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口二 十二月》 三 二楼是个公共阳台,跟别栋楼相接着,不过这里早没有人居住,已经变成他专人使用的地方。停妥脚踏车,他进屋开灯脱下衣服,肩头纱布渗着血。 成大事,东方彻的老家在这附近,段天风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应该要搬家吗? 拿着手机,他拨出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他知道他是严过江的人,他注意他很久了吗?手机另一端佔线着,他再打,再佔线,最后火大乾脆丢到床上。 妈的!说什么这支电话专门为他而设。 抽下掛在铁丝上的毛巾,他进浴室擦澡,极度心不在焉。直到滚烫的热水泼上伤口,他这才被灼热的刺痛感唤回现实。 浴室内氤氳的热气让他心浮气躁,随意擦拭几下就当清洁完毕,拿出药局买的药品,他剪开纱布,坐在房内唯一一张椅子上,抬高右脚架在窗台上,一口气消毒上药,为自己深浅不一的刀伤咬牙治疗着。 阿良在帮他上药的时候没感觉,怎么现在痛到他直发抖,他是买到劣质品吗?都怪容毓良,说什么都不让他带医院的药回家,坚持要他亲自到医院换药,他哪那么多美国时间? 看着药局袋子上的地址,任书禾连同剩下的药品丢进垃圾桶。改天找老闆算帐去! 仰头,瞄见刚刚楼下送货大哥给的水果礼物,他伸长手打开,发现是一颗颗娇红、鲜嫩欲滴的草莓跟樱桃。 果然是国外来的高级货,想不到见不到几次面的大哥这么大手笔,一口接一口,他的烦躁心思稍稍被安抚了些。 埋在棉被里的手机震动,他赌气不想去接,继续享受他的奢华水果餐,但来电响了又断、断了又响,对方比他更有毅力。 朝窗外遮雨棚上的樱桃籽群再吐上一颗,他拖着脚步躺上床,懒洋洋接起:「说完生意了啊康sir,当初不是说这个号码我专门使用的吗?」 「你还敢说,刚刚才在跟阿庆讲你的事,前几天打架的事有人指认出你了,他好不容易才说服分局的员警说你是被害者,不让你被抓到把柄,你的伤好点没?」卧底形同真正的黑帮份子,被逮到判刑关监狱都少不了,但他在这样的环境里身不由己,康京只能尽量帮他销案底,不被警方告上法院。 「很痛,不过死不了。」 「记得找上医院找阿良换药,他说你今天没去。」任书禾一听皱眉,现在是全世界的人都在注意他的行踪吗? 「找我什么事?」康京没忘电话是他先打给他的。 是啊,找头头什么事?他可不是三岁小孩,遇到什么疑虑不痛快的事就哭着回家找爸妈解决,他现在是卧底,任何事都攸关生死,不能随随便便把其他人搅和进来。「内裤没了,帮我买个两打送来。」 抬手遮住视线,透过指缝,无油漆装潢的水泥天花板像极了监牢。不,这里还有四面水泥墙壁,应该更像一座墓,他被禁錮限制在这里,慢慢地,他会变成鬼魅,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都需要偽装。 他会无法在太阳底下生存,他会只在夜半时分游走这个世界…… 「现在的高中生都穿什么尺寸,s还是m?」话筒传来戏謔的笑声。 任书禾脸色一变:「给我买最大号,记着,我只穿三角的!」 二 踩在脚踏柱上,夏芙搭着他的肩,迎着南风嘴角漾笑。「好舒服!」 学校位于坡上,路程一路向下再流畅地骑上车道,一下红砖路一下石子路,他技术极好加上车子的功能性佳,真没颠簸之感。 「不错吧!」转头看着后边来车,他准备左转,却看见一辆停放在路边的吉普车,熟悉得刺眼。 察觉脚下的车轮加速,她不自觉抓紧了他肩头,捏疼了他的伤。「书禾,你慢点!」 「站稳了!」猛然一个右拐,又急又猛,身后女孩差点飞了出去。 「啊!」急忙搂住他的胸,她微弯着身体贴在他背上。他要去哪里,这不是她家方向啊? 一群黑衣人正从俱乐部出来,前头领步的男人突然停下,后面一串跟着的人不敢超越。「段哥?」 「他是任书禾?」 顺着目光看过去,来人眼色极好,一下就认出脚踏车上载着学生妹兜风的金发男子。「是,听说前几天为了救同伴,挨了两刀。」 虽说不是危及性命的大伤,但为自己人拼命的义气传回帮上获得不少称许。「需要带他过来吗?」 「不用。」段天风拾步进入饭店。 疾速前驶的脚踏车终于停了下来,夏芙巍颤颤睁开眼,看见已到家门外立刻跳下车子,积压的情绪忍无可忍一瞬间爆发。 「你太过份了,这样吓我很好玩吗!」枉费她还担心他的伤,要等他一起下课。 「照你这种骑车的样子,活该你会被撞!」有好几次他逆向行驶,刚刚她真以为她就要跟车子对撞了。 受惊未抚,夏芙气到口不择言。 任书禾有口难言,只能看着她负气的背影没入大厦内。车转龙头离开,他骑回夜夜灯火通明的住处─果栏。 这里是全香港水果批发集散地,虽为三级歷史建筑,但房屋多破腐老旧,两层高的传统楼房一户挨着一户,与铁皮屋错落交杂,白天的时候大大的铁闸紧闭,层层纸箱跟重重的木头车堆放路边,少有人烟接近,与只有几街距离远的弥敦道天差地别,苍凉得就像是被遗弃一样。 不过到了夜晚与凌晨时光,一辆辆货车满载来自世界各地的新鲜水果,搬运工人跟交易的买家卖家将街道堵塞得紧,这时属于果栏的日常生活才正要热闹地揭开序幕。 已经有零星几间商家开门做生意,他跟货车上的人影打招呼。「大哥今天这么早?」 叼着菸,赤裸着上身的中年大叔皱眉盯着他看,好久才认出他来。「你是发生什么事,包到整张脸快不见!」 「出了意外,小伤。」 「等等。」倒出刚刚买的菸酒饮料,大叔拿着空袋子在纸箱堆里东挑西拣,最后绑紧袋口丢给他。「让你补补身子,国外来的高级货不要浪费了!」 「多谢!」 将脚踏车扛在肩上,他走向后边楼梯准备上二楼,却看见路边停放着他刚才避之唯恐不及的吉普车,一个人影倚靠在车门上,悠哉至极。 「段哥。」任书禾放下脚踏车,站直身子。 踩熄菸头,段天风走出暗影处。「你住在这里?我以为年轻人不会喜欢这种地方。」 他跟踪他?「只是个睡觉洗澡的地方,我什么都不挑。」看到他眼睛瞄向他的脚踏车,他拍了拍椅垫。「只挑这个,上个月刚发表的新车款,不错吧!」 「嗯。」点点头,他显然不太感兴趣。「上周东麻的场子你也在,这是那时候伤的?」微微偏头侧目看了两眼。「为了救谁让你这么拼命?」 「还不就是阿飞那拖油瓶,胆子小又拉不下脸来,硬说要跟着我们去砸场子,结果到了现场跟龟孙子一样躲在角落,差点没被打死,这一刀再砍在他身上就一命呜呼了。」没胆硬要跟人家混黑道,那屁股没长几根毛的小子八成躲在棉被里哭了三天三夜。 「值得吗?」 他的问题有问跟没问一样,因为回答的都绝对是黑道说法:「兄弟嘛,没什么值不值得,出来混讲的不就是义气!」 明显找话聊的气氛和谐得尷尬,任书禾知道段天风在测试他。 幸好纱布缠住他大半的脸,不然现在他的表情一定不自然到极点。 他不晓得龙门人人口中的「段哥」怎么会对他感兴趣,今天之前他根本没跟他正式见过面,没场合没身分没地位,更枉论他会知道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段天风长时间跟在东方彻、也就是龙门新上任当家主人的身边,做事不张扬拿翘,为人低调神秘,他对他的认识都来自警队给的资料。 他不跟任何势力交好,不与他人亲近,不带小弟在身边,却几乎掌握了帮内所有的资源,表面上他听命于东方彻,但地位几乎跟他平起平坐了,两人行事作风跟灰冷的气质也颇为相似。 隐身在幕后的才是真正的权力者,他们两个都是黑社会的年少英才,不是简单的人物。任书禾顾忌在心,小心应对。 「你对龙门看重得多,还是学校看重得多?」讲到重点了。 「当然是龙门,我伤过人蹲过监狱还是个留级生,以后到了社会上谁会给我工作,上课只是为了兑现对我爸妈的承诺,拿到毕业证书后我就自由了。」 他刚进龙门没多久时间,学生身分最不容易被起底,刚好他没受过高中正规教育,趁这个机会沾沾杏坛的春风雨露。 「你跟在严过江身边?」 「是。」 「他让你继续上学?」天色渐沉,火光在黑暗中迸发,段天风点燃香菸。「我怎么不知道龙门什么时候变成课后辅导的安亲班了?」 任书禾沉默。 他有耳闻龙门新当家的不希望把触角伸进校园里,要做就做大票的,吸收未成年的学生容易被政府盯上,做任何事都畏畏缩缩绑手绑脚,搞不好连枪都拿不稳,根本是扮家家酒,不过有些前朝的大老还是依照自己的风格在做事,所以他怎么回答都不对。 「来一根菸?」敞开菸盒,他邀请。 「我不抽菸,谢谢段哥。」摇手拒绝,香菸却硬是塞进他手中。 「连菸都不抽,我要怎么指望你成大事?」 成大事?「段哥意思是……」 他拐了个大弯。「你跟班上同学感情不错?他们知道你是混黑社会的吗?」 下午他载着同学,一看见他就像逃难似的反方向踩着脚踏车飞奔而去,白痴都看得出来他在怕什么。 闻言无语,他答是或不是都没意义,他渐渐知道他为什么现在会出现在这里,跟毫无交集的他聊起话了…… 一掌拍落肩膀,任书禾痛得直冒汗。 「好好养伤,我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段天风转身,走没几步突然又回头。 「我没跟踪你,东方的老家就在附近,以后罩子放亮点。」 一 上课鐘声回盪在校园内,炙阳高照,蝉鸣鸟叫,教室间传出朗朗的读课声,书香气息瀰漫在神圣的校园内。 趁着台上师者转头写着板书,任书禾压低身子从教室后方进入,坐进角落堆放扫帚畚箕抹布等清洁用具前方的边缘位置。 女孩听见声响回头,大半颗头颅被纱布掩了去,没被包覆的脸肉也是青紫红肿的猪头,衝着她咧出大大笑容。 她大惊。「你出车祸吗?」气音道出,他三天没来上课,怎么今天变这付德性? 「对啊,请了三天假,现在讲哪一页?」老师回过头,他推她坐正身子。 「任书禾,你是怎么回事?」老师一讲,全班同学「唰」地一致回头,有人投以关怀问候眼神,更多的是抑制不住的爆笑。 「出了车祸啊!」自己不会看。 「出车祸只伤头没伤四肢?」经常带着大伤小伤来上学,她对他起疑很久了。 「有啊,你要看吗?」说着,他抬起右脚放在桌上,裤管一捲,一道丑陋的黑色缝线从脛骨沿着小腿肚往后延伸。 爆笑声顿时中止,取而代之的是抽气声跟尖叫声,还有人爆粗口咒骂出声。 是现在的年轻人血气方刚不怕死,还是他老了。数学老师摆摆手,差点没吐出来:「好了好了,等等下课到教务处填保险资料。」 继续上课,几十张字条四面八方传来,全都是慰问之意,任书禾一一回覆丢回去。 他跟班上的同学处得不错,虽然是转学生又常翘课,但大家对他无差别对待,他努力让自己的成绩维持在水准之上,老师睁隻眼闭隻眼也当作没看到他的缺勤纪录。 身处在险恶的黑社会环境,学校对他而言是心中的最后一块净土,他细心经营,不让另一个身分被发现。 下课时间,他埋首猛抄最近三天的课堂重点。 「老师不是叫你去教务处填资料吗?」抬头,女孩侧坐背靠白墙,扭转着身子支手撑着下巴,微风吹起披肩发梢,白净素丽的脸庞近在眼前。 任书禾瞇眼微笑。真好闻,她昨天应该是用了梔子花的洗发精,他上个月陪她去买的。 「不用了,我自己的保险公司都弄好了,赔得更多。」他怎么好意思说他是寻仇反被对方砍的。 眼周还红肿得厉害,他看着笔记有点吃力,头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突然,他的书被抽走。 「这样伤眼睛,别看了,等你伤好了再来抄。」夏芙微笑露出酒窝,又补上一句:「我陪你抄。」 望着她,他跟着她笑,像个傻子一样。「好。」 游刃有馀地度过每堂课老师的审问,转眼间已是放学时间。 「什么时候拆线啊?」男同学一边脱去制服换上运动服,一边朝他走来。夏芙羞得赶紧拿起书本遮住緋红双颊。 「医生说两个礼拜后再回诊看看,干嘛?上次斗牛输不服气,趁我受伤要挑一个是不是?」仰头靠在窗台上,他慵懒睁着一隻眼。 「不是我,是隔壁班要挑,考完期考最后一天下午,那时候你伤是好了没啊?」 任书禾沉吟,距离期考还有一个月时间,他这伤太严重,已经被阿良警告好好养伤不准再有意外发生,不然就跟常子庆一样,领残障手册的机率翻倍跳,轻轻一勾就到手了。 「我再问问医生,你们先练吧,先别算我。」 「喂!是不是男子汉,一个月这伤还不好?」 他一听抢过篮球朝出言不逊的来源丢过去。「你也去缝100多针看看啊,看你还是不是男子汉!」 「书禾伤成这样你还叫他打球!白目欸!」另一人抄起篮球拎起书包。「我先去佔场,书禾你好好养伤,好了再跟隔壁班战一场。」 几名男生相继离去,教室顿时空荡,只剩他们两人。 夏芙收拾书包,瞧他还悠哉地闭目养神。「你还不走吗?」 「天还亮着呢,这么急着回家干嘛?」 他其实是把学校当成逃避现实的地方,唯有在这里,他才能正视自己最衷的初心,提醒自己身负的使命,千万不要跨过了那条越来越模糊的界线。 「你是在等你的家人来接你吧,我陪你等。」善解人意的女孩站起身又坐下,随口开了话题:「我好像从来都没看过你家人,他们平常工作很忙吧!」 前几次的家长会也没见他父母亲来过,但他的球鞋跟背包都是国际知名品牌,家境应该不错。 「他们住在国外,根本不会回香港。」他是港日混血,老爸在日本工作,娶了个漂亮的日本妞──也就是他老妈,就定居在日本了,两老当儿子现在正乖乖在香港警校受训着呢! 「我骑脚踏车来上课的。」 「他们不知道你出这么严重的车祸吗?你应该告诉你爸妈,你需要有人照顾。」他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吗? 「你要去哪里?」见他起身,夏芙立刻上前搀扶。 「回家,顺便送你回去,也证明给你看我没事。」他的脚是有点跛,但骑车借力使力,总比一步步拖着跛脚走轻松多了。 来到车棚,他牵出一辆登山型自行车,铝合金的车身喷上黑金色的烤漆,整辆车闪闪发亮。 「你的脚踏车不是粉红色的淑女车吗?」 「车祸报销了,这辆新买的,帅吧!」随口乱诌,有关学校用品的花费他永远捨得,不然他的人生也没什么重心了。 「上车,哥带你兜风去!」 六 一年后 隐身在暗巷里,任书禾锁定眼前的夜归女子,待目标一走近,又快又狠的手一勾将猎物拐进阴暗处。 「救命啊!救──」一把刀刃抵在腰间,女子顿时不敢再出声。 「钱交出来,把你身上所有的钱都交出来!」齜牙咧嘴面目狰狞,从她抖得厉害的手中夺过所有钞票,他立刻推开女子转身就跑。 脱离刚才的范围,他跑到两个街区外的另一个热闹商圈,刻意选了间不起眼的拉麵店光顾。 「两碗酱油拉麵,大份的。」忽略其他客人的注目,他坐在角落位置,玻璃窗那面映出街上周五夜晚寻欢作乐的人们,这面则是映出蓬头垢面的邋遢男子。 抬起下巴摸着已放肆生长一个礼拜的鬍髭,等等该去买刮鬍刀了。 今天第一餐送上,任书禾埋首狼吞虎嚥,超过二十四小时的过度飢饿让他失控,喉头一噎差点全咳出来,没空理会数道贴上的嫌恶目光,他持续大口进食。 十分鐘后他叼着牙籤,在柜檯丢下一张大钞头也不回出了店门。 他是不受欢迎的客人,要不是故意端出恶煞黑脸让人不敢靠近,恐怕他早就被赶出来了。 既然惹人嫌乾脆吃饱就走人! 接近午夜时分依旧繁华热闹,高楼的明灯跟绚烂的霓虹灯光,为世界知名的夜景持续美丽绽放着。 霓灯林立的街上不是酒店就是pub,再不然就是牛郎店,一身黑在街上游荡,随意扎起的长发,精瘦的身材,脸上无谓不羈的神情,比起打扮时尚入流的牛郎们,任书禾更吸引观光客的目光。 「嘿,今晚一个人吗?」一条光裸的手臂打横挡住他的去路,漂亮女子在寒夜里只穿黑色无袖蕾丝薄纱洋装。 「你的价格怎么算,帅哥?」 「你认错人了。」日语溜出口,转个半身闪开,他没理会微醺的美人。 「别害羞,他们给了我这么多名片我一张都不屑看,我只看得上你。」亮出手中一叠一路走来收到的招待所名片,苏心黎往后一丢,全落在了桥下的运河里。 「跟姊姊说你一晚多少钱?」 身子往前贴近,柔软的胸膛轻压着他,独特的女人香几乎要融化他…… 「想睡我,下辈子吧你!」挨近她耳边,他吐出话拒绝,原本想这豪放女会鍥而不捨,没想到她却咧嘴大笑,朝身后比了个胜利手势。 「我赢了!」 远处一群女生见状唉声叹气,纷纷从包里掏出钱。 她们拿他当打赌的对象? 见美人喜孜孜地准备去收钱,这次换他拉住了她。「美女,没有我的配合你怎么会赢呢?也该给我分红吧。」搂着她腰际,任书禾手劲越收越紧,两人快相贴在一起。 「当然可以,喏!」她这个人最大方了。从皮包里抽出钞票,苏心黎掀开他外套塞进内袋里。 才这样?「你觉得够吗?」 「这价格在路上都可以买牛郎两夜了,你觉得不够吗?」她用两夜的钱买他短短几分鐘,算够给他面子了。 竟拿他跟那些不伦不类的牛郎相比?这女的可以再侮辱人一点! 「你们打赌的钱不止这些,六四分,我六你四。」 「跟你说不到几句话就要这么多钱,你坑人啊!」还他六她四,早知道路边随便找个牛郎玩玩就好! 「我就是坑你,不然我们现在立刻去开房间,你反而钱拿不到,还要付我出场费。」说着,他亲了下她粉嫩的脸颊。 她们肯定是赌他会不会答应跟她过夜,无聊。 美女脸蛋瞬间涨红,这激烈的反应反倒让任书禾挑起眉。「你这反应是没经验,还是没跟牛郎开过房间?」 一个响吻又贴上,上帝说做人要公平,亲了一边,另一边也要亲才可以! 开房间?他想得美!急忙退后两步,不然刚补上艳红的嫩唇难保不会被他吃了。 已经酒醒的苏心黎快速掏出皮包内所有钱财,全塞给他。「不用六四分了,都给你都给你!」都怪她跟朋友们喝了酒就爱玩,现在遇到高手也只好花钱消灾。 看着白花花的钞票,任书禾心情大好,朝着离去的背影大喊:「下次有需求可以找我,来者不拒绝对配合到底!」 在这场合这话显得淫秽了,苏心黎摀住耳朵跑第一个,丢下已笑歪腰的朋友群。 餐风露宿这么多天,这下终于可以找个像样的地方睡觉。找了间巷弄内,不需要证件入住的小型旅馆,他第一件事就是泡了个热腾腾的澡,虽然淋浴间狭窄,房间内也充满潮湿的霉味,但他已满足,一沾上床就呼呼大睡。 五 任书禾没想到他的考验还不止于此,警方对他的学校展开调查,也抓了十来个确实买卖毒品的人回去,这天学校大家议论纷纷。 「那几个学长我以为他们只是不爱唸书,没想到竟然有在吸毒,你说,卖毒给他们的帮派份子是不是很可恶,好好的人生就这么毁了。」 步出校园,夏芙发表心中所想,任书禾牵着脚踏车不发一语。她终于原谅他那天飆车吓坏她的事,答应再跟他一同放学回家,但是他却笑不出来。 两个黑衣男子从旁窜出挡住去路,女孩惊吓直觉往他身后躲。 「什么事?」沙哑开口,这两个人他在帮内看过,是东方彻的人,只是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找到学校来。 「彻哥要找你,现在。」 点头,他将脚踏车交给女孩。「我有事要处理,你可以帮我把脚踏车放回学校吗?」 「你要去哪里?」这两个人长得太凶神恶煞,夏芙小声问出,好像一大声说话就会被扭断脖子。 「去找朋友,别担心,我们明天见。」微笑让她放松,他有种预感,这是他最后一次对她笑了。 被带回帮会,椎心的场面在等着他。 少年曲着身子躺在地上,头脸跟裸露在外的手脚满是伤痕,衣服上也渗印了血跡。 「阿飞!」他想要奔向他,却被挡了下来。 「你是任书禾?」抬头,循着陌生的语调望了回去,看到了站立在一旁的东方彻。「你认识他?」语气不慍不怒,就像是在跟朋友打招呼一样,平淡且平凡。 「是。」段天风跟高军也在现场,严过江坐在关公神桌下的檀木椅内,闭目沉思。 「是他跟警方报的警,校园贩毒的事才会曝露。」段天风接了话,任书禾第一时间反驳:「不可能!阿飞不可能做这种事。」 推开横挡的手臂,他蹲在奄奄一息的身影旁边,着急呼唤:「阿飞,我是书禾,醒醒!听得见我说话吗?」他口鼻都是血,虽然可见的伤不多,但他知道黑道残忍的用刑,他一定是经歷了一场酷刑。 「书禾……」撑起手肘,他极力想要说些什么。 任书禾贴近耳朵。「不是你报的警,你是被误会的对不对?」他胆小如鼠扯了他不少后腿,做什么事都没有主见,只会傻傻跟着别人,不可能向天借胆背叛龙门。 但是,他却听到了他如丝的气音,迟来的懺悔……「对……对不起……」如雷轰顶,任书禾揪紧他衣襟,不敢置信地瞪视着他。 「他向警方举报就为了奖金,现在却是没命花了。」可怜的孩子,大好前程就这么没了。一支枪柄突然递向他,高军从黑暗中现身。 「做……做什么……」松开手,他往后退。 「他不死也半残了,倒不如送佛送上天,一枪给他痛快。」他说着,嗜血的快感诱出他的笑。 他的意思是要他亲手了结他的生命?无法思考,枪已经塞进他手中了。 龙门有份量的人都在这里,他知道这是他表现的机会,让他们知道他坚如铁石的心肠,遇到背叛时,他可以轻易毁了那个人,就算那个人是当初自已不顾性命为他挡刀挡枪的人。 「不行,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为什么要逼他!他想丢下枪,突然一个人影逼近,抓住他拿着武器的手,按下了他扣在板机的食指…… 「砰!」 瘫在地上的少年抖了下身体,再也没有动静……任书禾看着自己手中的枪,看着在血泊中的、已无意识的躯体,剎那间全世界的时间都停止了,他想大叫,他想大哭,却什么都无法反应…… 他听到高军嘖了声率先离开,他看到严过江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在他耳边说「你以后就会习惯的」,然后也走了,好像躺在地上的只是一个陌生人,连死亡都不值得花时间缅怀。 双手插在裤袋,东方彻在迈开第一步后又回头。「能让天风动手,你不简单。」意有所指的语气,富饶兴味的眼神在他跟段天风之间游移。 「是他自己开的枪,他手抖到枪都快掉了,我只是想帮他稳住,没料到他就这样扣下板机了。」段天风摆手,一付事不关己。 不是,不是这样的!明明就是他借他的手杀了阿飞! 不过他知道说什么都没意义了。那年夏天,他亲手埋葬了他的好友,也决定埋葬自己的人生,他是个没有资格做自己的人,更遑论与谁知心交友、与谁谈情说爱,那只会落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他已经嚐到了嵌在骨子里的痛了,他不想再有一次那种感觉,所以他必须武装自己,远离他不想伤害的人,第一个,便是那女孩。 四 霓虹彩灯闪烁跳动,旺角大街上一群群老人各据街道中央一区,扭开自备的音响喇叭,忘情地扭腰摆臀,声量越调越大、舞姿越趋张狂,夺目的身影无疑是香港夜生活下了另一註解──除了年轻人,它也属于老年人的天下。 巷弄装饰得金碧辉煌的按摩店内,私人包厢门扉紧闭,出入口站了两个黑衣恶煞,门内中年男子赤着上半身趴在油压床上,细嫩双手在整面青龙图腾背上,或劲推或轻捏的按摩,让他感到无比放松。 「书禾,来。」 「严爷。」双手负在身后,任书禾从床尾移动到床侧。 「跟了我半年多了吧?」 「是。」 懒懒地从油压床上的小洞中抬头,严过江瞄了眼他头上的伤,又趴回去。「绷带缠得这么丑,你自己换的药?」 「医院人杂,这点小伤自己来就好。」 「很好,我欣赏你。」抬手示意按摩小姐停下动作,严过江从床上坐起,取过毛巾熟练系在腰间,屏退了外人。 「你见义勇为帮兄弟挡这一刀让大家印象深刻,现在你表现的机会来了,过来一点。」他招手,像在使唤一隻训练有素的狗。 弯着腰,任书禾面带期待的微笑,一颗心却高吊到简直快吐出喉咙。 「前几天我这边进了一些货,外面市场买不到的a货,算算还在装模作样唸书的就你最死心踏地。」说实话,领着这么多人,他一个月之前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我知道你在学校混得不错,这些拿去!」他往他手中塞了一包白色粉末。「试试学生们的水温,记得,要慢慢放,让他们慢慢地上癮,越多人上鉤越好。」 看着洁白如雪的致命诱惑物,任书禾犹豫了三秒鐘时间,就这一瞬间心思被看穿。 「你不愿意?」 「不是,我是在想,龙门不是不希望在学校搞这些东西吗?」未成年学生主动混黑帮可以说是他们心甘情愿走险路,没人拿枪指在他们头壳上威胁逼迫,但拿毒品控制又是另一回事了。 容易被警方逮个正着不说,校园经营本就不易。 「那是他们以前不懂,学生才是国家未来的主人翁,要发达就要先掌握国家的栋樑之才,新当家的现在知道错了,叫我照我想做的试试,他们等着看成效。」藉此也让帮上人看,他严过江虽地位权势被贬,不过不是弱鸡一隻,东方彻跟段天风懂什么,现在还不是有需要他出力的地方。 看来是段天风主导的,这就是他说的大事吗? 「好好把握,这事干得漂亮的话,以后你在帮内的地位绝对不一样,我保证。让几个人帮着你,有什么需要就说。」 「谢谢严爷。」 / 好几座木製座椅阶梯堆叠在学校后门的废弃体育馆里,几乎快顶到了天花板,任书禾在最高处靠坐,头倚气窗金发在夕阳馀暉照射下发出一道细微光晕。 他翘了一整天的课,一大早就窝在这里,瞪着掌中那一小包白粉瞪到眼睛都要脱窗,心乱如麻。 两天了,严过江在盯他,他再不有所表示几年的卧底心血就白费了,可这出乎意料的发展不在当初卧底计画的设想中,一步偏后面都会跟着偏离主轨,他还没来得及跟康京报备…… 一群人走进,嬉闹间不时爆粗话,屌儿啷噹的姿态看来是在校园最嚣张横着走的高年级,尤其在额头染一搓蓝毛带头的那个,连班上同学都被他勒索过。 任书禾动作俐落地跳下阶梯,面对恶名昭彰的校园霸王面不改色。 「你谁?」这里根本不会有人来,看样子这小子是在堵他们。 任书禾不回话,提步缓缓接近,无视他们已从书包翻出的刀械。 这些人他都知道,平时成群结队,在学校只会叫嚣做做声势,晚上就在外头廝混,尽找些老弱民眾勒索,真要叫他们一刀捅下去倒不如捅他们自己比较快,连帮黑道小弟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这是什么看到没有?」不跟他们浪费时间囉嗦,他亮出重点主角。「高纯度的海洛因,產自金三角的鸦片罌粟製炼,无时无刻都可以吸,只要七秒鐘,包你快乐似神仙。」 一把揽住蓝毛的肩,他笑得邪魅。「你在学校里廉价兜售的兴奋剂根本不能比,这才是高级货,有钱还买不到的。」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卖药的事?」额间沁汗,他的话、他的眼神是专业认真的,他根本不知道毒品还有分什么金三角什么纯不纯,他的兴奋剂也是一个药头提供给他,他只是觉得威风才当起下线做起买卖。 「我的小弟向我报告的,他说你不错,是个人才,所以向我推荐你。」任书禾在他面前拆开包装。「别卖那些骗小孩子的东西了,这才能赚大钱,来一点试试?」 「不要,我警告你别过来!」伸直手臂,利刃直指咽喉,阻止如恶魔附身的他靠近。白痴都知道海洛因是一级毒品,是会令人上癮的麻醉药,根本碰不得! 手刀一扬击中颤抖的手腕,任书禾有如鬼魅般晃身欺近,手掌抓着白粉就往他口鼻塞去,吓得气势已失的蓝毛大叫:「我不要!救命啊……救命──」 倏忽住口,带着惊恐的大眼瞪着抵住肚腹的枪支,他倒抽一口冷气,本来要扑上前为他解围的其它人也呆愣在原地。 枪!他不是学生吗……怎么会有枪?还随身携带! 雪白粉末整坨灌入鼻腔,蓝毛咳到跪地发抖,拼命作呕想要吐出来。 「放心,这些量吃不死人的。」任书禾放低手枪没作攻击姿势,但环视周遭,投射过来的皆是惊慌害怕的眼神,他拋出一包黑色塑胶袋,沉甸甸的掷地有声,露出以夹链袋包装的白粉一角。 「帮帮你们的老大,这些货一个礼拜之内要发出去,不收钱,记着保密。」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不到两个月已经每个礼拜都有固定的出货量,海洛因容易使人沉癮,加上他的货等级好纯度高,吸食过的人已经被制约,毒癮发作起来不是其他三流的货可以解的。 放下脚踏车,任书禾推门进屋,第一件事就是开冷气,再立刻从书包拿出刚收到的白砖,开啟电灯开关顺便叼了一根菸,点燃打火机的同时灯光大亮。 窗边站立的人影让他一吓,往后踉蹌跌在床上,翻倒了冰箱上胡乱堆叠的便当水果。 捡起地上的苹果,他气得丢过去。「你他妈要吓死人是不是!」 身子一蹲,康京躲得快。「喂喂喂,你这是对长官的态度吗?」 「你不说我还以为是鬼咧,警察可以随便擅闯民宅吗!」他明天一定要立刻请锁匠来加道锁,刚刚差点没被吓出心脏病,越想越气,他又拿了颗柳丁砸过去。 「够了哦你!这些是什么东西?」指着桌上的磅秤天平跟医疗级手术刀和手套,还有用夹链袋分装成好几包小份量包装的白色粉末,康京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在做什么好事。「拿出来!」 「什么东西?」 「还装傻,我叫你拿出来!」两人拉扯了一阵,还是让康京抢了去。 拆开保鲜胶膜,他剥下一角浅嚐。「你这小子,竟然给我卖起毒品?!」还特地装了冷气怕天热变质,根本比黑帮的还专业。 「严过江指使的。」 「他叫你吃大便你吃不吃?」冷冷堵了回去。 他有选择的馀地吗,说不定哪天他连粪坑都得跳!「我能怎么办,我才跟他多久?不干个有名堂的事出来我永远碰不到核心!他说这事做得好的话我的地位会不一样,说不定以后就可以跟在他身边,知道他进货的仓库在哪里,他们交易的路线是什么了。」 没回应,康京知道他说得有理,亲近不了高层的话卧底一辈子都是白搭。「下次任何事都先跟我报备商量,别等出了乱子才让我帮你收拾。」 「发生什么事?」 从西装内袋拿出一纸复本,康京递给他。「毒品调查科的人在查了,你也被盯上。」贩运危险药品一经定罪,最高可能会判终身监禁,他学生身分或许不会被判重刑,但若一旦被警方提起公诉,他卧底也不用混了。 不管上面有他的头像照片跟与黑帮往来的资料,任书禾塞还给他,看一眼都嫌懒。「想办法把我排除掉啊!」这不就是他当长官该做的活吗? 「王八蛋,你以为这么容易吗?」 要是他三不五时捅这种篓子,他保安科科长的位置也做不久了。「你小心一点,别也染上了毒癮。」 九 瞇了瞇眼,任书禾醒来发现自己在医院,头上的伤口已被处理过,缠着纱布。 起身坐在床上环视四周,这是单人病房,空间静謐明亮,桌几上放着一杯白开水跟几包药包,除此之外,没有人? 没时间去想他的救命恩人是谁,把他送进医院也不算是救命恩人,医院黑白两道都吃,简直是把他往虎口送。 顾不得脑袋还昏昏沉沉,他一口气灌完杯中水,瞥见小沙发上披着灰色大衣,毫不考虑抓来就往身上套。 最近冷得要命,他觉得他没被感冒伤寒缠身已经是万幸。 呃……女生的?欧系品牌的大衣比起亚洲设计款偏大,他乔来乔去勉勉强强还穿得下,不过腰身的剪裁还是让他格外感到彆扭…… 算了,管不了这么多! 步出病房,任书禾遮遮掩掩避免跟任何人打照面,推开安全门,他消失在门后。 一路上,大衣的清雅淡香不时飘进鼻间,味道很香,不像他印象中女人常喷的冶艳有如毒药的香味,贴近大自然的香气让人闻了心情都跟着舒坦起来。 享受着不知名的女人香,他不禁幻想这件大衣的主人是个怎样的女人,是个成熟的都市女子? 不过这清雅的香味还又像是大学生或是青涩的社会新鲜人。 不不不,半夜在外面溜达,还有那个胆送一个素昧平生,一脸流氓样的他到医院,应该也是个同道中人。 这年头,很少看到出来混的还这么讲义气! 穿过公园,突然察觉脚下有异物,他低头一看,是足球。 「哥哥,那是我的!」一个小男孩在远方朝他挥手,拔开脚步奔向他。 俐落的勾起球,任书禾熟练地顶在膝上,小小施力拋向面前的男童,男孩接住球后却傻愣愣地直盯着他看。 他想,他的江湖味吓着了他了。 虽然不是真正的黑帮份子,不过他的为人广知的功成名就都是混黑帮时得来的,心突然难受得紧,他淡淡地瞥下眼,举步快速离开。 「哇!哥哥好棒喔,教我教我!」 「我也要,哥哥不要走!」 「还有我!」 原本在远处的小孩纷纷跑向他递上足球,将他围绕在中央,阻断了去路。 原来他们不是怕他。怔了三秒,他笑了,小孩子的心思是最纯真无邪的,是他自己想太多,太过防备才会划地自限。 接过球,他带着他们回到溜滑梯前的空地,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慢慢教。 「看到没有,要用脚内侧控制球,这样球才会稳,如果要吊高球的话就用脚背。」用脚背铲起球,接着球高弧度地越过这群小毛头的头顶,落在二十公尺外的沙坑。 「哇,好厉害哦!」掌声此起彼落,崇拜眼神几乎将他淹没。 拿着树枝在地上比画,教他们踢起五人制足球赛,任书禾站在一旁充当军师,蹲下身跟射门得分而兴奋得发狂的男孩击掌,他开怀大笑。 他好久……好久都没这么开心过了…… 不知不觉已经黄昏,每个人的母亲前来呼唤小孩回家吃饭去。 「哥哥,明天还要出来玩哦!」男孩回头大喊,朝他挥手。 点头回应,他看着小男孩在母亲带领之下过马路,不过突然在路的另一头跌了一跤,他没哭,反而是胡乱拍掉脸上的沙土,对母亲傻笑。 没来由地鼻头一酸,他记得以前母亲也是这样照顾他的,他突然好想见他的爸妈…… 步出公园,独自一人走在街上,他漫无目的,不知何去何从。 他是怎么了,他一向都是这样不是吗?为什么今天会特别感到无可容身、无家可归的悲惨心境?一回神停下脚步,发现自己正在回家的路上。 他没忘回家的路怎么走,但是他很久没走了,也不知道该不该去…… 他的头又在痛了,而且好热,体内有股热气不断往他头顶衝,看见一户人家庭院外接着水龙头,任书禾摇晃走了过去。 天冷,但他直觉想浇冷水…… 八 「各来一笼。」几个人落坐,粗声重力地拿筷子撕湿巾,差点没把小摊子给拆了。 「来来来,先上鲜虾饺,再来是猪润肠,对了!叉烧包一定要吃,最经典的香港味就这道了。」老闆热情招呼,任书禾在一旁埋头品尝美食,双方对话一字不漏地飘进耳里。 高中生吃得津津有味,菜色一道道上,突然一人把口中的汤全吐了出来,从嘴巴作势捏出一根细刺往地上丢。 「汤里的鱼刺也太大根了吧,你做生意是这样做的吗?我的喉咙都刺伤了!」其他人见状起鬨叫嚣,要老闆赔偿医药费。 「怎么可能,鱼刺是我亲手一根根挑的,而且鮭鱼的刺大的很我不可能没看到啊!」 「你的意思是说我胡说八道?」不知从哪摸出一根球棒,高中生晃在手中威胁意味浓厚。 被他手上的球棒吓得魂都去了一半,老闆浑身发抖。「没没……没有……」 「没有就把钱拿出来!」球棒一挥扫掉摊子上的锅碗,正要逞威闹事的主事者肩头一沉,被紧紧扣住。 「你别凑热闹,乖乖吃你的东西!」 「不好好读书,学人家当什么流氓。」手一弯,任书禾屈膝朝他下腹踢去,顺便借力推倒几个人。 「混蛋,你活腻了!」突然间每个人手上都多了支木棍铁棒,任书禾一见苗头不对拔腿就跑。 「老闆,钱先欠着嘿!」 一路引他们离开摊子到空旷地,他转身躲过挥来的一棒,跟对方你来我往干起架,凭着在警校学来的武术,他招式凌厉一开始稳占上风,但五人带着傢伙一阵胡搞瞎打,一时之间双方缠斗不清打得不分上下。 「警察先生这边,有人打架!」尖锐女声引来双方注目,对方瞬间全做鸟兽散。 一听是警察,任书禾更是三步作两步地逃离现场,还因太过慌张跌了一跤吃了满嘴尘土,他迅速爬起,手掌摀着额上滴血的伤口,不让血跡败露行踪。 转进一间废弃工厂才停下脚步,他气喘嘘嘘的蹲在墙角,摀着左肩头闭眼忍耐着千捶万凿的痛楚过去。 一年前常子庆朝他肩头开的那枪至今子弹还留在里面,让他现在时时刻刻都得忍受这种剧痛,不过他也该偷笑了,常子庆刻意挑伤害较浅的部位,不然以他现在的情况,这隻手不废了才怪。 待痛觉稍逝,他走到成堆废弃的铁桶旁掬起积水洗脸,使劲的搓、用力的洗,他把多日来脸上或骨子里,隐藏的污垢黑渍通通洗掉。 就着微弱月光,任书禾望着水中倒影,满腔怒气横生。 他没变!他的样子一点也没变,为什么就没有人认出他,没有人相信他是警方的卧底! 一年前在香港警政署内的攻击事件后,他第二天就遵从高军的指使搭上船前往日本,到达目的地才从当地新闻得知严过江在枪战中身亡,不过他没料到的是龙门早就怀疑他,非但重新跟黑口堂修復关係,也跟日本说好要除掉他。 他完完全全中了他们的道。 讽刺的是,日本警方却当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黑道份子,于是从他踏上日本国土的那刻起他就不停地在逃,逃黑口堂的暗中追杀,逃警方光明正大的通缉。 他放声大叫,忍不住宣洩压抑一整年的不痛快。 他的长官死在他眼前,他却无法送他最后一程,只能在异乡望着无际的大海含泪行礼,希望他一路好走。 现在全世界拥有他卧底档案的人只剩常子庆,他却也生死未卜,香港警方那边有的是他一堆的前科案底,谁都无法作证他的卧底身分。 他流落街头有家归不得,为了生存尽干些见不得人的坏事,这些他忍,他绝不向恶势力低头,这是对长官,也对自己的一个交代。 他还记得常子庆答应让他当回警察那句无比坚定的承诺,他相信他不会遭遇不测,也相信他终有一天会实践他的承诺。 意识到额上的伤口热度提高,他晃晃头,减轻不了突然袭来的晕眩感,身子一倒昏了过去。 七 苏心黎步出居酒屋,临走前频频向屋内弯腰陪笑脸。「是,设计图出来后我会请我的助理跟你连络,如果有需要修正的地方我们再约时间。」 「呼!」总算结束工作,她心情放松不少,思及明天是假日,悠间地漫步在露天商店街,她跟着观光客一同逛起橱窗。 越来越冷了。拉拢羊毛大衣,气象预报说近日即将迎来入冬第一场雪,气温简直一路往下掉,看来她的御寒羽绒衣也要翻出来预备了。 揉揉冻红的鼻头,今天为了见客户她稍加打扮,身着俐落的八分裤装,脚踩麂皮小尖头高跟鞋。 一名美丽的夜游天使轻易夺去眾人目光。 「嘿,小姐,今晚一个人吗?」眼前男子试图搭訕,似曾相似的话与一个礼拜前,尚未消退的记忆重叠,勾出嘴角笑花。 「谢谢,我没兴趣。」摆摆手,她婉拒打扮入时的男人。 「美女我可以打折,免费也可以,只要我们共度一晚──」身着花衬衫的牛郎不气馁,深信自己可以获得美人心。 忍不住翻了白眼,苏心黎懒得搭理他,继续迈步前进。 「别这么冷漠,我的体力很好,床上功夫更是厉害,啊!」小腿冷不防被尖细的鞋跟一击,大男人痛得哇哇大叫。 如果再不反击的话,那隻咸猪手就要摸到她身上来了! 「我警告你别跟过来,不然我立刻报警!」厉声撂话,警局其实就在附近,附近多为合法的特种行业,平时秩序维持得好不出乱子,警察通常不会干涉太多,不过要真进警局十之八九都会是他们特殊身分吃亏。 这句话让对方知难而退,摸摸鼻子就当吃亏。 周遭环境吵杂热闹,多是团体行动的中国客或是年轻族群,没人会注意这边的争执,不过她还是觉得不对劲。 顺着注目来源的异样感,果然瞧见那晚的男人。 依旧一身黑看起来没换过衣服,独树一帜的昂扬气势格外显眼,他倚在一间知名服饰品牌店面橱窗前,双手插在裤袋好整以暇。 他就在那边看笑话吗?如果她被真的牛郎拖去开房间他是不是要拍拍手,顺便送上几句活该、在江湖走跳别乱开玩笑,否则出来跑的总有一天都要还这种话。 苏心黎莫名来气,觉得那晚的搭訕真是见鬼,跟这种人多碰几次面绝不是好事,抓紧包包肩带扭头就走。 这美女住附近吗,怎么一周之内就让他遇到了两次? 本来他想跟她有缘,要上前开口跟她借点钱买件冬衣,这几天冷到不像话,他再不加件保暖外套迟早在过夜的破地方升天。 他不是没看见她被骚扰的窘境,不过她不是省油的灯,这种小事她自己可以处理,果然三两下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发一个不长眼的牛郎。 不过……美女似乎在生气,因为气他没及时出手相救吗?他的脸有写着正义魔人这四个字? 掏掏口袋所剩不多的零钱,乾脆去吃好料的,真要被冻死不如在死前肚子填饱好上路。 任书禾转身自大街弯进小路内,乾净幽暗的巷弄两旁门户紧闭,偶尔只有几盏掛在簷下的纸灯笼,看似高级住宅区其实大门一推开尽是人间花丛,只是关起门来玩得才尽兴。 转角立着一个小贩,摊上摆着几个蒸笼,手写的木牌菜单不多却都是美味极品。 「怎么这么久没来!来来来,天气冷喝碗热汤。」日文自动转换成广东话普通话交杂,老闆热情地舀了一大碗味增汤给他。 蒸笼里的是烧卖,道地的港点饮茶,只有汤是日本出產。 香港人爱喝汤,汤水养胃、饮食养生,餐餐少不了煲汤,但他摊子就这么小实在做不来煲汤的细活,乾脆折衷吃烧卖配味增汤,几年下来倒也养出了不少老主顾。 这只是他第二次光顾,或许都说同种语言拉近了彼此距离,他念念不忘,香港的人味跟食物。 「今天吃个荷叶鸡吧,我太太亲手绑的,隐藏版菜色。」老闆手背搁在嘴边,带着得意的笑。「我老婆心情好备了这道菜,平时要吃都还吃不到!」 「好。」任书禾点头,像个小学生乖乖坐在摊前等待美食上桌。 「我看你这么年轻,自己一人来这里读书吗?」没初次见面的生疏,老闆遇到同乡话匣子一开停不下来。 「嗯。」 趁今天人不多,古道热肠的老闆兴奋地扯东扯西,说他三十年前跟太太到日本多辛苦,好不容易存了点钱才做起自己的生意,现在孩子在东京读大学等等…… 「我老家在元朗,你呢小伙子?」 「果栏,不过很久没回去了,不知道现在变得怎样。」 「果栏啊,以前我记得──」 对话被打断,一群穿着高校制服男生突然围住摊子。 「老闆,卖什么呀!」 「香港点心,烧卖小笼包都有!」 十二 不知不觉,他就在她家住了下来。 他其实不多话,只有想到时才会跟她开几句不着边际的玩笑,大部分时间都是静静地一人想事情,想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他有很多内心事,只不过他不说,她也不会去问。 冲了杯菊花潽洱茶,苏心黎趁着难得的悠间,坐在单人沙发椅内欣赏窗外的悦目雪景。真快,已经十二月,一年又要过去了。 听到微弱的音乐声,书禾轻轻下楼,发现这幅美好景象。 在他眼中,苏心黎很漂亮,她的美不光是外在,而是她散发出来的诱人魅力,那种魅力独特,别人仿效不来。 她是建筑设计师,整栋房子都经过设计装潢,日本一堆建筑物跟设计都自称什么当今最具现代化,最新潮,深受国际大师的讚赏,他有看没有懂,觉得全是一堆奇形怪状,被妖魔鬼怪附身的鬼东西,不过他喜欢她的品味。 「你不用上班?」添了狗食,他蹲在一旁看着泡泡,这隻狗已经视他为自己人了,见到他不再乱吠乱叫。 「今天圣诞节,当然要休息一天犒赏自己。」 特地排圣诞节休假?「要跟男朋友出去?」狗食不够,再添。 他在家三不五时就往狗碗里倒饲料,养得泡泡胃口都大了,体重更是大增。 「他出差去了。」随口胡诌,其实森健司不是她男朋友,只是在追求她,她印象不错,才会常让他送她回家。 安静,他没说话。 看着任书禾,她相信他比她还小,但他脸上常常掛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抑鬱,那股压抑在心的淡淡愁闷绝对不属于他这个年纪该有的表现。对任何人,包括她在内的戒备心,她看得出来。 「我们出去好不好?」她突然拋出这句话。 「去哪?」多绕个几圈将头发扎起,他的头发已经很长了。 「随便,今天外面一定很热闹,不要一天到晚都窝在家里。」说着,苏心黎已经起身,准备啟程。 「不要。」就是热闹才危险,不要说黑口堂,光是警察就比平常多一倍。 她直接忽略他的回应,一顶黑色毛帽往他头上罩。「这给你戴,还有这个。」她再变出一支墨镜,跟她现在戴上的款式一模一样。 这女人是听不懂他的话吗?「我都说……」 「走走走!」她硬是推他出大门。 一路上果然热闹滚滚,随处可见的圣诞树一个比一个装饰得更华丽,连日来不停的细雪更为街头增添几分天然的过节气息。深吸一口气,任书禾淡淡微笑,自由人的空气真好。 街上情侣一对对,手上拿着心型气球,跑到发放气球的圣诞老人面前,苏心黎挑了个红色。 一手拿着气球,她另一手很自然地勾住身旁男人的手臂,两人靠得异常之近。 「呵,你说我们这样也像不像情侣?」 「是姊弟。」他没忘记她大他五岁。 甩了他肩头一掌,这人真是不会讲好听话!「好啦好啦,姊弟姊弟,反正有个弟弟的感觉也不赖。」 存心报復,苏心黎头一侧靠过去,后脑勺敲打着他的左肩,加诸的重量引起书禾旧伤口的剧痛,眉头一皱,他不着痕跡的忍了下来。 在百货公司柜上,掛在衣架上高质感的上衣一件翻过一件,她不时偏头皱眉看他。「你觉得这件怎样?白色的好像也不错……」跟他在一起,她习惯练练许久没说的广东话。 是他的错觉吗?他怎么觉得有人在盯他们。「关我什么事,我又不知道你男友的品味。」决定不动声色,他锐利的一双眼监视週遭。 「问你当然是要给你穿的。」推下他鼻樑上的墨镜,这样怎么挑衣服。「难不成你要一直穿我男友的衣服吗,任书禾……」一隻大掌突然摀过来,遮住她的话。 「这样的话我看一下。」拉高她手上的黑色衣服,任书禾挡住投射而来的目光。 没错,确实有人在注意他,时间很短,对方在十秒后就离开现场。 「遇到你的仇人了?」待他放下手,苏心黎问,他刚刚那付模样还比较像寻仇的。没回答,她不介意。「考虑好了吗,哪一件比较好看?我是觉得黑色这件。」 「干嘛买给我,我不需要。」 「你真的要一直穿我男友的衣服?」 一眼瞪过去。「随便啦,黑色的!」 结了帐,任书禾心神不寧地跟着她一路前进。那会是谁派来的人?警方做事不会这么隐晦,但毕竟都一年多了,黑帮有自己的生意要经营,很有可能已经忘了这回事,有另外的人在找他吗? 忽然间,她带着他进入一条员工通道。「天很冷,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不错的咖啡店,不是熟人可不会知道,带你去嚐嚐。」 他下意识拒绝:「自己去,我要回家了。」把纸袋甩到肩后,他转身就要走。 「那家的奶茶很好喝,家里的茶包就是从那里买的。」这句话果然让任书禾停下脚步。 宾果,果然有效!「走吧,这大楼当初是我们公司设计的,我看过原图,带你抄近路去。」她注意到家中的茶包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减少数量中,她没每天泡,唯一可能就是他喝的。 想不到一个大男人竟然爱喝奶茶。 十一 她再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清脆的铃鐺声随着她,一隻银黑毛色交杂的小型雪纳瑞犬跟着进来。 「这是薑汤,趁热喝了,这一碗是海鲜粥,先垫垫胃才能吃药,我赶着要去上班,泡泡来!」把薑汤、粥、药跟开水依序放在边桌上,她正眼也没瞧他一眼,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汪汪!」低头与那隻雪纳瑞四目相交,牠似乎对一个陌生人霸佔主人的床很不爽。 「泡泡!」主人叫唤声再起,牠头一转衷心奔向主人怀抱。 开门,关门,四周突然一片安静。 端起薑汤,他任书禾虽不相信人,不过也不是笨蛋,人家亲手奉上的热腾腾现成好料他不会拒于门外,况且她没理由救他又毒死他。 辛辣微呛的刺热感滑入喉,立刻暖和全身,再吃粥,一时之间这充满怀念的好味道让他误以为身在香港。 曲起膝,他一口一口细细品尝,无意间看见吊在衣橱外的一件深灰色大衣。这不是昨天他穿在身上那件吗?难不成她就是送他去医院的那个人?心中答案已趋肯定,因为他又闻到那股香气,清淡地瀰漫在整个空间。 若是平时,他会严重起疑心,怀疑她的背景她的来歷,她在跟踪他吗?这是什么计谋或陷阱吗?不过他对她没这种感觉,她是他一年多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信任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难得的信任让他格外掛寄,那种感觉就像心中有了底,就像有个可依赖的人一样,他虽然不承认,但三天后却又出现在她家。 这次,他躺在楼下的沙发上。 在他带伤的脸颊上贴上ok蹦,苏心黎大大呼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一件大事。 「你为什么……」掀开毛毯,两隻手臂跟敞开的衣襟内贴满纱布。「要对我这么好?」声音有点哑,他是不是又睡了很久? 「那你为什么每次都挑在我家门前昏倒?」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苏心黎收拾桌上一堆刚拆封的医疗品,将医护箱归位。 注意她脚踝处有多处小擦伤,任书禾垂眸低语:「对不起。」第一次害她摔下楼,这次说不定也让她跌跌撞撞,东倒西歪。 低头看了看脚上的新旧伤再望向他,一脸冷漠,事不关己,这小子连道歉都这么没诚意。 「赔我那件大衣的钱就好了。」不知道他是怎样蹂躪,一件好好的名牌大衣已经宣告报废,连转卖二手的机会都不可能。 「加上上次的住院费,金额开出来,一定赔你。」 「光凭你三更半夜专抢弱女子那些小钱,赔得起吗你?」她一向心直口快,说出口才发现话中内容的羞辱。 天啊!苏心黎暗叫不妙。就算她相信他不是坏人,但毕竟两人根本不算认识,说不定他骨子里就是十足十、无恶不做的坏蛋,如果他恼羞成怒做掉她怎么办! 突然起身,任书禾往门口走去。 「你要去哪里?」 回头看了足足矮他一颗头的女人一眼,他挑眉,似乎她问的话很好笑。 「现在已经很晚了,你要去哪里?」 俯身贴近她耳边,手指轻柔地揉捏小巧饱满的耳垂。「三更半夜才能做坏事啊,这次我准备干一票大的,不会再是小钱了,你拭目以待。」 苏心黎一听倒退十步远。「你你你……你要做什么都跟我没关係,大衣的钱医院的钱我都不要了,你不要再做傻事,到时候被抓不要把我扯进去哦!」 这女人直率却也单纯得可以,甚至没生胆子。见他嘴角逐渐失守的笑,她恍然大悟,有点气脑,抄起一旁已准备好的毛巾丢给他。 「这什么?」 「声音哑成这样,你知道你感冒了吗?你知道外面有多冷吗?至少先把身体养好,不然你迟早会病死。」苏心黎走近,惦起脚尖往他的头巴下去,顺便报仇。 「看什么,当初救都救了,我是好人做到底,等你养好病要再去逞兇斗狠的话随便你,去冲个澡,记得要注意伤口。」抱起泡泡,她汲着拖鞋上楼,不想再浪费口舌。 挑挑眉,任书禾找到浴室所在,没异议遵从她的话。 她说的对,要继续亡命天涯也要等感冒復原,他也累了,需要好好休息,哪怕只有一天。 看着镜中的自己,额上的纱布,眉骨上的两道挫伤和脸上的ok蹦,他好像一直以来都是伤痕累累,卧底时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不过都不是为了自己…… 「喂!」回头一看,上半身光溜溜的男人晾在门边。「我没衣服可以穿。」 「喂什么喂,我叫苏心黎,有名有姓。」放下手边的工作,苏心黎经过他到房间翻着衣橱。 「你是香港人?」 她疑惑抬头。「你怎么知道?」华人满天下,没有人这么准一猜就中。 「煮的广东粥不错嘛,很道地。」况且她完全没有日本女人的矜持,不然亲眼见到男人打赤膊会尖叫连连,而不是像她这样大剌剌盯着看。「你看够了没,不害羞吗?」 害羞?「你这小毛头才几岁,说不定你要叫我一声姊咧!」 「你几岁?」 「三十二。」据实以报,她不觉得年纪有什么好隐瞒的,出社会这么久了,年龄的增长反倒是智慧累积的证据。 「你大我五岁,苏姊。」虽说不介意,不过此话一出,手中的t恤还是往他脸上砸去。 十 远远地,苏心黎就瞧见家门外躺着一个不明物体,天色已暗,她小心翼翼地挨近一看,两道柳眉立刻拧了起来。 怎么又是他! 除了故意偽装的牛郎痞样之外,为什么每次见到他不是被打、就是落得昏倒在街头的颓废模样?开了锁,她拨去覆在他身上的雪,像拖猪一样地把他拖进屋内。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他拖上沙发,她却一个绊脚跟着摔进沙发,贴上他的脸颊。 他的脸好烫……苏心黎开了灯,熟睡的男人整颗头都在盗汗,他正在发烧。 「喂,你醒醒好吗?喂!」长得一脸不良少年样,这人就算不是牛郎也是流氓。 毫无回应,他眼皮动都没动一下。 不行,这样更不能让他睡沙发。脱下他身上的大衣,苏心黎一咬牙,拉住他两隻手臂交叉横在胸前,硬是把他背在背上。 妈呀,他好重!身子已经弓到一个极限,她举步维艰的慢慢往楼梯口走去。 一步、两步……双脚微微颤抖着爬上楼梯,男人胸前的溼热穿透她的背脊,搞得她现在也满身大汗。 「啊!」脚一软,两人一起滚下楼。 「好痛……」勉强睁开眼,迷糊的影像在任书禾眼前渐渐清楚。 一个女人……她是谁? 靠坐着墙边,他浑身瘫软无力开口,刚刚更是震得他脑浆都要爆出来了。 他醒了!「你可以自己走吗?你太重我背不动你。」 毫不留情地挥掉女子伸出的纤白玉手,瞪了她一眼,固若城墙的防卫心不曾卸去,吃力地撑起身子,任书禾扶着墙壁站稳,斗大的汗珠不停自额头冒出。 就在昏昏沉沉、分不清东南西北之际,温软身躯忽然窜进他手臂下。「你在发烧,需要好好休息。」 这女人够了没有!正想破口大骂,突然熟悉的香味传来,是他很喜欢的淡雅清香。 「来,小心上楼。」熟悉香气带给他莫名的安心感,任书禾放下防备,随着她的口令动作,一沾到床铺他立刻陷入昏迷,睡得不省人事…… / 他在作梦。 梦中的他躺在云端上,全身放松地徜徉在云海中,他很久没这样好好地睡一觉了,这是很安稳很松懈的一眠。 拿下覆在他额上的冰毛巾,苏心黎摸了摸他的脸,烧退了。 盯着他嘴角带笑的睡顏,她心微微一悸,他做什么梦?一整夜都笑得这么甜。 身子一落,她乾脆坐在地毯上研究起他。 他现在这个样子跟她第一次见到兇神恶煞,随机抢劫夜归女子的他可是天壤之别。她苏心黎不是没脑袋,不会平白无故救强盗犯一命,更不会笨笨地带他进家门,引狼入室。 是的,他那天抢劫单身夜归女子全被她看见了,之后又在运河上看到他,她不怕他,她直觉他不是坏人,所以在酒精催眠下搭訕了他,虽然当时被他的言语威胁拐了不少钱,但也只能怪自己活该贪玩。 前天她又很巧地碰见了他,这个男人虽然犯案,却好心地帮小贩解围,眼看他处处落下风就要被打死,她才大叫警察来了帮他一把。 她一路跟踪他到工厂,不过送他进医院他一瞬间就不见人影,现在却又昏在她家门外,这人是故意找她麻烦吗? 「看屁啊你!」语气淡漠嫌恶,拉回了她的思绪。 任书合在床中央坐起身,昨夜的景象缓慢重回他脑中。「喂……」开口「啪」地一掌狠狠就打在他头上。 「死小子,讲话礼貌一点,好歹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管他牛郎还流氓,现在情势变了说话还是一样没大没小,简直白目一个。 这个女的救了他?窈窕身影往门外走去,任书禾话来不及问出口。 环视房间,四脚柱床架、双人四脚沙发椅与木质衣橱等,所有家具呈现出简约朴实的仿古美,柔和的淡黄碎花壁纸跟白色线板的装潢相互呼应,明显走的是美式乡村居家风格,明亮温暖又轻松舒适。 想不到半夜喝了酒,在街上乱找男人寻开心的她,品味竟然不错。 他第一眼就认出她是谁了。 十五 唉,刚刚还想有他没他在都没差,生活根本没什么变化,现在却不知道有他在是好是坏,不过至少他是体贴的。 回房间昏睡一阵,醒来正好瞧见他端着碗进来。「醒了正好,趁热喝。」 「这是什么?」暖和的正午冬阳晒了一身,气色红润不少。 「红豆汤。」 浅嚐一口,淡甜不腻。「你煮的?」想不到手艺不错。 「超商买的。」喉间的甜汤一卡,她使力吞了微波食品下去。 自从上次在百货公司害他疑神疑鬼之后,他根本就不再出门,除了就在街边转角的超商,那是他最远的外出距离也是他觅食的唯一好去处。 她分不清这是对他的体贴迷恋,还是以前对微波食品的误解。「想不到超商东西这么好吃。」把空碗递还给他,苏心黎伸伸懒腰。 「泡泡走。」他一呼唤泡泡立刻回应,她出声阻止:「等等。」 泡泡之前很讨厌他,他刚住进来的头几天牠见他就吠,想不到现在却被收服得妥当乖巧。 「泡泡来。」伸出手,幸好这隻老狗没忘了主人是谁,跳上床依偎撒娇。「对不起今天让你担心了,妈咪没事。」 磨着牠湿润的鼻尖,狗舌头舔得她满脸口水。「我知道你想干嘛,知道了,傍晚带你出去散步。」她只在下班或假日有空溜狗,泡泡也善解人意平时不会烦她,但这次距离上一次外出散步足足半个多月,难怪牠等不及了。 这女人是有病吗,对着一隻狗又讲话又亲的。 忽略自已在家没事就对泡泡下指令训练,也是他认知中有病的一种,任书禾转身就走,留空间给殊途的人狗培养感情去。 「我顺便去超市买些生活用品,你需要什么吗?」这句话突然勾起之前咖啡厅的回忆,虽然过程不愉快,但她不自觉微笑,笑得很贼。 「没有。」平时吃她的用她的,他整天间间在家不事生產,脸皮再厚也有个限度。 搔着泡泡的颈子。「原本的项圈呢?」之前不是这格纹红的图案啊? 「都一隻老狗了还戴灰色项圈,难看。」瞧这红色多喜气洋洋。 「这红色就有格调了吗?」她知道泡泡的项圈戴久也旧了,但要换也是她来换,他凭什么自作主张? 意识到自己辛苦养好几年的宠物没几天就跟他走得这么近,她心有不甘。 任书禾突然衝着自己邪魅一笑。「我喜欢红色。」 喜欢就喜欢,干嘛这样对她笑? 他的目光还牢牢锁着,苏心黎循着他的视线低头,猛然看见自己敞低领口的毛衣,他为她准备的红色内衣若隐若现,像在勾引着谁。 她突然想起这套内衣因为顏色的关係难搭配,穿的机会少,所以被她塞在衣柜最里面,但现在却被他翻了出来,表示…… 任书禾有意无意地吹了声口哨。「泡泡。」 表示…… 「汪汪!」怀中的小狗追随他而去。 这死小子是在暗示什么吗?!抽出抱枕,她大力往门口丢去,满脑子齷齚思想的傢伙早已经逃得飞快。 / 泡了杯热奶茶,任书禾坐上窗台,一隻脚毫不客气地举了上去。 没开灯的房间光亮逐渐减弱,西下的夕阳染上一抹黄橙,很快地黑暗吞噬了世界,他眼中只有远处空中爆发出来的绚丽火花。 时间过得真快,新年已经过去了,今天是一月十号,还是二十号了? 喝了口奶茶,醇厚乳香的温甜滋味在嘴里散开。 黑帮的生活酒喝得比水还多,奢华的大鱼大肉也没少吃,他每天最期待的就是学校里的营养午餐,好好补足他所缺的花青素,中和一下体内越来越严重的酸性体质。 当初吃的是满汉全席,到日本来之后却是过得连一粒米都没得吃的日子,说乞丐还高估了他,至少乞丐可以光明正大地向人乞讨,他却怕被认出,只能在檯面下用不光明的手段维生,这下倒让他成了真正的流氓。 没想到一段卧底生涯竟带给他这么多不同体验,嚐尽人间冷暖,他该庆幸自己有这种别人活八百辈子都还过不上的特殊经歷吗? 拉起裤管,任书禾拿出系在小腿上的小型手枪,是常子庆送的,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连一发子弹都没射过。 他记得阿良、阿庆跟他都有把枪系在小腿的习惯,是康京教的,真正理由他也忘了,想当初他还不以为然,不过却还是养成这个习惯,所以他从不穿短裤,这把枪现在是他唯一安心的依靠。 居高临下,他看见苏心黎手中提着大包小包从外面归来,到门口她接起手机,接着开锁让泡泡进门后,自己等在门口不进门。 一整天在房间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她精神饱满已无早上的虚弱病态,还真的趁机溜狗外出买东西去。 她在等谁?没了微弱的夕阳暖意就像黑夜里唯一的燃火熄灭,气温骤降寒意逼人。 持续观看,他没打算下楼为缩着肩膀的纤弱身子添上外衣。 半晌,她抬头,对着远方露出笑容。 「天气冷,怎么不在里面等?」森健司食指勾了个纸袋下车,硬挺的双排扣羊毛大衣把他有如欧洲男模的身材衬托得更加突出,只要他愿意啊,绝对可以把每个女人迷得团团转。 可惜这男人死心眼,认定了就是一辈子的事,别的女人都入不了他的眼。 「我刚从外面回来。」苏心黎接过他手中的袋子,礼貌道谢。「好香,伯母手艺真好,替我谢谢她。」 「她才要谢谢你,不然这些味噌再放二十年也没人要吃。」 「谁叫你工作忙,都没时间陪他们,老人家间来无事只好搞东搞西来消磨时间。」手酿的味噌味道最棒,以后每天都有味噌汤可以喝了。 「你今天没上班?」就是要拿味噌来给她才发现工作狂竟然请假。 「生理期不舒服,今天差点昏倒在家里。」连她都不相信,这种事竟然会发生在一向是健康宝宝的她身上。「不过好多了,谢谢你的关心。」 仰头,视线对准隐身在二楼窗后的任书禾,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几吋身子。 「幸好有你弟照顾,他刚从国外回来吗,还是一直都在日本?」 「啊?」 调回目光,他望向她突然迷濛的双眸,温柔一笑。「没事,我走了,你进去吧!」 单手插在西装裤口袋内,森健司迈开步伐,临上车前又回头:「心黎,吃完了再跟我说,我随时为你送来。」 他的语气温暖,正如他给人的感觉一样舒服,苏心黎甜笑回应,没注意到他微往上望的犀利眼神,蕴含着翻滚的波涛。 十四 任书禾郑重赔罪,总算与她重修旧好。 躺在床上,右脚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左脚一半小腿已超出床垫,房间不大,一张单人床跟几格简单置物柜空间差不多就满了。 什么鬼地方都睡过的他,能有栖身之处就该偷笑,更何况还有一个採光极好的大窗户,说实话,他内心是感激苏心黎的。 已经醒来超过一小时,晒够难得的冬阳,任书禾抓了衣服起床下楼,他一向在早上沐浴。 苏心黎下班时间不固定,有时候从工地回来第一件事是进浴室洗澡,有时候忙着赶案子回来就关在工作室,等告一段落才哼着歌晃进浴室,他不想破坏她的生活习惯,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她一早上班后才进行他的日常活动。 见他下楼,泡泡跑到他脚边汪汪叫了几声,再跑向客厅,持续呼叫他。 「你该控制体重了泡泡,再吃下去我就要叫你肥肥了。」以为昨晚添的狗食不够牠吃,任书禾嘴上调侃,还是乖乖跟着过去准备伺候主子用膳。 瘫坐在沙发里的娇弱身影映入眼帘,他一怔,下一秒奔过去。 「苏心黎!」晃着她的肩头,发生什么事了?她昏倒在这里很久了吗?见她没反应,他拉过她的手横在颈后,已经准备抱起她送医。 「不─要─晃─,我已经够不舒服了。」每个字拖着慵懒的尾音,任书禾停下动作,蹲在沙发边好一会,才看见她缓缓睁开眼睛。 「我以为你上班去了,身体不舒服吗?」 「那个来生理痛,再让我躺一下就好,泡泡一直在旁边蹭来蹭去,应该是饿了,你快点倒饲料给牠吃。」横起手臂盖住双眼,她持续隐忍着每个月反覆轮回的折磨。 「泡泡是担心你,你这样还要上班?」她身着黑色洋装,大衣还穿在身上,包包和高跟鞋横倒在桌边,明显是上班准备出门,却又痛到走不了回头倒在沙发里的。 「今天客户要到工地第一次验收,老闆也会去,我不能不到。」她听见他倒狗食的声音,空间恢復安静,她差点又要入睡。 忽然一个温热的东西塞进她手里,张眼一瞧,是杯热牛奶。 「请假吧,我看你脸色都发白了。」他动作怎么那么快,三两下就变出一杯热牛奶。 坐正身子喝光杯中物,果真减缓了几分疼痛。「我没事,每个月都这样已经习惯了。」他肩上掛着毛巾衣服,苏心黎挑眉。「你在早上洗澡?」 点头,他接过空杯,眉眼难掩担忧。 家里多一个男人,虽然衣着上不能再像从前一样随兴随意,但除此之外她的生活完全没改变,想上厕所就上,想洗澡就洗澡,连冰箱的饮料食物都没被动过,有时候她差点就忘记他的存在。 「去做你的事吧,我上班去了。」弯腰套上高跟鞋,苏心黎拿起包包站起身,走没两步路下腹部猛然传来一阵剧痛,痛得她两腿直颤抖就要站不住…… 及时出手,任书禾左手稳住她的腰,右手探进她的掌心,她立刻握紧寻求支援。「你需要休息,我扶你上楼。」 一股热流突然从下体倾流而出,苏心黎一愣,瞬间石化在原地。 「走啊。」他催促她上楼,她这样还想上班的话他就把她五花大绑在床上,哪儿都去不了。 「你你你……你不要管我……」天啊好丢脸,幸好她已经站起来没沾到沙发,今天也一身黑,不然她真的会糗到无地自容。 「我怎么可能不管你,你都快晕倒了!」她的脸色比刚才更差,他怀疑到底要不要把她送医院。 「我等一下就会上楼休息,真的,你不用管我。」两人僵持着,她现在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那股热流却还在蔓延着,苏心黎牙一咬:「我要去厕所……」 沉默横亙在两人之间,她知道他听懂了她的意思,现在只希望他离开这尷尬的场面。 双脚腾空,苏心黎突被拦腰抱起,两隻手急忙揪紧他衣襟。「你做什么!」 任书禾绷着脸抱她到厕所门口放下。「小心点,自己可以吗?」 「可以……」小心翼翼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脸色没有任何尷尬或不自然,但……他是在生气吗? 拿出口袋里的手机,苏心黎知道今天这情形班是上不了了,坐在马桶上打着请假的简讯,公司老闆其实善解人意,不会为难她,是她责任感强觉得过意不去。 「叩叩!」敲门声让她紧绷。 「我拿了几件你的换洗衣物,吊在门把上,你再出来拿。」 「……」没有反应,深怕她昏倒在厕所里,任书禾再敲门,这次大力了些。「苏心黎!」 「汪汪!」泡泡也循声跑来,担心主人的状况。 「谢谢……」闷声回应,他可以想像她埋着脸,耳根子都红了的画面。不禁被逗出一笑,他抱起泡泡,对牠嘘了声示意牠安静,随后安静离开这个范围。 东摸西摸地才洗完澡,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设,苏心黎门开了一小缝,拿进换洗衣物正准备穿上,却在看到那一套鲜红色的内衣裤时,差点撞墙而死。 她的内衣裤都摆在同一个柜子,他肯定是看光她的内在美了! 十三 这栋建筑物跟其他周围的大楼还有购物商场结合在一起,从外头的这端走到另一端可能要二十分鐘的路程,通常这种佔地庞大的建物都会留有不少的隐密通道或空间,方便未来做改建或扩展用途。 带着他在建筑物内左弯右拐,不消五分鐘她推开门,他们已经身处某条不知名的小巷内。「看到那个橘色招牌没有,就是那间。」 一路望去这条路都是住宅,已经生锈的橘色小铁牌孤伶伶地掛在屋簷下随风轻晃。 在窗边落坐,屋内的暖气稍稍缓和了他的紧张感。 「别担心,不会有人跟来的。」点的热咖啡已经送来,苏心黎轻啜一口。 她知道他的担忧为何?任书禾调回监视窗外的视线,懊恼自己总是在她面前显露太多情绪。 向柜台借来一支铅笔,她拿出刚刚路上发送的宣传单,翻到背面开始动笔。 「我打算把我的工作室弄个隔间出来,当你的房间。」他都睡在她工作室里的沙发床上,也庆幸最近她案子不多不常使用,不然她赶起工作来可是没日没夜,他八成只能睡客厅。 「不用麻烦了,我──」 「简单的轻隔间我还会做,等等买些工具跟材料就好,你有需要什么吗,今天可以顺便买一买。」铅笔修修改改,一张设计图渐渐成形。 「kingsize的床,playboy杂志,可以的话来套sod全集。」 这个人会不会太得寸进尺!忍住把手中铅笔折断的衝动,苏心黎板着脸抬头。 他也板着一张扑克脸,没有开玩笑的轻浮表情。「我说不用麻烦,我也该走了,一直打扰你也不是办法。」 「我都不嫌麻烦了你嫌什么麻烦!」 美眸已经燃起一丝怒火,任书禾知道苏心黎真的生气。「你有什么企图,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浇熄火焰的方式就是闭嘴,纵使知道她不可能存坏心眼,但他管不住自己该死的嘴巴。 自我讥誚的嗓音冷冷响起:「是,我鸡婆,怕你露宿街头会冷死,怕你没地方住才死命留住你,是我拿自己的厚脸皮去贴你的冷屁股,啊!我忘了,没机会抢劫夜归妇女的话,你还可以靠这张脸吃饭,先预祝你的牛郎事业一帆风顺。」 店里客人虽然不明白话中内容,但感受到她彰显于外的怒气,目光纷纷往这里聚焦。 「要走的话请自便,反正你身无分文,家里也没你的东西,你说的对,这的确是最不麻烦的方式。」她起身转头就走,再多看他一秒她一定会气到吐血而亡。 任书禾坐在原位,端起她为他点的奶茶喝了一口,跟家里的茶包一样味道没错,这口味已经逐渐取代他印象中,曾被他喻为全世界最好喝的香港警署奶茶了。 他刚刚是中邪了是不是? 都怪多年的职业病养出不信任人信本善这档事,他不习惯别人对他好,有目的的接近他就算了,他最怕的是自己被对方感动,一时不察连心都给了出去,到最后痛的只会是他自己…… 看见百货公司的纸袋,那是刚刚她为他採买的衣服。 挣扎许久,他叹口气,还是拔腿追了出去。 视线范围内已看不到她,循过来的原路找了回去,发现她在路旁面对着墙边,仰头,抹去眼角泪水。 走近,挺拔身影为她挡住冷风。「你在哭?」 「没有。」她退后两步,却被他眼明手快地抓住。 「鼻头都红了还说没有。」 「是风太冷的关係。」瞥见他手中的纸袋,苏心黎伸手想取回,却被他闪过。「那是我买的,还给我!」 「这是你要送我的,已经是我的了。」不只鼻头,她一双眼睛都成了小兔子眼。「别迎风落泪,容易伤身。」 「我后悔了不行吗?」这是花她钱买的,没道理给一个把自己好意当成有企图的被害妄想症患者。「我寧愿送给路边的流浪汉也不愿意给你。」 「来不及了,已经在我手上了。」休想拿他的毛衣给别人穿。 这个无赖!苏心黎气极,却又受限他的手劲走不了。 「心黎?」正当与他僵持不下之际,一个男人介入他们,任书禾放松手。 这男人几乎每天送她上下班,他认得出来是她男友。 健司下意识把她拉到身后。「你遇到麻烦了吗?」转头询问佳人,虽是光天化日,但这里离主干道有些距离,人烟也不多,所以他的怀疑合理。 「没有,怎么会在这里遇见你?」扬起灿笑,刺得一旁的任书禾差点闪瞎眼。 「帮我妈买些东西,快过年了。」森健司晃晃手上的纸袋,古朴的包装是杂货老店才有的特色。 「上次的合作顺利吗?」他知道她最近手上有个大案子,说起来也是他居中牵线的。 「还算顺利,就是那个老老闆难搞了点。」年纪大的人眉角禁忌特多,可以修的地方她尽量改,但如果会破坏工序造成安全上问题,她绝对不退让。 「谢谢你帮我介绍,我们主管很高兴,改天请你吃饭。」这案子赚进大把钞票,公司大头笑得合不拢嘴,她的名字高掛在业务第一的栏位,也成了老闆眼中的大红人。 清了清喉咙,小俩口完全当他隐形人,看了就不爽。「你不是说他出差了?」道出熟练的日文,有外人在,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出差?」 「就因为你圣诞节出差放她孤伶伶一个人,我才陪她出来逛街。」冒着生命危险拋头露面,瞧他多伟大。「你不是说要帮我设计一个房间出来吗?再不去买材料就来不及了。」 设计房间?森健司皱起眉头,一脸疑惑。「这位是?」他没忘他们刚刚互相赌气的景象。 「一个远房亲戚,算是我弟弟。」苏心黎抢先答话。 「对啊,好久没看见亲爱的姊姊,我特地来找她的。」站到她身边,任书禾笑到眼睛都瞇起来了。「如果今天我的房间再隔不出来的话,我就要去睡冷冰冰的地板了。」 话中逐客意味毫不掩饰,扫了他一眼,健司微皱的眉眼放松,恢復惯有的淡笑。「既然这样你们忙,不打扰了。」 十九 剁鱼,起汤锅,切薑,试味,看着他俐落的身影在厨房忙碌,不一会儿一碗香喷喷的鱼汤送到她面前。 「你会煮菜?」喝了一口,完美。 不过这应该是她残废才有的待遇,平时她熬夜画蓝图赶工赶得要死要活的时候,就不见他献上一丁点宵夜。 「不差。」取来米酒,不愧是中国人,厨房随时都有这种入味的传统调味料。 拉来椅子坐在旁边,书禾抓起白皙脚踝放在膝上,将米酒倒在掌心温热后,他轻轻地顺着经络按摩伤处。 一圈又一圈炙热舒服的按摩缓和了疼痛,他从哪学来这功夫的?望着为自己认真的眼神,苏心黎迷惑了。 他身上带着枪,在外惹事生非,又有杀手级的仇人要置他于死地,在在的证据都显示这个男人很危险,保持距离是第一要策。 但她内心却百分百相信他,就算之前他们素昧平生,她还是看得出搭訕那晚他搂住她的腰,故意耍赖的戏謔眼神里,一丝清明的纯净。 人是很奇妙的动物,频率接上了,双方的互动就会永无止境持续下去,她一再遇见他,他一再逃避,若不是她主动开口,没有身分的他现在会在哪里? 睡在工厂里,为了生存继续作奸犯科? 每当望进他忧鬱的眉间,她的心就跟着沉一分。 「啊!好痛……」他换个手势加重力道,痛得她差点飆泪。 「喝你的汤,一直看我干嘛?泡泡绷带。」吹了声口哨,一旁坐立的小狗收到指示马上摇着尾巴,兴奋跑向客厅。 「活该。」 她有没有听错,他骂她活该?「我会这样好像都是托你的福吧!」 「谁叫你要穿那么高的鞋子。」取过泡泡口中捲得漂亮的绷带,嗯,这次没从客厅拖到这边来,看来他任书禾训狗有方。 「我哪知道你的仇家会找上门来!」反唇相讥,话一出苏心黎就后悔了,他绕着绷带的手停了很久,她伸手覆上,却等不到他抬起头。 「我想帮你,告诉我好吗?」他有苦衷,她看得出他的无助,她想拉他一把。 週遭空气随着这句话沉结凝静,耐心等候,他没回答她不放手。 「不必。」冰冷语气吐出,他甩开她的手继续包扎。 她那句『我想帮你』让他心里澎湃激昂,她的心意他感动领会,但她说的对,他的仇家已经找上门来,对方知道有她这号人物了,她随时都处在危机当中,他不能连累无辜的她。 「为了不再拖累你,我等一下就走。」 「去哪里?」他要离开? 「继续亡命天涯,反正我的伤都好了。」说起来他也真奇怪,竟然会中邪的在她家住了两个月,才会让自己行踪曝露。 「那我怎么办?」 「你不是本来就一个人住。」什么怎么办? 「我说我的脚,你害我残废现在却又不负责任一走了之,我要怎么办?」 「那还不简单,打电话叫你男朋友过来照顾你几天就好了。」 「森健司不是我男友,我根本没跟他交往。」事实上除了他,根本没有别的男人进过她家门一步。 他怎么觉得听起来苏心黎都像是在挽留他,为什么? 离开对她不是反而比较好,昨天光是一隻猫被杀她就哭得柔肠寸断,一颗鸟胆的女人会有胆识跟一个不定时会带来灾害的炸弹同住一个屋簷下? 「所以?」伤势处理完毕,他洗耳恭听。 「做人要尽本份讲义气,你受伤我都不计较照顾你,现在是你害我变成这样的,当然是你负责照顾我!」叹了口气,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说得天经地义,像在谆谆教诲。 「汪汪!」端坐在地上,泡泡似乎也在附议。 本份义气,这女人竟然拿他最重视的两样东西来压他。「好啦好啦!」算他欠她的。 嘴角扬笑,苏心黎却无比心酸。他什么都不说,她帮不了他…… 冬阳自拱形窗户洒下金色光线,苏心黎坐在床上让他拆着纱布,她没去看医生,就让他每天用米酒、薑片跟热水轮流热敷按摩,没上任何药,缠纱布只是为了在套上踝关节固定套之前,更牢稳地固定脚踝。 背着光,她看着带着倔强的脸,或许只有在睡觉时,他才能放下这层偽装。 「你好像很爱盯着我看。」没抬头,书禾丢出这句肯定句。 「不行吗?反正除了下面,你其他地方我都看过了。」身材结实归结实,可惜没什么厚度。 「你在期待吗?」 期待?「又乾又瘦,那里不见得会好到哪里去。」连a片光碟都帮他买了,他要开黄腔她奉陪。 瞪她一眼。「你要不要看看?」说他那里不见得会好到哪里去,这女人活腻了吗? 耳根微微发热,她习惯性巴了下那颗欠打的头。「我只是逗你玩的,不要越来越过分喔!」 撇撇嘴,任书禾不以为然。「你的脚应该好了,走走看。」退到一旁,他牵起她的手。 小心翼翼站起来,她巍颤颤踏出第一步,好像可以……第二次多放点力在受伤的右脚,却脚一软整个人往前仆倒,他立刻张手捞住下坠的身子。 「还不能走吗?」她在他怀中可怜兮兮地摇头。 看来伤势比他想像中的还要重。协助她坐下,蹲下身拿起她的右脚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要去看医生吗?」 苏心黎一听立刻摇头,她知道他说的医生是香港那种传统的国术馆师傅,移骨推拿的手法光想就痛,她死都不去。 「那就再多休息几天,注意不要太常活动到这隻脚。」重新为她包扎,他不时抬头看墙上的时鐘。 「跟你男朋友说一下,这几天无法约会了,还是继续电话传情吧。」电话天天照三餐问候,听得他耳朵都长茧了。 「就跟你说他不是我男友,我跟健司只是好朋友。」 「不是?那之前我穿的那些衣服是谁的?」当初还一直用她男友的名义激他,满口谎言的女人。 「前男友。」 「前男友衣服还留着,这样好吗?」 「没关係,反正他都死了。」 任书禾浑身一僵。「什么!」死了?她竟然拿死人的衣服给他穿! 「哈哈哈,骗你的啦!」他的脸就像踩到大便一样臭,第一次看到他惊恐又滑稽的表情,苏心黎忍不住捧腹大笑。 休息了两个礼拜,她头一次在家跟他相处这么长的时间,她发现家中很多地方悄悄变了,他做了很多她不知道的事。 例如玄关的灯久没换,早已晕暗得快灭,不知哪天被拆下换了颗新灯泡上去。 她喜欢开窗吹风,不过房间的窗檐短,连下细雨都会滴到房里,某天飘雪她急于关窗,发现窗下的地毯根本没湿,原来窗户上下各架了一片扇型板,天气好时她还可以在窗台托腮吹凉风。 房子外面的边墙因屋龄已老大半油漆剥落,他重新粉刷,还拿了上次做隔间剩下的木板钉了一排花架,一株株盆栽齐高斜放着,纷纷冒出小苗来。 她的专业是在设计工序上,他的实做手艺比她优,说不定也有几分建筑天分。 除此之外,他每天在傍晚时分都会出门,拎着一袋超市食物回来,一开始以为他是刻意出门买做菜材料,毕竟这几天也嚐了不少他的拿手菜。 直到有天开了房间窗户瞧见他出门的身影,视线忍不住追随他,就在快要超出她的范围之际,一抹女性身影映入眼帘,与他一同离去。 十八 寒冷暗夜,任书禾背抵着大门,心中默念着数字。 这是他的习惯,不管是在警队或是黑社会,枪林弹雨的战场中如果双方局势僵持,他都会给自己设一个数字,让自己冷静也让对方有考虑屈服的时间,如果对方依旧倔强,等到数到那个数字,他会毫不犹豫扣下板机。 他就像刽子手,无情无义。 78、79、80,举步走到巷口,这次倚在电线桿的背光处,像隻蛰伏的鹰,他继续等待。 两点半了。虽然她事先已告知会晚归,但或许是真的等久了,他今晚还是担心她的安危,这份担忧的掛心感,一直到他看见她从计程车上平安下车才减缓。 「回来了?」双手插在长裤口袋举步走向她,淡淡酒味飘进鼻息,她又重回他见着她第一晚,那微醺的美人姿态。 「你还没睡,这么晚在外面做什么?」 ……是的,他关心她。 扬了扬刚刚进超商买的热饮。「买饮料喝──」 话到一半噤口,芒刺在背的感受令他浑身一抖,他突然大动作地左右探看,好像週遭有什么怪物正在逼近。 「你怎么了?」他半弯着腰压低身子小心翼翼往后退,苏心黎觉得好玩,躲在他身后就像小鸡藏在母鸡屁股后,一同跟他退到街道角落,路灯照不到的地方。 夜深人静,他营造的气氛又太成功,她俯在他耳边气音吐出:「怎么了,有警察要抓我们吗,是不是我太晚回家了?」 语毕,打了个大大的酒嗝,酒精佔据的脑袋无法思考,轻飘飘的脚步一个不稳差点绊到,任书禾及时稳住她。 「快走!」拉起她的手,他往反方向跑。又来了,这次不是他的错觉,绝对有人在跟踪他! 「喂喂喂!你去哪里?我家在──」 「闭嘴!」低声吼了回去,这女人要让黑道找上她吗! 他跑得很快,苏心黎脚踩jimmychoo高跟鞋,莫名其妙被他拉着在巷弄中跑百米,「叩叩叩」鞋跟敲击柏油路面的清脆声响彻寧静暗夜。 妈的,无缘无故穿什么高跟鞋!往后一瞥,一道弧形金属线一闪而过。 「小心!」压下她的头,子弹「咻」地一声在两人头皮上掠过。 枪声……是枪声!儘管子弹经过消音器处理,但她还是听得出来那迅速却低稳的致命声,有人要杀他们! 此时酒意被吓得一丝一毫都不剩,苏心黎随他弯进小路,再被他拉进一条窄巷。 巷内很小,被两人挤得空间全无。 「你……」杏眼圆睁,他什么时候手上多了一支枪! 「嘘!」手掌覆上她的嘴,他们面对面胸贴着胸靠得异常之近,凝结的空气中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抵着他胸膛,苏心黎眼眶泛泪,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他来了。很轻的脚步声缓缓逼近,就像猎食时的狮子一样躡手躡脚。 目光如炬,任书禾瞪着几乎分辨不出来的影子经过眼前,几分鐘后又折回来,似乎断定他们在这一带,他在附近轻声绕着。 握紧枪,要不是还有这女人在,他早出去干掉他了! 冰凉的触感覆上拿枪的手,解缓了紧绷的脑神经。任书禾回头,双眸原本满盛的惊恐已不復见,他只看到掛心担忧的目光。 衝动容易误事,她不想他受到任何伤害。 突如其来的一枪接着是猫咪的呜呼声,一声微弱的哀嚎结束了生命。 压下她的头在胸膛,他让她无声的哭湿他的衣襟。 / 经过昨晚的惊心动魄,任书禾整夜没闔眼,从对方偷偷摸摸的行径看来应该是黑道派来的,没想到黑口堂跟龙门交情这么好,誓死也要做掉他就是,他果然不能掉以轻心。 开了门,泡泡门前徘徊,对面房门紧闭,楼下也没动静。 她还在睡?不可能,她是个喜欢早晨时光的人,即使今天是周日,她也习惯早起,他举手敲了敲门。 「进来。」声音哀怨,他一进门就看见她坐在地毯上,抚着右脚脚踝一脸痛苦。 「汪汪!」泡泡跳进怀中,舔着主人哭丧的脸。 「你怎么了?」 「脚扭到了。」 脚拐了?「怎么不早说?」难道是怕他抓狂开枪枪毙她吗? 她一脸唯唯诺诺,他知道经过昨天的意外她心中一定有所改观,无所谓,他的评价本来就不会好到哪里去,也不在乎会更差。 蹲下身,他伸手戳戳通红的大肿块,引来她一阵尖叫。 「痛痛痛,你不要碰了!」拍掉他的手,苏心黎忿忿收回脚低声咒骂,他是嫌她伤得不够重吗? 突然间他转过身背对她。「上来。」 啊,他要背她? 久久没动作,任书禾缓缓回头。「不是跟你说上来吗?」她在拖什么? 「不然你自己下楼。」说着,他起身当真要离去。 「好啦,你过来一点!」不情愿地喊出声,这死小子什么时候学会威胁她了。 轻轻靠上去,苏心黎小心翼翼搭在他背上,不敢过分贴近。 「放心,我不会像某人一样瘦巴巴,全身上下没几两肉还硬要背人,结果摔了个差点脑震盪。」她根本是悬空,这样他怎么背? 「啪」地一掌巴在他头上,背后娇躯马上毫不客气地贴了上去。耳后一阵骚痒,他转头定睛一看,泡泡的狗脸在眼前放大,牠轻声哼叫,舔了他一口后安稳掛在他的肩头。 「泡泡比你听话多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我写到一整个错乱,为什么这里有健司跟书禾,我心中一直浮现常子庆啊!!! 十七 难得不用加班的周末,苏心黎身影一早就在厨房来回穿梭,书禾下楼就看到餐桌上一叠饺子皮跟绞肉,绞肉特意拌炒过,香气四溢,而她满是麵粉的双手灵活动作,包馅捏型都难不倒她。 平时工作忙,她鲜少下厨。「今天吃饺子好吗?好久没吃了。」 他这么早起?她知道最近他常在晚上出门,过了午夜才回来。 「今天什么日子,让你亲自下厨?」拉开椅子落坐,他看着一旁已经包好成形的饺子,没有想要帮忙的意思。 「只是吃腻了外面的食物。」发丝掉落前额,她甩头挥之不去,又不想让麵粉沾了头发,只好任由它在眼前随风飘呀飘。 苏心黎哼着歌,轻柔的嗓音飘盪在厨房内,格外安静的时分,任书禾沉默陪伴。虽共处同一个屋簷下,但他们的生活经歷重叠得太少,两人一直没太多话题。 他知道在她心里,他一向不是健谈的人。 手机铃声传来,她的手机就搁在桌上,萤幕上是森健司的名字,任书禾起身准备离开,没兴趣听两人情话绵绵。 「你帮我接一下好吗,我不方便。」 苏心黎动了动肩头示意他拿过来,他彆扭地将手机接通,拿近她耳边。 「喂?」肩头夹住手机,她手边工作不停,持续熟练包着饺子。「你还在上班,真忙!我正包着饺子,想说间来无事自己煮饺子吃……」 窗外风渐大,任书禾贴心关了窗,回头发现某人快成为疯婆子一个,不过与手机另一端的情人正聊得起劲的她丝毫没有察觉。 「带他去走走?」眼神投射,他意识到自己成为他们的话题。「不用了,他朋友多每天行程排满满,说不定哪里有好吃好玩的都比我熟了。」她说得自然毫不结巴,彷彿在心中就是这么认为。 她知道他随机抢劫,也知道他见不得光,却从没问过他的来歷,现在也是为他隐瞒身分。 想知道她还会愿意为他编造什么事情,任书禾依她而立,不想走了。 「他……真的是你的亲戚?」犹豫的问话与总是一派爽朗的他作风衝突,她可以想见森健司不慍不怒的表情皱眉头的样子。 「呵,是啊。」轻松回话,苏心黎不透露半点口风,就算他是警官也是一样。 「小心一点,他不单纯。」此话一出笑容瞬间隐去,换她犹豫了。 察觉到身后的人专注她的谈话内容,她乾笑两声回应,话锋一转,她说起了他为她居中牵线的那桩生意。「达官贵人出手总是比较大方,下次有这种生意再多介绍给我。」 她头发乱得彻底,不会不舒服吗?找着藉口,他突然松开乱扎的发圈,手指顺过她前额,为她梳整头发。 暖热的指尖滑过她的头皮,偶尔碰着她的耳垂,苏心黎一愣,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脑袋瓜上,突然无言,直到另一端传来催促。「我在听,我的生日啊,你不提我都忘了……」 他们生日相近,之前就约了要一起过。 她不怕互动频繁的两人被说间话,那晚他喝了点酒,被她挖出了心事,她明白他对她的殷勤是移情作用,他内心牵掛了一个不该牵掛的人,纠葛的情结让一向坦荡的他也不自觉开始逃避自己。「没关係,你先忙你的事,我们再联络。」 她生日?正绑着马尾的手劲突然收紧。 「任书禾很痛!」她抗议,麵粉手拍着他手臂。 「不要动,快好了。」俐落扎好她头发,苏心黎好奇摸了摸,整齐又牢固。 「连绑头发也会,这么厉害。」也难怪,他头发都比她一个女人长了。「今天晚上公司有新年晚会,我会晚点回来。」就是中国人俗称的春酒,公司感情好,热闹的场面通常会延续到下个场子。 「多晚?」 她耸肩。「不确定,两三点都有可能。」烧了锅热水,玻璃容器内气泡滚滚而上,越发益盛。 「小心一点,不要喝了酒就在路上乱搭訕人。」他没忘她酒后的坏习惯。「说不定哪次真的捡了一个牛郎回来。」 「放心,不管怎样你的房间一直会为你保留着,没人可以取代。」他爱拿这个开她玩笑,她也懒得辩解那天纯属例外。 他一顿,有点意外心情因此略为雀跃。「真的?」 「真的,不然我特地为你准备的乔迁之喜怎么派得上用场!」买这么令人害羞的东西,害她那天偷偷摸摸磨蹭掉不少时间。 「什么东西?」 「你没发现?」他一脸疑惑摇头。「我装在一个黑色纸袋里,就放在你房门口啊!」 转身上楼,还真在房门跟墙角边看到装得鼓鼓的黑色袋子。 迫不及待想一探究竟他的礼物是什么,未料一看,拿在手中的竟是一套av光碟,赤裸女体肉色横溢塞满整个封面,大锅炒下一盘是囚禁play,再来是sm调教…… 任书禾绷着脸再捞出最新一期的花花公子杂志,风情万种playboy女郎踩着高跟鞋脱光光蹲在海滩的礁石上,由下往上的拍摄角度引人遐想,他差点没喷鼻血,忍不住偏头乔着角度紧盯,以为这样就能避开挡住视线的那颗顽石…… 最后是一包500抽超大容量的卫生纸,一张俊脸涨红,终于朝楼下大吼:「苏心黎!」 二十三 苏心黎拉紧围巾,撑伞走在下雨的街头,天空已经覆盖在沉厚的黑幕下。 春雷已落,但异常气候让日本还是处在冰冷冬季温度,她怀疑到底会冷多久,连泡泡都懒懒得整天窝在狗篮里,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因素,还是少了任书禾的陪伴。 他离开已经一个月,不知道现在人在哪里。 她没想到他竟然会一去不返,她工作无心,下了班就在家里等,看他会不会哪天又突然出现。 他离开的第二天,她才在玄关发现他前一天买的鱼,她记得那天早上他才说鱼可以补充胶质,增加关节润滑度,晚上就买回来了,还有那带点呛鼻辛辣味的药,也是为了让她加速痊癒脚踝的拐伤。 他为她做了那么多,还受了不少她的气,苏心黎觉得自己实在王八蛋,无理取闹。 那一天是因为森健司他才会起这么大的反应,所以她今天在公司打电话给他,终于问出心中疑问。 「任书禾到底是谁,我要知道有关他的一切。」电话接通,她直接了当。 「为什么?」她不是对他义无反顾的信任,编了一个又一个的谎只为了保护他。 「发生了一些事……所以……」经过那一夜,她决定不跟任何人谈论他,儘管她知道的少之又少。 「心黎,我希望你不要再跟他碰面,他是香港黑帮分子,背景很复杂。」看着前几天向香港警队调来的资料,森健司叹气。 「香港黑帮?」眼睛圆睁,她没料到他竟是名副其实的黑道。 「龙门,是香港数一数二的大帮派,任书禾因为利益出卖自己的老大,现在被香港政府通缉,黑道也对他下了追杀令。」他也是研究了好几天,才釐清这中间黑白两道错综复杂的猫腻,不过她不需要全盘明白。 「这个男人现在是香港跟日本的通缉要犯,他连混黑道都能黑吃黑,可见对你一个弱女子会有多危险,说不定因为你看过他,他随时都能加害于你来湮灭证据──」 「够了!他不是这种人,是你自己对他有偏见,不要事事都把他妖魔化!」忍不住他无情充满负面的批评,想保护他,苏心黎直觉出言顶了回去。 另一端陷入沉默,她才发觉自己的失态。「对不起,我只是一时心急……」 「你在公司吧,我把他的资料传真过去,你自己看。」他立刻收了线。 就是看完资料,她才一整天都这么心神不寧。 漫无目的走着,那三张满满的传真早就在她看完后立刻进碎纸机裁了,就算罪证确凿的案底已经摊开摆在她眼前,她还是不信。 他真有这么坏?苏心黎知道自己死心眼,认定的事旁人说再多都没用,这个性让她吃过不少亏。 週遭越来越安静,她一回神发现自己已经远离闹区走在泥泞巷弄间,隔壁是一间废弃大工厂,是他之前的栖身之处。 前方漆黑的陌生环境令她不安,抓紧衣襟,她小心悄声地往前走。 「任书禾!」轻轻呼唤,她跨过地上一隻狗尸。 这里又黑又湿又冷,根本不能住人。「任书禾你在吗,啊──」突然踏进一沱烂泥巴,就要滑倒之际一双手臂及时抓住了她。 「是你吗,任书禾?」反手抓紧来人,对方露齿一笑。 不是……不是他! 「你要做什么,走开!」包包一甩推开他,苏心黎跑没几步又被他抓回。 「臭女人,你给我安分点!」 「放开我!救命啊,救命──」一把尖刀架在颈上,她倏然住口。 死女人,没想到这么倔。「你最好乖乖听话,不然这张漂亮的脸庞就毁了。」后脑被他一推撞上墙壁,苏心黎差点痛昏。 「你是谁……你要做什么……」冰冷的利刃来回在脸上游移,他不是闹着玩的。 「你认识任书禾,你是他什么人?」守在这边一天一夜没见到他,说不定这个女人可以诱他出来。 「没有,我不知道……」一团黑影慢慢潜近,朝思暮想的脸孔黑暗中若隐若现,是她的错觉吗…… 「还嘴硬!」反手正要挥出一掌,突然一记拐子架在脖子上,他硬生生被轰到两公尺外的距离。 「你找死。」冷冷的字句从齿缝中迸出,男人一脚踩着地上猎物脖颈,毫不留情地将枪口瞄准头,一枪让他死得痛快。 亲眼目睹血腥画面,苏心黎闭紧眼无法承受。 瞪她一眼,任书禾捡起掉在地上的包包跟雨伞扔还给她。「回去。」 一个人来这种地方,这女人真的找死。 她唤住他背影。「你不跟我回去吗?」狼狈地将他拋给她的东西揽在胸前,她没撑起伞陪他淋雨。 「凭什么?」跟刚刚恶狠狠的语气天差地别,他声音不对劲。 「你怎么了?」她拉住他的手,湿润的手心不是雨水,是他的手汗。 「不关你的事。」甩开她的手,他走没几步就撑不下去,蹲在墙角喘气。 他的毒癮又犯了。 当卧底以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不去碰毒品,不过防不胜防,他三天两头就得检查交易来的大宗毒品,已经不可避免的染上致命毒癮。 一年多的逃亡日子各地三教九流他都混过,他想戒毒,但发作时的蚀骨之痛让他还是拒绝不了其他毒犯提供的海洛因,一点一滴地吸食,他从没戒断成功过。 「你怎么了……」他瞳孔涣散,浑身都抖得厉害。「快跟我回去!」看出他的症状跟一般风寒不一样,苏心黎更是十万火急。 「休想。」嘴上倔强着,他这下却连推开她的力气都没有。 不行!他快不能控制自己了,接下来会伤到她。「滚!叫你滚听见没有!」 「我不走!」大雨之中吼回去,她可不是被吓大,没被他慑人的怒气给击退。 「我不懂你到底在坚持什么,你现在明明就自身难保了,明明需要别人的帮助,为什么还这么固执,到时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总比被背叛,死在警察手下好!」他就是恨她的背信,也恨自己离不开这里,离不开有她的城市。 「我苏心黎不是这种人!」比他更大声,为什么他就不信她的清白?「不然我早就在送你进医院时把你交给警察了,何必尽力帮你掩护你没身分的事实!」 「要算帐你之后再一笔笔算,现在就跟我回去。」不是徵求他的意见,她拉起他的手臂绕过肩膀,铁了心就是要把他带回温暖的家,不让他再窝在这阴森的鬼地方。 全力控制体内蠢蠢欲动的发作因子,他只能任由她为所欲为,一路上,他几乎是压在她身上踉蹌步行。 一进家门立刻甩开她往楼上奔去,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缩在床角,任书禾压抑不了犯癮之痛,一下倒在床铺上呻吟,一下又猛把头撞向墙壁。 她该不该上去?原本犹豫不决的她在听到他痛苦的吶喊之后立刻三步作两步的爬上楼。 「任书禾?」敲着门,他的怒吼吓得她胆战心惊。 「走开,不要管我!」 「你还好吗?」一进门玻璃杯就往她飞来,来不及闪躲,美丽的脸庞上出现一道血痕。 「你进来做什么,走开!」枕头书刊,所有在他范围内的东西全给他毁了,躲回角落,他不由自主地狂打自己,每一下都是重重的自残。 「你在做什么,不要这样子!」奔上前却阻止不了,苏心黎反倒使劲力气抱紧他,他的衣襟被他咬得残破不堪,就连嘴唇也是咬得鲜血直流,看得她心疼不已。 「放开……放开……」双手握紧拳头,原本清亮迷人的双眼布满骇人的血丝,她已经认不得他了。 身体的禁錮没松开,她就是不放。 突然,滚烫的水珠滑过脖子,她竟抱着他哭了…… 忍,任书禾告诉自己要忍耐。 一整夜,他不断在心中复颂这句话。 他不能伤她,不能伤。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日更断了一个礼拜这章字放多一点让大家解解相思之情xddd 二十二 窗外大雷一落,倾盆雷雨笼罩大阪,视线所及尽是灰濛濛一片,更添湿冷寒意。 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雄伟的大阪古城,森健司听着目标行踪回报。 「知道了,跟紧点,还有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管,绝对不能曝光。」他沉思片刻,又拨出另一个号码。 「平户,报你一个立功的好机会要不要?」 「立功?我这个小咖能立什么功,顶多帮忙收收保护费,大哥也不会多看我一眼。」蹲在巷子里抽菸,突如其来的大雨让这个叫平户的男人没地方去,只能哈菸等雨停。 「这个功劳可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做,你们上头不是在找从香港偷渡过来的黑帮份子,我知道他在哪里。」 獐头鼠目的男人笑得讽刺。「森大警官真是无所不知,连我都是转了好几手才听到这个消息,怎么你比我更像黑社会,白道黑道果然是一线之隔,手伸得真是广啊!」 拿起桌上遥控器朝面向部门办公室的玻璃一按,液晶玻璃立即断电一片雾化。 「我这个人有恩报恩,上次你在分局警察面前没指认出警察的线民让他逃过一劫,我感激在心。」 上个月阿寿跟他的线民碰面时曝露了行踪,对方早就埋伏有备而来,他在路线前头等着发现不对劲,当机立断直接踩油门撞了上去,再倒车撞破消防栓刻意製造混乱,为交易情报的下属跟警察好朋友的线民争取时间。 事发现场没监视器,受理此案的分局靠着目击证人指认的车牌号码找上警察本部,深知这个案子不是单纯车祸意外,装模作样传唤相关人士作笔录,早打算睁隻眼闭隻眼。 平户当时就在现场也被传唤,保守安全的说词他早料到事后不容易收拾,果然一桩桩的打架闹事只要被逮个正着他就搬出他的名号,线民系统不能被破坏更不能曝光,他只能强硬为他压下案子。 小病不除,必成大患。 「况且你都叫我大警官了,黑白两道都要有交情才能胜任得了这个尊称不是吗?」 「平白无故报给我这么好康的事,谁知道你在玩什么把戏?」 「我没在玩把戏,香港通缉犯逃到日本来我们也很头痛,如果你解决了我还可以省点力气,你也捞了好处不是吗,据我所知他逃亡这么久身上不会有枪械,对你不构成威胁。」沉着以对,跟这种人打交道他很有经验。 眉眼一沉,罩上一层黑雾。「不过我有一个条件,这件事只准你知道,谁都不能说。」 「可以,这个线索我收下了,以后互不相欠。」 结束通话,森健司聚拢的眉头没松开过,雨幕下的古城犹如披上一层神祕面纱,仍不减游客们的兴致,底下五顏六色的伞花朵朵开,竟把肃穆的百年锦城装饰得活泼了些。 龙门,任书禾,保安科……甩头,他此刻真想衝到外面痛快淋一场雨! 他伸手拿起桌上话机,拨出国际电话。 「这里是日本大阪府警察本部,有件要紧事要打扰一下,请接你们组长。」据他所知,康京殉职后一直没有新科长上任。 英文道出,已经表明身分电话也是由日本警网发出,他如愿接到保安科组长手上。 「我是原靳。」 「森健司,日本大阪府警察本部搜查一课,我目前接手几个港日跨国合作案,其中关于从香港潜逃到日本的通缉犯,有些资料尚未齐全,需要你们港府协助。」 沉吟,他突然问:「你还记得任书禾吗?」 一提到这个名字原靳就怒火中烧。 他当然记得,就是他害死了他的科长,也害了他的偶像上司常子庆,保安科那段日子备受挑战,差点就要被解散。 「这混帐潜逃出境后香港这边就失去他的行踪,他在日本现身了?」 「没有,我只是先问问,保安科新科长有人选了吗?」这个人是组长,那么只有从科长那边才能取得更多资料。 「没有。」因为在保安科同仁眼里谁都没资格接替康京,唯有常子庆。 「不管怎样,我目前接手任书禾的案子,希望你们那边能够将所有他的资料调给我。记住,所有。」 翻着桌上黑口堂的资料,其中回纹针归类的一叠,是黑口堂海外势力的延伸,还有他们警方掌握的人员名单。 电话转达保留中,话筒传来中文语音,多是提醒人民安全,宣导新规上路的内容。 他曾经负责外事案件粗浅学过中文,也到香港简短受训过,就是这样才与苏心黎有共同的话题。 「我是杨磊。」说话鏗鏘有力的男人接起线,中文发音字正腔圆。 森健司手一顿,指间资料快速翻回前面几页,最后目光停在一张清秀男子的大头照片上,姓名杨磊,国籍中国北京。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亦邪亦正的阿司好迷人gt;//////lt;(这篇主角是书禾你别闹!) 开始跟天堂口第一部的剧情关连越来越多,看不懂又想釐清的亲们麻烦移驾隔壁棚一下囉! 二十一 「我累了,想上楼休息。」撑起身子,左掌传来温暖的热度,右手腕则是立刻被强而有力的抓握住,冰冷的气息,一如她终于看清的他。 「谢谢你健司,这么晚了还让你麻烦,明天我们再连络。」她抽回左手,也甩开右手的箝制。 森健司并未坚持。「好好休息,明天我会过来看你。」双手插在口袋,他眼神一转,毫不避讳打量起眼前第二次正式见面之人。 他内藏的算计意味太明显,任书禾不悦,电光火石的两道目光在空中交锋,掀起不可测的日后风云。 一抹闪光滑进眼底,森健司微蹙眉头,随即掩藏,临走前意义深远撂下一句话:「我们后会有期,任书禾。」 身边的人又在挣扎,他在刚刚被她甩开手的下一秒立刻又抓住她了。「你走路不方便,我扶你。」从进门到现在,他已经察觉到她不同于平日的疏离感,发生了什么事? 脚上的新旧伤势让她沮丧,连心都好无力,泛起的酸楚来自稍早健司送她到医院路上时,路边望见的那一幕。 她以为他从不轻易出门,原来是看对象,是想不想而已,是情侣吧,是情侣才会忘情的相拥。 「没有,只是累了,我可以自己走。」她抽回手。 她只是个过客,在他需要的时候伸手帮他一把,他跟谁往来联系其实不关她的事,她不应该让坏情绪随意蔓延。 只是心有点痛,她怎么就这么在意他呢…… 她右脚踝的伤还没好,走路都把重量加诸在左脚,现在左脚小腿肚又有伤口,一跛一瘸间,纱布迅速染红,不需他搀扶的无谓坚持,看得他火大。 张手拦腰一抱,她瞬间腾空,双手下意识搂紧他脖子。 明白自己需要协助,苏心黎没反抗,只是望着前方冷淡以后脑勺对着他。 经过浴室,满地血跡、尚未整理的混乱光景差点夺去任书禾的呼吸。 原本置物架上井然有序的瓶罐物品洒落一地,毛巾也被扯了下来,刺目的鲜血混着地板水洼,四面八方地蔓延,走道上甚至拖着一条血渍,他可以想像她有多么心慌害怕,只能拖着身子,靠自己找救援…… 他恨不得甩自己几道耳光! 坐上床舖,见他竖起枕头一付要跟她谈话,苏心黎重申:「我很累,想睡觉了。」躺平拉过棉被翻身背对,周遭冷空气直接降温冻成冰。 安静了好一会儿,她以为他走了,却听见他的低哑:「对不起,我不在你身边。」 床上假寐人儿很快回应:「我平时也是自己一个人,这种事迟早会遇到,跟你没关係。」 孤单的坚强莫名让他心疼,书禾盯着她单薄的背脊,突然跨上床扳过她身子,两脚一左一右把她侷限在自己范围内。 暗眸里闪烁着坚韧光芒,他望进她眼里,如此不渝、如此坦荡。「有我在的一天,我不会再允许这种事发生,相信我。」 深重的允诺在耳边回盪,他霸道的姿态让她双颊泛红,终于忍不住问出:「那个女孩,她是谁?」 「你说夏芙?我在香港读高中的同学,她现在在日本唸书,我在河堤跑步时遇到她的,今天我特地请她带了治跌打损伤的药油过来,配合着推拿,你的脚才会好得快。」他一字一句说得率直明朗,最后顿悟了什么,嘴角一勾,突然笑得耀眼。 「你这反应……」低头抵住她的额,一把扣住她想抵制的双手高举头上,鼻尖轻磨鼻尖,他们几乎要亲吻。「是在吃醋吗?」 「不是,放开我。」这姿势太曖昧,她尽力想挣脱。 「嘘,别乱动,你有什么疑问就说,我毫无保留。」他不想因为她的胡思乱想,导致两人关係陷入僵局。 只是他没想到,她的下句话竟让他毫无保留的承诺直接破灭,他与她走到了分岔口。 苏心黎深呼吸。「你是谁?」 他缄默,想着怎么回答。 「森健司说你不单纯。」她直接说出口。「他是警察本部的警官。」 警官!全身血液顿时凝结,方才的柔情瞬逝,任书禾恶狠狠地拽起她。「你把我的事跟他说了?」 「没有,你什么都没跟我讲,我要说什么。」手腕被抓痛,他这付性情大变的模样吓着了她。 「从他那里你知道多少?说!」警察,是该死的警察,还是隶属中央的本部警官!苏心黎跟他走得这么近,他却还天真地跟她共处同个屋簷下! 「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清楚感受到席捲而来的滔滔怒气,她瑟缩了下。 「哼,我早该知道你不能信!」放开她,任书禾迅速脱身下了楼。 警部的人一定会立刻找上门,他必须逃。 「目标出门了。」被黑暗吞没的转角处,监视者向耳机另一头的人报备。 「跟着他。」 虽是黑夜,他一路上还是保持最高警戒,这里已经待不下去,他必须离开。 他没想到苏心黎竟会跟别人谈起他,他一直以为她可以信赖,是他太大意,才会将她三番两次的救命之恩感谢在心,还与警察的人打了个照面。 他太过信任她,才搞得自己这么狼狈。 阵阵刺骨北风袭来,不仅吹得他全身发冷,也吹寒他的心,更是吹散笼罩心里的黑色寒幕,映出一抹进驻已久的美丽倩影。 二十六 五月斜阳照亮每一个角落,坐在床上,书禾目不转睛地盯着放在腿上的笔记型电脑,泡泡趴在他脚边午后小憩。 不行,他还是潜不进保安科的档案库,以前是在跟监室里,有新颖先进的设备帮助破解密码跟情报,现在他只有一台笔电,说什么都进不去层层防火墙戒备的核心机密里。 看着萤幕,保安科首页的职位栏里科长还写着康京的名字,组长却已经换成了原靳,上头没指派新科长吗? 还是接替康京的人选是常子庆,保安科跟他都有在密切保持联络? 心中踌躇着这个可能性,书禾下了床,顺手捞起床头旁的无线电话。 已经五月了,他每天都在心中默数着日子,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到现在已经五月了,时间过得太快,他无力阻止,一天一天逝去,他只能一天一天地被遗忘,到最后,说不定连他也忘了自己的真实身分。 他是不是该为自己做些什么了。 看着手中的电话,拇指在按键上游移不定。 思考再三,他决定赌了。 拨出国际码,他再按下熟记在脑海中的那组电话号码。 「嘟嘟嘟──」许久没人造访的紧闭门扉内,突然响起的电话声格外刺耳,一声又一声回盪在久无人烟造访的办公室。 他忆起以前头头说过,有事联络直接拨他手机就行,办公室随时有其他人在,他不是每次都能立刻接起,很多话也不方便在办公室侃侃而谈。 但他还是习惯偶尔打桌机,或是打到总机再一层层转到保安科科长办公室,有时候对方电话过滤严密,他支支吾吾迟顿三秒就被识破手脚,被认为是无聊乱事的民眾讨得一顿骂,有时也会半路被常子庆拦截下来,一样讨得一顿骂后再接进康京办公室。 通话声持续响着,头头的手机早已经停话,他只剩这个方法来联系曾有的记忆,就算一辈子不会接通,他也心甘情愿等候下去。 出乎意料之外,电话突然被接起。 「喂?」刻意压低的声音,很陌生。 在电话另一端皱起眉,这不是阿庆,也不是那个姓原的声音。他是谁?没出声,书禾静观其变,也不打算掛电话。 瞄了一眼来电显示,男人再开口试探。「你是任书禾吗?」 心脏猛然一跳,他忍不住开口。「你是谁,阿庆呢?」 常子庆?低垂眼帘,他迅速抄下来电号码。「他下个月就会回来,我们现在在处理康科长留下的资料。」 电话那端再度沉默,他再丢出一句:「常组长很担心你。」 「常子庆提起我,你们都知道我!那为什么不解释清楚,快还给我身分!」破口大吼,他再也藏不住波涛汹涌的情绪,既然保安科已经知道他的卧底身分为什么不帮他! 「卧底档案我们开不了,况且我无法确定你真的就是任书禾。」 无法确定无法确定、去他妈的无法确定! 难不成要他掏心掏肺,五脏六腑全挖出来给他看才能确定吗?「常子庆现在人在哪里?告诉我他在哪里!」 「在无法确认身分之前这是不被允许的,我必须掛电话了,你可以继续打康科长这支电话跟我保持连络,我会呈报给组长。」男人一手掛上电话,一手拿出手机,把方才的事情一字不漏地转达出去。 开门进入,rita扯出苍白虚弱的笑。 「资料找到了吗,小杨?」 「没有,不知道能不能开科长的电脑?」 「这个你就要去问原靳了。」打开铁柜,她抱出一大箱尘封已久待销毁的资料。 这是惯例,保安科天天经手的案例这么多,每两年就会把时效已过或是已转手的案子简单建档后就把纸本资料销毁。 「你脸色很差,怎么了?来,我帮你拿。」伸手接过纸箱,他走在前头。「跟组长吵架?」rita跟原靳俊男美女的情侣组合科内无人不知,大家也都等着吃他们的喜饼。 「是谁这么八卦,连你这个新来的也不放过?」人言可畏,幸好他们早已和平分手的事没人知道。 虚弱笑了笑,为什么会分手她也不知道,或许她从来就没认真在谈这段感情。 他要去台湾,为什么没跟她说,就算不跟她连络了也应该打个电话告知一下,为什么打算一声不响就要走? 一直以来会让她牵掛的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却拒绝她的付出,不要她的牵掛,即将离开她的世界。 二十五 三更半夜,任书禾拿着棉被一捞,把身旁的女人捞得更近一点。 「嗯?」闷哼一声,苏心黎转醒。 「没事,怕你着凉,快睡。」她全身光溜溜的,一不小心就会受寒。 「睡饱了。」转身趴在他传来热气的光裸胸膛上,她手一勾在他颈间轻吻了下。 任书禾挑眉。「意思是可以再来一次?」记得头几次她被他折腾完几乎累垮,连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看来主人如狗,都是经得起调教的。 「别闹!」迷濛的睡眼看着他,她突然问:「你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吗?」 「梦想?」 「对啊,每个人都会有梦想,我的梦想就是当一名艺术家。」她喜欢任何美的东西。 「设计师跟艺术家还不是一样。」艺术家?她的确有资格。 「可是这不是我的终身目标,我一直想到国外走走,看看教堂,看看雕像,看看那些歷代着名大师的杰作。」 「那你应该去欧洲定居的,怎么跑到日本?」还是她也觉得日本的神社很漂亮? 她轻笑。「那只是梦想的一部分,我能在日本实现我的设计师梦就很满足了,那些文艺大师的作品是供给后人景仰的,我不奢望能达到那种境界,况且……去欧洲的话就遇不到你了。」 后面两句话有如蜜糖般渗入书禾的血液,彻头彻尾的甜了他全身。 「你呢,你的梦想呢?」 顿了顿,他若有所思,最后摇头。「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说说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我想做的事我自己根本无能为力。」故作清淡,却让苏心黎揪心。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闻着她的发,他一直想要问她,连床单棉被都有这香味,甜美又具爆发力。 「精油,洋甘菊跟橙油。」她偏头一笑。「橙油抗忧鬱,洋甘菊镇定安抚神经,我喜欢这两种味道,来,你跟着我这样做。」 她回到位置上正面躺平,大大吐完肺部空气后再深呼吸,闭眼遥想。 「现在想像你躺在草地上,阳光不晒不烫,和煦近人,然后有很轻很轻的风一阵阵吹着,把花啊草啊被太阳曝晒过的乾香味都吹了出来。」 从她脸上满足微笑表情看来,就像灵魂真神游到她说的地方去了。 「远方有一群小孩正在开心玩耍──唉呦!」腰侧突被一捏,她又被捞了过去,冥想幻境硬生生打断。 「睡觉不睡觉,尽想些有的没的。」 苏心黎不死心。「很好闻吧,这是幸福的味道。」 回应她的是沉默,她以为他不想搭理她的粉红少女泡泡话题,自寻没趣闭眼打算专心睡觉。 「如果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失去了,光靠味道就能幸福吗?」 知足就是福,是一切快乐的源头,不过他已经失去太多,幸福离他太远。 「你忘了一个前提,只有本身已经是知足快乐的,那么无论如何都能感到幸福。或许你会说凡事换个角度想就会不一样,只可惜人生没这么简单,很多事不是想想就能释怀,付出多少,得到的又是多少,上帝从来就不公平。」 黑暗中伸手拥抱,她为他根深蒂固的负面观心疼。「你恨上帝?」 「不指望,我只靠自己。」 「你还有我。」 「所以我很珍惜现在的时光。」他的身边没有永恆不变的道理,深知这样的幸福不会永久,所以他格外眷恋着她。 「什么叫现在的时光,以后和一辈子都是!」她开了壁灯,话锋一转决定给他惊喜。「今天的酱菜好不好吃?」 「很好吃,我全都吃光了。」脑海中熟悉又怀念的味道,这是他从小就爱吃的食物。 「这些是你妈给我的──别急,你先听我说完。」她笑看他一脸震惊的呆样。 「我之前特地去找了你家在哪,所以我这几个月不是加班,而是去找你爸妈,陪他们聊天喝茶,他们都很好,你看!」 亮出手机里的照片,是他掛寄已久的父母亲,照片中他们笑得很开心,那是他希望带给他们的欢乐笑容…… 「那他们……」 「我没问其他事,他们没跟我说起你我也不敢问。」一步一步来,她会尽量让他双亲敞开心胸,也会尽力去弭平化解他们对儿子的误会。 「你没尽的孝心,我帮你好吗?」 她为了他特地去认识他父母,不着痕跡地帮他照顾留意他们的生活起居,她看出了他的掛念,所以代他完成应尽的孝道。 「谢谢你。」头一低,书禾重重的吻上她的额头。 「你爸妈很喜欢我喔,尤其是伯父,一直说要收我当乾女儿。」 「那你怎么说?」短短时间就收服了两个老人家,嗯……这女人手段高超。 「当然是没答应啊!」勾住他的手臂,苏心黎像隻无尾熊一样在他身上攀爬起来,唇对唇缠绵亲吻。 「我不要当他们的乾女儿,我要当的是你们任家的媳妇,你说好不好?」 嘴角品嚐着柔嫩甜美的吻,任书禾微微鼻酸。 翻下身压住她,他就是喜欢她对事事坚持的倔强,对他的柔情似水。 这女人打从一开始就把心给了他,只是他自己都没信心能洗刷污名重拾身分,又怎能给她想要的未来…… 二十四 折腾一夜醒来已经是午后时分,房间的一切不见昨日的混乱却是空旷了许多,看来他昨天毁了不少东西。 任书禾口乾舌燥浑身都痛,下意识舔了舔嘴唇,热辣的刺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又咬破嘴巴了。 每次犯毒癮,他都会有不同自残方式来舒缓犯隐之痛。床头旁放着一件新衣服,掀开棉被一看,身上绵衫果然乱枪打过,坑坑洞洞。 换上乾净衣服缓步下楼,厨房正飘着香。 「你醒了啊!等一下,我汤马上好。」没回头,苏心黎专心褒汤,扎着短马尾的背影在他眼前忙碌。 他拉开椅子落坐。「昨晚有没有吓到你?」 顿了一下,她朝瓦斯炉上那盅陶锅浅笑。「没关係。」 安静蔓延开来,她在等他的解释,染上毒癮不是小事,她没保证不会将他送勒戒所。 「我不是黑道的人,我是香港警察的卧底──」轻声吐出,任书禾一字一句吐露实情,他没把握她会信多少,他只是不想骗她。 苏心黎转身,瞧见他脖子靠近锁骨处明显瘀青的齿痕。 那是她咬的,昨天他的自制力并没维持太久,为了转移挠心刺骨的痛她张口大力咬他,不只那处,还有手腕手上臂侧背,她在他身上留下不少伤疤。 「我的任务是卧底香港黑帮龙门,提供给警方秘密情报。龙门想在亚洲扩大势力,让我接近日本华人黑帮组织,只是我没料到会被他们设计,跟日本这边的帮派联手要做掉我,我的长官也在枪战中去世了,没人可以证明我的身分,现在黑白两道都在通缉我。」 没插嘴,苏心黎静静听着,他的自白解释了所有事,黑道派杀手要杀他,森健司也在防他,在两方眼里,他都是彼此眼中容不下的角色。 「我唯一的安慰是我的父母,只要能在窗口偷偷看他们一眼,确定他们没事,即使得不到谅解,我也可以安心。」 「为什么不让你父母亲知道?」站定在他身边,她心头发酸。 为了卧底工作,他身不由己,为什么没人相信他,为什么他必须承担这个不应该属于他的后果? 「为什么不早说?」 「反正没人会信,我已经无所谓了。」 「可是在乎你的人会因为你的无所谓、你的痛苦,而难过。」 一声失笑,她在开玩笑吗?「不可能有那种人,每个人看到我都逃得远远的,更是有人巴不得取我性命,谁会在乎我,谁会关心我的无所谓──」 「我会。」 轻柔嗓音在耳边响起,这两个字具威胁性的在任书禾身上炸开来,心中吹开的涟漪一波又一波,强烈得让他承受不住…… 抬头望她,他这时才发现她眉骨上的伤。 「我还是伤了你……」 「没关係。」卸去防备的脸孔仅存愤世的绝望,张手,她轻拥入怀。 「所以不要再假装无所谓,没有人是喜欢无所谓的。」 伸手一揽抱住她腰际,紧紧不放手。 他发誓,永远也不放手。 从那天起,他们的关係火速进展。 苏心黎这天下班没直接回家,搭了特快车到外地,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四处查看门牌。 他跟说过他家地址,所以今天她特地拜访。 有了,找到了! 「这位小姐,请问你找谁?」回头一看,白发妇人提着菜篮站在身后。 「没有,我刚搬来附近,想说走走看看,熟悉环境也认识一下大家。」端出盈盈笑脸,她最会的就是跟人社交博感情了。 「我姓苏,伯母你好。」 「姓苏,你是……」 「我是香港人,现在住在日本。」 「真巧,我老伴也是香港人,进来坐坐,我介绍你们认识。」 「好啊!我帮伯母拿菜。」 第一次见面就留下良好印象,没跟任书禾提起,苏心黎一个人三不五时登门拜访。 她没问起夫妻俩儿女的事,只是一起泡茶聊聊天,没儿子在一旁尽孝,她知道他们很孤单,所以尽力让两老开心解闷。 「伯父你不是肩颈痠痛吗,我从我家带来药布,这很有效哦!你把衣服脱下来我帮你贴。」 「这……不好意思啦!」扭扭捏捏,她第一次看到老人家脸红的模样。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都可以当你们女儿了,还怕我看!」她嘴上说着,已经动手脱去老者衣衫。 表明自己是设计师身分,她还帮他们家小小翻修一下,装潢得更安全舒适。 短短几个月就深得两老的心,他们把她当女儿在看相处融洽,她也尽力回报他们,就当是帮书禾照顾他掛心的父母。 三十 苏心黎噗吱一笑:「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拒绝吗?」她发现这是他撒娇的眼神,而她完全被吃得死死的,毫无招架之力。 折腾了将近一小时才从和服店走出来,他身着藏青色和服,脚踩木屐已经在外面等着,束着一头短马尾,倒有几分古代武士的味道。 「你真适合这服装,扮什么像什么!」 轻搂她腰际,贪恋地嗅闻沁香发丝。 「你这样很漂亮,我们拍张照好吗?」她换上粉色的樱花图样和服,头发扎了个松松的辫子髻,上头别着樱花,美得就像精灵仙子。 「当然好。」找着手机,他却阻止了她。「去相馆拍,那里有一间。」 需要这么正式吗?还没问出口,他已经解答:「我只是想我们都没有合照,难得穿了和服,应该照个正式点的照片做纪念。」 不等她点头,他已经拉她进了相馆,相馆本身是老建筑,室内各个角落都是浑然天成的背景,配着身上服饰,拍得自然好看。 顺着斜坡拾步而上,清水寺的夜樱范围渐渐扩大,在灯光照射下美不胜收。 随着人群参与了夜间参拜,照规矩在一旁的水池掬水净手,进到里头双手合十虔诚膜拜,苏心黎睁开眼睛发现他还在端正站着,口中念念有词。 他曾经说过他不信上帝不信神佛,为什么现在会谦卑求祷? 「走吧。」他参拜完毕,拉着她向一旁小路走去,一路蜿蜒而上,脱离了赏夜樱的游客路线,最后在一处空旷的石台停下脚步,京都的夜景跟清水寺的夜樱尽收眼底。 「咻─碰─」一声巨响,大朵烟花在远处夜空中爆发,引起眾人惊叹,瞬间人声鼎沸纷纷想往高处走去。 「好漂亮!」驻足仰头,她笑开怀。「你怎么知道这里看得到烟火?」 「误打误撞。」他懒得解释,由后环抱住她,手禁錮住纤纤细腰,他让她放松地偎在他怀中。 「你刚刚许了什么愿?」她今天其实心里一直不安,说不上来的慌。 吻着她的耳朵,书禾沉醉在属于她的香味中。「你先说。」 「我许我们能在一辈子长长久久,不论经过多少苦难挫折。」一个月前他带伤让健司送回家的样子她记忆犹新,她当时很气,气他暗中跟不知名的秘密人士交涉,气他忽略她,自己一人不顾生命危险跟陌生人见面,气他不自爱,气他当她是局外人。 所以她跟他冷战,冷漠以对了两个礼拜,但是内心,她比谁都痛。 「对不起。」低哑嗓音响起,书禾没忘她那天看到他重伤被搀扶回家,泪眼簌簌的模样,没应和她的话,他不知道她许的愿能否成真。 再开口,他吐出今晚的最终心意:「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他记得今天是她生日…… 「我没钱买贵重的礼物送你,不能拋头露面,也没办法带你吃高级餐厅,所以我只能带你来看免费夜景,虽然没什么了不起,可是我的心意无价。」短短几句话,听得苏心黎热泪盈眶。 「这样就够了,这是我收过最好也最喜欢的生日礼物。」她多希望时间就在这一刻停止,他不要再千方百计想跟香港警方接上线,不要每次都在生死边缘中游走,她希望他就这样一辈子陪在她身边。 「我有一个生日愿望。」 「生日愿望?」她说出来就表示她想他达成。「我做得到吗?」 「可以,你一定做得到。」 「那说说看,我先考虑一下。」事实上,只要她说出口,就算是要他上山下海也愿意,只要她开心。 「可不可以答应我,一辈子留在我身边,不要想尽办法跟那些人见面好吗?」 她知道他一直在跟健司找资源找时机,就等哪一天助他回香港,她不想他再伤痕累累,就为了他被遗忘拋弃许久的警察身分,如果哪天他真的丧失生命了呢?这一切都太不值得…… 两人之间陷入冰冷的沉默,顿时之间,取悦眾人的烟火绽放的美丽、散发的幸福氛围、週遭的愉悦喧然,好像都与她隔绝。 苏心黎等他开口,儘管她的心已经一点一滴往下沉…… 「我向神明许的愿望是希望你能健康平安,幸福快乐。」这个愿,像在道别,像在把她託付出去给另一个人…… 她心猛然一揪,眼泪夺眶而出。 「我下礼拜回香港。」 噤声许久,他的话轻易打碎她的愿望,也打碎了她的心。 二十九 毛巾扎在头上,袖子捲至手肘处,任书禾戴着工程用手套,在房子侧边墙壁拿着铁槌敲敲打打,嘴巴里还含了两根铁钉。 反手从后边口袋拿出捲尺,他默记数字,最后轻钉上钉子当作记号。 风铃般悦耳的笑声传进耳里,转头一看,苏心黎穿着俐落裤装,蹬着高跟鞋的双脚交叉站得优雅,手上拎着几颗小盆栽。 「需要来点凉水吗,工头大哥?」他只差没戴上工安帽,简直跟建地里的工人们没什么两样。走到梯子下,她好奇抬头望:「你也在我的窗台下钉了花架吗,难怪你要我买盆栽回来,为什么指定要紫藤花?」 「紫藤花好种,只要勤浇水就养得活,现在是花期看能不能赶上尾巴,生得好的话过不久就会看到花株,所以我共钉了两排花架,说不定明年你的窗台下就有瀑布花海了。」 日本吹起一股赏花风潮,没想到家里不久也会有他特製的花海,不用跑去现场跟着人挤人了。 「听起来真浪漫,我到底该叫你工头大哥呢,还是该叫你园艺大师?」 任书禾跳下折合铝梯,脱下手套塞进屁股后口袋。「你喜欢哪个就哪个,晚上悉听尊便。」 在樱桃小嘴上啄了一口,他接过盆栽准备到一旁换土。买回来的盆栽土多质感不良,没换过土照着种的话不出两个礼拜死的死枯的枯,绝对种不活。 被调戏僵在原地的苏心黎脸上温度热到可起油锅,他说话一向曖昧,自从两人关係确定后更肆无忌惮,富含意味的话总容易让她想入非非,常常逗得她脸红尷尬。 车转身子,『碰』地一大声却整头撞上梯子,她简直糗到想挖地洞鑽进去。 夏季接近黄昏的午后已不再像冬季白昼早早被黑暗佔领,天空依旧蓝蓝清亮。 下班尖峰时刻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衣服跟肩头不时与无数陌生人摩擦而过,苏心黎眼尖一闪,避过一群有如蜂群出巢、刚从地铁步出的人潮,右臂被一隻大手牢牢抓住。 「过来一点。」正好瞧见她被相向的路人撞了一下,包包差点被对方的公事包勾走,任书禾伸手一把将她揽近。 「我们要去哪里?」满怀期待问着,今天他突然来接她下班,引起办公室一阵骚动。 小她几岁的年轻设计师说他帅又迷人,在等待她收拾东西的空档时间纷纷对他送秋波;跟她一样已经迈入成熟阶段的设计师虽然唸她不懂森健司的好,沉稳的男人才会疼女人,不过却也是不时插个几句话称讚他,就连部长都跑出来看他引起办公室一堆女人花痴的本领。 看看时间,还早。他沉吟,临时改变行程。 「清水寺而已,不要太期待。」他带她走进车站,对当地人来说观光景点一点都不具吸引力。 「清水寺!我喜欢那里。」 「你常去?」 「不常,平时那边观光客太多了。」所以她都尽量挑旅游淡季造访。 「我喜欢寺庙内的气氛,每次去那边都会让我心灵放松沉淀,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把所有烦心的事跟工作上的不顺遂都忘得一乾二净。」 她喜欢让自己偶尔受薰陶,闻着独特的木头香,置身在上千年的古蹟,感受神明散发的古老智慧。 今天,她满心欢喜再去,因为今天不一样,有他的陪伴。 到了目的地天色已昏暗,沿着清水寺仁王门前的清水坂一路走上去,虽然游览车接着一批又一批大型团客离去,不过清水寺的夕阳跟夜景已经打响名号,寺庙周遭人潮依旧络绎不绝。 远远望去,上头的寺庙主体已经打起灯光,金黄暖灯透过参差错落的树梢顺着斜坡洒落,商店街两侧贩售京烧点心、京都酱菜的特產店也点起小灯,两相映照之下揉染其中的气氛,让人宛若回到百年前的古城。 「你喜欢吃酱菜,我们买几块回去,当做下酒的小菜也不错。」夏天坐在顶楼阳台,吹着凉风边喝啤酒边吃小菜,光想就满足! 「可以,也买些你爱吃的口味。」目光定在对面的和服商店,老太太正拿皮尺寸量着一对男女的身材。 「要不要穿和服?」 「和服?」拿过酱菜,她转过身子,两人身影正好倒映在玻璃橱窗内的人形模特儿上,一蓝一粉,竟毫无违和感。 「天都黑了也看不到,还是不要好了。」 「这样夜访清水寺才别有一番风味。」双手插在裤袋,眉眼紧拢,眼睛带笑,书禾偏头拋出请求眼神。「我想看你穿和服的样子,好不好?」 二十七 瞒着苏心黎,他一连好几天都跟对方暗中连络。 他不让她知道是不希望她担心,他已经嗅出不对劲,对方讲话常常闪烁其词,託人传话也不像是常子庆的作风,况且传话的对象还是他,再怎么想都不对。 这个人到底是谁? 走在夜色中,远方的高楼大厦全拋在后头,一旁近在咫尺的海浪一波又一波打上岸。 特地漂洋过海验明正身?这种鬼话连鬼都不会相信。纵使心存怀疑,任书禾还是答应今天晚上赴约,就看那个人变什么把戏。 神户港夜景动人美丽,不过远离游客的黑暗角落处也不少,放在口袋的手握紧枪,他远离海岸来到泊船的码头区。 黑暗中,好几人围住他的去路。「任书禾吗?」 「你们是谁?」他就知道有诈,第一时间掏出枪却是硬生生被打飞,看来他们有备而来。 一群人不由分说衝上前动手动脚,硬是要制服他。 肚子挨了一拳,他立即还以顏色,这群浑帐东西!「你们到底是谁!」 「黑口堂。」蛇蝎猛兽奔出笼,露出利齿朝他狠狠咬了一口,闪神之际颈间挨了一记手刀,他昏了过去。 「只有他一个人吗?」 「对,需要打电话确认一下吗?」 「不必,磊还有说什么吗,有关阿良的消息?」 「没有,他还是找不到他,他好像离开警队很久了。」 昏沉之中一来一往的对话飘进耳,猛然一桶冰冷海水泼了过来,任书禾瞬间清醒。 海水蚀得眼皮刺痛不已,勉强睁开,一滴斗大的血珠融进眼睛,满世界的腥红。 他跪在地上,左右两手各被箝制,就算没人压着背心他也挺不起身,他浑身是伤胸腔痛到发抖,看来肋骨八成断了。 「我真搞不懂,当黑道都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不乾脆投靠过来就好了,还要冒着生命危险给条子通风报信。你看,落得现在这种下场,你的警察弟兄有谁来救你吗?」 在场年纪最大的男子开了口,声音四平八稳,单调得毫无语调可言,脸色冷淡有如槁木。 瞪着他,任书禾完全听不进他说的一字半句,唯一想到的是── 「保安科有内鬼!是你们收买了杨磊还是他本来就是你们的内线?」他再怎么想也想不到保安科也被他们渗入,他认为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现在却是出卖他的罪魁祸首。 「彼此彼此,不要以为只有你们警方才懂得这招。」往前踏一步,狠狠蹂躪踩在皮鞋下的手背。 蹲下身,他欺近他面前。 「我告诉你,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卧底。一心不侍二主,卧底却戴着面具在两方之间来去自如,你还算有骨气,对你死去的主子忠心耿耿,如果卧底背叛原本的主人投靠敌方,你说那就是不是该死?」 一口口水吐在他脸上,任书禾厌恶极了这付嘴脸。 「你少在那边高谈阔论,害人不浅的社会毒瘤现在却假装清高的跟我说谁该死,我呸!在我眼里你最该死,有种就一枪打死我!」右勾拳往脸上招呼过来,一大口血往空中喷出。 手帕抹去脸上的唾液,宵鹰一手揪紧他衣襟,另一手拿着枪枝抵住他的太阳穴。「你这浑蛋,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你要死是吗?很好,我就成全你!」 「不准动!」吼斥声顿时压过全场,往声音来源处望去,森健司从黑暗处走出,两手紧握着枪,已呈瞄准姿势。 宵鹰一见是他没惊慌失措,反倒泰然自若,枪口依旧紧紧抵人质脑门上,丝毫没收敛。「我说森警官,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来码头办几件案子,听见吵杂声就过来看看。」瞄了一眼狼狈的任书禾,他转向宵鹰。「你们抓到他了,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活捞的,正新鲜呢!」偏头瞪他一眼,掛在左胸口的识别证件份外刺眼。「你该不会是想来乱事的吧!」 「乱事?」冷哼一声,他收起武器,脸上面无表情。 「跟我无关我何必去淌这浑水,坏了你的事对我没好处。」 经过血跡斑斑的残忍现场,森健司低下眼看了命在旦夕的那人,随后望回深黑大海。 「哼!我还以为日本警察有多清高,没想到背地里却是人渣一个,贱到骨子里头去。」 淡淡的嘲讽,他听出垂死之人对自己的唾弃,也听出他的无意求生。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会不会越来越复杂了呀 人物越来越多 看不懂要问我嘿 三十四 远望天际,任书禾坐在鹰架上,不被脚下的三十层楼高的距离慑服。 他去过康京的墓前上香,跟他说了很多话,也发现地上总插着一支点燃的香菸,这种悼念死者的特殊方式引起他的注意。 康京菸癮很大,不过没几个人知道,于是他学着那人,只要一到也燃起一支菸,两人轮流陪伴康京,或者说是三人,他有预感或许是常子庆跟容毓良都这样做。 今天大楼没施工,看了底下刚停靠的黑头车一眼,他来了。 短短几分鐘,杨磊气喘吁吁来到他眼前。 「急什么,我又不会消失不见。」爬下鹰架,书禾好整以暇地笑看他。 「废话少说,我的东西呢?」 「什么东西?」 「你别在那边装傻!」揪住他衣领,杨磊无法容许他一派悠间。「我的日本籍证明呢?还有你手上所有我跟宵鹰见面的证据呢?」 有了! 尖锐的警笛逐渐接近,转眼间就快来到大楼下。 深怕他一个恼羞成怒就把他的底公诸于世,杨磊脸色越发惨白,极力撇清关係。「不是我通知的,我没有报警。」他现在是形势所逼,不得不看人脸色。 「是我报的警。」嘴角噙着笑,任书禾推了他一把,从口袋拿出录音笔。 「你刚刚说的话已经全被录音下来了,现在开始你有权保持缄默,你所说的话都会被当作呈堂证供,我会交给警察,你下半辈子就等着在牢里过吧!」 他根本没有任何杨磊的把柄,他利用的是他做贼心虚,活在戒慎恐惧的心理,这种人就像是没有利牙的狗,最怕的就是别人踩到他的狗尾巴,因为痛到骨子里却又没本事反击。 「你……」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突然现身在楼梯口的人影夺去两人注目眼光。 就像看到救星一样,杨磊开口大吼。「快点,把他的录音笔抢过来,不然我跟黑口堂的把柄就落在他手上了!」 没错,他就是宵鹰要找的人……他果然来了…… 他记下了他的电话号码,连系过他。 虽然在电话中他什么都没说没承认任何事,最后甚至掛了通话,不过他有预感就是容毓良没错,否则一般人不会安静地听不认识的人滔滔不绝讲了十分鐘的话,所以他在他手机里留了言。 如果他的底被掀出来一切都玩完了,他现在只能依靠仅在档案中看过一眼,素昧平生的同门兄弟来解救他。 当男人在乱吠,容毓良直瞪着多年不见的任书禾。「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不连络我?」 幸好他及时赶到,没让他出什么意外。「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 「你少在那边假好心!原来你真的是黑口堂的人,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任何事都比不上他的出现更让他不敢置信,他任书禾一直以性命相待、推心置腹的兄弟竟然是他最恨的黑道份子,是第一个背叛他的人。 本来他还不相信,现在看来是真的了…… 一时之间哑口无言,容毓良没做任何反驳,也不知如何反驳。「这件事我会跟你解释。」 任书禾爆吼:「你要解释什么?你怎么对得起康京!」 他是黑口堂安插在保安科的人,就算已经离开警队,但凭着过往的交情,他们根本没隐瞒他什么,他的资讯说不定比其他保安科科员知道的还多。 黑口堂跟龙门往来是他的主意吗? 他落得被黑白两道通缉,狼狈逃亡日本,也是他预先就写好的剧本吗? 头头会走八成跟他脱离不了关係! 康京过世是他一辈子的痛,他永远都无法原谅任何人,包括自己。 原本指向另一方向的枪口转而指向他,他痛得浑身颤抖,不知是心口上被重新撕裂的旧伤导致,还是他无法容忍的背叛导致。 看着两人一来一往,杨磊已经听到警方逐楼搜寻的脚步声。「你还在等什么,快收拾他啊!要是给宵鹰──」 「我跟他已经没任何关係了!」自以为早就摆脱的过去随着『宵鹰』这个名称出现,再度重回他的脑中,受不了他一再搧风点火,容毓良转身掏出随身携带的武器就是一枪,又狠又准地命中膝盖骨,痛得对方倒地不起。 他从没这么沉不住气,也从没这么怒火攻心,他就像浑身赤裸,旧伤疤再度血淋淋…… 「哼,你想做戏给谁看?」做了这么多年,他就算是个傻子也该认清事实,拆穿他虚偽的假面具。 「不是警察却拥有枪械,你家里该不会有军火库吧!」语气冷淡讽刺,枪口始终对着他,恨不得当下就有勇气扣下板机。 「我没做戏,我从没出卖过任何人!」极力为自己最后一丝尊严做辩解,他从没虚偽对待过谁, 就算有,也是自己…… 一手压着伤口,杨磊另一手在身后迅速摸索,这个人不是跟他站在同一阵线,他现在只能靠自己。 摸到一根上头嵌着粗长铁钉的木棒,他牢牢抓住一鼓作气站起身,这是他的最后希望…… 「不准动!」警方赶到,在常子庆第一步踏进现场的那一秒,几乎是同时动作,杨磊手持木棒站起身往前衝去。 眼看就要击中容毓良后脑,比任何人动作都快,任书禾第一反应挡在他面前。「小心!」 木棒划下,一阵灼热的痛烧起。 举起再落下,这次除了殷红血液,致命伤已造成。 「砰!」一枪击中后脑勺,杨磊三秒后转过身,神情僵硬地望着举枪的常子庆。 保保保……保安科的!投诉科的员警看到杨磊胸前的证件全都愣在一旁。难怪常子庆要插手这件事,他早就怀疑自己人! 身子一偏倒下,杨磊看见他奔上前伸出双手,不过却是掠过他…… 「书禾!」亲眼目睹这幕景象,常子庆心惊得慌,就在上一秒,就在眼前,他的脸皮开肉绽、血肉糢糊。 「书禾、书禾!」为什么他要替他挡下那一棍,他不值得他这么做!脱下外套,容毓良想尽办法止血,但此时的他却无法思考一片混乱,手抖得厉害。 耳旁痛苦的嘶吼像在控诉他的罪行,刺耳却格外痛心…… 「啊──」任书禾捂着双眼,鲜血快速蔓延扩散,不停从指缝间流出。 「救护车……快叫救护车!」不行,他止不了血……他止不了血! 睁开双眼,血腥味四溢,除了手中的黏稠,任书禾什么都看不到。 眼前,是一片直达地狱的黑暗深渊…… 三十三 烈日晴空,寧静小村因美丽的泳滩海景吸引眾多观光客到访,成为近来旅游书上介绍的热门景点,多山多礁石的地形将这里围成了一个弯,守护着虔诚供奉妈祖的纯朴村民。 游客的欢笑嘻闹声传进耳里,在山的另一头,任书禾在一处小碑前烧着纸钱,土上燃着三炷清香。 「你胆小怕孤单,所以我选了这里,一年四季都有游客,热闹得很。」一身素白棉杉跟牛仔裤,任书禾顶着刚剪完的小平头,来看老朋友。 「别怪我这么久都没来看你,我啊现在是通缉犯一个,黑白两道都在追杀,你在那边说不定比我还快活!」 为了拿回警察身分他决定回来,他知道不能再被动地等待,纵使并没多少胜算。 「我到现在还在想,当初那一枪到底是不是我开的,你真的是我亲手杀的吗?」那时候情况太混乱,他太害怕,事后回想根本不知道是谁扣下板机的。 难道真的如段天风说的,是他吗?是他亲手杀了阿飞吗? 任书禾摇头笑了笑,如果是他下的手,那他真不知道该怎么还了! 他查过阿飞的资料,他是单亲家庭,由母亲独自抚养,而他妈几年前因为癌症病逝,时间算算,刚好是他被枪毙后几个月的时间。 他想,阿飞因母亲急病需用钱,所以才会向警方检举龙门校园贩毒,不过却没料到自己赔上了性命,他妈不久后也跟着去了。 这下他世上再无亲人,就算他想弥补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碑前有另一堆烧纸钱的痕跡,地上的土都被烧出了一个焦黑的坑。 「看来你行情不错,有人固定会来这边祭拜你,这样就好,你在那边没饿着没穷着就好。」 这里村民都是纯朴的渔民,看到无人打理的坟会以为是某年随着海浪漂流到这里的外人,在异乡生无依靠、死无依照,自然帮着看顾。 巴士终站的街上人来人往,原本经营大排档生意的餐厅因海外游客爆增,扩大卖起了烤肉串烧,不少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已经悠哉坐在棚子下喝起啤酒。 好不容易找到投币式公共电话,他试了试还能用。香港一堆公共电话根本设好看的,能用的没几支,害他浪费不少零钱。 「保安科你好。」娇嫩女声传来,听得书禾一颗心都醉。 这声音听起来差不多十七、十八岁,保安科流动率这么大,现在连应届毕业生也收吗? 「我找杨磊。」不料,轻柔女嗓开始问东问西,像在做身家调查一样,只差没问到他祖上十八代打哪来。 「小姐,我电话都直接打到保安科里了,找的也不是卧底身分的人,有必要问东问西?你警校哪期毕业的,当总机不觉得太浪费了吗?」保安科是警队重地,少说都要警察学校出身,既然不可能会有工读生或兼差族的话,八九不离十就是总机小姐。 这姓原的把保安科当饭店经营吗?简直乱搞! 被酸得面目全非,新进的妹妹科员扁着一张嘴,都快哭了。 她也不想这样,还不是先前别部门闹出了一些丑闻,在媒体夸张渲染下引起人民激愤,纷纷打电话到警队各部门闹,还会指名道姓要找哪位员警,一个礼拜下来每个人都被轰炸到精神崩溃,所以过滤电话的工作就落到她这个最菜的小菜鸟身上。 「杨……杨警官,有你的来电……」按了分机号码,小菜鸟离开位置掩面奔向厕所。 刚刚那个人说的对,她是警校毕业的,为什么要做这种有辱专业的工作! 甫进门一股力量冷不妨往身体扑,常子庆退了几步。「你还好吗?」稳住身子,一张小脸庞梨花带泪,不知所措看着他。 是前几天刚上任的新科长,大家都说他脾气好待人也好,跟火爆的组长完全不一样,她可以趁机告状吗? 她知道她应该要做好上面指派的工作,所以她依照组长的意思每天都小心翼翼地过滤电话,被兇被骂也不敢说。 但电话里的那个人一针见血,简直捅尽骨头里,直戳她的痛处,让她满载的情绪压力就像找到一个出口全都倾泻而出,挡也挡不住。 满腹的委屈不知从何诉说,小菜鸟最后竟口不择言:「我要辞职!」接着像阵风就刮了出去。 这四个字太具爆发力,科内同仁纷纷抬头查看,然后偷偷瞄了瞄老大脸色。 常子庆叹了口气,打算等等让rita劝劝她,然后调离单位。 原靳是对底下的人兇了点,但是哪个刚进来的菜鸟没做过杂事,就连他跟书禾刚进来也是在路口指挥交通了一个月,还被康京钉得满头包。 警队本来就传统封闭,只是辞职两个字轻易脱口犯了所有部门大忌,她如果想好好待在警队其他部门,这四个字可不能再乱说。 「喂?」 「杨大警官,想不到我任书禾没死吧!」 脸色一瞬间刷白,杨磊有如石化般僵在原地。 嚥口口水,他换了角度背对同仁,压低音量。「你想怎么样?」日本那边究竟在搞什么鬼?不是说会处理得乾净俐落吗! 「想怎么样?我手上有你的日本公民证明,你没案底,背景很乾净,不过如果让人瞧见你跟日本帮派碰头,我看事情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你究竟想做什么?」 「你根本摸不着卧底档案,对我不构成威胁,现在是你落下风了,你查得出来我在哪里,我等你过来找我。」语毕,电话立即断线。 「喂、喂喂喂!」他气急败坏引来同仁侧目。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拍拍他的肩,常子庆坐上桌沿,抽来面纸。「擦擦脸,你满脸都是汗。」 不行,他不能慌了阵脚,杨磊勉强扯出友善笑意。「没有,一些私事。」 「当初怎么会想从外事组调来这边?」新官上任,他得要多多关心大家,延续感情融洽的好传统。 「外事组太无趣了,想来这边长长经验,多学一点。」 「回来已经两个礼拜,还没好好认识大家──」桌上电话此刻响起,打断常子庆的话,远方传来呼唤:「科长,二线。」 他站直身子拿起话筒,目光四处在眼前这张办公桌上游移。「我是常子庆。」 「是我,恭喜你回来了。」 熟悉的嗓音,让他备感惊喜。「容毓良,还记得联络我啊你,都找不到你的人!」 在他手机留了几天留言都没有回覆,他还打算下午直接杀到医院找人。 容毓良!杨磊心中一震。是他吗,是宵鹰在找的人吗? 「我刚从国外回来,我在国外有听到你的留言,只是第二天手机就掉了,我无法联络你。」不只掉手机,连钱包也被扒了,他也没想到这么倒楣的事竟会让他碰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幸好电脑没丢,不然几个月以来准备研讨会的心血就都付诸流水了。 他轻哼,爱信不信。「这藉口勉强接受,给我你的新号码,晚上到家里吃顿饭。」 随手拿来白纸写下一连串数字,常子庆盯着眼前在默记号码的人,没放过杨磊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三十一 他这个人一向坚忍不拔、毅力过人,早在他表明离开日本那天,苏心黎就知道动摇不了他的决心。 既然无法说服,她逼自己静下心好好想想,给自己一个能接受的理由。 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整夜没能睡好,轻声下床站在窗前,窗外是黎明破晓时分,天空灰蓝得漂亮,也灰蓝得阴鬱。 再一天,再二十四小时,他就要走了。 他一定是掌握资料,一定是有所计画才会行动,心底放不下浓浓的牵掛,愁忧轻叹。 温热的大掌忽然探来,她惊呼,冰冷手心被一旁不知何时醒来的他握住。 没看她的眼,任书禾远望天际。「记得你问过我的梦想是什么吗?」 「记得。」 「我的梦想是当警察。」毫不犹豫说出,若是在他毒癮发作痛苦戒忍的那段日子,她一把火绝对立刻烧上来,不过这个时刻她静静地听。 「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会认为我就是当了警察才会落得现在这付染毒逃亡,被全世界遗弃的模样,会怪我要回香港的决定。」这女人心里想什么全都写在脸上,在他面前,她躲不过他的眼睛。 「你没站在最前线,没看过这个世界真正的黑暗面,想像不到有组织的黑帮可以为非作歹到什么地步。 我看过很多惨不忍睹的案子,也见过我在科里的朋友被黑帮抄家灭门,杀了他身边的所有人,就只为了报復。 所以,我的遭遇不算什么。」 不算什么?那她呢? 他那么瀟洒慷慨赴死,一点都没考虑过她吗? 「当警察是我从小的梦想,为了实现它,我一个人离开日本到香港警校读书训练,好不容易拿到永久居留证也进了保安科,在那里,我看了很多也学了很多,不仅遇见了这辈子生死至交的兄弟,也遇见很提拔我的长官,他看重我,一路栽培我,是我这辈子最敬重的长官……」 有点久了,不过提到康京还是难掩落寞神情。 「他交给我卧底任务,代表他信任我,他担心我、心疼我受的委屈和皮肉之痛,所以每次都会叫他老婆煮鸡汤,在给情报的短时间内硬是叫我灌完一大锅。」 忆起以前偷偷摸摸碰头的画面,任书禾又好气又好笑。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什么地方都去过,酒店、车站、公厕,有一次还在五星级饭店内,不像康京西装笔挺,他穿得啦哩啦塌,狼吞虎嚥吃得满嘴油腻,吸引不少眾人目光,把康京吓出一身冷汗,下一次竟然就选在荒凉阴森的坟墓。 一屁股坐在墓碑上,书禾一口撕裂鸡腿。 「嗯?新口味,有薄荷的味道,大嫂真厉害!」好吃。 「菲律宾军火什么时候进来?」纸上字跡龙飞凤舞,乱得要死。 「都写在上面了,你自己不会看!」抱着锅子,他吃得津津有味。 回这什么话!「喂,不要坐在墓碑上,对死人有礼貌点。」 后脚跟往墓碑上的照片狠狠踢了一脚。「哼!这个人是强暴犯,作姦犯科再杀人灭口样样来,就是被我举发畏罪自杀的,有人帮他立坟墓已经不错了。」 人渣! 「好像有人来了,你吃快点!」盯着墓园入口,康京小心翼翼。 「等等,我要喝汤──」 是巡逻员警,这里是治安死角,刚刚在路上他就看见好几支针筒了。「「喂喂喂,你快走,不要吃了!」 回头见他还在大快朵颐,康京乾脆一整锅倒进他嘴巴,帮他一把。 「噢!烫烫烫!」 那次虽然有惊无险没被发现,不过却害他食道烫伤,一个月都不能吃热食。 「他为什么不帮你解释清楚,让你在日本这样躲躲藏藏?」苏心黎懂了,当警察是他的骄傲,他从没怨过,是她太自私,才会想要剥夺他的骄傲。 「他死了,为了我死的……」 死……死了!下意识握紧他的手,苏心黎眼里多了抹幽伤,他一个人无依无靠,她庆幸她看到了他心地善良的一面,否则她也会躲他远远的。 「保安科为我而言意义深重,现在那边有黑帮的内鬼根本没人知道,我不能什么事都不做,眼睁睁看我长官一辈子倾注的心血就这样毁于一旦。」 转身面对她,书禾希望她能够明白体谅。 「我知道了。」大胆跨出一步,她光着脚轻轻踩上他的脚背。 环抱他的腰,她喜欢这样依赖他,让他带着她走路。 「就像你说的,上帝从来就不公平对待每一个人,有些事该做的还是要去做。所以,去做你认为该做的事吧……」 他的人生她参与不够,她也无法体认他所谓的不能释怀,所以她没资格干涉他的决定。 「答应我一件事,一个月之后如果我没回来,就不要等我。」杨磊能够在保安科待上一年就表示表面功夫做得不错,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你也不要待在日本了,我怕黑口堂的人会找你麻烦。」 「那……」少了他,她该何去何从? 「去欧洲,去追寻你的梦想,去做你想做的事,你很独立,在那边可以过得很好很充实。」 一滴泪无声的揉进他衣间,苏心黎抬头,深深凝视他的双眼。 葱白纤长手指抚上他的五官,细细勾勒出属于他的线条,在唇边贪恋地游移,她不肯放手…… 她要好好记住这双眼,好好记住他的脸…… 「不要这样看我,我会捨不得走。」一把拉她进怀中,他避开含泪双眸,她不说,他也知道他伤了她。 「为什么……一定要你……」为什么她爱上了他,为什么他不能为她停留一时半刻? 「如果可以做上帝,谁会想做天使?我游移在黑白两道之间,也曾经徘徊迷失过,人生总有灰色地带,上帝一直在玩弄人性。」 这么多年来,他虽然为社会伸张不少正义,可是在这背后却也错杀不少好人。 论功,他没光明正大的常子庆多;论过,他却是不见得少。 他曾经纯如莲,也曾经浊如泥。 对人而言正邪无法分清,阴与阳、因与果、善与恶,往往都是一体两面,芸芸眾生时时刻刻都被两者所束缚,他不信上帝,却不得不承认只有上帝才有办法判断其中价值,救赎人类。 天使的使命就是调和两极对峙的世界,但却也会一不小心误入歧途,他像天使,却不是天使。 失乐园里,大天使路西法就是受不了诱惑才会堕入地狱,可是在他看来,祂只是一时被迷惑,还来不及找回自己原本那颗心,就被判了死刑,变成无恶不作的撒旦,罪恶渊藪的代名词。 他不能变得跟祂一样,他不是撒旦…… 「我不是坏人,不能就这样判我死刑,所以我要捍卫自己的清白,哪怕粉身碎骨。」 埋进她发间,耳鬓廝磨,他要把这个幸福的味道融进他血液中,哪怕到了地狱,也有她的相伴…… 东方露出鱼肚白,天空清亮,太阳尚未探头,这是一日之中最纯净无秽的时刻,苍天见证着他们的爱,他们的爱跟万人一样存在于天地之间。 但,能否存在于永恆之中…… 三十七 简单盥洗,任书禾拿了毛巾擦乾脸上水滴,手指触碰,摸过面孔上每分每寸,这是他每天早上必做的第一件事。 唯有这样,他才不至于忘记自己的模样。 鬍髭有点长了,摸索着镜台,他找到电动刮鬍刀,开啟后小心翼翼地轻靠脸颊,来回刮剃着刚冒出头的鬍髭。 头发也是,他摸得出来当初的小平头已经留长,现在这个发型好像适合梳油头,他想拍张照做纪念。 失笑,他一直以来都在担心忘了自己,以前逃亡时是怕忘了自已的身分,现在是怕忘了自己的模样,他这才发现,他很没安全感,过去现在都是。 而现在也已经追随不了一直渴望的,那份安稳。 他的人生某方面来说已经停止,他已无前进的动力,一切都无所谓了! 步出浴室沿墙行走,突然感受到强烈目光直射而来。「谁?」这不是阿庆也不是阿良,他们不会不出声。 一个翻身精准扑上床位,流畅地拿出枕头底下的枪,任书禾滚了半圈后跳下床在另一边蹲下,拿病床当掩护。 他这是出于自我防卫的举动,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多馀,他不知道已经暴露在对方视线下多久,如果来者不善他早就被取了性命。 「书禾……」浓厚鼻音自门边传来,女嗓刚开口就忍不住落泪,啜泣声回盪在病房里。 任书禾愣了一下。「夏芙?」怎么是她,她怎么会知道他在医院? 缓缓起身,松懈的心情不似方才紧绷,也降低了谨慎心,脚步一跨绊着了置于床下的行李包,他摔在病床上,床架震得发响。 「小心!」夏芙赶紧奔向前,绕过床尾将他扶起。「小心起来,有伤到哪里吗?」 摇头,书禾摸索着床面,把棉被拨开,背对门口坐上床沿。「你知道我住院?」 在他面前蹲下,夏芙一手紧拽着他的掌心,另一手颤颤伸出,在他眼前晃了晃。 「我在日本的报纸上看到你的报导,知道你出了事,书禾,你看不见我吗……你张开眼睛看看我好吗?」 她哭得伤心,眼泪就像断线的珍珠一颗颗滴落在他手背。「不了,怕吓到你。」 抬起手在空中移动找寻,最后摸上她的脸,温柔地擦去梨花泪雨。「不要哭了,我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安慰人很麻烦的。」 他只剩左眼能感觉到很微弱的光线,连轮廓都分辨不出,跟全盲没什么两样。 夏芙一听哭得更起劲。「怎么会这样……早知道我就报警了……」 「报警,什么意思?」 她哭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止住泪水鼻涕,收缓情绪才说得出话:「那时候回香港,我有想过要跟警察说你是无辜的,你只是高中时爱玩一时走偏了路,但你绝对不可能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被警方通缉,这一切一定都是误会,我可以为你作证……」 「你跟警察说我在日本?」 「没有,我怕警察不相信我,一样会把你抓进监牢,所以我不敢说,但要是知道你会变成现在这样我那时候就不顾一切说了!至少你还好好的,也不会看不见……」 她懊悔,早知道当初牙一咬就进警局报案去,他说不定就可以逃过一劫。 看来她以为他被通缉是被警方冤枉的,也以为他的伤是因为黑帮而造成,换句话说也对,只不过一切都是他自找。 一个决定,两个人生。 「跟你没关係,别哭了。」 夏芙抽来面纸,低头拭泪,发现脚下的大型包包。「怎么有行李,你要出院了吗?」 「嗯,最近几天就会出院。」在医院住这么久,他其实有点期待出院后的生活。 「出院!你一个人可以吗?」她立刻抓着他手臂着急问。 「当然可以,找到房子后我会把地址给你,再记得来看我。」就算两人好一段时间没见,就算见到面之后心境跟情境都已经跟高中时不同,但她是真心对他关怀,他感觉得出来。 「你自己一个人来的吗?」 「怎么了吗……」她抓着他手臂的手指使力一掐,乱了套的情绪他也感受到了。 「房间还有另一个人。」他早知道房间里有另一道视线,也知道她蓄意隐瞒,他刻意不动声色,就是想看看什么人会跟她一起来,但看来神秘人士没现身的打算。 回过头面对门口方向,他厉声大喊。「是谁?」 夏芙一惊,慌张望向隐身在门口的人影。 眼神微敛,站在门外的人思忖了一会儿时间,举步正要踏入病房之际,一隻手横空挡在他胸膛前,阻止了他。 三十六 「我昨天接到一通电话,是个女人,她要找你。」直接打到保安科来,他第一时间就否认有书禾的存在,不过能够知道他的身分,这女人跟他应该交情匪浅。 「她说她叫苏心黎。」 「是吗,你怎么说?」没预料中的激烈反应,任书禾扯动嘴角微微一笑,只是这个笑顏,既哀愁又无奈。 「我说不认识你,也说保安科没你这个人。」基于保护原则,他依照警察法行事。「不过如果你想见她的话我可以帮上忙,她的电话是在机场附近的饭店打的,我想她应该还在香港。」 机场?她离开日本了吗?这女人还是等了他这么久。「不用了。」 不想见她吗?不,他想!他日日夜夜每分每秒脑子里都是她的身影、她的香味,他想疯了! 但他该怎么面对她?就算看不见,他用摸的也感觉得出来那两道又长又深,盘据在脸上的伤疤,他能想像他现在恐怖的模样,他已经不是她印象中的任书禾了。 病房内一片安静,倚在窗边,常子庆双手环抱着枕头,不禁蹙眉望向他。「你真的不见她?」他明明想得要死。 这个人心理想什么全都反应在脸上,真搞不懂他怎么有本事当这么久的卧底。 摇头,脸上是强骗自己的漠然。 心中了解他的障碍为何,常子庆无能为力。居高临下地望着医院外人行道上匆匆而过的人群,他不自觉直盯着一个淡褐色头发的女人,不同于其它人拼经济的热血,她的脸上是若有似无的惆悵,她的表情……就像失去了全世界…… 什么原因,她会跟这病房内的这个人有一样的失落? 眼睛追随着她,直至她消失在远处,视线所及之处只剩在颈间随风轻飘的黑色围巾。 「对了,上次我跟你们提的那件事──」 「想都别想!」不等他说完,其他两人异口同声回绝。 任书禾苦笑。「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总不能一辈子住医院,帮我找房子吧!」 「医院有我在,谁说不能继续住的,我还不是天天住在这里。」这傢伙几个礼拜前突然说想出院,要他们帮他找房子,这提议当场就被他们否决掉,没想到他竟然不死心,今天又再追问起来。 「除了眼睛之外,我的身体功能一切正常,能跑能跳,待在医院也没意义。」他现在连点滴都没打,只是受伤的前几个月他的情况太不稳定,吓坏了他们两个,他才会被押在医院住这么久一段时间。 「在医院陪我不好吗?不然你就去阿庆那边,离这里也近。」 常子庆听了点头。「也好,裴裴已经把房间整理好了,等我再把家中几个设施改改,你随时可以过来。」无障碍空间是一定要的,设计师已经来看过,只差动工。 「我说我不会影响你跟裴裴的生活,无论如何我绝对不同意搬过去,还有容毓良你什么时候要去台湾,上次不是说快了吗?如果让我知道你又延期的话我一定宰了你!」 日子总是要过下去,没必要为了他一个人改变生活现状,甚至放弃似锦前程。 「你究竟为什么坚持不让我们照顾你?」他的伤容毓良难辞其咎,但就算这伤与他无关,凭他们的交情他也绝对会负起照顾他的责任。 「你们能照顾我到什么时候?就算真的一辈子,真的我饭来张口茶来伸手,把我服侍得无微不至,到那时候我已经成了真正的废人,因为我什么都不会。」 任书禾始终带着笑容,立场坚定。「一辈子很长,我终究要靠自己过活,让我试试看吧!」 自己上街觅食,自己洗澡,自己洗衣服晾衣服,他不怕看不见的生活,因为他有很长的时间可以适应。 「阿庆,你上次说我的户头有很多钱,是多少钱?」盲人没有工作能力,他必须为他的未来做现实规划。 「很多,多到你这辈子都花不完。」加上卧底的特殊高额保险,这次受伤支付的金额简直是鉅款。 「那就好。」这样他就放心,至少未来不会落得悽惨晚年。 好一段时间都没人答话,他最后放大绝:「如果你们再不答应的话我就回去住果栏!」 那是他以前在香港住的地方,生活水准低,连一般人都不见得可以在那生存得好,更何况一个盲人。 思忖许久,常子庆终于让步。「再给我一点时间,房子我会帮你找,果栏不准回去。」书禾认定的事一向说到做到,如果再不答应,他今晚有可能就离院出走。 别怀疑,就算瞎了眼他的身手绝对还有水准之上,他不担心他一个人生活,只是担心他的孤单跟情绪。 「谢啦!」任书禾露出感激微笑,听到气愤离去的摔门声。「你帮我劝他,叫他不要再自责。」 「他是应该自责。」听到这话,知道阿庆对于整件事应该略知一二。 「阿良的事……你有什么打算?」任何事都瞒不过他,他若有心要查黑口堂,这不会再是秘密。 眼神一暗,常子庆撇头不语。 他不意外会从书禾的录音笔得知这个消息,他刚回来接下科长位置,处理康京留下来的档案时就知道这件事,当时厚厚一叠相关档案被锁在一个隐密柜子里,连钥匙都不知去哪,他还特地请锁匠来解锁。 连钥匙都丢了,可见头头当初是想眼不见为净,隐瞒到底,而他追随他的做法,那叠文件被他压在抽屉最下层,连翻都不想翻。 能有什么打算……他不知道。 一阵风袭来,苏心黎拉紧围巾。 她刚刚去了一趟保安科,任何人都口径一致,不认识她要找的人…… 他真的出事了吗?脸上带着泪,她不敢去想。 往义大利的班机三小时后就起飞,她曾经想过要回香港,要重温这个他目前为止生活大半辈子的城市,但现在她没有勇气,在这里连待一秒都是酷刑。 她要走,她要离开这一切,离开他消失的这里。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更文时间越来越不固定,因为艾松已经被工作折磨得不成人形啦呜呜呜 十二月快完结囉,还请大家有耐心等候 三十五 午夜时分,苏心黎从床上坐起,数不清是第几次,失眠的毛病又犯。 快一年了,当初他说一个月后没回来就不要等他。 一个月到了,没见到他人影,她不相信,于是她坚持等下去,也不管他口中的黑道会不会找上门,就是不离开,只为了不让书禾找不到她。 一天又一天,她每天期盼的就是早上睁开眼,他就躺在身边,笑着对她说一声早安…… 只不过一年过去,她什么也没盼到,反倒是换来夜夜失眠。或许,她是习惯晚上睡觉被他抱着,少了他,什么都不对劲了。 起床步下楼,她想要冲杯牛奶暖暖胃,这样会比较好睡。 听见主人脚步声,泡泡呜咽了一声,引来主人关心。 「你也睡不着吗,泡泡?」蹲在狗篮前,苏心黎抱着膝,帮他盖上毛毯。「还是明天要分开,你也捨不得吗?」 玄关处的灯又坏了,当初他说这边的线路牵得不好,灯泡容易烧坏,他改天有空要把灯座整个拆开来看。 她不知道多久没开窗吹风看雪了,他为她架设的小窗台已经积了厚厚的落叶跟白雪,雨雪的重量让上面的木板负载过重,颓圯了一角。 她唯一细心照顾的就是房子外,墙壁上的那两排紫藤花植栽。他说得没错,现在她的窗台下已经有了小蓝紫色花海,预估到了明天春天,小花海会成为大花海。 可是她不想再一个人孤单欣赏了,她梦想中的景象是到了春天,两人一同在庭园里坐着,在盛开的紫藤花下泡上一壶热茶,或许可以再准备个野餐垫,吃吃三明治跟点心,彼此说着未来的蓝图展望,然后累了她可以躺在他腿上小憩一番。 她以为这个梦想不难实现,毕竟最难的紫藤花都种起来了,但她却一直等不到他的归来……她也不想在那片花海下流泪,也不想再碰触有关他的任何回忆。 一年的时间已经够多,她不能再这样下去,当初书禾就是爱她的坚强独立,她这样反而会让他生气看笑话,所以她订了机票,房子已经请仲介公司转售,泡泡也准备送给朋友,她明天就走。 她要去追寻她的梦想,去过她的生活,只是她不确定,在新的环境里,她能否重新来过…… / 「唰」地一口气拉开窗帘,阳光金粉洒落病房内,白袍医师瞇了瞇眼,一时之间无法适应。 「今天天气应该不错。」从床上坐起,穿着医院纯棉舒适的淡蓝色病服,闭着眼睛的男人温和地、轻轻地笑了笑。 但,无论他再怎么想温柔示人,脸上两道疤却令人望之退却三步。 一道划过两眼,挺直的鼻樑有如被斧头深深砍出了一个缺口;另一道由上往下,笔直地纵贯男人右脸,诡譎又骇人。此刻,他就像是来自地狱的使者。 「你又知道了?别忘了现在是冬天。」撕开茶包,常子庆第一件事就是为他冲杯热腾腾的热奶茶。 「今天的风很舒服,我也听见小鸟在叫。」一如往常,常子庆点点他的手,任书禾接过马克杯,小心翼翼地凑近脸,先是碰到鼻头,再来慢慢往下移,他喝进一口。 另一隻手在空气中往前探,摸到架在面前的桌板,他放下杯子。一切动作都不陌生,他这样已经一年多了,比起一开始时常摔碎东西,他进步许多。 是的,他看不见,当初他挡下那支带有铁钉的木棒,却是严重伤了自己。 奋力挥下的铁钉毁了他的容,也让他的眼睛受损,儘管一年来动了无数次手术,容毓良也尽力想要研究出治癒方法,但都不见起色。 「肩膀好多了吗?」翻开左肩衣服,容毓良帮他按摩週遭的穴道,前天才拆线的手术地方看不出动刀过。他帮他取出了埋在肩头的那颗子弹,除了组织有些坏死之外,情况尚不错。 「轻松多了。」 常子庆没忘自己说过什么话,如果他可以遵守诺言,书禾就不用过得这么辛苦,也就不会有今天这种场面。 「书禾,对不起。」一开口,大枕头向他飞来。 「去你的,跟你说过多少次,别再让我听见这种话。」虽然看不见,但他比谁都晓得现在在他身边这两人的内心煎熬。 他的伤,两个人都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受伤的头两个月他频繁进出开刀房,劳心又劳力的容毓良为了他根本是天天在他的病房内过夜,以免及时处理各种突发状况,去台湾医院高就的时间也无限延期。 就连刚新婚的常子庆,也可说是以医院为家,他赶他回去,不过每次只要动完紧急手术,不管多晚,他一出手术房就会听到他焦急的声音,一下抓着他的手、一下抓着阿良问东问西,再来就是两三天不回家,两个大男人抢病房沙发睡了。 为什么会挺身挡下那一棍?阿良没问过,他也不曾提起,但他完全不为自己的牺牲后悔。 后来想想那天他说的是气话,就算容毓良真是黑口堂的人又如何,他交朋友是交心,不是交他的过往背景。 是苏心黎吧!她跟他说过,玫瑰的迷人之处在于无法言喻的美丽和香气,一个人的独特,不在于他可以被看见的外表,而是在于他无法被窥探的灵魂。 他自认懂他的灵魂,他相信阿良。 四十一 展览会场光芒闪烁,现场来了不少政府官员,媒体记者几乎围住出入口。 拿着高脚杯慢步前进,苏心黎轻啜杯中鸡尾酒,专注欣赏一幅幅大师巨作,她越走越里面,热络的气氛越离越远,最后在小展览厅停下脚步。 小展览厅的主题是素描,展示的是他们这群学生的素描作品。 她记得在最后一堂课时,老师要他们画出最美的风景,不再临物描摹,而是审视内心,看看心中存在的最美丽的风景是什么,是人是事是物都行。 大家开始动笔,教室里一如往常陷入安静,只有笔尖在纸上来回的细碎摩娑声。 这个主题触碰到了某些人心灵最深处的脆弱地方,有人开始迟疑,有人画了两笔就涂掉、再画再涂,有人直接撕了整张纸重新再来,甚至有人开始啜泣。 不过也有人嘴角始终扬笑,就像真的在画最美的风景。 她深呼吸、闭眼、再睁开眼,直到半小时后才动笔。 她没有最美的风景,只有最渴望的风景。 她渴望与他一同躺在顶楼看星星,渴望与他一同逛街吃饭,渴望与他一同在紫藤花下赏花喝茶,渴望与他一同慢慢变老…… 站在錶框的画作前,原来她当初的画长这样,她只记得她毫无目标、随心所欲地画,画着画着眼眶就红了。 「liz!」benjamin热情呼唤,走近给她一个拥抱。「见到你真高兴!」 「我也是。」他抱得很紧,苏心黎下巴靠在宽阔的肩膀上,惦着脚尖微笑回应,见到老朋友感觉真好。 「最近还好吗?」一个身影从视线馀光一晃而过,她往出入口瞥去,只捕捉到离去的地上倒影。 「我很好,今晚大家都盛装出席,看来等等不去喝个小酒聚聚太不应该了。」benjamin乔了乔蝴蝶领结,领着她出了小展览厅。「大家都在老师那边了,就差你一个,来吧!」 等到相偕离去的背影越来越远,男人走出阴影处,站立在方才她佇足的地方,仔细欣赏墙上署名ssl的素描画作。 画中有罗马许愿池,喷泉后侧围绕着希腊罗马眾神,也有英国的伦敦塔。 有西班牙的圣家堂,也有巴黎铁塔跟布拉格的旧城广场,简直像个大杂烩,唯一的相同之处是每个地方都有一个她跟一个他。 她把游歷过的欧洲景点都画在了里头,也把他画了进去。 画中的两人并无交会,一个先来一个后到,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一个看天一个看地。 男人眼中疑惑,不懂这样的安排用意。 他随着她的脚步而去,想得到解答。 夜半时分,各处打在眾神雕像上的光线嘎然关闭,罗马城陷入沉睡的寧静,偶有警车在街上巡逻,红蓝光束取代古老神祇,守护着千年古城的安危。 大伙从酒吧出来在马路岔口离情依依,有人还是浪跡各地的旅人,有人却已经走入家庭在某处落地生根了,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此刻终需一别。 benjamin陪她走了一段路,她今晚心情好喝了不少,一条直行的路越走越偏,右脚突地踩空,一隻手迅速拉了她一把。「小心。」 他右手握着她的手腕,左手掌贴着她光滑的背,苏心黎好奇抬头看着他。 「噢!对不起。」benjamin会意,急忙放开双手。 她噗吱一笑,打起精神。「你也是刚好人在义大利吗?」今晚月色很美,她拎着小包的双手背在后面,悠间漫步赏月。 「是啊,来办我的人生大事。」他神祕兮兮。 「是什么?」 他秀出手上婚戒,惹得她惊讶大叫,随后意识到现在已经是半夜,急忙摀住嘴巴,但依然掩饰不住兴奋。「你结婚了?」 benjamin慎重点头。「我跟我妻子在新婚旅游,第一站就选了义大利,我想带她走过我去过的地方。」 然后身边有了个她,从此旅程不再孤单,多美的一番话,也是她一直想做的事。 「好浪漫哦,真想看看是怎样的美女能掳获你的心。」benjamin是个典型的中南美洲帅哥,长相不输足球明星。 「她来了,就在那里。」顺着他的方向转头望去,一名金发小麦色肌肤的女孩朝这边挥手,礼貌地不打扰他们,在原地等候。 「我先走了,你一个人回去可以吗?」 「当然可以,这里我可比你熟。」她给他一个临别的拥抱。「希望你们永远幸福,我们再会。」她衷心祝福,其实心中感慨万千。 旅程中她交了很多朋友,也看过不少人在游歷各国后遇见生命中的另一半,然后就在当地教堂举行个小小仪式,两人互订终生,之后再一起往下个目的地去,或是在当地遇见了另一半,就此落地生根终结流浪了。 说不羡慕是骗人的,但她羡慕的不是那些人找到了人生伴侣,而是婚礼的仪式,誓词的承诺。 她已经有了生命的另一半,而这个人永远都不会更换,只是她可能不会有跟他牵手走过花藤架,在神父面前许下誓词的那天。 她不知道多久之后才会接受其他人,但至少到目前为止,她没有这个念头。 苏心黎哼着歌,一个人缓步走着,地上倒影纤瘦而孤寂,骤然,她的目光被马路边一家宠物店吸引了去。 宠物店半拉下铁门,店家还在里头忙着,灯火依旧通明。 橱窗一隻正玩着毛线球的雪纳瑞犬围着红色格纹项圈,脚底生了根,她站在落地窗前不愿离去。 一时之间,时光把她带回日本,她想念泡泡、她想念她的工作、她想起喝醉酒乱搭訕人的那一晚、她想念她的男人…… 「想起泡泡了?」 「嗯。」 「你把牠送人了?」 「是啊!」 「为什么没有经过我的同意?」 「……」 「有没有想我?」 瞪大双眼,苏心黎盯着橱窗反射的男人身影,不敢置信…… 看她一脸说不出话来的呆样,他无法判断她是太过震惊或是还在酒醉,任书禾走近,胸膛贴上她光裸的背脊,挡了个密不透风。 「为防止酒醉乱搭訕人的坏纪录重演,下次不准喝酒,也不准再穿这么露。」他低头,吻上她的雪背。 「我很想你,你呢?」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书禾强势回归!又霸气又帅 四十 义大利 从圣天使城堡一路走来,苏心黎进入万神殿。 巨大的天穹圆顶遮去了艳阳,殿内垄罩在昏暗阴影下,唯一的光亮来源是透过眼窗洞照射而进的阳光,强而有力的光束洒落在地板正中间,显得格外庄严清圣。 信步环绕在殿内,万神殿是教堂也是墓区,歷代以来多位名士伟人长眠于此。 脚步停在一座圣母雕像前,圣母脚下的壁龕摆着一副小棺木,这是文艺復兴艺术大家拉斐尔的墓室。 拉斐尔留下多幅着名的圣母画作,他用世俗化的手法处理宗教题材,以前的她喜欢这位文艺大师的画。 她不是天主教徒,但透过画作她能感受得到安寧和谐的秩序,如沐圣光,彷彿只要对上帝圣母虔诚敬畏,人生道路自然明亮顺遂。 不过现在她不这么认为了。 书禾游移在黑白两道间,嚐尽人心冷暖,他曾说过世界上灰色地带太多,不是任何事都可以用正反两面来解释,上帝在判断救赎的价值同时,也在玩弄人性。 他不信上帝,与其依赖不知道何时会拉你一把,又何时会踹你一脚的伟大神祇,他寧愿凡事靠自己。 脖子上掛着单眼相机,苏心黎双手插在风衣口袋内,没有祝祷的虔诚姿势,也没有以往的虔诚心态,却还是忍不住闭上双眼,在心中默祷。 她希望书禾平安,就算已经过了两年,就算两人这辈子不会再有相遇的机会,她依旧为他祷告。 希望他在世界的某处幸福生活,或许有了美满的家庭也不错,有了需要守护的目标,至少他愿意珍惜自己,远离过往那些胆战心惊的日子。 步出诸神殿堂站在圆宫广场,儘管在欧洲见过不少古今驰名的建筑,但万神殿是古罗马建筑艺术的结晶,不似厅内保养得勤,斑驳龟裂的外墙是几世纪以来见证歷史的痕跡。 她对这圆厅廊柱的设计跟建筑手法讚叹不已,拿起单眼相机又佇立许久。 镜头一转,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客入了镜。 再一转,一对白发夫妻在露天咖啡座上享受冰咖啡,「喀嚓」一声,也被她纪录下来。 低头瀏览近日的成果,梵蒂冈城墙、圣彼得大教堂、圆形竞技场,跟她的大鬍子房东先生、每日下午准时出炉新鲜麵包的街口麵包店、以及不知名的欧洲背包客,相机记忆体内满满的全是罗马城的一景一物,和生活在这里的人的一暼一笑。 刚从蒙马特回来,前前后后在这边住了半年多,她不算观光客了,不过还是忍不住表现出观光客疯狂拍照录影的幼稚行为。 他说得没错,她适合欧洲,适合整日浸沐在大师的建筑群中,她过得很充实。 感觉到一股不寻常的眼光往她身上直逼而来,一抬头,街道上转角处的露天咖啡厅,一个拥有模特儿身材、留着棕色小平头的义大利型男倚在柜檯上,拿起手中的咖啡向她致意。 对他一笑,苏心黎拍下他。 这是个不失礼数又浪漫的搭訕方式,有时她会接受好意,坐下来跟对方好好聊聊交朋友,有时候也会委婉拒绝,就像现在一样。 来到大街上,从口袋掏出明信片投下,这是惯例,信上只有寄到日本去的收件地址,没有寄件地址。 刚离开日本前几个月,她疯狂写信寄回日本给书禾的父母亲,告诉他们书禾的真实身分,跟他们说对不起,没能好好代书禾照顾他们。 不管他们信不信,她把她所知道全说出来,只为了不让他们再继续误会这个唯一的儿子,他其实是很爱他们的。 之后她偶尔会寄明信片给两老,不过从不写她的地址。 一个地方住不到几个月,她总是居无定所,也罢。 脚步轻快地走过几个街区,往右拐进入巷弄内,两栋红砖楼房中间架着雕花铁铸小门,铁门很高,不怕有外人翻越闯入。 拿出钥匙,她不忘跟对面肉舖老闆挥手打招呼,老闆和善挥手回应,络腮鬍几乎遮去一半面孔。 铁门里头别有洞天,小中庭种着花花草草,生意盎然,她知道是一楼老太太的杰作,她喜欢到市场买小花株,回来重新换土施肥移植到中庭,她偶尔没事也会跟着帮忙,一整个下午摆弄着花花草草消磨时间。 左右两边都设有楼梯,每户门口都围绕着中庭而设,这里都是小坪数,不少房东拿来租给观光客或像她一样的短期住客,而刚刚的大鬍子老闆就是她的房东。 门缝上夹着一只信笺,信尾署名benjamin,她大略扫了一眼,忍不住失笑,进门将背包随意放在地上,抓了毛巾进浴室。 一年前她人也在义大利,当时义大利政府跟大学合作了半观光课程,凡是持有他国护照的观光客不限年龄皆可报名,老师边教学边带着学生踏遍义大利景点作画的课程颇具噱头,她报名单跟资料备好了要提交,没想到一踏进学校办公室就被门口贴出的告示单狠狠逼了出来。 三天!才三天的时间竟然已经报名额满,有没有搞错! 在办公室外跟一群有相同遭遇的人垂头丧气,不少人甚至还带了自己的画作,想证明自己对素描的兴趣跟天份,希望学校破例允许报名。 交谈吵杂引来注目,一名老者走近好奇询问,还逐一看了大家的作品,也看了她随身携带的素描本,那是她心血来潮,偶尔素描记录下的建筑物,为数不多,内容还有不少是日本的景物。 老人点点头,说这些学生他全收了,把资料交给他后会有人联络后续开课事宜。 大家半信半疑,没想到上完第一堂课,大家才发现这老人原来是有义大利国宝之称的素描艺术家,年事已高所以不再授课,平时只是在学校做专题演讲,义大利政府也特别礼遇,还颁发了终身艺术奖勋章。 来上课的都是来自世界各国的艺术爱好者,大家兴奋得不得了,上起课来特别带劲,老师也幽默风趣,全班培养出极好的感情,课程结束了分飞各地依旧有联络。 这次老师办了展览,还在欧洲的人说好要一块出席,这信笺就是发起人benjamin寄的。 benjamin是阿根廷人,热情的拉丁美洲民族,做事也高效率,可惜却不知道这信流浪了两个礼拜,到今天才送到她手上,而今晚就是展览开幕式。 换上几天前在跳蚤市场挖到的黑色洋装,剪裁俐落却又挖背的设计,典雅又性感,化上淡妆她踩着一样在市场购买的高跟鞋赶紧出门。 她快迟到了!突然感觉到背后黏人的视线,苏心黎倏忽停步,转头瞬间逼人的目光也跟着消失。 她狐疑左看右看,发现对面的大鬍子老闆笑瞇瞇盯着她,还对她吹了声口哨,比了个讚赏手势。 原来是调皮的房东先生! 她从未这么有女人味地出现过,难怪他对她吹口哨,而她也不吝嗇展现好身材,在原地转了个圈秀美背,模仿芭蕾舞者轻点脚尖鞠躬。 三十八 「这样都瞒不过你,本来还想说能不能听到什么八卦。」脖子上掛着听诊器,容毓良好整以暇出声,手中抱着一罐减糖配方的奶粉。 「这漂亮的小姐是谁,红粉还是知己?」 「原来是你,这是夏芙,我高中同学。」 「夏小姐你好,我是容毓良,书禾的主治医生。」他使了个眼色,夏芙吞了口口水,点头表示会意,仍难掩紧张。 「你好。」 「今天情况怎么样?」放下奶粉,他找出马克杯,准备为书禾冲杯热牛奶。 「现在开始不准喝奶茶,改喝牛奶,你知道你的饭前血糖多高吗?」他从以前就爱喝奶茶,几年来成天尽喝高糖分的饮料,他可以想见他晚年罹患慢性病的悲惨模样。 「夏小姐等等一起吃饭吗?」容毓良将盛着热牛奶的杯子放进书禾手中。 「阿庆等等就过来,他找了几间地点不错的房子要跟你讨论。」他道,眼神飘向了门口的黑色人影。 「这样的话你忙,我也要走了。」临走前,夏芙双手握着他。「书禾,我明天再来看你,房子确定的话一定跟我说,让我知道你住在哪里。」 「好。」他的微笑随着她远去的足音而去,停留在门口许久。 「走吧!」容毓良丢来一套衣物。 「走?去哪里?」 「外面吃大餐去,衣服换一换。」他脱下白袍随意披在沙发上,没回休息室的打算。 「裴裴说既然你要重回一般人生活圈,现在就要让你开始适应这样的环境。」心理医生想得果然比较周到。 「这样说是其次,主要是要让她来说服我不要一个人住吧。」这群人在想什么他一清二楚。 裴裴偶尔会来,除了间话家常之外,她在话中常用心理医生说话的特质,来引导他的逻辑,扭转他的想法,不然他也不会到现在还像个龟孙子似地窝在医院里。 「我说过,这次我不会再照你们的意思了,我想一个人生活。」 「说不定她只是想你了,要跟你见见面。」囉哩叭唆。 容毓良看他还端坐在床上,乾脆动手解开他衣服的钮扣,脱他的裤子。 「喂,你干嘛!」格开他吃豆腐的双手,任书禾急忙移退几步,左手拽着退到膝盖的裤子。 「帮你换衣服,你眼睛看不到不方便换,我免费服务。」捲起袖口,他双手叉腰,看着眼前姿态扭捏的男人。 「害羞什么,又不是没袒裎相见过,你全身上下有几根毛我都知道。」况且不是还有内裤遮着吗?「扭扭捏捏的,是不是男人?」 「你变态啊,我身上有几根毛关你什么事!」脱下衣服,他使劲丢向他的方向,斑驳的伤痕满布在肩头,是多年来卧底的印记。 「随随便便脱男人的裤子,你搞基是不是?」 「随你怎么说。」医院病服的裤子里头还绑着松紧带,刚刚他这一乱动扎得更紧,他越弄越复杂,绳头快成了一个死结。「你不要动,我来帮你解!」 他靠近他双腿间,低头想要研究解法,一隻脚却用力踹来,踢中他的左肩头。「拿剪刀来,一把剪掉就好了,你滚远点!」 他不让他照顾坚持一个人住,现在连这点小事都不要他帮忙,容毓良火了。 他对书禾是有愧疚的,因此对他凡事把他推得远远的很不是滋味,即使是他多想,即使是他幼稚,但他就是火了! 扑上床,他一手箝制住对方双手手腕,大腿压制住他的下半身,另一手去扯他裤头,身下的人一手突然逃脱,向他挥拳过来,容毓良见状闪得快,借力把他翻了个身,两人交叠趴在床上。 不错,身手依旧矫健。「幸好你看不到,不然我这张脸就毁了。」衬衫钮扣掉了两颗,衣襟大开的他也显得狼狈。 「王八蛋,你再不放开我让你下面也毁了!」他究竟发什么神经! 容毓良闻言挑眉。「试试看……」 语音甫落,任书禾竟然挣脱了他,他举脚反击,两人在床上摔起角,铁製床架咯咯作响。 微弱的尖叫声突地从门口传来,打得火热的两人停下动作,容毓良抬头脸瞬间黑了一半。 两个小护士在对上他的眼后红着脸赶紧跑开,裴裴双手摀着脸埋进老公怀里,耳根子透红,一旁的常子庆眼神飘移,不知道该看哪里。 他清清喉咙,咳了几声。「呃……我跟裴裴到停车场等你们,动作快一点,那个……裤子看要穿还是要脱,卡在中间不好看。」 说完他带着老婆离开十八禁的现场,还不忘帮他们关上门。 从此,外科黄金单身汉容医师在病房搞基,不爱女人爱男人的传闻不脛而走。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阿良搞基,有点害羞又有点兴奋gt;///////lt; 四十二 巴黎丽池饭店 躡手躡脚下了床,室内的暖气驱走窗外的低温寒气。 光裸的脚掌陷入毛茸茸的高级地毯内,轻声细步地来到了与卧房垂直设计、充满巴洛克风格的豪华客厅,雕花的墙面使用和谐的金黄色调佈置,掛着几幅价值不斐的美丽油画。 义大利玻璃製成的水晶灯从天花板垂吊而下,藉着窗外vendome广场上的微弱光线,在空气中温柔反射出流畅动态的光波曲线。 拿起披在椅背上的大衣,苏心黎伸进口袋拿出今天拍的立可拍相片,再放回滚着金边蕾丝的尊贵宫廷式沙发上。 沙发扶手上则是掛着象牙白棉质浴巾,上头烫金的文字标示出他们居住的饭店名称:ritzparis。 再悄悄返回卧室,拉开椅子,她在桃花心木书桌前坐了下来,扭开晕黄桌灯,手握着黑色钢笔,日记本上被娟秀字跡一字一句填满。 「今天我们去了罗浮宫,数不清是第几次去了,你还是一样兴致勃勃,我想你是对这些流传千古的大师鉅作着迷上了。 这几年,我们几乎游遍整个欧洲,在义大利,我们造访过优雅的时尚城市米兰,在浪漫的水都威尼斯广场上我们餵着鸽子,见证了庞贝古城千年的沧海桑田,也背对着许愿池丢下硬币。 『你许什么愿?』你问。 『世界和平,你呢?』你皱眉,似乎不喜欢这个回答。 『我们在一起一辈子、相爱一辈子、牵手一辈子、不分开一辈子。』 『这么多,你知道第一个愿望要重回罗马才会灵验吗?』 『好啊,我们把欧洲玩过一圈后再回来……不行不行,这样太久了,不然我们就住在这边好了!』 我不答应,因为我们的爱不需要许愿靠诸神来维持。 在梵蒂冈,我们亲眼看到了西斯汀礼拜堂内,名扬世界的《创世纪》跟《最后的审判》两幅壁画,你在圣彼得大教堂下跪向我求婚,曾经不相信上帝的你,为什么会在上帝面前许下终身大事? 或许这个问题明天可以好好问问你。 在法国,我们一起上巴黎大学的课,游过杜勒丽花园,在骑兵凯旋门下吃着冰淇淋,多少个美丽夜晚,在美得令人窒息的艾菲尔铁塔下亲吻。 你爱上了吉普赛女郎的占卜,你说透过水晶球,你能看见我们未来的一生。」 「老婆?」感受到怀中冰冷的空虚,任书禾转醒,瞇眼朝房间唯一灯光处看去。「你在做什么?」 「写日记。」 「明天再写,先睡觉。」没了她就失眠,看来他到天涯海角去也要带着她。 「好。」衷心顺从,苏心黎关了灯,爬上床窝回他怀里。 「我们什么时候回日本?」黑暗中伸手覆上他的俊顏轻轻抚揉。一道、两道,伤疤已淡化,但她还是习惯做这动作,彷彿这样他当时的痛就能减轻一些。 「不急,多玩个几年再回去。」顺着柔顺的发丝,她的气味仍然不变,令他神魂颠倒、意乱情迷。「我有很多钱的。」 他完全想不到,康京为他开了一个户头,把他这些年的薪水全存了进去,卧底的薪水高得吓人,让他可以不愁吃穿到下辈子。 经过多次修容手术,他脸上的疤好转很多,加上最近晒得黝黑的皮肤掩饰之下,至少不再那么惊心骇人了。 眼睛也是,容毓良为他动了微创手术,虽然右眼救不回来,但左眼却是回復了近八成视力,他要再动第二次刀,他拒绝了。 他不强求,这样已足够。他没能忘记在黑帮卧底时冤死在他枪口下的亡魂,脸上的伤跟右眼的缺陷,就当是偿还吧! 「我不是在说这个。」朝精瘦的腰间捏了一把,他又不正经了! 突然想起多年前搁置在心头的一个疑问,书禾问出:「你还记得我们在义大利重逢那一晚,你在展览厅展出的那幅画吗?」 「记得。」手指梳过他的头皮,他的头发又好长了,改天该帮他修修了。 「能不能告诉我,那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希望有一天,你也能看到那些我走过的地方、我看过的风景。」 「就这样?」 「就这样。」 换句话说,她只是希望他还活着,不管两人会不会再见面,不管他之后身边的人是不是她都不重要,只要他活着,她就好。 他怀疑他们重逢之前,她应该在许愿池里贡献了不少钱。 「看来你的愿望达成了。」而且还是升级达成。这些年,他们早走遍了她画中的景点,而且还是两人一起。 意识到他灼人的目光,苏心黎抬头,依稀能看见他划过右眼内、一条清晰的红色血丝。 「我真的没想到,这辈子我还能再看见你。」曾经,他以为他的人生就这样了,没了她,他也拒绝平静的心再起浪潮,就想这样孤老一生。 「既然这样,是不是应该更要珍惜我?」俏皮地盯了他一眼,她头一仰,贴上他的唇。 他不仅看见了,也感受得到她,更拐了她做老婆。 往事就让它过去,她要让他知道他现在是幸福的。 「老公,我爱你。」 几丝秀发掉落颈间,书禾伸手拂起勾至耳后,却不料换来她一阵娇笑。 「别这样,我怕痒。」微微瑟缩,她笑着躲开。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身体埋在纯白绸缎中,他此刻看傻了她的美。 「你看什么看得这么呆,太感动我的告白了吗?」嘴角带笑,苏心黎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一把拉人过来,大手扣住她后颈,他狠狠地吻住了她,嗯……不够!贪恋的唇往下游移,啃上诱人的锁骨,还是不够! 伸手滑进睡袍衣襟内,他大胆抚上背脊,一寸又一寸的向下摸索…… 「书禾……」已经很晚了,明天还要上课。 带着她翻过身,她的话都被他热烈无法抗拒的吻给堵去。 「老婆。」微微抬头,他跟她鼻间私磨互蹭,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笑意。 「嗯?」他的手还在她身上引起魅力魔法,迷濛细眼看着他,他其实是个很出色的男人啊…… 「我也爱你。」 窗台上推积了不少落下的皑皑白雪,苏心黎笑了,现在的她也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 「今天晚上下着雪,有种似曾相识的怀念记忆浮上心头,你应该也是一样的。 因为你说过,我们在一起的时时刻刻都存在你脑海中,是你生命中的一部分,一辈子都忘不掉。 有人说过,巴黎是一座古老的城市,而我们却还年轻。 是的,我们还年轻,我们的故事就从这座古老的城市开始,一步一步迈向古老。 你是任书禾,我是苏心黎 今天是我们结婚三週年的纪念日,也是我们一起渡过的第六个十二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