他尝到了甜头。 因此这次,无需降香再哄,他便主动找蒋神医讨药。 蒋神医教他:“你往平日里用香粉里,加几钱冰片,干扑在身上,这便差不多了,嫌热就多加冰片。主要是热过了,出汗潮着,少穿些衣裳,多透透风,疹子自然就会好。” 说完,不忘嘲讽:“算了,殿下金尊玉贵,怎会劳动自己的手。我真是糊涂了,同你说干嘛?我该同降香娘子说的。” 这对于谢承思而言,实在是浅薄的伎俩。他无需过多思索,便利落地反击了回去:“我出行全靠素舆,素舆要她推。她就在你眼前,又不是聋子,你说什么,她当然听得见,莫非你是瞎子?” 蒋神医气得直接轰人:“行了,方子也给你了,恕不远送!” 既气谢承思嘴巴坏,说话恶毒,又气自己笨嘴拙舌,说不过他。 使降香都忍不住,要凑近他的素舆,悄声劝:“殿下,不宜常动肝火。神医说了,殿下身上不适,皆因天气炎热。再生燥气,恐会加重病情。况且,殿下的身子,总要靠神医诊治,同他置气,不太好。” 她的意思是,希望他不要和每个人都吵架,尤其是不要和蒋神医吵架,气坏了对身子不好。要是能趁机向神医低头,道个歉,就最好了。 然而,谢承思是主,她如此作想,是为悖逆。 好在她总算还知道,说这种话,要迂回,要旁敲侧击,不可直言。 可惜,这般笨拙的把戏,蒙骗不了谢承思。 “想说什么就直说!想说我见人就吵架?对啊,我就是这样,改不了了!你要受不住,请另择他主!”他像是被戳到了痛脚,当着蒋神医的面,便高声嚷嚷了起来。丝毫不给降香留情面。 甚至话赶话地,连苛刻的驱逐之语,都说了出来。 不过,降香当然不会走。 她只会不停道歉:“是奴婢失言,殿下不要生气了。” “哼!”谢承思似乎忘了蒋神医的存在,专心顾着降香,自己将素舆调了个头,推着向外几步,“还不跟上!” 话又说回来。 谢承思对着蒋神医,虽嘴上不让,但医嘱却不敢怠慢。既然蒋神医说了,不让他捂着,那陪太子出门,查探福全酒家的事情,就做不得了。 做这种私下里的勾当,定要乔装改扮。一旦乔装,衣裳自然轻薄不到哪里去。 而身上的红疹,定然会捂得更加严重。谢承思挠归挠,还是很爱惜自己的肌肤。 * “太子殿下,怀王殿下命我将此物呈来。”缬草将谢承思的一封信,递到了太子案前。 拆开后,里面是一本薄册。 漫不经心地翻过几页,太子霍然起身。 手掌重重地拍在案上,发出巨大却沉闷的声响。 “这是从哪里得来的?”他伸手指着缬草,高声质问。 缬草波澜不惊地行礼:“怀王殿下之事,在下无权置喙。” “好、好!”太子伸出的手悬在空中,抬也不是,落也不是,“呵,他早知道了,只有我蒙在鼓里。跟着曲州的船,一直跟到神京。我当你们是怎么知道那福全酒家的,原是跟过去的!算他狠!他就不怕长公主发现?当她是傻子?天下之大,难道只有他谢承思,会调用折冲府搜罗消息?未必别人,就没有别的方式?” “……”缬草恭敬地立着,不置一词。 “罢了,问你一个区区府卫,什么也问不出来,你走吧。跟谢承思说,他的信我看过了。”太子重新坐了回去,“便按既有的安排行事。顺便替我问候他,身子可大好了?问他那张最宝贝,最看重的美貌面皮,是不是也病毁了?怎的不愿见人?” * 五日后。 入夜时分,神京之中,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各处坊门关闭,城中大小道路,只余下巡查的金吾卫。 高玄弼陪着太子,候在一座宅院之中。 降香与缬草,侍立左右。 此处正在街角,与福全酒家斜对面,二楼推开窗,正可以俯瞰那垆邸的后院。 谢承思托高玄弼,送了太子一件巧器。乍看上去,是一只由粗渐细的长筒,黄铜制成。筒中装着透镜,细端贴近一只眼睛,观远物,则百倍于寻常。 是他从东来的海客手上得来的。 海客用其观星,调整航向。 而这件巧器,此时正能派上大用场。用此物一望,福全酒家的任何动静,皆明明白白地现于眼前。 不仅是后院,连屋内人影,都能看清。 太子使一名亲信,持此巧器,站在楼上,专盯着福全酒家里面的动静,若有异常,即刻禀报。 ——福全酒家里早藏好了秘密探查的人手。 太子当然不可能亲去,所以坐镇近前,以便根据情况,随时调整计划。 若是谢承思前来,也是一样的做法。 “殿下,他们已经进去一个时辰了。”楼上有人来报。 “继续盯着。”太子正襟危坐,下意识攥紧了双手。显是第一次亲做这种事情,有些紧张。 “太子殿下,放轻松。怀王夜路走得多了,最会藏好尾巴,扫清破绽。不会将你卖了的。”高玄弼为他斟了一盏茶,“缬草、降香,他们两位,可是最得怀王信任的干将。就算他自己有所疏忽,他们也不会出错。” “你们说,对不对?”他冲着降香与缬草的方向,大着舌头发问道。 他劝太子喝茶,自己却拿起身边的酒囊,拔开塞子,咕咚咕咚地豪饮起来。 几口下去,便醺醺然了。 降香与缬草不知如何作答,颇有默契地沉默着。 大概是殿下的朋友,同殿下在一起多了,也沾染了殿下的坏习惯。 “不说算了,没意思。”高玄弼放下酒囊,自言自语。 见他如此没有正形,太子心下担忧更甚,不禁怒目而视,欲言又止。 高玄弼露出个友好的笑容: “殿下别看了。想说什么就说吧,憋在心里要憋出病来。还是殿下顾及我的叔父,不知从何说起?我都说了,放轻松。殿下不信怀王,还不信我吗?我都陪在殿下身边了。这垆邸是我叔父的产业,就算我们立时现于人前,也有我在殿下前面挡着……” 正当此时,外间一阵踢踢踏踏的动静,打断了高玄弼的长篇大论。 “殿下容禀。”一名身材灵巧的斥候,见到太子,倒头便拜。 这位斥候身着夜行衣,连面容都被黑巾蒙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说。”太子让他起身。 “我等已清查完毕,福全酒家之中所藏兵器,共三千六百四十五件,皆为曲州出产官物。” 太子的双手攥得更紧。 他维持着面上的镇静,侧过头去,问高玄弼:“你怎么看?” 高玄弼摊手:“这垆邸是我叔父的产业,殿下问我,我当然要为他求情。殿下不该问我,该问怀王。” 太子没空同他计较:“那怀王怎么看?” 高玄弼终于收起了身上的醉意,正色道: “我来前,怀王留下八个字,若遇不测,以火攻之。殿下可愿意?” 太子将双手移到案上。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若不是时机不对,他恨不得一掌拍下去,将这张碍眼的桌案拍个粉碎。 长公主与他约定,用漕运和兵库与他交换铁矿,造出来的铁器,他们私分。 可她所得,竟全是官器! 都不用深想,兵部是她的势力,她定然是先从军器监私吞了官器,再用他造出来的私器,滥竽充数,填进亏空里!他的矿上源源不断地出铁,她便能源源不断地偷换! 只将他当傻子耍! 太子越想,心中越觉得愤愤不平。 终于下定了决心:“好。以火攻之!” 一锤定音。 “既然怀王想用火攻,派你们来,定然也让你们做了相关的布置。”太子起身,对着降香与缬草说。 “是,任凭殿下差遣。”二人抱拳行礼。 24.皇帝 神京北坊的一场大火,烧得整个天都红了半边。 一条街全烧了个精光。 福全酒家,正包括于其中。 火势之凶猛,甚至惊动了天子。 天子震怒,当朝申饬京兆尹与金吾卫左右将军,将他们都罢了职。 消息传到谢承思耳朵里。 对此,他似乎并不太感兴趣,眼皮都不抬一下。 只是像被提醒了什么,伸了个懒腰,转头对着降香,提到另一件事: “好啦,你不是总怪我,说我每次去见太子,都不给阿耶请安嘛?你说得对,我确实太久没见阿耶,也不知他想不想我。今日该听你的,去给我父亲尽尽孝心了,过了晌午就去。” “你去跟阿耶说。”他又指着传信之人,吩咐道,“叫他等我。” 活脱脱是一副,预备向父亲撒娇卖痴的顽童做派。 天子听闻谢承思要入宫,为他备好了车马,以及一应迎接伺候的内侍,早早便候在王府门前。 一片拳拳的爱子慈心。 谢承思坦然受之。 “二殿下,陛下得知殿下要来,推了今日的所有事务,专等着殿下呢!” 说话之人,是天子身边的内官,掌笔墨之责。是内侍监最信任的心腹。 可以说,天子之下是内侍监,内侍监之下,便是此人。 足以见得在禁庭之中,怀王谢承思,是极受重视的。 既有内侍来迎,降香本不该随怀王入宫。 可拗不过怀王本人坚持,便还是由她推着他觐见。 皇帝此时在书房。 “阿耶近日可还好?”谢承思人未至,先出了声。身上的香气也随着声音,飘进了殿中。香气之浓烈,竟隐隐压过了殿中点着的龙涎香。 因他双腿之故,天子免了他面见之礼。 谢承思又最会打蛇随棍上,得寸进尺,连口头上的礼都给自己免了。 皇帝纵容他,笑容满面:“好,好,一切都好。二郎怎么今日想起进宫了?二郎近日可好?前些日子,听闻你身上生了热疹,如今可大好了?” 谢承思听父亲问起近况,并不说假话,也不说客套话,直接控诉:“我不好!阿耶免了金吾卫左右将军的职,我不高兴。没了他们行方便,我以后在城中,怎么出行?” 听得他身后下拜的降香,不禁冷汗涟涟。 原来殿下对此事,并非不在乎,只是忍到现在,才借题发挥。 谢承思这般轻慢,皇帝竟也不责怪,反而为他耐心解释道:“二郎啊……这神京北坊夜里失火,是金吾卫的失职,朕不罢免他们,实在不足以平民愤。” “我不管,惩罚他们有别的法子,为何要免职?贬谪也不行,我看罚俸就得了。”谢承思耷拉着脸,神色是十二分的不同意。 “……”皇帝并未及时回应。 见父亲一时无言,谢承思又闹着补充:“那两位将军,都是我的旧部,在军中颇有威望的,你免了他们的职,换人上去,之后可有的闹呢!哎呀阿耶,你就答应了我吧!没了我,阿耶是觉得姑母更好,所以不要我了吗?可我是阿耶的亲子,又是个残废,阿耶该更疼我的!” “如果阿耶一定要换人,换羽林卫就好了呀,羽林卫惹不着我的!而且我也有人选,够阿耶挑的!” 像是寻常人家里,不成器的小儿子,仗着父母的偏疼,无底线地撒泼闹事。 可听在皇帝耳中,却全然不是如此。 谢承思分明在威胁他。 他在提醒皇帝,他如今的位置,是谢承思与长公主一道打下来的。 禁军所效忠之人,是怀王。 怀王体谅父亲,所以允皇帝往南衙羽林卫里塞人,以守卫禁中。 但金吾卫属北衙十六卫,非他所允。 他不允,皇帝就不可妄动。 除此以外,这番话中,并非全是威逼,也有利导。 他说到后面,就差掰开来,明着告诉皇帝,说他势弱,随意换下谢承思的人,再上去的新人,是不是长公主一派,就不得而知了。 而他的双腿有疾,可长公主的身体却十分健朗。 孰好孰坏,孰轻孰重,其中利害,垂髫小儿尚能分辨。 “阿耶不同意吗?” 见皇帝迟迟不语,谢承思的催促声,再次响起。 “好吧……就让他们在家闭门思过……三日,三日后起复。” 皇帝终于还是应了。 “对嘛,我们是一家人,我又怎么会害阿耶呢?我不害阿耶,阿耶也不许害我。阿耶年纪大了,这并不打紧,我还年轻,能辅佐阿耶,成就大业。” 谢承思笑嘻嘻地拱手,夸张地倾斜上身,向着皇帝一揖。 皇帝却笑不出来。 他知道,这是一句敲打。 警告他不要生出妄念,不要自不量力,以为这场火灾是个好机会,能供他借题发挥,挑起怀王与长公主的争斗,自己躲在后面,坐收渔翁之利。 毕竟,先帝在时,他尚要依仗他人,才得以荣登大宝。如今大局早定,他早已没机会了。 “对了,我为阿耶带了礼物来。是从海客手中买的自鸣钟,逢着整刻,会出声报时。很有意思的,我想,阿耶一定会喜欢。” “噢还有,我赋闲太久了。正巧,我对这场大火很感兴趣,请阿耶赐旨,允我去审着玩玩。” “都依你。” 皇帝颓然地答。 * 谢承思自告奋勇地顶了审案的职责,挂着个钦差的虚衔,对外表现得倒也尽职尽责。 每日清晨便出发,前去大理寺点卯。 虽他并不知晓,案子到底应该如何审,但又坚持要往大理寺跑。 致使他一去,从不插手案件,也从不影响他们断案。只是爱找人闲聊,一聊聊到夕阳西下。聊到兴处,还非要请人吃酒。 还遣了降香,让王府为此间大小的官员,备下额外的点心和茶水,全用冰镇好了,日日晌午后送来,以备消暑之用。 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如此,很快就与大理寺诸人,打成一片。 这般快活潇洒不过几日,太子却找上了门,要为北坊的火灾,讨一个说法。 他实在是担心,这火灾的事情查下去,要查到他的头上。而谢承思又是主审,一定会将自己摘出去。若当真查除了真相,担责负罪者,必然是他谢承允! 太子刚踏进衙署,迎面碰上大理寺少卿。 “太子殿下大驾光临,所谓何事啊?”少卿站定,敛袖行礼。 在朝中,怀王与长公主势大,而太子远不及他们。 他若直述来意,免不得让人多想,以为他要与怀王争夺,从而引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因此,太子只答:“我来找二郎。” 少卿听罢,便识趣地不再多问:“怀王殿下正去了北坊,带着人实地勘查。恐怕太子殿下,需改日再来了。” 其实谢承思就在内室。这时应当同大理寺卿聊得火热。 但他刚与大理寺交好,大家都愿意给他卖个人情。所以,少卿当然不愿太子轻易拿了他的把柄,要帮着他遮掩。 可太子却迎难而上:“无妨,我在这里等等他。” 少卿又不能拗着他,强迫他回去,只好给身后的长随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快去报信。 长随机灵地找借口离开:“便请太子殿下同我家少卿一道,在此稍候片刻,我去上茶。” 太子点头,意为应允。 长随走了。 待转过连廊,确认太子再看不见,他才小跑了起来。 谢承思与此间主官大理寺卿,正躲在衙里一间背阴的屋子里避暑。 屋外是一颗大柏树,遮天蔽日,挡去了白日里大多的热气。 一排官舍中,数它最凉爽。 “怀王殿下,大理寺卿。”推门进去,少卿的长随曲身行礼。 里面只有三人——谢承思、大理寺卿、以及为谢承思推素舆的降香——她还兼要为二位大人物,递送冰饮。 “何事?”大理寺卿开口问。 “太、太子殿下突然来了。说、说是要找怀王殿下。”长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将话顺了过来。 谢承思示意降香,给他递一杯茶:“不着急,喝口水,慢慢说。” 长随将茶水一饮而尽,抹了一把头上脸上的汗:“多谢殿下!我们少卿找借口说,怀王殿下出去查案了,不在衙署。可太子殿下非要、非要等。” 谢承思哈哈笑:“不打紧,我去见他就是了。我从这边的角门出去,再走仪门进来,就说刚从北坊回,正巧碰上他。” 不过说话之间,他连圆谎的说辞,都想好了。 当然,谢承思也是这么做的。 大理寺极卖他面子,专门腾出了一间官舍,为他与太子对谈之用。 太子将无关人等全请了出去,只愿与谢承思单独说。 降香识趣地也往外走,却被谢承思大声叫住:“金降香!你给我留下!你走了,谁推我?我动都动不了!” “兄长不会介意吧?”他又向太子挤出一个笑容。 “随你。”太子不想与他计较这些细处。降香这婢子,是谢承思的心腹,且当日放火之的主使,她正是其中之一。他本就是为此而来,她留便留了。 “说吧,兄长找我何事?”谢承思问。 “你还敢装傻?”没有外人在场,太子终于能卸下伪装。他三步并作两步,一个箭步便冲到谢承思面前,揪住他的衣领,欲将他从素舆上提起来。 可谢承思行伍出身,即便腿残了,文弱的太子也远不能同他抗衡。 任凭太子如何撕扯,他仍岿然不动。 眼见着衣襟要被他扯破了,谢承思才慢条斯理地拨开太子的手,无辜问:“兄长何出此言?” “你借高玄弼之口,答应过我,说福全酒家一事,绝不会留下把柄。如今这一场大火,甚至惊动了皇帝!”太子愤怒地指责。 谢承思:“兄长稍安勿躁。此事我是主审,而我和兄长是一条船上的人,又缘何会把兄长供出去呢?” 太子不信:“事情总要个解释,你不将我推出去,又当如何?” 谢承思勾勾手指,示意太子凑近。 “这是一场意外,没人会为此负责。”他在太子耳畔,轻声道。 太子怀疑地打量着他:“可行吗?” 谢承思笃定地点头:“当然。” 太子勉强相信了他的解释。 25.结案 太子走后,谢承思在大理寺的清省日子,就彻底没了。 先是高玄弼来报信。 “二殿下,我听闻,我叔父要用福全酒家作筏子,向你发难了。那毕竟是他的产业。” 谢承思指着桌上的茶壶茶碗:“详细说说。渴了自己斟茶喝。” 降香站在他身侧,他却不麻烦她伺候。 “噢唷!”高玄弼本并不口渴,且爱酒远甚于饮茶。听他提到此节,反倒有了喝茶的兴趣,“二殿下这是,舍不得了?舍不得让降香娘子伺候别人了?专要她围着你一人转?” 降香自己没觉得。 殿下呆在大理寺时,若要关起门来议事,端茶倒水的活计,都是她在做。前来的各位属官,也是她在迎送。 如何就只伺候殿下了? 在她看来,殿下这么做,是因着和高郎君关系亲近,所以和他闹着玩。是高郎君误会了。 可令降香没想到的是,谢承思竟干脆地承认了:“是啊。她是我的婢女,自然要以我为先。” 高玄弼用茶碗遮掩着笑意:“好好好,以你为先。” 谢承思被他笑得不高兴:“你哪来这么多废话?不是要讲你叔父,说他要向我发难吗?快讲啊!” 高玄弼这才收起了玩笑的神色: “长公主或要向大理寺施压,可能塞人进来,也可能强命大理寺卿,叫他彻查此案。你未必压得住。当日扫尾时,怕火势波及,我们走得早,也不知是否留下不利的线索。” 听他说到留线索,降香这从来温吞驯服的人,竟难得地忘记请示谢承思,自作主张地开了口: “高郎君不必担忧,我与缬草行事时极为小心,绝不会犯马虎的错误。且当日我们所为之事,也绝非胡乱计划,而是先前在别处试过几遍,确认无误后,才选用的法子。譬如引火,风向和距离全测好了,万无一失。若要找证据,便是将那条街翻个底朝天,也绝不可能赖到我们身上。” “听到了吗?”谢承思洋洋得意地敲着素舆的扶手, “连降香都听不下去,不愿受你的污蔑了。” “不是。”高玄弼辩道,“就算我们做得再好,那他们要栽赃,我们也甩不脱啊。” 谢承思:“你当真喝酒喝糊涂了?连我的太子哥哥,尚且不会担心这些,你又担心作甚?你知道他,心同米粒一般大,存不住事,成天担惊受怕。你怎的连他也不如?” “长公主敢栽赃吗?我烧了她存放铁器的垆邸。她会不知秘密已经暴露?我都明着告诉她了,她还敢栽赃,是不信我会跟她对上?” 高玄弼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道:“哈哈、哈哈,是我糊涂了。二殿下莫怪,二殿下莫怪。” 不过,谢承思话虽这么说,说长公主不敢栽赃。 但长公主本人,却显然有自己的考虑。 因着谢承思连日以来的关怀,大理寺诸人对他的印象极好。 再加之,大理寺这一系,暂未表现出明显的偏向,不愿为了一桩可大可小的火灾,贸然卷进怀王与长公主的争斗之中。 故而,长公主的使者前脚刚走,大理寺少卿便偷偷向谢承思报了信。 他说: 高驸马名下的一家垆邸也受火灾,被烧了个精光。那垆邸里存了驸马四处搜罗而来的陈年佳酿,还有密不外传的美酒良方,竟全都付之一炬了。驸马痛心疾首,茶饭不思。长公主心疼驸马的身子,勃然大怒,派了府卫去那垆邸搜寻线索。前夜里,刚刚将线索偷递给他的上官,也就是大理寺卿,命他务必查实。 谢承思听完,笑了: “我知道诸位有难处。我也不再添麻烦。只劳烦阁下帮我做一件小事——带句话过去,就说,怀王说了,驸马若是嫌他年轻不经事,审案或有偏颇,有失公允,那就请兵部的王尚书,来一起做个见证。” 兵部王尚书是长公主的人,与公主交往密切,这是公开的秘密。所以,谢承思提出的这个要求,于大理寺少卿而言,并不奇怪。 长公主与怀王,两方各出一人坐镇,事情不就平衡了吗? 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 说来也奇怪。 自从怀王的口信传了出去,公主便突然收了手,不再关注火灾之事,只推给怀王一人忙碌。 当然,派兵部王尚书来协理一事,也不了了之。 再之后,京中贵人似乎都对北坊的这场火灾,骤然失去了兴趣。 没人再为此,来打扰谢承思了。 而没了这些乱七八糟的闲事,火灾的调查变得顺利许多。 为表尊重,大理寺卿亲身将案件的始末,娓娓讲给谢承思听: “这就是一场意外。” “那街上的一户人家,灶膛里的柴火没全熄,漏了几点火星子。而近日来,天气燥热,到了夜里,这几点火星,就把整个厨房全燎起来了。” “接着,火势便蔓延到了街上。附近有家垆邸,屋内屋外,全存着酒,酒遇了火,烧得更烈。这整条街,便是这样燃着的。” “那家垆邸,便是高驸马的那座了。” 谢承思点头:“既然如此,京兆尹,以及金吾卫左右将军,因此而被罢职,岂非受了无妄之灾?” 大理寺卿谨慎道:“也有巡查不利之责吧。” 谢承思:“可他们救火也算及时,将火势控制在一条街上,让它不至于烧了整座北坊。” 大理寺卿明白了他的意思,怀王是要保下这三人。但偏偏这三人的职,是皇帝亲口撤下的。 这使他不禁犹豫:“然天子有命……” 谢承思笑了:“天子命我全权负责此事。” 大理寺卿:“臣知晓了。” 最终,大理寺结案: 神京北坊火灾,实乃意外。 京兆尹,金吾卫左右将军,虽巡查不利,但救火有功,功过相抵,官复原职。 案子结了,谢承思也卸了职,不用再去点卯。 交封卷宗的那日,是谢承思在大理寺的最后一日。 回府路上,他忽然兴起,问降香:“你们当日是怎么点的火?” 降香老实答:“殿下查得没错,就是从灶膛里引的火。又把福全酒家里存着的酒全砸了,才让火烧起来的。着火的那家宅子,正是殿下选给太子殿下用一间。因着高郎君带了殿下的巧器,能看得很远,太子又担心被发现,我们当日便选了对面稍远的一家,用巧器查看福全酒家的动静。” 谢承思点点头:“做得不错,回去有赏。” 降香见他心情不错,憋不住心中藏了许久的问题:“殿下,奴婢尚有一事不明。” “你问。” “殿下为何不要我们灭口?让那福全酒家里的伙计,几乎全跑了出来。” 谢承思:“我且问你,这些日子里,我查案可顺利?” 降香不明所以,但还是规矩答:“顺利的。” 谢承思:“那不就得了。他们又不妨碍我,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些伙计出来糊口谋生,也不容易。何必把人往死路上推?动不动就要人命?” 降香还是困惑:“可……若不斩草除根,总留了把柄在人手里。” 谢承思笑出了声: “把柄?你怎么同高玄弼这酒蒙子,想到一处去了?倘若对方惹得起我,便是我像只泥鳅,滑不溜手,他们也能设套,凭空生造出千百个把柄。就像我对付太子一样。” “倘若对方惹不起我,我就算满身的破绽,到处是把柄让他们拿,想以此来对付我,也无疑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 “福全酒家是驸马的产业。就算我把里头所有人都杀了,驸马能不知道是我干的?可我现在没杀人,他和姑母,不照样连个屁都不敢放。前些日子,还不识相地来给大理寺施压。非要我拿着证据,戳到兵部王尚书眼皮子底下,才想明白,是他们自己屁股里的屎兜不住了!——他们要是敢和我对峙,我就把他们私藏铁器的事情放出去,且看看兵部会如何想!” “兵部里都是姑母的人,想要铁器,一句话的事。如何还要偷来私藏?是胃口太大,还是根本不信他们?私藏铁器,太子这么做也就罢了,毕竟他没铁器可用。姑母这么做,简直是脑子里灌满了黄汤,摇一摇还有漏的!” “不过也是,若不是蠢钝如猪,也不用我把王尚书挑出来说了。” 讲到得意处,甚至不自觉用上了许多粗俗之语。 便是降香自小混迹于市井,有些话,光是听着也嫌鄙陋,说不出口。 也不知他从哪里学来的。 实在与他贵重的身份不相符。与他光艳照人的姿容,更不相衬。 “因此,所谓把柄,不过是发难的借口。” “我做事喜欢扫尾,只不过是我个人的喜好。若扫尾的代价太大,我也不会自讨苦吃的!” “学会了吗?” 谢承思像是要一气说个爽,不仅说话时手舞足蹈,说到激动处,还伸出手指,狠狠地点了点降香的额头。 似乎是当夫子上了瘾。 * 其实,谢承思本意不想说这些。 他问降香火场情况,不过是兜圈子,为真正想说的事情,做一些微不足道的铺垫。 他想问降香,要不要跟了他。 他只有她一个女人。 而话到嘴边,却难以开口。 她跟了他,便是侍妾。王府里的人会叫她夫人,她自然要做夫人的事。 那便再也出不了门了。什么探查,放火,都与她无缘。 想也不会愿意。 他又想: 但像现在这般,无名无份,她就当真愿意吗? 毋庸置疑,她喜欢他,并且喜欢他很久了,他早就知道。 且不说她第一次自荐枕席的事情。 她镇日围着自己打转,还总求召幸。他又不是傻子,看不出来。 而她现在的样子,就是抱着这种喜欢,在囫囵过。 囫囵岂能长久? 可她就愿意囫囵过呢? 他便也随她囫囵过吧。 唉,真是琢磨不透。 天不怕地不怕的怀王,竟难得生出几分逃避的心思。 不过,她不找他要,应当对现状没什么不满的。 等她开口要了,他一定给! 他从不短缺她任何东西! 颓丧不过片刻,谢承思很快又说服了自己。 26.线索 又过了几日,蒋神医忽然来辞行。 谢承思奇怪:“怎的突然要走?” 蒋神医答:“算算时间,也该去云游了。” 谢承思心下更奇怪:“你不是说我给的钱多,愿常伴我身边,效犬马之劳吗?怎的,又改主意了,要视金钱如粪土了?” 旧账被翻出来,蒋神医抵赖不得,只好尴尬地笑笑:“岂敢,岂敢。我只是出门一趟,不日便回转。答应殿下的事,定当践约。” 谢承思却不依不饶,非要探寻出究竟:“不日是几日?若我当真按你之前所说,找到了解毒的八角悬铃草。你却一去不回,卷着我预付的诊金消失了,那又当如何?” 蒋神医仍然赔笑:“不会,不会,殿下若不放心,我便将我所着医经,作为抵押,存在殿下这里。这医经穷尽我毕生所学,于我而言,比命还重要。” 谢承思这才松口:“好,东西给我,你去吧。” 蒋神医走时,缬草追出来,用一只锦囊装了沉甸甸的碎银子,说是殿下赏的,给神医做路上的盘缠用。 看起来一切都很顺利。 但事实并非如此。 当天夜里,蒋神医于一家农户之中投宿。 美梦正酣时,农户被一群人围成了铁桶。 为首之人将蒋神医弄醒,捆住手脚,架进了堂屋。 堂屋里点着两盏昏暗的油灯。 主人夫妇也被捆着,随意丢在角落。口中塞了麻核,不能言语,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正中间则端坐着一位身姿挺拔的青年。 灯火熹微,蒋神医看不清楚青年的面容。 但此人身上萦绕不散的浓烈香气,他绝不可能认错。 ——普天之下,除了怀王谢承思,大概没人这么舍得用香。 “又见面了,蒋神医。” 他自己控制着素舆,从阴影里转过身来,烛火映着半边脸,像是在无暇的暖玉上,缓缓流动。 身后并没有降香的身影。 看他的样子,坐在素舆上,行动与常人无疑,完全不用他人从旁辅助。 “你、你这素舆,原来不用人推?”蒋神医于惊诧间,下意识中,首先想到的东西,竟是此节。 “当然。”谢承思道。 “怎么没见降香娘子,她人在何处?”蒋神医又脱口而出。 “你当她是死物?不眠不休?她是个人!她不要歇息的吗?”不知为何,谢承思说话的速度,突然变得飞快,语气染上了几分不耐。 似乎是被问得烦了。 “那为何……平日里这素舆,一直要降香娘子推?”你自己可以推,非要拉着降香娘子帮忙,怎么,是非要降香娘子在人前露脸,好炫耀你有个忠心侍主,样样精通,无所不能的侍女,而别人都没有? 此刻的蒋神医,仍然好奇。但总的来说,他已经渐渐冷静了下来,知道不要把后面的话说出口。 谢承思不欲多费口舌:“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我还是好奇,蒋神医究竟要去做什么?” “此事记挂于心,我怎么都想不明白。” “所以,特意追来,请神医为我解惑。” 谢承思将双手撑在下巴上,问出自己的问题。 似乎并不在意蒋神医说了什么。 蒋神医:“观殿下的架势,我若不说实话,殿下便会逼迫我说,对不对?” 谢承思:“不错。” 蒋神医微微垂下头:“我原也没什么好瞒的。我说了,于我无甚损失,只恐会影响殿下的双腿。殿下确定要我说?” 谢承思嗤笑一声:“真有意思,你先说。” 蒋神医无法:“那我说了。殿下可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神秘人?便是赠我八角悬铃草的那位。” 谢承思略略点头:“记得。” 蒋神医:“前几日,他又传信于我,里面写着八角悬铃草的下落,让我照着他给的地址去寻。且他再三叮嘱过,此事只能由我一人去办,若带了旁人,就不能成了。” 谢承思笑得更加放肆:“他怎么知道,你是一个人去,还是有人跟你一道去?到了会面的地点,你在明处,我的人在暗处。你说说,怎么就不能成?” 蒋神医摇头:“殿下有所不知,此人和殿下所想,一般无二。他专门在信中提到,知道我如今投靠殿下。若我求殿下相助,借人跟随,他远观便知。警告我不许耍花招。” 谢承思:“他说你就信?” 他这目空一切的姿态,使蒋神医心中极不踏实:“当然!既然殿下不知我出门所为何事,便说明,神秘人的这封信,是绕过殿下的眼线,悄悄递给我的。在神京之中,他尚且有本事避开殿下,在别处,也应当一样。何况我见殿下第一面,就给了你线索,让你去查他。而现在呢,可有查出个所以然来?” 谢承思却不以为意: “不。这并不能说明,你口中这位神秘人,当真有多么大的本事。反而暴露了他的身份——对我的布置如此熟悉,那大概就是我王府之人了。他通晓我府上之事,当然难查。” “而此人先是送你八角悬铃草,你说过,这是一味极难得的药材,应当价值不菲。他却不收取报酬,仿佛真在做好事。。” “待你将这味草药用尽了,又频频传信,引你去寻找剩余的,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而这次,又所求为何?” “会是谁呢?我倒是对此人,生出了些兴趣。” “既然勾起了我的兴趣,蒋神医,恐怕我的府卫,要陪你走一遭了。” 最终,谢承思一锤定音,并不为蒋神医,留下任何拒绝的余地。 * 蒋神医离开后不久。 谢承思又收到了另一则,有关八角悬铃草的消息。 接蒋神医入京前,他们曾经聊过,除了等待神秘人的消息,王府也会通过府卫,联系各地折冲府,去寻找这种珍稀的药材。 这次的消息,便是府卫传来的。 他们用一车的青瓷茶叶,从交趾国的土司处,换到了另一株八角悬铃草。 只寻到了这么一株。 因它关系着怀王的双腿,府卫对其算得上是相当重视。 故而,他们并不急着将它呈入神京。 反而是先在岭南道中,稍事休整,只传了一封密信入京,听候怀王的指示。 缬草将密信递来时,谢承思正在逗弄一只新得的鹦鹉。 鹦鹉是高玄弼送的。 它生于剑南道,原本养在一位驯鸟高人手中,早早学会仿人说话。后几经易手,辗转到了神京。 生得神色机灵,口齿清晰。 高玄弼的原话:“这小家伙,与怀王殿下还真是像。送给他,他一定喜欢。” “啾啾,小鸟儿,说句话。” 谢承思将一块饵食放在指尖,引鹦鹉去啄。 鹦鹉却扭开脸,眼皮虚虚合起来,只露出最底下的三分眼白:“你叫我说我就说?不说不说不说!”声音又尖又快,极肖真人。甚至比那靠着口技谋生之人,还要伶俐上几分。 说出来的话,也确实与谢承思有些相似。 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反而倒打一耙,控诉立于身后的降香:“不愧是你养的鸟!跟你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堂堂亲王,当然只负责逗弄鹦鹉,至于喂食送水,则是降香的责任。故而,在谢承思看来,它就是降香养的鸟。 话说完,他也不管降香如何反应,自顾自地又转向鹦鹉:“啾啾,你不说话,那给你来拆它。” 他从缬草手中接过密信,将封口放在鹦鹉圆曲的喙下。 这次,鹦鹉照做了。 泄愤一般地,将信封扯了个大口子。 谢承思展开信纸,扫过其上内容,便将它递到了身后。 “你看。”他对降香说。 降香读书的速度,从来都是仔细而缓慢。 远不如谢承思一般,一目十行。 认认真真看完,越看,心里越激动:“当真?殿下的双腿当真有救了?” 甚至忍不住,又问一遍缬草:“缬草,你说对不对?” 缬草刚要应是。 却被谢承思打断:“你怎么跟成素一般?一惊一乍的。” 降香这才发觉,自己失态了。脸颊涨红,下意识地否认:“没、没有。” 立在一旁笼子里的鹦鹉,突然就有了说话的兴致:“你怎么跟成素一般?一惊一乍的。没、没有。” 将两种截然不同的声线,模仿得惟妙惟肖——谢承思张扬,而降香温吞。 唯一一点不像的地方,只不过是声音太洪亮了些。 降香回听它再说一遍,才发觉自己又说错了话。 殿下责怪她,她说没有,这倒没什么要紧,要紧的是,殿下提到了成总管,她还说没有。 这岂不是成了,顺着殿下,说成总管的不是?可她并无此意啊! 她的脸急得更红了。 可鹦鹉怎么通人情?它才不管这许多,只顾这句话有趣,而自己说的高兴。 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你怎么跟成素一般?一惊一乍的。没、没有。” “你怎么跟成素一般?一惊一乍的。没、没有。” “……” 一声高过一声。 完了,便是此刻在场之人都严守秘密,成总管也会被它叫来的吧?降香恨不得堵住耳朵,钻到地底下去。 若不是谢承思在场,使她不敢妄动,她定要捂着这鸟儿的嘴巴,拖下去关起来!最好饿个几天,让它长长教训,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降香心里,难得激动了起来,也难得生出了几分恶意。 好在谢承思为她解了围。 他捏开鹦鹉的喙,往里塞了一大团饵食。 “嘘,不许再说了,不许吵闹。” 27.相亲相爱一家人 成素是王府里的老人,既能坐上总管的位置,当然早就修炼成了精怪。 听闻鹦鹉一事的的原委,也当然不会怪罪降香。 况且,怀王的双腿有盼头了,他高兴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殿下,算算日子,蒋神医应当还未行出去太远。殿下遣人去追,一定能追上。” 成素急匆匆地小跑而来,见着谢承思就是一通劝。 “若药来了,神医却还未回转,势必又要拖延。迟则生变,殿下的腿,可拖延不得啊!”他苦口婆心。 可惜他一片真心,谢承思却油盐不进。 不仅置若罔闻,装听不见,还拎起手边的鸟笼子,举至眼前,对着里面的鹦鹉,循循善诱: “喏,你最喜欢的成素来了。是不是该说话了?” 降香养它养得仔细,整只鸟被养肥了一圈,背上青翠的羽毛,嫩黄的长尾,也全变得油光水滑。 谢承思:“说你最喜欢的那句话:‘你怎么跟成素一般?一惊一乍的。没、没有。’来,快说呀!” 鹦鹉高傲地挺起胸脯,胸前绯红的绒毛炸了起来。 它欣然开口: “你怎么跟成素一般?一惊一乍的。没、没有。” “你怎么跟成素一般?一惊一乍的。没、没有。” “……” 又开始了。 就在这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中,谢承思终于愿意屈尊搭理一下成素:“听听看,成总管,连这只新来小鸟儿,都认得你的大名了。你高兴不高兴?” 成素当即被镇住了。 不知自己是哪里惹到了他。 殿下虽性子张扬,腿坏后,脾气尤大。但平日里吩咐人做事,却一贯十分利索,极少发火。 可现在却不知为何,偏偏借着这鸟儿的名头揶揄他。 “你高不高兴嘛?”见成素不出声,谢承思又开口催促。 “殿下恕罪!奴婢不知何处冒犯殿下,请殿下明示!”成素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行了,不逗你了。一把年纪了,如何这般开不起玩笑。起来吧。”谢承思放下鸟笼,“蒋神医要去云游,就随他去。腿长在他自己身上,他不愿回来,难道要我把他的腿砍了,再将他的上身搬回来?” “可是……”成素还待再劝。 “没什么可是。”谢承思打断他,“你既然这么热心,干脆去负责寻药之事。那八角悬铃草,不是还在岭南道?你去看着他们,把它运回来,别成天想这些有的没的,想着为我做决定。我的鹦鹉不过刚来王府,都知道了你一惊一乍的名声。你年长我许多,怎么还不懂,人要稳重些才好。” 他又打开手边上的鸟笼,亲昵地抚了抚鹦鹉的头:“乖鸟儿,真聪明。” 鹦鹉舒服地缩起了脖子,眯着眼睛张开嘴,重复道:“乖鸟儿,真聪明!乖鸟儿,真聪明!” 像是听懂了谢承思在夸它。 成素也终于知道,他罪在何处了。 他千不该,万不该,总在殿下面前提起他的双腿。更千不该,万不该,对殿下治腿的事指手画脚。 殿下有殿下的考虑。 殿下也有殿下的布置。 他该庆幸殿下宽和,只是用玩笑话提点他,并不真治他的罪。 “奴婢谢殿下教诲。”成素再次跪拜了下去。 “哎呀别跪了,你那把老骨头,小心跪折了。不是叫你去管寻药吗?赶紧起来干活。看你这老胳膊老腿,要不要降香搀你出去?”谢承思连忙摆手。 降香领命,从谢承思身后走了出来,欲要扶着成素起身。 成素哪里敢让她搀扶? 他今年不惑过半,当然不是个老翁。这不过是殿下的敲打之语罢了。 * 谢承思对他的鹦鹉,当真是爱不释手。 几日后,甚至带着它去赴长公主的筵席。 这次的筵席,是专为谢承思而设的。 他刚从曲州回来,长公主就说过,要大摆筵席,庆祝他找到了治腿的良医。 只是神京北坊的那场大火,谢承思受天子之托,负责调查原委。使他不得不日日往大理寺去,又被其间繁杂的事务绊住,实在难得空闲。 直到火灾的事情告一段落,他才重又获得了自由身。 长公主的筵席,也便拖延到了现在。 但奇怪的是,如今的谢承思,不仅找到了治腿的神医,甚至连救命的药材,也已经在路上了。 可这场筵席,仍然只庆祝他得觅良医。 就像是,神医的消息被传得满天飞,药材之事却无人知晓。 也不知谢承思是否有意为之。 话说回来。 既是为怀王而设的筵席,席间一切,便都随着怀王的喜好来。 除了鹦鹉,推素舆、养鹦鹉的降香,以及送鹦鹉的高玄弼,当然全到了场。 长公主邀请谢承思坐主位,坐在她旁边。 降香便不能随侍左右了。 待摆好谢承思的素舆,她便拎着装鹦鹉的鸟笼,打算往仆从歇息的地方去。 “等等!” 降香刚转身,就被谢承思叫住。 “鹦鹉给我。” “这……”降香有些为难。殿下怎能让一只畜生与人同席?虽然这畜生通人性,可它毕竟是只畜生。 她虽然深知殿下行事出格,但万万想不到,他竟能任性到这般地步。 “你下去吧。二郎要什么,你就该给他什么,怎的这般不机灵?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随他喜欢。” 谢承思还没来得及出声,身旁的长公主便替他做主,要打发降香走。 降香看看长公主,又看看谢承思,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愣着干什么?姑母叫你做什么,你照做就行了,真是不机灵!”哪里只是不机灵,简直是笨死了! 后面的话谢承思没说。在人前要给她留点面子。 “是。”降香垂下眼睛,将鹦鹉笼子打开了。 谢承思引着里面的鸟儿,立在他的小臂上。等它立稳了,才又开口吩咐降香:“好了,你走吧。” “是。”降香这才离去。 “你怎么毛手毛脚的?等菜到我口中,都凉了!怎么吃?还有,你穿的这是什么衣裳,一点都不利索!袖子垂得那么老长,手上还带着镯钏,竟敢担布菜持着的活计?就不怕污糟了羹汤?到底是来伺候人的,还是来比美的?。去喂我的鸟儿,我都嫌你不利索!” 降香走后不久,谢承思便对着身旁侍立的婢女,大发雷霆。 婢女是公主府的下人,看样貌衣着,或许是颇得重视。 抑或许是,长公主专门养来,送予席间诸人寻欢用的。 尖尖的小脸,纤细的身形;嫩绿的衫,鹅黄的裙,用料做工皆考究。更别提头上簪的金钗,腕间叮当作响的玉环,以及腰上系着的,压裙的佩。 别说一般的官家女郎比不上,甚至像是公主府中的副女郎了。 但谢承思偏偏不买账。 降香不在,谁侍奉他都不满意,总有各种各样的挑剔,落在旁人眼中,就是刁难。 那婢女被他臊得满脸通红,眼里蓄上了泪。 弱柳扶风,楚楚动人 可这并没激起谢承思的怜香惜玉之心,反使他更加不虞:“我的鸟儿饿着肚子都没哭,你倒先哭起来了?看到前面那盘点心了吗,整盘端来给我。” 点心到了面前,谢承思拈起一块,掰成小块,当真喂进给了臂上停着的鹦鹉。 一边喂,一边同身旁的公主闲话:“姑母,不是侄儿冒昧,实在是你府中这些人,全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下人是伺候人的,怎么养得这般娇滴滴。” 装傻充楞,不解风情,假作对此女的用处,一无所知。 长公主纵容他,慈爱地笑:“好,好,姑母知道错了,二郎说得都对。姑母给二郎换个人来。” 谢承思:“这还差不多。” 正当此时,有位唇红齿白的粉面内监,匆匆地跑来。 胳膊弯里抱着一柄拂尘,洁白的尾巴毛,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一荡一荡。 他也不行礼,只将红艳艳的嘴唇,凑到长公主耳边,缠绵悱恻地说了几句。 逗得长公主以袖掩面,咯咯地笑。 谢承思离得近,看得也清。直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还没完。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知道皇帝来了!我立刻叫人去迎。”长公主刮了刮那内监的鼻子,语带宠溺,“怎么叫你来通报了?” 引得那少年内监恃宠生骄,将头往长公主的怀里拱去:“我想殿下了,便来了!” “哎呦呦,真是个不听话的小家伙!”长公主又忍不住笑起来。 一阵“心肝、宝贝、好人”的乱叫。 谢承思见状,伸出二指,一把捏住了臂上鹦鹉的喙。这些东西,它可不能学。 瞎学一气,好好的小鸟,也容易学坏。 终于闹够了,长公主扶了扶髻旁歪了的几只簪子,清清嗓子,朗声对着席间宾客,宣布了天子驾临的消息。 皇帝来得很快。 舆车到时,所有人齐齐下拜,山呼万岁。 皇帝从高高的御辇走下来,背着手,笑容满面:“诸位且平身。” “幼明为吾家二郎办筵,朕身为二郎的父亲,自然要来看看。不知幼明,欢迎不欢迎?” 幼明是长公主的闺名,如今也没多少人能叫了。 “欢迎,当然欢迎,陛下赏光前来,是我公主府的荣幸,当真蓬荜生辉!”长公主也笑,热情地起身去迎。 “阿耶!阿耶坐我这里!”谢承思不良于行,只能伸长了脖子,急切地招手呼唤。 他手上停着的鹦鹉,也识情识趣地跟着呼唤:“阿耶!阿耶坐我这里!阿耶!阿耶坐我这里!” 28.旧事 这厢,天家父子俩,正亲亲密密地叙着话。 降香却遇上了不想见的人。 她这次随谢承思赴筵,并没让他着恼,便不用再同府卫呆在一处。 像她这般,颇得怀王信重的婢子,公主府自然不敢怠慢。 专辟了一间侧厢,摆了几桌酒菜,供他们歇息。而公主府中,各位得脸的管事,大婢,也混居其中。 降香是公主府出去的人,与公主府的下人一道,难免要碰上几个熟人。 先前提过,她少时在公主府,过得并不好。 故而这些熟人,没一个是她喜欢的。 见到就难受。 但此刻,又不得不见。 她没有殿下那般,说胡话气人的本事,只得牢牢闭紧了嘴巴,一句话不说。 见着了就罢了,招呼是一定会不打的,假装不认识。 席面上的菜色丰富,有的是贵人赏下来的,有的是厨房多为他们做的。 降香看过去,虽腹中生饥,却绝不提箸。 她不想跟这些人吃一样的东西,更何况同一道菜。 但偏偏有人要招惹降香。 若降香能于筵中侍奉,定然能一眼分辨——此人正是那位因布菜不利,而被谢承思嘲弄驱赶的美貌婢女。 降香虽不知这桩因果,但也认得她。 她名唤桂月,降香少时受到的排挤欺负,少不了她的份。 尤其在降香快要出府的那一年,她也被选进了长公主的院里。与降香的身份,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泥里。 欺负当然变本加厉。 其中有一件事,降香记得最清楚。 那时,镇国大长公主还只是公主。 降香习武小有所成,便早早担了一些府卫的职责。 她是女子,而府卫大多为男子,男女有别,原则上,吃住不能充作一堆。故而,降香该同府中其余婢女一道,受府中的管事娘子统管。 但又因着府卫常常要值守,或是出府替公主办事,她并不常回屋舍里住。 一日暴雨,晌午时分,府卫派下命令,说公主有事要她去办。 降香冒着雨去了。 事情也不至于棘手。只是目的地离京城有些远。 待降香将一切了结,一点天光也见不着了。 按常理,雨下得这么大,她可在外头先宿上一晚,等白日里公主府门开了,风雨小些,再回去复命。 但她上面的人,当日便要得到消息。 降香无法,只得趁夜往回赶。 带她赶到神京城下,城门早已落了锁。 好在,降香在公主府里的上峰,预先同城门监、金吾卫都打过招呼,没过多为难,便悄悄把她放了回来。 回到公主府,即便降香身着遮雨的蓑衣,也禁不住大雨的侵袭,里头的衣裳全湿透了。 每走一步,身上都要劈里啪啦抖落不少水珠。鞋子仿佛泡在水里,脚踩在地上,便立刻从里面挤出一股股的雨水。 复命时,要进谋士舍人所居的院落。 但降香连最末等的府卫都不算,不配面见这些大人物。 只能在院中将情况复述给传话之人,更别提被邀进屋中,烘干湿衣,围炉取暖。 降香便又忍着身上寒冷的湿意,匆匆往自己的宿处去了。 被雨浇了个透湿,已经够狼狈了。 可她怎么都不曾想过,事情还能更糟糕。 ——刚踏入自己所歇的里院,她便看见,地上到处丢弃的是家什。 全是些衣裳被褥,浸在雨水沤出来的泥汤里。 几件翠绿的小衣,大概是料子用得轻薄,被狂风一卷,悠悠地飘在水洼里。 这些小衣是自己的! 降香一眼便认了出来。 前些日子她第一次办差,效果不错,上峰赏了她一匹绿绢,鼓励她好好干。 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的料子,也从未用过这么艳的颜色。 但又觉得收起来供着,实在浪费。思来想去,便做成了贴身穿的小衣。 既不糟蹋了料子,也不将这招摇的颜色,现于人前。 她一次还没穿过,竟全废在这雨水里了! 从小衣上抬起眼,她又看见地上的被褥。 那也是她的! 被面上有朵丑陋的牡丹,是她自己绣的。 再放眼望去,地上剩下的其余杂物,也都是她的! 她存在房中的一应家什,全被丢了出来! 她的家什其实很少。 两床轮换的被褥,一些衣物,除此以外,便再无更多。 但此刻,七零八落地散在院子里,反倒显得没那么寒酸了。 一道雷电劈下,白光将院子映亮了一瞬。 降香借着这光,正看见,风雨卷起院中的枯叶,扬起地上的泥点子,洒在她污糟的被褥上。 就算是捡回去,也再用不得了。 这该如何是好? 降香心里最先升起的念头,竟不是气愤,而是慌乱无措。 怎么办,今夜她该睡在哪里? 明日若是叫管事的娘子知道了,她又会受到何等的责罚? 她知道,自己吃住的分例从管事娘子这里走,接的却是府卫的活计,不受她的差遣。 降香的上峰,与那位娘子同为管事,同她打过招呼,要在里院为降香安排住处,她看在同僚的面子上,会答应。 但如此一来,降香本人对她而言,便成了个只出不进的累赘。 而降香又只是个无名小卒,并没有上达公主的本事。 管事娘子当然不会给她多余的眼色。 若是现在的降香,异地而处,定然会偷学谢承思的本事,先以银钱贿赂。 每月发了月例下来,先拿出一多半献给管事娘子,权当是感谢她的照顾。如此行事,日子定然会好过许多。 管事娘子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未必会对她有多好,但至少不会眼看着她被人欺负。能让她有个公正的待遇。 可那时的降香年纪小,怎么会知道这许多的弯弯绕绕? 更何况,少时的降香,在公主府为婢,并没有谢承思这样的好先生,会日日拎着她的耳朵,往里头灌东西。 能自己悟出管事娘子偏心的缘故,已是了不得。 又如何能苛求些别的呢? 话扯远了。 且重说回过去的降香: 家什被胡乱丢在院子里,对她而言,是糟践了家什。 而对管事娘子而言,却是糟践了院子。 若鸡鸣前不拾掇好它们,管事娘子定然要怪罪。 降香稳了稳心神,冒着大雨,一件一件地将地上的东西全部拾起来,抱在怀中。 手上抱不下的,便放在自己屋舍的门口,想着先快些搬进去再说。 免得堆在院子里,碍了管事娘子的眼。 只是,当她终于空出手,从怀中掏出钥匙,才倏然发觉——那屋舍木门的铜环上,竟又牢牢加上了一把新锁! 是里头同住的人,存心不让她进! 东西也应当是她们丢出来的。 降香心里更加焦急。 可她既不能用蛮力破门,把里间的人揪出来对质,更不能大半夜地叫醒余人,求一暂栖之地。 若是惊动了管事娘子,她才不会起来评理。 还是同样的道理,里面睡着的人,都是管事娘子手下的婢子,而她只不过是个吃闲饭的外人,管事娘子当然要偏心她们,护着她们。 不仅如此,说不定还要嫌她麻烦,止宿后还四处生事,要多加训诫她,再给些额外的惩罚。 她抱着脏污的衣裳被褥,靠在门上,屋檐向外伸出几分,正好能为她遮挡一些风雨。 站着很累。 身上到处都是水,低头就能看见脚底的水洼。 蓑衣捂在湿透的衣裳上,又重,又湿,又闷,风刮过来,还冷。 降香冻得发抖,牙齿咯哒咯哒地响。 她不要站着了。 降香顺着门板,慢慢地滑坐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的一身武力,到底有什么用。 受了欺负不能反击。 反击之后,受到惩罚的人是她,却不是欺负她的坏人。 与她同期入府,住在一处的小娘子,有一个算一个,所有人都欺负她。 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到麻木了。 但闷在心里的沮丧和不忿,就如浸着身子的雨水,又冷又黏,直钻到骨子里去,使她再难压制。 她们与她同住,年纪又相仿,为什么要欺负她? 是她颜色不如她们姣好,觉得和她在一处,拉低了她们里院的格调? 可人的长相,天生父母养,难道她想变就能变? 或是她们嫌她行为粗鄙,看不过眼? 可她虽是捡来的孩子,好歹受公主府的教养许多年,一举一动皆按照府中规矩来。 若没有规矩,不消她们欺负,她早就该被负责教养的娘子,发卖甚至打杀了。 抑或是因为她习武,和她们不同路? 难道她不该习武吗? 她没得选啊!府卫把她捡回来,就是看中她能习武。 没有公主府,她不会有住处,不会有饭吃,更不会有月例赏银这种,能花着玩的闲钱。 她会在街上行乞,与野狗争食吃,说不准早就投胎去了。 降香想不明白。 公主府很好,有吃有住,不用总担心没命。若要是没人欺负她,就更好了。 今夜回不去,明日又该怎么办呢? 她很伤心。 伤心地抱住自己的膝盖,将头脸全都埋起来,蜷缩成一团。 人缩起来,就没那么冷了。 或许也不会那么伤心。 可伤心并未减少。 风雨呼啸不止,她却只能在这种伤心之下,眼皮沉沉地睡去。 29.出头 待降香醒来时,雨已经停了。 她是被鸡鸣声叫醒的。人仍然坐在门口。 并没有什么好心人来救她,把她搬到温暖的屋子里。 她耳朵灵,听见附近的角门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应当是倒夜香的仆妇起了。 降香揉了揉眼睛,站直了身子。 身上的雨水只是半干,使衣裳仍然粘连在皮肉上,但终于不再往下滴水了。 “阿嚏!”浸了水的衣物不御寒,而此刻日头还未升起,比夜里还要冷上几分,冻得她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有人起了,她再去厚着脸皮求人收留,便不太容易被管事娘子抓住错处。毕竟,这可不算犯了夜禁。 也能把她手边污糟的家什藏一藏,不叫管事娘子发现。 降香用被褥作包袱皮,三下五除二地将所有东西一兜,小跑着到了角门边,拦住了拉夜香的板车。 她从怀里掏出一把铜子,塞到车边的两位妇人手中。 磕磕绊绊地说明来意:“我居所的门被锁了,现在进不去,求二位娘子借我一间房,只暂栖上几个时辰。” 好在这些仆妇们,并不同于屋舍里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子,对降香并无偏见。 收了她的钱,当然乐意帮她这个小忙。 还极为热心地多关照了一句:“我们的屋子有些气味,不知小娘子嫌不嫌?若不嫌弃,娘子可在里头简单洗漱一番,换身衣裳。若娘子没衣裳换,也可以在我们柜子里取。娘子身上这些湿衣,不好总穿的,穿久了要生寒病的。” 降香哪有的选?一听能洗漱换衣,有这等好事,她当然千恩万谢地同意了。 等降香收拾好自己,屋子的主人也倒完夜香,回来了。 来时,为她端了碗黑乎乎的姜水: “小娘子把它喝了吧,祛寒的。可不要嫌我手上脏,瞧,我刚擦过手呢。” 话正说着,她当真将手心在外袍上蹭了蹭。 姜水又辣又苦,降香只能一口气将它灌下去。 当时的她,不似在谢承思身边,姜水里能加糖,喝完还有蜜饯吃。 汤水虽不好喝,但确实让她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原本身上种种风寒的迹象,也尽数压了下去。 还好她自小习武,身子健壮。若是换做那些欺负人的家伙,在外间淋一夜的雨,早该患了咳疾,被草席一卷,移出府中了! “多谢娘子。”降香知道,这碗姜水帮了自己大忙。 便又放了几个铜板在桌上,当作是买下这碗水,“时候不早,我该走了。我拿来的东西,麻烦娘子帮我先存着。” “哦呦,小娘子太客气了!”仆妇拣着铜板,掖进腰间。她们身份卑贱,不比降香这种住在里院的娘子,每月工钱有限。一碗姜水换几个铜板,赚大了。 离开了仆妇的屋子,降香抬脚,再次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刚踏进院子,便迎来一名俏丽的小娘子。小娘子生得水灵甜美,像颗脆生生的青桃。 可她说出来的话,却不那么甜美了: “贱人,你还敢回来?我还以为你这只阴沟里的老鼠,偷偷收走地上的东西,是有自知之明。桂月姐姐如今进了公主的院子,要住单独的屋子。我们都讲理,早早地搬出去了。只有你,东西占着她的屋子,人更是躲着不露面。你以为你不露面,就能赖着不走?” “你既然不愿收拾,我们便帮你收拾!” 降香总算知道,这原来是桂月的手笔。 是桂月指挥着其余婢女,把她的东西丢进了院子,也不让她住在屋舍里。 冤有头,债有主。 她并不与面前这个小婢纠缠,单刀直入地问:“桂月在哪里?” 小婢轻蔑地一哂:“想见桂月姐姐,你也配?我都说了,她如今在公主的院里伺候,就连管事娘子,都要敬她三分。你这小贱皮子,站在她面前,都是污了她的眼睛!” 降香又明白了。 桂月伺候公主,管事娘子也不敢得罪她。 她受的欺负多了,早就有了经验,本就没人为她出头。更何况,这次并非原先的小打小闹,能抬出公主的名头,就是打定了注意不让她回去。 牵扯到公主相关的一切,便是公主的一条狗要如何如何,再不公平的事情,都要顺着对方的意思。 桂月把她的东西扔出来,不让她回去住,那便是当真回不去了。 可她不回去,就没地方住了。 怎么办呢? 或许该找自己在府卫的上峰,碰碰运气,让他帮帮忙。降香想。 “行吧。”她不再理会面前的小婢,掉头就走。 这些人,她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和她们再多说一句话,都是自己给自己找气受。 降香不想气自己。 上峰容情,允降香自己去寻一处住所。 她便托了相熟的管事,帮她找到一间久置不用的库房。 她凑合着住。 ——一直到她被赏给谢承思,离开公主府的前夜,仍住在里面。 这便是此事的始末。 虽然从头到尾,桂月一面也未露。 但还是那句老话,冤有头,债有主。 桂月仗着自己进了公主的院子,指挥其余婢子,一道欺负降香,让她失去了住处。这种仇怨,降香当然不会怪罪错人。 然而今次,桂月却不是来找降香的麻烦。 “卅五,好久不见了。”她举着杯酒,就要来敬降香,“你如今在怀王府,混得不错。” 降香在公主府,因跟着府卫习武,将来也要做武婢,袭承府卫的位置,便随他们的规矩排序,长公主并不为她赐名。 她没名字,又排三十五,故而大家都叫她卅五。 降香继续装不认识,不与她举杯。 桂月却不愿罢休,厚着脸皮凑到她身边,挽住她的胳膊: “怎么,去了怀王府高就,便忘了我们这些故人了?少时是我不懂事,这杯我先喝,算作赔罪。” 她将手中满满一杯酒,一气饮下。竟是厚着脸皮,将自己的错处,含糊其辞地一笔带过。 降香愈加不想动,更别提说话。 但周遭还有不少人,她不想在这里和桂月多作纠缠,让别人看笑话,带累了怀王府的名声。 只得硬梆梆地开口:“我不和你喝。” 桂月妩媚一笑:“不喝就不喝。我且问你,怀王可有什么喜好?” 因她饮了酒,眼角染上几分桃红,又伴着几分水光,笑时眼波潋滟,更显殊色。 可惜,媚眼抛给了降香这个瞎木头。 “你想干嘛?”她只对桂月的问题,感到警惕。 “就随口问问。公主与怀王关系亲密,说不准哪天我也同你一样,进了怀王府呢。到时候,可要仰赖你咯,小卅五。” 桂月将她挽得更紧。 如今,她确已从长公主院中的小婢女,升到了贴身侍奉的大婢女。公主看重她懂人眼色,容貌出挑,便特意派她伺候挑剔的怀王。却没想到,今日却折了戟。 当然,桂月也想过,公主将自己这样的美人,推到怀王面前,未必没存着什么别的心思。 她需为自己多做打算。 可面上做得再亲近,语气里的傲慢与不忿,仍然难以掩盖。 这卅五样样不行,全凭府卫们心慈,才能活下来,在公主府讨口吃的。 如今却飞上枝头做凤凰了,要她如何不酸,如何不嫉妒? 降香虽然迟钝,听不出桂月的恶意。 但对她而言,桂月从小就欺负她,实在是坏得很,做什么都坏。便也不需辨认她的言下之意,全当作坏心思就好。 且无论她想说什,提到了怀王,那就更加不对! 这样想着,降香一把抽开了自己的手,再难抑制烦躁的心绪,厉声道:“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声音之大,不仅引得近旁之人,全觑向她们,甚至还惊动了外间。 降香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失态至此。 “什么坏主意?什么坏人?金降香,你等着,本王来为你出头!” 是谢承思。 他的声音,比降香更大上几倍。 将干仗撒泼的姿态,摆了个十成十。 筵过一半,谢承思便吵着要高玄弼推他来找降香。 连他父皇都管不住他,高玄弼如何能拒绝,只得不甘不愿地照做。 刚到门口,正听见降香的斥喝。 “怀王殿下……”桂月伏身要拜,语带委屈。 谢承思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指着人大骂:“你闭嘴!” 他才不管事情的原委。 他都说了,他是来为降香出头的! 他听见降香说这人动了坏心思,那便是他的人,受了旁人的闲气! 降香这人,性子又呆又慢,跟着他这么久了,却从来学不会同人吵架,连红脸都很少。 她受了闲气,想也只能憋着。 既然她不会,那他便来帮忙! 帮她骂回去! “噢,你不是席间那个,鸟都喂不好的废物吗?” 说到鸟,鹦鹉这时正停在谢承思的肩上。 它学着谢承思的语调,用高亢的嗓子重复:“噢,你不是席间那个,鸟都喂不好的废物吗?噢,你不是席间那个,鸟都喂不好的废物吗?” 与谢承思一唱一和。 “伺候人的事做不好,受了我的责备,就该去领罚!” “怎么,还怀恨在心,私底下欺负我的人?以为我不知道?以为她不会告状?谁教你这么做的?姑母吗?再这样下去,姑母的英明,都要被你这种不知死活的蠢人,玷污得透透了!” 谢承思继续骂道。 他说了老大一长串话,中间还不带喘气,鹦鹉记不住,便只能重复句尾: “玷污得透透了!玷污得透透了!” 30.学舌 即便桂月自幼在公主府上为婢,也因着性子伶俐,容貌出挑,到哪里都被捧着。就连长公主本人,都不曾对她说过什么重话。 若说在席间,谢承思碍于长公主的面子,还只是讥嘲,现在,便是彻彻底底的,直白的责骂了。 却因着鹦鹉的缘故,为此景增添了几分滑稽。 也让桂月生出了些胆量,觉得此事或有转机。 她哀哀地辩解着:“殿下冤枉,我与卅五幼时相识,在公主府中相互扶持,情同姐妹。方才是我们太久未见,叙起离愁来,难免激动……” 分明是在颠倒黑白,她自己却当了真,连带着这一番剖白,都情真意切。 她整个人委顿于地,身子簌簌地发着抖,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划过她美丽的面颊。 衣领上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实在是可怜又可爱。 哪有一分同降香说话时的凌人傲气? 然而,谢承思虽不至于同降香一般,不懂欣赏美人。 但他此时的注意力,显然都放在吵架上。 一下便抓着了桂月话中的漏洞: “卅五?谁是卅五?我只认得金降香!你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还敢装姐妹?我是腿残了,又不是耳朵聋了!你怎么敢狡辩的啊!” 至于他肩膀上的鹦鹉,经过上两回,已经可以极为熟练地配合了。 待谢承思话音刚落,便张开鸟喙,大叫道:“你怎么敢狡辩的啊!你怎么敢狡辩的啊!” “卅五,我们幼时,她就叫卅五。”桂月低泣。 “胡说!金降香才不会用这么敷衍的名字!”谢承思盛怒之下,一掌拍在素舆的扶手上。 竟生生将扶手拍了个粉碎。 木屑飞溅,在桂月光洁的侧脸上,划出一道道不浅的血痕。 细小的血珠从伤口涌出,汇成更大颗的血滴,顺着额角,顺着下颌,缓缓地流了下来。有的黏在眼皮上,有的沾到嘴角上。 使桂月的脸,被血深深浅浅的血渍糊满了,看上去有些可怖。 ——经这一遭,算是毁容了。 也足以见得,怀王手上功力之深厚。 直到木屑刺进肌肤,剧痛之下,桂月才终于觉察到,怀王这副无赖模样下的真实面目! 与一般仆婢相比,她素来仗着颜色好,养得格外娇气,从来受不得痛。 原先一点小伤,就要闹将开来。 此刻,却骤然失声,将痛呼死死地压在嗓子里。 趴在地上,抖如筛糠,再不敢抬头。 贵人不过随性而为,就划毁了她的脸,若那木屑再偏一寸,她的一双眼睛恐怕就保不住了! 谢承思才不管她,接着道: “本王就是不讲理的人!” “你欺负了金降香,你给她道歉!” “跪好了,不要像这样跪没跪相,坐没坐相!再给她磕七七四十九个个响头!” “否则,我饶不了你!到时候,就算你救过姑母的命,她也不可能来捞你!” 推着素舆的高玄弼,默默躲到了一旁。 既嫌弃怀王此举尴尬,又忍笑忍得实在辛苦,不好叫人发现。 怀王实乃当世大才,这样都不破功! 不仅全情投入地吵架,与一个小小的奴婢斤斤计较,甚至将这桩微不足道的嘴上官司,当成什么要紧之事,严阵以待!佩服佩服! 还带着只鹦鹉,一只鹦鹉,聒噪能顶十个怀王! 全然忽略了,这只鹦鹉,正是他自己,赠予怀王的。 谢承思见桂月光知道发抖,动也不动,心中更气。 正欲再斥,长公主却来到了近旁。 也不知是谢承思耽搁得太久,还是鹦鹉的叫声太过尖锐。 总之,长公主与皇帝,全被引了过来。 他们身边当然簇拥着许多人——服侍的仆婢,想要混脸熟的宾客,不一而足。 “二郎,这是怎么了?”长公主关切地问。 “这婢女得罪了我,我要治她的罪!”谢承思冲着两位长辈,大喊道。 长公主见他又耍起了蛮性子,怕他将事情闹大,毁了她的筵席,连忙和稀泥:“我的乖乖二郎,陛下还在呢,更别提筵上这许多的宾客。让大家都看见你这样胡闹,岂非白惹人笑话?这婢子是姑母府上的人,姑母帮你处置了,啊。你哪里不高兴,告诉姑母,待今日之后,姑母帮你出气。” “我记得,你是叫降香吧?你也劝劝他呀。” 她又抓住降香的手臂。 养护得宜的指甲修剪得尖尖,涂着鲜红的蔻丹。几要嵌入她的肉里。 长公主竟还记得降香的名字。 虽然手臂被抓得有些痛,但降香觉得,公主所言,确实是极有道理的。 便也帮着小声劝:“殿下,她不过是个无名的婢女,殿下和她计较,为她废口舌,还亲自惩罚她,实在有失身份。” 偷偷看热闹的高玄弼,不禁在心中为降香竖起了大拇指。 说得好!谢承思就是小肚鸡肠,自降身份,弄得他一个旁观者,都尴尬得不行。不过怀王毕竟是贵人,这种话,他可不敢当着他的面说。 降香娘子,迎难而上,当真勇气可嘉! 谢承思果然不高兴了。 转头斥起了降香:“你添什么乱!我是在为你出头!还有,什么身份不身份?我有贵重的身份,做事就非要考虑身份,考虑面子,就不能仗势欺人了?她惹了我,我就要还回去!我能仗势欺人,是我的本事,她本事不如我,活该被我惩罚!” “还有,若按身份的说法,我是身份贵重,但我也是个残废!她比我多了双腿,还欺负到我婢女的头上来,难道不有失身份吗?” 鹦鹉是很会察言观色的。虽每日喂食送水的人是降香,但它知道真正的主人是谁。 见谢承思与降香起了争执,当然要站在谢承思一边。 便毫不犹豫地帮腔:“难道不有失身份吗?难道不有失身份吗?” 谢承思等鹦鹉说完,并不多责怪降香,也不计较她添乱帮倒忙。 反而换了种姿态,对着围上来的众人,哭诉起来。 面色比地上跪着的桂月,还要凄惶: “自从我腿废了之后,谁都不尊重我,谁都看不起我。连罚一个下人,都不能自主,要处处受人掣肘。” “就譬如说这地上的婢女,我只不过叫她给我的人道歉,磕几个头。到现在了,她也不动。等着姑母来救她。” “姑母来了,我满心欢喜,以为是来给我撑腰,结果却是为这婢女解围。我堂堂谢氏子孙,竟连一个卑贱的奴婢还不如!” “罢了,我知道你们在心里笑话我丢人。呵呵,我不过是个不良于行的废人,无关紧要,最好该自生自灭去。好,我走,不在这里碍你们的眼!” 当真是撒泼扯皮,唱念坐打,全来了一套,好不热闹。 谢承思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长公主哪敢再拦。 自他断腿之后,便一直是这样一副混世魔王的样子,在全神京的贵人里,都赫赫有名。 若不让他尽兴,不仅她好好的筵席要被毁掉,连立于一旁的天子,也颜面有失。 “磕啊!”谢承思话里,竟带上了委屈的哭腔。 此刻,桂月的额头,终于砸到了地上。 “怎么不出声?你到底磕没磕?”谢承思提高了声音。 桂月含着泪,磕得更重了。 直到听到青砖的地面上,传来沉闷的响声,谢承思终于满意: “就照着这个磕。磕不响不算。” 他又把降香推至身前:“该你受的!你就受着!” 降香虽仍然觉得尴尬,却打消了先前息事宁人的心思。 虽然她与桂月之间的争执,是她自己挑起来的。桂月方才也并没有欺负她。 但殿下说得对,是她该受的。 殿下行事随心,但又岂真是那街头帮闲,不要脸皮? 别人不知道,但她清楚得很,殿下最好面子。 他舍下脸面,是为她。 她不该辜负他的心意。 周遭的投来的目光,有如芒刺,她尽力忍下浑身的不自在,将脊背挺得笔直。 既是受下桂月的跪拜,也存着要挡在殿下身前,不叫人以眼刀害他的私心。 七七四十九个响头,不过刚过去一半。 桂月的额头,却早已变得血肉模糊。 有血顺着青砖的缝隙渗了下去。 可桂月却不敢停。 直到人磕晕过去。 谢承思持着一把茶壶,将里间凉透了的茶水,直朝着她的脸泼过去。 “接着磕!别想着能靠装晕混过去。” 冰凉刺骨的茶水,沾到了暴露在外的骨肉上,激得桂月不得不醒来。 强撑着磕到最后,她人事不知地又倒了下去。 “姑母!她弄脏了你的地!”见人又晕倒,谢承思非吵着要长公主来看。 话里竟是不愿放过的意思。 “二郎,该消气了。”原先不置一词的皇帝,背着手走到谢承思身边,终于开口,“便让你姑母省点心吧。” 谢承思这才罢手。 只是经这一遭,他也熄了留在筵上的心思。 向长公主与皇帝告辞后,直接返回怀王府。 路上,降香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要向谢承思道歉。 她不该顺着长公主阻拦殿下的。这件事一直挂在她心头。 因着心中的忐忑畏惧,话说得磕磕绊绊: “对……对不起,我让殿下费心了。谢谢……谢谢殿下。” 谢承思没回。 降香更加忐忑。但话既已出口,她死也想死个明白。 总好过殿下一语不发,吊着她,让她胡乱猜测。而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肯定猜不中他的心思。 她便决定直接问:“殿、殿下说句话呀……” “高兴了吧?” 谢承思终于开了尊口。 他的脸庞掩在阴影之中,辨不清表情。 降香不解他何意,不明白此刻该说什么。 大概是什么也不该说。她想。 于是,她沉默地不再回应。让话题结束在这里。 可她万万没想到,沉默竟也能招惹祸端。 谢承思缓缓转过脸来,语调平平:“你不高兴?” 降香不是没见过他这样。 这是他难得正经的模样。处理罪无可恕之人,或是追究极要紧的事务,他便会抛开所有情绪,露出这样的神色和声气。 平静而利落地结束一切。 ——但大多都是在很久之前。是在他双腿完好,还能执掌禁军的时候。 现在,这种和缓的声音乍一入耳,降香竟然还有些陌生。 31.无名火(H) 谢承思的心里悄悄酝酿着风暴。 ——从降香听长公主的话,反过来说他的那一刻开始。 金降香。 真是好大的胆子。 她是要背叛他吗? 呵,他为她出头,她还想要背叛吗? 他最讨厌背叛。 无论找什么理由,叛徒就是叛徒,罪不容诛。 他从不探寻叛徒背叛的缘由,也不会怜悯他们的苦衷。 但凡生出贰心,杀之即可。 可是,金降香。 她为什么要背叛呢? 是嫌他丢人? 嫌他残废,不如长公主这样的健全人? 他就知道。 她早就嫌弃他,早早地就开始,先顾他人,最后到了没办法的时候,才会想起他这个废人。 他从前总为她找借口,现在没什么必要了。 可是,她说不准有什么理由呢? 没关系,待他先把这欺负她的贱人处置了,再好好地拷问她。 与她算总账。 便是因为这样的想法,谢承思才隐而不发。 甚至在回府的路上,差点就要作罢。 直到降香开口。 他终于忍耐不住。 但已经失去了质问的心情。 沉默地伸出手,一把将她推至角落。 “咚——”地一声,降香的后背重重地砸在车厢上,后脑勺也挨了一下。 她被砸得有些发懵。 撑着身子想要坐起身。 可谢承思却不给她这样的机会。 他扳着她的肩膀,迫使她仰面栽了下去。 这次,降香倒是没有再磕着头,因为车上铺了毯子,毯子上又垫着牙席,牙席上还摆着软枕。 谢承思的小腿无力,只能膝行着逼近她。 姿势或许别扭怪异,他却毫不为此拖累。 迅速而利落的动作,以及其中蕴藏着的凶狠,若是叫人看见了,也只会慑于他的威势,忽略他身上的种种不便。 他用手掌牢牢摁住降香的肩胛骨,撑在她身上。 她总是这样。 眼睛睁得圆圆,垂着眼角。眼眶里,乌黑的瞳仁占了大部分地方。 睫毛收在眼皮的缝隙间,只从眼尾伸出来几簇。 非要当她侧着脸对人,才能发现,这些藏起来的睫毛,其实又浓又长。 ——虽然卷翘,但看上去,也是垂顺的。 真诚又无辜。 谢承思却见不得她这样。 她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她辜负了他,她是在背叛! 她该愧疚,该畏惧的! 怎能扮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仿佛无事发生,而她一无所知! 他身下的性器,不知何时竖了起来。将裤子撑起来,硬得发痛。 大概是见着了她无辜的眼睛。 他低下头,恶狠狠地咬在了她的侧颈上。 像是猛兽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里面锋利的獠牙,要一口咬断猎物的脖子。 锋利的犬齿轻易刺破了肌肤。血丝从伤口里渗了出来。 人的血肉是韧的,也是温热的。 这时若是合上牙齿,这块肉就会被剜下来,完全掉入他的口中。他想。 要试试吗? “嘶——”降香吃痛。她被牢牢压制在地上,挣扎不能。更不敢大声喊。 声音将谢承思猛然拉回现实。 他松开了嘴,抬起上身,略略松开对她的桎梏:“痛吗?痛就对了!” 顺便用舌尖舔了舔牙齿上的血渍。 铁锈的腥味充斥着他的口腔。 降香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探查颈边的伤口。 谢承思一把攥住了她的手:“不许乱动!” 身下勃发的肉茎,更涨大了几分。隔着几层的衣料,直直戳在她的腿根。 降香懂了。 她试探性地转动手腕,带着他的手,向他那处摸去。 紫胀的巨物,迫不急待地从裤子里探出头,一下就跳进了她的手心。 龟头挨着她的手掌,微微地蹭。 谢承思竟丝毫不觉羞耻,掰开降香的手指,强迫她握住自己,上下撸动。 因着常年习武,又要干活,她的手掌并不柔软,指腹和手掌都结着茧。 指甲也修剪得很短,圆润整齐。 被强带着蹭过柱身时,力度也算不得轻柔。 按在水红湿润的龟头上,使谢承思红了眼角。 他从喉间挤出一声闷哼,强忍着快要炸开的感觉,从降香手上抽出来。 将她翻了个面,让她背冲着他趴好。 然后,一把扯下她的下裙,并着里面的亵裤,露出了腴白的两瓣肉臀。 猛然光了屁股,虽然看不见自己身后的窘态,但臀部露在外面,让身上起了凉意,还是免不了要感到难堪。 降香整张脸倏地涨红。 她庆幸自己是趴着的了。这样,至少能将头埋进臂弯里,获得一些虚无缥缈的安定。 还是由于习武,降香的屁股不如常人一般软绵,反而很弹韧。 此时又因紧张羞耻,紧紧地绷着。 “啪——”清脆的声音在车厢之中响起,是谢承思往那两瓣肉臀上抽了一巴掌。 堆积着的圆翘臀尖,立刻弹了回去。 只是上面留下的鲜红掌印,却无法消除了。 “放松些!”谢承思又揉了两把。 此刻,降香的头埋得更低。 她心里不止有羞耻了,还有心虚。被抽打的地方,受他这么一揉弄,泛起了酥痒的感觉,直往她身子深处汇去。 屁股早就不随她的意志,懈了绷着的力,软下来,偷偷地往他的手上挨去。 似乎还想让他再多揉揉,不揉,再打一下也行。 前方紧闭着的小口,也兜不住里面涌出来的春水了。 张开了一条缝隙,让它们顺着腿根流出来。 谢承思见状,将降香的大腿并拢,抓着自己的粗大肉茎,直往她腿缝之中挤去。 “不、不要……”降香摇着头,小声反抗,“这是在马车里,外、外间有人,不、不妥……” 生怕挣扎的动作大了,叫旁人发现端倪。 外间有驾车的车夫,有相护的卫士,都是府卫,是她的熟人。 “不想让人发现,你就老实点!”谢承思凑近了她耳边,威胁道。 声音不稳,带着明显的喘息。 降香腿根肉多,软软地坠着,性器被这样包裹住,像是插进了一片温暖的云。 他在这片娇嫩的云上驰骋,龟头连着茎身,蹭过微张的缝隙,缝隙里探出头的花唇,还有花唇里包着的小珠——却没有进去的意思。 降香被他磨得受不了。 腿根往上便是紧窄的花穴,穴口的缝隙越张越大,不知是被蹭开的,还是主动张开的。 “嗯……” 她不禁要出声。 但她没忘记,此刻地方不对,不能大声。所以只是小声从鼻子里哼出来。 声音虽轻,却像是浆糊,黏作一团。 身子里的水越流越多,仿佛潺潺的溪泉,落在外间热烫的棒子上,又沿着它流走。 花唇不再羞涩了,它们大胆地露出内里鲜红湿润的洞口,贴在茎身上,一口一口地吮吸着。 快活的酥麻感越积越多,几乎要到降香受不住的那个点了。 她悄悄地绞紧了大腿,希望腿间的东西能蹭得更重一些,最好能直接碾上前边的花核,隔着蚌肉也不打紧。 “呃嗯——” 她确实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原本还吸着肉茎不放的花唇,软软地松开了嘴,大敞着抽搐起来。 清液从里间的小口里喷溅出来,又全浇在了腿间的巨物上。 肉乎乎的腿根被沾染得湿滑,也跟着一起抽搐,再夹不住中心的东西了。 谢承思的性器,被身下人的动静激得更加昂扬,动作也愈发激烈。 “夹好!”他不给降香任何休息的机会。 即便她的腿根发颤,他也要强硬地并着它们,发狠往里抽插。 降香的腿根格外敏感,粗长的硬物在其中进出,将柔嫩的肌肤蹭得发红。 深紫的肉茎微弯,其上狰狞地附着青筋,青筋随着茎身突刺的动作,还在一跳一跳的。 夹在常年不见阳光的雪白腿根里,被干了又湿的春水,沾染得乱七八糟。对比鲜明。 眼见着肌肤越磨越红,可一直到许久之后,谢承思精关收紧,低吼着在降香腿间射出来,他才放过她。 浊白的精水又多又浓,打在降香探出头来的花核上,使她浑身一颤,又哆哆嗦嗦地流出一大股水来。 这时—— 她微张的腿间,肉肉的腿根,甚至饱满的臀缝里,全都是一片泥泞。 连带着身下洁白的牙席,也糊得肮脏不堪。 污糟之中,隐约透露出她磨红的腿根。可怜又可爱。 谢承思软下来的那活儿,又隐隐有了硬起来的迹象。 但忽然之间,他就不想再折腾了。 也不想追究降香的过错。 暂且先饶过她。 假装方才的事情没发生。她没有背叛,他也没有生气。 怀着这样的心思,他支起上身,居高临下地望着降香:“起来。收拾收拾,早就到王府了。该下车了。” 话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降香当然没听出来。 她的注意力全在“早就到王府了”这句话上。 完了,全完了。 既然早就到了,马车停着,殿下却迟迟不下车。大家一定都知道、知道…… 她根本不忍心往下想。 羞愧地捂住了脸,也蜷起了身子。 抬腿的时候,浑浊的水液顺着她的动作,又流下了一大滩。 谢承思的脸倏然红了。 “快起来!怕什么,只要我在,就没人敢说你!”他故意大声嚷道。 声音里的僵硬更多了。 算了算了,就原谅她吧。 他扯着她的手,强拉她坐起来,又从袖中掏出一张白帕,胡乱地帮她擦过,再为她套上裙子。 甚至帮她拉平了裙子上的褶皱: “好了吧,现在就不会被发现了!你不走,我要怎么下车?” 降香终于动了。 红着脸,搀着谢承思下车。 挺直了脊背,推着他的素舆进了内室。一路上,目不斜视,背挺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笔直。 他们又一次和好了。 32.变故 过了十余日。 赶上降香的旬休日,谢承思难得独处,百无聊赖地呆在书房,手边放着鹦鹉笼子。 缬草忙忙跑进来,见降香不在,原本沉稳的面容上,不由得浮现出几丝慌乱。 他今日要通报的消息,不是太好。 降香不在,无人从中缓和,他恐怕要独自承受殿下的怒火了。 但此事十分紧急,又不得不报。 只得咬咬牙,深吸一口气,权当做准备。 这才出声唤:“殿下。” “何事?”谢承思没逗鹦鹉,反而从一本书中抬起头来。 他其实也没看书。 看的其实是一封信,夹在书册里。 信是蒋神医托人传来的。 蒋神医告诉他,他依照先前那神秘人的指示,到了取药的地点,却扑了个空。 只有神秘人留下的口信,说是八角悬铃草,就在那神秘人身上。 久等神医不来,而他身上突然背了一桩麻烦的官司,事情棘手,不能耽搁,故而先走一步。但将八角悬铃草托付于他人,他又不放心,便带着一道走了。 待他处理好一切,再与神医相会。 无法,他只得动身返回神京怀王府,重作打算。 谢承思并不惊讶。他早有预感,蒋神医同他说过,神秘人叁番五次地找他,给他透露消息,但一次也没成。很难不怀疑,这人就是在遛着他玩。 但遛人归遛人,凡反常之事,其后必有合理的缘故。 这便是他真正想要知道的东西。 就像是那夜的农庄内,他对蒋神医说过的原话:相比于八角悬铃草,此人的目的,以及此人的身份,才是他最感兴趣的地方。 见来人是缬草,谢承思将信收起来,重新夹回书中。 又重问一遍:“何事?” “岭南道的那株八角悬铃草,丢了。”缬草伏拜于地,重重叩首。等着谢承思责罚。 “……” 谢承思一时不语。 预想中的雷霆之怒,许久不曾落下。 缬草实在是跪不住了,揣着七上八下的心情,大着胆子,偷偷窥伺谢承思的脸色。 不巧,正对上怀王的目光。 “此事不是说过,叫成素负责,怎的是你来回报?成素何在?”谢承思终于开了口。 问的却是件无甚关联的事情。 “成、成总管知晓后,乍悲之下,受不住这打击,已经晕厥过去了!便由我来替他……”缬草不敢隐瞒,战战兢兢地答。 “他什么时候晕的?”谢承思又问。 “就、就在方才。” “今早?几时几刻?”谢承思的问题更加详细。 “约莫是巳时叁刻……”缬草背后冷汗涔涔。庆幸他来前,无意中瞄了眼院中的晷针,若非如此,当真记不得时刻。 “行吧。那你说说,八角悬铃草是如何丢的?”谢承思像是知道缬草为难,便不再深究了。他的语气平静,不辨喜怒。 “据属下所知,在神京城外的山里,被人劫道。之后……八角悬铃草便不知所踪。”缬草并没有放松心里绷着的弦,反而更加小心翼翼。 “成素是怎么护送的?莫非就差了几个人,直接揣在怀里,从岭南道往神京走?”谢承思了解情况后,果然不满。 缬草连忙为成素说好话:“没、没有。成总管的布置十分缜密。” “他额外调了各郡折冲府的人手,组成好几个车队,由府卫带领,分别从不同时刻出发,循不同路线,都朝着神京来。每个车队中,都放着相同的木盒。八角悬铃草只在其中之一,余下的,皆为疑阵。” 谢承思的语气缓和了些:“车队里还放了什么?总不会只有你们的木盒吧?” 缬草干脆地否认:“没有没有!明面上,是运送了几批交趾国奇珍,献给殿下赏玩,几只木盒都混于其中。” “只是……具体的珍宝单子,是成总管一手操办,具体有些什么,我也不大清楚。”话说到这里,才显现出几分迟疑来。 谢承思歪着头,点了点手上书册的封皮,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既然如此,东西没道理丢失啊?难道你说谎?知道出了纰漏,和成素对好口径,让他去装晕,你来应付我,企图蒙混过关?” 缬草大骇,立即伏地求饶:“殿下明鉴,属下不敢欺瞒!” 心里反而松懈下来——殿下的怒火,终于来了。 他一直担心谢承思发怒,忐忑高悬在头上。而正在此刻,它落下了。 谢承思见状,挥手让他起来,像是拂去罩在他头顶的乌云: “别跪了,逗你玩的。我信你。” “你方才说,装着真药的车被人劫道,那车里其它的财物,可有丢失?其它车队呢?”他收起了散漫的神色,仔仔细细地问道。 缬草:“据押送之人回报,大件的花石,几块灵猫香脂,都与八角悬铃草一道丢失了。应当是那剪路的贼人,趁乱偷去的。” 谢承思一听,不禁起了调笑的闲心:“他们还挺会选。专挑贵的取。不过我记得,那交趾土司最爱黄金,上回来朝觐时,满头满身,戴的全是金子。这成素,怎的没为我挑些金制的玩意来?” 从回报之中,缬草得知了丢失的东西,至于成素放了什么,却实在不清楚。 可怀王偏偏问起这些,他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说实话:“属下不知,属下收到的消息里,只提到了花石与香脂。殿下若想知道旁的,需得详询成总管。” 谢承思:“好吧,他还要晕多久?” “……”缬草更不知如何作答。 他又不是大夫,更不是成素本人,他怎么知道? 缬草十分发愁。 他绞劲脑汁地思索,想着究竟要说什么,才既能闯过这一关,又能让殿下满意。 好在谢承思主意变得很快。 ——他要去探望成素。 “看看他到底晕成个什么样子。” 说完,自己推着素舆往外去了,压根没提过让缬草推。 成素身为王府的内监总管,与降香、缬草这些怀王心腹一般,也有自己单独的居所。 又因着年长的缘故,屋子甚至比他们的,还要宽敞上些许。 成素的门口,守着两个少年宦者,也不知是他的徒子,还是徒孙。 “殿下!” 二人见怀王亲至,先是忙忙地行过礼,又风风火火地跑进屋内通报。 引得谢承思直摇头:“成素的徒弟,怎么都养得和他一样?狗腿得不行,一点也不稳重。” 缬草正追着素舆,跟在他身后。却并不敢搭腔。只敢默默想: 成总管是宫里出来的老人,徒弟也是怀王府开府时,从宫里带出来的,守的当然是宫里的规矩——必要周到殷勤。 毕竟,并不是所有宗室子,都同怀王一般。怀王只是脾气不好,骂人难听,对下却奖惩有度。 大多数情况下,他们的脑袋需时刻悬在空中,稍不留意,就要人头落地。 成总管年纪大了,这习惯一时也改不过来,且没什么不好,殿下何不由他去? 若是降香在就好了,她定会直说。 殿下听不听得进且不提,能把这些话说出来,劝劝他也不错。 缬草十分怀念休假之中的降香。 殿下依赖她,阖府皆知。 怎么就心血来潮,偏偏挑了今天,给她放旬休假? 宦者进去不过二刻,便有人出门来迎。 来人竟是晕倒的成素。 他的一众宦者徒弟,全缀在他身后,劝也劝不住。 成素拄着拐杖,头上缠着防风的布巾,走路还有些不稳当。 “你不晕啦?还能走路?”谢承思惊讶地问。 “殿下!奴婢有负殿下所托!请殿下责罚!” 成素见到怀王的面,不在乎他话里的嘲讽,直接甩开拐杖,扑通一声,倒头便拜。 接着,又“砰砰砰”地磕了叁个响头。 “起来起来起来!我可不想背上虐待病人的名声。”谢承思一脸不耐,“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喜欢跪?缬草跪完,你又接着跪。事情出了差错,你们给我跪下,难道就不用追究了?” 成素不动:“奴婢不敢起,请殿下责罚!” “爱起不起。”谢承思抱着胳膊,“我没空跟你废话。缬草已经将事情的原委,大概说了一遍。我且问你,你从交趾国运来的奇珍,除了花石与香脂,还有没有别的?” 成素诚惶诚恐:“有,有的。奴婢有一张清单,请殿下容我呈来……” 谢承思打断他:“停——别去。你不是喜欢跪吗?先跪着回完话——里面有没有金器?” 成素:“也有的。奴婢晓得殿下喜爱这些异域奇物,为殿下挑选了许多。怎料路遇贼人,只、只运回了一部分!殿下,奴婢无能,奴婢无能啊!” 说到动情处,他不禁颤抖着抬起上身,涕泗横流。 谢承思毫不与他共情,只抓着自己感兴趣的东西,问道:“你是说,金器也被抢了,但没被抢空?可方才缬草,只向我报失了花石与香脂,这又是为何?” 身后的缬草听他提到自己,连忙澄清:“殿下,当时成总管晕倒在地,事出突然,向我回报的人,可能只顾得上禀告贵重的失物,其余的没来得及说。” 谢承思听过他的辩解,思索片刻,才开口: “好,成素,我再问你,花石与香脂,是不是全丢了?”话却不是问缬草的。 成素长叩于地,羞愧得不敢抬头:“是。” 33.内奸 谢承思不怒反笑: “那就对了。你们知道花石与香脂贵重,这很容易理解——东西是你们置办的。” “可神京与那岭南百越之地,相距何止千里?郊外剪径的匪贼,区区山野之徒,哪里通晓交趾国事?既不晓,又怎会得知,花石与香脂的价值?便是整车的杂物沉重,他们一次拿不动,又缘何偏偏留下金器?于常人看来,金器应当是最贵重的东西。” “……”成素一语不发,却跪得更低了。 谢承思便放缓了语气:“我现在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你不要一副天塌了命没了的死人样。缬草说,你是用木盒装着八角悬铃草,混入满车的货物之中,并且每个车队里,都放了一样的木盒,区别只有是否装了东西。我再问你,那木盒是什么样的?有何特别之处。” 成素:“无甚特别之处。” 谢承思:“那就更奇了。这些强盗,既能分辨交趾国来的奇珍,哪些贵,哪些贱,甚至品味不俗,宁抢一个平平无奇的木盒,也不多抢一件金子。还挺心慈手软?” “对了。这装了真货的车队被抢了,那些运假货的车队呢?你装运来的花石与灵猫香脂,可别全掉进贼匪手中了吧?我还想要那香脂呢!” 他的问题又多又细,且没什么连贯性。 而成素刚从晕厥之中醒来,答起来难免有些吃力:“没、没有,只有这一队。其余货物,因出发时间不同,有的还尚在路上。抵达王府的,已经登记造册,存入库房了。” 谢承思:“好,我明日让降香取一块灵猫香脂,用着试试看。” 话音落后,堂中竟无一人敢说话。 还是谢承思照顾诸人心情,自己打破了沉默。 “嘁。”他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白费功夫。” “倒不如直接取了八角悬铃草。反正总要让我知道,他们就是冲着这草来的,又或者是冲着我的腿来的。何必忙碌这一遭?伪装成盗贼,想也累人。” “这株草药,我都不用再去找这帮人讨,定然当场就销毁了。” “行了,你别跪了。我问完了,我要走了。跪给老天看吗?”谢承思又催促成素起身。 成素得知八角悬铃草丢失,便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如今听见怀王亲口承认,劫药之人,是故意对他行不利。 殿下的双腿,眼见着有救了,如今,仅有的一点希望,就熄灭在他成素的手上了。他愈往深处想,心中便愈加悲恸。 只能泪眼朦胧地摇头:“是我的疏忽害了殿下,是我害了殿下!是我该的!殿下的腿……” 最终,竟泣不成声。 而残腿的谢承思本人,倒像是早有预料,没什么情绪起伏。 “腿怎么了?以为我伤了双腿,就什么都不行了?废了腿,就不能争一争了?谁定的规矩?管他谁定的,我又为何要遵守?” 话说得平平,内容却大逆不道。 吓得一旁候着的缬草,大气不敢出。 缓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上前,躬身问:“属下这便吩咐下去,彻查此事幕后的主使?” 谢承思自己调转素舆的方向,头也不回地向外行去。 两只轮毂滚得飞快。 “别急。盼着我出局的人就那么些。这抢药之人,无非是以为只要我腿不好,就没了威胁。能这么想,人应当也不会聪明到哪里去。我们不必紧逼,他自会露出马脚。” “知道我需要八角悬铃草的人,必是我王府之人。而盗匪偏偏只劫有药的车队,依此推之,也必是王府之中出了内鬼,走漏了自岭南而来的车队消息。” “这药的消息,可不同于蒋神医的事,我并未让你们四处散播。我想,你身为府卫头领,应不会犯这等初级的错误,让消息传出王府吧?” 缬草一边追,一边摇头,活像只孩童玩的拨浪鼓:“不敢不敢,属下绝不敢让人外传。” 谢承思并不怜惜他跑得累,单手操纵着素舆,仍然向前: “那会是谁呢?” “是谁告诉那群强盗,要去抢八角悬铃草的呢?又是谁告诉他们,它在哪个车队里的呢?” “是同一人,还是许多人?” “……”缬草答不上来,一声都不敢吭。 当然,谢承思也没理他,自顾自地继续道: “谁是幕后黑手,无论我查与不查,总归是那些人,他们害我,或不害我,我都要对付他们。” “但王府中走漏消息,与他们通气的人,可不能再有了。而你先前的不察之过,我也要罚,连着成素一起罚。别想着能靠生病混过去。”他轻飘飘地补充。 背冲着缬草,素舆转眼就到了院外。 只留下一阵浓烈的香气,以及渐行渐小的身影。 他说的这些话,对缬草来说,却不是什么小事。 怀王府中出了奸细,还极有可能不止一人,显是缬草这个府卫头领的失职。 他是该领罚。 更需要将人尽快揪出来。 与此同时,成素仍跪在堂中。 谢承思说出的话,他先是觉得悚然——殿下的志向竟从未变易。不因他身体的问题而颓丧,反而更加坚定。 而后,成素便陷入了更深的愧疚之中。 殿下派他取药,信他在岭南道的布置,信他的心血,也体谅他的难处,知晓丢失八角悬铃草,不是他的错。 他该感恩的。 可殿下非池中物,若是双腿健全,定、定能有更高…… 他不愿想下去了。 殿下不让他跪,殿下也说了要罚他。 可他只有跪着,才能消去些许自责。 这是他对自己的惩罚。 * 休假那日,降香正巧出去了,不在府中。 等回到怀王府时,才知道,她不过就休息一日,竟出了这么大的事! “殿下……”早晨侍奉时,对着谢承思,她欲言又止,总想问问八角悬铃草的情况。 谢承思散着头发,坐在妆镜前,等着降香为他通发。 降香持着一只犀角梳,插入他的乌黑浓密的发间,从头梳到尾。 犀角触手温润,有清心安神的功效,却十分珍稀难寻,也只有在谢承思这等贵人家中,才会奢侈到将它雕成器物。 等头发梳通了,便将它们编起来,盘成髻,用发簪固定好,再为他带上玉冠,或是金冠,随他每日的心情。 此事她做过无数次,力度向来控制得很好,从来都轻轻柔柔。 但也不知是不是心里藏着事,不小心用错了力,将一缕头发绷得太直,又迟迟不松开。 谢承思吃痛,立刻就嚷起来:“你扯什么?扯到头皮了,痛死人了!我早就发现你心不在焉,是不是想说话?想说什么就说,大逆不道的话,你难道还说少了?支支吾吾地干什么!再这么扯下去,头发都被你扯得掉光!” 降香连忙松了手。心里却不自觉地要走神: 头发掉光的殿下,会是什么样子? 应当同庙里的僧人一般,只是少了戒疤。 但殿下生得好,若当真成了光头,想也是极为俊俏的。 ——殿下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到那时,便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光头。 谢承思见她愣着不动,又不满:“怎么回事?话不说,人也不动了?说你扯紧了,你就干脆松手,你当自己是拉磨的驴,抽一下,才晓得动一下?” “没、没有。”降香连忙回神,“奴婢这就为殿下梳发,不会再弄伤殿下了。” 谢承思还是不放过她:“我是让你说话!你不是有话要讲吗?” 被他刚才这么一打岔,降香其实也不太记得先前要说什么。 但又怕自己不回,谢承思要催,便老实承认:“我忘了。奴婢没话要讲。” 谢承思:“这也能忘?你是鱼脑子吗?” 降香摇头:“不是鱼脑子。是殿下方才头痛,奴婢专心顾着殿下,所以才忘记了。” 谢承思语气不善:“那是我的错咯?” 降香继续摇头:“不是。” 谢承思恨不得要被她气个倒仰! 说错了,她不是鱼脑子,是个草包脑子,木头脑子!跟她说什么,都油盐不进,最后还通通都反到他身上了! 骂骂不动,火气也发不出来,训斥她,竟像是在折磨自己! 何苦来哉? 谢承思揣着一肚子怒火,废了好大的功夫,终于勉强将它们压了下去。 这才重新开口跟降香说话:“成素从交趾国弄了些灵猫香来,你给我焚上试试。就刮一点下来,加在白檀里。” 听到他提交趾国,降香突然想起,她最初想说什么了。 她想问八角悬铃草如何了,还有,殿下的腿,日后该怎么办? 但她终是没有出声。 只是听谢承思的吩咐,默默地翻出装着灵猫香饼的漆盒,从表面上刮出些许粉末,混着白檀,广藿油膏,一道放进香塔里引燃。 灵猫香脂的气味强烈,不过用了一点点作引子,味道与其余香材交织,仍然清晰可辨。 至于广藿油膏,是降香自作主张要加的。 她记得,殿下经常拿它与白檀混用。因此。便照猫画虎地也用上了,使这灵猫香脂配出来的香,能有驱蚊的功效。 ——此时虽已入秋,但秋老虎却迟迟不走,殿下仍饱受蚊虫侵扰。 袅袅的青烟,从香塔上的小孔上飘出,很快就填满了整间屋子。味道竟颇有天竺风情。 谢承思合上了眼睛。 他并没有批评降香,说她瞎胡闹,乱添香料,弄得难闻。 34.归来 缬草绕着王府,慢悠悠地走。 怀里揣着一本册子,几只半秃的笔,使他胸前显得鼓鼓囊囊的。 只是,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有点瘸,又有点拐,脚步也沉重滞涩。 一切皆缘于他背上、腿上的伤。 缬草衣裳穿得齐整,遮住了里面的骇人惨状——都是棍棒责打出来的,行责之人,并未留手。 令出怀王本人。 缬草是府卫首领,内奸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混进了王府,还走漏了八角悬铃草的风声,所以怀王罚他。 但他只责错处,对府卫却十分大方。拨下去的金创药不计其数。 就说单赏给缬草用的,祛疤生肌,止疼镇静的药物,足够他在身上厚厚地敷上好几层。 因此,缬草只在床上趴着歇了一夜,便能下地了,甚至还能跑。 缬草走路的姿态虽然滑稽,但府上众人,却无一敢嘲笑。 他们全收紧了皮,就连素来活泼爱闹的促狭鬼,也谨慎地闭了嘴,以免生事。就怕缬草找上头来。 颇有一种风声鹤唳之感。 全因为缬草从昨夜里开始,突然带着府卫,在府中抄检起来。 便是最偏僻的角落也不放过。 说是最近发现了不正之物,定要肃清这股歪风邪气。 此事本该由内监总管成素负责,但成素身上抱恙,就将其托付给了缬草。 有消息灵通的人打听到,说根本不是什么不正之物! 事情要从前日说起: 降香娘子休假,不在府中,殿下的素舆便由缬草推。缬草少做此事,不慎将殿下推到了西角门边上的花园里,正巧撞见了一对男女幽会。 于是,殿下震怒,狠狠罚了缬草一顿。 缬草怀恨在心,便联合成总管一道,要狠狠地整顿府中。 消息越传越细,尤其是那对关于幽会的男女。 到后来,甚至有了十分具体的情节: 那对男女当时脱了衣裳,正准备入港,就被殿下发现了。 殿下亲眼看着,他们赤条条地滚作一团,嘴上像是互诉衷情,却净说些不干不净的荤话。 不仅污了殿下的眼睛,还脏了殿下的耳朵! 这还得了?这对奸夫淫妇,当场就被缬草正法于地了。 大家都好奇,到底是谁这么大的胆子,还倒霉撞到殿下。 至于哪里突然少了人,除了缬草,也唯有和他们同住的人才能知晓。 但慑于缬草的严苛手段,府中无人胆敢相互串通,只能自己偷偷猜测。 虽然大部分人都于此事毫不相关,但缬草抄检王府,却不只是针对此节。 肃清肃清,要肃要清的东西,那可就多了! 什么小偷小摸,私会外人,还有过手的油水,孝敬的礼钱,种种腌臜事,都要抖落出来,放到白日下晒一晒。 故而,人人自危。 唉,说来说去,降香娘子怎么偏偏选那日休假去了呢?还不在府中。 若还是她近身服侍,殿下绝无可能被下人冒犯。 他们也不至于突然提心吊胆起来。 难免有人这样想。 话说回绕着王府巡查的缬草。 他走过一圈,经过怀王起居的院子里。 打眼往里一望,寝房门窗紧闭。 这极为不寻常。 殿下虽然不爱早起,但此刻已到辰时末,没道理还睡着。 正巧,近日里巡查有了些结果,既然都走到这里,记了东西的册子也在身上,干脆进去禀告一番。 缬草这么想着,抬脚便往院内走去。 院里侍奉的婢女皆垂首静立,规矩是整个王府之中,最大,也是最好的。 便是见着了缬草这个名头吓人的府卫首领,也没人大惊小怪,而是各司其职,丝毫不受影响。 她们属降香管辖,一举一动,全是降香教出来的。 缬草随手拉过一名侍女,向她打听道:“这位娘子,劳烦问一下,殿下这是还没起?” 那侍女不卑不亢地回:“殿下起了,这会降香娘子正在为殿下试香。若是找殿下有事,恐怕要等等。” 缬草拱手还礼:“多谢。既然我不便叨扰,这就走了。殿下要是问起我,娘子只答,我已经去前院候着了。” 降香在里面,他确实不好打扰。 缬草走的时候,还在想: 降香不愧是长公主府里出来的人。 长公主讲究排场,规矩重,降香把这规矩发扬的极好。 这院里所有的人,看上去都赏心悦目,使人心情熨帖。 只是她自己,怎么就愣成那样? 或许规矩和性格,本就不是一样的东西。 * 其实,缬草这趟抄检,并不只针对王府之内。 怀王也不是全然放手,让他浑猜自己的心意,倒是给了他线索,让他顺着查。 线索正是叁位天家贵人:太子、皇帝、长公主。 怀王要他查王府中人,与他们的联系。 纵然南北禁军仍握于手中,怀王手眼通天,要窥伺贵人,仍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查探的斥候放出去,须等待些时日,才能有所收获。 不过,既然缬草能坐上府卫中的头把交椅,肯定不会只做应声虫。 除了怀王叮嘱过的叁位贵人,所有与王府相关的产业,屋宅、田庄、甚至封邑,已经全收到他的命令,要与王府一般抄检。 连蒋神医所居的宅邸,也不能幸免。 蒋神医吃了神秘人的闭门羹,通报消息的信也传给了谢承思,便折返回了神京。 只是甫一踏入院子,就被院内陌生的景象吓了一跳。 ——院子里洒扫的下人是怀王府的府卫。 ——身后跟了他一路,监视他一举一动的几名高手,还是怀王府的府卫。 而他自己买的仆婢,全不见了! 他知道这宅子是怀王送他的,但如今他已回了神京,正在怀王脚下。这么多府卫,是彻底不信他,要日日、甚至时时监视于他了? 蒋神医气愤地对着身后人控诉:“怎么回事?我出门云游,你们跟着,此节且先不谈,如今我已按约归家来,你们不走也就罢了,怎么还鸠占鹊巢,先派人霸了我的地方?” 随他远行的府卫,因不在神京,未曾收到缬草的新令,见眼前阵仗,也有些反应不及。 只得先给蒋神医道歉:“蒋神医,实在不好意思。关于此事,且容我等禀过上峰,再给蒋神医一个说法。” 蒋神医却不买账:“一个说法?一个说法就够了吗?我不如自己去找怀王!” 说完,抬脚就往怀王府走去。 府卫追在他身后,一丝都不敢怠慢。 怀王虽叫他们看着蒋神医,可蒋神医是王府的贵客,不好得罪他的。 气势汹汹地到了怀王面前。 蒋神医脾气上来了,也顾不得什么病人不病人,贵人不贵人,惹不惹得起。 指着谢承思的鼻子,开口就骂:“没良心的小兔崽子!” 谢承思如何愿意吃亏?近些年来,他与人打嘴仗,就没输过! 立刻学着他的语气,回击道:“你这老东西,忒没礼貌!” 蒋神医被他抢白,更来了劲,叉着腰控诉:“我好心为你找药,路上还偶获不得了的消息,你就这样对我?还有脸骂我?” 中气十足,全然不似老翁。 谢承思怪笑出声:“什么不得了的消息?我又怎么对你了?怕不是你老糊涂记不住事,张冠李戴,乱讲一气吧?” 蒋神医环顾一圈,警惕道:“你叫人都出去,就留我们俩,我再告诉你。” 谢承思依言挥挥手,示意周围退下:“好好好,都出去行了吧?我尊老爱幼,不和你这老糊涂一般见识。” 人都退下了。 降香还站在谢承思的素舆后。 蒋神医指着她:“她怎么还不走?” 谢承思:“她不用走。” 蒋神医眼睛骨碌碌转过几圈,警惕道:“当真?” 谢承思:“当真。” 蒋神医将眼珠子放回原位:“行吧。我要说了。” 谢承思不禁要讽他岁数大:“要说就说。你难道是人上了年纪,所以这么罗里吧嗦?” 蒋神医顾不上和他吵架:“我回神京时,无意见着了我原来的一位患者,还跟他聊了几句。就是跟你中同一种毒的那人。他现在走起来健步如飞,没有任何后遗症。这么说,你有没有安心一些?只要能拿到八角悬铃草,你也能一样。” 谢承思:“这就是你所谓的,不得了的消息?” 蒋神医:“对!” 谢承思:“那我怎么对你了?” 蒋神医:“你的人闯进我家,要监视我!” 谢承思又笑了。不过,他这次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刻薄。反而放缓了声调安慰: “是为了你的安危。我前些日子丢了一株八角悬铃草,可不能再丢了你这个老宝贝。我保证,他们不碍你的眼,对你言听计从。” 蒋神医一听,激动地往谢承思的方向走了几步。 陡然抬高了声音:“什么?你什么时候找到的八角悬铃草?怎么弄丢了?” 谢承思冷静应: “有人不想让我找到。换言之,有人不想让我站起来。” 一遭大起大落,蒋神医失望之下,狠狠地拍了一把大腿,悔道:“唉!” 仿佛不是丢了一株草药,而是死了什么熟人。 也仿佛缺药治腿的人,不是谢承思,而是他自己。 “好了,别唉声叹气了。说说你巧遇的那位患者吧。我倒是想拜访一下。” 谢承思最后说。 其实,早在怀王府知道蒋神医时,他就派人查过此人的情况,却并没查出什么。 而与蒋神医第一次见面后,根据蒋神医递来的消息,怀王府又出动了人手,去调查此人的情况。还是一无所获。 此人的身份,面貌,全是假的。 同蒋神医口中的神秘人,一样神秘。 35.故人 蒋神医将人约在城郊的醉仙楼。 醉仙楼里,人流如织,来来往往,鱼龙混杂。 是个躲藏的好地方。 谢承思为蒋神医准备了两间连着的雅厢。 一间给蒋神医与那旧患者叙旧。另一间,他则留给自己,从之中连着的地方,窥探邻间的动静。 由于谢承思怀疑,这位患者,与那遮掩行踪,吊着蒋神医的神秘人,定然有所联系。 而神秘人又与他的怀王府相关。 所以,谢承思不愿意打草惊蛇,也就是说,不会在人前露面。 毕竟,素舆与浓香一出,神京之中,谁人不识? 因此,这次的见面,明面上只是蒋神医好奇,想知道愈后患者的情况,从而总结经验,精进自己的医术。 并不会有任何旁人打扰。 至于谢承思提到的拜访,是说他能见到此人,此人却见不到他。 事情还是交给缬草与降香,让他们一道办。 有了八角悬铃草的前车之鉴,他们行事变得更加谨慎,只将消息封锁在最信任的心腹之间。 生怕再出了新的岔子。 待一切布置停当,便到了见面的日子。 蒋神医从自己的宅子里出发,身旁一名府卫也无。 更别提事先与谢承思见面。 他来得早,将自己最宝贝的医经,并一套笔墨,都装在药箧里,全带在了身上。 虽说,这次是为怀王探听消息,但也不妨碍他多问问病人的愈后情况,为他的医经添上些内容。 这雅厢又宽又大,四面都封住,除了谢承思先前凿好的小眼,没有任何偷看的地方。 他当然不用担心人前不雅。 甚至可以让那患者撩起裤腿,方便他摸摸看看。 蒋神医摩拳擦掌。 他打开药箧,将里头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摆好,搁在几案上。 摆好了,又拍拍摸摸,生怕怠慢了它们。 最后,正正衣襟,端坐于案前,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 室内燃着细细的线香,烟气缓缓地飘出来,在蒋神医身前散开,更为他增添了几分仙风道骨。 然而,天不遂人愿。 香燃尽了几柱,香灰落到下头的盂里,铺了薄薄一层。 蒋神医的客人,却依然未至。 直到金乌西坠,城门口止宿的暮鼓声,悠悠地传到楼上,客人还是没有践约。 蒋神医有点慌了。 只听得“吱呀”一声——是推门的声音。 有人来了。 蒋神医努力维持着老神仙的姿态,半阖着眼。看上去在闭目养神,其实是从眼皮底下,用余光偷看来人。 可来人并非他所邀请的客人。 是醉仙楼的侍者。 蒋神医失望,彻底闭上了眼睛,不想面对。 侍者手上端着漆盘,盘上放着茶水点心。 他将漆盘悄无声息地放在案上,便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蒋神医这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 他拎起盘上的茶壶,正要为自己斟杯茶来喝,却发现了壶底的一张字条。 字条上书:城门至此处,缓行约一刻。一刻后不至,请移步相叙。 蒋神医一眼便认出了字迹的主人。 是降香。 她写字很有特点。字形圆钝,偏偏又有不多的筋骨,大部分像是为了应付差事,生硬地加进去的。 也不知是谁教她这么写。 照着字条上说的,蒋神医又等了一刻。 人还是没来。 他只得拍拍坐僵了的大腿,站起身,往旁边的雅厢里去了。 只见里面有四人,二人坐,二人立。 站着的当然是降香与缬草,至于坐着的人,除了谢承思,还有一个高玄弼。 蒋神医来时,谢承思正在训人: “看来,这位客人恐怕是畏惧我,才迟迟不敢现身。不过缬草,走漏风声,这是第二次了。你知道后果的。” 声音不高不低,平和而沉静。 但平静的表面之下,自有一番暗潮汹涌。 蒋神医只稍稍听了一耳朵,已感受到其中不善。 至于当事人缬草,更是吓得伏地请罪,大气也不敢出。 缬草跪下后,雅厢里余声皆寂。 连抱着酒葫芦痛饮的高玄弼,也松开手,收起了脸上醉醺醺的神色。 唯有降香,似是对这微妙的气氛,丝毫不察。 她老实地站出来,要帮缬草分担责任:“殿下,此事是我和缬草一道安排的。” 谢承思立刻将目光转向她:“有你的事吗?你插什么嘴?一边去!” 语气虽恼火,却立刻生动了起来。 打破了一室寂静。 使方才人人自危,背后发凉的诡异境况,倏然消失无踪。 “可是——”降香还要再辩。 谢承思从身旁的小几上,捞了一只酥馔,抬手便塞到了她嘴里,堵住她没说完的话: “可是什么可是!吃你的东西,给我闭嘴!” 酥馔做得精致,他的动作却粗暴,弄得她嘴角沾了许多碎屑,十分煞风景。 高玄弼见状,连忙出来打圆场,笑呵呵道:“哎呀我的二殿下,你就饶了降香娘子吧!” “哼。”谢承思见降香没有再开口的迹象,这才不甘不愿地接下高玄弼递来的台阶,不再为难她了。 “虽说客人不来,我也不想白跑一趟。”谢承思拍了拍手,将话头递向了蒋神医,“请神医详细讲讲,今日失约的这位客人,你是如何碰上的?” “他不来,是知我在场,对我的动向,应当很熟悉。而我请你入府诊治双腿时,可是大张旗鼓,闹出了好大的动静,他不会不知道。” “既然他清楚你我关系,见着你,怎么还与你攀谈上了?不该假作不识,绕着你走吗?” 蒋神医来时,不放心他药箧里的东西,须要它们时时刻刻呆在眼皮子底下,他才能安心。 故而,直接将药箧斜背在了肩上,至此刻仍未放下。 降香早就吃完了口中的酥馔。 她眼见着那药箧不小,背起来应当很沉,便撺掇还跪在地上的缬草,让他起身,去帮蒋神医卸下药箧,整理好放在一旁。 这样做,既能帮上蒋神医的忙,也能借机让缬草起身,不总是跪着。 谢承思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动静。 他横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快起来呀!”降香见他不出言反驳,劝缬草时,更有了底气。她认为,殿下的沉默,就是默许。 缬草见她坚持,估摸着殿下不会罚他,便试探地站了起来。 直到他弯着腰,战战兢兢地将蒋神医的东西安顿好,谢承思都没有出声。 降香出手,果真厉害。 蒋神医见宝贝们都安置妥善了,心里安稳下来,便开始回答谢承思的问题: “他本来是不愿认我的。是我见他眼熟,拽着他不放,苦口婆心地劝他,说他不认我也行,但他的腿中过毒,不让我再诊断看看,小心有复发的风险。” “我上去扯他的时候,你的那群府卫被我甩开了。他见当时只有我们二人,才不甘不愿地承认,愿意带我回他的住处,让我查看他恢复的如何。” “如果你们一大帮子人还跟在我身后,我估摸着,再怎么劝,就算我吓唬他,说他毒根未拔,当晚就要暴毙,他也是不会理我的。” “所以啊,你的府卫是真的没用。” 讲到后来,他难免要想起家宅之中,泛滥成灾的怀王府卫,忍不住要刺一句。 谢承思没空跟他斗嘴:“你既去了他家,可记得他家中地址?或者他家中陈设?还有,他长相如何?衣着又如何?” 蒋神医答:“说到这些,确有些奇怪。我去时,他家徒四壁,床板上连茅草都不舍得垫,衣裳却齐整,不说料子有多名贵,至少看上去,都是今年新做的。尤其是他脚上穿的一双靴子,看着是黑色素底的,凑近了竟然还有暗纹!” “我先是感觉,他并不在那间屋子里住,只是为了敷衍我,随便找了个地方。可我这次亲自上门去约他,欸,你猜怎么着?他亲自出来告诉我,说他来。” “至于相貌,我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没什么特点。” 高玄弼抢先开口:“啊,神医看见的脸,恐怕并不是他的真面目。二殿下之前查他,也没查出他到底长什么样。” “不以真面目示人,又敢在神京中大摇大摆地行走,二殿下可要注意咯!他上头究竟是谁,才能让他逃过你禁军的法眼呢?” “你将北衙羽林卫放给了皇城,我看只有他们,才有那底气,能稍稍违背你的意愿。” 谢承思抬手,制止他的卖弄,继续问蒋神医:“可记得那靴子的样式?” 蒋神医哈哈大笑:“那你可问对人了。看腿要脱靴,我见那靴子有趣,偷偷凑近看了好久,还描了一张图呢!就夹在我药箧里的医经之中。” 谢承思示意降香去取。 图取过来,谢承思还没看出什么名堂,凑过来看热闹的高玄弼,则又先出了声: “这不是长公主府上统制的常服吗?她也算是我叔母,这个我熟!府卫的衣裳都是她亲自把关的,说是穿着人挺拔,她看着也赏心悦目。” “说起来,长公主最爱英俊的儿郎,她的府卫,就没一个丑人!” 谢承思神色玩味:“长公主的人?” 他又转头看向降香,像是不信高玄弼,要再找个人,重新求证一遍: “你是从公主府出来的,你来说说,这是不是她府上的东西?” 36.抓获 降香在取画时,早看过上面的东西。 蒋神医的画工不俗,将靴子上的暗纹,描绘得清清楚楚。 青雀朱鹮,绕以流云——正是长公主府的卫士身上,特有的标志。 既然高玄弼已经先于她,指出了这一点,她就不必再说一遍了。 可降香怎么也没想到,谢承思竟还要多问。 只得将她所知道的一切,全盘托出:“正是。高郎君说得不错。殿下且看,这里的纹样,是仿青雀展翅的动作,稍远处则是仿的朱鹮的长喙,长公主的画匠,将它们的神态,融进祥云之中,造出了这种图案……” 将哪里是什么,又代表什么意义,甚至用了什么针法,各种针法的效果,事无巨细,每样都说了一遍。 一旁的高玄弼听得津津有味:“降香娘子,二殿下有没有夸过你,说你很会讲故事?这般枯燥的东西,都能娓娓道来,比之于醉仙楼中的说书人,也不遑多让呢!” 降香老实地摇摇头。 她也不知道,高郎君到底是真夸她,还是在骂她。 还是谢承思重重拍在素舆上,提高了声音道: “高匡德,你有完没完?” 震得高玄弼不得不闭嘴。 他本还想调笑一番,笑话怀王宝贝降香。怎么,一点亏也不愿让她吃?一点玩笑也开不得? 见谢承思似乎认真了起来,也只得就此作罢。 谢承思并不照顾高玄弼的情绪。 直接越过他,对蒋神医说道: “蒋神医,今日多谢你的帮助。此图于我怀王府,关系重大,恳请神医将它借予我几日,我让府卫拿去临摹,摹好了便还给你。” 他想从蒋神医那里,把画着靴子的画纸要过来,存入王府的档卷之中。 “你拿吧。记得还我就行。”蒋神医十分大方。 “今日耽搁了神医不少时候,正巧,这醉仙楼临着渡口,河鲜做得不错,在神京颇有名气。” “我请神医与我一道,在此处用一顿便饭。不知神医可否愿意?” “愿意啊。现在已经宵禁了,我又不是你这样的贵人,不跟着你,怎么叩得开坊门?要是上街被金吾卫逮住,抓进他们南衙的大狱里。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熬不熬得过去。” “只能在这里随便找家客栈住,那绝对不便宜。我可不愿意出钱。” “而且,我一个老头子,闷在旁边的屋子里,闷了足足半天,真是累死人。你必须请我吃点好的。” 蒋神医狮子大开口。 * 谢承思请蒋神医吃饭,在场诸人皆沾光。 缬草被斥得一句话不敢说,立在角落,站也站不安稳。便是这样,他也有份。 入秋后,蟹美膏肥,谢承思吩咐伙计,抬了满满一桌上来。 就着清甜的菊花,温热的浑酒,还有窗外低垂的明月,一齐下肚,当真是舒适惬意。 运河水静,船家早已收帆入港,白日里人声鼎沸的渡口,此刻一片沉寂。 只余渐次的柔波,轻轻拍打着船舷。 水是荡的,月是亮的,从醉仙楼临窗的雅厢往下望,正巧能看见银缎上散着的螺蛳——是河上停泊的船。 如同一个奇诡的怪梦。 筵散后,谢承思命缬草护送蒋神医与高玄弼。 他自己则同降香一道,先一步回了王府。 谢承思腿还康健时,执掌禁军,缬草常跟随他出入。金吾卫中人,即便不认得他的脸,也认得他的腰牌,知道他是怀王心腹。 正因此,缬草任何时刻,都在神京行走,不受宵禁限制。 降香也一样。 回府路上,谢承思酒喝得有些多,浑身燥热。 而降香驾车,背后长不出眼睛,更腾不出双手来伺候他。 他便自己撑起上身,探出车帘透气。 酒意使他的眼眶中蕴了水汽,沾湿了浅淡的瞳仁,在黑夜里显得亮晶晶的。 “你干嘛让高玄弼抢了你的话!” 马儿跑动,带起了风,将他的声音吹散了些许。 模模糊糊,渺渺茫茫,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什么?”降香听不真切,大声问。 “我说,你既然知道那张图上的东西,与公主府相关,为什么让高玄弼抢先说!” 降香终于听明白了,他在说今日发生的事。 “奴婢没来得及。”她答。 “不可以来不及!明明是你先看到那张画的,你看到了就该说!你不说,别人就说了!你知道的那么多,这功劳本来该归你,可让别人先说了,你反而变成了学舌的那个!能落到什么好!” “怪不得你老吃亏,小时候还叫人欺负!笨蛋,笨死了!” “我现在告诉你了,你以后不可以这样了!” “不可以再吃亏了。” 谢承思似乎醉得有些不清醒,并不在意降香答不答。 确切地说,是并不等她回答。 只是一句接一句地说,仿佛不是说给降香,而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说到高玄弼。 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心腹的长随迎上来,为他更衣除靴。 一遍伺候,一边不解:“郎君这是何苦来?长公主是郎君的叔母,郎君这样夹在长公主与二殿下之间,实在是难做。” 高玄弼笑:“叔母?良禽择木而栖,你别光看现在。叔母如今是风光无两,势头大盛,但之后就未可知了。我选叔母,我陪叔母一道死,我选怀王,我们高家还能活一支,我可是在做好事。” 长随长叹一口气,欲言又止。 “我猜,你是想说,怀王双腿患疾,非是良主。可他就算断了腿,也比我叔母强。你家郎君我啊,没得选。” * 几日后。 倒霉的缬草,连挨了谢承思几顿罚,霉运总算是到了头。 大概是老天也看不过眼,给他了点甜头尝尝——怀王府之中的抄检,终于出了好结果。 府卫当真搜到了一个奸细,证据确凿。 此人参与了醉仙楼的布置。 就是他,给蒋神医的前一位患者通风报信,使人走脱。 也害得谢承思坐在醉仙楼里,空等了一场。 刚抓到此人时,他满脸惶恐。 好像全然不知缬草的目的。 身旁同僚,也一片讶然,不知这是何事,竟劳动统领亲自来传唤。 将人带到谢承思面前,他依旧茫然不知所措。 “说吧。”缬草照着奸细的膝弯,一脚踹了下去。 奸细站立不稳,扑通一下,整个人都趴到了地上。 “殿、殿下,统、统领,降、降香娘子”他就着趴伏的姿态,向面前的几位大人物,依次行礼。 忙乱之中,动作显得十分潦草。 “少废话,快说!”缬草又是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 “统领,你认错人了,属下什么都不知道!”奸细连连求饶。 “你都想到我要问你什么,就别给我在这里装不知道!” 缬草以脚将他翻了个面,重重踏在他的胸口,使他不由得痛呼着挣扎起来。 可缬草力气用得极大,根本不给他起身的机会。 仿佛要将连日来的霉运,都踩在脚下,碾碎了,让它再不跟着自己。 “我真的不知道啊,统领冤枉,冤枉啊!”奸细大呼冤枉。 “初五那日,你人在哪里?你该在醉仙楼,却为何迟到半晌?” “属下突发腹痛,不得已请人代行职责,这、这些,都报上去,也都同意了……统领,你该知道的……” “腹痛?你怎么不干脆掉进茅坑里,叫那些屎尿淹死了?” 缬草还没来得及追问,谢承思就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殿、殿下!我、我真的……”奸细还待再辩。 “西净房日夜都有人值守,每日进出皆记录在册,初十那日,独独没有你的名字。”缬草用脚尖碾在他的喉咙口,防他乱说瞎话,“你去做什么了?” “属下、属下记性不好,记岔了!是家中出了急事,上头的任务安排得又急,我实在无法,才找人换班的!” “不说实话是吧?等到了刑狱再求饶吧!”缬草终于不耐烦了。 “我、我说!我说!”奸细连忙改口,“请、请统领将尊足挪开些……我喘不过气了……” 缬草收起了脚。 说时迟,那时快。 变故就在一瞬间! 那奸细一改唯唯诺诺的样子,猛地暴起。 他的肋骨已经被缬草踩断了,但仍然用双手强撑着翻身,双目圆睁,几乎要眦出眼眶。 “不好!他要服毒!”降香反应最快,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她一把抓住奸细的下颚,随着“喀拉”一声,就将他的下巴卸了下来。 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乌紫的淤血从他口鼻之中涌了出来,接着是眼睛和耳朵。 几声急促的喘息后,他的身子猛地抽动了几下。 然后,整个身子砸向地面,再也没了声息。 人就这样死了。像一条死鱼。 降香正要伸出手指,进他口中探查,想搜出藏毒的地方。 缬草终于眼尖了一回,直接帮她找了出来。 ——是藏在左边最后一颗大牙里的毒囊。 毒囊只是咬破了,还没来得及咽下去,里面的毒药也剩一点。 缬草掏出一块帕子,小心翼翼地将它包起来,呈至谢承思面前。 “殿下,此物……”他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想,这次又该如何交代。 唉,他的运气并没有变好。 人抓到了有什么用?竟能当着他的面自杀。 再多来几次,他这个统领估计也当不成了。 好在谢承思现在的心思,并不放在责罚之上: “去请蒋神医和高郎君来一趟。” “蒋神医识毒,而高郎君熟悉长公主。” 明天周四我休息,停更一天 37.月缺 蒋神医在路上时,就听缬草讲了死者的症状,对毒药的类别,有个大概的猜测。 待到了怀王府,拜见过谢承思。 便当着他的面,用银针将毒囊里的东西挑了出来,拿到内室里,仔细查验。 叁刻后。 “是乌头。”蒋神医姗姗地走出来,向外间等候的众人宣布。 “误服乌头者,量大则浑身麻痹,抽搐不止,即刻七窍流血而亡。此人的症状正对得上。” 高玄弼这时也到了。 他正捧着帕子,翻来覆去地研究那只毒囊。 一听乌头二字,立刻来了精神,手上的东西也不顾了: “那就对了!就是长公主嘛!她竟真是会偷懒,毒也不换,手法也不换,一直用到现在。” “二殿下可曾记得,你当年同长公主联手逼宫时,她最爱支使府上的暗卫,当时他们用的就是这种毒,藏在后牙里。一旦事败,就咬破毒囊自尽。” “当时我和这位叔母的关系,可不像现在这般差。我见过她那里的毒囊。你猜怎么着——形状、气味、甚至连里头毒药的颜色,都一模一样。” “不对。按常理来说,她不至于懒到这种程度。我知道她暗卫服毒的关窍,现如今又投了二殿下你的门下,她怎么都该换新的毒法了。” 高玄弼摇摇头,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也许,你府上发现的这位奸细,从那时便藏在你身边了,到现在才暴露。” “不止。” “他甚至到现在,都没再和公主府联系。怕是为了通风报信,只急匆匆地见过一面。若非如此,他不可能领不到最新的毒药。” 谢承思沉静地插嘴,补上了他的话。 就在此刻。 外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又有人来了。 “殿下容禀。”敲门声落下,随之响起的,是成素的声音。 “进。” 成素应声而入。 他的身体尚未大好。缠在头上挡风的包布虽已解下,但走路还需拄着拐杖。 “殿下,奴婢在那奸细的院中,搜出了这个。” 他的胁下夹着一只匣子,一边说,一边将匣子递给谢承思。 “你去接。”谢承思推了推身边的降香。 降香领命,接过成素递来的匣子,打开匣盖,查看里面的东西。 匣盖刚刚打开,一股奇特的香气便立刻飘了出来。 连谢承思身上,常年萦绕的浓香,也被压了过去。 这味道降香再熟悉不过。 ——正是她前不久为谢承思试过的,交趾国来的灵猫香。 只是比她每次用的,浓烈上许多倍。 像是不小心将一整块香脂打碎了。 而匣子里的东西,却与灵猫香脂毫无关联。 里头是一件衣裳。 是府卫统一的常服,每件都标有暗记,方便成素记账点数。 按着这件衣裳上的记号,于库房的账册之中追溯,它正属于那名奸细。 降香将衣裳挑了起来,轻轻抖了抖。 除了表面沾着的尘土,并没有别的东西落下。衣裳下面,也没压着东西。 但香气却愈加浓烈,浓得甚至有些刺鼻,直往她脑子里钻。 是衣裳上带着的。 “成总管,这衣裳上的味道是?”降香实在疑惑,竟替谢承思问出了口。 “灵猫香脂的味道。”成素并不纠正她的逾矩,“此人从未运送过灵猫香脂,衣裳上却沾满了它的味道。且就算是运送香脂之人,也因着此物珍贵,全隔着盒子传递,不徒手接触。他们绝无可能沾染这么多。再者,全神京城里的贵人,只有我们殿下,才会寻求此香。” “所以,这衣裳只有一种解释——它的主人,参与抢劫了八角悬铃草。在抢劫途中,不慎打翻了装有香脂的盒子,沾了满身。而此人大概是为了不引人注目,方便进出,将这套府卫的衣裳穿在里面,使它也染上了香气。府卫的衣裳上都有记号,不好随意丢弃在外面,而王府巡查森严,也不许他点火焚毁,只能埋起来。” “多亏了灵猫香脂的香气重,留香久,让这奸细害怕味道被人发现,才露出了马脚。” “他又是长公主的人,又与八角悬铃草被盗有关。那连起来,岂不是,长公主与八角悬铃草被盗有关?” “是长公主盗走的八角悬铃草。” 高玄弼帮成素总结道。 谢承思轻笑一声,抬手示意大家先停下。 “好了,讨论到此为止。事情已经很明朗了。” “我们抓到了内奸,知道他是我姑母派来的人,也知道是姑母抢了我治腿的药。” “今日辛苦大家了。” 竟是送客的意思。 高玄弼还有话要说,谢承思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匡德可是馋酒了?过几日吧,过几日我去你府上拜访,不醉不归。” “蒋神医要来吗?”他又转头问向蒋神医。 “小酌,小酌。”蒋神医笑容满面,答应得十分爽快。 废话,神京中到处是贵人,所饮之酒自然也不凡,他一个乡野老匹夫,可没见过这等市面,当然能蹭就蹭。 一时间,宾主尽欢。 似乎谁也想不起来,内奸背后,还有许多问题,并未得到答案。 譬如说: 那内奸为何还用旧时的毒药?为何一直不与公主府联络? 又譬如说: 蒋神医前一位患者,与长公主府有关系,与王府之中的内奸有关系。 他的腿与怀王中了同样的毒,是巧合吗? 倘是巧合,为何不敢在怀王面前现身? 倘不是巧合,他又是为何中毒?与怀王中毒一事,是否有关联? 难道是长公主在他身上先验了一遍,验好了,才下给怀王的吗? 若当真如此,她是如何做到的?是在他们攻入皇城的那个夜里吗? 还有与那患者相关联的神秘人。 他在其中,又起到了什么作用?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 虽谢承思说过,改日再与高玄弼共饮,还要带上蒋神医。 但当天夜里,他竟像是迫不及待一般,取来王府中藏着的美酒,摆在院中,对着天上的半轮明月,自斟自饮起来。 周围伺候的仆婢,全被他遣走了。 又只留下降香一人。 “你坐。”谢承思指着降香说。 他喝酒极容易上脸,浅浅几杯下去,脸颊就红了。 不仅脸颊,眼角,额头,甚至是耳朵的边边上,全都红了。 他叫降香坐到他对面,与他对饮。 “好的。”降香依言坐下。 大袖顺着谢承思的动作,向下滑落了几分。 借着月光,她看见,他露在外面的手指尖,竟然也是红色的。连指甲都泛着粉红。 谢承思亲手为她斟了一杯酒:“你也喝。” 降香受宠若惊地接过,手都有些端不稳。 殿下很少这么屈尊过。 但她又发现,殿下的眼睛,与前几日不同了。 前几日从醉仙楼回王府,殿下饮过酒,眼睛里闪着光,像天上的星星。 而此刻,虽也能看见水雾笼罩,他的眸色却是暗的。 即便映照了月亮洒下的清辉,仍然黯淡。 “叫你喝就喝,愣着做什么?难道你不愿喝?”谢承思见降香动作迟疑,开口催促道。 从沉静的状态之中,骤然脱出。 仿佛先前只是一幅挂在墙上的名士图,在这瞬间活了过来。 ——由供人瞻仰的怀王肖像,变成了真正的谢承思。 “愿的愿的,我喝我喝。”降香被他这么一催,也没空乱看乱想了,托着杯底,将酒一饮而尽。 “再来一杯。” 降香的酒杯还没放下,谢承思又立刻为她满上了。 她双手捧着杯子,唯恐一只手显得不恭敬。况且,方才的经验告诉她,一只手也不一定端得稳。 这回,谢承思主动与她碰杯:“我们干杯!” “干、干杯。”降香结结巴巴地答。 一杯接着一杯。 谢承思像是不会醉。 往常他喝酒,喝多了身上会受不住,发起红疹来。 可今日既不见他解开衣领透气,也不见他挽起袖子抓挠。 他只是喝。 喝到中途,降香的脑袋沉得有些发晕。 恍惚间,听见谢承思突然嘟囔起来:“没几日就该中秋了,怎么还这么热?” 降香的脑子,已经被酒泡得朽钝了。 她却仍在努力地转动它,打算先想清楚谢承思问的是什么,再考虑好自己该如何答,最后才会开口。 好在,此刻的谢承思,比平时要和气许多。 他并不怪罪她,只是继续含混不清地说:“中秋团圆,我要去见我阿耶,我的兄弟们,也都会去,不知道姑母去不去,她应该会去。你呢?你去哪里?” 降香垂下眼睛:“奴婢伺候殿下。十五当日,殿下需要府卫相护。” 谢承思摇了摇头:“不。我是说,我给你放假。你不去团圆吗?” 降香的声音低了下去:“奴婢守着殿下。若殿下不愿我随侍,我就在王府中等着。” 谢承思便不再聊这个话题了。 也不问降香为什么。 “继续喝,来,再喝一个。”他再次端起了酒杯。 月亮变得模糊了。 今晚明明只有半个月亮,此刻却变成了完成的一个。 一个又变成了叁个。 变得很大很大,将整片夜空都塞满了。 38.无言上(H) 虽然天上挂着叁个月亮。 但降香的脑子还算是清醒。她知道她在何处,她要去哪里,她要做什么。 连脚步都不曾有错。 谢承思也很清醒。 他吩咐降香将他推回屋中。 “太晚了,不喝了,我要睡了。”他说。 他又变回了原来那副颐指气使的样子。 饮乐间冒出的奇怪神色,还有非同寻常的举止,全然消失无踪了。 服侍谢承思沐浴时,或许是受酒意的影响,降香做了一个破天荒的决定,她想侍寝。 决心立下了,但到了真正要开口的时候,她还是欲言又止。 直到帮谢承思洗去一身酒气,又给他穿上寝衣,服侍他躺下。 她才终于张了嘴。 “殿、殿下,今日,可要我……服侍?”降香站在谢承思床头,嗫喏道。 双手揪着上衫的下摆,捏在拇指与食指之间,不停地摩擦。 谢承思已经躺了下去,自己拉开凉滑的绸被,将整个人都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脸在外头。 像是生怕被猖獗的蚊虫钻了空子。 “服侍什么?”他明知故问。 降香才不会分辨他话中藏着的东西,只会按照字面上的意思,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答: “服侍……就寝。”她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种,委婉、文雅、又体面的答法。 可谢承思不买账:“可我已经就寝了。你不是已经服侍完了吗?该你值夜就留着,不该你值夜就走。” “不、不是……是那种就寝。” 今夜的降香,竟异常地坚持,受谢承思几次谐谑,仍然想侍寝。放在平日里,或许会因着太过羞愧,顺水推舟地就放弃了。 “哪种就寝?”谢承思非要逼她说清楚。 “是、是肌肤之亲,为殿下泄火的……肌肤之亲!”她深吸一口气,舍掉了面皮,闭上眼睛,不管不顾地道。 话语因紧张,而说得颠叁倒四,说完,根本不愿回想。 “错了,不是我要泄火——是你要。我分明就要睡了。”谢承思纠正她。 “不过,考虑到我是个大善人,你想要,我每次都会赏,这次也不例外。来吧。”他终于掀开了被子。 “殿、殿下,容、容我先洁身……殿下沐浴后剩下的香汤,我想就着用用……” 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降香实在是忸怩。 “你去吧。不过先说好,我可不能保证,等你回来了,我会不会还醒着。若我睡着了,你就失去这次机会了。” 说完,谢承思立刻钻回了被子里,盖上了手脚。 绝不给蚊虫留一丝可乘之机! 处暑时节,他又是被叮咬,又是捂出了疹子,总为这些小事找大夫,实在丢人。 而这些东西发在身上,是大片大片的的红肿,看上去更是狼狈。 这个金降香,全都瞧见了,肯定在心里笑话他,不止一次! 谢承思突然有些愤愤。 越想越气。 以至于——降香虽早早转进了内室屏风之中,他仍然不屈不挠,对着屏风上绰绰的身影,扯着嗓子威胁: “我要是睡着,你敢吵醒我,没有好果子吃!” 降香动作利索,待谢承思叫唤时,人已褪去衣衫,浸在浴桶里了。 隔着层温暖的香汤,他的声音像被蒙上了绸布,朦朦胧胧,听不清楚。降香只知道他在说话,并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若立刻出去回话,她身上淋淋沥沥的都是水,不太雅观。 若整理好了再出去,肯定要耽误时间,殿下估计又要说她磨蹭。何况,她现在还未擦洗,答完殿下的话,要回来重新洗,很麻烦。 还是小小地僭越一下,假装没听见吧。 殿下要责难,等她出去,够他训斥的。 降香将整个人都藏进了水里。 所幸,谢承思并不追着叫喊。 降香不回话,他也自己消停了。 等她洗好身子,穿上中衣,再从屏风里绕出去时,屋子里已是一片阒寂,灯烛也吹熄了。 不会已经睡下了吧? 降香又担心起来。 她记得,殿下说过,若他睡了,就不需侍寝了。她不想错过这次。 摸黑挑开低垂的纱帐,降香蹑手蹑脚地往床里探。 只是,她刚伸进去半个手掌,腕子就被抓住,一把扯了进去! 降香反应不及,一个趔趄,绊在床下的脚踏上,随即,整个人便扑了谢承思满怀。 武人的习惯作祟,她先是下意识地要挣扎反抗,身侧的拳头已经捏紧了,就要往前招呼。 然而,谢承思反应更快,翻身就将她压住了。 “干什么?想刺杀?”他的小腿无力,为了不让降香乱动,上身便压得极低。说话间,炙热的呼吸,胸膛的震颤,全都都清晰地传到她耳边。 降香的耳朵被烧红了,从耳尖红到了耳根。 方才的紧张抗拒,全变成了庆幸。太好了,殿下还没睡。 “殿、殿下,怎么不点灯……奴婢看不清,不好服侍殿下的……我、我先去点灯。” 耳朵上的热意似乎又烫伤了她的嘴巴,连一句话都说不利索,总是打结。 “去去去。”谢承思不耐烦地说。 他松开禁锢她的双手,又向着床里多翻了两翻,背朝着她。 不点灯,那不是怕她害羞,不好意思嘛?哼,不识好人心! 谢承思仗着降香看不见,翻了好几个白眼。 降香确实是害羞的。 平常谢承思若不寐,必要引燃所有灯烛,使屋内亮如白昼。 此刻,她握着火折子,却只敢点亮谢承思床近前的几盏,再往远处的,就不敢点了。 昏暗的灯火,映在轻薄的纱帐上,如烟似雾,又像是月光覆了一层短短的茸毛。 谢承思仍然保持着背朝外的睡姿,一动不动。 乌亮的黑发散在雪白的寝衣上,从朦胧的雾帘中,隐约透出来。 降香用玉钩钩起纱幔,轻声唤:“殿下……” 谢承思猛地转身:“准备好啦?” 降香垂头,藏着涨红的脸,声音更轻:“嗯。” 她俯身将谢承思的双腿,搬到脚踏上放好,而后,解开了他的裤子。 原本蛰伏于腿间的巨物便到了她手里。 沉睡着的,软软的。比它涨大挺立时的狰狞姿态,要好看上一些。 她见过它无数次。 虽然谢承思不至于连这处也要她服侍,但伺候其余时,难免要挨到,降香熟得很。 不知为何,此刻贴在手心,却觉得热烫,实在灼人。 谢承思破天荒地没动,也不说话,由她摆弄。 在他沐浴时,肉红色的粗大性器,被仔仔细细地清洗过。貌虽不扬,却干燥而洁净,还沾着澡豆上馥郁的芳香。 连下面粗糙多褶的囊袋,也是一样的。 降香托住它们,感觉沉甸甸的。 只在这触摸之间,原本柔软而无害的阳具,却慢慢抬起了头,硬涨时丑陋的样子,也渐渐现出端倪。 她不敢再多碰了。 握住茎身,却绝不多握,手指僵在一处,绝不多挪一寸。谨慎地将龟头挨近自己的嘴唇,而后,张嘴含了进去。 谢承思从未命她这般侍奉。 偶尔几次,都是她自己主动。所以,经验并不丰富。 只知道要收紧牙齿,不能磕伤了他,还知道要将它纳口中吸吮,任凭它冲撞。 不过,降香也并非毫无准备。 她今日提前看过春画的。 回忆着画里的内容,她先不急着往下吞,而是先用嘴唇吮,从硕大的冠头,再到青筋虬结的茎身。 湿润柔软的唇瓣含住肉茎,将整根都弄得湿淋淋的。 在她不疼不痒的动作间,它很快便精神抖擞地竖了起来,又硬又热,使降香险些握不住。 而谢承思原先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知何时收紧了,手背上浮起骨骼的浅浅痕迹。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了些,但也许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很快又调整了回去。 应该差不多了吧?降香想。之后该用舌头。从下往上,先从囊袋开始,再到茎身,最后是那膨起来的肉冠,肉冠下的细壑,以及中心的小眼。 她在心中默念春画中的内容,生怕自己忘了步骤,伺候不周。 春画里人的舌头灵巧,可她是第一次做,难免有些笨拙。只伸出了一点红红的舌尖,慢慢地浸濡。 尤其是到了龟头处,要照顾的东西多,手忙脚乱之间,不慎在那道深深沟隙中,来回重复了好几遍。 谢承思不再强忍呼吸了。 但他竟仍在克制。 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 若放在平常,便是不出声抱怨她,说她隔靴搔痒,故意耍人好玩,也该早早趁着她含弄的时机,强掌着她的头,一气冲进去。 直到降香最终将他放入口中,努力地咽下整根。 咽是咽不进的。 口腔被填满了,嘴角也被撑薄了,合不上,涎水顺着缝隙渗出来,使茎身糊上了一层黏黏的,亮亮的水光。 要是再往深处去,就顶到喉咙了。 降香便就着这个姿势,小心翼翼地吞吐着。 龟头上的铃口打开了,翕张着流出了汁液。 到此刻,谢承思的阳具,早就不再只有澡豆的芳香了,混杂着极具侵略性的麝香,占满了降香的口鼻。 谢承思眉心蹙起。 额角滴下了汗。双手收得更紧,身下的褥子被揪得乱七八糟。 他将目光投向床槛上繁复的雕花,投向枝形烛台上悠悠的焰火,甚至投向远处的黑暗。 只是没有落到面前降香的身上。 直到眼前白光闪过,他忍不住泄出了股股的浓精,也没有。 精水全进了降香口中。 谢承思久久不泄,她含得嘴巴酸,舌头酸,连收着的牙齿也酸——她却一直含着。 春画上教过,将性器吃下去,是口舌侍奉的最后一步,再之后,男子就该出精了。作这画儿的人,肯定比自己经验丰富,降香不敢乱改,更愿意全盘照做。 当然,春画也教她,要将口中精水咽下。 谢承思终于肯看她了。 稠白的浆液有些溅了出来,沾在红红软软的唇瓣上,沾在鼻尖,沾在脸颊上。 她的喉头上下滑动,他的精水就这样进了她的肚子。 咽下了犹嫌不够,她伸出舌头,仔仔细细地在嘴唇上舔了一圈,全卷进了口中,不落下一滴。 嘴唇又恢复了湿红的样子,再没有白色于其上,明晃晃地做对比了。 38.无言下(H) 谢承思的目光沉了下去。 身下那物,也有了重新变硬的迹象。 降香看见了。但她更在意的是顶上残留的白渍。她觉得是自己没清理干净,伸出舌头,又欲舔净。 精水其实不太好吃。 黏黏的,咽下去还有些困难。 但春画上明明画着,只要吃下去,无论男子女子,都活似服下那五石散,面色潮红,快活得很。 都画上去了,定然是不会错的。降香认为,这是自己的问题。是自己的功夫还不到家,没品尝到其中妙处。 她正咂摸回味着,忽然一阵天旋地转。 ——是谢承思躬身将她提起,摔进了床里。 他还是不说话。 沉默地扯掉了降香的亵裤,伸手揉上她紧紧合着的肉蚌。 肥白的两瓣像是厨房新做的酪饮,嫩生生地颤抖,像是要被揉散了,从指缝间碎碎地流下来。 中心的缝隙被揉开了,顶上的花珠怯怯地钻出头来。 手指移到花珠上,摁下去,又松开。 缝隙便成了小小的口子,噗噗地从里面吐出花液来。 花液浑浊,并不同以往那般清透无色。 是降香事先往里头抹的脂膏,融在了身子里,又被涌出的春水带了出来,与花液混在一道。 她虽知道那里一般都会出水,但又怕入港时不成,让谢承思扫兴。以防万一,才特意抹了脂膏。 谢承思一摸遍知。 脂膏化了,看上去杳无痕迹,但油油地黏在手上,比之于纯粹的花液,要更稠更润。 他的手指顿了顿,目光更沉,盯着降香的脸看,却不发一语。 沉默的视线像是一座山,压在她身上。 降香顶着这样的压力,硬着头皮发问:“殿下怎么不说话?”从前都要说话的,况且方才还好好的,还在中气十足地使唤人,怎么突然…… 像是突然变了脸。 谢承思倒也不至于不理她,装没听见。 但话出口时,却是硬梆梆的:“不想说话。” 虽说他平常也不怎么好好说话,但与此刻相比,还是有许多微妙的不同。 然而,降香被揉得动情,想不起那么多。 只想就着他的手,掰开身下的花唇,照着他直立的那处坐下去。 有脂膏混着春水,性器进时比平常容易些。 降香不敢一气坐到底。 身子里的那根肉茎,又粗又长,状似倒钩,她含不住。 她也不是没有整根吃下的经历。 可……那种感觉过于强烈,往往刚一进去,就要顶住她深处的隐秘——然后,下腹会痛,会有水喷出来,腿也会抖——她连坐都坐不稳了。 只是回想起来,穴里的水就又涌了出来,惹得她忍不住要试探着扭腰,让肚子里的大东西,戳一戳,撑一撑,将她撑得更满。 穴肉像层层的宝塔一样,一圈一圈地裹着里头的肉茎,怯怯地吸吮着,想要它来磨一磨,碾一碾,触上去又觉得酸,慌慌张张地松开,往旁的地方送。 可刚送走,却立刻怀念起那酸软难耐的滋味,想再多试一试,赶忙又主动往上贴。 每处都是如此,循环往复。 使降香不得不绷紧了浑圆的臀,扭着腰上下动作,夹夹挤挤,盼着能多快活一些。 胸前的双乳也涨涨的,像是蓄满了水,水往身下流去。 乳尖早已硬成了石子,她哼哼唧唧地挺着胸,环住谢承思的脖颈,就要往他身上蹭去。 腻乎乎的乳儿颤巍巍地挨上他坚硬的胸膛,柔顺地被她挤成各种形状。 谢承思绷直了肩颈,白玉般的颈旁有青筋隐隐地凸起,汗水顺着青筋的走向,曲曲地淌下来。 他身侧的双手,再也抓不住褥子了。 把着降香的腰,将她转了个面,屁股紧紧地压在他的小腹上。 “啊!”一瞬间的悬空,惹得她惊呼出声。 肉刃从身后,直刺穴心。 强烈的刺激之下,降香只是徒劳地张嘴,嗓子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是穴口一抽一抽地收缩着,抖着喷出一大股清液,将二人连接起来的下身,浇了个透湿,又洇渗进身下的褥子里。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竟是已经去了。 谢承思却不怜惜。 一只手捉着降香,精壮的腰腹挺动,悍然在她软嫩的穴里抽送起来。 而另一只手,则绕到她身前,伸进她的衣襟里,将两只沉甸甸的胸部捏到一处,凶狠地揉弄着。 乳果不慎卡到了指缝间,被揪起来又弹回去。 胸前与身下的刺激交织,降香实在受不住,双手在空中乱扑,本能地想要逃离。 却被谢承思一把捞了回去。 楔在他的凶器上。 她的发髻散乱。 衣裳从肩膀上滑落了下来,整个胸脯全露在外面出来。 今日房中熏的香,沾染在她身上,此刻被热腾腾的汗水一蒸,全然散发了出来。 香味是他喜欢的。 这使他不禁加重了身下挞伐的动作。一下又一下,似乎要凿开她的身子。 直到他绷紧小腹,锢着降香的腰,强迫她一坐到底。 随着一声低哑的喘息,浓浊的白精有力地射入她身子的深处。 降香被这样一激,身子又不由得抽搐起来,大口大口地吐出水液。 谢承思的肉茎软了下来,但仍塞满了她的小穴,死死地堵住穴口,无论是什么,都不许漏出来一滴。 ——他的喘息,似乎是他在这场性事之中,唯一一次出声。 39.河水 清晨,降香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应当是昨夜饮酒过量,又没有及时躺下休息。当时精神百倍,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反倒全应在今天早上了。 至于谢承思,则安然地躺在她身旁,呼吸平稳,睡梦正酣。 他们夜里折腾得不轻,时候也不早,谢承思便允降香与他共寝。 降香轻手轻脚地拉开床帐,往外间瞄了瞄。 现在估摸着还早,没到殿下起身的时刻。 但对于她自己而言,却算是很迟了。她每日服侍谢承思起身,无论归不归她值夜,都必要提前准备一应物事,一刻不得耽搁。 她也清楚自己醒迟了。 却不急着补救。 确切地说,是因头痛之故,她不想补救,只想躺着,再闭眼小憩片刻。 就偷一回懒。 然而,这一偷懒,可就偷懒过了头,直接睡成了一场回笼觉。 连谢承思都醒了,降香还在睡。 直到他用双手撑起上身,摇晃床榻的动静,才又将她惊醒。 “殿、殿下……”降香强迫自己睁开眼,从半梦半醒中挣脱出来。 不知是否起身太急,她原本就痛得发木的脑袋,被猛烈的动作带着,一扯一扯的疼,左右太阳穴像是要炸开。眼前也一阵发晕,乍黑乍亮的,险些又栽进被衾之中。 “你就躺着吧,准你一天假。” 谢承思看了她一眼,伸手将她按回了被子里。 夜里疏离不语的样子,荡然无存。 接着,提高了声音,对着外间招呼:“来人,我要起床了!” “……多、多谢殿下。”降香小声道谢。 她卷着被子,裹紧了自己,只露出一双眼睛。 谢承思起身后,日头已经挂得老高。 没有降香在旁侧服侍,他虽不习惯,但也不出言责怪,只是让人草草结束,赶紧出去。 因此,待他收拾停当,踏出院子的时间,比平日还早上几刻。 谢承思的日子,虽过得随心所欲,但每日所做的事情,竟意外的极有规律。 若当天无事,他晨起后,要先去演武场活动筋骨,一直活动到午膳。 用过膳,他会去书房呆着,缬草或成素,便在这个时候,向他通报府内府外的消息。 待日头西沉,他就要出门访友了。若聊得投机,便与友人一道用饭,或将人带回王府。 再之后,缬草可能又有新的信笺传来。 待他看完这些,就到了就寝的时分。 但他今日没去访友。 一直在书房呆到月升。 下午的时候,降香托人向他递了张字条,说她可能是昨日喝酒,又吹了风,身上发起了高热。 她去看过大夫,说是风寒入体。 为避免传染给殿下,她就先回去了。看她这个样子,可能明日也要告假。 顺便,她睡着之时,未能察觉身上发急汗,污了殿下的床铺。上面的东西,她都收拾好了,该烧的烧,该扔的扔。 最后,又啰啰嗦嗦地写了一大堆废话,说来说去都是同样的意思:请殿下原谅。 谢承思对着字条发呆。 直到传话之人心中忐忑,忍不住开口询问:“殿下?” 他才恍然大悟一般,抬头应:“噢,我允了,随她去吧。明日请假就请假,好了再回来。” 第二日。 降香不在,谢承思的日子与往常无异。 只是前几日刚见的蒋神医,却不太愿意遵守他的规矩,大早上的,便大剌剌地闯进了他的演武场。 “怀王殿下,你先前说过,要请我喝酒的话,还算不算数了?”他站在演武场边缘,兴奋地向谢承思挥手。 演武场上只有谢承思一人,侍从全被他赶到了远处。 他正拉满了弓,百无聊赖地瞄准了远处的草叶,要放箭。 听见人声,立刻收手回头,控着身下的素舆往外走。 素舆的轮子滚得快,眨眼间就到了蒋神医面前。 他今日又穿一身红。 袍角垂在素舆上,被轮毂转起来的风,带得飘了起来。 袍外罩着一层蝉翼般的纱衣,更是浮在了空中,像是要御风而起。 随着素舆猛地刹住,那层轻薄若无物的纱衣,先是悬停不动,片刻之后,才缓缓地落下。 渺渺若飞仙。 蒋神医不由得拊掌大赞:“好!” 怀王只是使个素舆,竟比常人恣意纵马时,还要潇洒上好几倍,实在当得一句风度翩翩。 “好什么好?找我何事?” 只是,当谢承思一开口,飞仙就破了功。还是一样的不客气。 蒋神医:“你的腿有救了!” 谢承思:“神秘人又找你了?你又要云游?然后又扑空?”他显然不信。 蒋神医:“不不不,我是说真的。我弄到八角悬铃草了。上一个患者给我的。” 谢承思还是不信:“怕不是梦里弄到的吧?” 蒋神医见说不通,也不和他纠缠,只从身上背着的药箧里掏出个盒子:“你打开看看,就是这个。” 谢承思的神色终于起了变化。 “哪里来的?”他未及打开,便蹙起眉头问。 这盒子,分明就是成素从岭南道弄来的,用来装交趾国的那株八角悬铃草。 他弄了好几个一模一样的,放在不同的车队里,就是为迷惑旁人。 空盒子全到了神京,而装着东西的盒子却丢了。 “上一位患者给的。”蒋神医理直气壮。 谢承思惊疑地打开了盒盖。 ——里面果真躺着一株形状奇异的草药。 竟是蒋神医先那位患者,直接连盒带药,全赠给了他吗? 完璧归赵? 他什么意思? 无所谓什么意思。 谢承思突然笑了,只是嘴角翘起的弧度,显得颇为奇怪。 他重复了一遍蒋神医来时的话:“那我的腿有救了?” 蒋神医点头:“当然。我建议你现在就用上,免得又出意外。我把该用的东西,全带来了。” 他用力拍了拍他的药箧,声音响亮。 谢承思:“要治多久?” 蒋神医露出个高深莫测的表情: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你猜怎么着,我现在给你配药施针,小腿马上就能动了。至于走路嘛,得看你自己咯。” “毕竟,我可是神医呢。而且,还治过一个和你同样的人。” 谢承思笑容更深:“那就来吧。” * 谢承思治腿的事情,降香不知道。 蒋神医为他行针施药时,她也因病假不在场。 不仅不在场,还出府去了一趟。 似乎是因为她身体健壮,喝过一幅药后,驱散了风寒之症。出府时,并未有什么头痛发热的迹象。 一直到入夜后,降香才回到自己的居所。 她持着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借着昏暗的灯光,她认真地环顾自己的屋子。 对开的两扇梨花窗,窗上整齐地糊着烟青的薄纱,窗边是几架柜子,柜子再往里,便是她的床。 柜子和床,皆为府中统制。 打眼一看,她露在外间的东西里,竟数窗上的纱最为贵重。 是谢承思前不久赏下来的,他盯着她,要她一定要糊上窗,不许存着。 ——正在治叮咬的药膏之后。 他屋中的帐子,用的也是同一种纱。不过是银红色的,是他喜欢的颜色。 降香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然后,吹熄了油灯。 就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走到柜子旁边,从里面取出一个包袱。 包袱很小,只能装得下她的身份文牒。 月亮仍然是缺的,可比之比昨日的半轮,却圆了一些。 降香再没点灯。 只是静静地坐在黑暗里,抱着包袱,等着月亮落下去。 直到月亮落下去。 降香踏出了门。 踏出了王府大门。 又踏出了坊门。 甚至踏出了城门。 她在公主府时便做府卫,在怀王府亦然。 趁夜里行事的经验多如牛毛,不胜枚举,太知道如何悄悄绕出去,不惊动任何人。 降香沿着运河的岸边走。 两岸鳞次栉比的屋舍渐渐矮了下去,由密而疏。 直到目之所及,只有茫茫的山野,不见半分人影。 降香打开她的包袱,里面竟当真装着身份文牒。 她对着月光,细细地观察了片刻。 “唰拉——”几声脆响,她毫不犹豫地将这张文牒撕成了碎片! 又扬起手,将碎片全洒进了河里。 纸片细小,随着悠悠的河水荡开,不过转眼之间,就被河底的暗涡卷走了。 降香静静地看着。 直到最后一片也消失不见。 她便闭上眼,随着那纸片,往河中心走去。 河水先是没过脚面,柔柔地拍打着脚踝,不知不觉漫过小腿,漫到膝弯。 天气已经凉了下来,河水比夜色还要冷。 衣裳湿透了,贴在肌肤上,惹得降香的牙齿不停打颤,发出咯哒咯哒的响声。 这样的寒冷,却使她安心。 她的脚步愈发坚定,泡在水里的双腿,已经暖了起来。她想让全身都暖起来。 离岸边有些距离了,暗流拉着降香的腿往下坠。 她不躲也不避,迎着水流,坦然地栽下去。 口鼻里都涌进了水。 很难受。 想要浮起来,想要挣扎。 不,不可以。 那就多吸一点水吧。 好难受,好痛,不要! 降香忍不住从水里重新冒出了头。 她还是不行,受不了了! 要浮上来,然后去乱葬岗挖具尸体代替自己。 脸是浮了上来,但在昏暗的月光下,从岸上往水里看,只能看见她几缕散落的发丝,飘在水上了。 正当此时,却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胳膊,潜入水中,准确地捞到她的衣领. 将她直扯出了水中! 降香挣扎着下沉,甚至恶意地想将那只阻拦她的手,也一起拖进去。 可惜无济于事。 她被那只手摔到了岸上。 “咳咳咳!”她趴在地上,弓着身子,猛烈地咳嗽。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了。 先前呛进去的河水,吐出了大半。 手的主人终于出了声: “恭候多时了。” “金降香,我该称呼你什么?” “白送我解药的好心人?公主府的奸细?还是,害我双腿残疾的真正凶手?” 是谢承思。 蒋神医早上并没有吹牛。 他的腿已经能动了。 已经能站起来了。 甚至可以淌进河水之中了。 只是小腿太久不动,此时踩在地上,依然有些虚弱,需要用拐杖辅助。 40.真相 降香又咳出一大口水。 她的衣裳都湿透了,身上粘着河底的水草淤泥。 鬓发散乱,发尾被水流簇成尖尖的缕状,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 她低着头,头发全被甩到面前,贴在她的脸上,使五官隐没在这些水蛇一般的黑发之中。 像只被道士捉住的水鬼。 “走吧。”谢承思又一次向她伸出了手。 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也不嫌弃降香身上脏。 降香一动不动。 “你没得选。”谢承思的语气,仍然四平八稳。 他再不像往日一般多话了。 降香终于动了。 谢承思亲自将她带回了怀王府。 没带任何随从。 只有他们二人。 怀王府的东跨院,本该是怀王姬妾的居所。 只是怀王他既不娶妻,也不纳妾,这里便一直空闲着。 可今日一看,此处却完全没有荒废的意思。 房内梁栋,院中花草,全被重新整修了一番。家什也都是全新的,像是刚收拾过,不染纤尘。 “坐。”谢承思示意降香坐下。 自己则倚在拐杖上,静静地看着她: “你自己说,还是要我说?” 谢承思并不点灯。 黑黢黢的一片之中,他那两只琥珀色的眸子,却亮得惊人。 不止是琉璃珠,是盛着月亮的琉璃珠。 月光犹如实质,在里面缓慢地晃荡。偶尔会洒出几滴吗? 虽然屋中只有黑暗,没有月光。 头发上的水仿佛永远流不尽,降香便是坐着,都能感受到水珠砸在大腿上的感觉。 有一点点冷,又有一点点痛。 好吧,不止有一点点冷,是很冷。 但她不想把头发甩到后面去,那样会露出脸的,会更冷。 好像真的变成水鬼了。她想。 水鬼不会说话。 那她也不会。 “看来是要我说。” “能做到这一切的,只有你,公主府的旧人,我的贴身侍女。” “我们一件一件摊开说。” 谢承思扯了一下嘴角。可惜,周遭一片黑暗,谁也看不见。 “便从交趾国这株八角悬铃草开始。” “岭南道的消息来时,你在场。东西丢了的时候,你休假不在府中。那么,你那天究竟去了哪里呢?” “再说说府中处理掉的奸细。” “缬草查出来,是此人为蒋神医的第一位患者通风报信。可此人不过是名普通府卫,如何能接触到我的布置?又怎么能知道,是我设局,让蒋神医诱他前来呢?当日可只有我们叁人在场,除了我,就是你与蒋神医。若是蒋神医捣鬼,他大可不必将前位患者的消息告诉我。那么,不是蒋神医,又会是谁呢?” “还有那奸细自杀的毒囊。” “毒囊是两年多前的东西,你已经两年多没和公主府私下联络了,对吗?是最近才搭上线的。你第一个发现奸细咬破毒囊自杀。我记得,你伸手去拦了?究竟是拦,还是想做点别的事?他是自愿饮毒,还是被迫?如果不是缬草先你一步取出毒囊,我们是否能知道他的死因为何?这可都不得而知。顺便,你现在自觉事败,选择跳河了结,恐怕也是少了这份毒药,所行的无奈之举吧。” “以及我的先一位患者。” “蒋神医提到过,我中毒之前,他恰巧痊愈。而他是公主府的人。就像是有人用此毒,在他身上先验了一遭,确认能用后,才下到我身上。如此滴水不漏的做事风格,与你十分相似。从我怀王府中随便拉一个人出来,都知道,降香娘子最爱事先验证。连火烧一个小小的垆邸,都要预先试好风向,确保没有意外。毒害怀王这等要紧之事,如何能不先验证一番?” “最后,是蒋神医的行踪。” “你抓准了蒋神医乐于探索疑难杂症的性子,先为他送去一位中毒的患者,又以神秘人的身份,送去解药八角悬铃草,取得他的信任,引起他对攻克此毒的兴趣。之后,便根据我探访他的计划,适时将他引走,叫我两年都找不到他。” “至于两年多之前——” “若非我的身边人,怎么能恰好让我服下毒药,又确认我当真中了毒呢?” “只是我实在是有些不明白。” 谢承思顿了顿: “你既然试过此毒有用,为何又要多此一举,遍寻大夫,找到蒋神医,为你公主府的那位同僚,治好了他的腿?试出了解法,又不杀蒋神医灭口。岂不是专门留了破绽让我钻?还需要时时用模棱两可的消息,引着蒋神医到处跑,不叫我发现。我如今当真治好了腿,你这数年心血筹谋,岂不是白费功夫?” “昨日又何必托旁人之手,将公主府窃走的八角悬铃草送给蒋神医?我以为,你们当日就将这草毁了。毕竟,它只于我有用,于长公主又有何用?” “金降香,你做事最爱灭口,可不是这等马虎之人。” 降香无话可说。 谢承思所说之事,她全认。 却仍然低着头沉默,并不为他解惑。 当然,谢承思也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无甚追究的兴致: “你想自杀,这很聪明。你是公主府捡去的孤儿,没有亲人,孑然一身。人死账消,我也迁怒不到哪里去。” “死了就能一笔勾销吗?” “很可惜,我不会让你死。” 话音落下,他一分眼光也不给降香,直接转身出去了。 头也不回。 只是双腿刚好,行动尚且不利索,走路显得有些迟缓。 他只看到降香飘飘荡荡的长发,没瞧见她求生的动作,以为她死志已决。 咔哒、咔哒、咔哒。 是铜锁合上的声音。 声音响了不止一下,锁自然不止一道。 降香被困在此地。 出不去了。 这间屋子里,其实什么都有。 火折子就在降香手边。 揭开盖子,吹一吹就能亮起来。 但她却也不点灯。 确切地说,是一直不抬眼,更别提打量屋中陈设。 这种情况下,要她注意到灯烛和火引,几乎不可能。 降香从进来坐下后,就没挪动过位置。 就算谢承思走了,她还是保持着原样。 合着手掌,手指交叉,将双手放在腿上,两只手臂绷得笔直。 她没有坐实,双腿并拢,踮起脚尖,脚尖也挨在一起。 降香身上所有的行头,都价值不菲。全是近身服侍谢承思这些年来,他陆陆续续赏的。 有些是他叫绣娘做好了送给她,有些则是赐下布料,让她自己去裁衣。 谢承思不喜欢她打扮得寒碜。 他会说,她不穿是给他丢人,让外人看见,会以为怀王府苛待下人。 心情不好是,甚至还会反问,她不穿,是不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便是小到里衣鞋袜,他也要管。 而今夜她出城,也只有这些衣物能穿。 连包裹在双脚上的,都不是普通的白绫袜,而是极轻薄的锦罗。 被冷冰冰的河水一泡,更是薄若无物。 降香的腿脚都并在一处,脚踝上突出的骨节,难免会磕碰。 罗袜隔不住,左右骨节敲击,闷闷地生疼。 疼也不动。 脊背挺得笔直,直得恨不得要反折过去。 头发仍然垂在面前。 好像还在滴水。 腿上的双手,已经被泡胀了,越泡越皱。 但紧贴在身上的衣裳,已经被蒸干了些许,从河底带上来的水草和淤泥,板结成片,扑簌簌地剥落下来,掉在地上。 只有腿心接着发尾的地方,还像是泡在泥水洼里。 当然,这只是降香的感觉。 她从运河边被谢承思带回王府,路程不近。又在这里坐了不短的时间。 头发当然早干了。 大腿上也只余湿意,不留任何水痕。 指尖被河水泡皱的地方,早就恢复了原样。 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错觉。 降香并未预料到结局。 她出府时,信心满满,以为自己会顺顺当当地死去。 但她又很清楚,自己贪生怕死,一点也不想死。 要是想死,两年前下完毒,她就该杀了蒋神医,毁了解药,确定谢承思的腿药石罔治,就果断去死。她很清楚,自己逃不掉,今日即为证。 并且,就算有万分之一的侥幸逃掉,她也贪图怀王府的安逸,不想过上四处躲藏的生活。 若不然,哪里会拖到现在。 或许在王府捉到内奸之前,她就已经暴露了。 只是怀王暂时按兵不动。 她不知道他为何如此,但她知道,既然事败,自己不得不死。 ——末了,事到临头,还是不舍得死。 怀王殿下最后一个问题问得很对,他问到了关键。 降香其实不想害他的。 她也没办法。 长公主两年前与谢承思联手逼宫,换来今上登基。 逼宫事成当夜,长公主早就做好了准备,要动手铲除谢承思。 由她做内应。 她怎么能拒绝? 公主于她,是救命的恩情。若非公主,她早就横死街头,转世投胎去了。谁知道下辈子,投得是猪胎,还是狗胎? 降香自认为不是个好人。 但她识恩义,懂报偿。 降香闭了闭眼睛,脑中浮现许多年前的往事。 那时,她大约六七岁?她也记不太清楚了。 或许是这些年来,一直刻意遗忘这些记忆,使它们在她心中,只剩下些模模糊糊的影子。 41.妄想 “狗儿,去!”干瘦的男人吹了声口哨,向小巷里扔了半个干瘪的馒头。 巷角冲出来几个乞儿。 他们衣衫褴褛,全身只有一张勉强遮身的破布,露在外面的手脚上,全是黑乎乎的污迹。 脸庞和脖颈,也全积着脏泥,连眼神都是浑浊的。 馒头掉进了一片浅浅的水洼之中,很快便吸饱了灰黑的脏水。 乞儿们却不在乎这些。 他们争先恐后地向馒头跑去。 一只黑手刚刚摸到了馒头皮,就被另一只手打掉。 ——馒头只有半个,可他们都想要独吞。 竟先与同伴大打出手。 乞儿们个子长得瘦小,力气却不小,争食打架的经验更是丰富。 招招狠辣不留情,专往人眼睛胯下脖子,等等脆弱的要害部位招呼。 有人甚至捡来石头,充作武器,毫不留情地往同伴头上砸去。 一边厮打,嘴里还一边叫骂。 被打的人吃痛尖叫,打中的人则得意地大呼,乘胜追击。 一片混乱之中,乞儿一个接一个地倒地。 最后,只剩下一个孩子,还能摇摇晃晃地站着。 光凭长相,根本分辨不出与其他人的区别——一样的瘦,一样的脏,半长的头发蓬成稻草,发尾黏成绺坠下来。一双大大的眼珠,从凹陷的眼眶之中凸出来,像骷髅上覆了层人皮。 更辨不出男女。 但降香知道,那是自己。 她虽然打赢了旁人,身上的伤痕,却不比倒地的人少。 头被人打破了,往外冒着血,小腿好像也被打断了,软绵绵地使不上力。 不过她并不在乎。 胸中充斥着喜悦——终于有吃的了。 而扔出馒头的始作俑者,却不会让她轻易遂愿。 他是附近有名的帮闲,镇日无所事事,就想到用馒头来逗弄这些乞儿。 看他们为了一口吃的,互相争抢,找点乐子,打发无聊时间。 他还没看够乐子呢!怎能这么轻易地罢休? “我说的是我的狗儿,你是吗?这是给我的小狗儿吃的。” 他走近馒头,叉着腰,居高临下地看着小降香。 对于当时的降香而言,这名干瘦的帮闲,生得又高又大,个子似乎能通天。站在她面前,就像一堵永远翻不过去的铁墙。 “是!我就是你的狗儿!”她大声答。能有吃的,比什么都强。狗就狗,她现在可不就是一条狗,是谁的狗,又有什么所谓? 帮闲被她的回答取悦了。 哈哈大笑:“真乖!小狗儿真乖!” 降香以为他这是要放过自己了,便弯腰去捡馒头。 帮闲又笑了:“但我不止有你一只小狗儿,这该怎么办?不如你们抢着吃吧!” 他从身后牵出一只大黑狗——它和小降香一般高。 狗绳脱了手,黑狗狂吠着向降香冲过去。 先前还躺在地上的其余乞儿,全怕得跑没了影。 只留降香一人孤立无援。 她当然也怕狗。 可她好不容易才抢到一口吃的,她不愿意放手。 她下意识地撒腿就跑。 拖着她不甚灵便的腿,一瘸一拐地,奋力跑向巷子的出口。 黑狗在她身后,穷追不舍。 再往后,是那纵狗男人的大笑。 直到跑进了主街。 降香筋疲力尽,再也跑不动了。 黑狗追上她,就要扑向她! 降香一咬牙,将馒头珍而重之地藏进衣服里,贴着肉。 打人打得,打狗怎么就打不得? 她也向狗扑去! 尖锐的狗牙刺穿她的肩膀,降香痛得大汗淋漓,却并不为伤痛屈服。 趁着狗头凑近的时机,双手紧紧地扳住它的脖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掐着它往外掰。 牙齿也反咬在它的喉管上。 穿透它的皮毛,穿透它温热的血肉。 狗血喷溅出来的同时,黑狗的脖子也折断了。 可怖的大黑狗死了。牙齿还嵌在降香的肩膀上。 她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仅能蔽体的衣物,被鲜血浸透了。 “啪、啪、啪”旁边有清脆的掌声响起。 降香因为流了太多血,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了。 她的眼皮渐渐吹下去,身子也阵阵发冷。 不确定这阵掌声到底是真的,还是她幻想出来的。 但她也不在乎。 她摸了摸贴着胸口的馒头。 还好。还在。 她心满意足地往地上倒去。 太痛了,太累了,有些困。她想歇一下。 就一下。歇好了就有吃的了。 掌声确实是真的。 降香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与黑狗的搏斗之上,自然没看见,一架载着贵人的马车,停在了主街的正中间。 就在她面前。 是马车上的贵人在鼓掌——是当年的公主谢幼明。 她喜欢这瘦小乞儿不要命的凶狠样子。 也欣赏她徒手扭断狗脖子的天赋。 于是,她屈尊降贵地,从软纱车帘之中伸出手,示意站在车旁的护卫,把这倒地不起的小乞丐,带回公主府。 那只手,保养得宜,玉质纤纤,白净无暇,尖尖的指甲上染着鲜艳的蔻丹。 使气息奄奄,陷于混沌之中的降香,恍惚以为见到了九天之上的玄女。 庙里塑的泥巴神像,哪有这位神女的万分之一? 手臂上确实刷了白粉,可一点也不细腻柔润,比泡了水的墙皮,还要灰暗。 护卫是公主的府卫。 领了公主的命令,将小降香捡回去,找来大夫,从鬼门关将她拉了回来,医治了身上的伤口。 等她渐渐转醒,再喂她喝下些固本培元的汤药,至于能恢复得如何,谁也不敢保证。 大概是小降香的求生欲望够强,又害怕落下残缺,身子竟真一日好过一日。最终,与同龄孩子一般无二。 她这才能入府卫,与其他孩子一道习武。 这便是她小时候的经历了。 然而,待降香再长大些,因为长相不够起眼,公主已经忘记她了。 好在她认真刻苦,有一身不错的武艺,能为府卫办事。 便靠着这一点,在公主府之中立住了脚跟。 得到上峰的赏识不说,还能有自己独立的居所。 至于她入谢承思府,当时她除了武艺,和一些见不得人的经验,没什么特别的。若不是谢承思自己开口,向长公主要武婢,又逢上降香自荐,她根本不会送她去。 她自然也没指望降香,能在谢承思府中,有多大的出息。 派人联络各部暗桩时,都想不到她这个人。 直到降香得了谢承思青眼,公主才表现出赏识和重视。 能得谢承思的青眼,也有降香自己在暗地里使劲的缘故。 她被选去近身服侍,这确实是偶然。 但既能有这偶然的机会,她定然会牢牢抓住——她想要凭着这次,在公主府更进一步。 她出府前,已经摆脱任人欺负的境地,剩下的,是想要往上爬的野心。 权势,荣耀,她也眼馋的。 近在咫尺,为何不要? 于是,谢承思中药那夜,她闯进去服侍,与他有了肌肤之亲。 那时,她有没有心虚愧疚,时间太久,她记不清了。 这招确实有效。 公主果然求上门来。 她派出的使者,是她原先的上峰,要她暗害谢承思。 上峰久不与她联络,刚找上她时,心里还有些发虚,甚至还预先备下了威逼利诱的残酷手段,生怕她不从。 没成想,一件也没用上。 可到了这时,降香却犹豫了。 然而,沉吟不到一刻,她便应下了上峰。 毕竟,她早早就做出了选择——她选公主府。 公主对她有大恩。 在她的认知中,她必须要报答公主。 但她此刻的心境,与之前又大不相同。 她不愿对谢承思出手了。 他对她很好,比公主好太多。她不想恩将仇报。 在他府中当差,就算是还未受他青睐时,也能有宽敞明亮的屋子住,有热乎乎的饭菜吃,能继续习武,还能识字。 没有苛刻的管事娘子,更没有欺负人的美貌婢女。 谢承思的行事风格,与长公主迥然相异。 他喜欢探查消息,但不太喜欢做暗地里的勾当。便是不得已而为之,也不爱杀人,更别提暗杀。 所以,为他办事,也不太需要刀口舔血。 就算是搜集消息被人发现了,也可以龟缩回府,寻求谢承思这个郎君的庇护。 更别提,调到他身边之后,她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睡的是玉床高枕。 想做府卫,他就派她做,任她立威,不限制她同其余人交际。 不想做,也可以只在他身边伺候。 但恩情也有先来后到。 她必须先有命,才有幸见到谢承思。 公主的恩情绕不过。 两难纠结之下,降香提出了另外的两个要求: 第一,这是她最后一票,事成之后,就脱离公主府。 第二,由她来主导,如何加害谢承思。 上峰请示过公主,公主同意了。 降香早就考虑好了,公主一定会同意。 让降香自己主导,去害谢承思,她公主府乐得不沾身。 成了最好,不成降香自己担责,关她什么事? 至于脱离公主府,一刀两断。 若是失败了,此人就没用了,断了正好。 若是降香要中途背叛,叛就叛,让谢承思知道又如何?她就不信谢承思不知道,不信他不想杀她。 至高的位置只够一个人坐。 他们一同扳倒挡路的白氏,只是因着同样的目的,维持表面的和平,暂时合作。 降香走漏消息,不过是损失一次机会,和一名杀手。 公主府的杀手多的是。 而对于降香,这两点的意义却非同一般。 她想只害谢承思一次,还清公主的恩情。 往后,如果能有幸不被发现,她便脱离了公主府,绝不会再伤害他。 选择下毒,毒废他的双腿,也是降香思虑很久,才终于决定的方式。 她最先想到的是出卖消息。 趁着谢承思与当年的白党相斗,方便公主出兵,将二者一同拿下。 这样做,她能保下他的命,让他完完整整地活着。 但是,追随他多年的各位禁军将军,却免不了流血牺牲。 他的势力,也或许要全折进去。 她直觉这样不好。 多年心血毁于一旦,部属旧友皆成黄土。 就算他好好地活着,前日也再难追。 他还会原谅她吗? 可她想让他原谅。 长公主与谢承思,恩义两难全。 可她就是痴心想要两全。 谢承思毒入双腿,且有药可解,她便还有挽回的机会。 长公主不会再警惕一个不良于行的废人。 而谢承思所珍视的东西,也不会彻底消失。 至于什么时候解毒,这是以后要考虑的事情。 当时的降香选择回避。 现在却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 优柔寡断,终致今日之祸。 大概是为了防止降香逃跑,屋里的窗子全部都钉住了。 夜风吹不进来。 可也不知为何,她却莫名地打了几个寒颤。 竟至于浑身发抖,抖得停不住。 靠后的几颗大牙,又开始小声地咯哒咯哒了。 -- 明天休假,下章小黑屋 42.失控(小黑屋开始) 降香娘子突然成了怀王的侍妾。 这件消息如同平地一声惊雷,在怀王府中炸开了锅。 不出半天时间,阖府上上下下几百号仆婢,全都传了个遍。 听说已经搬进了离怀王最近的东跨院里。 怀王可算是铁树开花,不再空置后院了。 降香娘子也终于熬到尽头,苦尽甘来,有了名分。 好事,天大的好事! 只是一点,让大家有些小小的奇怪。 自从降香娘子生病请假出了府,再没人见过她的面。 连府卫中其余几位大人物,譬如统领缬草,又譬如近卫甘松,竟也没再见过她。 而东跨院被收拾出来后,调拨进去的侍者,则全是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哑巴高手,且由怀王亲身经办,不假手于任何人。 哑巴高手们不会说话,功夫身手却极为了得。 不过这也说得通,便当是尊贵的怀王,心血来潮,想要金屋藏娇了。 他在常人的印象之中,就是想一出是一出,不讲道理的人。 符合他一贯的秉性。 可当事人降香却不会这么想。 她很忐忑。 当晚谢承思走后,她一夜没合眼。 岂止是没合眼,连动都不敢多动一下,一直枯坐到天亮。 还是守在东跨院外的哑巴侍女推门进来,半请半迫之下,她才勉强脱下了身上湿透的衣裳。 躺到了里间的床上去。 降香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 她正躺着的这张雕花大床,旁边立着的柜子,遮挡视线的屏风,装饰用的博古架,皆由上好的黄花梨木制成。 降香近身侍奉谢承思日久,又惯做见不得人的勾当,对贵人的喜好,算得上颇有研究。很清楚它们价值不菲。 正观察间,方才请她更衣的哑女,又走到了近前。 她打开柜子——里面是收得整整齐齐的衣裳,各式各样,深的浅的,从夏到冬,应有尽有。 降香只远远地看一眼,见着衣料上粼粼的柔光,甚至不必触摸,就知其贵重。 比她做谢承思贴身侍婢时,他赏给她的那些,还要贵重上许多。 哑女从中挑了一套衣裳,桃红的裙子,滚着柳黄的窄边,在降香身边比划,作势要为她换上。 这使降香吓了一大跳,连忙往床里缩了缩。 她试探着问:“敢问这位娘子,你这是何意?” 哑女指了指喉咙,示意她不会说话,便拉起降香的胳膊,将衣裳往她身上套。 降香下意识地并起两指,试了试哑女的功夫——只她一人的话,自己能应付得来。 但她不想出手。 她从来不愿意为难别人。 连帮着长公主坑害谢承思时,她都会考虑他的部下,当然不会出手对付一个无冤无仇,口不能言的可怜哑女。 于是,降香拦着哑女的手,开口道:“我身上污糟,会脏了这金贵的衣裳。” 话说完,她有些心虚。 她身下的锦衾绣被,柔滑似水,和衣裳一样金贵,可她照样脏着躺进了床里。 降香越想越心虚,只得又补充:“我躺下时,没想那么多。已经弄脏了被褥,衣裳就不要再脏了。” 也不知道她信不信,反正哑女不会说话,就当她信了吧。 一向老实的降香,心急之下,也会生出小心思。 哑女看上去十分善解人意。 她点点头,又伸手比划起来,一边比划,一边道歉:原是我的疏忽,请允我服侍娘子沐浴。 降香大概看懂了她的意思。 还未及做出反应,便被拉进了屏风后的浴房。 往常都是她伺候谢承思沐浴,此刻是第一次被人伺候。 绢布沾了水,轻轻柔柔地擦洗着降香全身。 她前夜投河自戕,河底尽是些棱角锋利的石头,磕碰在身上,难免要刮出伤痕。 有些伤处只是青紫,有些伤处的皮肉,却已经掀了起来。 可哑女精心地护着这些地方,不让它们沾到一滴水。 避免扯痛了降香。 当真是训练有素。 降香不禁要比对自身。 结论是险胜——相比她服侍谢承思时的情状,哑女还是略输一筹。 沐浴后,哑女为降香穿上先前选好的衣裳,又引着她走到院子里。 让她透透风。 夜里钉住窗户的钉子,不知何时已被拆了下来。 门边六扇的梨花窗只掩了一半,窗边的金桂上,缀满了细碎的嫩黄小花,扑簌之间,将香气幽幽地送进房中。 降香却顾不上欣赏。 她目之所及,是院内院外重重的把守。这些人,和服侍她的这名哑女一样,全是生面孔。 身为怀王心腹,府中卫士,她不说能叫上所有人的名字,至少脸都是熟悉的。 见着每一位,都能说出他隶属哪处,受谁管辖。 可现在,她在院子里转了足足有五圈,仍然谁也不认得。就算她身手再好,也无法单枪匹马地从人群之中闯出去。 降香清楚地意识到,她出不去了。 “殿下会来吗?”她又回到了哑女身边。 哑女摇摇头,意思是不知道。 “你能帮我递个话吗?” 哑女依然摇头。 其后五日,每日降香都要问哑女同样的话: “殿下还会来吗?” 得到的也是同样的回答。 直到第六日。 谢承思不请自来。 先前没有任何预兆。 正逢着降香坐在院子里发呆。 降香乍一见着他,不由得要发怔。 ——他的双腿看上去已经完全恢复了。 常坐的素舆,那晚的拐杖,全消失无踪。 他大步流星地走来,衣袍随之摆动。 撒花绫裤扎在鹿皮靴里,在袍角下摆交错之间,若隐若现,使一双长腿,显得矫健而有力。似乎中毒的这几年,看上去并不存在。 然而降香最知道这种毒——时间这么长,毒性早就深入他的双腿,看上去只是看上去罢了。 她也终于记起,谢承思的个子,原来是很高的。 高到她必须要仰头望,才能看清他的脸。 她好像不认识他了。 她有多久没见他走路了? 降香在心里掰着指头数数。 数数能分散一些精力,减去一些陌生的无措。 究竟是陌生所致的无措,心虚所致的无措,还是愧疚所致的无措? 她分辨不清楚,也不想分辨。 确切地说,她根本不愿探究这份无措的来源。 谢承思对降香的态度,似乎同那天夜里一样平和:“愣着干嘛?进去啊。” 降香低下了头,随着他进了房。 二人对坐,一道用了晚膳。 降香见谢承思没有发怒的迹象,只是默默地用饭,连伺候的人都不要。 她想假装一切从未发生,若无其事地站到他身边,像往常那般,为他布菜添茶,等他吃完了,再招呼人收拾。 就像她曾经做过的许多次一样。 但她不敢。 忐忑之间,降香连食箸也拿不稳。 直到她终于憋不住,问出了存在心里许久的问题: “殿下,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她这些天来,一直在翻来覆去地思考这件事情。 谢承思关着她。 关着她的房子很大,很贵。她用的一切都很贵。服侍她的人也很周到。 谢承思只是关着她。 为什么? 她以为自己被抓回来了,结局必死。 但他又说过,不让会她死。 或许?大概?他已经原谅她了? 因为她最终还是将解药交出来了。 他的腿能重新站起来了。 他没有损失任何一名僚属。 他只是消沉了几年。 余毒淤积在腿上,有蒋神医在,总有能拔除的时候。 蒋神医不是说过吗?她为他找的第一位患者,健步如飞,没有任何后遗症。 谢承思也会的。 尽管那人刚中了毒,她就把他送到蒋神医身边,让他用上解药,接受治疗。 尽管谢承思的毒,足足在双腿之间存了两年多。 谢承思也一定会的。一定会恢复如初。 她不算背叛他。 降香这样说服自己。 既然他原谅她了,就不用再关着她了。 他们还能像曾经一样。 她会继续忠诚于他,没有人会比她更忠诚。 所以,她要回去。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谢承思将手上的食箸搁在一旁,盯着降香的眼睛。 目光沉静,声音也平静。 “殿下,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降香原原本本地重复了一遍。 “回去。”谢承思微笑着。 “回哪里去?” 这次,降香不需要回答了。 因为谢承思掀翻了整个食案。 食案倾斜,食器哗啦哗啦地扫落于地;食案翻倒,将摔在地上的食器压得更碎。 回答谢承思的声音——只有杯盘破碎的脆响,以及木案落地的沉鸣。 绵延不绝,刺耳极了。 谢承思跨过满地的狼藉,跨过四角朝天的案几,一步便来到了降香面前。他毫不犹豫地揪住她的发髻,在她未及反应之时,拖着她倒地。 二人一齐栽进了酒污菜渍之中。 可谢承思似乎忘了他的讲究。 身上黏着的脏污,视作无物,全然不管。 只用他那双浅淡的琥珀色眸子,死死盯着身下的降香。 温和平静不复存在。 有血丝蔓进他的眼珠里,剔透的琉璃掺了杂质;杂质化开,将一切都搅浑了。 就像地上混在一处的菜汁汤水。 快要瞪出眼眶。 谢承思的手背上,青筋隐现。 他本来想要掐住降香的脖子,可当胳膊当真伸过去的时候,又一下转了方向。 粗暴地沿着衣襟,撕开了她的衣裳。 43.对峙 痛! 好痛! 整个头皮都在发痛,仿佛要被连着骨头掀起来。 还有被他压住的下身和双手,被他死死钳住的肩膀,被他生生撕成几片的衣裳。 他似乎是一点情面都不顾了。 降香扭着身子,抓紧了胸前的几片衣料,极力挣扎反抗。 这些衣料碎得没那么厉害,尚能蔽体。 直到——“啪!”的一声。 她的巴掌重重地扇上了谢承思的侧脸。 或许是真正感受到了危险,身体里爆发出远超平日的潜力,使她竟能在他的围堵控制之下,腾出手来。不仅近了他的身,还当真伤到了他。 或许她以往都在下意识地收力,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而这次,她再没有收住了。 毕竟,她是怀王的心腹,算是府上蓄养的高手,即便怀王再厉害,缺了一双小腿,辗转腾挪之间,难免也要落于下风。 也或许是谢承思故意不躲。 降香的掌风凌厉,没留后劲。 而谢承思的腿脚刚好,脸上硬受下这一巴掌,不仅头被扇得歪到一边,身形也摇晃几下,支撑不稳,摔倒在地。 他的面皮生得薄,五只鲜红的指印,立刻浮现在他玉白色的脸颊上。 很快又高高地肿起。 甚至还有一丝鲜红的血渍,从他的嘴角缓缓地溢出。 但他顾不上自己的狼狈。 顾不上忧心他金贵美丽的脸。 要知道,怀王平生最爱美。 当初双腿中毒,他都要关心伤腿的美丑。面容自然是他珍之又珍,重之又重的东西。 身上起了红疹,要用衣裳盖上,不叫人看。 脸上若划出什么小疤,大概会不愿见人。 但他并没有。 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更在意的是—— 降香借着他摔倒的机会,就要翻身而起! 她根本想不起别的,疼痛和恐惧占据了她全身。 他要干什么,她不知道! 疼! 别过来,别过来…… 趁着面前人倒地,降香奋力推开他,抽出双腿,撑起上身。 眼看着就要站起来了! 谢承思却像是要拼命。 他知道自己腿脚不便,不浪费时间站起来追赶,直接就着趴伏的姿势,抱住降香的腿,一把将她扯倒在地! 再然后,手脚并用地爬到降香身上,重新摁住她。 嘴角的血痕都来不及擦。 任由腥味在口中弥漫,也任由血痕凝成黏黏的一块,粘在脸上。 什么仪态礼数,什么贵重的亲王身份,统统抛于脑后! 接着,他们便在这翻倒的食案前,污糟的酒菜之中,扭打成一团。 旁侧侍奉的诸人,虽然都不能说话,仍然屏息静立,大气不敢出。 谁也不敢上前阻拦。 降香彻底忘记裹身的破碎衣物了。 不再时时担心要遮掩身子,她的身形灵活了许多,对上尚未恢复的谢承思,其实是占上风的。 她实在是太害怕了! 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承思。 她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 他掀了桌案后便一言不发,人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凶狠。 两只琥珀色的眸子,如今已经完全浸在血里了。 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仿佛被激怒的猛兽,狂暴地驰奔,要与面前的猎物不死不休! 降香一眼也不敢多看。 生怕看多了,就要被他扭断脖子,活活撕成两半! 她本能地要逃,要用力反抗,他却像不知痛。 不在乎降香向他身上脸上招呼来的拳脚。 不在乎碎裂的瓷片扎穿衣物,扎进皮肉里。 ——直到降香力竭,暂时无法反抗。 谢承思向身后的侍从使了个颜色。 他们低着头上前,为他递上了鞭子和麻绳。 又默默地退至远处。 降香没见过这些东西,应当是他来时准备好的。 他要干什么?! 降香惊恐之下,身上又生出了几丝多余的力气。 “别打我!别打我!求求你,别打我——” 她嘴上喃喃念着求饶的话,动作却毫不含糊。 抱着头,曲起膝盖,就要往他身上蹬去。 慌乱之中,她看不清眼前事物,只知道用尽了力气乱蹬! 谢承思的心口挨了她几脚。 可他仍旧不言不语,不躲也不避,咬紧了牙关,把一切都吞进喉咙里! 直接正面朝向她,用最快的方式将人制住。 原本鲜亮的衣裳上,又多了几个油乎乎的脚印。 混着皮肉扎破渗出来的血迹,滚在地上沾染的饭菜。 破破烂烂的样子,邋遢至极。 美丽的容颜上挂满了伤痕,表情因受伤而痛苦扭曲。 可他却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连痛呼都忍着。 绳子捆住了降香的四肢,使她只能徒劳的扭动。 她嘴里被堵了东西,说不了话,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谢承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他的面容凄惨,嘴角眼角都是伤,眼神却凶狠。 里头蕴含着的怒火,犹如实质,就要喷薄而出了! 他将手中的鞭子高高举起。 乌黑油润,像只细长的黑蛇,表面簇着细小的鳞片,若当真刮在身上,便是一根一根的倒刺,定会留下一道一道的血痕。 降香知道自己逃不过了。 她不是故意要反抗的! 她只是太害怕了! 他不原谅她吗? 可她连再次寻死的勇气,都没有了。 降香害怕地闭上了眼睛,身子也蜷成了一团。 别打,别打了…… “唰——” 是鞭子落下,破风而来的啸声。 降香赤裸的身子,随着声音,猛烈地发着抖。 但想象之中的剧痛并没到来。 降香抖着身子,眼睛悄悄睁开了一条缝。 鞭子最终没有落在她的身上。 而是落在旁边支撑房梁的楠木大柱上。 传说中能千年不朽的金丝楠木,被鞭子抽掉了一层皮! 鞭痕印在上面,竟成了一道深深的凹槽。 可见气劲之大。 “都出去。”谢承思攥紧了手中的鞭子,转过身,对房内的余人道。 他终于开了口。 声音嘶哑,语句含混不清。 应当是方才扭打时,伤得多,力气也耗尽了,说话受到影响。 周遭候着的一干仆婢,早被吓得瑟瑟发抖,不敢乱看。 听怀王发了话,立刻如蒙大赦一般,应声而退。 他们都不会说话,走的时候也静悄悄。 只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现在,只剩他与降香了。 谢承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一丝不挂地蜷在地上,光滑的脊背上,除了地上的污糟,只有碎瓷划出来的浅痕。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了。 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在扭打之中,他只是制住她,并没有对她出手。 她的一身皮肉,远不如他自己那般狼狈凄惨。 谢承思却依旧不在乎这些。 似乎是忘了要爱美。 他坦然除去身上早已破烂不堪的衣物,伸手撑在降香背后的墙壁之上。 太近了。 降香将自己蜷缩得更小,几乎要缩进墙角之中。 她不想与他那双浅色的眼珠对视。 两颗琉璃珠,变成了两面透亮的琉璃镜。 照出了、照出了……她不愿叫人知道的一面。 岂止是不愿叫人知道,她自己也不愿知道。 而谢承思也不想看见她。 他用另一只手的虎口,卡住降香的下巴颏,将她的脸扭向一边。 侧冲着墙。 又并拢五指,盖住了她的半边脸。另一半的脸,则被这只手,牢牢按在墙壁上。 他草草地撸了几把身下的巨物,扶着它,毫无任何征兆地,直接冲进了降香的花穴里。 连粗鲁的揉弄都吝于施舍。 痛当然是痛的。 干涩的花穴夹得他们都痛。 卡在当中,进不得,退不得。 可谢承思却不像降香一般畏缩,无论如何痛,都也忍得。 破开一切阻碍,捅进了她的深处。 抽出又进去,回回如此。 凶戾,甚至有些暴虐——对彼此都是。 对降香如此,对他自己亦然。 心中满含着恨意。 降香闭着眼睛,仿佛在受刑。 若非谢承思紧压着她的脑袋,使她动弹不得,她恨不得要将额头往墙上撞! 她如今是越来越不耐痛了。 在公主府总有办事不利,被责打的时候,也有与目标缠斗,不慎受伤的境况。 谢承思的尘根再如何粗大坚硬,也不过是血肉铸成,哪有真刀枪、真棍棒落在身上的疼痛? 那些疼痛她都受得。她早该麻木。 不知为何。 或许是在怀王府中,安逸日子过得太多。 但降香忘了一点。 事情尚未败露时,谢承思与她交媾,但凡动作稍显粗蛮,使里头的嫩肉有一丝不适,她都要出声。 不拘是粘腻的哼哼,还是不满的痛呼。 现在却不敢了。 或许是疼痛,让降香的脑子转得极为迟缓。 朦胧之中,她听见谢承思低沉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想回去?你回不去了。” 听不出什么情绪。 44.喝药 蒋神医在神京的宅子,首次迎来了怀王的大驾。 虽说这间宅邸,已在蒋神医名下,但它毕竟是怀王赠予的。 身份贵重的金主亲至,蒋神医自然要作陪。 “怀王殿下,这些地方我都重新修葺过,院子里的花草搬走了些,辟成了药田,不知还入不入得你的眼?” 蒋神医领着谢承思,绕着屋子转圈。从药田里栽了什么药,到屋顶换了什么瓦,用最好的词,全都吹了个遍。 十足周到。 生怕谢承思不高兴,把屋子收回去。 毕竟,谢承思之前还答应过他,要携上美酒,邀请他去高玄弼府上做客。 这几日却没了音信。 要是直接去问,那就堕了神医的名号了。他是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怎能上赶着找人讨酒喝? 最后,还是在旁敲侧击之下,才从怀王府卫口中套来了话。 说是殿下突然纳了降香娘子为妾,所以比平日更繁忙一些。 可依蒋神医对谢承思的了解,纳降香为妾,是喜事。按怀王那种爱热闹的性子,一定会到处嚷嚷。不摆流水席,也要大宴宾客。 如何不请他去吃酒? 大概是什么事让他生气了。 喜事也顾不得庆祝。 因此,谢承思不请自来,使蒋神医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寸步不离地陪伴。 态度称得上谄媚。 避免火上浇油,在气头上惹怒了他。 而谢承思显然对蒋神医的院子,不是那么感兴趣。 他挥退左右,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有没有能叫人手脚无力的药?给人吃的。” 蒋神医被他问得一愣。这又是来哪一出? “最好吃下去之后,能一直使不上力气。不要那种过阵子就好了的。还要能掺进别的东西里,不叫人吃出端倪。” 谢承思将要求描述得更具体了些。 “有倒是有,只是殿下这是……”蒋神医欲言又止。 “你只管把东西给我,手不要伸太长。” 他的语气语调,和平日里没有什么差别,同样的尖酸刻薄,同样的颐指气使。 但蒋神医却觉得不一样。 他立直了身子,抬头望向谢承思。 这才恍然发现,怀王的身形,竟生得如此高大。 同自己说话时,会微微垂下头,阴影便笼罩了全身。 与坐在素舆之上的那个废物纨绔,全然不同。 定睛一看,他那张精心养护的艳丽的脸孔,此刻却挂了彩。 两边脸不太对称。 一侧的脸颊高高地肿起,嘴角敷着伤药。 谢承思的样子,应当是滑稽可笑的。 蒋神医却笑不出来。 反而感受到不同寻常的压力。 他竟愿意这样出门? 一出门,便来找自己要害人的方子? 他到底要干嘛? 若不依从,他不会顶着这张脸,直接让自己血溅当场吧? 蒋神医惊疑不定。 “这药对人,可有什么害处?喝多了会怎样?若连着喝很久呢?” 谢承思的声音适时响起,打断了蒋神医心中万千思绪。 “没、没有。喝下去人会犯困,喝多了就提不起精神。长喝短喝,都一样。停一段时间就好了。” “你到底要干嘛?”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这种药本身就是害人的,还担心它真害到人? 要真担心,不用不就好了。 “不关你的事。” 谢承思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 眼神淡如水,里头含着的沉郁之气,却凝成了实质,稠得像是湖底的淤泥。 吓得蒋神医急忙闭上了嘴。 再好奇也不问了。 好在谢承思只是取过药,便施施然离开了。 蒋神医长舒一口气。 * 从蒋神医那里取来药包后,谢承思一直亲手提着。 并且,亲手放在了书房的桌案前。 降香不在,桌案被他堆得乱七八糟。 药包勉强立在这一片文山书海之上。 木架上原本挂着一只鹦鹉笼子,现在也不见了。 连着里面聪明神气的鹦鹉,被谢承思一道丢给了成素。谢承思不想见到它,也不想让它饿死。 谢承思盯着药包看。 他的小腿还在隐隐作痛。 凡迈开腿走路,它们就会刺痛。有时痛得狠了,能痛入骨髓。 什么健步如飞,镇定自若,那都是强忍着装出来的。 这是弱点,不能叫人发现。 蒋神医为他祛毒时,说他中毒时间太长,毒虽然解了,但并不确定能同先前的患者一般,恢复如初。 他说,只能尽量试试。 关于金降香。 他当然恨她。 其实,他很不愿意相信是她。 他已经给了她无数次机会。 可不幸的是,就是她。 他不会便宜她,让她简单地死了,死后一身轻松。 她现在看上去更想逃跑。 虽然,他并不能确定这一点。但他从来不喜欢不确定的感觉。既然可能逃跑,那就是要逃跑。 他更不会让她逃跑。 他要关着她,留着她的命,一直折磨她,报复她,直到他腻了。 以消心头之恨。 以报他两年多的断腿之仇。 小腿又开始发痛,连带着他的额角,也一抽一抽地痛。 关于药。 他当然要给她喝。 喝了全身无力,既不能去死,也不能逃跑。 虽然,关着她的院子里,早就严防死守,布好了层层的护卫,但她还是要喝药。 毕竟,他不喜欢不确定的感觉。 一切都要万无一失。 她只能任他摆布。 对于叛徒,他绝不可能心软。 绝不。 谢承思轻蔑地冷笑出声。 只是脸上的伤痕未愈,嘴角只能勉强地扯出别扭的弧度。 冷笑不像笑,反倒比哭还难看。 * 待降香再次从东跨院醒来,周遭是一片宁静祥和。 前夜的狼藉收拾得干干净净,污糟无影无踪。 食案换了一张新的,比原先的更厚重。 当时被他们带倒的烛台灯架,屏风摆件,也全换上了新的。 而她身上,在厮打之中被划破的伤口,也都厚厚地敷了一层上好的金创药。 是什么品种的伤药,降香稍闻便知。 她原先在公主府中,为公主做了许多私下里的勾当,难免要与人争斗,大大小小的伤受过不少。 伤药用得自然也不少。 不过大多是制式的寻常药物,效果一般。 到谢承思身边后,虽脱离了那些刀口舔血的日子,不怎么受伤,但谢承思出手豪气,无论她受不受伤,用不用得上,一股脑赏过各种膏药。 里面便包含各种的伤药。 使降香大开眼界。 从此以后,她便好药坏药都识得了。 哑女早早候在床帐外,将一切准备停当,叉手等着降香起身。 降香一撩开帐子,便看见她端着一杯清露,一捧青盐,要递给她净牙漱口。 降香慢吞吞地接过,问哑女:“如今几时了?” 哑女用手比划了个时刻。 降香看不懂。索性翻身下了床,自己走到一旁的时计边上。 已经辰时过半了。 时计上的刻度,让她一下子愣住了。 她从未想过,自己能睡那么久。 平日里要上值,便是休假中无需做事,睡到自然醒,也不会超过卯时。 怎么会? 还在惊讶之间,哑女又走上前来。 比划道:娘子,如今已近午,可要摆饭? 这回降香倒是看懂了。 她点点头:“好的。” 用过午饭,降香感到有些困倦。 如今囚在这院子里,一切未知,背后的东西,她也不愿深想。 便干脆顺着身子的意思,拉起被子躺下了。 哑女仍然在近旁服侍。 这一觉又睡得长。 醒来天已擦黑了。 降香却像是还没睡够。 手脚绵软无力,眼皮总忍不住要粘在一起。 哑女向她比划着差不多的话:娘子,如今快到夜里,要不要摆饭? 降香晕乎乎地坐起,点点头:“好。”是该用晚饭了。 当她拖着异常沉重的身子,勉强坐在食案边后。 忽然觉察到一丝怪异。 怎么会这么困,不应该呀? 怪异只在心中闪过一瞬,她便将其放到一边,持起手边的竹箸,端着碗用心地吃饭。 直到—— 竹箸不知怎的脱了手,滚到了她的脚边。 降香并不想去捡,反而生出如释重负的心情:终于没什么事情,要挡在睡觉之前了。 她连饭碗都放下了。 直接坐着打起了瞌睡。 半梦半醒之间,方才的怪异感越来越重,使她不得不惊醒过来。 早晨醒不过来,白日里又全睡过去。她坚信自己不是觉多的人。 那到底是什么导致的? 房里没有熏香,身上涂着的膏药她也熟悉。 那一定是入口的东西了。 午饭有问题,晚饭估计也差不离。 降香为长公主办事多年,又做怀王心腹,对这些十分警惕,一下便想通了其中关窍。 这药除了让她浑身无力,还有什么别的作用? 降香的心揪了起来。 这比死还难受。 死是已知的,忍一时的苦楚,腿一蹬眼一闭就过去了。而吃了药之后会怎样,她根本摸不透。 她的手指连着整个身子,都开始不自觉地颤抖。 降香不想惊动身旁的哑女。 费了极大的力气和决心,才将颤抖压下来。 好在没吃多少,她一直这么安慰自己。好在现在只是困倦。 这才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用饭。 饭菜只在口中绕过一圈,便全进了她的衣袖里——她不动声色地,将入口的一切食物,全吐了出来。 她打算等到夜里,背着人,将它们全处理掉。 稳妥起见,她应当会埋在院里。 身上乏困又如何,公主府有的是法子叫人不困。 她竟然都还记得。 可惜,降香的计划虽好,终究是棋差一着。 哑女搀着她沐浴,身子浸入温水里,她就上下眼皮子打架,一直等水凉了,才被冻得醒了过来。 好容易吹熄了灯烛,人一躺下,沾着枕头又要睡。 不过,降香倒不是跌在了倦意之上。 公主府教的法子是很有用的。 她手心里藏好了一块尖锐的碎瓷片,一犯困就往自己的大腿上扎,疼痛使她清醒。 也不知道这瓷片,是从哪里得来的。 或许是前几日,在满地碎裂的杯盘碗盏之中,悄悄昧下的。 话说远了。 降香没有跌在倦意之上,而是—— 月落时分,她悄悄跑进院子里,想要埋掉自己没吃的食物,却被谢承思逮了个正着。 45.黑暗上 “不想吃药?”谢承思抄着手,倚门而立。 降香埋好傍晚的饭食,正拾阶而上,便与他打了个照面。 窗边的桂树投下一大片阴影,遮住了他的身形。 大约是午饭里东西的效力,使降香身上疲乏,对外界的感知迟钝了许多,加上她心里又装着事,竟一时没能察觉有人。 听见声音,才蓦然停下脚步。 月亮并未完全落下,低低地垂在天边。 月光透过桂树密丛丛的枝桠,银片子一样洒在谢承思脸上,照亮了他一半的脸庞。 他脸上的伤痕还未好全,半边面颊仍然肿胀着,掩在暗处,滑稽之感荡然无存,反而变得阴森诡异,像是阎罗不收的恶鬼,终于揭开了半张美丽的画皮。 “不想吃药?”他又重复了一遍。 降香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她被发现了。 不,是他给她下药。 “饭菜里下得是、是什么药?” 身上那种熟悉的颤抖,又卷土重来了。 颤得她连简单的一句话,都说不连贯了。 “让你无法逃跑的药,吃不死人。”谢承思并不遮掩,“我说过,你想死,可没那么容易。” 降香的神色,映照在冷清月光下,看上去愈加灰败,其中有显而易见的畏惧。 “我不跑,这么多人都守着我,我跑不掉!可不可以不吃?不吃好不好?”她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 脚步匆忙,仿佛下一刻就要转身逃开。 快逃! 这确实是她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可她已经吃下了药,再不像往常那样矫健了。 她浑身乏力,脚步像灌了铅,从没这么沉重过。 谢承思只是随意伸手,扯着手腕轻轻一拉,便制住了她。 “不可以。不好。” 他将她拉到桂树底下,迫使她背靠在树干上。 谢承思将降香的两只手腕扣住,不让她乱动:“不想吃也得吃。” 然后,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一包点心。 拆开绑在外面的绳子,里面是各色面果和酥馔,且不说好吃与否,卖相都是极精致的。 他从里面挑出一块花糕,慢慢靠近了降香的唇边。 降香的呼吸骤然急促了起来。 冷汗浸透了她的脊背。 花糕碰到了嘴角,后脑勺却已经磕到了树干,再不能退。 她抿起嘴唇,紧咬着牙关,瞪着眼睛,屏住气,整个身子都绷了起来。 不行,不能吃! 可她这些举动,连拖延时间都做不到。 只是徒劳。 谢承思轻而易举地就撬开了她的齿关。 他却并不急着喂她吃点心了。 “咔哒”一声,他手下一旋,利落地卸下了她的下巴。 动作称得上优雅。 降香无法控制口中的涎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顺着嘴角涌出来,狼狈又丑陋。 谢承思却丝毫不嫌弃。 细长的手指顺着她的牙齿,一颗一颗地,依次往深处摸过去。 缱绻地摸过温润的齿列,又摸过柔软的牙床。 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玉石商人,新得了一批货物,挑选时饱含着爱意与期待,要选出最最好的上等货。 降香背后的冷汗淌得更多。 玉石商人挑好了货,就要取货。 怎么取货? 她怕他将她口中的牙,也像这样一颗一颗地,全部拔光。 动作一定会和卸下巴一样优雅。 但谢承思究竟没这么做。 他摸够了降香的牙齿,便将手中的花糕递进她口中。 捏着她的双腮,捂住她的嘴,强使她咽了下去。 又是“咔哒”一声,脱臼的下巴回到了原位。 不知眼睛是否睁得太久,降香的眼角涌出了泪花,源源不断。 谢承思见着,将美丽的脸凑到她近前,放轻了声音劝哄:“不哭不哭,真是小可怜。吃完了就会睡着,睡着了就好了。睡一觉就好了。” 他从来没有这般心软地哄过她。 正如同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哭过。 秋夜的微风摇动树梢,繁茂的树叶沙沙作响。 碎金般的木樨花簌簌飘落,融在同样摇晃的树影之中。 树影里一对男女相拥,似乎亲密无间。 谢承思喂给降香的花糕里,还多加了迷药。 她咽下去没多久,迷药就起了效,使她人事不知地晕倒过去。 一头栽进谢承思的怀里。 他爱怜地抚了抚她的鬓角。又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哭花的脸。以及,嘴角半干的涎水,花糕留下的碎屑。 “怎么这么不小心,吃东西还掉屑呢。别着急,以后还有很多可以吃。” 谢承思将她打横抱起,慢悠悠地进了房。 房中的灯火燃起又熄灭。 谢承思离开了。 * 降香醒来时,却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并不是天还未亮。 而是窗户全被木板封死了,不让丝毫的光线透进来。 只留了一扇紧锁的活门,供人送东西进来。 屋中的其余摆设倒是没变,不过蜡烛灯盏之类,全被撤了下去。 降香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试探着翻了个身。 脚边却传来哗啦啦的一阵响声。 降香伸手去摸,摸到的是一串精铁打制的锁链。锁节有她手指一般粗,碰上去冰寒透骨。 一端包裹着温暖柔软的毛皮,铐在她的脚踝上,一端伸向远处。没有光,她看不见尽头。 降香立刻缩回了手。 带着锁链又响了起来。 仿佛牛头马面自地府而来。 晃着手上的锁链,露出口中的血淋淋獠牙,说她生时犯了重罪,死后不得安生。 要来解她下黄泉。 从那以后,降香再没见光。 也再没见过人。 服侍她的哑女只会在送饭和沐浴时出现。 她的时间被拉得很长。 不分昼夜。 先时,她只是身子发软。意识却很清醒。 至少没死,有吃有喝,没人打她。她会鼓励自己想开一点。 看不清外间的变化,她还有时计。 水中的浮标每走一格,便是一个时辰。 时计走得实在是太慢了。 降香很快就不满足于盯着它看。 她开始和自己说话。 编故事给自己听。 一次哑女进来送饭,正巧撞见了这一幕。 降香羞得连忙闭上了嘴。她自言自语像个疯子,竟让人听着了。 反正哑女不会说话,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然而,她很快就改变了主意。 降香不是话多的人。 腹中穷尽,也说不了多少话。 让哑女撞见自言自语后,她不再羞耻地停下。 甚至特意等她进来,再大声地开口叫住她:“喂,你叫什么!我给你讲个故事听!不听故事,笑话也可以!” 降香带着脚镣,追在哑女身后,希望她能有回应。 可哑女不会说话,留给她的,是一片沉默。 而且,她像个装了机关的傀儡人,只会照章办事,绝不多理睬降香一下。 好吧,没有回应,多进来几次也行。 降香这么想着,也这么说了:“你不理我没关系。可以多进来几次吗?就让我多看看你,让这里多点人气。” 可一切都是徒劳。 她终究没有得到回应。 日子一天天过去,降香日日在精疲力竭之中睡去。 醒来继续在一片漆黑之中,无事可做。 送来的饭菜里,每道都掺了药。 一开始,她会因药效而嗜睡。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她能睡着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降香再也不想说话。 她再不能往好处想了。 焦急地盯着时计,唯一的盼头便是送饭的哑女。 什么时候是个头。 没有尽头。 挂在脚上的锁链,动一下就要哗哗响。这是她能听见的,为数不多的声音。 声音敲打着她的太阳穴,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痛。 她便是不动,声音也好似在耳边回响。 从睡着到醒来,没有止息的时候。 降香的头脑越来越昏沉。 醒着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却少。 按着时计上的刻度,降香已在黑暗中呆了二十一天。 房门又一次打开。 降香呆滞地凑近了时计——现在不是哑女会来的时刻。 是谢承思。 他一眼便看见了缩在床脚的降香。 手边放着时计。 谢承思拽住她脚上的锁链,猛地将她拽了出来。 降香整个人扑倒在他面前,手里还抱着时计。 脚铐上包裹着的柔软毛皮,因外力的拉扯,在她的脚腕上擦出大片的红痕。 “要出去吗?”谢承思俯身,凑到她面前,轻声问。 降香乍听见人声,立时崩溃地大喊道:“要,要!” 她撑不住了,眼泪冲出来,仿佛是洪水冲出决口的河堤。 “答错了。”谢承思一把抽走了她怀中紧紧抱着的时计,“没收。” “不要、不要!不要出去!”降香不住地摇头,声音更加尖锐。说到最后,已近声嘶力竭。 “晚了。你只有一次机会,答错了就是答错了。答错了,就不能出去。” 谢承思直起腰,目光免不得要落向她的眼睛。 下垂的,沮丧的。圆睁着,紧绷着。充满了害怕。 可看上去仍是一般的真挚诚恳。 似乎是俯身起身之间,动作太多,使小腿上的刺痛感,越来越重。 仿佛钝器慢慢地刺破血肉。 疼痛再多,谢承思面上却不露分毫。 反而慢慢绽出一个笑容:“怕什么?我还没玩够呢。” “这双腿拜你所赐——而我,当然要把你欠我的,一件一件讨回来。我所受过的折磨,当然要数倍报还于你。” “本王可容不下叛徒。” 他挑起了降香的下巴,直视着那双讨人厌的老实眼眸。 降香脑中混沌,意识不清,只知蜷成一团,双手环住膝盖,没有时计,便紧紧地抱住自己,瑟瑟地发着抖。 45.黑暗下(H) 谢承思轻而易举地掰开了降香的手指。 她吃了太多药,早就没了原先的力气。 尽管不情愿,身子却是软绵绵的,任由他摆弄。 他将她推倒在床上,挑开了她的衣襟。 降香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 衣襟挑开,柔滑的锦缎便顺着她的肩膀滑落了下来,露出赤裸的身子。 自从窗户被封住,她被困在这间黑暗的屋子里,就再也没穿过外衫。 因为她遍寻不到。 柜子里只放了寝衣。 胸脯大剌剌地露在外面,降香却不如平日一般羞耻。 她想不起来羞耻。 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只知道要躺着,已经感受不到谢承思在做什么了。 摊开了双手,任由两团丰满的乳儿挺挺地翘着。 双腿也敞着,露出腿间藏着的秘地。 像是初初降生,不识人世的幼儿。 没衣服…… 没衣服,不能出去,出不去…… 出去!她要出去……黑,怕黑……出不去。 又有一些意识的碎片,断断续续浮现在她心中。 出不去……出去,出不去,出去! 出去! 强烈的念头盘踞在脑海之中。 降香原本还柔顺地躺着,任人施为,此刻却忽地坐起,抓住脚上的镣铐,猛烈地摇晃起来。 锁链碰撞的动静,一声大过一声。 像浪花。降香想,浪再大些,就能将这铁疙瘩卷走了! 她摇得更加起劲。 谢承思却没那么多耐心,等她过家家: “别装了。你以为装成稚儿一般的傻子,就能蒙混过关?” 一片黑暗之中,他不知从哪里找出了几副刑具,缚住了降香的手脚。 双手扳过头顶,收在一处,用链子拴在床头。两条腿折到胸前,被强硬地套进了枷锁之中,使她只能撅着屁股,双腿大张,花穴朝天。 降香仍然坚持摇晃,动作越来越激烈。 谢承思不想与她纠缠。 端起不远处小几上的汤药,捏住她的双腮,压住她的舌头,就往她嘴里强灌。 药是从蒋神医那里开来的,能令人浑身无力。 降香一直吃的都是它。 不过此时被煎成了汤剂,又被谢承思带进了房中。 一碗药下去,降香安分了许多。 谢承思轻柔地为她揩去嘴角残留的药汁:“这才乖。” 他伸手掰开了她的花穴。 里面干干的。 两片花瓣紧紧地闭合着,最上面的花珠也缩在褶皱里。 谢承思本想直接闯进去,见状却改了主意。 这回他倒很有耐心了,一层层地剥去外皮,掐着根部,将小小的花珠挤了出来。 指腹抚过表面,激得降香立刻颤抖了起来。 她的腰眼软了,酥麻感蔓延至整个下腹,带出深处的一股热流。 顺着腿跟一直流下去。 谢承思俯下身。 将美丽的脸埋在了降香的腿间。 挺直的鼻梁,正正好好地擦过花穴的缝隙。 鼻尖戳到花珠上。 呼吸之间,热气似乎顺着张开的花唇,蒸进了身子深处。 他微微张开嘴,用牙齿叼住花珠。 轻轻地摩挲过,先是试探地舔舔,又伸出一点舌尖,将它一整个裹起来。 原本米粒一般小巧的花珠,在这般吸咬挑逗下,硬硬地胀起来。 穴里的水液,越发积极地向外涌出,沾湿了他的下巴。 降香小声哼唧起来,并且大方地挺着腿心,向他近处更送了一些。 现在,她褪去了羞耻,只有诚实的欲望。 谢承思的舌头又移到花唇上。 花唇也红红润润地胀着,软软地滑进了他的口中。 舌头却往更深处探去,卷走里面积着的粘稠汁水。 他的喉结微动,将吮到的花液咽了下去。 降香痴痴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喉结。 换来的是更急切的吮吸。 柔软的舌头像只灵巧的小蛇,往穴里钻去,拨动层层迭迭的软肉。 连挨挨挤挤的褶皱都不放过,要从里面吸出水来。 花珠鼓鼓地跳,酸得仿佛要炸开。 当谢承思的鼻尖再一次触上去,像是点燃了花炮上的引信,噼里啪啦的声音之中,斑斓的烟火便冲上了天。 降香扭动着身子,放出声音,快活地呻吟起来。 若她还清醒,绝不容许自己这般失态。 可她快活的太早了。 酷刑才刚刚开始。 谢承思并不给她任何歇息的机会。 像是不知疲倦一般,固执地舔吸着,仿佛要将她抽干。 一波潮水未平,另一波又眼看着要卷来了。 到最后,她身体里的水真的流干了。 花珠不再是胀胀的酥,而是碰一下就觉得刺痛。 “求求你,别——痛,痛!”降香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她挣扎着蠕动,想摆脱谢承思的桎梏。 他的确抬起了头。 但下一刻,细长的手指,坚定地按上了她的花珠。 又来了。 …… 在屋外候着的哑巴侍从们,一直静静听着屋中的声响。 从娇哼到呻吟,从低泣到哭喊。 最终都归于沉寂。 降香的时计被拿走了。 她算不出日子了。 46.满意 自那日后,降香变得很乖。 她很少在屋中走动。 大多数时间里,都静静地坐在角落。 哑女进屋时,她也不追着她说话了。 开门时,外间的光线漏进来,她会捂住眼睛,怪叫着跳进角落的阴影里躲避。像是夜里游荡的鬼魂,受不住太多阳气,更不能照见日光。 其实,她只是避光,本意并不想要避人。 虽然不再追着哑女说话,但也不是一言不发。 每当她看到哑女要走,一定会出声问:“殿下今天还来吗?” 哑女总是摇头。 降香却一直坚持。 这是她唯一会说的话,是她日日重复的话。 她牢牢记得,上次谢承思来时说过的话:答错了,就不能出去。 那答对了呢?答对了就一定能出去。 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是——不要出去! 她期盼着谢承思再来,期盼着他给她第二次机会。 她不会再错了! 可谢承思一直不来。 她的希望一日一日地落空,人变得茶饭不思。 身体也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 直到哑女发现,她已经连着三日不进水米。 谢承思才终于愿意屈尊现身。 来时,他亲自提着食盒。 降香见着他,黯淡的眼神忽然亮了起来。 不顾脚上沉重的锁链,跌跌撞撞地跑向他,一把抱住他的大腿。 “我知道了问题的答案,我能答对的!” 生怕抓不住,他就又要走了。 “很可惜,今天没有问题。”谢承思冷笑一声,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捏住她的下巴凑近自己,“听说你不想吃饭?” 降香陡然睁大了眼睛,挣扎着摇头:“没、没有!” “说谎。你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你不该绝食,第二,你不该说谎。所以,失去了回答问题的资格。”谢承思冷酷地宣判。 “不!不——!”降香跌坐在地上,双手抱头,疯狂地抓挠着头发。 身子挣开谢承思的控制,缩着双腿,往角落躲去。 虽然她盼他来。盼他再多给她一次回答的机会。 可当他扼杀了她回答的机会,被期待盖住的恐惧害怕,就全都显现了出来。 上次的记忆就像是潮水,一下子涌过来,淹没了她。 她怕。 怕他再像上回那样惩罚她。 无尽的折磨,强迫着到顶,无数次。 可惜,有脚上锁链的束缚,降香无论躲到哪里,都逃不开谢承思。 他在她面前蹲下,打开食盒。 里面摆着白玉火腿汤,栗子烧鹅,糟鹌鹑,并一小碗碧粳米,一小碟菊花糖粉糕。 皆往外冒着热腾腾的香气。 显是厨房刚做好,便装着给他拎了过来。 食材之精细昂贵,竟甚于怀王本人的用度。 谢承思却并不珍惜。 ——仿佛感觉不到热烫的温度,将那香喷喷的饭菜混作一道,徒手挖出来,一下接着一下,仔细地往降香嘴里塞! 斯文秀致的动作,指间淋漓的汁水,对比起来,竟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唔唔!”降香的嘴巴被他的手指撑开,饭菜堵在口中。 尽管她尽力张大了嘴,艰难地咽下堵在喉咙口的东西。 仍然有装不下的饭粒菜渣,混着汤汁,沿着她的嘴角流下来。 下半张脸上,全是污糟的痕迹。 “还敢不敢绝食?”谢承思静静地看着她狼狈的样子,掏出帕子擦了擦手。 “唔……不、不敢……”降香嘴里含着饭,猛烈地摇头,眼睛里是噎出来的泪花。 “可不许再撒谎。我会叫人好好看着你。”谢承思又为她揩净了脸庞。 从此往后,降香便照常吃饭了。 似乎恢复了正常。 负责照料她起居的哑女,刚开始也这么想。 直到有一日,降香躺倒在了地上。 哑女以为这是她的新伎俩,和她扯着自己说话一样,都是想要吸引她的注意。 因此,她第一次并不理睬。 只是当她第二次再进门时,降香仍保持着同样的姿势,静静躺在地上。 上回送进来的食物,一口未动。连位置也未挪动过分毫。 哑女慌了。 正当她六神无主之际,消息也递到了谢承思的案上。 什么?她晕了?又在玩什么把戏?不是已经好好吃饭了吗? 公主府埋在他这里的钉子,就这么不经折腾? 折磨不过刚刚开始,他还没好好报复她,心头的仇怨更是未消。 她倒先受不住了? 自己竟被这样一个没用的人,害到如今的地步。 谢承思收在衣袖之中的手,不知不觉地攥成了拳。 他一点也不想再看见她。 “带我去看看。” 他站起身,对通报的哑侍说。 谢承思来时,降香依旧静静地躺着。 像是睡着了,宁静而安详。睁开时折着藏起来的睫毛,顺着眼皮耷拉了下来,温顺地垂在脸颊上。 鬼使神差一般,谢承思将鞋尖伸到她眼下,想碰碰她的睫毛。 只是刚触到她的脸,便不慎将她转了个朝向。 四肢软软地甩到地上。 谢承思收了脚。 “你去,给她找个大夫。不,还是叫蒋神医来一趟。” 他开口,吩咐身旁候着的哑侍。 哑侍沉默地行过一礼,领命而去。 哑侍行事谨慎,又口不能言,到了蒋神医的宅邸,只给他递了一张字条。 字条上书曰:蒋神医随我来,怀王殿下有请。只请蒋神医一人。 直弄得蒋神医云里雾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怀王这又是在唱哪一出?怎么又神神秘秘的。 上次来讨药,这次又只请他一人。 难道是他腿不舒服,却不想让旁人察觉,要请他再去看看? 虽揣着一肚子疑惑,但他人还是来了。 “你不是说,你那药,除了让人浑身发软,没有别的坏处?还说过,最多让人嗜睡一些?” 谢承思抓着蒋神医的手,将他拉到降香床前。 她没再躺在地上了——谢承思把她抱上了床,还帮她收拾了一番。 “是没有啊,我没骗你啊……”没见着人时,蒋神医还有心思同谢承思争辩。 直到他看到降香的样子。 他大惊失色。 她的后脑勺端端正正地摆在长枕上。枕上绣着鸳鸯。 锦被拉到下巴,平整地盖住了她整个身子。 脸色苍白,嘴唇也发白,白得几乎和面颊同色。下垂的眼角上缀着长长的睫毛,显得更加下垂了,带着些苦相。 像是传闻中受了冤屈,命若浮萍的可怜女鬼,被人重新装殓了起来。 蒋神医不合时宜地想。 不由得胆战心惊地看向谢承思,抖着嘴唇发问:“你你你你、你把她怎么了?要我医她?你找我讨去的药,是不是给她喝了?” 一连说了好几个你,才将舌头捋直。 “你医就是了,别问那么多废话。”谢承思的回答里,是掩不住的烦躁。 蒋神医不再多言。 长长地叹了口气,规规矩矩地为降香诊脉。 “她身上没病。我说过了,药没毒。你该相信我的医术。单从毒来讲,你腿上残留的毒,倒是更严重一些。” 蒋神医松开手,转过头对谢承思说。 “那怎么会晕倒?难道是她故意绝食?饿成这样的?可我收到消息,说她吃睡一切如常。”谢承思烦躁更甚。 “没有,应当也没有绝食。是心疾,忧思过重,心生怖惧,以至于五感封闭,心智混沌。你不能总把她困在这里。”蒋神医环视四周,话中意有所指。 他早发现了这间房里封死的门窗。 漆黑一片,不辨日夜,可不是人该常待的地方。 降香娘子与怀王之间,究竟生了什么嫌隙,非要他这么对她? 谢承思却装听不懂:“你先把她弄醒。” 蒋神医又叹气:“好吧,好吧。” 他从随身携带的药箧里,掏出一大排银针,找准了穴位,为降香施针。 屋中点上了降真香——降香的名字正来源于此。 烟气化作细细的白线,蜿蜒而上,甘中带辛,辛中带苦,气味幽沉。 是扶乩醮星,通真引鹤之香。 然而,香当然不可能引来仙鹤。 只是静静地堆在香炉里燃烧,为室内增添几丝聊胜于无的暖意。 待香末燃去一多半,蒋神医也施针结束了。 降香悠悠醒转。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谢承思放大的脸。 她的呼吸骤然急促了起来,猛地向后缩去,蜷起身子抱住了自己。 眼睛紧紧闭上,又一下睁开,重复了好几次。 原本平整展开,搭在她身上的锦被,被拉扯得皱了起来,又被她一脚蹬开,胡乱地堆在一边。 她害怕他。 两次都没答上他的问题。 却受了两次折磨。 她不敢多期待了,但畏惧始终萦绕心中。 谢承思见她醒了,挥挥手,无声地示意蒋神医离开。 蒋神医走前,看降香现在的样子,明显不太正常,不禁要提醒谢承思:“你得注意一点,她之后不能受刺激,人也要慢慢将养。药就别喝了。” 谢承思瞥了他一眼,不说话。 此刻,降香需要独自面对谢承思了。 她往床里多缩了缩。 又觉得自己应该更有勇气一些。 前两次失败了,这次万一能成功呢? 她只能依靠他。 于是开口,说出她在黑暗里,默诵过千百遍的答案:“我不想走,我不想离开,我答对了吗?” 谢承思深深地看着她。 许久。 终于出声:“对了。” 降香如同死牢里数着日子,等待问斩的囚徒,突然得到了大赦天下的消息。 又像是刚被捕上岸的鱼,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 脚上的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对了!对了!我可以出去了!对不对!”她激动地凑近谢承思身边,抓住他的双手摇晃。 谢承思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想出去?可以。” “谢谢殿下!谢谢殿下!谢谢殿下!谢谢……”降香口中念念有词,踉跄着下床,跪在地上,不住地向着他磕头。 谢承思扯着她脚上的锁链,不紧不慢地将她扯得站了起来。 又一把将她推回床上: “你若是敢不听话,私自与人联系,我不介意让大家都看清楚你的真面目——来自长公主府的叛徒,害我伤腿的罪魁祸首。你猜猜看,他们知道了,会怎么想你?还愿不愿意理你?” 低低柔柔,像是情人之间的絮语。 “不!不要!不要!”降香用力地摇头,尖声呐喊。头发摇得散乱,发丝全蒙在脸上。 脚上的锁链声似乎越来越大,像是呼啸的巨浪,盖住周遭所有的声音。 谢承思的话语远去了,她只能放声喊出来,才能不让自己也被淹没。 -- 明天又休息,不更拉 47.旧友 谢承思给降香喝的药停了。 换成了安神的方子,也是蒋神医开的,为治她痴傻疯癫的病症,并且会定时过来,给她看诊施针。 怀王府的东跨院里,封死的窗户拆了。 日光又一次照进了屋内。 窗户封起来的时候,还未至中秋,现在已快到小雪。 院中桂树上的木樨花早就落尽,满院清香仿佛是一场幻梦。 今年的新雪虽还未落下,但天气确实已经很冷了。 有日头高挂着的时候,还稍微暖和一些。 然而,降香在黑暗之中被关得太久,眼睛畏光,偏爱缩在暗处。 为免使她受凉,房中早早铺好了地笼,里面烧的是上好的银丝炭。 之前侍奉的哑女被换了下去。 换来的新人,依然是个哑巴。 显而易见,蒋神医走前对谢承思说过的话,他听进了心里。 他现在也不锁着她了,允许她与府中人交际。 只是不能离开怀王府。 成素、缬草和甘松,先后都来探过病。 成素是内监总管,缬草是府卫头领,他们行事更稳重些,只是大略说些寒暄的话,便放下礼物走了。 而甘松却不同。 他本身活泼爱闹,性子自来熟,与降香私交也不错。 因此,他好奇追问的东西便多了。 “降香,你这是什么病啊?怎么突然就病了?” “啊!不对不对,我不能直呼你的大名。你是殿下的房中人,得叫你金夫人。” “当夫人的感觉怎么样?很爽吧?我就知道一定会有这一天的。不过殿下怎么不帮你庆贺庆贺?这么悄悄摸摸的,实在是太突然了!我们都来不及祝福呢!” 甘松的话又多又密。 降香低下头,静静地看着怀中揣着的手炉。 看上去还没好利索,做什么都是慢慢的。 想东西也是慢慢的。 开口说话之前,要思索一阵子,还要做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 手炉外套了厚实的锦袋,隔绝了灼烫的炉心,使暖意均匀地慢慢透出来。 手炉里当然也混了香末。 毕竟,谢承思喜欢用香,凡能熏香的地方,都要熏上。 终于,她抬起眼睛,看向甘松:“我一切都好。病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十几年未发作了。秋天里发了场风寒,就将这弱症勾了出来。” 声音听着虚弱,但话已经能说得很清楚了。 此刻,她思路清晰,明白自己不善言辞,而偏偏甘松问的这些问题,她一个也答不出口。 她这么说,是因为她知道,只能从中挑拣她能答的几个,含混过去。 全然脱出了曾经那般痴愚疯癫的的样子。 话说完,她也终于懵懵然发现,其实自己是很会骗人的。 原来她并不是一个诚恳的人。 更不是老实人。 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屋舍之中,她是难受,但并没有表现中那般严重。 谎话也是张口就来。 公主府里的暗卫,做的都是杀人越货的勾当,若不会撒谎,哪能有命活下来? 只是在怀王府的蜜罐里泡久了,连自己也骗过去了。 怀王府不再是蜜罐,她也不能再蒙骗自己。 甘松被降香的话牵着走:“啊?那什么时候会好?还是说,很难好?” 降香笑笑:“没关系的,身上没什么大碍,养养就好了。” 甘松夸张地拍了拍胸口,做出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那就好,那就好。你那一身的功夫,又漂亮又利落,可不能因为生病,再也使不出来了。” “对了,你如今做了夫人,还能同我们一道共事吗?若是不能,那也太可惜了。”他又追问道。 降香摇摇头:“不知道。看殿下的意思。” 甘松:“唉,你要是想出来活动筋骨,跟殿下说,他肯定会同意。殿下脾气差归差,但决不会计较这些小事。” “不过,你是不是又因为说话太直,惹到殿下了?殿下无声无息地纳了你,给你配的仆婢,还都不会说话!我今天来,他们引路的时候,都是用字条传递消息的,真是麻烦极了。” “想开点,给殿下低个头。殿下最看重你,他会消气的。之前好多次,他哪次动了真火?你改改你这张嘴,多说些软话哄哄呀。” 他的话,使降香不由得心头颤了好几颤。 她冲着甘松,勉强地笑了笑:“我……会试试的。” 她确实惹到了殿下。 她妄想着殿下会原谅她。 可事实是不会。 她消失这些日子,就是证据。 不过,甘松若是知道其中因果,可能也不会原谅吧。 谁会原谅一个叛徒?一个罪孽深重,证据确凿的叛徒? 妄想只是妄想。 怀王断腿后的这几年,就当是她偷来的吧。 但她同样也牢牢记得,殿下说过,她只要听话,就不会说。 她会听话的。 她相信他。 他这些日子以来,不仅关着她,似乎也封锁了他中毒的真相。 甘松不知道,缬草不知道,成素不知道,连蒋神医也不知道。 他们是她为数不多的可亲之人。 往后会怎样,有没有尽头,她不知道。 但他们的关心,是她心中的慰藉。 她至少能有慰藉。 她不想让毁掉自己在他们心中的印象。 谢承思已经不原谅她了。 他们要是也……她不敢再深想。 “会再也没有人亲近我。”降香在口中对自己默念,“我会听话的,我愿意受惩罚,我不逃。” “噢对了!”甘松没注意到降香的异样。一拍大腿,打破了此刻沉重的氛围。 他忽然想起,今日来,还有另一个目的。 本来,见降香话说得勉强,说完又迟迟不语,他正搜肠刮肚地想说点什么,不叫话头落地。 可不是瞌睡来了就有枕头! 连忙将话题换过去:“成总管托我给你送个东西。我差点都忘了!你还记得殿下那只鹦鹉吗?现在殿下交由成总管养了。他本想着你大病初愈,想着正好能送到你这里来,权作一个解闷的小玩意。他上回跟缬草一起来探病,礼物带多了,便忘了它。所以托我转送。” “你等等,我这就去把它拿过来。” 这只鹦鹉,确实是熟面孔。 降香养过它许久,知道它的性子。 ——又聪明,又聒噪。 有时眼睛还没睁开,嘴巴倒先说上了。 然而,居于怀王案前时,它可不敢随意造次。每每怀王递出一个眼神,它就立刻乖觉地闭上嘴。只有他用它的时候,它才能尽情开口,一次性说个够。 降香当着怀王面喂食,它便温顺地像只鹌鹑,等怀王不在,那便该它作威作福了。 颇有种看透局势,欺软怕硬之感。 好在鹦鹉究竟不是人,除了挑食爱闹,并没有坏心思。只要顺着它,便能相安无事。 还有一点,它其实很亲近降香。 高玄弼说它性子像怀王,也有其中的道理。 降香还养它的时候,鹦鹉对着她,虽然不乐意听话,却理所应当地享受她的照顾。 后来,谢承思将它丢给了成素,它就一直蔫蔫的。 不知是否敏锐地觉察到主人的不虞,总之,是再没有对着降香那般神气了。 胖胖的身子瘦了一圈,鲜亮的羽毛也泛起了灰。 譬如说此刻。 甘松去取笼子,正往降香这边走来。 鹦鹉眼尖,隔着老远,就看见了她的身影。 激动地扑棱着翅膀,用鸟喙打开笼门上的插锁,“腾”地几下,笨拙地飞到了降香怀里。 又把她手里抱着的手笼,一爪子踢歪了! 霸占了她胸口最暖和的地方,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缩着脖子,端端正正地窝好。 嘴里还不忘骂骂咧咧:“我的!我的!我的!走开!走开!走开!” 把甘松惊得目瞪口呆。话都说不利索,一连好几个这:“这这这……” 这只肥鸟,当真成了精! “这什么这!这什么这!这什么这!”鹦鹉嗖地伸长脖子,周围一圈羽毛炸开,往甘松的手背上狠狠地啄去! 降香这时倒反应过来了。 她抱着鸟儿,身子往后挪了挪,让它正巧碰不到甘松。 这还得了!气急败坏的鹦鹉扭过头,就往她身上啄去:“不许拦我!不许拦我!不许拦我!” 方才鸟嘴逃生的甘松,这时却有了看热闹的兴致。 哈哈,这肥鸟果然是成了精,太好玩了! 他都有些不想走了。 但他毕竟担着府卫的职责。 见时间差不多,便顺势向降香提出告辞:“那我先走了。” 降香好不容易摆脱了鹦鹉的利喙,正手忙脚乱地为它梳毛,哄它消气。她自从进了这间东跨院,便再没看顾过它,上手已经有些生疏了。 也没空行礼,便冲着甘松点点头。 甘松踏出院子的那一刻,降香如释重负。 她垂下眼睛,将脸挨在鹦鹉背上。鲜艳厚重的羽毛蹭在鼻尖上,痒痒的。 多谢你,小鸟儿。 多亏有你。 她终于不用被拷问,为何住进了这里?是不是与殿下生了龃龉? 除此以外,鹦鹉确实为降香的屋子里,带来了些生气。 她没法再独自躲在角落里了。 新来的哑女,每次试着为鹦鹉添食加水,都会被它尖利的叫声吓退。 它不仅要叫,还会一脚把食盆打翻。 稻谷和果子撒了一地。 降香不愿意为难别人,便亲自接下了喂鸟的活计。 鹦鹉的脾气大,不喜欢笼子,喜欢院子,每天要晒太阳。 降香不满足它,它就要阴阳怪气地开口:“笨蛋,笨蛋,笨蛋!” 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她只能尽量满足它。 为它把门窗都打开,为它立一个专门的架子,不用笼子关着它,也带着它到院子里玩。 这样几日下来,她心里装满了鹦鹉的事,没空多想。 精神头确实是一天好过一天。 48.医嘱 再逢上蒋神医来看诊,他终于能抚着长须,面露喜色:“恢复的不错,今天就先不用下针了。只是我为你开的安神药,方子在怀王那里,要记得按时喝。” 降香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一旁的甘松倒是先激动地开了口:“那太好了!岂不是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回来了?” 开心地握着降香的手,又补充道:“我们都可想你了!” 他今日来也是凑巧。 是借着探病的利用,来寻鹦鹉玩。 他是真喜欢这只鹦鹉。 鹦鹉原先养在怀王跟前,他不敢造次。同怀王说话,都不敢说几句,当然不会注意到他的鹦鹉,也当然不懂逗弄鹦鹉的乐趣。 如今在降香这里,见着了鹦鹉的本事,便总借着探病的理由,来找它玩。 没玩多久,便遇上了来诊病的蒋神医。 蒋神医笑啐他:“去去去,你捣什么乱?” 甘松嬉皮笑脸地躲:“我哪里是捣乱,我是真心为降香高兴!对了,怀王殿下呢?殿下今天怎么没来?” 蒋神医下意识地看向降香——她勉强地向他露出一个笑容。 他便知道了,要注意分寸。 推己及人,若他自己遭受与她相同的待遇,他也不愿宣之于口,叫熟人知道。 便斟酌地回答甘松:“怀王有怀王的考虑。他有别的事情要忙。” 甘松听出其中不对劲,有些担心降香,便多问了一句:“殿下,他还在生气吗?” 蒋神医被他问得尴尬不已,只得不耐烦地敷衍:“我又不是他,我怎么知道?他叫我来,我就来。至于怀王,都说了他有事,腿长在他身上,我只是个大夫,他愿意去哪里,我还能管得着吗?” 甘松眼睛一亮:“是殿下叫你来的?” 蒋神医烦不胜烦:“是是是,你少问两句!怎么比这鹦鹉还聒噪?是跟它待多了,染上了它的坏习惯?人家降香娘子,怎么就没有?” 不远处的鹦鹉,听见有人说它的坏话,立刻就不愿意了:“胡说!放屁!胡说!放屁!胡说!放屁!” 它这样一闹,打断了甘松问到底的架势。 正巧,降香也不想他再多问,便走到鹦鹉架子旁边,佯装教训它,其实是转移话题:“嘘——不许说脏话。要讲礼貌。” 鹦鹉抖了抖翅膀,小眼睛一闭,油盐不进:“要你管!要你管!要你管!” 蒋神医显然被吸引住了,也凑过来逗弄鹦鹉:“你这个小家伙,脾气还挺大?” 鹦鹉认出他,就是骂它的人,一爪子抓在他的手背上:“你骂我,快走开!你骂我,快走开!你骂我,快走开!” 到了这时,很显然,甘松再不能把话题拉回怀王了。 降香松了一口气,不露痕迹地向后让了让。 甘松能来,能和她说说话,帮她转移注意力,她很高兴。 她其实盼着他来。 但又怕他提到,那些她害怕面对的东西。 她害怕甘松他们知道真相,失望而去。 他们会和怀王一样怨恨自己。 她不想。 可前些年害得怀王行走不能,她还能神色如常地伺候。 现在是怎么了? 面对甘松,她应该游刃有余呀! 不,应该是说,她现在已经不能理解,自己那几年究竟是如何过来的。 何谈继续游刃有余? 她袖子里揣着一面小铜镜,是鹦鹉喜欢的玩具。她用镜子折下日光,光斑投在影壁花墙上,它便会翻下架子,蹦着去追。 光斑照得高了,它才不情不愿地张开翅膀,扑腾着飞起来。 倘使它追不到,便会张嘴指责她:“笨蛋!笨蛋!笨蛋!”从来不反思自己。 没错,她确实是笨蛋。 若是将镜子掏出来照一照,照见的定然是满脸的心虚,以及恐惧。 哪里还能像原先那般,藏得那样不露痕迹。 降香丧气地坐在一旁,不想打扰蒋神医与甘松逗弄鹦鹉。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甘松又跑来问她: “今天缬草事闲,我想请他来玩。我们打双陆,让他来点筹。我本来是想和蒋神医一道玩的,可刚才他说,下午还要去瞧病,不能久留,我们就缺了一个人。不知你愿不愿意?” 兴冲冲的样子,明显是想让降香开心一些。 他以为她还在为殿下不来,而感到忧愁。 不敢再戳她痛处,直接提怀王的大名,便建议要一道玩博戏。 降香点头同意:“好的,人多热闹嘛。” 甘松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很快,他又带着缬草回来了。 蒋神医却还没走。 甘松催他,他反而说:“我先看你们玩一盘再走。”兴致勃勃。 新来的那位哑女,在院中的石桌上,为四人摆好了棋盘。 降香执黑马,甘松执白马。 甘松的手气差,骰子掷下去,本想着趁降香身体虚弱,脑子转不动,先锤下几只黑马,结果不仅小算盘落了空,自己的白马还赔进去不少。 惹得缬草与蒋神医嘘声不断。 降香也忍不住抿嘴笑:“运气而已。” “嘘什么呢?”有突兀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沉沉冷冷的,与此刻欢笑的氛围丝毫不相称。 “主人!主人!主人!他们都欺负我!”鹦鹉率先发了话。 它又一次翻下了架子,扑着蹦到来人的肩膀上。 “帮我出气,帮我出气,帮我出气!”鹦鹉蛮横无理地尖叫。 来人笑了笑,伸出二指,拎起鹦鹉的一对翅膀:“别吵。” 是谢承思。 蒋神医、甘松、缬草,他们全站了起来,向着他行礼。 甘松心里,还隐隐地为降香高兴。 这不还是来了嘛。 可降香却像是中了什么定身的法术,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 手上捏着待掷的骰子,从指尖滑落,哐当砸倒了棋盘上的好多匹马,有黑有白。 谢承思径直走向她:“你聋了?听不懂人话?” 降香的身子更僵了。像是老旧锈蚀的门锁,没有上油,钥匙插进去,转动时一卡一卡的。 她也不想这样。 她也想和旁人一样,站起身来向他行礼。 可当他的声音传入耳中,半边身子就仿佛麻痹了一般,动弹不得。 又仿佛是将耳朵凑一口巨钟旁,他每说一个字,钟便震一下,如九天之中传来的沉重雷鸣,轰得她再听不见其余声响。 好像确实聋了。 谢承思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转过头来:“跟你说话呢。” 降香下意识地缩起了身子,摇头:“不、不要。我答对了,我可以出来的。我答对了!” 最后,她提高了声音,但不敢提太高。 谢承思捏着她的手指,收紧了几分:“我问你这些了吗?” 降香试探着答:“问、问了……我、我不会再答错了。” 谢承思强迫自己放软了声音:“我没问你这些。” 降香只是重复着上一句:“我、我不会再答错了……” 谢承思彻底松开了禁锢着她的手,拂袖而去:“算了。” “蒋神医跟我来一趟。你们都回去。”他对着余人说。 声音里的情绪全压着,不叫人听出来分毫。 谁都不知道,他心中滔天的怒火,已经濒临失控的边缘了。 呵呵,金降香啊金降香,你可真是好手段。对着旁人,不是很正常吗? 现在,连双陆棋都玩得了。 对着自己,倒是装成一副病弱疯傻的样子。 鹦鹉说话都比她利索! 全好了?未必吧,怕是就没有病过,装疯卖傻尔! 以为装疯卖傻就能掩人耳目,博得他的同情?然后再放过她,任由她再去给长公主通风报信,再害他一遍? 他不让她死,是为了留着她的命,尽情地折磨。 不让她轻易地被玩坏了,是他还没玩够。 他的王府,可不是善堂。 就算是开善堂的大善人,也不会对做尽恶事的叛徒,心生怜惜。 怒火炽盛,小腿不知何时,也跟着一跳一跳的疼。肿胀得像是坠了千斤的铅坠,抬起来都困难。 鬓角痛得流下了冷汗。 可谢承思步履如常,甚至将年迈的蒋神医,甩在身后好大一截。 蒋神医跟在他身后,进了怀王的书房。 谢承思屏退左右,只留他们二人。 “殿下,你要不还是先躺下?你这腿里的毒,虽然拔除了,但毕竟留在体内太久,有些隐患。还是要多多休息,不能用得太狠。” 蒋神医行医经验丰富,一眼便看出了他身上的不适。 谢承思大马金刀地坐下:“不必!” “金降香到底是怎么回事?脑子到底好没好?”显然,相比于腿上的疼痛,他有更关心的问题。 “呃……这个嘛。算好了,但没完全好。她是怕你怕得狠了,见着你的面,之前的一些不好的记忆,便被唤了出来,便又激出了心疾。” “要如何解决?” “还是那些老办法,你要循序渐进地安抚她,慢慢来,不能刺激她,把不好的东西都覆盖掉,让她看见你,就想到好的……” 蒋神医洋洋洒洒,说了足足有一刻。 包括降香为何生出此疾,接下来可能会怎样,谢承思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后果会如何……等等一应医嘱。 最后下了结论: “我也不问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左右你也不会答。你先把她的事情放一放,我给你写个方子。然后你躺下,我现在要给你的小腿施针。” “再不治,你明天就别想走路了,等着坐回你的素舆上吧!到时候,就没有降香娘子给你推了。” 谢承思看蒋神医的话,躺在了内室的榻上。 而降香也躺下了。 她蜷起身,躺在了坐过的石凳底下。 独自一人。 她哪里也不敢去。 连离开石桌也不敢。 桌上还摆着没下完的双陆残局。 49.难瞒 “我是谁?”谢承思坐在降香对面。 隔在他们之中的,是一张小几。 小几上摆着今日的晚餐。 降香缓缓地抬起头,盯着面前的饭菜,像是在仔细地思考。 谢承思竟也不催。 忍着等她开口。 降香终于说话了,话说得不太顺畅:“怀……怀王。” 谢承思又问:“今天吃什么?” 声音低柔,耐心得似乎已经不像他了。 降香听话地伸出手指,一道一道地点过去:“金、金银……蹄;桃仁……鸡丁;冬笋虾干……汤;梅花……芸豆卷。” 话说得磕磕绊绊,好歹算是一道菜不落地,全说了出来。 乍听上去,像是王府要请新厨子,所以让应召的厨子,每人都做一席拿手菜出来,做完了,再介绍给主人听。 而降香就像那山野之人,没见过市面,初次见着贵人,说什么都哆哆嗦嗦。 但谢承思对她,却不像是对厨子,耐心竟还没耗尽:“你喜欢哪一道?” 降香偷偷掀起眼皮,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还、还没吃……” 谢承思追问:“那你想吃哪一道?” 降香没说话,但小心翼翼地指了指离手边最近的盘碟。 对话愈发没有意义了。 招厨子可不会如此。 这段日子里,谢承思每日都要这么问降香。 如今,她对着他说话,虽然还不是那么灵光,但已经比一开始的样子,要好太多。 一开始,她只会躲,或是自说自话。 除了“不要”、“听话”、“答对了”之类,不会再说别的。 现在虽也会不主动和谢承思说话,但总算是能听得懂话,问什么,答什么了。 谢承思为降香夹去了她所指的菜。 “今夜早些睡,明日长公主来做客。早上不宜耽搁。”他一边夹,一边说。 降香的手猛地一抖,手里的牙箸立刻滑脱出去,先后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承思好使象牙,降香自然也要同他用一样的。 “公……主。”降香含混地重复着。 “如今是长公主了。”谢承思纠正她,弯腰为她捡起掉落的食箸。 * 谢承思招待长公主,并不如长公主招待他那般讲求排场。 只当家人之间普通的走动。 自然也不会请一大堆宾客作陪。 因高玄弼是驸马的亲侄子,便只请了他来。 虽谢承思对长公主只是当家人招待,但也没怠慢了她。 他熟知长公主的喜好,请来神京中最有名的几位厨子置办席面,又请来神京中最红的伶官班子,里面都是最鲜嫩的绝色少年,只为她一人,歌舞助兴。 长公主确实满意。 她此次来,一是为了庆贺谢承思终于断腿重愈。 二则是听说他终于收了女人,庆贺她的心肝开窍。 家中二郎,生得最为貌美。自然而然的,也是她最疼爱的亲亲宝贝,她一定要单独来看看他。 然而,随长公主而来的少年常侍,并二位世家子,心情可就不那么好了。 世家子是生面孔。 而那名常侍,谢承思曾在长公主的筵席上见过。正是他带着鹦鹉,为降香大闹的那一回。 二人亲亲密密,黏黏糊糊地抱作一团,好似连体婴。 谢承思本以为,自己的这位姑母。好歹要流连一阵子,却没成想,时间还不过半年,长公主便又有了新欢。 这三人在来时的路上,就暗暗地较劲,现在看见了更多的对手,眼里更是像是瞪出了火。 一人先拈起蜜饯,喂长公主咽下。 便定有一另人端着牛乳,哺到长公主唇边。 到后来,不知是谁先开的头,他们找谢承思要了伶官的舞衣,学着伶官的样子,也下场献艺。 若放在几月前,谢承思见着这奇怪的场景,怎么都要阴阳怪气地揶揄两句。 长公主在他府中这样目中无人,真当自己是热心体贴的慈爱姑母? 他们是势同水火。 然四下里无一外人,她竟还要仗着长辈身份,大耍威风? 可如今谢承思却自顾不暇。 早没了曾经那种假作疯癫,揪着旁人乱呛声的兴致。 除了嗯嗯啊啊地接下长公主抛给他的问题,整场筵席上,一直心不在焉地沉默着。 指节藏在宽大的袖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膝头。 高玄弼好几次偷偷扯他,要同他讲小话,他都无动于衷。 谢承思不愿与长公主斗法,不代表长公主没这个兴致。 她推开少年人唇舌间渡来的酒,转向谢承思: “二郎,听闻你前些日子里纳了名女子。怎的今日没见?” 谢承思:“她身子不适。” 他回绝地极不客气,一点情面也不给长公主留。 长公主可不会看他的眼色,依旧随心所欲地追道:“听闻她是你那位贴身侍女?还是从我府中出来的?” 明知故问。 连一旁作陪的高玄弼,都感受到她的不善,要在心里腹诽。 谢承思却突然改了主意,松口道:“是。姑母是要见她?” “见也见得。只是她实在病弱,不能见风。姑母若真想见人,需随我来。不知姑母肯不肯屈尊?” 长公主见好就收,退让一步:“二郎这说得是什么话?我岂是那种食古不化的老顽固?她是病人,自然要我去就她。” * 长公主来到东跨院时,蒋神医正在为降香诊病。 谢承思陪在她身边,高玄弼为表示对长公主的敬重,稍稍落后他们半步。 一旁伺候的是内监总管成素——每次公主来拜访,谢承思都点成大总管,要他亲身侍奉。 从谢承思发现,降香只对他胡言乱语起,他就强逼蒋神医,每日都要为她看诊。 现在便是诊病的时刻。 降香余光瞟到长公主的身影,拉着蒋神医站起来,畏畏缩缩地行礼。 ——显然认得人。 谢承思伸出一只手搭在她肩上。他所触之处,像是挨着冰雪,使半边身子都僵得冻住了。 不过,她也并没有僵多久。 因为下一刻,谢承思一把将她按回去,唯余蒋神医一人站着了。 “傻站着干什么?既然病了,就给我老老实实坐着。”他漫不经心地说。 眉头却紧锁,脸色也不太好看,阴沉沉的,像是待雨的天空。 也不知是说给降香听,还是说给长公主听。 降香低下头,不敢吭声了。 像是很怕他。 长公主笑着打趣:“哟?二郎这是怎么了?把人吓成这样,自己却扮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怨夫模样,倒像是你被骗财骗色,还骗去了真感情。当真是稀奇呢!” 她特意强调了“怨夫”二字。 说完,她也不等谢承思有什么反应,又自顾自地转向降香:“我记得你,降香对不对?是我府上出来的姑娘。我府上的姑娘们,个个都是温柔驯顺,品行高洁的好姑娘,从来不会骗人。” “也不知我家这位二郎,怎么怨怪上了你?瞧瞧他对你做了什么,把你折腾成现在这般,风一吹就倒的样子。” “他这么喜欢你,便是恨我,也不至于拿你出气。” 这次,长公主又特意强调了“我府上”这三字。 她的手心,温柔地抚过了降香的脸颊。 尖尖的指甲,轻轻划过肌肤,浅浅的痕迹,迅速消弭于无形。 此语一处,众人神色皆变。 高玄弼狐疑地望向谢承思:她到底什么意思?装也不装,直说降香是她的人?是真话,还是离间? 若是真话,她这么直接说出来,岂非将把柄直接交了出来? 若是离间,谢承思信她,岂非就顺着她的话头,怀疑降香对他不利? 对他不利?能不利到那里去? 高玄弼又看了他一眼。 日月朗朗,松风肃肃。 尤其是一双有力的长腿,立得稳稳。再无倚于素舆之上,那般懒惰散漫的颓气。 腿?高玄弼悚然。 他本还想着,公主走后,私下里再找谢承思,问清楚其中原委。 现在却有些不敢了。 只有降香,仿佛坠入了幼年的梦中,那时她还在做乞儿。乞儿眼中那双九天玄女的双手,终于有了实感。 和想象一样柔软,一样雪白,一样散发着猗猗的兰息。 即使过了许多年,降香从孩童到成人,公主似乎没有分毫变化。 岁月不仅没有在她妆容得宜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连手上也没有。 “哎呀,被我吓到了?怎么愣成这样?”长公主的声音再次响起。 似乎是为了照顾病中的降香,她稍微捏起嗓子,话尾仿佛有钩子。 “好了好了,都怪我,怪我这个讨人嫌的老婆子,好心办坏事,咋咋呼呼的,尽做些烦人的事。”长公主收回手,“我知道二郎嫌我,我也不乱断你们小儿女的官司,你们自己纠缠去吧!” 她像是被自己的话逗笑了,以袖掩面,咯咯地笑起来。 在这之后,长公主没留多久,便带着她的几名入幕之宾,浩浩荡荡地离去了。 她踏出东跨院时,降香又动了动身子,想要起身行礼。 却又被谢承思铁锨一般的手掌,死死地制住了。 长公主对降香说过的话,不知谢承思信了几分。 却引起了成素的怀疑。 他和高玄弼想到了一处去。 为了解惑,他偷偷找来缬草,将二人手中的消息又比对了一遍。 50.后果上 甘松不再来找降香玩了,似乎是对能说会道的鹦鹉失去了兴趣。 蒋神医为降香诊病时,态度也骤然冷了下来。 就像是在一夜之间,大家都知道了降香的秘密。 她深心处,最恐惧的秘密——只是谁都不提,默契地心照不宣。 毕竟,甘松自小为谢承思卖命,受他恩惠良多,故而一时难以面对现实。 至于蒋神医,知晓一切后,想到他的前一位患者,很容易就将送药的神秘人与降香联系起来。 神秘人三番五次用八角悬铃草的消息,引得蒋神医四处奔波,团团乱转。 他可不想被耍着玩。 降香知道这些。 但面对每日都来的谢承思,行动却仍如往常一般迟缓,除了他问的东西,什么也答不出来。 谢承思如今双腿恢复,不愿再像断腿时那般,假作胸无大志的闲王,只从幕后出手。 皇帝登基后,赐他“怀”这一封号,这可不是个好字。 也不知是为贴他的双腿,还是报他挟父宫变的仇。 他那时刚坏了腿,不良于行,思诸己身,确实是少慧而伤,这字也没说错。 就当是提醒自己,也能让余人放松警惕。 所以,谢承思受下了。 如今,他要用怀王的名号,走到台前来,这也是一样的道理。 断腿苟生时,他尚不因封号自鄙,对着谁都能坦荡地搬出“我怀王”这三个字。 现在没了可怀的东西,他更便愿意用其来嘲弄他人。 话扯远了。 谢承思要走到台前来,自然会向皇帝讨要,他原先在禁军之中的位置。 因此,他每日需要处理的事务,比他当那草包亲王时,要多上许多。 只能有空的时候,才坐下与降香一道用饭。 晚上倒是一直睡在一处。 一日,谢承思从诸舍人的争论之中,终于有空脱出身来,陪降香用晚饭。 饭菜摆了满满一桌桌,他仍同之前一般问她:“今天的东西,你喜欢哪些?不喜欢哪些?” 耐心得像是在教导童子说话。 “我……”降香照旧是先用手指点过,再慢慢出声。 可话还未出口,就被鹦鹉尖锐的声音打断:“降香什么都不喜欢!她最近都没吃饭!降香什么都不喜欢!她最近都没吃饭!” 它本来蹲在架子上打盹,听见谢承思的话,才勉强地掀开眼皮。 又像是唯恐降香撒谎,猝不及防地张嘴告状。 “为什么不吃饭?”谢承思顺着鹦鹉的话问。 “没、没有。”降香的动作依然迟缓,依然是他问什么,她答什么。 “她骗人!她骗人!她骗人!”鹦鹉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不满地嚷嚷。 它张开鸟爪,激动地在架子上蹦来蹦去,翅膀上下扑动,胸脯也一鼓一鼓的。 降香被它咄咄逼人的声势吓住,不敢再欺瞒了:“我……吃不下……” 谢承思注视着她的眼睛,为她添了一些菜:“不吃会饿。” 降香一触到他的目光,就垂眼避了过去,仿佛碰上了什么灼烫的东西。 她低头说:“好吧。” 降香努力地吃饭。 像是要洗刷掉鹦鹉对她的抹黑,吃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多。 夜里,哑巴仆人鱼贯而入,为二人备好了沐浴之物。 如今降香再不用为谢承思濯洗了。 她只用乖乖地坐在小杌上,由他打理好一切。 然后,再跟着他爬上床榻,拉好被子。 他们的角色倒过来了。 经过前些时候的调整,降香已经愿意和谢承思躺在同一床被子里。 他睡着了要搂她,她也会顺从地窝进去,假装自己是一只迎枕。 只是长公主的造访,将这一切都打破了。 降香又开始将自己缩在角落里。 角落里是坚硬的床柱,她靠在上面,像是永远不会倒,很安全。 但他的胸膛是软的。 手指一触,就要陷下去。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谢承思拢上了散开的寝衣,又将她的身子掰正,让她面朝自己。 问她:“你想干嘛?” 降香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嗖地将双腿缩在胸前,用双手紧紧环住。 “你想要了?蒋神医怎么说?”谢承思问。 她瞪大了双眼,头摇得像孩童的拨浪鼓。 又自作聪明地向后挪了挪,以为毫无破绽。 当然有破绽。 床随着她的动作,也摇动了几下,她挪动过的褥子上,也短暂地留下了微微凹陷的痕迹。而谢承思正睡在她身边。 他看着她。 她这次不躲了。 从她的乌龟壳里悄悄探出头,迎着他的目光,在他的脸上轻轻啄了一口。 蜻蜓点水一般,触之即离。 但她并没有全缩回壳里。 “你把这些哑侍都换下去吧。他们……都知道了,没必要瞒。我想听……人说话。”降香微微抬起头,眼角显得更垂了,使她的眼里,像是充满了期盼。 她此刻口齿清晰,全然不像受了刺激,生出心疾的样子。 谢承思听懂了。 她话里的他们,指的是缬草这些府卫同僚。 他冷笑着翘起嘴角。他想说:这便受不了了?不足他所受过的十之一!不,百之一!他所受之辱,所藏之怨,要统统还报于她!最好是到死都不能超生! 愤怒在心里熊熊燃烧,似乎要将他点燃了。 只是当那双下垂的眼角,再次映入眼帘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好。你想要,还是不想要?”他听见自己又问了一遍。 降香懵懵地点头。 谢承思咬牙切齿地解开她的衣带,将她捞进了怀里。 50.后果下(H) 柔软的胸脯落入掌心,温温热热的。 降香之前清减下去的肉,渐渐养了回来。胸脯好似白玉豆腐,轻轻一捏,就要碎掉。 手掌顺着胸脯向下。 因她久不外出,疏于锻炼,原先腰上紧实的线条,也软了下去,悄悄堆成了一层薄薄的软肉,软得像是会从指缝间流出去。 降香怎么也不会想到,皮肉软了下去,人竟也跟着敏感了起来。 “嗯——”腰侧被轻轻触碰,都痒得她忍不住直扭,口中也含含糊糊地哼唧起来。 然而,只出了一声,她便立刻伸手,捂住了嘴巴。 在怀王面前不能乱出声,她已经被关出了记性。 谢承思拨开她的手,对着她的嘴唇亲吻了上去。 一边亲,一边抚摸着她的腰窝。 降香的声音彻底被堵住了,左右扭得更厉害。 谢承思不耐烦,一巴掌拍在她腰下圆润的臀上。臀也比原先软上许多,被巴掌一拍,便颤颤巍巍地荡。 “啪”的一声,在夜晚里显得格外清晰。 降香不敢再乱动了。 确切地说,她整个人都绷直了,嘴巴保持着微张的姿势,任由之中陌生的舌头长驱直入。 巴掌声过去了,降香以为,屋内会很快恢复宁静。 可没成想,“啧啧”吸吮的水声,似乎和巴掌声一样响亮。 谢承思的手并没有闲下来。 他像是良心发现,抓着降香被打过的臀,一下一下地揉弄起来。 疼痛过后,还能得到抚慰,这是降香没想到的。 她偷偷地弓起身子,将白软软的屁股往他手中送了送,又自以为不露痕迹地,在他的手掌上蹭了蹭。 他的手上仿佛施了法术,不仅能镇痛,还能带来丝丝的酥麻,直挠到她腿心里去。 谢承思的吻骤然急促了起来。 他的舌头扫过她的齿列,又与她缠在一处。 降香有点喘不过气了,嘴角溢出亮晶晶的银丝。 谢承思显然发现了这一点。 他暂时放开她,舔掉她嘴角的水液。 长时间的亲吻使二人的嘴唇,看起来都红艳艳的,上面还覆着润泽的亮光。 降香见不着自己的样子。 但谢承思此刻面颊微粉,双唇潋滟,若春神降世,催动百花——使她红着脸转开了眼睛。 若放在以前,她定然会识趣地自己褪下剩余的衣裳,主动将身子往他怀里靠。 会拉着他的手,引着他向她的下身探去。 可她现在不敢。 一点也不敢。 只能像只死鱼一般,直挺挺地躺在案板之上,忐忑地等着他的决断。 降香已经能感受到,身体里涌出的春水,糊在了最外间的蚌肉上。再多涌一些,就要顺着臀瓣,流到褥子上了。 可她的大腿仍然笔直地并拢,脚跟挨着脚跟,不敢绞动一下,来缓解小腹深处传来的空虚。 谢承思的决断来了。 手终于落到了降香的腿间。 他沾着湿漉漉的花液,掰开她那道微微张开的细缝,剥开黏在一起的花唇,让早已肿胀的花珠暴露出来。 他的指腹贴上这颗硬硬的小粒。 可时变事易。 难以置信的事情就发生在一瞬。 “啊——”降香猝然尖叫起来。不是兴奋,不是满足,而是恐惧。 凄厉的声音像是一把尖锐的锥子,钻穿了谢承思的耳朵。 她的脸上满是泪水,原先好好并拢的双腿,此刻疯狂地蹬动。 一边蹬,一边往床角挪去。 “不要!不要!不要上次!不要那样惩罚我!” 她还记得。 她以为她忘记了。 可当时的记忆却早已刻在了身体里。 腿间的花液干了。 花穴里也不再出水。所有的酥软麻痒全消失了。 她只想找个安全的地方,把自己包裹起来。 谢承思阴沉地凝视着她。 不言不语,任由她将疯癫的丑态,全展露在他面前。 终于,他翻身下了床。 打开格扇门,门外的屏风后传来水声。 降香抱着自己闭上眼睛。 水声停了。 然后,谢承思对降香说:“府中人不愿理你,你不会去外间?我难道不允你出府?” 阴阳怪气的语调,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充满了怨恨,沉郁,和愤慨。 而降香依旧闭着眼睛,呼吸绵长。 像是怕得睡着了。 -- 8好意思,忘记定时了 51.松口 东跨院里的哑人仆婢全撤了下去,换上了普通的下人。 而这些新人,本都归内监总管成素负责。 他是谢承思身边的老人,从他还是幽居鸿永阁的宗子时,便在身边伺候,后来随着谢承思离宫开府,成了他身边的内监总管,称得上一直追随,忠心耿耿。 因此,他虽不耻降香所为,但主人既下了命令,也不会过多为难。 只是一点,他不太摸得准谢承思的心思。 粗选了一遍人,便拟出名单,全都恭敬地呈于谢承思案前。 同时请罪道:“奴婢并非有意窥探殿下隐秘,只是那金降香,实在大逆不道,害殿下……至此。殿下容情,我却难消心中之怨。此事外传,皆由奴婢指使,奴婢不悔,凭殿下责罚。” 谢承思并不理会他的一番剖白。 反倒打开他送过来的名单,细细地查看起来。 半晌,他终于发了话: “你选的这些人,手脚可还干净?最好都要老实嘴严,规矩不错,手脚利索。若有心思多,善钻营的人,趁早筛下去,派去做别的。” 将名单递还给成素,还不忘叮嘱:“我圈出来了几个有印象的人,你回去可参考。” “是,殿下。” 成素双手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将东西托回来,回到原位,重新跪下。 成素本是宫中人,于宫中内侍而言,规矩大过天。 谢承思还没处置他的长舌之罪,所以他不敢怠慢。 谢承思见他还不走,满心奇怪:“你杵着干嘛,既然领了差使,怎么还不快去办事?我这地下是埋了黄金,勾着你不肯走?非要挖出来才罢休?” 成素惭愧道:“殿下还未治我的罪。” 谢承思怒极反笑:“我有说过,要治你的罪吗?我不提,就是我不想提。你怎的这么看不清眼色?” 成素满脸讶色,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像是还欲再说些什么:“这……” 谢承思便打断了他:“还不走!走啊!” 心烦气燥的模样,仿佛成素若在僵持下去,他下一刻就要踢翻身前的书案,任它砸在成素身上了。 成素走了。 但心中惊疑,分毫未消。 殿下这是何意?他传了不该传的消息,殿下却不追究。 可事关金降香,殿下应当要追究的呀。他知道殿下心软,即便金降香行大逆之事,他也不忍心苛责,甚至将消息压下,秘而不发。若不是他发现长公主话里有话,也猜不出真相。现在猜出来了,也只是捕风捉影之谈,没有证据。 但他不是殿下,叛徒就是叛徒,无法饶恕。他虽不能决定她的下场,至少也要尽自己的努力,让大家看清她这个叛徒的真面目,最好身败名裂。 成素向谢承思坦白这一切时,已经做好了受罚的准备。 他甚至还想过,若殿下要处死他,他便慷慨赴死。 可谢承思竟就这么轻飘飘地放过了他。 这是为何? 殿下就算软禁金降香,也给了她妾室的名分。 她在东跨院的一切,都全殿下经手,吃用无一不精,皆比照殿下之制。连新拨给她的下人,都要殿下一个一个地检查无误后,才许放入她院中。 他为何不阻止他走漏消息? 难道是殿下故意? 成素心中生出许多不可思议。 难道他与缬草私下通气,也是殿下默许? 那再往深里想,请长公主过府,惹她不满,引她说出那番模棱两可,惹人怀疑的话,也是他设下的局? 殿下是在报仇吗? 那他究竟恨她吗? 若只是恨她,此前种种,又何必多次一举? 谢承思当然恨降香。 他恨极了她。 小腿上泛起来的疼痛,日日都在提醒他。 凭什么?凭什么她害了他,还能像没事人一般,与他府中诸人笑言晏晏? 他不过将她关起来,稍稍讨要这些年恩怨积累起来的利息,她便一副弱不堪风的样子? 对着他疯傻,见到旁人立刻便好转了!凭什么? 无妨。 她爱与旁人交际,旁人未必愿意和她交际。 尤其是——当他们知道了她的真面目,发现她做下的好事。到那时,再让她看看,看看他们还愿不愿理会她? 还有,长公主。 不是为长公主卖命吗?那就也让她看看,她卖命多年,宁愿自戕也要效忠的长公主,愿不愿意理会她?愿不愿意理会,一颗事败暴露,毫无作用的弃子? 只有他还会给她机会。 不过,这也只是因为他恨她罢了。 成为她最后一根可以依赖的救命稻草,最后一丝希望。 让她把整个人都压上去。 然后,再一刀斩断。 * 新换来伺候降香的侍女,人很伶俐。 她见降香喂好了架子上的鹦鹉,便呆坐在一旁,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 便热心地提议:“金夫人,今日天气晴好,冬日里难得有这么好的日头,不若出府逛逛?” 鹦鹉一听,也来了精神:“出府逛逛!出府逛逛!出府逛逛!” 降香抬头,用温顺的眼神看着她,一字一顿地教她:“不行,殿下不许我走。你带我走,我们就都死到临头了。” 认真的劲头,仿佛回到了跟谢承思学说话的时候。而她正在向他报告,今天喜欢吃什么,明天要吃什么。 侍女被她逗笑了:“夫人说笑了。殿下吩咐过我等,若夫人闲来无聊,我们可以陪着夫人出府解闷的。” 降香仍然不信,固执道:“我不信。他不会这样做。” 手边的鹦鹉歪着脑袋,张开翅膀,哗啦啦地扑到她的手上,伸出圆喙就啄她: “我信!我信!我信!跟她去!跟她去!跟她去!” 降香一把抓住了鹦鹉的翅膀,提着它放回架子上。 然后,又找出一条细细的锁链,将鸟儿的脚爪和架子锁在一处。这样一来,它就不会乱跑乱飞了。 动作干脆利落,任凭鹦鹉怎样挣扎,都不管用。 没办法,只得气呼呼地站在架子上直蹦:“金降香,你虐待我!我要告诉主人!我要告诉主人!我要告诉主人!” 降香的秘密还没暴露之时,谢承思总会中气十足地喊她的全名,要她对自己再周到一点。 或者他的本意,并不是要她有多周到,而是希望她能再发自内心一点,以确认他是被宠着,被爱着的。 而这只聪明的鹦鹉,竟从他这些无意义的废话之中,偷偷学来了降香的名字。 也学会了谢承思夸张的语气。 降香无动于衷。 人直接转进了内室,彻底隔开鹦鹉的视线,也隔开了它凄厉的叫声。 新侍女被拨来之前,便听过许多关于降香的传闻。 毕竟,怀王只有金降香一个夫人,而成素又有意散播她是叛徒的消息。 可乍见她一副呆愣迟钝的样子,侍女还有些不敢置信,觉得她这样的人,怎么会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狠毒高手。 此刻目睹了降香对鹦鹉动手的全程,才终于知道,传言并非毫无根据。 不过,她进东跨院伺候时,成素叮嘱过许多遍,凡是有关这位金夫人的东西,定要事事禀报怀王。 金夫人不愿出府,并且坚信自己不能出去。 侍女认为,这是一件值得禀报的事情。 于是,谢承思就知道了。 他暂时放下手中的事务,竟在白日里,就踏入了东跨院。 “你不愿出府?”谢承思虚倚在屏风上,挡住降香的去路。 降香惊得向后一跳,用力地摇头。 她生怕又违背了他的意思。 被锁在屋子里的记忆,从脑海深处跳了出来。无边无尽的漆黑,仿佛就在眼前,她只要妄动一下,就要迈进去了。 那夜在床上,他说可以让她出府,她听见了。只是眼睛紧紧闭着,装作熟睡的样子。 说不准是陷阱。 当时她这么对自己说。 现在她也这么对自己说。 谢承思挑起降香的下巴:“我说过,府中若是呆得无聊,可以出去。非要我再重复一遍?” 降香不敢看他的眼睛,将眼珠转到别处:“我睡着了。”其实没有。 谢承思气得笑了:“你现在没睡着。” 降香连忙闭上眼睛:“现在也睡着了。” 谢承思:“这次不应,下次可就没机会了。” 降香连忙又睁开眼睛:“当真?当真能出去?出去了你不会再……” 说到后面,难免要微微哆嗦起来。 谢承思稳住了她站立不稳的身子:“当真。” 降香的眼睛倏然亮了起来:“要出去!” 谢承思见她瞬间变脸的样子,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又沉了下去:“出去要使人跟着。侍女随你带,府卫要在三步以内。还要有定时。最晚申时末,要回到这里。你可否能做到?” “能的。” 降香什么都答应。 就知道出去。 就知道背叛他。 谢承思对降香骤然失去了兴趣。 似乎是前几日太过忙碌,劳累过度,小腿渐渐地抽痛起来。 或许,该再去找蒋神医看看了。 距蒋神医上次为他灸腿,还没过五日。 现在的痛感,隐隐地要压不住了。 或许,该换种更有效的灸法。 谢承思忍着痛苦离开了。 头也不回。 候在一旁的侍女问降香:“主街上的首饰铺子和香粉铺子里进了一批新货,夫人要去看看吗?” 52.后来 又是一年岁末。 正逢上各国的朝贡之年。 转年正月的朔日,天子将于神京,受四海万国使者贺拜,留至十五。 街上的异族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使者带来的随从,也有抓住时机,预备入市贸易的各色行商。 红毛罗刹,波斯吐蕃,南蛮东夷,甚至还有爪哇来的昆仑人。 异族人不熟上国律法,举动犹带山野陋俗,人一多,就不太好约束。因此,禁军所要承担的责任,陡然重了起来。 尤以金吾卫,监门卫为甚。 谢承思作为禁军之首,自然也要以身作则,焚膏继晷。不仅从余处抽调人手,添补进两卫之中,还特别关照了两卫的长官。 每日回府陪伴降香的时间,也少了许多。 不过,降香倒没多大感觉,她可以自己出府闲逛。 谢承思刚允许她出去的时候,她还有些胆怯,出去得少,也不敢走远。 可现在距那时,也有一年多了。 她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 她不想呆在那个院子里。 不呆在那里,她就不用想,她的罪愆,何时能弥平?谢承思之后的报复,又何时再降临? 这一日,降香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她帮一位年轻郎君,追回了失窃的荷包。 前文述过,因着万国来朝,鱼龙混杂的异族人全挤进了神京里。虽谢承思制定了种种举措,加强街市的巡守,但小偷小摸之事,偶尔还是会发生。 当时,降香正带着侍女和两名府卫,在几名胡商支起的摊子前,随便挑选些喜欢的小玩意。 不经意一抬眼,就看见了对面一名身材矮瘦的番人偷儿,装作行商的样子——碧眼深凹,稀疏的黄发贴在头皮上,盖在包头的巾帻下——不露痕迹地摸走了前方一位郎君的荷包。 荷包鼓鼓囊囊,显然是一条大鱼。 他的手法娴熟,像是变戏法一般,立刻就将荷包匿了起来。 碰巧降香幼时在大街上行乞,有时也做偷窃的勾当,了解其中门道,再加之她习武多年,目光也练得比常人锐利许多,她才能捉到偷儿的破绽。 此事若是换了旁人,根本发现不了端倪。 偷儿偷了东西,心满意足地要撤开。 却听得一声大喝:“毛贼,哪里跑!” 正是降香。 偷儿打眼一瞧,面前是位夫人。 这位夫人的衣饰并不复杂,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素净。 但该有的全都有——衣裳层迭,腰上的压佩,颈间的珠链,肩上的皮袍,发间的簪钗,样样不落。 并且,看上去平平无奇,价值却不菲。 偷儿这行做久了,眼光毒辣,一眼便能辨认贵贱。 这样的夫人,想也知道,便是为了护住那一身的行头,也不会去追他。 若当真要追,区区一位贵夫人,不要说是她,就算她身旁那两个高大的侍卫,也未必追得上! 偷儿对自己的脚程很有信心。 偷儿心里想得多,动作却快。 降香话音未落,他便“嗖”地挤开人群,一下窜了出去! 降香提起裙摆,顾不上什么仪态,拔腿便追: “你给我站住!偷了东西还想跑!” “夫人!夫人!”侍女带着府卫,追在她身后呼唤。 偷儿确实有几分本事。 他滑得像只泥鳅,在人群之中钻来钻去,妄图阻挡降香的视线。 可偏偏撞上降香这半个同行。 她先是流窜于大小街巷,挨家挨户地乞讨,又因要完成长公主的任务,偷偷穿梭于贵人常去的场所,早就对神京的各处路线,小道捷径,烂熟于心。 不需特意辨别偷儿的身影,只要堵住他的出口,往她想引的地方引去,其人自然无法脱身。 偷儿跑到一处小巷里。 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休息。心里暗自窃喜,贵夫人果真不中用! 这不就甩掉了? 撞见了又怎样,反正抓不到他! 他从怀里拿出偷来的荷包,正准备打开今天的成果,点点赚了多少。 背后便斜差进一只手。 一把将荷包夺了过去! 又是降香。 偷儿奔逃时,若有空抬头看,便会骇然发现——她早就蹲在墙头,守株待兔了! 趁着人还在愣神之际,她一脚把偷儿踹倒,踏在他胸口上: “你还偷了什么?全交出来!” “没、没了!就、就这一个,夫人饶命、饶命!”偷儿操着一口蹩脚的官话,结结巴巴地求饶。 降香却不吃他这一套,“喀拉”两声,卸了他两只胳膊,别到背后,使他不能再乱动,拖着他往巷外走: “不交就不交,我送你去见官,等一顿杀威棒打下来,你不交也得交!” 全然不理会偷儿的惨痛嚎叫。 降香将偷儿拉出巷口,找着一名巡街的金吾卫,将偷儿交给他,并叁言两语说清了事由: “这是个小偷,偷东西的时候被我逮着了,我来把他交给你。” 然后,又将荷包亮出来,根据记忆描述了失主的长相: “那苦主是个年轻郎君,长相我没见着,衣裳倒是鲜艳特别——身着一件雪青色的绵裘衣,上面绣着翠竹。个子高挑,人看着也瘦削。” 金吾卫挠挠头:“这些似乎不够找人——不知夫人可否随我一道?” 降香:“我只能带你回原处,至于苦主还在不在,我也不能保证。” 金吾卫叹了口气:“先随夫人去看看吧。”他把偷儿交给一同值守的同僚,托他帮忙押解,再请降香带路。 幸运的是,荷包的主人还在原地。 降香的高喝一出,他便下意识地往腰间摸去。 可当他摸出问题时,偷儿并着追他的降香,早已跑得不见了影。 他怕降香追人回来,找不到他了,便索性站在原地等候。 毕竟,无论追不追得到,他都该当面谢谢那位热心的夫人。 “就是他。”降香指给金吾卫看。 “郎君,这可是你的荷包?”金吾卫走上前,将荷包递了出去。 荷包主人接过:“是,是。多谢二位。” 他正欲再对降香说些感激之语,却发现她不知何时,走到了街对面。 降香在胡商的摊子前,焦急地来回踱步。 一边走,一边碎碎地自言自语:“怎么办,他们不见了,是不是去告状了?我完了,我完了……” 荷包主人拍拍她,想要搭话:“这位娘子……” 降香被他突然的动作,吓得往旁边一跳。 抬头一看,才抚着胸口放下心来,问他: “是你啊……你有没有看见我的侍女和护卫?” “当时,他们随着你去了。娘子不必忧心,我想,他们若是暂时找不到夫人,定会回到此处议计的。”荷包主人似乎看穿了降香所想,安慰道。 降香却被他说得更慌,连忙摇头,抬脚就要走:“不不不,你不懂……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荷包主人拦她:“娘子是我的恩人,还未与恩人互通名姓,是我的失礼。我本家姓冯,名文邈,表字渊之,敢问娘子……” 他话没说完,降香便拨开了他的手,疾步往外走:“好的冯郎君,我姓金,我真的有事要先走。” 荷包主人,也就是冯文邈,拦不住她,只能提高了声音在她身后喊:“金娘子,我乃户部冯尚书之子,出身卢阳冯氏,若夫人有难处,可去冯府找我!” 降香却已经走远了。 确切地说,她已经小跑了起来。 迈入怀王府之时,天色还很亮。 定然没过申时末。 只是甩开了府卫和侍女,没让他们跟着,况且也不是她有意的。加加减减,不算错得太多。 唉,做了好事,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不过,降香又想,他最近忙,现在应该不可能回来。近一月来,他日日晚归。 万国来朝,使者至少还要呆到转年的十五,他还有的忙。之后也会晚归。 他肯定没空管她。 忙得必须要把她这点小事,远远地放在一边。 而等他闲下来,说不准早就忘了,根本记不起来要和她计较。不会秋后算账的。 好心的老天保佑,就让他放过她这次吧。 降香心中存着侥幸,自己为自己减轻错处,并且妄图蒙混脱罪。 她轻手轻脚地进了东跨院,推开房门——看上去一切如常。 鹦鹉低着头,忙碌地啄食着面前的谷粒,旁边的清水喝去了一小半。 它抬头间,望见降香正冲着里屋东张西望。 便热心地出声:“在的!在的!主人在的!” 中气十足,嗓音嘹亮。 这番话如同晴天霹雳,将降香立刻定在了原地。 完了完了,她不得不面对了。 若没有鹦鹉这响亮的一嗓子,她或许还有机会偷偷撤出去,拖延一些时间。 现在,里面的人肯定听见她回来了,她不进去,也得进去。 降香没心思和鹦鹉拌嘴,哆哆嗦嗦地伸手,推开通往里间的隔扇门。 便看见之中正坐着一个人。 谢承思身上的官服未脱,凌厉的气势,阴沉的脸色,压得周遭的侍者大气不敢出。 降香也一样。 她整个人都绷紧了,头像是要埋到胸口,一眼不敢乱看。 谢承思看着她发髻上微微颤动的蝶钗——发髻有些松了,旁边的配簪还跑掉了一支。 他冷笑一声,站起身向她走来。 侍者们识趣地退了出去,贴心地关上门。 “站着干什么?”谢承思问她,声音里听不出波澜,“坐。” 或许他不打算追究了,降香心里燃起了希望。 她顺着他的话坐下。 “看到我,你很意外?很不高兴?”谢承思为她斟了碗茶。 茶壶一直在泥炉上煨着,茶水微沸,扑得壶盖悠悠地荡。茶水注入茶碗之中,把碗壁也熏暖了。 茶是甜茶,正适合隆冬。 降香手忙脚乱地接过,掀起碗盖,慌张地喝了一口。 她的心又吊了起来,喝不出什么滋味,却结结实实地被烫到了。 刚散出一口热气,便想到还没回答谢承思的问题,连忙道:“没、没有。” 谢承思看了她一眼:“你当你还是小孩子?冷热不知?” 语气依旧不善,但不再就着方才那危险的话题,继续展开了。 53.狡辩上 降香提心吊胆地磨蹭到了晚上。 谢承思竟一直没有同她算账。 或许他当真不与她计较了。 要不然,他这么早回来,却不说罚她,又是何必? 降香觉得自己祈祷要成真了。 是她心诚。 越接近就寝时分,胜利就越近。 如今已过去许久,降香面对谢承思时,已经能保持清醒了。 她不再让他帮忙沐浴。 譬如今夜。 她缩在浴桶里,热水越泡越凉,人却一点也不想出来。 总想着,说不准再等等,他就睡着了。他睡着了,今天就算混过去了。 她泡了整整半个时辰。 直到寒气激得她打了好几个哆嗦,才不情不愿地起身。 又从雕花架子上取了一块大布巾,仔仔细细地擦干身上的水珠,连指缝都不愿放过。 这才磨磨唧唧地穿上寝衣,蹑手蹑脚地转出了浴房的屏风。 房中的灯烛,确实都吹熄了。 只留床边一盏。 ——降香素日里睡觉,定要点一盏灯。她在一片漆黑之中,被关怕了。 但她不敢表现出来。 是谢承思自己发现的。当时,降香根本无法面对他。 ——是他自己发现,夜里一旦吹熄了最后一盏灯,她就要睁开眼睛,身上像是生了寒病,不住地发抖。 沉默地睁着眼睛,缩在角落里,极力忍耐着身体的颤抖,不要吵醒了身旁人。 直到天光再次从窗外照进来。 从那夜之后,床前就多留了一盏灯。 朦胧的灯火映亮了床幔,映出之中影影绰绰的人影。 谢承思正平躺着,一动不动。 降香贴着墙根,一点一点地蹭进床铺。 二指拈起床边挂着的玉钩,极慢地挑起床幔,生怕动作大了,帐幔摩挲,发出沙沙的响声。 可正当她专心对付床帐之时。 原本平躺的谢承思,忽然坐起身来。 “怎么还不上来?”他催促道。 他突然出声,降香先是吓得一缩,然后自暴自弃地抛下玉钩,徒手掀开帐幔,垂头丧气地爬了上去。 她自觉地在谢承思身旁躺下。 不敢拉被子,只敢闭眼睛,口鼻也随着眼睛,一道屏住了。 双手交迭在小腹上,双腿伸得笔直。 仿佛身下垫着的,不是怀王府轻暖的茵褥绣被,狐绒貂皮,而是她的棺材板。 “今日去哪里了?”谢承思问。 唉,该来的还是来了。老天并没听见她的祈祷。降香十分沮丧。 “去街上闲逛。最近神京之中,来了很多胡商,去看他们卖什么。”她老实地答,却聪明地省略了不好的地方。 “还有呢?”谢承思又问。 唉,果然混不过去。降香又想。心中叹气不住。 “我看有人偷东西,头脑发热,没想那么多,就跑过去追,追到了东西,不小心把跟着我的人弄丢了。”她再不敢隐瞒,一下子全招了。 但还是小小地修饰了一下——表明自己也不是故意的,希望他能听出她话里的深意,少责罚一些。 谢承思冷哼一声:“你怎么不把自己也弄丢了?” 降香狡辩:“我比他们厉害,不会丢。我也不会跟他们一样,就知道告状。” 不仅狡辩,还说起了府卫和侍女的坏话。 谢承思却不像三四年前那般,轻易就被她惹出火来。 “神京城里,满大街都是金吾卫。东西丢了报官就是,轮得到你做好事?你帮人追失物,别人也不一定稀罕你追。现在是追到了。要是追不到,反倒还要嫌你碍事。” 他波澜不惊地回。 自从他的双腿恢复,脾气看上去也好了许多——这是高明的说法。 直白点说——他变得喜怒不形于色,心思深不可测,让人难以捉摸。 不仅是缬草成素等人,面对他时,更加战战兢兢;就连宫中的天子,也愈发看不透这个野心勃勃的儿子了。 他没嫌我碍事,是你嫌我碍事。降香在心里,对自己偷偷讲。 要是放在几年前,她什么都不会多想,会理直气壮地说出来。 现在,只敢对自己偷偷讲。 出声回答谢承思的话,却是简简单单的一句:“知道了,你罚我吧。” 人躺得仍然笔直。 谢承思将她翻了个身,使她面朝着他,面对面拥着她。 降香下意识地弓起腰,腿也往胸口缩了缩。 但很快,又恢复了笔直。 她其实已经没那么害怕谢承思了,也不算抗拒他。 在过去的一年中,大多数时候,他会抱着她睡。 降香先是受不了地往外躲,可他哪里容许她拒绝?再加上,他只是抱着她,并不做别的。 ——自从那次变故,让他中途收手,他像是被她彻底扫了兴,再也不企图别的了。 降香从提心吊胆,逐渐变得安心。 次数多了,更是随他去——反正能睡得香甜。 到后来,不用他强迫,她就会摆好姿势,任由他搂着。 若今天她不心虚,能理直气壮地面对他,也一样会主动自觉地,钻进他的怀里。 心虚让她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 至少死个明白。 降香睁开了眼睛:“要不要试试?” 她的手臂也绷得笔直,直上直下地在谢承思身上摸索,最后放到了他的小腹上。 握住了他的要害。 谢承思蹙起眉头,脸色骤然阴沉了下去。 却并不出声阻止。 53.狡辩下(H) 沉睡的巨物在降香的手下,渐渐苏醒了过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触碰过了。 熟悉又陌生。 再次握入手心,灼热的温度,沉甸甸的重量,全让她有些不知所措,险些握不住。 她下意识地松开手,想将这又丑又大的东西,一把丢出去。 不过,想法只是一瞬,她很快回过神来,定定心神,重新抓住了它。 这是她自己主动选的。 紫红茎身上凸起的青色经络,一跳一跳地蹭在手心里。 降香不由得有些庆幸,还好她手上都是习武留下的茧,隔了一层,触上去便没那么吓人了。 对谢承思却不然。 覆着薄茧的手指,抚过茎身,擦过龟头,还特意关照了那道深凹进去的沟壑。 肉茎挺得更硬了,越涨越大,直直地矗着,甚至快要贴到小腹上。 铃口渐渐冒出了涓滴的清液。 降香沾着它们,涂满了整个龟头,使它泛出一种红亮的水光来。 她的动作轻,手上的薄茧又粗糙,带来的是若有似无的瘙痒感,像羽毛挠过心尖。 谢承思受不了这种不得要领的逗弄,猛地握住了她的手,包住了她的整个手背。 紧紧抓着她,迫使她手指圈成圆,用力地上下撸动。 不仅要覆住最上之处的龟头,还要揉捏最下之处的囊袋。 龟头上沾着的水光,渐渐蔓延到了柱身上,又顺着渗透到了指缝之间。 铃口怒张着,翕动着,经络有力地跳动着,跳得越来越快。 谢承思姣好的面容,染上了绯红,云蒸霞蔚,桃李灿然。 只看脸的话,任谁也想象不出他身下的景象。 他呼吸的节奏,早就乱了。 先只是微微地喘,之后,喘息渐重。 重到降香甚至产生了错觉——她身旁躺着的不是人,而是凶恶的猛兽。张开血盆大口,呼哧呼哧地向外喷着热气,滴着涎水的獠牙,就悬在她头顶上。 下一刻,上下的獠牙闭合,她的头颅就会被直接咬下来,吞进腹中。 但她的手已经被牢牢抓住,退是退不得了。 只得以身伺虎。 而谢承思的动作却更加狂乱。 他捉着降香的食指,迫使她掰开窄小的铃口,将指肚往里探,非要让里头最敏感的嫩肉,也能受到刺激。 像是非要逼着自己,快快地射出来。 确实,铃口受不得这种突如其来的刺激,很快就有白浊喷溅了出来,一股又一股。 在空中划出弧线。 浓浆射得高,星星点点地沾在了降香的胸口上。 谢承思也终于松开了她的手。 他翻身下了床,大剌剌地晾着腿间疲软下来的巨物。 背冲降香,朝着浴房走去,什么话也没说。 降香看着他的背影,犹豫几度。 眼睁睁看着他就要绕进屏风了,这才一咬牙开口:“你别去……也可以试试别的。” 谢承思循声转身。 降香怕他反悔,赤着脚就跳下了床,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他身边,一把脱下寝衣。 “可以试试别的,我想试试别的。”她拉起他的手,重复了一遍。 谢承思看着她一丝不挂的样子,面上不动如山,身下的东西,又有了抬头的迹象。 但他却毫不犹豫地拂开了她的手。 “我、我好了!”降香急切地求他。 从背后一把抱住他,不许他走。 许久,谢承思终于出声:“我不会停手。” 降香嗫喏着开口:“没、没关系。” 她怕谢承思还不信,再次牵起了他的手,往自己的腿间伸去:“你摸摸……摸摸看……” 腿间紧紧闭合着的细缝之中,已经涌出了几股春水。 但她也不确定,谢承思碰了,她的身子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抗拒。 她觉得不会,已经过了一年多了。 他一直忍着没碰她。 她也应该克服了。 先试试。 陌生的手指触上洁白的蚌肉,降香的身子僵直了一瞬。 她深吸了口气,调整好自己,牵着他继续深入。 花唇虽然羞得不肯打开,春水却还在继续涌出来。 ——她的花穴不再干涩。 可以了! 降香的声音里不禁带上了点雀跃:“可以了!” 谢承思的目光沉沉地盯着她。 里面似乎蕴藏了许多东西。 降香分辨不清。 不过,他确实遂了她的愿。 ——将人打横抱回床上,扶着身下重新硬起的性器,闯进了她的身子。 他的动作不快。 仿佛这是他们的第一次。 或许是上回的干涩,使他充满了后怕。 他一截一截地慢慢探索,一旦前面受到了阻碍,便退出来,让她缓缓。 直到空虚不满的花道,用花液填满了缝隙,完全打开了自己,柔柔地吮上他,方便畅通无阻地经过。 他这才一入到底。 至此,降香记忆里残存的不适,渐渐地黯淡下去。 她像是泡在满池的温水里,不刺激,但很舒适。 “嗯呃……” 她下意识发出的声音,是难耐的呜咽,而不是惨痛的喊叫。 嘴巴可以微微张开,露出一点牙齿和舌头,自由地出声。 头上没有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恐惧,迫使她紧咬住牙关,双手捂住嘴,不敢多出一声。 她也不往后缩了。 甚至还会往前迎。 她会抬起腰,将前端肿胀的花珠,往他们相连的地方蹭去,来缓解从延伸至四肢的酥麻。 她似乎正在变好。 54.疑处 清晨,降香醒来的时候,天色只是微微亮起,初日像个红红的鸭蛋黄,隐没在云雾之中。 而谢承思已经不在身边了。 迷迷糊糊之中,她伸手往旁边一摸——是冷的。 看来他已经离开多时了。 降香心中庆幸。 昨天他没空追究她的错处。 今早见不着他,当然也不会被责问。 这事应该就过去了。 她昨天的做法,果然有用。 待降香梳洗完毕后,绕出内室,外面的鹦鹉,已经精神抖擞地立着了:“懒死了!金降香!懒死了!金降香!” 她此刻不用面对谢承思,心情大好,便索性停下来与它说话:“不懒不懒,天才刚亮没多久呢。” 鹦鹉脑袋一转,反驳道:“呸呸呸,主人早就走了!你还不起!懒死了!懒死了!” 它这么一说,终于引起了降香的注意。 对呀,他怎么走得这么早?这可不像他。 于是,她便顺口问鹦鹉:“他走那么早,去干嘛啦?” 鹦鹉抖抖翅膀上的羽毛:“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谢承思确实是临时有事。 此次万国朝觐,与往次有所不同。 年头,天子在镇国长公主的建议之下,于皇城端门外,立了一座高可通天的枢表。 各国进献金银无数,采尽天下铜铁,铭记本朝圣主,黜贼还制,拨乱反正的功德。 长公主诏翰林诸人为文,并文武百官,万国首领的姓名,一齐镌于表上。 年底枢表即将落成,天子欲在正月朝觐时,在各国使者的见证下,为其揭幕,以彰大国之威。 而皇帝昨日与长公主促膝谈心,不知是谈心之故,还是纯属巧合,夜里梦中有感,突然下旨,换谢承思主理朝觐事。 旨意来得突然,使谢承思不得不早早进宫,听候天子圣音。 话说回降香。 既然鹦鹉不知道,她也不想询问一旁侍立的诸人。 他们就知道告密。 她暂时不想和他们说话。 连今日上街,也不带侍女跟着了。 她带鹦鹉去。 可把鹦鹉高兴坏了。 虽然只能委屈它蹲在笼子里,但降香并不用深色的缎子盖在笼子上。既不遮挡它的视线,也不限制它出声。 不过,鹦鹉这回却顾不上叽叽喳喳了。 圆睁着一双小眼睛,紧紧黏在街道上——全是它从未见过的新鲜玩意。 看都看不过来,哪来得及发表什么高论? 降香漫无目的地逛了一阵子,总听不见鹦鹉的声音,以为它吓着了,便停下脚步,打开笼门,伸手进去探查。 “啾啾、啾啾。”她口中也模仿着鸟儿的叫声,意在让它安心,不要太紧张。 聪明的鹦鹉当然不买账。 它甚至认为,降香这么做,是在侮辱它聪明的脑瓜子。 恶狠狠地一转脖子,身上的羽毛全炸起来了:“你才啾啾!你才啾啾!笨死了!笨死了!” 原来没吓着,降香不禁苦笑。 “好好好,我笨我笨。那么,聪明的小鸟儿,你想去哪玩?”她顺着鹦鹉的话说。 “去最热闹的地方!”鹦鹉发号施令。 “好吧,好吧。” 如今,神京城最热闹的地方,正是未竣工的枢表前。 枢表上游龙盘凤,各处盖着防火防水的油布,有石匠碑工搭着通天的长梯,爬到最顶上,镂刻表文。 而枢表比天梯,还要高。 需要尽力仰起头,才能看到最上面的一点尖尖。 庄严雄伟。 尽管负责修建的工部官员,在枢表前围了好大一块空地,既为储放工料,又为隔绝人群,避免生乱。 但是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仍然难以禁绝。 如今枢表大体已成,只差表文。即便蒙着油布,也能从锋锐的轮廓下,窥其壮观。 看热闹的人,自然更多。 降香也学着别人,仰起头来观瞻。 她怕同行的鹦鹉看不见,还将笼子提得老高,方便它也一起看。 ——这枢表从开始修铸时,她就见着了,鹦鹉却是第一次见。 “好高,好高!”鹦鹉兴奋地扑腾,恨不得要冲出笼子,飞近了好好看看,最好能绕一圈! 可惜降香并不理解它的深意。 鹦鹉只得转过身来,冲着她叫嚷:“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出去看!出去看!” 降香摇摇头:“不成的。先不说你飞不飞得了那么高,那里工部造办重地,一旦有活物接近,他们就会立刻张弓搭箭,把你射下来,然后你就死了。就算你会说话,会求饶也不成。” 平铺直叙,语气十分真诚,像是对初来神京的旅人,介绍城中有意思的去处。 鹦鹉却感受到了话中的威胁。 它虽然不懂什么是工部造办,什么是张弓搭箭,但它听得懂“你就死了”,这四个字。 “你说谁?你说谁?谁死了?谁死了?谁死了?” 鹦鹉用圆喙疯狂敲打着笼门,妄图敲开它,狠狠地啄在降香脸上! “金娘子?” 降香正同鹦鹉打闹间,身后突然有人唤她。 回头一瞧,竟是昨日刚认识的,那位失了荷包,却害她提心吊胆一夜的冯文邈。 被人撞见和禽鸟玩闹,降香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尴尬地收回拎着笼子的手,向他行了一礼:“冯郎君好。” “看来我没看错,果然是金娘子。”冯文邈热情地回礼,“金娘子也来看这枢表?” “啊……是是。”她更尴尬了。 因为她突然想到,自己昨天在街上闲逛,碰上了他;今天在街上闲逛,又碰上了他。 一连着两天,显得她像个走街串巷,无所事事的怪人。 ——现下手上还拎着个鹦鹉笼子,不仅是像,简直就是了。 冯文邈却想不到降香心中的官司,继续热情道:“娘子可愿细看?冯某不才,领南火器仓的职事,正巧与此表相关,可带娘子进去一观。” 降香一听,眼睛都亮了:“真的吗?这么好!” 忍不住举起笼子,将好消息跟鹦鹉分享:“小鸟儿,我们似乎可以进去看了!” 冯文邈见状,不禁打趣道:“自然是真。娘子真是性情中人。” 降香这才察觉自己的失态,忙忙道歉:“呃……不好意思。” 冯文邈朗声而笑:“无妨,娘子请随我来。” 冯文邈让降香在外头先等候片刻。 他自己则走向禁地门口的左右守卫,向他们出示了他的腰牌。又拉着管事的官员,说了几句。 这才回头示意降香,可以进去了。 冯文邈是个极负责的人,既说了要带降香来近处见识,便亲身领着降香,绕枢表下走了一圈,好让她看清楚表身上的每一处细节。 一边走,还一边为她讲解每一处的玄机。 降香迈开步伐,跟在他身后,听得很认真。甚至伸手捏住了笼子里鹦鹉的喙,生怕它出声干扰。 走到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冯文邈敲了敲表身,里面传来空荡荡的声响。 他又在敲过的地方,左右推了推。 只听得“吱呀”一声,竟被他推出一扇黑洞洞的小门! 小门极窄,仅能供人曲身钻入。 冯文邈转过身,指着门洞对降香介绍:“方才说过了,枢表中间其实是空的。这里是道暗门。工匠便从这里钻进去,用巨木搭好架子,将铜模一截一截装上去。铜模是在空地上做的——用泥沙石料堆成框子,往框子里灌注铜水。我在南火器仓做监官,参与建造时,主要负责为采石和烧铜提供火药。” 降香惊叹地看着这一切,下意识地想拍手称赞,又觉得动静太大,实在突兀。 两只巴掌,僵硬地举起又放下。 最后,只是咧开嘴,傻乎乎地留下一句干巴的夸奖:“太厉害了!” 趁着她松手,鹦鹉可算逮着了机会,立刻扯起嗓子大叫:“精妙绝伦!举世无双!天命所——嘎!” 它嘴里吐出来的颂词,可比降香简简单单的一句“太厉害了”,要高明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可惜,话没说完,就又被反应过来的降香,重新捏住了嘴。 冯文邈倒被鹦鹉逗乐了,笑着夸赞降香:“金娘子,你这只小鸟儿,当真是通人性。看来,娘子不仅身手了得,还是驯鸟的高人。” 降香摇摇头:“哪里哪里,它只会乱说话。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说个不停。” 而且它还不是我的鹦鹉。她在心里补充。 她不想让冯文邈知晓,她与谢承思之间的关系。 就假装它是我的鹦鹉吧。反正它的嘴被她捏着,也不会出声坏事。 冯文邈只当降香自谦,便也不深究,将话题转回面前的枢表上:“娘子若想进门一观,可等明日再来。等冯某为请示过上官,便可带娘子入内了。” 降香听他这么说,觉得不太好,她一个无关闲人,能进到枢表下,已经是借了冯文邈的光,法外容情,若是还往深里探查,实在是有损工部之信。 她在谢承思手下办事时,绝不会容许此事发生。 若大家都这样,规矩岂非乱了套?若当中再有什么隐秘,人一多,消息就全走漏了。 她知道冯文邈带她进来玩,是好心,但还是斟酌着提醒:“冯郎君,这样是不是不太好?让别人看到你带无关人等,进出这么机密的地方,会不会于官声有损?” 她说话从来都不会拐弯。即便是斟酌过的劝告之语,也十分直接。 不过,世上大部分人,都不如谢承思一般,心眼狭小。 譬如冯文邈。他不仅不觉得降香冒犯,反而哈哈一笑:“无妨的,金娘子,我出身卢阳冯氏,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而且,娘子昨日帮我找回了荷包,那荷包里有我的重要之物,我怎么感谢你都不够。我请娘子观表,只是举手之劳,又怎会不好?” “好吧。”降香对着旁人,也不像对谢承思一般,斤斤计较,固执认死理。冯文邈说什么,就是什么。 “噢对了,冯郎君,你现在应当很忙吧。我闻到门里头有硝石的味道,是你们存着用来入炉熔铜的吧?是不是还需要铸模?” “既然如此,我就不好意思再打扰了。” 降香又说。 她抱起鹦鹉笼子,同冯文邈告别。 冯文邈却被她后面这句话,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硝石?哪里来的硝石?枢表都铸成了,怎么还需铸模?他今日来,只是陪着同级的工部官员,表现自己的勤恳罢了。 不过,既然降香说要走,他也只得放下心里的疑惑,送她出去。 “金娘子慢走。”他站在禁地门口,对降香挥挥手。 今天,是很有意义的一天。 回怀王府的路上,降香这么想。 虽然昨日冯文邈的荷包,让她在夜里付出了一些代价。 但他对她很热情,还很好心地领她参观了她喜欢看的枢表。 别人都不领她看。 要是冯文邈能成为她的朋友,那就好了。 她原先的熟人朋友,因为她犯过的错,都不理会她。 只能和鹦鹉玩。 如果冯文邈不嫌弃,就会是她的第一个新朋友了。 也会是她目前,唯一的朋友。 不知他愿不愿意。 55.多嘴上 今天降香没有犯任何错处,早早便回到了王府。 但谢承思却不在。 他深夜才回来,带着一身的霜露。 开门时,满室的暖意被他步履之间卷挟的寒气,全部驱散了。 睡梦之中的降香,紧了紧她的被子,往床头亮着灯火处,凑得更近了些。 当谢承思掀开被子,在她身旁躺下时,降香被突然灌进来的冷风,激得打起了哆嗦。 时候太晚,他来不及熏香,身上只有沐浴后,澡豆残留的丝缕芳香,以及未及消散的水汽。 只是热乎乎的水汽,见了风,却像是上了冻,使降香更觉寒冷。 并且,终于冻醒了。 谢承思却自以为动作很轻。 他环住降香的后背,让她整个人,都窝进他凉飕飕的胸膛之中。 降香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悄悄睁开眼睛,竖起耳朵,听着身后传来的动静。 等到身后人的呼吸,渐渐平稳下去。 他应该睡着了。降香想。 她小心翼翼地曲起腿,把双脚挤进他的大腿之中——那里最暖和。 而谢承思其实并没有睡着。 他捉着她的脚腕,将她的双脚放在他一边的大腿上,规规矩矩地摆好,另一条腿盖上去。 “行了,睡吧。”他说。困倦使他的声音,听上去又哑又沉。 降香又不敢动了。 但也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说点什么,以此来缓解被当场抓获的难堪。 于是开口道:“我今天去看了端门外的那个枢表,真是好厉害啊。” 谢承思合着眼应:“怎么厉害?” 降香:“里面是中空的,是用木架子搭的,人还能进去。” 虽然她并没有真的走进里面去,但冯文邈给她解释了原理,也算可以拿出来炫耀,充充场面。 没听见谢承思的反驳,降香的分享欲更浓:“不过,里面好像存了火药,有很浓的硝石味道。应是为熔铸而用的。” “我一直以为,那个枢表是实心的。今天一看,竟然是空心的,还能当仓库,储存东西呢,挺有用的。” 谢承思终于出声:“那表已经造好了,要什么火药?十几日后,除夕一过,明年初一的大清早,我就该领着各国使者,开枢表,贺天子,齐称圣了。” “还敢在里面存着火药?若不慎引燃,致其倒塌,初一该演的戏,就不是万国来朝,而是血漫菜市口。” 尽管还带着些倦懒的鼻音,其中所含嘲讽,也没有削减一分。 降香却不受他的嘲讽所挫,坚持道:“就是存了火药。是我闻到的,里面一股很大的硝石味,只有火器库才有这种味道。” 她同他较真上了头,完全忘记了多说多错的道理。 一下就被谢承思抓住了话中的漏洞: “你如何能闻得到?你怎么进去的?还有火器库,我可不记得,我有派你去过火器库?” 降香立刻噤声。 磨蹭许久,才状似无所谓地答道:“火器库是公主派我去的。” 谢承思:“还有呢?你只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其它的问题呢?枢表里的火药,你如何能闻到?” 降香沉默着,不敢说话。 “谁带你进去的?”谢承思的追问里,带上了一些不耐。 “一、一个新朋友……”降香小声答。 她垂下了脖颈。 从谢承思的角度看过去,能看见头发下的一小节肌肤。 乖顺地,不设防备地敞开在他的目光之中,像只无比老实的鹌鹑,埋头装死。 像是没人比她更胆小,也没人比她更老实。 但他太知道她的真面目了。 她就是用这幅人畜无害的样子,将他骗了个彻底。 “哪里来的新朋友?”谢承思将降香翻了个身,使她面冲着自己。 降香整个身子都僵住了,她想把脚从他腿间抽出来。 太热了,热得她脚心都出了汗。 也有可能是冷汗。 谢承思察觉了她的窘迫,哂笑一声:“怕什么?我拦着你认识人了?” “没有没有!” “那你说,怎么来的新朋友?” “就是……昨天丢荷包的那人。路上巧遇,他说他是负责修铸枢表的官员之一,看我对枢表感兴趣,所以就带我进去看了。” 降香老老实实地答。 “还挺知恩图报?” 谢承思的尾音上翘,像是在询问,又像在阴阳怪气地刺她。 降香知道自己说错话。 惹得他要来同她清算,昨天的那笔烂账了。 “也不知他是否察觉,费心报答的人,最擅长伪装,最喜欢背叛?谁知道她会不会将枢表的秘密,转头又告诉其他人?” “而你,确实转头就告诉了我。” “还想像害我一样,去祸害别人?” 此刻,他语气中的不怀好意,已经明明白白地全展露了出来。 降香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将整张脸都埋进胸口。 身子也往外挣了挣。 ——这时,她倒来不及想什么敢不敢,怕不怕,直接将汗津津的双足,从他腿间抽了出来。 55.多嘴下(H) “躲什么?”谢承思将她往自己的方向一拽,伸手摸进了她的衣襟里。 刚抚上她的胸脯,她就立刻又向后撤了一些,隔着衣服按住了他的手。 “太、太晚了。”她着急地提醒道。 谢承思松掉手上的力气,任由她捉住。 手掌被柔软的肉波环绕,悠悠地荡着,像一条小船。 “那又怎样?不及时教训,难道还要等到明日,再放你出去,继续祸害他人?” 他收紧了手掌,将她胸前两团,并作一处,毫不客气地揉弄起来。 硬起来的两颗小果,阻住了他的动作,他便索性将它们全揪住,扯起来,再松手,让它们自己落回去。 他看向降香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怒意,又有几分欲望。 然后,不等她开口应答,便低下头,凑近她紧张畏缩的脸,直接堵住了她的唇。 另一只手紧紧地扯下她寝衣下的亵裤,箍住她的腰,迫使她光裸的下身,贴在他的小腹上。 ——他不想听她说话,也不想她继续抗拒挣扎。 想也不会说些什么好的。 到了那样的境地,他会更生气。 而过去的一年以来,他一直在练习养气的功夫,学着耐心,学着不乱发脾气。 降香没出息的花穴,很快又被揉出了水。 谢承思的性器,已经硬得贴在了下腹之上。她隔着衣裳,都能感受到它的火热,好像有热气,呼呼地喷在她花穴顶端的花珠上。 但他说过,要教训她,当然不会对她温柔到那里去。 碍事的衣料被褪了下去,勃发的肉刃直接戳上了降香的花珠。 又毫不留情地碾过去,耀武扬威地在软烂红艳的花唇之中穿行。 最初,它带来的是一瞬间的疼痛,疼痛过后,就是绵绵无尽的酸软。 降香的双腿抽搐着,不知不觉张得更开,反倒想让那变了质的疼痛,再来一次。好过之后渐弱的酸软——虚虚的,落不到实处。 花珠与包裹着它的花唇,全被压得东倒西歪,黏糊糊地撞在一处。 花穴里又噗噗地涌出一大股蜜汁。 紧闭的小口微微地张开了,一张一合地翕动着。 不知是因着吐露花汁的缘故而不得不,还是藏着什么别的念头。 而压于其上的粗大性器,显然不满意只在外面蹭蹭。花珠硬硬地翘着,鼓鼓地挤出花唇,是自投罗网,所以第一个受教训。 接下来的,就是排着队领罚的娇嫩花穴。 好在昨天刚吃过,龟头刚一破开花道,便被软软地含住了。 一直将它吞到深处,将茎身也一并含卷了进去。 ——使它蹭过内壁上敏感的软肉,往最深处捣去。 谢承思的动作,大开大合。 身下略弯的狰狞肉茎,每一下都直来直往,凿得猛烈。撑得两片蚌肉全挤做了一堆,薄薄地绷在性器根部。 这样的冲击,显然为降香带来了快活。 快活却过了头。 使她有些承受不住。 “别——慢、慢点!”降香忍不住惊呼,“太、太多了……啊!” 她的屁股被撞得直往后耸,床上铺着的是锦绣的被衾,柔滑似水,身子难以支撑,只得伸手紧紧抱住谢承思,生怕滑下床去。 而谢承思还在气头上,没兴致同降香慢慢磨。 伸手托住降香养得绵软的屁股,恶狠狠地揉掐,让她贴紧了自己的身子。 一是小惩大诫,二是为了稳住她的身形,免得她再无头苍蝇一般地乱抓。 身下的动作没有减慢一分。 一次又一次,像是山呼海啸,将浪尖上的降香抛进空中,又急速下落。 就像龟头重重碾过肥红的花核时一般,肉茎每进一次,她就要害怕一次,但等它抽出去,她的害怕却没有消散。 害怕有不同。 ——前者是害怕承受不住,至于后者,则是怕它不再来了。 她的双腿缠上他的腰,方便他每一次进得更深,也防止他彻底抽出来,放着她不管。 腿上的动作,带着穴里也不自觉地收缩起来。 惹得谢承思粗喘着警告:“老实点!” 抽插的幅度,愈发凶猛起来。 性器尽根没入,只留下饱满的囊袋,拍击在她绷紧的臀部。 降香胡乱地呻吟着,胡乱呻吟也被撞得破碎。 乱七八糟的,组不成句子:“呃啊——不成了……还要……之前、之前、嗯嗯……” 腿根不停地颤抖,几乎要夹不住谢承思的腰。 花汁更是流个不停,从身体连接的缝隙之中流下来,洇湿了一大片。 胸脯挤挤挨挨地蹭在他的胸膛之上,贪婪地堆起更多的饱足之感。 一直折腾到月落时分。 谢承思鸣金收兵,叫了水,抱着降香去浴房又擦洗了一遍。 二人才终于睡下。 第二日醒来。 降香的嗓子已经喊哑了,走路时腿脚也有些酸痛。 可谢承思像是不会累,竟又早早地起身离去了。 56.阴谋 降香像往常一样,往院子外走。院门却推不开——被人上了锁。 她看向院中侍奉的下人。 他们仍然神色自若地做着手边的事。 贴身服侍降香的侍女多嘴开口:“金夫人,殿下吩咐过,夫人以后不能出去了。” 降香转头看了她一眼。 又是她。 上次告密,也有她。 这回轮到降香不说话了。 她回到屋中,钻进被窝里,蒙住头,又睡了一觉。 一直睡到午时,侍者催她起来吃饭。 吃完饭,只能和鹦鹉玩。 鹦鹉还沉浸在昨天的兴奋之中,催着她出门:“出去看塔,出去看塔!” 它所说的塔,就是皇城端门外,那座高入云霄的枢表。 鹦鹉不知道什么是枢表,只知它又高又直,像座通天的塔。 降香无言以对。 谢承思今日回来得也晚。 降香从月升等起,特意等到夜深。早早地沐浴停当,穿上寝衣,坐在窗前等。 等啊等,终于听见门外有人通报:“殿下来了!” 她嗖地一下站起身,趿拉着绣鞋,噔噔地就跑到房门口站着。 双手规规矩矩地贴在腿侧,脊背挺起,站姿比城门监的戍卫,还要笔直。 等到谢承思走近,便狗腿地迎上去。 第一句话就是认错:“我错了。” 她十分后悔,昨晚不该说那么多话。 说漏了就说漏了,明知道大事不妙,就该及时认错服软。不该怕,更不该躲。 现在吸取教训,绝对不会了。 可谢承思却不买账。 尽管降香百依百顺,主动服侍他宽衣,主动邀宠,到最后问他,明日能否解了禁足,得到的答案却是——否。 又这样过了几天。 离除夕不足二日,天上突然又飘起了雪。 过午后,越下越大。 至申时,雪片大如鹅毛,院子里很快积了不薄不厚的一层。 谢承思冒着风雪,忽然出现在了院子中央。 他身披一件火红的狐裘,手执一把桐油伞,伞面上也落了白茸茸的雪。 而降香正倚靠在开了一半的窗扇旁,带着鹦鹉看雪。 远远地望见,茫茫缟素之中,蓦地出现了一个大红色的人影,执伞而来,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明亮得仿佛能灼伤人眼。 停在肩膀上的鹦鹉,兴奋地大叫:“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降香认出了来人——谢承思艳丽的容色,衬在裘领密密实实的红色绒毛之中,更显得粉雕玉砌,雪肤花貌。 今天怎么又这么早?天还大亮着呢。 她心里奇怪。 不过,奇怪归奇怪,她仍然走去为他开门。将鹦鹉留在肩膀上。 此时,谢承思已到了廊下。 收伞时,伞面倾斜,伞上的积雪扑簌簌地落下,雪片化作微渺的冰尘,扬在空中,像是一阵浮动的烟雾。 他的手指刚触上门扉,里头的降香却抢先一步,一把推开门。 又因有人同时在外面推,使她站立不稳,势头收不住,脚下趔趄,上半身直接栽进了他的怀里。 狐裘的长毛尖处,缀着冰雪做的细小珠子——是风把雪卷进伞下,带得雪花留在了裘衣上,又凝成晶莹的雪珠。 降香一时不查,蹭了一脸。 谢承思接住她,又伸手为她拂去脸上的东西,这才用脚带上门,防止屋内地笼中烧着的暖气,顺着大开的门扇,全散进风雪之中了。 “换衣服,我们出去。”谢承思从柜子里拿出一件雪白的貂裘,丢给降香,让她穿上。 降香从没见过这么贵重的衣裳。 也不知道他何时叫人放进去的,竟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它,像是比她还要熟悉自己的衣柜。 谢承思见降香发愣,不禁开口催促:“快点啊,不是想出去吗?磨磨蹭蹭的,是又不情愿了?” 降香哪有的选? 她很快换上了貂裘,跟着谢承思出了门。 他来时撑着的那把伞,收好了放在廊下。重新撑开后,降香才发觉,伞面很大,遮住两个人,绰绰有余。 仍然由谢承思执伞。 降香与他并排走在伞下。 走了几步,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落后了半步,心里不满意,扯着她的手,将她拉得更贴近了一些。 “走在后面干嘛?还当我瘫着?你还是原来的你?” 降香的指缝,被他用五根指头占满了,扣起来,像是要避免她走丢。 谢承思翻旧账,降香理亏心虚,不敢作声,任由他牵着走。 一红一白两道身影,挨在一处,在雪中渐渐远去了。 只留下孤单的鹦鹉,缩在暖融融的银丝炭盆边上,不满地大叫:“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前来喂食的侍者,劝慰了许久,也不管用。 直到它自己叫累了,才消停下去。 谢承思牵着降香,沿主街一路向前,走到了端门外的枢表。 表身上落了雪,大部分兜在遮盖它的油布上。 因着下雪的缘故,之前一直忙碌的工匠,今日全被打发走了。还在枢表前守着的,只剩下工部从南衙禁军借来的守卫。 谢承思统领所有禁军,又领了正月里揭表贺喜的差事,想要进去,仅凭那张令人过目难忘的出色脸蛋,也能畅通无阻,无人敢拦。 降香又一次站到了枢表前。 谢承思见她似乎在发呆,指着枢表道:“你不是要看这个吗?让你一次性看个够。” 降香其实没发呆。 她想起了那天夜里同他的争执。一切都源于她得意忘形,跟他犟嘴,说枢表里有火药的事。 可这里就是有火药。 尽管此刻,她的鼻尖上,既绕着白雪冷冽的气息,还沾了谢承思身上张扬的熏香,还是能闻见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混着硝石的刺鼻味道。 “这里就是有火药。”她没头没脑地开口。 无论怎么牵强附会,都接不上谢承思先前的话头。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开口说这些。仿佛一定要给谢承思证明,自己没错。 “确实。” 惯爱计较的谢承思,这回倒不计较,反而顺着她说。 但他确实也闻到了。 “我没说错吧?”降香强调这一点。 “没有。”谢承思终于点头,他用脚尖点出一块较深的雪渍,“这里的地上,也有火药的痕迹。不至于放进枢表里去,但应当是埋在附近的。” “要不要进去枢表里看看?我那天看过冯郎君开门的,我知道在哪里。”降香提议。 她被谢承思的话勾起了兴趣,想要探寻其中究竟。 往枢表里放火药,是做什么用呢? “冯郎君?”谢承思却只是反问。想到的东西,与她南辕北辙。 他的声音里有点不高兴,降香听出来了。 但她不知其中缘故,便规规矩矩地解释:“就是,我帮忙找回荷包的人,又带我来这里看新鲜。” 他该惩罚也惩罚了,不让出门也没出门。因此她认为,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所以说得格外坦荡。 “不过只见过两次,就叫得这么亲热了?” 没成想,谢承思竟揪着不放,语气之中的不快,满得快要溢出来了。 降香有些不可置信:“不叫郎君,叫什么?”称呼大家出身的贵人,不称郎君,难道还能直呼其名吗? 谢承思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平复呼吸:“不许叫,你给我离他远远的!” 降香被他这句话,说得脸色有些发白。 她刚刚认识了新朋友。 新朋友还未必答应和她常来往。 旧日王府里的朋友,都因她的身份,和她曾经犯过的错误,和她闹翻了。 这使她不时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不配受人喜欢? 在公主府时,没人喜欢她,都欺负她,在怀王府交到的朋友,最后也不喜欢她了。 现在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位新朋友,让她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可他连这丝缕的希望,都要剥夺了吗? “凭什么?他是我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我没有违反你的规矩,你的府卫天天跟着我,我只是交朋友,他们都知道的!不可能在他们眼皮底下害你!” 降香的语气不由得激动了起来。 “朋友!你有什么资格交朋友?你以为我让你活着,是享福的吗?你害我的,你欠我的,还没算干净,就急着找下家了?背叛了我一次,还敢背叛我第二次?” 谢承思浅淡的眸子像是冻住了,变成两块茶色的坚冰。 风雪卷着其中的寒气,周遭似乎更冷了几分。 降香不想和他在外面吵架,倔着不肯说话了。 谢承思心中火气炽盛,钳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他:“不说话?你不说话,就等着你的冯郎君去死吧!这枢表底下的火药一旦引燃爆炸,耽误了万国使者献礼于其下,他有几个脑袋够砍?” 降香听他这么说,表情凛然一变。 多年经验和直觉告诉她,此事绝不简单! 心中虽疑窦丛生,可对上谢承思,却还是要嘴硬:“火药是工部的东西,就算是埋在地底,也有工部看管,怎么会爆炸?” 谢承思钳着她下巴的手,慢慢滑到了她的脖颈之上。 指尖用上了力气。 降香的神色却又变了。不服气的模样全然消失,只剩下恐惧。 她那双圆圆的,有些下垂的眼睛陡然睁大,仓皇地往后退了两步,半个身子退到了伞外。 双手环上胸口,想蹲下,又不敢蹲下。 仿佛突然失语,双唇嗫喏着什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谢承思看懂了她想表达什么。 她在说:不、不要。 不如不懂。 他颓然地放开了手。 57.争执 谢承思像是被扼住了咽喉。 可真正被扼住的人,明明是降香。并且,他放在降香脖子上的手,还没来得及使力,就已经松开了。 为何感到窒息的,却是他自己?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 确保自己能放平声音,这才终于开口:“我不动你。回去了。” 降香慢慢地放下了护在身前的手。 眼中的戒备与害怕,散去了些许,任由谢承思将她扯回伞下,拍打掉身上新落的雪。 “回去了。”他又重复了一遍。 降香却不动,站定了问:“火药如果爆炸,冯郎君会怎样?” 还能怎么样?会因办事不利,而被处死!他不是都说过了? 怎么还惦记这劳什子冯郎君! 火药引爆,枢表倒塌,他带人献贺,第一个砸死该是他! 这些东西,明明就是冲着他来的! 她难道不知道?她明明该知道! 谢承思面色几变。 可最终,只是沉着脸,吝啬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会死。” 袖子被轻轻地扯了扯。 降香抬头望向他:“那……有没有挽回的余地呢?” 这下绝对错不了,她就是知道。 知道火药埋在地下,不是作修筑之用,而是人为的阴谋。 否则,她不会向他求助。 救的还是冯文邈——他当然知道她那冯郎君的名字,他早就查了个底朝天! 谢承思看见了降香眼睛里的希冀,像是一下子被点燃,在风中跃起的烛火。 他死死地盯着烛火,视线仿佛要将她烧穿。 “可以。” 他听见自己这么说。 声音涩得像是故意将指甲,刮在粗糙的石子上。 谢承思同禁军借了一匹马。 一手撑伞,一手持缰,圈着降香,让她坐在身前,于大雪之中,奔驰而去。 白雪掩盖了街道,雪地里留下一串马掌印。 降香原本不想与他共乘,想着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多借一匹马,一人一匹,骑得更自在些。 但她会看他脸色——他好像一直在生气。 于是,就不敢多作声了。 马儿停在了南火器仓监舍外。 今日大雪,而火器易受潮,因此,整仓的官员,全在监舍里值守。 冯文邈当然也在其中。 火炉上正温着一壶暖身的酒,同僚们围坐一圈,把酒谈天。 冯文邈坐得最靠外面,隐隐约约听见有人敲门,便由他起身去应门。心下还奇怪,这天寒地冻的,谁会来造访火器仓? 门开了,外间站着的两位,他都认识。 一位是不久前见过的金娘子。 另一位是朝中大名鼎鼎的怀亲王。 按理,像冯文邈这般末等小官,是见不到谢承思此等天皇贵胄的。 但与其余同僚不同,这是家中为他讨来的职事。卢阳冯氏,高门郡望,与宫中常有来往,前些年,冯文邈未出仕时,便已经知道了怀亲王谢承思的样貌。 这看似毫无关联的两人,并肩而立,着实使冯文邈愣了一阵。 甚至忘了要问明他们的来意。心中只是犹豫,该如何行礼? 但谢承思没给他思考的余地。 他伸手揽住降香,将她往自己身上摁了摁,半强迫地让她的脸,埋进自己怀里: “这位可是冯文邈,冯仓监吧?” 话说得突兀,虽未表明来意,但语气之中的不善,显然已经表明,他是来兴师问罪的。 冯文邈当然吃了一大惊。 他顾不上再想该如何行礼了。 人向后略退了一步,垂下眼,目光也随之向下,落在谢承思紧箍在降香腰间的手上。 而再抬眼,映入目中的,便是降香的脸。她的脸贴在谢承思身上,被裘衣上密丛丛的火红狐毛,遮去了大半。而露出来的那小半张脸上,怎么看都不是什么情愿的表情。 “鄙妾顽皮,冲撞了阁下,我来替她赔个不是。” 谢承思又道。 他没有任何进屋的意思,声音也更加怠慢。 这种种不同寻常之象,使冯文邈的胸中,没来由地涌起一股主持正义的心气。 ——金娘子曾帮过他,此时她分明不愿,却慑于怀亲王的威势,他该做点什么以示回报。 他背靠卢阳冯氏,谅谢承思亲王之尊,也不敢轻举妄动。 “金娘子于我有恩,何来冲撞?依我看来,金娘子可没有一点自愿的意思。倒像是殿下你强掳人至此。”他不仅不同贵人见礼,甚至毫不客气地将谢承思的话,顶了回去。 谢承思笑了几声,像是被他逗乐了一般。 面上看不出是否着了恼。 只是冲着怀中的降香,温柔地询问道:“你自己说说,是我强掳你来的吗?” 和煦的笑容,轻缓的声音,却令她心惊胆战。 冯文邈却等不及,要先开口,毫不示弱地与谢承思对峙:“金娘子如今受制于你,性命系于你手,自然不敢答不!若是金娘子与我交往,犯了殿下的忌讳,冲我来便是!殿下堂堂亲王,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关你什么事!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谢承思终于扯下了伪善的面皮,揪起降香的衣襟,厉声道:“真是好手段,不过只见两面,就让他这么护着你?” “噢,怪不得要巴巴地赶过来报信,舍不得他死?不想跟他在黄泉下做一对亡命鸳鸯?” 他的怒火直冲天灵盖,强压都压不住,口不择言,不拘什么,全都往外说。 降香手心后背全是冷汗,人绷得像根竹竿。 谢承思见她不说话,声音抬得更高,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吼了:“你不就是为了他的命而来吗?来这里做什么?你说啊!” 降香依言,勉强地对冯文邈一笑。 冯文邈见状,哪里肯罢休:“金娘子,你千万不要屈打成招……” 话音未落,降香便开口打断,话说得很艰难:“冯郎君……那日枢表中的火药,是真的,就埋在地底,你……要小心。” 门口的动静闹得不小,监舍之中烤火的余人,陆陆续续全循声出来了。 一出门,看见的便是冯文邈与一男一女,两位陌生人对峙的场景。 上一刻,谢承思还在挑衅地望向冯文邈,嘲笑他自以为是,多管闲事——谢承思的身量高挑,冯文邈不及他,因此目光落到冯文邈身上时,眼皮是微微垂下的——显得更加不屑。 这一刻,他便收了所有表情,亮出腰牌,向旁人自我介绍道:“怀王。” 与冯文邈同监舍之人,都是些小官,哪见过这样的大人物,他一亮身份,便都哆哆嗦嗦地行礼作揖,还扯着冯文邈的衣袖,要他也随着一起。 谢承思挥挥手,免了他们的礼。 搂着降香,转身就走。 走前,轻飘飘地留下一句话: “言尽于此。也请冯仓监,离我府中人远一点。” 牵回马儿时,谢承思想过,干脆把降香留在原地,惩罚她自己走回去。 可天上的雪,下得仿佛更大了一些。 她又没带伞。 算了。 面无表情地将人托上马鞍坐好,谢承思发现,降香正在努力地向前抻着身子,尽量躲着不碰到他。 他积攒多时的愤怒,终于发作了。他一把将人摁在怀里,恶毒地道:“原来不是救他,反而是来向他求救?你和他才认识多久?你觉得有用吗?还是要像骗我一样,故技重施,再骗一个冤大头?” 降香在他面前,声势不足,本来是不敢,也不想跟他吵的。 但忍来忍去,还是忍不住:“我和他没认识多久!他是好心帮我,都是你先挑事!” “放屁!敢当着我的面,自不量力,胆大包天地引诱我的女人,这只是好心?”谢承思咬牙切齿,“我挑事?我挑什么事?那枢表如果被炸塌了,第一个砸死的是我,你怎么提也不提?” “没有引诱,是你太过分,连我新认识的朋友都看不下去了!”降香执拗地反驳。借着气头上的勇气,不自觉地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谢承思被她气得几要说不出话:“好、好!旁人都是好人,就我一个大恶人,我被砸死,都应该!” 降香梗着脖子不说话。 这都是哪跟哪?这人怎么这样不讲道理? “你都发现了,有人埋火药要置你于死地,我还有什么提醒的意义?” 她想着不说话,还是忍不住出了声。 他都告诉她了,埋火药的人要害他。 可究竟是谁埋的火药?谁要害他?如何害他?这些关键的问题,她竟一个字也不多问! 只会和他吵架! 谢承思几欲呕血。 漫天的大雪遮住了天光,天色不早,该回王府了。 谢承思收紧了握着伞的手指,力道之大,恨不得要将伞柄捏个粉碎! 他素来擅长胡搅蛮缠。 可现在没人跟在他屁股后面,事事顺着他,帮他兜着,还递给他台阶下了。 只能自己收拾自己的残局。 ——只剩下拉紧了马缰,催着马儿快些跑,这唯一的发泄途径。 快些,再快些。 快到这些雪片都化作薄薄的刀刃,戳在身上,把他们都戳个鲜血淋漓!最好一起戳死! 谢承思怨愤地想。 马儿已经跑得很快了。 但比之于谢承思尚健全时,他纵马扬鞭,驰骋巡边的英姿,仍然天差地别。 现在,他的小腿上还留着毒发后的旧伤,只能缓解,无法根除。 他虽早已能下地行走,望之与常人无疑,但疼痛却时时伴随。尤其入冬之后,天气寒冷,疼痛甚至要渗到骨头缝里。 骑马时,要用腿肚子夹住马腹,更加剧这种疼痛。 ——使他只能像个真正的神京纨绔,夹着马肚子溜溜达达,永远不能再施展出,原先那般精湛的骑术了。 58.贵女 正月初一。 大雪初霁。 怀王率各国来使,于新竣工的通天枢表前,向天子称贺。 一切都很平静,圆满地开始,圆满地结束。 枢表没有倒塌,周遭的硝石气味也消失了。 冯文邈虽只是一个小小的火器仓监,但身上有着家族荣荫,多挂了一份宣德郎的散职。 因此,也能有幸混迹于观礼的官员之中,与父亲冯尚书站在一道。 既然能亲身来观礼了,他自然也没受到一丝波及。 初一开笔后的头一件大事,顺利完成,是为大吉之兆。 大家都喜气洋洋的。 只是,长公主心里有些不太高兴。 太子和皇帝则无可无不可。 当然,他们并不会表现在脸上。 兴高采烈的样子,与旁人并无不同。 至于其中原因,跟枢表脱不开关系。 自怀王的双腿痊愈后,长公主与他的争斗,便放到了明面上来。 二人在朝中,势同水火。 枢表是公主建议天子修建的。 六部官员,泰半为公主门客,工部势弱,非同于户部一般紧要,自然难成例外,要顺着公主的意思,对她拿枢表做文章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使谢承思主持朝觐的主意,也是公主提的。 天子顺水推舟。 不知他是否勘破了公主的想法,但从他允了公主的提议来看,他确是不喜谢承思这个强势的儿子,而更属意太子。 其中未必没有坐收渔利的想法。 至于谢承思,他原先的应对之策,并非移走火药。 如今禁军全落入他手中,消息相比残废之时,不知灵通多少倍。 早在枢表修建之时,他就派人改了内里框架的结构,确保火药引燃后,枢表倾倒,正巧能往观礼的高台上砸去,管他什么姑母、兄长,还是父亲,全逃脱不掉。 只是到最后时刻,却改了主意。 他要保下冯文邈。 虽然极不情愿,心里恨不得咒他登时暴毙。 府中缬草、甘松等人,他尚且看不顺眼,更何况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冯文邈? 但他又不得不。 若要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 ——有人求到他面前了。 于是,怀王趁夜派亲兵掘地,在枢表下发现了火药的踪迹。 虽是趁夜,但动静还是惊动了长公主。 于此同时,一份油纸包着的火药,也送进了公主府。 送东西的使者,只捎带了谢承思的一句话:姑母若不死心,初一见分晓。 话说得含糊。 但谢承思知道长公主明白。 大家亲戚一场,说太透了,容易闹得不好看。 长公主确实明白。 当年,她与谢承思合作倒白,一是自己的能力还有欠缺,需要依靠外力,二是支持她的老臣,更青睐法理上没有瑕疵的当今。 天子立长公主为皇太妹,是天子择贤,非是公主跋扈。 可若是长公主自立,就变味了。 因此,好不容易让谢承思断了腿,逐他出局,她本以为该自己上位为储了,而天子却另立了太子。 无法,她只能咽下这口恶气,假作扶植太子,私下里再继续积蓄力量。 她通过太子的私矿,换走官制的兵器,就是为了此刻而准备的。 ——她忍不了了,要操练蓄养的私兵,再来一次宫变。 说到这个矿。 北坊大火结案时,谢承思把相关人等都摘了出去,长公主受了敲打,偷换铁器的计划落了空,便借题发挥,逼着太子将矿交了公。 ——她没有多的武器用,太子也不许有,不能让太子脱离了掌控。 矿没了,武器的需求却还在。 尤其是,谢承思重新站起来了!并且重新执掌禁军了! 威胁近在眼前。 提议造枢表,便是她新想出来的应对招数。 枢表高可通天,以铜铁灌注而成,有足够的空间够她昧下矿藏,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平掉烂账。 等枢表造好,她自炼的铁器也足够了。 到时用火药炸毁枢表,砸死谢承思,禁军群龙无首,公主府的兵马便可趁着混乱,控制皇城,宫变自然就成了。 可惜,她千算万算,还是没算出来,谢承思的耳目,竟然已经到了无所不在的地步了。 事情既然已经败露,只得咬牙切齿地咽下苦果,撤掉火药,再装出一副笑模样,看谢承思领人朝觐的表演。 * 万国来朝的阵仗,降香这是第一回见。 她虽不能位列观礼的百官之中,却靠着谢承思的关系,装扮成禁军的模样,与看管她的府卫一道,站在外围清场。 枢表下人山人海,皇城高台上是天子和一干宗亲。 降香的位置一早就安排好了,说是上头给准备的。 然而,从她的角度,只能正好看见站在稍外围的冯文邈,以及他身边的冯尚书。 最前面的谢承思,连个影子都见不着。 不过这里能看见冯郎君,看见他从头到尾都平安无事地站着,也不错。 此次朝觐声势浩大,禁军诸人,皆忙得脚不沾地。 但降香是托了大关系来的,因此大家对她都很宽容,不让她做事。 眼见着端门外礼成了,便找人替了她,放她归家。 降香一回到怀王府,就被侍女们簇拥着迎进了房。 她们托着衣裳首饰,急急忙忙为她换上。 说是夜里要殿下要带她赶赴宫中的大筵,筵上天子居主,还有万国使节,礼数上不能错。 “夫人可算回来了!再耽搁一阵,可要误了时辰!”有侍女扶着她在妆镜前坐下。 降香从镜子里一看,她太认得这人了,正是贴身侍奉她的那个耳报神,告状精! 不听她的,肯定又要告状了。 所以她很好说话地答:“好的。” 告状精告状归告状,手艺却没得说。 她一边麻利地为降香梳发,一边解释道:“殿下现下事忙,无法与夫人同往。夫人等下进了宫,先与各家女眷呆在一处,等殿下空了,便会去寻夫人。” 降香心下有些奇怪,她每次出门都是由告状精陪着,这次怎么不同了? 于是便出声询问:“你不去吗?” 几句话的功夫,告状精已经梳通了降香的头发,为她绾了一个回鹤髻: “宫中规矩大,奴婢见识浅薄,去了恐怕要丢夫人的脸。不过夫人无需担心,殿下请来了宫中的姑姑,已经在府中候着了,等夫人装扮停当,便会一路随侍。” “好吧。”降香不问了。 告状精为她贴好了五色花钿,簪上了华胜宝钉,对着镜子欣赏了一番自己的手艺,突然想起有话没说: “殿下还叮嘱,说到时不知何时能开席,叫夫人先在家中用些东西。” 这已经是她美化过的说法了。 谢承思的原话十分直白,直白到甚至有些粗鲁:进宫里吃饭,哪有饭吃,全是看人耍猴!要等啰啰嗦嗦的猴戏结束,才会给开席。上来的菜都冷了,上不了几道又要喝酒。况且,我正巧又是猴戏的主角,没空管她,这还吃个屁吃……叫她吃饱了来! 待一切收拾停当。 膳房踩着点,送来一只大食盒。 揭开盖子,里面是一碗黄澄澄的鸡汤银丝面,并几碟小巧的酥饼。 面汤上浮着翠绿的葱丝,鸡汤的热气混着酥饼油汪汪的香味,扑面而来。 都是新鲜出锅的。 也都是能填肚子的东西。 比她自己做的好多了。降香一边吃,一边想。 用过饭,降香也不磨蹭,听人指引出了院子。 告状精口中的那位宫中来的姑姑,正候在外间。 降香一见着她,就因着在公主府的过去,心里很有些发憷——太像她记忆里见过的那些管事娘子了。 肃着脸,端着架子,规矩极大。 不过,这位姑姑对她,倒是态度和善,行事也客气。 乘着马车往皇宫去时,还耐心地教她许多筵上的礼数,轻声细语,徐徐道来,生怕怠慢了她。 驱散了降香许多不安。 也正是有了这位姑姑帮忙,降香进宫后,才能顺利找到一个角落躲起来。不用和其余女眷打招呼。 她并非没见识。谢承思不能行走时,强要她跟着进宫的次数,不知凡几。 只是此时,她身份尴尬,要真让她与别人见礼,她都不好意思介绍自己。 谢承思说得没错,来了这么久,还是只能在偏殿候着,根本不知何时能开饭。 降香只能对着手中的茶杯发呆。 余人都在交际,桌案上摆着的茶水点心,很少有人动。 她见状,也不想出头去取用。拿多了,肯定要被人注意到。 杯中茶水早已饮尽,只剩下残余的几根茶梗。 她来回点着茶梗的数目,以此来打发时间。 点来点去,倒真叫她点出了一些趣味。 可惜鹦鹉不在身边,要是鹦鹉在就更好了。 然而,降香不出头的计划,还是被人打破了。 “这位可是怀王的妾侍?”一道婉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降香从茶杯之中抬起头,面前是一位妙龄少女。 打扮入时,面容俏丽,神采矜傲。 一看就是哪家的贵人。 降香向着陪同自己而来的宫女看了一眼。此刻她可帮不上忙,必要自己面对了。 “是。”她的态度让降香觉得不舒服。 所以站起身后,并不行礼,只是点点头。 59.病症 少女像是审视货物一般,上下打量着降香。 良久,嗤笑一声:“可真是奇怪了,这么久,身子也不见有动静,是怀王不想?还是你有什么隐疾?不过也好,没有子嗣,省的麻烦。” 话说得又冲,又没头没尾,可一贯迟钝的降香,竟听懂了七八分。 谢承思是要娶妻了吗? 未来的王妃,是面前的这位娘子? 若非如此,她关心自己的肚子干嘛? 话还说得这样难听。 但降香面上却不显,冷静地反问:“敢问娘子名姓呢?” “这是温相家的女郎。郅原温氏,娘子总听过吧?”少女不答,反叫身旁的婢女侍女替她开口。 “没有听过。可是,我问娘子名姓,方才却只说了你姓温。那,敢问芳名呢?”降香不软不硬地顶回去。 她说话本就迂直,此时又不知为何,破罐子破摔,丝毫不怕得罪人,故而刻意显现出了这一点——简直能噎死人! 连城府深沉的谢承思,都受不了这一点,更何况娇养着的温家女郎? 她生下来就是贵人,从小锦衣玉食,众星捧月,哪见过这般不客气,又不配合的人。 气得胸口一起一伏,直指着降香的鼻尖,大喝道:“你!” 也不装腔作势,端着架子,让侍女帮她说话了。 降香没问出她到底叫什么,还想继续追问,却被身旁的宫女扯住了袖子。 “夫人,怀王殿下在等。”她附在降香耳边悄声说。 “那走吧。”降香答,瞬间对面前的少女失去了兴趣。 招呼也不打,转身抬脚便走。 谢承思直接把降香带到了筵席之上,同他坐在一起。 主位上的皇帝,就在不远处。 降香虽见过天子真颜,但这种场合,确是第一次来,难免有些畏惧。 将身子缩起来,向后挪了挪,生怕周围的大人物兴起,注意到她这个不合时宜的小民。 谢承思直接将她捞了回来,拍着她的脊背,迫使她挺起身子: “怕什么?带家眷的人又不止我一个,不想说话就吃饭。难道这里的人都是精怪,比常人多长一双手,多长一对眼睛?还会把你吃了不成?”语气说不上和善,最后还带上了几分恐吓。 “噢、噢。”降香悄悄抬起眼睛,除了长公主,席上果然有不少夫人娘子,连皇帝都带了几位后妃。 便听他的话,小心翼翼地夹起离她最近的菜肴。 心里却仍然慌张不自在,手抖得差点要抓不住食箸。 谢承思看不过去,伸手代劳,选了几道她爱吃的菜,将她的碗里填得满满,低声嘱咐:“赶紧吃,就这里吃的多,还都是热的。大冬天的,要是冷了还怎么吃?你要再呆在那边,猴年马月都吃不上。来时家里只做了一份面,哪里够填肚子?” 见降香动了筷子,埋头吃饭,他这才安心地端起身前酒盏,与旁人周旋。 他能知道降香喜欢吃什么,都归功于这几年,像教童子一般,不厌其烦地用无聊的问题,诱导她说话。 等谢承思绕过一圈,终于放下酒盏,降香伸出手指,戳了戳他。 “怎么?”酒意上涌,熏得他脸颊酡红。他显然是喝多了,衣襟上露出的肌肤,已经隐隐发起了粉色的疹子。 降香试探地问:“你认不认识温宰相的女儿?” “温相?他还有女儿吗?他不是只有四个儿子?”谢承思十分奇怪,指着温相的位置,“你想打听什么?他就在那里,我带你去找他。” 话说完,心中又升起怀疑:“你方才见到了他的女儿?就算他有女儿,小娘子待字闺中,如何能认得你?” 降香连忙摇头:“不不不。我随口问问。不认识就不认识。” 旁侧的长公主,因着精心筹谋的计划失败,心情郁卒。抬眼见着谢承思活蹦乱跳,还带着她府上出去的杀手,亲密地交头接耳,心中实在是不痛快。 便晃着手上的残酒,出言讽刺道: “二郎对我府上的这小玩意,可真是上心!怎么,动了真感情了?没想到我家二郎,还是个大情种呐!” “那又如何?比不得姑母,三千弱水,全要收入怀中,我胃口小,只能取一瓢饮。”谢承思反唇相讥,直指长公主追逐青春少年的癖好。 他没脸没皮的功夫,早就在残废的几年里,练得炉火纯青,区区几句贬损,又怎会挑拨得动他? 长公主接着出招:“二郎,你既知晓姑母是过来人,便听姑母一句劝,不要对小玩意上心,刁奴会噬主呢!” 她今日也带了一位美貌少年在身旁,醉醺醺地扯着他,就要将酒哺过去:“对不对呀,我的小东西。” “唉,可惜我远不如姑母潇洒!只要姑母少操我的闲心,就一切安稳。”谢承思见状,哈哈大笑,“来,我敬姑母一杯!” 只是在旁人看不见的桌案下,他一把握住了降香的手,紧紧地攥住。 赴天子之筵,使谢承思劳心劳神。 他管着降香,只许她吃饭,不许她喝酒,自己却一圈一圈地转着喝。 等夜里终于回到王府,人已经醉得踉踉跄跄,路都走不稳当了。 他整个人都趴在降香身上,要她搀着才能动。 进了房,便带着她一道倒在坐榻之上,像一滩没有骨头的浆糊,黏在她身上,不许旁人碰他一下。 降香不想让满屋的侍者为难,便软声软气地劝:“殿下,天气寒冷,睡在这里容易生病,还是先更衣沐浴,去床上睡吧。” 被她这样一哄,谢承思这才不情不愿地,撒开抱着她的双手。 嘟嘟囔囔地提要求:“我不要他们,要你。” 降香拍拍他的手,使眼色让大家都出去:“好吧好吧。” 仿佛回到了降香还在做贴身婢女的时候。 很快,房中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谢承思又抱住了降香。 他扬起头,端端正正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小声地开口: “我知道,我对你很坏。但我真的很伤心。” 呼出来的热气,带着浓重的酒意,扑在她脸颊,混着身上熏过的残香,蒸腾在耳畔,使她有种火辣辣的错觉。 “我的腿好痛啊,每天都痛。”他的声音忽然低落了下去,“帮我吹吹吧。” 降香的身子僵住了。 “好。” 她听见自己说。 她又看见,自己伸出了双手,要为他除靴。 这时,谢承思却猛然抽出了腿! “不行,你生病了!”他砰地一下站起身,踢踢踏踏地往屏风后的浴房走去了。 * 次日是初二,仍属冬假之中,朝觐事毕,谢承思虽不需如之前那般早出晚归,日夜奔忙,却要协助天子,备下明日祭祀之仪。 不过,还是可以晚些起,多睡一会。 等他撑着宿醉而疼痛额角起身时,降香已早早地坐在他身旁候着了。 “我想……我想去找蒋神医。”她期待地望着他。 昨夜宫中见着的那位温女郎,找她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其中有一点,她确实放在了心上。 说奇怪她久不见孕相。 最初一段时间,她确实服用了避子药。 但并不是谢承思喂的,他从不做这种事。是她自己,托人从公主府捎带来药丸,偷偷服用。 待下毒废了谢承思一双腿,她就停了药。 想要通过怀孕,来消减事败后的惩罚,说不准能看在孩子的面上,脱去罪责。 可惜,一直未能遂愿。 她也因此而惴惴不安过。 不过,现在事情败露,她早没空想这些了。 是温女郎的一番话,重新勾起了她的不安。 难道真的是身子出了问题?怀孕不怀孕倒是次要,重要的是,有没有其余隐患,又是否关乎性命? 她知道蒋神医已经不愿理她了,也不想自己去碰壁。 但她实在是惜命。 如今已到了这般境地,她都没死,可不能拖延小疾,最终酿成大祸, 所以硬着头皮向谢承思开口。 只求蒋神医为她诊病,绝不再凑上去讨人嫌。 “随你。我请他入府来。”谢承思一抬头,就看见她无辜的眼神。意外地没有深问。 “多谢。”降香咧开了嘴角。 比方才真诚更甚。 谢承思是想看的,但偏偏又看不得,只得闭上眼,翻了个身。 * 蒋神医来时,谢承思已经又进宫了。 降香独自一人面对他。 “金夫人,找老夫有何贵干?”蒋神医寒着一张脸,口气不耐。 “蒋神医……我一直不孕,是不是身体有问题?”降香看他脸色不好,小心翼翼地问。 蒋神医听她这么说,心下更加不齿。 他本就因前情所致,不喜降香,这番话落在他耳朵里,简直是坐实了她心思不纯,行事卑鄙——这以戏耍人为乐的细作,竟还妄图挟子自重? 但无论如何,很有做大夫的操守。 怀王付了他大笔的诊金,他便会认真出诊。 最多为降香看脉时,动作生硬一些。 “你是不是服避子药了?药效挺猛,怀王找人别的大夫开的?”看诊不出一刻,蒋神医便皱着眉头问。 “没有没有,他没有的。”降香答。 蒋神医:“那你就直说,服没服吧?” 降香不想答。 是她向谢承思请求,才求得蒋神医来看诊。她若是说了,蒋神医定然会告予他。 她不想让他知道。 蒋神医见她面露难色,当即明白了其中关窍,冷哼一声: “随你说不说,这药已经把你的底子耗得差不多了。你先天就有气血亏虚之症,又服用猛药,好在是年轻,问题浮于浅表,等过个几年,怕是要阴阳两虚。” “那会怎样?”降香听他语气严肃,心中焦灼,不由得急切地追问。 蒋神医:“阴阳两虚,疾病便要侵入心肺了,你说会怎样?” 降香紧张得手心发汗:“有得治吗?” 蒋神医:“我先为你开些滋阴补阳的方子,好好将养。你年纪轻,还有救。” 降香长舒一口气。 不会死就行。 60.故旧 “她问你,为何她迟迟没有身孕?只问了这个吗?” 谢承思皱着眉头,看向面前的蒋神医。 他一从宫中回来,便召蒋神医来,打探降香的消息。 蒋神医早预料到他要问,将开给降香的方子,多誊了一份备着。此时正好能递出去:“没错。我之前给她开过安神的汤剂,你应该一直在给她喝——里面有几味药,是补气益体的。她原先底子太薄,如今服用一年后,已经修补了不少。这次后,又专开了一份温养身子的方子,你看看。” 谢承思面上没什么表示,收下方子,笼在袖中,略顿了顿道:“行吧,麻烦你跑一趟,叫成素给你支取诊金。” “多谢殿下!”蒋神医一听还有诊金,欢天喜地应下。 “不过,殿下若是想要她有孕,可不能让她再吃原先那种避子药,实在是损耗身体。我吓唬她,说她再不将养,命不久矣,一年之前,事情确实如此,多因那药所致。” 蒋神医走后,谢承思遣走下人,一个静静地坐着。 他又将袖中的药方抽出来。 白纸黑字,连在一起,他竟有些认不得了。 避子药。 她果然在偷偷服用这种东西。 她是公主府来的奸细,会这么做,他毫不意外。 而他恨她的事,也不差这一桩了。 孩子。 许久以前,太子还不是太子的时候,府上孩子与父母同住,他每次去做客,都要见他们嬉戏打闹。 等他有了孩子,又该是怎样的光景? 薄薄一张药方,是蒋神医裁下来的新纸,此时却在谢承思的摩挲之下,卷了角,起了毛边。 笃、笃、笃。 一片寂静之中,突然响起了不合时宜的敲门声。 “进。”谢承思从纷乱的思绪之中回神。 草草折起蒋神医的药方,迅速地塞回了袖子里。 吱呀一声,推门进来的人是缬草。 “殿下,温相差人带了礼,又递了帖子来,想请殿下一叙旧情。礼物已经送去库房了,由成总管那边清点,这里是温相的帖子。” “温相?他不是最自诩公正,谁也不偏帮,还最看不起我这种弄权之辈?与我有什么旧情可叙?”谢承思一边展开帖子,一边抱怨。 缬草不是降香,逢到这些时候,从不敢胡乱说话。 且自从降香叛主事发,怀王双腿恢复,虽看上去脾气收敛不少,但实际上,待下却变得严苛了许多。 缬草更不敢贸然吭声。 当然,谢承思也没指望他回话。 他突然询问起另一桩事:“温相家可有女郎?” 奇怪,殿下从来不关注旁人私事,怎么今天问到这里了?缬草不解其意。 幸好,王府中消息灵通,神京中大小官员,家中几口人,分别是做什么的,他们都有搜集。 只是一时不好确定。 于是,他规矩答道:“名册此刻不在属下身边,需回头查清。” 谢承思合上温相的拜帖,挥挥手:“他这上面写着,他要趁着十五前还休假,在家中办筵,请我去——你跟他说,我去。去前记得将他家中所有情况,全部报来,不拘与他女儿是否相关。” “是。”缬草领命而去。 * 温相是当今朝中最大的宰相,又出身望族,因此,温府设筵,凡受邀之人,皆名头不小。 而怀王谢承思,是筵上的主宾。 他又带着降香来了。 谢承思与温相,并无私交,初来时,还是需要前去打声招呼。 因此,他将降香安顿好,嘱咐她可以在园子里先逛逛,不要跑远了,便暂时抽身离去了。 降香已有了宫中的经验,且温府的筵席,比宫中要贴心许多。 不仅没那么大的规矩,不将宾客全拘在一处,任他们四散闲逛;若实在不想走动,只坐在案前歇息,各色点心果子也满满地摆在面前。 有东西吃,比只能对着茶水发呆,实在是舒适太多。 并且,这筵席还有一点好,除了谢承思,还有一位降香认识的熟人。 此人正是冯文邈。 温府的园景造得别致,又赶上年头,园子里的梅花开得正盛。 降香一眼看见冯文邈的身影——他独自站在几丛红梅之下。 便很高兴地走过去打招呼:“冯郎君!” 冯文邈应声转头。 见来人是降香,露出一个笑容:“金娘子也来了。” 降香敏锐地察觉到,他似乎兴致不太高。虽极力隐藏,但笑容还是不自觉地露出几丝勉强。 于是贴心地递台阶过去:“不用客气的。不过郎君好像有事,那我就不打扰了。” 冯文邈却很不好意思地摆手: “没有,没有,我方才是想事情出了神,未曾察觉娘子到来,故而有些怠慢,请娘子担待。” “娘子是第一次来温府?这里的园子修得好看,尤其赶上梅花盛放,不如我带娘子逛逛吧。” 反正都是在园子里,不算跑远,也不算违反谢承思的规定。 逛逛也没什么吧? 她一个人坐在那里,谁也不认识,谁也不敢打招呼。能遇上熟人,能说话打发时间,是极难得的机会了。 这样想着,降香便点点头,同意冯文邈的提议:“好的,劳烦冯郎君。” 温府梅园里,修的皆是曲曲折折的小径,半掩半露地穿过花枝树丛。 小径上铺的,皆是江水里淘洗出来的温润石子,精挑细选过,大小一致,而花纹各不相同,日光照上去,微微地透着亮。 别致之外,是泼天的富贵。 降香跟在冯文邈身后,一前一后地顺着小径向前。 冯文邈此刻满腹心事,面对降香,也有些别扭。 那日,怀王与她一道,突然闯入火器仓,告诉他枢表下埋了火药,他便回家,求父亲派人打听了一番。 父亲先是惊慌,待急急忙忙地出门一趟过后,却告诉他,要他宽心,说火药不是问题,是工部开炉炼铁时,用不完存下的余量。 至于怀王与他那位圈养着的妾侍之间的渊源,更是公开的秘密。 ——金娘子原是公主府上派去的杀手,事败后便被怀王困在了身边,一直藏着,不许随意接触外人。 外间的风言风语,怀王没有刻意封锁。 长公主更是乐见消息传播。 不过,走到半途,冯文邈却顾不上别扭了。 他像是看见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猛地定住,又转头扯住降香,慌乱地小声说: “我们回去吧。” 他半拉半拽地,硬要降香随着他,躲到身旁的梅树后。 躲好以后,他又不好意思地向她道歉:“对不起,金娘子,你就当帮我这个忙,先不要出来。” 降香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得了她的保证,冯文邈这才放心地走了出去。 透过树丛的缝隙,降香看见,他向着一位女子迎了上去。 而这名女子,正是宫中那位莫名其妙的温女郎。 降香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 他们虽离得不近,还隔了一道树丛,但对话仍然断断续续的传入耳畔。 “冯渊之,我是要订亲的人,不可再与外男走得太近了,请你为我考虑,不要再纠缠了!”温女郎的口气有些冲。 “从蕙,我们自小一同长大,青梅竹马,我只心悦你一人,你是知道的。我即刻便能让家中提亲……年前不是答应好了吗,说转年我只要提亲,便……” 冯文邈低声下气地恳求着。 温女郎明显有些不耐:“年前是年前,现在是现在,我父已经为我筹谋好了,你要我如何违背父命?” 冯文邈听她用父亲之命做借口,心中希望的火苗又稍稍亮起来了些许:“但是……怀王并非良人,他家中还有妾室,而且我亲眼见过,他对那妾室极为苛刻,这样的日子,真的是你想要的吗?伯父那边,我可以请父亲出面,再说说看……我出身卢阳冯氏,如今也已有了七品职事,身份上比怀王虽有逊色,但……” 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堆,温女郎却没听进去几句,直接打断道:“不止是父命如此,是我心悦怀王。我意已决,不必再说了。你再如何抹黑,也不能否认,怀王样貌英俊,性格温和,进退有度,至于才学权势,更是样样都顶尖。” 哦,原来这位不愿屈尊向她透露姓名的女郎,名叫温从蕙。 她就是未来的王妃。 可她曾经不露痕迹地试探过谢承思,问他对温家女郎的看法。 他那时说,他不认识她。 可能今日就是相看之筵,当时不认识,今日后就认识了。那还带她来干嘛?是要旁敲侧击地告诉她,他终于玩腻了,要给她一个干脆的结局了吗? 或者放了她,或者杀了她。 温女郎身份高,长得漂亮,很有学问,人也受欢迎。 冯郎君愿意拿自己与他的交情,去换取温女郎的垂青。 最重要的是,她还喜欢谢承思。 她金降香粗人一个,谢承思亲自教导她写字,她都写不好。 而且,听温女郎话里的意思,怀王对着她,竟然能忍住脾气,温和又有礼貌。 降香想得入了神。 连失魂落魄的冯文邈,跌跌撞撞地走了回来,她都不曾察觉。 “金娘子,抱歉,我……”他眼里满是歉疚,欲言又止。 降香大度地拍拍他的肩膀:“没关系。怀王脾气可坏了,人也很小气,冯郎君你心地善良,又古道热肠,她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虽然她对怀王,脾气到底坏不坏这一点,没有任何把握。 但她确实也没说假话。 “我们先回去吧,你再想想办法。说不准她只是太爱你了,但实在无法违抗家中命令,故意这么说,放狠话刺激你,让你死心……毕竟怀王坏得很,要是让他知道了,便会用各种恶毒的手段针对你,加害你,她会更加难过的……” 降香见冯文邈不说话,也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话管不管用,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了,勾起了冯文邈的伤心事。 便更加绞尽脑汁,从肚子里搜刮尽了她看过的话本,套着其中坎坷曲折的情节,用来安慰他。 至于她自己的感受,现在不是最重要的。 “谁坏得很?谁恶毒?” 突兀的声音闯入耳畔,嗓音清越,语气却充满了危险。 61.獠牙上 谢承思一把掰开了降香放在冯文邈肩上的手。 浅色的瞳孔深处,是化不开的沉沉浓雾,面上皮笑肉不笑。 “怎么到处乱跑,走丢了怎么办?” 冯文邈抱起双臂,向谢承思走近一步,与他针锋相对:“不劳怀王殿下费心,总不会打搅殿下与温相——商议嫁娶。” 迎着他的目光,眼里满是不屑。 谢承思这才将注意移到他身上,却只轻飘飘地留下一句话:“我上次说得还不够清楚?” 之后便直接上手,将降香拉到怀中。手掌摁住她的后脑,迫使她整个人全埋进自己胸前。 不准乱动,也不准乱看。 降香像是被此刻的情状吓得不知所措。旁人怎么拉扯,她就怎么动。 谢承思的力气大,拖得她摇摇晃晃,站立不稳。若非他一手制着她,恐怕立时就要栽倒在地。 冯文邈见状,眼中不屑更甚:“假模假样的恩爱,是要做给谁看?” “总好过有人屁股上的屎还没擦干净,就急着管别人家的闲事。”谢承思模仿他的语调,也阴阳怪气起来。 冯文邈被他粗俗的言语,戳中心中隐痛,在温从蕙那里受到的打击,全窜成一股怒气,从口中咆哮而出: “我竟不知,怀王殿下爱听墙角?既然听见了我说的话——从蕙她心慕于你,你接了她父亲的帖子,也与她相看过——又何必留着金娘子?你这是辜负了从蕙的一片心意!我是不如你身份尊贵,权势煊赫,但从蕙既然选择了你,你就该好好待她!还有,你也听见了,金娘子她说你对她手段恶毒,说你人品低劣,难道要留她在府中,让从蕙被你吓到吗?” 谢承思胸中的怒火,此时也熊熊烧起来了。 好啊!金降香,真够能耐的!冯文邈只把她当猎奇的谈资,她却认他做朋友,还对冯文邈说自己的坏话! 坏话他亲耳听见了不说,还叫人复述了出来! 他强忍下掐住她的脖子,厉声质问的冲动,捡着快要装不下去的文雅外皮,压平了声音,只对着冯文邈发作: “本王府中私事,与你何干?我知道你查过我,既然查了,就该知道,趁早离我府上人远一点!上次救你是上次,再惹我,以为我还会放过你吗?” 不叫话中透露出一丝对降香的怨恨,反而全推到冯文邈头上。 只恨自己现在还不是天子,要顾及在臣工之中的影响,不能说杀人就杀人。 他很少起杀心。 降香听得心中发瘆,手心里满是冷汗,她怕谢承思当场动手,扯住他的衣襟拼命摇头:“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冯文邈将话头又转向降香:“金娘子,我原以为你是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不得已受制于怀王,可你其实是身怀武艺的异人,长公主素来惜才,何不重返公主府?” 早在与降香一道逛园子时,他就想问这个问题,只是碍于情面,不好贸然窥探她的隐私。 此刻谢承思激怒了他,使他没空多想,口不择言,当谢承思着的面,就敢说出与他作对的话。 降香的摇头的幅度更大,发髻被她蹭得有些散乱,谢承思的衣襟也被蹭开了:“不了,真的不了!” “我们走吧,走吧……”她恳求着谢承思,恨不得让耳朵立时聋了去,好再不用听这些伤人的话。 谢承思收紧了箍在她腰上的手,二指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目光死死盯着她,一动不动。 “对不起,我错了,我不理他了……在这里让人看着,不好……”降香的话语之中,已经带上了哀求的意味,环抱住谢承思的腰,就要将他往远处推。 落在冯文邈面前,便是一副亲昵姿态。 这使冯文邈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恨铁不成钢地后退了一步: “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 “你既是公主府之人,就该一心奉主,先前是被怀王的小恩小惠迷花了眼。但如今呢?如今你已经看到了怀王的真面目,却偏偏贪图富贵,摇摆不定,又同他牵扯不清!” 冯文邈顿了一顿,长叹一口气,下了定论:“怪不得,怪不得是你做叛徒,先背叛怀王,再背叛长公主。是我有眼无珠,识人不清。” 声音里满是失望。 降香抱着谢承思的双手,无意中攥紧了。 她慢慢地转过头,看向冯文邈。脖颈像是年久失修的门环,裹满了铜锈,难以转动。 冯文邈说得一点也没错,她确实贪。 谢承思捂住她的眼睛,强迫她将脸扭回来,不许她多看:“你没听见吗?他说你是叛徒,你把人家当朋友,人家可不把你当朋友。走了!” 之后,用上了不容拒绝的力道,拖着降香扬长而去。 直拖着降香走到一处幽静无人之地,再将她一把推到旁边的假山上,双手撑在她身侧。 这才压低了声音道:“以后不许与冯文邈来往!” 尽管囿于方寸之地,降香仍努力向中间缩了缩,极力避免触碰谢承思,仿佛一旦得了机会,就要一避八丈远。 这样的行为,显然更加激怒了谢承思。 他的声音渐沉,人却逼近了:“你曾在公主府当差,很自豪是吧?见人就说?见人就要他为你撑腰?” 降香本来被他的阵势吓住,瑟瑟地抖着,任他斥骂,听到这凭空污蔑的话,还是忍不住回嘴:“我没有,他只不过是有些莽撞,他是好心!而且你先前也说了,是他自己查到的,怎么回头又不作数!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好事,你以为我想让人知道?以为我会大着嘴巴,到处找人嚷嚷吗?” 说到后面,难免要牵连到她在王府之中,众叛亲离的境地。她眼角气得发红。 她不管,反正冯文邈就是好心! 谢承思怒极而笑。笑声先是闷闷的——从胸膛最深处的震颤,到声音肆无忌惮地地放出来。 “哈哈哈哈哈!”他的眼角笑出了泪,“好,好,我说的!是我说的,都是我说的!他好心?是,他是勇气可嘉,不知死活地顶撞我!你以为他真能帮你,是你的救命稻草?他叫你回我姑母那里去,你自己说说,你回得去吗?你怎么回?他能帮你吗?哼,他除了动嘴,还有什么出息?” “说一大通没用的,可最后不还是也同旁人一般,将你抛下了?” “你当他这么说,真是为了你好?你没听见他说的,他思慕温相的女儿,他是在为他的心肝扫清障碍!” “你该反省自身,没有人会看得起叛徒。”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仿佛毒蛛结成的囚网,裹着降香的心脏,蛛丝倏然收紧,锋利如同刀刃,割得心脏四处破口,鲜血喷涌而出。 降香别开脸,不想同他争辩。 扫清她,换温女郎做怀王妃吗? 胸口因着气闷难消,上下起伏。 谢承思当然无法忽视。 他心中戾气横生,恨不得登时扯开她的衣裳,将她压倒在地。 但他还是忍住了。 天气这么冷,她还一直在喝补药。蒋神医还刚告诉过她,说她身子虚。 脱了衣裳定然会受风。 一念之间,蒋神医的老脸就毫无预兆地浮现在他眼前,表情不屑,令人大倒胃口。 如此一来,也不知算是硬压,还是自然而然,总之谢承思的脾气,随着这一遭,渐渐平息了下去。 因此,他将降香拉起来,半抱半挟着人,草草抓了个侍者,叫他向筵席主人温相传话,说他有事要先走。 就这样不告而别了。 只是陷于争吵之中的二人,却一时大意,未能发觉,有人曾在暗中窥伺。 ——是那位说要同谢承思结亲的温女郎,温从蕙。 她的父亲如今确实属意谢承思,想送女儿与他结亲。 温相与他背后的温家,原本态度暧昧,秉持着中立的态度,长公主与怀王谁也不想站。 只是到了今年,却有了新的偏好。 这全缘于去年年尾,枢表下的火药一事——怀王四两拨千斤,轻松搅乱了长公主的布局。 那批埋于枢表之下的火药,与冯文邈既有关,又无关。 它们是冯氏准备交给长公主的投名状,以家中子侄冯文邈做掩护,只是冯文邈本人不知情。 若计划顺利,火药引燃,害死了怀王,便推冯文邈出去,以玩忽职守为名顶罪,把长公主摘出来。 冯氏要用主支冯尚书的亲儿子,换取公主的信任。 却没成想,冯文邈竟碰到了降香这个变数。 她常年侍奉怀王,而怀王爱香,因此她在耳濡目染之下,也精通香道,嗅觉格外灵敏,辨出了枢表下微不可查的火药气息。 至于怀王自己是如何发现火药的,事情不可考,但他的确允许降香将此事告诉了冯文邈。 当冯文邈惊觉不对,回家求助时,怀王的威胁信,已经递到了长公主案前。 冯尚书去公主府走一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儿子的命保住了,投靠长公主的路却也堵死了。 冯氏温氏,皆为大族郡望,互相之间,消息联通,静观其变的温相,自然会注意到这一点。 他庆幸自己没急着表态,女儿也正待字闺中,如今还能再选怀王。 请谢承思前来赴筵,存的是牵线搭桥的意思。 但他没想到的是,女儿实在聪慧,竟早早窥破了他的心思,还没与怀王见过礼,便提前在天子的筵席上,就以准王妃自居,承担起妻子的职责,驱赶怀王的妾侍。 不过她的行为,也在情理之中。 温氏是望族,温相又是朝中最大的宰相,族中府中,兵马钱粮,哪样不丰?愿意嫁女,结为姻亲,已经给出了十足的诚意。怀王没有理由不答应。 而温相的算盘打得精,冯尚书也不会坐以待毙。 想着冯文邈既没死,与温从蕙又有情,便趁着温相办筵之时,为他们创造机会,订下婚事。 这样,便能与温氏绑在一条船上,扫除一些长公主带来的阴霾。 这些便是冯文邈与温从蕙在园中争吵的始末了。 至于她为何能窥到谢承思与降香之事,与谢承思相关。 谢承思来时,并不知温相意图,只是为表尊重,特意去见了温相一面。 温相将他的女儿带在身边。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 谢承思美丽的皮相,是极能唬人的。再加之他腿伤恢复后,人变得内敛了许多,不再刻意张扬地自污。 这样一位金相玉质,进退有度,风度翩翩的年轻亲王站在面前,当然使温从蕙双颊飞红一片。 谢承思急着安顿席上的降香,略打过招呼就走了,根本没注意温相身边还有旁人。 温从蕙急匆匆地追出去,想要领着贵客游园,没成想被冯文邈拦住。 好不容易摆脱冯文邈的纠缠,她便在府中四处寻找谢承思的身影。 温府是她自小生长的地方,找人当然不在话下,很快便找见了假山阴影下争吵的二人。 她悄悄地听了半程,玉葱一般的尖尖指甲,死死掐在手心里,不小心劈断了几根。 61.獠牙下(H) 降香被谢承思提前带离了温府。 他怒气冲冲地将她揪上马车,又怒气冲冲地将她拎进了院子。 拖着她的手,一把扔进了床榻之上。 降香闭上双眼,任谢承思的双手摸进她的衣襟,任他施为。 仍然一声不吭。 从在温府时,被谢承思毫无顾忌地点出叛徒身份,她就没出过声了。 不说话,不说话! 路上不说话,现在也不说话! 又摆出这副慷慨就义的死鱼模样,摆给谁看?还当自己是多忠烈的义士不成? 连长公主都不稀罕看! 谢承思心中烦躁更甚,动作不自觉变得粗暴了起来, 不说话就不说话! 等下可由不得她说不说话! 他没有空闲再去解她的衣带了,直接加重了手上的力度,一把扯开了她的衣襟。 他不顾什么外衣中衣里衣,好几层料子,其中甚至还有厚实的夹缎,全被他迭在一起,一次扯断。 几道清脆的裂帛声过后,降香的胸脯便暴露了出来。 胸前沉甸甸的两团像是被束缚得受不住,钻过墨绿小衣上的大口子,笨重地跳了出来。 降香这几年被关着,身上的肌肤不怎么见光,胸脯也被捂的白嫩。 墨绿小衣被霸道地挤到了乳根,可怜地堆在一处,夹在缝隙之中。被白皙肌肤衬得更显深翠,泛起细滑的缎光,像是湖水的柔波,又像是风摇动林间的树冠。 乳尖两点被正月里的寒意激得立了起来——即便屋内地下生着炭火,温暖如春,但敏感娇嫩的乳尖却不会考虑这些。 谢承思揪起一颗,威胁似地在根部掐了一下。 乳尖被掐住,一下子膨膨地胀起来,像是果子忽然成熟,红红圆圆地缀在枝头。 在此刻,小柱一般的朱果,朱果下衬着的大片乳晕,使降香的沉默,显得不那么有力了。 谢承思乘胜追击。 他低下头,含住了那一侧被玩弄的乳尖。 舌头先是绕着肉嘟嘟的果子舔舐,舔够了,又像是好玩一般,一下一下地戳着它,任它在潮湿的口中左右弹动。 再之后,他的唇齿张开,将整个乳晕全包裹了进去,连带着四周白花花的一小片乳肉。 牙齿轻轻摩挲着敏感的肌肤,不时在上面留下浅浅的印记,舌头仍不懈地作弄着乳果,尽管它早被激得硬了起来,弹动变得困难,要花费更大的力气,才能压倒它。 动作间,不禁要发出细小的啧声和水声。 被关照着的一边胸脯,从乳尖的最顶上开始发涨,渐渐蔓延到整只乳儿上,连乳根都酥软,摇着颤着,要被揉弄,要被抚摸。 至于另一只,也蠢蠢欲动地涨着,乳尖也一样硬硬地翘着,被抛下,被冷落,孤单又空虚。 可谢承思却像是只顾自己吃得开心,毫不在乎降香的身子怎样。 她的小腹也酸胀了起来,双腿不受控制地绞着,好让秘处涌出的春水,再迟一些流到外面。 她当然记得他们的争吵。 但总归无法反抗,那便不理他,由他去。 她确实憋住了快要跑到喉口的声音——咬住了胳膊,强迫自己不出声。 但经他这样密密的挑逗,身子上的反应,却由不得她控制了。 除了偷偷并拢绞动的双腿,还有伸向胸脯的另一只手。 她学着谢承思的动作,照着他的轻重,自己玩弄起自己来。 若谢承思轻了,或是轻触即止,让她得不到满足,她便会加重手上的力道,像是泄愤一般,狠狠地揉弄软绵绵的乳肉,或是用指肚碾过朱果,攫取更多的刺激。 便是疼痛也不要紧。 谢承思吃够了胸脯,又移到她身下。 舌尖轻叩两片蚌肉——它们早就遮遮掩掩地,为期盼已久的客人,打开了一条缝。 虽然这位客人,不是它们更渴求的火热阳具,但也能带来欢愉——便也欢迎。 微张的狭窄缝隙,被从上到下地,仔细地舔过一边。 将里面不住渗出的花液,舔得干干净净。 而后,便灵活地钻进更深处,准确地找到顶上藏着的花核,剥开包着它的萼瓣,整个吮吸起来。 娇嫩的花核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刺激,立刻便胀大了许多。上头的酸软,游遍了整个下身,迫使花道里再泌出更多的花液。 降香咬着手臂的牙齿,更用力了一些。 眼睛也闭得更紧。 她试图想些别的东西,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却不如咬住手臂后所带来的疼痛那样有效。 作弄过了可怜的花核,谢承思便毫不犹豫地抛弃它,将注意力放在软烂的花瓣之上。 柔软的嘴唇挨上去,接住一股一股涌出的黏糊清液——方才还只是渗出来,现在竟已能成股了。 舌头轻轻卷着花瓣,它们被拨弄得又红又肿,又不负责任地继续往里,吸吮花道里存着的,还未及流出来的汁水。 他似乎一滴也不愿浪费,将汁水全含进了嘴里。 一只手牢牢地制住她的腿根,手指陷入了大腿内侧的软肉之中;另一只手硬生生地将降香齿关之间的手臂扯出来。 ——他直起上身,将她身子里流出的汁水,嘴对嘴地,渡进了她的口中。 并且强硬地堵着,迫使她与他分享,使她与他一道咽下去。 降香想挣扎,却挣扎不动。 渡进来的汁水,混着唾液,被他用舌头强硬地推向了喉口——她不咽也得咽。 也不得不出声——是嗓子里发出无力的呜咽。 唇齿交缠的缝隙间,有晶亮的水液漏出来,顺着嘴角积到了下巴上。 巨物也在此刻,毫无预兆地挤进了降香的身子。 过多的春水使性器进得不难,它一路擦过糜软的穴壁,像是点燃一根长长的引信,在入到最深处之时,将下身积攒多时的酥痒酸软,轰地炸开。 爆炸一阵接着一阵,降香明明闭着眼睛,炸药产生的眩目白光却仍刺伤了她。 不仅是眼前,甚至脑海之中,都只有空白一片。 花穴里像是被凿开了个泉眼,淋淋的清液喷涌而出,浇在他们结合之处。 肉茎的根部,下面垂着的饱满囊袋,全被浇了个透。 降香的穴里不受控制地发着抖,连带着大腿也跟着一起。 她更想出声了。 尖叫已经含在齿关。 而现在不是她的手臂,而是谢承思的激烈的亲吻,强迫她吞了回去。 要她说话的时候她不说话,现在想说话,晚了! 他恨恨地想。 一边想,一边耸动着腰,将巨物凿进她的身子里。 酸软还没散去,又开始堆积,堆到令人畏惧,令人神志不清。 降香只剩下一双手,徒劳地在空中挥舞。 直到谢承思终于射了第一次。 降香也随着他又到了一回。 滑腻腻的清液又喷了出来。 而他那根狰狞的东西,虽已经软了下去,但并不因花道的湿滑而后退,仍然深埋在她的花穴之中,堵着精水不许它们流出来。 他伏在降香的肩膀上,恶狠狠地威胁: “你以为我会和温氏订婚?” 降香心中一咯噔,该算的账总要算,他既已听见她与冯文邈之间的谈话,是不会憋在心里不问的。 只是,还没等她想出该如何应对,便听他又开了口: “以为这样就能解脱?想的倒美。” “你欠我的,一辈子都还不完!” 62.祝福 温相正月里的筵席,以怀王提前离席而告终。 但他很确定,怀王明白了他的意思,且并未表态。不表态,似乎是没有异议。 然而,当他想再次邀请怀王过府,进一步商议亲事时,却收到了怀王请求册封王妃的消息。 要封的还是他那位出身卑贱的金姓妾侍。 起先,天子当然不同意。 可耐不住怀王厚颜无耻,撒泼打滚地大闹,加上长公主想看热闹,难得与他站在一边,屡次帮忙劝说,将皇帝架在了当场。 没办法,皇帝最终下旨同意了。 这实在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且先不谈般配与否,这一行为落在温相眼里,无疑是挑衅——意为他根本不接受温家的示好。 就算他不表态,意为不同意,这里其实还有周旋的空间。 若他不想将婚姻大事与温氏绑定,可再从长计议,从温氏旁支里另选一位作妾室。 若他只想空手套白狼,只想要温氏的好处,却不想结姻亲,至少也要私下安抚,不至于这么大张旗鼓地驳人面子。 “简直欺人太甚!”温相当着女儿的面,咬牙切齿地怒斥。 温从蕙柔顺地低下头,绞着手中的帕子。 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 怀王不仅向天子闹来了册封王妃的圣旨,还要大办婚事。 婚期定在三月中,冰河化冻,春光融融。 婚仪前一日,谢承思忽然请了一大堆人入府,说是有要事相商。 来后却不像是要议事。 谢承思命仆婢安排他们就座,每人面前都放着一壶烈酒,一只酒杯。 列席之人,除了高玄弼等亲信属官,便是降香昔日同僚老友,缬草、甘松、成素皆在,就连他豢养的那只鹦鹉,也有份。 他们都与降香相熟。 只有鹦鹉喝不了酒,所以专为它划了一处地方,摆着它镶金嵌玉的食盆水盏。 按理来说,席上诸位,都是相识已久的老熟人,相互寒暄过后,便能就着共同的话题,轻松而热烈地闲聊起来。 但此刻,意外地没人敢说话。 连鹦鹉也没人敢逗。 这种冰冷诡异的气氛,在蒋神医带着另两位客人入场时,达到了顶峰。 随他而来的客人,全来自公主府。一位是降香曾经的上峰,公主府的一名府卫头领,另一位则是——与谢承思中过同样的毒,同样伤在腿上的患者,降香曾经用来试毒的下级。 见人都来齐了,谢承思从主位起身,神色如常地招呼新客人就座。 他右手边坐着降香,公主府的客人,又全坐在降香的右手边,再往远处,是蒋神医,正好隔开了他们与怀王府诸人。 座次显是精心安排过的。 尽管如此,除了谢承思,无人不是一头雾水。 大家慑于怀王威势,目光全盯着自己面前的酒壶杯盏,没人敢伸手,生怕磕碰出一丝动静。 颇有些战战兢兢之感。 太怪了,这是怀王在设筵款待他们?可面前只有酒,却没有饭菜。 连最爱看热闹,也最爱凑热闹的高玄弼都不解其中意味,不敢贸然开口。 可惜他不主动说话,却有人偏不放过他。 谢承思示意侍酒的婢女,为大家斟满酒,而后,不急不徐地举杯站起身,第一个就点高玄弼的名:“高匡德,本王明日大婚,不说点什么祝贺吗?” 他很少这么连名带字地唤高玄弼,也很少在他面前用“本王”自称,仗势压人。 高玄弼咂摸不出什么滋味,心下尽是惊讶,但仍顺着他的话答:“好!我高某人在此,祝二殿下与王妃,鸾凤和鸣,连理并蒂,举案齐眉,修永世之好!” 谢承思笑了,向他扬了扬酒杯,随后一饮而尽! 高玄弼当然陪着干杯。 谢承思下一个点名的人,是蒋神医。 蒋神医有了高玄弼做参考,依样画葫芦,连声祝道:“我祝怀王殿下与王妃,早生贵子,瓜瓞连绵!” 祝完后,不等谢承思先敬,便自觉地喝酒,并亮出了空空的杯底。 蒋神医下一个,是成素,成素后是缬草,缬草后是怀王的几位属臣,再之后是甘松等一众府卫。 最后,是公主府来的客人。 “二位是稀客,自长公主府而来,又是王妃的故人,姑母不曾让你们代赠些祝福吗?” 每人敬过酒,谢承思都要随一杯。他面前的酒壶已经喝空了,双颊染上酡红之色,眼睛笼着层蒙蒙的水雾。可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却轻易穿透这层雾气,直直地盯着降香手边二人。 此二人原是被怀王点名,从公主府半迫半请而来的,长公主既然松口放他们出来,他们便做好了送命的打算,怀王府龙潭虎穴,怀王有令,他们如今是不听也得听。 若不听,不消抓着他们前来,现在又站在他们身后看管的几名卫士动手,席上这些怀王心腹,直接就能将他们一刀毙命。 还有怀王那冰寒刺骨的眼神,吓得他们更是如惊弓之鸟,大气也不敢出。 搜肠刮肚地找出两句吉祥话,确保没与前人重复,这才敢哆哆嗦嗦地举起酒杯,弓着腰,结结巴巴地颂: “当当然,我们祝……怀王殿下与王妃,永结同心,白头……白头偕老。” 吉祥话没说错,但谢承思却不满意。 “说得这么勉强,是你们对我有什么意见?还是姑母对我有什么意见?”他不冷不热地道。 “没没没没有!”二人心中恐惧更甚,舌头已经捋不直了。 唯恐行差踏错一步,就要血溅当场。 连忙又倒上一杯酒,沉下一口气,重新齐祝道:“祝怀王殿下与王妃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声如洪钟,却不敢换气,生怕影响了语句的流利。 谢承思这才勉强算他们过关,接下他们的酒。 而鹦鹉的待遇完全不同,它面前的食物丰盛。所以,先只顾着埋头苦吃,此时水足饭饱,终于有空跟着起哄:“永结同心,白头偕老!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谢承思终于满意了。 他将僵在位置上的降香,像拔萝卜一般,一把拔了起来。手劲极大,根本不容她抗拒。 “承诸位的情。”他又笑了,笑得真心实意,“日后王妃若有所求,也仰赖诸位多多照拂。” 笑声瘆人,笑容森然。 然后,掌着降香的手,迫使她与他一道,举起酒杯祝向席间余人,再一道饮尽杯中酒。 降香更加僵硬了。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自从第一位故人走入她的视线,她的脑海里,便立时响起了阵阵嗡鸣,先是隐隐的,之后越来越大,到此刻,竟已压住了所有外间的声响。 她仿佛一具木雕的偶人,手脚上系着丝线,任谢承思这个偶师随意摆弄。 任他提着她站起,又压着她坐下。 耳边似乎传来模模糊糊的人声,忽远忽近,像是极轻极柔,又像是金鼓铜锤,咚咚地敲,震得她太阳穴突突跳: “都听见了吗?明日婚仪,新娘入新房后,不便出门受贺,我让你今日先听。只一点可惜,我没那么大本事,还请不来长公主与冯文邈。” 见面前诸人喝完酒,谢承思却没有留人用饭的意思。 直接挥手送客了。 好在大家都不愿意多呆。 然而,第二天的降香,依旧处于一片混沌之中。 只记得入眼之处,皆是一片鲜红,外间的锣鼓,脑中的嗡鸣,全搅合到一处,推着她做这做那。 她不记得宾客之中,是否有长公主或是冯文邈的身影;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捧回王妃的金印玉牒;不记得如何进了谢承思的主院。 唯一记得的是——她一跨进屋子,就咚地一声,栽倒晕过去了。 待她再次醒过来,入眼仍是一片鲜红。 房中的灯火,也被映出朦胧的轻红。 窗棂上饰着红绸,越过红绸去,是黑漆漆的夜空。 早已入夜了。 夜里却不见月光。 耳边传来蒋神医的声音:“醒了?醒了就喝药,喝完我去叫怀王来。” 降香从床榻上坐起身,动作不小心大了,又开始有些头晕眼花。 她眯着眼睛,勉强聚起视线,顺着蒋神医的声音看去,看见床头小几上放着的一碗汤药,便伸手端起来,一饮而尽。 “你不问些什么吗?”蒋神医见她一语不发,喝药却喝得干脆,忍不住开口。 降香经他提醒,才后知后觉地问:“问的,问的。我怎么了?” 问完,也或许是喝完药,觉得头晕好一些了,也终于有空观察四周陈设。 这里是谢承思差人布置的新房,头上挂着的是红绡帐,身上盖着的是红锦被,被上绣着飞舞的龙凤,伸手随意一摸,还能摸到褥下埋着的、被角藏着的花生红枣桂圆。 这让她有一瞬间的怔愣。 春夜里的寒意似乎钻进了帐子里,使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蒋神医接过她喝完的药碗,正欲解释,却被一只手按下了。 是谢承思从外间走进来。 他代替蒋神医答:“你怀孕了。” 言简意赅,口气实在算不上多好。 降香觉得自己刚刚清晰过来的视线,又渐渐模糊了下去。 双手攥住身下的褥子,柔滑的细缎被她手心的汗水浸湿,团在指间,不用看就能知道,一定皱得不成样子。 “我、我的身子,不是不能……”她含混地出声。不知是否太久没开口,头两个字黏在喉头,听上去不太清楚。 蒋神医嫌弃谢承思话说得笼统,便抢在他前面:“先前是不能,但你现在已经调理过一阵了。并且,你的身子确实有问题,因此怀得艰难,又耗费精气,所以才会无故晕倒。刚才给你喝的药,就是起补足气血之用。” “多久了?”降香的语气尚算平稳,但看向蒋神医时,目光中却不慎泄露出几分茫然无措。 “一月不到。”谢承思又接过话头,向着蒋神医道谢,引他起身出门,“麻烦蒋神医你留到深夜,实在是辛苦了,便请回吧。” 除了送客,他还挥手让新房中侍奉之人,都一道下去。 63.尴尬 待谢承思重新回来时,便只剩了他与降香二人。 他用玉钩钩起低垂的帐幔,坐在床边。 正与降香面对面。 朦胧灯火下,她也看得清楚: 他身上仍穿着新郎的吉服,面上泛着绯红,额角两鬓冒出细汗,眉间尽是戾气——要招待宾客,还要记挂晕倒的新娘,忙碌到半夜,来不及收拾自己——可不得生气? 降香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脱口而出:“对不起……还要按制行礼吗?” 也不知是屋内暗红的灯火,暖暖地熏走她身上原本的寒意,再把她熏得晕晕乎乎,不知今夕何夕;还是眼前这位玉面朱唇,雪肤花貌,狐仙山精一般的人物,引诱她失去了清明。 谢承思听罢,牵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从袖里掏出一方丝帕,伸手将她唇边残留的药渍揩去,动作粗暴,没有一丝怜惜的意味: “不需要!” “好好睡一觉,明日我叫蒋神医再来一趟,开一副药,将肚子里这胎落了。” 谢承思解开腰间玉带,卸下玉冠,除去绛袍,随意地堆放在手边。看上去漫不经心,像是随口提到,语气却果断不容情。 “为什么?”降香双手撑着上身,身子不自觉地往前往前倾,似乎十分急切。 “你不是听他说了吗?这胎不过一月不到,还没成形,反应就这么大,落了又不会怎样,总比之后任它空耗身子要强。”谢承思仍在慢条斯理地更衣。 “不好!”降香一把抓住了他的双手,试图说服他停下,“我想生下来——” 谢承思果然停下了。 他那双浅淡的,琥珀色的眼珠子,在眼眶里缓缓地转动,直到转向她。 眉头蹙得更紧,几乎拧成一团,面色黑沉得像是要滴水。 降香却不管这些,信誓旦旦,坚定地继续开口:“我想要这个孩子。” 仿佛丝毫不畏惧她与谢承思之间隔着的仇恨。 也对养育一个新生命胸有成竹。 谢承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怒瞪着她,掰开她的手指,自去沐浴了。 吹灯就寝时,也背冲着降香。 许久,才不情不愿地出声:“随你!” 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降香没有回答。 照在床头的灯火,仍然按她的习惯,静静地燃着——只是由平日里的金釭,换成了两只红艳艳的龙凤烛。 她平躺在床上,手臂挨着谢承思的脊背,她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入睡。 但她却由兴奋,渐渐地平复了下来。 没错,是兴奋。 她觉得自己方才,确实是没来由地兴奋了起来。 或许一个与谢承思血脉相连的孩子,更有助于她脱罪——她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原谅她,甚至放她走,这些好事未必发生,但无论选择怎样的结局,他应当会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保持她基本的体面。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靠外的一只手臂,抚上了自己平坦的小腹。 这里有了一个孩子。 它还不到一个月。 再过九个月,它会长大,并且从肚子里掉出来。 真是神奇。 她自小在街头流浪乞食,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当然也不知道要如何做一个母亲。 平复下去的兴奋,又重新涌了上来。 她不禁要在脑海之中畅想,孩子未来的模样。 最好是要长得像父亲——那样顶尖的相貌,孩子无论男女,都会好看。 降香悄悄地抬起身子,从上往下地俯视身旁闭着眼睛的人。 因为他背对着她,是侧躺的姿势,只能看见一边的脸——长长的睫毛垂在眼下,密密地交迭着,像是枝桠丛生的树林。 让人忍不住想要触碰。 但降香忍住了。 她又悄悄地躺回去,继续幻想她的孩子。 最好是聪明的,乖乖的——就算她这个母亲结局不好,孩子也能顺遂地长大。 不知不觉便进入了梦乡。 她梦到自己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婴儿在她的怀中不停地挣扎扭动。 婴儿很重,让她从飘飘浮浮,无处可去的一片混沌之中,落到了地上。 双脚踩在地上,很踏实。她可以向前走,或者向后退。 可是婴儿突然变得吵了起来,好像一切都因它哭声而震动。 它要什么? 降香摇它,哄它,逗它玩,可是都没有用。 它还在哭,哭声比最尖利的鸽哨,还要刺耳。 好吵好吵好烦好烦好累好累,她要抱不住它了她不要抱它了算了还是换个姿势抱它……然而松手之后,它却一下子摔倒了地上。 有声音吗? 应该有吧。 无论什么东西摔到地上,都是有声音的。 但她好像听不见了。 婴儿的哭声也听不见了。 不,它没哭。 它坐在地上,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眼睛很大,是黑色的,眼角是下垂的,眼泪很容易就顺着眼眶流下来,源源不断地留下来。 它的哭声停止了,它咯咯地笑,向她张开手臂,它还在流泪。 它好像原谅她了。 她却向后退了几步,她不敢再抱它了,她也不敢再看它了,她要转身逃跑。 那双黑色的,下垂的,滴溜溜的大眼睛,却一直追在她的身后。 怎么会这样呢? 降香跑呀跑,穿过大片大片的黑暗,终于在前方看见了星点的亮光。 她继续跑呀跑,朝着亮光继续跑。 最后亮光越来越多,渐渐盖过了黑暗,她跑出来了。 ——也睁开了眼睛。 此时是成婚后第二日的清晨。 时间还早。 身边的谢承思仍在平稳地睡着。 睡梦里倒不曾皱眉。 只是降香从梦中到惊醒,都不曾想起,她白日里捧过金册玉牒,所象征着的王妃身份。 这些东西,都被谢承思随意地摊在桌案上,不用掀开床帐,就能见着它们大致的轮廓。 * 降香成为王妃的日子,与先前相比,并无太多变化。 她搬进谢承思的主院里,被他看管得更死了,原先说好每日可放她出门的承诺,如今已经不作数。 谢承思说,当了王妃,就该注意王府的脸面了。 所以,她干什么都要知会他。 只余一点好处:原先不愿理会她的朋友们,又渐渐与她恢复了走动。 缬草是第一个来的。 来时手上提着一把弯刀,刀身用厚厚的棉布缠着。 他见到降香时,面上有些局促。 也不知是碍于她如今的身份,还是出于别的原因。 而降香的态度一如既往,甚至相较原先,显得过分热情——她亲自为缬草拉开椅子,招呼他坐下,又亲自为他沏了壶茶。 “哈哈、欢迎、欢迎!”她殷勤地接过他手中的刀,放在一旁,大声迎他。招呼的声音比她往日说话时,要大上许多。 这反而使缬草更加尴尬了。 现下他两只手都空了,放在哪里都觉得变扭,只好抓着衣角,放在指间揉搓。 降香如今是王妃。她亲自为他看座,无论从尊卑的道理上,还是他个人的私心上,都让他有种倒错的不适感。 座上像是扎满了刺,让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最终还是浑身僵硬地坐了下来。 好在降香并没把缬草带来的刀,放得太远。 他抬手一勾,就能重新拿在手中。 这把刀能带来新的话题,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使时间没那么难捱。 缬草垂下眼帘,专心解开包着刀的棉布,心无旁骛:“这把刀,便算是贺礼了,祝贺王妃娘娘终于修成正果。刀是我们府卫诸人一起凑的,出于神京名家之手。为了避嫌,我没给它开刃,等王妃以后要用时,可以再找人开刃。” “以王妃现在的身份,我们就算用尽了钱财,去寻些金银珠宝,或是女子的首饰,恐怕也不太相称。故而,我们去求了这把刀。” “此刀刀身轻巧,刃弧也是王妃曾经惯用的,用最坚硬的矿石打造,不易折断,王妃可以先使几下试试。” 解开了棉布,缬草双手托着刀,递到降香面前。不仅眼睛垂着,连头也低了下去。 对她的称呼,已经变成了“王妃娘娘”。 态度十分之恭谨。 仿佛是生怕亲昵一点,就要冒犯了眼前的贵人。 “哈哈真的吗?多谢多谢!”降香依旧大声,语气依旧夸张,“那我就试试咯?” 她接过刀,旋身在空中舞动了几下。 刀做得确实用心,连刀柄都是照着她的习惯和手掌大小打磨的,刺砍戳斩,每种动作,皆顺滑流畅。 降香对它爱不释手。 她将刀抱在怀中,兴冲冲地再次对缬草道谢:“多谢!多谢你们送我这把刀!” 脸颊上泛起淡淡的羞红,既喜又愧。 喜的是府中旧识,还记得她的喜好,愿意送她礼物——这大概说明,大家已经放下了;愧的是……不提也罢。 激动之中,她似乎没发现缬草的异常。 虽然有些事情,降香不想提。 但它们绕不过去。 缬草说要来,她便一直处于忐忑之中。 她也一直在对自己说——无论是鼓励也好,逼迫也罢,总归是叫自己不许逃避,要得到明确的答案:她是否可以得到原谅? 可当她真见着人,却不知道是怎么了,嘴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突然便开始大声说话,使她整个人的态度,热切得有些不正常,甚至像脑筋出了问题。 好像只有声音越大,表现得越活泼外向,内心中的不安和犹豫,才能藏得更深一些。 不过行为奇怪归奇怪,缬草还是愿意同她说话的,这就够了。 降香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她精心准备的腹稿:“我不会再背叛王府了。” 缬草没有正面回答,他又将话题绕回了刀上:“刀可还好使?若有不顺手的地方,我再拿回去叫人改改。” 64.亏心 继缬草之后,成素也带着甘松常来做客。 好像无事发生。 好像又重新蒙进鼓里了。 成素年纪大,见过的风雨也多,待降香一如既往,态度找不出任何瑕疵。 而甘松却不能如他一般淡然了。先几次来,他比缬草还要局促,全仰赖成素圆场。 过了好一阵子,才渐渐转好。 甚至又开始与谢承思养的鹦鹉玩闹起来。与降香能够讨论的话题,也因着鹦鹉的缘故,慢慢变多。 唯一不同之处,只是每次来,都要扯着成素一道。 有旧友作伴,降香虽不能像住在东跨院时那般,白日里出门不受限制,但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 谢承思还是会允她出门,只是须有他相伴。 而他事忙,并非时时有空,逢每月旬休假,旁人是真休息了,他也未必。 因此,一直到五月中,她都没出过府。 至于别家贵人成亲后,要接待应酬的官员家眷,大族仕女,降香一概没见着。 日子如同往常,平稳无波地过着。 小暑前一日。 谢承思有事,早早去了衙署,而甘松正休假,拉着镇日守着府内的总管成素,又叩开了降香的门。 鹦鹉先降香一步,从架子上扑腾着飞下去,对他们表示欢迎:“我欢迎!我欢迎!金降香偷懒!” 谢承思教过它,现在不许乱喊降香的大名,要尊称王妃。 鹦鹉欺软怕硬,当着他的面,表现得很好,一下就改了口,可他一旦不在,它便又故态复萌。 即便稳重如成素,也难免被自来熟的鹦鹉影响,停下脚步,蹲在地上,逗弄起这只聪明的鸟儿。 “你这个坏家伙,又在说什么瞎话?”他伸出手指,戳了戳鹦鹉的脑袋。 降香追在鹦鹉后面跑出来,单手抄起它的肚皮,一把就将这只笨重的鸟儿抱了起来。 她如今稍有显怀,小腹圆润了不少,身子却依旧轻盈灵活。 “哈哈不好意思,我没看好,让它吵到你们了,哈哈……”她垂头梳理鹦鹉后背炸开的毛,眼神落到成素身上,与他对视一眼,又很快移开了。 “要是不嫌弃的话,拿去抱着玩哈哈。”她又将手上的鹦鹉,往成素身前递了递。 虽已经当了几月的王妃,她面对府中诸人时,却还是一样的客气。 话中的讨好与过分的热情,也不见有多少消减。 “哎呀王妃娘娘真是客气啦!”成素笑眯眯地伸手,准备接下鹦鹉,“那奴婢可就却之不恭了。” 他做人十分圆滑,也换上了欢快的语气,与降香保持一致,言语间也不逾矩。 旁边的甘松,可就没他这样的本事,只知道伸出手指,放在鹦鹉嘴边,引着它啄。 当鹦鹉当真落入成素手中,它自己却不乐意了:“凭什么?不给!不给!” 成素抱着它,刚准备安抚一二,外间突然跑来了一个小内官,慌慌张张地扯住他师父:“师父,有事!”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话说完了,才看见还有降香和甘松,连忙躬身行礼:“王妃娘娘,甘松哥。” 之后,便附在成素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话音未落,成素骤然色变。 “府中有些急事,我先走了,过几日再来拜见王妃娘娘。”他只留下这样一句,将鹦鹉塞进甘松怀里,便随着小徒弟离开了。 剩下甘松一人面对降香。 他的动作与降香之前如出一辙,也伸手抚摸鹦鹉的背羽。 鹦鹉满意地眯起眼睛,也不大吵大闹了。 一时间,显得格外安静。 “进去坐坐?”降香率先打破了僵局。 “啊、啊好好好。”甘松如梦初醒。 他刚要迈步时,外间又闯进来另一位不速之客。 是缬草。 他一把搂住甘松的肩膀,用力地拍了拍他,算作打招呼。 这才对着降香说明来意:“王妃娘娘,怀王殿下差我来通报,他近一月都有事,夜里宿在衙署,不归家。” “哦哦好的。”降香愣愣地点头。 “殿下怕王妃无聊,命我与甘松陪伴王妃。”缬草接着道,再次拍了拍甘松的肩膀。 “啊?”这回,连甘松也一下子愣住了。 “那,一起进去坐坐?”降香定了定神,也再次邀请道。 进了房,周围侍奉的婢女端着一套的茶壶茶盏,要伺候茶水,降香却自己接过来,亲手斟了叁盏,端给对面的甘松与缬草。 见气氛不错,她清清嗓子,试探着开口:“呃,那个,怀王怎么了?” 缬草看了一眼甘松。 降香了然地又出声,对着房中其它人道:“你们先出去。” 甘松挠挠头,颇不好意思地将话头递给缬草:“我不知道,缬草……” 缬草又看了一眼甘松。 这一眼的时间不短,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甘松瞪回去:“你看我干嘛?” 缬草摇摇头:“未得殿下允许,便是王妃娘娘问起,我也不能多说。” 他将“王妃娘娘”这四个字,咬得格外重。 甘松似乎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放下挠头的手,坐直了身子,咧嘴笑:“哈哈也是。” 降香见缬草不愿答,退而求其次,问起他们的近况:“好吧。那你们最近忙吗?都在做什么?” 缬草喝了一口茶,悠悠道:“也没什么特别的,还是老样子。” 甘松这回像是开了窍,静静地等着缬草说,不插嘴。 降香却还想问得更深:“具体是怎样呢?原先的府卫里……” 缬草却不能听她再问了,放下茶盏,站起身,理了理衣裳:“王妃娘娘,府卫事忙,我做统领,难得偷闲,此刻时候不早,无奈先告辞了。甘松,随我一道去。” 甘松点头:“好。” 降香不敢留人,也随着起身:“那我送送你们。” 出门时,降香悄悄拉住甘松,问他:“原先不都肯说的吗?都会当传闻说的……我又不会乱说,你们都知道的呀。” 甘松停下脚步,脸却转向了别处,自言自语一般地喃喃道:“是啊,你的嘴巴最严实,怎么会是你呢?你不该的……所以,没办法再相信你了。” 这是他在降香面前,一直逃避的问题,现在却是想逃也逃不掉了。 话说完,甘松甩开她的手,加快脚步赶上前面的缬草,头也不回地走了。 喃喃自语的人变成了降香。确切来说,她并没有出声。 方才,她没有来得及喝茶。 所以感觉到嘴唇有些干燥。于是,她伸出舌尖,想湿润一下干燥的嘴唇。 嘴唇并没有沾湿,舌头却被发干粗糙的嘴唇,摩擦得有些痛。痛就不要舔了。 舌头再缩回去时,是涩的。 换上了牙齿。 前牙又薄又利,像她曾经给活物剥皮一样,轻而易举地就破开了唇上的硬皮——将柔软的内里暴露出来,又毫不在乎地将干掉的一小片皮,远远地拨开。 降香伸手抹掉,没用帕子。 降香知道,怀王府里有种威力颇大的黑火药。 她没接触过官造的火药。她只认识火器监里的一个仓监冯文邈。冯文邈不会告诉她火药的种类。 怀王府里的黑火药动静不大。爆炸的声音是闷闷的。这是降香听说的。她没用过。没亲耳听过。现在她好像听见它们炸了。 一点也不闷。好大的声响。她的耳朵是不是要聋了。 黑火药爆炸会有很多热气。会扑面而来。它们没有扑面而来。 它们被分成了一缕一缕的。 排成一条长队依次钻进她的脖颈里。 雪白的衣领紧紧地贴合着她的脖子。 是冷的。像蛇一样冷。 大夏天哪里来的蛇。蛇就是夏天会出洞的。好像真的有蛇。 …… 有蛇啊有蛇,快来救我! 快来救救尊贵的王妃娘娘! 瞧瞧我这个无父无母的臭乞丐现在也是贵人了! 所以我有错吗? 我没错!我没错。我没错我没错…… 65.动摇 缬草他们走后的第二日,长公主前来探望降香。 自怀王成亲以来,长公主给他递过好几次帖子,屡次碰壁,这次却畅通无阻。 且她来时,素来注重礼数的怀王,也并不同降香站在一道迎接。 别说前来做客的长公主,连降香自己,这两天都没见到他的人影。 反倒是从长公主的口中,她才得知谢承思的去向。 “他腿又伤了,你不知道?”长公主一脸惊讶地望向降香。 她对降香相当客气。 没有仗着辈分长,又是降香的旧主,而故意摆架子刁难人——而是尽力保持着和蔼亲切,掩盖上位者经年的积威。 甚至想着要照顾降香的情绪,平素出行时,常年伴随左右的那几十美婢,全被她屏退在外,不让她们进来打搅。 降香乍听见她这么说,不知处于什么缘故,只是呆呆地疑惑道:“什么?” 见她茫然无措的样子,从长公主体贴地继续说:“听说二郎昨日演兵,与人逞凶斗狠,牵动了小腿上的旧伤,要卧床修养。我今日来,就是带着药材来探病的。” 不让话落在地上,仿佛真的担心二人之间因无话可说,而生出沉默的尴尬。 可是,昨日缬草说过,他这一月都事忙,暂不回府。 怎么会? 降香想。 她表情像是空白,又像是焦灼,她自己看不见,但身后却无端地生出燥意,又闷又痒。 长公主依旧贴心:“噢,忘了说了。他现在正由他找来的那位神医看护,我已经去看过了。今天来他府上,是顺便看看你。” “你如今可还习惯?” “都、都好。”降香心思不在她这里,但面对她时,仍然畏惧得不敢抬头。 美丽又高不可攀,是贵人中的贵人,贵人的垂范。 此时的温柔姿态,像是刻在她骨子里。 降香曾经没资格面见公主,如今有了资格,她却觉得自己不该站在这里。 她并非公主这样的天生贵人,就该没资格。 她将双脚往裙摆里藏了藏。 “二郎是个可怜孩子。”公主拉起降香的手,悲悯的目光注视着她,“他少年时期,外戚白氏颠倒朝纲,而先帝为白氏傀儡。二郎少有慧根,不足十岁就受封,置官署,且有人愿意追随。而白氏多疑,自然对他生出防备。如今的天子为自保,主动将他交出去,令他入宫为质,幽禁于鸿永阁,以保住自己的地位。” “那……那之后呢?他又是怎么、怎么被放出来的呢?”降香畏惧公主,又忍不住要多问,话难免说得磕绊。 “他在鸿永阁的日子过得如何,我也不知道。既是幽禁,我哪里有办法去探望呢?你该去问他本人。”公主悠悠叹气,“至于后来,先帝年纪渐长,大概是生了顾念亲情的念头,也大概是时候到了,他将鸿永阁里关压的宗子,全放了出来。而白氏也不得不同意。” “除了他……还有别人吗?” 公主静默了片刻,低下头,眼圈似乎红了红。可等她再看向降香时,又变得神色无异了。 “有的。他所有的兄弟,他的好友——包括我丈夫的侄儿,高玄弼。” “当然还有……我的儿子们。” 降香生长在公主府,对几位少郎主的事情,略知一二。但原先只知道几位大郎君,都是成年后才归家,而最小的那位郎君,是公主成了长公主后,才降生的。 公主府中有传言,说是因叁郎君病弱夭折,长公主便重又诞下一位小郎君。 她当时人缘太差,尽管口风紧,也没人同她讨论这些轶闻,所以只知道这些。 降香后悔,自己当时应该多打听一些的。 “所以,你可要好好对待二郎。我的孩子与二郎曾在宫中共苦,得他照拂,若没有他,我的其他孩子们,或许也要随着可怜的叁郎一道去了……所以,我待他如亲子。” 长公主拭去眼角的泪水,露出一个微笑,拍了拍降香的手背。 “他少年时招惹祸端,经历坎坷,又连累旁人,故而结下恶果。” “他现在腿脚不便,需要人照顾。可是你却不在他身边……唉,千万不要像辜负我一样,再辜负他了。你也听我说过了,他从小便有这样的经历,可没什么人愿意同他亲近,他更不会信别人。” 微笑是美的,但其中意味,并非与她表现出来的一样美。 若有机会能凑近细细看,便能发现,长公主唇角美妙弧度上,坠着的几丝若有似无的恶意。 后两句话,听上去像是毫无关联,甚至和前面所说,产生了许多矛盾,却真真实实地将长公主藏于深心处的想法,掀开了小小的一角。 她之前说的,不过是贵人们惯用的,不经心的场面话——她哪里会感激谢承思对儿子们的照顾,分明是在怪怨他拖累了自己的骨肉! 当然,这也或许是她故意的。 她与谢承思如今的关系,怎会由小小的几名子嗣决定? 降香看向自己的双手。 双手正规规矩矩地平放在大腿上。 她没说话。 直到长公主施施然离开,她都没说话。 * 长公主走后,降香搬出了王妃的身份,不顾府中人阻拦,闯入了蒋神医的宅子。 缬草恰巧不在,府卫中群龙无首,又多是降香的旧识,根本拦不住她。 至于总管成素,虽然带着人前来,极力阻挡,但他毕竟年纪大了,又是名内官,论力气和功夫,都远不如降香。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跑了。 最多派个脚程快的小徒弟,前往蒋神医处报信,以作亡羊补牢之用。 他昨日收到消息,说殿下受伤,要他和府卫一道,定要瞒着王妃。 可缬草这个头领,偏偏这时不在!坏就坏在,缬草不是他的手下,他怎么管的住他的腿? 成素揉了揉发痛的额角。 但愿怀王殿下不要怪罪。 降香的动作,还是比成素的内官徒弟快一些。 她本就熟悉神京各处道路,再者,她为怀王侍妾时,日日出门闲逛,原先已有些淡忘的记忆,更深地印入了脑中。 守在蒋神医门前的人,是谢承思另外支出来的禁军。 他们不知怀王府之中种种门道,见着降香亮出王妃玉牒,便立刻恭敬地让出一条路来。 还专派人引着她往里进。 降香见到谢承思时,他身边侍奉的仆婢全不见了,只剩下坐在一旁的蒋神医。 蒋神医正盯着面前的炉子,炉子上放着一只药罐,药罐里煎着汤药,他拿一柄蒲扇,控制药罐底下的火候。 至于谢承思。 他端正地坐在里间的床榻上。 双腿上方方正正地盖着锦被,上身挺得笔直,衣裳也整肃,没见着有躺久了压痕。要么是预先整理过,要么是临时穿上的。 见着降香推门进来,他从鼻子里出气,重重地“哼”了一声,脸也扭到了一边,背冲着她。 降香见他这样,张了张口,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倒是对她不咸不淡的蒋神医,率先打破了寂静:“来了?来了就看看你干的好事。他现在暂时是走不了路了。你反正最会推素舆,好消息,你又可以推个够了。” “那之后……”这毒不是不会有问题吗?她试过的呀!降香心里的想法,没有经过脑子,就从嘴里冒了出来。好在她及时停下,话只说了一半。 她的面上再次露出了那种茫然又焦急的神色。 她不是大夫。她不知道毒的后果。她很怕后果不好。她最怕后果不好。她为什么怕?又不是她的后果。 又不是她的后果,她为什么怕? 但这不怪我啊!这怪我吗?好吧就算这怪我…… 我只是我只是…… 谢承思背对着她,只有蒋神医看见了她的表情。 蒋神医大概能猜到她的想法,可是他刻意忽视了这一点。 低着头继续煎药。 药罐的盖子被里面的水汽顶起来,噗噗地跳动,水汽顺着盖子边缘的缝隙飘散出来,药味充满了整间屋子。 连谢承思床前燃的香塔,也压不住这种苦涩的气息。 谢承思挥了挥鼻尖的苦味,终于转过了身。 他没看降香,只是嫌弃地指着蒋神医,回他方才的话:“好了好了,你少说些废话,你今日的灸治不是已经结束了?你把药给她煎,你可以走了。反正你跟我也处不来。” 谢承思养着他,又付了他诊金,自然说什么是什么。蒋神医还乐得轻松。 他站起身,将蒲扇交给降香,吩咐道:“等水煎至叁分,便可熄了炉子,盛药出来,喂他服下了。” 一句话也不多言。 “记得关门!”谢承思在他身后提醒。 66.偏离 等蒋神医走了,谢承思这才斜着眼瞧向降香: “你来干什么?谁要你来的?谁告诉你的?是不是缬草他们?我是叫他去照看你,没叫他什么都往外说!还有,我听人通报,说你是自己来的,你怎么敢?缬草他人呢?就是这样照看的?” 一连问出好几个问题,仿佛是她又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 颇为理直气壮。 见降香仍举着蒲扇站在原地,并不答话,他又扫过她略微鼓起的小腹,将气势端得更足:“孩子不是你要的?现在不好好在家呆着养胎,到处乱跑做什么?” “长公主告诉我的。”降香走到炉子旁坐下,答得也不客气。 此刻她有种直觉,感觉他的声气似乎回到了很久之前,她与他关系尚算融洽的时候——能颐指气使地命令她做这做那,毫无负担地受下她的好处。 似乎回到了曾经那位娇气郎君。故意用身上的不便做筏子,张牙舞爪地四处闹事,却会被一点小事气得哇哇乱叫。 ——现在他也走不动路了。 这使她突然放松了下来,不禁也要用上之前的态度对待他。 “长公主长公主,就知道听她的……”谢承思又躺了回去,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听她的干嘛?又来害人啊? 因为藏在被子里的一双小腿,僵硬疼痛之余,上面还搭着蒋神医的膏药,不能乱动,以至于他不能侧身背向降香,只能直挺挺地平躺,目光盯着头顶帐子上坠下的香球,决不偏过去看她。 降香耳朵尖,听见了他的声音。刚刚踏实下去的心,又悬了起来。 她想起之前曾做过的梦,梦里她漂浮在一片混沌之中——现在,她又飘起来了。从高处往下望,被她悄悄埋进地下的,看不清楚的,暗暗涌动着的污泥沙砾,全翻滚了上来。 “我……对不起。”她不知该如何辩解,垂头望向炉子上的药罐。 暑热难耐,堂中刮过一阵微风,将药罐下的火苗伴着盖子周围扑腾的热气,全往降香脸上送,蒸得人汗流不止。 她却不想动。 “跟你有什么关系?”谢承思从鼻子里出气,“你是长公主什么人?这次是她害我受伤,你还上赶着给她背黑锅?你想背,她还不乐意呢!” 阴阳怪气一番,犹不解气,继续道:“不叫你来就别来,来了果然是这一副死样子,做给谁看?” 好像是谁声音更大,谁话更多,谁就更有道理。 可降香兀自沉浸在自己低落的心绪之中,难以探寻这些幽微之处。 谢承思等不到她的回应,转过脸去看她,又像没事人一般开口:“……不是说你。” 瓮声瓮气的几个字,仿佛是从牙缝之中挤出来的。 降香像是终于从梦中被唤醒,抬起脸,扯着嘴角尽力笑:“对不起,药快好了,再等一刻。” 谢承思不想听她道歉,憋不住自己又牵起话头:“来都来了,不问问我为什么又伤了腿?” 降香愣了一瞬,小心翼翼地接:“可以问吗?” “……”谢承思没好气地瞪她。 “那,为什么又伤了腿?” 她知道以王妃的身份,再唤他殿下,虽说没错,但难免显得生分,不太好。可让她改口称夫君,又实在心虚,叫不出来。 因此,便尽量避免称呼他。 “不告诉你。”谢承思的答案十分简洁,也十分扫兴。 空中弥漫的药味,愈加浓厚。降香揭开药罐的盖子,汤水不剩多少,浓浓地浸着药材,沉在罐底。 ——已经到了蒋神医走前叮嘱过的剂量——药煎好了。 她手边放着净白的瓷碗,她将黑乎乎的药汁盛进去,用漆盘托着,给谢承思端过去。 汤匙在药里搅了搅,搅散浮在表面的热气,使它喝上去不烫口。 她这才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喂至谢承思嘴边。 这样的动作,她曾经不知做过多少次。 手上早就形成了习惯,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很体贴地凑了上去。 尽管她有些年没做过了。 可谢承思却不领情。 他用双手撑起上身,坐起来,从她手中将瓷碗夺过去,一饮而尽! 一点也不犹豫,更不嫌苦。 漆黑的一碗药下去,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终究不是原先的那位娇气郎君了。 原先降香哄他喝药,要费上许多口舌功夫,他才会让步,让她一勺勺地喂进去,每喂一勺,都要赶紧用蜜饯压住舌根的苦味,免得喝到一半,他反悔不喝了。 “你快回去吧。”谢承思放下药碗,再次将目光移动向她的小腹,“既然要了这个孩子,便不要不当回事。出了问题,损伤的是你自己的身子。缬草今日玩忽职守,放你单独出门,我会罚他,决不容许此事再发生。” 蒋神医配的这碗药,当真是像什么灵丹妙方,虽然治腿的效果暂且看不出来,但是,它刚一进谢承思的肚子,就使他脱出前几年的纨绔壳子,变回了沉稳的模样。 “那你……” “……愿不愿意和它打个招呼?” 降香本来要问的是:你的腿要不要紧?蒋神医说暂时走不了路,那什么时候可以走? 可话刚到嘴边,她却说不出来,硬生生地改成了另一句。 谢承思终于不与她唱反调了。他伸出手来,隔着衫裙,试探着触了触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摸到了吗?它偶尔会动,但现在好像没动……”降香期盼地看向他,撩开衣裳,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整个手掌,直接贴在了自己的皮肉之上。。 “哼,动来动去干嘛?还没出声就要闹事?不动最好,才勉强算是懂事。” 谢承思嘴巴虽硬,手上的动作却轻,缓慢地张开了五指,在她的肚腹之上,细细地摩挲着。 他的指尖缠着一根丝线,丝线细如牛毛,单用眼睛无法分辨,丝线的另一头,牵着降香肚子里的东西。 此时,它仿佛变成了真正的孩子,双脚并用地从她肚子里钻了出来。降香不记得她是怎么抱起孩子的,但她确实又抱着这个孩子了。 它好像变轻了,或者是周遭的混沌变重了,抱着它,她仍然是漂浮着的。 没办法坠下去了,尽管她努力地伸出双脚,想要触到底——底部却是厚重到板结的云雾。 还好有这根丝线。 丝线牵住了孩子,所以它虽然身处混沌,却不会空茫无依。 而幸好她抱住了孩子。 牢牢抱住。 不能撒手。 * 谢承思还是没回怀王府。 那日稍晚,他不情不愿地告诉降香,他腿伤了,是因为使用过度,引得余毒发作——但这些毒量已不能对他造成威胁了。 也不是不能走动,只是需要将养。 且他还有事要处理,暂不能归家,让她自己回去,而他则是等腿养好了,再回王府。 还强词夺理说,他本来不想让她知道他腿又伤了,但她既然亲眼看见了,也该满足了好奇心,乖乖家去。还要听他的话,想出门,要先同他商量。 缬草被谢承思撤了职。 但他还是会同成素、甘松等人一道,日日都来王府主院中点卯,陪降香解闷。 然而,缬草对降香的态度,愈渐恭谨——只见府卫对王妃的尊敬,不见任何老交情。 降香全看在眼里。 她知道缬草这是失意气闷,是畏于怀王威势,他一点都不喜欢自己。他随成素、甘松一道来,并不出于本心,或许是向怀王表忠示悔,也或许是谢承思迫使他来的。 她不想让老朋友为难。 于是私下里同成素商量:“成总管,你们不必来这么勤,我闲时有事可做。” 成素他们少来几次,缬草也能少痛苦几次。 其实降香这么说,并不全是托词。 她确实有了新差使要做——除喂养鹦鹉以外的差使。 她要学掌家,担负起王妃的职责。 此事对降香来说,并不难。她原先也是怀王府卫之中的关键人物,于看账御下等琐事,经验丰富,只要大略熟悉王府情况,便能得心应手。 因此,她主动向谢承思提起它。 而谢承思本来是不太乐意的。 “你的身子不行,你难道不知道?等孩子生下来,人养好了再说!”他这么骂她。 降香却急于找些事情做,竟难得地坚持争取:“我、我想试试……”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中有声音在回响,告诉她要让自己忙起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样是哪样?是胡思乱想。 而去年前年的时候,她被谢承思关在东跨院里,人更加清闲,却从来没有这种想法。 为什么? 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反正也不想弄清楚。 那就不要弄清楚。 最终,谢承思还是答应了降香。 但他并没有让成素将府中事务交给她,反而让她先学着与神京中的贵人交际: “我王府中的事务,都由成素负责。你都会,也都知道,这都是些体力活,不需要额外学。所以这些事情,等孩子生下来,身体调养好了,再去接。至于现在,可去认识些官员家眷,这也是王妃要做的。” 降香只是想找事做,并不挑活。 便依着他的话去尝试。 好巧不巧,她还没决定好,要先和谁套近乎,便有一位新客人,自己找上了门。 想要拜访之人,不是怀王本尊,竟是降香这个新出炉的王妃。 客人是温相的女儿,温从蕙。 67.再遇 温从蕙这次再见降香,态度仍旧不以为然。 毕竟,降香身份鄙陋,又有不光彩的过去,绝对应付不来贵人之间的交际。 若不是怀王抬举,她这种低贱的势利小人,哪里有资格摸上神京大族的门槛。 但凡见到个不熟的外人,都要被吓得畏畏缩缩,慌慌张张,不敢作声。 就像她在那年宫中年宴上见到的那般。 至于她为何要来。 既因为她不服气,也因为她父亲温相不服气。 温从蕙不服气,是想不通怀王的选择——她从他双腿痊愈,重返朝堂之后,便注意到了他,早就芳心暗许。又在相看之时,为怀王温雅细致,点到即止的风采而更加心折。而她自己,则是是神京贵女里,当之无愧的第一流,容貌才学家世,哪样不是顶尖?凭什么不如一个婢女? 温相不服气,是舍不下怀王这块肥肉。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手中筹码虽多,可能力却不足以搅动风云,只能压给某一方。并且,如今各方势力早过了艰难求存的时期,他连雪中送炭都赶不上——只有皇帝支持的太子,倒还有是些困顿,但他又看不上太子的能力。 而呼声颇高的长公主,他也一样不太看好。 难得父女二人又都打上了怀王的主意,便一拍即合。 温相认为,怀王虽已经讨了王妃,也不是不能再立一名平妻,可以争取争取。 正逢上现在怀王与长公主争斗,暂时落于下风,又伤了腿。 温从蕙抓住这个时机,劝说其父,自告奋勇地要去现在的怀王妃那里,探探口风。 温相同意了。 被迎进怀王府时,下人的礼数周全,温从蕙挑不出错处,但她就是看不上。 可惜她自矜身份,不愿无中生有,也无法借题发挥。 直到见着降香的面,有侍女托着精巧的漆盘,奉来几盏茶盅,她才又找到了机会。 温从蕙问也不问降香,随意选了一盏,端在手中,揭开盖子,预备着吹走上面的热气,再略抿一口,以此嘲笑降香选茶的品味。 可盖子掀开后,她所有的计划打算,冲口而出的忿然,都堵在了嘴边。 眼前的茶盅之中,确实飘荡着丝缕的白气。 ——却不是热气,而是冰镇久了的冷气。 里面装着的也不是茶,而是一份冰酪,色白而光润,荡开如琼浆,做成了可以直接饮下的样子。 冰冰凉凉,正适合伏天解暑去热。 温从蕙这才回想起来,刚刚端起茶盅,手指碰到盅壁,却并没有热茶该有的灼烫感,甚至还有些湿润。 那另一盏里是什么? 贵女刻在骨子里的规矩,强压着她不去揭开另一盏茶盅的盖子。 温从蕙弄不清降香的路数。 不过,她从来没见哪家贵女这样待客——果然,这位怀王妃就算再怎么注意,再怎么尽心教导下人,还是会在不经意之处,露出粗鄙的面孔。 她正好可以就此做些文章。 她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怀王妃这碗冰酪,实在别出心裁。我在京中从未见过这般做法——用茶盏装着,当作冰饮来用。我们大多是凝在碗中,以镂空的木架为托,架中置冰,不叫冷气散去。冰酪上佐以莲子、鲜果,上浇槐蜜桂蜜,若是嗜甜之人,还会加入糖渍的玫瑰茉莉,搅在一处,用调羹送服。” “王妃这样的习惯,我确是第一次见。” 她要说的话就到此为止了。 虽不敢像初次见降香那般,轻蔑都写在脸上,肆无忌惮地呼喝。 但话语之中的未尽之意,却呼之欲出—— 这是什么做法?没有调羹,又稀薄得不似一般酪饮,常见的佐物一件也没有,当真能吃吗?我可不敢吃。不过你会这样做,也是难免的,毕竟囿于出身,没太多见识。我这样告诉你,是为了照顾你的自尊,不直说,你之后便照着这样做,就能少被人嘲笑一些…… 降香对温从蕙印象很差。 但是,既然这个活计,是她自己找谢承思要来的,她便不会挑叁拣四了。 这是她做事的习惯。 因此,她不拒绝温从蕙的到来,也心平气和地为她解答疑惑:“这种冰酪的做法,在神京城之中,确实不常见——方子是怀王从番邦商人处讨来的。他喜酪饮滋味,却嫌佐物夺了风头,吃多了更积食,这种做法,正合他口味,又适合伏天消暑,我便用它代替茶水来待客。若女郎不喜,我还准备了乌梅汤,就是旁边那盏,也适宜消暑。不过,若女郎还是想食酪,我也可为女郎再上一碗。前些年,我钻研过神京里的流行,女郎所说的这种酪,我也会做的。” 她答得全是老实话,也没有什么对温从蕙的偏见。 可这番直言直语,落在温从蕙的耳朵里,却全是不善。 这人为何非要提到怀王?是反击,还是故意炫耀? 粗鄙村妇也敢狡辩? 还说什么乌梅汤?谁知道这乌梅汤里又加了什么?有没有脏东西? 她越想越气,不禁冷笑出声:“王妃要折辱我,直说就是了,何必夹枪带棒?” “搬出怀王来压我?你也配?你明明知道他的腿是如何伤的,还敢拿他的腿说事?若不是你害他,依他的身手,何至于连长公主的府兵,都能又伤了他的腿?” 越说,越口不择言,来时端着的贵女风度,全抛到了脑后去。 降香却来不及计较她的不敬。 她满耳都是温从蕙最后的那句话——长公主的府兵,伤了怀王的腿。 “你说,怀王的腿……是怎么伤的?”她尽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但还是免不了微微颤抖,垂在身侧的手指,也随着声音而发抖。 温从蕙又冷笑:“你不知道?呵呵,这都不知道,有什么资格当这个王妃?” “那我便好心告诉你——禁军千牛卫右将军,清点京畿道军田时,与长公主的家臣起了冲突。长公主得知消息后说,家臣被千牛卫抓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带兵冲击军田旁驻守的骁卫,要他们替千牛卫右将军偿命,怀王前去解围,被长公主的府兵伤了腿。” “他们、他们已经到这般地步了吗?”可长公主还常来王府走动的。降香难以接受。 她虽是杀手出身,清楚贵人之间,关系微妙,即便是仇家,也还有千丝万缕复杂的联系。但她毕竟没有身在其中,弄不懂为何他们明明撕破了脸,还仍能像家人一般,常常走动。 这才有此一问。 温从蕙:“你当真是不配站在怀王身边!竟连长公主的目的都不知道!她先以租借的方式,从京畿道的折冲府手下,弄来他们不愿耕种的军田,当时怀王身患腿疾,从禁军之中退下来,给了长公主可乘之机,让她染指了军田,租借变购买,购买变侵吞……最后用夺来的田地,种她自己的粮草!怀王重掌禁军后,便要多费力气让她还回去!她的那个家臣,只不过是个幌子,是她仗着粮丰马壮,向怀王要田地!” 她越说,越发理直气壮,义愤填膺。 但她这番话,也是从她父亲那里偷听来的,如今仗着降香不知道,学舌给她听,当然,也是证明自己的实力! “这、这样吗……”降香本想摆出王妃的架子,将温从蕙挡回去,出口却只剩一句嗫喏。 她也有很多想问的。她想问:你说怀王的腿是公主府卫伤的,是怎么伤的呢?是和太多人搏斗,混乱中受了伤?还是被人故意击中?还是别的什么? 可是他说他只是劳累过度才激发余毒。他说他还能走。他说他腿没坏。 都是他自己说的。 可是我去看他他揪着被子不让我看。 又都怪我了。 怪我叫谢承思中毒。 怪我叫他多费力气。怪我叫他又伤了腿。 我给他下毒是因为我效力于长公主。又不是我要害他。 为什么要怪我? 不怪我。不怪我不怪我不怪我! 怪我怪我怪我都怪我…… 温从蕙见降香声气不足,身子也渐渐佝偻了下去,心气顺了不少。 这才对!她这等鄙陋之人,有了王妃的名号,就真当自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山鸡就是山鸡,披了一身华丽的皮,就真当自己了不起了? 她就该是畏缩小心,懦弱胆怯的,怎么配得上怀王? 于是,温从蕙又找回了贵女的姿态,高高在上,语带施舍:“你既担不起王妃之责,为何不退位让贤?我温家能为怀王助力良多,而我若为怀王妇,也自然会比你更称职。是,现在怀王是被你迷花了眼,可他这样的人,最终还是要考虑自己的大业。你能为他带来什么?你自己好好想想。” 从温从蕙来时,降香一直都没有想起,要问温从蕙的目的。 此刻她倒是自己说了出来。 可降香再也听不下去了。 她的双手不知何时移到了小腹上,轻轻地抚摸着。 那里有个孩子,孩子在一天天地长大,长得鼓鼓的,撑得肚子也鼓鼓的。孩子比原先腰上的软肉,摸上去要硬。 “我累了。”她听见自己说,“温女郎请回吧,恕我不能远送。” 降香看着温从蕙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门外。 她的手仍然没有从小腹上移下来。 大家都怪我。 但我还有你。 希望你不要怪我。 68.降生 谢曜在天子面前,仍然睡得香甜。 乖乖地躺在母亲怀里,不哭也不闹。 而他的母亲,脸上傅了厚厚的一层粉,遮住了多余的神色,恭谨地将孩子递给他的皇祖父看。 “他睡着了。”降香说。 小孩子粉雕玉砌的脸蛋,露在襁褓外面——他的眼睛闭着,密密的睫毛垂下来,放松的嘴角天生就有微笑的弧度。 皇帝心中难得升出许多慈爱之心。 他没有将襁褓接过来,更不会举着孩子向宾客炫耀,生怕摔着了这个琉璃一般的娃娃。只是伸手刮了刮谢曜的鼻子,轻轻地,生怕打扰他的美梦。 “真是个小睡猫。让这只小猫好好睡。”皇帝和蔼地吩咐降香。 跟来的侍者担了几抬厚礼,都是他预备送给谢曜的,本想当着筵上的宾客赐下去,昭彰他对这个孙子的喜爱。可一见小儿困倦,他便起了怜惜之心,立刻改了主意。 孩子在人前露过面,这已经够了,何必唤醒这睡梦中的小人,叫孩子白受一趟罪。 “是。”降香垂下脸,将谢曜接回来。 脸上的胭脂水粉虽厚重,却粘得牢固,一点也不往下掉,像是坚硬的龟壳,与血肉生长在一处。 “王妃近日操劳,小子又未醒,这宴上实在吵闹,恕我不敬,先带他们下去休息。请阿耶勿怪。”谢承思立在天子身侧,适时地开口。他往前一步,拉起降香的手,就要告退。 皇帝通情达理地挥挥手:“好,你们去吧。” 通往王府内院的路,越走人越少。 大部分侍者都被支去了前院,为谢曜的百日诞而忙碌。 谢承思抓住降香的手,越收越紧。 等拽着人一道进了内室,他手上的力度,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全捏碎。 侍者当然全被轰了出去。 只有一名谢承思近来常使唤的小厮,被他拎着衣领,差去请蒋神医。 “他就在筵上,找到人就带来,不许声张!”他用尽力气,试图压平嗓子里的低吼。 降香仍然端庄地站着,姿势与面见天子时,无有不同。 只是堆迭的襁褓,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她手臂微微的颤抖——从指尖一直传到肩膀。 她急切地想抓住些什么,阻止颤抖不已的手,不让它影响到全身。 但她不能抓,不能抓痛了孩子。 好在谢承思很快便转过身,接过了她怀里熟睡的谢曜。 “孩子有问题。”他熟练地抱着孩子,让他以最舒服的姿势躺好,语气严肃,神色却阴沉,“他从来没有在这时睡觉的习惯,且他睡觉很轻,筵上人声嘈杂,他不可能不醒。我比天子高些,站在他身后,正能看见孩子的脸色不对。你别怕,我叫蒋神医来给他看看。” 他早察觉了降香的颤抖,以为她是在担心。 “抱歉,我是一时心急,弄疼你了。”他终于松开了捏着降香的手,调整了表情,又放轻了声音,仿佛是害怕吓到她,“别怕,蒋神医马上就来了。我会查清一切,我保证。” “没……没事。不……不痛。”降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吐出这些话的。 被他发现了。 他真的很爱孩子。他真的很负责。 他说他会查清一切。 他对她说别怕。 她怎么能不怕。他要查到她这个罪魁祸首的头上来了。 查到她这个冷血无情,害了他又害了他的孩子的坏人。 可她有得选吗?她没得选。 孩子睡了,皇帝才会喜欢他。才会夸他才会怜爱他。没人喜欢哭闹的孩子。皇帝不会喜欢哭闹的孩子。 皇帝不喜欢这个孩子,就不会宽容。 我没办法呀。我有什么办法呢? 对面的可是天子,没人能越过天子去。 没人能越过天子去吗?当真没人吗?谢承思当真不能吗?不能不能不能!没人没人没人!我没得选我没得选我没得选…… 此刻,降香已不只是一边胳膊在发抖,连牙关都哆嗦了起来。 谢承思再一次开口安慰她:“别怕,别怕。” 他一手抱着熟睡的孩子,一手揽住她,轻抚她的脊背,从颈下到腰间。 白皙修长的手指上,仿佛生出了密密麻麻的尖刺,只要挨着她的肌肤,就会扎出无数血洞,血洞又被尖刺破开,顺着脊梁,割开她的皮肉,将白森森的骨头挖出来。 降香再也受不住了。 她猛地挣出谢承思的怀抱,面对面地看着他。 她不住地喘着粗气,胸脯随之上下起伏,脸颊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不用查了!是我!是我!是我让孩子睡着了,我不想听他总是哭,我给他喂了迷药!我不喜欢这个孩子!我要害他!你满意了吗?你还要听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几乎是吼着说出最后的话。 声嘶力竭,像是说完了这些,嗓子就再不堪重负,发不出一点声音了。 她将十只手指都插入发间,抱住自己的头,当着谢承思的面,跌坐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不住地道歉,明明已经发不出声音,却大张着嘴,用气声徒劳地坚持。 侍女精心梳好的发髻,被她的动作扯散了,细碎的发丝一缕缕地飘散在眼前,遮挡了降香的视线。 遮住了最好,她一点也不想对上他的目光。 她一点也不敢。只敢看向他的鞋尖。 鞋面是黑色的,上面绣着流云的暗纹。 流云流动了起来,从她的左眼流到了右眼,又从右眼流到了左眼,一圈又一圈。 周遭一切都在随之转动。 只有将整个人紧紧地贴在地上,才不会被这种无尽的旋转甩出去。 “你……”谢承思也颤抖了起来。 差点就抱不稳手中的孩子,要将他失手摔在地上。 他的眼眶泛起了红色,向后踉跄了两步。 他下意识地要质问她,问她为什么,问她怎么敢。孩子是她想要的,是她所期盼的,为什么又不要了?又不喜欢了? 对孩子是这样,对他也是这样吗? 这便是她的回答——对他们过往的回答吗? 没关系,她的回答不重要。 她欠他的。正应了他对她的折磨。他对她的折磨,该是这样,永无止境。 红红的眼眶,愈加酸胀,连着鼻子也堵住了。 膝盖以下的血肉,连着筋骨,像是绞在了一处,扭成死结,相互拉扯,痛得他几乎站不住。 可他忍住了一切。 齿缝里挤出来的,是最平静不过的一句:“你最近太累了,先休息一阵子吧。把孩子吃过的迷药给我,我拿给蒋神医看看,看看药会不会有事。” 降香觉得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冥冥之中,有许多丝线系在她的手脚上,拉着她掏出装有迷药的瓷瓶,把瓷瓶放在地上。 她唯一的反抗,不过是当丝线牵引着头颅,迫使她抬起头,她却始终垂着脸,用散乱的头发遮住表情,动也不动。 谢承思高大的身形投作影子,落在她身前,像一口大麻袋,兜头将她罩住——袋口不断地束紧,直到束无可束。 药瓶被拿走了。 孩子也被抱走了。 降香听见谢承思的脚步声远去了。 有侍女推开门,将她从地上搀了起来,服侍她躺到床上。 降香不知道蒋神医最后诊出了什么,也不知道孩子的情况最终如何。 因为她又被软禁了起来。 确切来说,这也算不得软禁。 既没有将她关在一片漆黑之中,也没有困着她不让她出门。 谢承思只是暂时不让她见孩子。 他还哭不哭呢? 离开了她这个讨厌他的母亲,他应该不会再哭了。 在谢承思公务空余时,他还是会回府,还与降香住在一处。 只是不会让孩子出现在她面前。 她总会隔窗眺望,偷听或是偷看谢承思领着谢曜,在园子里学步习语。 “今天看了什么花?”清清泠泠,敲冰碎玉,这是谢承思的声音。 “……花。”慢慢吞吞,含混不清,这则是谢曜的声音。 他如今走路尚不熟练,就已经能开口说话了。 或许迷药并没什么坏处。降香想。 “这是什么花?”谢承思耐心地重复一遍问题。 “牡丹花。”谢曜答。 “很好。”谢承思表达了肯定,问得更细致了,“什么牡丹?” “白、白雪塔。” 他不哭了,真好。降香又想。他只会对我哭。因为我不喜欢他,所以他不喜欢我,这很公平。 他教他像在教我。 我不想说话的时候,他就会这样不厌其烦地问我。 不过问的不是花,是食物。 他会问我吃什么,喜欢吃什么。 只是在降香听不见的地方,谢曜又尖叫了起来。 因为谢承思将他领到窗下,隔着窗子教他:“快叫娘,娘在屋子里看你。” 谢曜先还乖乖地学,声音小,语调却拖拉:“娘——我要……娘——” 当谢承思摇头拒绝:“不行。娘生病了,而你总是不乖,她见到你会难受。等你乖了,就可以见娘了。” 谢曜便再也忍不住了。 “哇哇哇——”孩子扁了扁嘴,毫无预兆地发出刺耳的干嚎,声音巨大,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把周围不听话的花木,全部掀翻。只是他黑亮的眼睛里,一滴泪水也挤不出。 谢承思立刻捂住他的嘴,将他抱离了园子,放在书房里,任他自己哭叫。 可谢曜的脾气犟极了。 他就是不停,累了也不停。 起先是没有泪水的,后来泪水呛满了喉咙,他仍然不停。 69.败露 谢曜在天子面前,仍然睡得香甜。 乖乖地躺在母亲怀里,不哭也不闹。 而他的母亲,脸上傅了厚厚的一层粉,遮住了多余的神色,恭谨地将孩子递给他的皇祖父看。 “他睡着了。”降香说。 小孩子粉雕玉砌的脸蛋,露在襁褓外面——他的眼睛闭着,密密的睫毛垂下来,放松的嘴角天生就有微笑的弧度。 皇帝心中难得升出许多慈爱之心。 他没有将襁褓接过来,更不会举着孩子向宾客炫耀,生怕摔着了这个琉璃一般的娃娃。只是伸手刮了刮谢曜的鼻子,轻轻地,生怕打扰他的美梦。 “真是个小睡猫。让这只小猫好好睡。”皇帝和蔼地吩咐降香。 跟来的侍者担了几抬厚礼,都是他预备送给谢曜的,本想当着筵上的宾客赐下去,昭彰他对这个孙子的喜爱。可一见小儿困倦,他便起了怜惜之心,立刻改了主意。 孩子在人前露过面,这已经够了,何必唤醒这睡梦中的小人,叫孩子白受一趟罪。 “是。”降香垂下脸,将谢曜接回来。 脸上的胭脂水粉虽厚重,却粘得牢固,一点也不往下掉,像是坚硬的龟壳,与血肉生长在一处。 “王妃近日操劳,小子又未醒,这宴上实在吵闹,恕我不敬,先带他们下去休息。请阿耶勿怪。”谢承思立在天子身侧,适时地开口。他往前一步,拉起降香的手,就要告退。 皇帝通情达理地挥挥手:“好,你们去吧。” 通往王府内院的路,越走人越少。 大部分侍者都被支去了前院,为谢曜的百日诞而忙碌。 谢承思抓住降香的手,越收越紧。 等拽着人一道进了内室,他手上的力度,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全捏碎。 侍者当然全被轰了出去。 只有一名谢承思近来常使唤的小厮,被他拎着衣领,差去请蒋神医。 “他就在筵上,找到人就带来,不许声张!”他用尽力气,试图压平嗓子里的低吼。 降香仍然端庄地站着,姿势与面见天子时,无有不同。 只是堆迭的襁褓,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她手臂微微的颤抖——从指尖一直传到肩膀。 她急切地想抓住些什么,阻止颤抖不已的手,不让它影响到全身。 但她不能抓,不能抓痛了孩子。 好在谢承思很快便转过身,接过了她怀里熟睡的谢曜。 “孩子有问题。”他熟练地抱着孩子,让他以最舒服的姿势躺好,语气严肃,神色却阴沉,“他从来没有在这时睡觉的习惯,且他睡觉很轻,筵上人声嘈杂,他不可能不醒。我比天子高些,站在他身后,正能看见孩子的脸色不对。你别怕,我叫蒋神医来给他看看。” 他早察觉了降香的颤抖,以为她是在担心。 “抱歉,我是一时心急,弄疼你了。”他终于松开了捏着降香的手,调整了表情,又放轻了声音,仿佛是害怕吓到她,“别怕,蒋神医马上就来了。我会查清一切,我保证。” “没……没事。不……不痛。”降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吐出这些话的。 被他发现了。 他真的很爱孩子。他真的很负责。 他说他会查清一切。 他对她说别怕。 她怎么能不怕。他要查到她这个罪魁祸首的头上来了。 查到她这个冷血无情,害了他又害了他的孩子的坏人。 可她有得选吗?她没得选。 孩子睡了,皇帝才会喜欢他。才会夸他才会怜爱他。没人喜欢哭闹的孩子。皇帝不会喜欢哭闹的孩子。 皇帝不喜欢这个孩子,就不会宽容。 我没办法呀。我有什么办法呢? 对面的可是天子,没人能越过天子去。 没人能越过天子去吗?当真没人吗?谢承思当真不能吗?不能不能不能!没人没人没人!我没得选我没得选我没得选…… 此刻,降香已不只是一边胳膊在发抖,连牙关都哆嗦了起来。 谢承思再一次开口安慰她:“别怕,别怕。” 他一手抱着熟睡的孩子,一手揽住她,轻抚她的脊背,从颈下到腰间。 白皙修长的手指上,仿佛生出了密密麻麻的尖刺,只要挨着她的肌肤,就会扎出无数血洞,血洞又被尖刺破开,顺着脊梁,割开她的皮肉,将白森森的骨头挖出来。 降香再也受不住了。 她猛地挣出谢承思的怀抱,面对面地看着他。 她不住地喘着粗气,胸脯随之上下起伏,脸颊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不用查了!是我!是我!是我让孩子睡着了,我不想听他总是哭,我给他喂了迷药!我不喜欢这个孩子!我要害他!你满意了吗?你还要听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几乎是吼着说出最后的话。 声嘶力竭,像是说完了这些,嗓子就再不堪重负,发不出一点声音了。 她将十只手指都插入发间,抱住自己的头,当着谢承思的面,跌坐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不住地道歉,明明已经发不出声音,却大张着嘴,用气声徒劳地坚持。 侍女精心梳好的发髻,被她的动作扯散了,细碎的发丝一缕缕地飘散在眼前,遮挡了降香的视线。 遮住了最好,她一点也不想对上他的目光。 她一点也不敢。只敢看向他的鞋尖。 鞋面是黑色的,上面绣着流云的暗纹。 流云流动了起来,从她的左眼流到了右眼,又从右眼流到了左眼,一圈又一圈。 周遭一切都在随之转动。 只有将整个人紧紧地贴在地上,才不会被这种无尽的旋转甩出去。 “你……”谢承思也颤抖了起来。 差点就抱不稳手中的孩子,要将他失手摔在地上。 他的眼眶泛起了红色,向后踉跄了两步。 他下意识地要质问她,问她为什么,问她怎么敢。孩子是她想要的,是她所期盼的,为什么又不要了?又不喜欢了? 对孩子是这样,对他也是这样吗? 这便是她的回答——对他们过往的回答吗? 没关系,她的回答不重要。 她欠他的。正应了他对她的折磨。他对她的折磨,该是这样,永无止境。 红红的眼眶,愈加酸胀,连着鼻子也堵住了。 膝盖以下的血肉,连着筋骨,像是绞在了一处,扭成死结,相互拉扯,痛得他几乎站不住。 可他忍住了一切。 齿缝里挤出来的,是最平静不过的一句:“你最近太累了,先休息一阵子吧。把孩子吃过的迷药给我,我拿给蒋神医看看,看看药会不会有事。” 降香觉得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冥冥之中,有许多丝线系在她的手脚上,拉着她掏出装有迷药的瓷瓶,把瓷瓶放在地上。 她唯一的反抗,不过是当丝线牵引着头颅,迫使她抬起头,她却始终垂着脸,用散乱的头发遮住表情,动也不动。 谢承思高大的身形投作影子,落在她身前,像一口大麻袋,兜头将她罩住——袋口不断地束紧,直到束无可束。 药瓶被拿走了。 孩子也被抱走了。 降香听见谢承思的脚步声远去了。 有侍女推开门,将她从地上搀了起来,服侍她躺到床上。 降香不知道蒋神医最后诊出了什么,也不知道孩子的情况最终如何。 因为她又被软禁了起来。 确切来说,这也算不得软禁。 既没有将她关在一片漆黑之中,也没有困着她不让她出门。 谢承思只是暂时不让她见孩子。 他还哭不哭呢? 离开了她这个讨厌他的母亲,他应该不会再哭了。 在谢承思公务空余时,他还是会回府,还与降香住在一处。 只是不会让孩子出现在她面前。 她总会隔窗眺望,偷听或是偷看谢承思领着谢曜,在园子里学步习语。 “今天看了什么花?”清清泠泠,敲冰碎玉,这是谢承思的声音。 “……花。”慢慢吞吞,含混不清,这则是谢曜的声音。 他如今走路尚不熟练,就已经能开口说话了。 或许迷药并没什么坏处。降香想。 “这是什么花?”谢承思耐心地重复一遍问题。 “牡丹花。”谢曜答。 “很好。”谢承思表达了肯定,问得更细致了,“什么牡丹?” “白、白雪塔。” 他不哭了,真好。降香又想。他只会对我哭。因为我不喜欢他,所以他不喜欢我,这很公平。 他教他像在教我。 我不想说话的时候,他就会这样不厌其烦地问我。 不过问的不是花,是食物。 他会问我吃什么,喜欢吃什么。 只是在降香听不见的地方,谢曜又尖叫了起来。 因为谢承思将他领到窗下,隔着窗子教他:“快叫娘,娘在屋子里看你。” 谢曜先还乖乖地学,声音小,语调却拖拉:“娘——我要……娘——” 当谢承思摇头拒绝:“不行。娘生病了,而你总是不乖,她见到你会难受。等你乖了,就可以见娘了。” 谢曜便再也忍不住了。 “哇哇哇——”孩子扁了扁嘴,毫无预兆地发出刺耳的干嚎,声音巨大,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把周围不听话的花木,全部掀翻。只是他黑亮的眼睛里,一滴泪水也挤不出。 谢承思立刻捂住他的嘴,将他抱离了园子,放在书房里,任他自己哭叫。 可谢曜的脾气犟极了。 他就是不停,累了也不停。 起先是没有泪水的,后来泪水呛满了喉咙,他仍然不停。 70.逃离 “冯文邈要外迁,任淇州参军。你要去送送他吗?” 谢承思从外间回来,一边平伸着手,任人为他更衣,一边问降香。 他形色如常,从不在她面前提起孩子。 仿佛她根本没有伤害他,仿佛她根本没有生下他。 仿佛他们是一对最平常不过的,没有孩子的恩爱夫妻。 “不了吧……”降香摇头。 她算冯文邈的什么朋友?早在温府花园里,他说出那番话,其中断交的意思,就再明白不过了。 况且长亭送别,到场的都是他熟稔的同僚亲友。她又算什么?到时候面面相觑,大家都尴尬。 她从来都是一个识趣的人。 谢承思像是预料她心中所想:“不是叫你跟别人一道去送,是我请他与你见一面。” 降香下意识要拒绝,她不想多伤心一次。可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不……好吧。” 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谢承思怕降香不自在,为冯文邈选定的地方,并不在王府之中,而是在临河的酒楼。 送行当日,他更是没露面,自去处理别的事务。 为降香引路之人,也只是受了安排的普通府卫。 冯文邈比降香来的早。 降香推门进来时,他已经在厢房之中踱步许久了。 府卫颇有眼色地退下,只留下两位贵人。 许久不见,本就不太熟悉的二人,不禁显得更加局促。 “金娘子……不,怀王妃,近日可好?”冯文邈用一句不痛不痒的寒暄,率先打破了沉默。 “都好,都好。冯郎君请坐。”降香咧开嘴角,露出一个微笑,微微曲身,请他入座。 “王妃娘娘,我……”他原本是要解释,自己为何久不与她见面——得知她成亲,又得知她有孕,却一次不去探望。 腹稿早就打好了:他会说,他这些日子事忙,先是忙着履职,又忙着外放,实在抽不出空来。 可一开口便支支吾吾,吭哧吭哧地连脸都憋红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好在降香善解人意,并不追问他何意,反而若无其事地另起话头:“听闻冯郎君将往淇州,往淇州任何职?莫非也同在神京时一般,做那司仓的参军?” “是、是。”今日的冯文邈,不知是怎么了,对着降香说话,总有些声气不足,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冯郎君对淇州了解多少,一切都备妥了吗?” 冯文邈不接话,降香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接着这个话题继续问。 她知道自己这么说话,以怀王妃的身份,虽不至于冒犯,却难免有些上位者的傲慢。 但除此以外,她实在是找不出什么东西说。 能说什么?问他之前过得如何,为何不与自己走动了?还是问他与温女郎的关系进展如何? 前者是揭自己的伤疤,后者是挑衅他。温从蕙明明亲口对她说过,她与她的家族都属意谢承思,对冯文邈当然是流水无情。 就算温从蕙当真改了主意,也该是冯文邈主动提,不该她来问。 “多谢,多谢关心,备妥了。我祖籍卢阳,正属淇州辖下。”冯文邈仍是问一句,答一句。 降香的心不禁提起来。她备好的问题全问完了,再轮到她说话,该如何继续说? 不过,冯文邈像是突然醒悟,没让话掉下去,重说起别的事:“王妃娘娘,我……我上回说过的话,你可还有再考虑过?” 他上回和她说话,是多久之前了? 他说了什么?——他要她不做公主府的叛徒,要她回去公主府。 降香从未想过,她竟能一下子就回忆起来。 他那时失望愤怒的表情,也立刻浮现在眼前,恍然如昨。 她不想再听他指责自己。 疲惫地按了按额角,便要起身离去。 冯文邈见状,话虽仍说不太顺,却带上了几分急切:“金娘子若不考虑长公主,那……可有考虑过脱离怀王?我此去淇州,正能帮你,这次不是说大话!金娘子……就算你真心喜欢怀王,也拗不过温家,他们是铁了心要与怀王联姻!到时候从蕙进了门,你……” “我知道娘子在怀王府过得不好,且你与怀王之间的恩恩怨怨,即便使成了亲,也依然横亘在那里,旧怨了,新怨生……听我一句劝,这正是脱离怀王绝好的机会,你乔装一番,随我赴任,逃得远远的,逃去我冯氏卢阳老家,受我冯氏庇护——此后天高任鸟飞,何必拘束于情爱之中?” 脱离怀王? 怎么脱离,她与他成亲了,还同他生了个小娃娃。 还有冯文邈,仅仅仗着世家子的身份,如何与大权在握的怀王抗衡? 降香心中生出一股荒谬滑稽之感。 但她起身的动作却顿住了。 最终重新坐了回去。 “随你赴任?” 她的魂魄好像“嗖”地一下,忽然就离体出窍,悠悠飘至半空中。她看见自己的嘴唇,一张一合地翕动着,吐出她自己也难以理解的语句。 不过冯文邈说得对,她与谢承思之间,旧仇新怨,没一桩解开了的。 旧怨既未了,新怨又横生。 冯文邈能这么说,似乎已经知晓,她与谢承思之间生出了新怨。 ——大概是她用迷药喂给孩子的事情,还是传了出去。 她怎么能抱有希望呢? 她下毒加害谢承思,害他双腿残废两三载——这消息就像长了腿,飞奔在每个人的耳朵里。 她下药加害他的孩子——此事也该长出双腿了。 “是。若娘子有意,我便接应娘子出怀王府,之后的一切,尽可交予我。到时,娘子可扮成我的家丁,等出了京畿地界,便能解除伪装了。”冯文邈见降香似乎有所松动,便将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 “你这么做,又是为了温女郎?”降香看见自己问。 冯文邈的面庞,再次涨红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降香说中了他的心事。这使他愈发心虚起来。 他确实是为了温从蕙。 谢承思邀他与降香见面,此事本来私密,却被他无意中透露给了温从蕙。 温从蕙向他摊了牌,说她仍然心悦怀王,想要嫁给他。 不知她是否有意引导,总之,冯文邈立刻便联想到了降香。 他咬着牙来了。 心中当然怀着对降香的怜悯。 降香漂浮在空中,清楚地看见冯文邈无话可说的窘迫神态。 也清楚地看见,自己又咧开嘴笑了。笑容与寒暄时无异:“是怀王邀你来见我,你在他眼皮底下,对我说这一番话,不怕他知道?” 冯文邈道:“金娘子莫怕,我来时留意过,此地只有你我二人,怀王的人全撤到外头去了。” 降香:“我出怀王府,是要自己想办法吗?” 冯文邈羞愧地垂下脸:“怀王府戒备森严,我、我无法插手其中……” 余光扫过,对面的降香正静静地看着他。 或许也没有看他。 她的眼睛落在他身上,目光却散向了更远处。 似乎是他阻挡了她的视线,她才不得不看他。 冯文邈不太敢说话了。 降香也没有出声。 沉默许久。 久到冯文邈以为事情不成,他恐怕要被怀王问罪。 降香终于又出声。 “我答应你。” 飘在空中的游魂,与坐在实地的肉身,同时开了口。 声音合在一处,连嘴型也合在一处。 她离体的魂魄,终于返回了肉身。 她无比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当、当真?!”冯文邈激动地站起身。 失望后的大喜,使他有些顾不上维持贵人的形象了。 “当真。今日分别后,我派人与你联系吧。你动不得怀王府,那便我自己来。至于怀王府以外之事,悉听郎君安排。” 她嘴角的笑容,咧得更大了一些。 * 谢承思除了处理公务,还要兼带谢曜。 他竟与降香一般,也不将孩子交予旁人——不同于别的贵人家,孩子生下来就扔给乳母,再派拨一大批从者作陪。 只降香那是没办法,他却是不放心。 公务本就繁重,又多加了谢曜这个爱哭爱闹的碍事鬼、麻烦精,谢承思不知比原先忙碌了多少倍。 这便给了降香可乘之机。 她离开怀王府那日,甚至是从王府仪门,正大光明地走出来的。 坐上马车时,冯文邈早已等候多时。降香与将他同乘,一道先往淇州去。 他的额头上全是汗水,顺着脸侧的轮廓流下来,将两边的鬓角全打湿了。 见降香来了,他转过脸去,只拉起帘子,叫冯家车队全部起行,快些出城。他不与她对视,也不与她说话。 车队摇摇晃晃出了神京城,一路往淇州驶去。 冯文邈的汗水流越流越多,雪白簇新的衣领,已经快要湿透了。 此时并未入伏,冯文邈又身强体壮,不是身虚盗汗的胖人或是病人,现出这样的情态,着实有些奇怪。 降香却丝毫不惊讶,像是早有预料。 面前的官道越来越窄,眼见着就来到了京郊的山林之中。 越往深处走,树木越茂盛。高大的树冠遮住了头顶的日光。 来到一处岔路口,车夫本已驶上了其中一条小道,冯文邈却高声叫他掉头。 等换到另一条路上,她才终于敢抬眼看向降香。 “金娘子,我们换条路走……”他嗫喏几声,欲言又止。 降香却不给他犹豫的时间,插嘴道: “为何不走?里面埋伏着要杀我的人,应当已经等候多时了。冯郎君若放跑了我,岂不是功亏一篑。” 语气平静,仿佛变回了多年前,长公主府上的那位小头领,上下嘴唇一碰,便定下旁人的生死。 而这番话于冯文邈而言,却如九天之上劈下来的惊雷,震得他定在当场! “金、金娘子……你、你如何知晓……”他哆嗦着身子,显然难以置信。 降香并不回答,反而真诚地向他道谢:“无论如何,多谢你送我到此处。我想你也该下车赴任了。我自会进林中送死的。若你不放心,可在原地等候,为我收尸。” 她如何能不知道? 单说埋伏在小道上的杀手——她幼时习武,目光练得比常人要锐利许多——因此,早就透过车帘的缝隙,察觉到小道远处的树丛里,有不少的埋伏。 其实她就算是瞎子,什么都看不见,她也能知道。 因为她早就知道。 冯文邈要她随他离开怀王府,她就猜测其中有蹊跷。 或许跟温从蕙有关。 无所谓与谁有关。 她就是想脱离怀王府。 宁愿死也要。 死了是干干净净地去,若能在死前,帮人了却一桩心愿,她这个只知背叛的恶人,也算是做过好事。 她想开了。 她不能依赖孩子。 孩子他是个人。他有名字。他叫谢曜。 不是她脱罪的工具。不是她供在神龛里的塑像。 她不该为了自己的私欲,将他随随便便带到这个世界上。 让他面对一个讨厌他的母亲。 一个自私自利的母亲。 坏母亲。 降香确实想开了。 如今再想到这些事,她已经不会再流泪了。 71.埋伏 冯文邈却在降香这般坦荡的态度之下,愈发心虚愧疚起来。 心中升起无名的冲动,将一切和盘托出: “对不起,金娘子,我骗了你。” “我请你一道去淇州……确实是帮从蕙的忙。我、我原也不知道温家存着这样的心思。但、但我刚一得知此事,就知道不行!我答应他们,将你引到树林里,是权宜之计,我根本没那么想过!我绝无害你的念头!” “你看,他们与我约定好了动手的地点,但我却换了一条路——我们现在正往安全的地方走,绕开对你不利的杀手。我既答应过娘子,要送你去淇州,君子守诺,定不会失约。” “我保证,保证让娘子安全抵达淇州!到了淇州,便立刻将娘子送往卢阳祖地,那里不可能有人害你!” 他的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乱糟糟纠缠成一团。唯有“他不想害人”这段,强调又强调,重复了几遍。 冯文邈也不想如此。显得他头脑空空,神思不属。 实在是心虚愧疚混着同情,使他内心难以镇定。 他甚至不能想到什么说什么——皆因他的坦白背后,还藏了几件难以启齿的秘密。 第一件,温从蕙早就找过他,要他趁着外放的时机,劝降香离开怀王府。 冯文邈根本遭不住温从蕙的恳求,一口便应下。应下后才清醒过来,她这样的想法,简直是漏洞百出,异想天开!他要如何帮她?可他还没纠结出个所以然,怀王的请帖便来了。正如同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他来找降香的畏惧忐忑之感,立即便少了许多——是怀王请他,并不是他主动。 既然应下温从蕙,他当然知道她的打算。路上埋伏的杀手,他帮温从蕙掌过眼,他带降香离开的这队人马里,也塞了许多杀手。 他没想到,金娘子竟当真同意了他这满是破绽的提议。也当真守约,从怀王府出来随他走。这使他事到临头,倏然间动了恻隐之心。 第二件,自那年冬天,冯文邈开了火器仓舍的门,见着了怀王的面,之后一切与降香的接触,都掺了不纯的用心。 怀王双腿痊愈后,重掌禁军,种种雷霆手段,配上金玉一般的皮囊,使原本看不上这瘫子的温从蕙,一下便心向往之。冯文邈与她青梅竹马,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自然默默地也留意上了有关怀王的一切。 当他见着怀王,得知他新结交的金娘子,竟是怀王的妾室,他欣喜若狂。 ——怀王对金娘子疾言厉色,他的第一反应,是要为友人打抱不平,然而短暂的义愤背后,是时不我待的狂喜。 他若能以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的姿态,说些模棱两可的浑话,挑拨怀王与金娘子的关系,激得怀王发怒,当着众人的面苛待甚至惩罚妾室。之后,他再有意引导同僚,把消息适时地传到温从蕙耳朵里,她或许会因恐惧而退缩。 就算温从蕙不退,怀王也不会不生芥蒂。 毕竟,区区妾室与外男交好,怀王尚且难以忍受,更遑论未来要做他妻子的温氏贵女? ——金娘子只是与他相识,而温从蕙与他的情谊,可要追溯至总角之时。 降香没有计较冯文邈话说得不好。 她只是安静地垂下头:“我都听冯郎君的。” 她还能说什么?人家好心救她出来,她难道要反怪他多事? 只能将失望存在心里。 * 冯文邈新选的另一条路,实在不太好走。 路面崎岖坑洼,冯文邈自小生长在神京,从没受过这样的颠簸之苦。 尽管车夫已经拉扯着马儿,使它放缓脚步,冯文邈仍被颠得坐不住,须要死死攀住车壁,才不会从车厢的一头,滚到另一头去。只是他攀援的姿势实在算不得雅观,有损贵公子的形象。 因在外人面前丢了丑,冯文邈的羞得涨红了脸,头埋在胸前,一眼都不敢看向身旁的降香。 降香却在看他。 或许在透过他,看旁人。 几年前,应当有好几年了。她与另一位贵人同乘,也走过这样坎坷的路。 驾车的人和贵人都急着赶路,路不好走,马儿跑得却像在飞。 贵人当然受不住,再加上双腿有疾,也被甩得东倒西歪。 他却毫不在乎,夹在散落的箱笼之中,泰然自若。 只有当她不放心,怕他磕碰到哪里,翻身压住他时,才露出些许窘迫的神色。 如今那位贵人,已经无需她领着坐车——他会选择骑马。 正想得出神。 却不料,车厢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马车猛地刹停了。 一支羽箭携着呼啸的风声,穿透车壁,擦过降香的耳朵,钉在她面前——力若千钧! “砰”地一声,冯文邈的手没抓稳,重重地摔了下来。 “什么人?”他下意识地就要掀起车帘向外看。 降香反应比他更快,一把摁住他,迫使他头朝下地趴下:“冯郎君,小心!就趴在此处,不要乱动!” 说话间,另一支羽箭又射了进来,正飞过冯文邈头顶,削去他发髻顶上薄薄一层头发。 若降香未及时阻拦,就要穿过他的喉咙! 冯文邈吓得直冒冷汗,哪里还敢有异议,只知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 “我出去看看。”降香从随身的包袱里抽出一把雪亮的长刀,翻身出了马车。 刀是缬草他们送的,是庆贺她成为怀王妃的礼物。 她也不知为何,非要带着这把刀走,此刻却恰好能派上用场。 车外是几十名蒙面的黑衣人。 冯文邈的车夫已经被砍去了头颅,无头的身子栽倒在车辕上。拉车的马,也被乱刀戳成了血窟窿。 冯家的家丁,以及车队里原先混着的,要杀降香的杀手,纷纷下车,与黑衣人打作一团。 降香加入战局后,刚走过几招,便探清了黑衣人的底。他们是冲着杀人来的,不顾自己的死活,只管往别人身上招呼,招招致命;人多势众,武器也都是开了刃的刀戟。而冯家家丁却只有棍棒,还要顾及车中手无缚鸡之力的主人,根本无法招架。 见杀手渐渐逼近冯文邈的马车,降香在空中腾挪几下,举起长刀,一边格开草丛里射来的冷箭,一边击退最前的几位。刀身在空中舞出残影,刀刃见了红。 杀手有的伤到了肩膀,有的伤到了大腿,伤口又长又深,皆使他们暂时失去了再战的能力。 疼痛之下,只能捂着伤口,慢慢后撤。 趁着黑衣杀手们负伤的空档,她找到一匹幸存的马儿,隔断马缰,把它套在冯文邈的车上。 又从身旁抓来一名家丁,冷静地吩咐他:“你会不会驾车?驾车带着你们郎君走!” 车中的冯文邈听见,急忙钻出身子,试探地踩在车架上:“不不不!金娘子,我驾车,你随我走,不要在此处流连!让他们在此处对抗!” 对降香说完,提高了声音,扯着嗓子吩咐下人:“冯家人听我号令,全力死战,给我拖住他们!” 杀手见车里的人冒了头,又是个文弱书生,便扭转势头,留下几人拖住降香,余人全向冯文邈涌去。 降香的反应却比他们更快,一个闪身,就把冯文邈塞回了车厢里。 只有离他近的几人,手上挥舞的砍刀,堪堪碰到了他的衣裳,把金贵的锦袍划开了几道大口子。 见冯文邈安全了,降香又一脚踢开车辕上碍事的尸体,翻身上马——拉住马缰,手掌清脆地拍在马臀上,随着一声叱喝,“驾!”,马儿便在山林里飞驰起来。 身后飞来的冷箭,脚底草丛里的绊马索,全被她悉数避过。 远远地甩在身后。 马车在山道上急行,早驶出了林子。 坐在车夫位置的人,变成了冯文邈。 他被刀剑削去一层的发髻,凌乱散开在风中。杀手刀上沾染的血迹,蹭到了他的衣裳上,衣裳上划破的地方灌了风,四处鼓囊着,看上去狼狈至极,全没了平日的温雅风度。 所幸,有降香相护,他不仅性命无虞,身上更是找不到一丝伤口。否则,他这种从不与人争斗,细皮嫩肉的文士,恐怕要又痛又怕,以至于站也站不稳当了。 他抖着手,哆嗦地把住缰绳,鞭子抽在马屁股上,快一些,再快一些。 逃出了林子,冯文邈便强要降香进车厢里,由他来驾车。 降香便随他去。 杀手方才钉在车壁上的羽箭,就插在她眼前,近在咫尺。 山路崎岖,马儿蹄急,风声呼啸,使锐利的箭头同车厢一道,猛烈地摇晃。可降香连眼皮都不曾眨一下。 她沉默地坐着,像一尊石像。 降香不理解冯文邈为何反悔。 她抱了必死的决心。 她知道谢承思的本事。想要脱离怀王府,非得去死不可。 她是现在才想开的。 想开了,就受不住了。 不想面对那个被她辜负的孩子,不想面对谢承思。 她感到没有盼头也没有尽头。 自从叛主事发,好像就开始过一天算一天了。 原先也没觉得难以忍受。吃得饱穿得暖,还有很多空闲。没人叫她去杀人,没人叫她承担杀人的后果。更早的时候,心里还悬吊着谋害怀王的秘密,真相大白之后,她反倒又少了一桩担忧。 过这样的日子,像是被推着走。被推着走就被推着走。 可如今却仿佛突然回了魂。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又是我?为什么总是我? 他为什么哭?他又为什么不杀我? 我知道我错了。但我已经很惨了。我从小就惨。你们为什么不能让着我?老弱妇孺,我一人就占两个,你们为什么不让着我? 我什么都做不好。 我以为这些都无所谓的。 面前是一团死疙瘩。 她没有任何解决办法。 她原先是在掩耳盗铃。可塞住耳朵的东西消失了,铃舌急促地敲打着铎壁,大家听见了,她也听见了,她听见大家都听见了。 她想开了,人死账消。 死了就是逃了,逃了就什么都不用想,死了更是什么都不用想。 怎么会想到死呢?她最怕死了。 给谢承思下完毒,她不舍得自杀;东窗事发逃走的时候,她不舍得自杀;谢承思把她关起来,她还是不舍得自杀。她原先只想过——管谢承思怎么说,反正他又不会怎样,我就这么赖活着,赖一辈子。这些之后,就不再多想了。 历数往事,投河那次,算是她最有勇气的一刻了。 那为什么又开始多想?甚至又想开了? 因为谢曜吗? 谢曜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她多期盼他的到来啊! 他就像她的救命稻草。 他可不是她的救命稻草。 她已经反思过了,她得把谢曜当个人。 但她做不到。 谢曜会怎么想她?谢曜或许不乐意想她。 降香尽量保持冷静,试着剖析自己,但剖析却只能到此为止。 再继续下去,她甚至要冷静地在心里列出,如果她去死,还有其余的,一二三四,如此如此的好处了。 更想去死了。 好了,现在她身上还担着冯文邈的性命,没办法跑回林子里,撞到杀手的刀剑之下,一了百了。 她必须要护卫着冯文邈,将他安安稳稳地送到淇州。 又或许无需多送,估摸着走不了多远,怀王府的追兵就要赶上来。 冯郎君,你为什么要换路走? 你提出要换路时,我以为这是你计划好的。我以为大不了就是逃不掉,死不了。 原来你没和同伙商量好吗? 你的同伙竟这么不信你? 若按你的原计划行事,不就不会横生枝节了吗?我都说过了,我可以去死的。我可以去死的!你为什么装听不见呢? 你若是照着约定好的做,他们怎么会对你也起杀心? 现在可好了。不仅冯郎君你自己陷入了危险,随行的家丁更全遭了难。 家丁多无辜,也被我连累了。 我不该的。 我怎么会埋怨冯郎君?他明明是为我好。他的本意是救我。 我害了好多人。有人对我好。我还要嫌弃。怪不得大家都不喜欢我。 我就是扫把星。 扫把星扫把星扫把星。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 但他们必须都让着我。 必须必须必须!让着我让着我让着我! 因为人死为大。 人死为大! 72.放手 怀王府的追兵确实来了,来得很快,远超降香的想象。 由谢承思亲自领兵。 他正立马在山下的隘口,身后是黑压压的兵士,他身旁的两位将军,皆下马侍立。 降香在怀王府见过这两位将军——竟是左右羽林卫领军都来了。 降香从车里探出头来,一把抓住了冯文邈紧紧握着的马缰。 “冯郎君,换我来,你进马车去吧。”她镇定地开口。 冯文邈不愿就此放弃,他既然决定救降香的命,带她逃离怀王的控制,便绝不可在此处功亏一篑! 便转头高声劝:“金娘子,你怕他作甚!我知道他是冲你来的!他虽贵为亲王,可我冯氏的府兵团练,也不是吃素的!他绝不敢妄动,定能护你平安!金娘子,你且先坐稳,随我冲出去!我已经放了信号,他们就在山下接应我们。我们还往淇州去,我答应过你,要送你去冯家祖地,言出必行!” 谢承思一听,忍俊不禁,刚要插嘴嘲讽。说他自身尚且难保,连温府里一名弱质女郎,就能把他耍的团团转,差点丢了小命,还想着靠家中和他作对? 降香却比他先出声。 她摇摇头:“我并无此意,冯郎君。我只是担心你不会武,容易受伤。我是武婢出身,练过拳脚功夫,在如今这种境况下,更合适驾车。” 说话时,她注视着冯文邈的眼睛,比常人更大些的瞳仁,下垂的眼角,还有眼角上微微耷拉的眼皮,都使她显得分外诚恳,又分外可靠。 使冯文邈不知不觉地点头:“好、好的。” 点完头,才恍然发现,自己似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东西,又立刻反悔:“不行!金娘子,还是让我来对付怀王。我背靠冯氏,怀王不敢对我如何!” 降香见劝不动,也不再多言,双指一并,利落地点住他身上的几处穴道。 她本就不善言辞,与冯文邈这种文人,争口舌之辩,一定永远都输。 又想起方才的情景——她费了一大通力气,狼狈丧气之下,逃没逃走,死没死成,又回到远点。 对冯文邈的怨气又加重了一层。 不如直接动手。 冯文邈便定住不动了。 他口不能言,只得涨红了脸,怒视着降香。 又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把拎住自己的后衣领,塞进了马车。 这是她第二次将他塞进马车里。 面上不生丝毫波澜。 安顿好了冯文邈,降香提起刀,横在自己的脖颈上。 刀上还残留着陌生人的血肉。 不过她不在乎,照样凑合用,她不是谢承思那种什么都要讲究的金贵人。 刀锋很利,降香能感受到薄刃划过皮肉的感觉,绵绵的,但不太好切。 像切开一只软桃。 她第一次发现,利刃没入人的身子,是有声音的。 声音还意外的很清脆。 腥锈刺鼻的气味飘进了她的鼻子里。 是血。 这种味道,无论闻过多少次,她都不喜欢,从来没有习惯过。 然而,降香手中的宝刀不过刚尝到鲜血的滋味,却再不得寸进了。 谢承思上一刻还高坐马上,此时却赶到了降香身边。 像是飞过来的。 他单臂掌住了降香握刀的手,使她动弹不得。 现在的怀王谢承思,可不是当初的残废。他如今统掌全部禁军,权柄煊赫,在京中与长公主分庭抗礼。世人当然早回想起来了,他少时便有赫赫战功,以及,天生神力。 降香当然无法挣动。 而谢承思的另一只手,则直接握住了刀身,一把将它折断。 刀刃刺穿了他的手掌,但他却像毫无所觉。 一直握着不松手。 鲜血从他的掌心涌出来,染红了他的手,染红了他的袖子,还顺着手臂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地上。砸出了许多圆圆的点。 味道一样难闻。 他的气息杂乱,胡乱地洒在降香的面上。 仿佛一间漏风的破房子,寒风往里灌的时候,会发出呼呼的声响。 脸色也惨白如金纸。 他做了这么多,竟什么话都没说。奇怪,一点都不像他。降香没来由地想。 他的话总是很多。 刀用不成了,不过没关系。 降香用另一只有空的手摸了摸脖子。 而后,将四只手指直直地插进那道被划开的,可怖的口子里。 ——她竟是想要把它生生撕开。 谢承思终于松了握住刀身的手。 他掰开了降香的手指。 现在,降香的手上也脏了,沾了血。 和谢承思一样。 无论是被迫,还是自愿,他们的手紧握在一起,他们脏兮兮的血也混到了一起。 “好……我放你走。金降香,算你狠!”谢承思从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再难说出更长,更复杂的句子。 小腿上像是被锲了无数根长钉,痛得不住发颤,额角露出了青筋的痕迹,冷汗凝在鬓边,全靠意志才能支撑住身子。 ——幸好今日出城,特意选了件厚重庄严的曳地长袍,袍脚遮住了所有的异样,使他还能保持风度,还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怀王。 只是这件长袍,并非该起这样的作用。 除了长袍,他此刻一切打扮,都是精心挑选过的。 头上带的是彰显亲王身份的紫金冠;身上穿的衣裳,包括这件遮丑的袍子,都是一套的亲王常服,优昙为底,金线云纹滚边,胸口绣着四爪的巨蟒;腰配玉带,脚踏登云履;本就张扬明丽的五官上,略施薄粉,更显动人。 甚至还特意熏了世间罕有的龙涎香。 生怕旁人看不出他身份高贵,相貌不俗。 当谢承思得知,降香跟着冯文邈跑了,他其实很平静。 甚至有种尘埃落定之感。 果然如此,她忍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了,终于露出了马脚,终于想逃了。 他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一切,挑好了衣裳,选好了衣裳相配的宝马鞍辔,这才率兵出城。 反正她跑不掉。 刚到山下时,他准备了许多话要说。 并极有耐心地在心中演练——先威胁她逃不掉,再嘲讽她蠢笨,误信贼人,若不在他身边,压根活不下去。还有,这次一定要先杀了冯文邈,绝不能纵他口吐妖言! 现在当真见到了人,却再提不起力气问她的罪。 连前因后果也没力气问。 是因为失血过多?不是。他只是怕她死。 谢承思看不见自己此刻的面色如何,不知能否掩饰心中的惶然? 衣裳穿什么不重要,该带谢曜来的。 谢曜算是个人质。 可她不喜欢谢曜,谢曜也未必有用。 谢承思从不曾如此惶然。 囚于鸿永阁,不曾如此惶然。 双腿中毒后,也不曾如此惶然。 大概是骨子里的赌性如此——他总是在这些时刻赌自己不会死。 既然不会死,便该收拾心情,继续上桌下注,不必要的恼恨,愤怨,悔怕,皆该抛舍去,若抛舍不下,则克制。 可现在,死亡确在眼前。 他害怕了。 怕金降香死。 也怕她知道他怕她死,却还是要去死。 这之前,他只有一次放纵了自己的情绪。 确切地说,不是放纵,是连克制都做不到。 也跟金降香有关。 ——她背叛了他。 呵,他竟能在对着她时,平和地回忆起她害他的事情了。 其实早就可以。 谢承思在心中嘲弄自己。 早就栽了。 长公主可真是安插了一手好棋子。 若金降香还听她调令,再害他一次,他依旧不设防——即便防了,恐怕也要权作不知,任她下手。 金降香这个叛徒,他恨她吗? 一定要恨的。 他要抓着着对她的恨,让她永远背负着叛徒的罪名,受他掌控,永远逃不脱。 但恨早被爱意覆盖。 被她织成甜蜜的陷阱,他心甘情愿地走进去,自缚于其中。 是他将她关在屋子里,不许她见人。也是他把她放了出来,不仅许她出房门,也许她出府门。她吓得不敢说话,他便教她说话。 是他推波助澜,让她众叛亲离。也是他把她的朋友的叫了回来。他们不愿,他便强压。 是他卸去她在府卫中的职务,只屈就做一名妾室。也是他与她成亲,给她王妃的头衔。 他将欠她的事,一件一件地还了回去。 甚至还装作无忧无虑,挑剔难伺候的样子,试图将她熟悉的那个怪脾气郎君,也一并还回去。 他曾经如无头苍蝇般地乱转,此刻却不得不承认,他再也出不来了。 然而,旧梦终究不可追。 呵呵。 “真的吗?我不相信。”降香像是真的在思考谢承思的话,显然是失去了对他的信任。 “真的。”谢承思的声音微微地发起颤来。尽管他已在尽力保持平稳。 降香沉默了。 用沉默和他对峙。大概他一松手,她又要想尽办法自杀。 谢承思紧抿着嘴唇:“冯文邈不是要带你去冯家祖地?若你想跟他走,我带你找冯家人,让他们护送你去。” “冯文邈,你应不应?”他扬声,问向口不能言的冯文邈。 冯文邈急得眼角憋出几滴泪来,点头不迭。 谢承思将目光转向降香:“他应了。” 降香终于动了。 她扭头看向随谢承思而来的羽林卫,提出了要求:“我要他们带我去,你留下。” “好。”谢承思闭上眼睛,紧握着降香的手松开,无力地垂在身侧。 降香不再做多余的动作。 她平静地走到两位羽林将军旁边:“依怀王殿下口喻,劳烦阁下了。我所乘的马车里,还有一位冯家的郎君。” 黑压压的兵士簇拥着降香的马车往山外走去。 只有谢承思一人,孤零零地留在了原地。 他的眼前已经全黑了,额角一跳一跳,小腿终于支撑不住,身子像是被抽走了筋骨,无力委顿于地。 挣扎地坐起,蜷起膝盖,上身靠在大腿上,下巴抵住膝盖。 掌心依旧血流不止,他却慢慢地用手捂住了脸。 手、衣裳、脸,到处都是红色。干了的是暗红,新流的是鲜红。 再顾不得漂亮了。 谢承思记得清楚,降香走时,一眼都没看他。 若她分出一丝一毫的注意力,便会发现—— 曾经,他永远趾高气昂,永远洋洋得意,永远运筹帷幄,永远睥睨众人,像只开屏的花孔雀,傲慢的大公鸡。 如今孔雀的尾巴毛被拔秃了,大公鸡身上沾满泥水,变成了灰扑扑的落汤鸡。 可天上并没有下雨。 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73.新生 降香最后落脚的地方,是苹州,如今已是怀王的一处封邑。 自山中惊魂后,冯文邈被羽林将军带回了神京城,准备另择吉日往淇州去。只是按他对怀王所承诺的,为报降香救命之恩,特向家中支了一队府兵,使他们护送降香出京师,送到冯家祖地去。 出城当日,又有羽林卫奉怀王之命前来。 谢承思本人却不在。 仿佛还在守着那日山下对降香的承诺——永远留在原地,再不现于她面前了。 冯文邈正往城门来,要送降香最后一程,看见羽林卫便气不打一出来。 他阴阳怪气地讥道:“怎么?怀王殿下要出尔反尔?要与我的府兵相抗,当街抢人?不过,若我直闯金銮殿,对着陛下痛陈此节,长公主应当会乐见其成。” 羽林卫的首领却不为所动:“阁下误会。殿下派我们来,乃是随阁下的人一道,护送金娘子去往冯家祖地。” 冯文邈还想再争,降香突然出声,向着他一福身:“对不住,冯郎君。” 这使冯文邈十分不解:“这……金娘子为何道歉?” 降香垂下了头,嗫喏道:“近些日子来,郎君一直为我奔走,如今又要麻烦郎君将我送至祖地庇护,实在是受之有愧。思来想去,我不该受这份好处。”她脖子上的刀口太长,厚厚的纱布缠了好几圈,低头时显得僵硬又滑稽,像是年久失修的门闩。 她知道自己又出尔反尔了。 她想到谢承思曾经说她:不忠不义,是为贼。 当时觉得是恶语难入耳,不愿承认。 此刻想来,他话中字字属实,不过是实言逆耳罢了。 他说要放她走,她不信,怕他反悔。 究竟是不信他的反复无常,还是因她自己爱做这种事,所以以己度人? 降香忍不住要往深处想。 但她想不明白。 “这位将军,你既得了怀王之命,可否送我至苹州?苹州乃是怀王封邑,将军带我前去,并不算逾制。”降香没等冯文邈回话,便抢先转身,面对着羽林卫首领,鼓起勇气又开了口。 抢在冯文邈之前说话,她还有残余的勇气,而转过身去,她便可以彻底背朝着他了。 她不敢看他的表情。 不敢听他的追问。 他或许不可置信,或许失望,也或许愤怒。她看不见,听不见,她不知道。 “自然。只是娘子须在此稍候片刻。我须差人通报一声,为娘子准备几架车马。”羽林卫首领颔首。 “冯郎君,请回吧,可需要下官派人相送?”他又客气地伸出手臂,请冯文邈离开。 “不劳烦阁下。是我自作多情,有眼无珠,竟不知金娘子原来乐在其中。那便祝娘子得偿所愿,与怀王殿下长长久久。”冯文邈话里的讥嘲,终于落到了降香头上。 砸得她发懵。 勉强找回清明后,她竟扭曲地觉得,高悬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她依旧背对着他,柔顺地垂着头,保持沉默。 她清楚自己又失去了这位朋友。 如果他还把自己当朋友的话。 * 羽林卫将降香送到苹州后,便回转返京。 而降香花了她大部分的积蓄,买了一间院子,院子有三进,共五间房。屋前屋后,皆是清白人家,邻里和睦。 她精心挑选,一处处地查实,甚至三番五次地叨扰庄宅牙人,才定下了这里。 院子不小,价格当然不便宜。 这些钱,都是她早年在公主府、怀王府当差时,自己攒下来的。 正经攒钱,她并没能攒几年。给怀王当贴身侍婢女,月钱按王府之制,并不如何多,而她逢年过节,也从未收过府里派下来的彩头。 全因谢承思几乎每逢年节,都强迫她与他一道过,赏她的东西,也全是些极贵重的衣裙首饰,或是稀少新奇的把件。 至于他赏的这些,降香离开王府时,分毫未取。 苹州是水乡,稻米产得多。 降香来时,正逢秋日里碾米进仓。她会功夫,力气不比普通的挑工差,很快便找到了份担米的活计。 因人手紧缺,故而工钱日结,按件计价,一袋半钱。 降香每日能赚三十钱左右。 苹州比京师物价低,三十钱负担她每日开销,绰绰有余。 不必再动其余的积蓄。 同来担米的人,男女老幼皆有,降香的手脚算是很麻利了,赚的当然也算多。 但她每日的吃喝,与一般女子并无太多差别。 便有年长的婆子,忍不住好奇,上前攀谈:“这位娘子,你赚的多,为何还和我们一样省?” 毕竟,能同降香一般的挑工,大都是身强力壮的男子,吃喝花费也比常人多上不少。 “这么省下去,长此以往,要当心力气不够。”婆子又说。 “没事。我习惯了。多谢关心。”降香答。 “娘子家中可是有什么困难?”婆子被勾起了好奇心。 “我初来苹州,毫无根基。这担米的活计,报酬虽丰,但总归只有一季,不能长久。等入了冬,我便没有进账了。明年春夏,更不知该如何是好。”降香十分坦诚。 但坦诚也有些保留。 莫说这萍水相逢的婆子,就连最亲近的人,她也不愿实言相告——她迫切地想做些事情,最好只卖力气——人忙起来了,身体疲惫了,精力耗尽了,就不会多想了。 婆子一听,忍不住笑了:“娘子别担心。我们也同娘子一样的。等到了春日,这些庄户老爷还会雇人栽秧,以及运送上京的粮谷。说出来不怕娘子笑话,我是个寡妇,家中还有生病的婆母,三个孩子,靠着这些活计尚能度日。不知娘子家中几口?” 她这么说话,让降香听着十分亲切,答得也快了些:“只我一口。” 婆子:“哎,那娘子更无需担忧。若娘子无处投宿,可借宿在我家。我家虽穷,但也有空余的草铺。” 降香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有地方住。” 婆子愈发热情:“我看娘子年纪不大,不知是姑娘还是妇人?可愿婚配?你初来乍到,不认识什么人,我可以帮你说说。我认识的大小伙子可不少!” 降香招架不住,手摆得更快:“不用不用。” 婆子满脸不认同,拉着降香还要说:“怎么不用?娘子不要害羞!” 降香记不得自己是如何从婆子身旁逃开的。 她的热情让她手足无措,吓得连剩下的米也不搬了,提早回了家。 第二日再去时,还特意四处张望了一番,专挑婆子不在的地方走。 可没见到婆子,却遇上了另一位不速之客。 降香刚将一袋米担在肩上,便看见工长指着她,对着一位衣着富贵的妇人点头哈腰:“夫人,你看她行不行?” 妇人眯着眼睛望了望,点点头:“可以,身板倒是挺康健。叫她近前来看看。” “你,就你,来一下!先不要搬了!”工长冲着降香高声喊。 降香听话地走了过去。 “工长,什么事?”她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又在裋褐上擦了擦手。 那位妇人再次打量着她。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地逡巡。 “长得倒是不错,就她了。”她下了结论。 工长便问降香:“喂,如今有个新活计给你!我旁边这位,是我们苹州本地大户,叶家的管事夫人。叶家正缺个粗使婆子,看上了你。工钱月结,每月一贯,签长契。” 降香听了,没有立刻答应,反而问:“工钱几何呢?身契又如何算?” 她这样磨磨蹭蹭,使工长很不乐意:“这可是天大的好差事,不比你在我这里搬米轻松多了?砸到你头上,你不赶紧答应下来,谢谢这位夫人,怎么还问东问西?” 他可不想让叶家的嘱托在他这里出了差错。 那管事娘子接在工长后面,回答了降香的问题:“工钱月结,每月一贯,签长工契,一年起算。” 降香想了想,点头答应:“那好吧。” 她在怀王府,也被养得娇贵了,担米的活计,还是太累人。若能换件清闲事,似乎也不错。况且这种活计,也不受农季忙闲影响,能保证她每日都有事做。 管事娘子:“你姓什么?” 降香:“金。” 管事娘子转头看向身旁另一人:“如此,便麻烦牙官帮我们做个见证。这位金娘子,今日便算是我们叶家的仆婢了。” 降香这才发觉,她竟还带了牙官随行。 只见那牙官颔首抚须:“自然,自然。” 在叶宅要做的事,比担米轻松许多。 不过是些挑水,劈柴,洒扫的杂活。 降香在公主府时,就要做这些事。虽长久没接触,有些生疏了,但稍稍熟悉片刻,便能上手了。 纯凭体力的粗活,像是当真耗尽了她的精力,自打来到苹州后,不知不觉中,降香已经很少想到死。 她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不正常了。 一日,那位带降香进叶宅的管事娘子,再次找到了降香。 “金娘子,我们夫人的小厨房里,缺个烧火的人,不知你愿不愿意做?” 她的态度与上次截然不同,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殷勤。 厨房缺人,她本可以直接支派,何需亲自来找降香?更不必说,她竟还客气地征求降香的同意。 颇有些奇怪。 见降香不应,管事娘子便劝道:“夫人的小厨房与家里厨房不同,只有夫人吩咐了才会开火,十分清闲。逢年节或是夫人心情好,还有赏钱。金娘子不必担忧,我不会害你,随我去便是。” “好吧,我可要收拾些什么?”降香点点头,也不想让她为难。 叶宅的活计相比担米,既稳定又轻松,都是托了这位管事娘子的福。 她从来记得别人的好。 “不用不用,我等下遣个小子过来,帮娘子收拾。若娘子有什么贵重之物不放心,可先去取了再随我走。” 听见降香应了,管事娘子的面色骤然转晴,但语气仍然焦急。 74.踯躅 叶家夫人的小厨房确实清闲。 掌案的丫鬟婆子都是宅子里的老人,没什么心气,对降香也很和善。 不过,坏就坏在“没什么心气”上了。 这使降香刚来没几日,却摊上了一桩祸事。 所幸祸福相依。 事情是这样的。 掌白案的婢女有午憩的习惯,人又犯懒,常常睡过头,整个下午都不见人影。 而正当她躲懒之时,叶夫人突然来了。 她心血来潮,要亲手为丈夫及孩儿们做几道点心。 富户家的夫人,大都十指不沾阳春水,手上哪里有掌案的力气。 不说红案的各类锅炉,随便哪个,都有五斤十斤的重量,便是白案相关的揉面、醒面、起酥等等,也需要极强的臂力。 便是手上从仆婢处得了些方子,学了些技巧,也都是让下人备好了该备的东西,她们再上手。 这位叶夫人当然也不例外。 白案厨娘不在,夫人就无法下手了。常人想到的补救方法,是赶紧找人将厨娘叫来。 但小厨房里的人却不这么想。 她们为了帮白案厨娘遮掩过错,竟像约好了一般,搡着降香出去顶替。 七嘴八舌地对夫人夸耀:“这位金娘子,是我们新来的白案厨娘,不仅精通我们苹州人爱吃的点心,还会京师那边时兴的方子。” 毫不考虑降香是否真的会做饭。 总之,是向着夫人赌咒发誓,笃定她会。 降香被她们绕晕了,实在想不通,这群人如何有这样大的胆子? 但此刻情势紧急,并无多少时间让她细想其中关窍, 夫人就在面前,她只能放下脑中官司,硬着头皮先上。 然而,旁人吹嘘的东西,虽然夸大,却不算错。 谢承思迁居苹州时,由降香负责饮食。谢承思食不厌精,苹州的各类点心,她自然都会做。 甚至在他回京后,她还会时不时从苹州收些方子来,偶尔为怀王殿下换换口味。 这好像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降香不禁有些出神。 好在叶夫人并不如谢承思一般挑剔。 她全然没发现降香做事时,有些心不在焉,反而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 当即便拔了她做白案掌厨,让原先的厨娘为她打下手。 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走时,她身后的婢女端着好几个大攒盒。里面都是降香与她一道做的点心。 夫人走后不久,管事娘子又来了。 她来同降香重新立契。 立完新契,降香便成了叶宅里的一名厨娘。 旬休一日,每日可外宿,丑时半前,需来点卯。 而最巧的是,叶家与降香新买的房子,同属一间里坊。 宵禁落锁后,也不影响她回去。 降香终于住回了自己的新买的房子里。 * “殿下,这便是王妃的近况了。” 缬草躬身站在堂下,双手托着一封密函,呈给谢承思。 “放下吧。”谢承思低头揉了揉额角。 见到密函的这一刻起,他的头又开始隐隐胀痛了。 “是。”缬草行过礼,退了出去。 “叶家人对王妃不错。”临走前,他补充了一句。 谢承思没应声。 实际上,谢承思一眼也不敢往密函上多瞧。 更别说伸手拆开了。 缬草走后许久,他才颤抖着手,拿起严严实实封着的密函,存到了书架的暗格里。 里面还放着一封,是上月传来的。这是第二封。 密函越积越多。 终于,在三年后的某一天里,填满了整个暗格。 谢承思拉开暗格时,原本牢牢塞好的信函,像炸开了一般,哗啦啦地洒了满地。 有的已经陈旧褪色,有的封口处卷了边,有的四角起了毛,有的折痕尚还清晰锋利。 都是向他报告降香境况的信件。 但谢承思一封都没拆。 他愣愣地看着脚边的狼藉,终于做下了一个决定。 ——他要去苹州看看。 虽然他清楚,现在并不是个好时机。 皇帝死死抱着太子不撒手,尽管长公主三番五次地逼迫——甚至堵在几位宰相上朝的路上,挟持他们,非要他随她一道逼宫。还是宫中值守的羽林卫及时发现,又及时向他通报,才解了他们的无妄之灾。 此事当然又加深了他与长公主的矛盾。 阿耶总是看不穿。 连太子自己都回头来找他了,甚至私下里求过阿耶好几次,要将太子之位禅给他的弟弟。 皇帝仍然不允。 谢承思能理解。父亲老了,他畏惧自己,也畏惧长公主。只有牢牢占住屁股下的位置,才能消减些许的畏惧。 他毕竟是父亲的儿子,愿意理解父亲。 只是长公主却不愿。 他若在这个当口离开神京,前往苹州,无论是惊弓之鸟一般的父亲,还是虎视眈眈的姑母,都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好机会。 而苹州这处,更是十分微妙。 苹州属怀王封地,怀王本人秘密往封地去,传递给旁人的讯息,便是他等不及,要出手了。 无论是长公主,还是皇帝,都更愿意先下手为强。 但谢承思的本意,却一直是徐徐图之,攻心为上,名正言顺地从父亲那里讨来太子之位。 既是为全父子亲情,也是不想损耗太多。 但他现在忍不住了。 他们要出手便出手吧,不是没有化解的法子。 他就是想去苹州。 想立刻踏上苹州的土地。 马车行驶到苹州城门口时,谢承思没来由地有些胆怯。 一路上,饶是他聪明绝顶,也要预想许多面对降香的场景。 是扮成他们初识时,那个英俊倜傥,光彩照人的郎君,让她为他的容色倾倒? 还是展现出虚弱狼狈,博得她的一丝丝同情,或者怜悯?他知道,她心软,随便对什么人,都会心软。 要不然,索性以亲王之尊,压着她来见他,将她看管起来,再不让她走? 不,不行,不能这样!尖锐的啸声几乎要刺破他的脑海。 那日山道上,降香血淋淋的脖子又浮现在眼前。 她好像在他身子里植了什么机关,一旦他忍不住,有了将她抢回来,绑在身边的念头,这副画面便会骤然出现。 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惨烈。 第一次还是当时的回忆。 到了后来,伤口越来越大,血越流越多,头颅与身子连着的地方,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 要一遍遍地提醒他,陋习难改。 谢承思的小腿又开始刺痛了。 他扶着腿,慢慢地倚靠在车厢上。 他不要见她了,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好。 他连这几年以来,探子报来的消息,都不敢拆开。 怎么敢见她? 谢承思苦笑。 只是入夜后,谢承思还是忍不住,坐在墙头上,等降香回家。 他将降香家右边的宅子买了下来,两家共用一道院墙。 夜色之下,朦朦树影交错,掩住了谢承思的身影。 而一对琥珀色的眼珠,依然明亮。 他看见,降香踩着戌时的最后一刻,才进了门。太晚了!明日早晨丑时又要走,怎么睡得够!肯定是她不会偷懒,又替别人干活!她总是这样。她总是吃亏! 她的钥匙装在荷包里。荷包是藕色的。她不爱艳丽的颜色,但他知道她知道他喜欢。 锁太差了!锁心定然锈蚀了,扭转时又卡又涩。该换一个。否则会招贼惦记! 门也差,咯吱咯吱地响,木板上还有缝隙,他一脚就能踹破! 院子种了花。她侍弄花草的的时候会低下头,露出脖颈后的一小片肌肤,捏起来很软。耳垂上缀着的耳坠,会微微地摇动,就像她坐在他身上时一般。 额头和鬓角会凝出细小的汗珠,也像她坐在他身上时一般。 脸颊应该变得红扑扑了。他最爱她红扑扑的脸颊。 不过,若她当真坐在他身上,他的心爱之物,或许又变成旁的了。谁又说得准? 她的颈间系着汗巾,看不见她颈前的样子。 她用剑划伤自己的地方,不知愈合得如何?没有玉容膏,是否会留疤? 谢承思将自己的左手悄悄背在身后。 手指攥成了拳,遮住了一道直贯手心的疤痕,里边的新肉挤了出来,丑陋而扭曲。 他自己竟没用玉容膏。 她进了屋,屋里点了灯,灯下有哗啦啦的水声,水声不大,水声停了,灯也灭了。 她睡了。谢承思想。 睡下了会想些什么?会像他一样睡不好吗?还是离开他便好了? 会想到他吗?会梦到他吗? 若有,会想念他?还是依然憎恶他? 是否埋怨他,或是厌烦他,明明离开了,却阴魂不散,入梦打搅? 他恨不得要跳下墙头,跑到降香面前求证。 但他没有。他畏缩了。 看看就好。 谢承思只知道,降香会入他的梦。 都不是什么好梦。 但有朝一日,她如果问起,他会笃定地说,都是美梦,都是他们在苹州时的旧事。 “殿下。”有人站在墙下轻声唤。 是缬草:“京中来信。” 谢承思向降香的屋子看了最后一眼,里面仍然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他跃下墙头,接了缬草手中捧着的信,拆开略微瞟过,不禁皱起了眉头。 “进去详说。”他对缬草摆摆手,“余人皆来。” “是。”缬草抱拳应。 月上中天,城中皆寂。 各处的街道上,只有更夫敲响的更鼓声,在阒静无人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声传十里。 而降香的右邻却在深夜亮起了灯。 彻夜不熄。 直亮到五更天。 降香出门时,还有些奇怪。 邻居怎么这时候亮着灯?她记得,他们在外坊做生意,这时早该出发,在坊门口候着开门的晨钟了。 75.谢曜 而谢承思没想到的是,他前脚刚离了怀王府,府中便生了乱子。 “哎呦我的小祖宗!”乳母并几名内官追在跟在谢曜身后,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终于还是需要乳母来养了。 谢曜早慧,今年不过四岁,言行举止皆已有板有眼。 走路跑步当然也十分利索。 但只一点不好:这个从出生就爱哭闹尖叫的孩子,脾气实在算不得好。 而他的父亲怀王,却丝毫不准备纠正。 但这并非因为他宠溺孩子。 正相反,自王妃去苹州养病后,他对谢曜可以说得上是爱答不理。三岁开蒙时,甚至忘了要为他延请西席。 还是怀王身边的内侍,旁敲侧击地提醒了几次,才依照王府之制,为谢曜请来了一文一武,两位先生。至于请什么人,如何请,都全托付于府中内官。 尽管他是怀王唯一的子嗣。 降香离开,谢承思对外的说法是王妃生了病,要去多水的地方将养。 与上回放任的态度全然不同,这次,他将消息死死封锁,只许大家相信他对外的说法,不许任何风言风语往外传。冯文邈远在淇州,被他的眼线时时看管;至于罪魁祸首温从蕙——事发之日,谢承思便带兵闯入温府,拿刀横在温相脖子上,逼迫他处死自己的女儿。 温相哪里受过此等奇耻大辱?自此便与怀王势不两立,转投长公主。 也正因温相投靠长公主,她才能拦住其余几位宰相,强迫他们随她一道逼宫。 “曜儿!”乳母唤他。 谢曜不听。 “小郎君,等等,等等!”内官又出声唤。 谢曜这回停下了。 他转过身,气呼呼地对他们大嚷:“你们不让我见父王,那我就自己去!让他通通治你们的罪!治你们玩忽职守,大不敬之罪!” 一边嚷,一边抓起屋子内的摆件,抓到什么算什么,就要向他们狠狠地掷去。 乳母慢慢接近他,拉着他的手,软着声音劝诱道:“曜儿乖,这些东西危险,听奶娘的话,快放下。” “你算什么东西?你以为你是我娘?还敢教训我?凭你也想当我娘?”谢曜一把甩开她的手,像是甩开什么恶心的脏东西。 手上抓着的东西,也悉数全扔了出去。 幸好谢曜人小,力气也小,掷不了太远,并未伤到人。只是,凡他能拿得动的东西,全砸在地上,摔个粉碎。 乳母秀丽的面容羞得通红。但她仍然不放弃,温温柔柔地劝:“曜儿,你这样不懂事,让殿下知道了,也是会责怪的。听话,奶娘带你去玩些新鲜东西。” “你为何还不走?还有脸搬出我父王?真想当我娘?”谢曜一边继续打砸,一边不解地大声发问,“是非要我说出来,你上月借着我的名义,求见父王三十四次,除开第一次,后面的三十三次,二十三次被别人先挡了出来,十次叫他知道了,他嫌我麻烦!” 乳母面色瞬时几变,由红转白,由白转红。最后灰败了下去。 她年纪并不大,长得温婉秀美。王府请她来照顾谢曜,也是揣摩着怀王素来爱美的习性,才最终选定的。 却不成想,大人之间的种种暗流涌动,深沉心思,在此刻,因着一个小孩子的胡闹,直接揭开了光鲜的盖子,露出了内里的不体面。 乳母纵着他,顺着他。甚至宠着他,或许大多是因着他尊贵的身份,但也未尝没有想要拴着他,使他离不开自己,以便向怀王更进一步。 且她清楚自己这么做,并无任何错处,未行任何逾举之事,甚至算得上尽忠职守。 可谢曜终究不是普通的孩子。 他确实聪明,才开蒙的年纪,便触到了他这位乳母,对父亲不可言说的心思。 并敏锐地觉察到,她对自己所作的一切,目的都是父亲。 他不懂成人之间的迂回默契,没想过为何他能看出来,旁人却看不出来,为何其余陪他的伴当,都不向父亲告发?伴当们要考虑说出来的后果,要考虑怀王殿下的面子,要考虑自己与乳母孰轻孰重,要考虑在王府之中的人缘,要考虑许多许多。 谢曜全不懂。 他只懂得,他看出来了,他不高兴,他不喜欢,他就要指出来! “你们怎么还站着不动?把她给我带走啊!别让她再出现在我面前!”谢曜毫不在意乳母的颓丧,对着面前的内官高声命令。 内官们吓得大气不敢出,哆哆嗦嗦地跪了一地:“是、是,小郎君恕罪,小郎君恕罪。” 告罪之后,又弓着身子将乳母暂且请出了屋子,才回到谢曜面前,继续跪着。 谢曜见他们都被吓住,也不砸东西了。 眼睛骨碌碌地一转,站直了身子,叉着腰,扬起头大声命令道:“那你们带我去见父王!带我见他,我就代他免你们的罪!” 他的眼睛又圆又大,眼珠极黑,眼角有些下垂,与谢承思却不怎么相像。 免不得会使第一眼见到他的人,误认为他是个乖顺稚纯的孩子。 “小郎君,不是我等故意为难,实是殿下吩咐过,不可让小郎君乱走啊!”内官无奈地求道。 “胡说!你们骗人!父王不可能不见我——”谢曜倏然变了脸,声嘶力竭地尖叫。 他的脸涨得通红,小手紧紧攥成拳头,跑到跪得最近的一名内官身边,咚咚咚咚地捶打在他佝偻的肩膀上。 “呜哇——你们骗人,你们骗人!你说,你们骗人!呜哇哇哇——”他的尖叫声夹杂着哭声,越来越大。 以至于上气不接下气。 “小郎君……”有胆子大的内侍,见谢曜哭得凶狠,担心小主人的安危,尝试着上前安慰。 谢曜却分毫不领情,一把推开他:“滚开,我要父王!啊啊啊——!” 直把几人急得团团转,但又毫无办法。 直到谢曜突然“咚”地一声,栽倒在地上。 是他哭晕了过去。 蒋神医被请进了怀王府。 成素虽与蒋神医相识多年,此刻见着他,仍然不住地点头哈腰,额头上的汗珠已经多得淌了下来,却实在顾不及擦。 殿下不在,小郎君突然生病,若当真出了什么好歹,他可实在是担待不住。还有那乳母的心思,经谢曜这么一闹,怕是早就生了四蹄,随着信使传往殿下手边了。 糊涂啊!糊涂!那乳母生了心思,只要不惹殿下厌烦,府中无人会闲着阻拦她。成不成,都是她自己的造化。 但怎的能叫小郎君知道! 小郎君是个孩子,她只需好好照料他。如今闹成这样,该如何收场? 这乳母是他引进府里的,便是现在已将人打发走了,他也难辞其咎。 只盼蒋神医能大显神通,把小郎君救回来! 此刻在他眼中,蒋神医可不是日日相对的老友,而是救命的老神仙! 唉,皆因殿下秘密离京之事,不可外传,若非如此,小郎君也不至于因见不到父亲,而闹这么一出。闹完,什么也没闹到,反而把自己弄晕过去了。 “不是什么大事。因他生来有些不足,气管细弱,心急气郁,便会引发喘疾。再加之他哭得狠了,自然就憋得透不过气。” 蒋神医把完脉后,写了张方子,让随行的童子去照着抓药。抓好了,再去煎来喂谢曜服下。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听他这么一说,成素的心情平复了些许。他从袖子里掏出巾帕,擦去额上的汗水,对着空中拜了拜几拜,也不知拜的是西方佛祖,还是东方玄君。 而当谢曜喝下他亲手喂进去的汤药,悠悠睁开眼,成素心中的大石才总算落了地。 终于能向殿下交待了。 但高兴不过一瞬。 “呸呸呸!苦!苦!不喝,不喝!啊啊啊啊——”谢曜醒来之后,就再也喝不下任何药了。 沾了药味的汤匙一碰到他的唇边,他就噗噗噗地往外吐。 一边吐,一边哭闹。 尖叫声吵得蒋神医脑袋阵阵发晕。 “不喝便不喝!惯的你!”他生气地抢过成素手上的药碗,重重地搁在一边。药汁随着他的动作,溅出来不少。 又生气地道:“成素,你随我来一下!” “哎,就来,就来。”而成素刚放下的心,又因着谢曜哭声悬了起来。想到这孩子白日里晕厥,正是因为哭急了。现在又哭,再晕过去,可如何是好? 故而,神医有吩咐,他当然无有不应。 “怀王不在?”蒋神医开门见山地问。 “这……”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愁得成素直挠头。 “那就不在。” “是、是。”成素僵硬地咧着嘴巴赔笑。既然被猜出来了,他也不好再装死不承认。 “那他还有得闹。”蒋神医笃定,“你把王府里那只鹦鹉放出来,能逗他开心。但他不会喝药。” 这里的他,指的是谢曜。 “万万不可……那只鸟可是殿下的宝贝,自从那位走后,殿下对它,实在是宝贝的不行……便是小郎君,恐怕也……”成素胆战心惊地拒绝。 “不放就不放。怀王此行预计几时回转?”蒋神医又问。 “这……我实是不知。”成素答。 “神医可有什么应对之法?”他答完立刻反问。 “你先说实话。”蒋神医皱眉。 “请神医先说。”成素却提出了要求。 “你带这孩子去找他的母亲,他就不闹了。”蒋神医不在乎他的讨价还价。 金降香正在苹州,这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你!”饶是成素涵养再好,也不禁失态。亏他还真相信蒋神医,相信他有什么对付孩子的好方法。 “你凭良心说,我说得对是不对?他不就是缺母亲管教?我给你方法,你又嫌我多嘴,那你还是另请高明。你再找我,我绝对不来,就干等着他哭晕死去吧。”蒋神医只顾自己说的爽,才不惯着他。 成素听他威胁要撂挑子,立即变了脸,堆笑道:“别别别,我只是一时失言,神医息怒,息怒。” “什么母亲?我的母亲?”二人争论之间,清脆的童声陡然在身后响起。 是谢曜。 他从病床上下来,赤着脚跑到了外间,后边跟着的侍者拉也拉不住。 推开门的一刹那,正听见蒋神医提到了他的母亲。 “我的母亲是谁?她长什么样子?”谢曜急切地质问道。 降香带他的时候,他年纪太小,不记事,因此对母亲只有浅淡模糊的印象——他只记得他有过母亲。母亲是谁,母亲长什么样子,却一概不知了。 但他依旧期待母亲。 “……”成素不知如何作答。 蒋神医却接上了话茬:“你要成素带你去见她,见了就知道。” 成素正追在谢曜后面,瞅准机会,将他从地上一把抱起,怕小郎君赤脚生了凉。 “好,成素,我要去见她!我要去见她!”谢曜像条蹦出水面的鲤鱼,扭动着身子大喊,使成素险些抱不住。脖子连着脸,也涨得和鲤鱼一样红。 “听见了吧?他想去,我劝你还是去给怀王传信,说你要带他去见王妃。要不然他有得闹咯。”蒋神医抱起双臂,看热闹不嫌事大。 76.相见 再后来,蒋神医留下一地的烂摊子,拍拍屁股扬长而去。 谢曜又哭又叫闹了一整晚。 实在无法,成素只得亲书一封密函,飞报传往苹州。 当然,他也没忘记坑害他的蒋神医——密函中特意提到,蒋神医善治小儿顽症,怕小郎君路上再惊厥,请殿下允他随行。 成素可不愿一个人受苦。 谢承思同意了成素的请求。 他对谢曜不上心,并不是不爱这个孩子。只是每次看到他,都会勾起降香离去时的回忆。 久而久之,他就不愿见他了,也不愿知道他的消息。 谢曜主动要见他的母亲,这很好。说明他懂事了。 只是不知他的母亲,还愿不愿意见他。 谢曜人虽小,养得也精贵,却意外地能吃苦。旅途奔波,并不抱怨一声。 他甫一抵达苹州,连父亲都不愿见,就气势汹汹地指挥着身后的成素,要他领着自己找娘。 且不说成素不敢做主,更何况苹州广大,他也不知降香所居何地。 他只能将孩子先安顿在驿馆,好说歹说地将人哄住: “马上就去,马上就去,我们在这里先等一下……怀王殿下会来接你去的……” 可谢曜是很聪明的小孩,根本不信成素的鬼话: “你骗人!父王才不会管我!他从来都不管我——呜哇——” 说着说着,回想起冷淡的父亲,去向不明的母亲,竟一下子把自己说哭了。 哭起来就止不住。 无论成素拿出什么玩具——譬如路上买的拨浪小鼓,虎头布偶,又譬如从王府带来的小弓小箭,小刀小枪,都止不住他的哭声。 他没办法,只得请同来的护卫去向谢承思通报。 “哎呦我的小郎君,不哭了,不哭了。奴婢已经去找人只会殿下了,等他答应,我就带你去。快别哭了,快别哭了……” “你……嗝……不许糊弄我……嗝……否……否则,我治你欺……嗝……上之罪!”谢曜脸上的鼻涕眼泪混作一团。尽管抽得上气不接下气,仍坚持要质问成素。 “不糊弄,不糊弄,此事千真万确,别哭了,很快就能见到王妃了,小郎君到时候还哭着,看着多不好,对不对?”成素趁热打铁。 “好……不、不哭……”谢曜闭紧了嘴巴,生怕喉咙的抽噎漏了出来。 一边忍哭,一边找成素要帕子擦脸。 ——他虽只有四岁,已经隐隐有了乃父的风范——嫌弃衣袖不洁,非要帕子拭泪。 ——要以最漂亮,最干净的样子与母亲相见。 成素这次的请求,谢承思也同意了。 他说,随便他,他爱去就去。传到谢曜耳朵里,便显得十分不上心。 谢曜大人有大量,不计较父亲的不耐烦,他一心只想见到母亲。 谢承思的侍者前脚刚到,他便赳赳地仰着头,命令他带路——他谢曜要去见母亲了! 他要穿上最华丽的衣裳,配着贵重的如意八宝长命玉锁,还要牵上他最爱的小马驹——他闹着成素,将它从神京牵来,就是要送给母亲,他相信,娘一定会喜欢它。他还没给小马驹取名字,要留给娘取! 降香的院子买在内城之中,离驿馆并不远。 谢曜一行人到达时,天还大亮着。 成素微躬着腰,拉着门环,轻轻地敲了敲。 里面并无人应声——降香出去做工了,人不在家,要黄昏才能回。 谢曜不知道这些,他只当是成素偷懒,不用力敲门,害得母亲听不见。 他扔开手上牵着的小马驹,蹬蹬噔地跑到成素身边,用力抱着成素的小腿——他实在是太小了,个子只齐成素的腿。 一时着急,顾不及喊人,便直接上了手。 成素没用,他要亲自敲! 在这一点上,确是比那位他龟缩一隅,不敢露面的父亲,要有出息的多。 小小手掌上的十支指头,尽量张到最开,手臂带着手掌,砰砰地拍在木门上,却因力气有限,只能发出单薄的声响。 谢曜的手掌拍红了,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止的意思。 他显然是很痛的,却一颗眼泪也没掉,沉默地拍着门,越拍越快。 这个最爱哭的孩子,没有哭。 “有没有一种可能。”一旁看热闹的蒋神医清了清嗓子,幽幽开口,“你娘有事出去了,暂时未归?你得打听好了再来?” 他也不是有意要凑热闹。是成素强迫他来的。 成素绑他来了苹州,自然也要绑他一道见降香。 用的还是同样的理由:怕谢曜再惊厥,要蒋神医随行治疗。 蒋神医是个大夫,年纪又大了,当然拗不过成素。只好不情不愿地也跟来了。 “当真?”谢曜立刻停止敲门,转过身,警惕地盯着蒋神医。 蒋神医抚着下巴上的胡须,老神在在:“还能有假?我这么大年纪,骗你一个小孩子做什么?爱信不信,不信算了。” “那又怎样?我就在这里等她回来。”谢曜故作成熟地抱住手臂,露出一个凶狠的眼神,紧紧盯着蒋神医看。 谢曜当真说到做到,乖乖地站在门口,一直等到黄昏。 不喊累也不喊饿。 直到降香的身影出现在巷口。 她背着光,面容隐没在阴影之中,外面却勾勒着一圈金红色的轮廓。 她渐渐走近了。 谢曜也渐渐看清了——是他的母亲。 他以为他忘记了母亲的长相,其实他没忘——见她的第一眼,他就能笃定,那是他娘! 他的母亲和神京中的女人都不一样。 她没有漂亮的衣裳。她身上穿的衣裳,他只见过王府里的奴仆穿过。 也没有细腻精致的面庞——她甚至都不用香粉和胭脂!连那个讨厌的乳母都用的! 她和他想象之中的母亲,一点都不一样。 但他却一点也不讨厌她。不觉得她周身寒酸,不觉得她样貌不如人。 他知道她是他的母亲。 他很高兴! 他的母亲也看见了他。 谢曜兴奋地向她跑去,短腿迈开最大的步幅——他希望自己能长得再高一点,最好长得和父王一般高。这样的话,这条巷子就不会这么长了。 夕阳照在他圆圆的脸上,像是埋在鸟儿后背的浓密羽毛之中,软绵绵,暖洋洋的。 谢曜已经能想象到母亲的怀抱了——她伸开双臂向他走来,他跳进她的怀里,香香的,暖暖的,任何香粉都比不上,红澄澄的日光也比不上。 可她却停下了脚步。 她的双手垂在身侧。她向后稍稍退了一步。 谢曜的脚步也变得迟缓,难道认错人了? 难道她不是我的母亲? 下一刻,面前的女人出了声: “谢……曜?”声音有些犹豫。 这句话打消了他所有的不愉快。 “娘——!”他拖长了声音大叫,又开始跑跳着奔向她。 像只山林里的野猪,闻着了人味,便一阵风似地冲出来,龇着两颗长长的獠牙,非把人拱倒不可。 降香在裙摆上擦了擦手。 她怕碰脏了孩子。 ——这个漂漂亮亮的,整齐干净的孩子。 但她最终还是回抱住了他。就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张开双臂,而后又合上。 “我找到我娘了!你们都走吧!”谢曜身子赖在在母亲怀里,只转过脸,得意洋洋地宣布。 “这……”成素迟疑地望向降香。 降香抱着谢曜的动作僵住了,松手也不是,不松手也不是。即使在苹州避了几年,她突然面对王府旧人,仍然下意识地畏缩。 “娘?”谢曜不解地抬头,直接将疑问说了出来,“为什么不抱我了?” “是不是因为成素?成素惹了你,我来帮你教训他!”他敏锐地觉察到母亲与成素之间,弥漫着若有似无的不对劲。 他从母亲的怀抱里挣了出来,小小的身影,张开双臂挡在她面前,疾言厉色地冲成素喊: “你走!我娘不喜欢你!你不许出现在她面前!” 他年纪太小,弄不清楚这是什么,但他就是感到不舒服!就是要母亲重新注意到自己!他是在保护他娘! 降香的注意力果真被孩子吸引了。 “成总管是长辈,不要直呼其名……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这样好像不太礼貌……吧?”她颤着声音,小心翼翼地抚上谢曜光洁的额头——孩子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连细小的碎发都梳了上去。 她下意识想要纠正谢曜的错误,却猛然想起自己似乎没有资格。但话已出口,只能生生地转成商量的语气。 “不要,你不喜欢他,我才不要尊重他!” 真像。 真像他的父亲。 无论是非因果,总是先维护她——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出来维护她。 看热闹的蒋神医走近成素,耳语几句:“怀王不就住在她旁边,能出什么问题?你就顺着他吧。你现在把这个小魔头带回去,有什么好处?让他再闹一晚上,明早继续来这里蹲着寻母?你精神头足,我这个虚弱的老头子,可熬不住咯!” 语气虽说不上友善,但确实点醒了他。 成素便不再反对谢曜。 “好、好,我走、我走!” 他举起双手,带着随行诸人,慢慢地向后退去。 “磨蹭什么?快走!快走啊啊——”谢曜催促,气愤地直跺脚,“啊啊啊——” 直到所有人都转身离去,留下他与降香。 77.体验 “我饿了!”谢曜理直气壮地拉住降香的手。拉住她的手,是为了偷偷捏她的手心。 母亲的手和别的女人都不同,不仅不软,还覆盖着一层茧,碰上去沙沙的,刺刺的。这种感觉很新奇,使他总忍不住再试。 至于为何要偷偷捏,是因为他已经成熟了,才不是幼稚的小孩子。 只有幼稚的小孩子,才会吵着要捏娘的手! 降香心里藏着事,并未察觉谢曜曲折的心情。 她蹲下身,不太好意思地开口:“对不起,可能要等等才能吃上饭。家里只剩些白菜豆腐,还有蒸饼……我要去坊里找家没关门的食肆,买些酒菜来……你吃得惯吗?” “没关系!你吃什么,我吃什么!”谢曜高高地挺起小胸脯,右手成拳,拍在上面砰砰响。 “那你愿意随我一道去吗?”降香觉得他太小了,不敢将他一人留在屋子里,便又试探着问。 “愿意!我愿意!我不给你添麻烦!”谢曜继续拍着胸脯保证。 于是,降香牵着谢曜的手,一大一小,走出了巷子,走在暮色中。 谢曜长到四岁,没怎么出过王府,就算是经过街市,也只是坐在马车里,隔着厚厚的帘幕,如今到了苹州,看什么都好玩。 来时已使唤成素买了一大堆玩具,现在有母亲陪伴,更抛去了矜持。 降香原是只想买些烧鸡熟肉,快去快回,免得饿着了孩子。 却被谢曜拖慢了脚步——他见着什么都要去看,见着什么都要问。就连降香请食肆的东家切肉时,也要上去与人家攀谈。 他的童言童语有趣,人长得好看,穿的衣裳更是体面,大家也乐意回答他的问题,不嫌他啰嗦。 便这样一路走,一路与旁人说话,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他们才终于走回了家。 谢曜从来没走过这么多路,降香怕他累着,便单手抱着他,让他坐在她的小臂之上。 另一只手上则拎满了东西——除去等下要吃的,便全是谢曜要的。 他是个直接的小孩,又生在贵人家里,从没有过钱财的烦恼。在他的意识里,他说要买一件东西,就理所当然地会得到它。 对着他的母亲也一样。要什么,便找她去买。 什么消夏的蒲扇,草编的绳子,做针线的笸箩,割草的镰刀,卖花人剩下的莲蓬,统统收入囊中。 买第一样东西时,谢曜信心满满,神气十足,不叫降香帮忙,自己的东西要自己拿。可惜眼高手低,东西越买越多,只好麻烦他的母亲。 回家以后,降香想把孩子放下,再去处理今日买的东西,谢曜却像是上了瘾,抱着她的脖子不肯撒手。 降香要去厨房炊饭,孩子也非要扒在她身上,跟过去看。 降香依然纵着他。 活了小半辈子,得了一身蛮力,好歹能有些作用。她在心里自嘲。 “阿娘,你脖子上是什么呀?长长的一条,凸起来了,有的地方粗,有的地方细。”谢曜突然问。 他先只是摸到,实在好奇,便要上手翻看。 但降香的衣领高,里面还系了条汗巾,翻不动,他便开口向娘求助。 降香烧水的手顿住了。 “没、没什么……你先下来吧,我要生火了,火也很好玩的。”她将谢曜放到地上,伸手正了正衣襟,将整个脖颈又全藏进汗巾里了。 小孩子都喜欢玩水玩火,看见炉灶里红彤彤的一片,听见草杆树枝劈里啪啦的声音,就止不住地兴奋。 谢曜一下就把自己的问题抛在了脑后。 连热气带着尘烟扑在脸上都不在意,更想不起降香脖子上那条奇怪的东西。 降香手把手地带着他,和他一起蹲在地上,教他掰开树枝,往灶下添柴。 谢曜从来没有过这样新鲜的体验。 两只小手在柴灰里摸得黢黑,金贵的衣裳上全是灰印子,早将与父亲相似的那点习惯,抛在了脑后——换作是他父亲,决不可能踏进厨房一步——毕竟,君子远庖厨。 就连吃饭时,也要举着降香为他做的一支小火把。 谢曜带着他小小的火把,点燃了屋中所有的灯。 又带着它在院子的花丛里,照来照去,找藏在树干上的知了,又故意挥舞着它,吸引趋光的蠓虫。 母亲这里就是太小了,如果能有王府的花园一般大,那就更好了。 他要告诉父王,要给母亲修一个跟王府一样大的花园。 降香烧好了水,叫他去沐浴,谢曜不乐意。 于是他理所当然地尖叫了起来:“啊啊啊——不去——不去——” 他在王府从来都是这么做的,只要大声嚎哭,除了父亲不理他,所有人都会妥协。 他以为母亲也会顺着他。 然而,谢曜的小脑瓜里无论也想不到,降香听他叫喊,也冲着他大叫了起来:“啊啊啊——” 声音比他大上许多。 尽管谢曜扯着嗓子,用了最大的力气,喊声也被她全盖住了。 他从未受过这样的挫折,一时愣在当场,不知所措。 等他反应过来,嘴巴不知何时瘪了起来,泪水忍不住地往下落。 他不想尖叫了。 叫了不会有人听见的。 降香顺利地制服了这个不乖的孩子。 顺利地让他坐进浴盆里,任她用布巾沾湿热水,浇在他前胸后背,为他洗去灶房里蹭到的锅灰。 她忍不住要想:我明明不怕他哭。我明明知道怎么对付他。我为什么会讨厌他? “……我错了。” 谢曜悄悄地转动身体,确保自己是背冲着母亲,这才瓮声瓮气地开口。 肌肤红通通一片,不知是羞的,还是热水熏的。 “没关系。”降香体贴地照顾孩子的心情,就着这个姿势,继续为他沐浴。 他才四岁,就知道如何分辨是非。会主动向她道歉。 他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 我为什么会讨厌他?她又想。我应该一直陪伴他,教导他。 可我已经伤害了他。 我已经不要他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是你父亲带你来的吗?”降香问谢曜。 虽然不愿意,但她仍要把孩子送回去。 她可真是一个十足卑劣的母亲。 明明是她先不要孩子的。 她现在却不愿放手了。 不愿放也要放。 她做了对不起孩子的事。 她也没有能力养好这个孩子。 ——他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不该随她过苦日子。 谢曜不知道母亲的心事,只知道母亲原谅了他。 兴奋地在盆子里拍水玩。 “没有!我自己找来的!我让成素带我来的!还有蒋神医!我可是很厉害的,才不靠我阿耶!”他自豪地回答。 降香:“成总管如今住在哪里呢?” 谢曜:“不知道!我才不管他!” 降香:“那……你们来时住在哪里?” 谢曜骄傲道:“驿馆!成素说是驿馆!” 他听一遍就记住了,正好拿来给母亲炫耀他的聪慧。 城中驿馆,与降香的院子,分属里外二坊。 此刻早已入夜,坊门关闭,自然不能将孩子还回去。 那就和他再多呆一晚吧。 谢曜没带多余的衣物,降香只能用自己的中衣把他裹起来。套在孩子身上,衣摆能盖住脚背。 可孩子却没觉得不合适,反而当它是件威武的披风,而自己是了不起的大将军,披着它在床上乱蹦乱跳,双手舞动着并不存在的刀剑,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这是他记忆里第一次和母亲睡觉,兴奋得根本不愿意躺下去。 他的母亲天下第一好!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但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 她会带着自己到处玩!玩他从来没玩过,甚至从来没见过的东西! 她也好温柔。 等降香吹熄了灯盏,拍着他的被,哄他睡下,他口中还要嘟嘟囔囔: “阿娘,我阿耶说你生病了,说你病好了才能回家。你什么时候好?什么时候回家?我从家里带了一只小马驹,它很好,我要送给你。” “很晚了,睡吧。睡晚了,就长不高了。”母亲的声音从黑暗之中传来,低低柔柔,像穿过窗棂的月光。 可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谢曜的呼吸渐渐平缓,陷入了黑沉的梦乡。 降香起身,吹亮了火折子,重新点燃一盏灯。 她坐在灯下,从柜子里拿出一匹今年新得的夏布,裁剪下一段,为谢曜缝制新衣。 这匹夏布是叶家主人赏的,是此刻家中最贵重的料子。 谢曜来找她,遣走了所有下人,只带了他自己,没有能换的衣物。 而他自己的衣裳,却因他四处玩耍,早就弄脏了。 尽管降香已经浆洗过它们,并晾在院中,但一夜的时间,她也不确定能不能干透。 她是打定了主意,明日一早,就要将谢曜送走的。 若走时穿着半干不湿的衣裳,不仅会不舒服,还有可能生病。 她想对谢曜好一点。 降香缝着缝着,总要放下手中的针线,看向床上熟睡的孩子。 灯火如豆,明明灭灭地映在床帐上。 床头挂着菖蒲青艾,作驱逐虫蛇之用。 降香撩开床帐,正看见谢曜翻了个身,脖子上出了些细汗。她先为他轻轻擦拭,再拿来蒲扇,一下一下地为他扇风。 再多看一眼吧。 明日以后,就见不着了。 78.纠缠 第二日天蒙蒙亮,降香也学着邻居,早早地动身,要去等坊门开。 到时候晨钟一敲,她便可以往驿馆去,将孩子交还给成素。 这样,也不会耽搁了她去叶家帮工的时辰。 成素也真是,孩子要什么就给什么吗?这么一个小小的孩子,怎么能让他四处奔波呢? 谢曜昨夜里闹得太晚,此时正睡得香甜。 她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要把熟睡的孩子带出去。 尽管他可能会被她的动静弄醒,不高兴地哭闹。 注视着孩子安静的睡颜,降香无可避免地要回忆起,曾经给他下迷药的事情。 愧疚像是河底的暗流,卷着她往下走。 她不敢再抛下他了。她不想让孩子醒来,找不见人。 降香在家中寻到了一只背篓,往背篓里垫了厚厚的碎布头,轻手轻脚地把谢曜放进去。谢曜并未被她的动作惊醒,只是选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趴好,像是做了什么美梦一般,还咂了咂嘴。 掏出钥匙开了门,却没成想,她欲寻之人,竟已经早早地站在门外等候了。 ——成素带着几名王府内侍,隔着门框,与她正照面。 “王妃。”成素眼尖地看见降香背后的孩子,便只悄声地行过一个简单的礼。 降香点点头,解下背上的背篓,递给他: “把他带回去吧,他还在睡,小心点别吵到他。他自己的衣裳脏了,我昨夜里洗过,放在背篓底下的小包袱里,他身上穿的衣裳,料子粗糙,是我夜里给他做的,时间太紧,也做得不好,只是将就套上了,回去能换新衣裳,便可以扔了。” 成素本是奉了怀王之命,带着人来伺候王妃和小郎君的。 降香一番话,反倒把他说懵了。 等他反应过来,背篓早已凑到了眼皮底下。 他可不敢伸手。 摇着头后退:“这万万使不得,使不得呀!王妃误会了,我是来伺候娘娘和小郎君的……” 降香闻言,叹了一口气,把背篓收回怀中,轻声劝:“是怀王叫你来的吧?你把孩子带回去还给他,孩子太小,经不起折腾的。” 成素不敢乱答,一边支支吾吾地应付,一边飞快地思索,如何闯过这关:“这、这……” 最终,心一横,不仅将实情说了出来,还添油加醋地卖惨:“其实,怀王就在此地,不如王妃亲去……我要是将小郎君带走了,于殿下实在不好交待。请王妃体谅体谅……” 成素惯爱琢磨怀王心意。 他虽对降香心存芥蒂,但心里也清楚,怀王还念着旧情,若非如此,怎会在这紧要关头,千里迢迢跑来苹州? 更若非如此,他就算是被谢曜折磨到死,也不会听了蒋神医一席话,就把小郎君带出王府。 他当然要抓住一切机会,能撮合就撮合。 降香果然受成素触动,声音放得更轻:“好……他在哪里?” 成素清了清嗓子:“一墙之隔。” * 降香背着孩子,敲响了邻居的门。 门房她不认得。但袖口的怀王府标记,她不会认错。 “我是旁边的邻居,听说你们新搬来,想和主家打个招呼,烦请帮忙通报一声。”她很有礼貌。 门房是谢承思在苹州新找的,不认识降香。听她这么说,便也抱拳回礼:“娘子稍候,我去去就来。” 谢承思已经很难有贪睡的时候了。 他正伏于案上,提笔向神京写信。 听见门房来报,悬空的手腕一抖,在纸上留下一大团墨点。 信是写不下去了。 该来的总会来。 他站起身,向着门外走去。 二人见面,没什么惊天动地的。 在最平平无奇的清晨,最平平无奇的院门口——白墙青瓦,白墙被入夏前的雨水冲出了几道裂缝,缝中露出内里泥砖的轮廓,砖上爬满了绒绒青苔。 降香对着谢承思,像对着成素一般,解开背上的背篓,抱在怀中递过去。 她以为她会忐忑,她会畏惧。 但事情真到了眼前,慌张乱跳的心,反而歇了下去。 谢承思不接。也不说话。 高大的身影挡在降香面前,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 他的手指偷偷蜷在袖中。 降香着急地往前进了两步,将背篓举得高了一些。 她以为他没看清。 “孩子睡晚了,他只是还没醒,你不要误会。” 谢承思仍旧不说话。他静静垂下眼,扫过沉睡的孩子,又将目光凝在降香身上了。 降香不知他何意,只得继续开口:“你、你快把他带回家去。” 谢承思终于动了。 一把攥住了降香的手腕。 “一起回家。”他微微佝偻起身子,非要让自己的脸,与她的视线平齐,声音也非要凑到她耳边,是祈求的样子。 他严格要求自己——要关心她,不要惹她,更不许凶她。 “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降香想挣开他,又怕摔着了怀里的孩子,只能保持这样别扭相对的姿势。 “一起回家。”他好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自顾自地重复自己说的话。 “你、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不可以反悔……”降香转开头,讷讷道,手腕继续在他的十指下挣扎。 夹在二人之间背篓,难免要因他们的动作而摇晃。 而谢曜也在摇晃之中醒来。 他似乎听见了父亲的声音,还有母亲的声音。 他要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勉强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正对着他的是父亲,父亲身上浓烈的熏香铺面而来。 他有点弄不清自己身处何地了,潜意识里以为还在怀王府。 于是他从背篓里起身,伸手攀着他父亲的肩膀,扑进他的怀里,嘴里黏黏糊糊地念着:“父王——” 等把人抱紧了,眼皮上下一碰,又闭了回去。 降香趁着这难得的时机,脱离谢承思的桎梏,落荒而逃。 她的背篓不要了。 摔在地上,立不稳,骨碌碌地向一旁滚去,直到碰上了门槛,才慢慢停下。 降香逃回了家。 成素等人极有规矩,她没请他们进去,他们便仍恭敬地候在门边。 降香此刻却顾不得招呼客人了,“砰”的一声,把一切都关在了外面。 新漆了桐油的大门,甚至快要砸到成素脸上。 降香在门里又加了两把大锁。生怕有不速之客,破门而入。 今日叶家是去不成了。不提前告假而擅离,以后估计也去不成了。 可惜了这份不错的活计。 她坐在院子里,心神不宁。 日头渐渐升高,墙边栽的一颗石榴树,为她投下一片阴凉。 枝头红艳艳的榴花间,悄悄结起了小颗的果实,只是个头太小,外皮也发青,还没到可采撷的时候。 “阿娘……回家……”小孩子细细的声音,从石榴树后响起。 是谢曜。他的脑袋从墙头上伸出来,小手扒开挡住视线的枝桠,从上往下地寻找母亲的身影。找到了,就对着她挥手。 深翠的叶子插在发间,火红的花瓣沾在脸上。 降香被气笑了。 见她笑,谢曜也眯起眼睛,跟着咯咯地笑:“哈哈哈哈哈……”。 笑时,眼角下垂的弧度尤为明显,使他看上去,不似平日里那样聪慧,反而显得愈发纯稚。 降香差一点就硬不起心肠了。 她打定了主意,要将真相告诉孩子。 她一点也不想。 可孩子总要知道的。不如快刀斩乱麻,现在就说。 断了孩子的念想,也断了他父亲的念想。 ——谢曜才四岁,能爬上墙头唤她,没有他父亲的帮助,她是不信的。 深呼吸几次,降香终于成功收起了笑容,能板起脸,冷声开口了。 她故意不看谢曜:“我不是你娘。在你很小的时候,我曾经喂你喝迷药,险些害死你。” “你还要认我当娘吗?你还要我随你回去吗?”她连身子都转过去了。 既不敢看向谢曜的眼睛,更不愿想象谢曜的表情。 谢曜从没见过母亲这样。下意识地迷茫瑟缩了一下。 但他毕竟是很聪明的小孩,迅速就理解了母亲话里的意思。 他毫无预兆地爆发出一阵大哭:“哇哇哇——你骗我!你吓唬我!哇啊啊啊啊——” 嚎叫声比任何时候都要大。 他的脸很快就哭红了,从头一直红到脖子里。双手拽着最近的一条树枝,猛烈地摇动。 身后托着他的谢承思,怕他再挣扎下去,恐怕要从高处一头栽倒,只得无奈地扛起孩子,自己则一跃而起,撩起袍脚,侧坐在墙头上。 “对对对,是娘吓唬你的,都是阿耶的错,娘生阿耶的气,所以才吓唬你,不怕不怕。”他调整了谢曜的姿势,让他能更舒适地趴在他肩膀上,一只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背,怕他哭得呛住。 谢承思身上同谢曜一般狼狈。 花瓣草叶沾得衣服上到处都是,前襟袖口也被石榴枝划开,抽了丝。 狼狈却不损他的美貌,反为他增添了许多不羁,许多潇洒。 ——似乎回到了许多年前。 谢曜不愿背冲着母亲,一边哭叫,一边左右扭动,不屑于父亲的拍打安抚,非要转过身。 看着这一大一小,相似的两张脸,降香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无力之感。 “我全都认了,为什么要骗他呢?”她喃喃道。 79.哭闹 谢曜的哭喊声更近了。 ——是谢承思抱着他,从墙头一跃而下,向着降香走来。 “他哭饿了。”谢承思说。 降香恍若未闻。 “孩子哭饿了。” 他稍微提高了点声音,以为是谢曜太吵,她听不到。 降香仍然不动。 谢承思察觉了她的抵触,却固执地坚持:“谢曜哭饿了。” 他的目的很明确,他要降香为他们炊饭。 “我知道你们就住在旁边,可以回去吃的。”降香不情不愿地说。她终于意识到,她不开口说点什么,他不会放弃。 “但我不想。”谢承思猛地一下凑近了。 琥珀色的瞳孔,骤然在眼前放大——里头是清清凌凌的一片,似乎干净得什么都装不下。 “他也不想。”他补充道。 痛哭之中的谢曜颇为配合地停顿了一瞬,结结巴巴地附和:“不、不想……” 吐出这两个字后,又继续大哭起来。 “瞧瞧,他都要哭昏过去了。”谢承思陈述事实。 降香想了想,终于松了口:“那、好吧。但我——的确害过他,他总要知道真相的。” “谢曜,你听我说。在你小时候,我曾经下药谋害过你。差点要了你的性命。” “我会害你,所以你不可以留在我这里。” 她说得非常慢,直呼谢曜的大名。 语气严肃而认真,一字一顿,生怕谢曜不理解。 每说出一个字,她的目光就垂下去一寸,依然不敢看孩子的表情。 这是她第二次提到这件事。 她根本不想说,但她不得不。 放在原来,她或许就这么顺水推舟地混过去了。 可她已经尝过了苦头——她吃尽了苦头。 逃避是一时的。 事情永远也瞒不住。 而无论真相何时大白,其威力都不会由于时间的磨损而减弱半分。火药放久了会变潮,真相却并非火药。 甚至那些因逃避而偷来的时光,再回味起来,也满是苦涩了。 仗着父亲撑腰的孩子,终于感受到了恐惧。 他中断了哭声,从谢承思身上慢慢滑下来,不需要任何支撑,自己站直了,手却伸进了口中,细小的乳牙窸窣地啃着指甲盖。 啃手是不好的行为。 降香着急纠正他,忘了她的愧疚和心虚,跨出一步蹲在孩子身前,拉下他的手,擦去他沾在脸上的指甲屑。 谢曜盯着母亲发髻上朴素的银簪,倔强地开口:“你骗人!” 降香摇摇头:“我没骗人。” 谢曜犹豫地抬头,看向他的父亲。 这次,父亲似乎并没有反驳的意思了。 像是不知哪里的火星,不慎溅到谢曜这个炮仗上。 他一下子被点着了,粗鲁地甩掉母亲的手,捂着耳朵,爆发出一阵高亢的大叫: “你骗人!你骗人!我不听,我不听!哇啊啊啊啊——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了!啊啊啊——” 一边叫,一边摇摇晃晃地往门外跑去。 他不相信母亲是这样的人! 他的母亲一定是世上最好的母亲,一定会给他世上最多的爱——她生病了,是因为他才生病的,他从小就知道。 他聪明的脑子,把这一点看成是母亲为他奉献了一切。他的母亲最无私,他的母亲最伟大。 王府中那个心术不正的乳母,当他不晓事,总偷偷说他母亲的坏话,说他没有母亲。 他全都不屑一顾。 他坚定地相信着自己的母亲,甚至都忘了要把乳母不善的言行,告诉他的父亲。 可当母亲亲口向他承认,她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好。 她一点也不无私——害过他,还不要他。 他受不了。 他也不要她了! 他不要这样的母亲!他不要母亲了!他不要了! 然而,谢曜毕竟只是一个小孩。 谢承思三两步便赶上了他,捞住他的腰,夹在胁间,任由他轮流蹬着双腿,不安分地扭来扭去。他甚至顺便捂住了他不知休止的嘴,把噪音全闷在手心里。 “不,你要的。”他平静地说,“你饿了,你要你娘给你弄东西吃。” 既是对谢曜说,也是对降香说。 光听声音,绝对猜不到,他竟如此的蛮不讲理。 谢承思又一次牵住了降香的手。 故意使她挣扎不开。 降香屈服了。 她沉默地往灶膛里添柴,又取来东家送的精白面——她自己平日可舍不得吃——在案板上和好了,烧水煮了一锅阳春面。 面里卧了两个鸡蛋——不仅做了谢曜的份,连谢承思的也做了。 虽然孩子知道真相后,没有原谅她。 但她依旧不想在孩子面前,表现出与谢承思关系紧张。 孩子倚仗他的父亲生活,理所应当地会尊敬他,爱戴他,偏心他。 她这个不称职的母亲,原本就是不受欢迎的人,若再与孩子的父亲明面上起冲突,孩子是否会因为向着父亲,而更加厌恶她?她不知道。 因为即便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仍妄想着孩子会爱她。 一点点也可以。 ——因为她要亡羊补牢,要向孩子展示,快看啊,你父母的关系没有不好,母亲还会给父亲煮面,不会让你为难! 这样做,讨厌至少不会增加。 “家里只有这些,没有荤食了。”她将热腾腾的面条端上桌。 谢曜气鼓鼓地坐在谢承思身边。他在父亲的训斥之下,老老实实地收住了哭声,只有眼角还是红的。 他紧紧地抿住嘴唇,梗着脖子,喘着粗气,手背在身后,脸扭到一旁,打算绝不动箸,以示抗议。 谢承思才不惯着他,自顾自地夹起面条,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姿态优雅,速度却不慢,连碗底的面汤都被喝空了。 他举起空空的陶碗,递给降香,示意自己还要。 降香不好意思:“……只做了这些。” 谢承思便点点头,将谢曜面前分毫未动的面,端走了。 理直气壮,横行霸道的样子,仿佛这碗面本身就是为他做的。 上层的面没能浸在汤里,表面有些枯了,他便随意一挑,将它们搅散。 谢曜确实是饿了。他从醒来后,就没吃过东西。 面条刚端上来的时候,他便经受不住扑鼻的香气,直斜着眼睛往碗里瞟。 当他的父亲动了箸,一双眼睛更是瞪得圆圆,使劲往旁边翻,翻得眼珠子里白多黑少,恨不得落进汤里去。 可他一身的傲骨,他满腔的怒火,怎能为这小小面条所屈服? 况且这素面里只加了一个蛋,没有荤腥,他才不稀罕! 大丈夫不吃嗟来之食! 他转过脸,强迫自己不看,除了嘴巴紧闭,鼻子也屏住了气。 父亲吃得越香,他的腰板挺得越直。 就算他把自己的面端走了,他也不为所动! 降香不忍心孩子饿着,出言相劝:“你……好歹也给孩子喂一点。” 谢曜终于受不了了,梆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大声宣布:“我才不稀罕!我才不吃!” 降香下意识想要追出去。 谢承思却拦住了她。 他终于从面碗里抬起头:“由他去,他就是这样,越理他,他就越人来疯,没完没了。” “你吃。”他又将面推给降香,语调不容拒绝,“你一早上都没吃。” 这人还是老样子,目下无尘,唯我独尊。就不该听信他的鬼话。 降香心中也起了火气,火气驱散了她面对谢承思时的尴尬不适。对着他的侧颜偷偷白了一眼,她拾起桌上的另一双空余的食箸,端着碗再次追了出去。 * 谢曜卡在了树根里。 他刚跑出去的时候,降香先还不知道他躲到了哪儿去。 可大门紧锁,院墙高深,他一个小孩子,能躲到哪里去? 于是,她端着碗,在院子里足足绕了三圈,弄得额头上,身上,全都是汗,终于在石榴树根下找到了孩子。 石榴树是上任主人留下来的,根系发达,地面被往日的雨水冲得陷下去了一些,树根露了出来,甚至留下了不小的空隙。 谢曜便缩在这粗大树根盘虬交错的缝隙间,腹部正好卡在最窄的缝隙间,动弹不得,脸上弄得全是泥。 连绵的树影遮住了他的栖身之地,也阻挡了他母亲的视线, 刚钻进树根里去的时候,谢曜还洋洋自得地默念:这可真是个天赐的宝地,绝对不会有人找到我! 可当他想要活动活动双腿时,才知道大事不妙——他动不了!一动就蹭得浑身疼!就算是用力拔,腿也拔不出来! 母亲的身影在他的面前来来去去,父亲跟在母亲身后。 谢曜却不愿意出声。 第一,他不是小孩子了,他是成熟的大丈夫!大丈夫岂能在人前受此屈辱! 第二,这个母亲不好!他不要她!他不要在她面前丢人! 可是时间一久,他的心态也变了。 他开始自暴自弃地想:好啊,你不认真找我,不关心我,让我一个人烂在这里算了!小时候要害我,现在更不会重视我,我就是注定要烂在这里的! 好在降香终于找到了她的孩子。 谢曜本以为她会嘲笑自己。 可她却焦急地放下手中的陶碗,抄起一把大柴刀,手起刀落,一下子就砍断了困住谢曜的树根。 谢曜惊呆了。大张着嘴,说不出来话。 降香以为他惊吓过度,心疼地撩起他的衣裳,查看他的伤口。 好在只有一些轻微的擦伤。 “乖乖,没事了,没事了啊。娘来救你了,娘说错话了,不会再害你的,也没有不要你……你还饿不饿?面凉了,娘再给你热一热……” 深沉稳重的大英雄谢曜,在院子里勇斗树根,却龙游浅滩——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今日的第三次大哭: “哇哇哇——娘——娘——我的荷包蛋,被、被阿耶抢走了——啊啊啊啊啊——” 80.送别 降香重为谢曜做了一碗面。 重新加了一颗鸡蛋。 这次,谢承思不同他争抢了,允他一人独享。 谢曜闹了一早上,实在筋疲力尽,面还没吃完,就开始犯困,脑袋不知不觉地耷拉下去,一点一点的,差点要埋进面汤里。 谢承思眼疾手快地拎住孩子的后颈,将他扔到床上。 孩子的眼睛安然地闭着,只是嘴巴周围还沾有吃上去的污渍,降香坐在床沿,用帕子细细地擦去,又为他除去鞋袜,连脑袋后的枕头也摆成端正的样子。 而后,她站起身,对着谢承思:“我可以……和你谈谈吗?孩子睡着了,我们出去说。” 谢承思点了下头。 他的动作很慢,慢得有些迟缓。他原来从不这样。 “我觉得你该回去了。”降香开门见山。 她说话不太会迂回。 尤其是此刻心里装着事,只想早说完,早死早超生。 “可你刚答应过谢曜,说你还要他的。我已经派人去帮你去跟东家请了假,我们回去的时候,你可以自己去请辞,也可以我帮你。”现在怎么能反悔?对着他就能心软,对着我就油盐不进?谢承思强忍下了最后的反问,尽量保持心平气和。 “多谢……我知道,你在神京事忙,还硬抽出空闲来打发我,真是难为你了。”降香终于想到能说的客套话。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谢承思,便索性跳过,接着自己的上一句补充。 “我在怀王府,做了许多恶事,走时还空担一个王妃的名头……” 听到这里,谢承思终于压不住火气,开口打断她:“什么空不空?我说你是,你就是。我没说你不是,你就一直是!你我成亲,上了宗谱,难道是白成的吗?” 降香自以为客套的一番话,落在他耳朵里却像是冷嘲热讽。还说什么难为他了?骂他贵人事多?几年不见,真该刮目相看! 不过,她这么讥诮,是否也意味着——她其实时时记挂着他,所以才这么埋怨他。埋怨他许久不来? 他从中咂摸出几丝信心来。 “那……也可以和离,或者对外称我死了……另娶一位真正的贵人,我们就不要再见了。我不会耽误你的。”降香见谢承思面色几变,只得硬着头皮,沉重地嗫喏着。 在给他提供的两条建议里,她存了私心——她只建议他跟别人说她死了,没建议他杀了她。 因为,现在她已经不想死了。 虽然他应该也不会让她死。 但最好还是不提,不叫他察觉。 谢承思借着方才的几丝信心,任由坏脾气外放,追着她道:“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你当王妃,此事木已成舟,我不会放手。” “可……我不合适。我们这样,不过是继续互相折磨……”可我想放手。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思索,怎样才能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直接说出口:“可我想放手。” 这句话,既在谢承思意料之外,又在他意料之中。 意料之外是他先前的信心,竟是自作多情的错觉。他早该想到,她这样一个直来直往的人,哪里想得到冷嘲热讽,不过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罢了。 而意料之中,是她仍不原谅他,不愿和他在一起。 这有什么稀奇的? 来苹州之时,他遮遮掩掩,偷偷摸摸,甚至是在谢曜急不可耐地找她闹过后,才逼不得已现身。 不就是担心这一点? 而担心果然不无道理。 谢承思露出一个苦笑,像是认命了一般轻叹:“我待你之心,你应当知晓。你……是怎么想的?” 他这种野心勃勃的赌徒,最爱掩饰,最爱藏着掖着。 尤其是对于真正珍惜的东西。 但终究是将自己严实包裹着的情意,割开一个小口子,供她往里面看——因为他还是不甘心,还是想要一个答案。 “……” 降香给不出答案。或者说,她不想给。 谢承思又苦笑了一声。 在苦笑声中,他也终于意识到,和她纠缠,只会越缠越乱,不如干脆从实际出发,质问她: “此问既不愿答,那便换一个——你与我一刀两断,那谢曜呢?你说过的,不会不要他。你要对着孩子反悔吗?” 她从来不喜欢兜圈子,也不会兜圈子——若是能想到两全之法,也不会与他在这里绕来绕去。 降香其实早有了主意。但这主意不好。 她以为能混过去,让谢承思知难而退后,连着孩子一起带走。 她只得说了出来:“等谢曜醒来,让他自己选吧。若愿跟着我……我、我就带着他离开——你不愿回,那就我走。不像会苹州这次,我会躲得远远的,不叫你找到,再不碍你的眼,不碍着你找新王妃。若孩子不愿,那我便自己走。” “好。”令降香没想到的是,谢承思竟一口应下,态度十分爽快,“我现在就去把他叫醒。” 降香连忙伸手拦他:“别、别……让他睡饱了再说吧……” 分明是她自己的提议,到这了时,她又不忍心起来。 她既想谢曜跟她走,又不想他跟她走。跟她走,孩子必然要过苦日子,可哪个母亲又舍得与自己的孩子分开? 她害了谢曜第二次——她害他必须做出选择。 她对谢曜说,她还要他,不是对受伤的孩子心软,而是放纵自己的自私。她更想谢曜跟她走。 ……对不起。 而谢承思却苦中作乐。 往好处想,他这是在以退为进。 既然降香已经接受了谢曜这个孩子,不再讨厌他,要试着担起母亲的责任,那么,无论孩子如何选择,都为他的父母见面,提供了无穷无尽的理由。 她这次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摆脱怀王府的影响。 虽他不会当真不管她,但做的毕竟不能太明显。 因此,要她过得如同怀王府中一般富贵,那就有些痴人说梦了。 谢曜娇气又霸道,适应了王府的锦衣玉食,跟着他母亲,一定嫌弃她清贫,会连声叫苦。他叫苦,便会闹着回王府,她也一定不忍心,会带着孩子自投罗网。 而若谢曜敢不选母亲……谢曜不会不选母亲——他的父亲要他选,他不敢不选! 他也不确定,她是否会回心转意。 但有机会,总比没机会好。 * “阿娘,为什么我们要离开?以后不能再见阿耶了吗?”谢曜身上背着一个小包袱,站在马车前问。 马车是降香买的。自那日和谢承思达成了一致,又得到谢曜愿意跟她的回答,她便卖了苹州的房产,又买了这架马车,收拾好行装,准备往淇州去。 去淇州,她有自己的考量。 首先,她旧日的朋友冯文邈,正在淇州为官。算算日子,他应当刚过完三年一期的考校。 他们虽有几年不联系了,分开时也闹了些不愉快,但她仍然打算厚着脸皮上门拜访——试试看,说不准呢? 其次,她为公主卖命的那些年里,去过淇州几回,对那里的状况都熟,安顿下来也比较容易。 “……能的。只要你想,娘带你去。”降香艰难地答,“只是……可能见不了太多次。” 她害得孩子跟她吃苦,怎么忍心让孩子再失望?大不了就往神京去几趟。不知那时,谢承思还愿不愿意认他们。如不愿认,到时再说吧——总不能让孩子失望。 她果然落进了谢承思的陷阱。 谢曜又问:“为什么?阿娘不能和阿耶住在一起吗?我们一起回王府去。” 降香:“因为……不太合适。” 谢曜:“为什么?阿耶喜欢阿娘,阿娘也不讨厌阿耶。阿娘也喜欢阿耶的吧?” 降香摇摇头:“很多事情,不是喜不喜欢就能决定的……” 她已经准备好了,如果谢曜追问她为什么,她就将过去的事情全将给他听。 趁着他们还没离开,让谢曜有反悔的机会。虽然他是个小孩子,也该有资格知道这些。 可谢曜却不问了,学着母亲的样子摇头,煞有介事道:“好吧。大人的事情,真是太复杂了,我是搞不懂的。大人的事小孩不管。” 降香为让谢曜舒服些,特意买了辆宽大的马车,马儿也经过精心挑选——是匹年轻温顺的母马,行路十分平稳,对谢曜牵来的小马,也很是亲昵。 出城门时,日头已经升得老高,城门前的空地上,也没有供人遮荫的地方,晒得石板都有些发热。 降香怕谢曜晒着,哄他乖乖呆在车里——车厢里还放着好几只冰碗,供祛热之用。她自己则驻马停车,盯着毒辣的日光,将文牒递给城门口负责查验的卫士。 她心里装着的全是出城之后的打算,浑然不觉身后凝驻的目光。 谢承思正站在不远处,一语不发。 地上干得要冒烟,一丝下雨的迹象也无,他手上却举着把伞,奇怪至极,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谢承思身后跟着成素。 成素也怕晒,但不敢同他的郎主一般,我行我素,不顾旁人眼光,只得稍稍站远了些,躲在附近的屋檐下。 “走吧。” 当降香将文牒收进怀里,解开拴马的绳子,要重新启程了,谢承思才终于开口说话。 “殿下,不去送送吗?”成素从阴凉处走出来,好心建议。 “送什么送,她又不愿意见我。我去送了,大家都不高兴。维持现状,至少有人高兴。”谢承思转身,视线落到成素热红了的脸上,“你不是怕热,我叫你走还不好?想晒太阳?回去叫你晒个够!” 送什么送,她对谢曜都比自己亲。 可他堂堂亲王,难不成要学谢曜那般哭闹撒泼? 谢承思又想。 81.风波 谢曜与母亲来到淇州后,却意外地不怎么抱怨。 降香甚至能将他带出门,随她拜访冯文邈。 三年淇州参军生涯,冯文邈渐渐了解了父亲的打算,知道自己并不那么受重视,冯家族人能帮他,但能帮的却有限,他不得不自己为自己争取前程,人自然也褪去少年意气,变得成熟圆滑起来。 尤其是温从蕙丧命后,他虽消沉许久,对怀王更生怨气。但总算是窥探到了温冯二家的意图。 因此,降香屡次的救命之恩,在他心中的分量,便愈发重要了。 只是畏于怀王威势,不敢修书同她致歉。 所以,当他听闻降香为拜托怀王,往淇州来时,不仅不同她想象中一般,闭门不见,反而热心帮忙,跑前跑后,为她赁屋落脚,出了不少力气。 还帮她在淇州官衙,找了一份厨娘的活计。衙里负责内务的管事也姓冯,是冯文邈的本家亲戚,对降香颇为照顾,听说她有个孩子,知道她的难处,便允许她白天帮厨时,也可带着孩子一道。 降香哪里好意思。 且谢曜早早开蒙,让他跟着母亲瞎玩,岂不是无所事事,游手好闲? 她把孩子带走,本就已经耽误了他。她虽不露富,但手上钱财确实不少,可不能这样。 于是,她又求上冯文邈,再请他帮忙,推荐合适孩子的学堂,或是相熟的夫子。 这对于冯文邈而言,是举手之劳——他当然不会推辞。 一来二去,到入秋时,谢曜进学已有月余,与冯文邈也熟络了起来。 降香去他府上送中秋节礼,谢曜跟在她身后,丝毫不胆怯,见了人,小嘴像抹了蜜,甜甜地唤:“冯叔叔!冯叔叔!” 冯文邈将他抱起来,掂了掂:“好小子,又长高了!我听你夫子说,这些日子以来,你书读得最好,样样都领先!” 谢曜嘻嘻笑:“冯叔叔谬赞啦!” 心里想的则是,我这么聪明,当然样样顶尖。我都不和其他人学一般的简单东西了,夫子已经开始单独教我别的东西了。不过,我这种成熟的大丈夫,才不会说出来扫兴呢,就勉强让你夸夸我好了。 一旁的降香却实在不好意思——这个夫子是托了冯文邈的关系才找到的,夫子是个有本事的人,夫子开的学堂也好,学风淳正,学堂里的其余学生,不因谢曜的身份不显而瞧不起他,反倒在他刚来时,热心相助,帮了他不少忙。 而听冯文邈话里的意思,他不仅帮谢曜找到了好夫子,还一直关注着孩子的动向。 太麻烦人家了。 “快从你冯叔叔身上下来。”她开口催促谢曜,“你太重了,要冯叔叔一直抱着你,是很累的。” “没关系……”冯文邈的客气话刚出口,谢曜便像一只小泥鳅,“嗖”地从他的手臂之间滑了下来,稳稳地落到地上。 身段之灵活,令人全然想象不出,几月之前,他还会不慎卡在树根里。 “快把东西拎给冯叔叔。”降香把手中的礼物塞给谢曜。 谢曜听话地接过:“冯叔叔,这里是我们送你的中秋礼物。都是好吃的,是我娘做的糕饼和菜干,还有她酿的酒,希望你不要嫌弃。” 冯文邈笑呵呵地摸了摸谢曜的头,留降香他们吃了一顿便饭。 席上,二人只言及淇州风物,至于旧事,则避开不谈,不纠结对错,只当没发生过。 顾及到谢曜,降香陪冯文邈浅酌几杯后,便早早回了家。 “阿娘,你是不是因为冯叔叔,所以才不要阿耶了?”谢曜又泡在浴盆里玩水,把周围拍得湿淋淋一片。 “如果是因为冯叔叔,我可以帮你。我很会哄冯叔叔开心的。”盆里飘只着木雕的空心鸭子,他一边说,一边戳着它玩。 “……为什么这么想?”降香手持着皂角,正要为他沐身。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你和冯叔叔关系好啊。而且他是男的,你是女的。”谢曜理所应当地答。 降香摇摇头,从盆里舀水,顺着孩子的肩头浇下:“不是。是我帮过冯叔叔,所以他才对我们好。和你父亲无关。你这样说,对冯叔叔不好。以后不许这么说了。” 谢曜很喜欢热水淋过的感觉,又自诩是成熟的大丈夫,不屑跟母亲直说,便偷偷将身子往她手边凑了凑:“娘帮过冯叔叔什么?” 降香:“娘救过他的命呢。” 谢曜:“真的吗?” 降香似乎受了谢曜的感染,语气也不知不觉地变得夸张起来:“当然是真的。不要小看了你娘。你娘可是很厉害的!” 谢曜十分认同,一个劲地点头:“没错!我娘可是很厉害的!” 之后,谢曜的注意又被那只空心鸭子吸引了,一会摁着它沉到水底,不许它浮上来,一会又把它空心的身体里灌满了水。 他不再找母亲说话。 降香见状,心想,或许该给孩子多做几只鸭子玩。 然而,当谢曜擦干了身子,换上寝衣后,却没头没脑地又嘟囔了起来: “但是……我阿耶比冯叔叔漂亮,而且又高又壮。” “为什么又高又壮?”他这么说,让降香有点想笑,忘记了追究他说话的目的。 又高又壮,真该让他的父亲亲耳听一听。 谢承思那般挑剔讲究的人,一旦知晓有人用“壮”这个不太文雅的字来形容他——尤其此人还是他的亲儿子,恐怕要气得七窍生烟了。 谢曜没察觉母亲的笑,依然信心满满:“高是因为他真的很高,至少比我见过的人都高。比你高,比冯叔叔高,比成素和蒋神医高……壮嘛,因为他可以一只手就举起我,还能抱着我转圈。但是冯叔叔就不可以。” “我觉得阿耶更好……” 他的声音变小了。 他还记得冯叔叔抱着他的感受——冯叔叔手上力气不够,只能先紧紧地勒着他的双胁,调整好姿势后,才抱得稳。 手指把他的胳膊根都掐痛了。 父亲才不会。 他就算把自己抛到高处,也会稳稳地接住,好玩极了。他有点想玩。 “好了好了,该睡觉了。大人的事小孩不管,这还是你自己说的。你要是想父亲,便给他寄信。正好中秋要到了,我也要托人给你父亲捎一份节礼。” 降香哄着孩子入睡。 “好的!”谢曜一口答应。 其实,从他们在淇州落脚以来,降香每月都会给谢承思寄信,报告谢曜的情况。 若谢曜想同他父亲说些什么,也会并在信里捎过去。 她是为了孩子,才特意这么做。 她的想法一贯如此:不让父母的关系,影响到孩子。当然,她也不想叫孩子的父亲忘了他——若他长大了,晓事了,知道父母之间的天壤之别,想回头去求怀王府开恩,有这信笺节礼维系的父子亲情,事情便好办许多。 到那时,她不求孩子不恨她,只求孩子少怨怪一些。 要不是谢曜,她只是孑然一身,她应当是不会再联系谢承思的。 谢承思每月也会回信。 从笔迹看,是他亲手写的。内容则相当有分寸——都是关于谢曜,别的绝口不提。 他的回信总是很快,降香月末去信,次月初就能收到怀王的亲书。 只是这个月,他的信却迟迟未到。 降香这次送中秋节礼,也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打听打听神京之中的情况。 为何上月往怀王府的信,不见回音? 是怀王另寻找了新欢,没空搭理她了吗? 想到这里,降香怔怔地有些出神。 目光落向了一旁的绣架。 ——她不知道为何要置办这个架子。 正如她不知道,为何要在架子上凌乱的彩线碎布下,藏着一个装满香材的香囊。 她将香囊取了出来,塞进了要送去怀王府的礼物里。 放在最底层。 * 意外发生在后半夜。 凉爽的秋夜,明月当空,已是渐满的样子了。 促织的叫声一日弱过一日。 在降香赁来的院子里,铠甲衣料窸窣摩擦的声音,代替了促织的嗡鸣——在淇州,降香并未购置屋产,至于原由,她自己也说不清。 一队黑衣黑甲的兵士,在黑暗的掩饰之下,掏出钥匙打开了降香的家门,潜进了她的院子里。 降香当然发现了。 她为长公主卖命许多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已成了本能。便是睡着,外间有任何的风吹草动,也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她迅速从床上坐起身,身边的谢曜还在熟睡,将自己摊成一个“大”字。他向来睡得沉,便是天上打雷,都吵不醒他。降香轻轻地调整孩子的睡姿,用被子把他裹住,塞到了床底。 这才提刀摸黑走到窗边,沾湿了一点窗纱,透过花窗的空隙,偷偷往外望。 因院子是赁来的,她便没怎么打理,只是清理了地上的杂草,又铺上石板,好将杂物都堆在院子里。 没有杂草,甲士就不易躲避,一下便映入了她的眼帘。 降香心里思忖着,这些黑衣甲士是来干嘛的? 要杀她吗?不像。 要杀她还不简单,直接闯进来便是,他们人多势众,何必偷偷摸摸?直接闯门便是,她带着个孩子,根本不及反应。 就算她身手厉害,贸贸然与他们斗起来,又要担心孩子的安危,一定落于下风。 不过也未必。 可能还是要杀她,但忌惮着什么,不敢声张,闹醒了左邻右舍。 既然这样,主动权便到了她的手里。 降香放下刀,将床下的谢曜抱出来,用围布背在身前——对方人多,她要将谢曜放在眼皮底下,决不能给他们抓到孩子的机会。 这才再次提起刀,开门迎敌。 她的身手轻巧,抱着孩子几个纵跃,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一名落单黑甲人身后, 当心一刀进去,他连叫喊都来不及,便软软地倒下了。 因长公主偏爱暗地里的手段,降香的刀法便练得十分刁钻,没入血肉时,几乎不出声,抽出来更是静静的。 没人发现同伴死了。 降香按着同样的方式,接连解决四名黑甲人——可还是太慢。 她眼睁睁看着一名头领一样的人,身后另带着四人,推开了她主屋的门。 不出半刻,他们一定会发现她不在了。 时间不容得她这样暗地里下手。 降香将胸前的孩子抱得更紧,轻点几下墙壁,便沿着墙头奔跑了起来。 按她的经验,门口一定有人守着。 她准备杀了守门之人,带着孩子在外面躲到天亮,待淇州官衙一开门,她就要去闹事。 黑甲人潜入她家,与州衙绝对脱不了关系。但他们不敢光明正大地来,就说明他们不敢声张。 她这样一闹,反而能安全下来。 82.折返 “什么人!” 守门的两名甲士,被墙头的动静惊动,抬头低喝。 降香不理会,举刀就往近处一人的面门劈去。 那人慌慌举刀,意图格挡,门边另一人则朝着降香攻来。降香在空中旋身,避开冲来的另一人,手上长刀灵活调转,从身后转攻第一人胸腹。 刀法又快又准,没什么多余的花招,刀光只是闪过一瞬,便没入了对手小腹。 刀刃转过一圈,连着肠子一齐掏了出来。 那人捂着肚子跌落在地,伙伴也受到了惊吓,脚步顿住,慌张逃往院内。 降香却嫌弃没扎准,又在他的心口补了一刀。 正准备躲门而出,院子里由远及近地传来了踢踏的脚步声。 屋子里的人出来了。 “金娘子请留步!”那头领高呼。 降香才不听,闷头向外冲去。 “金娘子,你如今是跑不出去的。淇州已受我主所制,便是逃出了本坊,也出不去淇州城门。”头领追在她身后劝。 降香越听,越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于是回头望了一眼。 这一眼不打紧,只是双脚像生了钉子,再也逃不动了。 ——此人正是她在公主府的熟人,她的老上峰,身后还跟着曾为怀王的试毒的那位下属。 他明明知道降香的身份。她与怀王成亲时,他还被谢承思强请去贺喜,这时却不喊她王妃,只以姓相称。 上峰姓徐。 “徐公。”降香缓缓吐出一口气。 “金娘子不如随我进屋详谈。”徐头领劝道。 “不用,有什么就在这里说。”降香站在门里,伸手将整个门框占满了。 “金娘子不必紧张,我过来就是。”徐头领也不强迫,反倒自己屈就。 降香怀里的谢曜,轻轻动了动。 降香顺着动静低头看,看见这个最爱吵闹的孩子,静静地睁开眼睛,对着母亲眨了眨,从围布里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手,比了个大拇指。 他的嘴唇翕动着,向她无声地做出口型:娘真厉害。 降香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方才与人搏斗,生死关头,紧张也不及现在的十之一。 她不禁将孩子抱得更紧。 你不怕吗?她定了定神,也用口型回,险些就要出声。 谢曜转了转他圆圆的眼珠,对着母亲做了一个鬼脸:不怕! 降香还有很多想说的。 譬如,娘杀了人,你不怕吗?前面躺的都是尸体,你不怕吗?一地的人血人肉,你当真不怕吗?怎么不哭呢,是被吓怕了吗?不不不,还是不要哭。 但此刻并不是同孩子说话的好时机。 她只得压下心中的焦急担忧,打起精神,分心应对公主府来的人。 “你说吧。”降香举起刀,逼着越来越近的徐头领后退,至少要离她一刀远。 “多亏娘子前些日子,从这里向怀王府送了一封信,我们才得知娘子竟躲在淇州。” “你们截了我的信?只截了这一封?”降香敏锐地抓住了他话中的线索。 徐头领也不藏着掖着,大方承认:“当然。毕竟这里是公主新得的地界。我记得,你来淇州不止一次,应当是知道的,淇州原先可不在公主辖下。” 降香:“胡说。你说公主得了此地,若真有本事控制淇州,怎么抓个人也不敢声张?” 徐头领摇摇头,笑道:“不愧是你,实在心细如发,公主确只是与淇州主官做了一桩交易。但娘子有所不知,我们不声张是一回事,不放娘子走又是一回事。我劝娘子还是歇了别的心思。” 降香:“好。那请问阁下意欲何为?” 徐头领:“想请娘子帮我们一个小忙。” 降香:“什么忙。” 徐头领:“刺杀怀王。” 降香的瞳孔倏然一缩。 下一刻,便伸手捂住了怀里谢曜的嘴,对着他摇了摇头。 “为何是我?”她的手藏在围布里,从表情一派从容,全然看不出手上的颤抖。 装腔作势的派头,也不知和谁学的。 徐头领循循善诱:“金娘子难道不想?怀王对娘子,可谓是歹事做尽。娘子不想报仇?就算娘子为情所困,放下仇怨,怀王当真会放下吗?娘子当年,可是害得他双腿皆残。” “如今娘子偏安此地,不知神京局势,这也情有可原。如今天子病重,传旨于长公主辅政,而怀王忤逆,负隅顽抗。” “我既能亲身往淇州来,以娘子之聪慧,应当不难猜出,怀王势弱,正如那秋后的蚂蚱。公主请娘子出山,也是为天下的百姓着想,反正再打下去,怀王终归是要死的。若能解决了怀王本人,四野不就免遭战火了吗?娘子助公主一臂之力,便是助天下百姓一臂之力,难道不是天大的一桩好事?” “娘子放心,长公主仁德,也念着娘子忠心,事成之后,定然重重有赏。” “若娘子担心小郎君,可交由我们” 孩子呼吸的热气喷在降香的手掌心,使她不自觉地收紧了五指。 不要说话,不要出声。她在心里默念。 要是离开苹州那日,她主动把一切都招了就好了。 不,不,要是她不起歪心思,将孩子从谢承思身边抢走,谢曜就不会同她一道,陷入险境。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了大块大块的黑色,黑色里却闪耀着五彩的斑点。 降香努力集中注意力,张了张口,正要出声。 ——却被身后的一道声音打断。 “金娘子,你为何站在此处?”声音被刻意压得很低,是几个时辰前才分别的冯文邈。 他这句话,像只巨大的钩子,将降香从快要陷进去的黑色泥沼之中,一把钩了出来。 他正坐在一架马车之上。 徐头领当然听见了门外的动静,向身旁的下属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绕过堵在门前的降香,过去探查。 可谁的动作也快不过降香。 她一掌拍出,身子急速后退,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而后,飞身上马,拉住马缰,狂奔而去。 降香当然不会听信徐头领的一面之辞。 他说公主占优,公主就占优? 谁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他是公主府的人,编也要编出对公主有利的东西。 先摆脱他们再说! 冯文邈坐过一次这样的车。 也是降香所驾。 因此,他并不如何害怕,反而在呼啸的夜风声中,焦急地开口:“金娘子,你这是要去哪?我今夜收到家中来信,信上说,长公主向怀王发难,神京大乱。长公主已与淇州刺史勾连,要我快些回乡避难。我驾马车来,正是为了接你和曜儿,随我一道往卢阳去的!” 降香在纵马的空隙回他:“卢阳?冯郎君可是要此刻出城?我可否直往城门去?” 冯文邈:“可以!可以!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冯家府兵在卢阳,淇州刺史不敢为了长公主而得罪我们,守卫他们见了我就会放人!” “吁——”降香急停在了路中央,扯起冯文邈的胳膊,把缰绳塞到他手中,自己则抱着身前的孩子,钻进了车厢,“好!出城便麻烦冯郎君驾车!” 街上家家熄了灯火,只有月光照在路上。 以往,里外坊的大门紧锁,每个街口都有举着火把的巡卫。 今日却坊门大开,一路畅行无阻不说,路上连一只活物的影子也不见。 冯文邈不明所以,但仍听降香的话,驾着马向前去。 不到半刻,又听得身后人问:“冯郎君,可否借你装衣裳的箱笼一用?” “当然,当然。”他仍是一头雾水。 不过,到了城门口,冯文邈便全明白了。 门口的守卫看了他的腰牌,点点头示意他可以通过,但要先验一验车里的东西。 冯文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降香正坐在车厢里,他们难道是要搜人? 但守卫已经到了近前,他不能真黑着脸不让别人看,只得强自镇定,笑呵呵地拦下:“里面都是些杂物,是我要带回老家的,实在没什么看头。” 守卫却没什么文士风度,越过他,一把便掀开了车帘。 完了,要被发现了。 冯文邈万念俱灰,不忍心再看了。 “我们验好了,里面确实只有箱笼,没什么可疑的东西。冯参军可以出城。不是我们故意为难,实在是上头有交代,我们也不敢不从呀。” 守卫的声音唤回了冯文邈的魂。 “哦、哦好的。”冯文邈迷迷糊糊地坐上马车。 他心里满是疑惑,余光扫过守卫放下车帘的手——车里确实除了箱笼,没有别的。 那么,降香人呢? 这这这这么大个大活人,藏到哪里去了? 可守卫站在面前,他也不敢围着车仔细找。 只得心惊胆战地驾着马车,驶出了淇州城。 当城门渐远,从一个小点渐渐变得看不见,路边的农舍也愈渐稀疏,冯文邈终于听见降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冯郎君,请停一下车。” 她从车底跳了出来——她一路上都攀援在车厢底下,逃过了守卫的眼睛。 站定,她又打开一只箱笼,将孩子也取出来。 谢曜依旧一声没哭。 见着母亲,神情竟十分兴奋,又对着她无声地比了个口型:我厉害吧! 降香拍拍他的头:“好了,可以说话了。” “要小声吗?”谢曜用气音问。 “不用。” “啊啊啊——太好玩了!”谢曜大喊道。 这使降香有些不知所措。 他偷听了那么多事,当真不担心父母的关系? “金娘子,之后是要随我去卢阳吗?”冯文邈问。 他强自忍下了心中的震惊,也打断了降香的思绪。 “……是的。”降香有些难为情,“不知郎君可否加快脚程,我想过去借匹马,快马往神京去。” 冯文邈:“往神京?我车上套着的这匹马耐力足,脚程快,我解下来给你,你现在便可出发。” 降香:“那你怎么办?你车上的东西怎么办?” 冯文邈:“卢阳不远,我走回去,两日便到。车上的东西,不要也罢。” 降香连忙摆手:“不了不了,太麻烦你了。” 冯文邈又想到一个办法:“不如这样,我们先往神京方向走,我在最近的驿亭借马,你用我的马走。” 降香连声道谢:“太好了!这样再好不过!” 她要往神京去。 怀王与长公主相争,究竟谁输谁赢,她要亲眼见证。 谢承思活着,她该尽护卫之责。 谢承思死了,她要为他收尸。 83.归途(结局) “便在此别过了,金娘子保重。”冯文邈将降香送到了驿亭的栅门口。 降香牵着孩子,以武人的方式回礼:“冯郎君也保重。” 聪明的谢曜很有眼力见,母亲话音刚落,便也学着她的样子,抱拳躬身:“冯叔叔再见,祝冯叔叔日后官运亨通,财源广进!” 直逗得冯文邈哈哈大笑:“好!借你吉言!日后你若是发达了,可要提携提携你冯叔叔啊。” 谢曜煞有介事地重重点头:“一言为定!” 逗完了孩子,冯文邈收起玩笑的神色,转向降香,不放心地叮嘱:“金娘子,我给的路引,路上记得用。” “有了这封路引,淇州界内,各个驿亭都可驻马,补充粮草水食,比娘子躲藏进山,特意寻找,要方便安全许多,更要快上许多。” “虽说刺史与长公主勾连,但娘子也无需太过担心。其一,政令出城要时间,我估计他们的消息,远不及娘子的马快;其二,我冯家在此地经营多年,各处驿亭也要考虑冯家的态度,不会一味听信刺史之言;最后,怀王在禁军之中经营多年,各地折冲府分别听令于禁军骁、领二卫,驿亭未必敢不买娘子的账。” 降香向冯文邈挥了挥手:“我会的。多谢冯郎君费心。冯郎君还是快回卢阳吧,免得夜长梦多。” “送完娘子便启程。娘子快去吧!”冯文邈也向降香挥了挥手。 降香抱着谢曜坐在马前,利落地翻身上马。 “驾——”一声低叱后,马儿便扬起四蹄,顺着蜿蜒远去的官道,奔跑了起来。 驿亭的栅门,门口的冯文邈,便全都远去了。 “害怕吗?有没有不舒服?屁股颠不颠?要不要慢一点?”降香在风里低下头,询问身前坐着的孩子。 谢曜摇摇头,大声喊:“没有!风好大,好凉快,好好玩!阿娘再快一点——!” 他努力伸长脖子,越过母亲的双臂,仔细地观察两侧飞速后退的景物。 真的很好玩。 而降香听见孩子说风大,这才意识到,大风可能会吹坏了孩子。便将马缰马鞭全收进一只手里,腾出另一只手,揉了揉孩子被风吹过的脸颊——脸已经被吹得冰冰凉,也不知红没红,要不要涂点膏药——现下没有药膏,揉揉能暖一点。 或许是她一心二用的缘故,动作有些不讲究,弄痛了谢曜。 他立刻大声叫嚷着躲避,并且教育起他的母亲:“不要,不要!别管我了,你要专心骑马,要看路!小心不要摔了!” 风的声音也好大,他必须更大声,才不会被风盖住! 降香便收回了手:“好吧,你说得对。但是如果不舒服,一定要跟娘说,明白了吗?” “还有,少说话,不要把风吃进肚子里去。”她一边吓唬她的孩子,一边将身子压低,确保孩子能被圈在她的臂膀之下,为他遮挡侧边吹来的疾风。 马儿不停地奔跑,跑过一整个白天,降香并没听冯文邈的话,在路过的驿亭停下,补充给养。 而是直接越过它们,继续向前跑去。 她不能赌,她要保证自己能须尾俱全地回到神京。 她的性格谨慎。 这件事让她更加谨慎。 她知道淇州往神京的路,也知道在哪里能放马。 她在公主府时,走过这条路。她记得。 夜里,降香将马拴在水边。 谢曜从前一夜起,就兴奋得睡不着,早没了出发时的神气,自己从母亲的包袱里翻出一块饼,就着清水吃饱了,然后倒在火堆旁呼呼大睡。 降香怕孩子遭遇不测,没敢睡实,只是略眯了一眯。 自觉修整得差不多,马儿也吃饱喝足了,她便抱着睡梦中的孩子,再次出发。 秋已过半,夜风比白日里要冷。 刮在脸上手上,已经隐隐有了刀子划过的痛感。 降香脱下外衣,裹在孩子身上。 寒冷使她的四肢有些僵硬,但脑子却像是泡进了寒冽的冰水里——此刻,她觉得自己无比清醒。 她在重新审视自己往神京去的目的。 当然是为了谢承思。 为什么为了谢承思?因为她要证明自己。 证明她不再是长公主派来的细作。证明她不是叛徒。 不仅不受长公主的要挟,反而逃出来找他。 谢承思还活着吗?不知道。 假设他活着,他会信吗?降香总是不会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想,所以预设他活着。 至于他信不信,她也不知道。 一路上只有她和谢曜。他也可以理解成——她为了长公主的任务,不辞辛劳地单骑上京,就是为了卸下他的防备,好一击必中。 不过这也无所谓。 他觉得她是叛徒,轻易就能杀了她——因为她只有一个人。 她死了,也算是传到了消息。 可为什么要证明? 是报恩吗? 跟给长公主一样的理由?显然不是。 她就没对他做过什么好事。这只是履行护卫的职责——想偿还她欠下的债?且远着呢。 只有任由自己被关起来那段时间,才勉强算是偿还。 那究竟为什么要证明? 没有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有为什么? 她就是要证明。 有意思的是,连降香自己都未曾察觉,她一直把自己当成谢承思的护卫,而非王妃。 是她打心里就不信,谢承思立她为王妃这件事? 还是她下意识地想回到过去?回到奸细之事没有败露,她还在当护卫的时候? 这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她根本没意识到这一点。 因此,另一种假设,或许是可能性最大的假设——谢承思活着,她也活着,她并不去深想。 不去想之后怎么办。 反正她是会将谢曜交还给谢承思的。她不会让孩子再和她一起冒险了。她怕。 至于她自己? 大概还是会离开,重新找个地方生活——她有钱。她可以再求谢承思,让他帮忙解决身份问题。 降香对自己说。 往神京的路途遥远,降香带着谢曜,星夜兼程。 她这一路上,除了照顾疲惫的孩子,空余的心思,全在这些东西上了。她翻来覆去地想。 直到想过第六遍,也是离开淇州的第三天深夜,她将马儿从隐蔽的山路,赶回了官道。 沿着这条路往前,再过二天半,就能抵达谢承思的封邑。 到时候,或许能传封信出去。 不过,她最终没有传信。 因为——她在官道上看见了对向而来的一人一马。 其时正逢八月十六,天上挂着的是一轮正正好的满月,月轮低垂,昭示着夜色将尽。 对向那人似乎困倦极了,整个身子歪歪斜斜地趴在马背上,任凭马儿驮着他疯跑。 月亮挂在他头上,却仿佛一口倒置的深井,兜头浇下去,勉勉强强吊着他的神智。 当降香勒马躲避时,那人才终于肯抬起头。 月光映亮了他们的脸。 目光相对,二人俱是一愣。 降香从没想过,她在这荒凉的山野里,竟然遇上了谢承思。 他现在看上去,一点也不金贵了。 面上发间,沾满了路上的灰土。浓密的睫毛眨动,都能抖下一丝尘雾。 美却还是美的。 “金……降香。”沙哑的嗓音,听不出一丝原本的清越,“淇州……生乱,我来带你回家。” 他停下马,撑着上半身,紧紧握住了降香的手。 降香能感受到他的力气,也能感受到他在强撑——他的手腕在密密地颤抖,小臂也一样。 “你怎么了?!”降香撑着他坐正,让他的腿能更好地使力。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焦急。 可他却更坐不住了,整个人直接往地上栽去。 好在降香眼疾手快,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襟,使他免于摔落马下。 谢承思昏了过去。 眼睛不受控制地闭着,额头上,脸颊上,全是冷汗。 若是能伸手探进他的中衣,便会发现,那里更是湿透了。 他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只有牙齿紧紧咬着下唇,似乎还妄图通过嘴唇上的刺痛,来保持清醒。 降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的双腿痛得撑不住。 他只身一人,拖着不能劳累的小腿,骑马从神京来找她。 是她害他。害他双腿撑不住。 霎那间,降香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她会回到神京去。她再也不走了。 她要亲口告诉谢承思,这一次她选择了他,坚定地选择了他。 她当然知道他的情意。 很早就知道了。 但她总是犹豫。 她觉得自己情有可原。 他们之间隔着滔天的仇怨,难道仅凭情谊就能抹去吗? 她当然想。但她不太信。她不相信自己。 所以她要试探,用尽一切手段试探。 装疯卖傻,故意不和他说话是;与冯文邈交好是;离开他也是。 而且,没有期待,就没有失望,不是吗? ——她对别人从不这样,她是有名的老实人,老实人从不让别人为难。 但她想停手了。 她第一次鼓起尝试的勇气。 就像这条从神京到淇州的路——他已跑了大半程,她也该踏出属于她的那部分。 降香将谢承思平放在地上,从自己的马上卸下水囊,为他润了润唇。 又从怀中掏出谢曜的饴糖,掰成小块,伸手撬开他的齿关,帮助他含住。 而后,把他背在身后,重新上马。 就像多年前,他双腿皆废,而她背着他骑马逃过身后的追兵。 ——此刻,她身前坐着睡着的谢曜;身后背着谢承思;左手牵着谢承思骑来的马;右手掌着缰绳,浩浩荡荡地往前行去。 路上,谢承思醒过一次。 脸颊贴在降香温暖的后背,迷迷糊糊地嘟囔:“金降香……我一定是在做梦。” 你没有做梦。 降香在心里回。 身后的道路在马蹄之下飞速后退,前方的群山外是蒙蒙亮起的天色,淡淡的青雾笼住了整片天幕,圆满的日头得像是观音额间的鲜红朱砂,从山间冉冉升起。 而后,金光大放,金芒万丈。 * 同年九月,长公主谋逆事败,当场伏诛。 怀王讨逆有功,太子甘愿让贤。 次年春末,天子身体抱恙,逊位于太子。 世人迎来了新的天子。 新天子尊父亲为太上皇,封长兄为瑞亲王,立发妻金氏为后。 此后又过去许多年。 番外:谢曜大冒险 春狩时节,谢曜学大人的模样,牵着他心心念念的小马,持着小弓猎鹿。 小马已经长大了,可他依旧人小力气小。 ——当然猎不着鹿。 猎不着鹿,谢曜就生气了。 但所学的规矩又使他不得不克制自己。 只好鼓着脸,撅着嘴,扮出一副不想理人的样子。 谢曜随行的伴当,是成素最得意的徒弟。 今时不同往日,成素从原来的王府总管,高升成了禁宫里的内侍省的长官。 成素的徒弟,当然也随着一道鸡犬升天。 谢曜更小一些的时候,谢承思带孩子心不在焉,一应事务,都是成素在帮着张罗。成素与这个吵闹的泼皮孩子,虽说互相看不惯,但感情也因此而亲厚起来。 他自己升了官,没空再看管谢曜,便支了他最看重的徒弟去服侍。 徒弟能得成素看重,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是一等一的厉害。 为了逗谢曜开心,他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他偷偷叫人去逮住两只幼鹿,折断了腿,故意放在谢曜经过的路上。 等谢曜的马儿走近,便故意大声提醒:“哎呦殿下,瞧瞧前面有两只鹿!快放箭!” 谢曜果然上钩。 只见他有板有眼地张弓搭箭,“嗖嗖”几下,箭头插进了幼鹿的身上。 两只鹿应声而倒。 ——像是被谢曜射死的。 至于这两只鹿真正死亡的原因,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谢曜的箭落在鹿的腿上,是旁侧的侍卫偷偷另放了几支箭,切断了鹿的喉管。——这也是成素徒弟的安排。 “殿下好箭法!”他甚至适时地鼓掌,带着左右诸人,一齐欢呼。 与放冷箭的侍卫们,配合得天衣无缝。 谢曜不是一般的小孩,聪明的小脑瓜,一下子就看穿了成素徒弟的意图。 但他却十分享受这一切。 黑黑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过一圈,也学着旁人的样子鼓起掌来:“好好好,再来再来!你们给我再来一遍!都是我猎的鹿!都是我的!” 成素那徒弟,见计谋得逞,笑容可掬地连连应:“遵命,遵命!” 然而,他们这样大张旗鼓地捉鹿,引起了降香的注意。 她亲自起身,询问谢曜的侍者,问他们要干什么。 侍者当然一五一十地答了。 谢曜听见了,急得直插嘴:“不是的!不是的!就是我猎的鹿!是我!就是我!” 降香丝毫不受孩子的干扰。 她觉得这样不好。 不能助长谢曜的坏习惯——要告诉他,仗着身份抢夺别人的东西,是错误的——无论是实在看得见的,拿在手里有分量的,还有名声,功劳,这些看似虚无缥缈的东西。 于是,她把他从马上抱下来,同他讲道理:“谢曜,你不能这么做。明明是别人猎的鹿,怎么就能算在你头上呢?你现在年纪小,猎不着就猎不着,等你长大了,有了更大的力气,自然就能猎着了呀。你不可以随便抢别人的功劳,也要对自己诚实一点。” 降香很有耐心,从前对着谢承思就百依百顺,而又因着小时候对孩子的亏欠,对谢曜更甚。 只是好声好气,温温柔柔地教育他,一点也不舍得打骂。 但谢曜却只认结果——母亲不相信是他猎的鹿。 那他就要闹了。 他挣开母亲的怀抱,谁也不要,一个人哇哇大哭,梗着脖子憋着气,直往人群外冲:“不玩了!我不跟你们玩了!你们反悔!没意思!哇哇哇——” 好像一只摇着鼻子的穿山甲。 身后的侍卫呀,随行的伴当呀,全都乱成了一锅粥。 要是弄丢了,弄伤了这天底下最最尊贵的小子,他们可如何交差? 好在降香依旧十分善解人意。 她及时出现在人前,眼睛又尖,一把就捞住了四处乱窜的谢曜,不叫别人为他提心吊胆。 谢曜脸上的泪痕未干,自己把自己整个人气的通红。脸是红的,耳朵是红的,脖子也是红的,连紧紧攥住的拳头,都是红的。 降香更不舍得骂他了。 只是把他带到远处的主帐里,把他平放在床上,轻轻为他顺气。 谢曜翻过身去不理她,越哭越起劲,把自己弄得直打嗝。 ——直到谢承思掀开帘子进来。 谢曜这次的丰功伟绩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气得他笑出了声。 孩子见父亲也来了,哭声变得更大,恨不得把自己的委屈宣扬给全世界听。 这还得了? 谢承思沉下脸,拉着降香就往外走:“哭什么哭,你还敢哭?做错了事情还有理了?你还委屈上了?你就一个人在这里好好反省吧!什么时候反省好了,什么时候让他出来!谁也不许理他!要是他饿了,就让他饿着!” 最后几句话,是对着帐中的侍者说的。 当然,心软的降香,是不会让孩子饿肚子的。 天色擦黑的时候,她偷偷溜进去,给谢曜送吃的:“饿不饿?快来吃吧……” 谢曜却不急着接受母亲的好意,他扯住降香的袖子,小声开口,声音里满是难为情:“对不起,阿娘,我错了。鹿不是我猎的,我不该让别人帮我作假。但我只跟你道歉。” 他才不要给臭阿耶道歉!他什么都不知道,听别人瞎说一同,就来多管闲事!他根本不配! 降香摸摸孩子的头:“知道错了,这很好。但是你阿耶凶你,也是为你好,他是在纠正你的错误,你不可以对他有偏见。” 谢曜瘪瘪嘴:“那好吧。” 降香又摸摸他的头:“这里没什么适合小孩子玩的东西,等过几天,我带你更好玩的地方,好不好?” 她有些理解谢曜的想法。谢曜太小了,参与不了春狩,但他神气惯了,不想接受失败,就造假来自欺欺人。小孩子的胜负心都强,这很正常。 他是懂事的孩子,但他也应该玩到更开心,更合适的东西。 “好……”谢曜垂着头,小声答应。 * 降香极守约。 叁日后天不亮,她抱着沉睡的谢曜,坐着一辆简单的马车,悄悄地下了山。 没带任何随从。 而车夫是谢承思。 降香夜里与他讨论孩子,顺便说出了她的打算。 谢承思竟突然来了劲,学着谢曜的样子,吵着闹着阻止——当然,他是大人,少不了搬出冠冕堂皇的理由。 诸如什么,太危险啦,不方便啦,谢曜大了要成熟啦,要学会忍耐啦…… 降香不听,他便趴在她身上,用尽了浑身解数折腾她。 直到她受不了,这才得知他的真实意图——他也想去。 恍惚之间,她汗津津的眼前忽然闪过这样的想法: 不是谢承思学谢曜,是谢曜学谢承思。这个孩子,把他父亲撒泼打滚无理取闹的天赋,继承得很好。 “好吧好吧,我们一起去。”她最终说。 “这还差不多。”谢承思抱着她嘟囔。 话扯远了。 说回叁日后。 降香派人提前下过山,找到山脚村落的一户农人,与他们约定好,租借他们的几间屋子一用,充作孩子玩累了,歇脚的地方。 她早就看好了山下的好风景。 ——从这座村落后的小路往里走,有一条山间溪流汇成的小河,从小河再往里,又是一口清潭。 小孩子喜欢玩水,正适合谢曜。 旁边树上嫩绿的枝条,还可以给他编花篮玩。 谢曜曾与她在乡间小住过,很喜欢山野里的东西——若非他在宫里憋久了,念叨着要回淇州去,那里是他的老家,谢承思都不会叫他参与狩猎。 到了地方,躬身哈腰来迎之人,竟是成素。他自作主张地顶替了降香派出来接应的人。 不过,见到是他,谢承思和谢曜倒是很满意。 “成素!成素!”谢曜热情地向他挥手。 成素笑呵呵地应:“哎、哎——小郎君!” “你很久都不陪我玩了!”谢曜控诉。 “他现在不是来了吗?哪里来那么多废话?”谢承思在他额头上敲了一记。 “啊——你打我好痛!”谢曜捂着额头大叫,对着谢承思的手掌,恶狠狠地反拍过去。 谢承思没兴趣和小孩子纠缠,转过身,一脸期待地望着降香:“这里有成素守着,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降香默默地在心里叹了口气,无奈地回:“往村子后的山里去,有一条小河,适合小孩子玩水。” 除了河水,这座山村里,能吸引谢曜注意里的东西,比降香预想的多得多。 譬如田埂。 依循山势而起伏的稻田,栽满了青翠的禾苗,田埂一级高过一级,像高高的台阶。 穿过它们往里走,就是降香要去的河边。 田埂时宽时窄,有时水渠从其间穿过,将原本连在一起的道路,隔成了两岸。 谢曜怕自己掉下去,便平举双手,前脚踩着后脚,小心翼翼,摇摇晃晃地走,不想让自己掉下去,仿佛在探索一座迷宫。 实在是好玩极了。 谢承思不耐烦他这只慢乌龟,一下子便越过他,走在最前面。步伐不紧不慢,袍角翩然翻动,一点也不沾染地上的草屑泥土。 可谢曜却追不上。 他不仅腿短,走路也一脚深一脚浅,分不清哪里能走,哪里不能走,走两叁步,就要陷进软泥里。 “等等我!等等我!”他又大叫。 可他的父亲根本不听。只顾自己往前。 这激起了谢曜的胜负心。 他可是有本事的大英雄,岂能输给最讨厌的阿耶!打不过他,难道还跑不过他?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现在,掉下去对于他而言,变得不再重要了。于是他放下双手,噔噔地跑动起来。 田埂时宽时窄,有时水渠从其间穿过,将原本连在一起的道路,隔成了两岸。 “扑通——” 谢曜没跑几步,就因为跳不过水渠,一头掉进了泥汤里。 幸好降香走在他身后,眼疾手快地拎起了他的衣领,才使他免于头朝地砸下去。 新换的外裳和裤子,却免不了全弄脏。 摔下去的瞬间,谢曜痛懵了。 直到被降香丢在地上,又碰着了擦伤的屁股,终于克制不住,嗷嗷地叫唤起来:“哇啊啊——” 他脑子装着东西,又变成了痛。 他顾不得大英雄的面子了。 顾不得和父亲比试。 看着父亲渺渺远去的背影,好似云中飘去的仙人。他又气又急。 他根本就不在乎我!我都摔伤了,也不回头看我!我现在又脏又臭了,他还是那么整洁干净!我是不是他捡来的小孩!谢曜越想越委屈。 痛呼变成了哭喊:“啊啊啊啊啊——” 鼻涕混着眼泪,全往嘴里流。 谢曜尝到咸味,用力地“呸呸”几下,再用袖子狠狠地抹脸——袖子上沾了臭泥巴,现在脸上也全都是了。 降香见他滑稽的样子,也忍不住想笑。 但她还是勉强地遮掩笑声:“哈哈哈……要不要我背你走?” 连母亲也笑我! 我一定是被捡来的小孩!我是没人要没人爱的小可怜!我只能靠自己了! 谢曜气呼呼地站起身,坚强地往前走去。 他的带着哭腔的喊声落在风中:“不要!” 等到了河边。 谢承思见着谢曜脏兮兮的样子,下意识地往旁边躲避。 一边避,还一边掩着鼻子埋怨:“脏死了,快去河里洗干净!” 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 你嫌弃我,我也嫌弃你! 谢曜倔强地更不愿理会谢承思了。 清澈见底的河水,摸上去冰冰凉凉,一定好玩极了——可他为了避开父亲,克制住了玩水的欲望,气呼呼地往反方向跑走了。 直到他爬到旁边农人堆起来的草垛上。 咦,草垛是软软的? 谢曜试探地跳了几下——它还能弹回来。 谢曜破涕而笑。 他重重地蹦起来,又重重地落下去——草垛也将他重重地送回空中。 “哈哈哈哈哈!” 好玩好玩太好玩了! 阿耶没玩过吧?我才不会让阿耶这个坏蛋玩!我只让阿娘知道! 谢曜偷偷地向降香招手。 降香很愿意呵护孩子的童心。 她小时候没玩过,她小时候不开心。 所以,她希望她的孩子,能尝试他所有想尝试的东西,希望他能开心。 她便顺着谢曜的意思,学着小孩子的样子,与他一起在草垛上蹦跳。 只留爱干净的谢承思一人,远远地蹲在小河边,一遍又一遍地洗手。 谁也没发现收工归来的农人。 直到远处传来一声暴喝:“你们干什么?” 更不幸的是,谢曜与降香脚下的草堆,应声而塌——紧紧压好的稻草,漫天飞散。 “都是你干的好事!带着孩子,还敢干这种害人的勾当!”暴喝的农人紧张地跑来,对着降香兴师问罪。 降香自知理亏,牵着谢曜老老实实地道歉:“对不住,我会赔偿损失的。” 说完,就从袖子里掏出半吊钱,塞到农人手中。 农人收了钱,不好再继续怪罪,但心里的火气却还未消,忍不住要多嘴:“这次就算了。我看你带着孩子,就且先饶过你。你一个女人,不叫孩子学好,尽干这些破坏别人财产的勾当,羞也不羞?” “是是是,是我的错。”降香忙不迭地点头,想快些了结此事。 然而,她这么想,循声而来的谢承思却不这么想。 他很不高兴。 斜着伸出一只手,将妻儿挡在身后。 “你说什么呢?什么叫不知羞?都赔了你钱了,也跟你道歉了,你还要怎样?我夫人给你的那半吊钱,够买几百个你那草堆了,拿了我们的好处,还要骂人,你羞也不羞?不羞也无所谓,钱还来!” 声音比农人还要大。 不仅同他吵嘴,还推了他一把。 这时倒一点不嫌脏。 “就是就是!”谢曜本来还讨厌着父亲,听他这样说,也暂且放下仇恨,大声附和,“你就是欺负我阿娘人好!” 农人笨嘴拙舌,说不过这对伶牙俐齿的父子。 可他又不想还钱。 晒得黝黑的脸颊涨红了,支支吾吾地吐不出什么话。 最后只挤出一句:“算了!” 转身就想走。 谢承思却拉着他,不许他走:“让你走了吗?你给我夫人道歉!不道歉,我跟你没完!” “你可知道我们是何人?我们是随天子来这里春狩的从者,你要是想对我们耍什么花招,到时候天子起行,清点人数,你们这一带的人家,全都逃不过!”谢承思又补充道,“不信你看我们的打扮!” 他看上去是在胡搅蛮缠,其实考虑十分周详。甚至还想到了,这农人可能不服气,要叫其余村民来帮忙——他们人多势众,自己到时候不好脱身,不如先把他唬住。 农人抬眼打量他,知道他没说谎。 而他们世代居于围场之下,大多数年头,都是做贵人的佃户,相当清楚天家的规矩。 果然不敢再同谢承思吵架。 低下头,不情不愿地大声喊:“对不起贵人,是我有眼无珠,有眼不识泰山!” 谢承思这才冷哼一声,放过他:“这还差不多,你走吧。” 降香很不赞同谢承思的做法。 但直到农人垂头丧气的离去,她都没有出言阻止,而是一直顺从地站在谢承思身后。 实际上,她有些恍惚。 她想到了许多年之前。 谢承思总是不分是非地护着她。 连谢曜也是一样。 她的眼角也有些湿润了。 降香轻轻环住谢承思的腰,将脸颊贴在他的背上。 “谢谢。”她轻轻说。 饶是脸皮厚如谢承思,在这一刻,薄红也瞬间染上了双颊。 “哈哈哈哈哈——阿耶脸红了!”谢曜终于抓住了他父亲的小辫子。 大仇得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