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光(高干人外3p)》 爱抚 半夜,简韶被骤雨惊醒。窗外一个闷雷,她伸手,身旁的被子里空空如也、一片冰凉。 简韶摸索着下了床,脚尖触底,却陡然踩在一片潮湿中。她一下子收回了脚,指头忍不住蜷缩了起来。 黑暗里简韶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索着找手电筒。窗外电闪雷鸣,狂风如疾。窗户没关死,猛地被撞开。一刹那,窗帘翻腾着转起来,刺白的闪电划破苍穹,炸开在漆黑的房间中。 雨点渗进来,溅了简韶一脸。她回头,在白光迸溅的一刻,看到地板上那一滩水的中间,一只滚圆的眼睛贪婪地望向她,正目眦欲裂。 郑明可的话好巧不巧地,响彻这个雨夜:“她去了以后——就再也没回来。” 简韶毛骨悚然,冲出卧室。 ﹉﹉ “Jane?” 一个略带疑惑的男声,轻轻地响在她头顶。简韶一个踉跄,被男人扶住。 她猛地抬眼,只见隋恕穿着白大褂,戴着单片眼镜,正凝视她。 “实验出了点问题,我起来处理一下。”他解释。简韶的手在他手心,冰冰凉,像块冰。 黑暗中她回握住隋恕的手。他捏捏她的手指,像亲昵的爱抚。 简韶被他包裹着,心里莫名其妙地定了下来。 她分神地想,原来他这样庄重克制的人,也会做这种俏皮的小动作。 隋恕观察她的神色,见她平静下来,轻轻地问:“怎么了?是做噩梦了么?” 他抬手将她散下来的鬓发别在她耳后,温凉的指腹擦过她的肌肤,一触即离,轻得像蜻蜓点水。 简韶感受着指间空空的温度,耳边似乎还残存着他的触摸。 她忘记了,隋恕是一个做最亲密的事都冰冷而克制的人。 “没什么,”简韶只道,“打雷了,窗子被风撞开了。” 隋恕注视着她,温声道:“没事,我回去陪你。” 她看不出他的情绪。 临走前,简韶突然问他:“阿恕,你们实验室以前也招过志愿者吗?” 隋恕没有停步子:“嗯,不过不是我的项目。” 二人回到卧室,屋内寒意侵骨。隋恕关上窗,将窗帘拉好。转过身时,他看到简韶蹲在床边,正对着干净如新的地板发怔。 ﹉﹉ 十一日,平城迎来了难得的好天气。简韶下了艺术史的课程,挤在超载的电梯里往食堂赶。 她本准备从小树林子抄小道走,却瞥见树林旁的器材室没落锁。 器材室只是一个小平房,平日里钥匙在学生会手里。她记得,应该是由李勇保管的。 简韶皱眉,走近了瞧,却听见里面隐隐传来刻意压低的呻吟声。 隔着球架,她看到吴娉嘴里塞着男式运动袜,两只手被一根皮带死死束缚住。 她还看到背对她的男生,并不是李勇,而是校花的男朋友,学校足球队的队长。 简韶静静地看着他们做完。 正午柔软的日光在平房外铺展,干枯的树枝也萦绕着暖意。封闭低矮的器材室里,潮湿、阴冷,照不见光亮。 走之前,男生递给了吴娉两张红色钞票。这个力度所给的价格,是平城最低级的民房旅馆也不愿接的价钱。 远处似乎有人在嬉笑打闹,快乐的笑声不绝如缕。通风口,一束薄薄的日光落进屋内,吴娉半裸着坐在正中央,洁白的身体被阴暗与柔光切割。 简韶看着她挑起手指,断裂的深海蓝美甲上,是白色的小鲸鱼。吴娉在半明的光束里,缓缓地,点起一根烟。 简韶慢慢地走了出去,将地上的外套捡起,递给了她。 吴娉眨了眨眼睛。 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 简韶终究还是说了句:“他的女朋友不好惹。” 停下吧,她想。 吴娉又眨了眨眼,好像没听懂她的话,“学姐放心,不会再去学生会办公室打扰你了。” 简韶没有回答,也没法回答。 她知道,这种事情在学生群体间传播开,吴娉除了停课退学,没有哪个群体愿意接纳她。 简韶转身,缓缓地向外走。 炽烈的日光在出门的一刹晃得人眼疼,简韶睁不开眼睛。 紧紧闭着眼睛,她仿佛是第一次站在日光之下。 她其实看过吴娉的资料,从县城中学考来平城,父母离异,有一个兄弟。 她还听学妹们私底下讲,吴娉的父母其实还住在一起。她的父亲举着刀劈了木门,威胁她的母亲,若是敢从家门出去,谁也别想活到明天。 十二月清冷的风吹得她清醒,简韶终于忍不住地,脱力一般蹲了下来,太阳在头顶明晃晃。 她懂那种绝望,她都懂的。 ﹉﹉ 风铃叮叮当当地摇,邵文津把跑车钥匙往口袋一塞,一屁股坐在隋恕面前。 隋恕抬起眼,克制的目光落在他大敞的花衬衣领口上,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 邵文津摸了一把下巴,扫了眼隋恕风衣下周整的领口,抬手招呼服务员点单。 两个月前的派对上,一个中介人找到他,神神秘秘地说:“津少,我这里有点有意思的东西。你听说过——基因造人吗?” 然后,他见到了隋恕。真是没有想到,斯科特基因实验室居然会有平城大学的研究生。 这个实验室在圈内名声可是有些特殊。 “你有把握?”邵文津似乎随随便便问了一句。 隋恕平视他,声线平稳:“老师找到了那种生物,就会重新培育出来。而对我们来讲,不仅仅是重新带回来,更多的,是通过基因快剪,让它成为全新的超强物种。” 他的目光压抑着热切。 “它几十倍于人类的速度和力量、无坚不摧的表皮组织,再与人类基因相剪辑,赋予它自然界最高进化的智慧。最终得出来的新人类,是力量与智慧的终极结合体——” 邵文津的指尖一下一下敲着扶手,“Jane小姐那边,她的肚子在学校里大起来……” “不会显怀,”隋恕答道,“甚至比普通人类孕期要短得多。” 邵文津倚回扶手椅,轻笑一声:“那我就祈祷我的钱不要打水漂喽。” 他对面的男人淡淡颔首,在不谈研究时,他永远看起来庄重自持。 邵文津听到对面传来隋恕的话,“我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十分自负。 他再度轻笑。 ﹉﹉ “有把握的事,我这辈子没做过几样——” 简韶坐在唐宁对面,食堂里摩肩接踵,混乱的声音在肩颈里燃烧,此起彼伏,如短兵相接。 从器材室赶到食堂已经很晚了,但塑料餐桌还是挤得满满当当。 简韶端着盘子从头转到尾,菜渣黏在桌面上,她忍着呕吐的欲望在角落找了张勉强干净的空桌,旁边的人从书堆里抬起头:“简韶?” 是唐宁。 唐宁摘下耳塞,把书本摞好。简韶坐过来:“还没吃?” 唐宁从包里拿出面包,“喏,吃这个。真的是吃不起了,这个月还要买真题。” 简韶用筷子从餐盘里拨了一半糖醋里脊给她:“吃点肉。” 四周喧闹,如行闹市。 “行啊富婆,”唐宁拍把手,“这糖醋里脊从哪个窗口打的,给了这么多!” 简韶摇摇头,声线平晰:“不是在这打的,是隋恕家的阿姨做的。”唐宁的筷子顿了下,咂了咂舌,声音却被后桌的爆笑声盖过。 后桌的一群男男女女开了一圈啤酒,正在给最中间的女生过生日。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简韶看到了校花幸福地被簇拥在中央,她的男朋友用手捂着她的眼睛,红着脸吻她。 而那双温柔的手掌,在三十分钟前,曾插在另一个姑娘的嘴巴里,扣她的喉咙。 唐宁犹豫着,低声问:“你什么时候,去做那个……你有把握么……” 有把握的事情,她这辈子没做过几样。 她用筷子夹起一块里脊。 简韶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冷静:“下周五。” 她的声音很快湮没在欢乐的哄闹声里。 欢迎回家 简韶没有再接到关于吴娉的任务,那件事仿佛从来没发生过,甚至连李勇的奖学金资格都不知怎的被恢复了。九月份时,他的申请表是她一并打印留档的,她记得表头写着:国家励志奖学金。 平戏的国家励志奖学金和国家奖学金不同,除了专业分、德育分的累计,还需要满足贫困生、教师团队评定的条件。 她入围过,但是没评上过。 她跟辅导员的关系,都没有李勇一个入学没几年的学弟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她是一个混得很失败的人。 晚上简韶去合堂教室帮忙打扫卫生,第二天有校级的比赛。 一起同去的还有同院的几个女生,她面熟。有几个是准备保研的,剩下几个是想拿奖学金的。 灯光很寂清,窗外夜色深沉。她们都没说话,屋里只有笤帚的刷刷声。 每项活动都是有德育分的,包括这种只加0.1分的清扫。 简韶忽而觉得恍惚。 脑海里,所有的事物重新组建着架构。除了正中央教学楼摇摇欲坠的灯,荒野里全是吞噬着的黑。 她突然地,心底止不住地颤抖。 ﹉﹉ 回到宿舍,已经到门禁点了,楼灯坏了两个,简韶黑黢黢的身影晃在玻璃上,有些可怖。她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又听了会儿心跳声。走廊尽头有小纱窗,楼下路灯亮着,奶茶店还没关门。有小情侣依偎着喝热奶茶,她突然想和隋恕一起去。 简韶的喉口干涩,隋恕大概率是不会去的。这个点,他应该还跟着硕导在实验室里。 她的宿舍是最尽头的一间。走到宿舍门前时,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将手放到门把上。 木门后传来笑声,她推门,笑声戛然而止。 简韶径自走到铁皮柜子前,蹲下身开锁。身后传来窸窣的嘀咕声:“多大点东西啊,还要上锁……” 简韶握紧了钥匙,将包塞了进去。 她换上拖鞋,简单洗漱后爬上上铺。铁皮床吱呀吱呀地晃,中铺的女生一把扯下耳机,向上喊:“轻一点!落铁锈了!” 简韶道一声抱歉。平城戏剧学院的床是三层制,上铺、中铺和下铺,一间屋两组床、两张桌子,六人寝。伸开手臂,能横穿两组床。 她塞上耳塞,打开电脑开始查斯科特基因实验室。 她知道,隋恕除了是平大的研究生之外,还是斯科特的团队成员。而她第一次认识隋恕,其实是唐宁的介绍。 平城大学虽然在平戏的隔壁,但是门禁极严,不是校园开放日,校外人士难以进入。而唐宁比较特殊,她是学委会外联部部长,时常能去平大做一些活动。 某一天去水房打水的路上,唐宁拉住她:“平大有个实验室招志愿者,一个小时十块钱,来吗?” 那个实验的负责人,正是隋恕。 手机突然在手边振动,简韶拿起,是隋恕的消息:“门禁点了,回宿舍了么?上次听你讲,室友吵得你整夜睡不好,我看了你明日的课表,无事的话,我载你去家里转转。周姨近来做了些助眠精油,走时带着些。” 屏幕的光薄薄地映在她脸上,朦朦胧胧,像轻柔的触摸。 她知道隋恕的家,甚至还作为旅客大军的一员,在外面观望过。从这里开车到市中心大概二十分钟,隋恕的家就在马南里建平银行的旁边,一座长年锁门闭户的三层小洋楼。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回复:“谢谢啦。不过应该会叨扰你的家人吧,还是下次再上门拜访吧。” 忽地,简韶的床被敲响。她低头,只见郑明可正笑着说些什么。简韶摘下耳塞,她的世界从默片时代缓缓走出。 “你们一个个都忙得很,我看都是瞎忙活。人家简韶不声不响的,一下子搞到平大的高材生,这才是真本事!”郑明可挤眉弄眼,“说吧,是不是又和男朋友聊天呢——” 简韶收回目光,“没有。” 郑明可不高兴了,“呦,有了男朋友忘了姐妹了——我明明都看到你查着查着那个斯科特基因实验室,突然就开始回消息了。我可告诉你,我可是知道点这个实验室的秘密的,这个实验室可不是好东西!” 简韶中铺的蒙甜摘了耳机:“怎么了?什么内幕?” 郑明可拉了把椅子坐下,神神秘秘一笑:“你们知道两年前,平戏有个女生突然退学,然后离奇失踪了吗?其实她根本没离开平城。学姐告诉我,她失踪前,去参加了一个志愿者招募,那个招募点,正是这个斯科特基因实验室!她去了以后,就再也没回来……” 夜风呜号着在窗纱里鼓动。像巨大的黑色手掌,反反复复地拍打窗户,试图破窗而入。 漆黑的黑夜里,简韶忽而心头一颤。 ﹉﹉ 翌日风和景明,隋恕将剩下的实验扫尾工作交给师弟,来到更衣室换下白大褂。出门时正好碰上导师的女儿。“呦,今天这么早,不跟数据了?是去陪女朋友?”张炜如揶揄地笑。 隋恕的眼珠动动,视线落在她殷红色的毛衣上,棕色的眼膜辨不清神色。 “嗯。”出乎她的意料,隋恕大方地应下声。他迎着她惊讶的神色道:“她最近很累,我带她去我家转转,放松一下。” 张炜如眨眨眼,却见对面的人低眸看了眼腕表,“抱歉,我赶时间,下次再聊吧。” 张炜如下意识应声:“哦,好的好的……” 隋恕走出去好远,她才想起,去年年初有个师弟为了见女朋友,把实验扔给了搭档,隋恕紧皱眉头,满脸的无法理解。 张炜如走到通风口,单手点起一根烟,开始思考,所以这次隋恕是把人带回去见家长了? 不会吧——她掐灭烟头。他们平大的研究生,怎么会娶平戏的女生?她摆摆头,往实验室走去。 ﹉﹉ 市中心不少街道是单向限行,简韶眼尾敷着厚厚的粉底,在学校门口坐上隋恕的车。她看着隋恕开着导航,笑道:“怎么,回自己家也开导航?” 隋恕将买好的热茶递给她,又俯身为她系好安全带。简韶垂眸,看着他俯在她身前,瞳膜专注而剔透,是明亮的奶油棕。 隋恕忽而抬眼,和她目光相撞。 简韶在那片奶油棕里,看到自己同样明亮的身影。 她舍不得移开眼睛。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影子可以如此清澈透亮。 隋恕的目光缓缓落在她眼尾,“肿了。”他轻声说。 简韶睫毛闪躲。明亮的颜色在瞳仁里一闪而逝,倒垂的睫毛一根一根,将静物分割。 简韶恍惚。或许只有隋恕凝视她,而她也紧紧地凝望他时,她的身体才会如他一般,明亮到透明。 隋恕坐直,“平城交通大改革,开着导航方便些。再加,我父母平素不在马南里旧宅,我回去的也不算勤。” 简韶捧着热茶,微微点头。 她一直很羡慕平城本地人。听说平大的宿舍是两人间套房,配着独立卫浴阳台,从来不用像他们一样担心洗澡排不上队。如若她在平大读书,或许也不会这么羡慕在平城有房子的人了吧。 隋恕将车开进了马南里。 马南里是百年前的法租界,有着成片的折衷风格建筑。隋恕放慢了车速,一个举着旗子的导游领着十来个游客堵在小道上。隔着车窗,简韶听到导游的声音:“……像男人的胡子,所以建平银行的柱子叫男人柱。而有一些柱头采用的涡卷装饰像女人的短发,比如这栋三层小洋楼,就是女人柱的例子……马南里的私人洋楼寥寥无几,大多已成为建筑景点,但私人住宅也存在,比如这栋——” 简韶凝目,看到高而深的府门外,不少游客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想窥得墙内主人一二。 隔着人头攒动,她眺望宅院。简韶注视一张张好奇的脸,像端详曾经的自己。 隋恕一直等着他们离开,才将车来了进去。高大的府门旁有大理石标牌: 平城历史风貌建筑 等级:重点保护 编号:0120012 始建时间:1923年 简韶指着主入口巨柱的涡卷:“女人柱?” 隋恕将车停到车库里:“准确的说——爱奥尼柱。” 他下车,为简韶拉开车门。轻和的目光揉杂在十一月的凛冽里,像会发光的霜。 隋恕微笑,简洁明促:“Jane,欢迎回家。” 非正当关系 清晨落了雨,湿冷、枯瘦。简韶裹着条薄被子,昏昏沉沉卧在床沿。平城冬日阴灰色的清晨,她在街头小旅馆里蓦然惊醒。 枕边手机不知怎么是亮的。简韶的视力慢慢苏醒。 视野的根部,一只死掉的飞虫夹在窗纱与玻璃间。透过死虫透明的翼,她看到破碎的水光,湿漉漉地在空气里浮动。像串珠子,上上下下都是流光。 这只死虫她是见过的。简韶眸色恍惚,一瞬间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昨天下午五点半,学生会办公室,吴娉散散漫漫坐在她对面,脑后枯黑色的蝴蝶结轻轻地晃。 她听见自己公式化的声音像毫无波澜的死水:“他的女朋友,你也看到了,每天到学校里闹。影响其他同学,也影响学校形象。学校不想把你推出去,毕竟你才大一,老师和同学也不想看你误入歧途。所以——” 她将手下的纸笔推出去,纸页娑娑。 “李勇女朋友要一份保证书,保证你和李勇中止目前的非正当关系,她承诺不再闹。” 吴娉抬起头,瞳仁是透明的褐。梦境里面这透明的褐是腹身,晃动着的黑色蝴蝶结是蝶翼。 吴娉咧开嘴角,露出一对漂亮的酒窝。古怪的笑声里,简韶听见她问:“非正当?学姐也觉得我做的是错事吗?” 透明的褐里,简韶的面容无限扭曲。她直视着扭曲,语气没有起伏:“不是么?” 吴娉笑声很轻:“可是除了李勇,还有张勇、王勇、刘勇……我还要一一给他们女朋友写保证书吗?” 简韶没有说话。 吴娉突然倾身。简韶一个愣神,听到毒蛇吐出蛇信子:“可是学姐,你自己不也干着和我类似的事吗?只不过我是几百几千地赚,你可是上万地赚。你还钓了个大的——我知道的……” 她抑制不住的笑声如宣判的钟声,从空旷的办公室一直敲到梦境深处。 浅灰色的光缩在窗角,死虫夹在窗间,像永生的标本。 简韶在隔壁的鼾声里爬下床,走近死虫。 她见过的——它多像吴娉。 手机在枕边振动,简韶拿起手机。 “在宿舍吗?上次那个提议,如果我有幸请你共进早餐,我觉得我们还可以详细聊一聊。” 简韶后知后觉地想起,她只给一个人设了特殊提醒。 她拿着手机,重新坐回床上。简韶想起那一日隋恕不经意地提起自己正在进行的基因项目,如果成功,那么人类将可以自由组合自然界最优质的基因组,诞下最完美的后代。同时一个未曾被人发现的全新物种将站在世人面前。 “不过,这个新物种与人类基因重组而成的实验品Q0113号,缺少一个孕育他的母体……” 简韶把屏幕上隋恕的话反反复复看了两三遍,然后捏紧了手机。 ﹉﹉ 吴娉是在快正午才到学生会办公室的,连同她一起被带来的,是一份相当敷衍的保证书。 简韶的值班一直到十二点,她看了看挂钟,没超时,还算不错。 吴娉看着她把保证书和刚做好的考勤表一起收进文件夹里,忽而凑近她,酒窝浮动,饶有兴味:“学姐,你说李勇女朋友,也会让李勇写保证书吗?” 简韶抬眼,吴娉兴奋得像个局外人。 “没听说。”她应一声。 吴娉啧声。“没意思,”她说,“敢来闹的书呆子,还以为多有趣呢。” 李勇的女朋友是隔壁平城大学的学生,和隋恕是一个学校。平大是平城最好的学校,前身是平城第一所近代化大学——圣保罗平洋大学堂。 简韶动动眼,只沉默地将桌面清理干净。 把保证书送到辅导员办公室已经是十二点十五分了。电梯长年挂着“正在维修”的牌子,一口气爬到五楼,简韶愣是在十二月出了薄薄的热汗。 敲门的一霎,屋里的老师还没来得及噤声。隔着一层木板门,有几句漏到她耳里—— “现在的小姑娘真是不自爱,干这种勾当祸害男同学。当初怎么考来的平戏?” “得了吧,要学习好早在隔壁平大了。李勇那小子的女朋友也真是,有什么事不能私下解决,这不李勇今年的奖学金吹了。” 在学生会干的这些日子里,这种情况不常见,但也不罕见。很少有人会苛责李勇,只会觉得再闹也不该毁了人家男孩子的前途。 简韶的空腹里倒起一阵酸水。 “——行,那辛苦你了。怎么脸色这么白?” 马导员接过简韶手里的文件袋,抽出保证书随意扫两眼,便扔在了一旁。 简韶笑笑:“没事,早上苹果吃多了,胃里泛酸呢。” 余光里快递盒子乱七八糟堆在一旁,简韶问:“还有什么需要做的么?” 马导员指了指废盒子,又让她走时带一下门口的垃圾袋。简韶笑眯眯应声,寒暄了两句带上了门。 大衣里的手机隔着衣袋振动,简韶屏着气将垃圾袋丢进垃圾场,十二月的平城风刀尖利,穿血刺骨。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凑近了一旁的水龙头,铁锈抖了一手,简韶在砸下来的冰水里龇牙咧嘴地倒吸气。 今早上隋恕约她,被她以约了唐宁回绝了。不过她确实见到了唐宁,在食堂里。那时候唐宁挤在狭小的餐桌上,戴着耳塞,正在背书。 平戏的自习室很少,抢不到座位时,就只能去食堂。 唐宁压低了声音。 急促的雨点,温柔而焦灼地敲打她的耳廓:“阿韶,这样做是犯法的,你才这么年轻,你……” 黑色的轿车掀起尘土,简韶站在垃圾厂里,发丝被寒风拍得散乱,鼻头红红,手上的水将干未干。 她看到车门打开,穿着风衣的男人走下来。隋恕凝视她,皱了皱眉,然后阔步向她走来。 唐宁说:“阿韶,等你肚子大起来,在学校是瞒不住的。” 隋恕将围巾解下来,缠到她脖子上。 简韶凝视着他的脸,没有眨眼。 隋恕将围巾随意地打了个结,“刚刚是在忙吗,怎么没回复消息?”简韶在他的体温里看到围巾上手工绣制的标牌被随意地卷在里面。而她之前在学校偶尔看到同学戴,都是明晃晃晾在最外面。 简韶微笑:“刚刚在导员办公室处理学妹的事情。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话刚出口,她自己便也哑声闭口。平戏统共几栋小楼的弹丸之地,走路尚且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况隋恕开着车。 她的艺术史教授讲,二十年前,他还在平戏读书时坐过的位子,到现在依旧丝毫未变。 隋恕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把她带到车上,氤氲的暖气仿佛能麻痹她的神经。 隋恕取出饭盒,递给她:“上午结束实验后,从平大食堂打的。” “哇,传说中的平大食堂……” 简韶接过饭盒,看着身旁的隋恕拿出平板,登上知网浏览论文。 平戏只有一个两层小食堂,供应着千人吃饭。十二点下课去排队,能一直排到十二点半。 简韶吃着东西,脑海中的自己却挤在人群中,叫卖声、谈笑声、不耐烦的抱怨声雷鸣在耳。 车窗外朔风凛冽,天凝地闭。 早饭的末尾,唐宁坐在她的餐桌对面,死死盯住她的沉默。简韶分神地想,那个时候她在唐宁眼里,是不是像极了吴娉在她眼里。 唐宁激动了起来:“阿韶,你不要自甘堕落!” 简韶没有抬头。 清晨的食堂,背书的学生比吃饭的学生多。四周往来的,都是麻木的神色。 简韶听到自己的声音,像面对任何一个人时那样不咸不淡、不疼不痒。她想,或许她脸上也和周围人一样,平静而麻木。 她问:“可是,不是你把隋恕介绍给我的吗?” 唐宁的脸色在她面前,陡然变得苍白。 布加迪 新的一周,简韶如往常那般上课、工作,室友们没有提那天的事情,她也装作并没有看到过她们。不过宿舍里此起彼伏的微信提醒音以及键盘敲击时的震动还是让她明白,她们在讨论她,在一个没有她的小群里。 不过简韶已经无暇去顾及她们如何编排她了,因为学生会主席何明行再度找到她——为吴娉的事情。 平戏校内论坛里,一个劲爆性的贴子迅速引爆火药桶。发帖人是实名了的刘熙婉,锤的是“不知名”学妹,内容是该学妹和数名有女友的男生发生关系,附有打码图片若干张。 底下的讨论迅速盖起了万条大楼,惊愕与咒骂撕扯。一方面,吴娉的行为的确激起众怒,另一方面是因为刘熙婉的人缘好,很多熟人在网上为她抱不平。比起漂亮大方的校花,一个阴郁古怪又道德败坏的小学妹总是不受待见的。 就这样,吴娉再度地,坐在了简韶的面前。 持续的阴天让办公室灰白的墙皮面目无神。 “不好意思,学姐,明明说过不会再来打扰你,结果还是来了。”风暴中心的人物似乎毫不受影响,眨着大眼睛看着她。 简韶的头很痛,白炽灯的光在头顶审视。 “这一次的影响非常恶劣,在全校的眼皮子底下,不是一封保证书就能结束的事。”简韶没有抬眼皮。她撑着昏沉感,冷冰冰地说:“我们学生会有关部门,没有监管好校内论坛,让你的不雅照在学校传播,是我们的失职。但是——” 简韶进入辅导员和何明行给她布置的正题:“你这样做,不仅仅是个人作风问题,这已经严重影响了受害女生、班级、学院和整个学校。” 吴娉没有说话,好像听不懂一般,慢慢地眨了眨眼。 吴娉忽而对她讲:“学姐,今天我逃了课的,和李勇坐在后巷的长椅上。他拿出手机给我看刘熙婉发的照片,他说,我的身体真好看。” 吴娉问简韶:“学姐也会觉得我的身体好看么?” 简韶没有说话。经过这几次打交道,她已经发现吴娉的心理素质很好,无论辅导员、学生会给她施加多少压力,她都是这幅笑呵呵的模样。 或许不是心理状态好——简韶想,或许是因为她从未觉得,这一切是错的。她接受别人的审判,当作自身泥泞的羽翼。 简韶望着吴娉白皙纤弱的脸庞,陷入了沉思。一个月前的下午,她去正安街辉柏旅馆,给旅馆老板娘的女儿做家教。那是一条毗邻火车站后街的旧巷子,弥漫着烟酒混杂的恶臭之气,每天几乎都有人倒在街头,不知是否还有鼻息。 补习结束,简韶逃一般地收拾东西,却听老板娘隐晦地对她说,像她这样的大学生,是最受“青睐”的。 “你还年轻,受男孩子的追捧和喜欢,便觉得这一切会永远持续下去,可是最不值钱的就是穷男人的吹捧。女孩的青春太短了,美丽也需要金钱的供养。跟一群穷学生混在一起,用转瞬即逝的花期给他们上供,当免费的泄欲工具还赚不了几个子,有什么意思?你可以得到更多的——”老板娘暗示她,“包包、化妆品、项链,想要什么都有的。” “你的同学如果零花钱不够了,也可以来这里……”老板娘慈眉善目,坐在炭炉旁用铁钩勾火。爆起的火灰里,她对着简韶笑。 简韶的脑海中一个激灵,突然问吴娉:“那天我在正安街看到的女生,是不是你?” 吴娉愣了一下。 那天,在老板娘温柔的注视里,简韶感觉自己的手和脚在慢慢地变冰冷——她立马意识到了她在讲什么。老板娘的女儿对她说,自己已经换了八九位补习老师了,清一色的女大学生,外地人,大多出身于偏远的小县城。 简韶毛骨悚然。 但是更可怕的是,她竟无法反驳老板娘。美丽和年轻都是奢侈品,美丽太好,年轻也太珍贵。人同时拥有美丽与年轻时,也最容易坠入深渊。 她逃跑了,紧攥着包逃离了那个慈眉善目的笑脸。有的时候她会有点害怕别人对她笑,笑的后面总带着下文,有时是苛刻的要求,有时是张牙舞爪的食人花。 然后她看到了突然闯入的警车,警察从车上冲下来,年轻的女人们像受惊的虫蚁,从后门疯狂逃窜。 在正安街,这种事情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上演一遍。像一部电视剧,无限翻拍。每一次的演员不同,剧情却大同小异。 但是一辆布加迪停在了小巷,穿着花衬衫的男人,带走了一个慌乱逃窜的女学生。 简韶站在楼梯上,目光落在扬长而去的车身上。 偶尔会有富家子来正安街这种老鼠的阴沟找乐子。但开着落地价四千五百万的车来找乐子的人,她还是第一次见。 而那张逃窜的脸,慢慢地和眼前的脸重合,简韶的视线和白炽灯一起,审视眼前这张脸。 淡淡的日光在低矮的玻璃窗上攀爬,石质的阳台泛着温冷的光。 简韶斟酌着字句:“那一天……你没事吧?” 粉玫瑰 签完保密协议的晚上,月亮遮在半旧的窗帘后。简韶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中铺的蒙甜耍了一下午酒疯,早已打起了轻鼾。下铺亮着一点荧光,那是郑明可正在陪男朋友打手游。 她总是很会说俏皮话,三言两语就能把对面的男人逗的开心。简韶躺在床上想,如果她对隋恕说相同的话,他也会有类似的反应吗? 大概是不会的吧。 她的男朋友是冷淡而温和的人。说话沉静,做事严谨,连谈恋爱都是恪守礼节,从不会像学校里那些发情的小男生一样,做些轻佻、不尊重人的举动。 他的一切似乎都是这样轻漠,像涨潮后的海滩。阳光拂过,泛着淡淡的水光,只有踩上去才能感受到脚心的濡湿。 简韶很少见到他笑,也从未见过他生气。即便有本科生弄坏了器材,他的第一反应也并不是生气,而是上前补救。 简韶有的时候会很羡慕他的学弟学妹,她也曾给研究生学姐打过下手,她们总是很忙、很急躁,对导师和小老板以外的人鲜少有好脸色。 夜色弥漫,在脱漆的天花板上踟蹰。简韶想起了白天去平大,行迹匆匆的张炜如,和那些自信的学生们。 真好,她微笑着想。 简韶不知什么时候睡了,梦里很静,她没有梦到隋恕,而是久违地梦到了爸爸妈妈。 梦里的她不停地呢喃着对不起,可是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道歉。或许她是隐隐地知道的,恰如唐宁所说,人不能自甘堕落。爸爸妈妈没有表情的脸仿佛和唐宁说着一样的话,仿佛无声地质问她:你怎么能作贱自己,怎么能保证一点问题都没有呢? 简韶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黑暗中坠落。 她看得见,却没有触觉,混沌的黑暗变成了深海,就像做一场无穷无尽的清醒梦。身在沉沦,无能为力。 她想她一定是生病了吧,无法遏制的爱情在身体里蔓延。 我的爱情啊,它是涨潮。在打动你的心之前,汹涌着将我淹没。 然后她在梦的尽头看到了一只眼睛,澄透的,深邃的,静静地注视着她。 没有人这样长久地凝视过她,简韶抱腿坐下了,怔怔地看着那只眼睛,任那些犹疑、不安像飘落的春雪融化在河水之上。 早上五点多,嗒嗒的杂音吵醒了她。简韶的手贴着小腹,眼眶湿黏黏的一片。 睁开眼,是其他几个室友在公用桌子上化妆。不到七点,她们便一同离开了宿舍。简韶失去了睡意,起身梳洗。 镜子里映出一张微微发白的脸,她上了粉底,遮住了泛红的眼圈。 今天隋恕要去政协俱乐部参加一个活动,便邀请她在俱乐部一楼的餐厅吃饭。 之前她和唐宁出去玩时曾路过那里,始建于1907年的日耳曼式建筑,有着半旧的牛舌瓦和老虎窗。德国战败后,这座德国俱乐部一度成为俄国人的赌场。1952年则又划给了政协。 路过那里时,她们越过门口的警卫频频眺望,半圆连拱券廊里的雕花门紧合着,看不到里面的风貌。 简韶换了好几套裙子,都觉得不太满意。她把头发盘起,提着包匆匆赶出门,隋恕的车已经停在校门口了。 他总是很守时,简韶感到些许羞愧。她抚一把衣服,拉开门坐到副驾驶。朔风凛冽,跑了一路又有些发汗,简韶也分不清自己是热还是冷了。 带上车门,回过头,简韶发现隋恕在看她。 女人的腮颊浮着层浅浅的红,鼻头也像蹭上了胭脂。她的心思似乎也是这样的浅,很好猜,全都写在脸上。 “早上没有事情,便来的早了些。”隋恕的声音低沉温和,递给她一小盒奶酥,“来的时候正好路过,先垫一垫。” 然后平滑的古典乐从音响里流出,汽车行驶在宽广的大道之上,折衷建筑与现代大楼交替着后退。 简韶是很安静的人,连吃东西都没有什么声音,像猫儿一样,留给他一个毛茸茸的发顶。 隋恕注意到,她的发丝很细很软,阳光下仿佛是一簇一簇的绒毛,很像某些动物未成年时的毛发。 他意识到,他的小女朋友还是介于女孩和成熟女人之间的少女,有笨拙的伪装和柔软的敏感。只有微微眯起的瞳仁泄露她的喜爱,像在回味奶酥融化在味蕾那一瞬的甜软。 她是愉悦的。 隋恕得到了这样的认知。 停车场已经半满,二人下了车,入口有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接待他们。 俱乐部的内部几乎还完整地保存着当年的风貌,墙上挂着老相片,厅内饰有木护墙板。壁炉正对着楼梯,护栏有连续的小拱券,雕着浪花卷纹。 隋恕的步子放慢些,使得简韶能够跟上他,和他趋于平行。两个人吃了一顿德式早餐,桌角的花瓶里插着一朵玫瑰鲜切花。 玫瑰花香里,简韶垂着羽睫,背部直直的,只坐了一半的椅面。 “会玩台球吗?”隋恕突然问她。 “嗯?”她愣了愣,“会一点。” “去台球室玩一会吧,事情结束后,我来找你。”隋恕说。 中午,两个人又用了一顿午餐。这次,简韶已经能熟练地使用各式餐具了。 桌上的花也换成了一束更大的粉玫瑰,简韶有些喜欢,忍不住瞥了好几眼。 离开时,隋恕去吧台结餐品钱与服务费。服务小姐来收拾东西,把花束递给了简韶。 “给我的么?”简韶讶然。 服务小姐笑了笑,“这是那位先生买的,您看别的桌,都只有一支红玫瑰的。” 简韶红着脸收下了花。 抱着花向外走,总是能受到其他人的瞩目。简韶抱着花走在隋恕的身边,没有问他,隋恕也并没有提。 这好像是他们之间隐秘的心知肚明,缠绕在他人好奇的目光里,在日光下发酵出馥郁的花香。 走下铺着蓝地毯的台阶,简韶的脸还似乎埋在花束里。 直到她看到了郑明可,隔着一条马路,她的五个室友正在对面开心地撸串。 简韶的脚步停了停。 她想到,原来她们那么早起床打扮,是为了聚餐:一个没有通知她的宿舍聚餐。 抱着花坐回车里,简韶才微微回过神,并意识到她要回去了,回到那个拥挤、甚至没有一张独立书桌的宿舍。 她发现隋恕透过后视镜,静静看着她。 “实验的事情,你不必有太大压力。”他说。 简韶轻轻应了一声。 她想说自己舍不得他,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感谢小可爱辣辣鸹投的珠珠~比心 玻璃球 星期六,简韶早早地起来,去平城大学门口,等着签斯科特基因实验室的保密协议。 八点钟的平大校门,淡金的曦光温柔地流淌,抚摸这座饱经百年风霜而不倒的大门。本科生三两结群,手上夹着没背完的书,出来买零嘴。 简韶站在一旁的阴影里,安静地注视着他们。 年轻的学生围在烤鹌鹑蛋的小摊前,或者又买了腊肉和香肠。然后七嘴八舌地争论着早读时没看懂的问题。 隋恕给她讲过,这是平大的老风尚。五六点钟,自习室已经挤满了学习的学生。而八点钟,在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响之前,很多人便会出来买些零嘴。这些人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热烈地交流着,被人戏称“食街论坛”。 简韶凝视着他们,仿佛能看到曾经的隋恕。 当年的隋恕也会是这样子神采飞扬吗? 她立在老树的影子里,一步也走不出。 “是Jane小姐吗?”一个女声突然响在她身后。 简韶缓缓转身,看到一个穿着实验服的短发女人,正透过镜片扫量她。 简韶迟疑,“是的……请问你是?” 对面女人伸出手,迅速地与她握手,声音干脆利落:“Jane小姐你好,我是隋恕的同门,张炜如。他让我来接你进去。” 简韶讶异:“不是在这里交接——” “哦,不过跟我来就好了,”张炜如兴致缺缺地打断了她的话,转身带着她向里走,“我不清楚他让你进去什么事,我只是顺路帮个忙。我还有实验,赶时间,带你进去就得离开。” 简韶将剩下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张炜如将简韶领到隋恕那里后便回了自己的实验室,师妹兴致勃勃地凑上来:“怎么样怎么样,师兄的女朋友好看吗、人好吗?” 张炜如耸耸肩膀,不置可否,“还行吧,就是不太聪明的样子。” 她一向不觉得,隋恕会喜欢这种女生。 ﹉﹉ 实验室。 透明的玻璃在简韶的眼前,将她的视线与脚步分割。 她看着玻璃之内的隋恕背对着她,专注地立在实验台前,身旁的师弟在他身旁快笔速记着什么。 她从来没来过平大,更没有来过他的地方。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隋恕的领域。 简韶的手慢慢地,触上了玻璃。冰凉的触感蔓延,从指尖坠入心底。她悄悄地,在玻璃上描摹出隋恕的轮廓。 多像抚摸他。 隋恕似有感应回头,和她四目相对。 玻璃是透明的,空气也是。实验台是安静的静物,或许她也是。 简韶仿佛回到七岁那年,手捧精美的玻璃球。打开开关,再晃一晃,雪花在玻璃球里飞舞,小熊、小兔子还有好多小伙伴坐在漂亮的房子前,冲着冬风里的人咧嘴笑。 所以她也会咧嘴笑。 冰凉的玻璃将她与隋恕隔绝,或许很多个时候,世界也像玻璃,她只能在外面观望。 隋恕拉开门,从实验室里阔步向她走来。安静的白炽灯映亮他清晰的脚步声,踏踏,踏踏。 简韶没有动,只看着他从玻璃里出来,一步一步向她而来。 连同她整个渴望的、未奢望的、得到的、没得到的世界。 “阿韶。”他唤了一声。 简韶慢慢地抱住了他。 手下的身躯有片刻的僵硬,但是简韶感觉到有一只手缓缓地,放到了她的脑袋上。然后慢慢地摸了摸她。 简韶闭上了眼睛。她的脑海中只有一句话—— “这个世界腐败、疯狂、没人性,你却清醒、温柔、一尘不染。” ﹉﹉ 中午的时候隋恕没有时间陪她吃饭,正好下午简韶要出去做家教,便自己回了学校。 校园里的人散散漫漫地走着,食堂里的人也不多,基本上都出校找乐子去了。 简韶没有什么能约出来的朋友。但星期六的宿舍是她最喜欢的。 因为这一天,宿舍基本上是空的。 简韶踩在鹅卵石上的步履也轻快了几分。 风很凉,她的身子塞在层层包裹里,脸露在冬阳下。大橘猫横在路中央懒洋洋地晒太阳,简韶听着自己的呼吸,空气在鼻腔与肺部里置换。 这是呼吸的感觉么? 让人松缓。 她好像是第一次学会呼吸的功能。然后像婴儿学步一样,不停地模仿刚才的动作,想留住懈缓的感觉。 在宿舍楼底下,她碰上了唐宁。唐宁和校花刘熙婉手拉着手,一甩一甩像小孩子一般,正有说有笑地从门口出来。 简韶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们两个这么好了。 唐宁率先看到她,笑眯眯地和她打招呼:“阿韶!” 刘熙婉也跟她问好。 简韶应声微笑,目光落在她们手上,寒暄道:“这么巧——准备出去玩?” 唐宁点点头:“准备一块吃饭去。” 三人就此摆手道别。 简韶刷卡,进入宿舍楼,然后顺着楼梯缓缓地向上爬。 楼道没有窗也没有亮灯,棕橘的色调低低地昏睡着。 她的宿舍在四楼。每次爬到三楼时,她总会以为已经到了。 但是没有。 简韶想,有的时候她还是很羡慕唐宁的。她总有很多种法子和不熟悉的人成为好朋友。 背光的宿舍有睡着了一般的寂静,简韶爬上床,看到母亲发来微信,说这两天会坐火车来看她,顺便给她捎点水果。 简韶问:“他怎么样了?” 很久之后,对面才回过来:“就那个样。” 简韶放下手机,卷起被子,闭上眼睡觉。 她调整着呼吸,学着在阳光下那样。但那种舒缓的感觉没有重新流淌在她的肌肤里。 简韶想起了十二点的辛德瑞拉。在她走出平大、离开隋恕身边的那一刻,辛德瑞拉的魔法在十二点消失。 她重新地—— 坠落。 中午的末尾,简韶的闹铃还没响,却被中铺蒙甜的哭声吵醒。 蒙甜的手机在耍酒疯中从床缝掉了下去,郑明可在哄她:“宝贝没事没事,我给你捡,我给你捡呢……你好好躺着好不好?” 蒙甜蒙着被子大笑又大哭,接过手机不知道给谁打电话:“你说我是不是她的女儿?我告诉她我喝了酒,她嗯一声……我说我喝醉了很难受,她还是嗯一声。她根本就不爱我也不关心我——她——” 她哽咽着嚎啕大哭。 简韶躺在她的上铺,一动也没有动。 蒙甜咬住了被罩,郑明可哄着她脱了鞋。 其实简韶知道一些她家里的情况,蒙甜是从南方一个小镇考过来的,报考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去大城市,所以稀里糊涂地被调剂到这个专业。 她举着手机,昏着头对着手机哭:“我不想上学了,也不想回家了。我好痛苦啊,为什么我会这么痛苦哇……我要不要去做家庭主妇,我要不要——现在只要有个有钱的男的对我伸出手,我都想不管不顾地跟他走……” 对面的人似乎听惯了酒精上脑的话,只哄着她快些睡觉。 “感觉什么也抓不住……”蒙甜抽泣着,把头埋在了枕头里,“我连能抓住的稻草都没有……救救我吧……” 简韶的闹钟准时响起。她起床,关掉振动的闹铃。蒙甜的抽噎声里,她的大脑却无比清晰。 八月底,在唐宁的介绍下,她做了实验的志愿者,第一次见到了传闻中的隋恕,那个永远活在平大公众号推送的获奖通告里的人。 那个时候她只知道隋恕是平大的研究生,并不知道斯科特基因实验室,更不知道Q0113号秘密项目。直到隋恕问她,要不要做Q0113的孕母? 简韶走出了宿舍楼,寒风瑟瑟,干枯的树干包着保暖皮。 这件事情结束后,她会从斯科特基因实验室得到五十万元。 这五十万元能让她在毕业后的头一年,即便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也能支付得起市里一个月8000块的高昂房租。 隋恕没有强迫她,但是她知道,自己无路可走。 蒙甜希望有一根稻草。简韶想,抓住了稻草,也是在无尽的赌桌上轮转。 朔冬的冷风带着刺骨的冰意,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简韶置身寒风里,却仿佛被冷湿的爱意包裹,她感到了无与伦比的悲怆和温柔。 她放上赌桌的是身体么? 不,不是的。一个声音在心底呻吟。 只有她知道,她放上的,是自己最晦涩、绝望,偏执的爱情。 说不出来 马南里的十二月,游人鲜至,街巷寂静。洋楼四布在枯瘦的海棠枝干之后,砖红色的房顶被冬阳洗刷着,映照得发亮的地方,都是岁月的纹痕。 简韶坐在落地窗边的老藤椅里,静静看着路人骑着自行车穿过小巷。俯瞰的角度,甚至能瞧见铁花门旁的门灯,黑色铁艺嵌花托着手吹的玻璃,是上世纪最常见的那种门灯风格。 她很喜欢这种厚重而安静的感觉,不局促也不晦涩。这栋素昧平生的小楼,像隋恕一样,荒谬地带给她大厦将倾前的微妙安全感。 身后传来皮鞋的声音,简韶没有回头。 “看什么呢?”隋恕从身后为她搭上一层披肩。这时楼下叮叮当当,带着金色铜铃的黑马拉着观光的马车缓缓踏过石板路。 墨绿色的车棚缠了一圈海棠绒花,旅游淡季,车上没有几个人。 “我刚来的那年坐过一次,”简韶笑着说,“20块钱一位,买票的人太多了,找了黄牛,硬生生要了我50。” 隋恕拿着咖啡豆在她对面的藤椅上坐下,问:“感觉如何?” “坐马车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就是觉得马南里的十月比家乡要暖一些。”简韶回忆。 隋恕在她的对面一边用研杵慢慢将咖啡豆磨开,一边道:“大概是风水学的设计。” 简韶弯了弯眉,“怎么,租界也要讲究些风水?” 窗明几净,隋恕从研钵里抬起眼。 他解释:“巽卦的方位是四十五度,建筑学的角度上认为它是一天日照时间最长的角度。” 简韶点了点头,窗外的黑马踱步而去,只余下零星的铃声。 隋恕接着道:“而这一片通向外部的道路设计成了东北对西南向,正好有效的躲避了冬天西北风的侵袭东南方。路窄,即使西北方有出口,冬天进来的寒风也不至于太大,非常契合风水学的理念。” “听上去似乎很有科学依据,”简韶评价,“那你相信像风水这样的玄学了?” 隋恕缓缓倚向靠背。 身畔澄静的宝蓝色天空一碧如洗,四散的枝桠挂不住的光都透过玻璃,洒落在藤桌上。 隋恕的眼瞳也是这样沉净的颜色。 “Jane,你以前想过,人类的未来会进化成什么模样吗?”隋恕反问她。 简韶一愣,没有回答。 隋恕并不在意,用平稳的声线叙述道:“二零一八年十一月,第二届国际人类基因组编辑峰会召开的前一天,一个团队宣布了世界首例能免疫艾滋病的基因编辑婴儿将在当月诞生。他们利用CRISPR /Cas9技术对CCR5基因进行编辑。” 简韶渐渐收了神色,“我在新闻上看到过。” 事实上,在隋恕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实验时,她便在网上将所有能搜索到的信息都看了个遍。 隋恕并不意外,“CCR5基因,HIV病毒入侵机体细胞的主要辅助受体之一,这种编辑的结果就是——让人在出生后即能天然抵抗艾滋病。” “这个团队很快受到业界的全面谴责。有人说,基因编辑是潘多拉的魔盒——”他忽而极为缓慢地轻笑了一下,是简韶少见的轻慢。 “Jane,进化永远是不可抗拒的。当一种生物拒绝进化,就会被自然界淘汰。你能想象冰川时代,地球上有哪些生物体吗?” 隋恕突然俯身,他的眉目在简韶的眼前放大。她忽而发现那双沉静的眸子没有尽头,是深邃而幽秘的暗道。 “有一种生物,老师发现的。”他一字一句,在简韶耳边说,“Q0113,就是进化的馈赠。” 日光打在他的脸上,没有波痕。 简韶像是被吸附住,一丝也动不了。 隋恕再度轻笑,“风水,或是别的科学暂时解释不了的事物,仅仅是因为人类的认知达不到那样的程度。” 他的目光慢慢地从她的眉眼处下移,聚焦到小腹。 一种热忱以极为压抑而克制的方式倾泻在她的腹部。 简韶的脑海里却抑制不住地闪过手术台、惨白的灯光、又细又长的导管,还有隋恕举着注射器,口罩阻绝下的眼没有温度。 简韶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Jane,我们在开启新的认知世界。” 简韶下意识地,护住了肚子。 ﹉﹉ 搬到马南里的四五天里,简韶白天在学校上课。下午下课后回到马南里,会有陌生的白大褂过来检查她的身体情况。 她试图同他们搭话,或许是签过保密协议,在这种三缄其口的氛围里,简韶慢慢地也不再多言了。 这些报告会一份一份送到隋恕的实验室,有一些会被他带回来,锁在洋楼地下实验室的柜子里。 简韶猜想,暴雨的那一晚,他应该就待在实验室吧。那么那一晚,她看到的眼睛,又是什么呢? 但是简韶并没有试图去地下实验室。 她和隋恕之间,有时候有一种隐秘的、不必明说的约定俗成。 隋恕至今还没有限制她的正常活动,或许是因为她在他的眼里,还算一个识相的人。 这几天,隋恕回来的都很晚。年末各种事情冗杂,她睡得也并不安稳。 有时隋恕轻轻地掀起被子准备躺下,她便会惊醒。 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脸,简韶感到有一只手慢慢摩挲了一下她的鬓发,有些凉。 “吵到你了吗?”隋恕的声音有些疲惫的低哑。 简韶翻个身,朝向他。 身旁的床微微陷下,隋恕躺在了她的身旁。 “睡吧……”他用手掌合在她的眼上。 视线被隔绝的黑暗里,简韶伸出手向前探去。 指尖触到温热的肌肤,简韶摸到了隋恕的脖颈。 温热的血液在手下的皮肉里汩汩流动,隋恕的动脉就在她的掌心里跳动,以心脏的节奏。 简韶情不自禁地觉得,这一刻,手心的跳动比任何时候的隋恕都让她有真实的感觉。 她甚至破天荒地希望黑夜能一直持续下去。手之所触的温热比所有言语都真实清晰。 隋恕躺在枕边,在稀薄的月色下静静地望着她的脸。 当眼睛适应了没有光的环境,黑暗里的一切都会慢慢清晰。 帐缦低低垂在窗前,桌畔散散地插着几株飞燕草。屋外或许有风,却是月淡星疏。简韶被他合着双眸,朦胧里,再度沉沉睡去。 隋恕却不知为何没有了睡意。 手下的肌肤是温热的,这种触感和实验的器皿是不一样的。不精准,甚至非常模糊。 对于他来说,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泾渭分明、层次清晰的,但是简韶不一样,她的生活与知觉如粘液似漩涡,每一处都藕断又丝连。 简韶的鬓发散在额边,几分钟前他还轻轻地抚摸过,细顺而柔软,像是随便一阵风就会消散不见。 或许因为是夜色太过朦朦,隋恕有些许的恍神,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白天在平大实验室,一向严肃的导师居然难得地在休息时间里和他聊了聊私事。 “有女朋友了?”张教授冲了袋速溶咖啡。 最近他力主让校外的咖啡店开进平大,最好直接开进生命科学学院。不过这事被校里其他领导反对,还没有办妥。 隋恕点了点头,无奈地勾一下唇角:“大家好像都知道了呢。” 张教授砸吧了一下舌头,掏出纸巾,擦了擦被咖啡热气熏出水雾的厚镜片。 “本来想着你和炜如差不多年纪,又是同领域,还想撮合一下你们。但是看上去你们都没有那个意思。”张教授摇摇头,“那孩子也就和你走的近一些,还以为她喜欢你呢。” “师妹有自己的方向和目标,不是那种拘泥小情小爱的人。”隋恕道。 张教授也笑了,目光里透出怀念:“是呀,我这个女儿从小就和别的小姑娘不一样。一门心思想超过我,当大科学家。” 说罢,他望向隋恕,“不过,世事洞察皆学问,一个人学术上、事业上的造诣可无法等价转化成恋爱和婚姻上的双商。我的婚姻你们也都知道,可不要步了我的后尘。谈恋爱归谈恋爱,婚姻大事当慎之又慎。” 隋恕应下。 张教授复道:“你说也巧,文津那小子最近也谈了个平戏女孩子,前段时间密华道那里有个会,我每次都能碰上他们去国宴吃饭。” “他常去国宴,他喜欢那儿的主厨。” 张教授叹了口气:“我打上眼瞧,那姑娘也不是踏实过日子的人,文津也不像认真的样子。” 他突然望向隋恕:“你的女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呢?” 隋恕端着杯子的手猛的顿住。他张了张嘴。 脱离那些纸质的简历与资料,大脑里似乎一片茫茫。 隋恕什么都说不出来。 没有回头 星期一,简韶被隋恕告知去学校办理退宿手续。 宿管中心的主任亲自为她办理了手续,笑眯眯的脸,像第一天认识她一样。 “政教处的高主任亲自给我打的电话……本来他是亲自来看看你的,结果开会,这不就没来……” 简韶接过证件,“劳高主任和您挂心了,总是给你们添麻烦,实在是不好意思。” 宿管主任摆手,非常大方:“这算什么事呀,以后你要是有事,随时来找我!让楼底下看门的阿姨给我打个电话,简单——” 简韶又跟他客气了几句。 主任一直把她送到了门口,临走前反复嘱咐:有事来找啊。 像父亲一样。 校门口车水马龙,匆忙的车辆在雾霜里涌动,像模糊的龙舞动。隋恕的车停在树底下。 平戏其实不允许外宿,只有一些和领导关系非常密切的学长学姐,才会在备考的最后一两年里,得到外宿的批条。 简韶注视着左右的车辆,然后穿过街道。她走上前,弯腰敲了敲他的车窗。 隋恕的目光从平板电脑的屏幕上移开,车窗降下,露出简韶半张微笑着的脸。 身后红灯熄灭,绿灯重新亮起。 他很早就听说过隔壁三层六人的拥挤床铺,但是从未在意过。 隋恕望着她的笑脸,不知道为什么,心情突然有一点的好。 “回来了?”他问。 简韶点点头,笑眯眯地举了举证件。冬风吹开她毛茸茸的围巾,她说:“办好了,今天下了课,就去搬东西。” 隋恕抬手将她的围巾围好,然后摸了摸她被吹得通红的脸,冰冰凉凉。 简韶依旧在冲他微笑。 他忍不住摩挲了一下指尖,余温转瞬即逝。 隋恕笑着说:“回去吧,别冻着了。我给主任打电话,让他给你找几个学生搬,不要累到。下了课,我开车过来接你的行李。” 简韶顶着被风吹红的脸,注视着他,然后点了点头。 ………… 下午搬行李的时候,一天的课程已经全部结束。 因隋恕之故,高主任殷勤地安排了学工部大一的男干事来帮简韶。从不允许男生随便出入的女生宿舍突然冒出三四个男生的面孔,来往的女生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上楼时简韶听到路过的人一声嘀咕:“是戏剧文学专业的学姐,听说她男友背景很硬……” 简韶权当听不见,只是轻轻摸了摸小腹。那里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身后几个男生年龄不大,但都是人精,一路上什么都没问,倒是很热情地给简韶拉门,仿似这是他们的宿舍楼一般。 都是做学工的,简韶知道他们平日的事有多杂乱,动辄被拉去凑人头。像这种没有加分的体力活,是谁都不乐意做的。她轻声道了句谢,“辛苦了。”几个男生连忙摆手,说应该的、应该的。 简韶笑笑,也不再过多言语。这样的话也是曾经的她经常说的,现在居然轮到别人对她说了。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隋恕的一个电话。 宿舍的灯管晃在头顶,自上而下散布着干涩的铅白的光。郑明可她们都在屋里,简韶没让男生们进来,独自用钥匙开了柜子,又从墙角推出行李箱。 滚轮碾着地面,发出钝重的轱辘声。蒙甜抬起头,假模假式地问了一句:“是要出去住吗?” 简韶的手停一下,应一声:“嗯。” 宿舍再度陷入了安静,只有简韶收拾东西的簌簌声。 被单、褥子、床垫被一层层掀起,简韶很难不想起第一次来到这间宿舍,她是如何一点点地将这张狭窄冷硬的铁床铺好的。 那个时候她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三层的床。睡在这张小床的第一晚,她用被子蒙着头,努力地蜷缩着身体。 那一晚是怎么睡着的,简韶已经忘记了。但是如若这所学校里有谁知道她所有悲伤的瞬间,大概只有这层生了锈、破破烂烂的铁床了。 揭掉被褥的床皮像卸掉了所有精致的妆面,露出因为年岁侵蚀而坑坑洼洼的粗糙面容。 简韶最后摸了摸它,冷冰冰的,像第一晚那样。 再见。 她在心里轻轻地说。 简韶推着行李出去。这间宿舍她住了好几年,从未产生一丝一毫归属。她曾经许愿想早些搬出去,如今实现了,却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雀跃。 不大的空间,满满当当堆着行李架、折迭桌……没有人抬头看她,简韶也并没有回头。 灯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 郑明可在她身后摘下耳机,掠了她的背影一眼。简韶听见她尖酸的口气:“下一个孙章清。” 铁门合上,连同郑明可所有的声音。灯光、物影都随着那一刹闭合成单一的棕色,那是门板的颜色。 孙章清,是那个消失的学姐。 对着单调的棕色铁门,简韶想,郑明可未免太刻薄。自她来到这里,郑明可便从来没几句好话。黄昏的光透过楼玻璃落在眼睫上,一抖都是淡沉的颜色。 这间小屋子里的很多事情,她都没有办法理解。不过今天过后,她便不需要理解了。 几个男生接过她的东西。简韶依旧客气地说:“谢谢,辛苦了。” “没事没事,这算什么。学姐你再有什么需要搬的喊我们一声,立马来。” 他们不约而同地忽略了没有一个人来送简韶的状况。 简韶笑了笑。 或许她会有再回来的一天也说不定。她自嘲地想。 马南里的一切都太飘渺太虚幻,简韶知道那不是她生活的模样。她不知道梦什么时候会醒来,但仅仅是这一刻,她是真真切切离开了这间拥挤的宿舍。 简韶摸着肚子,决定放过自己,不再想。 “学姐肚子不舒服吗?”一个细心的男生望着她平坦的小腹,黑框眼镜下的目色透着些担忧。简韶对他有些印象,艺术管理一班的刘近州,平日里负责为高主任收发快递。 简韶笑着摇头,“我们走吧。” 晚饭的时间点,楼道以上行的人群为主,他们一行人逆着人群下楼。 再一次的,简韶接受目光的洗礼。 出来时远远看到隋恕的车,稳稳地停在宿舍楼下。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半个车窗自内向外摇落而下,隋恕静静地注视着她。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呢?简韶忍不住想。从来没有人这样等待过她。 简韶不禁朝他挥了挥手,然后在这种注视里朝他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直到隋恕摸了摸她冰凉的耳垂,微痒的感觉让简韶忍不住笑着缩开身子:“唔,好痒。” 一切才有了实体感。 隋恕用明棕色的眼瞳打量着她的神色。 学工部的男生们陆续离开,简韶也在副驾驶坐下。他掀起眼皮,仰望这座始建于九十年代的老旧宿舍楼,灰扑扑的墙体脱了皮,那些雨水侵蚀过的旧痕高高睥睨着轿车里的他们。 不知怎的,隋恕突然想起了石窟里斑驳的佛像。 刚和简韶在一起时,他曾非常系统地了解过平戏的学校构造,甚至翻阅了校史。某种程度上,他比大部分在校生都了解这所学校光荣与衰败的往事。隋恕更是从一开始就确信,简韶是想搬出来的。 但是简韶从来没有向他开过口。而对他来说,直到今天,才是将这一点抛出来的合适时机。 隋恕的目色里没有情绪,只是踩下油门。 灰色的宿舍楼被抛在身后。 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星期六 滴滴答答的雨声敲在屋檐。滑落下来,又聚成水洼。突如其来的小雨下了一整夜,游客骤减的马南里,只有翠绿色的水泡打着转,枯叶转圈圈。 简韶躺在湿冷的流光里,缓缓地听着雨声,然后醒来。 日历停在了十二月一个平凡的星期六。木制的日历框没有人翻动,好像时间也安静地定格住。 但是她知道,就在昨天,她进入斯科特基因实验室,完成了试管手术。而她的肚子里,多了一个小怪物。 隔着薄薄的衣料,简韶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小腹。 门被有规律地敲响,男人的脚步声缓缓响起,最后在她的床畔停下。 简韶侧着身子,注视着雨珠从屋檐上落下来,一滴滴饱满晶莹,然后飞溅成无数破碎的水光。她的身体飘浮在空气里,很轻很轻,那些水光在她身边流动,波光粼粼。 这种近乎静谧的寂静里,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 隋恕注视着她乌黑的发。刚从实验室出来,他还没摘单片眼镜。 “Jane,我们的投资人想来看看你。另外,从今天起,每一天我们都要监测Q0113号胚胎的发育情况。”隋恕像还在实验室里,声音很平稳,也没有什么温度。 简韶的脚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她应声:“我知道了。” 外面的雨声似乎更清晰了,一下又一下,敲在石阶上。 彻夜未睡的隋恕慢慢摘下单片眼镜,镜面上映出他平静的脸。他转身,离开了房间。 ﹉﹉ 下午。 邵文津是在二楼会客室见到简韶的。 暖气开得充足,简韶蜷缩在扶手椅里,亚麻杏色的针织裙垂在脚踝边。她背着光,微微垂着头。 邵文津象征性地敲了敲门。 简韶抬头,对上他探味的眼,刚想站起来,隋恕从邵文津身后走来:“没事,坐着歇息就是。” 邵文津大笑着拍他肩膀,“行啊,够哥们儿,不见外——” 旁边,装饰用的壁炉里,火焰正跃动。几乎没有寒暄的,邵文津坐在她的对面,然后慢吞吞地转动着手上朋克风的戒指。 “惊奇,”他盯着她的肚子,“实在是太惊奇了!基因自由剪辑成的完美人类,现在就在这里。” 邵文津目光炯炯,仿佛已经透过了薄薄的血肉,将胎儿刨骨拆血。 简韶的手不自觉地放在了小腹上,形成一个下意识保护的姿势。 “季小姐,你肚子里的东西,将会是人类进化史上最出色的试验品——” 简韶放在肚子上的手僵硬,她别开眼,“邵先生,我姓简……” 邵文津满不在乎地打个响指,笑眯眯地说:“姓季、姓简有什么不同?更重要的,难道不是你是这个小东西的孕育者吗?” 厚重的玻璃隔绝着雨水,听不见声音,她只能看到断珠如裂帛,前赴后继地坠下。 简韶敛着目,身旁的二人已经热切地讨论着数据的摆动。 简韶抚摸着肚子,像回到白色的实验台。 赤条条的白灯在她头顶上空刺开,一块微乎其微的白布盖在她的小腹。 隋恕带着口罩,穿着白色的实验服。简韶盯着他,又细又长的导管从她的下体,一直插进子宫内膜最厚的部位。 她是连手指擦破皮都要红眼圈好久的人,此刻对着长矛一样的导管,却没有吭声。 “一般胚胎着床需要一周左右,不过Q0113只需要两个小时。” 隋恕举起注射器。无尽的白光里,简韶与他对视。口罩阻绝了他大半张脸,隋恕目色沉静。 简韶执着地盯着他。 但她在他的眼睛里,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B超屏幕,白色的小点从导管滑进子宫腔。助手用显微镜做复查,胚胎没有残留,他对隋恕比了个ok的手势。 壁炉里电子的火焰还在燃烧,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地,简韶一遍一遍抚摸着肚子。 她听不懂他们交流着的学术名词,但她听得懂Q0113。 刚醒来时的茫然褪去,简韶头一次如此清醒地认识到,这片屋檐下有两个并行的世界。她和Q被装在玻璃里,接受审视。 这种认知,让一种不可自抑的难堪从脚底蔓延上来,低低地将她笼罩。 多像那个灰白色的办公室,她们隔着没有温度的手机屏幕,审判吴娉。此刻的情景却像讽刺的颠倒。 她有什么资格代表学院去处理吴娉呢?简韶自嘲地想,审判别人的人啊,最终也将被人审判。 那天的末尾,简韶对吴娉转达了辅导员的意思:希望她和刘熙婉“友好”磋商,大事化小,私了解决。 吴娉看着她,倏而道:“大家都嘲笑我拜金,为了钱跟有对象的男生睡。可是男人才是最贪婪而明码标价的,售卖给你一句廉价的爱,就要求你免费给他睡,要你的情绪价值、你的姓氏、你的子宫、你的劳动力和一切。” “他们难道看不出一个女人捞不捞吗?根本不是的,他们揣着明白装糊涂,给你几个钢镚取决于你在他心中值多少钱。就像刘熙婉,听说她男朋友给她过生日都是选的食堂,是不是还要配上一个假的动物奶油?” 吴娉背对阴灰色的天空,坐在暗光里轻蔑地笑。 简韶知道她并不是挑衅自己,只是说了真心话。而吴娉恐怕也早就知道学院会和稀泥,用这种雷声大、雨点小的处理方法潦草收尾。 但是该说的场面话还是得说的。 简韶板起脸道:“这样处理,不是给你们留颜面,是怕闹得更大影响学院。吴娉,没有下一次。” 吴娉看着简韶起身准备离开。她自己却静静地坐在那,一动也没动。 “学姐,我知道那个贴子,是你找技术部暂时封掉的。我的照片才没有流传得更疯狂。”吴娉突然说。 简韶拿着钥匙的手愣了一下,但是她的动作没有停,也没有说话。 吴娉坐在木椅上,注视她的背影,目光有低沉的轻和。“学姐,你是个好人。但是不是所有时候,好人都有好结果的。” 朔风在窗外肆虐,吴娉好像凝结在灰白色的空气里。 “结束后,请早点离开隋恕吧。”她说。 简韶捏紧了钥匙,走出房门。 她一次也回不了头。 ﹉﹉ 邵文津晚上被朋友约了夜场,隋恕没有留他吃饭。二人送他下楼。 隋恕去接电话,小雨朦胧的庭院里,简韶和邵文津并排着站在檐下。 “听隋恕说你读的戏剧文学?”邵文津烟瘾犯了,碍于简韶怀孕便没有抽。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转移注意力。 雨意清凉,简韶拉紧披肩,简单应了一声。 邵文津笑一声,逗她:“我认识很多影视领域的朋友,不和我攀攀关系吗?” 简韶没有转头。“和您攀关系您就会理我么?”她道,“毕竟津少连我姓什么都记不住。” 邵文津睨她一眼,毫不在意地嘻嘻笑。 细密的雨丝插针入缝,简韶的目光游离在水雾里,也变得模糊迷离。 邵文津的车停在一旁,她盯着那个标识,是布加迪。 和她在正安街看到的那辆一模一样。 畏光的鼠蚁一样的人生,仓皇地逃窜。偶然上了车,可是再长的路总有尽头。 车到站的那一刻,就该下车了。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看到吴娉的命运,然后面孔扭曲,变换成无数个年轻的女孩,最后,她看到了自己的脸。 她们都是匆匆上车又随时可能下车的乘客。 隋恕远远地向这里走来。简韶的声音隐约在雨丝里,“邵先生,你认识吴娉的吧?” 邵文津玩着打火机,忽而轻笑一声。 后悔(两更合一) 年末尾声,元旦将近,简韶忙了起来。 平戏的元旦晚会每年都办得极为盛大,屡屡登上本地教育报。为了这场晚会,简韶几乎每天都在连轴转:上课、开会、审稿、盯彩排…… 挤地铁回到马南里,常常都得晚上快八点。正厅漆黑,古旧的老物什有庞大而模糊的轮廓。 太静了。 比起吵吵嚷嚷的宿舍楼道,不分四季地飘散着淡淡的洗发水味道的女生宿舍,这里太安静了。 精致,浑古,典雅。太过完美了,反而不像一个温情脉脉的家。 住进来之前,她其实担心过会不会碰到隋恕的父母,毕竟他提过这是他们家的老宅。 可是来之后,简韶发现他们并不住在这里,这栋楼里甚至没有多少隋恕家人的痕迹。 她没有问他,她向来不是多嘴的人。 不过简韶依旧从细节里捕捉到了一些东西。 书房的藏书架上,放着许多藏品瓷盘,中央是伟人头像,底下一圈是五星与红字。 上世纪的各部委极爱发这种纪念瓷,上行下效,全国都是一个风气和审美。从时间上看,这或许是隋恕的爷爷或奶奶的东西。 藏品瓷旁边是散乱的个人书法集,并不是商业出版的那种,而是自费印制、用于好友之前互赠的小集子。 简韶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名字,曾经出现在纪录片中。 他是哪个阶层的人,其实也很好猜。 晚会筹备的间隙,简韶久违地见到了吴娉。她过来找一个排练的舞蹈生,似乎为了还裙子。 吴娉还是笑嘻嘻的模样,气色似乎很好。看到她甚至还摆了摆手。 简韶想问她上次的话是什么意思,还在琢磨着,吴娉就朝她走来,率先道:“姐姐,好久不见啦。” 吴娉没心没肺的,似乎一点都并不介意前几次她们还是坐在办公桌对立两面的人。 简韶早就发现她心态超乎常人的稳,或许因为不在乎,所以无所畏惧。 在快到她面前时,吴娉拍一把旁边占着椅子的男生,啐道:“李程,看不到学姐站了快一天了吗?走开走开——”她扯过椅子,放到简韶旁边,目光落在她平坦的腹部,“姐姐快坐下歇歇。” 男生有女朋友,一看吴娉,躲得比耗子还快。吴娉扑哧一声笑了,嘀咕:“我又不会吃了他,毕竟我只喜欢有钱男人……” 简韶笑,顺势坐下,“这话可得背着点儿人群说。” 吴娉很坦荡:“没什么不能说的啊,不爱男人的钱,难道爱他们的灵魂?他们这么贫瘠还能有灵魂?”她捧腹大笑,“姐姐,你不会是爱上你男朋友的灵魂了吧?” 简韶笑了笑,没有说话。 触及一个并不完全敞开的灵魂,她可没有这个本事。 不过听吴娉说话还是很有趣,她的逻辑很强大,说话也很直率,她是古怪得有感染力的人,不怪邵文津会喜欢她。 吴娉凑近她,悄悄耳语:“姐姐,别爱他,他不会娶你的。” 她的口吻很确信,也很坚定。 简韶心头轻轻一跳,她其实没想那么远的。 吴娉却好似知道什么一样,劝诫她:“不要对他动真感情,他不是什么好人。” 简韶睫毛颤动,眼前浮现出隋恕沉稳矜重的背影。她很难将吴娉口中的人与脑海里的男人重迭在一起。 “世界是个大妓院,我是真婊子,邵文津是真烂货,只有他——隋恕,是披着虚伪人皮的狼。” “大家都以为他慈悲、正义,实际上他的野心会成为一把剑,不仅刺向上位者,更会毁掉一切秩序——” 吴娉的目光深深地落在简韶的腹部。简韶下意识护住了肚子。 “你可以想念他、喜欢他、依靠他,但是千万别爱他。” 她最后告诫道。 ﹉ 翌日第一节没课,但要开元旦活动的筹备会议。简韶到的比较早,乘电梯时正好碰到了学生会主席何明行。 何明行个子不高,但文字素养强、手脚利落,在学工组织里混的很好,他的职业目标也是留校做辅导员。 他打听过,虽然招聘通告上没有写性别要求,但是实际上学校已经五年没有招过女辅导员了,所以笔试那关压力并不大。而面试都是老熟人,他这些年在学工组织也不是白混的。 和她打个照面,何明行吓了一跳。“简韶?”他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一圈,十分惊愕。 似是意识到失态,何明行忙垂头按下电梯键。 “到的挺早呀。”他推推镜框。 “明哥,不早了。离开会还有不到五分钟。” 何明行笑着打哈哈:“那个,通勤不是挺麻烦吗,大早上的开会……” 简韶注视着他的脸,“明哥这小道消息挺灵通,居然知道我搬出去住了。” 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相隔甚远,何明行居然也知道她搬出去了。 电梯“叮”一声停住。何明行说:“到了,咱们去开会吧。部员应该等急了。” 简韶应了一声,随他出去。 屋里乌压压坐了一片人,简韶进来时,顿时接受了目光的洗礼。 何明行走上讲台,简韶去了自己部门的座位。 昏昏沉沉的早会又臭又长,其实办了这么多年,万变不离其宗。何明行传达的主要是思想问题,晚会的思想站位可万万不能出差池。 简韶所在的媒宣部是重中之重,何明行将他们分成了两波,一波负责出推文,另一波则主抓舆论,比如官号底下的评论区。 现在许多高考生了解大学,都喜欢去公众号看看,每篇推文都得过三审的官号,参考价值其实并不算太高。 早会结束后差不多也到了上课的点,简韶的教室就在隔壁,她收起会议记录本准备去。其他部员都礼貌地和她道别后各自上课,有个大一的部员却突然凑过来,在嘈乱中小声问:“姐姐,你能帮我个忙吗?我也想搬出去住,我能自己租房子,但是过不了学校手续这关。” 简韶整理本子的手顿住,转头望向她。女生有着卷翘的眼睫毛,头发和皮肤都泛着精心护理过的光泽。 在平戏有许多像她这样家里不是很差钱、脑子又活泛的女生。但是简韶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找上自己。 “你找一下辅导员吧,想个正当理由,或许可以特批出去住吧。”简韶想了想,说道。 女生却凑近,抱住简韶的胳膊嚷求:“姐姐,求你了嘛,你帮帮我吧。走正规程序肯定是过不了的,你能不能帮我找找政教处的高主任,我请你吃饭!” 简韶蹙眉,有轻微的不适,她忍着想抽出胳膊的冲动,低声道:“我没在学工部干过,和高主任也不太熟,你还是找找别人吧……” 女生的脸色一下子垮了下来,乌黑的睫毛像滴要出墨来。 她一把放开简韶的胳膊,嘟囔:“不想帮就不帮呗,说的这么冠冕堂皇,谁不知道你钓了个厉害的马子,连高主任都得跟你低头……” 简韶眼皮一跳,直直望向她:“你说什么?” 女生吓了一跳,像是没想到她这样严肃,却又不想输了气势,下意识拔高了音量:“这事谁还不知道啊?你倒贴给人当三,在学校外头被人养着。高主任见了你都得低三下气,还得专门找人给你搬行李,那天在宿舍楼谁没看到啊?女生宿舍哪有男生进来的事啊?” 她这么一吆喝,没走光的人也忍不住向这边看来。打量的、看戏的目光一道道刺向简韶。 女生的话仍旧未停。 “你以为人家真想给你搬东西啊?我们这些大一的刚来没多久,你们一声命令我们就得累死累活,你知不知道刘近州那天发着低烧还给你扛行李?今天我找你帮忙,一句话的事你都不愿意帮。凭什么你能无视校规搬出去住,我们就不行?” 一时原本看戏的人也颇有微词了。凭什么简韶能无视校规出去住,而他们就该忍受恶劣的宿舍环境呢? 她的朋友忍不住在一旁小声说:“莹莹身子不好,要煮中药调理,出去住是合情合理的,就是学姐一句话就能帮的事……” 睽睽的众目下,简韶像被曝晒在了干涸的沙面上,她忽而想起电梯里何明行的反常。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有她的室友加持,再加上以讹传讹,恐怕流言传的比刚刚女生说出口的更难听。 想争辩的心如飞烟飘散在日空中,简韶没有很悲伤,也没有遗憾或愤怒,只觉得有一些乏味。 手头上的事很乏味,恋爱很乏味,即将到来的事和经历过的一样乏味。像灰扑扑的屋子炉灰飞扬。 一切就像死人眼睛一般的幽潭,骷骷地发着干瘪的光。没有风波的水面平镜似的寂静一片,但是简韶知道,站在潭边终究会有晃神的一瞬,然后跌落、被吞没。即将到来的危机永远比危机更折磨人。 何明行折返回来打圆场,不疼不痒地揭了过去。她看着那个女生,突然笑了笑。 第一堂课很快打铃,合堂教室里塞的满满当当,简韶独自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并没有人和她坐在一起。 晨光熹微,在卡其色的落地窗帘旁缓慢地浮动,讲台上的女老师带着麦克,正在讲时政新闻中的人文关怀,台下黑漆漆的都是头顶,各自散漫地玩着手机。 简韶握着冰凉的钢笔,感受不到一点温度。 在一切快陷入麻木的朦胧中时,简韶感到轻微的力量,从腹部传来。 极细微、极轻柔,那是一种复苏的生命的力量,正轻轻地,由内而外地击打着她的腹部。 僵硬着手臂,简韶极为缓慢的,张开手掌,抚住腹部。 十指连心,温热的感觉从指腹一路传到心底。 简韶后知后觉,是胎动…… 十二月底的清晨,在满是陌生同学的合堂教室,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的身体里还有一个生命。 这个小怪物和她一样古怪、多余、不被期待,它吸吮着她的血肉,正在慢慢地长大。 简韶难以言明,这是一种什么感受。在她孑然独行的二十多年里,第一次有一个生命和她如此贴近,以近乎捆绑的姿态与她同生共死。 好宝宝,她默默地想,眼睛反复眨着,遏制着酸涩的湿润。 听说胎儿能感知到母体的情绪,你也知道我的心情吗? 简韶又摸了摸小腹,紧接着,它动了一下,像在回应。它在安慰她吗? 我没事的,她想,我没事的。 ﹉ 晚上隋恕回到家,已经是凌晨。 马南里的路灯落下昏黄的光晕,街上空空荡荡,他开着车,看到海棠枝丫后的卧室亮着微薄的光。 车窗外,呼啸而过的是风声。平城是一座昼夜温差极大的风城,黑夜寒冷而漫长。 隋恕坐在车里,听着窗外的风声,静静地注视着黑暗中那一点莹莹的亮光。 那一扇窗后有一个女人,给他留了一盏灯。隋恕记不清前几晚她留没留,或许她是留了的,只是他心中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数据,未曾注意过。 在楼下静坐了一会儿,隋恕把车倒进了车库。 平板电脑没关,上面是师弟发给他的聊天记录截图,有人拍了白天的视频,还有自称是知情人的学生爆料,有关简韶的瓜在平戏各个小群里传的沸沸扬扬,甚至传到了平大。 隋恕脱下大衣,在黑暗中走向卧室。 屋里听不到风声,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味萦绕在暗光的居室里。 女人居住的地方,多多少少会有香气。比如他注意到花瓶里飞燕草今天换成了淡紫色的绣球。 小夜灯乳白色的光晕里,隋恕看到床帘后拱起的轮廓。简韶背对着他蜷缩着,散下来的长发如黑色的瀑布。 他拿对自己最无关轻重的,作为某种交换,其实说成诱饵更合适。 因为世上所有人在坚定不移奔向某个方向时,都不是因为得到,而是因为看到。 看到这样的生活,有谁会愿意再坠入曾经那个灰色的世界? 但是他明明可以用更温和迂回的手段。 他可以做的再委婉一些,不那么简单了当,哪怕这是对他而言最省事的办法。 凝视着简韶的背影,隋恕第一次,感到了后悔。 看懂 翌日简韶醒来时,身侧已经没有人了。表盘指向七点一刻,枕畔却早已没有了余温。 朦朦胧胧的晨光里,简韶注视着隋恕的那一半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很多个早晨与此刻无二,他睡过的地方整整齐齐,被子迭在床脚,就好像从未回来过。 简韶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肚子。棉质睡裙下面的肚子有些坠坠的,并不疼痛,但是仍旧有轻微的异样感。 大概孕妇总是敏感的,她抱着肚子,重新蜷缩回被子里,把脑袋埋进枕头深处。 呼吸有些不畅。 简韶翻个身,呆呆地看着吊顶正中的水晶灯。 直到现在她还是没有怀孕的实体感。平平的小腹,安静的小怪物。简韶猜测他一定很小很小,或许像个小芽孢,还没有冒尖。 但是隋恕说他和人类婴孩不同,发育时间还不到两个月。 简韶忍不住地想,他太乖了,从来不闹她,也没让她出现什么浮肿、呕吐的情况。简韶眯眼笑,摸了摸肚子,轻轻夸:“好宝宝……” 简韶似乎能感受到一点成为母亲的微妙心情,明明不是镌刻着她基因的小孩,却依然生长在她的血肉里,和她同心跳、共呼吸。她感受他就像感受自己。 这是我的小孩呀—— 她的心陡然软了下来,好似铁片接触火苗的烧灼后从脊背处开始柔软,流下温热的铁水。 好像无论他出生后变成什么可怕的模样,他在她心里永远是肚子里的那个乖乖的小东西。脆弱而珍贵,伤害不了人,却注定要站上被伤害的实验台。 可是这不是她的小孩。简韶感到了空乏的无力。 这是隋恕的作品,一个践踏科学伦理的实验品。 简韶头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割裂。 ﹉ 回到学校,吴娉的事似乎解决了,又似乎没解决。刘熙婉没来上课,听唐宁说,她躲在宿舍里一直哭,还没有走出阴影。 唐宁很心疼她,下了课便去陪伴她。 唯一令刘熙婉满意的大概就是吴娉的隐私照仍旧在各个小群疯传。尽管当时简韶第一时间找技术部封了帖子,但还是有许多好事者存了图。 甚至有男生在表白墙上问吴娉一晚上多少钱,底下的评论污言秽词不断,恨不得一个宿舍众筹招妓。 简韶不支持刘熙婉,也不支持吴娉。她只是觉得不应该——不应该在两个女生成为笑话与谈资时,那个最该被唾弃的男人却完美地隐身。 他还在正常地上课、逛街、打游戏,甚至被其他兄弟吹口哨,享受他们艳羡的目光与调侃。 表白墙在她的部门管辖的范围,简韶联系了负责人,将那条帖子删除。 课间的时候,简韶去了一趟团委活动室。她在那儿有个熟人,史鸢文学姐,目前是团委下属学工队伍青媒中心的负责人。史鸢文本科也是平戏的,保了本校的研。算一算,孙章清应该和她是同级生。 简韶帮她整理材料时,有意无意地提到了孙章清。 “姐姐,毕业后你和孙章清学姐还有联系吗?” 史鸢文弹她脑袋:“你是不是也听说了她的神秘失踪传闻?” 简韶表现出愕然的模样,“不会真失踪了吧?” “谣言传的神神鬼鬼的,估计是回老家了吧。”史鸢文笑着回答。 “后来大家还和她联系过吗?”简韶刨根问底。 史鸢文犹豫几秒,“没听说谁还和她联系过。其实毕业后,大家的联系都不多。” 她的回答模棱两可,有些推诿。 “听说她没回来答辩,也没有领毕业证书,”简韶道,“真奇怪,好不容易读完四年,却不领毕业证。没有毕业证的话也没法去正规企业工作吧?” 史鸢文叹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口吻突然变得谨慎,“其实每个人去向哪里,都是自己的选择,不是吗?和咱们没什么关系,还是少好奇为好。”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话说得过于重了,史鸢文放低声音,解释:“我和她打交道不多,但是她是一个奇怪的人,你懂这种感觉吗?大夏天还要把自己包得死死的,一点肌肤都不露,看人就像看死人……” “如果你碰到过这种诡异的同学,应该就知道为什么我不愿意谈她了。” 顿了顿,史鸢文好心地提醒简韶:“她离开学校前,每周都要去一个实验室做志愿者,我觉得要是她真的出事了,肯定和这个脱不了关系。你在外兼职,一定要多留几个心眼——” 许多地方招人,都不是单纯为了招人的。为了向政府骗应届生补贴金,还是骗来做其他皮肉生意? 简韶垂下眼睑,想起那夜隋恕说,之前招志愿者的并不是他的项目。 她的脑海中几乎是立马便诞生一个可怕的猜想:隋恕招募志愿者,是为了那个普通的项目,还是一开始就是为了Q0113? 简韶浑身发冷,浑浑噩噩地应了几声。 ﹉ 回到家隋恕并不在。 这几天他似乎又开始忙了,再也没有像前两天那样,踏着夕阳回家。 只有床头上摆放的茶叶证实着他确实回来过。只不过回来的太晚,她已经睡了。天还不亮,他便又离开了。 简韶凝视着那些茶叶,有的装在古朴的茶罐里,有的是老茶饼,需要她自己敲下一块再冲泡。 茶叶旁边,是一柄钥匙。隋恕留了一张字条:一楼库房。 似乎在等待她进去,自己选一些东西。然后在这栋三层小洋楼里,用她的生活细节向他展现——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简韶盯了那把钥匙很久。 梦境里,她拿着钥匙,像是寻宝一样,打开了那扇紧闭的雕花门。膨胀的物欲是黑色的猪笼草,捕获每个人,像猎手轻而易举地猎取野兔。 可是现实里,她没有碰那把钥匙。 隋恕希望看明白她。 可是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心。 火中蛾 雾红色的夕阳在天际晕染开来,斜斜地铺陈在红砖清水墙之上。平安桥两侧的榆钱子、老槐荫,全都泛着暖调的橘棕。 简韶坐在洋楼二层的露台,视线越过绿廊的半圆穹顶,落到大理石喷泉的水面。反照纵横水,斜空断续云,金光闪闪的映射里,隋恕的车穿过铁花门,驶入前院。 最近这几天,隋恕似乎回来的比平时早许多。 简韶没有出声喊他,只是安静地倚着雕砌着飞鸟的琉璃栏杆,远远地凝望着他。 隋恕将车倒进车库,背对着她,拿着一个厚厚的公文袋。简韶知道,张教授手底下一些本科生发论文前,都会来找他请教。隋恕白日忙,便抽晚上的时间帮他们审。 有的时候简韶迷迷糊糊醒了,还能看到身旁的书桌上亮着一点夜灯,是他在做批注。 可是她见到的、听到的人里,即便是导师本人,都常常懒于搭理自己的本科生。专硕创收利器,硕博科研廉工,本科生不培养也总是事多且无利可图,培养的话那叫水流外人甜。 他们也曾是本科生,他们也曾是兢兢业业、颇具天赋的青教。 可是人一旦混上去了,就会变成制度的伥鬼。这张规则的旧网上哪儿有破洞,便在哪儿化身为补天石。 她想,某种程度上,隋恕是再宽厚不过的人。他在圈子里,但真正被套住的人却从来不是他。 夕照在前庭慢慢地融化着。 橘红的色调,似乎中和了他身上那部分挺括整肃的气质。 静静在角落里看着他,会让简韶产生错觉,觉得自己和别人其实没什么不同。都是遥远而仰慕地注视着他,无法触及他精神世界里的千变万化,更无法触动他。 可是他朝她走来了。 这个似远非远、似近非近的露台,让她清晰地感受到他们的距离,和他缩短着距离的步履。 就像是霞蔚云蒸里的一场降临——她的爱人,戢翼收羽,回到她的身旁。 那个捕获了许多敬意与爱慕的人,就这样栖息在她的枕边。 隋恕顺着一级一级的青条石台阶向上走,不知为何,忽而心下一动。 寡淡寂寥的深冬里,穿着长裙的姑娘像一朵花,只绽放在属于他的露台上。 隋恕抬头,蓦然与简韶四目相对。 ﹉﹉ 穿过雕着“揽柿图”的隔扇门,便可顺着木质楼梯走上二楼。 在路过茶案时,隋恕看到那上面立着一只小杯子,款式很简单,缩在最不起眼的边角。 隋恕的脚步顿住。他看向屋内,无论是象牙钢琴、古铜花尊、哥窑定瓶,或是他搁在小几上的早报、期刊,都维持着原有的位置与模样。只有这只小杯子默默昭示着她使用的痕迹。 他的目光在杯壁停了许久—— 这只杯子就像她,小心、谨慎,害怕越线与冒犯。 来到露台,他的小女朋友安安静静坐在方桌旁。裙摆松散地垂着,乌发也只用缎带轻轻拢着,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身侧迭得整整齐齐的是他的衬衫,旁边搁着一柄熨斗。 除了杯子,她的“冒犯”竟然是他的衬衫。 张教授的话再一次响在隋恕的脑海—— 你的女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呢? 隋恕无法回答。 他只是对她道:“茶案左边的第二个柜子里,有许多茶,你喜欢喝什么,可以自己取。” “嗯?”简韶似乎刚刚回过神,长长的羽睫闪一下,很快垂拢下去,“啊……不用的……”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两只细白的手绞在一起,似乎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即便她开口问他要堂中的哥窑定瓶,他也会给的。这屋里面随便一件,都能供她花销许久。 可是她是多么的敏感、自尊,害怕他的轻视与鄙夷。 隋恕没有接触过这样的女人。他惯常遇到的是套取、攀附与交换。 隋恕伸手,将她散落的碎发别到她的耳后。简韶明净的脸完全呈现在他眼下,杏仁大小的眼睛,清凌凌的,黑白分明。 他看着这张脸,以及熨烫得极为平整的衬衫,忽而温声说,“以后不必费时间做这些事了。” 简韶闻言,手指微蜷。果然连做这些都是不可以的吗? 展开衣服,一一熨烫平整是一个缓慢而细致的过程。她的心也是这样细润、轻盈,在这种不可言说的亲密里,变得顺和、柔软。 做这些的时候,她没抱多少希望,如今只是有微小的失落。家里的家务由之前他请的钟点工负责,她不是主人,只是像极了享受客房服务的临时住客。 隋恕的手从她脸上拿开,慢慢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他的手掌很宽大,抚摸着她,将她轻轻搂住。 “用这些时间做些取悦自己的事情吧。”他耐心的声音响在简韶的耳畔。 她把脸埋在他胸膛,在复杂的想要流泪的冲动里,低低地呜咽了几声。 ﹉﹉ 漫长的冬季沉溺在无垠的夜色里,黑暗是隆冬是最亲昵的胞兄。 这样空旷、寂寥、寒冷的夜几近弥漫到世界尽头,可是卧室里亮着荧荧的夜灯。隋恕在她身侧,他们同床共枕,度过这个绵绵长夜。 简韶之前也谈过恋爱,同校的男孩,又来自一个省份,会听她讲学工组织里的腌臜事,也会读她写的文字。 可是她还是离开了他。 因为他偶然提起母亲为养育自己吃了许多苦,身体也不好,希望婚后的妻子能好好伺候他娘。 会跟她聊保守、激进、波伏娃、文震亨的男孩希望有一个传统的妻子。可是她的父母费力将她从小地方托举到大城市,不是为了让她献祭自己,托举另一个家庭的。 年轻的女孩头一次意识到,女人总是希望找一个男人为自己遮风挡雨,但是实际上,绝大部分男人娶妻不是为了疼爱的,而是为了用的。 用来洗衣做饭、生子育儿、伺候公婆。水滴裹入洪流就会消失不见,是妻子,也是免费的长工。 可是这种“劳动属性”在隋恕这种人眼里,并不是过于重要的东西。 隋恕并不需要她为他做这些。 那么什么样的属性对他来讲才是重要的呢? 简韶躺在黑暗中,静静听窗外呼啸的风声与他平和的鼻息。 她知道自己从来不算聪明人,从来都不算。 ﹉ 感谢Tung Ng、萧浅儿、qq投的珠珠~ 宽恕的恕 这天简韶陪隋恕在墓前坐了许久,一直坐到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下,两个人才起身折返。 雨来得急,转眼间漫山遍野已经是迷离惝恍的一片。 简韶用一只手挡着头,另一只手拉起隋恕,“那里有个亭子,咱们去那儿躲一躲吧?” “好。” 绵密的雨针交织,落在他们的头发上,渗进领子里,飘到唇珠间,洒在颊面上。 小山湿了,风铃湿了。成排的白灰色的墓碑,静静矗立在雨中,注视着他们交迭着奔跑的身影。 水雾里她的脸是朦胧的,也是清晰的,透出奔跑带来的红润,一连串的风铃在头顶响。 两个人之间的命运似乎短暂地被这场大雨强硬地拢到了一起。谁也逃不了谁,谁也放不开谁。他们在雨里一起奔跑,紧攥着手。 简韶想,这是不是也算一种风雨同行? 她短暂地忘记了学校,忘记了那些没有问出口的隐秘的隔膜。好像隋恕只是她偶遇的爱人,两个人走一段雨路,雨停了才会分开。 可是现在雨没有停。 隋恕脱下外套,试图遮在她头顶。简韶在雨水里看着他,眼瞳很明亮。 进到亭子后,简韶微微喘气,抚住腹部。 聚拢的雨水顺着衣角滴在地面上。 隋恕伸手扶住她,两人一同在长椅上坐下。他取出手机,给工作人员打了个电话,预订了换洗的衣服与房间。 霏霏密雨,潺潺流水。雨珠敲落在石阶,滴滴答答,时而是均匀的,时而不均匀。 山寒水瘦的苍茫里,人似乎特别容易打开话匣子。隋恕跟她解释:“刚刚的人是我母亲。” 虽然已经隐隐地猜到,简韶还是免不了惊愕。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竟然没有一起过来,而是各自来扫墓。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们母子之间生疏又客套的态度。 墓前明显有两三波人祭拜的痕迹,那么隋恕的父亲呢?他也是单独来的吗? 不过简韶只是说:“伯母很美丽……”顿了顿,又补充,“也很威严。” 隋恕似乎觉得她的评价很有意思,淡淡笑了笑,“母亲是极严肃的人。”他又说:“她知道你的。” 简韶倏而抬起眼,“伯母知道我?” 她顿时有些紧张。怪不得刚刚隋恕的母亲看了她许久,既没有露出诧异的神色,也没有问什么。 简韶懊恼,刚刚应该打个招呼的。她会不会觉得自己是没有礼貌、没有教养的小姑娘? 如果隋恕不在她身边,她早就羞愧地把脸埋进腿里了。 隋恕看了她一眼,似乎猜出了她的想法。 “不必在意。”他移开目光,投向远方。他的神色也是这样的淡薄,融在棱角分明的线条里,显出几分漠然。 简韶愣了愣,遂抿上了嘴唇。 湿漉漉的流光笼在墨色的山峦间,远处有祈福的庙宇,露出尖尖的明黄色的塔顶。 简韶问,我们要不要去那里上柱香。 “下着雨呢。”隋恕看了看她的肚子。 “那我们雨停了再去吧。”简韶看着路上祭拜完的人都走向庙宇的方向。 隋恕明白她的意思,笑了笑,“那座庙是我祖父捐建的,你想去上香的话,下次可以提前让他们闭院。” 简韶睁大了眼,“老爷子是佛教徒吗?” “八九年的时候,他短暂地信过一段时间佛教,因为他出公差时,碰到了明空法师带着弟子向学生施粥。” “八九年……”简韶呢喃着这个敏感的数字,她想起了1989年发生的最大的事情——学潮。 她的父亲是学潮的亲历者。1988年,简韶的父亲为了改变农业户口和“吃国库粮”的朴素目标,从县城一中考入了一所机械类院校。第二年,4月15日,胡耀邦去世,学潮爆发。5月4日,赵紫阳发表与中央意见不同的讲话。学生罢课,工人罢工,走上街头,摇旗呐喊。 她的父亲回忆里的情景是这样的: 那天吃完饭,我照常准备去实验室上课,刚走到楼底下,学生会的热心分子就过来喊,去游行了!同学们个个慷慨激昂,脸红脖子粗地喊着口号。不过大多数是浑水摸鱼的,不知道喊什么,就跟着领头的喊。 我们从学校出发,一路到了市政府门口。公交已经全部停运,改为免费拉学生。有的同学情绪比较激动,当场撕下衣服咬破手指写血书,我只觉得很饿,因为饭店也罢工了。 老话说得好,三十年一场大运动,一两年一场小运动。光1949到1977年就有零零散散的五十多场运动,平均一年1.92场,那么八九年再来一场,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像我们小老百姓,什么都不懂,只关心今天的饭碗。有饭吃很好,我上学就是为了有饭吃。 可你要觉得上学就一定有饭吃那就大错特错,就像今天,饭店也罢工了,没饭吃丝毫不稀奇。 因为运动就是要一批人倒下一批人飞升,然后老百姓还是过穷日子。这比我想吃饭的心还要真,这是普世之理。 简韶收起回忆,静静地看着隋恕。 男人缓慢地笑了笑,继续说:“后来,他就不信佛了。他学基督,也研究道教,谁做好事他信谁。不过,他什么都信,最后什么都不信了。” 雨声里,简韶保持缄默。这种缄默似乎给了隋恕以充盈而包容的空间,他指着隋平怀旁边的无字碑,对简韶说:“那是邵文津爷爷的墓,八九年的时候。他和我爷爷同在一个部队。学潮时,他们所带领的部队负责执行维稳的工作。结束后,他们都离开了部队,去了地方政府任闲职。” 简韶盯着隋恕,想起许多海外报道,几乎浑身都要颤抖起来。她缓慢地吐出确信的字:“他们开了枪。” 隋恕看她的眼神变缓了许多,他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在心底喟叹——她总是很敏感,总是很敏感。 现在的年轻人,已经很少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可是她不一样。 简韶的发尾已经基本干了,还有些翘。隋恕耐心地顺平,然后用平稳的声线告诉她:“所以他们疯了。” 登上高高的城墙,在漫天的星星里向下看。那是一双双年轻的眼睛,是一颗颗星辰。 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此后他看不得炽热的眼睛,甚至挖掉了自己的一只眼。那条从神圣会堂冲出来的密道很黑,很暗,他此后的余生都永远地活在那条地道里。” 简韶低低地呢喃:“不应该的……”不知是指的谁。 隋恕摸了摸她的头,像是轻柔的安慰。但是被安慰的不该是她的。 她看着他,感觉他从未如此温柔过。隋恕隐秘的心似乎向她张开了一个极其隐蔽而细微的口子,那里流泻出他的另一面,那样真实、陌生、温柔又危险。 简韶意识到,这才是他,和往常都不一样。 “我的名字是祖父起的,隋恕的恕,其实是宽恕的恕。他的罪孽与忏悔在流传。” 隋恕将手掌放到简韶的肚子上。 他的手宽大而冰冷,让她一刻也无法动弹。 “我想要新的社会,”他慢条斯理地说,“全新的,以技术为撬点的社会。而它就维系在这里。” 隋恕低头,吻在了她的唇上。带着墓地独有的泥土的气息,还有湿润的雨汽。 冰冷的,无法抗拒的亲吻。这是隋恕带给她的,永不磨灭的战栗。 心愿 隋恕没有等到简韶的质问,反而先接到了邵文津的调侃。 他在电话里笑得合不拢嘴,眼泪都快要笑出来,阴阳怪气,“呦,隋公子,我这么多优点你不学,居然学我包小三了——” 难得看一次隋恕的笑话,还是这么下流的绯闻。这种好事,八百年难遇。 如果不是从小在同一个大院长起来,隋恕这种人绝对会是邵文津最讨厌的类型。他样样好,好到像一种苛刻的精致,就像政治家刻意维护自己的完美形象,人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问题。 “这吃喝嫖赌都是上瘾的东西,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像喝水撒尿,顺其自然,别有心理负担,干就完了——”邵文津煞有其事地劝慰他。 没有办法,碰到这种人,他就特别想说下流而低俗的话。如果没有看到他变脸色,他真的会遗憾的。 夜色深沉,隋恕坐在书桌前,摩挲着手里的钥匙。 这是他留给简韶的库房钥匙。她没有用,他是知道的。 台灯垂落一块阴影,覆在他的手背。隋恕收起钥匙,没有理会邵文津的挑衅,而是神情冷淡地问:“下一批款,什么时候到?” 邵文津愣一下,“不是吧哥们?这么快就用完了?你们实验室的食堂是用红票子炒菜吃吗?” “如果我没有记错,财务报表,已经由文森特递交给了韩先生。” 邵文津无语,“应该快了,得等1月初的对外援——” 他含糊地说:“等1月初的项目,他们返款。二十亿,都分完后,我们最多抽3000万,不能再多了。” “可以。”隋恕同意。 “大港分部那边,少烧点钱行吗?”邵文津头疼,“我知道爆炸事件后实验室需要重建,但是这钱也不是这么个烧法。” “比起劝我少花点必须的经费,你不如再想办法弄点来。” 邵文津叹气,敢怒不敢言。 顿了几秒,电话另一头似乎有抽屉开合声。邵文津突然问:“你的声音有些疲劳?” 隋恕没有说话。 窗外北风呼啸,天凝地闭。又一年要在萧条中过完了。 稀淡的弱光打在他从抽屉里取出的相框上,木边有些泛黄。冷冰冰的玻璃下是一张照片,白头发,眼睛瞎了一只,用黑布罩盖着,笑得十分儒雅洒脱。 邵文津倏地想起,明天就是隋恕祖父的祭日了。 月亮挂在中天,像寡妇黯淡而凝滞的眼。邵文津咬着烟,在冷清的月光里想起了些祖辈往事。 当年上山下乡时,隋恕的祖父和他的祖父都在黑龙江,他的祖父邵方明在35连,而隋恕的祖父隋平怀在36连。 就像隋恕比他厉害一样,隋平怀也比他祖父混得好的多,在连队里任排长。 众多十几岁的知青中,他是唯一一个自请下乡的。而邵方明则是出了名的觉悟低、出气包,每天下地干完活便偷偷背书,一门心思想着回城。 隋平怀看不上邵方明这种人,邵方明自然也嫌弃隋平怀。他是经历过516的人,他什么都不相信。 516的时候他还在读中学,每天发愁的不过是背不过国文、接的电路亮不了。一天他屁滚尿流地逃回家,倒在地上,差点没起来。 “老师,老师被揪下来,用擀面杖揍!” 说完,他就晕了。 再醒来天已经变了,满大街都是老师,涂着黑墨汁,糊满旧报纸。 “我是王八蛋!”他们高喊着,周围是狂热的民众。火红的海洋正燃烧着,一遍又一遍。 他又晕倒了。他在被拉出游行的人里看到了自己的姐姐,穿着绝迹了的侮辱性的旗袍,被她的学生扇耳光。 他是孩子,他什么都不懂。他只知道姐姐是普通的老师,她什么人都没伤害过。 到了北大荒后,一开始大家还新奇些,后来便被这什么都没有的恶劣环境吓呆。 后来便有知青陆陆续续离开,嘴上说着永远扎根黑土地,实际上有关系的人在哪个年代都有门路。前一天思想会还在宣誓,后一天人已经去军队报道。报道后就可以曲线救国,最后回城。 邵方明看到了隋平怀的脸,坐在田垄头上,提着马灯。 野狼在荒原里叫,辽阔的大地,什么都没有,只有荒芜,无尽的荒芜。他们一起吃过死猪,也刨过冰碴子,倒进地里摔过腿,每一寸土地都是他们用手脚开垦的。 隋平怀的脸上反出淡淡的湿光,邵方明懂他在想什么。 几十年后,他们才再度靠近,互相理解。那时候他们都靠边站,离开了权力漩涡,却出奇成了铁哥们。不过隋平怀已经瞎了一只眼,那是他发疯,自己挖的。 再后来隋平怀就死了,吊死了,用一根绳子了结了自己的生命。就像那年冬天,他自告奋勇下井凿开厚厚的冰层,用一根麻绳为知青们打出水来。 烟头熄灭了,留一点不屈的火星,向着黑色的穹隆。邵文津吐出烟圈,在窗边站了很久很久。 他和隋恕有同一个信念。他们走上一条路,是必然的结果。 ﹉ 早上简韶洗漱完,发现正厅的桌子上搁着两瓶白酒,旁边还有一捆香烛,应该是隋恕提前收拾出来准备带走的。 她想,他是准备去祭祀什么人吗? 回过头,隋恕正好从楼梯上下来。他穿得轻便、肃穆,甚至打上了灰色领带。 简韶上前,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 隋恕看着她细润的眼尾,泛着淡淡的嫣红,湿润绵长。 “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么?”简韶掀起眼睑,轻轻问他。 隋恕改变了原本的主意。 他握住她搭在自己领子上的手,安抚性地拍了拍,“嗯,是我祖父的祭日。你方便的话,便跟我一同去吧。” 简韶心里微讶,不过还是照他的话去做了。她跟学委请了个假,回卧室换了一身黑色的针织裙。买花似乎来不及了,不过路上可以补买一束。 隋恕将车一路开到了近郊的陵园。 山清水秀,静谧安详,原来他的祖父就长眠于此。 上山的路上,每棵树都栓了小风铃。微风飘过,一路叮叮当当,如泉水击石。 站在高处向下望,繁华的平城与这里似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简韶有些恍惚。 石阶路似乎被人挡住,简韶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人,便感受到一道极富穿透力和压迫感的视线射向她。 隋恕上前一步,挡在了她面前。 那是一位眉目周严、气质凝厚的中年女人,穿着及踝的深翡色烂花绒旗袍和一条裘衣。五官和隋恕有几分像。 “你来了。”她说。 隋恕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两个人目光交流一瞬,又错开了。女人径直走下了山,路过简韶时,淡淡瞧了一眼。 只这一眼,简韶便好似被钉在了原地。她垂下了眼睫。 隋恕虚揽住她的肩膀,“走吧?” 她轻轻应了一声。 和简韶出来,其实是很舒服放松的事情。她敏感,猜到什么也不会多说,更不会试图去刺探什么东西。比起许多自作聪明的人,她要讨人喜欢得多。 两人一路走到墓前,石碑前已经供奉了不少东西,看上去似乎来了好几波人。 墓上没有照片,也没有像其他墓碑一样刻着子孙的名字,上面只有“隋平怀”三个大字。 简韶将手里的白菊花轻轻放下。 隋恕在一旁点起香烛。 一路上,他其实都很沉默。简韶能敏锐地觉察到,他的心情像雨前沉闷的天,泛着低低的昏沉。 燃起的香气里,简韶想要许愿,但是她并没有立场在隋恕的祖父面前请求什么。 她闭上眼,只是在心里默默说:“希望隋恕顺遂安康。” 密云堆积天边,层层迭迭。风铃声既远又近,朦朦胧胧。 她不敢想隋恕的家人会如何看她。就像在车厢里恋爱,尽管知道有终点,依旧想多留一会儿。 简韶静静陪在隋恕身边,看着他做祭祀。他单膝跪在碑前,擦拭碑面,一丝不苟。 她想多站在他身边一会儿—— 其实这就是她的心愿呀。 ﹉ 谢谢是吾啊投的珠珠~ 宽恕的恕 这天简韶陪隋恕在墓前坐了许久,一直坐到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下,两个人才起身折返。 雨来得急,转眼间漫山遍野已经是迷离惝恍的一片。 简韶用一只手挡着头,另一只手拉起隋恕,“那里有个亭子,咱们去那儿躲一躲吧?” “好。” 绵密的雨针交织,落在他们的头发上,渗进领子里,飘到唇珠间,洒在颊面上。 小山湿了,风铃湿了。成排的白灰色的墓碑,静静矗立在雨中,注视着他们交迭着奔跑的身影。 水雾里她的脸是朦胧的,也是清晰的,透出奔跑带来的红润,一连串的风铃在头顶响。 两个人之间的命运似乎短暂地被这场大雨强硬地拢到了一起。谁也逃不了谁,谁也放不开谁。他们在雨里一起奔跑,紧攥着手。 简韶想,这是不是也算一种风雨同行? 她短暂地忘记了学校,忘记了那些没有问出口的隐秘的隔膜。好像隋恕只是她偶遇的爱人,两个人走一段雨路,雨停了才会分开。 可是现在雨没有停。 隋恕脱下外套,试图遮在她头顶。简韶在雨水里看着他,眼瞳很明亮。 进到亭子后,简韶微微喘气,抚住腹部。 聚拢的雨水顺着衣角滴在地面上。 隋恕伸手扶住她,两人一同在长椅上坐下。他取出手机,给工作人员打了个电话,预订了换洗的衣服与房间。 霏霏密雨,潺潺流水。雨珠敲落在石阶,滴滴答答,时而是均匀的,时而不均匀。 山寒水瘦的苍茫里,人似乎特别容易打开话匣子。隋恕跟她解释:“刚刚的人是我母亲。” 虽然已经隐隐地猜到,简韶还是免不了惊愕。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竟然没有一起过来,而是各自来扫墓。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们母子之间生疏又客套的态度。 墓前明显有两三波人祭拜的痕迹,那么隋恕的父亲呢?他也是单独来的吗? 不过简韶只是说:“伯母很美丽……”顿了顿,又补充,“也很威严。” 隋恕似乎觉得她的评价很有意思,淡淡笑了笑,“母亲是极严肃的人。”他又说:“她知道你的。” 简韶倏而抬起眼,“伯母知道我?” 她顿时有些紧张。怪不得刚刚隋恕的母亲看了她许久,既没有露出诧异的神色,也没有问什么。 简韶懊恼,刚刚应该打个招呼的。她会不会觉得自己是没有礼貌、没有教养的小姑娘? 如果隋恕不在她身边,她早就羞愧地把脸埋进腿里了。 隋恕看了她一眼,似乎猜出了她的想法。 “不必在意。”他移开目光,投向远方。他的神色也是这样的淡薄,融在棱角分明的线条里,显出几分漠然。 简韶愣了愣,遂抿上了嘴唇。 湿漉漉的流光笼在墨色的山峦间,远处有祈福的庙宇,露出尖尖的明黄色的塔顶。 简韶问,我们要不要去那里上柱香。 “下着雨呢。”隋恕看了看她的肚子。 “那我们雨停了再去吧。”简韶看着路上祭拜完的人都走向庙宇的方向。 隋恕明白她的意思,笑了笑,“那座庙是我祖父捐建的,你想去上香的话,下次可以提前让他们闭院。” 简韶睁大了眼,“老爷子是佛教徒吗?” “八九年的时候,他短暂地信过一段时间佛教,因为他出公差时,碰到了明空法师带着弟子向学生施粥。” “八九年……”简韶呢喃着这个敏感的数字,她想起了1989年发生的最大的事情——学潮。 她的父亲是学潮的亲历者。1988年,简韶的父亲为了改变农业户口和“吃国库粮”的朴素目标,从县城一中考入了一所机械类院校。第二年,4月15日,胡耀邦去世,学潮爆发。5月4日,赵紫阳发表与中央意见不同的讲话。学生罢课,工人罢工,走上街头,摇旗呐喊。 她的父亲回忆里的情景是这样的: 那天吃完饭,我照常准备去实验室上课,刚走到楼底下,学生会的热心分子就过来喊,去游行了!同学们个个慷慨激昂,脸红脖子粗地喊着口号。不过大多数是浑水摸鱼的,不知道喊什么,就跟着领头的喊。 我们从学校出发,一路到了市政府门口。公交已经全部停运,改为免费拉学生。有的同学情绪比较激动,当场撕下衣服咬破手指写血书,我只觉得很饿,因为饭店也罢工了。 老话说得好,三十年一场大运动,一两年一场小运动。光1949到1977年就有零零散散的五十多场运动,平均一年1.92场,那么八九年再来一场,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像我们小老百姓,什么都不懂,只关心今天的饭碗。有饭吃很好,我上学就是为了有饭吃。 可你要觉得上学就一定有饭吃那就大错特错,就像今天,饭店也罢工了,没饭吃丝毫不稀奇。 因为运动就是要一批人倒下一批人飞升,然后老百姓还是过穷日子。这比我想吃饭的心还要真,这是普世之理。 简韶收起回忆,静静地看着隋恕。 男人缓慢地笑了笑,继续说:“后来,他就不信佛了。他学基督,也研究道教,谁做好事他信谁。不过,他什么都信,最后什么都不信了。” 雨声里,简韶保持缄默。这种缄默似乎给了隋恕以充盈而包容的空间,他指着隋平怀旁边的无字碑,对简韶说:“那是邵文津爷爷的墓,八九年的时候。他和我爷爷同在一个部队。学潮时,他们所带领的部队负责执行维稳的工作。结束后,他们都离开了部队,去了地方政府任闲职。” 简韶盯着隋恕,想起许多海外报道,几乎浑身都要颤抖起来。她缓慢地吐出确信的字:“他们开了枪。” 隋恕看她的眼神变缓了许多,他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在心底喟叹——她总是很敏感,总是很敏感。 现在的年轻人,已经很少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可是她不一样。 简韶的发尾已经基本干了,还有些翘。隋恕耐心地顺平,然后用平稳的声线告诉她:“所以他们疯了。” 登上高高的城墙,在漫天的星星里向下看。那是一双双年轻的眼睛,是一颗颗星辰。 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此后他看不得炽热的眼睛,甚至挖掉了自己的一只眼。那条从神圣会堂冲出来的密道很黑,很暗,他此后的余生都永远地活在那条地道里。” 简韶低低地呢喃:“不应该的……”不知是指的谁。 隋恕摸了摸她的头,像是轻柔的安慰。但是被安慰的不该是她的。 她看着他,感觉他从未如此温柔过。隋恕隐秘的心似乎向她张开了一个极其隐蔽而细微的口子,那里流泻出他的另一面,那样真实、陌生、温柔又危险。 简韶意识到,这才是他,和往常都不一样。 “我的名字是祖父起的,隋恕的恕,其实是宽恕的恕。他的罪孽与忏悔在流传。” 隋恕将手掌放到简韶的肚子上。 他的手宽大而冰冷,让她一刻也无法动弹。 “我想要新的社会,”他慢条斯理地说,“全新的,以技术为撬点的社会。而它就维系在这里。” 隋恕低头,吻在了她的唇上。带着墓地独有的泥土的气息,还有湿润的雨汽。 冰冷的,无法抗拒的亲吻。这是隋恕带给她的,永不磨灭的战栗。 实验家 漫长的梦境,辽远,迷离。 隋恕顺着梦境一直向前走,来到了将军路尽头的劝业场。黑灰色的六角形塔座与穹隆式穹顶俯瞰着古老的街道。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祖父了,所以这次他格外仔细地端详着祖父的脸——十几岁的少年,身形挺俊,浓眉烈目,袖子旁别一圈鲜艳的绛布,正带头把死人纸幡塞进自己老师的手里。 他拿鞭子抽他们的皮肉,布料黏进肉丝里,黑鞭子进,红鞭子出。隋恕看到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诡异的红润,那是由内而外的、发自内心的幸福。好似在火彤彤的夕阳里,做了一件最有利于人类的大好事。 他鞭笞了敌人! 隋恕审视着他的幸福,就像静静地看着显微镜下的数据。人的喜怒哀憎对他来讲和实验的数字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从来不觉得震惊,因为人和数据一样,都是可以被操控的。 那么自然,也可以被编码。 他有了一些兴味。 隋恕联想到了自己手上的实验。亲自排布基因的感觉,就像变成了造物主。 这种感觉放在他的身上,外显为一场实验。放在另一批人的身上,是权力的欲望。 所以他的祖父,是一场庞大而自私的社会实验的实验品。 科学家拿着小鼠得出的成果发刊、升职,小鼠会病死,也会疯掉。 随后画面跳转为一片银白,松软的雪平平地覆在黑土地上,反照出洁净而晶莹的亮光。邵方明的盖帽滚进雪里,溅起一圈雪沫子。 他揍了隋平怀一拳,然后很快被更为高大的隋平怀反折在地上。 军绿色的大衣上全是未融的雪粒,擦出一道道乌青的泥印。 “你是伥鬼——”邵方明说,“你以为你是正义的卫士,实际上你不过是阎王的小鬼。” “你多有觉悟啊——和你旧贵族的爷爷奶奶划清界限,自请下乡,身先士卒。”邵方明阴阳怪气。 “你这个极端反动分子!”隋平怀一拳砸在他的颧骨上,“我们是有文化的新农民,做螺丝钉才有意义,为百姓服务才有意思!” “可是我要读书!”邵方明大吼了起来,“我要回家!我要读书!我不要浪掷青春!我要读书!” 隋平怀停下手,非常失望:“你真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毫无集体观念。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邵方明从雪地上爬起来,盯着他的眼睛。 “只有涉及到个人,集体主义才是有意义的。不涉及到个人,集体主义就是施加暴力的工具!” 隋平怀扇了他一巴掌。 隋恕看到他的手在颤抖,那是被戳中了死穴的,惊恐至极的颤抖。 此时已经是1971年,人们敬爱的林副统帅居然企图行刺伟大的领袖。这等不轨之事,举国震惊。 他难道是包藏祸心的阴谋家? 人们惊恐又不安,那么他所宣传的上山下乡大有作为的理念呢?是不是也都是像他一样“包藏祸心”? 如若一切都是如此,那他们这些年轻人,为什么要放着大好青春不读书,到这种地方浪费青春? 人们慌了。 但是隋恕知道,人是固执而一叶障目的生物,特别是沉没成本极其高时,人就会努力说服自己,同时不容许别人说一点不好。 隋平怀一直坚信自己是个正义的年轻人,是热血而激情的,是有学习精神的,是最有觉悟的。 他将信将疑,不容许任何人的批评。 此后的梦境像加速的电影,爷爷拉着他的手走在马南里的小路上,跟他讲1983年伟大的引滦工程,人们喝上了干净的饮用水,政府给每家每户发了一包茶叶,配文:您尝尝这水甜不甜。 讲便民的煤气配备工程,百姓一家四口围在炉灶前,一根火柴就能点着煤气,孩子们高兴地跳起来。 人最大的问题就是过了一两天好日子,就以为好日子能永远地过下去。 隋恕在将明未明的昏暗里醒来,窗外路灯还是亮的,但是他的一天已经开始了。 他有条不紊地起床、洗漱,慢条斯理地整理衬衫夹,扣上衣袖上的金属袖扣。 晨光勾出他健实劲瘦的腰腹。 报纸已经送抵,他简略浏览,今年的应届生失业率再创新高。国企赤字,外企撤离,就业岗位急剧减少。 他放下报纸,准备下楼。 走出房门前,在落地镜的反射里,他看到了简韶的身影,在被子里拱起一个很小的弧线。 她还在安睡。 隋恕改变了主意,折回她的身边。 他摸了摸她柔软轻盈的黑发,再度离开了房间。 ﹉ 八点二十。 简韶睁开眼,天光早已不是她习以为常的鱼肚白。 木质的日历框旁,立式闹钟没有响。简韶眯了眯眼,后知后觉地想起,今天是星期六。 身旁的位置依旧没有人,隋恕离开许久了,但是那里放着一本泛黄的书。 简韶撑起身,把头发捋到脑后。她看清了书的名字:《吃蜘蛛的人》,杨瑞着,叶安宁译,南方日报出版社,1999年12月。 上次隋恕留了一把钥匙,她没有碰。这一次,她却拿起了书。 冥冥中,她有一种预感,如果她真的想走近他、了解他,就要拿起这本泛黄的书册。 馥郁的花香萦绕在晨光熹微的窗台,单调的冬日里,庭院的海棠伸展着灰棕色的枝干。 简韶倚在床头,翻阅书页。 这是一本回忆录,讲的是上山下乡时期的黑龙江建设兵团。 有一页被折了角,用红笔勾出一段文字,简韶凝目看去,是这样一段话: 为使梦想成真,我们做了多少蠢事?作了多少孽?如果是为了想解救天下受苦人而铸成大错,上天是否会宽恕我们?纵能逃过报应,一个人又如何面对自己良心法庭的审判呢? 日光静谧地延展。 简韶摸着安静的腹部,对着书陷入长久的沉思。 下午周姨来打扫卫生,顺便捎给她一个礼盒,打开后是一套高尔夫裙装和防风外套。 邵文津邀请他们去屏山湖球场打球,隋恕发消息问她,要不要一块去转转。 简韶换好后,发现隋恕的车已经到了。他坐在一楼大厅的壁炉旁等她,正在翻看外文学刊。 她对着镜子照了照前面,又照了照背面,最后捋了捋裙摆。背心是夹绒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既暖和又轻盈。 之前在学校上瑜伽课的时候,她穿过瑜伽服。走在路上,男生的目光从她的小腿,流连到臀部、胸乳。很怪异,很不舒服,导致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十分抗拒穿修身的运动衣物。 他们过来问她要微信,头发没有洗,泛着油光的内裤边和运动裤胡乱地掖在一起。被拒绝后,白一眼,找补一般地说:“又没有刘熙婉漂亮……” 你装什么装。 但是穿高尔夫裙装的女孩,男生们就不敢随便去骚扰。他们下意识认为她们有钱,跟她们恋爱的话,会“费钱”。 简韶注视着镜子,忽而讥笑一声。 今天是平城冬日难得的好天气。简韶深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入目白雪皑皑,一片银装素裹。 隋恕停下车,给她拉了拉大衣。 “冷么?”他的气息温热,扫在她耳畔。 简韶摇摇头,“没事,我穿的很厚。” “待会我帮你找副手套。”隋恕道。 简韶被他的气息挠的有些痒,禁不住缩了缩脖子,笑道:“不用的,我不会打的。” 不待隋恕说什么,便听得清脆的口哨声传来。 前呼后拥中,邵文津双手抄兜,嬉皮笑脸地在二人面前站定。 他戴着鸭舌帽,穿着长筒袜,背着一根核桃木的老球杆,一幅英国佬的做派。 “呦,打扰你们二人世界了——” 空气里流动着微微的寒,简韶看到邵文津背后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是一个纤细窈窕的女孩,不怕冷似的穿着白色的羽绒背心与包臀短裙,裸色裤袜包裹下的小腿又直又长。她从邵文津背后探出头,冲简韶眨了眨眼。 ——竟是吴娉。 高尔夫 邵文津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流连。表情似乎很正常,距离好像也很亲密—— 他连连啧声,十分遗憾没有看到隋恕的笑话。他以为简韶会和隋恕闹别扭的,起码也得折腾折腾他。 邵文津的视线移到她包裹在高尔夫防风衣下的小腹,若有所思。简韶比他想象中更识相,也更善于忍耐。 微风掠径,寒意凛冽。 隋恕淡淡扫了一眼邵文津,带些警告的意味。邵文津嘻嘻哈哈地收回了视线,腹诽隋恕就是小气。 “vincent到了吗?”他问。 邵文津撇嘴,“没!你不知道吗?美爷都要卡点的!” 阴阳怪气的。 手表指针还差两分钟,隋恕点点头,“有些冷,我带简韶去室内训练场玩一会儿。你们先打。” 邵文津看一眼他身后的简韶,心想,隋恕这个人最是虚伪,明明是照顾她不会打,非要扯什么天气…… 他勉强答应,哼唧两声,搂着吴娉离开了。 简韶看着吴娉的背影。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今天吴娉应该有一场补考。但是很显然,她翘掉了考试。 “我们走?”隋恕觉察她的分神,在旁边问。 简韶应声,跟着隋恕离开。 隋恕将她带到了休息室楼上的室内训练场。 训练毯一边十个,相对排开,中间用黑色的网布隔断。每块绿毯子对着一张印着靶环的白色训练布,中间有一个红点。大概是打得太猛了,有的白布底下都脱了线。 暖气氤氲,简韶禁不住拍了拍冻僵的脸。 高尔夫球撞击训练布的邦邦声又紧又硬,此起彼伏,屋里四散着一些练习挥杆的人。 好奇怪,他们扭身、挥杆、击球,眼睛却没有先瞄准目标的。反而是在球发出清脆的“嘭”声后,才跟着球的方向简单地掠过去。他们怎么知道球会不会飞向靶心? 这和她学过的球类运动丝毫不一样。简韶认真观察了一下他们的动作,她好像得从握杆开始学。 隋恕为她挑了一支小巧的女士七号铁杆,“这款是最软的l杆身,来试一下。” 明明看着很轻,上手时却沉甸甸。简韶新奇地掂量着球杆。 “如果感觉手软或者手心出汗,就立马停下来,”隋恕道,“这种情况下,球杆很容易脱手飞出去。” 简韶点了点头。 “平常的时候,球杆要这样拿——”隋恕上前,两人的距离突然被拉进。 简韶的手背被他的大手完全包裹,然后他将杆头调转,握住了杆头下部,杆身自然而然地垂下。 简韶眼睫轻颤,下意识屏住呼吸。 “当然,打球时,我们要握住这里。” 隋恕声线平缓,气息扑在她耳畔,莫名让人脸颊发热。 她的手很纤小,冰冰凉的一片,在他完全的掌控里,变换着不同的握杆姿势。 她看到他的左耳处有一个微型的骨传导耳机。如果不仔细看,她会以为那是一个耳饰。 隋恕的目光低垂在交合处,“阿韶,放松,我来教你四分之一挥杆。” ﹉ 室外,十八洞场。 邵文津站在发球台,极目处,雪色一望无垠,天地都是纯粹的黑白,犹如冰封的童话世界。 他呼出一口白气,寒冷的气息直冲肺部,如同一口冰汽水灌下,爽快而清凉。 雪地球场比起普通的草场摩擦力更大,推球更困难,体力消耗也更大。这样的挑战,让他冰封在数九寒天中的血液一股脑地叫嚣。 邵文津忍不住咬了一下舌尖,火辣辣的感觉让他的意识更加清醒,也更加兴奋。 很早之前,他就认识到,他的骨子里永远有克制不住寻找刺激的冲动。挑战越大,回报就越大。 邵文津绷住力量,挥杆而起,飞溅的雪花代替划起的草皮。 他舔了舔舌尖的伤口。 “啪啪啪——”站在一旁鼓掌的是高强,上次简韶的离宿手续,就是在他的关照下完成的。 吴娉睨一眼他狗腿子的模样,打了个哈欠。 邵文津搂住她,“困了?” 吴娉怏怏的,“没有呢!” 邵文津刮一下她的鼻尖,“谁惹你了?你们高主任在这儿,尽管跟他说。” 高强笑眯眯地弓着腰,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吴娉那点儿事,在场几个人心里都门清。邵文津这话什么意思,高强也不是不知道。这明摆着是要给他的小情人撑腰。 吴娉的大眼睛在高强和邵文津之前转了一圈,忽而把头埋在了邵文津胸口。 “逗你玩的,谁敢欺负我啊,我一点都不好惹的!” 声音闷在他胸口里,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 邵文津低低地笑,胡乱揉了揉她的长发。吴娉似怒非怒,嗔他一眼。 “你们谈事吧,我要去找学姐了。”旁边的休息区走进几个提着电脑包的人,吴娉推开邵文津的怀抱,她一向很有眼色。 “你和简韶很熟?”邵文津难得没叫错名字。 “是我直系学姐,”吴娉怏怏的,“最近有坏人造谣她,估计她心情也不好,我得去陪陪她。” 邵文津又睨了一眼高强。 “去吧宝贝,记得路?” 吴娉朝他抛一个飞吻,“你带我去过,我都记得。” 邵文津失笑。 临走前,吴娉听到邵文津敲打高强,隐约泄出“孙章清”的名字。 她翻了个白眼。 邵文津这种人,怎么可能为了她的事单独抓高主任过来。 ﹉ 打发走高强,邵文津抽出一根口香糖,放嘴里嚼着,斜眼侧一眼休息区的几位。 刚到的是斯科特实验室大港分部的vincent,他身后是斯科特的ken,坐在那儿很久了的是上边——也就是韩先生派来的人。 邵文津觉得这么大阵仗麻烦死了。今天他们到这里不过是为了见一个记者:前中时快报名记,俞霞,不久前刚出狱。 邵文津慢吞吞地走过去,扔掉球杆坐下,翘起了二郎腿。 ken对着vincent点点头,示意他已经联系好隋恕。 邵文津又开始阴阳怪气:“就他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 没人理他,他又开始四处找茬。首当其冲就是vincent。 文森特本名庄纬,美籍华人,字文疏,博士。邵文津看不起他的点在于,他是以留学生身份降分录入的平城大学,又利用海外学制短的优势迅速读完了硕博。 东西通吃,好不聪明。 “美爷,好好谢谢我,你前女朋友孙章清的事,我可给你擦屁股许多次了——” 邵文津是懂怎么激怒他的,庄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手臂上青筋绷起。 不知耳机里传来什么,他不再看邵文津,只是望着远方。 这时,银白的雪场上,一个女人坐着球车过来。 ﹉ 感谢小美胖、mimanchi、矜白的珠珠~ 前记者 “你是ken,”俞霞坐定,便立马认出了庄纬后面的青年,“令父的芯片公司还没有倒闭吗?” 邵文津心里一乐呵——得,来了个找茬的。 俞霞在入狱前一向以咄咄逼人的采访风格闻名。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五年前,她被控泄露机密文件,被平城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ken大概是早有心理准备,维持着表面风度:“承蒙您挂念,暂时还没倒闭。” 女人深邃的眼睛慢慢溢出些了然的眸光,她笑了笑,眼尾挤出些细细的纹路。 “是,毕竟令父现在专注于承接对外援助的项目,自然不会让资金链断了。” ken的脸色瞬间不太好看。 “2014年,那可真是个芯片业的好年代,首期募集资金就超过了1300亿,各大基金都在号召下投资芯片公司。不过盲目上马带来的后果就是原材料、装备、人才都后劲不足。如今看八成都是烂尾工程。” 俞霞话锋一转,笑眯眯地问:“不过令父应该也不会太在意这些,对吧?” 毕竟钱都到手了。 ken推了推眼镜,喝了一口茶,便听俞霞转向邵文津:“津少,您说呢?要是您祖父还在的话,也会认为这种一拍脑袋就做的决策极其不负责任吧?” “俞女士,恕我提醒您一句,这里可不是您的采访直播间。”邵文津懒得跟她废话。 有些东西,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何必放到台面上讲。人不为自己利益,难道真去为了赶英超美,成为芯片业的中流砥柱? 俞霞笑了笑,“听说津少最近也投了斯科特实验室的一个项目。” 进入正题,邵文津勉强应了句:“关您屁事。” 他的粗俗让庄纬微微皱眉。 俞霞倒是没有生气,大概是这些年的采访生涯什么都见过了,丝毫没有变脸色。“津少,也恕我提醒你一句,芯片工程,这么大的规划最后都成了烂尾项目,你又如何保证资金不会出一点问题呢?毕竟,现在网上可对一些项目怨气很大。如果让他们知道,有的东西不过是个皮套,钱表面上是出去了,实际上又流回来,人们又会作何感想呢?” 邵文津拿不定她手上有没有东西,于是暂时保持缄默。 雪场泛出晶莹的白光,打在他们脸上明晃晃的。俞霞凑近桌子,话音也是这样的明晃晃—— “津少,我读小学的时候,学校为了鼓动我们给偏远地区捐书,便发起了捐书送西瓜活动。你见过分瓜的场景吗?你争我抢,都想咬一口大的。那时候为了得到瓜,我们都争相捐书。 你去过那些小国吗?他们说,今年又下来20个名额,这些带着丰厚奖学金和补贴的名额自然落不到普通人家的手里,起码得是部级以上领导的孩子。你猜,我们为什么要给他们西瓜?是因为我们心善吗?” 邵文津思量几秒,点点桌面:“你有什么,开个价。” 俞霞摇了摇头,“我要是为了钱,五年前就不会入狱。” “想必您今天坐到这里,也是带着诚意来的,而不是为了挑衅与威胁,”一直没开口的庄纬突然说,“您大可提出您的需求。” 俞霞颔首,“庄先生,你说得对,我是带着合作的诚恳来的。我身后的那位先生,想要捐助斯科特基因实验室。” 邵文津免不了讥笑:“那位先生,还是那些组织?” “如果您们想捐助资金,可以直接联系实验室的办公室,我们一向有完善、透明的捐赠款项制度。”庄纬谨慎地说。 俞霞笑了笑,“你们知道我指的是什么项目,不是吗?” 她的目光越过庄纬,轻轻落在他耳朵里的微型耳机上。 ﹉ 大理石地板泛着冷色调的光。吴娉对着消防栓整理了一下刘海,朝着室内训练室走去。 一间一间找去,透过玻璃窗,吴娉看到简韶站在训练毯上,全神贯注地练习挥杆。 简韶做事是很认真的,开会、找她谈话、值班……她都是这样一幅全身心投入的认真姿态,以至于让人感到迷惑,到底什么是她真正看中的,什么是她不那么看中的。 隋恕立在一旁,身形颀长,目光沉静,好像在注视着简韶,又好像在思考别的什么。他们之间话并不是很多,偶尔目光交汇,都像是互相观察对方的想法与反应。 即便是肢体接触,吴娉也觉得那像极了演一场亲密的戏。如果演员是隋恕,她毫不意外,因为隋恕生来就像极了那种,会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演一辈子戏的人。 这场戏什么时候落幕呢? 吴娉的目光慢慢落到简韶的腹部。 或许这场戏也会持续得更久些,她饶有兴致地想。期间有路过的男人想要她的微信,被她懒洋洋地回绝了。 隋恕看简韶的目光,与邵文津看她不同。邵文津的目光,像逗弄一只小猫小狗。隋恕注视简韶,就像猎手在观察猎物。 吴娉回味了一会儿这个比喻,一个令她兴奋的想法在脑海中升起,挥之不去—— 那么,隋恕会对简韶产生困惑吗? 随后,隋恕被一男一女绊住精力。他们像是突然认出了隋恕,热情地拉着他攀谈。 吴娉认出那两个人。一个是大二的冯佑宝,父亲是平城某风投公司的投资经理。另一个是他的女朋友蒋冉,国标舞二班的班长。 趁着二人和隋恕攀谈的空档,她从场后取了一根七号小白杆,悄悄来到了简韶的身边。 “嘭——” 简韶收杆,立身。 白色的高尔夫球在飞速撞击到训练布的一霎,重重地坠落。 比起周围人打出的声音,她的击打声清脆微弱了许多,也难以次次击中靶心。这是力量欠缺、挥杆不够标准共同造成的。 练习时,隋恕慢慢地调整她的站姿、扭胯角度、发力方向,然后教给她:无需过多关注训练布上的靶环。当挥杆做极致的那一刻,击中圆心将水到渠成。 简韶恍悟,怪不得其他人打球时,都没有先瞄准圆心。 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隋恕。腰腹蓄力,上臂绷起,目光锐利,如蛰伏待发的野豹。 简韶看着他手臂清晰的肌肉线条,忽而意识到,他是极为有力量的男人。 这只手臂曾在深夜揽过她冰冷的身体,也曾把她挡在身后。 “学姐——” 吴娉眼睫扑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她露出一对小酒窝,在暖气充足的室内,分外乖巧。 “其实学姐不必死扣技术细节。”吴娉突然开口。 她拿着球杆,站到简韶刚刚的位置,沉下腰腹,下杆—— “啪!” 正中靶心。 吴娉收杆,“这是全挥杆。” 她眉眼弯弯:“学姐打的时候我看了,每一个动作细节时,都会停一下纠正自己,对着标准动作自查。其实太过谨慎,反而会束手束脚,忘记最开始仅仅是想享受这一切。” 简韶没有做评价,只是笑着冲她竖起拇指:“打的真不错。” 她看了看吴娉后面,并没有邵文津的身影。简韶想,邵文津过来,真的是为了打球的么? 吴娉还是笑盈盈的模样,“学姐夸了我,作为报酬,我给学姐捡球。” 简韶不由被逗笑,想俯身一同去捡。吴娉却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视线落在她的小腹。 简韶的微笑渐渐消敛。 窗边,冯佑宝和蒋冉似乎在邀请隋恕参加一个访谈。 男人蹙眉,却并未在第一时间拒绝。 吴娉用球杆把球布下乱七八糟的高尔夫球一股脑儿横推到训练毯边,然后慢慢拾入装球框。 “学姐,你最近还好吗?”吴娉歪着头问她。 简韶听出,她指的是上次教室里的冲突,以及那些流言。这几天,她都刻意地没去想那些事。好像不去想,一切都就不存在。 简韶抿了抿唇,“还好,你呢?” 吴娉嘻嘻笑:“我能有什么不好呢?” 确实,她一向心大。 白炽灯下,吴娉仰起瓜子脸,看了看隋恕,又看了看她。 简韶发现她的眉色极深,瞳仁里水汪汪的一片,却并不活泛,也没有什么轻快的笑意,和她往日一贯的轻佻作风背道而驰。 “学姐,其实你本人,就像你打球一样,既谨慎又小心。可是,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吴娉认真地问她。 简韶被问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保持缄默。 “大家都嘲笑我卖,我看不过是有的人卖恋爱感,有的人卖别的,品种不同罢了。我想要的是钱,所以我不奢望任何人施舍给我那一丁点可怜的爱意,所以我也不会伤心。那么学姐你呢,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吴娉的目光幽幽,仿佛能将人吸附住。 “既想要男人还想要钱,就要承受落泪的风险。人不可能在同一个阶段什么都得到。” 隋恕回来前,吴娉就离开了。他看了一眼沉思的简韶,并没有问她吴娉的事。 “去十八洞场?”他说。 简韶应了一声。 她注意到,不知何时,他已经摘掉了耳机。 巡礼之年 湿雪覆盖的球场寒气袭人,入目的是素白的雪,呵出的也是白茫茫的气。简韶受不住,跟着隋恕随意挥了几杆子,看着琥珀黄的小球咕噜咕噜地在雪上滚了几圈,便想坐着马拉爬犁的球车回了一旁的休息区。 邵文津大笑,他本就生的浓眉烈目,又张扬轻狂。如今脸颊被冻得红通通,看上去更加快活、肆恣了。 “简韶妹妹,这点温度你都受不住怎么行?以后可怎么跟我们去乌玛纳克打球?那里可是过了北极圈还要再往北600公里呢,足足有零下五十多度!”邵文津极为夸张地讲。 隋恕睨他一眼,冷冷地说:“谁是你妹妹?” 邵文津揽着他肩膀,哈哈大笑,“别这么刻薄嘛——” 他大包大揽,冲简韶挤挤眉,打个响指,“下次咱们几个一块去格陵兰呗,在那儿打球——特刺激。” 他口吻的熟稔与亲近让简韶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他们早就是要好的密友,好像她一向是他们圈子的一员。 可是她知道,自己并不是。 简韶挂着浅浅的笑,摇摇头,“我可怕冷了。” 邵文津满不在乎地提议:“那就去梅杰夫呗,我刚在那儿投了个高尔夫酒店。” “你总是不吸取教训。”隋恕挥杆、击球,雪沫飞溅。 前几年,邵文津投过几个球员经纪公司,后来不了了之。 他辩解,“之前我投国内,是因为我觉得这是一片未被开发的蓝海。你想,一名运动员的经纪人能够负责球员的转会、签薪资合同、广告代言、商业活动,这是多么大的发挥空间!” 说着,他看向简韶:“你知道艾恩·泰勒姆吗?2013年他手底下有45名nba球员,如果我们按球员合同工资的4%计算,光是工资抽成,就能有上千万的收入。” 简韶不了解体育,不过代换为明星经纪人的话,也好理解。她暗暗咂舌,真是暴利的行业。 “再看国内,国内球员很多,优秀的球员也不少,可是从业的球员经纪人才一千多人,有国际经纪人执照的更没有几个。如果我们引入像美国一样完善的一条龙服务,去开发球员身上的这部分无形资产,岂不是大有可为?” 他单手做了一个数票子的手势。 简韶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可是我们的竞技体育是举国体制,一个运动员想要参赛、接代言、做形象推广都需要报批。如果你不能够贴上那群管理者,这个‘大有可为’的蓝海就会淹死你。”隋恕神情冷淡。 邵文津确实赔了钱,不过简韶从他轻松的神色里读出,这对他来讲并不算什么大钱。 邵文津咧嘴笑起来,“是啊——不过各行各业的游戏法则不就是这样吗?如果你妄图靠着在各个农场间倒卖鸡和鸡蛋来赚钱,只不过是赚一些小的辛苦费。如果你靠着权力直接圈地——那所有鸡的蛋就会只为你下。这么看,我这个跟头跌的也不算亏。” 说着,他冲着简韶挑挑眉,“你说对吧?” 简韶保持缄默,只是笑了笑。 “哎呀呀——”他似乎无限惆怅似的,唏嘘地感慨,“勤劳致富的时代过去喽,每一个家族根据权力大小垄断一个领域,把公有的变成自己的,小日子真潇洒啊……” 他一边发着牢骚,球倒是杆杆进洞,打得潇洒极了。 看得出来,邵文津怨气不小。 简韶却觉得他很好笑。当大多数人为馒头钱忧愁,或是生气加班拿不到应得的加班费,邵文津却在愤懑——愤懑自己没有成为公产的“托管人”,零成本让钱源源不断流入自己的口袋。 她知道如果自己说这些话的话,会显得很“幼稚”、学生气,会被邵文津他们嘲笑。 她垂头看着自己的鞋在雪面上印出不起眼的脚印,不由地笑了笑。 其实她之前隐隐约约也知道一些,有的人会钻政策的空子,扶持亲近的商人从银行贷出数千万资金,然后轻易地将上百亿的国有资产收购,再重组上市,瞬间便成为市值千亿的企业。 她将目光重新转向懒洋洋的邵文津。所以,他并不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或者说—— 他的家族已经出局。 不远处的休息厅,吴娉在烹大红袍,往这边看,还冲她眨眨眼。 简韶呵一口暖气,摸了摸肚子。她心下存着诸多对邵文津的猜测,又不免看向隋恕。 他的身形在银白的天地间十分挺括,宽背窄腰,正注视着小球的滚动。 隋恕似觉察她的视线,微微侧头。背光里,他的眼膜泛着极浅的棕色,有着与他周身冷峻的雪气相反的温和。 她心下一动,走上去,拉住他。隋恕伸开手臂,自然地环住她的腰,垂头问:“冷了?” 低沉的声音,拢在耳廓边。 简韶的身形比他小巧许多,隔着厚厚的衣服,几乎完全陷进他的臂弯里。 “嗯。”她从鼻子里挤出些闷闷的音。似乎是冻得紧了,鼻头和苹果肌都红彤彤的。 隋恕的目光轻轻地落在她的睫毛上,又轻轻挪走。 有没有人告诉她,她不安的时候,藏在睫毛下的眼神会左右飘忽。 隋恕制止了邵文津的牢骚,叫球童带她去休息。 简韶感到隋恕的手在她帽子上拍了拍,不知是安抚性的意味多一些,还是别的意味多一些。 她只是在想,如若邵文津加入基因实验是为了那一点不甘心的话,那隋恕又是为了什么呢? 球童的车很快开过来,雪上高尔夫的球车是马拉球车,简韶头一次坐,新奇了一会儿。 隋恕看着她左看看右看看的模样,笑道:“你喜欢的话,下次可以专程来玩这个。” 简韶的脸更红了,“哪有不打球专门坐球车的……” 隋恕倒是并不在意这些,大概在他眼里玩球和玩球车都是一样的。 她走之后,隋恕和邵文津又谈起事情来,她隐隐听到隋恕说了一句:“俞霞提的捐助,是有条件的。你以为是无条件给你送钱吗?” 寒风带过她的发鬓,如刀锋割面。简韶坐在球车上,想着邵文津的话。 一片白茫茫中,母亲的脸渐渐地自那纯洁无瑕的雪中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展现出凛冽的木然。母亲开着一家水饺店,四点多是掀起防盗帘的时间,五点多要洗肉、择菜。六点多城管来拍门,要求把门口的广告牌撤走,有损市容市貌。 日复一日地干活,仍然在温饱线挣扎。 或许只要人人都处于即将吃饱、又没有完全吃饱的境地,才是最温驯、听话的民众。 简韶想,可是她并不想做这样的人。 一望无垠的天空,似乎永无尽头。简韶遥遥地看着,做不出什么表情。 回去时天有些阴郁,灰白的云层重迭在球场的上方。辽阔起伏的果岭,被驰骋的车辆远远甩在身后。国道上景色单调,连成模糊流动的条块。 简韶感觉有些晕眩,合目倚在车座。车内后视镜里映出她半边脸,眉目细润,眼尾绵长。 隋恕侧目,打开车载音乐。 空间不大的的车厢,钢琴的琴音流落出低沉的音节,如一双微凉的大掌,抚过她的脸颊,缓缓合拢眉目。那单音有静静的哀伤,低垂着,摇曳,又变换着织成密集的音弦。 简韶细细地听了一会儿。她模模糊糊地想起,这首曲子似乎是李斯特的《巡礼之年》,她又想起一本书,《没有色彩的多崎作与他的巡礼之年》。 简韶睁开眼,隋恕正握着方向盘。他的脸侧,灰色的电线杆一根一根在窗外倒退,光秃秃的树干静默地伫立在寒风中。 在这种低迷笼罩里,吴娉的话一声一声扣击着她的心房:“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钢琴声中,所有的景色变得朦胧,被远远地抛在国道后。什么图案都无法被捕捉,正如她纷飞而模糊的意念。 她好像也变成了寻找答案的多崎作,可是她想要什么? 她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日光里洁白、平整。她是否生来卑贱,只能任人掠夺却只能保持沉默?她又是否怀有坚定而高尚的品格,即便与肉食者互换却仍旧保持质朴与善良,一丝一毫地不动摇? 如若人真的能凭借心中的道德保持不灭的本心,那么那些从农村一步一个脚印走上来的官员,怀着为像自己这样的普通人多做一些好事的官员,又为何逐渐成为欲壑难填的野兽?还是说人想要出头,就会被集体腐化、被制度同化,成为面目全非的伥鬼? 简韶陡然意识到,她也不过是一个有着无数欲想与妄念的普通人。她痛恨邵文津这样的人,就像邵文津痛恨着比他更有权势的人。 车辆转弯,车速慢下来。 隋恕开口,平稳的声线打破琴声的朦胧,在思绪纷飞的嘈乱中,字句分明。 她的耳朵不自觉地跟着他的声音走。 “应平戏之声电台邀请,下周我去参加一场访谈。” 简韶眼皮微动,日光不受阻挡地蹦进眼眶,她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 “什么?”简韶呢喃一声,被拉回现实世界。 她侧头,疑惑地望向隋恕。他不像是会对这种活动感兴趣的闲人。 “关于生涯规划与读研经验。” 简韶的视线重新回到前方,蓝色的指示牌提醒:距离市中心还有8公里。她想起来,在室内场时蒋然和冯佑宝拉住他攀谈了一番,大概在谈这件事。 简韶斟酌再叁,还是对他说:“这个电台虽然是学生官媒,但是……可能会有些不正经,经常会问一些奇怪的问题。” 辽远无垠的苍穹下,隋恕含笑。 “我对这种活动不感兴趣。不过,如果是向你的学弟学妹们提供帮助,我还是乐意之至的。” ﹉ 尒説+影視:p○18.red「po18red」 小东西 年末最后一个星期,总是会伴着绵绵不尽的小雪。 简韶回到学校,一切似乎没有改变,一切似乎又改变了。 夹着课本,像往常一样走在斑驳的小道,树干上有斑秃,红砖地面叁年了都没有补好,总有那么几个一踩上就嘎吱嘎吱地叫。她甚至还能记得大学第一天报道,行李箱的小轮子碾过砖面,发出笨重的咕噜咕噜的响声。 那个时候天空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灰蒙蒙像粉刷过水泥。她感受着泥泞飞溅在运动鞋的后跟,无法想象四年该如何度过。 入学后的第一个冬天总是格外漫长,舞蹈专业学长学姐们的毕业汇报表演也分外煽情。她混在一群准毕业生中,听着他们口齿不清地唱《光阴的故事》,男孩和女孩依偎在一起,尚具青涩的眼那样明亮。 跳跃的舞台光晃得人眼睛疼,闪烁的荧光棒里,她也跟着流泪,不知道为谁而流。 在还拥有青春的时刻,她便感到了即将失去的痛苦。 再后来的日子像按了加速键,总是手抖的食堂阿姨,永远抢不上课的教务系统,操场上空被人争相拍照的紫红色的夕阳,还有图书馆走廊的角落里,那些用中性笔写上的“必胜”和“考研加油”。 她拥有着什么吗?还是说正在不停地失去?她试图在困惑与现实中找到一个平衡点,可是一切就像永远地浮游在漫漫无边的死水里,凝滞、如同水泥一般,慢慢地浇铸、封存。 我们在水泥浇灌的河流里游动。 她时常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坐在台下、跟着毕业生们一起流泪的大一学生,但是异样的腹部告诉她,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刚从小地方过来、什么都不懂的18岁的女孩。 可她又无法将自己归类为另一类,就像她尴尬的大叁生的身份,一边身在校园,另一边却已不属于校园—— 是的,她们已经并不再属于校园,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 当新大一的学生在百度地图上研究平城的历史景点时,当大二的学生穿梭于各种校内校外活动时,他们已经被无声地告知了今年严峻的就业形势。一个班里除去继续升学的,签了正式叁方协议的超不过个位数。 就像是一条奔腾的大江冲至岔路口,所有的学生在这一瞬间化为细小的分叉流向不同的石径——哥们姐们遍地跑的人老老实实地选择了考公,年级前几名研究如何制胜保研夏令营,不知道做什么的也买了肖秀荣。 简韶无法将自己轻易地归类为哪一类,她看到的、听到的,正在做的、没有做的,在马南里或是在学校,都是如此地割裂。 她难以找到那个转换自如的平衡点。 但她知道,她的心已经与最开始时截然不同了。 意识到这点,其实是一个十分偶然的契机。当她拎着暖壶去水房打水,队伍的中间,她的前男友拿着一本华图李梦娇常识口诀速记88条在背诵。 简韶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见到他了,或许有一两个月,也或许更久更久。 朔风里,他们的目光短暂地交汇,又很快地错开。 他变瘦了,臃肿的黑色羽绒服套在他头上,像套着一块被吹起的气球。这条羽绒服又沉又重,但是并不保暖,灌进去的风像是能在棉絮间留存。 她突然想,如果是现在的她碰上这样的小男生,还会再一次跟他恋爱吗? 简韶发现,自己心底的答案竟然是不。 这天她在图书馆坐了许久,直到路灯亮起,大厅里刷题的学生也离开去吃饭。 夜风走过的地方,一片萧索肃杀。深冬总是漫长,像她在平城度过的第一个冬天那样。 窗外的灯球像一只只虚浮的眼,与她遥遥相对,如同一道道质问的目光。她无法面对,也难以思索。 简韶忽而感到肚子有些鼓胀,像是极为不安的翻动,它也感受到她情绪的巨大起伏了吗? 她回过神,把手掌放在腹部,轻轻摸了摸,“乖一点。” 简韶好奇,这个小东西能听到吗?于是她又在心里默念:“没事了,没事了……” 母体的情绪或许会影响到孩子,简韶克制着自己的心绪,有节奏地轻拍肚脐,“好了好了,没事了,乖一点,乖一点……” 她倚着带软垫的靠背,尽量使自己的身体处于放松的状态,然后一遍遍地哄着。过了一会儿,不知道它有没有被哄好,她反而觉得,自己似乎被自己哄好了。 简韶看着脱漆的天花板,使思绪漫无目的地放空着。 昏暗是单调的,枯燥的,乏味的。可是她却看到了混沌、混乱与孤独,像无数的细小的绳线尖叫着纠缠。这一片混乱里有一跟线头,她抓住,看到了肚子里的小怪物。 她的身上,好像只有它是真实的、确信的。当她身上某些东西慢慢地僵硬、凝滞,像是束缚进巨大而密不透风的网里无法呼吸时,它却在生长、发育,每一天都是新的。 这是生命的力量。 简韶似乎突然就能理解为什么有些人会在中年改变了丁克的想法。 人是多么脆弱的生命,以至于需要寄情于另一个生命。 她的心奔涌出悲哀,与数不尽的、数不尽的热切的渴望。像一场声势浩大的洪水,淋漓尽致地将她淹没。 或许这个小东西也真的能感受到她的声音和触摸,简韶抚摸它,感受着胀痛慢慢地消退。 她不由地轻轻拍打了一下肚子,轻声抱怨:“你可真难伺候。” 肚子里面动了动,似乎在抗议。 简韶愣了愣,又摸了摸它,感觉手心被什么东西隔着肚皮顶了顶。动作不大,像小狗拱人。 她不由地笑了起来,“好了,知道了——” 墨一般的夜色慢慢地浸润,简韶在朦胧的昏暗里模模糊糊地想,这就是生命的相连么?哪怕不是她的小孩,也能感受到她的心绪么? 她抱着肚子,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异样。 ﹉ 简韶在图书馆借了一本怀孕指南。往常路过这类书架时,她从来不会留意。这一次她读得很认真,还做了笔记。 她对着书上的科普,慢慢地和小东西互动。虽然他好像并不完全是人类,但是听隋恕的意思,大概还是有许多相似点吧? 简韶发现小东西比她想象中的要敏感、聪明。为了知道它喜欢吃什么,她每顿饭都吃不同口味的菜。吃到甜口,它就会很开心地碰碰她,如果这时候摸一摸肚子,就能感受到它很乖地蹭一蹭。不过吃到辣口或者酸口,它就并不高兴了。 简韶把东西从嘴里吐出来,放下筷子,说教它:“你不能像我一样挑食,你得什么都吃一点。” 它在肚子里装死,一动也不动。 听说由孕母孕育的宝宝,多少会带一些孕母的基因,简韶想,它没继承她别的,倒是还没出生就学会挑食了。 不过她并不嫌弃它,因为它和她是如此地相像,连口味都一模一样。 她的心不自觉地偏斜,就像包容自己。 一切的沉迷就像掩耳盗铃的放纵,好像不去管之前的那些流言,一切就不会继续蔓延,也不会将她刺伤。直到唐宁给她发了一条消息,像是忍无可忍的质问—— “隋恕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 尒説+影視:p○18.red「po18red」 分手的路口 12月28日,星期叁,小雪。在唐宁发给她那一句话后,她们再度相见——在拥挤而狭窄的食堂。 棕色玻璃外,细融融的雪绞在风里,时而是颤抖的缕带,时而像完全溶进天幕里,不过是灰蒙的暮霭里静止的雪雾。 简韶坐在最靠近洗手池的角落里,脊背挺得直直的,盯着桌面,等待着唐宁。 说到底,她也有许久没见唐宁了。搬离学校后,唐宁很少再和她一起去挤食堂。上次的八卦事件后,唐宁也没有联系她。 以前简韶总觉得学校很小,即便是不想见的人也总是会在小路看到。如今她却觉得学校其实很大,即便是她的朋友,聊天对话框都停留在了几个星期以前。 简韶摸摸肚子,在并不算明亮的灯光下笑了笑。 已经是饭点,土豆粉和牛肉面的窗口一会儿便排满了学生。每到冬天,汤面的销量就会大增。带着香味的白雾盘桓在玻璃窗口,整间屋子都仿佛暖了起来。除了她这里,最靠近出口的位置。 其实她也不是不知道,唐宁找她是为了说什么事情。 这周,八卦事件并没有因为时间推移而消散,而是在论坛里慢慢蝶变,最终无声地形成了一个大型扒皮帖。 她不去看,并不代表毫无察觉。 简韶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在心里对着肚子默念:“这次真的要打开了。”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登上论坛的那一刻还是不由地摒住呼吸。 校园网有些卡顿,但是并不妨碍那些连贯的图片缓慢而坚定地加载出来。简韶看到了隋恕的脸,还有张炜如。 原来他们扒到了张炜如身上。 有一个id贴出不少他们的合照,时间从学龄前横跨至去年的学术峰会。 “这两个人和po主一个大院长起来的,订过婚。” 嘈杂的人声里,有学生端着热腾腾的面条,说笑着路过她的桌子。 校园网实在是太难用,简韶改用流量。她静静地点开每一张照片,放大,还原,再换成下一张。 原来隋恕小时候长这个样子……她看着照片里小小年纪便一本正经地打着领结的小男孩,不由觉得十分好笑。 在那几个打打闹闹的学生坐下的那刻,她的目光也慢慢地移向隋恕身旁的小女孩。 签保密协议的那天早上,简韶与张炜如有一面之缘。白色实验服里套着maxmara的高领毛衣,厚厚的镜片下是一双清冷干练的眼眸。 张炜如说她是隋恕的同门,是隋恕让她来接她。 邵文津似乎提过,张炜如的父亲是长江学者,也是隋恕的导师。而她的母亲则是临省的一名正厅级干部。两人虽离婚多年,却都没有再婚,只有张炜如这一个独女。 原来他们不仅是同门的师兄妹,还有这层亲厚的关系。 简韶把合照细细地看完。很多照片她都只能认出隋恕和张炜如,偶尔还穿插着邵文津。除此之外,其他人她都不认识。简韶突然发现,自己对隋恕的交际圈其实丝毫都不了解。 她和他住在一起,同床共枕,好像已经无比地亲密。但是除了邵文津这个实验的投资人之外,她从没见到过他其他的朋友,一个也没有。 冷雪在窗棂上飘,屋外的景象似乎也已模糊成游移的色块。玻璃上起了细细密密的雾,白茫茫的,又很快地消散。 那是融化的雪,划出濡湿而异样的水痕。 ﹉ 唐宁来得很匆忙,背着帆布包,里面塞着考研参考书。 在她赶到简韶所在的桌子前,简韶注意到论坛首页还有一个帖子,未等她完全看完,就被技术部封掉了。 那是一张照片,拍的是她和吴娉在高尔夫训练场说话。 吴娉自李勇一事后在平戏臭名昭着,更不必提简韶还是处理吴娉李勇事件的中间人之一。帖子下面有刘熙婉实名的回帖:“怪不得我锤这个惯叁,最后也没有什么处理结果。” 楼中楼里很多人恍然大悟。 “原来是同病相怜。” 简韶刷新着页面,却什么都无法加载出来。想一想也明了,邵文津怎么可能让他的女人一直挂在网上? 简韶静静坐了一会儿,直到唐宁气喘吁吁地端着一碗面过来。 “你来的好早,我以为你不会来的。”唐宁将沉重的包挂在椅子侧边,苹果肌冻得红扑扑。 “好久没一起吃饭了。”简韶笑了笑,坐得很直。 唐宁感受到四周似乎有窥伺的视线。 她弓着身子吹了吹勺子里的汤,在其他人频频往这边看的异样目光里,难受地压了压渔夫帽。 “爆料人是谁,你知道吗?”她低声问。 简韶掰开一次性筷子,交叉着摩擦掉上面的木屑,“和吴娉的那张照片,应该是从蒋冉和冯佑宝那里流出去的,具体是谁发的并不清楚。另一个的话,我并不清楚。” 唐宁感到有人往这边拍照,有些如坐针毡。 “隋恕知道吗?”唐宁观察着她的神色,有几分不忍。想问是不是真的,最终也没有开口。“如果是真的,你——” 她的后半截话咽回了肚子。 好事者探究的目光小心地飞过来,又离去。唐宁想从简韶纹丝不动的脸上找到什么,最后也放弃。 一碗面很快见底,没化开的酱料黏糊糊地粘在碗底。 不算明亮的灯光下,简韶掀起眼睫,注视着唐宁欲言又止的脸,忽而笑了笑,“如果是真的,我怎么样呢?” 唐宁没有说话。 如果是真的,要冲上去质问隋恕吗?要搬出洋楼吗?要中止实验吗?然后呢?然后无论他回答什么,愿意坦诚或者不愿,都只能同他回到曾经“和谐”的恋人关系中吗? 答案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了。 简韶重新拿起筷子,夹起长长的面条,再卷成一圈一圈的样子,无声地送入口中。 她不能惹怒他,更不可以打破这一段貌似平静的关系,直到q0113顺利诞下。 眼睫落下鸦色的阴影,她展露出从未有过的冷静。 “唐宁,我没有办法回头。”她心平气和地说。 毕竟,她一直是个识相的人。 ﹉ 窗外,路灯亮起,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人们叁叁两两,期待着新的一年到来。 两个人吃完面,去洗手池洗手,都多了几分沉默。其实简韶看得出,唐宁看着她的眼神有几分痛心,也有几分失望。 就像当初劝她不要加入实验时的那样。 简韶自嘲地想,或者她和吴娉也没有什么分别吧。 其实她也短暂地想过澄清,但是看着那条订婚的爆料,她第一次产生了恐惧。 惧怕得到答案,更惧怕那是她难以承受的结果。或许她从心底里就从未觉得隋恕会一直和她走下去,哪怕她仍执着地抱着那一点绝望的希望。 “和吴娉的那张照片,是谁封的?”简韶突然问。 “啊,那个啊,我来之前去找了一趟马导……”唐宁不甚在意地答道。 简韶的手一顿。 哗哗的自来水掺着水龙头的铁锈。唐宁皱眉,甩了甩手,又叹了口气,“造谣就是越传越离谱,你宿舍那几个,连大一的事情都翻出来。都说流言止于智者,但是我怕……” 她的目光,缓缓探向简韶的腹部。“这件事绝对不能被捅出去。” 简韶的目光沉了沉。 她开口:“其实,如果不是你找马导,他原本就不愿插手这些事。” 嗯。”唐宁低低应一声。 几乎每年,平戏都会有学生因为男女关系的事爆出丑闻。不仅是校内的撕逼,有的也牵扯一些社会上的人。所以在这类事上,他们能不管就不管,闹得狠了,也就是像处理吴娉一样,雷声大雨点小。 但是唐宁去找了马导员,请他出面,封掉了帖子。 唐宁站定,脸色并不是特别好看,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她:“另一个,马导不太敢动。好像是爆料人来头不小……” 也是,能和隋恕他们在一个大院长起来的,哪个老师愿意为了她这个普通人随便得罪呢? “谢谢你。”简韶看着唐宁因为备考消瘦了许多的侧脸,认真地说。 唐宁垂下头,“不用的,真的不用对我道谢的。” 漫天的雪花,在琥珀黄的灯束下翻飞。 简韶和唐宁一起穿过门帘,并肩在夜雪堆积的房檐下。 湿冷的寒气拍在脸畔,唐宁撑起伞。路灯下简韶眉目清冽,神色浅淡,安静地注视着她。 在这种专注而平静的目光中,唐宁的心如千石压顶,说不出的沉重。 她后悔,后悔把实验志愿者的招募亲口告诉了简韶。唐宁的心狠狠揪起,脱口而出:“阿韶,对不起,他们让我找你,我不应该答应……” 呵出的白气升起,又迅速消散在夜色中。 简韶一时没听懂她的意思,略掀眼皮,“嗯?” 唐宁想起那张保密协议,什么话都扼在喉口,一个字也吐不出。 长发从肩后散落下,遮住颧骨。唐宁垂下头,无法直视简韶的眼。 分手的路口,细雪簌簌。路面有些滑,在黑夜里泛着暗光。来往的情侣撑着一件雨衣,亲昵地依偎着,呼吸偶尔撞在一起,暧昧而甜蜜。 简韶看了一会儿,有些羡慕,又有些索然无味。因为她从未和任何一个人有这样亲密无间的羁绊。 唐宁朝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 简韶在身后,突然对她说:“以后有事给我发微信吧,不然刘熙婉那边,你也不好相处” 唐宁嘴唇颤抖,终究是什么都无法说出。 良心的审判 密华道,国宴,礼厅。 绛色的包厢垂拢着暗青的纱,入门处对称的松木案几上,各自摆放着一盏铜制的十二连枝灯。每根横枝上悬雕着一只尾向内、头向外的凤鸟,枝顶设灯盘,盘中竖灯钎。幽幽烛火,异馥袅袅。 邵文津跟在邵父身后拐入展厅,抬头便见几个香港商人迎上来。 细眼打量,可不就是代理沙子水泥的老黄、建造深圳港的老刘还有承办高速的老胡嘛。 他们前脚来内陆开会,戴大人的女儿戴琳琳后脚就办画展。 戴琳琳把画展开在餐厅,不伦不类的。但是也颇合邵文津的心意,毕竟能立马吃饭的地方就是好地方,估计戴琳琳也是这么想的。 隋恕没有来,邵文津在心里痛骂了他两叁句。戴琳琳的爹不敢惹隋恕的爹,戴琳琳自然也不敢强迫隋恕捧场。 余光里,张炜如提着鳄鱼皮马鞍包站在一幅画前。她难得不穿实验服,穿了一条白色的裙装。是小众而低调的牌子,设计庄重内敛。 有小道消息,张母今年有望升迁。这个关头,她并不想得罪老同学戴琳琳。 邵文津趁机从父亲身边溜走去寻她。 棕橘色的顶光扫得人格外闲适。邵文津嬉皮笑脸,凑到张炜如身边,举起手机,“啧啧啧,炜如妹妹,好般配哦——” 屏幕里赫然是几张截图,截的是平戏内部论坛里,关于张炜如和隋恕的照片。 张炜如敛眉,定睛凝睇。氛围灯打在她的侧脸,使得她流畅的下颌线分外清晰。 只见照片上她的脸从稚嫩变得成熟,张炜如倏尔发觉,不知不觉,自己已经在这条漫长而艰辛的科研道路上走了这么远了。 “是挺般配的。”张炜如端详了自己的身影一会儿,又看了看好像永远都比她强那么一截的隋恕,客观地评价道。 人们都觉得女人合该找一个比自己强的男人,但是看到隋恕在人生每个阶段总是比她好一点,还是有些不甘心。 她想成为最好、最耀眼的那一个。 “这些照片哪儿登的?怎么会在网上?”张炜如问。 “你隔壁学校的校内论坛。” 张炜如大概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真无聊。” 她把目光重新移回展画上,没什么表情,“他们总是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也难怪只能上这种学校。” 邵文津做学生时成绩一般,闻言立马跳脚,“拜托,不是所有人都能上985、211的好吧?你别太精英主义了,让不让人活了?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你不听我说话,居然在看墙上这些狗屎一样的画?” 他的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看这种东西必须得回家用84洗眼睛的!” 张炜如侧一眼他,“慎言。” 邵文津嗤嗤地笑两声,两手混不吝地插在口袋里,吊儿郎当,“你不会真要买这垃圾画吧?” 说着,他睨了睨张炜如正在看的这一幅,名字叫《鞠躬尽瘁》,画的是父亲。 “之前那篇获奖作文叫什么来着?《我的局长父亲》,我看戴琳琳不如也去写一篇。” 张炜如记下作品编号,没有搭理他。 邵文津靠近她,“来来你看,看到那位束着lv皮带的地中海老黄了吗?去年戴琳琳她哥在香港搞残疾人募捐,他可是给了一千万。戴琳琳在香港办画展他也买了,不过我去他家玩,可一次都没见他挂过。送人又没人要,丢掉又不敢。被人知晓了,又会有麻烦。怎么,你也想学他当冤种?” “他可不是冤种。”张炜如提醒他。 “也是。”邵文津想起他承建的那些项目,撇了撇嘴。 身旁张炜如从马鞍包里取出手机,托学妹联系了平戏的一个研究生,借了个校内账号。 她到底还是在意这件事,不仅是因为隐私问题,更是不希望由此牵扯到母亲。 张炜如登上论坛,细细浏览那个爆料帖。 邵文津眼尖地瞅到,又开始啧声,“你看人家简韶妹妹真能忍,到这个份上了,都没见她去给隋恕点颜色看。” 张炜如挑眉,并不关心他的话,只是掫笑,“你这妹妹也多的很,是个人都是你妹妹。” “她可不一样,毕竟是隋恕这么多年唯一的女朋友,”邵文津表情浮夸,煞有其事,“难道不足以令我等将她供起来?”他小幅度地用双手做托举状。 邵文津打个响指,眉飞色舞,“你想想,这唯一一个女朋友要跑喽,我的好哥们,吾辈楷模隋师兄,再官宣个女朋友,还不知道何年何月呢!” 张炜如眄一眼他,“你这话我怎么越听越阴阳怪气。” “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这些人,谁的成长过程没有个阴影叫‘隋恕’,这辈子唯一比得过他的,就是女人比他多。”他一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无赖样。 张炜如懒得搭理他。 “今天是星期叁,”邵文津看了看手机上的日期,“周六,叁十一号,咱们的跨年趴,不知道隋恕会不会带简韶来。” 他饶有趣味,翘首以盼。 “不管带不带,他每年基本上都是露一面就走。”张炜如道。 邵文津耸肩,“劳模。” 张炜如浅笑,“师兄很负责。” 不远处,戴琳琳穿着设计师为她定制的“环保裙”,穿梭在吹捧她的商人间,笑的极为开心。隔空看到他们,还遥遥地送了一个飞吻,做了一个“darling”的口型。 所有人都是她的darling、honey、甜心宝贝。 张炜如也伸手回了她一个飞吻。 随后,她问邵文津:“你有没有觉得,这个爆料人的id有些熟?” 邵文津望去,“roro要瘦二十斤。” 张炜如把手机退回微信界面,调出一个名片,名字赫然是“兰兰是rororose(减肥版)”。 邵文津挑开打火机盖,又啪一声合上,来来回回。在欢声笑语的交际声里,邵文津模糊想起,是有这么个女生。 那时吴娉躺在她怀里,给他看手机,“我搞了一个白富美学霸的老实人男朋友,叫李勇,你看,这是他的朋友圈。” 满满的,除了各种活动、奖项,就是真情表白女朋友的合照与小作文。 “男的没有老实的,只有没本事玩的。” 吴娉亲他一口,眉眼弯弯,“你是我见过最真诚的人。”邵文津心安理得地收下这种夸赞。 “老实人其实比足球男好,老实人总是鼓励我。每次结束了,就会同我讲一些重新开始的话,他叮嘱我不要把钱花给男人,要好好读书,然后读研,找一份体面的工作,重新生活。” 邵文津抚摸着她光洁细滑的蝴蝶骨,“但是你只想让他付了钱快滚。” 吴娉笑倒在他怀里。 “我认识你说的这个女生,”邵文津突然说,“她是一个小干部的独生女,叫闫家兰,内向、学习好,没意思。”邵文津对她没多少印象。 她男朋友李勇的事情,就是简韶代为处理的。 思绪归拢,邵文津想,如果这是闫家兰爆的料,一切就都对起来了。 ﹉﹉ 赤北道,单向限行的道路在小雪中堵滞。 红砖洋楼后是曼塞尔式的瓦顶,白雪覆在圆形大钟上,迷迷蒙蒙。 车刷反复扫过玻璃,隋恕开车,难得有空去学校接简韶回家。 实验进展的比预想中顺利,隋恕趁着红灯给简韶发了一条消息,让她在学校等他。 手机很快亮起,是一个微笑的表情:“好的,辛苦你,路上小心。” 绿灯闪烁,隋恕跟着车流,开得很慢。 华灯初上,万籁俱寂。雪夜会带给人时间感,在光怪陆离的霓虹灯中,他遽然忆起,第一次见到简韶,还是夏天,如今却已然入冬。 那个时候是八月的尾声,在实验室的走廊,他第一次见到了档案中的简韶。 她攥着包,唇微抿着,穿着一条长长的、几乎到脚踝的翡绿长裙,比照片上还要敏感纤瘦。 隋恕在脑中,将planb、c、d一项一项划掉,然后径直走到她面前,伸出手:“你好,简韶小姐,我是隋恕。” ﹉ 简韶放下手机,坐在教学楼里等待隋恕。 教室里上晚自习的学生频频回头看她,偶尔撞上她的目光,便飞快地扭回头。 简韶终究还是起身离开了屋子。 学校挂科率极高,每晚都有挑灯夜战的学生。据传,每年平戏光收补考费就收到手软。 简韶撑着伞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逛,吐出的气和雪一起飞扬在半空。 光秃秃的花园树干枯槁,杂草丛生,坏掉的路灯耸拉着头,如同睡着一般。简韶来来回回地踱步,身上似乎也适应了室外的温度。 今年的雪其实来的很晚,记得第一年来平城时,11月便变成了银白的世界。松软的雪厚得像一床棉被,仿佛能将她完全地包裹在安静、纯洁的银水晶里。 她甚至会生出错觉,雪是温暖的,比她触碰过的每一个人的手都要温暖、轻盈。她可以安心地合目沉睡,醒来或不醒来都无所谓。 远处已是华灯初上,宿舍楼连亘着暖黄色的光,再远一些是城市璀璨的霓虹灯,漂亮的让人睁不开眼。 还有几天,旧的一年就要过完,新的一年就要到来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刚刚和前男友分手,拉着唐宁去永乐桥摩天轮,在紫红色的水波里看着河面越来越远,陆地上的人变成模糊的小点。 流动的歌声与喧闹的祝福声都在慢慢地稀释。 摩天轮上升到顶点的那一刻,整座平城俯卧在流河波光粼粼的怀抱里,尽收眼底。 她的呼吸凝滞了,这一刻,她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我要留在这里。 想留在这里,想在这里生长繁衍,想同样在极深遽的夜里怀有明亮与璀璨,想让我的身体也被这清澈的河水洗涤,重新变得熠熠生辉。 此刻,在漆黑的雪夜、空寂的树林,她却只能想到一段话,那段隋恕给她的书中,被红笔重重勾出的话: 为使梦想成真,我们做了多少蠢事?作了多少孽?如果是为了想解救天下受苦人而铸成大错,上天是否会宽恕我们?纵能逃过报应,一个人又如何面对自己良心法庭的审判? ﹉ 感谢去趣、安妮、矜白的珠珠~ 造型室 叁十一日,星期六,一年的最后一天。 隋恕载着简韶来到密华道一家私人定制造型室,穿着制服的接待员把他们迎到贵宾室,笑容可掬。 昨夜,简韶洗完澡,从浴室出来,便透过雕花栏杆看到隋恕坐在一楼的沙发上拆包裹。 简韶稀奇,他今天怎么回来的这样早?她一边擦着头发一边顺着楼梯走下去。 水晶灯明亮的光线垂在他手里的请柬上,裹了金边,看上去亮闪闪的。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翻动纸页带出一些簌簌的摩挲声。 一旁半开的包裹里露出幅镶了框的画,隐隐能看出,画的是《资治通鉴》里王莽侍疾王凤的典故。两旁各有一句题诗,左为“王莽谦恭未篡时”,右为“一生真伪复谁知”。画框用亚麻细绳打了个漂亮的结,中间夹着一张卡片:“赠隋兄”,落款是戴琳琳。 简韶收回目光,不敢再多看。 隋恕的余光注意到她,“怎么没吹干就下来了?” 他的眉宇里流露轻微的不赞同。 “啊?没事的……我还没涂护发精油呢,只吹了半干。”简韶的脸从毛巾里露出一些,解释道。 隋恕把请柬递给她,又顺势接过了她手里的毛巾。 简韶垂目看去,请柬写的是跨年派对,印着浮雕玫瑰与哥特体英文。 隋恕一边耐心地帮她揉擦头发,一边同她讲:“跨年派对,他们每年都办,不知我是否可以请你陪我同去?” 简韶被他揉得耳朵有些发烫,又难得保持一些清醒。她只参加过同学的生日聚会,没有参加过这种派对,没想到隋恕会愿意带她去见朋友们。 “荣幸之至,不过我需要准备些什么呢?”她担心自己的着装与举止会格格不入。 “不必多想,只是小聚。”他克制地安抚道。 窗外雪似飞絮,飘在绛红的窗棂。隋恕用指腹拭过发尾,不滴水了,只是泛着轻微的湿。 很像她带给他的感觉。 隋恕放下毛巾,“明天,我陪你去造型室。” 于是简韶就这样坐到这间琉璃灯环绕的造型室里。玄关的照壁上,印着一行哥特风的英文: fashionsfade,styleiseternal.时尚易逝,唯风格永存。 简韶有印象,不少明星和网红都曾经在这个风格鲜明的照壁下拍过照片。 接待员熟络地说:“隋先生,真巧,令慈昨天刚来过呢。”她看了一眼简韶,笑眯眯的。 “是吗?”隋恕的声线没有波动。 “是的呢……”接待员又说了许多,大概在讲隋母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在这里做了一通造型,走的时候容光焕发。 “好了,去做妆发吧。”隋恕打断她。 服装师过来解释,“需要先挑衣服,再做配合服装的妆发。这边是租借区,这边是成衣区……” 隋恕掏出怀表,看了一下时间,显然对别人穿过的东西不感兴趣。 “成衣,”他直接对简韶道,“挑你喜欢的。” 随后,他径直走到窗边,在台几旁坐下。师弟投的论文被拒,正崩溃地向他寻求意见。 隋恕戴上耳机,接通了他的电话。 另一边,几个服装师围着简韶,拿着色卡帮她做颜色测试。大概时尚业的工作者普遍梗多又嘴甜吧,即便是简韶这种内敛、的人,她们都能让场子不冷掉。 隋恕没有报预算,她们按隋母以往的消费水准来选,很快给简韶搭了十分炫目而浮夸的一身。 其中一个服装师姐姐俯在她耳边,悄悄说:“这是你准婆婆最喜欢的牌子哦。” 说着,还冲她眨眨眼。 补光灯似乎自带柔化,镜子中的自己,被曳地裙摆上的串珠与流苏映得格外明亮。她摸一把腰尾缠着的长纱,想起扫墓那天惊鸿一瞥的端庄女人,难以想象她其实更喜爱这种华贵、夸张的风格。 “还不是准婆婆呢。”简韶笑着反驳她,不想她们在隋母面前说些什么。 工作人员取来一顶镶有白贝母、蓝碧玺和坦桑石的白鹭冠,一边帮她戴,一边捡好听的说:“哎呀,快了快了,两个人感情好,其他事就差临门一脚了……” 简韶看向镜中的自己,翠绕珠围,粲然生辉。从未有哪一刻,她如此明亮炫然。 她和镜中的自己对视,又像是透过镜子,看着18岁那个刚下火车站、手足无措的小女孩。纸醉金迷的城市太大、太繁华,她格格不入,像是在做一场爱丽丝漫游的梦境。 “好漂亮,我很喜欢。”她听到18岁的自己说。 20岁的她却保持着亘久的沉默,什么都没有说。 服装师在一旁夸,“哎呀,太适合了。我们这里还能做其他种类的复古风,您喜欢的话以后常来玩呀。” 听到她说“以后”,简韶轻轻地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一下。 她摇摇头,缓缓取下了白鹭冠。“很夺目,不过太高调了。” 最终,简韶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简韶挑了一条更低调的国牌飞袖立裁鱼尾裙,裙摆至小腿。 拱形落地窗被厚重的金丝绒窗帘虚掩,彩色的琉璃天窗分割天空,光怪陆离。隋恕坐在窗边,有条不紊地处理完学弟的事情,直到一道渌波绿的身影自金丝绒帷幔后朝他走来。 他抬首,视线的尽头,简韶的小腿被鱼尾的窄形设计收拢着,朝他走来的每一步,都被裙摆束缚着。 斑驳的彩色光弧里,隋恕产生错觉。他想起失去鱼尾的美人鱼,被人类永远地束之高阁,成为私人收藏。 隋恕朝简韶伸出了手。她走快一些,高跟鞋有些不稳,被隋恕有力地扶住。 隋恕拉着她,视线从她的鬓发向下移动,在渌波色的鱼尾裙摆那里略略停留,然后飞快滑过。他不吝夸赞:“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简韶的眉尾浮动着赧红的微笑,“我也很喜欢,谢谢你。” 未化的雪,在落地窗外静静地覆盖在尖顶洋楼上。那些高耸的哥特式建筑、奇诡的巴洛克地标,连同兀自斜生的树枝,都一并地被这柔软松弛的白雪抚得平平整整,在晴空下闪着晶莹的光。 简韶缓缓走到窗边,背对隋恕,垂瞰寂静的小巷。微拢的长发下,是光洁的颈骨与半露的背肌。 隋恕忽而想起第一次见到简韶时,她也是如现在这般,在稀松的弱光中眉目低垂,神思疏邈。 他其实没有告诉过她,即便不是q0113的选择,他也会选中她。 ﹉ 德卡贝里茨酒店,顶楼四十层连同天台被一同包下。 大厅里唱着靡靡的乐曲,乐队在金丝绒幕布下吹着老式萨克斯。 简韶挽着隋恕的手臂,昏暗、跳跃的灯光让她微微不适。 人头攒动中,她隐隐窥见邵文津,一身复古的窗格纹西装,腰间垂着怀表,正握着金头手杖,和一个波波头女人跳舞。 他似乎也瞥见她,眼睛骤然瞪圆,胸口的金色方巾在玻璃灯球下闪光。 一路不停有人同隋恕打招呼,在鼓点声与欢呼声交织的派对里,热情洋溢。 “来了,隋哥!” “happynewyear!” 隋恕微笑,一一颔首致意。她跟着隋恕,也挂着礼貌的微笑。 舞池里,男男女女摇动着身姿。跳跃的音乐并不能使她感觉轻松。简韶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她并不会跳交际舞。所幸的是隋恕并无跳舞的意思,而是带着她一路来到卡座区。 那里已经坐了一些靓男靓女,华冠丽服,比服装师为她选的那一套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简韶握着隋恕臂弯的手有些紧。 “师兄。”张炜如率先站起,唤了一声。其他人也举着香槟过来,他们并没有看简韶。 她松气的同时,又禁不住涌出莫名的感觉。 “张炜如,我师妹,你们见过。”隋恕向简韶示意。 “马越鹿、高岑溪,我在一中的同学,向肃、刘萱梦、钱雨姗,我发小……”隋恕一一介绍。 他们的目光这才越过隋恕,自下而上地扫视,最终留在她的脸上。 这种目光掺杂着不动声色的审视、狐疑与惊奇,让简韶的脸皮都仿似紧绷了起来。 “幸会,我是简韶。”笑的似乎有些僵。 她并不是第一次被别人用目光审视。但是这一次是不同的,她想。 这些都是他的朋友。 简韶的心底甚至升腾起隐秘的渴望,渴望他们能接纳她,哪怕一点都可以。 对面点了点头,显然并未在意。 乐队一曲终了,邵文津也往卡座区凑,姐姐妹妹一通叫,一群人打的火热。 温热的潮浪里,调笑声与乐声混合成此起彼伏的波浪,涌动着,拍打着。 简韶悄悄望向邵文津,他身旁的女伴不是吴娉,而是那个身姿曼妙的波波头女郎,腕上戴着四股黑色缟玛瑙与珍珠串成宽手镯,细细长长的眉下,一双丹凤眼顾盼生辉。 有人亲切地喊她“琳琳”。 简韶觉得她眼熟极了,想了半天,竟觉得她像极了七常委之一的戴行沛。简韶被自己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 迷离闪烁的彩色灯光中,简韶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却发现有新的消息提醒。 唐宁发来一堆截图,震惊的语气和表情包,问她认不认识张炜如。 暗光里,简韶羽睫扇动,就在她的不远处,张炜如半倚着软包沙发,在周围人的嬉闹中,眉目舒展,莞尔而笑。 她垂眸点开唐宁的截图,是论坛的爆料帖。 在自称是圈内人的爆料下,有一个实名号贴出了一张聊天截图,居然是张炜如本人的澄清: “不知道哪里传出的订婚谣言,如果长辈们在百岁宴上开的娃娃亲的玩笑也算的话……如果那条帖子还在的话,麻烦你帮我一块澄清了吧。” 简韶怔怔地坐在沙发,靡靡不清的乐声萦绕,她一时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 感谢去趣、安妮、之杳、mimanchi、小彩虹的珠珠~端午假期快乐~ 跨年夜 菱格窗外,巨大的世纪钟在夜色中泛着金属光泽。从四十层鸟瞰,环状人工湖被五光十色的灯光面包岛环绕,湖光一色,梦幻绚丽。 隋恕在窗边接完电话,回到卡座区。 马越鹿刚从加州回来,又在香港待了叁个月,眼下正同高岑溪几人杂七杂八聊着用bi算赌球。 他是铁杆巴萨球迷,持有不少bar球迷币,邵文津则是对家皇马的粉丝。上赛季安切洛蒂运筹帷幄,莫德里奇宝刀未老,皇马绝杀巴萨,拿下欧冠西甲冠军。邵文津得意洋洋地笑话马越鹿,即便ai、bi测算一起上——该输的也还得输。 简韶坐在一旁静静地听他们吵闹。大家对她的到来并没有表示异样,也没有变得拘谨,好像她向来是他们中的一员,和他们并没有什么区别。旁边的女孩甚至还把零食盘推给她,让她挑喜欢的。 除了她实在听不懂马越鹿和邵文津在吵什么。 马越鹿说话其实十分古怪,也可能是常年在英文环境中的习惯使然,一句话恨不得拆成无数个中英混杂的零件,再拼装成完整的句子。 简韶似乎听懂诸如“homecourt”、“商业智能”、“gambling”这样的词汇,但是连在一起又仿佛听不懂。 隋恕的视线移向张炜如,她察觉,以目光询问。 喧闹里,隋恕来到她旁边,“实验室那边出了点麻烦。” 张炜如看了一眼简韶,她的目光并没有往这里瞧,不知是不是刻意的。 “你快去,她这里我帮你照顾着。”张炜如心下会意。 “不能喝酒。”隋恕说。 张炜如看了他一眼,但是没问,“你放心。” 隋恕回到了简韶的身旁。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神色。他低声似是交代了几句,又匆匆离开。 张炜如摇了摇高脚杯,拿起身后的马鞍包,挪到简韶的身边。 “阿如,怎么去那里?又不跟我坐一块——”刘萱梦语气嗲嗲的,埋怨张炜如。 一时所有人的注意力从马越鹿那边,一下子聚集到简韶这边。 暗紫色的沙发流动着冷光,大理石的台面,香槟流出白色的泡沫。简韶感到几道视线,毫无阻挡、肆无忌惮地射来。 和隋恕在时的收敛完全不同。 虽然没有恶意,但是莫名的让她难受。就像在观光,又好像无声地询问着:怎么会是你呢? 张炜如笑眯眯地应付了刘萱梦几句。 女生的话一转,似是早就按捺不住好奇,迫不及待地想盘问简韶一番。 “你在哪里读书,怎么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你?怎么认识的隋哥?是不是你追的他?你别说,我小时候也追过他呢,然后被我爸笑话,数学先及格了再追也不迟!” 其他人都忍俊不禁。 特别是邵文津,一边笑一边拍的沙发扶手砰砰响,“我知道我知道,你54我46,咱俩加起来正好一百!哈哈哈……” 刘萱梦一看就是那种性格活泼开朗的女孩子,也只有她能直白地问出这种问题,还不招人讨厌。 一片欢声笑语里,简韶感觉自己似乎也在附和着笑。好像只要动作和反应是一致的,她就还没有被抛弃,而是被接纳的一员。 笑声渐稀,一只只明亮、犀利,如同射线一般的眼睛,再度聚焦在她的身上。 虽然所有人都在哄笑刘萱梦,但是很显然她问出了所有人想问的,大家都想亲口听她说出答案。 简韶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乐声里响起,“我在平戏读戏剧文学专业,之前实验室招志愿者,我们因为这个活动认识的……” “你不是平城人。”高岑溪突然开口,用肯定的语气说出疑问的句子。 简韶一愣,“嗯。” 他们的目光又四下里散开,如同鸟儿再度回到自己的领域,成群结队,唧唧喳喳。 刘萱梦似乎看上了她的项链,说这一款紫钻的那个配色更好看呢。不过她更喜欢尖晶石那一套,是极为少见的钴蓝色,主石将近11克拉,辅石是细小的钻石。 看简韶听的有些发愣,刘萱梦一拍大腿:“你记得女王王冠中间的那颗纯红的黑王子红宝石吗?” 简韶有印象,她有看新闻的习惯。 “其实那才不是什么红宝石呢,那就是尖晶石呀。锌尖晶浓得发黑,太正式、太老气了,我也没有能压的住的裙子。钴尖晶的话就活泼一些,它的蓝特别浓郁、透亮,戴上感觉自己像刚浮出水面的小美人鱼!” 刘萱梦又兴致勃勃地讲了一些她最近买的珠宝,简韶也没怎么听明白。 马越鹿再度吹嘘起自己开发的赌球测算软件,邵文津阴阳怪气地嘲讽,两个人差点打起来。高岑溪各罚叁杯。 一切流动的事物再度静止,简韶的身旁回到了原点。她知道自己应该尽量加入,这样会显得合群。但是很多时候,她连他们在说什么都听不懂。 或许换一个长袖善舞的人就懂得如何在听不懂的情况下依旧混入其中吧。 但是她无法做到。 她清高又怯弱,连装都装不出来。 四十楼的高空,灯火璀璨,整座城市都平铺在脚下。辽阔的流河,俯卧在这座平原城市中,在漫天晶莹的雪色中闪着黢黑的暗光。 十一点半,隋恕来接她,邵文津抱怨他们又早退。 “呦,大忙人又赶着去领诺贝尔奖了!你起码把简韶妹妹留下来啊——”他捶胸顿足。 不出意外,邵文津的抗议再度被隋恕无视。 流河两岸,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四周装饰着金色的灯带,巨大的led大屏在高空变换着五彩斑斓的图案。观光船在金色的建筑群中驶过,浪涛拍涌的甲板,人们在盛大的摩天轮下接吻。 隋恕的车穿过河中央的解放桥,璨璨的灯火游动着,一大把一大把散落在简韶的身上。 她倚靠在玻璃窗,舍不得闭眼。 平城。 这是他们相爱过的平城。 她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时刻,在盛大而绚烂的祝福中,穿过万家灯火。 河对岸传来歌声,许多人聚集在塔钟之下,等待着新年钟声的敲响。河水倒映出所有狂欢的身影,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都藏在波光粼粼中。 车子一路开到马南里,隋恕在小洋楼旁停下车,突然对她说:“阿韶,新年快乐。” 简韶专注地凝望着他,声音很轻,“你也是。” 隋恕很快驱车,再度赶往实验室。 叁层小洋楼里,漆黑一片。 蜕却白天的浮华,当这里只剩她一人时,整个家就会格外寂清,空空荡荡。 她没有开灯,在黑暗中褪下华丽的衣裙,摘下她叫不出牌子的项链与手镯。 简韶赤着脚,如游鬼一般,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来到壁炉边。 她想起那一天起床后,隋恕出人意料地还在。他背对着她,坐在这里看报纸。 简韶禁不住微笑,然后缓缓地坐在扶手椅旁的方形天鹅绒地毯上。 圆茶几上,有一架老式留声机。金色喇叭下还有一个小的蓝牙音响。 简韶用手机连上,打开了平戏之声广播台,最新一期正是隋恕参与的访谈。 黑暗的室内,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样漆黑的环境是独属于自己的,不必刻意地笑,也可以不做任何表情,就这样放空着也无所谓。因为夜色不会流露任何情绪。 隋恕的声音从音响中流出。 访谈不算很长,前面都是中规中矩的采访。直到最后一个问题,采访人话语一转,问起了他的私人生活。 “听说学长的女朋友是我们平戏的学姐,这个传言是真的吗?” 简韶听到隋恕给予肯定的答复:“无误。” “学长能谈谈你对这段感情的看法吗?” 隋恕似乎极轻的笑了一下。 “我知道,相比于听我谈一些枯燥的看法,在座的观众似乎更希望从我口中听到一些和爆料楼相似的八卦。可是……除了她之外,我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从未与任何一位女士保持过恋爱关系。” “她是我的初恋。” 零时的钟声,在城市上空敲响。漫天都是炸开的烟花,在大雪纷飞里划开绚烂的光点。 简韶坐在地上,静静听着钟声敲了十二下。 新的一年如约而至。 她摸了摸脸,不知何时,眼眶已经濡湿一片。 她终于控制不住地,落下了眼泪。 ﹉ 第一部分完。 感谢之杳、去趣、安妮、小彩虹的珠珠~ 新夕 一月一日。 古老的马南里迎来了全新的一年。 这条长长的街巷迎来过无数个波谲云诡的黎明。 诸如联军的铁蹄踏碎新辰的幻梦,亦或是庚子之乱后,英国人越过原定界限向马南里扩展租界。街头的墙根下,是英国佬的祖先留下的灰石界碑,上面深深刻着“block5,lot332,e.m.e”,这刻痕比巷子里最老的百岁老人的皱纹还重、还深。 简韶在这古老的街巷里,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是漫无边际的白,头顶的灯是炽白的,盖在小腹上的布是苍白的。 入目的还有隋恕,他穿着白色的实验服,举着导管,口罩下的眼睛没有一丝温度。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如此恐惧白色。这白花花、看不到一丝颜色的一切,几乎逼得她发疯。 然后画面骤变,金色的灯火游动在流河的波光中,他的声音清清冽冽:“她是我的初恋。”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隋恕呢?她每一次都辨不分明。 最后星落云散,飘尘隐没。简韶醒来,和马南里一同醒来。 新的一年到来了。 ﹉﹉ 元旦假连放叁天,这叁天她都不必挤地铁去上学。 早上起床,肚子轻微发胀。每一次她的情绪有起伏,肚子里便立马有反应。简韶摸着肚子叹气,这个小东西怎么也像她一样敏感?它总是不学好,像她一样挑食,又像她一样敏感多疑。 也或许它不是不学好,只是本能地喜欢她喜欢的,平等地讨厌她讨厌的。 简韶再度叹气,怜爱地抚摸它。如若它对外界的感知全部依赖于她的情绪,那它不安也是正常的。 走下楼梯,晨光透过紫檀木窗平铺在地面上。隔扇门的上方雕着“揽柿图”,揽柿、揽仕,寓意不言自明。 向下看,一楼仍旧是空的,昨天她丢在桌上的项链还待在老地方,闪着静默的光泽。 隋恕彻夜未归。 简韶独自吃了点东西,坐在他最常坐的椅子上,对着手机练习了一上午英语口语。 快到中午时,钟点工过来打扫卫生,唐宁的电话几乎也是同时来。甫一接起,便听到她在另一头起哄:“好浪漫哦,好浪漫哦——” 简韶被她叫得鼓膜阵痛,不由把耳朵移得稍远些,无奈地笑:“好了好了,耳朵痛。” “昨天校园喇叭播的那阵子我正好从图书馆出来,饭点黄金档啊,路上谁没听到这段啊?” “喇叭还卡吗?”简韶问。 “不卡不卡,四六级试音都没这么清晰过,路过的蚂蚁也听的门清。”唐宁赶忙说。 简韶顿时感到了羞耻,心想还不如卡一些呢。 唐宁又开始感慨:“他之前竟然没有谈过恋爱吗?不过也不奇怪——” “为什么?”她问。 “怎么说呢?就是一种感觉,也可以称之为直觉。”唐宁解释。 “比如大一我刚来平城的时候,疯狂想谈恋爱,因为没有归属、没有安定感,觉得孤独。背书背到想哭的时候,也很想有个人给我送一杯奶茶,安慰我鼓励我——可是后来啊,我想,那时候的我或许也不是真的想谈恋爱,只是在最无助的时候,本能地渴求一段亲密关系。我想得到支持、安慰与帮助,胜过想要一个男朋友。” 简韶笑起来:“我那时候也有过这样的念头哎!” 城市太大,她们浮游于浩瀚蓝海,像幼鱼,像孤星。 “适应了大学生活后,我突然想,我以后也会有许多这样艰难的瞬间,疯狂渴求人与人之间的联结。等30岁的时候,我会不会觉得人生很累、一直在漂泊,像没有根的浮萍?我会不会为了得到内心的根系,选择与表面相衬的男人组建家庭,从而获得世俗意义上的幸福?而这份幸福又是否是虚幻的泡沫包裹的哑药,使我有口难言,失去曾经独属于自己的模样?” 简韶静静听着,无法回答。 “我不知道,但是我控制不住在孤独的时候总会生出这种渴望。可是,我觉得隋恕不是这样的人,”唐宁说,“如若大部分人恋爱,是以消解孤独与不安为最初的动机,是以经济上形成互帮互助的家庭联盟为最终目的,那么我感觉他会不屑于这种取暖式的联结。” 隋恕平静、冷淡的眼瞳滑过简韶的脑海,那双眼睛在她枕畔时会泄出隐秘而细微的疲惫。他几乎全年无休,连跨年夜都通宵待在实验室里。 他会像大多数人一样,觉得孤独吗? 简韶想起墓园,想起那本书。 或许他也会感到孤独,但并不会和她们一样,也绝不会因此恋爱。 ﹉﹉ 中午室外不算太冷,照着暖融融的冬阳。 隋恕从楼梯上来的时候,看到简韶披着条骆马毛披肩,依靠在露台的藤椅秋千里看书。 她的脚不太能够着地面,随着秋千的晃动一摇一摇。 “眼睛不晃?”他一边脱下大衣,一边走过去。 简韶倒是没想到他这个点会回来。她想起来首饰还乱糟糟丢在桌子上没有收拾,不过看隋恕的神色,似乎并没有介意。 她小小松口气,搁下书起身,“怎么回来了?”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被披肩流苏遮掩的肚子上。“想不想看看它发育成什么模样了?” 简韶怔愣,随后问:“方便么?” 隋恕帮她把书摆正,与桌沿呈齐平,“我带你去实验室,那里会有人给你做一套全面的检查。” 简韶注视着那本摆好的书,点了点头。 位于平城外环的斯科特基因实验室,灌木丛生,人迹罕至。铁门外没有安保,只有智能面孔识别系统。 前面是几座安静的小白楼,窗子是棕色玻璃,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模样,给人一种空无一人的错觉。最后面是bsl-4等级的p4独栋实验室,灰黑的墙体,透着冷肃的气息。 简韶不由地缩了缩身子。 这一次,隋恕和团队要对q0113进行全面的检测。令她没想到的是,最开始的检测居然是传统四项:nt、唐筛、大排畸、糖耐。 负责给她检查的是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儒雅男人,眼眸温和,周身萦绕着犹如冥想后万籁俱静的气场。 隋恕喊他vincent,这个名字在拉丁语中是征服。简韶觉得这着实是个与他本人并不相符的名字。 vincent推推眼镜,笑得非常和煦:“或者你也可以叫我庄纬,如果这样可以让你觉得不那么违和的话。” 隋恕很快去另一间科室做下一项检查的准备。庄纬递给她一杯纯葡萄糖的糖水,“一小时和两小时的节点我会再次为你抽血,检查糖耐数值。” 简韶颔首,“谢谢您。” “no,no,notnecessary.”庄纬垂眸微笑,连连耸肩。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弯弯的线,像月牙儿。口音也是与rp英音截然不同的圆润,自鼻腔与腹腔发出共振。 “称呼‘你’就可以,没必要是‘您’,”庄纬道,“之前你报名志愿者,我看过你的材料。你是平戏的……” 简韶愣了愣,没有接话。 “不必紧张,”他安抚她,“我没有别的意思。” 庄纬坐在工学椅里,瘦骨嶙峋的身体微微垂着,目色也缓慢地漂浮在静谧的空气里。 “我以前也从平戏招募过一些志愿者,”他慢慢呢喃,“longtimeago……” 两个小时后,隋恕过来,停在门口,敲了敲门。 时间卡的刚刚好。 庄纬埋头看检查数据,随意地做了个自便的手势。简韶便跟随隋恕来到另一个房间,进行下一项检查。 天色慢慢沉落下来,走廊尽头,玻璃钉死在金属框之间,抖落在窗台上一点稀疏的夕照。走道太长,时间仿佛也被拉得格外长。 隋恕将简韶交给搭档,转而折返,回到庄纬所在的科室。 没有开灯的屋子,他的头俯得极低,后颈露出光洁的椎骨。 “vincent.”隋恕立在门口。 “请进。”庄纬慢慢抬起头,起身。 他踱至隋恕身边,倚坐在办公桌上,给自己冲了一杯速溶咖啡。 “嘿,sui,你女朋友不错,我也很喜欢。” 隋恕没什么表情,显然早已习惯他的神经质,径直拿走了记录表,放在手里翻看。 “数据正常,你大可放心。”庄纬再度耸了耸肩,似乎对他的慎重极为不理解,“well,实验会成功的,就像你会成功。但你也会失败,就像我一样。” 庄纬低低地笑,又仿佛想到什么更为好笑的东西,越笑越大声,最后直接抱着肚子弯下了腰。 他的笑声猛地戛然而止,安静地房间里只有隋恕快速翻页的刷刷声。 庄纬不用问,就知道隋恕在想什么。无非是数据,数据,每天都是数据。 他读过心理双学位,接触过大量的人与案例。在他眼里,隋恕是一个很无趣的人。 “你看看她,多么年轻漂亮的脸庞,干净的眼神,就像我的前女友一样……”庄纬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然后大港实验室变成了一团赤红的火,爆炸成纷飞的烟尘。孙章清带着恨意的目光成为飘在他心头的永远的乌云。 隋恕把数据清单塞进文件袋里,淡淡道:“辛苦,我走了。” 庄纬却在背后叫住他:“隋恕,如果你不想在以后出差错,就多看看她。” 隋恕停住脚步。 “你要多看看她的眼睛,一个人如果有狠戾的野心与欲望,那么被野心奴役的同时,也更容易被给予的那一方掌控。”他说,“如果只有困惑、厌倦、疲乏,你说这辆失控的车会冲向何方?” “你会后悔的,隋恕,就像我一样。”庄纬的面容变得痛苦。 “在你选择她的那一刻,就一定会有后悔的那天。” ﹉ 感谢wuiue、去趣、安妮、之杳、blackneko的珠珠~ 心跳 简韶是在休息室拿到彩超单的。其他数据都被一一收了上去,只有这张黑白彩超单被庄纬送到了她手里。 男人体贴地给她倒了一杯热牛奶,然后倚在窗边,在不远不近的距离里,笑眯眯地注视着她紧张地捏着单子,指节克制地凸出慎重的白。 “jane小姐,不要担心,q0113很正常,”他宽慰她,“amn羊水深度3.2cm,胎盘钙化2级接近成熟,回声均匀,胎心跳动频率为每分钟123下,哦——” 说到这里,他冲她俏皮地眨眨眼,“你摸它的时候,数据会飙升到151——” 简韶的脸顿时红了一下,像粉红色的蜜桃。 庄纬背着夕照,放松地靠着百叶窗,温和地注视着她红彤彤的脸蛋。 他的肩膀微微内扣着,低耸着下巴,以一种极具亲和的姿态笑着对她讲:“不过别担心,胎心正常的跳动范围为每分钟120下到160下。这个迅速上升的数据或许是它在表达——它很开心。” “嗯,我知道的。”她垂着细润的睫,摸了摸肚子,留给他乌黑的发顶。 明明是纤细的年轻女孩,庄纬却在这一刻看到了她身上近乎母性的温柔。非常青涩,还有一些生疏。但女人大概天生含有这种本能,像撬动大地的支点,带着柔性而不可抗拒的强悍力量。 火红的夕阳里,他不由将身子移开些玻璃,称赞她:“ms.jane,youlookirresistable.” 简韶反应过来,他似乎在夸自己漂亮。她没有接受过如此直白的夸赞,一时愣神。 庄纬更为直接地夸她:“ican'ttakemyeyesoffofyou.” 她手足无措,又有几分不好意思。在美人如云的平戏,她向来不算漂亮得突出的女孩。 简韶猜庄纬或许在海外生活过许多时间,也可能直接是华人。即便漂亮到刘熙婉,也很少有人当面对她讲:你真漂亮。 她想对庄纬博士道声谢,话还未出口,便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自不远处传来。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朝门口看去,门没有关,隋恕站在门边,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 简韶的话生生噎回了喉咙。 庄纬倒是很热情地跳下来,“hey,sui!你来的正好,我们正在看彩超单——” 隋恕看了他一眼,走进休息室。简韶垂着脑袋,抱着牛奶杯小口地喝奶。 庄纬是马克杯爱好者,喜欢收藏各式各样的杯子。简韶抱着的这只是他前两天新淘的,上面印着喷漆状的英文:sex、debauchery、lifelessness。 性,堕落,无生命。 隋恕将视线从杯子上移开,微不可察地皱眉。 “看看它,socute!”庄纬指着黑白图里如同一团模糊的烟雾的小东西,对着隋恕连连啧声,“生命真是个奇迹!马上,它会进入高速发育期,以及我们设定好的——知识传承期……” 简韶的眼皮一跳,“知识传承期?” 庄纬通俗地为她解释:“打个比方,就像你用电脑下载一本电子书,我们会将人类文明的知识下载到它的dna里,就像内置了一个wifi系统,是不是非常神奇?” 庄纬的两只手交叉着,镜片很干净,反着兴致勃勃的亮光,像是一个小孩子向她骄傲地展示。 简韶下意识咬紧下唇,“你们准备如何内置进去?” 庄纬咧开嘴,竖起大拇指,“that'sagoodquestion!隋恕跟你讲过clusteredregularlyinter-spacedpalindromicrepeats吗?成簇规律性间隔短回文重复序列,此前我们对q0113受精卵的基因编辑是对单个细胞进行的,通过显微注射crispr就能完成——” 他的小臂挥舞着,做着手势,一副竭力希望她弄懂的模样。“需要用到一种切割dna的酶,还有一个指示这种酶在哪里切割的小标签,我们编辑这种标签,就可以让切割酶锁定dna的特定区域,做出精准的剪辑。” 庄纬用食指和中指做了一个剪刀的形状,然后笑眯眯地说:“不过对复杂组织的基因编辑则通常只能借助人工改造的病毒来实现,比如传承……” “好了——”庄纬的滔滔不绝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 隋恕的目光冷冷的,像冰封的长河被骤然凿开的一角,浅水上堆积着渗着冷丝丝白气的透明碎块。 “够了。”他盯着庄纬的眼睛,语调没有任何起伏。 隋恕缓缓转向简韶,她捏着杯柄的手已经发白,他扫了一眼,伸手取下了那只杯子。 回去的路上,荒野已是半明半昏。杂草枯槁,有的已折断着匍匐在泥地里,像一团摇曳的灰黑色雾气。 车内吹着暖风,简韶攥着手提包,身体收缩着,不太敢吭声。 直到车子从小径拐向平直的公路,街灯扫下橘黄的光,简韶才像从梦中醒来一般,动了动僵硬的眼珠。 她听到隋恕轻轻叹了口气。 车辆在红灯前停住。 简韶微微侧头,正对上隋恕注视着她的脸。 她很快垂下眼睫。 “他不是有意冒犯你的。”隋恕的声音响在头顶。 简韶有些愣神,“嗯?” 她后知后觉,他说的应该是庄纬夸她的那件事。她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不过还是应一声,“没事的……” 隋恕的手搭在方向盘,侧脸一半隐在阴影里。手腕上的朗格表盘反出她的一点轮廓,昏暗里影影绰绰。 “vincent在美国生活了很久,说话比较直接。而且,他的前女友和你是校友,看到你大概生出几分亲近。”他道。 “我的校友?”简韶心头一跳,“是孙章清学姐?” 隋恕慢慢看了她一眼,简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却听他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是的。” 车内的电子钟滴滴地响起报时,隋恕淡淡掠过,抬手按闭。 他好像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无论是失踪的孙章清,还是别的。 寂静的沥青马路,矮树一棵棵地倒退。天际褪成低沉的暗红,中间泛着难以愈合的淤紫,像一道永久的伤疤。 车辆飞驰,呼啸而过的都是刷刷的风声。橘色的路灯洒过后被急速地甩在身后,然后下一道光束飘来,又再度随风而逝。一路光怪陆离。 简韶反复鼓起勇气,想要问些问题,又反复地在这种急遽的流动里飘散,像被扎破的气球。 天已经完全被黑暗淹没,像沉在海底,窒息、冰冷。 隋恕的车停在洋楼的门口,他示意她下车,冷风灌进她的衣领。 看不清他的脸的时刻,简韶反而更能够面对他。在关上车门之前,她想问人工改造的病毒在临床的危险性,却在开口前被隋恕拉住。 她转过身,和他面对面。 他的手温凉一片,握住她,仿佛也生出一些不切实际的温情脉脉。 隋恕在车厢里静静看着她,简韶感觉所有的话都在这种目光里融化成了泪水,再也无法聚集。 多么悲哀的女人,她静静地想。 简韶听到隋恕的声音响起:“预案有很多,我会选超过百分之七十的那一个。” 言外之意是,他不会选对她身体有伤害的那一个。 她没有回握他,只是问:“真的吗?” 好像也在问自己。 黑暗里,他的嗓音低沉,有着莫名的说服与蛊惑。 “我发誓,”隋恕说,“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酒店(配角h) 夜阑人静,月白风清。 德卡贝里茨酒店三十二楼,露台栏杆上飘荡着黛蓝色的长丝袜,角落里纯白的丘比特小天使尴尬地对着女人丝袜拉着爱之弓。 赭红窗帏里,邵文津在切苹果,旁边还散落了诸如八角和肉桂的大料。他自食其力,准备煮点红酒喝。 q0113的报告已经第一时间通过他送到韩先生手里。最棘手的俞霞那边,也是隋恕在扯皮,根本不用他操心。预计在未来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都能逍遥畅快。邵文津简直要乐疯。 液晶电视乱七八糟跳着台,都在播新闻,吴娉把遥控器一丢,倚在床上怏怏地拿起考试提纲背书。 邵文津瞅她一眼,“宝贝,来帮帮我呗。” 吴娉被补考的事弄得烦心,嗔他一眼,“就不帮!” 被下了面子,邵文津也还是笑嘻嘻的。吴娉撑着脑袋,把落在枕边的发丝在颈侧卷呀卷。她忽而想知道这世界上有什么能激怒邵文津,他好像从来不会发火,永远都是自由而快乐。 吴娉抬起手肘,比了个双c。 她看得出来,今天邵文津心情非常好。他心情好的时候找发菜的都会额外发5200的红包,圈内名声极好,所以每个发菜都愿意把手里的女孩子介绍给他。 “明天给你买。”他许诺。 她立马跳下床,赤着脚走过去。 电视上正播报新闻:“隋正勋总理视察慰问西部战区,向全体指战员、武警部队官兵、军队文职人员、民兵预备役人员致以元旦祝福……” 吴娉坐到邵文津的腿上,没有接过水果刀,而是作乱似的用鼻尖蹭他的耳廓,又亲了亲。 他亲昵地揽着她的腰,把头搁在颈窝,目光穿过女人乌蒙蒙的发丝,落在电视屏幕上。 在致辞的时间里,吴娉不再闹他,也煮好了红酒,倒在两只清亮剔透的水晶高脚杯里。 新闻的下一节是特别栏目,司海齐领袖的执政十年总结。 邵文津摩挲女人的腰骨,敏锐地嗅到酒香。从她的脖颈流出,从耳后,从鼻息间。 他没有喝到她煮的红酒,却早已被无处不在、藕断丝连的气味包裹住——那是微妙的讯息,只要有心就会捕获。 邵文津的目光紧紧盯着屏幕。 女人递来酒杯,红色的酒液晃出醉人的弧度。 “明天要去补考思想教育课,”吴娉声音有气无力,“过会儿我得再背会儿司海齐治国论。” 邵文津紧紧搂着她,仿佛能将她揉进身体里。他的手穿过她的裙子,徘徊在薄薄的丁字裤的边缘。 “哦可别,宝贝,”他声音又轻又甜腻,“背这种东西,有我们拥吻有意思吗?” 吴娉把脸贴在他的动脉旁,感受血液汩汩。“迟早得考。”她声音闷闷。 “说不定会没用了,就像以前总是考‘十个绝对’、‘五大坚持’……” “那是因为上一任领导下台了。”吴娉看着电视,目光灼灼。 “哦——”邵文津笑了起来,声音清朗干脆。 他抱着吴娉,陷在柔软的天鹅绒里,“你很快就不用背了。” “ipromise.” 邵文津的声音透着从未有过的轻快与愉悦。 吴娉的睡裙被掀起,大腿间被男人的短发磨得痒丝丝。她一边大笑着一边去推他的头,红酒滚到地毯上,开出赤红的花朵。 邵文津往她的腿间挤,往她的身体里钻,顺着大腿内侧的软肉亲上去,含住了她的阴蒂。 吴娉的手指陷在他的发丝里,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她感到邵文津比平时每一次都要兴奋,脖子通红,舌头灵活地挑逗着她的阴户,喘出的粗气挠得她腿根直发软。 他生的可以称得上风流倜傥的,动起情来眉目都流转着旺盛的情欲,好像点燃后就不会熄灭的火把。 吴娉夹住他的脑袋想,在新闻前做就这么让他兴奋吗? 恶从心起,她扯起他的头发,挑衅地问:“你想操我,还是想操电视上那两个老男人?” 邵文津的嘴唇上沾满她的爱液,在灯光照耀下亮晶晶。他大笑起来,一只手扯住她白皙的脚踝,在吴娉的惊呼声里将她扯下,翻了个身。 邵文津压在了她的身上。 他暧昧地在她耳畔吹了口气,“你猜——” 吴娉吟叫起来,她感到邵文津的阴茎不可阻挡地插进了她的阴道,不像温柔的爱抚,倒像原始的侵略、驰骋。她的阴道被生生劈开,不等她完全适应,又用力地抽送。 他放开了手脚,骑在她身上。 吴娉立马反手抽了他一巴掌,“你他妈的够变态,你以为你能操到他们吗?你以为他们像我一样任你摆弄吗?” 邵文津额头的青筋兴奋地崩起,他被她的话完全挑起了愤怒、兴致与压抑的痛苦。 他加快抽插的速度,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深、更重,像是一场竞赛,又像酣畅淋漓的宣泄,然后在吴娉高昂的尖叫声里,恶狠狠地骂:“是!你们都牛逼!你们都他妈的更厉害!你们让谁有权力谁就有权力!你们让所有说真话的人都去死!” 粉红的花穴因为急速的抽插而泛出白沫,过于强烈的快感让吴娉的身体完全绷成一条直线,大腿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她的长发被男人粗暴地扯住,一圈一圈缠在手腕上,小腿被掰成完全大敞的m型。清晰的痛感里,吴娉感到从未有过的清醒与堕落的快乐,那是因为施加给邵文津痛苦而带来的快活—— 在这痛苦的一刻,她从被施予者变成了给予者,他们成为完全同等的人。 他们一起下坠。 邵文津的眼睛赤红,阴茎死死抵在她体内,指尖掐着她的奶头,像扼住敌人的咽喉。 他不再从容自如,而是被激怒。他撕咬吴娉,叫道:“你以为你能快乐几天吗?你他妈的要完了,哈哈哈,有几个在位的领袖会被‘执政总结’?哈哈哈哈,你他妈的要完蛋了!” 他的下体由坚硬的棍棒变成了锋利的刀,从抽打她变成了刺伤她。吴娉被操到翻起了白眼,邵文津把手指插进她的口腔,然后俯身亲吻她淌出的涎液。 “你他妈的,背叛了父辈的道路!背叛了民主,背叛了自由,背叛了所有人一起许下的誓言!” 他揪起吴娉的头发,摔向天鹅绒枕头。快感如电流般一波一波地袭向大脑,邵文津的情绪在濒临高潮的一刻完全失控,“你们太子党都他娘的该死!你看中的白新波也会是下一个皇储死胎,下一个胡、赵!去死!去死!去死——” 浑浊的精液自破守的精关喷涌而出,一股一股,深深地冲进吴娉身体的最深处。她的眼前泛起白光,大脑因为舒爽的麻痹变成一片空白。 在高潮的那一刻,吴娉终于意识到,邵文津在说谁。 ﹉ 夜风在漆黑的窗外呼啸,简韶蜷缩在浴缸里,试图让热水驱散身体的寒冷。 半露天的连廊、室内的走廊、浴室内、浴室外,都开着壁灯。隋恕不在的时候,她会畏惧黑暗。他回来的时刻,她又无法在明亮的灯光下直视他。 她昏昏沉沉缩在热水里,竟浑浑噩噩地睡过去,直到她感到身体在隐隐地发热,额上已生出一层薄汗。 简韶惊醒。 水已经凉了,可是她反而奇怪地感觉到热。她骤然意识到这种热是从腹腔传出的,源源不断流入她身体的每个角落。 好像是肚子里的小东西在“捣怪”—— 简韶把手掌放在了肚脐上,温热触觉贴在手心,软乎乎、暖烘烘。她笑起来,小声嘀咕:“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呢?” 大概也是感觉到她不是真正的抱怨,小东西动了动,又安安静静缩在她肚子里。 简韶忽而想,它也一定听到了白天他们说的话了吧?它这么聪明,肯定什么都知道。简韶的心头不免涌上浓浓的难过。 肚子里又开始发热,简韶从浴缸里出来,拍拍它,“好了好了,有地暖不冷的。” 它又开始释放冷意。 “错了错了,现在冬天呢!”她又赶忙喊道。 它交替着散发出不同的温度,简韶后知后觉,它似乎只是单纯在逗她。她不由地轻拍肚脐,佯怒,“干嘛呢!我可要生气了!” 她才是“母亲”,现在反倒需要它来哄她了。简韶的睫毛扫下一小片阴影,生出几分沮丧。 她抱着肚子,小声说:“宝宝,你说怎么办啊……” 简韶趴在大理石化妆台上,看着补光灯落下暖色调的柔光,像轻柔的抚慰。 胡思乱想之际,简韶忽而觉得叫它q0113太生硬,叫宝宝也有点奇怪,她应该给它取个名字。 简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楼下传来关门声,简韶匆匆披了衣服,探出头看。只见隋恕步履匆匆,打开了电视回放。 他往常可没有补看新闻的习惯。 吊灯之下,隋恕倚在沙发里,慢慢地解下领带、解开袖扣,视线却长久地停留在屏幕之上。俯视的角度,简韶能看到他暴露在空气里的喉结。 未等新闻播完,他便拔掉了开关。画面闪一下,顿时变黑。 他拐进书房,隔着门,里面隐隐传出电话音。 简韶没有下楼。 通话大概持续了一个多小时,里面再度变得安静,隋恕却并没有出来。 黑夜如未经打磨的磨石,钝重、深沉。厚厚的帘幕遮挡夜色,连同月光全部挡在窗外。 隋恕坐在桌前,身后高高的,是一幅装裱有玻璃框的墨宝,就像是祖父自上而下俯视着他。 镜面反衬出整肃、清峻的轮廓。 他起身,从柜子里取出戴琳琳赠送的那副画,上面画的是《资治通鉴》的典故,还用不甚美观的行书写着“王莽谦恭未篡时,一生真伪复谁知”, 隋恕记得,他的祖父隋平怀生前最讨厌的书,就是《资治通鉴》。 他淡淡地掠过这两句诗,并没有生气。他并不是会理会小女孩挑衅的人。 拉开抽屉,最底下有一张相片。是赵紫阳还未出事前与隋平怀的合照。 画面中,赵紫阳在左,隋平怀在右。隋平怀倾着身子,两腿并拢,像斜放的竹竿。他的下巴后缩着,极其谦恭地听着左首人的指示。 夜风吹开一点未掩紧的窗帘,掀起宣纸的一角,哗啦啦地作响。沉闷的气流昭示着雨意,天空没有星子,月亮像盲人的眼珠。 漫长的夜,似乎永远不会走到尽头。黎明很远,似乎总在临近的一步之前再度返回黑暗。 隋恕坐在阴影里,忽而发出了一道极为古怪的笑声。 ﹉ 感谢wuiue、mimanchi、安妮、去趣的珠珠~ 真相 一夜的小雨,淅淅沥沥。阴蒙蒙的天空罩在清水红砖之上,天塔的白尖顶像模糊而摇摇欲坠的钓鱼线。 空气里还充满着未散尽的湿濡的香气,早班工人的自行车轮子碾在长砖拼接的老路上,钝重的咕噜咕噜声模糊在尚未完全清晰的黎明与潮湿的草露味里。 简韶迷糊了一晚,不到六点就惊醒。指腹摸索着伸向身侧,触及之处一片冷凝,简韶瞬间清醒了过来。 浑浑噩噩走下楼梯,正好碰到隋恕从书房出来。 他没有穿实验服,喉结下压着一颗周整的领扣,无声地泛着金属光泽。围墙之外的木鱼声渐渐地稀散了,男人的眼瞳在晨光熹微里漆黑、宁静,有如沐幽潭而出,凛凛冽冽。 如若不是知道他通宵未眠,简韶会以为隋恕其实是休憩了的。 “没睡好么?”他的目光落下,停歇在简韶微肿的眼皮。她或许并未察觉,自己每次哭过或是忧心忡忡,其实都十分明显。 简韶下意识回答,“我没事的,你不休息会儿吗……”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她不觉得隋恕是那种喜欢被窥视的人。 隋恕笑笑,心情似乎如往日一样,甚至称得上还可以。 “我会的,”他说,“一起吃早饭吧。” 两个人简单煮了鸡蛋,撕开一包虾仁玉米粒,通数倒在刚切好的生菜里。简韶早餐喜欢吃轻速食,这一点上,隋恕倒和她奇异地吻合。 他的刀工还不错,切得极为均匀,每道生菜丝都保持在1厘米以内,宛若做实验一般严谨有序,大概是职业习惯。 简韶在一旁新奇地看着,隋恕简单解释:“我外祖父工作忙,总是忘记吃饭。只有我做的,他再忙也会按时吃。” 简韶发出极轻的喟叹。她听隋恕讲过自己的祖父,这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起自己的外祖父。 “他会带着我做的便当去上班——”隋恕把沙拉端到餐桌上,两个人面对面坐在方桌的两端,“然后拿给其他教授炫耀。” 简韶不由地会心一笑,虽然她的外祖父对她只像对客人,客气大过亲昵。但是她依然能共情这种舐犊情深。 “他是大学教授?”简韶问。 “在美国做过客座教授,不过并不是很长,”隋恕口吻淡淡,“89年之前,他一直在宣传部与中央书记处办公室做改革的起草与研讨工作。六四学潮期间,因支持学生被囚于秦城监狱,出狱后便去了美国,千禧年后进入大学任教过一段时间。” 简韶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隋恕也并没有给她说话的时间,他接着道:“我读中学时,去美国陪他长住过一年。正是在他曾经任教过的大学里,我认识了我的老师,斯科特先生。” “那斯科特基因实验室?” “是的,就是我老师创办的实验室。”隋恕说。 简韶犹豫了一下,还是问:“斯科特先生现在在国内?” 隋恕给她倒了一杯牛奶,神色平静,“不在的,老师在矢流岛,那是他的私人岛屿。实验室现在由我全权负责。” 门铃响起,报纸已经送来,隋恕起身去取。简韶趁着这个时间打开手机,进入百科,很快搜到了一个词条。 魏建锡,终年68岁,自缢身亡。词条下有他的着作,社科类,大多于台湾、香港两地出版。 简韶的手指顿了顿,又很快地将手机收起。 隋恕取回报纸,坐在她对面简略地翻阅。形势不好,新闻也大多只能上上下下念阿弥陀佛,索然无味。 就像去做视察与访问,看到的是让你看到的,讲问题就是伸手、就是要钱。说一些好听的话,谈一谈功绩,大家都方便,都高兴。 余光扫到对座的简韶,她正神思不定地捏着勺子、慢吞吞地咀嚼,唇角沾了一点红红的番茄酱,还是一个藏不住心思的小姑娘。隋恕掀过一页报纸,道了声:“做新的东西都是有风险的,想要尝试新事物就必须做好承担一切的心理准备。” 大概在劝慰她不必多思过虑,徒增伤怀。 稀淡的日光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旁延展,隋恕看上去也是如此的平静,甚至在简韶看来有几分漠然。 她似乎在这个瞬间里,突然明白为什么隋恕和邵文津给她的感觉完全不同。邵文津总是高高在上又阴阳怪气的,好似积了多少冤多少怨似的。而隋恕对所有人都分寸清晰,她也几乎以为他是如此谦逊的人,以至于他待人接物是那样的尊重、知礼。 现在她意识到,他的修养并不来源于谦逊,而或许是因为他在很小的时候,便学会了尊重他人的选择与命运。 包括这些选择所带来的覆灭的结局。 尽管这种过度的理智带给她一种异样的抽帧感,有着机器般的不近人情的冷酷与失真。 瓷质的汤匙在指腹泛着冰冷。巨大的齿轮将每一个投身于此、靠近于此的人碾的粉碎,如若无法保持麻木的平静,就无法与齿轮共存。 简韶本能地恐惧着他背后所代表的那些东西,又无法控制地去感知—— 她想要知道。 ﹉﹉ 明净的玻璃窗,朝阳已如潮水漫溢而上。海棠树的枝头高高翘着栗棕色的尖,显出几分雨后的潮湿。 隋恕看着窗外,思绪飞得极为遥远。大概是最近的事情太多,俞霞、戴琳琳又屡屡提起过往之事,他便总是会想起过去——很久之前,在他还是个少年时,趴在中南海的水池边,感受雨后微咸腥的风从中海之上吹来。 那里也种着几丛海棠,他无法记清是西府、雪球还是垂丝,但总会垂下一颗颗饱满晶莹的露水。旁边有一些牡丹,矮矮瘦瘦,并不算好看。青紫色的天中有一点星子般的白塔,警卫员抱起他,指着不远处的小窗,说他的外祖父曾经最喜欢在坐在那里起草文件,每次必然还点着白雾缭绕的雪茄。 那个年代,无非就是向左或者向右,改或者不改。不改的人,也并非完全都出于大愚昧无知的心态,改经济是更改做蛋糕的配方,改政治是换一群人切蛋糕。切蛋糕的不一定不懂做蛋糕,但是涉及更换切法,就一定要变成不懂做蛋糕的人了。 而改的人中也不乏打着“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算盘的。风起的时候,上级强调什么,下级就扩大强调,借着东风伸手浑水摸鱼。风弱了、停了,就闭紧嘴巴收紧手,板凳要坐十年冷。 也有左右摇摆不定的,比如隋平怀。隋恕露出一些无奈的神情。 他总是试图做一个“好人”,做点好事。他是硬骨头的人,和事实站在一起,不和他必须倚仗的人站在一起。可是在观点上他却不够强硬,以至于他并不能算一个彻底的改革派,也必定不是守旧派。 而魏建锡足够强硬,却忽略了许多时候刺向自己的致命一击不是来自面前,而是来自背部。改革想有前途的话,改革的人往往没有前途。 隋恕的思绪沉浸在过去,就像年少那个雨后清晨,看着自己的脸庞映在泛着咸腥的池底,让他分不清是在湖底还是岸上。水汽扑在脸上,大概人生种种也不过是心头的一片潮湿。 他意识到,他并不感到喜悦、痛苦,也并不畏惧。 和俞霞的第二次会面时,她极力做一个说客,想要促成技术的合作与共享。在此之前,她问了三个有趣的问题。 “每一个腾飞的背后总是有强大的驱动力,您认为是到底什么开启了我们的黄金十年?” 隋恕沉默半晌,道:“高污染、高能耗、低成本、低福利,辅以全球化的膨大剂。” “您比长辈们坦诚多了,曾经我去ken的父亲那里做专访,他们告诉我是仰仗科技的驱动。” 隋恕慢慢地随着她笑了笑,但是眼底并没有多少笑意。 “黄金十年,也是我们这一代最好的十年,那是一个淘金的社会,”俞霞目露怀念,“但是这种繁荣是催熟的皮球、虚弱的胖子,它依赖的是契机,只能逞一时之大。投资、内需、外贸都陷入困境,高失业率、低工资,年轻人不求职、不求偶、不生育、靠父母养老金维持最低生活……全新的改革势在必行。” 她说了一个社会共识的结论。 “司海齐当选了,这个模棱两的小光头——”俞霞面露嘲讽,“真是勾践韬光养晦式策略的胜利啊,许多人认为这个光头矮子会完成宪政转型的临门一脚,而其他人则认为他会持续我们的经济红利,很显然我们都错了。” “光头司是僭主,哦不,是大帝。可是即便是他和他钦定的继承人白新波会被人民赶下王座,他的新全权主义就会后继无人吗?” 她问得非常刁钻,近乎赤裸裸地在逼问他:难道隋正勋上位后,就会终结司海齐的一切,开始正确的政治体制改革,以从根本上挽救经济吗? 隋恕望一眼她,没有直接回答。“您似乎已经非常肯定,当下就是一种新全权主义了。” 俞霞极快地笑了一下,似乎在嘲笑他的回避,“理性的僭越、致命的自负,这难道不是一种‘恐惧+意识+数字技术控制系统’的新全权主义吗?那么我的第三个问题,也顺理成章地出来了——” “隋先生,请告诉我,q0113到底是为了什么?人种进化?官场兵器?对外武器?还是不久的未来,这种体系最大的维系者,或是覆灭者?” “请告诉我真相。” ﹉ 感谢lllai745、kikikikki、gdfh、但余色、番茄、l、之杳、去趣、wuiue的珠珠。 逗弄(微h) 一月五日,持续天阴。 简韶从下午一点半开始值班,顺便替了唐宁的班。 到了学生会办公室,先给老师们烧好热水,再扫扫地、去菜鸟驿站取一圈快递,便能坐下歇一会儿,聊一聊八卦,诸如哪个学姐考上了青马选调生、哪个学弟又脚踏两条船。 往常这些干活的事情大家都是能躲则躲,今天简韶做的时候,竟有好几个别的部门的学生主动过来帮她。 和论坛事件发生的那阵子完全不一样。 右手边散乱地堆迭着上学期的四六级成绩单与普通话证书,简韶便坐在椅子上一张张按专业和班级分好,过会儿各班的学委会过来取。 其实他们能代替了这些跑腿的工作也好,孕中后期,身子明显没有刚开始那么便捷、轻盈。运动量稍一大,便觉出累来。 没人的时候,她便偷偷拍着肚子哄它。 它总是很聪明,能分得清她是空闲下来陪它玩,还是因为过于忙,想让它听话点、安静点。它学会的第一件事不是认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而是辨识她每一处细微的情绪。 没有语言,也不需要表情、动作,它什么都知道。简韶几乎要忘记它是非人类生物体了。她甚至会暗暗猜测它的模样,会像人类婴孩一样又小又柔软,还是生着厚厚的角质鳞片?眼睛大一点还是小一点,会不会有一点像她呢? 想着想着,她又忍不住想笑。 “你不会丑丑的吧?”简韶逗它,又吓唬它,“人类宝宝出生时可都是红红的,比猴子屁股还要红呢!” 肚子里没有动静,简韶知道它一定又在装死。上次它交替释放冷热逗她,她可是给了反应的。现在它不理她,倒显得她特别幼稚。 简韶咳两声,清清嗓子,“你要是丑丑的,我可不会抱你的!” 肚子咕噜咕噜地翻滚起来,如同涨起的皮球,里面有逆流强烈地对冲着。它表达了非常强烈的不满与抗议。 简韶忍不住眯眼笑起来,积压在心头的忧虑似乎也短暂地忘掉。“你脾气好大哦,一点都不随我,也不像隋恕。” 说着,她不由地小声嘀咕:“真不知道隋恕给你剪了些什么基因……不过应该也不会给你弄奇怪的丑丑的东西。” 它在肚子里静止,明明没有言语上的交流,简韶却模糊地感觉到,它在嫌弃。 “怎么了?”她温柔地摸摸它,“又闹什么脾气呀?” 它隔着肚皮,轻轻蹭一下她的手心,像撒娇般的抱怨。好像她要是能再给它呼噜呼噜毛,或者抱抱它,最好是亲亲它,那么它就能立马消气。 简韶隐隐地猜到:“讨厌隋恕啊?” 它又不动了。看来它不仅讨厌隋恕,还讨厌隋恕的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 简韶无奈地拍一下它,像弹它额头。它非常不高兴,在肚子里翻滚着。如果它在她面前的话,一定已经龇牙咧嘴着炸毛了。 简韶赶紧顺它两把,在心里叹口气。她只当小东西是听了上次实验室里对话,生气了。 想了想,她还是小声说:“你以后不要惹隋……不要惹他。” 不喊隋恕的名字,它果真没有再生闷气。 简韶发觉,她居然想对它说,自己会保护它。她放在肚子上的手不由地紧了紧。 温热爬上手掌,是它隔着肚皮,慢慢地贴上来。热烘烘,暖和和,一下一下,极轻极富温情地挠着她的手心。 好痒。 简韶回过神,下意识缩回手。这种痒感却没有立马从她的指尖脱离,而是仿若触到一股弱电流,有着眩目的震颤、贯穿骨髓的麻痹,以及——调情的错觉。 她轻轻地喘息一声,眼前出现片刻真空般的空白。 好奇怪。 简韶的脚趾不由自主地蜷缩,后背不受控制地紧绷。身体像是完全产生了空白,变得轻飘飘,像进入了天堂。 好奇怪。 视觉在喘息声里慢慢地模糊,又渐渐地清晰……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身下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简韶“腾”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你……你都做了什么啊!” 她羞耻得快哭出来。热浪一股股烧上脸,她什么都快看不清了。 它好像从没这么开心过,还在一下下地蹭她,像是花式求夸奖。 简韶摸一下热得发烫的脸,触到薄薄的眼泪。也不知道是爽的还是真的哭了,简韶感觉更羞耻了。 这种感觉,简直,简直就像是—— 高、潮。 简韶的耳根也彻底红透了,整个人像从沸水里捞出来。她捂住脸,脑子嗡嗡叫。夹紧腿,还是能感到湿润的液体顺着腿根流下去。 好巧不巧,它的胎动更厉害了,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让她想忽略它都忽略不了。 简韶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厕所跑,走到一半,又想起来它也能感知到她上厕所。 更羞耻了。 啊啊啊,好想尖叫。 进厕所间之前,简韶特别严肃地对它说:“不许看!” 它在肚子里有些委屈,紧紧贴着她。好像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生气。 “闭上眼睛!”简韶凶巴巴地命令。 不过它好像本来也不能看到她? 顾不上那么多,简韶又下了一连串命令:“捂住耳朵不许听!不许感知我在想什么!也不许撒娇!” 看她好像真的生气了,它委委屈屈地缩成很小很小的一团,垂头丧气地依偎着她的肚子。 简韶躲进隔间,用纸慢慢地把自己清理干净。 她的脸颊冷静下来,又红透了,反反复复,直到一团团卫生纸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做贼似的扔进垃圾桶。 它好像特别不高兴,不想让她丢掉。一下下撞她肚子,像在抗议。 简韶冷脸,训斥它:“不扔掉给你吃掉吗?” 这话好奇怪,就好像它有什么怪癖一样。果真她也变得奇奇怪怪了。 简韶洗手,冷水夹着铁锈,刺在手心像小刀一条条地割下,疼得她撇嘴。它赶紧散发热意,让她舒服些。 简韶在休息椅上坐了一会儿,直到脸上的热意完全消散,心里才慢慢缓过来。 她为小东西找借口,可能它并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毕竟它才这么小,也没有完成知识传承。 简韶板起脸,决心亲自教导它:“以后不能这么做。” 它只是撒娇似的蹭她,似乎还在希望她摸摸它。 “撒娇没用。”简韶飞快弹一下它,将手拿开。她心想,万一以后它走在路上,也随便对女孩子这样,岂不是大麻烦。 简韶斟酌着话语对它讲:“这种事情,嗯……只能情侣之间,或者夫妻之间才能做。我们两个……是不可以的。” 它没有动。 简韶也不清楚它理解了没有,继续解释:“当然你也不可以随便对别人这么做,要先征求女孩子的同意——” 它似乎恢复些精神,摆出礼貌的态度,像模像样地碰了碰她。 “不可以!我们两个是不可以的!”简韶立马制止。 它再度不动了。 简韶放弃了立马矫正它的认知的念头,它还不懂人类世界里“情侣”、“夫妻”的概念。它喜爱她,完全出于本能。想让她感到快乐,也大概是本能作祟。 简韶头疼,真是任重而道远。 坐在空无一人的走廊,听着下课铃铛铛铛地敲起,嘈乱的嬉闹声自远处传来。简韶犹豫,这件事情,要不要告诉隋恕? 想了想,她还是偷偷压在了心底。 夜店 磨蹭到第二节课,简韶回去打卡。唐宁在外面做家教,只得拜托她替班。 这时有女生从隔壁送来表格。 “学姐,这是传统文化比赛的获奖名单,马导让公示上。文明离校的推文他催了,”宋上云道,“还有寒假安全教育的那篇推文已经进了三审,马导让你从秀米粘到word,学工处要审文字。” 但凡放到公众号的推文至少要过三次审核,这是老规矩。审内容、审排版、审细节,有的时候学校甚至会深夜把推文打回来,只为让她改标题中间的竖分割符。 简韶颔首,“好的,知道了,辛苦你了。” 宋上云摆摆手,笑的很客气,“应该的,应该的。” 上次风波时,她也是吃瓜群众之一。特别是她和简韶同在一个学工队伍,虽然未曾熟稔到成为朋友的地步,但也是经常在办公室碰见。 简韶在所有部长里不是人缘最好的,不过绝对是办公室几个老师最喜欢使唤、也用的最趁手的。听别人私底下说,办公室不少老师的年末总结、党课感悟都是她写,甚至马导儿子的小学实践作业都由她代做。 说的人转述之时不免带上鄙夷,觉得简韶过于“会做人”,大概还有几分眼红在里面。毕竟大学的行政老师,特别是辅导员,捏着学生的奖学金、入党推优等等评定的事项,谁都想搞好关系。 不过宋上云提醒道:“可是辅导员助理不是她。”而是刘熙婉。 对方愣了愣,琢磨了一下,“好像确实……” “一等奖学金也是唐宁学姐和刘熙婉学姐。” “好像也是……” 两个人对视,一时都没说话。 对面憋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长吁短叹:“可见人还是不能太好说话……” 高校不缺做表格、拿快递的学生,最缺的是写材料的学生。好说话、出活快、质量高,三者全占的人除了被役使,似也没有别的结果。 宋上云扫了对方一眼,心想:怎么不让这些老师管好自己?不过她不敢当这个出头鸟。 前段时间,谣言闹得最沸沸扬扬的时候,系里面都在传,简韶的男友大有来头,宋上云才又想起这位很会写材料、脾气温和的学姐。 “深藏不露啊。”她没放在心上。 平戏别的没有,小老板的儿子倒是一抓一大把。当网红、傍大款都是听腻了的戏码。 “这个不一样!”室友凑过来,神秘兮兮的,“网上有照片,真的很帅。记得学工部的刘近洲吗?那个嘴碎的小子跟我学高主任接电话的模样,皮也不皱了,头也不疼了,笑容一下子就开花,腰弓得像哈巴狗!啧啧啧,‘点头哈腰’真是个好形容词啊,我第一次发现这个词这么贴切……” 那个时候宋上云偷偷去网上搜索过,然后扒到了他参加internationalconferenceonbiologicalengineeringandgenetechnology时的发言照片,穿着妥帖的西装,打着规整的温莎结。气质雅正,眉目周严。 她甚至专程爬了知网,翻到了隋恕以前以一作身份发的sci,导师张教授是通讯作者。 合上电脑,宋上云觉得这样的人好像和她们生活在两个平行世界。她们每天小心翼翼地讨好老师,为了500元的勤工助学工资和学校反复推拉,浑浑噩噩,无所成就。而他就像生活在一个完美的真空,那是她触及不到的、闪闪发光的人生。 这种弧光让人眩晕。 好像哪怕仅仅是靠近他,也会被他照亮,变成同样崭新、明亮、拥有无限明天的人。简韶是否也是如此,像飞蛾向往烛火一般,义无反顾地奔向他? 宋上云实在想不出,这样厉害的人,生活能有什么烦恼。 那一刻她羡慕极了简韶。 再看扒皮楼,她的心态就完全不同了,多少带点幸灾乐祸。听简韶的前室友郑明可说,她住宿舍时很不讲卫生,轮值日总是不见踪影,那时候估计就跟男友在校外鬼混了。 只是,谁也没料到,隋恕能亲自来电台澄清,甚至张炜如都出来说话。 最后爆料楼、校内论坛直接一块被端了。高主任以维护整修的名义全部封掉。 一切流言归于寂静,简韶在学生会的工作也恢复了正常。 宋上云想,世界上就是有人会这么好命。再大的波折都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她无法想象自己经历这样的事情会如何。 窗边,简韶埋头在电脑键盘上敲敲打打,细软的发丝别在耳后,露出一颗小巧莹润的泪珠状白玉耳坠。 小叶金鱼花在窗台,鼓出橙红的苞朵。 宋上云快步上前,唇角扬起甜甜的弧度,“姐姐,要不你把那篇寒假安全教育推文抄送给我吧,我整理成word再发给你。” 简韶从文档里抬起头,浅色的眼珠里盛满讶然与疑惑。 “我正好也没有课。”宋上云拉过椅子,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嫣然含笑,眉眼盈盈。 “我来帮你吧——” ﹉﹉ 戴着金链子的dj在台上打碟,粉红色的灯束闪在一楼泳池的波光里。 吴娉心情不虞,进了ph先上二楼右拐蹦了一会儿夜迪,十五分钟来了三波人来搭讪。 定睛一瞧,鞋拔子似的长脸,模样还是眼神乱飞的高中生。鼓点与尖叫里,吴娉默默叹口气,ph的帅哥真是一年比一年少了,ot又都是老大哥不好玩。 她伸出拇指和食指,在胸口前比了个“八”,懒得跟他废话:“转8888,跟你走。” 小男生像是头一次碰到这种女人一样,一脸的不可置信。吴娉立马在音乐声里口齿不清地骂:“不懂规矩装什么大人混圈啊——” 她最烦这种人,要么就是想白嫖,要么就是讨价还价、问东问西。要你报三围,报身高体重,报来报去还没个准话。 这个圈子的女生不都相似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看过了照片还要问这么多,一看就不常玩。 这个时候,她便念起邵文津的好了。他除了嘴上不积德,其他时候都事少钱多。吴娉去寺庙拍流水线打卡照时,都会替他虔诚地给佛祖磕个头。 “如来佛祖,耶稣上帝,拜托让邵文津多有钱几年,最好再多给我点钱——” 吴娉越想越伤心、生气,指着鞋拔子脸破口大骂。音乐声太大,别人也只当他们在调情。直到cindy挤进舞动的人群里,将她艰难地扯到卡座—— “小吴姐!可找到你了!”她的声音很尖,又有几分嘶哑,带着点地方口音。 吴娉的骨架已经十分纤瘦了,而身旁的女生比她还要干瘦,像是皱巴巴的黄豆粒。她抬起下颚,两只铜铃般的眼睛上覆了厚厚的眼影和亮片,在魔球灯里闪着鬼魅般的暗光。 这样娇媚的妆容却并未把她衬得多么明亮,反而像枯槁的画皮干尸,透着诡异的无生命感。 如果庄纬在这里,一定能惊愕地认出,cindy的脸与孙章清有着诡异的相似。 吴娉大笑着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她的身体有些不适应的僵硬,但是仍旧体贴地扶住吴娉。 “妹妹啊,你姐姐我,要没钱花喽!” 女人将吴娉端起的酒杯夺下。虽然不理解她说的话的意思,但是仍极为认真、诚恳地说:“不会的,小吴姐,我的钱都给你花。” 她的唇抿成一道刻板的直:“我什么都不懂,是你教我化妆,带我上酒局,教我怎么和男人相处——” 吴娉咯咯笑起来,搂着她喝一口酒,温柔而暧昧地吹了吹她的耳朵,“没用的,你姐我这下子算栽了。” cindy不理解,“发生什么了?” 吴娉注视着酒杯里澄红的液体,缓缓道:“我常跟你讲,很多人吃力不讨好,是因为和什么人相处——无论是男人还是亲人朋友,都忘记了需要七分好三分挠。你记得蚯蚓实验吗?什么都不懂的蚯蚓走迷宫,走到错误的路上会被刺一下,这时候它就懂了,不该这样走。所以,你做一个满分的好人,别人就想踩着你的底线,令你步步妥协。你在关键时候挠他一下,他反而会明白,不能这样对你。” “是的,”cindy说,“所以我也按你教的,偶尔往前进一步,试探着踩他们的底线。” “我踩到了,”吴娉目光沉下来,斟酌着话语,“但是好像踩的有些狠。” cindy看着她。 “我碰到的好像是他的禁区。”吴娉烦躁起来。 她敏锐地感知到,现在绝不是离开邵文津的最好时机。 “你需要退一步,回到他身边。或者来软的,看能不能再进一步。” 吴娉眉头紧锁,“他没有再找我,一句准话也没有,就让我走了。不过你说得对,我必须再回去,起码是暂时。” 吴娉想不出邵文津会对她做什么。 “我记得你认识coco?”吴娉突然想起。 “对的,她现在转做欢场了。” 欢场顾名思义,需要唱歌跳舞。 “她是不是跟过马越鹿?”吴娉灵光一闪。 cindy会意,“马越鹿经常和人在流河上包船开趴,那我们想办法先去那个局。” “我还想找算命先生,邵文津常找的那个。”吴娉死马当活马医。 cindy将信将疑,“小吴姐,这玩意真管用吗?” 吴娉拍拍她的肩,“你来这儿时间短,大概不知道。钱来的不明不白的人,最怕钱不明不白地走。你看着吧,他们最信这个——” ﹉ 感谢星河滚烫、之杳、gdfh、安妮、a1008611o、但余色、去趣、匿名用户、矜白的珠珠。 疯女人 天黑下来,如同打盹时睫毛扫下的一块四四方方的阴影。 北方的寒天总带着颗粒化后干燥的灰白,大抵有水的地方要更润、更朦胧,一切像颠倒在水里。河道是蓝色的血管,初现的月也薄如宣纸,沉在无尽的灰蓝色的冷湿里,似乎马上便要融化。 简韶混在三两成群的学生中,穿过天梯下的洞式走廊去食堂。因为没有同伴,所以在黢黑中也不需要做一丝表情。 宋上云本想拉她一起吃饭,未曾想被室友扯走。简韶也松口气,她希望下班后的时间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很多个类似的黄昏,她背着沉重的帆布袋,在欢笑的同学的裹挟里,从教学楼走出。 天际沉着漫长的黑红色的长线,人群像退潮般迅速地消散。 走就像来的时候一样,在昏黑的、冰冷的小道前行,如同走一条巨型鲸鱼的肠道。 狭逼,缺氧般的窒息。 被吞没的错觉是庞大无边的黑暗给予孑然独行的她的亘久的孤独,玄虚、恍惚、飘渺。 食堂正中挤着刚下了家教课的唐宁与刘熙婉,她们一边吃饭,一边背一本考研单词。 简韶避开她们,在角落的空桌里吃了些东西,然后顺着银杏路走回小楼,在清水墙外的报刊亭顺手买了份报纸。 回到家,才好像从麻木的状态中剥离过来。她动了动冻僵的眼珠,捂着手呵口气。 立钟在摆动,滴滴答答。过于沉寂的黑,比坟墓还要安静。 很显然,隋恕并没有回来。 不过她还是如往常般喊了一声:“我回来啦!” 故意放大了一点声音,偌大的房屋也传来微弱的回音,好像有人在回应她。 肚子里的小东西在这时候敲了她一下,简韶讶异地垂头,又心虚地移开。因为那件事……总觉得心里怪怪的。 不过她还是决心用平常的态度对待它。简韶故意把冷冰冰的手放在肚子上,“凉不凉!” 它立马给出了回应,肚脐热得要烫起来,简韶露出回来后第一个笑,轻拍它一下,“好了,逗你玩呢。” 她像一座重新启动的机器,换鞋,清洗面部与双手,换上家居的棉质长裙,在壁炉旁的沙发坐下,随意地翻报纸。 壁炉的火苗跃动着,简韶漫无边际地跟它聊天:“你认识字吗?啊,忘了你还是宝宝呢……不过没关系,以后可以慢慢学哦……” 好像也不用学。 她突然想起庄纬那番话,不由地抿了抿嘴唇。 余光里是一整版的人物报道,专访的是褚州市公安局局长文庆孔。简韶垂眼望去,上面写着文局长在任期间,一改局里怠政的恶习,采取警署轮岗,严打黑恶势力,并且力排众议取消了城管大队。 她情不自禁地想叫好,以前路过菜市场时,总是目睹这类人掀老人的菜摊子。刚想喊小东西一起看,话未出口,简韶发现好像还没法称呼它。 想给它取个名字的念头再度浮上心头。 其实取名并不难,麻烦的是——她该如何同隋恕说。 况且,她存了无法说出口的私心,她希望小东西能跟她姓,也算是它曾经生长于她体内的纪念。 简韶缓缓抚摸着肚子,目光不自觉地变得柔和。真难想象,她居然也慢慢适应了这个奇怪的生物体和她共存在一个身体内。她居然也开始习惯和它聊天、和它玩耍。 简韶发现,她甚至开始惧怕它离开她。 手指蜷紧,她不敢再往下想。 坐在沙发里,看一会儿报纸,学会儿英语,隋恕还是没有回来。 简韶怕明早起来,隋恕又早早离开了,便上楼从衣柜底下翻出一条毛毯,盖在身上,倚在沙发上等他。 夜色深沉,她不知不觉伏在沙发上睡了。 半夜起了风,贴着窗棂低低地哭嚎,像徘徊不去的怨灵。简韶在睡梦中感觉肚子疼,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有一只女人的手,正隔着毯子温柔地抚摸她。 这只手白得透明,青紫色的血管纹路清晰,腕上压着沉甸甸的宽口镯子。 简韶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借着细弱的月光,能看到一道模糊的影贴着她坐着。淡淡的香水味扑来,夹着极不规则的呼吸声。 简韶听到她低低笑了一声,“你回来了。” 寒毛顿竖,简韶强忍着,一声不吭。 胳膊被人拍了两下,动作还算温和。 “回来就好,多在家里坐坐,看看你种的牡丹,已经那么红了。” 冬天哪来的牡丹?简韶猜测,她的神志大概并不算清醒。不过没有酒气,难道是服用了药物? 女人自顾自地念叨,像是陷在极遥远的回忆里。简韶怕刺激她,只是装睡。 “你以前总是很忙……”她说,“上午去汇报基层考察的结果,下午整理他们的讲话稿,发给各部门讨论,晚上还要加班,翻来覆去地修改。你可能不记得,你一次也没有去托儿所接过我,我跟着二姨长到七岁才回到你们身边。” 她自嘲般地一笑,“呵,你真傻——只有你才会认为出新思想是必要的……可是起草这些东西,能成功的哪里都是些文采好的?只有你,也只有你,雪茄一支支地抽,败了身子。你真傻啊,除了妈和我会掉眼泪,谁又能心疼你呢?” 简韶缩在毛毯里,不敢吱声。 “你记得86年的9月份吗?多么炎热的九月啊,你们每天出稿,左派那帮人也比着赛似的加班、出情况简报。呵……” 她忽而极其温柔而诡异地笑了几声,俯下身子讲:“你以为你们在拔河,但是啊没有纵容,哪来的拔河?代表了民意与正义的人才最容易被人忌惮,你说说,对不对啊?你看,你们失败,是不是必然?” 简韶恨不得捂住耳朵,她一点都不想听这些隐私。 “可是稿子是炸弹——”女人的情绪激动起来,揪住毯子,差点要整个扯掉。简韶拉紧另一端,生怕自己完全暴露在她的视线下。 她的嘴巴扭曲成诡异的畸形,语速像点了炮仗。 “稿子的分量不敢轻了,也不能重了!你怕讲话者不满意,又怕写重了盖过了上头。无数双眼睛盯着这些方块字!等着揪小辫子,等着玩文字狱的那一套。你为什么——你为什么总是抓着你的新思想不放?你为什么就不能多为家人考虑一点呢?” 最后的几句如同崩掉的琴弦——她破了音。 简韶的心跳的飞快,她现在算是彻底听出了她在讲什么。简韶透过毛毯的缝隙,飞快地扫着四周,计算着突然冲出去的概率有多大。她的手往身下摸索,慢慢抓住了手机。 女人忽而开始痛哭起来。呜呜咽咽,夹在断断续续的风里,有几分阴渗可怖。 “你被他们骗了——哈哈哈,”她猛地笑起来,脸上却满是泪,“你是他们的茅,又被他们折断。哈哈哈,你们谁都没有真正弄懂他的意思,所以你们都输了!” 她陷入了狂乱的歇斯底里。 “可是你为什么要夺走我的儿子?!”女人骤然掐住简韶的胳膊,声嘶力竭地大吼,“我唯一的儿子!你却想让他继承你的思想、你的观念、你的痛苦、你的志向!你为什么——要让我唯一的儿子,走上和你一样的不归路?!” 冰雹般的泪珠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彻底扭曲的脸庞因为充血而涨紫,似乎下一秒就要彻底炸裂开来。 恐惧在这一刻攀升至顶峰,简韶抓准时机,将腿侧在女人的小腿肚旁用力一别,同时双手一推—— 趁着女人倒向一旁的沙发,简韶抓起手机就往楼上跑。慌乱里不小心按亮手电筒快捷键,骤然亮起的光束扫在女人的脸上—— 那是隋恕的母亲。 美丽的,优雅的,庄严的。 扭曲的,疯狂的,绝望的。 电光石火间,简韶想起,上次去造型室,造型师提到过隋母最近心情不是很好。顾不得再想别的,简韶捂着肚子,边跑边按了隋恕的电话。 这通电话几乎是一秒便被接起。简韶压抑的情绪瞬间崩溃,她边跑边喊:“救我!你妈妈要掐死我!” 身后的女人将一旁的瓷器摆件一股脑地扫到地上,噼里啪啦的混乱里,她哭喊着朝简韶的方向追去,像一个丢了儿子的可怜母亲:“把我的儿子还给我!求你了,放过他!” 嗡嗡的耳鸣里,隋恕的声音像唯一的救星,沉在风声里。 “进二楼第二间客房。” 简韶按照他的指示跌跌撞撞冲进去。 “别慌,锁门。”电话里传来他的提醒,还有车辆飞驰的声音。 楼梯咚咚咚地响,是女人尖叫着爬楼。 “衣柜可以从内部锁上,如果你担心,拿下最右边的西服,口袋里有一张电子卡。”隋恕的声音沉静。 简韶手忙脚乱地摸索,“找到了!” “挂衣架上绘着十颗五星,贴在左数第二个。衣柜后面有一个小储物间。” 与此同时,隋恕的车辆进入马南里。他对着电话说:“不必害怕,我马上就到。” 别害怕 红雪松衣柜里整齐地挂着一排衬衣和西装,角落里有一只小束口袋,里面是吸湿除味用的茶叶。 简韶蜷缩在隋恕的衣服里,衣摆扫在脸上,就像他的手摩挲过她的脸庞,带来微妙的震颤感。 此时已是深冬,她的脊背却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简韶咬着嘴唇,强忍着继续后退的本能,死死盯着衣柜中间的缝隙。 刚刚她用电子卡刷开衣柜的内壁,狭小的空间仅容一人进入。里面有一个内置进墙壁的书架,一些卷轴、信件、账本与文件袋置于其上。 简韶的手哆嗦一下,赶忙关上。 “嘭!” 巨大的响声让简韶的身体条件反射地颤抖,手肘撞到柜子,疼得她倒吸冷气。 “哐!哐!哐!”打不开房门的女人抄起了一只矮凳,一下一下抡在门上。 她每砸一下,简韶便不受控制地抖一下。氧气以血液流失的速度从她的身体里消退,她不受控制地觉得,矮凳不是砸在门上,而是砸向她的肚子。 小腹隐隐地发坠,简韶抱紧肚子,绝望地想拨打报警电话,仅剩的理智让她控制住了自己。 女人一边砸一边隔着门嘶吼:“你为什么不能像别人一样?!你为什么不能上行下效,做一个老老实实的人?你看看别人——你看看他们,上级强调什么,他们就扩大强调什么。他们不喜欢什么,就把什么办的一团糟,或者拖着不办!别人都可以,为什么就你不行?” 她大声地质问:“为什么就你不行?” 像是被勾起了伤心事,女人嚎啕大哭:“我只是想让我的儿子安安稳稳地生活……我想让他健康、快乐,远离所有的漩涡——我只是想让他活着,我有什么错?” 女人抱着怀中的凳子,就像抱着死去的婴儿,她呆呆地说:“我的小恕,在我肚子里总是很乖的小孩,是我身上落下的一块肉……你没有怀过孕,你不知道他在我肚子里多么听话、多么乖巧,你不知道这种孕育的心情。” 简韶垂着头,捂着肚子。 “你们只会抢走他——”她咯咯笑,“你们没有孕育过他,却把他从我手里夺走。我好恨你!”她尖叫起来,将手里的凳子狠狠摔向门板,咚!“我好恨你!” 混乱的脚步声从木质楼梯上传来,简韶在黑暗中听到琐碎的说话声,“太太,您冷静些……” 矮凳掉在地毯上,似乎有几位护工控制住女人。“放开我!我是正厅级干部,你们没有权力随便抓我!我要向组织申诉——” 隋恕站在楼梯角,在阴影里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的狼藉。 医生有条不紊地打开药箱、戴上医用乳胶手套,拆开一包一次性注射器,取出镇静剂,以眼神询问隋恕。 男人点了点头。 针头扎进药瓶,抽起一管透明药剂。女人却突然不挣扎,直直地看向隋恕的方向。 月光没有落到的地方,隋恕的身体完全浸没于此。 “小恕——”她竟然认出他来。所有人纷纷停止动作,只听她问一声:“没去上学吗?” 昏暗的光线,辨不清他的表情。隋恕说:“没有的,母亲,已经放学了。” “放学了啊……”女人陷入沉思,“妈妈给你做些吃的吧。” 说着,她就要往楼下走。 “我吃过了,周姨给我做过了,”隋恕说,“明天有剪彩宴,需要您出席,您忘记了?” “出席——”她下意识挺直了腰背,整理好表情,不细看的话,似乎还如往常一般端整、严肃。 “是的,您需要致辞,秘书已经送来讲话稿,就在书房里。” “好,”她点点头,“记者可联系好?” “拟邀请名单已呈送秘书处办公室审核。” “请注意,做好稿件审查工作。很多问题,不一定要记者来反映。为什么每一次,我们的组织内部就反映不上来?思想上的一般化过于泛滥,下一次学习会,邀请去年的敬业模范冯老先生为大家做汇报。” “好的,明白。” 下达完重要指示,她习惯性地留一半给下面人琢磨。 这时候有心的人就知道开始搜集模范的资料,摘写为心得在学习会上大谈特谈。女人满意地点点头,在众人簇拥下向下走。 路过隋恕时,她似乎又重新认出了自己的儿子,叮嘱道:“问题的解决办法有多种,你伯父隋正勋的做法不一定为最佳。我不为改革担忧,只恐改革者无法善终。你切莫受他影响太深。” 隋恕敛目颔首。 大概是因为癔症发作,神智仍混乱着。她忘记了儿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任她发号施令的少年,她控制不住耳提面命。 “做事情,不能只谈思想,要亲自走上街头,听一听百姓怎么说。混改的事情,你们总说是走回头路、是公私合营的卷土重来,我倒持有保留意见,”她忍不住敲打他,“新消息三四则,已由资料室整编付印,你取来看看,给我交一份心得。” “好的。”隋恕应一声。 母子二人擦身而过。 隋恕越过医生和护工,向着简韶所在的房间走去。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吧嗒,灯照进来。 简韶紧闭着眼睛,缩成一团。隋恕母亲的语气总让她不受控制地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从正经大学毕业,却整日高谈阔论、无所作为,以至于需要靠妻子养活的男人。 他正常的时候是个好父亲,会接送她上下学,给她洗衣服、削苹果。他癫狂的时候会从凌晨一点骂到四点,然后抽出拖把棍子抽她,因为她只得了文明学生的奖状,没有拿到更高一层次的三好学生。 他太想她成功了,好像这样就能洗刷他的不成功。 混乱的无尽昏黑的夜晚,简韶分不清外面砸门、叫骂、发疯的女人是隋恕的母亲,还是她的父亲。 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无助的、只会呜咽的小时候。连逃跑都不敢,也没有地方能跑。只有眼泪是无穷无尽的,好像再怎么流都流不完。 眼泪才是比黄河还要长的河。 不必触碰眼睛,脸上已经是湿黏的一片。颤抖的、屈辱的、痛苦的泪水,全部都是她不可回首的往日,藏在无尽的黑暗里,溃散、腐烂。 就躲在这里——因为这里足够坚固、安全,她不想出去,永远也不想。 衣柜之外,皮鞋声停了下来。隋恕停在柜门前,静静站了一会儿。 月光静谧地流泻,皎洁、皓白。 简韶一动也没有动。 死寂的缄默里,他似乎已然读懂这种无声的对峙。窗帘摇着模模糊糊的树干的影,薄纸般的月儿就挂在枝头。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真是一个月淡星稀的夜晚。 窗台上没有花……隋恕回过神,这不是简韶的房间,也没有她细心料理的花束。 他一边想,一边在柜子前慢慢地坐下来。 黑暗的环境让他的神经有片刻的松弛,坐下来才真正感觉到了疲劳。隋恕没有伸手拉柜门,只是用指节轻轻敲了两下。 “我回来了。”他慢慢地说。 里面的人似乎微弱地颤了一下。 隋恕的身体沉在夜色里,他笑了笑,看向窗外,“今天是圆月呢。” 两个人隔着一层薄薄的柜板,静静地听着夜风穿街过巷。他们之间好像很少有这种面对面坐着的时刻,两个人都清醒着,又不那么的清醒。 “我回来的太晚,让你受惊了,抱歉。”他的声音低低的,如往日一般。 半晌,衣柜的缝隙挤出比蚊子声还细弱的回应:“没关系……” 他道:“司机半夜给我打电话,说太太突然要来马南里——”说着,他忽而顿住,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过他还是继续说:“母亲因为外祖父去世的事情,受刺激很大,一直服用抗双相的药物。” 这时,楼下再度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大吼。简韶吓了一跳,也不由“啊”地叫了一声。 隋恕用指纹解锁衣柜,看到她蜷缩成一团的身体,以及颤抖的、满是泪水的脸庞。 黑暗中,他俯身钻进了衣柜。两个人面对面坐在狭窄的柜子里,近得能够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和幽幽的鼻息。 即使咬紧了嘴唇,细碎的呻吟仍然不受控制地漏出。 低低的叹息响在耳畔。“不要害怕,阿韶……” 头顶是他的衣服,眼前也是。 所有晦暗的往日,都如飞沙极速地消退,纷飞的烟灰迷乱了眼睛,一双有力的手臂伸向她,将她温柔地抱起。 像捞起了小时候的她。 没有遮挡的月光,全部打在湿漉漉的面颊之上。如他所说,今天是一轮圆月。简韶紧紧攥着他的衣服,泪水如漫溢的潮水,涨过胸腔,又涌出眼眶。 她再也抑制不住,在他怀里哭出声来。 隋恕抱着她,脸颊紧紧贴着她湿润的耳鬓。他太息般的声音低沉地绕在耳廓—— 别怕,阿韶。不要害怕。 ﹉ 感谢悠秦、去趣、但余色、月牙、gdfh、糕手虾仁不眨眼、安妮的珠珠。 树与藤 简韶躲在他的怀里,小声地抽泣。大抵是憋气时间久了,肩膀也哭得一耸一耸的。 隋恕抱着她,像哄小孩一样摇了摇手臂,又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黑暗的环境,让人更容易软弱。 没人哄她的话,大概掉两滴眼泪就自动停了。可是他的动作太过于温柔,所以简韶抱着他的脖子,更专心地哭了。 隋恕没有开灯。 他伸手抬起她的脸,月光下看过去。睫毛成簇地黏在一起,眼尾红通通的,嘴唇也咬得很红,有些可怜。 但是很真实,和往日并不一样。 呼吸是真实的,温热的体温是真实的,表情是真实的。这种真实和试管的刻度是不一样的,不过具体有什么不一样,他暂时还没有办法辨析清楚。 隋恕的思绪有片刻的放空。 窗外起风了,海棠树冠的影子摇曳在地板上,婆娑梦中,五里雾中。 从接到司机不明所以的电话,调集医生和护工赶来,到叫醒庄纬、交接做到一半的数据,这一晚处处是猝不及防。很多细节合理又不合理,却由不得他细想。 现在,隋恕有了仔细思索的时间,却突然什么都不想再思考。或者仅仅是这一刻,他并不想理会这些事情,只想在她身边静静地待一会儿,再待一会儿。 楼下再度传来猛烈的撞击声,椅子、柜子被一股脑儿掀翻在地上,玻璃噼里啪啦地碎掉,然后是凄厉又疯狂的痛骂声。 简韶吓的一个哆嗦,泪珠一下子从眼框摔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她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却发现隋恕的目光没有动,依旧在月光的映照下凝视着她。 他像没有听到那股动静一般地,抬手替她拭去泪珠。 “我,我——”她眼泪汪汪地想说些什么,楼下却又是剧烈的一声“砰砰”。 “啊!”她下意识缩头,泪水又涌出一大股。 有点丢人,但是控制不住身体的反应。 隋恕的脸靠近她一些,鼻尖几乎要贴到她的鼻子。他微微瞧着她红红的眼,大概也察觉出她的异常,把她抱紧了些,和声问:“害怕这种?” 简韶一边哭一边嘴硬:“我没有!” 隋恕无奈地笑,想转身给她倒点水喝,却被她搂住了脖子。 他听到她哭着问:“你呢?你是不是也很累啊?” 眼眶下泛着淡淡的青,平静地收敛着疲惫的眼睛。 在本应结束实验休息的时间里,还要赶回来收拾烂摊子,你是不是也很累啊? 隋恕的手顿了顿,在楼下持续的咚咚哐哐里抚了抚她的黑发。 “阿韶,”他慢慢唤了她一声。 “我没事的。”他说。 简韶发现,他的眼眶其实很深,没有阳光时,棕色的眼珠显出黑曜石一般的深邃的漆黑。 楼下有持续的辱骂:“我好恨你!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你吊死自己,让我的儿子,一个十几岁、还在读中学的孩子,亲眼目睹了你的死亡!我好恨你,我真的好恨你……” 简韶的身体下意识地颤抖,现在要是再听不出隋母在骂谁,那就未免太迟钝了。她恨不得堵住耳朵,不想再听隋母与魏建锡的这些恩怨。 隋恕却笑着把她抱的高了些,凑近她,“怎么这么爱哭?” 有泪水的地方,被月亮照得反出淡淡的光。他的鼻尖沾到一些她的泪,又蹭到了她的鼻尖上。 好湿,简韶头一次发现,自己的泪水怎么这么多。 哀切的夜晚,厚密的云层堆迭在天际,如隐天蔽日的山峦。母亲的哀叫也似乎低低压在着群山之下,“我的小恕!我唯一的儿子,到现在都以为……我讨厌他,不喜欢跟他讲话……我只是不认同你们——” 山峦的另一端,帘帷遮掩的暗角,隋恕俯下身,与她接吻。 团栾隐没,穹苍黯淡,暗来倏往,相掩相映。月光铺展在地上,可是天上的月却被帷幕遮住,看不到他们交迭的身影。 他们好像在背光的角落里生长到了一起,成为树与藤。 她有许多想说的话,太多太多想说但不敢说的话,全部被他吻住,好像他其实全部已经知道。 想融化掉,或者泯灭成粒粒烟尘。想就这样生长,或是直接死掉也无所谓。 ﹉﹉ 六时,天际已显出隐秘的冥冥。再过一个小时,金红色的太阳就从辽阔的河面上冉冉升起,成片的鸦群呼啦啦地掠过,使得日影近乎全遮。 一月是观鸟的好季节,芦苇荡是小嘴乌鸦和达乌里寒鸦的天下,水洼里有花脸罗纹的雁鸭和抱团取暖的黑毛骨顶鸡。 再过几个月,带着400mm的长焦镜头,便能捕捉到大苇莺、草鹭,以及白枕鹤成排地飞过头顶。 隋恕坐在书房里,对着冥冥的天际,静静地等待黎明。 小的时候,魏建锡喜欢带他去观鸟,在长长的滩涂边,他把有着长而细的尖嘴的戴胜认成啄木鸟,换得外祖哈哈大笑。 “长嘴不一定能啄木,撞到坚硬的木头,容易落下断喙的残疾。有些人也是这样外厉内荏,你要睁大眼睛,学会分辨。” 他点点头。 两个人带着8倍双筒望远镜,蹲守在芦苇丛旁的干树里,一待就是一上午。这种时候魏建锡总是特别专心,特别快乐。 褪去了年轻的滤镜,一切都像褪色的油漆,显出无边的乏味。曾经争吵也好,虚荣也罢,中年之后因为过于疲惫,而显得无悲无喜,就会不由自主地怀念起那些清晰的爱恨。 浮浮沉沉之后总是无限的下坠,像是无数次踏入同一处河流,束缚着,反复被浩大的宇宙吞噬。那么人需要被托住,被花鸟草虫、一蔬一饭托住。或者某些时候,仅仅需要被托住的感觉。 以前隋恕并不是很明白,现在他却多了些理解。 简韶在卧室睡下,累了大半夜,被子一会儿便显出均匀的起伏。他在她身边坐了许久,直到不得不离开,才起身来到书房。 近六时一刻,书房的门被敲响。秘书进来,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短发女人。 她是魏建锡师弟的学生,跟了隋母十多年,工作与生活一并照看。 她带来一个药瓶和一封信。 隋恕拿起药瓶,打开盖嗅了嗅。这是隋母每晚都吃的药,带有安眠成分。 “药被换了。”他放下瓶子,突然问:“周姨呢?” 隋母的起居,一向由住家保姆周兰淑负责。八十年代,魏建锡忙于公务,将隋母寄养在乡下,而周兰淑就是隋母的童年玩伴。周姨看护了两代人,半辈子都住在他们家中。之前他去探望母亲时,还给简韶带过周姨做的助眠精油。 电话是司机打给他的,这件事本身就不合理。 秘书的目光落到那封信上,面色露出隐隐的犹豫。 青白的天光抑在高塔之后,四野里还是喑哑的昏昏。她垂下眼,道:“人去了,一个时辰前。” 隋恕坐在扶手椅里,没有表情,也没有动。 秘书有些不忍,宽慰他:“我去的时候,她已经整理好物品,身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没气了。只留了封遗书,想来也是愧对您。” 隋恕问:“母亲怎样了?” “用了药,睡了一会儿。”秘书说。 隋恕点了点头,复道:“在她醒来之前,从家里搬张办公桌过去,放上报纸和文件。白瓷杯拿带盖的那只,桌牌不要摆反了。” “您放心。” “再叮嘱护工,不要唤隋太太,喊魏领导。” “我明白的。” 其实,只要能让他的母亲一直“做官”,她如何也能保持着不疯。隋恕笑了笑,眼里却没有多少笑意。 她小的时候,魏建锡正是得势之时。一朝失势,人走茶凉,她过于看中权力也并不奇怪。 朝阳已经升起了,在窗外散着朦胧的晕影。隋恕道:“晚上过来的医生护工都辛苦了,还有经办这件事的所有人,每人额外支2000元辛苦费,走我的私账。不必再告诉母亲。” 昏暗里,他的思绪陷入极为遥远的过去,母亲和他一向有诸多分歧,无论是思想还是工作方法。 十年前,平城举办国际排球友谊赛,时任人民体育馆馆长的孙老亲自接待了他们。开赛时间是傍晚,瓢泼大雨,座无虚席,但场后的打扫工作却要持续到半夜。孙老即刻从他们身边离开,调集百辆出租车,由馆里付钱,将参与清洁的工作人员稳稳送回家。 他对母亲说:“行动是最好的爱岗敬业教育。”胜过她开一百场学习会,请一百位敬业模范。只不过她向来不以为然。 收拢思绪,隋恕接着对秘书交代:“将周姨的工资与丧葬金一并支付给她的儿子,其他事情,不必再提。” 顿了顿,他说:“这些事情都劳你费心。别人办,我不放心。” 秘书闻言垂下眼,只道不敢。 隋恕笑了笑。 破晓的朝阳溶在晨雾中,又一个新的黎明到来了。他没有去拆桌上的那封信,任其体面地躺在那里,就像让周姨体面地离去。 心得 简韶一口气睡到九点多,双层双帘拉得严严实实,分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 肿着两只桃子似的眼睛向下走,大厅窗明几净,留声机、石山子,包括墙上的水墨挂画,全都井然有序。好像晚上的种种皆为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简韶生出几分恍惚。 隋恕坐在扶手椅里看杂志,英文的,印着一堆细胞图谱,生涩难懂。看到她走过来,他便停了手中的事,细细端详她的脸。 简韶立马用手捂住眼睛。 “吃了饭,再睡一会儿。”他的声音和缓。 “没用的,”简韶语气沮丧,“我睡不醒的话就会变成单眼皮,再补觉也变不回来。”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 简韶从指缝看过去,发现隋恕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视线倒是还专注地注视着她。 “单眼皮也很好看。”他说。 简韶的面颊顿时有些烫,不过还是没有放下手。“可是我感觉双眼皮的时候眼睛更大更好看些……” 隋恕似乎并不能够完全理解这种审美。 简韶脑袋乱糟糟的,觉得自己经过昨晚的事情,似乎有些口无遮拦了。 这时隋恕突然问:“那有什么办法能让单眼皮变成双眼皮吗?” 虚心请教的态度,就好像在问a试剂和b试剂有什么不同。 “用双眼皮贴可以撑起来……” 他的表情再度变得困惑。 简韶回想起之前在平大门口和张炜如的匆匆一面,她穿的简单、利落,没戴饰品,也没有化妆。但整个人依旧很美,透着自信的气场。简韶有些羡慕,如果她也能像她一样,完全不在乎单眼皮还是双眼皮就好了。 隋恕却仿佛终于想到妥帖的解决办法一般,从扶手椅里起身。 他取出钥匙,从库房里拿出一只皮箱。 “这是什么?”简韶好奇地凑上去。 密码核验成功,皮箱打开,金灿灿的光闪晕简韶的眼,居然是一根根刻着编码的金条——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见到一箱子金条。原来电视剧上写的都是真的吗? 隋恕却愣了愣,垂头检查箱子的标签,原来是拿错了箱子。他合上,又取出一只更大些的。 简韶做好了心理准备,在他开箱子的一刻,屏住呼吸望过去—— 居然只是一些黑色的丝绒长盒,就是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简韶正好奇着,却见隋恕抬起眼望着她。见她还在愣神,隋恕伸出手,绅士地示意她来拆。 “找一找,看有没有你需要的。”他简单地说。 两个人坐在厚厚的地毯上,身旁散着一堆敞开的盒子。简韶拆,他就在一旁看。每一个盒子里面的东西都不一样,就像在拆盲盒,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是什么。 简韶拿起一个小方盒,在耳朵旁摇了摇,没听到动静。隋恕道:“估计是固定住了。” 打开系在外面的扣子,一对透亮的宝石耳坠蓝得像猫眼睛,幽幽地凝视着她。简韶瞬间屏住了呼吸。 “喔!好漂亮!”简韶忍不住惊呼。每一个切面都闪着晶莹的光,一看就极符合刘萱梦的审美,甚至比刘萱梦上次说的那种钴蓝尖晶还漂亮。 隋恕看着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点点头,把盒子递给她,示意她包起来。 “喜欢就拿走。” “这么贵重,我也没有什么戴的场合……” “小东西而已。” 另一个盒子有些长,简韶好奇地打开,里面是一个滚轮,手柄和轮子都是玉质的。 “这是做什么用的?”隋恕问。 简韶拿着在脸上滚两下,凉丝丝的,“应该是按摩脸的吧?哈哈,好像宫里娘娘们用的那种哦。” 套着袋子的小盒里是一块从劝业场买的海鸥牌手表,再大一些的盒子里面拆出一只象牙雕花镜奁,和她现在桌上用的那个镜奁有些相似。 “里面应该还有东西,你翻翻。” 简韶拉开,在里面翻出一只珐琅彩胭脂盒,花卉纹瓜式,精致小巧,有点像上世纪的舶来品。除了这个里面还有些类似的化妆品,都带着浓浓的中西合璧的风情。 简韶突然想到了什么,问:“这个镜奁好眼熟,也是舶来品吗?” “清末贡品,不过没到皇帝手上就被分了。一共是四只,剩下两只在博物馆里。” 简韶想起自己每次赶时间,都刷地拉开、啪地关上,忍不住手抖一下,心虚地扣上盒盖。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简韶记起今天上午十点四十还有节大学生心理健康课。虽然是水课,但是要点名算考勤分。 “坏了,我得去上课。”简韶匆匆忙忙就要爬起来,却被隋恕拉住,“帮你请了假。” 简韶有些不明所以,被隋恕拉着坐下,继续拆盲盒。小山般的盒子几乎要将他们淹没,里面甚至还有一副猛犸的多米诺骨牌,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不知道又是哪儿来的文玩。 她搁在地毯上,摆了一小圈。隋恕见她玩的不亦乐乎,便取来公文纸,在她旁边的小几上边看她玩,边写东西。 简韶凑过去,长长的头发垂下来扫到了他的脖子,有些痒。 他捉住她的手,“别闹。”又稍稍使了些劲,将她带到面前来。 简韶坐到了他的腿上。 她瞬间老老实实,不敢再随便动了。 隋恕看到她乖下来,笑着顺了顺她的头发,“既然不想玩了,那就来陪我写心得。” 简韶惊讶地扭了一下身子,蹭到他的大腿,头顶传来闷哼声。 她的脸红了红,不过没忘了问:“学校要你们写心得吗?” “不是的。”他拧转墨水瓶,给老式钢笔汲了些墨。简韶这才注意到稿纸上有一小行题目,里面有两个字:混改。 她的身子不由地向后一仰,不小心抵到硬邦邦的方形腰带扣,有些疼。 腰部被一只手圈住,隋恕用手指帮她揉了揉撞到的地方。 “以后不戴这条了。”他保证。 这话有些奇怪,好像他们下次还要这样似的。简韶趴在他怀里,红着脸一动也没动。 隋恕拍了拍她的头,低低笑了声。 窗檐之外,路过几辆观光的马拉车。红色的小篷缠着一圈绢花,棕马踱着步子,走两步便喷口气,不耐烦地甩着尾巴。马车很快被后面的人力三轮超过。 隋恕用镇纸压住纸页,一手抱着她,一手刷刷地写起字来。 天朗气清,八窗玲珑。钢笔的笔尖与纸页摩擦,发出细细的沙沙声,十分悦耳。 人心似乎也浸在这融融的日光里,重新变得平整、明净。这样安宁而无所事事的时刻似乎是极其少有的,两个人消磨时光,什么都不做好像也无所谓。 窗台上落下圆头圆脑的麻雀,三只并排着,耸着灰白的绒羽瞅它们。这三只不怕人,明显是被附近的住户喂胖了。 简韶趴了一会儿,听到叽叽喳喳的鸟叫,便掀起眼睫瞧。它们扑着翅膀走两圈,又飞远。 余光里,隋恕已经在纸上写了一大段。他的字是端正的柳体,微敛笔锋,仍带几分劲道。 除了隋母,还有谁能让隋恕写心得?只是她没想到,隋恕真的会写。 简韶定睛瞧过去,不看不知道,一看前两段全是司海齐语录。只不过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字又极漂亮,倒很有唬人的架势。 简韶不知道,原来他还会看像会议语录这样的东西。 “你记性真好。”简韶不由地感慨。她们写宣传稿的时候也是翻找这些会议原文,只不过没有人会专门记诵。 隋恕边写边应一声,“他们写东西都有一个行文套路,了解了核心点便不难记住。” 简韶不由地想起隋母说的,出新思想是次要的,这类文体的重点在于让人无把柄可抓,且平衡好各方关系。 会议精神写的大了是过誉,写的满了易得罪观点对立方的领导,写的缺损又容易引来讲话者的不满。如若无法摸清各方的关系,这可真是件苦差事。 可是事情的本身在于,思想高地好比狙击手的制高点,为兵家必争之地。而每一次出文件,自可看出本局博弈的结果。 简韶趴在他怀里,磨磨蹭蹭地帮他把固定领子的扣子系好,又趴在几案上,看了一会儿他手上的腕表。 顺着腕骨看去,他的血管是浅浅的青蓝色,手臂上盘亘着筋骨,被表带束缚着。 他没写几个字,她便扭来扭去,很不安生。隋恕抬起圈住她的手,移向她的臀部轻拍了一下,“好了,你来写一会儿。” 简韶被唬住,老实地趴在小几上,等他写完。 躲来躲去,还是不可避免地看到他写的内容。只见隋恕在众多溢美混改之词的末尾写:犹记当日公私合营,私营不再,四马分肥。今日混改,恐某些人会走“没有短缺就制造短缺”之道路,人为创造交易壁垒,以攫取贿赂。大食堂固然好,仍需警惕某些实施中的问题…… 混改是白新波牵头炮制出来的东西,颇有些在经济下行时期恢复计划调控的意味。怎么看,都不是隋正勋占上风。 趴了一会儿,困意便涌上心头。简韶眯睡过去,甚至忘了问他今天怎么没去实验室。 日光落在她的面颊,甚至能看到细小的绒毛。她睡着的时候也不自觉地微蹙着眉,好像有诸多忧郁。 隋恕停下笔,静静地看了会儿她的睡颜。 冬日的天空是灰白色的颗粒,呈现失真的无机质。他到底是短暂地拦住了她去学校。 名字 “我说你是有病吧——” 电话一接通,便听到邵文津在另一头骂骂咧咧。 隋恕这几天都忙着陪简韶玩,带她去坐游轮、逛美术馆,又见了几个朋友,一并去蒂芙尼的答谢晚宴蹭翻糖蛋糕吃。简韶在一众参宴的明星里还看到了她前室友郑明可的偶像,那个长相清纯的新晋小花林采恩。 真人比荧幕上更有冲击力,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林采恩似乎朝她这里看了一眼。这大概就是郑明可常说的“姐姐看到我了”的幻觉吧。 邵文津给隋恕打电话的时候,正逢两个人在露台上喂麻雀。 隋恕甫一接起便把手机拿的离耳膜远一些,但仍挡不住邵文津的大嗓门:“你人为什么不在实验室?!你知不知道我今天要去取中期报告?” 隋恕面不改色,“腿长在你的身上,我怎么能知道它要去哪儿?” 被噎了一句,邵文津气憋,“那我过两天再去拿,你们最好已经准备好了,韩先生要看。” 他带了些敲打的意味。 “你取便是。”隋恕洒一把鸟食,不甚在意。 简韶手痒,想戳麻雀的绒羽,还没靠近,它便扑棱飞走了。 隋恕把鸟食放在她手心,张开手,几只大胆的又盘旋着飞回来。 “不是,我说你是有病吧?”邵文津还是没忍住,面露怀疑,“你们天天在家关起门来捯饬什么杀伤性武器呢?难道你觉得有人要害她?别草木皆兵……既然你俩都没事,我说我要带简韶妹妹去哈尔滨滑雪,你为什么拦着?” “你自己没有女朋友吗?”隋恕反问。 邵文津无语。 “我准备投一家滑雪度假村,跟我一块去玩玩呗。”他道。 “你又不是地产公司,投什么滑雪度假村?”隋恕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冬日的寒风凛冽,每说一句话,都呵出团团的白气。 “虽说国内的大型滑雪场都是地产公司来投,低价拿地、销售住宅来补贴雪场。不过我们这次的雪场索道所有权与经营权是分开的,初期成本并不算高,”邵文津一本正经地解释,“滑雪道的集流面修了截水沟,蓄水池也安装了拦污沉沙设施和防蒸发设施,最大程度实现水资源利用,是不是不错?” 他总有许多投钱的理由。他早年还给一个大学生的奇思妙想投过20万,对方对他讲,理发很无聊,可以在全市美发店的理发椅前内置一块平板,再联系广告公司插入广告,循环播放。 麻雀落在隋恕的身边,叽叽喳喳。如果邵文津哪天脱富返贫,隋恕一定不会稀奇。 “你挺坐的住哈。”电话另一端突然冒出来一句话。“白新波和戴行沛都快骑在你伯父头上拉屎了,你在家里红袖添香夜读书。”邵文津习惯性地阴阳。 上次的新闻事件实打实恶心了对方一次,白新波很快拉起混改的大旗,予以猛烈的反击。 “不到六月的大选,一切未见分晓。”隋恕心平气和。 “听说昨夜老白去了一趟医院,”邵文津啧啧,“精神科。” “你的消息很灵通。” “可不是嘛,上次钊淙和老婆打架,精神病复发进了医科大附属医院我也是知道的,”邵文津很得意,“我还知道老白马上要去上海——” 隋恕的手顿一下。简韶起身,示意他自己要去拿个喂鸟的食盆,隋恕颔首。 上海从40年代起便是必争之地。往下面跑、贯彻自己的思想,直接面对面领导,管他“文件风”刮向哪一边。 白新波递信,收到批示:“意见很好,我完全赞成”、“同意海齐同志的意见”。可是隋正勋递信,也是非常好。看来他属实是坐不住了。 褐顶的树麻雀一跳一跳,围在了他的身边。五六年除四害,可使这些小东西遭了罪。农民们背着火枪下地,歇晌的时候就打麻雀,使得麻雀几近灭绝。 隋恕把剩下的鸟食一并洒下,轻轻地笑了笑。 简韶顺着楼梯下去,拐角处的比利时彩色玻璃漏下光怪陆离的蝴蝶光,在深棕色惨澹的楼道里,显出教堂一般的肃穆与神秘。 她在平城见过许多这样的玫瑰花窗,用彩玻璃拼成一整块彩绘,天光滤过之时如血红色的火焰。 像回到上世纪一般,迷乱、虚幻。 她在窗边站了会儿,复如重新清醒过来似的,去房间取东西。 离开前,镜子里一闪而过她的身影。简韶犹豫了,她其实还在斟酌如何与隋恕说取名字的事情。 这件事表面上来看似乎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命名”在学术界本就是极为敏感的问题。 从根本上讲,q0113与她之间的关系只是那一纸合同。但是从感情上讲,她没有办法划清心中的那道界限。这大概就是为什么许多孕母总是会与主顾产生争夺小孩的矛盾。 简韶抱住肚子,镜子里面的她也缓缓地抬手抱住肚子。平静的表情出现裂痕,她想,她还是想给它取名,哪怕只能她自己叫。 简韶在椅子上坐下来,并拢手指,拍两下小腹,“还在睡觉吗?” 前几天有白大褂给她做胎心监护,胎动微弱,吓得她以为是宫内缺氧,手忙脚乱地重测,结果只是小东西在睡觉……简韶哭笑不得。 这次简韶提前拍拍它,跟它商量,“我想给你取个名字,你觉得好就动一下,不好就动两下。” 肚皮被讨好般地蹭了一下,它好像从来没有反对过她的决定。 简韶想了想,说:“你跟我姓吧?”反正它看上去也不怎么喜欢隋恕。 肚子翻滚起来,如愉悦的海波。简韶找了一张纸,一笔一画地写上“简祈”两个字,“叫你小祈好不好?祈祷的祈,首字母也是q……” 虽然听起来有点像“小气”,但是也毫无违和感,它就是有点像小气鬼,每天也只会蹭着她撒娇。 简韶一点都没法把这个小东西和隋恕口中的“完美人类”联系在一起。 “小祈……”简韶试探性地喊它一声。 肚子被顶了顶。 她笑起来,“小祈!” 肚子里转了转。 “小祈——”她的笑在脸上放大。从现在开始,再也不必是“它”,而是变成“他”了,直到身后传来熟悉的男声,将她一切的喜悦凝固—— 隋恕不知何时从露台过来,他站在门边,问:“你在跟谁说话?” 脊背有些僵。 即便外面全是叽叽喳喳的鸟叫,简韶仍感到空气的凝滞。她缓缓转过身,只见隋恕的目光落在她的腹部。 他那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到。 “我……”喉咙有些哑,简韶尽量用平常的口吻说:“我无聊的时候,喜欢跟他讲会儿闲话。” 隋恕的眼眸里展露出一丝兴味,他走上前,俯身注视着她腹部。简韶强忍着捂住的冲动,僵硬地坐在椅子里。 隋恕看了她一眼,蹲在她的身前,好像只是一位普通的新手父亲一般,隔着针织裙抚摸了一下她平坦的腹部。 “hello.”他简单打了个招呼。 简祈在她的肚子里,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俯视的角度,简韶微微伸手,便能触到他的耳廓。他手腕上的金属表带压在她身上,泛着淡淡的凉。而她也是如此地做了—— 简韶用手抚住隋恕的脸,他的目光短暂地被捧离她的腹部,两个人四目相接。 棕色的眼膜,涌动着灰淡的雾。背光的视角里看不到任何倒影。 “他可能睡着了……”简韶有些紧张。 隋恕凝视着她,忽而伸手,握住了她抚在他脸上的手。这个姿势有些暧昧、缠蜷,她的肚子忽而激烈地踢动了起来。 简韶本能地抽回手,捂住了肚子。 隋恕的目光落下,“它睡醒了。” 日光静谧,隋恕帮她倒一杯热水。“你是它的孕育者,理应享有为它命名的权利。” 简韶抬头。 “只要你喜欢。”他说。 小广场 隋恕重新恢复了早出晚归的作息。 简韶本以为隋恕会对她和小祈交流的事情有所反应,但是一切意外的风平浪静,除了他专门安排了一位司机每天接送她上下学。 小伙子年纪不算大,皮肤黝黑,戴着一块七芯伞绳编织的求生手表,说话办事都带着浓浓的军人的气质,仰头时,会从颈套里露出一道狰狞的长疤。 简韶觉得没有什么必要,“还是我自己搭地铁吧。” 隋恕跟她交底:“翟先生是退役的反恐尖兵,接受过systema格斗训练。他的祖父与我的祖父曾同在一座山头插队。他跟着你,我比较放心。” 翟毅向隋恕身后的简韶敬了个礼,过于郑重了,弄得她有些不好意思。 翟毅的配车是一辆帕萨特,十分低调,夹在平戏门口一众豪车里并不显眼。因着离宿那次的前车之鉴,隋恕专门留意了这个细节,以免学校里再有什么风言风语。 简韶坐上翟毅的车,光秃秃的行道树急速后退。 翟毅从后视镜扫一眼他的雇主,白色的羽绒服,里面是一条几乎到脚踝的浅杏色长裙,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看上去十分安静。 “简小姐,您冷吗?我打开暖风吧。”他主动搭话。 简韶抬起脸,“我没事的。”她打量着翟毅的背影,试探性地说:“到学校的路我走了挺多遍了,平日里也没有什么异常。” 翟毅打着方向盘,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之前他接的工作一般都是保护企业家,或者是做会议安全顾问。 “大概是隋先生太关心您了吧。”他说。 简韶想起隋母的事情,或许是这样吧。 翟毅很快将简韶送抵学校。上午她有一门公共课,上课前习惯性地去了趟学生会办公室,一推门,里面竟全是开会的领导。 简韶的步子顿住。 屋里众人立马噤声,马导突然起身,将她喊进来:“简韶,过来吧,关上门。”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走过去,马导向其他领导介绍:“这是学生会媒宣部负责人简韶,今年大三,公众号、抖音等平台都是他们部门运营。” 简韶虽疑惑着,仍礼貌地鞠躬,问了声好。 “我看不如这件事就由简韶办,这个学生很有分寸,我一向很放心。”马导看了看在座的领导,又将视线停在简韶的脸上。 这种神色简韶很熟悉,他每次想让她做些麻烦的事情时,总是会露出这样无限信赖的表情。 大一刚进大学时,在一众能说会唱、在军训休息时跳韩舞的学生中,她内敛的性格并不露尖。是马导发现了她,在一摞稿纸中拿出她写的那份心得,对其他老师说,这个学生真不错,是个写材料的好苗子。 马导在图书馆找到看小说的她,带着她去见学生会的负责人。“这个学生没问题。”他笃定地说。 此后她总是记着这份好,哪怕他总是让她给自己的女儿写观后感、演讲稿,画手抄报、做剪辑。 母亲说,人与人之间的好是互相交换。即便她不做,也有的是学生愿意抢着做。 她知道的。 她怎么不知道呢? “是的,”带过她的学生会的老师也发言,“我觉得是可以的。” 只见马导撕了一张便签纸,看了眼手表,刷刷写下了宿舍号和几个名字。 “现在是八点,你按照我给你写的宿舍号,一间间去找这些学生,请他们去食堂四楼的贵宾厅吃早饭。” 简韶愣住了,这是什么任务? 旁边的老师叮嘱:“记好了,九点之前,人必须全部都在贵宾厅,少一个也不行。” 简韶有些不明所以,想问,却被其他老师不耐烦地打断:“照做就好,时间紧张,你抓紧办。校长和书记过一会儿就在那里等着了,你想让他们干等着?” 食堂四楼的贵宾厅与楼下不一样,这是专门招待领导和访问学者的地方,平日里大门紧闭,禁止学生通行。 马导起身:“我跟她一起去吧,有的是男生宿舍,她一个人进去不方便。” 领导颔首。 简韶只得跟上他的脚步。 马导的步子很快,一路倒没忘了跟她解释:“这几个学生对学校有点小意见,用了隔空投送,发到老师们的手机上。所以校长想找这几个同学谈一谈。” 简韶大概明白了一些。“是怕老师们去请他们,他们容易有排斥情绪吗?” 马导步履不停,叹口气:“差不多是这样吧,我们这些老师上门,说校长找他们,他们肯定吓坏了,不愿意去。其实领导也只是想找他们谈谈,把话说开了就好了。你们都是学生,学生之间互相规劝,他们也听得进去些。” 简韶点了点头。 纸条上的五位学生三位是大三生,两位是大四生,不在同个专业,有男有女。事情进展的比他们预想要顺利,八点四十左右,一行人乘领导专用直梯来到食堂四楼。 “我去!”五人里禁不住爆出一句粗口,“他娘的,够奢华的……” 马导看了他一眼,他愤愤地闭上嘴巴。 忍了忍,男生还是没忍住嘀咕:“你们他奶奶的天天在豪华平层吃自助西餐,让我们这群学生在楼下抢不上饭?不让点外卖不说,食堂还贼拉难吃,发芽的土豆让我们全宿舍拉肚子……” 大一时简韶也因为吃到发芽的土豆闹过肚子,所以这三年她再也没有在学校吃过土豆丝。 马导推了推眼镜,“同学,你导员是谁?你问问他,看看我们辅导员都在哪里吃饭?贵宾厅只有市里领导视察才开,我们平常也是不可以在这里吃的。” 男生哼一声,扭过头去。 大门从内打开,一位女老师已经等候着了。 “我们的诉求已经在文档里面写的明明白白了,只要你们保证不再——” 女老师打断他的话:“同学,书记一会儿就到,你们还没吃饭吧?先吃点东西,等他们到了再说,你看好不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五人闻言,进了餐厅。 女老师出门,带上了门。 简韶感觉不太对劲,正愣神的工夫,却见她挂上了一把锁。 楼下的小广场已聚起稀稀拉拉的学生,人数不多,非常分散。 马导再度看了眼手表,“八点五十五分。” 距离第一节课还剩五分钟。 从四楼俯瞰,简韶看到了许多熟悉的脸,有郑明可、刘熙婉,还有刘近洲,甚至还有吴娉。 3号宿舍楼紧挨着小广场,阳台玻璃上有许多双眼,小心翼翼又犹犹豫豫地窥视着。 他们窃窃私语,像是在等待什么。 简韶发着呆,尽管她不愿意去相信,但是不可控制地向着最坏的方向去猜。 肩膀被人拍了拍,僵硬地抬起脸,是一双笑眯眯的眼睛。 “去上课吧。”马导说。 “可以去上课吗?”简韶没有看他。 “为什么不可以?”他反问她。 简韶头一次没有跟他道别,僵着身子上了电梯。电梯刚运行到而层,她便逃一般地冲出金属门,奔向厕所,控制不住地呕吐了起来。 是孕吐…… 她吐了好几阵,最后几近干呕。对着冷水反复地漱口、清洗,才好像终于遏住那股恶心。 呕吐过后的肚子异样的空,她赶忙趴到窗台向下看,已经没有几个学生了。 指针指向九点十五分。 如果她没有猜错,今天九点钟本应有一场罢课,领导者正是被关在餐厅里的五位学生。 她前几天来学校很少,来也只是匆匆上一节课便离开,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学校领导也着实十分聪明,把挑头人骗来,门一锁,群龙无首,其他犹犹豫豫的学生自然也聚不齐什么风浪。 “呀,学姐!你没事吧?”宋上云吃完早餐,过来洗手,正对上简韶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 上次刘近洲帮简韶搬完行李,偷偷跟她调侃说简韶会不会怀孕了,老是扶肚子,被她无语地怼了几句离开了。 现在一看,简韶的状态确实有些奇怪。 宋上云忙掏出卫生纸递给她,“学姐,你擦擦手,是不是贫血?脸好苍白……” “你们今天要罢课?”简韶直接问。 宋上云讶异,斟酌了一下话语,道:“有几位学长学姐想带着罢课,不过大家其实挺犹豫的。” “起因是什么呢?” 宋上云看上去也颇有微词,“是实习的事情。以前学校不管学生的实习,但是今年突然说从这一级开始,由学校联系实习。起初大家很高兴,后来发现这是强制的。从这一届大四开始,所有人必须到这家公司干活,不然没有实习学分,不给发毕业证。” 她顿了顿,压低点声音:“不过我听大四的学姐回来说,这家野营机构很黑。首先实习没有工资,其次每人还要交8000块的培训费,学如何带着客户扎帐篷、野外求生之类的。不愿意交培训费的可以走,但是回学校就没有实习学分,不让毕业,这下闭环了,真恶心人。” 简韶抿了抿唇。 每年毕业季,学校也会为了就业率要挟毕业生签三方,不签不给毕业证。 “有学姐想收集证据举报,但是公司又说,做的好的学生可以转正,成为正式员工。像这种野营、素拓类的公司,长期和国际学校合作,开张吃一年,净利润非常高。每次开张都是五六十万起步。他们的正式员工包吃包住,底薪是一万三。对我们这种毕业即失业的学生来讲,已经是非常好的收入了……”宋上云叹气,“然后这位学姐就被同宿舍的室友打了小报告,学校也知道了。” 简韶沉默不语。 她总是能想起大一的新生见面会,他们这群文化课考上来的非艺体生面面相觑,尴尬地介绍自己:我不是学艺体的,我是补录进来的,我看这所学校在平城就报了…… 就业数字掩盖在考研人数里,美化过后,依然让人心凉。 他们不过是想留下。 “要是真能留下也挺好啊——”宋上云的语气里带了愤愤,“问题就在于他们其实根本不准备要人,就像春招秋招的校园双选会一样,哪有几家是真的缺人?凑数罢了。而且,在这家公司做实习生,六点半就要集合检查设备安全性。有顾客的话需要出一整天外勤,晚上还要带着做活动。月休写的是四天,实际也就两天。” “他们和政府还有合作,只要举办趣味运动会,就是实习生们去做裁判与服务。各个部门都想拿个好名次,只会对着学生骂骂咧咧,说是计时记错了……” 宋上云陆陆续续讲了许多无语的事情。 简韶沉默地听着,怔怔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小广场。阴灰的天空干燥、黯淡,如有皲裂的疮疤悄悄地腐烂。 裂璺在断开。 她想,她都做了些什么啊。 不满足 天寒,草木寥落。 枯地里有一块脱了漆的心形纪念牌,是70周年校庆时校友集体捐赠的。 无人打理,积垢扬尘,如一块被遗忘的墓碑。 简韶迟到了,但是教室里的其他人也都没有准时上课。零零散散,一会儿进来几个,佝着身子做贼般溜到后排的座位。 讲台上是一位打着领带的老教授,在他还是学生时,便在这所大学读书了。他在这里读完了本科、硕士、博士,留校任教,退休后又被反聘。平戏是他的根系,深植在黏稠而不见天日的泥沼里。 半旧的黑板泛着黄,中间微凹陷。越过教授的白鬓,上面用粉笔写着力透纸背的三行字。 一.取消强制实习,强烈抵制以培训费的形式诈骗学生钱财。 二.补发实习工资,依据劳动法补发加班补偿金。 三.校方与公司向全体学生公开道歉。 这是学生摸黑写上的。刚刚来的路上,简韶看到有的任课老师赶紧叫人擦掉。 老先生翻开书,开始讲课。他不用ppt也不念ppt,举着一根粉笔能写四块黑板。 他没有擦掉那三行字。 板书绕在三行诉求旁边,密密麻麻是端秀的行楷,将不算漂亮的青涩字迹包裹住。 教室的最后,有一只正对着讲台和黑板的高清红外摄像头,去年刚刚安装。 摄像头下,是一排睡觉的学生。 下课铃响起,教授放下粉笔,站在变成白色的黑板前面,对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个躬。 他有些谢顶,所以在学生中的绰号是“老聪明”,因为“聪明绝顶”。每个班都设有监督课堂内容的信息员,所以这个外号领导们私底下都知道。 翻得发黄的课本夹在西装下,他沉默地离开了教室。 简韶看着他的背影,什么也说不出来。 宣传旗子在风里摇动,夏消防,冬用电,每个季节各有重点。她不必看也知道旗子上写了哪些口号,一个普通高校,每年的任务翻来覆去左不过是这些,抄来改去,换汤不换药。成排的学生从展板下走过,清一色黑白灰的长款羽绒服,像高低起伏的乌云,浓暗、迷蒙。 简韶夹在这一片阴淡的暗色调里,烈风贴着耳面割过去,风景全部呼啸着后退,模糊成道道流线。 一切平常地进行着。上课,下课,抢饭,工作,值班;写稿,开会,审核,转发,点赞。所有人三缄其口,像演一部心知肚明的默剧。尘垢秕糠,敝屣物耳。 在办公室里,她碰到了抱着一摞文件的何明行。他推推眼镜,笑得很和气:“我记得前几年学校向市里推优,你每年都报名参选了。” 见简韶不说话,他暗示她:“我看今年很有希望。” 简韶看了他一眼。 何明行和校领导关系极佳,消息灵通,能从他口里说出来的,基本上都是八九不离十的东西。他决心卖她个人情,提点道:“处分通知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你是做宣传的,自然不必我多说,不过各个大群、小群、表白墙、微博、朋友圈,也是时候多留条心——” 随时举报,随时查处。 何明行是脾气温和的会长,在学生中有威信,也有口碑。上次她越过何明行做主关闭了吴娉的裸照帖,他也什么都没说。 何明行从铁柜里取了文件,转身准备离开。 简韶还是没忍住,喊了他一声:“会长——” 他的脚步顿了顿。 “你也是大四学生。”她说。 他没有回头,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却不容反驳,“我也是平戏的学生。” 他体面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 晚上翟毅来接她时,明显发觉她情绪不高,便把暖风调得热一些,主动与她讲起执行任务时的趣事。 “……比如我们平常看电视剧呢,就会很跳戏的。警察逮人时,拿枪近距离指着别人的头,很霸气对吧?其实这是智商buff,因为对于受过训练的人来说,这等于是把枪送给他。只要掌握简单的擒拿术,夺枪非常容易……” 简韶倚着靠背,礼貌地应声:“原来是这样的。” “是的呀——”翟毅得到回应,起劲地讲了许多,“您想学的话,我可以教您。” 他顿了顿,想起来什么似的,“其实隋先生枪法也不错。” 简韶掀起眼皮,有些茫然。 “可以说很不错,”翟毅开玩笑,“那个时候他来做调研,还记录了我的肌体数值。可惜一个人通过训练再强大,也不能刀枪不入。那个时候他问我,想不想让肌体变成现在的十倍。” 他咧嘴,露出一排白牙,“我当然想喽,不过这也不太可能……” 翟毅通过后视镜瞥了简韶一眼,她明显已经被分散了注意力。他放下心来,把她稳稳地送回了洋楼。 寂静的小楼,空无一人。她独自坐在黑暗里,听着钟表滴滴答答地走着。 隋恕并没有回来。 她其实很想见他,很想听一听他的声音,和他说些话。就像那个晚上被他从柜子里温柔地抱起时一样,她开始依赖于这样的安抚,就像头疼患者对阿司匹林有了上瘾性。 她拨弄着象牙雕花镜奁,神情怔忡。她发觉自己开始习惯他这些天的陪伴,好像他们可以永远这样关起门来,不问任何事物。 她开始不满足。 真贪心啊,简韶审视自己。 可是好像只有在他身边,她才像剥离泥沼的一缕水雾,重新平整,重新轻盈,重新明亮。 为了这重新透亮的一刻,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宁愿泯灭。 手机收到一条信息,是宋上云小心翼翼地试探:“姐姐,学校会处分他们几个吗?” 她合上手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下一条消息紧接着发过来:“白天说的那些,也都是听别人讲的,我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 简韶回复:“我明白的。” 夜色下沉着,凝结成冰冷的月霜。简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浑浑噩噩地睡了,却又再度惊醒。 梦中是无数张熟悉的脸庞,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问着同一句话: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汗水踏湿了睡裙。当年隋平怀辗转反侧的心情,如今在这彻骨生寒的夜晚,她也终于体会得清晰。 霰弹枪 简韶开始在学校加班。 罢课事件虽说被学校以雷霆手段压下,但有些东西就像火种,埋在死灰里随时都会复燃。 书记的年龄卡在提干的关头,最不希望这件事在教委的眼皮子底下办馊,但是学生却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据学校了解,他们私下在搞联名信,甚至暗中争取到部分德高望重的老教授的支持。 教学老师与行政老师一向称不上是一条心。前者处处受后者限制,还有非升即走的压力,满腹牢骚。后者也嫌行政岗无人才补贴、也无科研补贴,事多钱少,极为不满。再者,做研究的人没有经费,有经费的人不做研究;想搞科研必须先做官,做官了又没时间搞科研,仍是死局。 中午,学工处的中层带着几位小年轻、提着礼盒去家属楼拜访,吃了一鼻子灰。 灰溜溜地走下楼,一行人看到防盗窗上贴上了一张旧报纸,上面是用毛笔写的三行诘问: 欠发的教师工资,何时补发?! 私扣的科研补贴,何时填上?! 强卖的实习课程,何时退还?! 简韶拎着礼盒,在朔风里冷眼看着带头的领导懊恼地抹头发、跺脚、往绿化带里吐痰。 别人只大致地知晓,部分高校发工资困难。不过常年经办各种事项的简韶很清楚,今年整个上半年,学校只会在年前发一次工资,年后开学再发一次。其他月份的钱需要等到9月,新生一来,收上学费,再拖拖拉拉、选择性地填窟窿。 政府没钱,学校也没钱。钱去哪里了,谁也不知道。 招生处已经制定好扩招计划,把被因就业率常年过低而红牌取缔的英语专业再开起来,这次换成对外汉教的名头,向上申报。 礼盒系着妃红的飘带,在风中微微颤动着。拎着礼盒的学生跟在灰溜溜的领导的后面,向着学校走去。 校门口刻着校名的石碑静静伫立,简韶路过,几乎能看到今年的夏天,拉着笨重行李箱的18岁的孩子们,手握一纸录取通知书,穿过这道门,带着无数关于大城市的绮丽的梦,像她当年一样。可是这个专业本来就不是为了圆梦的。 课程不是为了学生而开设,是为了老师有课时费拿。人其实也不是凭着手脚打拼生存,是靠着一个个泡沫似的美梦活下去的。 ﹉﹉ 午休的时间,简韶没有睡觉,只是寻了个无人的角落,对着窗外萧条的草木,翻看《吃蜘蛛的人》。 杂草里立着几株瘦骨嶙峋的玉兰,几根撑架护着,根系灌了封冻水。单调的严冬,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景色。等开了春,枝上冒了白玉兰,这里便热闹一阵。转而入秋后,工人们便围着树施基肥、剪交叉枝、涂抹莱恩坪安愈美。四季轮转,年复一年。 这已经是她的第三个冬天。 人心沉浸在景物、浸泡在书籍,才会在强大而不可抵御的外力的碾压下,磨得短暂的心平气和。除了这短暂的方寸之景,她并没有什么能留下。 旧的梦总是与新的梦相连,镜中花,海里月。 通过这本书,她揣测着隋平怀的经历,红小兵、地主狗崽子、思想积极分子、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青、超生游击队员……他也有过许多光荣,和封建社会决裂光荣、和祖辈地主阶级决裂光荣、下乡改造世界观光荣、喂猪劈柴光荣…… 她并不能分清哪个才是他,就像置身其中的人也无法分辨自己的面容。如今的她也并不明白自己每天都在做什么,哪些是值得的,哪些又是徒劳无益。 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场迷蒙的雾,在她完全认清之前,便已经深陷泥沼之中,难以自拔。 只有无限的虚无盘亘在心头。 人若有过于强烈的爱与恨,那也未必不是一种乐趣。谎言戳破,梦境破灭,人死如灯灭,万念俱成灰。 她多么地理解他,一次又一次。 学生会组织了一场聚餐,聚餐是假,要求学生密切地“关注”身边同学、室友的社交动态是真。简韶并不稀奇,只是专心吃饭,甚至称得上心平气和。 这些天,她并不想待在学校。压抑的氛围蔓延在每个角落里,大量的小道消息混在各类文件里,头昏脑涨。但是她也同样畏惧着回到那个空无一人的洋楼。 隋恕一反常态得多日未归,她隐隐地猜到,大概是出事了。 或许她早就应该多想一层,隋母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回到洋楼发疯呢?她癫狂地在家中伤人,最直接有危险的,便是简韶。 简韶坐着翟毅的车回了小楼。 她留了一盏灯,就像往常那样。 ﹉ 西郊,大娄山。 隋恕的车在盘山公路弛行,电子钟随着车辆的剧烈转动闪烁着摇摆不定的迷光。 这是平城郊区最险峻的一座山,坐落在平城与安岭的交界,满目都是层迭的松树连成的黑影。落落盘踞虽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风。 后视镜里,未化的雪堆积在枯槁的树根边。公路上荒无人烟,一片空旷寂寥。 他的车最终停在了一栋布满铁丝网的灰色小厂楼前。 隋恕坐在车里,水洼泛起暗黑的光。弥视之处,厂楼的窗口极为狭小,如一座废弃的碉堡。 一柄霰弹枪隔着车玻璃,抵住他的太阳穴。 隋恕缓缓熄了火,关闭了车灯。 对峙 碎瓦颓垣,承重柱沉寂地耸峙。阴影中的钢铁楼梯架锈迹斑斑,水泥地中央,一张破敝的木方桌横立其间。 邵文津和一个国字脸男人对坐在木桌两侧,一盏煞白的防爆灯悬在两人头顶。门外阴风怒号,鬼气凛凛。 隋恕徐步踏入,保镖揣着枪立在承重柱后。桌角的女人打了个哆嗦,抬眼飞快地偷瞟了他一眼,又垂下头。 “文书记。”隋恕停下脚步,幽白的灯光刷在他冷峻的侧脸上,使另一半脸显出黝黯的阴影来。 排风扇缓慢扇动,扇页状的阴影在几人间无声流转。 文庆孔脸上的横肉挤成邃密的疤痕,他扬了扬唇角,因为赘肉过多,有些皮笑肉不笑。“隋公子,记得你小时候来我家,才有我的八角桌那么高,那时候我还带你去报刊亭买《国家地理》呢——” 摇曳的扇页里,他的眼睑浮肿着耸拉而下,细密的眼角纹满布,浮出怀念的神色。 文庆孔是白新波的嫡系,在白新波还没做上中央委员的位子时便跟着他。今年6月,司海齐的任职便到期了,白新波是他一早便中意的接班人。如若白新波能在换届中顺利当选,文庆孔调回中央、成为下一任委员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隋恕的视线扫过两个承重柱后的保镖,在二层的铁架后还有一名狙击手。 “那个时候我还没这么老,还没这么不中用。” 文庆孔砸吧嘴,敞开的领口乱七八糟,毫无往日在电视上仪表堂堂的模样。 “你不该来平城的。”隋恕道。 文庆孔笑着重复了一句,“不来?” 他摇摇头,显出一些语重心长:“小隋啊,你也知道伯伯我,给白委员长卖了一辈子的命。他给太子党干过多少活,其中怎么也得有我出力的三分之一。他跟你伯父斗了多久,我就跟你伯父斗了多久。现在,他想要我的命,你说——我该不该来?” “文书记,你不怕我把你直接送给白委员长?或者交给总理,这样更轻松容易些。”隋恕道。 文庆孔嗤笑了一阵,倚向了靠背,两只细眼斜眄,牢牢锁着隋恕。 铅白的光煞煞打在他鼓囊囊的额头。文庆孔叼起一根烟,哼声:“隋公子,你看看这个吧。” 他睨旁边没什么存在感的长发女人。 女人瑟缩一下,低眉顺眼,从包里取出平板,为他播放了一段视频。 如果简韶在这里,便能认出这是那天在蒂芙尼答谢晚宴上见到的小花林采恩。 邵文津低低咒骂了一句,换了个坐姿。 视频中很快传来各种淫词浪语,时而是女人埋在邵文津的腿间,时而是邵文津抓着女人的脚踝用力地挺动下体。白花花的肌肤,混乱的灯光,以及特殊的拍摄角度…… 原来邵文津没去找吴娉的这些天,是跑去睡小明星去了。 邵文津憋屈地看着自己的avi被当众处刑,虽然他平素没有忌口,群趴是常有的事。但是被女人偷拍了还要让隋恕来领人,他的自尊心怎么也受不了。 隋恕扫了一眼,目色没有什么波动。棕色的眼膜淡淡地对向文庆孔:“就凭这个?” 听到这句,邵文津忍不住想跳起来怼他。虽知隋恕应当如此回应,但是他还是咬牙切齿。这不是往他伤口上撒盐嘛? 谁能想到作陪的小花旦是文庆孔捧起来的,更不知道她带着微型摄像机。想到这,邵文津又忍不住剜了女人一眼。 文庆孔也笑:“隋公子,这不算什么,但是也够咱们邵少爷喝一壶的,不是吗?” “说吧,你要什么?” “啪!啪——”文庆孔拍手,“爽快,那我就直说,我要借用q0113。” “帮你杀人?”隋恕面无表情。 文庆孔站起身,皮笑肉不笑,“何必这样说呢?q0113,不就是一个绝世无双的兵器吗?” 排风扇吱呀吱呀地转,文庆孔的脸皮显出几分狰狞来。 “那要让你失望了,它并没有完全成功。”隋恕的声音冷冰冰,没有一丝温度,“根据我掌握的情况来看,它的自我意识,完全强于我们为它设定的数据。” “你们可以给它植入芯片,”文庆孔走近隋恕,循循善诱,“这对你来说并不难,不是吗?” 隋恕淡淡望他一眼,“文书记,这对你来讲,并没有什么用处。” 文庆孔的眉毛高高挑起,每一块肉都在吼叫着他的疑惑和不满。他吐一口烟圈,一只手在空中狠狠地点着,像当年的竞选演讲时一样激情四射、斗志昂扬。 “隋公子,怎么没用?我们是双赢——不,三赢!我,靠q0113保全自己。而您,总理先生,少了一个强劲的敌人。” 他把手指转向邵文津,大笑,“还有我们的邵小少爷!保全了清名。” 文庆孔凑近隋恕,“你也不想邵家是整风运动的第一刀吧?” 邵文津瞥一眼他,没有出声。 “你要用q0113杀了他。”隋恕说。 文庆孔哼声:“是又怎样?他不让我活,谁也别想活!” “你还想用q0113全身而退,”隋恕盯着他,“借道蒙古,还是泰国?” 被看穿了,文庆孔也并不心虚。 “那是因为书记你——手里的护照已经全都用不了,”隋恕笑了笑,“所以你只能借助非正常出境的手段,而q0113,一个能抵御核武器的完美杀器,胜过一整支全副武装的雇佣军。” 文庆孔愣一下,冷笑:“我劝你别跟我耍花样。你不过是个娃娃,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 “你没必要用q0113走到如此绝路,有的时候干掉一个人没必要脏了自己的手。”隋恕平静地规劝他。 文庆孔冷哼:“我跟了白委员长半辈子,他想要我死,我不得不死。不说别的,你伯父和他斗了这么多年,也未见占了几次上风。即便我捏着他贪污腐化的证据又怎样?天下的官谁不贪?这点东西就能扳倒他,那是痴人说梦。” 隋恕轻笑,“有一个地方,你送上去,所有人都不会给他什么后路,并且能为你提供政治避难。” 邵文津掀起眼皮。 “我的护照都用不了,谈什么政治避难?”文庆孔并不信任他,“除非——” “我送你走。”隋恕注视着他。 防爆灯无声地亮在他们中间,代替了言语,有如无声的对峙。 林采恩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她万分后悔,答应文庆孔仙人跳邵文津。但是不答应,她也没什么出路,文庆孔早把她捏得死死的了。他完了,她也逃不了牢狱之灾,更别说她刚刚有起色的演艺生涯。 文庆孔久久地盯着隋恕,这张脸庞平静得让他咬牙切齿。 最终,他移开目光,抽了一口烟。 邵文津的心落下来。 “你真狠。”文庆孔由衷地讽刺。 “让我成为老白最大的爆雷,呵,你们坐享其成。”他笑了笑,像在笑话自己聪明半生,到头来为他人做了嫁衣。 隋恕并不想和他费口舌,挪开几步。 电光石火间,颓丧的中年人猛地暴起,抽出手枪,“砰砰砰”接连三枪,将两个保镖与狙击手全部干掉。 “啊!”女人吓得捂住了耳朵往邵文津怀里躲,却被他一把推开。 文庆孔收了枪,转向隋恕,“走吧,不然他们的人就快来了。” 隋恕漠然望他一眼,不置可否。 文庆孔的余光瞥到瑟瑟发抖的林采恩,准备再度掏出家伙。 谁料摸爬滚打多年的女人反应极为迅速,一把躲到隋恕的身后,跪在地上扯住他的西装裤角痛哭:“先生您救救我!” 文庆孔从俯视的角度,能看到她故意露出的乳沟,“贱人!” 隋恕望向邵文津,给他打了个手势,“带上她。” “哈?”邵文津瞪眼。林采恩也愣住,她还没展开表演,这事就成了? 文庆孔面色扭曲,“你是不是想——” 隋恕却已抽出脚,向外走去。 文庆孔的目光快要将他沉峻的背影盯穿。 他啐一口,又笑一声。脸部呈现出亡命之徒特有的破釜沉舟与凶狠—— “隋恕,咱们走着瞧。” 番外1:被吞噬的男朋友 简韶和隋恕是相亲认识的普通情侣,为了应付双方父母的催婚,两个人一拍即合,过着相敬如宾的同居生活。 这个世界里,简韶是一名大厂社畜,为了提早退休,不准备结婚,也不准备要小孩。而隋恕是颇受学生尊敬的副教授,除了没有任何结婚欲望,其他的一切都完美符合主流社会对精英人士的幻想。 不过最近,她的男朋友似乎有点奇怪。往常,他总是天黑才回家,夹着黑色的公文包,斯文而冷淡地向她颔首致意,然后客客气气地关上门,在书房里备课到凌晨。 简韶也一直很满意这种状态,能找到这样有正经职业、礼貌干净、克己守礼、还可以cover掉房租的好室友,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可是这几天,他不仅每天早早回家,还反常地出现在她的屋子里,坐在她的床上,看着她工作。 简韶诧异地看着坐在碎花床单上的男人,薄薄的白衬衫,黑色的西装裤,大腿露出浅浅的衬衫夹的痕迹,还有点性感。只是一本正经的表情,怎么看都和她的小床不太搭。 她知道学校里有很多女学生都喜欢他,之前隋恕象征性地去公司接过她一次,也有不少同事暗戳戳地打听他是谁。所以简韶一开始就觉得这种人和自己是两个世界,也没想和他有什么发展。 现在她自然也不会神经兮兮地认为,他突然对自己有了兴趣。 简韶露出打工同款礼貌微笑:“隋先生,您看这么晚了,一直在我这里,也不是很方便——” 她委婉地送客。 往常两个人生活在同个屋檐下,除了双方父母来查岗时需要演一下恩爱情侣,其他时候两个人都没多少交流。她是敏感的性格,隋恕也是敏锐的人,两个人都不用多说什么,就能猜到如何不让对方讨厌。所以两个人都是彼此的最佳“假情侣”对象。 但是这次隋恕却好似听不懂似的,依旧坐在那里。看向她的目光下移到她动来动去的嘴巴,一时没有眨眼。 简韶想,不会是她的嘴巴上沾了东西吧?还是口红粘在牙上了? 她的眼神飘向一旁的镜子,发现脸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干坐了半小时。 简韶喜欢什么事都在心里憋着,被老板骂、被同事阴,她都不会告诉别人。可是现在和隋恕干巴巴的相对,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要不,你先回去?”话一出口,习惯性的商量语气。 简韶欲哭无泪,社畜dna深刻骨髓,一时半会还改不回来。 对面的男人却渐渐浮出疑惑的神色,像是并没有理解她的意思。 “我要休息了。”简韶斩钉截铁,难得不委婉一次。 男人闻言,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然后倒在她的床上,乖乖地给自己盖上了被子。 简韶:…… 倒也不必如此反客为主。 简韶指着自己的床,跟他讲道理:“隋先生,您看,这——是我的床,而隔壁,才是你的床。” “咱们的合同写的清清楚楚,非父母查岗期,互相尊重,互不打扰,你不会是想违约吧?”简韶有些生气了。 如果不是看隋恕这个人十分正直,不会像一些奇葩男人一样借机骚扰,她也不会选择和他同居。 好像是察觉她生气了,“隋恕”呆呆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从床上起来,想继续坐在床上还有些犹豫。大概是她产生了幻觉,居然觉得他很委屈。 简韶嘴角抽搐。 “好了,走吧——”简韶拉开门。 男人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简韶关门、插锁,一气呵成。 直到睡觉,她还是没想明白隋恕这是怎么了。 真是见鬼的一天!最可恨的是明天还是周一! ﹉ 第二天,简韶在公司工作一整天,顾不上找隋恕问清楚。 晚上回到家,化妆桌上放着两份礼物,拆开看,一个盒子里是护颈u型枕,另一个里面是一条宝格丽项链。 简韶的嘴角再度抽搐。怎么说,隋恕还挺懂社畜的。 她大概明白,他是在向她赔罪。 简韶把u型枕套在脖子上,试了试项链。然后打开电脑,继续改方案。 其实她也是很大度的人,这次就原谅他了。 一觉睡醒,简韶没有看到隋恕,他大概是早去上班了吧,她睡眼惺忪地给自己冲咖啡。 咖啡机启动了,咖啡杯不见了。 简韶无语住了,她明明昨晚还用了杯子,怎么今天早上就不见了? 因为赶着上班,她也没想那么多。可是后续的几天,又发生了奇怪的事情。比如她的发带断了,本来准备有空了缝两针继续用,结果不翼而飞。再比如她收拾了一袋不用的废化妆品,准备垃圾分类一下再丢进回收站,谁想也不见了。 简韶无语地打电话给隋恕吐槽:“隋先生,咱们家附近是不是有奇怪的流浪汉出没啊?怎么连我放门口的垃圾也偷啊?” 电话另一头沉默良久,甚至传来了其他老师的敲门声。 隋恕道:“你丢了什么,我给你买新的。” “啊真的吗?其实不用的,都是些小东西……”简韶推辞。 隔日,她便收快递收到手酸,sales发来一堆乱七八糟的丝巾、配饰、化妆品,同时给她打电话,说算上之前购买的皮具已经买够了额度,可以配货本季最热门的那款包了。 简韶皮笑肉不笑:“不需要,谢谢。” 挂断电话,简韶打开本地的二手网,开始研究把这些全卖了,是不是就能早几年辞职退休。 ﹉ 隋恕面无表情地洗了洗手,拿出药剂,给自己手指上的伤口上药。 白色的实验服包裹住他劲瘦的腰腹和修长的腿部,领口露出领带的暗纹,压在金色的领带钉之下。 几天前,他在改造老师发现的古生物细胞时不小心割破了手指,本以为伤口会感染恶化,谁曾想比恶化还糟糕。这种细胞顺着伤口侵入了他的身体,他的体内,自此多了一个寄生物。 q十分狡猾,在最开始的几天,他并没有注意。直到他发现自己无意识地坐在简韶的房间,痴迷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他才惊觉,q已经能够完全操控他的身体。 他能感受到,它对简韶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几乎是在进入家门、看到她坐在那里梳头发的一瞬间,他的下体便完全兴奋地勃起—— 隋恕的表情瞬间冷下来。 他在发情,准确地说,是它在发情。 三十二年的人生里,隋恕从未对任何一个具体的女人产生过生理冲动。哪怕总是有许多人向他表达好感,试图取悦他,但是他并不能理解这种无聊的举动。他不需要取悦别人,更不需要别人取悦他。 但是身下强烈的滚烫却无法忽视,每一块肌肉都紧紧绷起,全身都好像灼烧起来,他不受控制地凝视她,看她露在睡裙外的脚踝和白皙的小腿。 裙子是漂亮的v领,带一点纯白的小飞袖。她的胸口有一颗痣,掩在领口里,随着梳头发的动作若隐若现。 因为对他过于信任,所以简韶并没有什么防备,甚至还像往日一样友好地跟他打招呼。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浅浅的月牙。隋恕想,她一定不知道眼前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怀着卑劣地欲望,正对着她裸露的肌肤无礼地发情。 真是道德败坏啊。 更糟糕的是,比起q,他知道得要更多。因为他真实地触碰过她,知道她的手腕多么柔软,发丝像雏鸟的绒毛。在他决心要和她成为合约情侣前,便已经对她的一切做过详细的调查。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开心时是什么表情、有心事时又是怎样的肢体动作,她的衣服尺码、忌口、星座、朋友、经历……他全都了如指掌。他比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她,所以他的性幻想也就更加地逼真。 如果他握住她的手腕,她会不会讶异地睁大湿漉漉的眼睛呢?如果他抚摸她水润润的红唇,像最无耻的男人一样花言巧语地哄骗着她纳入他的卑劣,她会无力抵抗地掉眼泪吗?其实她掉眼泪也很漂亮,像一串透明的水做的珍珠。他也一定会用手指压住她的嘴唇,然后俯身将她的呻吟吃在口中——她只需要张开身体,完完全全,只对他一个人敞开、臣服。 然后强烈的愤怒与嫉妒猛地在两个灵魂共用的身体里冲击。 他笑了一下,是q在嫉妒。 隋恕按照往常的惯例若无其事地向简韶问候,慢条斯理地向着房间走去,尽管血液与热流一股股向着小腹冲去—— q让他难以控制自己的身体,他自然也可以让q看不到简韶。 番外1:被吞噬的男朋友(2+3) 2. q的报复来的也很快。隋恕再次有自己独立的意识之时,已经能非常熟练地给sa发消息,要本季最热的那款联名包了。 自动感应水龙头淌出热水,隋恕面无表情地洗手,和镜子中的自己对视。 一想起q趁着他没有身体控制权时干的好事,他额头上的青筋就忍不住一跳一跳。 角落的盒子里不出意外又出现了简韶丢掉的东西,是q偷偷捡回来的。见鬼,用他的身体去翻垃圾,真是要命…… 隋恕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你真是一个小偷。” 一个寄生于他的体内,只敢借用他的身份去接近简韶的——不可见光的小偷。如果简韶知道它是个什么东西,一定会吓跑吧? 他笑了笑。 在这个世界里,隋母并没有从政,也没有经受魏建锡入狱、自缢等一系列的重创,只是一个醉心于养鸟、逗鱼的富贵闲人。一生顺遂的魏女士在这个世界上碰过的唯一的壁,就是自己儿子的婚事问题。 “其实你喜欢男人妈妈也支持的……”魏女士很受挫,“不必瞒着妈妈!” 隋恕:…… 后来发现儿子火速有了女朋友,魏女士非常满意。她结束自己的环球旅行,为了让他们尽早结婚,甚至提前对简韶做了婚前背调。 不背调不知道,一背调吓了一跳。魏女士立马call自己正在上班的儿子:“中午十二点半,咖啡厅老位置,我们谈一谈。” 魏女士被宠了几十年,隋恕对她的性子一向很了解。他无奈地更换了常服向外走,半路碰到了带着硕士生的张炜如,两人简单地打了个招呼。 张炜如现在是平大最年轻的硕导了,前途无量。其实魏女士也想过要撮合他们,只不过两个人都觉得除了世俗意义上的幸福,人生还有更值得追求的东西。所以魏女士也只能无奈放弃。 隋恕来到咖啡厅,看到母亲眉头紧皱。 魏女士开门见山:“你知不知道小简之前的恋爱史?” 隋恕要了杯不加糖的咖啡,淡淡看了母亲一眼:“这是她的个人隐私。” 魏女士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根据背调,她和之前的几位男友分手,都是因为不愿意结婚。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她其实是不婚族!” 隋恕不置可否。 “你们立马分手!”魏女士严肃地下了通牒。 如果他和简韶分手,q不知道会失控到什么地步。在解决q之前,他绝对不能离开简韶。 隋恕让步:“我会跟她结婚的。” 魏女士惊讶,随后斩钉截铁:“人家不会跟你结婚,快刀斩乱麻,抓紧分手!” “我非她不娶。”隋恕十分坚决。 魏女士受到一万点惊吓。 惊吓过后还有一点感动,难得听到儿子说出这种话,魏女士一时间有些感慨。她一直觉得,隋恕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别的小孩想要什么总是写在脸上,很容易猜到。可是他从小到大却仿佛什么都不在意,即便作为母亲,她也很难猜到,他到底想要什么。 “好好好,结婚好啊——”魏女士百感交集,“抓紧办,我明天就给简韶妈妈打电话!给多少彩礼合适呢?三金还没置办……其实我还觉得马南里那套房子太旧了,你们要不换套大点的。哎对了,我有个同学在verawang做经理,你俩抓紧去曼哈顿她那儿定婚纱……” 隋恕:…… 魏女士紧锣密鼓地筹备着订婚、结婚、摆酒,而简韶这边,根据她的细致观察、仔细思考,终于琢磨出一个结论:她的男朋友之所以一直不结婚,大概是有点不便外道的毛病在身上。 比如他忽冷忽热,前几天还是疏离客气,后几天就开着车去公司楼下接她,给她带中午的便当。 “哇,我最喜欢的那家店!”简韶工作了一上午很累,骤然看到喜欢的食物,特别开心,“哎?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家?” 男人看着她,学着她的语气重复了一句:“喜欢。” 简韶眨眨眼睛,看着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脸,有些不好意思。 从来没有人用这种目光凝视过她,她的身影填满了他的眼眶,好像下一秒就溢出来。 简韶的心跳了一下,推他,“好了,我要开动啦!” 一捧花突然出现在眼帘下,简韶抬头,看到他握着一小把野花。 她一直有养花的习惯,因为频繁地搬家,所以忍痛将养了很久的几盆小花送给了房东。没有固定居所的人哪里有养花的能力呢?简韶的鼻头有点酸,“怎么突然给我送花了?” 他看了看她别在头上的花朵发圈,“漂亮,送你。” 简韶接过花,这些野花小小的,在人来人往的浩大都市里并不起眼,也没有人在意。简韶珍惜地用皮筋缠起,垂头嗅了嗅。 “真漂亮,谢谢你啊。不过我还是想让它自由自在地生长着,所以下次我们两个直接去看,不要采下来,好不好呢?” 男人不明所以,盯着她的脸,觉得她认真说话时好可爱,两颊红红的,嘴巴一动一动。反正她说什么都是对的,所以他很高兴地点了点头。 好乖,简韶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简韶发现他开始模仿她的习惯,比如鞋子的摆放方式,衣服折迭的顺序。这样的行为绝对不可能出现在隋恕身上,因为他一向是有条理的人,哪里需要模仿她。 所以简韶猜测,这个笨笨的又乖乖的“隋恕”可能是他的第二人格。 简韶偷偷地想,其实隋恕1号不回来也挺好,2号也很可爱,相处起来一点压力也没有,还可以摸摸头,或者趁着1号不知道,偷偷使唤他拿个外卖、取个快递。 隋恕在自己的身体里像一个旁观者,看着q绞尽脑汁讨简韶喜欢,甚至利用他对简韶信息了如指掌的特点,给她采了一束小花。 蠢货,怎么也得去正规花店订一束包装精美的捧花,怎么能在路边随便采呢? 但是简韶却出奇地被感动了。 隋恕一向是洞察力极为敏锐的人,他能明显地感受到,简韶对q和对他是两种状态。 他并不能精准地描述出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但是他能感受到,自己并不愉悦。 隋恕回到实验室,将抑制药剂的半成品取出,加快了研究进度。 ﹉ 某日,简韶被脾气暴躁的领导当着同事的面骂了一顿。 大概领导的通病都是如此,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成品,但是却要求你交给他一个满意的。 往常简韶都能忍下来,今天不知为什么格外伤心,坐在小花园里偷偷抹眼泪。 她掏出手机,给隋恕打电话,电话接通,另一头传来沉静克制的声线:“jane?” 是隋恕1号,不是笨笨又乖乖的2号。 简韶“啪”地关了手机,独自平复心情。 此刻的隋恕正在实验室里工作,助手敲敲玻璃,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隋恕示意无事。 他困惑地看着被挂断的手机。 冲洗干净试管,隋恕关掉水龙头。他的思绪也随着水流的静止而慢慢地清晰,他猜测,大概与q有关。 她就这么喜欢这个怪物吗? 隋恕想不出,它有什么值得她喜欢的地方。它没有身份,没有工作,没有容身之所,甚至不是一个人类。凭心而论,他实在看不出q到底有哪里比他更优秀。 他想,哪怕她突然改变了不婚的想法,想要组建一个温暖的家庭,也该找一个体面、正直、有稳定收入、能够照顾家庭的正常男人,而不是选择一个非人类怪物。 隋恕满意地点点头,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帮助简韶解决这个麻烦。毕竟他们相处以来关系一直很不错。 他和助理打了个招呼,找了一间隐蔽的实验室,取出保险箱里的药剂。 隋恕脱下实验服,对着镜子,将抑制剂注射进静脉。 计时器哒哒哒地走着,镜子中的皮肤在变鼓,像是水肿,又似乎有什么诡异的东西在里面挣扎、尖叫、分裂。 15分钟后,隋恕的身体重回平静。他松开握紧的拳头,嘴唇克制地抿成一条直线。 白托盘里空空如也,只有一滩胶状的水。 隋恕打量着这一团胶体,一时没有动作。透明的水在实验灯下却突然蠕动了起来,聚得越来越紧,越来越密,逐渐成为白乳状的不透明物。 他难以说出,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试着用注射器对准这一团诡异的胶体,无论他注射什么,q都能立马吸收。 它的皮肤就像水一样,谁都可以重塑,谁都可以伤害,可是水是永恒的。 没有人能真正让水消失,或是让水受伤。 胶体在旋转。 隋恕的思绪断开,目光汇聚到胶体正中。 那里出现一只滚圆的眼睛,看着他的那一刻,露出了极为狡猾、冰冷、厌恶的笑容。 3. q消失了,就像雨后晴天,水分蒸发,它也在他的实验室里消失不见。 虽然这个结果是隋恕所有预计方案里最坏的一种,但是也算解决掉了一个麻烦。 隋恕接替q的任务,亲自接简韶下班。其实这也并不是什么枯燥的麻烦事,他们可以聊一会儿教学生时候碰到的趣事,还可以一起去音乐餐厅看外国舞者跳弗拉明戈。只听简韶吐槽无良老板也很有意思,隋恕尽量回忆着q陪伴她时候的言行举止,希望她慢慢忘记q在的时候带给她的感觉。 直到妈妈给简韶打电话,喜气洋洋:“小韶啊,我跟亲家母见了一面,我觉得你俩下个月18号办订婚宴就很合适啊!” 简韶:!? 她硬着头皮:“啊,还是有点着急了,我们俩目前还没有这个打算呢……” 母亲在电话另一头咆哮:“你30岁了!隔壁家孙女都会跑了!” 一番拉扯,简韶挂了电话,欲哭无泪。她掀起裙子,看了看自己平坦的小腹,难以想象它会鼓起来,像一个可怕的皮球。然后一柄手术刀像切蛋糕一样,一层层划开皮肉,取出一个血淋淋的婴儿。 简韶想一想,就要晕倒了。 很害怕,打架挨一刀的话所有人都会大呼小叫,脆弱的腹部被层层割开,周围人却都觉得理所应当。 正畏惧的时候,门突然被打开。还没来得及放下衣服,便和隋恕四目相对—— 门“嘭”地被关上。 “对不起!”他急匆匆地喊。 如果简韶情绪正常,此刻就能觉察出这道声音的奇怪。但是她只匆匆拉上衣服,涨红了脸,说:“可以了,你进来吧,有什么事呢?” 男人重新敲了敲门,进来了。他的耳朵有点红。 “你哭了。”他的注意力很快转到她脸上。他紧张地想帮她擦,伸出手却想起她还没卸妆,手足无措。 “我没事。”简韶垂下目光。她想,不然还是和隋恕说清楚吧,万一他突然想结婚了,自己老拖着他也不好。 她刚抬起头,却被什么东西圈住了脖子。 “唔,这是什么?” 男人给她戴上了一串透明的项链,和之前那条赔罪的宝格丽项链迭在一起。他想把宝格丽解下来,但是不会接扣子,又怕弄伤她,只得遗憾作罢。 “怎么又送我项链?不过这条好漂亮——”简韶新奇地捏了捏,“怎么还是软的?胶体的吗?好奇怪啊……不过好凉快,夏天戴一定很舒服,这算不算将空调戴在脖子上?” 她眉眼弯弯地笑。 简韶每捏项链一下,对面人的脸色便轻微地变动一下。她听到了极轻的抽气声。 简韶抬起眼:“怎么了,不舒服吗——” 她的目光在他小腹下的位置僵硬住。 他可怜地看着她。 明明是他做错了,还要摆出委屈死了的表情。简韶想,如果他是一只小狗,一定是很坏很坏、很会伪装的那种碰瓷型小狗。 不过令她高兴的是,这肯定是听话的隋恕2号。 “你是2号!”她开心地揉他的头发。 男人顺势贴上她的脖颈,气息落在她的皮肤上,他微微吸了一口,好香好香,好想她…… “嗯……”他含含糊糊地应一声。 男人在心里暗数,1、2、3——简韶把他推开,“其实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说。” 他遗憾地离开她的皮肤,头还是晕乎乎的。“嗯,你说。” “要不咱俩还是暂时不要结婚?妈妈们催得紧,但是我看,也不是很合适……” “不结!”男人很干脆。 简韶有些怔愣,平常他什么都答应得很快,她挺高兴。这次他也答应了,但是她觉得心里怪怪的。 “我也不是对你有意见,就是觉得太快了……”简韶委婉地说。 “和他有什么好结的……” 简韶没听明白,“我说的是和你结婚,伯母和我母亲见了面,说想下个月就办订婚宴。我目前还是觉得不结婚过的比较自由些,如果你想结的话,可以找别人的……” 男人有点生气,“没资格找别人!” 简韶听的有些愣,终于意识到他大概在说隋恕1号。她摸摸他的头,“你也不能这么说他,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结婚的权利。他不跟我在一起,总不能拦着他找别人结婚吧?这是违法的哦。” 他亲了亲她的脸。 简韶猝不及防,脸立马红了。 他慢慢地吻了她的脸颊,又亲了亲她的鼻尖,两个人鼻子贴着鼻子,她看向他的瞳孔深处,是一片寂静而深黑的海。 “你是最好的,”他说。 他捧住她的脸,逐字逐句地说,“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你更好。” 简韶的睫毛微微颤抖,他的脸在靠近,在逐渐加速的心跳声中,慢慢吻住了她。 真是鼓噪的夏日啊。 即便是夜晚,也有成片的蝉鸣,在沁凉的月色里,无穷无尽地嘶叫着。 热浪似的夜风吹开白纱帘,她的世界也好像变成得如此朦胧、轻盈、缥缈,隐在城市的角落,玉盘般的月亮下。 他在舔舐她,不同于之前任何一次性爱体验,这种舔舐并不只集中于触碰的地方,而是像水珠落进水洼,漾开一圈又一圈湿漉漉的涟漪。 她知道自己应该推开他的,可是当月光落在皮肤的那一刻,她却仿佛无可自拔地迷恋住这种光洁、皎白与眩晕,任由他亲吻她的小腿、踝骨,留恋而不舍地用毛茸的发丝无意识地蹭她的腿根。 她不由地夹紧了腿,又被他一个又一个的吻打开。 紧闭的穴口渗出透明的黏液,仿若突然刺激到他,简韶感到阴瓣突然挤进了柔软的舌头,他疯狂而没有章法地舔舐她的下体。 简韶惊呼一声,揪住了他的头发。 他的舌头带过微微吐着爱液的阴道口,路过阴蒂时,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简韶的眼睛渗出生理泪水,小声地叫:“别碰那……唔……” 他终于找到取悦她的地方,舌尖打着圈挑逗着她。 和她之前的男朋友不一样,他不会急匆匆地插入,只是专心地让她开心。他喜欢极了她的身体,也喜欢极了她身体的反应。好像哪里也亲不够,吃两下花穴就要再折返亲一亲她的小腹。 简韶招架不住这样毫不掩盖的喜爱,也受不了他的挑逗。身体好像不属于自己,被他推着走向一个又一个情潮。 她小声抽泣着,直到两个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他的下体一下一下蹭着她的大腿。 房门被打开,一个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站在门口。 “隋恕”回头,和真正的隋恕四目相接。 “怎么,直到今天还要假借我的身份吗?”男人淡淡地嘲讽,“看来,你也只有这些本事——” 信笺 1月12日。 简韶收到了最新消息,那位没有擦掉学生诉求的老教授,“因病”解除了反聘的身份。 2月份过年放寒假,算一算,也没有几周的课程了。只是学校连善始善终的机会都没能给他留下,匆匆地结了课。 网上正在悄悄流传着一份老教授手写的信笺,简韶也看到了,全文很长,里面有这样的一段话: “我读了一辈子书,从7岁识字到30岁博士毕业,直到如今68岁了,依然在和书打交道。我经历了许多个教育改革阶段,从我读书到退休,一直在改,可是身为教师的我,却至今弄不懂要改成什么模样,这是我的罪孽。 我从无意于比较,也无意于批判。我只是觉得,从教38年,见到的不幸福的孩子越来越多。学生们总是对我讲,如今是千年来最繁盛的时代,可是发展追求的是什么呢?是活的更幸福,还是更恐惧?如若大部分人焦虑是因为没有房、治不起病、养不起孩子,那为什么那些应有尽有的人还是惊恐焦灼,同样想离开?我的疑问日渐增长,谁在幸福?谁在辉煌?用全民性恐惧换来的辉煌真的是辉煌吗? 我很少见到不考教师资格证的学生,可是我也没有见到有几个学生真的当了老师。我的每一个学生都想挤进体制内,每个人都有着对体制外深层的恐惧。原因太简单,你可以东西私企轮流干,但如果东西一个样,不用公法祭私法,处处都是996、007,你到哪里都不会得到尊重。 有一堵墙渐渐地在我眼前升起,比柏林墙还要厚、还要坚不可摧,体制高墙两边的矛盾继续激化,我意识到,一切的恐惧都是短暂的,唯有体制外的恐惧是永远无法消散的。难道教育改革了这么多年,最终结果却只能是一批又一批学生走向失业?我不知道到底是社会的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但是我想很多学生其实都有自己的答案。 我的学生们正在经历着集体性劳动权的恐惧,而作为老师,作为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农民的儿子,我却什么也说不了,什么也做不了。我讲了太多言不由衷的套话,一日日,一刻刻,连对着自己的学生,都无法讲出肺腑之言,我又如何有颜面来面对台下一双双天真、透亮、赤诚的青年的眼睛?” 在信的后半段,教授对于无法圆满地结课反复表达了歉意,他的信写的极其含蓄,只是在末尾劝告学生三点,第一点,以史为鉴,睁开眼睛,从历史里找到自己、看到世界;第二点,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纵使聪明人无处不在,人却仍可以沉默地坚持你的坚持;第三点,永远等待希望,未知但热情的一生,需要你咬紧牙关,柳暗花明。 简韶的目光落在末尾,那里有手写的寄诗三句,是北岛的《进程》—— 我建造我的年代 孩子们凭借一道口令 穿过书的防线 ﹉ “你注意点——”何明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因着校领导目前对简韶的认可,以及她“男朋友来头很大”的传闻,何明行也愿意多帮衬她一把,讲一些小道消息。 “这件事,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何明行暗示她,同时也是警告,“绝不可能会有第二种处理方法——” 所以应该立马开始控制学生舆论,全力阻止新的罢课及示威活动出现。 何明行恨铁不成钢,人在一个单位想出头,绝不是靠平日里的勤劳、本分,而是靠特殊的节点、特殊的手段,让领导眼前一亮。例行工作有什么好做的呢?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 很多人都琢磨不明白这个道理,总以为日常好好干,就可以升迁、冒尖。如果做好例行工作叫冒尖的话,那单位早成了雨后春笋。 很显然,简韶头三年的所作所为在何明行眼里,就是实打实的没有前途。但是架不住人家找的对象有本事,何明行不免嫉妒。 他觉得,做女人就是这点好,靠傍男人就能有好日子。 大概在他眼里,女人张腿就有饭吃,不过让他去做女人的话,他便会立马退缩。 何明行模糊地告诉简韶,这个野营公司的老板,来头很大…… 简韶的内心毫无波动。来头还能有多大呢?总不可能大到像魏建锡一样进秦城监狱。 “你知道咱隔壁大学,生科院的长江学者张教授吗?” 简韶有了点反应。张炜如的父亲,隋恕的导师。 “他有个前妻,在隔壁省做官。决定书记能否提干的那位领导,就是张教授前妻的干姊妹。”何明行小声说,“而咱们这位野营公司的老总,就是领导前妻的表姐夫!” 简韶脑子有点乱,但是也反应过来,这是书记讨好到这层关系上了。 何明行满意地点点头,告诫她,“你知道的,不要做出错误的选择。” 如何明行所说,一切是“板上钉钉”。简韶收到了上面的任务,首先,处分通知已出稿,需立马排版印刷,全校张贴。第二,汇总一批由学生内部举报上来的学生名单,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学生会小范围召开了一次部署会议,由宣传部当众宣读第一批“范例”学生名单。 这既是让所有人清楚下一步的工作目标,更是一种示警,如果在座有谁有别的心思,那么下一批黑名单上的名字就是他。 会议室呈现真空一般的死寂。 老师环视全场,大家都垂着头,低着眼睛,一看便是听话的好学生。她满意地点点头,以眼神示意简韶,道一句:“可以上来读了。” 安静在蔓延。 宋上云在这种氛围里感觉到窒息,用中性笔小心地戳简韶:“学姐,叫你呢!” 简韶抬起眼睛。周围人都看着她,老师也看着她。 一双双眼睛,沉寂、幽深,静静地等待她念出那份决定生死的名单。名单上有在座学生的室友、朋友、死对头,有他们的同班同学。 老师蹙眉,“简韶,上来——” 简韶,上来。 像极了那天马导和颜悦色地对她说,简韶,过来吧。 然后她跌入无边的深渊。 窗明几净的会议室,隔壁是大一的学生诵读诗文,书声琅琅。多么美好的校园,充满书香,充满年轻的梦想。 简韶动了动僵硬的眼珠,和台上威严的女人四目相对。 所有人都比她聪明,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欺骗她、为她好。简韶笑了笑。 “不——”她说。 老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名单呢?给我。” 简韶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反而感受到了解脱的快乐。 她神色平静地对所有人说:“对不起,我没有名单。” 她将一早就准备好的辞呈放在桌子上,对着众人深深鞠了一躬:“抱歉,各位,这是我的辞职信。” 她飞快地离开了会议室,一次也没有回头。 一楼大厅的挂式电视正播放着一条重要新闻:“一月十二日上午十一时,外交部发言人办公室应询表示,褚州市公安局局长兼书记文庆孔于一月四日进入美国驻香港总领事馆,滞留三个小时后离开,叛逃至洛杉矶。有关部门表示正在调查中……” 疾步而行的简韶心中却只有老教授的那段话—— 纵使聪明人无处不在,人却仍可以沉默地坚持你的坚持。未知但热情的一生,需要你咬紧牙关,柳暗花明。 指奸h 堆满铁架、小推车的宿舍里,女孩们一改往日唧唧喳喳、吃着零食追剧的状态,出奇的安静。她们中有一个人在黑名单上,被学校请去喝茶了。 其他人垂着头看手机,谁都没有抬眼。 吴娉出门接电话,有一个女生憋不住,“不是说有个学姐把黑名单扣下了吗……” 另一个人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那个学姐不会也被请去喝茶了吧?”她忍不住追问。 “没有,”还是有女生小声回答了她,“听说她男朋友来头不小,没有老师敢挑这个头。我问了宋上云,学姐已经交了辞呈,但是也没有哪个老师敢真开了她。” “啊,这样么?还是有背景好啊……果真,能让权力屈服的只有权力啊。” “也没什么好羡慕的,今天权力能让权力屈服,明天新的权力就能让旧的权力低下头颅。再说,靠男人吃饭能有几日好?” “那换你去和这种男人谈,你去不去?” “……” “你看,还是在什么环境下办什么事比较合适吧?我们这种普通人,哪里有什么改变的办法,还不如多为自己打算点。” 吴娉挂了电话回到宿舍,她们立马噤声。 她迅速补了个妆,又把手机、钥匙、湿巾、口红一股脑儿丢进斜挎包里,急匆匆地向外冲。就在刚刚,邵文津来电话,丢出个地址,下指令:“过来陪我。” 他有一段时间没联系她了。吴娉买通了他常找的那个算命先生,给他洗脑两个人气运相连,也不知道他信了几分。 如今邵文津来电话了,那么她的活也来了。 女孩们在身后鄙夷地瞟她的背影。“喏,又不知道陪哪个老男人.去了……” 另一个撇嘴,“脏死了,谁知道带没带病。” 刚出去不远的吴娉突然觉得脚上这双运动鞋有些煞风景,火急火燎地冲回宿舍。 一屋子女孩顿时静默,此起彼伏的手机提醒音在屋里响起。 吴娉登上miumiu的粉红芭蕾鞋,笑眯眯:“在背后议论别人,撕烂你们的嘴哦!” 说罢,又风风火火卷出门。 身后,骂声此起彼伏。 吴娉来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报上地址。 “呦,美女你住这儿呀?”司机一听地名是独栋别墅区,眼睛亮起来。吴娉敷衍着,在车上继续补妆。 司机却是自来熟,“嘿,这两天除了小姑娘你这单啊,还有一男一女去这个地方。您猜我为什么记得这么清?” 吴娉懒得搭理他,他还是兴高采烈,“因为那是我女神林采恩啊!巧不巧,嘿嘿!” 司机一拍方向盘,“我女神上一部剧你看了没?《听听那雨声》,虽然是个青春伤痛片,但是她演的好极了!她演小莓果,父亲好赌,母亲也是个混蛋,她简直是本色出演!就是那个男主角忒不是东西,油腻男,我们妹宝独美。男二也无语死了,也不红,倒是爱蹭……” 吴娉合上口红,忍不住翻白眼。 “我们妹宝真的是好孩子,认认真真拍戏,还要被公司的皇族碰瓷,这个可怜的小女孩谁都没惹……小姑娘,要是你在别墅区见到她,拜托帮我告诉她,不要在意网上的黑子,捂住耳朵大胆向前跑,小彩虹们会一直追随她。” 吴娉胡乱应了一声,司机又给她看自己买的应援手幅和周边,讲着林采恩多么善良、励志,对粉丝多么好。出租车很快抵达别墅区。吴娉付了钱,耳根终于清净下来。 欧式沙发上,邵文津大刺刺地翘着二郎腿。 吴娉想搂他,却被邵文津推开。 男人叼着烟,声音颇为烦躁:“你来,帮我看着一个人。” ﹉ 二楼客房的窗户被钉死,巨大的圆床边,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衣着凌乱地躺在金红色的地毯上。 吴娉进来时心下一惊,但是转念一想,邵文津除了嘴贱外,向来对女人散漫宽容,更不屑于动手。 “给她擦点药,让她老老实实待着。” 邵文津整理外套,一幅终于解脱的模样,“我回来前她必须完好无损在这儿。”他叮咛。 吴娉什么都没问,“你放心。” 邵文津眉开眼笑,捏了把她的脸蛋。虽然上次的事情让他隐隐地不愿面对,但是不得不说,还是吴娉让他更放心一些。 “最近过的怎么样?”他问。 “不好的——可是你又好忙,一点都不想我。” 邵文津笑起来,揉了揉她的脸颊肉,“我不想你想谁?明天我要飞上海,你有什么想要的,记得发给我。” 上海。 吴娉疑惑,没听说他在上海投新项目。 而且最近上海在开会,各方面工作人员都往那里跑,票并不好订。 “我想你早点回来陪我。” 邵文津亲了亲她,“很快的。” 他很快乐呵呵地驾着车出去寻乐子了。 吴娉将他送走,心里叫苦,补了一路的妆,结果是这种费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她睨地上一声不响的女人。 吴娉忽而觉得她有些眼熟。 她蹲下身,发现地上目光呆滞的人,赫然是司机口中善良柔美的小花林采恩。 啧啧,吴娉感慨,到底是谁把她打成这个样子? “我给你擦点药,你可别动啊。” 林采恩一声不吭。 吴娉从柜子上取了点药,想撩起衬衫,却猛地被她一把推开。 吴娉一个踉跄,把药瓶甩在地毯上,“有病吧你!爱涂不涂!” 缓了一阵子,吴娉又觉得林采恩有点可怜。她坐在圆床的边缘,懒洋洋地磨嘴皮子:“姐姐,你有什么想不开的?你随便演部戏就上千万,还有那么多粉丝爱你。” 蜷缩的林采恩目色有几分闪躲,吴娉轻笑:“姐姐,你到底得罪谁了呀?要不,趁着邵文津不在,我把你放了?” 林采恩的眼珠缓缓移向她,又闭上,“我走不了。” 声音疲惫沙哑。 吴娉没法将她和电视上那个光鲜亮丽的明星联系起来。 林采恩慢慢挣扎着从地上坐起,突然抱住吴娉的小腿。 “你做什么?”吴娉警惕,挣扎几下,却推不开她。 “妹妹,求求你,你帮帮我——”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欲语泪先流,楚楚可怜。 “你当我是什么人?我哪有这个本事。”吴娉很有自知之明,刚刚说放她走也不过是激将法。 “你有办法的,”女人紧紧抓着她的裙摆,像是抓住救命稻草,“隋恕先生的女人是你的直系学姐,对吧?” 吴娉目光闪烁,“姐,干我们这行的,不讲什么学姐学妹的。” “你别紧张,我真的不是想把你们拖下水,”林采恩安抚她,“我只是想求你们给隋先生带句话。” “你找邵文津呗。”吴娉慢条斯理地扣自己的美甲。 林采恩的泪水自眼眶涌出,霎时间铺满姣美的脸庞,“邵家不会放过我的……” “求你给隋先生带句话,我想通了,我愿意把所有知道的东西都交代清楚,我愿意——”林采恩咬牙,“那笔钱我愿意都上交!求他别把我送到税务调查科。” 林采恩盯着吴娉,竖起两根手指,“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我给你这个数。” “得了吧姐,你的钱我可不敢要,我给你带话就是了。” 吴娉心想,来路不明的钱她哪儿敢沾。 走下楼,电视上正在重播新闻,她心不在焉地看,又很快走神。 “13日,据中央组织部有关负责人证实,中央已决定免去文庆孔的褚州市公安局局长的职务,现正在按程序办理。” ﹉ 一月十四日,狂风骤雨。 疾驰的风贴着屋顶旋过马南里,玻璃窗被雨水反复冲刷,哀号如猿啼。 简韶在梦里,似被蛇缠住,冰冷而窒息。 她离开了学生会,以软抵抗的态度不再参与任何事物,可笑的是他们也只敢对她玩怀柔政策,让她稳定好情绪,其他的事情过后再谈。 焦雷骤裂,仿似自地底盘旋已久,将整座房屋自下而上狠狠炸开。钝重恐怖的巨响让简韶一个颤抖,在空荡荡的居室里猛地惊醒。 她发现那种感觉并不是梦。 门被轻轻地推开,熟悉的身影走进来。 “……隋恕?” 她犹疑着,声音有些沙哑。 他很久没回来了,从一月初到今天,上一次见到他的日子恍如隔世。 他大概是匆匆赶路回来的,大衣搭在小臂,身上还带着未消散的寒气。 他将手中的皮箱搁在了角落。 黑暗里,一只手慢慢地抚上她的下颌。顺着那柔软的肌肤,缓缓上移,他的指尖甚至轻触到她莹润的耳垂。 简韶看不清他的脸,那双手骨感、颀长,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窗外风凄雨寒,仿佛要将天地间一切的恶与罚冲刷殆尽。 隋恕倏而俯身,贴近了她。 凛冽的寒意,骤然将她包裹。那里面有血腥的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诛戮、屠宰、倾轧,想起冷兵器时代短兵相接,亦或是刀锯鼎镬。 这种感觉让她无法呼吸,让她止不住地战栗。 黑魆魆的雨夜里,隋恕忽而垂头,吻上她的唇角。 漫天的寒雨,冷森森,凄冽冽。他的吻如这场大雨,寒风侵肌,铺天漫地。 简韶的世界被他攻城略池,全面侵占。极度危险的感觉,如同被恶狼叼住咽喉,越战栗越迷人。 她恐惧又靠近,迷恋又逃避。违背自保本能的举动,会让人浑身被点燃,每一根神经末梢都缴械投降。 他的手缓缓插进她柔软温暖的发丝。这样的温度让他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血液翻涌着。 她的头发带着清淡的果香,软绵绵地笼罩着他。他能轻易地辨识出来,这是她最常用的那款洗发水。 气味比语言记得更牢固,身体也比大脑更加诚实。在他的思绪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被熟悉的气息抚平,呼吸重新变得均匀。 柔软的,温热的,和他夜夜共枕的女人。 唯一涉足他真正的领域,了解他过去的女人。 原来在未察觉的时刻,他已经如此习惯她的气息。 人之所以能够成为人,是因为人是一种可以违背天性的生物。不能忍耐的时候必须忍耐,不能说话的时候保持缄默。可是人同样需要喘息,需要短暂的剥离。 隋恕发现,这种时刻里,自己极度渴望用这样腴润莹柔的触感平息血液里风尘仆仆里的躁动。 “简韶。”他唤她的名字,声音低哑。 简韶慢慢捧住他的脸。她发现,她其实比想象中的更想念他。 雨水贴着斜面红顶刮着,湿草和报亭的塑料布刷刷地鼓动着,过于古旧的街巷已经承接了太多雨雪,每多一道雨痕,都深印在清水墙上难以愈合。 黑暗里,隋恕看到窗台有香薰蜡烛的轮廓,在粉红色的风信子后面。 他的手臂收紧了一些,任由她缓慢而笨拙地回吻自己。 简韶的身体已经完全贴紧他,隋恕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轮廓,即便黑暗里并不能完全看清楚。 两个人都有些失控。 在她清醒过来前,两个人已经倒在了床上。隋恕吻着她的唇,骨节分明的手指掰开她的腿,带着无法抗拒的力量。 她缠紧了他的脖子,上半身的炙热缠绵与下半身的凉意带给她极端的割裂感。她的双腿敞开,好像她是多么坏的女孩,不知廉耻地对谁都可能张开腿。 这种不受控制的放荡感让她羞耻极了。 冰凉的手指落在她的腿上时,简韶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实验室的器皿,被他触碰,被他拿起。 修长的手指拨开最后一层遮挡,插进她温热的巢穴,简韶浑身抖了一下,轻哼出声。 她从来不知道他的指节这样长。 简韶眼泪汪汪地看着这只向来只会拿着试管的手没入自己的花穴,可是她好像还没完全做好准备,穴口夹住他的指腹,软肉缠在骨节上,吸住就不放开。好淫荡、好淫荡的画面啊……隋恕慢慢地动了一下,她哆嗦,忍不住小声地哼叫。 他似乎慢慢明白了什么,指节每抽送一次,她便控制不住地叫一声。 小心翼翼的,带点哭腔,有点可怜。 隋恕微微勾了勾指尖,想要进得更深,将手指的第二节完全地送进去。可是她吸得太厉害,动一动便涌出水来,他只能用另一只手拍拍她颤抖的外阴唇,“别咬这么紧——” 简韶羞耻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又转而捂他的,恳求道:“别看……” 脸上烧起一片。 隋恕任由她颤抖着捂住他的眼睛,透过指缝,能看到她咬紧的红唇和潮热的脸。 他缓缓地揉她,她的手在他脸上胡乱地颤动,有些痒。 “唔,不要了……”简韶反抗。 隋恕俯身,用吻化解她咬紧的牙关,手下动作加快,她低叫一声,在他的怀抱里痉挛。 简韶喘息着,仰着头,看到他低垂的眼睑,神祗一样,做最亲密的事情都带着一种克制的性感。 好像也只是一场实验,他本着严谨的科学精神,实验性地送入了第二根手指。 “两根可以么?”他礼貌地询问她。 下体被撑起来,好鼓,涨满了。 他仔细地观察着她的神色,没有发现抗拒的意思,“那三根呢?” 简韶抽泣起来。 他每改变一次动作,便要端详她的反应,有一种冷淡的狎昵,让她受不住。 简韶泪眼朦胧地呻吟着,在他的摆弄下又哭着泄了一次。 她真的太敏感了。 隋恕感受着急剧收缩的穴道,一下一下吸着他,把他整个手掌淋湿。理论上讲,这是人类女性的高潮。原来高潮就是这个样子,热情,潮湿,仿佛离开他给予的欢愉就无法生存。 他没有立马抽出手指。 简韶抽泣着把头埋进了他的肩膀里。 隋恕用指节轻刮着内壁,像是安抚。 高潮过后的身体分外敏感,简韶夹紧腿,想阻止他随意摆弄。扭动身体间,她的脚不小心踩上隋恕的腿干,那里有什么鼓出来,未等她移开,脚踝便被一只手握住了。 他用手刮了刮她的脚心。 简韶下意识抽脚,却忘了自己正被牢牢地抓住。 他倾身而上的时候,身体好像完全被他的气息压住了。她的肚子却在这时剧烈地翻滚起来—— “呃,好痛!”简韶一把推开了他,蜷到了床角。 奇怪的是,在她推开他的那一刻,肚子里的痛感便消失了。 隋恕坐在床边,感受着热意慢慢地冷却下来。 简韶忽而想起,小祈向来最讨厌他。 复辟 接待室窗明几净,茶炉咕噜咕噜冒着泡。邵文津无聊地拿起铜制茶勺在桌角敲了敲,又扣了扣上面古朴雅致的云纹。 去上海前,他先来了一趟斯科特,取中期报告。 如今上海在开会,白新波等人都在。文庆孔的行径使得白新波急匆匆跑到上海贯彻精神的举动显得有些尴尬,事实上,白新波的焦虑已经在心头盘亘太久,即便不来上海,也势必要做些挣扎。 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所有省市委书记抵达中央讨论下届人事的安排问题。司海齐出人意料地重组了人事小组,不仅撇开了和太子党一向不对付的隋正勋等人,还同时撇开了自己最信任的学生白新波。 司海齐亲自任组长,戴行沛等老人任组员。这个决定未经政治局和书记处的讨论,是司海齐本人直接拍板的。 新人事小组的组建拉响了“老人复辟”的警铃。 如今wto红利吃尽,经济颓势已非常明显,知识分子与高收入群体餐桌上的话题变成了走与不走,开过的民智并不能单靠蒙起眼睛和塞住耳朵就完全闭塞掉。经济再一路滑坡下去,要么通过挑起对外仇恨以及参与战争转移国内矛盾,要么换一个新戏班子唱戏。所以无论是改革派还是太子党,都得拉改革的大旗做事。区别在于是向前还是向后,加入世界经济大循环还是玩内循环。 而老人政治的最大特点就是权威性高而民主意识落后。在没有民主的基础上谈法制、谈别的,就好比建造一座空中楼阁,盖房子不要一层要二层。 对于隋正勋来讲,如若老人小组夺走人事安排话语权,势必对改革派人员在下一届任职名单上造成难以估量的冲击。 而对于白新波来讲,这近乎某种程度上的“失宠”,尽管他并不能够明白自己突然失宠的原因。 如果他再敏感一点,就能嗅到“皇储死胎”的先兆气息,没有什么失宠是突然而莫名其妙的。 没人知道司海齐到底在做什么样的打算。无论是隋正勋还是白新波。 直到这个月上海会议前夕,老人们跳出来,强烈要求:“改革需要掌舵人。” 他们集体请求司海齐暂时不要退。 司海齐找了隋正勋,问他什么意见。 隋正勋立即回复,主张不退。这就显得急匆匆跑去上海做“直接领导”的白新波有迫不及待想做一把手之嫌。 不过司海齐还是把上海会议提纲起草最精彩而重要的一部分交给了白新波,即第三部分经济改革部分。而前两部分(前一年工作总结与政治报告)则由其他班子完成。 不少人依然认为,白新波的混改才是直接承袭司海齐精神且是接下来要走的道路的。 会议已进行了两天,结果未可知。可是无法否认的是,白新波在这种玩弄中十分被动而狼狈,像一只提线木偶。 邵文津坐在茶座上,打量了一会儿文竹。叶羽苍翠,纤枝轻盈。他丢下茶勺,刚伸出手,却听得一阵脚步声,隋恕和庄纬姗姗来迟。 邵文津手一抖,像被抓包的小学生。 他把手缩回来,讪笑:“你们终于来了,中期报告呢?” 说罢,邵文津狐疑地看着隋恕的嘴唇:“你嘴巴怎么破皮了?哪儿鬼混去了,也不叫我?” 隋恕整理袖扣,在他对面坐下,“看来邵叔管教你还是不够严格。” 邵文津愁眉苦脸,哼哼哈哈。庄纬注意到他今天没有戴各种朋克风的戒指,手上干干净净,除了有几个手部纹身。 听说邵文津最近并不潇洒,林采恩一事后,他老子对他颇有微词,差点动起棍棒来。 隋恕从公文包里取出材料,递给了邵文津。他收了吊儿郎当的神色,极为迅速地翻看着。 “啪——”邵文津合上文件,轻快地打了个响指,“太好了,那么,我是否可以期待很快就能见到我们伟大的q0113成果?” “一切瞬息变幻,”隋恕声音淡淡,“过分乐观并不是好的选择。” 邵文津哈哈大笑,并不把他保守的措辞放在心上。显然,他并不相信有隋恕做不成的事情。 不过有一点他非常不满,语气近乎指责:“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做知识传承?” 邵文津目露警告:“已经没有几天时间了。从q0113交付,到试剂的临床实验,再到批量生产,时间还有多少不用我说了吧?” 他盯着隋恕的嘴唇,突然讥笑:“jane小姐还好吧?头次怀孕总是难熬点,你可不要忘了,这可不是她一个人的小孩。” “不劳你费心。” 邵文津耸了耸眉头,觉得他不可理喻。 “你不会——” 庄纬打断了他的话,“邵先生,经费到底什么时候能到?” 邵文津曾经许诺返款时抽三千万,“美爷,别急——”他转向隋恕,“那女的说她都招。” 隋恕的眼珠动了动,意识到他说的是林采恩。 “她手里那笔钱正好可以用于大港分部的重建,”邵文津道,“不过她心眼子不少哈,骗吴娉去找简韶妹妹,妄图跳过我直接求你……” 隋恕缓缓地望向邵文津,目色隐隐显出几分冰冷来。 “哦你别担心,这事没找上简小姐的。吴娉直接告诉我了。” 邵文津纳罕,“不过我真不理解,我可什么都没对这个贱人做吧?打她的也不是我,那是她以前开罪过的男人,我不过是没管闲事而已。她凭什么就认为我们家不会放过她?没有她主子姓文的,难道她以为我们还真把她放在眼里?这女的可太把自己当个东西了吧!” 邵文津感到好笑。 “她知道不少东西。”隋恕道。 邵文津耸耸肩,给自己倒了杯白茶,“不过是个戏子,能翻出什么风浪?” 邵文津没喝完茶,便被他老子叫走。他带走了中期报告,顺便顺走那盆文竹。 “谢谢谢谢,再会再会!”邵文津抛了个飞吻,眉开眼笑地抱着盆栽溜了。 庄纬看到隋恕坐在百叶窗的背阴处,目色暗涌,不知在想些什么。 庄纬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片戒烟糖,含在口中。 “你给他的,不是最新数据,你骗得了他,骗不了我。”他用了肯定语气。 隋恕不置可否。 “他们是投资方。”庄纬提醒他。 “iknow.”隋恕的声音如羽毛一般轻,带着令人难以掌控的轻慢与蔑视。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并不相信他们任何一个人能用好q0113的成果。他们只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像文庆孔那样,将它当成铲除异己的兵器,而不是谋求基因的共同进化。他们和文庆孔是一丘之貉。” 百叶窗分割日光,在隋恕的背部形成条带状的光斑。 “他们不希望变革,更恐惧共同进化。众木林立,每棵大树都能均匀地沐浴阳光。可是只有一棵大树,其他都是匍匐的野草,那么野草只能靠树隙漏下来的可怜的、施舍的光点苟活,”庄纬笑了笑,“他们巴不得所有野草都长久地处在刚刚能吃饱,却必须竭尽全力的状态。这样才能保证他们最大程度、最低价享有发展带来的好处。” 他看向隋恕:“如果他们知道,q0113的血清可以帮助人体改造,估计会恨不得直接将它夺走吧,呵——” 在做q0113之前,他们合作开发过一套基因疗法,通过注射去除抑制手臂肌肉力量的蛋白质,从而赋予人超强的臂力。 他们将成功的小鼠命名为“超强鼠”,但是如若想把这类技术大批量推广,成本是第一道门槛,普通人并不足以支付每个部位的改造费用。 可是q0113不一样。他们惊奇地发现,它的细胞里有强大的自愈、变形能力,能够根据环境需要而改变。 白茶见底,隋恕整理好茶杯,起身准备离开。 庄纬却叫住了他:“不过,我们的实验,除了他们没有人敢投资。你最好把握住分寸,喂狗还要掌握食量呢,何况是人。” 隋恕笑了笑,“vincent,不必担心。” “还有——”庄纬的眼睛闪过暧昧的光,他递给隋恕一支唇膏,拍了拍他的肩膀,“擦擦吧,下次记得收敛点!” 围攻 简韶一直睡到翟毅过来接她。 掀开被子,下体已经被妥善地清洗干净了。尽管她羞于想昨晚的事情,可是脑海中却反复闪现那些画面。 太过失控了。 她想。 特别是小祈什么都知道,总觉得怪怪的。他从昨晚闹了一下子之后就没有再发出动静,简韶猜他在生闷气。 她拍了拍肚子,在心里默默数了三秒。刚过两秒,还不到三秒的时候,他便蹭过来,有气无力的,估计还在闹别扭。 其实小祈还是挺好哄的小孩。 换好保暖的衣服向外走,简韶突然发现窗台的风信子旁多了一个方盒。她走上前打开,里面是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一把库房钥匙。 窗外,汽车驶过寂清的小巷,红瓦在朝阳里泛起静谧的光泽。 简韶将方盒关上,放回了原处。 回到学校上课,事态依旧在发酵。有学生被带走,有学生被放出。其实学校要挟学生的手段无非是那几种,评奖、评优、毕业证,团员、党员、助学金。 像唐宁要靠领每个月390元的助学金吃饭,就是最不敢得罪老师的那一类学生。 简韶路过大学生活动中心的时候,正好碰上何明行他们开完会出来,一路人在台阶前的灰石小径狭路相逢。 她曾经的部员胡乱扫着四周,有些尴尬。倒是何明行推推眼镜,笑容很客气:“回来了。” 不亲近也不疏远,大概私底下对她的评估重回“没前途”了吧。 简韶点点头,没多说话。一行人擦肩而过。 离开后她倒是收到了宋上云的消息,告诉她这几天学校的动态,还关心了她的身体。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宋上云讲自己正跟着老师做课题,让简韶有些想起自己大一大二的时候。 “其实我特别晕的……成百上千的论文,我好像并不能很好地把控它们,可是我真的很想有成果,想通过保研夏令营进好一些的学校。” “我知道这种事老师一般都不会手把手教,但是我感觉,仅靠自己摸黑撞,进步太慢了。她并不想告诉我怎么做,又让我写完整的课题报送书,好多时候我都急得想哭。不知道毕业前我是否还有时间和能力投一篇论文……” “你现在已经很不错了,”简韶安慰她,“作为大二学生,起码你有学术经历,这些都是硕导看重的。” 宋上云虚弱地勾了勾唇。一个声音在她心底绝望地喊,不,远远不够。 虽然刚开始是为了和简韶拉近关系才讲这么多的,但是简韶真的是很好的倾听者。很多话并不能跟室友、朋友讲,也不敢让并不了解高校的父母忧心,一时之间,宋上云竟然只能跟简韶讲。 她偷偷告诉简韶,老师是如何骂她,让她一个人学citespace软件,又告诉她不需要。 简韶犹豫了一下,还是多了句嘴:“其实,你也知道,有时候不是有成果,论文就可以发的……所以不必太勉强自己,能力练出来才是第一位的。” 她宽慰宋上云。 对面一时没有回应。 简韶想,也不差这点话了,便直接道:“不少社科c刊,都明确表示硕士研究生原则上不为第一作者。这些期刊都有约稿的名教授,很少会给学生留版面,18年之前院里还有硕士一作发c,这些年连博士都麻烦。如今的形势,咱们院的陈副教授想发核心都不太容易,一两年才见稿。” “你跟的老师,我大一也跟过一段时间……你真想在本科期间发论文,就想办法跟着咱们院的副院长,他有个学生是责编。” 宋上云眼睛一亮。 “我明白了,谢谢姐姐!” 简韶扣上手机,看着窗外的冬青在万物凋敝的肃杀之冬里独绿着。 可是人不是冬青,并不能仅靠自身的能量便四季常青。 ﹉ 傍晚、清晨、中午、傍晚。 平城的冬天是极为单调的,每个冬日都相似得好像一天。 一切在重复。 打开电视,上海会议在进行着,看上去融洽和谐,讲的话也很好听。她总想着多看一会儿电视,撑到隋恕回来,跟他讲几句话,把钥匙还给他再睡觉。可每一次都会困得昏睡过去。 如果她伏在沙发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也依然会在床上。 不知道他抱她回去的时候会无奈吗?如果在家里的话,妈妈一定会埋怨她浪费电,告诉她你们还只是谈恋爱呢,要是让男朋友觉得你是浪费的女孩一定不好的。 可是简韶想说,妈妈,他并不会这样说的,因为他很忙很忙,忙起来就不会跟我讲话。 累不累呢,在做什么,又吃了什么呢?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为什么不给我发消息,为什么不能多留一会儿,再看看我呢? 妈妈——妈妈你看,这是多么无聊的问题。一个上位者和一个处于弱势的人相处在一起,不仅要提供物质,还会被索求情绪。像一个无底的黑洞,等待对方来消解不安。 简韶感到了无聊。 实验室里,隋恕和邵文津通了一通电话。 邵文津其人,虽然在风投业屡战屡败,但是却是天生的顺风耳、千里眼。 白新波在小会上被老人们三次集体围攻,他也是第一批知道的。 第一次围攻是老人们轮番跑到司海齐跟前告状,挑刺白新波的报告提纲。这一次司海齐请大家去家里吃饭,做思想工作,缓和矛盾,一副力保白新波的架势。 第二次围攻是会上有人矛头直指文庆孔与白新波内斗,导致文庆孔将一大批干部的“不光彩”交给了美国换取政治避难,其中不乏一些德高望重的老干部。 这个把柄被老人们捏住,大肆发挥。这一次没有一个人替白新波说话,这是逆鳞,无论是中立者、太子党还是改革派。 第三次便是直接给他扣帽子了,罪名有些大,是“反司”。戴行沛明确表示:“海齐不能退,谁让海齐退,谁——就是‘第三种人’!” 电话另一头传来邵文津收拾行李箱的声音,他忙里偷闲跟隋恕讲:“我今晚跟韩先生回来,中期报告他看过了,虽然他看不懂,但是他说不错。今晚有个酒会,你俩来呗,好久没放松了,韩先生正好想看看q0113一面,” 隋恕接下邀约。 “不过我总觉得,你是不是最近有点过于奇怪了?”邵文津还是没忍住,“你爱她吗?” 隋恕没有回答他。 邵文津声明:“我对你们俩没有任何意见,不过你要看看咱们美爷一天天那个疯样,啧啧。大港实验室可是被孙章清那个疯女人给炸了,别让我听到哪天斯科特也被炸了,你不如告诉她直接来炸我。反正我贱命一条,除了有钱一无是处。” 带点冷幽默。 电话被直接挂断,邵文津无语,骂骂咧咧:“好心当做驴肝肺,狗男人,有你受的!” ﹉ 简韶回到洋楼,在黑暗中解下围巾,挂在树状的实木衣架上。 吊灯自上而下骤然亮起,简韶一愣,微微回眸,看到隋恕边系袖扣,边从楼梯上走下来。 猫眼蓝宝石在他的指腹下反出一抹幽秘的光。西装裤隐隐约约显出一圈衬衫夹的凸起。 他穿的很正式,今天回来的也很早。 明明很想见到他,真正见到他却不知道说什么。简韶抿了抿嘴唇。 角落的花桌上放着一个咖色的盒子,隋恕递给她,上面还有一张印着罗马艺术字的请柬。 “投资方,今晚有个慈善晚宴。” 简韶注视着他的脸,好像和那晚比没有什么不同,但总让她觉得还是不同的。“好的。”她下意识应声。 拆开盒子上的金丝带,里面是一条简洁大方的小黑裙。简韶抬起眼睫,有些懵懂,“不是邵文津投资的吗?” 隋恕的眼膜是棕色的,在水晶灯下也并不透亮。 简韶闭上了嘴,抱紧盒子,“我上楼换衣服啦……”随即转身朝楼梯走去。 隋恕却开口叫住了她,“抱歉,下次不会有这种突发情况了。” 简韶停了停脚步,回头抿唇微笑。 今天的地暖不知道为什么温度并不高。寒气低涌的屋子里,隋恕静静注视着女人纤瘦的背影,在拐角那里飘忽一下,很快消失不见。 夜风在窗帘外呼叫。 她总是这样小心,像第一天来到这栋房子,像客人一样。如若不是窗台上经常更换的插花,她就像幽灵一样在这里没有任何痕迹。 隋恕反复想起邵文津的话,又反复想起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风尘仆仆地回到平城。 在他反应过来前,就已经坐在简韶的床头了。 那种触感温热,残存在他的指尖,混合着袅袅的花香,装在他心里。 庄纬劝他要多看看她。 隋恕想,在他的眼睛望向她之前,他的嗅觉、触觉早已自动地去捕捉,或是被她捕捉。 金碧辉煌的展厅坐落在平城cbd旁的老街上,入口是一道不起眼的黑色铁门,外表没有什么标识,也并不对外营业。只有漆色锃亮,昭示着不久前刚刚刷过。 简韶以前经常路过这里,可是从未想过门后竟别有洞天。地宫一般全新的世界向她敞开怀抱。 她发觉这里非常通达,既可直通旁边的宝格丽、威斯汀,也能顺着奢丽静谧的通道去向另一条街道。 简韶挽着隋恕的胳膊穿过拱门,进入展厅。 里面已聚集了一些男男女女。女人大多着过膝长裙,简单的手包没有logo,也看不出牌子,胸口钉一枚典丽的宝石胸针。男人们打着领带,和平日没什么不同。 展方预留了参观时间,隋恕从侍者的托盘上取了两杯香槟,递给简韶一杯,又叮嘱她不必真喝,然后带着她穿过人群,径直来到水晶花台旁。 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被一群男女簇拥其中。 他生得微胖,肚子微鼓,有富态的官相。脚上蹬了双布鞋,看上去分外朴素,像刚上完课回来。 “呦,小恕!”男人眼尖,远远认出隋恕。一群人霎时随之看过来,隋恕举起酒杯,微笑着迎上去,“韩博士。” 他是博士学历,虽然只是在职进修的。 简韶注意到男人身旁的女伴很眼熟,好像是林采恩。 男人亲切地拉着隋恕,“你这孩子,小时候还伯父长伯父短的,长大了怎么生分起来了?” 周围人也跟着陪笑,气氛一派融融。 韩先生一笑,单眼皮的长眼就深深陷进肉里,使人看不清他的眼球。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扫过来,轻飘飘地滑过简韶平坦的小腹。 她下意识想把手放在肚子上,却生生忍耐住。 简韶贴近了些隋恕,又听到旁边的太太们夸她气质好,似乎极为喜爱她的模样。 一番客套,又有人过来找韩博士。隋恕便带她离开了。 立式桌台插花环绕的金色展厅,待拍的展品在玻璃展台中,被氛围灯烘托出梦幻迷离的颜色。 他们身旁最近的展台,放的是一枚6.54克拉的锡兰猫眼戒指,金绿色的主石极为耀眼,泛着傲慢而凛冽的姿态。有位太太似乎对其非常青睐,带着鉴定师和工作人员攀谈着。 隋恕垂眸,缓缓看了眼腕表。 癫狂 眼前矮胖的西装男人递上一只通体纯粹、透亮的净色翡翠,致密细腻,外柔内刚。 简韶听着他讲吉利话,和隋恕反复攀谈着,就像之前来的其他人一样,也会笑眯眯地奉承她。 简韶的思绪有模糊的游离。 很像坐在别人的壳子里,尽管壳子的外表和她一模一样。这个人体面的让她十分陌生。 一双手拉过她,简韶的思绪回笼,看到隋恕用另一只手的指尖在虚空中丈量着,“很合适。” 她的手腕纤细,腕内侧的血管旁有一颗小痣。 做什么呢?简韶掀起眼睫,看着他的脸。 矮胖男人在旁边憨态可掬地说:“外圆、内圆、环圆可谓是叁圆合一,象征着事业、爱情、生活都圆圆满满。韩先生交代过了,您看得上,可以不必等最后一轮的拍卖环节。” 他暗示隋恕。目前它的报价是中七四开,东西够好,但并不是所有礼都能随便收的。 “翡翠如人,人如翡翠。很衬你。”隋恕掂着她的手,道了一句。 拒绝的话似乎无法在这种目光里说出口,简韶任由他取出镯子,给自己戴上。 “我来吧——”西装男人取出架子上的润滑油,赶忙上前。 隋恕接过他手里的小瓶,温声回绝了他的帮助。 简韶注视着他帮自己涂抹润滑,又握着她的手指,将镯子套上。 聚光灯下,她的小臂是藕白色的,一圈透亮的翡翠压在腕上,犹如过于朦胧的弧光。 连她也不由自主地在心底暗暗感叹,真漂亮啊。 这种美丽带来了幻觉,好像她一直是这样明亮而美丽,就像他们口中讲的那样。 一旁,胖男人递过来聚光电筒,隋恕拿起细照,“水头很足。”男人开眉展眼,“玻璃种,这宝贝对桩。” 简韶转动着手腕,看着翡翠折出透亮的光。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她突然感到了困惑,一个人该如何衡量爱呢?是流水线式的吃饭、逛街、看电影还是别的?是有十块钱都给你花的男人,还是有一百万却只给你花一万块的男人? 拿对你重要,对自己并不重要的去交换是真心?还是对你不重要、对自己珍贵的东西去交换是真心呢?她并不能完全明白。 有人快步走过来,俯在隋恕的耳畔说话,他的手便从她的腕部收回了。 他的眉头蹙了一下,又很快松开,“我先去一下……” 他起身系上西装外套的扣子,跟随侍者离开。 简韶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装饰花台后。 ﹉ 邵文津倚在二楼红栏杆旁,点起一根雪茄,看了眼腕表。 他看了隋恕很久了,在巨大的鎏金连枝吊灯下,隋恕遥遥背对着他,坐在深紫色的法式躺椅上,和简韶在挑东西。 他的周身萦绕着一种持重的深沉,连同坐在他身边的人,都被那样的气场静静地笼罩住。 邵文津觉得很烦躁,一开始要选简韶的时候,他是极力反对的。他见过太多女人,所以非常明白,哪类人是好打发的,而哪类人是大麻烦。 最终,由于那个特殊到必须是她的理由,他不得不妥协。 邵文津把烟咬的吧嗒响,又转向另一旁的韩先生,他的旁边是一袭荷叶袖白裙的林采恩。 她攀上韩先生是他意料之外的,毕竟韩先生和文庆孔积怨已久,她把自己送到对家手里折辱也是破釜沉舟。 韩先生喜欢听她讲文庆孔的旧事,每次都听的哈哈大笑。特别是文庆孔把事情办砸,会挨白新波的巴掌,韩先生笑着说:“这就是老白的不是了。织田信长因宴鱼发臭而责打光秀,都被怀恨在心的光秀痛杀。他这样折辱文书记,走到这一步田地又怎能怪别人?” 今天,韩先生想约隋恕单独会面,一是谈q0113的事情,其次是俞霞方面推拉了许久的合作问题,当然最重要的就是文庆孔。 韩先生的独生子如今住在曼哈顿的豪宅,如若美方为了恐吓我方而公布高官子女的住址、存款、黑料,制造舆论风暴,很容易让他脸上精彩起来。 毕竟现在就业很差,工资很低,但是工时很长,普通劳动者的怨气很大。 “用q0113,弄死他。”韩先生等不及了。 邵文津劝他不必急,光是太子党就不知道多少人想要他的命。 “就当是对q0113的出生测试。”韩先生很坚定。 邵文津隐约有耳闻,韩先生的儿子在曼哈顿抽“叶子”,抽多了就喜欢喝“圣水”,闹出过不少丑闻。 烟雾袅袅,人头攒动。 邵文津斟酌,应付韩先生的事情还是让隋恕来做,他还是不要插这个手为妙。 ﹉﹉ 简韶坐在卡座,无聊地转动着镯子,等待着隋恕。 直到来给隋恕传话的侍者寻她,说隋恕请她过去。简韶不疑有他。 穿过一道道走廊,推开雕花门,没有隋恕,一个窈窕的女人坐在喷泉水池旁,往水面洒下一把鱼食。 小鱼蜂拥而至,水波粼粼里,她的倒影扭曲成抽象画。 简韶愣了愣,看到林采恩抬起下颚,“抱歉,借用隋先生的名字请你过来。” 她从大理石台面上起身,笑意盈盈地走过来,精致的桃花眼略微挑起,整个人的气质如蜜桃味的水晶糖,极具亲和力。 “简小姐,我是林采恩,不知你是否看过《听听那雨声》?我是女主角。” 简韶谨慎地同她握了握手,“抱歉,林小姐,我不太关注演艺圈。” 林采恩勾了勾唇,并不在意,语气依然亲昵:“之前便听津少说起过你。你不要生气,其实这次,我是想专程跟隋先生道谢的,不过我想,跟你说也是一样的。” 她俏皮地眨眨眼。 “林小姐客气了。” 见简韶不为所动,林采恩叹了口气。 “简小姐,你应该知道,隋先生前段时间有好几天都没回家,其实他是去处理我的事情了。我以前做了许多错事,也成功遭了报应,是隋先生拉了我一把,保住我的一条命。” 林采恩目光闪烁,看上去十分感激。不等简韶说什么,她便绘声绘色地讲起自己的故事。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做明星,也不过是外表看起来光鲜亮丽。网上很多黑料讲我入行前是夜场女,他们说的是对的,我就是在夜场唱歌时碰上了贵人,才入的行。 好多人说我唱歌有天赋,如果进行专业的声乐训练会更好。但是老板说唱歌赚不到钱,让我去拍戏。老板说什么我就得做什么,老板想投什么戏我就只能演什么烂片。我和他签了15年的合同,我的美貌、我的健康、我的青春、我的时间,全部都出卖给了这一张薄纸,直到我没有力气也不再美丽,直到我被社会遗忘。” 林采恩极快地笑了一下。 “有的时候被遗忘也是好事,因为人生太过割裂了。白天蜗居在房东用自建房的走廊隔出来的长条状的小房间,像躺进一口长长的棺材。晚上却要用这双递出去五毛菜钱都要斤斤计较的手,去替他们开一瓶两千块的酒。 明明生活中接触到的人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地爱我的,可是在网上好像每个粉丝都那样热烈地爱着我。没见过面也可以相爱吗?哪怕这辈子离得最近的时刻是心贴着屏幕的距离。如果我们早一点认识,看到脏兮兮的我,也真的会爱我吗?” “爸爸说过会爱我,但是赌光家里的钱跑了。妈妈也说会爱我,但是却在我成名后拿黑料勒索我。” 林采恩撒一把鱼食,语气很平静。 “社会是一碗馊掉的粥,所有人都是绿头苍蝇,难以愈合的疤痕是盘踞在我身体上的一只丑陋的蜈蚣。我不恨任何人,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没有被生下来,或者完成了普通教育,人生会不会不一样?但是好像任何人都能够轻松地毁掉我,不跟着老板走,我会被追债的人卖掉。跟着老板走,也是被老板卖掉。我讨厌这些肆意玩弄别人人生的人,他们凭什么呢?” 简韶犹豫了一下,只是讲:“林小姐,你的感谢我会转达给隋恕的。我还有事情,先不打扰你了。” 林采恩却趁她没有防备,陡然拉住了她的手。 “真的吗?真是太谢谢你了啊,你真是人美心善的好女孩!” 简韶想挣脱,她却抓得死死的,“简小姐,既然你人这么好,那么我必须得告诉你一个秘密……” 林采恩压低了声音,语速飞快,“你知道,你肚子里这个东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吗?你知道他们到底要用它做什么吗?” 简韶僵在原地,“林小姐,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她是签了保密协议的。 林采恩轻笑,声如银铃。 “简韶,你被骗了,所有人都被骗了。这根本不是一群科学家探索新领域,这是疯狂的政客,为了自己的目的,制造出来的杀人兵器……” 她死死捏着简韶的腕骨。 “他们这些人,已经凭借着阶层骑在人民的头上太多年了。5%的人掌握了95%的财富,那些所谓的中产阶层,也不过是和这5%的人沾亲带故、有利益往来的人。你觉得这样特性的中产阶,会为普通人发声吗?不会,他们只会说你为什么不把闲置的房子租出去,他们只会为那些上等人辩护。简韶,你知道你肚子的是什么东西吗?” 林采恩大声质问她。 “它是一个人造人,一个智力、体质完全碾压普通人类的怪物。如果它成功了,世界会怎样呢?有钱人只要花一点钱,就能为自己的后代买到知识、健康、智慧,继续做精英,中产可以定制好的身体,以便于他们能更好地出卖自己为上等人服务。而我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普通人,连最基本的居所都没有,又哪来的钱为孩子挑选优质基因?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简小姐,你和我不一样,我初中便辍学了,你起码接受过高等教育。你是学文的吧,你也看到了,社会上人人都在学理工吧?你知道为什么那些家长都在让自己孩子学理工吗?因为他们知道,普通人想要安身立命,无非是靠着向有钱人出卖技术、情绪、甚至是身体来换取工资。而技术已经是最体面的方式了。如果这场实验成功了,普通人连出卖技术的资格都没有了,世界就会变成一个真正的大妓院——” 林采恩一步步迫近着,摇晃着她的身体。 “而你肚子里的怪物——它会变成兵器!它没有廉耻,没有道德,不分是非,像丧尸一样将人类狩猎。” 林采恩大叫了出来。 “因为它会被创造者控制!它会是不折不扣的兵器!现有的社会秩序将不是秩序,世界将被丧心病狂的政客玩弄于股掌!” 林采恩彻底癫狂。 ZERO 简韶本能地感觉到危险。 她使劲挣脱着,同时本能地护住肚子,“林小姐,请放开我!” 林采恩常年健身,手劲奇大,钳住简韶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眸里的哀求几乎要流淌而出。 “我求求你,不要生下这个孩子,不要让这个实验成功——你看看我的人生,仿佛他们手里的一个玩具,你还想其他人也变成像我一样的玩物吗?简韶,现在只有你能阻止这一切!” 她一会儿哀求,一会儿声音又变得歇斯底里。 喷泉源源不断地向上送着水,水柱升腾,又如天女散花,最后黏连成雾状的水帘,重新落进布满彩虹石子的池塘。 肚子剧烈地翻滚起来,是简祈在预警,示意她抓紧离开。 “好,林小姐,我答应你,你先放开我——” 林采恩冷笑:“不要试图欺骗我!现在跟我走,我带你去堕胎,只有流掉它,所有人才能安全。” 说着,她扯住简韶,就要往喷泉后的小道走。 简韶假意顺从她,在路过喷泉时,猛地侧身,反剪住林采恩的手,狠狠一扳—— “啊!” 林采恩吃痛松开,却又在简韶向来时的方向狂奔之时,一把揪住了她的长发,“流掉它!你必须流掉它!”她尖叫着将简韶生生拖了回来。 简韶的反抗彻底激怒了陷入疯狂的林采恩,猩红的眼眶里瞳孔似一根尖针,阴森的表情诡异地融在甜美的脸庞上,使女人的面部呈现出扭曲的恐怖。 简直与那个夜晚里追逐她的魏女士一模一样。 简韶的脊背出了一层冷汗。 她顾不得头皮的刺痛,努力去掰林采恩的手腕。 “林采恩!这里都是韩先生的人,你带着我是走不了的,我们分头走,在你说的地方汇合。” 头顶却传来放肆的大笑。 “你清醒点!”简韶大喊,“即便你杀了我肚子里的小孩也没用,他们用技术可以做出无数个替代品,你冷静些!” “替代品?”她慢悠悠地重复了一遍这叁个字。血腥的气息,嘶哑在简韶的耳畔。 “简韶,你真傻,你根本就不懂。你以为全世界只有隋恕他们在做基因剪辑的项目吗?不是的,美国,俄罗斯,加拿大,都在做类似的尝试,他们某些实验室甚至有军方的支持。但是他们谁都没有q0113——” 林采恩狂笑起来,“人类是自然的作品,一切都可以改造,但是最伟大的永远都是自然的馈赠——你去他的实验室看看,看看他们发现的,被命名为zero的上古生物的样本。仅仅是提取了一点基因,就能够做出q0113——” 简韶惊呆了。 林采恩温柔地注视着她的肚子,好心地提醒。 “你一定很爱它吧?一个聪明、乖巧,会讨你欢心的小东西。提醒你哦,它可非常狡猾、奸诈,比你想象中的要坏千万倍——寒武纪时代,它附着在大型节肢动物的身上,可是奥陶纪、泥盆纪,它很快找到了新的宿主,你猜是房角石还是桨舰鲎?至于人们最熟悉的中生代,侏罗纪——各种大型动物都没有活到新生代,而它,这个在每个纪元里有着不同面孔的怪物却奇怪地封存了下来……” “隋恕他们是一群不折不扣的疯子,为了自己的政治目的打开一个潘多拉的魔盒。而这个怪物,我想也不过是借你的肚子,来到这个人类是食物链顶端的新生代,”林采恩咯咯地笑起来,语气恶毒,“让我猜猜,它什么时候会吃掉你呢?”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简韶苍白的脸上竭力维持着镇静的表情,“你如何证实这些话的真实性?” 林采恩没有回答她,只是怜爱拍了拍简韶的手,喃喃自语:“好了,一切都该结束了,放心吧简韶,我会帮你的——” 电光石火间,她“嗖”地撩开裙子,大腿外侧插着一柄银光闪闪的锐刀。 林采恩一把抽出刀,带着亡命徒独有的疯狂,下手又快又狠,猛地向简韶的肚子刺去—— “结束吧!” 强大的求生本能使简韶狼狈地向一旁扑去,她的肚子避开了林采恩的袭击,腰侧的衣服却被划开。林采恩反手又是一刀,两人扭打了起来。 简韶护着肚子,虚弱地靠着喷泉环座,勉强地喘息着。腹部生起一股强烈的疼痛,还有下肢。 她垂下头,看到黏稠的血液顺着她大腿上的的伤口缓缓淌下,滴在棕色的地毯上,如鲜红的腊梅吮血盛开。 林采恩神色冷漠、狠戾,举着刀再度冲来。 简韶已退无可退,闪避不及,一个踉跄。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失去平衡,重重坠入深邃的池塘。 冰冷的水流铺天盖地地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刺骨、彻寒。 衣服瞬间被冷水浸透,变得沉重。简韶看到金属的喷泉柱、一哄而散的鱼尾,看到自己墨黑的发丝,在水下如幽曲的海藻。 她还看到黑色之下有猩红的血液,正源源不断地渗出来。 水下会加速伤口的失血。生命的体量变得稀薄、微弱,一点点随着失血而流失。 清凌凌的湖面,细碎的光斑全都渗在晃动的水流中,摇摇曳曳,波光潋滟。 地面上的一切,在这种水涔涔里,也变成奇形怪状的模样。拱形的穹顶,扭动成四方形。假山假树,交错成杂乱的色区。林采恩的身影只有白裙子,膨胀又缩小。 伴随着涌入口鼻的冷水,熟悉的世界是另一个世界。 简韶以高速向湖底坠落。 一切景象都是虚幻的海市蜃楼,包括那些她并不能完全听懂的话语。 杂沓、无序、混茫、昏暗。 像她的生活一样,总让她困惑、不安、迷乱。在做什么呢?有什么意思呢?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不做又要干什么呢? 水下的世界里,她清晰地看到水面之上,她的身影反复地上演着。 躲避着棍棒的她,在六一儿童节开心地弹钢琴的她,第一次上初中,被新生动员会上“狼性备战”发言吓坏的她,逐渐变的听话的她,越来越安静的她…… 最后画面停在了食堂,她看到自己裹着笨重到动不了脖子的棉衣,独自坐在冷冰冰的铁桌,在枯燥的六点档新闻里,咀嚼着味同嚼蜡的水煮菜。 铃声响了,铃声没有响。地铁来了,地铁没有来。上课了,下班了,人群哄散了,月亮爬上来。每一个瞬间都能杀死她,一次又一次。 探索世界的人总能得到千奇百怪的乐趣,承受世界的人只不过是一道反复裂开的伤疤。 只有温柔的水波一如既往地抚过她。她忽而出奇地感到平静,因为她其实永远地坠在水下,窥视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 意识失去之前,她看到遥遥的湖面之上,出现了隋恕的脸。她曾经努力地伸手,想要跨过那冰冷的水面,去够月亮。 是谁曾唱过歌?“不可以沉下去,总可以迷下去。人何苦要过份珍惜眼泪?” 隋恕向她伸出了手,可是她却无力再抓住。 ﹉﹉ 隋恕回到大厅,却没有简韶的踪影。电话拨不通,西装男说侍者带她走了。 隋恕给邵文津打电话,让他去查监控。自己顺着侍者去向的通道找去。 西装男自告奋勇要帮他找,隋恕没有回绝。 “隋恕!128门,jane去之前,林采恩也在里面。她们到现在都没出来。”邵文津难得靠谱,他气喘吁吁,正往这边奔来。 隋恕一把推开大门,那里面只有林采恩背对他立在喷泉边。 刀上全是血,胡乱扔在地毯上。 女人念经般一遍一遍在水边低语:“不要恨我,可是我不能让他们得逞,我不能看着更多的人因为这个怪物堕入阿鼻地狱……” 他给西装男人递了个眼色,在男人钳制住神志不清的林采恩的同时,隋恕下水救简韶。 林采恩在一旁大笑又大叫,“那个怪物已经死了!哈哈……哈哈——你们完了,全完了,实验已经失败了!” 男人用手帕堵住了她的嘴。 邵文津很快飞奔进屋,被眼前混乱的景象惊住。他忍不住狠狠骂了句脏话。 隋恕已经把简韶捞上来,她紧闭着眼,嘴唇泛着干白。 她的血沾满了隋恕的西装、裤子、手肘。 邵文津给服务台打电话,“我是邵文津,128室需要急救箱。” 另一头的隋恕已经开始为简韶紧急止血。 “邵文津,告诉vincent准备紧急手术,林采恩交给你。先生,劳烦你准备车辆,去斯科特基因实验室,其他事情容我后续亲自跟韩先生解释。” 余下的两人很快交接了林采恩。 灰白的月亮,高高睥睨着黢黑的大地。在它没有温度的俯视下,简韶从后门被抬上车。 隋恕脱下西装,盖在她的腰上。 隔壁的剧院刚散场,男男女女相携着涌出金色的拱门,欢声笑语不停。 那辆黑车飞驰着冲向远方,扬起阵阵尘埃。 黑暗中,隋恕感到自己的手湿黏一片。他嗅到血腥,铺天盖地。 那上面全是简韶的血。 然后,他发现自己在战栗。 从看到她的那一刻,到现在,他的手都止不住地颤抖,合着心跳,一次又一次。 ﹉ 感谢之杳、月弥、但余色、去趣、笨笨狗、a1008611o、54、徐徐许墨、且先忘风月、lllai745、橙子不太甜、悠秦的珠珠。 共感 时间停滞的永恒里,没有夜晚,也没有白昼。青日是织造在天布上的,水浸透那些缝隙,左即为右,黑也是白,一切都互相转换,一切都混沌虚无。 万物以行星陨落的码速急剧下坠,在暗涛翻涌里,在疾风呼啸中。 简韶的身体随着水波飘荡。柔软透明的水流夹着气泡,拂过她的指尖,抚平那些伤口,逗留在耳边。 完全没入水里后,似乎不会继续下坠。她蜷缩着,头朝向水底,背部自然地弓向上。浮力如同无形而透明的羊水,轻轻地托举着她,又温柔地包裹。 水下的世界,晶莹剔透。每一道波纹,都清晰地展现在她的眼下,俏皮地抖落菱形的光痕。 那样柔煦,细润,温情脉脉。 因为过于迷恋,所以看不到正确的方向。或许一切本没有方向,只不过靠着一厢情愿度日。 简韶游动身体,翻转向上。 天光云影,遥遥无尽。她好像离开了许久,以至于觉得水中才是温暖的归宿。 水镜之上,她再度看到隋恕的脸。他的身边还有好多人,穿着防护服,戴着医用手套,神色或冷凝、或焦急、或惊恐。 简韶很困惑,他们怎么了呢? 有奇怪的仪器戳到了她的身上,又有管子塞进了她的身体。简韶生气地想,她明明没有生病,身体暖烘烘的,每一缕水波都暖丝丝地往身子里钻。她从来没有这样舒服过。 水涌进了她的身体,水重塑了她的身体,而岸上的事物像一部老dv机,里面有粉红色的塑料滑梯,轻飘飘的太阳球,幼儿园的小杯子,裹着一圈鲜花的奶油生日蛋糕…… 肯德基总会发一张张打折券,而睡一觉醒来,蝉鸣声里还会是绵长无尽的夏天。妈妈在做饭,小朋友在窗下喊她出去玩。 一切幸福的事物都追着她放映,最开始的,她最初度过的生活,正在向她敞开怀抱。 幸福—— 当她尝试理解这样的字眼的时候,面颊如被春风拂过,淡雅的花香久久萦绕。 快乐呢? 像细小的粒子在身体里蹿动,很好吃的草莓味跳跳糖。 希望,希望是空气流落在小腿上时,不经意落下几颗晶莹的阳光颗粒。钻石一样,干净得发亮。 简韶终于隐隐地意识到,是谁在她的身边。 “小祈……”她喊了一声。 她发现自己并不能发出声音,但是没有关系,因为他一定能听到。 就像上次他能让她感受到高潮一样,这一次他做出的共感更漂亮了呢。可是没有人再像以前一样撒着娇过来蹭她,而水域在无限缩小,每一样东西都猝不及防地撞过来,以不容拒绝的姿态塞进了她的怀抱里。 蛋糕、玩具一样样落进怀抱,又从臂弯里掉下去。简韶看到透明的水面急速地破裂,在最后一样东西塞进怀里时,她惊恐地看到了一口黑红色的窟窿。 破裂的肌体,凝固的血块。 那是她的身体,一座千疮百孔的坟墓。 ﹉﹉ 手术灯支在床头,金属器械反射出冰冷的寒光。 刘安娜的助手为简韶紧急开放多条静脉通道,静脉注射20mg的地塞米松,戴上呼吸机辅助通气。 宫口未开,胎膜已破,胎心监测不到,阴道可见大量凝血块。 在经历抑制宫缩等一系列紧急救治后,刘安娜作为主治医生给出结论:“晚期先兆流产,宫颈机能不全,有宫内死胎的可能性。” “保住q0113的几率有多大?”庄纬戴着口罩,眉头紧锁。 刘安娜看了一眼他和隋恕,“q0113本应在宫内完成所有的发育与传承,我无法保证它在‘早产’的情况下还能达到预计的效果,但是让它活着诞生出来还是有六成把握。” “那紧急行剖宫产术呢?”他又问。 刘安娜摇了摇头,并不认同:“即便我们全力去保jane小姐,她目前的情况,术后依然会有很大概率持续出血,血栓风险也很高。” 手术室的紧急联络红灯突然疯狂地闪起来,是ken的通报:“韩先生亲自过来了!” 刘安娜的眼睛闪烁一下,带着紧张与催促,“我们必须开始了——” 一个声音在长久的缄默里骤然响起,口吻冰冷,没有拒绝的空间。 “终止妊娠。”隋恕下命令。 “哈?”刘安娜惊在原地,“您疯了,韩先生就在外面……” 隋恕起身,准备离开手术室应对韩先生。 “我们已经准备了这么多年。如果中止妊娠,韩先生不会放过我们的……” 女人似乎还想说服他,却被庄纬急促的声音打断。 “不对——”男人倒吸冷气,拦住了要离开的隋恕,“它根本没有停止发育……” 隋恕停住了脚步。 简韶的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血液的包裹里慢慢地凝结,形成热意涌动的黏膜。 那些黏膜延展着,包拢着,向出口缓慢涌动着。 直至探出一点影子。 刘安娜再也控制不住,捂住了嘴巴。 ﹉ 夜风在鼓动,像一面面无声的暗旗。钟表的指针滴滴答答地走着,邵文津叼着石楠木烟斗,指尖一下下敲打着窗台。 除了等待与忍耐,他并不能做任何事情。 中途,他接了一个从上海打来的电话,对方暗示他,已经尘埃落定。 邵文津放下手机,吸一口烟,回头瞅了一眼被反绑在红木椅上的林采恩。下颚微垂,鬓发散乱,神色却出奇的恬静。 邵文津来到她面前坐下,对着桌角磕磕烟斗,分出闲心与她唠嗑:“知道不,这次你真的惹事了。” 女人好脾气地笑笑,心情不错,“谢谢津少夸奖。” “你总是在惹不该惹的人,这对你可没有任何好处。”邵文津并不能理解。 林采恩声线甜腻,“您看到我让人借隋先生的名义去请简小姐,却没出手干预,其实我还得感谢您。” 邵文津睨她一眼,没什么表情。他一向不喜欢多管闲事,也不觉得她能翻出什么风浪。只是没想到这个女人的野心如此大。 “津少,我已经是死过好几回的人了,我什么都不怕。我没有家人,没有朋友,身边的一切都被文庆孔肆意安排着,”林采恩极为冷静,“可是你们又高贵到哪里去呢?” “每年地方上的老东西们进中央开会,总有几个是我‘招待’。那个地方好长好长,为了保密性没有窗,而我的心也是这样紧闭的窗扉,怀着紧张、恐惧与期待,等待着被推开。可是见到他们我就失望了,你很难想象,一个地方上这么大的决策人,会是如此腹中空空、呆滞愚昧的玩意。一个人越被大众痛恨,就越受上面器重,这使我大为震惊。” 邵文津吐出烟圈,冷眼听她讲。 林采恩痴痴地笑,“这早就不是一个努力就能淘金的社会了。我不够努力吗?我不过是想有尊严地活着!幸运和成功永远具有因果关系,可是努力和成功并不总是挂钩。你们总是洋洋自得,自认为取得的一切是靠努力换来的,其实只不过是你们够幸运,然后摇身一变,成了奋斗的代言者,可是你们不该妄想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间!” 林采恩越笑越大声。 邵文津捏起她的下巴,与其说对那些话无动于衷,不如说根本懒得思考。 “你少跟我讲这些大道理,”他勾唇,神色轻蔑。 邵文津松开手,她的脸上顿时显现出红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药瓶,摆在林采恩的面前。 这正是周姨死的那天晚上,秘书带给隋恕的药瓶。 “说说吧,”邵文津端详着她的神色,“你根本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就想杀掉q0113。” 林采恩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但是凭借你自己,是绝不可能做到这么多的,”邵文津道,“你不说也没有关系,让我猜猜,一定又和俞霞是一样的吧?那么你是谁的人呢?” 林采恩被激怒,“我只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也只属于我自己!” “别急,我今晚有的是时间,你可以慢慢跟我说。” 保护腔 六时,天色阴沉,小雨淅淅。 接待室大门紧闭,隋恕和韩先生在里面,谁都没有出来。 庄纬发现刘安娜不知何时不见了,他挨个房间找过去,发现她正把实验笔记往旅行包里塞。 女人没想到他会过来,手停了停,讪笑,“vincent……” “你准备回岛上?”庄纬早一步猜到。 刘安娜的衣角还沾着没来得及处理干净的血,因为整夜的手术,眼下的淤青一片。 她推了推眼镜,下定决心,摊牌道:“我要回岛上找斯科特教授。你知道,如果我现在不走,就走不了了。q0113成了这种模样,留在这里,他们不会放过我们任何一个人。庄先生,希望你尊重我的决定。” 庄纬坐在实验台上,看着她,“有偏差并不意味着失败,有的偏差说不定会给我们意想不到的收获。” “收获?”刘安娜定定地与他对视,忽而惨笑一声,“你难道没有看到那是什么东西吗?” 她的手颤抖起来,牙齿发出惊恐的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她闭了闭眼,不忍再回忆,可是那一幕却不断浮现在眼前。 “怪物……不折不扣的怪物……” 她接生过许多小孩,可是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画面。 浑浊的血肉中,一只半透明、近乎黏腔的球体正滚涌而出,每动一下,便像一条吸血虫,不一会儿便血淋淋的了。她几乎要以为它把整只子宫都活剥了下来,成为自己的保护膜了。 刘安娜面无表情地抬起手,那里已经包扎上了绷带:“它诞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无差别攻击。” 连人形都没有怪物,一滩血水张牙舞爪地破膜袭来。 “它接触到我的小臂的那一瞬间,我的皮肤就被它腐蚀了。农夫与蛇,我是它的接生者,第一个遭到了它的攻击。你看到我的助手kayla了吗——” 刘安娜全身抖起来,“她整只腿差点被吃掉!” 亲眼目睹的冲击力是多少安抚都无法抵消的,刘安娜想,即便她侥幸逃脱了问责,哪天也一定会被生生地撕成两半。 庄纬却在思考另一件事:“它唯独没有攻击jane小姐。” 刘安娜像看异类一样看着他:“那是它的孕育者!自然界没有哪个生物会弑杀自己的母亲。ofcourse,除了人类。” 她耸了耸肩。 “母子亲缘是上天赋予的、谁都割舍不断的天然纽带,只有男人会通过冠姓权斩断这种脐带,堂而皇之地把孩子划进以自己为中心的宗族。” “absolutely.”庄纬跟着耸了耸肩,“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对‘传宗接代’如此执着。” “而据我所知,jane小姐给它取了个名字——”刘安娜生出一些探究的心思。 “听隋恕讲过,叫简祈。”庄纬道。 刘安娜陷入沉思,“姓氏和名字,都是认同的符号。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你们一下,在某种心理上,她已经把q0113划归成了自己的东西。” 庄纬蹙眉,逐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会提醒隋恕的。” 刘安娜点了点头。 庄纬直起身子,走到她面前站定,“其实我今天来——是想叮嘱你一件事。” 他的话锋一转。 刘安娜挑挑眉,十分警惕,“请说。” “你知道的,我们每个人都要提交报告,关于昨晚的事情,”庄纬斟酌着措辞,“当然,有的对话,其实没必要全部对上面说。” 刘安娜抱胸,略带怀疑地斜睨他,“比如什么?” 庄纬摊手,似是对她这幅直来直去的做派非常无奈,“那句‘终止妊娠’,我劝你闭紧嘴巴。” 庄纬的目光锁住她,显出几分警告。 “anna,我劝你最好不要说,任何人都不要。” ﹉ 七时,邵文津亲自开车来斯科特基因实验室接韩先生。 轿车在解放桥前的马路上堵住。 透过雨刷,他看到前方的人行道上聚集了一部分人,穿着黑色塑料雨衣,撑着或蓝或白的雨伞,自发地抱着白菊花,站在桥边。 河对面的电子大屏插播着两则新闻:中央委员白新波因突发疾病抢救无效,不幸离世。同日,文庆孔一案由当地检察院向中级人民法院提起公诉。 邵文津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慢吞吞地点起一根醒神烟。 他不必再去上海了。 穿着草鞋的老人颤颤巍巍地把花放在桥边,他的儿子扶着他,额发尽湿。洁白的花瓣贴着铁栏杆,在雨中不堪重负地垂着头。他们很快让出位置,身后是一个老太太跟她的老伴。 稀稀落落的人群,在清晨的小雨里静静默哀着。直到城管开着执法车过来,以阻碍交通的名义全部疏散。 其中一个蓝制服小伙拍拍同伴,向花束的方向努嘴,“这是在干什么?悼念?” 他的同事轻轻摇了摇头,像在劝他慎言,声音在雨声里像一阵烟,“贫困村来的,别惹……和我们没有关系的事不要管。” 这群自发组织起来的农家人很快又撑着伞步行离去了。 他们来自平城最远郊的盐碱地,白新波在那里做扶贫村支书时饱受爱戴,自此开启了他波澜壮阔的仕途之路。 昨天从村子的喇叭听到白委员长暴毙的消息后,老人们套上最耐磨的鞋,自发地来送他们的村支书最后一程。 冰冷的雨弥漫在辽阔的流河之上,水雾湿润,迷迷蒙蒙。邵文津坐在长长的车龙里,漠然地注视着他们。 白新波死了。 死的无声无息,又恰到好处。 邵文津目送着那群怀有真情实意悲伤的农家人消失在雨水中,内心没有快乐,也没有久违的痛快。 他只是反复地想起邵方明的葬礼上,白新波也是这样离开的,黑色的格衫长裤,肩膀微耸着,看不出真实的心情。 送别过他祖父的人如今也被他送走,没有谁能一直笑下去。上海会议上,最终一锤定其生死的反而不是平时和他针锋相对的改革派,而是他的老师司海齐。刺向自己最尖锐的刀并不来自于对手,而是背对背站立的战友。 时至今日,没有人还像之前那样觉得司海齐疯了,在两派之间反复摇摆。先前猜测司海齐只不过是在玩制衡之术的人也破灭了幻想。 邵文津从未如此强烈地认识到,白新波是一个生下来就注定要被掐死的“死胎”。尽管他并不能完全明白司海齐大费周章的背后根因。 白新波的死并不是胜利,而是一个序幕。司海齐连任的野心正在徐徐拉开,邵文津的思绪散在模糊的雾水中,黏稠而沉重。 解放桥之上,车辆穿梭,人来人往,与往日并无不同。 而这一切的讳莫如深,似乎离简韶太远。 七时四十分,简韶躺在病房中,伴随着心电机滴滴答答的声音,在湿漉漉的雨汽里醒来。 积攒了一夜的雾,在窗外朦胧地凝聚。深棕色的树枝伸出几根在玻璃上,远处,朝阳有着熔化的铁水一般的颜色,生愣愣地杵在天际线上。 房间死一般的寂静。呼吸机上,全是冷湿的汗水。 身体似乎剥离了大脑,感受不到知觉,也没有疼痛,只有无尽的麻痹。 她艰难地侧眼,看到窗纱与玻璃间,一只折翼的飞虫艰难地爬行着,想要挣脱桎梏。 简韶无尽恍惚,仿佛回到很久之前,那时候还是去年的十二月,她还住在学校。 简韶分不清时间。 天花板是洁净空洞的白色,她呆呆地看着,一时什么都想不明白。 “滴!滴滴滴滴!” 剧烈的提示音在绿灯闪烁里尖叫了起来。 简韶的大脑里浮现了一个名字:林采恩。 她要见林采恩。 喉咙却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一双手握住了她苍白的手腕。 她艰难而缓慢地挪动头,看到病床旁隋恕的脸。 他的身上有消毒水的味道,眼下堆积着淡淡的淤青。 简韶在雨声里长久地凝视他的脸庞。 雨珠落下,黏连成线,碎成细小的水点。金属机器,手术灯,白床单,透明管,全都在这种无声里保持缄默。 她发觉他的领子有微微的折痕,最顶端的扣子没有系上,若隐若现露出喉结来。 简韶慢慢地想,见林采恩的事情,或许不会那么容易。 手腕上一凉,是隋恕将出事之前的翡翠镯子带来,重新给她戴上。莹润、透亮、柔韧的光泽环绕在她的手腕上,简韶产生了错觉,时间好像在倒带,一切回到了落入水中之前的那一刻。 但是她知道,已经不一样了。 简韶努力遏制着心口涌出的阵阵疼痛,不敢去看自己的腹部。 隋恕看到她的嘴唇因为过度的克制而颤抖,握着她的手道:“已经没事了。” 简韶没有说话。 “学校那边,已经帮你请了假,这几天你先在这里静养。你的主治医生是anna,她会给你做心脏彩超与胸片。” 隋恕感到她慢慢地回握住自己的手,她仰望着他,眼睛里慢慢地溢出悲伤。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想看看它么?”隋恕道。 简韶的羽睫抖了一下,那镯子折出稀薄的日光来。 空旷的天际,灰蒙蒙地延展。她的肚子里曾经有一个小怪物。她担忧过,新奇过,也惧怕过。 可是从今天开始,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简韶感受不到高兴,也没有过于悲伤。一切空茫茫,就像水雾弥漫的清晨,所有的物体才刚刚显露出模糊的棱角。 失控,无序,不知奔向何方。而她还没有做好准备迎接这一切的撞来。 简韶握住隋恕的手,虚弱地发出醒来后的第一个音节。 “隋恕,请让我看一看他……” 让她看一看简祈。 在邵文津来到实验室前,隋恕将简韶抱到了辅助轮椅上,推着她走出了房间。 一路上的每道门都需要权限卡,他们碰到了几个白大褂,那几个人都刻意地没有看她。隋恕带着她来到了自己的房间,在书架的后面,有一道小型电梯。 简韶跟着他畅行无阻地来到了地下。 电子扫描屏发出机械声,隋恕微微俯身,屏幕上出现他没有什么多余情绪的瞳仁。 眼球核验后,灰白色的自动门无声地滑向两侧。 隋恕带着简韶通过了叁道电子门,一道连接屋顶与地面的巨大培养罐映入他们的视野。 简韶攥紧了袖口。 隋恕缓缓来到玻璃前,培养液折射出幽绿的光,缓慢地打在他的实验服上,连同他的眼眸,也闪着暗而深的墨绿色。 他的视线尽头,是一个椭圆状的不明物质,插满了透明的导管。 简韶跃过他的肩膀,向培养液里看去。那个曾轻轻触碰她的小东西,外表被厚厚的半透明黏膜包裹着,那层保护膜看上去非常有弹性,甚至显现出某种韧性来,几乎可以类比为子宫,或是特殊的蛋壳。 透过黏膜,大致能看出他的轮廓。近似于人类的胚胎,以蜷缩的姿态在里面生长发育。 “它生成了自己的保护腔。”隋恕弹了弹一旁的孔壁,六角形砖面自动张开一个小洞,机械臂咯吱咯吱伸出,最前面是一只圆形探照灯。 隋恕拉过灯头,隔着玻璃照在q0113的保护腔上,“之前我们从未检测到它有类似的组织。这层保护腔能够帮它阻挡细菌,同时能够吸收外界的营养物质,作用相当于一个体外子宫。” 他赞叹:“q0113的应急能力比我们预想中的更强大……” “所以我们启动了培养皿计划,通过培养液为它直接供给营养,确保它能够继续活下去。” q0113的应急保护腔给了他们新的灵感,如若这种能力能够迁移到人体上,那么在失血危急关头,人体将自动生成保护膜以维持基本生命,就相当于多了一层盾牌。 隋恕审视着灯照下的黏腔。 但是黏腔不够坚硬,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q0113应该具备自由改变皮肤表层密度的能力。 隋恕盯着这个扔在发育中的胚胎,发出了极低、压抑着某种热望的感叹。 简韶盯着那个小东西,脑海中却是无数细小的记忆如火花划过,很轻,很迅速。 小祈一定很害怕吧? 她下意识抚了抚小腹,那里十分平坦,像从未有过什么一样。 这种落差让她的心变得空洞一片。再也不会有人在她伤心的时候过来蹭她了。 早产的简祈似乎只是一团混沌,不是那个会逗她玩的小孩,也不是那个会生闷气的小孩了。他以后还会认得她吗? 完美的技术人类,有着一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做不了的普通的孕育者。 简韶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她控制不住凑近培养罐,直至鼻子快要触碰到那冰凉的玻璃。 隋恕没有阻止,甚至有刻意的纵容。 冰凉的气息隔着玻璃皿萦绕在脸颊上,像坠入漆黑的深海。 “小祈……”她忍不住启唇轻唤。 黏膜在溶液的包裹里一声不响,哪怕知道它还活着,简韶还是忍不住想起它能回应她的时候。 漫长的静默里,只有电子表闪烁着犹疑不定的蓝光。 直到那黏膜突然开始涌动,里面粘稠的生命物质变得模糊,又再度明晰…… 简韶看到一只只纤小的、圆滚滚的颗粒朝她的方向蠕动着。 愈来愈清晰—— 一只未完全成型的手,贴在了质膜外壁,朝着她的方向,五指张开。 简韶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她伸出攥得发红的手,微微颤抖着,和他的手心五指贴合。 冰冷的玻璃壁,带着溶液的阴寒,刺穿掌心。 荧荧的绿光,在她的脸庞上皎如日星,潋潋滟滟。 简韶感到眼下的肌肤一片濡湿,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已沾满双颊。 梦境的尽头,她化为海面上的泡沫。可是现实里,有一个她并没有深深在意过的小怪物保护了她。代价是提前来到这个世界,生长在冰冷的培养皿里。可能随时会死掉,也可能侥幸活下来。 她终于也成为玻璃外的人。 一双大手从身后慢慢地捂住简韶的眼睛。 她听到隋恕的叹息一般的声音,温热地打在耳畔。 “别哭,阿韶……” “别哭。” 身体内 隋恕将简韶带离。 叁道电子门无声地滑开,一盏盏白灯随着他们离开的步伐熄灭。 红外摄像头在黑暗中像一只怪物的眼睛,幽幽地注视着他们离去的身影。 简韶能察觉到,一路上有许多“暗孔”。就像在学校,教室后面有着监视老师的摄像头一样,这里也全部都是眼睛,更精密、高清、无懈可击的眼睛。 但是最让她窒息的还是换药时,女护士突然冒出一句:不要总是用手抓伤口四周。 她和以前在马南里给简韶做孕检的白大褂们一样,沉默,冷淡,什么都问不出,什么都叁缄其口。 简韶在她偶然露出的一句话中抓住了不寻常,“你怎么知道我总是用手抓?” 护士哑声,意识到失言。 简韶躺在床上,静静看着天花板,任由她仓皇地给自己换了外伤药,打了新绷带,挂上点滴。 再醒来,护士已经不是上午的那个了。 天花板还是麻木的铅白色。 她浑浑噩噩,又睡了过去。意识模糊中,隋恕似乎来过,在她的床头坐了一会儿,便有人匆匆忙忙地闯进来。 “kayla不见了。” 隋恕从她的床边站起来。 “对不起,先生,是我的失误。我去走廊接了个电话,结果……但是他们抢走她做什么呢?”来者有些茫然,“她只是一个手术助理,并不是研发成员。” “kayla身上有q0113留下来的攻击痕迹。”隋恕道。 简韶在梦中迷迷糊糊,kayla这个名字她觉得很熟,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快到晚饭的点,庄纬过来了一趟。他关心地坐在床边,说了些不疼不痒的话。拖了一会儿,庄纬突然说:“简小姐,今天的胸片拍了吗?我推你去拍胸片吧。” 简韶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在他的帮助下坐上了轮椅。 胸片室的人去吃饭了,只有一个和庄纬熟稔的年轻男人在值班。庄纬冲他点了点头,他便出去了。 庄纬倒了杯热水,递给简韶,“这里说话比较方便。” 简韶若有所思,忽而问:“你们平时都是这个样子吗?” 庄纬在她面前坐下,平视的眼睛里满是温和的无奈。 “jane小姐,你听过那个说法吗?每个人都有两只眼睛,一只审视自己的内心,一只看向别人。” “每个人都是这样吗?” “除了两个人,”庄纬道,“隋恕和刘安娜。” 简韶沉思,“刘小姐也是斯科特教授的学生吗?” 庄纬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定了一会儿,“是的,只有他们两个。” 简韶一时没有说话。 “许多实验室,都很难保证工作人员能够百分百保密,或者不被策反。你知道,许多先沿的东西,总不会只有一两个人在做,但是最后能以自己名字命名与发表的,只会有一个。而我们的成果最大的威胁并不来自于别人的抢注,而是更危险的抢夺。所以内部监视系统成为一种通行规则。” 庄纬帮她的杯子里添了些热水。 “其实我们与韩先生达成协议中的一部分,就是在2月8日前完成q0113的诞生项目,交付用于局部肌体增强的泰坦1型试剂12支和实验型雅典娜2号试剂8支。” 简韶想起来翟毅在聊天时曾经跟她说过,隋恕去过他们部队,记录过他的肌体数值,问他想不想让肌体增强十倍。 简韶猜测泰坦1型或许会被用于军队,因为12支刚好能够使一个特种小队完成局部肌体改造。 “根据我所知道的,美国一个有军方背景的生物公司,这段时间已经将类似的技术用于临床。我们得到确切情报,他们完成身体改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抢夺q0113。” 庄纬知道,俞霞就是他们派过来试水的中介人。 简韶在这一大段复杂的信息中敏感地听出了不同:“小祈……对改造是有什么特殊作用吗?” 庄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模糊地对她讲,“有一对基因,非常重要……” 简韶听不太明白。 “我带你看一样东西。”庄纬起身,拿开墙上的挂钟,那里居然有一个密码口。 庄纬打开密道,回头对上她震惊的表情,眨眨眼:“我和隋恕平日里总得有点逃避他们监控的小把戏。” 两个人进入密道,再出来,居然是手术室。 简韶对这种气息本能的恐惧。 庄纬拍拍她的肩膀,“别怕,你看那里。” 简韶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在昏暗房间的尽头,是她曾经躺过的手术台,血迹斑斑,带着凝滞的暗红,尚未完全清理干净。 手术台正对的天花板上,是歪歪扭扭的大字,写的像小孩子一样幼圆,但是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告诉她,这是一行血字。 童真,恐怖,像误入了惊悚游乐园。而那行凝住的血字开心地向她招手—— “欢迎回来。” ﹉ 简韶跌向了靠背。 仰头欣赏的庄纬意识到好像把她吓到了,赶忙蹲下来扶她:“简小姐,没事吧?别怕别怕,这是小祈留下的呢。” 庄纬站在血字之下,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及时给她打个心理预防针。他琢磨,简祈这个死孩子从来没有“恐怖”这样的认知,根本不懂这种讯息多吓人,估计还在开心自己非常聪明,没有纸笔就用身体留个血书问候一下。 “小祈?”简韶抓住他的手。 庄纬点点头,“不过你在手术室一直没醒来,转到病房才醒的,所以没看到。” 他打量着简韶发白的脸,心想幸好没在手术室醒来。 庄纬蹲在她的轮椅边,指着头顶,笑着说:“我刚出生的时候,爸爸妈妈总盼着我能开口说话,是什么声音呢?粗一些还是细一些呢?先叫妈妈还是先叫爸爸?” 仰视着圆滚滚的字,他的目光里闪烁一些感慨:“不算那些漫长的磨合与铺垫,我跟进q0113的项目两年零一个月了,真没想到,它来到世界上第一句话是这个。” 欢迎回来。 古怪、诡异,又有些温情脉脉。它在欢迎九死一生的简韶,还是欢迎终于来到新世代的自己呢?亦或是兼而有之? 没有开灯的房间,像一片提前降临的夜空。屋内的日光被抽走,如干涸而沉旧的河床。 两个人仰着头,一时世界鸦默雀静,万籁无声。 最初的惊惧慢慢消退,简韶的喉咙发干:“可是我见到的小祈……在培养罐里……” 庄纬的目光从天花板收回,落在了她的脸上。黑暗中,简韶发现,他的眼眶其实很深,眉骨很高,虹膜颜色很浅,像一层银箔。 “不,它在你的身体里。”庄纬轻轻说。 简韶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庄先生……你,你在说什么啊?” 她死死地揪住了腹部处的衣服,眼眶瞬间酸涩。 庄纬慢慢掰开她的手指,怜惜地托着她的指尖,像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 “简小姐,你知道像你一样的孕妇,在昨晚这种情况的手术之后,血崩而亡的几率是多少吗?” 简韶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滴到他的手背上。她这么聪明、敏感,几乎已经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庄纬的目光看向她的心脏,温柔地说:“有两对基因,一对是变形,另一对是修复。这就是zero的秘密,q0113的核心。” “基因是一个智脑,而人体像一个容器,一个为了承纳基因而造出的壳子。我们所做的全部,只不过是把zero的核心基因,放进一个名为‘人体’的器皿,让它能够在阳光下以大众能够接受的面貌行走。” 他的手来到她的心口:“现在,那一对修复的基因,就在你的身体内——” ﹉ 夜风苍茫地贴着房顶吹过。 简韶躺在冷冰冰的单人床,梦里是无尽的水,还有眼泪。她想,她大概明白了让她感到舒服的暖流是什么了。 她没能保护的人却在最紧要的关头保护着她。 野草呼啦啦地叫,太过于漫长的夜晚,连星星都没有。她在凌晨惊醒,看到枕头上密布着散乱的黑发丝。 是她的头发,像一朵快要开败的大丽花。 简韶感到反胃,挣扎着来到卫生间,趴在马桶旁呕吐。白天吃的东西基本上吐干净了,她撑着来到洗手台上反复地漱口、洗手,但是好像如何都洗不掉手术台上那股混着消毒水的血腥味。 哗哗的水龙头一个劲地淌,砸在手腕,溅到脸上。 她意识到自己的脸上除了冷汗,还有泪水。 镜子里映出黑乎乎的影,她的轮廓好像一只游鬼。 泪水呆呆地流进洗手池里,一滴又一滴,直到她发现它们都没有淌下去,而是漂浮在水窝的最上面,慢慢地汇聚、旋转,最终变成了一颗透明的心。 简韶怔住了。 她伸手想去捞起那颗心,但是她触碰的一瞬间,透明的水珠就破碎了。她哭着想让它回来,接踵而至的泪珠慢慢扭动着汇成了一行字母: sorry. 有什么要跟她道歉的呢?他从来没有亏欠过她。即便她总是被辜负,反复被欺骗,一直是不重要的那个人、可有可无的那个人、不被偏爱的那个人,但是他从来没有刺伤过她,一直默默陪伴着她,所有人都没有对她说过对不起,他又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如果说爱是时时刻刻感觉亏欠,时时刻刻觉得给的不够,可是她想没有必要的,她并不值得这一切。她希望他健健康康地活下来,完美的人类并不需要她这样没有用的母亲。 尖锐的警报声拉响,刘安娜等人匆匆地赶过来时,看到的景象便是一个头发披散的女人,举着一切可以抓到的锐器,疯狂地砸向洗手池,试图从里面找出东西。 护工过来拉扯她,想要把浑身都湿透的简韶抬起。 痛苦的哭嚎伴随着挣扎穿破每个人的耳膜,“放开我,把他还给我,他掉下去了!把他还给我——” 刘安娜不忍再看,别过了眼睛。 月亮隐在密云后,就像魏女士发疯的那个晚上一模一样。 小小祈 “她是疯了吧——” 新的清晨,刘安娜搅拌鱼子酱,将冷牛奶冲进麦片里。 “虽然q0113活下来了,但是她的模样活像已经流产的产妇,或许她需要pac(流产后关爱)也说不定。” 她耸耸肩膀,边吃面包边刷手机。 热搜还明晃晃地挂着白新波的讣告、起底文庆孔十大罪证,不过这一切都被某3000万粉的流量小花偷税漏税一事压过去。 爆料未指名道姓,一时众说纷纭。直到林采恩的个人账号、话题帖被同时炸掉,一切争论有了答案。 不过依然有粉丝相信这一切都是资本的阴谋,每一条关于林采恩的帖子下都有一个网名为“爱岗营业好司机1978”的粉丝为她澄清:“有人要搞妹宝”、“挡枪工具人”。 “外网都传疯了,文某把很多证据交给了美丽国,白某也不是自然死亡!我们妹宝是被拉来挡热度的。” 底下便有路人甩上林采恩坐台的古早照片,“资源咖、坐台姐,80剧组工作人员多年,糊穿地心。” 刘安娜看着网上撕成一团,笑着评价一句interesting,便见身旁的庄纬心神不定地坐在那里。 “介意把这几块甜菜根给我吗?” “请便。”庄纬将盘子推给她。 “啊,好想念timhortons的甜甜圈啊。虽然渥太华很村,但是不赶due的时候起码还能睡个好觉。还是做学生好哇……”刘安娜嘀嘀咕咕发着牢骚。 见庄纬又开始走神,她便问:“所以隋恕那边,还是不愿意把她送走吗?” 庄纬回过神,摇了摇头:“简小姐的身体状况还需要观察。她的身体是否会排斥那一对修复基因还是未知变数。” 刘安娜压低些声音:“因为隋没有向上汇报修复基因出走的事情,所以上面并不知道我们目前还在观察她的身体变化情况。然而,邵文津这个小阴阳人今早上还来了电话——” 她模仿他尖酸的音调:“我怎么不知道实验室变成了康养中心?” 刘安娜嗤之以鼻。 庄纬道:“如果向上汇报,简小姐会立马从合作伙伴变成被实验对象。” 忧郁的回忆被唤起,庄纬的眉头笼上几层阴云。“但愿隋恕能够摆平。”他喃喃自语。 刘安娜将最后一口麦片奶喝掉。窗外日光融融,野草连片,她猜到了庄纬又想起了什么。 “我很担心kayla……”刘安娜岔开了话题。 kayla的失踪某种程度上也阻止了刘安娜的离开。如果她此刻跑路,恐怕还没到机场,再睁开眼睛,已经在其他国家的地下实验室了。 “这个不必担心,”庄纬安慰她,顺便看了眼手表,“这个点,她应该已经被送回来了。” 刘安娜惊愕地挑眉。 “你知道安全局十叁局,贾彪科长吗?” 刘安娜禁不住站起身来,瞳孔因为惊恐而放大,“隋恕疯了……” 庄纬的手机突兀地响起,他用手示意女人噤声,接了个电话,“ok,我们去中心医院,接kayla姐。” “十叁局盯我们已经很久了,你为什么没有劝住隋先生?”刘安娜几乎不敢相信,“贾彪这个急需立功的空降科长,你们找他是自投罗网。” 庄纬耸耸肩,“我们只不过是举报一下国外间谍的踪迹,他们去抓一下也是职权所在。” 他看着刘安娜紧张的神色,笑了一下,“别担心,盯我们的是他的上一任马再甫。新官上任叁把火,第一把就要烧掉上一任。” 刘安娜神情麻木,“去年11月,他们递过信,希望我们和他们合作开发审讯用的脑环,后来被隋恕推掉了。” 庄纬将餐盘收拾起来,又清洗了双手。 “这次可不完全关乎公事,”他暗示刘安娜,“贾科长在学生时代有一个初恋情人,现在这个女人和这个阴魂不散的组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刘安娜愕然,“你是说俞霞……和贾彪?”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不可能,”她立马道,“安全局会调查个人经历及社会关系,俞霞这些年的问题这么大,贾科长为什么能在这个关头调任十叁局?” “这就是贾科长该和组织好好打报告的事情了,”庄纬道,“走吧,隋恕已经在医院了。未来能不能和贾科长友好共处,就看这一趟了。” ﹉ 简韶做了很久的梦。 镇静剂在身体里无声地发挥着作用,伤口不疼,血压平稳。 身体像一条干瘪的死鱼,世界有隔膜,心脏是机械。 她知道“伤心”、“疼痛”的概念,但是身体内却像自动释放了麻药,让她不再真实地感受到这几个词汇带给心脏的电流。 好像被一只很大的泡泡隔绝起来了,她感受这种古怪而微妙的触感,原来身体比她更爱自己,亿万只细胞只为她拼命地活着。生命像一场被爱的奇迹。 简韶注意到自己正在往回走,来到了马南里,顺着咯吱咯吱的木质楼梯走上去。 厚厚的地毯的尽头,坐着一个抱着矮凳的女人,她失魂落魄地重复着一段话:“我的小恕,在我肚子里总是很乖的小孩,是我身上落下的一块肉……你没有怀过孕,你不知道他在我肚子里多么听话、多么乖巧,你不知道这种孕育的心情。” 这一次简韶没有躲在柜子里,而是来到女人的面前坐下,对着她喃喃说道:“我知道的。” 隋母好像并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是像记忆中那般咯咯笑:“你们只会抢走他,你们没有孕育过他,却把他从我手里夺走——” 简韶跟着她笑了笑,“是的,现在他们也把我的小孩夺走了呢。” “我只是想让我的儿子安安稳稳地生活……我只是想让他活着,我有什么错?” “我们有什么错呢?”她低低地重复。 只有男人,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要夺走从她们身上割下来的肉。有各式各样的志向,要他们去完成。 她看到画面在扭曲,对面女人的脸也在变化。护工、镇静剂、混乱的场面—— 这个疯女人不是她,现在也变成了她。 八点,护士tina杨送来了清淡的食物,按照刘安娜的叮嘱小心地为她测量身体数据。 简韶看上去怔怔的,神游天外,任由她动作,也看不出昨晚上又哭又闹的迹象。 tina杨的动作放的很轻,生怕弄疼了她,惹的她跟隋恕告状。 简韶的恢复能力好的惊人,隋恕发邮件交代她用轮椅推着简韶去阳光房晒晒太阳时,她还有些怀疑。不过现在看,简韶估计没有几天就能正常回家了。 tina推着她在阳光房转了一圈,这里种植着反季节花卉,不少怪的惊人,牡丹有半人高,满天星是彩虹色的,还有《scienceadvances》期刊上同款蓝色菊花。 tina蹲下身子,跟简韶说,这些都是转基因技术培育出的花卉。 简韶只是点了点头,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反应。tina想,她回去后还是跟隋恕汇报下比较好,简韶看上去并不喜欢花,下次还是换个地方吧。 tina浇了浇水,又打扫了一下花房的卫生。在角落里,有一团黏黏糊糊的脏东西,看上去像一大块沾满泥污的水晶胶。 tina很生气,总有那么几个实验室的同僚不讲卫生。她用英语小声咒骂着,准备用铲子不客气地铲掉,却听到啪啦的声音,是简韶想拉她,但是打翻了一个玻璃瓶。 tina杨吓坏了,赶忙丢掉铲子伸手扶她,“您没事吧?”却被简韶推开。 她盯着那团脏东西,挣扎着要过去。 tina头疼,觉得简韶就像一个固执的幼儿园小孩,讲道理不听,非要往家里捡些奇怪的东西。 最后没有办法,还是让她带回去了。tina看着她把那一团脏东西洗干净,弄的身上也黑乎乎的,顿时觉得简韶有些可怜。 “一定是把这个脏东西当成自己的小孩了。”她心想,许多动物都有失独后的移情情节。 tina出去给她拿了件干净的衣服,回来时,简韶已经趴在床上聚精会神地戳来戳去了。 因为隋恕、庄纬、刘安娜他们谁都不在,tina胆子也大些,凑过去,“洗干净了还挺好看呢。” 日光下,那一团脏兮兮、黏糊糊的黑泥经过清洗,变成了亮闪闪的模样。外表是透明的,里面略有些乳白色的浑浊,圆溜溜的,看上去很软很好捏。 简韶用指尖戳一下,凹进去一个小洞,然后它便自己慢慢地弹回来。 “好解压啊,我小时候玩过,这是水晶泥吧?”tina手痒,也跟着戳了戳。 她的指尖刚触到透明的外皮,便感到钻心的冰寒,“啊!”她一下子抽回手指,疼地甩来甩去,“好冰,简小姐,你的手不疼吗?” 简韶疑惑地看着她,又戳了一下。 她的食指戳的很深,两节指节完全陷下去,被透明的胶体密密地包裹住,“不疼啊,凉凉的,很舒服。” 手指陷下去,像插进紧而湿润的洞里,酥酥麻麻的吸吮感从指尖一路传到大脑,有点像飘起来。 很怪,但是很舒服。 tina自我怀疑:“难道是我的感官出了问题?” 简韶在这种湿润的麻痹里又塞进中指去,两只手指一并掏了掏。好湿,好软……她突然想起,这是不是有点类似男人做爱时的感觉。 身体顿时僵住。 简韶面无表情地把手指拿出来,用纸巾擦了擦。 水晶泥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慢慢地复原了。tina不死心地又去戳,不出意外又被冰到。 “简小姐,你是不是身体出问题了?”tina吓坏了。她倒了一杯热水,让简韶摸:“你试试,这是热的还是冷的?” 简韶想说热的,想了想,改口,“凉的。” tina的脸色变惊恐。 简韶倚在床上,手痒痒,抱起水晶泥继续捏捏。 tina安慰她:“别担心,anna姐会治好你的。” 简韶把水晶泥揉成心形,看了看,又觉得不太像。 她随便敷衍了tina一声。 护士忧心忡忡地离开了。 一整天的时间,简韶都在玩水晶泥。换药的时候两只手捏捏,吃饭的时候一只手吃一只手捏,睡觉的时候也抱着它。 晚上,狂风大作。简韶感到脚上凉嗖嗖,睁开眼,借着稀薄的月光,一只胶体状的怪物缠在她的脚踝,咯吱咯吱地啃她。 简韶坐起身,面无表情把它拍到了一边。 透明的胶体受力后从脚背上扭曲着滚下去,还有一小部分死死黏着她的皮肤不松手。 胶体拉成一道丝,“啪”地断了。 简韶凑上去,看到了两小团水晶胶,一团比较大,极其不满地蠕动着,如果它能出声,此刻一定已经不满地尖叫起来了。 而粘在她皮肤上的那一小团显的极为得意,耀武扬威地延展开,再度缠住了她的脚踝。因为发现简韶一动不动地盯着它看,便示威性地竖起来,很像龇牙咧嘴。 简韶抬手,各拍了它们一巴掌。 小的那一团炸起来,在她的脚上疯狂地转,要吃掉她一样。大的那一团抖动了两下,委屈到极点,慢慢地垮下去融化了,床单湿了一大片,就像一个孩子在哇哇大哭。 小的水晶泥注意到她一直在看那边,停止了自转运动,然后学着大的那一团开始融化。两个团子一个比一个融化的快,现在,简韶的床单完全没法睡了。 黑暗里,简韶有些郁闷。这两个团子会是小祈吗?她看着它们比赛式地融化,大哭大闹,觉得这两个家伙某种程度上都有些脑干缺失。 小祈不会这么笨吧? 简韶拎着它们仅剩的尾端,费了点劲将它们塞在一起,又揉成一团。 变成一个整体后,它重新安静了下来。简韶抓着它擦床单,水晶泥吸水后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简韶将它放在枕头边,看了一会儿。 “算了,你就叫小小祈吧。” 她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吃掉你 tina杨将简韶感官失灵的情况通过邮件汇报给了隋恕,直到次日早上,她也没有收到回复。 这种情况是很少的,工作邮件他向来会第一时间回复。 tina心不在焉地用电脑刷新闻,忽而看到有一个军事财经类的大v发了一条指向性很强的帖子,说自己在多伦多c12区thebridlepath附近看房,结果意外发现近来有税务风波的某女星的海外豪宅。 bridlepath一向是多伦多的传统老富人区,毗邻的爱德华公园中有一大片玫瑰花圃和植物温室,安静、温馨、自然。这几年多伦多的房价像窜天猴,不少新移民也只能听听drake的名曲《早上7点的跑马径》,老老实实还公寓的房贷。 “没有千万预算买不起吧?她才刚红没多久,能赚这么多吗?” 有一个小号贴了她和文庆孔的合照,很快被删了,号也变成了404。但是推特上有人发了打码图,即便盖住了面部,还是能看得出,这是外交部的党委书记韩居正。 韩居正其名,像极了明代着名改革家、“万历新政”的倡导者张居正;韩居正其人,也是出了名的布鞋博士,老叁届的好战士。黑龙江的知青报上至今还刊登着他追忆下乡岁月的文章。 tina啧声,心想这八成又是“反美是任务、赴美是生活”的典型案例。本来她以为林采恩事件就这么结束了,没想到如今还能再牵扯出其他人。 tina看了一会儿,便起身给简韶送早餐去了。 隔着窗户,她看到简韶很早便起来了,趴在窗台边不知道做什么。 tina走过去,发现简韶把那一团水晶胶摊开在阳台上,用手指推推推,铺平了。 看上去就很软、很好玩。tina手指蜷了又蜷,克制不住想和她一起推着玩的渴望。 “morning!” 她放下托盘,便看到刚刚还平铺的水晶泥黏黏糊糊地缠在简韶的手指上,而简韶皱着眉头想剥下来。 “很难受吗?”tina看着她紧咬着嘴唇,偶尔倒吸一口气。 “嗯还好……”简韶从唇缝里漏出一点声音,在tina背过身时狠瞪小小祈。 “不许吸了!”她做口型。 真的不能随便靠近它,稍微碰一碰,便像皮肤饥渴症一样黏上来,抱着她的指头吸吸吸,舔舔舔,怎么也甩不掉。 用右手扒拉它,它便顺势缠到右手上。用左手撕扯它,它便干脆分裂成两块,霸占了她的右手还要黏糊她的左手。 小小祈似乎觉得她很好吃,怎么看她都好像成了小小祈的预备粮了呢。 想到这里,简韶很生气,拿起一旁的筷子,先戳进左手的那一团透明水晶泥里,努力把它甩到阳台上。 先戳左边的这一团是因为它比较小,脾气又坏的要死,吸起来大口大口的,一点也不乖。 小小祈mix分身很快被她“啪”地拨到窗子上,因为力道太大,身子甩上玻璃,慢慢滑下来,发出吱嘎吱嘎、极为不甘的摩擦声。 哈哈哈哈哈哈。 简韶明明没有笑,却仿佛听到一阵剧烈的嘲笑。低头一看,是右手上比较大的小小祈max分身剧烈地起伏着,不时有水珠从顶端滴下来,很像一个捧腹大笑且笑出眼泪的小人。 它在嘲笑小小祈mix。 简韶无语,再接再厉,用筷子把它也一并甩飞了。 它大概有些懵,在阳台上滚了两圈,滚到了从玻璃上掉下来的小小祈mix的身边。 这时tina也用热水壶烧好了热水,给她端过来。 简韶刚准备接,余光里看到小小祈mix伸出一只触角——透明的,圆滚滚,不断变长,然后,给了max一脚。 简韶额头的青筋一跳,身子侧坐,用身体挡住了自己跟自己打架的小小祈,祈祷tina不要看到。 “简小姐,这杯是热的,你小心点。”tina没忘记她感官失常的事情。 “谢谢。”简韶接过来,忽而问她:“杨小姐,请问这里有品德读本一类的东西吗?” tina迷惑,眉头蹙起,“品德……读本?” “就是类似于小学或者初中品德课的那种课本,会写遵纪守法、爱护朋友、尊重师长一类的东西。”简韶尽力描述。 “国内的小学初中这么高级吗?”tina感慨,“不过我想我可以为你提供帮助,用我办公室的打印机。我可以从互联网上帮你下载类似的内容。” “那太感谢了。” tina离开后,简韶回头看,发现它们俩已经把阳台弄的全是湿漉漉的液体了。 简韶想了想,如果类比成人类的话,现在这两个家伙都负伤“流血”了。 max在她的眼球下剧烈地膨胀起来,在挨了mix一脚后,它像一只吹起的气球,越来越鼓,顶端的乳白色变稀薄,几乎能看到内里的混浊物质。 在胀到极点时,它炸开了,甩成两团,蠕动着迫近了mix。 窗台发出了“嘶嘶”的烧灼声,淡淡的白气冒起来,简韶嗅到腐蚀的味道——它爬过的地方,像受到了恶毒的诅咒,留下腐蚀的乌黑。 简韶睁大了眼睛,看着它张开大口,要吃掉自己。 连自己都要吃掉吗? 简韶意识到,它没有“同类”的概念,也没有“伙伴”、“和谐”、“友善”、“团结”这样人类社会的归训。它是一只完全野生的小怪物,竞争、掠夺、吞噬是它的原始本性。 不高兴就要吃掉对方,哪怕这个对方是自己身体分出来的一部分。 敲门声再度响起,tina匆匆带着一沓装订好的a4纸进来了。 窗台一团糟,来不及清理,情急之下,简韶像做馅饼一样,一把将它们推到了一起,又一巴掌将它们拍成一团,最后用身体挡住。 tina走了上来,“简小姐,我帮你打印了一部分。” 简韶要的东西并不是敏感文件,她也乐意帮她。只要简韶状态好些,快些康复,她也算圆满完成了工作。 “啊……谢谢您……”简韶僵硬地用一只手接过来,“太谢谢了……” tina离开了。 简韶忽而想起,小小祈是有腐蚀性的,她忙甩开手,垂头检查自己的皮肤。 只见手腕上缠着一圈镯子般的胶状物质。 张牙舞爪要吃掉自己的小小祈收起腐蚀的涎液,黏黏糊糊地缠上她。 没有伤害,也没有疼痛。 它舔了舔她,留下过于亲昵、暧昧,湿漉漉的水痕。 ﹉ 德卡丽贝茨酒店。 邵文津匆匆地看表,去40楼寻韩先生。在20层电梯换乘的走廊,他意外地碰到了隋恕。 他穿着深灰色的西装外套和一条同色系的西装裤,打着藏蓝色的领带,看上去低调、雅正。 邵文津顿住脚步,匆匆喊住他:“你见过韩先生了吗?” 隋恕停住步子,两个人的目光在金色走廊里短暂地交汇。 邵文津的眉毛紧拧成一团乱麻,草草地对他说:“韩先生有说什么吗?你也看到了那个照片了吧,该死,到底谁流出去的?谁能想到这件事会被有心人利用,早知道就瞒下林采恩这些破事了……” “有人要搞我们,”他反复地重复着,“他们出动了营销号,想用舆论压垮我们,这只是一个开始。” 这时候,一个男人从隋恕的身后走过来,迎面看到了邵文津,有些惊讶,“文津?” 邵文津愣住,是张炜如的父亲张教授。 “伯伯好。”他打招呼。 “哎,哎,真巧啊——”张教授慈笑着和邵文津点了点头,又看了眼隋恕,“你们先聊,我先去餐厅。” 隋恕点了点头。 经过这个小插曲,邵文津再度催促隋恕:“我觉得我们应该抓紧找出是谁在背后捣鬼……” 隋恕站在离他不远不近地地方,神色晦明不清。 “我是跟着张教授过来参加一个学术会议的。” 邵文津有些没明白他的意思,又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 “你不知道吗?”他说。 隋恕垂眸,看了一眼腕表。 “正好你在这里,我们一起去见韩先生,我——” 隋恕打断了他的话,“聚餐时间到了,我先过去了。” “你不知道吗?”邵文津又问了一遍。 “是的,我并不知道。” 隋恕转身,棱角分明的侧脸显出从未有过的、近乎冰冷的冷漠来。 ﹉ 包间里正在放一支节奏明快、泼辣野性的印度舞曲。 不止是身着叁点式的女人,香槟塔上的泡沫也仿若被这种大胆的音乐抽离了理性的神经,形态迷离地淌下一层层的水晶杯口,在褐红色吧台上蜷成白色的纹痕。 邵文津找到韩先生的时候,包厢里正在开趴。 正中央的男人举起喇叭,在鼓点里大声喊:“咱们现在,换个规则——” 此人赫然是韩先生。 嘻嘻哈哈的女人们抱着他的胖肚子,模糊不清地调笑,全部淹没在喧嚣里。 跃动的鼓点里,邵文津怎么也想不明白隋恕是什么意思。之前的一切明明很顺利,准时交付中期,釜底抽薪太子党,借力击垮白新波…… 但是一切随着简韶被林采恩袭击而失控。 他们用舆论彻底给文庆孔烙上叛国的罪痕,但是舆论现在正向着不可控的方向滚起了火球。 如果隋恕刚刚的态度代表着他的立场,那他就是在关键时刻翻脸不认人,和他们重新割席。 邵文津在混乱的尖叫里感到了铺天盖地的窒息。 隋恕的立场正在脱轨,不可控,不知道会撞向何方,伤及谁,又惠及谁。 邵文津感到了恐惧,可是正中裸体的韩先生还在举着喇叭喊:“现在,我用红布蒙上眼。我数叁个数,然后会抓十二个人——” 人群很配合地爆发夸张的起哄声。 “我要抓十二个人,做俄罗斯转盘——” 邵文津看到角落里的林采恩在欢呼声中打了个冷颤。 邵文津盯着那张漂亮的脸斟酌,如果现在弄死她,一切是否还有回转的余地? 不过他依然很烦躁,因为韩先生是他选的。 既不是改革派也不是太子党的韩居正,是绝佳的争取的对象。而隋恕和韩先生之间,也是他牵的线。 舞曲成为背景,韩先生用红布蒙上眼睛,扭着胯部和脖颈,哼着印度小曲横行在人群间。 邵文津知道这种玩法,所谓俄罗斯转盘,就是女人们跪趴围成一圈,一段音乐结束,顺时针或是逆时针交换女伴,直至一圈轮完。 倒计时开始,满屋的人都开始四处奔蹿,不时有尖叫和大笑,都成了新的调剂品,加入这段歌调。 林采恩慌不择路,一个女人为了不被抓到,将她一把推向前。 男人的手猛地将她擒获。 “第六个!六!”韩先生口齿不清,大笑着宣布。 林采恩惊愕地朝黑手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个选秀出身的小爱豆,和她同一批出事。 邵文津此刻烦透了,在他大脑反应过来前,身体已经走上前,“呦,您老挑人就挑人吧,怎么还抓到我的手腕了。” 林采恩猛地侧眸,看着邵文津睁着眼扯谎。 “小邵,”韩先生也不恼,甚至有些慷慨,“你要的话,你带走好喽。” 他又笑着抓别人去了。 邵文津哼哼两声,睨她一眼,举着酒杯要离开。 林采恩劫后余生,心里残存几分惊悸,不过也没忘了喊他:“津少,谢谢你!” 邵文津更烦了,头也没回走了。 都怪林采恩,都怪她。 韩博士那边很快抓到第十个,还有两个“幸运名额”虚位以待。 林采恩的眼珠转转,冲上去围在邵文津身边。 “津少,我给您倒酒吧。”说着她就动作起来。 邵文津挑眉,鸡皮疙瘩掉一地。 “得得得,少装,我不习惯。你什么德性我可知道,你从我家被老韩带走时,可是辱骂了我一上午。” 林采恩笑嘻嘻,给他敬酒,“今非昔比,今非昔比。刚刚您实在是太帅了,我都被您迷晕喽。” 虽然神情非常勉强,但是邵文津还是认可她口中“帅”这个形容的。 他接过酒,随意喝了一口,“好了,感受到你的谢意了,你滚吧。” “别这样啊,津少……”林采恩有一搭没一搭拍他领口。 邵文津轻笑:“你不会是想让我把你从老韩手里头捞出来吧?” 虽然他对林采恩也一般,但是隋恕把林采恩扔在他这里时,她可是一块肉没少。尽管邵文津被她坑过,但是他一向不对女人动手。韩先生就不了,他折磨女人一向很有法子。 林采恩勾唇笑一下,“可是你可不会同意啊。” 她敛眉,神情在暗光里变得有些正式:“其实,我是有件事请您帮忙……这些年,经我手的钱不少,大多不干净。不过,我老家的老屋,当年卖了11万5,这笔钱我一直没动,请您帮我转交给简小姐。” 邵文津异样地瞟了她一眼。 林采恩反而很平静,“说我虚伪也好,假惺惺也罢。我的本意并不想伤害简小姐,我对不起她。我受折磨是咎由自取,也早就不指望能回到正常生活了。但是她不一样,她还可以拿着这笔钱继续读书,还有许多改变人生的机会。” 邵文津摩挲酒杯,“好了,我给你送就是了。” 林采恩变的开心,凑近他的脸:“您是不是觉得这笔钱太少了?其实您再添点我也不介意的。” 邵文津吹眉瞪眼,显出几分刻薄,“我什么时候是这么无私的人了?” “那您为什么要在韩先生面前帮我呢?”林采恩几乎要将唇贴上他的脸。 乐曲戛然而止,换成了更为激烈的金属乐。韩博士已经抓好12个人,肉池酒林,糜烂沉醉。 “可能是因为你很正直吧。” 邵文津直视着这一幕,突然笑着说。 林采恩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你这种唯利是图的女人,居然会为所谓的正确破釜沉舟。真不知道,是说你正直还是傻缺好了。”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 小手 “嘟,嘟,嘟——” 电子警报突兀地响起,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发出刺耳的机械声。 红光闪在墙壁,紧接着整栋实验室都接二连三地响起警报。 刘安娜刚睡下没多久,蜷在床沿,一个颤抖,摔到了地上。 kayla被带回来了,但是情况很不好,伤口溃烂,让人揪心。在隋恕的授意下,他们和贾彪暂时形成了“和谐”的局面,双方各退一步,贾彪把kayla还给他们,而他们对贾彪和俞霞的事情保持缄默,以积极、合作的态度支持这位新科长的工作。 刘安娜陪了kayla大半夜,刚睡下便被警报吓醒。她狼狈地爬起来,顾不上整理杂草一般的头发,抓起眼镜、套上大衣就往外冲去。走廊里已经有一些人,声控灯似乎也出了问题,一群人在黑暗中面面相觑。 “全楼警报,是它——” 刘安娜折返屋内,抄起麻醉枪,率先往q0113所在的实验室冲去。 在门口,她碰到神色凝重的庄纬。 “vincent……” 庄纬拦住了她,视线望向脚下。刘安娜跟随他的目光看过去。 湿黏的绿色液体,源源不断地从门缝下渗出来。直至他们的鞋尖。 刘安娜趿着拖鞋的脚下意识向后退了退。 “可是培养皿我们用的是太空钢化玻璃……” “力量失控。”庄纬打断她,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 “徒手么?”刘安娜倒吸一口冷气,“它只是一个胚胎啊。” “如果我没有猜错,它应该提前结束了胚胎期,就在刚刚。”庄纬的脸上仿佛结了一层苍白的寒霜。 刘安娜不再说话,只是机械地扳动麻醉枪的按钮,增加剂量。之前她请人改造过这把枪,最大的剂量足以放倒三头水牛。 黑暗是未知的、扭曲的、庞大的。人大部分的恐惧来自于未知,就像砂砾面对深海漩涡,尘埃面对宇宙黑洞。 “嘣——” “后退,全部后退!”庄纬大喊着把跟过来的人往后赶,“打电话给隋恕!中控室启动紧急模式!” 紧接着,他们听到混乱而连续的撞击声,从沉重的防护门后面传来。噼里啪啦,混杂着数不清的玻璃器皿破碎的声音。 有人的强光手电胡乱地晃在天花板上,刘安娜惊恐地看到最外层的机械门在颤抖,就好像那些铁皮钢架只不过是一层纤薄的白纸。 “可这是三道门啊……”冷汗爬在脑后,混乱中并没有人听得到她的呢喃。 “嘣,嘣,嘣!” 所有人拼命向后跑着,漆黑、狭长的走廊此刻好像平白延伸了几十米,怎么也跑不到尽头。 而身后的防护门被里面的实验体有节奏地撞击着,没有任何技巧,没有任何恐吓式的吼叫。人类总有各种诡计,而原始的生物体永远只有最蛮横的撞击。这是一场单方面的碾压,所有人都将在不可抵挡的原始之力下变成粉末。 红灯在头顶猛烈地闪起,庄纬护着刘安娜,微微抬手挡住眼睛。 整条走廊被混乱的红光搅成一条血海。电子机械音冷冰冰地响起:attention,emergencysystemsareactivated. 15秒倒计时开始。 “15,14,13,12……” 刘安娜边跑边忍不住高声咒骂:“到底是谁设计的15秒紧急系统倒计时?不能改成5秒吗?” 伴随着她的骂骂咧咧,安全门轰隆隆地落下,这是由爆破膜式防爆门与监狱门合改的一种安全门,外部有一只需要门禁卡与掌纹识别的双重认证门禁机。 地面显出一条绿色的荧光安全线。 “好了,冷静,退到安全线后。” “你有没有觉得好冷……”刘安娜抱紧了自己。 庄纬用手背贴了一下她的手背,“你的体温正常。”转眼便见刘安娜惊恐地看着他:“你的手怎么这么烫?” 庄纬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不烫啊,有点凉——”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读出了彼此的愕然。 “轰——” 没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大门只剩下最外面的安全门。 庄纬将举着强光手电的同事的手轻轻按下,向后打手势,示意所有举着麻醉枪的人都不要动。 他慢慢拉开墙壁上的安全箱,将自己的手掌按上去,掌纹核验成功,红热扫描仪的控制屏被机械臂推了出来。 就在庄纬想启动扫描仪,看看安全门里面的怪物如今是什么模样时,里面的动静停住了。 静得能听到心跳声的对峙里,两方似乎都在判断对方的意图。 刘安娜的神经绷成了一根钢丝,她僵硬地举着麻醉枪,各种场景在大脑里不停地推演。安全门被劈开,一个高达五六米的巨型鬼婴一掌拍过来,或者是早就变异成多条肢体的触手系怪物,再或者有巨齿、毒液、烈爪。而她们尽管都举着麻醉枪,但是还没来得及射击,便被嘭嘭砸进地下,变成模糊不清的肉泥。 刘安娜在这种预设里快要窒息。 枪口的对面,它终于动了。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安全门的正中就被轻而易举地捅出一个小洞。 刘安娜闻到了烧焦的味道,或者是腐蚀的气息,她分不清,只有嘶嘶的白气提醒着她,或许这不完全是蛮力,还有更恐怖的、近乎硫酸同效果的毁坏力。 它似乎比他们预估的更加早熟,有着动物般与生俱来的敏锐、谨慎。 刘安娜突然开始犹疑,这样的生物,真的是他们能控制得了的吗? 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看到那个洞口里伸出一只手。 一只十分幼小、纤弱,白得几近透明的婴孩的手,带着小婴儿独有的鼓圆,让人禁不住猜想这只手的主人是不是也有着同样肉嘟嘟的婴儿肥。 如若不是表层沾满了血与黏腻的培养皿溶液,她会以为这是个可爱、无害的人类幼崽。 她难以将这只小手与刚刚的撞击声联系在一起。 然后,刘安娜看到那只手动了,极为缓慢地冲着他们张开,五根细幼的手指,似乎还带着余颤。 和砸门时的暴戾完全不同,甚至……她还看出一点可怜、委屈的意味? 她迷惑了。 庄纬一时也没有动,他猜测,或许这是某种问候?但如若它是友好的,又为何暴力拆掉了这么多道门? 那双手五指伸展着,十分执着,像在等待什么。 另一边,简韶在深黑的梦境里骤然惊醒。窗外树影摇曳。 她的病房是隔绝在警报体系之外的,完全隔音,什么也听不到。但是她看到窗台上的小小祈在疯狂弹动。 因为白天它总是分出一堆分身,自己和自己打架,所以晚上简韶干脆把它扔到阳台上,让它自己和自己打个够,不要老是咯吱咯吱啃着她玩。 简韶摸黑穿上拖鞋,走过去,看着它在月光下疯狂地扭动,一会儿是三角形,一会儿窜成不知名形状。 简韶伸出食指,在它身上戳了一个软绵绵的洞。她低低地自言自语:“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很奇怪,像小祈一样黏她,但是行为太像简单的单细胞生物了。 相比小小祈,简祈能听懂她的话,更像一个“人”。 简韶郁闷地戳来戳去,指头又被它缠上,吸来吸去。她想她不会是什么猫薄荷体质吧?怎么这么爱吸她? 简韶胡思乱想,一会儿觉得这个家伙可能是隋恕实验室某个出逃的不明实验体,一会儿觉得它是小祈的分身。 就像它能自己分裂出mix和max两只一样,说不定它也只是简祈身上的一小部分。 简韶试着流一些眼泪,那天她看到洗手池中的心形时,也是因为眼泪滴了进去。 她产生了一个猜想,如果小祈将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她的体内,而这一部分的“营养”修复了她的身体后,退化成最原始的形态,被免疫系统排了出去。那么小小祈很可能就是这部分遗留的产物。 简韶看小小祈顺眼了一些,抱起来摸了摸它,摸到了一手的水。 它包着她的手指,把她向某个方向拽。 “做什么?”简韶有些懵。 小小祈从她的怀里跳下来,蠕动着躲进床底,好像在躲避什么更为庞大而恶劣的野兽。 “你在害怕什么?”简韶不由觉得好笑,逗它玩,“白天时候不是还要自己吃了自己吗?” 她的话音刚落,它便好似听到什么可怕的预言,剧烈地颤抖起来。因为过于恐惧,膨胀成一只乳白色的球体,然后噼里啪啦碎成了无数只扭动着逃跑的水晶泥。 简韶的耳朵好像已经被它们的尖叫充满了,它们上蹿下跳、东奔西跑,惶惶如末日来临。 一只躲在床头柜下,一只连滚带爬藏在了床脚和墙壁的缝隙里,一只被刚找到藏身之处,便被同伴创飞,委屈地化成一滩水,又黏糊糊地试图躲进她的裤角里。 简韶:…… 脚跟被什么东西推着,简韶低头,只见有几只正努力将她向衣柜的方向推,好像焦急地想把她一起藏进去。 简韶和n只分裂后的小小祈一起蹲进衣柜的时候还是懵的,它们迭成一团,同仇敌忾。 虽然在她眼里只是一团没什么战斗力的迭迭乐…… 不过简韶还是有些感动,大难临头,小小祈没有抛下她,还记得要保护她。 感动了一会儿,简韶清醒过来,可是这又不是她的敌人啊。 简韶和小小祈大眼瞪小眼,彻底沉默。 肉食者 阴翳的风吹进雾气里,但是干枝和松针间有粗粗细细的光柱。天光落下来,每一粒尘埃都在湿冷的光芒里颤抖,在厚厚的积叶之上。 郊野,冻土,朝阳。 全新的一天,在积聚着细细密密水珠的窗雾上迷蒙成抽象的色块,而天格外蓝,蓝的透明、纯粹,透彻淋漓。不必去看,也能感受到那种近乎高原才有的穿透力的光芒落在初醒的面颊之上。 简韶被唤醒了,其实冬天也有觅食的鸟叫。 小小祈缩成一个长团子,缠在她的脚踝上睡觉。晚上她好不容易把它劝回来睡觉,没想到自己却早醒了。 她静静坐在床上,感受着朝阳沐雾气而出。当视觉被玻璃上的雾气遮掩时,其他的感官却被放大了数倍。 人并不是每个时刻都活着的,人一天只会活两次。 在鱼目一样的白炽灯里死去,在车辆的时刻表与扬尘里死去,在冰冷漆黑的床铺里死去,然后在朝阳初生时新生,在夕阳燃烧里活下去。 简韶闭上眼睛,感受着生命涌动在混沌的黎明里。 窗子上的雾气如同退潮般一粒一粒地消散了。寂寥、空旷的荒野在视野里展露开来,覆满了洁白的积雪。 下雪了。 她睁开眼睛。 在棕灰色的树干间,有一道清峻的身影。 他走起来的时候,黑色大衣的衣摆和干枯的树枝交迭在一起,像抽帧的电影,分不清是谁在摇晃。 天空落下绒毛似的细雪。 大地沉寂。 简韶看到隋恕掀起眼睫,朝这里看了过来。 呼出的气体在窗子上结成了雾,失焦的视线,徒留一块白色。隋恕的身影被挡住了。 在这一小块洁白里,她仿佛看到了很久之前,她也是这样远远地望着他。是什么时候呢? 简韶的思绪模糊了。 是去年夏天的末尾,她第一次认识了隋恕,然后每次和唐宁路过平大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往里面看一看,在很多学生匆匆的身影里,想着他会不会也是这样在教学楼之间来往的呢?身边是谁呢?赶不上时间的时候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和同学蹭一辆共享单车呢?如果她也在这所校园呢?会不会像他们一样呢? 会开心吗?伤心吗?和现在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呢?会不会更自信呢? “看什么呢?”唐宁在一旁疑惑地问她。 来不及收回目光,只是欲盖弥彰地抿唇,想要掩盖着那些说不出口的心思。 然后她看到了隋恕,从刻着勤勉楼三个大字的教学楼里走出,屋角的那株月季正开着玫色的花。 她知道,他也看到了她。 有学弟学妹拿着pad拦住了他,焦急地问着什么东西,电子笔在屏幕上反复验算着,竭力描述着自己的难题。 而简韶逃开了,拉着唐宁,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地跑走了。云絮在头顶飘动,心脏怦怦跳。简韶后知后觉,她跑什么呢? 再去实验室做志愿者,已经是第二天了。工位上有一本新的工作笔记。 打开本子,里面有三朵花瓣。 玫红的颜色,与勤勉楼旁的那株一模一样。 简韶怔怔地看着那缕洁白,仿佛又看到了太多这样的时刻。她记起了在露台上等待他的时刻,又或者是隋恕的车停在学校的门口,注视着她拖着行李箱,像蝴蝶一样欢饮地降落下来。 太多了,以至于她并不能完全理清自己的思绪。 但是有一点在混乱的混沌里变得无比清晰而分明。 隋恕回来了。 她抱住了自己的肚子,在说不清情绪的颤抖里感受着这样的认知一次又一次地在胸口冲撞—— 隋恕回来了。 ﹉ 庄纬接到隋恕的电话时,正穿着将近8.5公斤的凯夫拉纤维材质的防爆服,和刘安娜小心翼翼地操纵着遥控手杆,调整模拟器里的温度、湿度、菌落环境。 眼前的模拟器比起之前培养皿,更像一只半边嵌入地下、半边露出的巨蛋。黏稠的蓝黑色溶液占据了将近三分之二的空间,即便隔着特质玻璃层,也能感受到阴渗、冰寒的气息透出来。 “隋恕来了。”庄纬整张脸包裹在军绿色的头盔里,露出的眉毛皱起来。这只头盔在模拟破片的实验里v50值超过2000m/s,而一般同类型的不过只有720m/s。不过庄纬依然感受不到安全。 “他晚上来过了,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庄纬困惑。 “可能是不放心q0113。”刘安娜心累。 晚上时,q0113伸出手,固执地张开着。她差点以为再不满足它的要求,就会被它当场撕成两半,命丧于此了。 两方僵持着,她试图和它交流,但是里面没有一点反应。 “语言系统很可能是混乱的。”那个时候庄纬冲她摇头。 刘安娜了然,作为一个尚未完成知识传承的半成品,连他们都无法完全弄清楚它早产后,到底有哪一部分是正常的。 所以它现在的种种行为,很可能大部分出于本能。 本能地暴怒,本能地失去力量控制的能力,而它的体内又潜藏着太强大的能量,如果它不能成为一个完成体,那么这种力量失控的情况将是难以控制的常态。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隋恕赶到了。 走廊一片漆黑,只有报警器闪烁着刺眼的红光。 远处传来平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隋先生……”她像看到救星。 隋恕冲她打了个手势,代替他们来到门前。 出乎刘安娜的意料,他既没带麻醉物品,也没准备其他东西,只是简单地看了一眼被拆的七零八落的现场,直接道:“暴力绝不是我同意你诉求的好方法,如果你想见到她,就需要遵循规则。” 隋恕的脸在暗光中只显出下颌的轮廓,隐隐绰绰,有些锋利。 刘安娜被他的话吓到了。 隋恕接着说,“只有在完成体状态,你才能够完全掌控好自己的身体。培养液的作用是修复你的肌体,提前离开的话,是准备伤害她吗?” 刘安娜终于意识到他在说谁,瞳孔在黑暗中放大。 “既然已经来到了契约社会,就要遵循契约社会的法则。”隋恕的目光冷冷的。 那只手似乎仍然非常暴躁,安全门被晃得“哐哐”响,然后一切动静静止了,它受到了规训,不情不愿地缩了回去。 刘安娜还没从紧绷中走出来,她后知后觉,难道q0113在等简韶?她感到荒谬。 门后重回寂静,只有混乱不堪的现场昭示着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这时,她看到月光落在隋恕的眉头,呈现出一种极冷淡的平和。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不知在想什么。 但是她可以肯定,他一定没有想q0113。她的直觉告诉她,隋恕根本没有像他们一样,将暴动视为大敌。 她猜他分神思考的,一定与韩先生有关。 其实刘安娜也不是没有看到这几天的舆论动向,各种帖子正从单纯的豪宅、情人的八卦,转向更极端的方向。 有人说林采恩被海外间谍拉下水,而她转移的各类情报正出自韩先生。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苗头。舆论的威慑,在于其无孔不入的传播与强大的压迫。各类号子都在偷穿这样的消息,那各种微信群、老年论坛里必然也少不了了。 今早起床后,刘安娜特意关注了一下,微博的几个热榜被狗仔的爆料预热屠了,预告今天12点,会放三个林采恩级别的明星的大料。 刘安娜关上手机,觉得这样的公关属实不算高明,因为关注这两类信息的人根本不是同个群体。 不过这都不重要的。 重要的是引导舆论的人相对于韩居正,一定是某种程度上暂时处于劣势的。 而另一方面,只有一种帽子是可以通过舆论盖棺定论且永远摘不下来的,那就是和文庆孔同样的叛国。 ﹉ 隋恕来到了关押q0113的实验室。 隔着太空玻璃,他看了一眼墨蓝的溶液,翻滚着黑色的浪波。 “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庄纬感慨,“你来看一下仪表盘,这已经是模拟zero生活的远古环境的极限了,很多菌类环境我们是没法一比一复刻的。” “相近就好。”隋恕走过去,肩头的雪还未完全融化,泛着凛寒。 “它的形态是不稳定的,这样的环境最接近它的原始环境,最容易促进q0113的宫外再发育。” 庄纬点了点头,“这套设备的开关一开一合,每天就要跑掉将近一万块钱,如果我们维持一年的话,账上要多支超过346.7万。” “时间不会那么长,我们也没有多少时间了,至多按照10天的标准来准备。”隋恕道。 庄纬忍不住指着旁边贴着标签的宽口箱抱怨,“不只是经费问题,这家伙居然不吃熟肉,你能想象吗?” 他竭力描述:“血淋淋的,刚宰杀的生肉,没有放过血,割成一条一条,这种东西真的好吃吗?看上去比我在伦敦吃到的猪肉还难吃,那边处理肉也不放血,真无语。” 庄纬耸着肩,拿起一根丁字扒,打开箱子,勾起一条肉。 生涩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隋恕微微挪开脸。 “你也觉得恶心对吧?”庄纬呵呵笑,然后勾着肉条来到模拟器旁,单手在仪表盘上操作,玻璃敞开一个圆形的小口,庄纬将肉使劲抡进去。 “扑通——” 庄纬立马躲出去三米远。 平静的水面开始旋转,漆黑的、鬼魅的漩涡,看不到底也没有底,越来越快、越来越深,将那条带血的肉卷在正中,直直送进最深的深渊里。 肉消失了,仿佛被一只胃口极大的水怪囫囵地一口吞掉一样,连一丝血迹都没有剩下。 水面重新安静,甚至有安宁祥和的蔚蓝。 庄纬反胃,“我真的很担心简小姐是否真的能接受,自己居然生出了这么恶心的怪物。” 他想起简韶柔润的面容,难以想象这样洁白、无力的好女孩该如何和这种能轻易拆掉最高级别防护的怪物相处。 连他都不能保证自己能在它的攻击下全身而退。 庄纬忧心忡忡:“我很担心简小姐的安全,我看我们还是把它和简小姐隔开为好。真让他们见了面,万一伤到她……” 他长长地叹气。 隋恕静静注视着深邃的湖面,笃定地说:“不会的。” 庄纬挑眉,难以置信。 “它很爱她。”隋恕的目色沉在无边的暗涌中,晦明不清。 “比我想象中的更爱,更爱……” 他的声音在叹息般的话语里变得生涩而模糊。 投食 窗檐下,几个工作人员在扫雪。 隋恕回到办公室,拿出账本细细地翻看。这两个本子的封皮一模一样,内页也完全相同,每一条账目的名称也宛如复制粘贴,只不过数字大有出入。 隋恕合上账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窗外的雪急促、细小,纷纷扬扬,让他想起跨年夜时的那场大雪。 当白雪覆盖在曼塞尔式的瓦顶,当车刷扫过玻璃、滤过粼粼的红绿光线,时间也变得光怪陆离,他看到了简韶——在记忆的最尽头。 她坐在微昏的走廊里,比照片上还要敏感、纤瘦。 他看过很多她的照片,只要有心,便很容易收集。她的证件照、入学照、工牌照,公众号里的图片、站在领奖台上的合影、组织活动的留痕,还有那些大学生喜欢参加的,大大小小又千篇一律的创业赛。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桌头一整面软木记事板全部都是她的照片。 各种时间段,各种各样。 白天,他端着咖啡杯,静静地注视着这面墙被照片一点点填满。晚上回到家里,夜雨霏霏。即便不打开灯,脑海中也能完整地勾勒出她的样子,静止不动,或者走来走去。 他脱下大衣,有条不紊地清洗双手、更换家居服。 他知道她也会这样。 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出她的动作,以及衣摆发出的细小摩擦声。她的目光会先落在玄关的玉石摆件,她一定会喜欢,然后扫在墙壁的暗纹上,那里印着漂亮的花卉。 所以第一次真正与简韶见面,隋恕并不激动,也没有其他陌生的情绪。 她对他来讲太熟悉了。 在她认识他之前,就已经陪伴他很久很久了。 又一次的雪,将隋恕重新带回那些迷蒙的记忆里。他再度在雪里看到了简韶,雪总是和她相连,扎根在又黑又深的思绪里。 雪也隔绝了他与外界。 隋恕短暂地忘记了那些复杂的事情。但是他知道,等到雪停了,他就该去见简韶了。 不过他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 桌子上整齐地摆着两份文件,是庄纬和刘安娜的突发事件汇报备份。 q0113分娩手术当晚,只有他们四个全程在场。四个人里,一个躺在医院无法做陈述,庄纬是他的人,而刘安娜是十足的识相者。 这两份报告他都看过了,没有任何人提到终止妊娠的命令。但是这两份陈述一直摆在他的桌头,久久难以拿下去。 窗子结了茫茫的白雾,他清晰地明白,这句命令是一种失控。 身体先于大脑的反应,就像半成品q0113一样,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完全掌控。 隋恕并不喜欢这样失控的感觉。 挫败、懊恼。 仿佛是一个失败者一样,他完整地拥有了同样的情绪。 隋恕打开抽屉,里面是戴琳琳送给他的那副画,被他从家里带过来。 借着透彻的日光,那行题字分外清晰:王莽谦恭未篡时。 他的脑海中全部都是绳子,飘荡的尸体,垂下的手,青灰色的指尖。 即便不在同一个地方去世,却选择了同样的死法。连第一个目击者都相似极了,全部都是他,年幼的他,还没有成年的他,高兴地抱着书回来,推开门,世界在做一场滑坡运动,只有他是静止的,他一动也没有动。 隋恕想,或许他也动了,但并不完全是他。就像一个人在暴晒后脱水,只是一些多余的情绪从他的身上脱掉了。 他确信,自己并不会爱谁。 所以感受到q0113强大的情感波动时,隋恕一时难以描述自己的感觉。 爱并不是施舍,他慢慢地想。 一个人再强大,爱的过程也不是施予,而是一个把自己交出去的过程。 每个人都只是徒手的泅水者,而他早就已经没有了自己,也永远失去了把自己交出去的能力。 ﹉ 太阳完全照在大地上时,雪面便显出漫山遍野的晶莹。 坐立不安地用过早饭,简韶等来了隋恕,同时还有挂着淡淡的黑眼圈的庄纬。 他们进门的一刻,缠着她不放的小小祈一下子顺着她的胳膊溜下来,很害怕的样子,畏畏缩缩躲在她身后。 简韶心想,真是一个小怂包,看来她下次想丢开它应该直接吓唬:隋恕和庄纬过来了!不过这有点像老人们吓唬小孩的话术——不听话就打110把你抓走哦。 吐槽归吐槽,简韶还是拿被子挡住了它。隋恕走进来,看了她的手一眼,她几乎以为他什么都看到了。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短暂相接,雪面折射的光融在浅棕色的眼膜里,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成像,模糊的一个光点。 她挪开了眼睛。半晌,隋恕的目光也移开了。 庄纬的声音打断了她游移的思绪,他的身上总有一种宁静的亲和,让气氛变得融洽。三个人简单聊了几句,庄纬讲几句俏皮话问候她的身体,又看了看床头的记录表。 简韶温和地应和着他的话,神思却再度偏离。她感觉隋恕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虽然说不明白这种感觉,也并不清楚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她感觉隋恕的身上多了些肃杀之气。 简韶垂着眼睫,想倒点水喝。一只手递了杯子过来,是他帮她倒好了水。 简韶微微讶然,抬起眼,“谢谢啦……” 隋恕递给她前,用手背试了试温度:“这是热的,小心些。tina说你的感官系统出了问题?” 简韶愣了一下,想起自己糊弄tina的那些事,有些尴尬,“啊……现在已经没事了。” 隋恕的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她,她的脸几乎要在这种目光里烧起来了。 他的视线下落,看了她身旁的被子一眼。 简韶僵着身体没去阻挡。 索性隋恕也没去碰,不过简韶感到小小祈动了,很委屈地蹭到她的腿下,憋成扁扁的长条。 简韶用腿压住它,避免它进一步作妖。 它很生气,张开口咬她,咬着咬着,似乎感觉好好吃,又溜溜地舔开了。 每次都是这样,张牙舞爪,很吓人的样子,但是一旦开始啃就无法自拔,很容易忘记自己正在生气。 简韶早已对它这套了如指掌。 正分着神,简韶听到隋恕对她说希望她帮个忙。 “具体来说,是给实验室的实验体喂点吃的。” “我吗?”简韶惊讶。 庄纬昧着良心插话:“一个挺有趣的小东西,天天在水底睡大觉。你要是觉得闷,就像给金鱼撒鱼食一样给它喂点东西吧,或许能解解闷——” 他想起那一箱血淋淋的肉,突然反胃起来。 “你要是不想去的话也无所谓的,”庄纬赶紧说,“喂肉其实也挺无聊的,现在是我在喂它,这家伙太能吃了,累死人了。” “啊没事的……”简韶想了想,“反正我在这也没什么事情做。” “每天去一次就可以了,”隋恕的目光落在她消瘦的脸上,“你现在的身体正在恢复阶段。” 简韶点了点头。 三个人又简单地聊了会儿,便往饲养室走。一路上有好几个电话打过来,简韶看到来电人是邵文津。 不过隋恕并没有接。 一行人穿过层层核验,来到电子门前。简韶感到奇怪,这是什么东西,竟然需要这么多层安全防护,比上次隋恕带她去小祈的培养皿时还要多。 最后一道门打开,简韶的视线陷入了黑暗。她下意识伸手,被隋恕抓住。 “我在这里。”隋恕扶住她。 简韶嗅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混着苦涩的福尔马林的气息。 她抓住了他的手,温热而熟悉的触感,让她一瞬间回到了那些同床共枕的夜晚。 这是隋恕。她仿佛现在才完全认出来。 她熟悉的隋恕并不是用眼睛去分辨的,而是黑暗中的气味和触觉。 她慢慢摸索了一下他的掌纹,长长的生命线,还有印痕很深的智慧线。她试着摸了摸他的感情线,好崎岖,他会有很波折起伏的感情呢。 指腹下的手掌动了,隋恕突然合上手心,包住了她的手。 庄纬在黑暗里摸索着电箱,说着一些吐槽电路设计的话。 隋恕动了动指节,轻轻捏了捏她的小指。 灯被庄纬打开。 他松一口气,兴致勃勃地说:“这下终于弄好了。” 庄纬回头,看到他们两个站在那里,和刚刚没什么不同。 非照明灯的设计,即便开了电闸,也是一片模糊的弱光,简韶的眼睛逐渐适应了这样的环境。 她看到近乎监狱的室内结构,四周布满钢架,保险柜的标签上写着编号与名称。简韶惊愕地发现,这些都是麻醉、高压电棍等防暴物品。 房间的尽头,有一道黑门,窄小而笨重。 门把手有点像船上才有的那种旋转的圆盘,很奇怪,她不知道这到底叫什么。 “简小姐,请跟我过来,这里有改装过的防爆……防护服,你穿一下吧。” 庄纬打开一个保险柜,被隋恕拦住,“改装后的衣服会阻挡气味,直接进去就好。” 庄纬睁大眼,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不过他很快忧虑了起来,“它不会至今不认识我的气味吧?” 他感到了胃疼,养条狗的话喂这么久都得和他有感情了。 “今天可以试试改装后的防护机械臂了,你会使用吗?操作台在这里。我陪jane进去,你过来做保护。” 隋恕来到安全门旁边的方框,输入密码,墙壁打开,露出一面太空玻璃,可以看得清里面的情况。而玻璃的下面,有一块方形电子屏与操纵手杆。 “ken改装后我还没试过,”庄纬有些犹豫,“这样吧,我陪简小姐过去,你来操纵防护臂?” 隋恕同意了。 简韶听的懵懵懂懂。 “来吧,简小姐,小心脚下,它的胃口可很大,过会儿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庄纬一边说着,一边启动程序,大门打开,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 简韶回头看隋恕,他正注视着她。 简韶跟着庄纬走进去,大门在身后关上。她的身子抖了一下,很快闻到很重的血腥味。 “庄先生!”她的声音不由地放大。 “我在这呢。”庄纬费力拖出来一口箱子,打开盖子,里面全是冷藏的鲜肉。 “看看这些好宝贝,全是最新鲜的,嘶……血还没干呢。”庄纬挑起一块,立马捏住了鼻子。 简韶不由地掩住口鼻。 内室的温度过低,她呵一口气,很快地憋住。 旁边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一只重金属打造的机械手伸过来,最前面是一只圆头的强光灯,和之前她在小祈培养皿那儿见到的一模一样。 “它很怕光吗?”简韶猜测。 “也不算,”庄纬递给她一根丁字扒,“只是更喜欢黑暗、冷湿的地方。准确来讲,它什么温度都不怕。” “那有点厉害,”简韶感慨,“不像人类,既怕冷也怕热。” 庄纬笑了笑,“人类是一种很脆弱的生物,拥有最渺小的身体和最伟大的思想。所以我们为什么不让肌体也一起强大起来呢?” 简韶没有说话。 而随着机械臂投进更多的光柱,简韶看清了眼前的“巨蛋”。 “天哪……”她忍不住抽气,“这是——海吗?” 她慢慢地走上前。 庄纬想拉住她,一只机械手拦在他的腰间,他回头,透过小窗看到了隋恕制止的眼睛。 液体在太空玻璃里慢慢地翻滚着,简韶能看清它掀起的浪花,干净、清澈,带着海水才有的乳白色的沫边,她几乎能嗅到海风淡淡的咸腥。 流动的潮浪和人工推出的波涛在细节上是非常不同的,简韶很难相信,这居然是一片“假海”。 不过她确信这一定是假的,因为液体在拍下时,整块的颜色近乎深黑。她无法像在海边那样轻而易举地透过水面看到水草与海星,“好像深海……最深最深的海底。”简韶低低地呢喃。 “是的,”庄纬走了过来,“200米以下的海域,太阳光就无法深入其中了。越往下,海水越暗。除了发光的鱼、荧光藻类,那里只有漫长的黑色,像一块墨石。” “那里很安静,”庄纬和她并肩站在太空玻璃前,注视着眼前深晦的液体,“什么声音也没有,大型生物体也很稀疏,偶尔有一点水母,光波也是稀疏的,扭动一下便消散了。但是深海有沟壑,也有山脊,像一片空旷的沙漠。” “它是深海的生物吗?”简韶询问。 “很久的曾经,”庄纬的声音有些渺远,“它在那里活了很久很久,很漫长的岁月。” 简韶想了想,“可是陆地很吵,如果它在海里很久,到陆地上一定会不适应。” 庄纬笑了一下,“说不定人类亿年前的祖先也是生活在海洋里的,很多学者这样认为,比如哈代。” 简韶若有所思,“如果在海里,我们还会群居吗?” 庄纬调整仪器,笑着说:“我不知道,可是我确信这个家伙不会。它是孤僻的、傲慢的、唯一的家伙,它没有同伴,只有它自己。好了,简小姐,你看到这个椭圆了吗——” 庄纬指向模拟器玻璃右下角画出的一个圆口,那里并不大,在玻璃的里面还有三道竖着的钢架栏杆,像一种有意的阻挡。 “这里是喂食口,”庄纬说,“过一会儿,我会先喂它,你可以看一下我的动作。记得不要把手伸进去,只需要勾住肉,甩一下,送进去就好。” 简韶点点头,“可是我没有看到它哎。” 她好奇地往玻璃里看。 庄纬一边打开喂食口一边说:“没事,说实话我给它喂东西,也没见它赏脸来见见我,它——” 就在这时,变故发生。 波涛猛然掀上来。遒劲的浪头,狠狠地拍在太空玻璃之上,发出哐哐的撞击声。庞大的黑色浪潮仿佛一只野兽,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庄纬的话语全部淹没在巨大的浪声里。 简韶吓得后退几步,抱紧了头。 庄纬手上的肉飞出去了。 他大叫起来,简韶有些疑惑,却见昏暗里他一个踉跄,重重地朝后摔了出去。 “庄先生!”她下意识扑过去想扶住他,脚下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眼看就要和他一样摔出去。 湿凉的绳索顺着她的脚踝向上,缚住她的腰肢,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简韶尖叫着腾空而起,眩晕的视野里,她分不清自己是被甩着前进,还是在后退。 庄纬的身影离她越来越远,她似乎听到了庄纬大声地呼喊她的名字。 大脑嗡嗡地叫,失重的恐惧,她的五脏六腑似乎已经绞成了一团。 简韶感到一股力量正在把她向后带,往她看到的、黑色溶液里带。 她在半空中剧烈地挣扎起来,“放开我!放开我!” 嘶嘶—— 糊掉的味道在鼻尖升起。 简韶睁开眯着的眼睛,看到两只更为坚硬的机械臂贴在她的腰间,释放着电流。 不对,并不是她的腰间。 简韶低下头,看到一只光滑、透明、黏腻的“触手”。 乳胶一样,中间略微混浊,但是整体是半透明的。整个一只,从喂食口的小窗里伸出来,诡异的是出来的地方很细很细,但是缠住她的那一端极粗壮,比她的大腿还要粗,像一只巨型章鱼的触手。黏糊糊,很恶心。 很容易让人有巨物恐惧症。 过于近的距离,简韶能发觉这并不完全是一只“触手”。她在纪录片里看到过真正的触手的模样,上面盘踞着大大小小吸盘,有着怪异而美丽的色素,而这一只非常光滑,甚至像一条长长果冻,随时都可以切下来和雪糕放在一起吃掉。 确定了不是什么乌贼、章鱼一类的东西后,简韶的恐惧消散了一点点。不过她依然害怕地想逃跑,“放开我——” 她的眼泪掉下来,再度挣扎了起来。 机械手有节奏地攻击着缠在她腰上的“触手”,简韶也用手拍打它,拍到一手的水。 被机械臂电击时,它发出糊掉的嘶嘶声,一动也不动。被她拍打时,它变得很软很软,甚至显出淡淡的粉红色,她几乎要掉下去了。 简韶趁机挣脱了它的禁锢,跑过去扶庄纬。 那只手折返,一把将庄纬扫到了旁边。 简韶听到“嘭”的声音,吓的哭起来。 她捂住眼睛,不敢去看眼前的景象,直到湿漉漉的触感将胸前的衣服淋湿。 简韶睁开眼,看到那只触手折返,慢慢地钻进了她的怀里。 黏湿,冰凉,滑过乳沟的位置。 它伏在她的胸口,微微蜷成一个半弧,像是一个很乖巧很听话的小孩,撒着娇午憩。然后在她快要哭了的表情里醒来,不解地注视着她,缓缓爬上她的脖子。 它伸出顶端尖尖的触角,困惑而狎昵地摸了摸她挂着泪滴的脸颊。 触手 触感过于凛冽了—— 滑腻、含糊、冷涩。 从皮肤表层的角朊细胞与树枝状细胞一路透到基底层。结缔组织、脂肪层,以及每一处淋巴管、每一根神经、每一个毛囊,全部都僵硬着蜷缩住,本能地战栗。 简韶听到鼓膜清晰地鼓动。 那根透明的触手慢慢滑过她的脸颊,从眼睑下方的软肉向下,一直到颌骨,留下一道刺寒的水痕,让她的上下牙不自觉地打战。 这是最原始的、人类残留在骨子里的恐惧。即便经过了重重进化,人类站到食物链的顶端、征服了自然,那些本能而天然的敬畏仍然残存在骨髓的最深处,像是在茫无边际的海面听到了鲸鱼陨落前的长啸,或是行船至巍峨峭壁间,目睹壮丽天工。人会低下头颅,像最开始那样,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简韶如同被钉死在地面,指尖一动也动不了。 触手抬起来,在她发自本能的畏惧里,在唇角边打转。它太大了,即便动作放的很细致,仍不可避免地擦过唇瓣。 如果她真的控制不住呼喊出声,那么她一定会咬到它的。 想一想,简韶便要呕吐了。 可是它并没有给她反抗的机会。在擦过她的唇瓣时,它微微地停住。 湿润、柔软的嘴唇,表面的温度比唇周的皮肤要高一些,微微呼出些气息,对钝感的人类来讲是难以察觉的,但是对它来说,清晰得仿佛一场抚摸。 隔靴搔痒,只是隔靴搔痒。 这一点气息算什么呢?它只会更痒,更饥渴,更想进入,进到红润、湿热的小口里面。 尽管那里是紧闭的,只若有若无有一道并不欢迎它的缝隙。 会欢迎谁呢? 它压在她的嘴唇上,极为不满地揉碾着,像捣碎一些花瓣,其中的汁液便会承受不住地溢出,四处弥漫起甜香。 叽里咕噜的声音从它的体内响起,它的身体正因为嫉恨而变混浊,它扭曲着碎成许多条细小的触角,挤进她的唇缝里,试图寻找进入的孔隙。 真是无孔不入的东西啊。 简韶的嘴巴不受自己控制地被打开了,那些细小的触角一股脑儿挤进去,尾部是粗实的触手臂,牢牢撑住她的嘴巴,让她无法闭合。而最顶端的触角正在口腔里蔓延,兴奋地伸向每个角落。 眼睑渗出生理泪水,她“啊啊”地叫着,却可怜得连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徒劳无功,甚至酸涩的腮部已经控制不了涎液的垂落。简韶流出了口水,顺着唇角淌下,滴到下颌。 看上去过于色情、淫荡。 她哭起来,嘴巴想闭起,却也恰巧温热地包裹了它,使它一下子更兴奋、狂热了。它好像突然了悟如何才是最舒服的,简韶的嘴在哭泣中又被塞进了激动的一截,那些触角舔弄着她的牙尖,刮过口腔内壁,一个劲地催促她再吸一吸,再含一含吧。 不要,才不要呢。简韶流着泪想伸手抽打它,手腕却在抬起的一瞬,便被强有力的触手缠住,一下子带向了头顶。 她惊恐地看到窄小的投食口伸出无数只相似的触手,出来时是滚烫的浅粉,在接触到她之后这股红便迅速加深。投食口的护栏被它撞得“嘭嘭”响,如果没有这一道护栏,它一定会从投食口挤出来的,将她整个压在身下。 它们全部缠上了她,简韶嗯嗯啊啊地想发出抗拒的声音,但是全部被它塞满,堵回了喉咙里。 她的手被锁到了头顶,身体吊到半空,腰部束缚了一圈又一圈,而许许多多的触手躁动地揉挤着唇珠,妄图进入她的嘴巴里。 她要坏掉了。 简韶流着眼泪想,这样子肯定很像一个口交机器。身体束缚,泪眼朦胧,嘴巴被大撑着,口液反复地流下来。 她一定会被玩坏的。 就在它完全占据她的口腔空间,开始跃跃欲试地伸向她更为敏感的喉部时,房间内的机械臂全部启动了。 简韶闻到糊掉的味道、腐蚀的味道、烧灼的味道,它仍潜在水中的那部分暴躁地甩到太空玻璃上,发出极为愤怒而躁动的“哐哐”声。 简韶趁着它和机械臂打的不可开交的时候,趁机逃脱了它的钳制。 被她甩出去的时候,它还有些茫然,想再度圈住她的手腕,被简韶泪眼汪汪地拍开。 它在地板上拍打一下,困惑而焦躁。 简韶的口腔剥离了那种被撑开的感觉,一时趴在旁边干呕个不停。 好难受,即便它不在她的嘴巴里了,但是嘴里仿佛还是那样胀,很凉,湿漉漉的,就像它一直在里面一样。 看着它和机械臂在半空打架,简韶抽泣一声,瑟缩着向外面跑。 身后传来噼噼啪啪的撞击声,它撞到了太空玻璃,把防护栏抽得哐哐乱响,仿佛山崩地裂。 一只触手蠕动得极快,一把圈住她的脚踝,想挽留她的脚步。 “放……放开!”简韶抽噎着躲闪,不慎被绊倒。大门打开,一道身影挡在她面前。 简韶仰头,看到了隋恕熟悉的脸,嘴巴一扁,大声哭起来。 它在玻璃后愤怒地撞打。 隋恕用身体挡住简韶的视线,也顺便把简韶的身影挡住了。 撞击的声音放大了。 隋恕蹲下身,便被她抱住了。她抽噎着想往他的怀里躲,隋恕将手伸到她的肩胛骨下,把她一整个抱起来,“好了,好了,没事了——” 隋恕摸了摸她的后脑勺,目光穿过细弱的发丝,落在那个完全浮出水面的小怪物身上。 它终于忍耐不住出来了,哪怕知道自己只是透明的胶团状物质,尚且不能时时刻刻维持人体形态。 隋恕在它威胁的注视下又摸了摸简韶的头发,虽然它是他的心血与作品,他能够给予它更多的宽容与忍耐度,但是隋恕还是希望它明白一件事,那就是简韶并不是它的。 隋恕抱着她离开了。 室内所有的灯灭掉,一切重回黑暗。 它整只地贴在玻璃上,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一动也没有动。 安全灯闪着幽绿的光。 她一点都不喜欢它。既没有像以前那样摸摸它,也没有温柔地哄它,只会说“放开我”。从今天开始这就是它最讨厌的三个字了,比讨厌“隋恕”这两个字还要讨厌。 它扒在玻璃上的身体失落地融化着,变成一滴滴蜡油般的水滴,呆呆地坠落、跳海、消散成小气泡。 她一点都不喜欢它。 它浮起来,漂在水面上,想起被她的嘴巴包裹住,便心痒痒地重新凝聚成透明的胶状物。 其实也没有关系啊。只要它喜欢她—— 这就够了啊。 监控 隋恕将简韶送回去,一个人回到办公室里,翻开实验笔记,反复地勾画着。 庄纬开着电动轮椅进来时,看到他正在回放实验室的监控。方形屏幕完整地再现了q0113从细窄的防护栏杆里钻出触手的场景——一个完美的收缩、再放大的变形过程。 而水下扫描系统显示,它的本体沉没在水中,并没有因为能量波动而急剧收缩。 “小范围变形能力还是稳定的。”隋恕说。 回过头,他的视线落到庄纬的腿上,礼貌询问:“不能正常行走?我记得屏显的冲击力应该没有到这个程度。” 庄纬从轮椅上站起来,声明:“只是不想走路!” 他很快地坐下,“q0113确实有意收了力道,还算不错。但是无辜的vincent庄,他只是一个想友好喂食却被殴打的可怜人!” 他为自己抱不平,“虽然只是一些表层擦伤,不过你能不能去oa上signoff一下我的三倍带薪伤假?” 隋恕盯着屏幕,在想另一个问题,“看来它的流体智力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好。” sure,sure,absolutelysure.庄纬耸了耸肩膀,和他一起看向屏幕。 “知觉速度、抽象思考、推理解决这样的能力是完全独立于学习、经验和教育之外的,这是天生的能力。如果我们把它的行为完全拆解开来,便是接受威胁、权衡利弊、发动攻击、收减力道,这样完整的思考行动链条。新生儿能做到这个程度的话,已经远远超过了任何一类生命体。” 隋恕道:“我们可以让jane再测试一下它的晶体智力。” 说着,他在程序里输入密码,打开了实验室的实时监控。 黑暗的环境里,q0113整只粘在玻璃上,自由落体似的滑下来,留下一道道湿漉漉的水痕。 掉下去,又浮上来,看上去呆呆的,沮丧而不舍。 游了一圈,它暴躁地把水面拍得“扑通扑通”响,又在浪头打过来之前,用海草卷住自己,避免被冲走。 庄纬呢喃:“你说的对,它真的很喜欢简小姐。” 隋恕把镜头的参数拉大,屏幕上清晰地出现了透明体的身上,烧焦的伤口只剩下一圈浅褐色的疤痕。 在简韶离开后,它的身体重新变成了一大团椭圆的黏胶状物质。和大部分无脊椎软骨动物一样,软得像一滩水。 在镜头的照射下,很像一团不会发光的巨型水母。而那一圈伤疤只是像淡淡的花纹。 “慢慢愈合了,”隋恕低低地说,“如果修复基因还在它的身上,这些攻击将无法给它造成任何伤害。” “真是可怕的能力……如果它的本体zero生活在超深渊层时,在全盛时期达到蓝鲸般的三十多米,很难想象有什么深海鱼类是它的对手。尽管它没有尖利的口器,也没有坚硬的鳞片,只是一团黏胶类的东西,不过像它这样的深海鱼类不少都是靠着毒素捕食的。” “吞噬能力很强,”隋恕道,“2000米左右,很多鱼类的演化方向变成了低代谢、高吞噬,它们的肌肉松弛到只适合原地等待猎物主动送上门。比如黑叉齿龙?,一只体长19厘米的黑叉齿龙?曾经吞下比它本体长4.5倍的黑刃魣蛇鲭。” 庄纬感慨,“如果它没有从海洋来到陆地,或许会逐渐成为海底最强大的统治者。” “很难,”隋恕道,“你还记得灯塔水母吗?它们会通过transdifferentiation回到水螅型状态,全身的细胞重新转化。在人类的眼中,这种循环等同于强大的永生能力,但它们因为各种限制依然徘徊于低等生物的行列。而zero,它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族群,没有同类,只有它自己。” “你说的对。人类通过分工协作,成为盘踞在大陆上的强大族群。而zero的核心问题在于它既不能有性生殖,也无法像蒲公英一样无性形成庞大的族群。太孤独了……”庄纬喃喃自语,“如果是我独自活了上亿年的话,一定会疯掉的。” 他看着实时监控,q0113跟着水波无聊地飘了一会儿,分化出两只触手,上面还残留着一点被电击的痕迹。 它舔了舔塞进简韶嘴巴里的那部分。身体变成飘忽忽的粉色。 “如果人类掉了一根手臂,根本不可能再长出一根。蚯蚓断掉一截的话,还会再生出来。现有低等生物的自我修复机制总是强过高等生物,q0113是我们缝合了zero基因与人类基因的产物,如果高等生物都拥有这样的修复能力……” 庄纬倒吸一口冷气,“太可怕了……” 说着,他好像想起了什么,“bytheway,那我们是不是就不用担心它身体走失的那一小部分了?就像蚯蚓剪掉尾端,或许不会对q0113造成过多影响?” “不必找了。”隋恕说。 庄纬抬头,“什么?” 隋恕看了他一眼,“不必找了,我已经知道它在哪里了。” 他想起简韶遮掩被子的手,“它只会去一个地方,除了那里,它哪里都不会去。” ﹉ 水龙头的流水哗啦啦地淌着,病房洗手间里,白炽灯散落静谧的灯光,落在简韶微微泛白的侧脸上。 她洗了洗脸,那种冷冽黏糊的感觉似乎还是挥之不去。镜子里映出她的眼睛,眼尾泛着湿润的红。 她好像才刚刚镇静下来。 小小祈顺着她的腿爬上来,从衣领里钻出来,探头探脑的,然后软乎乎地缠到她的脖子上,伸出一个小嘴巴亲昵地亲了亲她的后颈。 透过镜子,简韶端详着它的身影。小小的,只有巴掌大,还有点天然呆。虽然脾气坏,但是却让她真切地从流产的惊惧里走了出来。 简韶想起手术刚结束时的自己,感觉恍如隔世。 她慢慢地走出隔间,在病床上躺下。漫漫的白雪在荒野上融化着,有的地方显出枯槁的褐色,有的地方还是晶莹的一片。她将手放到心口,感受着心脏撞击胸腔,这是生命的鼓动。 她的身体内有一对不属于自己的基因,让她的生命像受伤前那样健康。 简韶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心跳撞在手掌心里,很重,也很疼痛。心痛真是一个贴切的词啊,明明是大脑的活动,心脏却能切切实实地感受到窒息的痛苦。 人的身体也真脆弱啊,当身体差的时候,连精神力都气若游丝。身体逐渐恢复,精神也能够明朗起来。 她想,如果像极了小小祈的触手怪就是q0113,就是简祈,她会怎么样呢? 小小祈从她的脖子后面爬到前面,咕叽咕叽地舔她的下巴。 冰凉的感觉,很像那天傍晚,庄纬推着她来到手术室,天花板的正中央,留下了童真、古怪、恐怖的血字问候——欢迎回来。 太像了…… 她喃喃低语,真的太像了。 每一次它的出现,或许形态不一样,但是感觉是无法骗人的。 冰冷、古怪,温情脉脉。它的爱并不是炙热而滚烫的,而是冰凉地缠绕在她的身边,像心头的一片潮湿。 简韶捂住了脸,她怎么没有想到…… 她掉下眼泪。 如果触手怪是小祈会怎么样呢? 不会怎么样的,她默默地说,这是她的小孩,从她体内长出来的小孩,永远都是她的小孩。 简韶把小小祈拎起来,拍了拍它的脑袋:“你能感受到他怎么样了吗?” 小小祈听不懂一般,偏了偏透明的脑袋。 简韶叹气,同样都是简祈身体的一部分,怎么大的那只这么聪明,小的就笨笨的。 听说章鱼每个触手都有感知温度与味道的大脑,如果小小祈是章鱼触手的话,肯定是最笨的那条吧。 这时,小小祈突然凑近了她的脸,闻了闻她的气息。然后一头栽倒了。 简韶吓了一跳,赶紧把它抱起来,摇了摇。 它醒后,立马跳起来,膨胀成一只球,像那晚一样炸成无数只小球,四处藏起来了。 简韶认真想了想,今天隋恕碰了她,触手怪小祈也碰了她。看来小小祈真的很害怕这两个人啊…… 简韶扶额。 ﹉ 夜色笼罩了荒野,月亮隐匿在云层后面,雪层像幽深的泥沼。 隋恕把基因表达谱关上,独自来到了地下的实验室。 模拟高压的水体,在黑暗笼罩里更为深不见底。隋恕借助仪器,看到它还抱着那根碰过简韶的触手,怏怏又不舍地在水里漫无目的地漂着。 它这样的生物,是会抱着同一种心情在海底漂浮上百年的。时间对它来讲是最不珍贵的东西。 可是对他来讲,是不一样的。 隋恕静静地注视着它。 一两天前,舆论给林采恩钉上间谍的罪名,现在,韩先生也被若有若无地打成了泄密者。今天,cia局长与财政部长秘密会见了司海齐,他并没有渠道清楚地知道他们具体谈了什么,但是通过贾彪,他能知道有一部分人得到了会谈的具体内容。 邵文津打过电话来,“林采恩绝对不是间谍,我可以打包票。她能够得知实验的部分信息,确实是有海外组织有意泄露给她的,但是她绝对不会做卖国的事情,这绝不符合她的性格!” 邵文津斩钉截铁,说的非常肯定。 “你反复打电话,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件事?”隋恕问。 “他们两个都不是。”邵文津回答他。 “所有时候,是或者不是都不重要。”隋恕看着月亮完全被遮掩,大地显出寂寥的昏暗。 电话另一头有些沉默。 “隋恕,你不要忘了谁才是我们的投资人。” “我一直履行着自己的责任,”他的声线平直,神情平静,“我会准时交付改造试剂的。” 隋恕的口吻一如既往的确定。 绿眼睛 暗色的海水在模拟器里如同一片沉睡的深渊。隋恕站在巨大的玻璃前,仰望这片人工海。 模拟出趋近原始深海的环境,几乎耗尽了他们能动用的所有手段。但是这里并没有那些发光生物,以至于显得分外孤寂、黑暗。 真正的深海聚集着大量发光生命体,腹器的萤光素在萤光酶的催化下形成氧化萤光素,释放的光子映出海底的热液,一股一股,从地下喷口中喷出来,仿佛灰隆隆的蛇形狼烟。 进食、沉睡、漂浮,几万年不会改变。而人心不一样,人的心是瞬息万变的。吃和被吃并不是绝对的,也不是稳定的。 隋恕打开探照灯,照亮了q0113。 它本来用海草缠着自己睡觉,被照醒了,不满地伸出触手,甩了玻璃一下。 “嘭——” 整面玻璃都在震动。 “我说过,你会吓到她的。”隋恕注视着它,淡淡地说。 q0113的身体慢慢地下沉,有泡泡顺着水流冲到水面。 隋恕注意到,它的身体变成了混浊的暗蓝色,几乎要与海水融为一体。 “你现在的形态,是没办法在这个社会正常生存的。所以现在,考虑好配合后续实验了吗?” 玻璃被拍得哐哐乱响,最原始的震荡,鼓动在耳膜之上,仿佛是自地底传来的呼啸。 隋恕等待它重新安静下来。 他走上前,启动密码,打开了喂食口。身后,几个全副武装的实验人员带着仪器走了进来。 隋恕和他们交换一个眼神,让开些位置。 他知道它会同意的。 离开实验室前,他回头看了它一眼。 庞大的模拟器,是孵化怪物的一只巨蛋。幽深的海水里,一双眼睛漂浮着,遥望着他。 隋恕能够想象得出,当潜水员驾驶着潜水器下潜至2000米以下的海洋时,它曾经的本体zero或许也会这样沉在黑暗的角落里,静静地注视着渺小而不堪一击的人造机器。 不过它这样傲慢的东西,估计都懒得理会人类设计的小玩意吧。 大多数像它一样的深海顶级捕食者都对食物之外的东西毫不关心。只有自我意识过剩的人类才会认为一切生命体的活动都围绕着自己而转、与自己息息相关。 电子门滑动着关闭,缓缓阻断了隋恕和它对视的目光。 表盘滴滴地响,隋恕改变了回办公室的主意,来到了简韶的房间。 窗帘上映着台灯模糊的影,似乎少了些什么,隋恕一时想不分明。 走到房间里,简韶没有睡,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长长的头发散在白色的床单上,很像凌乱的瀑布。 他走过去,鼻翼不自觉地微微掀动。 气味总和记忆紧密相连,在他反应过来前,身体便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没有花香。 原来他已经如此习惯了她的气息和花香相连。 隋恕有轻微的出神。 前些天路过马南里时,他回去了一趟。窗台上的鲜花已经枯萎成干巴巴的一团,在失去了女主人的精心照料之后,也不再有原本的光泽与香气。 顺着窗台向下看,一地落叶,萧索肃冬。 冬天和春天在他的眼里一向是没有分别的,至多是海棠开花的四月,游人实在太多,在院外吵吵嚷嚷,甚至把铁花门摇晃得“哐哐”响,只为验证“私人住宅,谢绝参观”的告示牌是真的还是假的。 不过在她的眼里显然不同,她喜欢各种时间段的花,却总在海棠节被成群结队的游客挤出来。秋天在她眼里也是漂亮的,她会蹲在银杏树下捡叶子,卷成漂亮的玫瑰花。 邮件里,tina说简韶并不喜欢花房里的那些转基因花卉,希望他能同意她换个地方。 隋恕凝视着窗台上的花束,干枯的茎干突兀地竖在正中,将灰色的天空分割成两半。 像一道断裂的峡谷。 在这种分割里,他慢慢确认了两件事情,一件是庄纬所说的,简韶在心理上将q0113划归为自己的小孩,而不是一个单纯的实验品。 另一件是q0113绝对会配合他的一切测试与取样,只要简韶还在他这里。 或者说——在他手上。 隋恕望着tina的那封邮件,没有做出回复。 弱白的台灯光落在地板上。 简韶原本闷闷地趴在枕头里,听到皮鞋的声音,一下子抬起头,侧脸因为长时间压着,显出一点点压痕与酡红。 隋恕看到她惊讶的神色,走过去,坐到床边,“还没有休息?” “有点睡不着。”她掀起眼皮,看了看他,突然问:“我能不能再见见小祈?” 隋恕没有立马回答她,只是问:“今天是吓到了么?” 简韶把脸重新埋进枕头里,声音闷闷的,“我没有……”顿了顿,她问隋恕:“我是不是表现的很糟糕?” “并没有。”隋恕望着她的脸,注意到她的耳朵也有些非常态的红热,很像发烧前的迹象。 “真的吗?”简韶抬起脸,眼神耸在枕面,还是怏怏的。 隋恕等了一会儿,不见那股红消退,便伸手将她的头发别到耳后,用手背试了试温度。 有些烫。 修复基因在她的体内还是过于强大了,她原本的身体甚至有些承受不住这种强大的改造。 隋恕耐心地对她说:“喜悦、惊讶、恐惧、紧张,这些复杂的情绪都是进化的产物,是人体对环境的刺激进行的一种阐释与评估。当你过去的经验与现在的知觉无法对这种情景做出正向的评价,躲避它,只是身体给出的最真实而坦诚的反应。” 他的眼膜是浅淡而包容的褐色,“既然是真实的,就不需要为自己的感觉而感到抱歉。” 简韶的眼圈慢慢地泛起酸涩的红。 “你感觉屋里热吗?”他突然询问。 简韶有些茫然,“没有,既没有热,也没有冷。我感觉身上暖和和的,很舒服。” 隋恕帮她把靠枕放平,“再过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简韶愣神,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 “回去后还回学校吗?” “我的考试延到下学期的话,去好像也没什么作用了。不过下学期要论文开题,回去的话提前联系一下导师也可以。” 隋恕点了点头。 他起身,帮她关上主灯,“休息吧。出院后,vincent会按照合同把钱存入你的账户的。” 简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你要送我回去。” 她用了肯定的口吻。 “已经耽误你的考试了,你应该过正常的生活,我很抱歉这些事情的发生。”隋恕的身影笼下一片淡淡的阴影,背光的视角,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应该过正常的生活的,”隋恕再度重复了一遍,“会有专门的护工继续照顾你的身体。” 简韶盯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 合同的截止点是q0113的诞生,严格来讲,他们的合作早就已经在手术的那一晚就结束了。 凝滞的黑暗里,只有若有若无的呼吸。没有任何回应,谁都没有再说话,窗外是黑色的雪,没有反光,没有声音,也没有气息。 隋恕在这片寂静里转过身,看到了一双沉默流泪的女人的眼睛。 “让我再见见他。”简韶的声音有很重的鼻音,但是没有带上哭腔。 “好。”他最终同意了她的请求。 ﹉ 第二天是个晴天,金红色的朝阳洒落在面颊,生涩的明亮重新流淌在心田间。 简韶很早便起来,洗漱干净,把头发挽起来,和傻乎乎高兴地乱跳的小小祈玩一会儿,等待着隋恕再带着她去见那个触手怪简祈。 “这么开心干嘛——”她哭笑不得地用手指头戳它一下。 小小祈像一只不倒翁,晃了晃又站稳了,很开心地抱着她的手指不撒手。 或许是因为终于能离它最害怕的两个家伙远一些了吧,简韶无奈地拍它一下。 小小祈伸出一个触手,慢慢变成小嘴巴的模样,似乎在要亲亲。这是它最近刚刚学会的能力,虽然经常被她揪住小嘴巴玩。 简韶一边和它玩,一边分神想,如果过会儿见到简祈的话,她一定要教他不要随便把凉凉的触手塞进别人的嘴巴里。 她还想问问他的身体怎么样了,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把修复基因还给他。她的身体可以慢慢养,她只希望他健健康康的,撑到下一次她来见他。 等了一会儿不见隋恕过来,简韶偷偷打开门,恰巧看到刘安娜在走廊的拐角拦住了隋恕。 “我不认同您的做法。”她听到刘安娜生硬的声音。 简韶想回去的脚步不知为什么又停下了。 “昨天我们已经顺利取得了它的部分身体组织,如果想在最短期内做出泰坦1号局部增强试剂,把她留下来,是更为明智的选择。” 隋恕抬起眼,看到了简韶的衣摆。 “好了。”他制止了意欲再言的刘安娜,走向了简韶的房间。 隋恕将她带到了电梯里。 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无声,直到简韶注意到,这并不是上次的道路。 “这里是?” 她记起来,这是第一次时隋恕带她来到的那间实验室。如果她没记错,当时这里有一只盛放着绿色溶液的培养皿。 “它在里面。”隋恕帮她解锁完所有密码锁后,在外间等她。 “不是昨天那个吗……”简韶迷惑了。 她慢慢地走进房间。 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没有一点亮光。简韶之前来过,所以大致还记得些构造。 她摸着墙,似乎触碰到了按钮。可是除了突兀的“吧嗒”声外,没有一丝反应。 简韶疑惑,是停电了吗? 她试探着向前面走去。 黑暗的环境里,视觉失灵,其他感官会无限敏感。 简韶嗅到苦涩的福尔马林的味道,海风,流动的水,漫长而不会摇曳的日光。 然后是冷峻、黑暗,她的呼吸变得急促。 她分辨出来了,是共感。小祈的感受总能传到她的身上,所以,这是他的感受吗? 简韶一脚踩到了碎玻璃。 像是触碰到某个机关,突然有一股水流凭空里喷出,简韶躲避不及,那些水尽数洒在隋恕触碰过的鬓发边。 水珠顺着脸颊掉落,留下湿漉漉的滑痕。 “小祈。”简韶后退着擦拭,声音不由得加重几分。 水柱袭来的方向安安静静,像是没有人在那里。 这时,简韶感到身后有一股力量。准确的说,是脚后。 有什么悄悄顺着她的脚跟向上,正沿着她的后腿,拉扯她的外套,企图把那件衣服拽下来…… 简韶转身,那道力量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简韶无奈。 “想让我脱下外套吗?”她摩挲胳膊,“可是我会冷的呢……冷的话,我会打哆嗦、生病,会躺在病床上。” 她像自言自语。 黑暗里,他好像十分不情愿,却又规规矩矩地地收敛了所有的小动作,变得安静。 但是他没有出来,仿佛还在别扭什么。 简韶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 右手边有个实验台,她将手慢慢探过去,冰凉的器皿、试管架、记录簿一一滑过她的指腹。 简韶似乎摸到一支便携手电。她抓起它,推亮按钮。 骤然亮起的光束直直射向前方,绿色的溶液呈现在她视线根部。 简韶微眯一下眼,便极目望去。培养罐里空空如也,手电的光束扫向玻璃后侧。 “如果你不想见我,那我就走了……” 她慢慢倒退,目光却扫过天花板,环视周围。 这时,一道微弱、纤细的声音,从遥远的身后传来。 简韶的脚步顿在原地。 “mother……” 尾音微微上扬,带点试探,还有若有若无的委屈。 简韶的身体像被钉在了原地,一时出神,没有转身。 庄纬的话浮现在她的脑海里,那个时候他蹲在她的轮椅边,微笑着说:“我刚出生的时候,爸爸妈妈总盼着我能开口说话,是什么声音呢?粗一些还是细一些呢?先叫妈妈还是先叫爸爸?” 这样孕育的心情,如今她也完全地体会到了。 简韶颤抖着,慢慢地转过身。尽然已经做了无数次心理准备,但是真的面对小祈,还是免不了紧张。 她的脑海中多了许多臆想,或许他生得有些可怖,也或许还是触手的模样……但是对她来讲只是一团小东西,曾经很乖地在她的血肉里,是她的一部分。 对于那些实验者,它是一个概念,是特殊的物质,是他们创造的东西。 可是对她来讲是不一样的。 他只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简韶缓慢地望向前方。 偌大的房间在夜色里显出空旷。 加固了三层的电子门,腐蚀了表皮的金属转椅,培养罐,荆棘电网,注射器。 正中央坐着一个孩童,背后是紧闭的大门。 她惊愕地发觉,他的身体恰巧挡住了离开的路。 她看不清他,下意识举起手电筒,忽而记起这种光会晃到他,立马放了下去。 一闪而过的白光里,一双碧绿的眼睛在明暗交接里摇曳了一下。 澄碧、深邃,仿若绿宝石融化后形成的深海漩涡,吸附她,又将她拖入漩涡的深处。 “mother……” 他再一次地轻唤道。 简韶感到了短暂的眩晕。 她颤抖着手,将手电的光打向一旁,借着余光望过去,她看到他并不算大,赤着脚,不合身的衬衫松松垮垮挂在身上。 简韶的目光在那件不知道是谁的衬衣上停留了几秒,又移开。布料下露出他的胳膊,白皙得近乎透明,像在赤日下过度曝光时的细腻莹白,甚至能看到静脉青绿的纹路。 所以……他并不怕冷,简韶得到了印证。她的发根依旧湿漉漉的,隐隐垂下聚拢的水珠来。 沉默的手电光束里,她在打量简祈,简祈也将视线探过来,长久地萦绕在她的身畔。 这种视线给她的感觉非常微妙,如果说隋恕的目光像穿透她骨髓的射线,那么简祈的目光就像若有若无、却无处不在的黏网。 有一种将她密密麻麻地包裹,随时想要吃掉的诡异感觉。 简韶头皮发麻。 这种感觉是隐匿在那双澄澈的圆眼睛后面的。就像恶童总是以天真乖巧的姿态诱骗。 他注视着她,十分无辜。微湿的黑发凌乱地搭在额前,好像刚刚做坏事的不是他一样。 这种表象蛊惑了她。 人形的小祈是她始料未及的,但是确实比触手的形态更能让人接受。简韶完全没想到,他的形态居然已经有两三岁宝宝的模样。看眼睛的话有一点小大人,不过脸上还有一点没退去的肉嘟嘟。 简韶总觉得他这么赤着脚站在这里还是太过于凉了。她朝他走过去,想将他抱起来。 她的行为显然极大程度地取悦了这个诞生不久的小怪物。 当简韶刚往前迈了半步,甚至还未完全抬起下一步时,他已经替她完成剩余的路,迫不及待地来到她面前。 手电的电丝不知为何呲啦一声熔断,她的视野骤然陷入黑暗。 简韶蹲下身,下意识想摸索什么,却感到颈边有毛茸茸、温热的触感。她反应过来,又不太确定,“……小祈?” 湿热的东西,正在舔舐她的耳鬓。像小兽标记自己的领地,他正努力抹去上一个男人留下来的气息。 “唔……” 他很快又把脸埋在她的脖颈中。 刚开始是冰凉的,刺得她一个瑟缩。紧接着,简韶感觉他的脸越来越烫,近乎烧起来。 “好想念……”他胡乱地蹭在她身上,吸了一大口她身上的气息,埋进她的头发里。 终于回来了…… 不听话的触手舒服得从身后冒出来,偷偷卷住她衣服上的绳子。简祈悄悄拍了一把,将它们拍回去。 “好了,好了。”简韶虽然有些不适应,不过还是温柔地摸摸他的头。毛茸茸的手感,闻起来也奶乎乎的。 是她的小宝宝啊。 她不由笑着捏了捏他脸颊上鼓鼓的软肉。软乎乎的手感让整个人都放松了。 简祈偷偷地看了她一眼,看来她确实更喜欢这个身体。 好嫉妒。 触手从尾部伸出来,被他不动声色地用脚踢回去。 还是好嫉妒,他阴暗地想。 想伸进她的嘴巴里,很湿很舒服,被她全部地包裹着,舒服的要死掉了,不过还是要忍耐。 又有一边小触手钻出来,轻轻掀她的衣摆。 还有一个地方,他也特别、特别喜欢…… 比喜欢任何一个地方都要喜欢。 他的鼻息急促起来,滚烫地拍在简韶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上。 “喜欢……”他无意识地低喃,又轻轻地啃咬,像婴儿磨牙。很快,他意识到吮吸似乎比单纯的啃咬更能取悦自己。 “好饿……”他慢慢地含住了她的皮肤。 简韶有些痒,瑟缩着推开了他。 可是他的身体却好像受到了极大的力,“嘭”的一下子,撞在了某处。 简韶吓坏了,摸起手电,反复推开关,仍是没有一丝动静。 是撞在了桌腿上吗?简韶的大脑嗡嗡响,明明没有用力…… 她快要哭了。 “小祈!你还好吗?” 黑暗里没有任何回应,简韶大声喊着,摸索着往前挪,“小祈?” 很快,她摸到地上有一滩水,湿答答,又有些黏。冷冽的触感让指尖禁不住哆嗦一下。 屋外起风了,如怨鬼的号叫,凄凄切切,空洞辽远。 简韶突然想起很久之前,马南里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当她被骤雨惊醒,而窗子恰巧被夜风撞开时,在闪电的迸射里,她看到窗边有一滩水。 一只眼睛在水里望着她,正目眦欲裂。 最亲密 仿佛被注入了生物毒素,或者摄走了灵魂,大脑呈现片刻虚幻的真空。 眼睛…… 身体只剩下了这样的知觉。 没有光线作为指引,而嗅觉也等同于无效的寻找。只要他想,她永远难以找到他。 简韶蹲下身子,靠着最基本的触碰慢慢拓展着认知的边界线。她摸到铺了特殊砖石的地面,缝隙里全是水。 “小祈?你还好吗?” 黑暗里只有自己的回音。 实验桌和保温柜形成的暗角里,一团黏糊糊的水慢慢地聚拢,从液体形态变成了椭圆的黏胶体。 简祈悄悄蠕动了一下身体,急迫地想变回人体的模样。 这幅样子好丑好丑,怪不得以前那些鱼看到他就会逃窜。可是它们自己都黑乎乎的,有凸出的尖牙与畸形的尾端,丑死了。 “小祈!”漆黑一片的实验室里传来呼唤,是她又在焦急地寻找他了。 触手祈缩成一团,害怕她看到他现在的模样。如果她再像上次一样哭着离开,再也不理他的话,他会掉进水底,化成一块一块的。 他弹出触手捂住耳朵,可是忘记了黏胶体的形态没有耳朵。都怪他太激动了,激动的话,触手就会不受控制地钻出来,企图缠住她,身体也容易变回原本的胶状。 太不乖了,简祈想。 人类驯养了小狗和小猫,但是很少有人养蝎子、老虎还有大白鲨,简祈在肚子里的时候认真琢磨过这个复杂的问题。 白鲨,大,蠢,好玩。 小狗,小,蠢,听话。 如果他也很乖很听话的话,她肯定也会喜欢他的。所以他还是要好好藏好奇怪的触手,比小狗还要听话。 简祈躲在角落里装死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偷偷探出一点身体窥伺她。 黑暗对他来讲和白天没什么区别,他还是能看到她的轮廓,闻到她熟悉的气味,听到她呼吸的声音。 好喜欢啊……明明在想别的东西,但是看到她脑子里就只能剩下“真好看”、“好喜欢”、“好饿好饿想吃掉”这样的念头。 不能吃掉她的话其实被她吃掉也很好。 他被她“吃掉”的日子都好幸福,生活在她的肚子里,是她的一部分。不再是一个人了,而且理直气壮有了和她成为一体的理由。 生命太漫长、黑暗、随意了。既不会死掉,因为只是一些小分子的反复聚合。也不会繁衍,因为并不是胎生或者卵生的生物,没有孕育过别人,也没有被别人孕育。 没有族群,没有同伴,但也不是水母、海藻、珊瑚这样没有思想的东西。只是漂浮、漂浮,在亿万年的时间里见到所有能见到的生物,然后也随时分离,随时见证它们的死亡。 再紧密的一切都能轻易地断掉,所有的东西都是转瞬即逝。在这种情景里,吃掉别人,或者被别人吃掉,都是强大的联结。 太孤独了。 一旦感受到生活的随意,那么一切有做的理由的同时,立马也会有不做的理由。可以喜欢的话就可以立马怨恨,因为共同捕食建立起来的友好关系也可以因为捕食而立马崩塌。 只有生命是无法否认、破解的,创造生命的孕育是天地间最强大的联结,谁都无法抹除的联结。 基因的自私在于利己、排他、掠夺。因为爱意与繁衍的需求,雄性和雌性会分享食物。但是那又有什么呢?他们可是分享过身体。 他们是天地间最亲昵的存在,无论她爱过谁,都不可能比他与她更紧密。 触手祈的身体涨成愉悦的粉红色。 他真的很好养活,在她肚子里只需要一点点养分就能活下去。 大多数深海生物在贫瘠的环境里,都进化出极为缓慢的代谢。5000米的深渊层里,底栖拾荒者甚至终日以海雪为生。偶尔碰到比海雪大很多的食物,就能够解决它们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伙食问题。 所以等他完全会说人类的语言后,一定要告诉她人类的胎儿都是坏家伙,是肆无忌惮的掠夺者,会抢夺许多许多她的养分,还会不知轻重地踢她的肋骨,长大了也会惹她生气。如果没有子宫这层保护膜她一定会被害死的。 而他不一样,他绝对不会跟她抢夺养分,还会很听话。他可以当小孩,当情人,当小狗,什么都无所谓。反正他和她是最亲密的,这就足够了。 人类总是好奇怪,什么都划分的清清楚楚。可是他能做她的小孩,就一定能做任何她需要的角色,他是最聪明最听话的。 简韶在黑暗中找了简祈许久许久,大概是实验室外检修了电路后启动了备用电闸,伴随着“刺啦”的声音,她看到了实验桌后面的小孩。 苍白的小脸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似乎卡在了桌子里。 简韶吓得赶紧跑过去。 “没事吧?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刚刚怎么回事……”简韶快哭出来,看到他张开小手,赶紧去抱他。 “哪里疼啊?”简韶心疼地看着依偎在她肩膀上、特别小的小孩,巴掌大的脸白得几乎透明,看上去非常虚弱。 简韶轻拍着他的背哄道:“我吹吹就不疼了……” 指腹擦过他的头发,软软的,和她的头发一模一样。 在她垂头看过来时,他赶紧挤出两滴眼泪。 他还没完全学会用人类的身体流眼泪。以前流眼泪的话,只要融化就好了,果真人类的身体最奇怪了。 简韶果然吓坏了,抱着他就向外喊:“隋恕,隋恕!小祈是不是生病了?你过来看看吧?” 门被打开,规律的皮鞋声越来越近。 隋恕和趴在简韶怀里的简祈对视了一眼,那双绿眼睛在半暗的环境里像浸泡在零下摄氏度的溶液里,深幽,溟漠。 “没事。”隋恕象征性地看了看,迎着简韶担心的眼神,道:“可能困了,让它自己睡觉吧。” 果真,隋恕是最讨厌的人了。 简祈从简韶的肩头偷偷伸出半截眼睛,幽幽窥视着他。 简韶一无所知地摸着小祈的后背,轻轻拍着。潮湿的实验室,三个人的气息混杂在一起。 而他只是遗憾地想,不能吃掉隋恕,真是太难受了。如果现在在海里,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吃了他。 简祈慢慢露出自己的脸,冲着隋恕恶狠狠地龇牙咧嘴。 ﹉ 雾似的天在绛红的窗子外烧着,正门两旁的屋檐处落下瀑布,远着看像一道水帘。 穿过湖中的石子路,站到大门之下,耳畔全是流水声,恍若与世界分割成两部分。 林采恩如今在这儿上班。 金湾里,一个隐私而隐蔽的娱乐会所,韩先生钦点的地方,让她来坐台。 连廊后远远的来了队警察,腰上别着电棍。走的时候倒很客气,遇到她,也没有多看。 不过不客气的另有其人,林采恩大老远便听到邵文津在连廊的隔间发脾气。他朋友圈定位昨天还在南方,看样子是去看运动会开幕式了,怎么一回来就脾气这么大。 林采恩翻白眼。 庭阁里的障子过滤些天顶光,经过格栅镂雕的庭院光的加持,呈现出一种明灭幽玄之感。林采恩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到邵文津的时候,吓了一跳。 “你脸怎么了?”她下意识问。真不知道有谁敢打邵文津巴掌。 男人哼哼两声,让其他小姑娘先离开,突然问她:“你看开幕式了吗?” 林采恩坐下来,胡扯,“看了啊,没你去现场看的清晰。” 邵文津郁闷,“还不如不去呢。” 林采恩用开瓶器熟练地开了一瓶酒,猜到些原委,“又赔钱了?” “可不嘛,”他整个人趴倒在了桌子上,“韩先生这几天来找你了吗?” “他大概没时间了,”林采恩有点冷幽默,“我可是间谍,他找我,这可是搞串联。” 邵文津偏过脸看着她,笑不出来,“我这次去是替韩先生请人的。” 林采恩纳罕,“你怎么敢揽这种活?外交部年年出钱都请不来,你的这些路子哪能真的说服他们?” “开幕式没人来,还是太尴尬了。” “喜欢两头投注的又不只是司海齐,”林采恩不意外,“对冲风险是人类的天性。” “韩先生上台后撤掉了一切万志伟留下来的人。万志伟搞战狼外交把关系搞砸了,后面所有人都得给他擦屁股。办个比赛吧,连个人都请不来,气死人了。” “换个角度看,他离开前留下一个完整的旧班子。新领导和旧班子,这是最惯用的伎俩,谁上去了也不可能短时间清算上一任领导留下来的窟窿。韩先生不也没有做到吗?”林采恩很冷静。 邵文津举着酒杯,躺在软垫上很郁闷,“我赔了好多钱,我要成穷光蛋了!隋恕还在催下一笔经费,哎呀呀,烦死人了,试剂交不上来,但是伸手要钱。我们说好了第一批试剂出来了,先投在特种部队上。真是的……” 他嘀嘀咕咕发着牢骚,“隋恕只关心他的经费!” “你们是投资方,他是受资方,关心资金是正常的。”林采恩说,“还有,你记得把今天的费用结清再走。” “喂!别这样好不好!我也不是今天就会变成穷光蛋。”邵文津不满地嘟囔。 “怎么不会?”林采恩笑起来,“让一个人投向另一个人怀抱的最好办法不是给他好处,而是让他彻底和朋友决裂。国家是这样,什么都是这样,万志伟也在践行这个策略。让你变成穷光蛋地话也一定不会是循序渐进地慢慢没收你的钱,只会是一瞬间就彻底没有。” “他不该试图清算万志伟掏走的窟窿的。”邵文津自言自语。 “哈?可是他上任第一件事不就是被你忽悠着投了隋恕的实验室吗?这难道不是掏的窟窿吗?”林采恩不客气地嘲讽。 “那不一样。”邵文津瞪眼。 “好吧好吧。”林采恩给自己倒酒。 “你在这儿有听到万志伟的消息吗?” “我是间谍哎,你怎么敢问我的?”林采恩笑,“再说有没有最后不都一样,反正是海外做兄弟。” 她哈哈笑起来。 “我们很快就会都完蛋,钱也会蒸发,这些都是一瞬间的以后,”林采恩笑着预言,“你真的相信隋恕这样的人会和你们合作吗?韩先生还是别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就好。” 邵文津凝视着她,一时没有说话。 消失 “你真让我看不懂。” 良久,邵文津凝视着她说了一句。 林采恩撑着脑袋看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很像一道乌色的小帘子。 “这很正常,你和韩先生也让我感到不解。在我的眼里,开幕式这种东西只不过和吃饭前说一声‘我开动了’这样的话差不多。因为关系搞砸了没人来,场面不好看,就要破费上千万上亿去挨个请吗?真是大的要铺满全世界的脸皮啊。” 邵文津想了想,“这也算另一种程度上的投资。” “好吧,好吧,人总有自己的道理,”林采恩慢吞吞地把冰块夹进高脚杯里,“不过人活着是为了让自己高兴,有时候也不需要那么多的理解。” 邵文津把话绕回来,“所以,你是听到了什么和隋恕有关的消息?” “怎么会,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坐台女,”林采恩为自己辩解,“从文庆孔的手上到你的手上,再到隋恕的手上,韩先生的手上,最后就是这里,就这么简单。” 邵文津嗤笑一声,“别搁这儿放屁,你以为我不知道韩先生为什么把你送到这里来?”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片刻,人造瀑布在阁间外哗哗地流着,冲荡在石景的四周,泛起一圈又一圈的白沫。 林采恩举手投降,“好吧,好吧,不过和他有关的东西只不过是我的小猜测。我真的不敢随便打探隋恕的事情,他那个人可和你不一样,很无聊、很假,浑身上下挖不出点有意思的东西。” 她的话有一定合理性。在金湾里听到的事情,还是以各种家事为多。 “我只是觉得你们和他接洽,从一开始就太容易了。” 邵文津略微思索,“是有人把隋恕的项目介绍给我的,你也知道,我总是会投这些新奇的东西。而且除了我们,也没有几个人敢真正投这种项目吧?” “不啊,假如我是一个小偷,我不会偷商人,因为他被偷后肯定会立马报警。如果我去偷处长、局长、厅长,他们失窃了多半也不敢光明正大地报警。” 邵文津若有所思。 两个人对坐着喝了一会儿酒,两杯下肚,邵文津的后颈已经涨出了热汗。 林采恩打开制冷风口。 邵文津的发角没一会儿便渗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在冷气里又冷又热,如坐针毡。 他起身便急匆匆地要离开。 林采恩纳罕,拉住他的袖子,“怎么这么急?真当真了?我也是随便说着玩的啊——” 她开玩笑,“再说,那可是隋恕啊,又不差这两个钱。” “放屁!”邵文津爆出了粗口,“那他娘的是小钱吗?” 林采恩没有被他骇住,大概是早习惯了他的脾性。她轻笑两声,慢慢玩着邵文津袖子上的纽扣,偏着头看他,“你可以去看看账本。” 她的声线里含着暗示,“你肯定有办法的——” 邵文津垂眸,盯着她的眼睛。 “我也只是随便说说。” 林采恩松开他的袖子,嬉笑着说道。 ﹉ 实验室。 配备了消音器的风机无声地旋转着。 隋恕给庄纬打电话,他送来一只塑料盒,里面是一些益智测试工具。“过来吧。”隋恕冲他点点头。 庄纬不得不走进去几步,把盒子递给隋恕。他尽量离简韶远远的,避免再被q0113抽倒。 抬起头时,庄纬看到简韶一无所知地抱着人形化的q0113,还试图把外套脱给它。 “还是多穿点吧,万一感觉冷了。”她担心地摸摸小祈的小脸。 绿眼睛一眨也不眨地锁在她身上。 或许是没听懂这么长的句子,它没有反应,只是偷偷地吸她的味道。 虽然它做的很隐蔽,但是庄纬还是能捕捉到它的鼻翼一耸一耸,很小心地吸一口,瞳孔立马出现轻微的涣散。 简韶把它放到桌子上坐着,脱下外套,小心地给它披上。 “抬起左胳膊吧?”她抬了抬自己的左胳膊,给它演示。 简祈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很听话地模仿着她的动作举起左胳膊。 庄纬发现,它居然能很长时间都不眨眼。 “真聪明,”简韶笑眯眯地夸它,“右边也抬起来吧?” 它举起右手。 “真乖!” 它好像听懂了“乖”这样的字眼,眼膜的绿色从深一些的色调变成柔软的碧翠。 庄纬了然,原来它喜欢乖的评价。虽然在他眼里,它和乖一点边都不沾,只是一个邪恶体,无知无畏、原始天然的那种邪恶。他一向是性恶论的信徒。 简韶用自己的外套细心地把它裹好,回头看到隋恕手边的箱子,“咦,这是什么?” 庄纬出声解释:“帮它做一下智力小测验,并不是正式的,只需要你辅助一下。” 她在的话,它肯定会非常配合,毕竟它极度想认证“乖”的头衔。 简韶看了眼隋恕,颔首同意。她回过头,刚想跟小祈沟通一下,却见他包裹在衣服里的皮肤再度裸露了出来。 几近透明的白,有种微妙的、仿佛在水中浸了许久的弱质地。 简韶看到它在咀嚼。 它的虹膜重新变深,然后用漩涡一般的绿瞳盯着庄纬,将简韶给它穿上的衣服,缓慢地、一口一口地吃掉了。 庄纬的头皮像爬上了千万只嗜人的蚂蚁。 仅仅是将视线短暂地移开,它便难以忍受地思念她,控制不住地将沾着她气味的衣服吃掉。真恶心啊…… 那么以后呢?如果她看向其他人,或者和它分离,它又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呢?把简韶也一块吃掉吗? 庄纬瞬间觉得,隋恕将简韶送走是绝对正确的行为。他想,他们必须要让q认识到,简韶和它是两个独立的个体,简韶并不是它的,她是自己的。 如果刘安娜在这里,一定会嘲笑他:“男人就是这么脆弱、神经质、优柔寡断。” 不过他依然为简韶忧愁,他觉得q黏糊糊的占有欲绝不该用在她的身上。 简祈似乎已经通过他的微表情和肢体语言判断出他的敌意,喉咙里传来低低的咆哮,微微弓起腰,仿佛随时都要冲上来撕断他的喉咙。 但是简韶并没有意识到气氛的不对,她跑过去,把衣服拽出来,焦急地说:“小祈,这个不能吃的!” 它眨眨眼睛,似乎只听懂了“小祈”、“吃”这两个词。它伸出舌尖,舔舔她的手指,把脸埋进了她的怀里,眼睛还向上看着,等她的表扬。 简韶说他:“以后不能随便吃奇怪的东西。衣服,不能吃。肉,可以吃!” 它含含糊糊从喉咙里发出些声音,便趴上她的肩头。舍不得揪头发,就悄悄咬她的发尾。 它还是完整地保留了动物的习性,喜欢就要一直舔、吸,再试着咬一咬。 一直在旁边观察数据波动值的隋恕突然说话:“好了,开始测试吧。” 简韶抬起头愣了愣,就被小祈咬住项链,她赶紧制止它:“这个也不可以吃的!” 它还是没松口。 简韶摸摸它软乎乎的头发,“那送你好不好?”她摘下来,给小祈戴上,“你喜欢吗?” 它盯着她的脸,“喜,欢——” 发音有些怪,但是发出来了。简韶很惊喜,亲了亲它的脸颊,“真聪明。” 简祈的嘴角慢慢地扯开弧度,仿佛裂口的拉链。这个弧度在它的脸上越裂越大,越裂越大,直至成为一个近似“笑”的表情。 它冲她摆出一个笑脸,“喜欢!” ﹉ 有了简韶的帮助,测试进行的极为顺利。 在一堆益智玩具中,简韶拿起一块塑料泡沫,把彩色大头钉按在上面,“我上幼儿园的时候经常玩这个的,那时候觉得可好玩了。” 小祈凑过来,贴在她的手臂上。 它对她所有的事情都感兴趣,小时候的、现在的……另外,它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对大头钉表现出喜爱。 简韶以为它也想玩这个玩具,便问隋恕:“这个你们还收起来吗?能不能给他留下呀?” 隋恕从表单里抬起头,看了一眼,“好。” 简韶拿起大头钉,教小祈:“就像这样,用一点力气,就可以按上去了。” 它学着她的动作拿了一个,钉上去。 简祈得出结论,这个大头钉特别听话。它迅速地把剩下的大半盒藏到身后。 简韶以为是小孩子护食,笑着说:“你拿着玩就好,我不会跟你抢的。” 它眨眨眼睛,舔了舔她的手。 简韶还想陪它玩会儿,身后却传来隋恕的声音:“到它的抽血检查时间了。” 她的手顿住,垂下眼睫,摸了摸小祈的脑袋。 隋恕在身后凝视着她。 寂静的空气里,连呼吸和心跳都是过于响亮的分贝,排风扇缓缓地转动着,带下一圈迟钝、僵滞的阴影。 简韶的手也是这样僵硬地收回来。 她好像能听到不流畅的骨骼就像生锈的齿轮一样,咯吱咯吱地响。 小祈好像不明白她为什么又要走,跑上来想抱住她,被墙壁突兀伸出的机械臂拦住了。 “别这样——”简韶突然回头,看向隋恕,“他会不舒服的……” 她的目光里慢慢地流露出融化般的央求。 隋恕想,简韶从来没问他要过任何东西,即便他反复地告诉她,喜欢可以直接拿走,或者进库房自己选,她都没有要过。 或许是出于自尊心,也或许是小女孩才有的敏感、清高。但是她唯二两次向他提出要求,都是为了它。 一次是取名字,一次就是现在。 他们静静对视着,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一直到离开实验室,两个人之间的氛围都有些凝固。庄纬将设备锁关好,却见隋恕的电话响起。 他低声交代了庄纬几句,看了一眼简韶,转身离开了。 庄纬道:“简小姐,你身体今天出院也没什么问题的。” 她抬起头,注视着隋恕挺括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会告诉隋恕从oa上更改和你有关的人员的安排。你已经将合同上的义务履行完毕,接下来,请好好休息吧。”庄纬的声音有些公式。 简韶有几分出神。 她想起去年年末,她签下协议时的情景,好像就在昨天。 那个时候她觉得协议结束遥遥无期,如今突兀地结束,就像一场梦境。 简韶突然问:“我能不能再回趟房间,整理一下东西?” 庄纬愣了愣,“当然可以的。” 简韶匆匆道了声谢。 他陪着她回去,在走廊拐角的电梯处等候。等了许久,都没有人出来。 庄纬疑惑地走回去,敲了敲门,“简小姐?” 屋内却没有任何应答。 他推开门,看到屋里根本没有收拾过的痕迹,更没有简韶的身影。 庄纬终于意识到,简韶不见了。 番外2:研究员韶x海怪ZERO(H) 浅写一下假如简韶一开始碰到的是没有离开深海来到陆地的海怪zero。 ﹉ 研究海洋的人总有自己独特的癖好,比如简韶是一个十足的人鱼爱好者。尽管导师反复向她证实了世界上根本不会有这么奇怪的生物,但是简韶总抱着幻想,觉得某一天说不定真的可以发现类似的生物。 契机在某天的早晨,她读到了一篇报道,在11034米的马里亚纳海沟的附近,有人探测到一种不明生物,类人的上半身,却有着鱼类的尾部。 简韶立马联系了科考船,去向了那里。连着半个月,他们一无所获。船上的生活漫长而单调,很多时候她都对着潜水器传上来的数据图怀疑,贫瘠到只有靠深海热泉和海雪降落维系的超深渊层,人鱼这样的生物真的能生活在这里吗? 理论上讲,太过于虚幻。 为了打发时间,她跟着潜水队一起更换了潜水服,下潜到浅水里看小鱼。人类携带装备的潜水记录是332米,目前还没人能打破这样的记录。 就在分神想着这些数据时,波水里反折出磷矿一般的弧光,她似乎看到了一条不同寻常的东西,在红棕色的珊瑚丛闪烁了一下。 她奋力追过去,拨开海草,石头上黏着一层透明的胶状物。简韶的希望落空,跟随潜水队回到了海面。 夜晚的甲板有些可怖,海涛拍打着船身,海风咸腥。 潜水队员迈克尔来到甲板,看到简韶独自站在那里吹风。从他的视角,能看到她长长的黑发拨在肩膀的一边,另一边露出一点白皙的颈部,黑夜里若隐若现。 明天,船就要启程返航,他会回国,而简韶也将回到自己的学校。迈克尔觉得有些话如果不说,大概这辈子就说不出口了。 他鼓起勇气走上前,来到简韶的身边。 就在他的手要拉住她的手时,一个浪头打过来,船身摇摆,两个人一个踉跄,身上的衣服被飞溅的水珠打湿。 “简小姐,你没事——” 迈克尔的话还未落,便听到简韶惊呼:“那是什么?”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在黑暗的海面之下,隐隐浮过一道尾摆。 和普通的小鱼不太像,这只鱼的尾部宽而大,比人类的腿部还要长。可是他再想看的清一些,海面已经恢复了平静。 “是人鱼!”简韶激动地大叫了起来,“探测仪呢?不不,我要下去!我要亲自去看——” 迈克尔惊愕,“不,简小姐,你一定是看错了,那只是一条鱼,并不是人鱼。” “我看到它的胳膊了,顺着尾巴拍打的方向挥过来,”简韶的眼睛在星空下格外亮,“那一定就是人鱼!” 两个人争论之时,海面动了。 船被大浪掀起一个头,迈克尔航行大海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大的浪头,几乎要把整只船掀翻了。 两个人站不稳,双双倒在了甲板上。 迈克尔看到简韶的身体飞了出去,他想伸手拉住她,但是却扑了个空。 “jane小姐!”他大喊一声。 而简韶意识到有东西缠住了她的腰部,正把她往船的反方向拖。 她试图挣扎,但是这只强硬的手臂犹如一片无形的沼泽,越挣扎越紧绷,她的肺部要被勒得变形了。呼救被扼灭在气管里,她发现自己只能徒劳无用地发出几个模糊的气音,完全湮灭在凶猛浩大的波涛里。 在坠落的一瞬间,她清醒地认识到那并不是人鱼。 那只是一只伪装成人鱼引诱她的怪物—— 她被骗了! 无边的海水涌没着身体,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冰冷的水流。岸上的事物变得稀薄,无法进行光合作用的黑暗海域,所有的生物都蛰伏着,等待上层海水流下的恩赐,一切落下的有机物质都会被争抢。 在一群瞪着干枯眼睛、有着丑陋身体的怪鱼争抢她之前,简韶便被一张大口吞没了。 没有撕咬,没有拍击,完全的、碾压式的吞没。她甚至不需要反抗,因为即便是她全副武装地站在这张口里,也连它的口器上端都碰不到。 她之于这个怪物,就像磷虾面对虎鲸。在她完整地看到它的全貌之前,就已经被这种庞大的气息威慑,一动也动不了。 简韶做过很多这样的梦。在最深的深海,被鲸鱼吞没。进入它的肠道,和一群臭鱼烂虾一起滚入它的胃部,因为窒息死亡,因为腐蚀的胃液死亡,因为有毒的气体、或是筋疲力尽的恐惧。 简韶静静等待着氧气耗尽的窒息。 漫长的黑暗里,她感觉身体一直在下坠,但是没有呼吸困难的症状,也没有臭味。 简韶试探性地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发光藻类,第二眼是透明的黏膜。 她居然在一圈透明黏膜的包裹里。 简韶试着坐起来。 这里的空间很大,长度和宽度都有好几米,像一间房子。但是和房子并不同的是,每一处都是柔软的,踩上去有弹性。 简韶又站起来,很快摔倒了。很像小的时候在儿童乐园的水上塑料球里玩,钻进球体,踩着可以在水面上跑。 但是这明显不是玩具。 在她跌倒时,黏膜聚拢了。拢住她的地方明显加厚,而球壁的其他地方变的十分薄,仿佛只是一层泡泡。 四周的景象急剧变化。 不久前远远的还能看到一点灯笼鱼和小型甲壳类动物,现在已经是各种她叫不出名字、长着鲶须丑家伙,很快连这些家伙也不见了。鱼群全部在几十米开外的地方一哄而散,仿佛包裹着她的这个家伙多么凶残、多么可怕似的。 中途其实他们还碰到了一群虎鲸围猎座头鲸幼崽,简韶吓得屏住了呼吸,但是它们只是往这里瞅了一眼,便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了。 简韶意识到,掳走她的家伙在深海世界里有着很强的威慑力。几乎所有的鱼都畏惧它,远远地就要绕道走。连海洋霸主、以群体作战而闻名的虎鲸都不会主动惹它。 简韶感到不可置信。 接近最底端的荒漠时,它停住了。 这里空旷一片,没有鱼类,只有沟壑,仿佛陆地上一片荒芜的戈壁。 在山峦般厚重的沉积物后,她隐隐地看到了一团黏胶的踪迹,若有若无,几乎和海水融为一体。体壁光滑,体积庞大,慢慢地裂开一只只小口,漂浮出一根根粗壮的触手,从积山后慢慢地显露出来。 简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她看到一双眼睛从黏胶的正中慢慢地浮出,一双绿色的、幽冥、满是欲念的眼瞳。 她意识到,它在无声地告诉她——它要操她。 简韶尖叫了一声,疯狂地向后退。 她拍打泡泡的内壁,让它快些回去,但是在触手和泡泡黏连的一瞬,她发现它们都是一体的,随时可以合并成更为庞大的怪物。 她的裙子被撕开了,脚心被吸住。 它毫不费力地剥出一双光洁的腿,蜷着她的脚踝向下拉。 简韶叫一声,手掌奋力摆动着,想拉住一个受力点,结果不过是反复摩擦到它的身体上。 整只泡泡都在颤抖。 她摸到哪里,哪里就像烧灼了般发起烫来,分泌出黏液、缠住她,失控地变成了新的触手。 左腿被两根触手缠住,右脚干脆被吞没进身体里。冰凉的触手剥开她的衣服,揉弄着乳肉,挤压到泡泡的内壁上,变成各种形状。 “唔……”简韶挣扎着啜泣一声。 它一边玩捏着她的胸乳,迫使她高昂着头,以便其他细小的触手分食她的涎液。 一边从分开的两腿挤进去,“嗯啊……”简韶身体抽动着叫一声,感受着阴道被一下子被撞开了。 她咬着唇,膝盖被它翻折过去,臀部高高地翘起,花穴全部暴露,没有一丝遮挡。 “进不去的,不要……”她疯狂摇着头,想抗拒它的进入。 它实在是太大了,尽管顶端是一个小尖,比人类男性的龟头更容易被纳入,但是后面太粗了……简韶咬紧了嘴唇,脸涨红一片。哪怕她能慢慢地把它吃下去,但是也只是前面的一小截。可是它的恐怖不仅在于后面的粗壮,更在于它深无尽头。 她会被他钉穿在欲望上,整个人,被完完全全地操穿。 可无论她多么不情愿,还是被急躁的它完全压死在地上。这里是海下一万米,它的领域,海底荒漠。 它紧紧压着她,放开手脚地操开了。 类生殖器的触手迅速而不留情面地抽插着,带出一圈又一圈白沫,对她来讲只是原始的抽插,谈不上一丝爱意与抚慰。 但是它却在抽动的第一下便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太舒服了,怎么会这么舒服呢? 全身的热量都往这个小小的口子汇聚,为什么要孤独地活这么久?它早就该找到她、操她,用尾巴把她拖下水,或者像现在一样伪装成人鱼,再圈住她,让她哪里也不能去。 不过,即便是在它的身边,也太让人焦躁、痛苦了。只是摆尾、交颈、爱抚这样普通的求偶动作,根本无法缓解它的占有欲。 它想完完全全得到她,所以只在它身边也不行,最好待在它的身体里,这样它才能够感受到微弱的拥有。 它失控地抽插着,甚至试图塞进去第二根触手。简韶低低呻吟的时候,嘴巴便被它塞满了,眼角渗出的生理泪水也全部被舔干净。 它将她翻过身,一根又一根的触手爬满她的全身,贪婪而失控地舔舐着。 简韶的身下分泌出了液体。 好湿……它疯狂地蠕动起来,一根舔过她的尾椎,留下湿漉漉的吻痕,其他的则在争抢她身下分泌出的液体。 好香,她比它想象中的更可爱更美味。它太喜欢她了……软软的,干干净净,香香的。这么香、这么甜的味道,没有毒素、硬壳、花纹的保护,一定会被海底丑陋的家伙们争抢着吃掉的。 但是她被它捕获了。 它骄傲、高兴地摆尾巴,这是它最好、最漂亮的战利品。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她。 无尽的交媾里,简韶颤抖着身体反复地高潮。很明显这个怪物并不知道什么是高潮,它只知道她很舒服的时候,会喷出特别多很香的液体。 它舔掉后会旋转着按压那个粉红色的肉缝,期待那里再给它更多反应。 好喜欢。所以恨不得吃掉。可是吃掉了会更饥饿、更饥饿,它怎么能继续忍受这样冰冷、漫长、孤独的生活? “不要了——”简韶经过反复的高潮,哭着用腿蹬它。 被它压着不情不愿地做了,也不再像刚开始那样害怕,反而使劲踢它,让它走开。 它诱哄着想爬上来舔她的嘴巴,被她狠狠推下去。 最后还是做了一次,简韶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它盘踞在她的身体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它用身体分出去几个胶状球,探向周围的海域。如果有谁来打扰,或者窥伺,它一定会吃掉它们。 谁也不能抢走简韶,杀掉它也不可能抢走她。即便要死掉了,它会在临死之前把她好好地藏起来,然后变成盘踞在洞穴口的镇门海兽,谁都不许靠近她。 不知道睡了多久,简韶迷迷糊糊醒来。 一醒来便对上一个怪物,她吓得叫起来,它只得慢吞吞地退回积山后,只露一双眼睛浮在石头上。 身下很酸,乳头也肿起来。她碰一碰阴唇,还能感受到酸麻感里混着一丝疼痛。 环视四周,虽然它抓了发光水母过来,但是漫无边际的黑暗还是让她恐惧。 在陆地的时候她一直生活在平原,没有上过高海拔地区,如今却突然来到海底一万米以下,还被奇怪的东西玩弄了。 简韶坐在那里掉眼泪。 它在泡泡外非常着急,尾部一甩一甩,想上前,她就盯着它哭的更厉害,所以它也不敢轻易上前。 它知道了,她并不喜欢它。 它游走了,过了一会儿,带回来很多只发光水母,把泡泡四周全部挂满了,像一圈小灯。 它记得她在船上时就挂了好多亮亮的东西,她一定会喜欢,因为这些水母有的是淡蓝色,有的泛一些紫,都是它精心选出来的,非常漂亮。 简韶还在掉眼泪,也不肯多看它一眼。它急躁地围着她转了好几圈。 它发现,她不理它让它更难受、恐惧。相比这个,能舒服地进入她的身体成为了不那么重要的事情。 到该进食的时候,简韶也不吃东西。它抓来各种各样的鱼,试图向她展现自己强大的捕食能力。可是无论它喂给她什么,她都一口也不吃。 小人类好难养活。 它从来没养过人类,跑去找其他鱼,但是也没有哪只鱼抓过人类来养。 人脆弱的身体无法在水里呼吸,也没有办法承受海下的高压。没有它的泡泡的话,她也不可能完好无损地活在海底。 zero向上浮动,跑到虎鲸的家门口,它们刚从海面吃完海豹,礼貌地跟它分享食谱。 “有一条船……”它们跟它描述,“人类的沉船……她会喜欢……” 它游到它们说的地方,那里沉没着一条爬满海底植物的商船。 船体结构还是完整的,它在里面发现了很多箱子,打开后是一些亮闪闪的小石头和奇怪的珠子。 她戴一定很好看。 想起她,它又心痒痒。 又香又漂亮,坐在它的身体形成的泡泡里,呼吸着它存储的氧气,戴着它找来的宝石,满身都是它留下来痕迹。 虽然品味很奇怪,不喜欢好吃的食物,只喜欢硬邦邦的石头,但是没关系,它什么都会给她搜集的。 不过它太丑了。 皮肤没有颜色,随时都会和海水融为一体,没有漂亮的花纹,外表也很奇怪。她喜欢人鱼那样漂亮优美的生物的话,肯定不会喜欢它的。 它缩在沉船的角落,独自盘踞了一会儿。 zero离开后,简韶就停止了流泪。 她趴在泡泡壁上,借着水母的生物光观察这片海域。没有尽头,也看不到其他生物。除了她所在的地方有一圈水母形成的幽色荧光,其他地方皆是高压的黢黑。 还没安静多久,它便回来了,送来很多奇怪的东西,居然还有宝石。 应该是颗鸽子蛋,简韶瞥了两眼。 她的举动让它受到了鼓舞,陆陆续续带回来许多宝石、珍珠,把大半个泡泡堆满。 它凑过来,邀功一般试图贴上她。简韶盯着它,眼圈开始发红,它的身体僵了僵,小心地退出去了。 简韶的眼圈恢复正常。 经过反复试验,她发现它确实害怕她掉眼泪。 简韶觉得它也没有她刚开始想象的那样可怕、难搞。不想和它亲近的话,只要掉几滴眼泪就好了啊,然后它就会立马退回去,找许多小玩意哄她开心。 它其实也会很听话,只要她想。 ﹉ zero发现简韶突然开始理它了。 一连好几天,她不跟它说一句话,不进食,也不看它一眼。稍微靠近些,就要害怕地掉眼泪。 怕她蔫蔫地死掉,它只能把进食后转化的营养物质融解在身体里,趁她晚上睡着了,切下这部分,捣碎成细小的碎果冻,悄悄往她嘴巴里塞。 它一点也不介意被她吃掉。 被她咽下去时,它死死盯着她的唇瓣,咽喉,久久难以移开目光。 它早该这样让她吞掉它的。她的身体里有它,同时又在它的身体里。 zero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她一直这么讨厌它的话,干脆让她把它吃光好了。 它希望她不要直接吞下去,最好可以使劲咬它,这样它可以在她的嘴巴里多待一会儿,很幸福地顺着湿热的食道滑下去。 它一点也不想过没有她的生活。 只要不是漠视,爱它或者恨它都无所谓。它只会感到一股强烈的情感波动贯穿身体,像强大的生物电流,让它兴奋地战栗。 zero趴在她的枕头边,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她的侧脸。她的枕头也是它的身体形成的,会根据她睡眠的姿势随时调整形态。 本来打算喂完营养就离开的,不过因为一直在想被她吃掉的事情,太激动了,干脆趴下来再多看她一会儿。 它注意到她的发尾有一缕头发缠在一起了,它悄悄探出一个触角,伸了过去。 只是帮她整理毛发……它短暂地心虚,很快便说服了自己,慢慢地在头发间摩挲起来。 被发丝擦过的感觉和被皮肤包裹起来不一样,细细的,痒痒的,一根一根挠过它的体壁。 等它回过神时,已经控制不住啃噬起她的发尾。尽管收了力道,但是还是有几处被它咬坏了。 zero立马害怕地窜出了泡泡。 怎么办……本来就讨厌它,如果知道发尾被啃掉了一小截,肯定又坐在角落里红着眼圈掉眼泪了。 它躲进海沟里,恐惧地蜷成一团。直到听到海水里传来圈形的声波,它意识到,是简韶在哼歌。 她好像没有注意到头发的事情。 它慢慢游出海沟,轻手轻脚回到了泡泡周围,躲在沉积山后面悄悄窥伺。 它看到简韶贴着泡泡壁上,试图跟一只紫色的小章鱼说话。 等级分明的海洋世界,弱小的种群会自动避开强大的生物,就像虎鲸出没的地方从来不见鲨鱼的踪迹,而几类强大的种群也一向互不打扰。不过这只巴掌大的章鱼显然不知死活,它不在家只有半个上午,它就敢光明正大跑过来,勾搭简韶。 zero的触手在海水里缓缓地漂浮着,如果她生气的话,干脆把它当成小章鱼好了,反正它也可以分裂出触手。 这时,简韶看到了它。她没有像前几天一样不理他,居然冲它举了举手里的珍珠。 它赶紧游过去,把今天搜罗来的珠子塞进去。今天找到的是一串很漂亮的紫珍珠项链,每一颗都又大又漂亮。 虽然她还是没跟它说话,不过她拿走了它递过来的项链。 zero高兴地转了两圈,一动不动地趴在泡泡外盯着她,生怕一眨眼,她又扭过头去了。 遗憾的是,今天一整天,她也只搭理了它这一次。晚上睡觉的时候它想,没关系,还有明天、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大大大后天,它一定要更努力,让她不再讨厌它。 第二天,在虎鲸祖母提供的信息的帮助下,zero找到了另一条沉船。那里生活着一群鱼,隔着好几百米闻到它的气息就吓跑了。它抢走了一箱金子,运回去时碰到了一只刚成年、从族群溜出来玩的蓝鲸。 “你换口味了?”它奇怪地凑上来。 zero懒得理它,因为它太长挡路了,所以干脆替母鲸修理了它一顿。 蓝鲸小伙委屈地游回家,再也不想离家出走了。 zero把金子运到家里,放在了泡泡前。她果真又站起来,看了它一眼,今天还对它笑了笑。 接下来的几天,它天天跑出去,找寻各种各样的沉船,搜罗各种各样亮闪闪的东西。 她从默默地微笑,到愿意跟它点点头,直到最后,甚至会跟它说谢谢。 “谢谢!”它模仿着她的发音,雀跃地吐泡泡,“谢谢谢谢谢谢!” 简韶静静看了转圈圈的它一会儿,然后坐下来,忧郁地皱着眉头。 它爬过来。 简韶抬起头,“我要自己去拿宝石。” zero愣了一下。 因为它的怔愣,她似乎感受到了它的犹豫和抗拒,眼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变红,眼看着就要落下泪水来。 她用这双红通通、委屈难过的眼睛忧郁地盯着它,它根本受不了。 它立马推着泡泡向船的方向游去。 简韶果真不哭了,好奇地趴在内壁上看着动起来的海底世界。 它悄悄把触手贴向她的腿跪坐的地方,她看了它一眼,没有抗拒。 zero知道了,只要按她说的做,她就不会掉眼泪,也不会拒绝它。 它好像找到了窍门。 第二天,简韶又让它带她过去,它很痛快地推着她过去了。这次她玩的很高兴,还试着摸了摸它的脑袋。 喜欢,还要摸!它钻进去,想让她再摸摸,但是被她推出去了。 果真还得等明天,它遗憾又期待地盼着明天的到来。 晚上简韶睡着了,但是它一直睡不着。很多时候它不仅晚上睡觉,白天也在睡觉,因为太无聊了,干脆一边睡一边随着海水漂浮,漂到哪儿就在哪儿抓点吃的,继续睡觉。 一天和一百天对它来说没有区别,除了这一次,它从来没有如此期待着第二天的到来。 每天都是新的,每天都能解锁一个新的摸摸,或者新的笑容。如果它能早点碰到她就好了,它肯定会是海底最幸福的生物。 翌日,简韶起床后果真对它提了新的要求。 “我要晒太阳。” 它愣了愣,便被她催促:“只要浮上去,晒一会儿就好了,很简单的,带我去看看太阳吧。” 它害怕她看到陆地就不想再和它生活在一起了,可是又怕不答应她,他们之间就再回到原先的状态。 它不情不愿地顶着她慢慢地上浮,简韶高兴了,隔着泡泡摸了摸它。 从深水区到浅水区,能真切地感受到阳光逐渐清晰。简韶按捺着心中的激动,感受着久违的日光洒在脸上。 她好想爸爸妈妈,他们一定吓疯了吧?还有导师、朋友们,一定都急死了。 她看了一眼一无所知的zero,连哄带骗地央求它打开泡泡,让她自由地在海面游会儿泳。 为此她还亲了它一下,它果真兴奋得快晕过去了。迷迷糊糊地给她解开了禁锢。 简韶在海面慢吞吞地游着,小心地靠近海岸。 它还在水底下狂喜地抱着被她亲过的触手,晕乎乎地一沉一浮。 简韶找准了时机,朝着岸上冲过去。 她使出全身的力气狂奔,即便脚心被粗糙的砂砾划伤也没有停下脚步。 一口气跑过礁石、大树,有几个渔民家的小女孩在玩过家家,震惊地看着几近赤裸的女人在岸上狂奔。 直到离海岸极远了,她才停下了脚步。 火一般的太阳热辣辣地烤在脸上,久违的新鲜空气、熟悉的景色,几乎让她掉下眼泪来,这段时间仿佛一个黑色的梦,现在终于醒了。 简韶惊魂未定地回头,忽而看到辽阔的海岸线上有一双眼睛,正遥遥地注视着她。 那是一双沉默的眼睛,一双被人类无情地欺骗后,愤怒、屈辱、受伤的绿色眼瞳。 逃跑 简韶逃跑了。 逃跑前专程回到病房,把小小祈拎起来一并带走。 不出意外,枕头又湿淋淋的,小小祈趴在枕头底下呼呼大睡,很像小螃蟹藏在石头底下。 一天中,它有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睡觉。简韶在的时候,它喜欢藏在她的头发里打盹,她不在的时候它就蜷在枕头下。 不过晚上它就醒了,瘫在阳台上惬意地晒月亮,从体壁里分出一些透明的触手擦拭身体,发现简韶注视它,会高兴地吐一个泡泡作为回应。 “上次我是在花房看到你的,”简韶盯着它,“你一定知道别的路。” 小小祈挣扎了两下,没有挣脱,只能从身体里吹出一个泡泡,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别装傻,带我去找你的本体吧。”简韶说。 小小祈左顾右盼,支支吾吾缩成一团。 简韶坚持地催促它,没有办法,它只能垂头丧气地答应。 其实它对找到本体并没有兴趣。和本体融合后,它会成为更强壮的一部分,不过等级森严的动物界,即便是自己和自己,也存在着鲜明的等级关系。 头狼在的地方其他狼匹都不敢率先进食,本体到来后,它自然也不能随便贴在简韶身上。 比起本体来讲,小小祈的生物意识更简单,动物习性的残存也更多。除了进食、睡觉的知觉,就剩下贴在简韶身边这样简单的本能。 找到本体,得罪隋恕,还要被本体吃掉。想一想,小小祈就要退化成瘪瘪的一滩水了。 不过她发话了,它还是带着她出了门,拐向一旁的安全通道。经过公共水房时,小小祈从椭圆的身体里伸出一根透明的爪子,指了指那里。 简韶会意,迅速地溜了进去。 小小祈趴在她肩膀上,不舍地舔舔她的侧颈。找到本体它就要靠边站了,它怏怏地又指了指窗边。 简韶注意到阳台左右都有侧边窗,各自连接着一个小隔间。隔间的正面是通风用的百叶帘,非暴力不可开。隔间的空间应该是用来放空调室外机的,不过这里并没有空调室外机,而是安装了一个藏蓝色的方盒子设备,简韶无法判断这是什么东西。 她费了些力气,从窗子翻进去。 与此同时,水房外响起嘈乱的脚步声,简韶赶紧关上隔窗,蹲下身子。 此刻的庄纬发现简韶的失踪,脑后出了一身冷汗。柜子整齐、桌椅正常,浴室、厕所空无一人,门窗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屋内也没有打斗痕迹,简韶应该是自己离开的。 想到这里,他反而松了一口气。比起被人劫走,自己溜走反而好一些。不过并不能排除有人拿到了门禁卡,伪装成工作人员带走她,kayla就是前车之鉴。 上次kayla携带着q0113攻击造成的伤口被不明组织劫走,他们不得不借助贾彪科长的力量把人抢回来,代价是重启和贾彪的合作。 和安全部门拉扯不清,总是很棘手、麻烦的事情。庄纬的眉头蒙上几分阴郁。 贾彪是从体育系统跨部门调过来的,没有背景,很受领导喜欢。他的上一任是局里赫赫有名的审讯能手马再甫,因其刚正不阿的个性被人称为“铁头马”,什么可疑到他手里走一圈都得精神崩溃地和盘托出。 马再甫在这个位置上做的太好、太成功,比直系领导的名号还铁、还响亮,所以他一直提不上去干,在职位上一呆就是八年。 不过铁头马本人腰杆也硬,哪个领导的账也不买,久而久之没有领导敢随便惹他。 好处他捞不到,有硬骨头铁定是他的,处理不好就自个儿去挨处分,马再甫又这么挨了两三年,直到碰到孙章清的事情。 孙章清去公安部门检举大港分部非法进行生物实验,多次检举都不了了之。直到某商业街一栋二十层的大楼发生爆炸,运出来的尸体中有十二位南方某海军军官和两位本地武警高官,她似乎嗅到了不同的气息。 第二天,大港分部在同样的时刻发生爆炸,他们立马被经办此事的马再甫列为同等怀疑对象进行调查。 庄纬头疼,“他能要多少钱?” “这种人不要钱,”隋恕翻了翻他的履历,摇了摇头,“即便找到他的领导估计也起不了多少作用。” “他就等着吃处分吧,”庄纬无语,“这种事情根本不能查,南方军区的人、本地的武警,有几个是砸出脑浆死的,用酒瓶子砸,啧啧,就是我们倒霉,估计马再甫查不出他们怎么着,倒是抓到咱们的毛病了。” “他查不成这件事,”隋恕道,“他得罪的人太多了。” 过了几天,一封检举信直通办公桌,里面是一封声泪俱下的控诉,由一位老农所书,哭诉家世苦贫的自己正常摆摊,却被马再甫暴力掀翻搜查,事后未收到任何道歉。 “转交马再甫同志。”信封上只有一句批示。 马再甫读完后,立马开大会检讨自己,提出亲自上门给老人赔礼,走到半路,一辆失控的轿车撞了过来,他在医院躺了三个月,也无力查任何事情了。 这次碰到简韶失踪,庄纬先打了两个电话,一个给安全科,让他们带人以病房为核心铺开搜索。另一个打给了负责电脑技术的ken,“请启动出入口禁闭模式,打开人脸智能识别系统,扫描每条走廊目前走动的人员。” 实时扫描能够清晰地识别出目前所有在走廊里走路的人的特征,通过数据库的智能算法自动匹配出姓名、年龄、职务、近期工作任务、12小时内的活动轨迹,以及给出预测活动路线。 如果简韶正在走廊游荡的话,他们便能迅速锁定她所在的位置。 庄纬出了房间,扫视四周。简韶所在的房间位于两条走道的交汇处,向前走、打开防火门,能够来到电梯间。他顺着横向的走廊慢慢走过去,影子随着脚步在墙壁上摇晃,直到来到水房前。 他想起来,走廊有监控,但是水房里面是没有监控的。 庄纬转动把手,推门走入。 ﹉ 日光从百叶窗渗进低沉的影,扫在她的睫毛上,带着紧张的炙烤。 简韶趁着门外搜查的脚步声远去,抬头盯着隔间另一端连通的小把手。 方盒子设备应该是从隔壁房间接出来的,她侧耳听了听隔壁,忽而想起这里都是隔音墙,很难判断是否有人。 这时小小祈从她的肩膀跳上去,张开身体包住把手。 嘶嘶——白气冒起,简韶发现,窗锁被腐蚀了。它蹲在阳台上看着她,示意她爬进去。 简韶轻手轻脚地翻身进了房间。 昏暗的房间,窗帘紧闭,简韶闻到浓浓的八四消毒水的味道,她不敢开灯,模糊地看到许多台大型设备,还有几个贴着标签的垃圾集装桶。 “这是什么地方?”她压低声音问小小祈。 小小祈从她的脖子上跳下来,因为不会说话,只能给她比划。 它从身上拽下一小块透明胶体,团一团扔掉,又拽下几块,分散着扔下,最后统一收起来,吸到身体里。 “这是处理垃圾的地方?”简韶突然明白一些,“每层一个垃圾处理房间吗?” 她小心凑过去,“实验室的各种垃圾,即便生活垃圾也得处理,是这个意思吗?” 简韶大概听说过,有的生物公司会收集对手公司排除的垃圾进行分析。 小小祈跳起来趴到了墙上,简韶走过去,发现那里有一个柜门,因为光线太暗,她刚刚并没有注意。 小小祈用同样的路数把柜锁腐蚀掉,简韶瞧见里面是一条自动运转的大型履带。 看来每一层的垃圾会定时投送到履带上,然后统一传输到某个垃圾集中处理中心进行最后处理。 “这个安全的对吧?”简韶跟小小祈确认。它率先跳进去,被履带送着远去了。 “哎等等我!”简韶手忙脚乱地爬进去,趴在履带上把小小祈揪回来,审问它:“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它吐泡泡,装傻。简韶无奈地用指头弹它脑袋,刚想再骂它一句小笨蛋,眼睛突然被晃了晃,远处似乎闪过一道反光。 有人—— 她下意识趴下,让大分装箱把自己遮挡得严严实实。小小祈害怕地缠住她的脖子,领子被它弄湿了。 几条共同运转的履带里,尽头有窸窸窣窣、不属于机器运转声的杂音。简韶意识到,有人在撬锁。 那个人训练有素,不到30秒便闪身钻进了不知哪个房间。伴随着履带的缓缓转动,简韶很快也要靠近这间房间了。 咔嚓,咔嚓,咔嚓。 往回跑是来不及了,只能赌他们透过门缝能不能看到她。 简韶屏住呼吸,伏低了身体,尽力缩小存在感。 001,aratoutsidethedoor,over. 一道女声从机械设备里传出来,紧接着,简韶被巨大的力道扯出去,她还没来得及叫喊,腰上抵着的硬硬的东西让她瞬间说不出一句话。 good. 男人佩戴的设备又响了一声。 简韶的脑袋嗡嗡作响。 目前有三个穿着军用装备的人围着她,两男一女,女人是很明显的亚裔脸,男人都是灰蓝的浅瞳,有些东欧长相,但是猜不出具体是哪里人。 简韶可以肯定,这几个人一定是入侵者。 女人本来在开一个保险柜,看到她,突然停止了所有动作。 “你是简韶。”她非常肯定,黑眸里压抑着隐隐的火焰。 简韶不说话,视线瞄到她手里的微型掌上电脑,上面有一张亮着的图片,似乎是一间庞大的实验室,背景有十几座大型培养罐,而最前面,像挂猪肉一样倒挂着许多长条状的胶体。 不像实验室,反而像一座屠宰场。 简韶的手指颤抖起来,好像小祈的身体……全都是透明的黏胶…… “不必恐惧,我们不会伤害你。”女人上下审视她,缓慢地安抚。 她的上唇有着英语区人的共同特点,薄得近乎一条线,露在保护装置外面的颧骨很高,米棕色的皮肤几乎要融进黑暗里。 “你是逃出来了吗?我们知道安全的路线,可能告诉你,”女人试着跟简韶交涉,慢慢地诱惑她,“也可以护送你出去。” “你们是什么人?”简韶警惕地问。 “这不重要,”她笑了一下,简韶注意到她嘴角未完全愈合的血痂,应该是近期与人搏斗过,她暂时歇了逃跑的念头。 女人让两个男人把枪从简韶身边移开,“你是无辜的,我们并不想伤害你。你知道你的男朋友是什么人吗?” 她似乎并不知道简韶在其中起到的作用。 “你们想要项目的成果?”简韶试探性地问。 对面三人对视了一下,“你知道在哪里?” 简韶笑了一下,“怎么会,我是学文学的,对这些一点也不懂,即便他跟我讲,我也不知道这都是什么东西。” 旁边的男人似乎有些不耐烦,想直接解决她,被女人拦住,“简小姐,不必欺骗我。你什么都不知道的话,我们也不会在这里见面了。” 简韶不语。 “我们过来,只是想得到一部分数据和样本。你按我说的,替我们取到一部分样本,我们便是朋友了。做不到的话,我可无法保证我的搭档会让你少一根指头,还是一条腿,你可以自己选择。” 五大三粗的男人威胁性地从身上抽出折迭军刀。 “别耍什么花招,如果拿不到的话,弄死几个实验人员也不是什么难事,你觉得呢?” “好吧。”简韶妥协了。 “好,现在转过身,按我说的,向前走——” 狭窄的小屋里,简韶慢吞吞地挪移,就在他们准备下指令时,小小祈忽而从她的领子里射出来,像一支尖弩。 “啊——” 痛苦的嚎叫传遍了整间房,一米九的大块头痛苦地捂住眼睛,腐烂的眼部肌肉在空气里升起一阵烤糊的难闻气味。 他的同伴立马举起枪械要解决简韶,伴随着两声尖叫,剩下两个人的眼睛也全部成为溃烂的窟窿。 不过他们还没忘记自己的任务,即便眼睛看不到了,仍强忍疼痛扣动扳机,朝着简韶所在的地方扫射过去。 小小祈分裂成三块,塞住了他们的枪口。当子弹以每秒960米的速度射出来时,三只小小祈张开嘴巴,完全将它吞进了肚子里,强行腐蚀。 简韶趁乱开门,向外冲去。 “vincent,扫描到jane的位置。”中控室紧急呼叫庄纬,并发过去定位。 简韶心有余悸地回头看小小祈,发现它从枪口里掉出来,一半身体碎成了水,艰难地聚合,却怎么也聚不起来。 另一半还在攻击那三个人的脚踝,让他们疼地摔在了地上。 地上的那滩水虚弱地扭动,试图拼起字母来。 sorry. 它似乎在为自己指路却让她碰到了歹徒而道歉。 庄纬带人赶过来时看到简韶呆呆地掉眼泪,他们钳制住歹徒,发现她试图从地上捞起来东西。 在她的眼泪掉下去的时候,地上奇怪的物质似乎变得大了。 它慢慢把她的眼泪包在中间,珍惜地吃进身体里。 分开 “gustave金女士,曾用名grace、georgia,拥有十四本欧盟境内姓名不一的护照。在使用georgia这个名字时,她受雇于都柏林的一家投行,负责窃取客户的隐私资料。2010年之后,她消失在都柏林,此后再也没有以这个名字出现过。” ken使用自己编写的爬虫黑入国际网络爬取信息,将爬虫捕捉的数据投到幕布上。 隋恕点了点头,示意他接着说。 “我们在她的身上搜到了一枚戒指枪,底座是一枚五角形的金属板,上面有五枚弹孔,直径四毫米,使用时主要通过拇指按动发射按钮来进攻,威力相当于一只bb弹枪,不适合远攻,”ken戴着手套,将一枚金色的指环放到桌子上,“经过比对,我们确信这是为gustave金量身定制的。戒指枪在黑市上的售价目前约为1700欧,大概是一万三千多人民币。” 庄纬倚着靠背,笑着调侃,“雇主挺肯出钱啊。” “剩下两个人呢?”隋恕道。 ken切换页面,屏幕上展现出两张模糊的照片,依稀能通过黑白的条纹背景分辨出这是在监狱拍摄的。 “alfredthiam,男,43岁,瓦伦西亚理工大学一等学位获得者,种族主义者,因虐杀有色人士和制作色情网页进行金融诈骗而两次获刑,初步判断,这次行动他应该是负责通过网络窃取门禁卡和身份号。” 他再一次切界面,“这位没有找到具体名字,不过经过比对,他应该是一位职业雇佣特工。” “他们还有一个外部指挥者。”隋恕说。 ken点点头,“不过那个人的位置用了掩码,他们三个被攻击后,这个外部指挥者就消失了。我觉得,这应该是一场有预谋的间谍窃取事件,只不过阴差阳错被简小姐撞到了。” 他有意地停顿。 隋恕的神色倓肃,没有给出明确的反应。ken把想说的话谨慎地咽回肚子里。 顶灯投射下寂静的光线,在棕黑色的会议桌上反出暗光。 “有点麻烦,”庄纬摩挲着下巴,斟酌利弊,“这种事情一般都得安全局过来介入。如果我们完全仰仗他们的保护力量的话,一切会变得非常被动。” 技术的诱惑性在于强大的利益,安全部门介入后,虽然能够一定程度上免于海外间谍组织的侵扰,但是不能保证他们中的某个人能够不想改造自己,或者为自己的孩子购买一份完美的基因。 基因编辑在国际上备受争议其实也在于此,一旦技术放开,社会阶层会加速分化、断层,经济不平等转化迅速转变为基因不平等,崛起的超级人类群在面对普通人类时,仿佛只是面对一群蚂蚁。如果指望有力量的人仅凭良心便不随意滥用力量,那便也不会有“把权力关进笼子里”这样不得不为之的约束了。 他们想要一场完完全全、自然选择的进化。当最后的、可以量产的改造试剂出来,所有愿意尝试且尝试成功的人将是自然筛选出的基因群。而他们只不过是一只推手,像酶一般加速这场催化。 “咚咚咚。”会议室的门被敲响。 隋恕看了ken一眼,他暂时关掉了屏幕。 “请进。” 一个工作人员神情为难地说:“抱歉,您能过去看一下简小姐吗?” 隋恕猜到一些,起身问:“她怎么样了?” 男人让开些身子,支支吾吾,“回到房间后一直坐在阳台上,我们感觉……有点危险。” 隋恕听出他的委婉,回头跟剩下的人说:“我先过去一趟。” 庄纬点点头。 隋恕的衣摆很快匆匆地消失在门外。 屋外的雪已经完全不见踪迹了,荒芜僻静的郊区,干燥的、深切切的寒气,在干枝之间仿佛拼凑起来的颗粒。 这里很少有车辆经过,国道远在小道之外,偶尔有几只麻雀落下,像飘落一两片雪花,一会儿便消融不见了。 简韶站在大敞的窗子前,风头像巨浪一样迎面拍在脸上,面皮在冷气的刺激里紧巴巴的,仿佛缩水后的一块布料。 她感觉到身后有一道视线静静看着她,简韶转过身,寒风把侧过去的头发甩在耳朵后。 日光沿着她的鼻尖漏下来,眼珠泛出带着红棕的褐色。 隋恕站在门框的位置,似乎被钉在那里。他定定地注视着她:“你在做什么?” 北风从她的身体与窗架之间挤进来,隆隆的号声响在话音之后。 简韶本想回答,倏地又匆匆说了一句,“先等等……”转过身想探出半个身子,手腕却被人抓住了。 隋恕是很有力气的人,之前和他去打球的时候,她便能够看出来。 沿着她的手掌,他抽走了一根顶端拴着钩子的绳子。 隋恕的力道一下子松了下去,他凝视着绳子,一时没有说话。 “我的发圈掉在室外机上了,我想把它勾上来。”简韶道。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想起,隋恕的两位长辈都是用绳子吊死的。 他是第一个目击者,两次都是。 空气一时有些凝滞的沉寂。 隋恕缓缓地将绳子盘起,然后给保卫科打了个电话,让他们去取发圈。 “我不会做傻事的,”简韶望着他,忽而开口说,“我还没有再见到小祈,我不会去死的。” 隋恕静静看着墙上的挂钟,没有去看她。 “你想带走它。”他说。 “是的。”简韶坦诚地承认,她的眼皮微微合了合,唇角边流露出一些克制的痛苦。 “我怀着它,从很小的一个受精卵,变成会动一动、蹭一蹭的小东西。它是我的小孩——隋恕,谁能抛弃自己的小孩?” 她没有流泪,但是眼眶中的渴求与痛苦完整地流淌进空气里,像黏稠的火山熔浆,将他烧灼。 隋恕没有与她争论,只是提醒她了一句:“简韶,它不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孩子出生的——” 简韶的嘴唇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遏制着这种颤动,问他:“你要让它和你一样,生下来就是别人的作品,背负着别人的期望和理想吗?它是完整的生命体,它不是一枚勋章,也不是作品!” 简韶难过地望着隋恕,眼眸流转着悲伤,“你难道就没有一刻不甘过吗?” 来到这个世界上,连姓名都象征着祖辈的忏悔。他们带走他,塑造他,又以残忍的死法离开他,完全没有顾及过他想做什么、成为什么样的人。他就从来没有难过、痛苦、怨恨过吗? 稀薄的日光里,隋恕和她对立站着,当她的头发因为背光形成一块浅淡的阴影时,他的脸完全直面被冷风刮过来的光层,颌角宛如被刀锋精细而不留情面地切割过一般,呈现出漠然的棱角分明。 “从未。”他的声音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并不相干的事情,神色淬冷一片。 简韶什么都说不出来。 隋恕忽而问她:“你觉得人们会接受生化人大规模地生活在自己身边吗?” 简韶难以回答,保守地说:“我感觉非常难。” 隋恕慢慢地笑了笑,“病毒来临前,也没有人相信自己终日会戴上口罩和防毒面具。” 简韶的目光顿了顿。 “心脏有问题会搭桥,车祸截肢会安装假肢,角膜过薄的近视手术需要做晶体植入。基因是否改变、生化人造人是否形成并不取决于人类接受与否,而是外部的环境对人有什么样的要求。当这种改变使人能够在更改的环境里更好地生存下去时,人会顺利地接受一切改造。” 隋恕平静地回望着她,“一个生命,落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就会有对等的任务与使命,无论是我还是q0113。” 他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站在窗边,眺望茫茫的天际。 主城远在天际线之后,那些瑰丽的欧式建筑群,穿插在现代化的钢铁森林里,模糊成连绵的曲线。 “环境,也就是我们所处的世界,迅速迭代、前所未有。人与人,人与技术,技术与技术,随时可以合作,也可以碰撞、毁灭。当人类因为人工智能解放了大部分劳动力,普遍获得最大自由时,所有人会成为没有隐私的透明人。” 隋恕的语气平直,像在叙述最稀松平常的事情。 “做了什么、轨迹如何、一级接触人群、次密接人群;存款、履历、家庭成员;账号、密码、网络发言,未来也将加入脑波、想法、安全、不安全,有利于统治、不利于统治……全部清晰透明。程度取决于职位、权力与权限。” 在他的描述下,简韶感到头皮发麻。因为她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技术对人的定位与了解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精度,社会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每个人粘在哪根线上,又连接着谁,一览无余。 如果这种掌控用在抓捕犯罪分子上,那么她相信拥有这种技术的国家会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如果一架社会机器并不是众人推磨,而完全是僭主意志的执行者,那么这种掌控就会成为最大的恐怖主义。 所有人都将获得三重身份,受害者、参与者、帮凶。 “这是秩序至上的社会,前提是没有人试图把数字与专权融合在一起。”隋恕道。 “进化常常表现为一个物种在众多物种的围猎中有能力存活下来,而现在的人类想要再次进化,需要打败的不仅是其他物种,更是自己种群中的少数人。让人战胜受人操控的技术从而演化为超级人类,就是q0113必须留下来的理由。” 这时,他听到了简韶从喉咙里漏出的、控制不住的抽泣声。 呼啸的风声里,隋恕注视着她的肩头控制不住地一耸一耸,尽力遏制着自己的难过,却仍发出破碎的气音。 他在心里默默地叹息。 隋恕知道,自己应该上前抱住她,像以前那样温和地告诉她不要哭。他其实对她说过太多句不要哭,或许进化注定要伴随着眼泪,这也说不定。 隋恕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简韶捂住自己的脸,“我只是想让它健康、幸福……” “你并不能让它生活在袒护的羽翼下一辈子。”隋恕理智地说。 简韶停止流泪,静静地站在窗边,很久都没有说话。 屋里只有秒针滴滴答答地走针。 隋恕抬起眼皮,掠了一眼时间。他倏然问了她一个突兀的问题:“如果有出国学习的机会,你愿意过去吗?” 简韶和他对视半晌,忽而惨笑一声,“你准备和我分手吗?” “这里很危险,你已经看到了。” 他的声音显出几分渺远,瞳色明晦不清。 简韶分不清他真实的想法,也已经无力分辨。 他对她来讲一向很难懂。 隋恕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转身:“今天vincent会送你回马南里,不会有人打扰你,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吧。” 简韶笑了笑。她知道,这个不会有人自然也包括他。 录音 从郊区的小道开上公路,再回到市里,一路上只有建筑队咚咚哐哐的施工噪音。 在河坝的对面,紧挨着跨河吊桥,新的地铁线路拔地而起,预计在明年年末通车。那个时候她便是大四的学生了,还有半年便永远地告别了混乱、茫然、寂寥的大学时代。 太阳像翻过了白肚皮的死鱼,直挺挺地横在宽阔的江面。微咸的河风一阵阵地吹过来,天空一半是灰蓝,一半浸没在僵滞的河水里。 庄纬从后视镜里扫一眼简韶,她安静地坐着,出神地望着车玻璃,不知在想什么。 庄纬想起这些天发生的种种事情,心下叹息。他主动打破沉默,跟简韶闲聊:“还记得翟毅哥吗?出了林采恩的事情后,他一直很自责,觉得要是那天跟着你的话,可能就不会让你受这么大的罪了。” 简韶稍稍回神,“没事的,谢谢他还惦记着我。” “你的体质比较弱,我帮你联系了一个营养师,是我大学时候的朋友,她会为你提供帮助。” “真的太麻烦你了。” 庄纬笑了笑,“没关系,身体健康起来,心情也会变好的。” 简韶有些沉默。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简韶的嘴唇动了动,半晌,她轻轻地说:“我只是觉得很无力。” “我是……一个普通人,”她艰难地拼组语言,从唇缝里挤出一句话,“什么都做不了,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对于每件事都无能为力的普通人……” 看到并承认自己的平凡是很难的一件事。 可是她确实是这样的人,普通的家庭、普通的学校,她从未出过国,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大学,做过许多努力,但是好像也没有取得什么骄人的成就。 哪怕在做好人、正直的人、有良心与道德的人这样的道路上,她都难以顺畅地行进。她只能逃跑,从窒息的学生会逃走,从学校离开,不为领导们做事成了最微弱而唯一能做的反抗。 太挫败了。像缠在蛛丝里的飞虫,前后左右,东南西北,哪里都去不了,动不了,做不了。 庄纬突然笑着说:“那简小姐,你觉得我普通还是不普通?” 简韶望着他的背影,“我觉得庄先生是不普通的人。” “比如呢?” “庄先生除了供职于斯科特实验室外,还拥有自己的心理工作室。同时做两样耗费大量时间精力且充满挑战性的工作,应该没有几个人可以做到。而且你的人生很丰富,在很多国家读书、生活过,对东西方有着切肤直观的比较。” 庄纬闻言微笑。“可我觉得我是一个失败者。” “有事业、有成就、有财产的人也会觉得自己是失败者吗?”简韶问。 “会的,”庄纬肯定,“因为社会的分割并不是一条线,而是许多条线。你觉得邵文津和我,谁更厉害些?” 简韶被他问愣了。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不过我觉得你们都可以被称为有钱人。” 庄纬再度微笑,“是邵文津。即便他看上去不那么用功读书、没有固定工作,甚至有些游手好闲。但是我和我的父母只是有一点通过小聪明钻营来的钱,今天政策让你活,就能喘两口气,明天政策让你死,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张薄纸、两行黑字的事情。而邵文津,他的家庭是书写薄纸的人。那么,你觉得隋恕和邵文津呢?” “或许是隋恕?” “是的,除了背后在任的权力,还有手里的技术。说到底,如果没有他牵头,即便我们拥有能力,也根本不可能做成事情。不必说相关部门对实验室做什么,他们只需要全都过来搞一遍检查,今天查消防、环保,明天查外籍人员身份、资质,后天查合不合规、违不违法,项目就会立马黄掉。可是只要有隋恕在,很多东西就变成了吃一顿饭、过一过交情的事情。” 庄纬无奈地耸了耸肩膀。简韶默默思量着他的话。 庄纬眺望着车窗外流动的景色,思绪也随之飘回很远的过去。 “不知道隋恕有没有跟你提起过,因为父母是做跨国贸易的缘故,12岁以后我一直在大洋两岸辗转着读书。” “听起来应该很有意思。”简韶道。 “并不是的,我成为一个两边都不是人的人。”庄纬一边将暖风打开,一边用嘲讽的口吻讲述自己。 “在国内的时候,每一天我都感到权力骑在我的头上吐唾沫,所有人像同时感染了病毒,会从那么美丽、体面、儒雅、风度翩翩的脸上长出第二张脸。金钱不能令权力完全屈服,权力也不一定压得垮风骨,但是权力和金钱双管齐下,所有人都会变异、腐烂。” “然后,我就离开这里,去圣马力诺上学了。第一天上课,打开世界地图,我就呆住了。以前在国内的时候,我们在世界的中央,左边是欧洲,右边是美洲。翻开别人出版的世界地图,我就不认得了,因为我惊讶地发现我们居然在边上,我们怎么不是中央了?” “原来我们不是中央,”庄纬定定地,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一个小孩子见到大人,尽管他多么讨厌这个大人,但是他内心仍然知道这个大人有力气。但是一切给我的感受却完全不是这样……” 庄纬的神情恍惚,“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然后我也变成了老鼠,一段时间里,我和他们勾肩搭背,像一个移民二代一样不再讲半句母语,最好与过往完全切割。一段时间我会清醒,发现自己茫然地走在街头,这里有好多外国人。我终于明白了看到世界地图那一天心中的异样是什么了——他们不是外国人,我才是外国人,我才是那个格格不入的外国人。” “很多亚裔一辈子都处于社会的中低层,因为他们从不与本地圈子相融,也因为文化差异,缺乏了在国内时‘玩的转’的本领。我的房东就是这样的人,九十年代过来的技术移民,一辈子的精神寄托就是身在美国,然后整日浏览内地的新闻、政策、历史,在推特上发表心得。我要彻底融入他们吗?还是像我的房东一样,拿着一份薪水后身心分列于大洋两岸?” “我不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美国人、中国人、在美国的中国人、在美国的中国血统的人……认不清自己身份的人,就像丢了名字的失忆者,除了游荡,似乎没有别的办法。我找不到自己的家,我知道应该离开,却不知道可以去哪里,哪里都是暂居地。” 简韶安静地听着这些超出她认知的东西。在她的眼里,去了海外的人在互联网上的标配似乎就是演唱会、奢侈品、滑雪旅游三件套。她没有想到庄纬会这样想。 “在国内的时候,我不认同许多做事方式,特别是他们对待劳动者的态度,连真正付出技术的人都无法得到相应的秩序与尊重,更不必说付出体力、时间的人。可是在海外,我是一个备受煎熬与歧视的新移民。” 庄纬的目光中流露出悲凉,“如果说人生的时间有一百个格子,那么我的八十个格子都用在寻找一个平衡点了。评判人生,以资历、以成就、以金钱,可是人生最终还是会变成自己的事情。我并不是你想的那么成功,因为我并没有得到幸福与平静,幸福才应该是评判生活的唯一真理。” 后视镜里,他的眼睛像一双玻璃珠子,折射出诚恳的流光。 简韶知道他也是这样想的,尽管他比起大部分人来讲已经足够幸运,但是他的痛苦是真实的,因为是真实的,所以不需要理解,也不需要苛责,只是像玻璃放在桌子上,细小的情绪在短暂狭窄的路程里相互辉映。 飞驰的轿车很快驶过建平银行,来到洋楼前。小楼静静矗立,依然是她刚过来时的模样。 庄纬把车开进院子,一直到门下。 “要努力幸福平静地生活。”他最后绅士地抱了抱她。 简韶鼻头微哽,“我会的。” 她知道,庄纬是一个能够看到别人痛苦的人,她没忍住问了一句:“你知道小小祈怎么样了吗?” 她知道他会告诉她的。 “我们把它交给本体了,和本体融合后,它会恢复的,”庄纬安慰她,“你看,小小祈这么小,子弹都无法完全穿透它。等到q0113完全成熟,就可以自由改变自己皮肤了,这些东西都奈何不了它的。” 简韶拜托他:“请照顾好小祈,如果可以,我还是想偶尔去看看他。” 庄纬迎着她恳求的视线,点了点头。 ﹉ 邵文津拿到了一份账本。 他反复翻看,没有看出什么门道,便花高价请了一位出狱后隐退的老会计帮他细纠。 送走了老人,他点上雪茄,在窗边坐了一会儿。 他没有立马去找隋恕,而是来了林采恩的地方。 她正在补觉,被他从床上拽起来,“起来,安全部门来抓你了。” “抓吧。”她翻了个身,继续睡。 “着火了。”他继续恐吓。 “哦。”她敷衍地发出一个气音。 邵文津趴在她耳边说:“美国已经制定新战略,灰色地带不复存在,韩居正个人搞暧昧关系不要紧,两个大国绝不可以这样搞,必须亮剑。亮剑是谁提出的,是司海齐。我们在捍卫司海齐的战略思想,所有人要有定力,最后的胜利也属于我们……” 林采恩睁开眼,天花板明晃晃的。她睨邵文津的脸:“谁说的?” 男人摆弄着自己的红波点领带,嬉皮笑脸:“内参。” 林采恩翻了个身,十分感慨。“拿光头司的话堵人,这下光头司本人出面也保不住人了。” “他为什么要保人?”邵文津抓住了关键词。 林采恩看他一眼,“你知道男人为什么喜欢鉴鸡吗?” “这二者有什么关系?”邵文津挑眉。 “有的,”她说,“因为很多男人的生存法则就是做鸡,谁来了,就跟谁睡。这样子无论上面重组了多少代,做鸡的男人都能牢牢焊在自己的床位上,屹立不倒。” 中立于改革派和太子党之间的韩先生其实也没有那么中立。 邵文津顿时明悟。“他替老司做了什么事情?” 林采恩将胳膊搭在额头上,还是有些困倦。“我不知道……但是也不难想。” 毕竟韩居正是出了名的亲美态度。他的上一任万志伟和他截然相反,倒是十分亲俄。 “万志伟这个王八犊子截到证据了。”邵文津用肯定的语气说出一个揣测。 林采恩戴上眼罩,继续补觉。 “睡睡睡,睡死你算了,”邵文津抱怨,“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爱睡觉?” 他骂完了,郁闷地坐了一会儿,突然感觉不太对劲。邵文津推推林采恩,发现她没了动静。 他扯开被子,看到她的身下猩红一片。 邵文津的脑袋轰地炸开,“你怎么了?你醒醒!我给你打急救……” 他出了一身急汗,他其实不该尖酸地怼她的,明知道她上夜班很累,还要拉着她问东西。 邵文津一边呼喊她,一边拨号,额上一会儿便起满了汗珠,脸憋得通红,直到林采恩悠悠转醒。 她摸了一把身下,有些无语:“我没死,正常生理期。” 邵文津愣愣地看着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片刻后,他伏在床边,眼圈有些红。 “你不是希望我抓紧死吗?”林采恩说。 “我还没有报复你。” “你怎么这么小肚鸡肠?”林采恩笑话他。 “我就是这么小肚鸡肠,我不仅要跟你算账,还要找隋恕算账。”邵文津眼睛是红的,但是嘴巴依然很硬。 林采恩凝望着他的脸,“你去找了账本,你不怕我坑你吗?” “你不就是想阻止隋恕把他的技术应用出去么,我们各取所需呗。”邵文津满不在乎地揉了揉眼睛。 林采恩收回目光,低低笑了一声。 ﹉ 夜色深黑,如墨水将一切浸透。 红漆车库旁的玻璃壁灯亮起,荧光星星点点。连同街道上的欧式路灯,连绵成高低起伏的壑丘。 突然回到小楼里,一切恍如隔世。离开前拉开的化妆盒还没有完全关上,枕头和被子都是之前的样子,好像只是出了趟远门。 简韶把床单和枕套都晾晒了,更换寝具、整理东西,在香薰机里滴上精油,坐下来看着它吐出一圈又一圈的白雾。 雾气里,她想起了小小祈。 它最爱干净了,总喜欢伸出触手揉擦自己。简韶找了个篮子,给它铺了一个小窝,搁在阳台上。 如果它真的可以来的话,就可以在这里悠哉悠哉地晒月亮了,要是小祈也能一起过来的话就更好了,简韶生出了盼望。 她思索,小祈成长为正常人体形态的话,在社会上生活必定需要一个身份。隋恕或许会给它弄个,不知道那时候它还记不记得她。 她又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没有人接听,或许是睡觉了。打开微信,也没有任何消息,不过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付费实习事件倒是结束了,没有道歉也没有赔偿,只是取消了下一届起的强制实习,勉强画上句号。简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平息了总是好的。 一切的社交平台都翻完,简韶放下手机,孤独地透过落地窗向外眺望。 灯火璀璨,如珠玉明。没有她的生活,其实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她慢慢地沿着扶栏走着,看一会儿墙上的旧照片,或者琉璃壁灯。最后,她坐到了一楼壁炉边,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收音机。 水晶吊灯在头顶折射出莹泽的光线,简韶目色恍惚,抚弄着手腕上的镯子。 不知过了多久,她甚至感受到了困意。抬眸看立钟,竟是夜里九点半了。 屋外寂静,屋内静寂。 她坐在扶手椅里,按下收音机,音乐台正在放送怡乐的颂歌。 简韶从收音模式切换到录音模式,倒带、暂停、播放。 静谧的深夜,没有一丝声响,只有隋恕提琴般低沉的声线,从收音机里平稳地流出。 “我知道,相比于听我谈一些枯燥的看法,在座的观众似乎更希望从我口中听到一些和爆料楼相似的八卦。” 简韶按下了暂停。 过了一会儿,她再度播放。 “可是……除了她之外,我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从未与任何一位女士保持过恋爱关系。” 她再一次地按下暂停。 北风在窗外呼啸,远处的爬山虎全是模糊的黑影,蛰伏在墙头上。 她突然没有力气,继续向下听。 简韶伸手,玉镯碰到桌沿,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她重新倒带,一切重回开头。 北风凛冽,偶有行人路过,夜色里步履匆匆。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建平银行之后。 隋恕坐在密闭的车厢里,没有开车灯,也没有再往前行驶。 隔着车玻璃,他能看到楼上的荧光。后视镜映出他的眉目,郁沉、深远。 他其实并没有必要过来的。 风声贴着窗面低叫着,把所有的思绪都吹散。许久后,他打开平板,调出一楼大厅的家庭监控。 骤然亮起的屏幕映出他的轮廓。耳机调试,呲啦一下,有微小的电流声划过。 很快,隋恕便听到了大厅里的声音。 黝暗的穹隆没有星子,月亮寡淡,只有呼啸的夜风是清晰而稠重的。 隋恕坐在车厢,神情模糊在暗光里,难以辨析。 街道上,便利店也终于歇了业,成为夜色中的一个黑点。整条街只有那一扇窗还明亮着。 那扇窗后,有一个女人怔怔地坐在空旷的大厅,翻来覆去地摆弄着收音机,听同一段话。 深冬的夜晚,隋恕没有留在实验室,也没有回家。 他坐在寒气裹挟里,跟着简韶,从耳机中听自己的声音,一遍又一遍。 直到灯火隐没,直到更深露重。 海岛 凛冽的寒风吹散流河上漫漫的水雾,始建于雍正八年的双叶立转电力开启式铁桥慢慢变得清晰。红嘴鸥贴着桥顶俯冲而下,久久地逗留在结冰的河面。 当简韶的意识世界沉溺在又黑又深的梦境中时,桥边的商贩早已开始兜售年货了。河岸下的孩子们用相机拍摄海鸥,欢乐的笑声在冷风里跳跃着,昭示着节日即将到来的喜庆气息。 唐宁裹在厚厚的羽绒服里,在路边挑捡新年礼盒,提前送给各位教授和行政老师。 孩子们的笑声从河面上传来,她不由得立身,远远地注视这一幕。 陪她一起过来的刘熙婉弯眉:“怎么,羡慕他们了?” 唐宁用身子飞快撞她的腰一下,刘熙婉笑了起来,声音清悦如鹂。 “你怎么和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唐宁半是抱怨,“我真的好羡慕他们啊!真难想象,当我脏兮兮地在乡村小学的大柳树下刨泥巴的时候,像他们一样的孩子便能够在这样有历史底蕴的地方摄影、观鸟。如今我终于花了18年的时间站到了这里,和我同龄的这里的学生又去到了哪里呢?纽约、伦敦、温哥华?” 刘熙婉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没事,现在也不晚呀。等你读研成功,又能再续叁年,毕业了要是能成功留校,就能一直待在这里啦。” 唐宁被她的话鼓舞了,和她手拉手。 “你也要留下来,咱们都留在这里工作,”她不禁畅想起来,“我们可以把房子买在隔壁,下了班一起去喝奶茶,周末也可以一块打卡各种画展、演唱会、快闪店。” 呵出的白气飞向空中,刘熙婉笑起来,重重地应一声:“嗯!” 两个人互相挽着对方,在桥边站了许久,年轻的脸颊在冬阳里洋溢着无限憧憬。 “不过工作好难找啊,”唐宁忽而有些泄气,“过会儿在报告厅有个会,是讲叁支一扶、援疆援藏、回乡建设的。我之前做校友工作时发现咱们不少学长都去了农村。” “去农村做什么呢?”刘熙婉很困惑,农村这个词对她这样土生土长的市里人来讲太过于遥远,只是网络和书本上的概念。 “我认识一个学长是去了新疆的乡下做援疆干部,不需要笔试,面试完就可以去了。” “那里条件一定很艰苦。” “是的,不过他只是为了做公务员,计划逐步调回来。” “不太可能,”刘熙婉肯定地说,“哪怕在平城,选调生下了村委会都不容易调动,何况是从西部往内地跨。” “确实,他已经去了六年了,今年通过考研回了内地,不过学校还是把他放在西部青年的宣传栏里面,”唐宁微微蹙眉,“我感觉这两年学校格外希望我们去西部、去乡下就业,我们部门隔几个月就要出类似题材的稿件,或者联系这方面的校友做采访。或许是市区公务员太难考了,大家都想着找个基层的试试了。” 刘熙婉点点头,道:“或许吧,我叔叔说今年农业农村部、发改委、教育部等九个部门会出台新的方案,号召大学生、企业家自觉回乡建设,同时鼓励退休的干部、老师等等回乡定居。” 寒风从江面上刮过来,像一柄被河面打磨得极其光滑、锋利的尖刀。唐宁的头在这股冷空气里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她掏出卫生纸,捻了捻鼻子,大概是有些冻着了,身上一阵阵发冷。 “如果是你愿意去吗?”唐宁顺着她的话问。 刘熙婉漂亮的脸蛋皱起来,充满了畏惧:“我听说去年去乡下支教的学姐出事了……” 唐宁微微叹息,对女孩来讲去这种地方总是很危险。 “不强制我去的话,我是不会去的,”刘熙婉坦诚,“去年去的那个学姐,被当地的光棍给关起来了,如果她爸爸没有带人去抢,估计现在不知道如何……我敬佩她这样的奉献者,可是我也害怕遇到这样的事情。幸好现在学校也只是宣传,不会强制我们去这种地方。” “如果有一天强制呢?”唐宁突然想。 刘熙婉愕然失语,这个问题显然超过了她的认知。 半晌,她笑了一下:“怎么可能呢?” 刘熙婉开玩笑,“那我就偷偷跑了,也不要毕业证了,反正学校也只敢拿毕业证说话。” 唐宁和她一起笑了一会儿:“确实,咱们蹬自行车跑小路,我去你家躲着去。不打车,总不会留下个人轨迹信息了吧?” 两个人作弄着笑了一会儿,拎着礼盒走下桥梁。 拐角时,她习惯性地看红绿灯,却恰巧看到了红绿灯旁的行车抓拍摄像头。 一个念头倏地浮上来,要是真的像她们开玩笑那样,两个人偷偷骑着自行车跑掉,其实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手机定位、摄像头监控,哪怕是买瓶水,一旦使用了移动支付,都会立马暴露位置。想抓一个学生太简单。 还没等唐宁细想,她的胳膊便被身边的刘熙婉拽住。唐宁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到白色的斑马线后,吴娉的身影立在那里,正遥遥望着她们交迭的手臂。 车辆呼啸而过,吴娉的身影被切割成时隐时现的碎片。不过唐宁还是看得到她穿的很薄,零下的气温,吴娉依旧穿着短裙、裸色裤袜、毛绒豹纹腿套,腰间还挂着一条千禧年滨崎步式的狐尾挂件,一步一晃。 刘熙婉嫌恶地撇过头。唐宁觉察,便准备和她从另一条路离开,谁想吴娉先人一步,穿过人流,笑眯眯地走到她们面前,仿佛刚发现她们似的,夸张地瞪圆眼睛:“居然是学姐哎!你们好呀。” 毛茸茸的装扮,在寒冷的冬天里格外乖巧。 刘熙婉不吱声,只有唐宁应了一句:“好巧。” 因为之前刘熙婉的男友出轨过吴娉,刘熙婉本人又下场撕过她,唐宁也不好意思表现得太过热情。 吴娉本人倒满不在乎,得到回应后笑容咧大,“学姐这是和闺蜜逛街呢。” 刘熙婉被吴娉这幅故意装不认识她的姿态恶心到了,拉着唐宁胳膊的手使了些力气,唐宁尴尬:“嗯……” 吴娉却“啊”一声捂住嘴,像听到什么极为震撼的消息,“呀,学姐,你和刘熙婉居然是朋友啊!” “你什么意思?”刘熙婉再也憋不住,冷冷锁着她,“找茬是吧?阴阳怪气给谁听呢?” 吴娉浑不在意,又恢复笑嘻嘻的模样,“学姐,你可别生气。我以为你的朋友还是简韶学姐呢。” 唐宁的目光动了动,笑意收敛:“简韶和熙婉都是我的朋友,包括班里其他人,大家都是同学,不是么?” 刘熙婉拉她,语气讽刺,“少和这种疯子讲道理,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 吴娉的手插在毛绒绒的兜里,还是乐呵呵的模样:“简韶学姐是回家坐月子了吗?” 唐宁的眉头拧成一团:“吴娉,你也学那些造谣男一样胡乱说这种话了吗?” 简韶申请停课延考后,班上隐隐流出一个玩笑般的揣测:今年学分政策改了,怀孕还可以顶两分呢,她水学分去了呢。 吴娉忽而嗤嗤地笑起来:“我以为你是她朋友的话,一定会知道什么的。你有打电话,问一下她怎么了吗?” 她的话猝不及防地冲唐宁刺过来,原来她真正想说的是这个。唐宁望着吴娉明亮的眼睛,突然失去了继续说话的能力。 川流不息的车辆,在叁个人的身侧飞驰而过。红嘴鸥成群地惊起,低叫着飞向南方。它们从西伯利亚来,平城只不过是迁徙中的一站。 那天,简韶放学回家后就再也没回来,直到高主任打来电话,通知马导她生病了,需要延期考试。电话过来的时候,唐宁就在一旁打印材料。 她在寒风里持续地沉默着。 “我没有朋友,但是我觉得每天都一起玩的,不一定是朋友。帮助你的,或许是,也或许不是,”吴娉用坦荡而天真的目光注视着她,“但是如果这个人不在意你任何感受,不在意你伤心还是快乐,那么一定不是真朋友。” 刘熙婉立马讥笑:“怎么,开始指点别人怎么做朋友了是吗?你卖的时候怎么就不想着这些仁义道德了呢?” 路过的行人往这里瞥几眼。 “我们走!”刘熙婉拉着唐宁,骂骂咧咧地扭头离开,“近墨者黑,能混在一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还不允许别人远离了是吧……” 辽阔的河面,蜿蜒着冷湿的青蓝。吴娉凭栏,日光倾流在发梢,黑得发亮。商贩的推车碾着钢面,发出咕噜咕噜的重音,伴随着叫卖,传到她的耳朵:“大个的——芽——乌豆嗷!” 吴娉看着她们的身影并肩消失在远处,正如红嘴鸥惊叫着飞远。 朋友,友情,感情。她忽而乏味地笑了一声。 ﹉ 夜色无法触及的地方,海岛上的空气总是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咸腥。一座白色的实验室浮露于石滩与海水交接地,顶端是两面倾斜的太阳板,底部连接着一只直径为45英尺的浮筒。 隐约有人顺着实验室的下沉通道进入海平面以下20米的实验舱。 隋恕在混沌里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的手非常瘦小,臂膀和小腿也变成了幼年的形态。 环顾四周,地上散落着培养皿的碎片,未知的绿色溶液从倒地的试管里汩汩地流出,那些液体很快绕满他的脚踝。 他记得自己从马南里离开时,天已经放明了。隋恕很快分辨出,这里是梦境。 他已经太久没有梦到少年时代了。隋恕的目光晦涩难辨。 他从一旁的防水实验台上抽了一张卫生纸,缓缓把手背上的血迹擦干。 手背顿时变得干净。密密麻麻的针孔聚显在静脉之上。隋恕没什么表情地移开目光。 因为记忆足够清楚,所以他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了如指掌。按照记忆的顺序,首先是一个金发碧眼、穿着防护服的男人从门后走出来,叹了声气,对他说:“孩子,你走吧。” 隋恕像以前那样询问他:“我恢复正常了么?” “是的。” 他重复曾经的对话:“接下来还需要实验什么呢?” “不,再等等,”他的眼角满是疲惫的纹路,“我找到了一些迹象,关于那种生物……再等等……” 隋恕点点头,那么接下来,他会去解压舱内缓慢降压17小时,再回到地面,这样做才能避免受到减压病的困扰。 就在他要进入解压室时,身后传来“嘭”的倒地声。 隋恕转动把手,发现解压室不知何时被锁住了。 和记忆中的不一样,他转过身,发现金发碧眼的男人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熟悉的女人迷茫地坐在地上。 隋恕的目光停住—— 居然是简韶。 简韶摔进来的时候还是懵的。关掉收音机后,她便上床睡觉了,意识世界是沉闷的夜雾,她沉溺其中,难以醒来。可是如今却不知为何掉进了这间奇怪的海底房间,四处是管道、螺旋与英文警示牌。 她揉了揉晕乎乎的头,看到一个黑头发的小男孩站在舱室的尽头。 他应该不算大,穿着衬衫、毛衣背心与黑色短裤,衬衫领下还有一条小领带,透着小大人的感觉。碎发微湿,散乱地搭在额前,身上沾了些血痕,呈现凝固的暗色。 简韶吓了一跳:“小祈?” 不对,小祈应该是绿色的眼睛。 简韶细细看了眼他的眼珠,是浅棕色的,她不由地失望。 小男孩瞥了她一眼,转过身继续转动解压舱的把手。 简韶莫名感受到他的不友好。她觉得很好笑,这个小孩脾气还不小呢。 她干脆围着实验室转了一圈,两个人一个对着门,一个漫无目的地转。一时谁都没理谁。 过了一会儿,简韶觉得无聊,问了他一句:“这里是哪里?” 门边的声音停下来,过了一会儿,简韶听到他背对着她说:“矢流岛。” 简韶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是私人岛屿吗?” “嗯。”他应一声。 简韶走累了,干脆坐下来看他捣鼓门锁。她突然想起小祈的头发也是这样的,和他有一点点像,不知道小祈再长一段时间,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怪脾气。 想到这里,简韶不由地叹气。 他却突然转过身,看着她。简韶吓了一跳:“怎么了?” “没什么。”他又转过身。 “打不开门锁吗?” 简韶起身走过去。她捏住把手,轻轻一转—— 咔嚓,门开了。 两个人对视着,气氛有些尴尬。 “没关系,你还小,长大了力气就会变大了。”简韶安慰他。 小男孩怪异地扫了眼门锁,没有说话。 简韶不由地笑:“你人不大,怎么性格这么像个小老头?” 男孩没有理会她,只是进入了解压室,开始调试设备。 简韶无聊地跟他一起进去,“姐姐的小孩和你有点像,性格也很奇怪,不过它是好孩子,只是喜欢撒娇。” 他抬头望了眼她,忽而问:“那你喜欢它吗?” 简韶没想到这个带着生人勿近气质的小男孩会跟自己说话,答道:“肯定啊,这是我的小孩嘛。” 他看了她一眼,似乎对这样的答案并不惊奇,只是转过头继续调试按钮,不过他依然没有成功。 这时,小男孩突然转过身,对着准备四处逛逛的简韶道:“能请你过来帮我弄一下吗?” 简韶一愣:“我吗?” “是的,”他确定,“这里是一个类似于海下罐子般的大型容器,你刚刚进来的入口只能进入,而离开需要通过解压室后面的通道。如果你想离开的话,请按照我说的步骤操纵。” 简韶同意了,走上前在他的指示下开始调试设备。奇怪的是,她碰的时候,设备就开始运转了。 简韶自己都笑了:“这样我会认为自己有天赋的。你是怎么进来的?既然知道怎么打开的话,怎么打不开呢?” 他却没有回答她,只是一副验证了某种猜测一般的表情,带着她略过解压室,直接来到出口前。 “这是出口,你直接打开就好,”隋恕道,“你走吧,我还有些事情。” “为什么?”简韶困惑。 “因为这里只是梦境。” 隋恕话音落下的刹那,简韶的眼睛惊愕地睁大,她想起来,她上床后一直在睡觉的,所以这里只是梦境。 意识到一切的虚幻之后,真实的世界向她的大脑涌过来,画面扭曲,被星陨淹没。 简韶的身体却似乎被一股力道缠住,再度坠入了虚幻。 晕眩过后,简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待在刚刚的位置。但是一切有所不同,黑发的小男孩现在不在她的眼前,而是被关在一个定制的铁笼子里。 笼子前走过来一个老者,坐下来,絮絮叨叨地讲话。 简韶被骇住,一时没有动。笼子里传来男孩的声音:“钥匙在第一个抽屉。” 简韶回过神,发现那个老者似乎并无法看到她。眼前的一切像一场4d投影的电影,他们两个说什么,都不会对老者的行为造成影响。 简韶拉开抽屉,用钥匙把男孩从笼子里放出来。 “你是谁?这是怎么回事?” 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却无法从梦境里醒来,这种感觉让简韶恐惧。 男孩却第一时间来到她面前,一改第一个梦境时的态度,对她说:“我们暂时被困在这里,找到出口就可以醒过来。” 他的声音很大,盖住了老者口齿不清的絮叨。 但是简韶依然听到了一些老者的痛哭:“太可怕了,如果能改变身体,或许他们就不会死了……” 简韶听不懂他在讲什么。 隋恕突然问她:“你害怕这样醒不过来的情况吗?” “是的,”简韶道,“我从来没碰到这种情况,明知道自己在做梦,却醒不过来。” 简韶忽而发现,她说话的时候,那个老者说话的声音便弱了下来。 不等她细想,男孩便继续问她:“如果现在可以离开梦境,你会继续恐慌吗?” 简韶想了想:“那就不会了。” 隋恕慢慢和她对话着,引导她讲述自己的情绪,就在简韶无所觉察地说话的时候,他猛地摔了茶杯,握紧了碎片,朝着“老者”的方向重重刺了下去。 简韶睁大了眼睛。 没有血迹喷出,像npc一样讲话的老人如同被扎破的气球,顺便扁塌了下去。 水层从他的身上脱落,一层一层,汇集成一汪水洼。 那滩水扭动着,试图形成字母,留下某种讯息。 隋恕却一把拉开了门,所有的画面如同陨石疯狂地坠落下去。 “小祈!”在最后一刻,简韶似乎联想到了什么,跑了过去。 画面急速地旋转着,桌椅、笼子、人像全部成为无差别的白。 隋恕在办公室里睁开眼,书桌、数据集、记事板,挂钟显示着六点十五分。 他站起身,即刻给庄纬打电话,电话铃却先一步地响起。 “我是隋恕。”他接起。 另一头是刘安娜焦躁的声音:“请您立马去韩先生办公室一趟。” “什么事情?”隋恕问。 “有叁名国际记者在国内失踪,国际记者协会通过大使馆问国内要人,他们的通稿已经在今早通过各大国际媒体发出去,韩先生请您立马过去。” 隋恕挂断电话,看着窗子上结了一层薄霜。 叁名失踪记者,看来就是侵入实验室的那叁名雇佣间谍了。 赌约 要人的消息一层一层递上来时,韩居正刚开完党内生活会。 他的体型略宽,走路像在筒子楼里挪动一张竖起的软床。秘书递上手帕,他接过来,反复擦拭颌下闷出来的汗,粗壮、通红的脖颈扑哧扑哧地向外泄一些热气。 白新波走后的每个生活会都并不好开,攻击已死之人成为最正确且必要的会议内容,包括和他生前私交甚笃的几位,也都不遗余力地攻讦他在混改中做出的不当之事。 如今混改的大权被司海齐牢牢收回掌中,他在小会上借着白新波和文庆孔一事明确地指出,想要改革,首先要“清污”,只有保持充分的先进性与纯洁性,才能做出有党性、有人性,符合民意的改革。 根据他的内部讲话意见,办公室即刻起草“清污”运动草案,拿到会议上讨论。“清污”具体清什么污,一时还没有人敢妄下定论,不过仅仅是为了“清污”领域的界定,会上已经吵的不可开交。 有改革派成员明确提出,科技是没有精神污染的,清污运动的范围只应在文化思想界进行,绝不能搞到经济和科技领域。 戴行沛持反对意见,立马站起来讲,运动刚开始搞,最忌讳圈死范围。 这个时候,韩居正瞄向隋正勋的脸,他的表情很沉,无论司海齐到底是为了彻底清算白新波余党,还是另有目的,他都谈不上高兴。韩居正敏锐嗅到一股不一样的气息,戴行沛极力把“清污”向经济领域引,矛头已经鲜明地指向负责经济工作的隋正勋。 顶灯扫在白瓷杯的杯盖上,韩居正的内心在这肃杀之冬里,不由地升起一股浓浓的苍凉。白新波的身后事与隋正勋低沉的脸色给予他极大的冲击,特别是在他的身份变敏感之际,精神仿佛也生了一层疹子。 新一轮的猎杀已经开始。 在司海齐借着改革派的手让白新波出局之后,所有人都知道他虎视眈眈,绝不退位。 尽管司海齐直到如今都对他在网上被爆出的种种事情保持沉默,不过司海齐连对待自己一手带起的学生都是如此,不免让他生出兔死狐悲之悲怆。 他帮司海齐做事,原意是为自己留一条路,如今万志伟每天都拿司海齐的话堵司海齐,保不齐哪天老司不需要他了,就迫于压力处理掉他。 韩居正坐在办公椅上,注视着窗外的天空许久。在他缓过来血液倒涌的热意后,秘书把叁名失踪的国际记者一事跟他讲了。 韩居正眯了眯眼:“柳条湖事件?” 秘书没有吭声。 韩居正冷笑一声,颧骨上堆积的肉块挤出一些横纹。秘书读懂了他的表情,他现在对隋恕非常不满。 隋恕的实验室在这个时候出事,明显是给他找麻烦。男人把瓷杯放下,哼了一声,一反常态地指摘:“做事做不干净,和他的祖父一样优柔寡断。” 顿了顿,他问:“既然人都活着,扣人做什么?” 秘书隐晦地告诉他:“叁个人身上有伤口,是非正常途径造成的。” 让这叁名“记者”离开,伤口很容易成为生物实验的第一罪证,难保他们的通稿不会大肆渲染,说不定就会写成下一个德克堡实验室。 韩居正听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道:“这样子,你去办两件事,一个是联系媒体让他们撤稿,后续的通稿他们应该也都准备好了,不管用什么手段,不要让他们发出去。” “好的,您放心。”秘书会意。 “第二,告诉隋恕,尽量不要让安全部门介入,不要把事情闹大。明天早上,请他本人亲自过来一趟。” 安全部门的一把手秦穹和他有私人恩怨,且司海齐有意在下一届撤换安全部门领导,他不得不防秦穹狗急跳墙,咬死事情让他难看。 “那叁名记者……” 韩居正摆摆手:“我会找人处理,你们都不用管了。” 秘书应下来:“另外,还有一件事……” “是海齐同志出访非洲的事情吧?” “是的。” 韩居正点点头:“这件事情我会交给别人开办,你专心盯好实验室那边,一定要办好。” ﹉ 早晨,接到韩居正秘书层层来电的隋恕没有即刻动身去他那里,而是折道去了实验室。 庄纬操纵着镜像设备查勘着小小祈在q0113身体内的恢复情况,电脑上有一块放大的光片,中间的一团就是蔫了的小小祈。 看见隋恕走进来,庄纬兴奋地跟他分享最新进展:“表层皮肤的抵御能力绝对没有问题,这一次可以算是一次真实测试,真枪实弹地解决叁名雇佣间谍,如果本体出手,估计会更强。我们的第一批局部试剂会增强受试者的右臂与右腿,测试的时候,完全可以加大难度。” 庄纬的兴奋并没有感染到隋恕,在小小祈腐蚀掉那叁个人的眼睛时,他便感受到了事情的棘手。 这是一个圈套,无论他跳不跳,都已清晰地感受到来自远方某种势力的威胁。 从俞霞的合作请求,到kayla被夺走,再到这次雇佣间谍的入侵。摆在他面前有鲜明的几条岔路:抓人、交送安全部门处理,实验室再度与安全部门扯不清关系。抓人、私下处理,成为非法拘禁的外事问题。最后一条,也是他们最希望他做出的选择,和他们合作,或者交付数据。 他们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一步一步地逼迫他。 隋恕猜到,这次韩先生叫他过去,估计是要将叁个人要过去。按照韩先生一贯的做事风格,一定会直接做掉这叁个人,再找一个替死鬼。 不过对方既然敢来要,估计也做好了后面的准备。 隋恕来到培养蛋前,黑蓝的海面风平浪静,仿佛没有任何生物生存其中。但是他知道,底下沉着一个怪物,一直在暗处悄悄窥伺他。 “我想和它说些话。”隋恕忽而道。 庄纬愣了愣,会意:“那我先出去。” 隋恕点了点头。 门被带上,隋恕的目光缓缓变冷,他想起那个和简韶同时出现的梦境,肯定地说:“是你做的。” 海面只有淡淡的水波漾过。 “你做的太明显了。”隋恕的目色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嘲讽。 简韶碰哪里都可以打开,她说话的时候,梦境世界的声音也会熄下去,像是悄悄竖起耳朵专心地听她的声音。 除了它,没有人会这样做。 q0113抽动了他的一段记忆,共感到简韶的身上,让他们同时出现在了同一个梦境里,而自己伪装成某个人或者某样物品,如果不能毁掉它的伪体,梦境就不会结束。只是隋恕没想到,它会变成他的“祖父”。 真是残忍而没有情感的生物体啊,隋恕移开了目光。尽管暂时还没办法完全弄清它是如何做到的,不过隋恕并不意外,在得到它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你想告诉她什么?”他道。 海水翻动了几下,像是它在底部翻了个身,即便被拆穿,它也并不觉得心虚,只是遗憾没有完全成功。 不过这一趟还是有收获的,又听到了她的声音,好开心,好幸福。她说话的时候,它就悄悄张开嘴巴,试图吃掉这些声音。 要是能像吞东西一样吞下去就好了,想她的时候再吐出来听一听,它就不会感觉寂寞。真可惜,它还没有进化出这样的能力。 隋恕还在玻璃外拆穿着它的小把戏,其实它的心思很好猜,它大费周折让她来到他的记忆里,不过是想要告诉她,隋恕也不过和它一样,都曾是一个低等的、受人拘束的被实验者,他根本不值得她喜欢。 玻璃上映出隋恕模糊的轮廓,他的面容也是如此模糊,只有目光,像反折出的一道利刃。 隋恕站在高大的实验蛋前,任由那些疯狂而冰冷的记忆拍过来,像海潮冲刷脚踝。 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他静静站立,任凭那些并不美好的回忆慢慢风散。 隋恕低低地冷笑一声:“你以为她会因此更喜欢你吗?” 海水重重地拍动,暴躁的水波掀起白沫。 “我确实没有告诉过她,我才是第一个受试者。不过这并不重要,”隋恕忽而提议,“要不要和我打个赌?” “她再喜欢你,也只不过是对自己生下来的东西产生的本能关爱。她还会有自己真正的孩子,和她血脉相连的小孩,容貌像她,性格也像她。你觉得她还会像梦境里说的那样喜欢你吗?” 玻璃被壮硕的触手重重甩击,发出不堪重负的“砰砰”声,地面似乎也在这种暴躁与愤怒里微微晃动着。 隋恕知道,自己触及到了它的逆鳞。 它就是这样坏的生物,费尽周折、不惜一切代价地将她喜欢的人的另一面剥开放在她面前,然后再找机会蹭到她身边,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卖乖。可是一旦涉及它自己的劣势处,它便会破防,恨不得杀掉尚未存在的竞争者。 它并不过分嫉妒隋恕,只是单纯讨厌他,想让简韶永远远离他。它甚至会在私底下沾沾自喜自己曾经在她的身体里,和她更亲近。不过它却确确实实嫉妒着她未来可能会有的小孩,长着和她相近的面容、又像她一样好的话,会衬得它格外丑陋。 这个小孩也将在它生活过的子宫里生长,它会变成一个在角落里嫉妒看着她们幸福的怪物。只是想一想,它就已经扭曲了。 蓝黑色的海面像经历一场崩裂的海啸。 隋恕抛出他的提议:“现在我放你走,我们约定一周的时间,看她喜欢你能到什么程度。她如果真的能爱上你的话,完成了试剂后,我就放你自由。你输了的话,就要在成为完成体后,继续帮实验室做事情。” 水面停止呼啸,变得安静。 隋恕知道,它抗拒不了这个赌约的,哪怕仅仅为了“能见到她”这样的诱惑,它也会铤而走险的。 八点钟,隋恕离开了实验室,看到庄纬在隔壁工作间整理数据单。 “我去韩先生那里一趟,你现在开始收拾和q0113的所有数据、痕迹,全部带走。” 庄纬愕然:“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里暂时不算安全,防患未然,”隋恕道,“两天时间,应该够用了。” “那q……” “我会暂时放了它。” 庄纬担忧地说:“可是它恐怕非常危险。” “它在简韶身边,应该是别人担心自己的安全,”隋恕道,“我会联系邵文津,给它做一个临时身份。” 庄纬点了点头。 关系 红嘴鸥和银鸥翱翔的河道边,步梯上结了水晶般晶莹透彻的薄冰。 大屏上播送着温和且尽量不刺激社会各界的早间新闻,晨钓的人一如既往地坐在河岸线上,生活在相交又不相交的地方风平浪静,又各自暗流涌动着。 庄纬送离q0113的轿车随着早高峰堵滞在了离马南里还有两条路的红绿灯口,远远传来哄闹的吵嚷,隐约能瞧见一些头发花白的伯爷、姨婆堵在政府门口。 堵车的半个多小时里,庄纬大概弄清楚了这是一群什么人。 最前面盘着高髻、裹着大衣、叫得最凶的是本地的退休居民,目的在于抗议养老金纳税的新规。后面跟着稀稀散散裹着黑袄、围着挡风头巾的市郊人,一半是过来讨要暂居证,一半过来实名举报村里欺男霸女的农管。 白新波人虽暴毙身亡,他的混改却实打实地依然在进行着。包括但不限于,养老方面,按照3%的比例递延纳税,缴纳税款计入工资、薪金所得项目,以减轻政府的养老负担。从部分试点地区开始,逐步推进退休金以购物卷发放,到指定公共超市、公共食堂消费。 农业方面,第一,改退耕还林为退林还耕;第二,限制农业人口流动,收紧农业人口进城务工政策,非必要不颁发暂住证;第叁,逐步试行农管下乡,管理一切农业活动;第四,逐步收回土地承包权,在平城几个郊区村庄试行生产队模式。 庄纬放下车窗,正碰上并行车辆的车主探出眼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正常通行啊。”他顺口说了一句,侧过脸,庄纬却好似被鹰爪扼住,瞳孔放大,愕然失措。 汽车尾气在狭窄的车缝里闷闭,两只突兀的眼蛋像瘤子挂在对面之人干皱、脱垂的脸皮上,恍如青天白日里一只野鬼。他的骨相高挺,而头发稀疏,颧骨是刺刀挑着人皮,整张脸透着亢奋又憔悴的违和感。 “马先生?好巧……” 庄纬先是一惊,马再甫怎么也在这儿?随后又蹦出一个念头:马再甫怎么老成这个样子了? 这条路并不是通往他工作单位的必行之路。 “巧遇,庄先生。”马再甫的嘴巴一点点裂开,露出一个礼貌微笑。因为过于用力,看上去整张脸都是扭曲的。 庄纬不欲与其多言,准备关上车窗。却听马再甫道:“一时半会是不会顺利通行了。” 庄纬意识到,他在认真回答自己最开始的那句抱怨。 “那太不妙……” 马再甫慢条斯理地笑了笑,平直的嘴唇看起来不是扬起,只是抽动了一下。 “这些都是老人,老人意味着不能碰,靠近些就要倒下。现在又是早高峰,动一动手,镜头就都扫过来了。” 庄纬定定地看着前方,没有说话。 马再甫从嘴皮里挤出极快的气音,似乎是一个笑,也似乎只是一个语气词。 “其实也很好办,”他轻快地说,“想解决事情,就请到礼堂坐下。不想解决事情,也不能动手,可以撒辣椒水——” 庄纬的眉头微微拧起。 马再甫慢慢说着,锐利的目光却借着后视镜的反光,扫视着车后座。 那里搭着一条长长的毛毯,拱起来的一个不大的小包,露出半颗毛茸茸的脑袋。 “庄先生什么时候有小孩了?”他的语气不咸不淡,“还是说要送到隋恕那里?这里离马南里不远。我听说他有女朋友了,真是恭喜。” “今天是工作日,您还是关心一下上班会不会迟到吧。”庄纬道。 马再甫感慨地笑了:“我怎么会迟到呢?我可是一个闲人。” 他摸了摸自己的腿。 当失控的车辆撞过来时,他并没有感受到疼痛,只是大脑一片空白。此后噬骨的疼痛变成了蚂蚁的啃咬,漫长而永无尽头。 庄纬没有再理会他,将车窗缓缓升起。马再甫的脸还有那些混乱的抗议与争吵,全部隔绝在冷冰冰的车窗之外。 车舱像一个真空罩。 但是庄纬依旧感受到了某种不安,那是危险、动荡与忧虑交揉在一起的隐隐的高压。 ﹉ 冬阳随着海鸥的翅翼伸展开,也伸到简韶的床沿,洒向她的面颊。早晨是新鲜的,但是她似乎并没有做好准备,迎接这全新的黎明。 她接受什么都好像比别人迟缓些,就像大学刚开始的时候,当其他人已经在入学的两周内完成了恋爱、分手,如鱼得水,她还没有完全认清班上的同学。还像一张皱皱巴巴的皱纹纸,没有抚成最光洁、体面的模样,让大学生活在上面舒展自如地写就。 所以这个清晨,她也只能像往常一般,按部就班地起床、洗漱,竭力地打理着自己的东西,试图通过排布一切将自己的内心排列得井井有条。 可是这里每一处都有隋恕的痕迹,有着淡淡红雪松气息的衣柜,很像那天晚上他把脸埋进她濡湿的耳鬓时身上的气息。他把她从柜子里抱出来,握住她腰肢的手也曾抚过一楼的深色胡桃木扶手椅。 她反复地见到过的,他每次回来,都会坐在那里面看期刊,她的视线从二楼垂落过水晶吊灯时,会看到壁炉里的火苗一簇簇地跳跃,跳跃,从她来之前一直到现在。旁边也是一只同样漂亮的带着镀金青铜脚座的木质矮柜,紫檀木、黄杨木与郁金香木,她已经记不清了,但是中间有椭圆的珐琅彩。他送给她的胭脂盒也是珐琅彩的,上面勾着花卉。 他留下了洋楼,老物件,也把她留在了这里。和这些物什一般,困在了座钟的摆针间,铁艺灯具的阴影里,困进了回忆里,变成了一缕游离其中的气息。 简韶回过神时,已经反复地摆正收音机好多次了。 她突然明白,自己并不是在梦里。所以在梦里那些“只有她才能做到的事”,在现实里所有人都可以做。 她不是特别的,她是普通的。 简韶缓缓地收回了手。 直到一道突兀的电话铃打断了她的思绪。响了几秒后,简韶仿佛才明白需要接起。 电话另一头响起一道女声,居然是宋上云。 简韶一时有些恍惚。 学校的事情,对她来讲仿佛是上个世纪一般了。听着宋上云徐徐讲期末考试的事情、学生会发奖品的事情,她只觉得时过境迁,恍如隔世。 “姐姐,听说你生病了,你的身体还好吗?一直没有给你打电话,怕打扰你休养。”顿了顿,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很担心你……” 简韶抬起头:“谢谢你呀。我就是……不小心从楼上摔下来了。” 简韶尽力捏造一些听上去还算合理的借口,“我行动不便,通勤也挺麻烦,所以就申请延考了。” “啊,是吗?这样呀……”电话那头声音很轻。 “怎么?难不成院里传我意外怀孕了?”简韶还有闲心开个玩笑。 宋上云不出所料地沉默了一会儿。 “姐姐,你别放在心上。他们说的那些东西,一向都是没个边际的。” 简韶没评价,只是随口问她:“咦,你怎么有我手机号的?” 那边停了停,坦诚地回答:“我问吴娉要的。今天值班的时候,我听到刘熙婉学姐吐槽她碰到了吴娉,吴娉指桑骂槐,指责唐宁表面上装成是你的朋友,实则连通问候病情的电话都懒得打。我想,姐姐对我很好,我也把姐姐当朋友,所以应该打这个电话。” 宋上云总是很会讲话。 简韶在听到吴娉的名字时,停了停手上的动作。吴娉能帮她讲话,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的。 不过其实也不稀奇。在最开始,她还没搬来马南里的时候,吴娉就反复地告诫她,可以喜欢隋恕,但是不要爱他,隋恕是不会娶她的。 那个时候她就是这样有些“多管闲事”的直言的人了,尽管她并没有帮过吴娉多少,只是帮她封过一次校园帖。 啊……这样看的话,她和吴娉都是有一点多管闲事的人呢。 记得在礼堂,吴娉还对她讲过,隋恕的野心会成为一把剑,不仅刺向上位者,更会毁掉一切秩序。 简韶对着电话笑笑,“谢谢你记挂着我,也替我谢谢吴娉。” “谢什么,”对面有些受宠若惊,“姐姐你要是需要我帮忙,随时给我打电话就好。” 宋上云仍然竭力想跟她处好关系。 尽管她早已是普通人,以前、现在、未来,都会是这样。 她其实是一个病人,一个长了肿瘤的病人。城市与地方,阶层与阶层,金钱与贫穷,它们生长在她的身体里,成为一颗难以与身体共存的肿瘤。 免疫系统会抗拒外来物质的侵入,她的身体也是这样。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像庄纬一样,因为无法和身体里的“肿瘤”共存而一直辗转着逃窜。 可她明白如今能做的唯有等待和祈祷—— 她是无关紧要的,但是她和世界之间的牵绊,还有一个很小的小孩。 简韶的心微微地颤动。 肋骨,腹部,肚脐,生命最开始的连接只是一段脐带。 闭上眼睛,在没有家庭、族群、社会概念的起点,人与人、人与自然最初的连接,都在脐带里。 她感受到了这种联结。 睁开眼睛,叶子洒下簌簌的水珠,窗外下起了太阳雨。耳清目明。 她凭借着冥冥的直觉走下楼梯,推开门,在细雨滑到手骨的之前,一眼看到了犹犹豫豫在门口徘徊的小男孩。 他大概来了有一会儿了,肩膀上的衣服有点湿,因为紧张转圈了许久,白皙的脸也红扑扑的。 简韶跑过去,抱住简祈,眉毛弯下来,像细细长长的月亮。她笑着说:“抓到你了!” ﹉ 庄纬还老老实实堵在路上,简祈已经化成一滩水,从车缝溜了。 明明一路跑的飞快,来到她房门前,却紧张得不敢进去。 要是推开门,已经有了别的小孩,它是直接吃掉还是趁她不注意再吃掉呢?虽然隋恕说的是她未来可能还会有小孩,不过在它眼里,一年和一百年是一样的,简韶随时都会有喜欢的小孩,随时都可能离开它。 简韶打开门,抱着小祈,一瞬间红了眼圈。上次见到它的时候,它还是个奶团子,今天已经有六七岁儿童一般的身量了,让她一时不适应。 她一瞬间的迟疑被它捕捉到了,它的心沉了沉,绿色的眼睛直往她身后瞅。 也不知道那个坏东西藏在哪里。 简韶一无所知地摸摸它的脸蛋,凉丝丝的,头发稍长了些,不过还是和胎毛一样软软的。圆溜溜的眼睛粘在她身上,贴上来闻了闻她,像小狗一样。 “我昨天刚洗的澡,一点味道都没有的。” 它舔舔她的手,没有闻到第二个人的味道,有些开心。 简韶看到它今天过来,穿了一件白色的小毛衣,好奇地摸了摸,料子还不错。 它以为她喜欢,就要脱下来送给她。 “不用的,你好好穿着。”简韶赶忙说。它立马听话地不动了,用脑袋蹭了蹭她。 这时,它似乎想到了什么,迅速地融化,从身体里吐出一个透明团子,献宝似的捧给她。 “小小祈!”简韶惊喜地唤了一声。 她果真很喜欢。 小小祈……代替……小孩。它竭力用身体比划着,越想它越觉得自己聪明。 如果简韶还想要第二个、第叁个、第四个小孩的话,它干脆多分裂几个,要多少都行。 它被自己聪明到了,偷偷看了看简韶的反应,她似乎很高兴,看来行得通。 简韶沉浸在失而复得中,翻动小小祈的身体检查。正反面都有弹性,都没有弹孔,她放下心来,看来交给本体是没错的。 小小祈刚被本体吐出来的时候还战战兢兢,但是被她翻来覆去地摆弄着,一时有些晕乎乎的幸福。 挨一下子真不亏,可以让她这么关心它。早知道就多挨几下子了,这样子就算本体在一旁,也得靠边站。 小小祈装出虚弱的样子,颤颤抖抖地缠上她的手腕。简韶果真没有推开它,还小心地抚摸它。 “小祈帮助你康复的吗?”简韶揉了揉它的身体,关心地问,“真厉害!” 说着,简韶摸了摸小祈的脑袋。 小小祈不由委屈,试图往她怀里钻。因为身体太小了,掉到了她的衣服上,滋溜滋溜地费力向上爬。 它张开小嘴巴,叽里咕噜地控诉隋恕把它丢给本体后,本体欺负它的种种恶行。 比如当场被本体吃掉,融在身体里,颤颤巍巍分一点营养。比如本体心情不好的时候,还要把它吐出来狠揪发泄,因为它跟着简韶的时间最长,其他部位都没有这个待遇。 最可恨的就是在本体里,它变得和其他部位一样了。没什么多余的想法,每天的生物钟就是进食、生长、想简韶、睡觉。想简韶的时候,其他部位都不允许它偷偷想,必须大家一起想,还要把感觉分享出来。一点都不好! 被本体吐出来的时候它就可以独自、具体地想念一下她了,想她的味道,缠在她手腕上时的触觉,陪她睡觉时候热乎乎的感觉。 不过小小祈控诉了一大串,简韶什么也没听懂。 一旁的简祈伸手将它拽下去,丢在了地上。 它遗憾地想,看来用小小祈代替也是不行的。因为是自己。所以知道自己会有多喜欢。 真是受不了,所以自己都会嫉妒自己。 简祈凑进她的怀里,睁着湿润的绿色眼瞳要她抱。搂着她的手却在她看不到的背后伸出了触手,缠向其他部位。 两颗心脏隔着皮肤重合在一起,互相撞击着对方的胸膛时,简祈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喜悦、温柔、满足的气息。很香,让它很舒服,如果能吃掉感觉的话,就可以把她的感受永远地留在它的身体里了。 因为它总是感到不满足,无法填满的不满足。 简祈睁着眼睛,被她完全拥在怀里,绿瞳呈现片刻的失焦。 明明作为她的小孩,已经是最贴近的关系了,可是为什么还是觉得不够呢? 想和她再近一些的话,又该成为什么样的关系呢?它陷入沉思。 回到那里(微h) 庄纬崩溃地抵达马南里时,简韶正在努力纠正简祈的习惯。 小孩的习性总是很难改,纠正了一会儿,一不注意又像弹簧似的弹回来,磕哒磕哒地重新缠住她。 简韶从厨房给它弄了袋奶,倒在小碗里,还没给它拿勺子,它就扑哧扑哧舔干净了,睁着大眼睛看她。 它的眼珠很圆润,直径很大,像聚光灯下呈送到她面前的绿宝石,泛着莹莹的碧光。但这并不是过于柔软的草绿,反而很容易让简韶想起施韦因富特绿,一种富含铜砷的化学染料,或者是暗礁里幽幽的海草。 简韶一边笑着,一边用指尖点一点它细细密密的睫毛,问它听没听过14世纪的浅萨瓦伯爵。 黑睫在她的指下轻轻合了合,又极快地张开,像是蝴蝶扑动翅翼,在指腹掀起软麻的触觉。它睁着大眼睛,专心看她的嘴巴一张一合,简韶笑着搂住它,说浅萨瓦伯爵喜欢穿着绿色的盔甲下场比武,爱人绿色的裙布披在盔甲的上面,如果能看到的话,一定是像小祈眼睛一样熠熠生辉的那种绿吧。 它并没有完全听懂她的话,只是专心看她的脸,不过它大致能听得出,她在夸它的眼睛漂亮。小祈往她怀里钻,亲昵地伸出小舌舔她的指尖。 它指自己,费力地叽里咕噜了半天,挤出两个字:“保护!” 它也能保护她啊,比奇怪名字的伯爵还要厉害。简韶看着它小小的身体,还有被舔得干干净净的奶碗,不由地笑了一会儿,把勺子塞给它:“那你先学会用勺子,再想保护我的事情吧。” “用勺子,可以舀上来喝。”她做着舀的动作,试图教会它。 简祈圆溜溜的眼珠子动了动,费劲地摆动了一下勺子。简韶观察到它的指头很僵,似乎并不能熟练地将五根指头协作起来使用。 它卷起勺子,干脆地送进嘴里要吞掉。 “这个不能吃!”简韶眼疾手快,拦住它。 它从她的表情和语气判断出自己做错了事,便眨巴眨巴眼睛,无辜地看着她。它总是这样,做一点越轨的事,再停下来看看她的反应,比如随时要像小狗一样舔她,偶尔也要咬一咬她,下嘴不重,仿佛还没有度过磨牙期,在她的耳朵上、手腕边留下湿漉漉的咬痕,像一串串亲密的亲吻。 “你这个坏小狗——”简韶无奈地揪它的鼻子。 它的皮肤敏感,被她揪一下,顿时变成弱弱的淡粉色,看上去精致而惹人怜爱。 它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是讨人喜欢的。 不过它并不是基于人类对幼小、可怜的小东西天然喜爱的审美得出的结论,而是类比为退去坚硬外壳的蛤蜊,露出最柔软、随时都可以被伤害的软肉。它是无害的,在面对她的时候永远会低低伏在地面摇尾巴。 不过别人并不值得它摇尾巴。 庄纬进门的时候,就感受到它的敌意了。 简韶惊讶又热情地招呼他,给他取了老白茶和新的茶杯,绿眼睛小孩就一直躲在她身后,揪着她的衣角,面无表情地瞅着他。 这种目光并不是冷冰冰地扫视,而近乎一种捕食者看食物时思考如何下手的眼神,让庄纬汗毛都竖起来。 他的直觉是准确的,在确认了屋子里暂时没有别的小孩后,简祈将目光打到庄纬身上。它觉得庄纬这个人非常不对劲,总喜欢跟简韶攀谈。 它对比了一下自己和庄纬,还是它更适合当简韶的小孩,庄纬个头太大,也没有什么战斗力。简祈不自觉地撇撇嘴巴,对面的庄纬莫名地感受到了它的嫌弃。 庄纬干笑了两声。 简韶煮好了茶,递给他。庄纬双手接过,抿了一口,不由夸了夸她的手艺。 他搁下杯子,提及简祈的事情,只说是希望她帮忙。 “教一教基本的生活常识、简单的对话就可以,这些都要劳烦简小姐了。”庄纬拜托她。 简韶虽然是愿意的,不过还是迟疑了片刻,多问了一句:“隋恕那边……还好吗?” 庄纬听出了她隐晦地询问,实验室是出问题了吗? 庄纬知道她这样敏感的人一定会隐隐地猜出,只得叹息一声:“简小姐,照顾好自己。” 简韶沉默不语。 庄纬将提来的药箱打开,详细告诉她每个时辰q0113的具体用药,简韶用手机一一记下,脚边传来些推力,垂下头,是小祈团在她脚边,用身体无声把她和庄纬隔开。 简韶无奈地揉它脑袋。 庄纬离开的时候,简韶去门口送他。小祈也去了,还放出小小祈,趁庄纬不注意绊了他一下。 简韶赶紧扶住他,将他送到车上。回到屋子,简韶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不说。 小祈凑上去想抱她,被她躲开。它愣了愣,有些受伤,委屈地趴在她的膝盖上,也被她推掉。 它睁着眼睛,好像想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样对自己。 简韶看向它:“小祈,不能随便绊人的。” 它愣愣的,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简韶耐心地跟它讲:“在实验室的时候,庄先生一直喂你吃东西,还记得吗?你绊倒他,他会受伤的。” 简韶想,它以后融入正常社会的话,这些习惯就会给它带来许多麻烦。所以简韶认真地教它:“庄先生受伤的话,会流血、生病,进医院,小祈也希望他健健康康的吧?” “不希望。”它老实说,它希望庄纬干脆消失,这样就不可能当简韶的小孩了。 简韶微微愕然,似乎被它的话吓到了。她意识到,它的世界观里没有善恶,只有喜欢和不喜欢。 但是她好难斥责它,看着它仰起来的小脸,满心眼都是她,简韶就好难把它推开。 晚上睡觉的时候,简韶给它和小小祈分别铺好小床,放好小夜灯,转眼便看到它缩在藤椅里掉眼泪。 弱光洒在它的侧脸上,泪滴在夜色里泛着暗光。 “怎么哭了?”简韶走过去,蹲在它身前。 它挂着两滴泪,磕磕绊绊地问,是不是已经不喜欢它了。 简祈把脑袋埋在腿里,露出半只眼睛,小心地看她。 “我很坏……不喜欢……” 简韶心疼地把它搂在怀里,贴着它的小耳朵:“怎么会呢,我们小祈是最好的小孩,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简祈抽泣两声,她长长软软的头发裹在它的脸侧,带着一点温热的香味,让它忍不住磨牙般地啃咬。 好喜欢,如果她能永远这样抱着它,不放开它就好了。 以前觉得能再见到她就很开心了,可是终于能见到她了,又开始患得患失,觉得她周围每个人都很可恶,觉得她迟早会离开它。 简祈偷偷掉眼泪,这样的它一定会被简韶讨厌的。 如果她知道,就一定会讨厌它。 ﹉ 哄好了简祈,简韶回到房间里睡觉。在梦中她又来到了有着海下实验室的小岛。 她记得小岛的名字,矢流岛,上次那个黑头发的小男孩告诉过她。 不知道他怎么样了,简韶一边想着,一边试图顺着入口进去。 或许是她的意念被这个世界感知到了,指尖刚触碰到把手,脚下的海水就掀起一股热浪,卷着她的脚踝拖入了水中。 简韶惊叫一声,四周却没有人能过来救她。 她挣扎了一会儿,不敌水流的力道,身子沉沉地坠下去。 真奇怪,没有呛水的窒息感,她的呼吸似乎还是顺畅的,在水下和在陆地上没有什么区别。 简韶听到深处有小孩在哭。怀孕过后,她对小孩的哭声特别敏感,简韶不由地游过去,却没有看到小孩在哪里。 “你没事吧?怎么哭了呢?”她疑惑地询问。 潜得越深,哭声越清晰。呜呜咽咽,特别委屈的样子。 “你会丢掉我的。”它小声控诉。 “我吗?”简韶困惑,“我不会随便丢掉别人的,都是别人把我丢掉。因为不需要我了,所以就丢掉我了。” “不会的,我一直需要你!我最需要你了!”它大声说。 “你长大就不会了,”简韶说,“长大了,变厉害了,就不需要我这种普通到没法给你帮助的人了。” 它低低地哭:“不行,我没有你会死掉的。没有你的话,我活着没有任何意义。” 简韶微微讶然,她一向是不那么要紧的人,突然有人说为她而活,让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能不能不要离开我?”它请求。 “不会离开你的。” “可是你为了别人不让我抱了,你迟早会讨厌我,”它又难过地呜呜哭起来,“我好想回去……” “回到哪里?” “最开始——最开始的时候……”它的声线变得模糊,忽远忽近,像是沉入了最遥远而温暖的回忆里,着床、生长、交融。 “让我回去吧……”它低低地说。 这股声音像是轻微的叹息,柔柔地包裹她的耳膜,让她的大脑产生微弱的眩晕与麻痹。 一根触手顺着她的腿侧轻轻地爬上来,游走过皮肤表层,带来一片酥酥麻麻的震颤。 “我想回去……很想很想……”它抽泣着,在她大腿的缝隙里慢慢摩擦着自己,像是拼力地向里挤,想回到温暖的羊水里。 “只有我在里面……只是我的地方……可是我现在回去,这扇门却对我关闭了。” 它幽怨地在她内裤外侧打着圈,阴唇紧闭成一条细缝,它想钻进去,却被贴身的衣料挡住了。 它隔着内裤轻轻揉动着,里侧的软肉被它的触手挤压着,微微张开了一个小口子。 简韶茫然地被它揉弄着,在梦中大脑一片空白,想不明白它是谁,也忘记了反抗。或许身体还是有一些残存的意识的,在它的触手在鼓鼓的阴蒂上滑动时,本能地感觉到一阵阵的颤抖,那是血缘伦理之外,越轨的战栗。 可是太舒服了……酥痒、失控,阴道张开小口,失禁般缓缓地渗出液体来。她的神经在这种难以叙说的快感里有阵阵的麻痹,无力去想任何事情,无力去做任何事情。 布料上很快渗出一小块暗色的阴影,好湿……已经湿透了。 它没有立马挑开这层布料,只是慢慢在外部打着圈,像最亲昵、暧昧的撒娇。触手偶尔像最不解渴的挑逗,只在阴唇外围一擦而过,有时力道收不住,倏地陷进去,引得两个人双双抽气。 简韶涨红了眼睛,无意识地渗出生理泪水。不知道为什么,它碰的时候她会格外敏感。或许是因为在梦中,大部分人和事都像迷蒙的冥白,是混沌的,抽象的。而快感无限放大着,她彻底被身体的欲望统治。 “你对我好坏好坏……”它撒娇般地控诉着,触手扼住她的阴蒂,深深地扣弄了一下。简韶“啊”地叫出声来,身下涌出热流,失控而欲求不满地微微收缩着。 “居然为了别人不让我抱,也不让我趴在你膝盖上……”它委屈地翻来覆去地说。力道却温柔得紧,慢慢安抚她的下体。 简韶听到它越来越重的低喘。它已经太想念她了,仅仅是在她的身边,根本不足以慰藉这种思念。 只有回去——回去,它就还会是她最喜欢的小东西,这里是它的地方,本来就是他们之间的通道。 它知道里面会非常湿、非常温暖,有一圈圈的褶皱挤压着它,吸吮着它,这里是它的家,也会让它舒服得快要死掉。 “我想回去,我能不能回去……”它恳求着,“让我回去吧,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我最喜欢你了……” 温柔的恳求里,它拨开那一层薄薄的遮挡,重重地插了进去。 性交(h) 它插进了她的阴道。 穴口因为爱抚许久,微微开着缝隙,湿软的一塌糊涂,碰到时像陷入一片温热的泥潭,仅仅是摸索到边缘,就仿佛成为落水的失足者,一下子陷进去。 它确实陷下去了,明明是想慢慢地进入,多享受一会儿水乳交融的挑逗与按压,可是身体的反应却并不受它的控制。太舒服了……仿佛有千万种力量拖着它,让它一个没忍住,直挺挺地,把自己完完整整、不留分毫地送了进去。 简韶顿时叫出声来。 太久没有做爱,似乎一下子难以适应这种贯穿的感觉。它进入的一刻,她的身体也仿佛被劈开了。 她从喉咙底部发出几个干涩的音节,感觉自己的下半身被钉住了,仿佛在野外,被大型的爬行生物束缚在身下交媾,一切都被迫打开,双腿、阴道、心理……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带着强烈支配感的粗暴对待竟也能让她感受到快感。她感到黏热的爱液正从紧贴的下体间渗出来。真奇怪……她居然也会感受到痛快。 她无意识地张开了双臂,在混沌的迷蒙中摸索着。 女人的身体在赤裸时不仅是一具光洁、丰满的胴体,而更像潮浪翻涌的海,容纳着一切的欲望、美与罪恶,一切的探寻与索取。而男人会变成孩童,在面对能够创造生命的通道时,所有生命都会本能地恐惧、敬畏、迷茫,被潮浪的浩大吞没了,然后在潮浪中找到生命的起点与温暖的抚慰。 它是劈开她身体的人,却在进入她的身体后焦灼而迷茫地不停呼唤她,像迷路的小孩,希望得到她的指引与爱抚。 它在唤她什么呢?她听不清楚,但是她摸到了它的身体,软体动物般的湿滑、冰凉,刺激得她的细胞不停地收缩着,啊……她被什么样的生物操了呢? 混沌的梦境里,她为什么一点也想不起呢? 但是她的摸索也在包容的臂膀里变成了无意识的抚摸,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蹭进她的手心,似乎怕她摸不到,特意凑过来让她摸。 “摸摸我……这边也要……”它动着脑袋,在她手心蹭来蹭去,“这里也要,还要摸……” 明明脑袋这样可怜地乞求抚摸了,下体却一刻不停地抽送着。 在渐渐适应了她身体里的温度与紧度后,它开始有规律地抽插。刚开始还是一浅一深地插弄,没几下就舍不得出去了,微微抽出一点,便控制不住再一次捣进去。水声随着它的动作越来越急,越来越紧,它喘息着,爽到含住她的另一只手啃咬:“好舒服……真的好舒服……” “好喜欢你……好喜欢你……” 简韶刚开始还能招架,当一波又一波的震颤反复冲上身体时,她已经不能应对它的要求了,她揪住它的头发,仰着头承受着一股股的撞击。“轻一些……嗯啊……” 听到她抗拒的话,它一下子伤心地哭起来,“你又不喜欢我了……” 虽然在哭,下体却一刻也不停,狠狠地操弄着她,甚至进的更深了,恨不得捣进子宫里,然后用自己的身体堵住那个小口,谁都不能随便进出,谁都不可以。 对别人来讲,这里只是性器官,可是对它来讲不一样。 这里对它更重要、不可替代——这里是它唯一的家,是它获得新生的地方。 它只认这一个地方,换成谁都不可以。别的生物体的性器官就只是器官,只是细胞的简单组合,可是这里不一样,这里是创造它的地方,是简韶和它的纽带。它深深地迷恋着这里,没有哪里对它的吸引力大过这个小小的宫口。 如果说男人迷恋女人是因为女人的阴道承接着他们的欲望,那么对它来讲,它的欲望本身就是她。 她创造了它,又容纳着它的最脆弱的下体。它连进入她身体最丑陋、最凶狠的生殖器都是她孕育出来的,它的一切早就是她的了。 全部、全部,都是她的。 无论它在外面多么凶、多么坏,它在她面前永远只是一个很小、很可怜,卑微地希望得到她垂怜的小东西。它是她造出来的小玩意,如果她不喜欢它,它一点办法都没有。它只能扭曲地怨恨着她喜欢的东西,偷偷躲起来哭,然后反复跑到她面前卖乖,希望她多看看她创造出来的小家伙。 简韶在混沌里仿佛进入了梦境中的梦境,她是一朵花,从她的花蕊中长出一根幼茎,新的幼茎又进入了她的身体。 她再次成为了人类,被小孩索取爱意的人类。 它伸出一根极细的触手,顺着两个人紧紧交合的阴道缝隙挤了进去,深入、深入,一直到子宫口,温暖香甜的地方。 它抽泣着,用嘴唇含住她的乳头,细手揉抚着口圈处的软肉,感受着那里熟悉的感觉,灵魂都要舒适得要飞起来了。 被摸到这么隐秘的地方,简韶倒吸一口气,阴道极速收缩,失控地呻吟出声。 它对这里太熟悉了,即便没有人教过它,它仍知道哪里需要被爱抚,哪里能让她爽到窒息。 它每碰一下,她就控制不住地叫。想用手拨开它,也只是徒劳无用,最终全部变成了揽住它反复地呻吟。 生理泪水渗出来,被它舔掉。它要含住她的乳头啃咬,还要吃她的泪水、吻她的涎液。 它操着她,另一根触手逗弄着宫口,两个人交连的地方被抽插得过狠,甚至翻出了白沫。 简韶完全忘记了自己,在扑天的快感的支配下,失控地嗯嗯啊啊地低叫着,即便想说抗拒的话,也都被它顶弄到支离破碎。 身体在上升,一股又一股的热浪将她推上一个又一个高峰。当她以为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可是它却能让她到达新的高潮,完全下不来。口水从嘴角渗出来。 它是让她满意的,它得到这样的结论。它并不知道什么是处女,或者像人类男性一样有第一次的概念,即便知道了以前也有男人到过她的这里,也只会嫉妒地想,它可以做的更好,比所有男人都要好。 “别不喜欢我……”它操得她这样狠,却哭得极可怜,伏在她的胸膛,讨好地舔她,把乳头舔得亮晶晶。 “嗯啊……好痒!好痒……”她叫起来。 它似乎得到了某种鼓励,抽插得更激烈,舔弄得更卖力。当然,泪水流得也更快。“喜欢我一点点,求你了……”它小声说,“喜欢我一点点也可以……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简韶呻吟着,在无尽的快感里似乎想起什么东西。“你——” 她刚说出一个字,就仿佛触到了它的开关。它就兴奋地舔她的脸,“对啊,就是我啊,要多喜欢我一点!” 它加快抽插的速度,恨不得将自己完全塞进她的体内。它的下体顶上了宫口,简韶的身子抽搐一下。 “为什么……” 高潮来临前,她挤出一句话。 “为什么?”它重复一遍,执着又迷恋地吮吸柔软的宫口。 “因为这里是我的家,你是我的家。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我们永远永远也不要分开——” 它重重地顶上宫口,两个人在同一时刻,尖叫着达到了高潮—— 它爽到碎掉了。 像极了人类男性高潮时的射精,它身体的尖端化成无数的液体,狠狠射进她的子宫里,将那里完全地填满,一滴缝隙也不留。 如果可以死掉的话,它一定要选在这个时刻死掉,因为它从未这样幸福过,甚至觉得干脆死掉也好,起码和她融为一体,再也不会孤单了。 想成为你的小孩,想越轨,再度回到你的身体。想和你融为一体,永远地成为一个人。 做爱并不只是做爱,而是回家。它的故乡,爱和欲望,全部都在这里。 无边的白光里,简韶听到它幽渺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因为——我是你的小孩啊……” 你唯一的小孩,通过原始的性交,重新回到你的身体内。 爆炸r𝖔𝖚s𝓮𝔴𝖚.𝖚к 深黢的夜晚,简韶猛地惊醒,从床上坐了起来。 琉璃灯罩流落稀薄的弱光,转弯的车灯在窗帘上扫出阴晴不定的黑影。身下是湿黏的,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外阴唇肿掉了,泛着异样的酸痛。 这种感觉和梦中混沌的快感不同,现在的一切真实得可怕,反复地提醒她,她被操了,在梦中,没有人会相信的梦中。 窗外不知何时落起了雨,淅淅沥沥地混杂在刺耳、尖锐的喇叭声中。 抬起头,长长的雨线像一根插入喉咙的鱼钩,深深地从窗子最顶端的地方剜下来。看圕請到首發䒽詀:г𝔦г𝔦щè𝖓.co𝓶 天空落下一道闪电。 被映亮的一瞬间,她看到了这柄钩子插进了她的体内。伴随着生殖器般的钩子一起插进阴道里的,还有两个生冷的字眼: 乱伦。 延迟的雷声里,简韶打了个寒颤。 她拉起被子罩住脑袋,下体的黏腻却让她难以忽略。梦中的声音反复地响在脑袋里:因为我是你的小孩啊。 她费劲地从阴道产出的小孩,将象征着性交与繁衍的生殖器再度塞回她的阴道里。 可是梦里的她却本能地张开了双臂,抱住它毛茸茸的脑袋。她能记得它蹭在她的胸口、像吸吮乳汁一般舔舐着她的乳尖时,发丝划过带来酥酥痒痒的震颤。 她想起了一座雕塑,双乳干瘪的母亲,仍然打开着双臂奉献着乳汁。或许那一刻她的母性是占了上风的,可是她做了什么…… 简韶夹紧了腿。 她放任了这种乱伦,用身体哺育了一个小孩,以最越轨的方式。 或许她会再度怀孕,和自己的孩子生下一个孩子……简韶哆嗦着手,跌跌撞撞地走进卫生间,试图掏出那些未清理的精液。 雨声被刷刷的水声掩盖。 她的大脑乱极了,想打电话给隋恕,跑到手机旁又恐惧地缩回手。 窗外的雨声像一阵阵的谴责,说她真是一个坏女孩,明明还住在隋恕的房子里,靠着他的力量庇佑着自己的身躯,却和别人不清不楚地在他们同床共枕过的床上做爱。 他会觉得她不知检点吗?如果她真的怀孕了,挺着肚子去找他,又算什么呢?她几乎能看到他复杂的目光,失望而冷漠地注视着她。 简韶匆匆地跑回厕所继续清理下体,可是除了自己的爱液,似乎什么都没有。 这怎么可能—— 简韶不敢贸然购买避孕类药物,还是按下了隋恕的电话。钟表指向凌晨两点,听筒另一头“嘟嘟嘟”地响着,然后在简韶希冀的心声里响起无情的电子音:“现在转为留言系统,请在滴声后留言——” “滴——” 麦克录下两声微弱的抽泣,简韶最终挂断了电话。 她赤着脚,呆呆地坐在地毯上,睡裙散开,掩盖着带着吻痕的腿。简韶并没有意识到,房间的温度微微有些凉。如果她抬头细看,便能发现墙壁泛着层水光。 整面墙,亦或是整间房间,都被延展开来的怪物紧紧地贴合着。 它盯着她,将她所有的反应全部收入眼中。 与此同时的实验室,隋恕并没有接到简韶的电话。 所有手机全部关机,放入反监听保险柜中。一辆由真枪实弹押运的军车在夜色的掩盖下悄然驶出后门,向着卫戍区独立高炮师驻地行进,上面是实验室的主要成员,携带着一手实验资料。 事情起始于今天上午,庄纬送下简祈,折回实验室,正好碰上从韩先生那里回来的隋恕。 他解下领带挂在挂钩上,“回来了?坐——” “我碰到马再甫了。”庄纬拉开椅子,一边坐下来,一边揉捏着眉心。因为孙章清的事情,马再甫阴魂不散地缠了他许久。 翟毅有次过来替隋恕送东西,进到他的心理工作室时突然顿住脚步。“怎么了?”庄纬丈二摸不着头脑。翟毅将他的收音机调到单声道,转盘转到接近频段末端时,收音机里发出尖锐的利音。 “您继续说话。” 他调谐着各个频段,直到庄纬听到自己的声音从收音机里流出,二人的脸色骤然变的很难看—— 他被监听了。 自这次事件之后,庄纬在自己所有的办公场所、车子内部全部安装了干扰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连做梦都觉得有一只耳朵在听着他的呼吸。 “golly!他居然跟我说对请愿的老人喷辣椒水,下叁滥的男人……howdarehe!”他嘟嘟囔囔又不可置信地摊开手,这样的做法显然超过了他的认知。 隋恕的神情倒并不意外,只是在看到他大吃一惊的眼睛时,忽而意识到这种做法和庄纬接受的教育是截然不同的,以及对比鲜明的——他自己潜意识里见怪不怪的默认。 石灰色的天空像一块干掉的油膏,隋恕一时有片刻的出神,他的思绪回到很久之前,“八九年的时候,我的祖父接到一个命令,全军去主街洒水。” “洒什么?”庄纬愕然。 “洒水,冬天会结冰,这样学生便无法聚起来,”隋恕答道,“辣椒水成本低、见效快,也不会真正造成多大的伤害,和洒水结冰是一个道理。” 他的话音一转,“不过贾科长他们部门最近在研发一款维稳专用仪器,外型类似于步枪,利用低频强声会导致晕眩、呕吐、肠胃痉挛、器官损伤的原理,量产出一款便携式定向驱散枪,使用时可以引起鼓膜、眼球、肠胃、肝脏等部位的震动。” “那贾科长可有的忙了,”庄纬皮笑肉不笑,“今早的请愿就该请他过去,这些老人和农民工可从没见过这么高级的武器。” 他深邃的眼眶里陷着一双困惑而不安的眼睛,他不明白已经从户口上逐步限制农民工进城务工,为什么还要在不远的未来用这种东西对付他们。不过更让他不安是马再甫—— 当隋恕把茶端给他时,清淡、宁静的白茶香气捕获了他的嗅觉。 他想起了简韶给他煮的那一杯,也是同样的白茶。 “这不是马再甫上班的路线。”庄纬端着茶杯,突然说。 隋恕的右手伸到抽屉下,摸索几下,抽出一个棕色的文件袋。 庄纬接过来,发现里面竟然是简韶的档案副本。 “高主任寄过来的。”隋恕道。 庄纬一惊:“政教主任高强?”他的脸皱起来,眼神微微侧向一旁的绿植。 他是知道高强的,孙章清在学校的那部分事情都是高强包揽的。高强快到升职的年龄,但是被几个从外校空降来的领导压着,迟迟提不了干。邵文津表露出一丝希望他办事的意向,他便都绞尽脑汁地全部办妥。 庄纬知道,这一次高强又做了一件机灵事。 “有人抽了简韶的档?”他很快想到,“所以你把q0113放回去了。” 隋恕的目光移向窗外,“他还是怨恨我,哪怕并不是我在那辆失控的车上做的手脚。” “他一天都没想过放弃追查。”庄纬叹息。 隋恕忽而问:“那叁名闯入者怎么样了?” “还有一口气。”庄纬道。 隋恕点了点头,“白新波对秦穹有知遇之恩,他和韩居正之间存在私人恩怨。马再甫如果抓到证据,以他的力量是不可能把东西送到上面的,秦穹是他的最佳选择。” 庄纬猜到:“韩先生让我们把这叁个人给他,恐怕他们早等着抓这个把柄了。” 隋恕坐在椅子里,思绪也随之深深地陷下去。他能够看到,因为间谍风波的影响,韩居正的处境变得有些尴尬。亲俄派有计划地满网放他的腐化黑料,有意地往美方间谍的方引,其目的在于控制司海齐,彻底断绝他和西方调和妥协的路径,牢牢地和俄方捆绑,形成东西对抗的局势。 司海齐到现在还举棋不定,一方面是恼火于自己的一举一动受制于俄方,另一方面是深陷清污的泥潭里,内部统一思想的行动遭到了隋正勋等人强烈的抵制。 如果秦穹在这个时候下场,韩居正是没有能力管他们的。实验室的事情将成为决定局面走向的一柄刀,深深地插入自己人的心脏,成为亲俄派和清污派开展清洗的最好借口。 “司海齐出访非洲的飞机大致是今晚八点至十点间的,韩先生会跟他一起去。一时四十五分,卫戍区会派车过来,你们带着资料走。”隋恕道。 “军队?”庄纬微讶。 隋恕点点头,“他们独立师的师长和高炮团的团长都是我祖父的学生。只有在这里,你们才是安全的。” 夜二时整,实验材料及重要器材装车出发。 二时二十五分,秦穹趁着司海齐和韩居正出访,隋正勋去外省开会,令部下带着国际记者协会派来的代表,以找人的名义包围实验室进行搜查。 开启了自毁保护系统的实验室,随着一声震天动地的爆破声,撕裂小雨淅沥的夜空,和闪电交混成扭曲的白光。 庄纬坐在军车之上,看着平城的郊野窜起一股滚滚的火光。 狼烟被夜色深深地掩盖着,正如雨水冲刷着扭曲的火焰,像一只正在被灼烧的魔鬼的手臂,尖叫地挣扎着。 他的心随着车辆的颠簸猛烈地战栗了一下。 他知道一切都会在爆炸后燃烧殆尽,然后随着雨水了无痕迹,那叁名侵入者、他的时光、妄想与哀恸…… 正如孙章清引爆大港实验室的那个夜晚,火光冲天,他的心仿佛也要随之燃烧殆尽了。之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凄风苦雨,平地风雷。这个夜晚,他无可控制地回到那一天,反复地感受到椎心泣血的痛楚与难以言喻的跼蹐。 测试 卫戍区是一七年师改旅后唯二保留的师级建制的部队,团参谋长路国昌亲自接待了庄纬,刘安娜等人由他的部下一一妥善安顿。 路国昌刚细细地问过隋母的身体,便听副官来报实验室爆炸一事。 路国昌感慨地看向庄纬:“你们的时间赶得刚刚好啊。” 庄纬立马感谢他们的帮助,路国昌会意微笑:“你们只管在这里安心住下,他们敢追到这里,也得有命进来。” 男人的视线不经意地滑向庄纬手中的保险箱。 庄纬道:“第一批局部增强试剂已经在这里了,动物实验的数据也已提交给军区实验室的负责人,随时可以开展临床人体测试。” “好。”路国昌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二人在夜色里坐上车,向着军区实验室开过去。 庄纬在来之前便听隋恕讲过这里有一间秘密实验室,如今过来一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楼是gmp标准的细胞培养室、高通量测序室、分子病理诊断室、基因编辑室等,外间有一面巨幅电子屏,叁维态势图逼真地还原着附近的地域情况。 路国昌带着他通过核验,来到二楼。那里已经等待着几名尖兵和医生。 路国昌点点头,便坐在一旁的安全区域内看着庄纬和医生交接着,打开了保险箱。 路国昌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激动,他知道,眼前的这六只试剂貌似不起眼,但是它的威力与创造力是无穷的。一旦试剂应用成功,那么军队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变。 六名尖兵卸下身上的装备,逐一走入了全透明的玻璃房内。随着庄纬打开计时器,他们依次喝下了试剂,躺到实验床上等待药效产生。 “短时间能起效吗?”路国昌忍不住问了一句。 庄纬收拾着东西,道:“泰坦1型是局部肌体增强,理论上来讲只需要15分钟就可以激活c18orf25基因。ampk可以改变肌肉能量的储量以及部分运动应答基因的表达,c18orf25是ampk的底物,通过改变c18orf25可以迅速地更改受试者的骨骼肌功能和运动能力。” 路国昌缓缓点头,看着玻璃里的几名尖兵开始抓耳挠腮,身体慢慢地发热。 “据我所知,仅仅靠激活这样一个基因,是无法达到军用效果的。” 庄纬笑了笑,玻璃里适时地传出抑制不住的嘶吼,让路国昌无心再问下去。 最先使用试剂的尖兵胳膊上的青筋重重地凸出,另一只手痛苦地按住手腕。路国昌禁不住凑近了,他看到一块块肌肉像发酵的面粉般膨起来,似乎随时都会炸开。然后皮肤组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裂着、生长着,宛若一只灌了水浆的画皮,重新有了人样。 细细的血液顺着男人黝黑、健实的胳膊淌下来,把手臂上的体毛也染成暗红色。毛细血管崩裂,但是并不影响男人的手臂逐渐粗壮起来,甚至是规律注射睾固酮的健美者的两叁倍。 路国昌上下打量着这位再熟悉不过的尖兵,除了饱满、充满爆发力的二头肌外,他的胸肌、背肌似乎也厚实了许多,显得人更加宽背细腰。 “好,好——”路国昌禁不住击掌,“力量怎么样?来两下试试!” “您最好后退几步。”庄纬建议。 尖兵忍过了最初的疼痛,逐渐感受到力量的回涌。他举起手,颤抖着攥紧满是血液的手,一股不受控制的力量喷出,带着他砸向面前的防护罩。 “嘭——” 钢甲破碎,玻璃四溅。 周围的医生和路国昌都难以扼制心中的激动,有了试剂的帮助,打造一支精锐的特种部队能省下多少力量训练时间是不可估量的,且刚刚尖兵所展现出来的徒手力量也是普通训练无法达到的。相比之下,庄纬的表现倒显得平静得多,毕竟他见过更强悍的绝对力量—— 他想起q0113结束胚胎化的那个夜晚,徒手拆掉了叁道防护门,引爆全楼警报。那是真正的碾压。 而用它身体一部分做出来的试剂,甚至不到它本体力量的十分之一。 ﹉ 小雨在太阳出来前悄无声息地停了,阴翳的云聚在屋角之上,低闷的气压让简韶醒来时额头阵阵地发晕。 她并不知晓自己是如何睡着的。直到闹钟响起,她猛地惊醒。简韶看到屋檐垂着积雨,滴答滴答地落下来。 她注意到天空的闷并不是往日的闷,解锁手机,一条同城推送让她瞬间清醒—— 近郊某实验所意外爆炸致叁人死亡,提醒广大市民朋友注意冬季防火…… 简韶的脑袋嗡嗡地响着,一时无法挪动手指。 新闻上的配图是隋恕的实验室,她曾经站在窗边眺望过的树林、草丛如今全部都是黑秃秃的一片,了无生机。 她给隋恕打去电话,一如既往的无人接听。她转而拨庄纬的号码,响铃十几秒后也无人接听。 简韶翻着好友列表,问吴娉要了邵文津的电话,好不容易打通,那边醉醺醺地应了声:“哈?爆炸了?我说什么——他迟早当第二个美爷,让我猜猜,是简韶炸的对吧?哈哈,哈哈,他俩干脆一起死了得了……哦对,能不能还了钱再死?” 简韶沉默地挂了电话。 阴沉、寡淡的天空,寒气也被封缚在枯枝的缝隙里,像锁在真空罩里。在她反应过来前,身体就已经抓上手提包出了门。 计程车开得很慢,不仅因为早高峰,更因为那些抗议养老金政策的老人们又集体堵在政府门口的公路上。 反复的刹车让窗外的景象变得晃动不止,骂声、喇叭声、引擎声,抖动着在她的眼眶里面撞来撞去。 简韶坐在车后座,紧紧攥着手提包,努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绷成一根弦的神经像架在了一块即将地震的板块之上——她感受到了无法描述的混乱、动荡与不安定。 实验室附近早已被警察用警戒线拦起,出租开不进去,司机催着简韶下车,他急着接下一单。 简韶匆匆地付过了钱,远远地看到一群警服男人后面,还有几名便衣。她猜,或许是安全系统的人。 有警员过来驱赶她,她赶忙问:“请问实验室的负责人隋先生在这里吗?” 警员道:“女士,实验室登记的负责人里没有您说的这个人。” 简韶惊愕。 “女士,请尽快离开这里,不要妨碍我们办公,谢谢配合。” 简韶只得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她十分熟悉,之前住在实验室养病时,她每天都躺在小床上,透过窗子看向这条小路,渴望着离开的那一天。 脚下的枯叶被她的鞋子踩碎,不断地发出碎裂的声音。 她最后回头望了望自己住了很久的小楼。 这是她九死一生的地方,她的小孩出生的地方。隋恕急于将她送走,大概早就知道会走到玉石俱焚的这一步了吧。 但是他从未对她讲过,只是简单地对她讲,她应该过正常的生活。然后不容拒绝地将她送走。 简韶转过头,脖颈与脸颊缠在厚厚的围巾里,双手被麂皮手套包裹着,沉默地抵御着肃杀的寒气,正如沉默地走在隆冬的小路上。 那些嘈乱的拍照、测量、交谈、审视,全都随着她离开的脚步在耳后变得越来越远。 她现在是一个完全不相干、完全安全的局外人。 他总是这样,从不会详细地对她讲他的事情。他们是背对背走路的陌生人,手心连接着一条看不到的线。而她也正还按照他设计好的线行走着,躲离事故漩涡。 她知道自己不能回头。 这时,简韶的身体被人莽撞地撞了下,白帽滑落,被男人拾起。看到男人的一瞬间,她禁不住被这张苍老、诡异的面容骇得后退。 皮包骨头的男人皮笑肉不笑,扯出一个僵硬而礼貌的笑容,鹰眼盯着她:“小姐,你的帽子。” 如果庄纬在这里,一定会认出这是马再甫。 简韶抽回帽子,匆匆地道谢离开了。一路赶回家,正好碰到外卖员上门。 “您的餐品。” 简韶心神不定地接过袋子,里面是一份快餐。在餐盒的最下面,她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熟悉的地址,是她之前陪隋恕去墓园时旁边的寺庙。 那个时候他告诉她,这座庙是他祖父捐建的。 简韶捏紧了纸条,嘴唇紧紧地抿起。 牵扯其中 陪隋恕去扫墓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阴沉的雨天。 成排的墓碑伫立在幽幽的小雨里,纯白的台阶上没有一丝杂草。衣摆被吹起时,骨子都好似带着生脆的透凉。 但是被隋恕紧紧握住的手是温热的,两个人顶着小雨肩并肩地向着亭子跑去,命运也好似被雨水短暂而难舍难分地纠黏在一起。在风铃和鸣里,在山林寂静里。 或许迷恋也是这样一场雾雨。那个时候她默默许过一个愿,虽然他从来不知道。 简韶将纸条塞进口袋里,走出房门,站在屋檐下。抬起头,密云似乎还泛着雨汽。 但是她知道,今天没有雨会再次落下了。 佛寺伫立在半山腰,矮树掩映,微露黄色的塔尖。焚香静静燃在寺前,旁边的许愿树上系着密密麻麻的红飘带。 或许是阴天的缘故,寺里并没有人,呈现出一种枯山水般的寂寥、萧条、与世隔绝。 上山的路正好经过隋平怀的墓碑,和邵方明的石碑齐平。 往事历历在目。那个时候她站在他身边,以他的女友的身份和他一起扫墓、参拜。她的心愿说出来大概会让隋平怀觉得可笑吧,所以她只是在墓前默默地祈祷,希望隋恕顺遂安康。 如今再一次路过,她犹豫再叁,还是敬重地拜了拜。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您留下来的书,我有好好保存、好好翻阅的。 站起身,盯着墓上刻着的名字,她想起了离开实验室那天,她问隋恕难道他就没有一刻后悔过被他们这样塑造吗,隋恕以机械般漠然的侧脸回答她——从未。 简韶惨笑一声,或许一切在他们为隋平怀扫墓的那天便已悄然写好了。他们的分歧是埋在深处的暗藤,重见天日的那刻,脆弱的地壳留下难以缝合的裂隙。 当她惊醒时,看到裂隙里满是实验室黑压压的残墟。在他们之间还有一条微弱的联结一息尚存,那是一条共生的生命线。 庙屋之内,烟雾缭绕,屋里依次供奉着大慈大悲的阿难尊者、释迦摩尼佛、迦叶尊者。简韶燃起叁炷香,默默地奉上。在供奉到迦叶尊者时,一只手从垂着的黄帘子后伸出来,帮她燃起烛芯。 简韶沉默地接过香,举至额头,叁拜过后用左手挨个插入香炉里。谁都没有主动开口,直到她参拜完毕,依然没有起身。 两个人隔着一层薄薄的垂帘,依稀能看到彼此,却并不分明。低沉的声音从帘后传来:“抱歉,打扰你了。” 简韶掀起眼睫。 送她离开时,他说过,不会有人来打扰她。 简韶的眼帘慢慢地落下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种生疏的客气,刺在她的心上,她艰涩的声带难以吐出任何的话语。 镂空的窗棂外天空低低地耸着,潮濡的气息像极了那一天,但是她知道的,天气预报说过今天只是阴天。 简韶一时出神,其实她不过是想过来看一看,他有没有出事。 简韶听到自己的声音响在堂内,陌生得让她自己也认不出。她同样客套地回答他:“没有关系的。” 帘子后面出现片刻的安静。 她突然想起来,其实他们之间一直是带着些多余的客套的。她很少给他发消息,总是怕打扰他,偶尔给他回复,后面也带一个微笑的表情。现在想起来,或许他收到她的消息的感觉,和收到其他同事、同学的差不多吧。 其实他们也有很融洽的好时光的。那时候他每天都待在家里,陪着她喂鸟,像开盲盒一样打开一个个老匣子。她也陪着他写敷衍母亲的思想报告,看着他四处引经据典,一本正经地凑起一整篇的字数。原来隋恕也会像她一样搞糊弄学。 帘子后面又传来他的声音,大概是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太重太深了,他的声音在她耳边仿佛有失真的遥远。好像经过了机械的层层处理,从收音机里流出来,让她一瞬间回到那个反复倒带的夜晚。 她的心不由自己地、沉沉地跳了一下。 “你要照顾好自己,过正常的生活。” 短促的话语在唇边脱落,像做一场自由落体,砸在光洁的地板上:“你呢?” 在话语剥离唇珠时,她便后悔了说这样的话。 檐角的水珠随着惯性砸在翠绿的水泡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时,简韶残忍地想,她有什么样的立场问这样的话呢?如同飞鸟划过天空,没有人能真正地在他眼里栖居。 而他或许也没有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半晌,只是道:“我不会有事的。” 隋恕的话锋一转,“倒是你那边,近期或许有人会去拜访。” 简韶盯着蒲团上的穗子,“我会看好小祈,不让它随便跑掉的。” 她感到一道目光聚在她的头顶,仿佛能把她盯穿:“你觉得我会担心它么?” 空气发紧,简韶抓着穗子的指节有些发白。“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她指的实验室的事情,如果安全部门上门调查,无论是为了小祈还是自己,她都不会说的。 隋恕突然笑一声,僵硬地移开了目光。 两个人之间的气温似乎降了几度。 他一直都是知道的,小祈很喜欢她,无论是谁想暗中对她做点什么,它都绝对不会让她出事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难道不是么?不然他也不会在临走之前,将它送回她身边。 在它还在她的肚子里时,他便会故意握住她放在他脸上的手,引得它剧烈地翻动。他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你就这么喜欢它么?” 简韶的眼眶瞬间酸涩,她水漉的眼睛填满了他的视野根部,看起来有些茫然。 她总是这样子的人,好像很容易便能被伤害。但是她的敏感里总带着一种特殊的钝感,仿佛无论经历了多少次被刺痛的瞬间,永远都像第一次碰到那样,睁着迷茫而困惑的大眼睛,不安地无声询问着:怎么可以这样做呢?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呢? 她似乎永远也学不会熟练的精明。 泪水将她的身体清洗得透明而纯粹,他在这种悲哀的能力里看到了自己的脸,仿佛迷宫实验里的蚯蚓,在经受无数次电极的放电时,便会按照人类设计好的轨迹行走。 靠近一个人,是会感觉到对方心中的世界的。一个人表现出来的行为就是其心中秩序的对应。而她的世界像一只透明柔韧、有些理想化天真的泡泡,爱和悯然像空气一样成为非常容易的事情,里面甚至没有憎恨,最负面的也不过是轻轻地逃开。他没有生活在这种世界生活过,这样的世界让他困惑、奇怪、喜爱。 隋恕的目光沉沉,像漆黑而没有波澜的幽潭。 穗子在简韶的手心被攥得发湿,她低声解释:“我亏欠它太多。” 这样的反应在隋恕看来,是他的语气太过重了,而简韶的心却满是被珀尔修斯斩下首级的美杜莎。在雅典娜眼里,她犯了引诱波塞冬之罪。不知道她这样和自己的小孩乱伦的人又会被定为什么样的罪呢? 一只文件袋从帘子里递出来,简韶抬起头,听到隋恕说:“这里是给它做的身份证件。” 简韶接过文件袋,抽出里面的材料,上面写的两个人的关系是堂姐弟。 她的心里明了,他今天喊她过来,大概就是专程为了交给她这个的。简韶并不太清楚他那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她只是知道了,小祈会在她这里暂时地待下去。 “这段时间,就要麻烦你看管它了。一切需要,可以联系翟毅采买——” 简韶很快地打断了他:“这也是我的小孩,我会照顾好它的。” 隋恕看着她,目光如古井无波。 为了防止自己继续消沉下去,问出那些不该问的话,简韶起身,想要离开。 跪坐太久的小腿一阵发麻,一只手突然伸出,扶住了微晃的她。 简韶的眼睫仿佛触电般地颤抖,顺着手臂,她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庞。 穿堂的风微微掀起一些他的额发,露出他石岸般的眉弓与深邃的眼窝。 很久之前,她执着于在这里找到自己的身影。第一次在手术台时,她执着地盯着他的眼瞳,而第二次的她已经昏迷不醒了,再也没有力气睁开眼睑,看一看他从防护面罩里露出的眼。 简韶忽而感到了悲哀,直至这一刻,她都依然想问他一句:在他说终止妊娠的时候,是否想过一切努力都化为泡影?在他下决心要放弃往日种种时,是否有那么一丝毫的爱过她呢? 飞虫粘进石阶旁的水泡里,随着旋转的波纹变成深绿色的一个小点。 她漠然地想,多么可笑的女人啊。 他或许也不再记得那叁片夹在她本子里的花瓣,她偷偷做成了永生花,永远地保留在他送她的化妆盒最下面的隔层里。 就像他不会拉开那层化妆盒一样,她也没有再问这样幼稚的问题。 “小心些。”隋恕等待她的腿缓过最初的麻感,慢慢地松开了她的胳膊。 简韶垂着眼睛,不再看他:“谢谢……我先回去了,小祈还在家里。” 她转过身,向外走去。这个时候,隋恕忽而在身后问她:“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简韶的脚步停住,她想起来,其实是有的,关于怀孕的……问题。可是她要如何问他呢? 度过了最初的茫然,她陷入更大的茫然里。 男人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比如——那通电话。” “你听到了。”简韶呢喃。 “我听到了你的留言。”那一声抽泣。 隋恕道:“所以我希望和你见一面。” 简韶的目光顿了顿。 她盯着手里的文件,其实他完全可以让翟毅送过来的,或者直接邮寄。 简韶转过身,看到他还站在原地静静注视着她。“我没事的,”她说,“大概是按错了号码吧。” 她还是把事情瞒下来了。 简韶想了想,迂回地问:“小祈现在属于儿童期吗?” 隋恕看着她的眼睛:“理论上来讲,是这样的。” 简韶听出他言语里的范围,划定得极为谨慎。 “那它的性成熟期大概相当于人类的多少岁呢?”她问。 “动物的性成熟期是生殖器官发育完全,基本具备了正常的繁殖功能。不过人类的性成熟期包含得要更多,除了生理之外,还多了个体的性存在在社会化过程中的成熟。那么你将它视为动物还是人类呢?”隋恕没有立马回答她,而是反问她。 简韶被问的有些愣。在她的心中没有那么多的概念,更多的是“小孩”,简祈被她划分为人和动物交界处的模糊概念。 她的反应在隋恕的预料里,他笑了笑,道:“不过你也可以两者都不视为。你听说过灯塔水母吗?” “永生的水母?” “只是生殖的一种方式,它们会把自己转化成水滴一样的胞囊,然后转化为水螅群,最后再度成为和原成年水母一样dna的新水母。而q0113,你也可以将它大致视为这样通过转化细胞而不断更新自己的物种,而不完全是传统意义上哺乳动物的性交繁衍。” 简韶蹙眉,不过她还是抓到了重点:“所以它不能通过人类式的性交生殖,对吗?” 隋恕盯着她:“是的,它也从未有过任何后代。只要它灭绝了。它所代表的物种也会立马灭绝。” 听到这里,简韶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难怪昨夜她想清理精液,身体里什么都没有。 不过她的心底也随之泛起异样,它的射精活动是把自己弄进她的身体里,真的好奇怪……她算不算间接吃掉它了呢? 在简韶胡思乱想的时候,隋恕的手机震动了几声。屏幕上出现几条消息,一部分来自于庄纬,另一条则是一张图片,上面是马再甫的背影。 隋恕收起手机,对简韶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简韶愣了愣,下意识说:“不用的,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话音落下时,她看到对面的人用一双她看不懂情绪的眼瞳直直地凝视着她。或许其中流转的并不完全是受伤的情绪,而更为复杂、落索。 隋恕就这样看着她,用略低的声线对她说:“我并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他没有想过要害她。 “我不是这个意思……”简韶摇摇头,“你没有送我的义务,不必再为我费事了。” 隋恕的目光滑过她的眉骨、眼睑、鼻尖,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我从来没说过要和你分手——” 半晌,他微微叹息,言语很克制:“我只是不想让你再牵扯其中。” 简韶抬起头,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接。 阴云一层一层压在天边,她忽而感觉到悲伤从云隙里无可抑制地泄出来,为隋恕,也为自己。 他终于想要教会她保护自己,可是她却早已失去了置身事外的能力。 ﹉ 简韶的出租车驶过建平银行后,在报亭处买东西的马再甫也缓缓转过头,盯了简韶离开的方向许久。 他掀起眼皮,瞥了洋楼一眼,转过头买了一盒玉溪。 马再甫先用手揉捏了几下卷纸,使烟丝活跃起来,才将过滤嘴端趸于打火机之上。这是他思考的习惯,在一线工作时便形成了,直至今日依然没有什么改变。甚至抽的烟都是基层干警最爱抽的老玉溪。 他不禁暗自嘲讽了一会儿自己的不入流。他像极了这包廉价又老土的烟,只会闷声做事,又认死理。马再甫无意识地抚摸着腿上的旧伤,咂着烟丝的味道,像在品尝失败的滋味。如今的他已经尝遍心酸痛楚,只想最后再为自己办一件事情。 他偏过身子和算账的报亭老头闲聊:“老板,这小楼不错啊——几几年的房子?” 老头见怪不怪地往镜片上哈口热气:“得民国时期了,喏,挂着私人住宅的牌子。” “我看刚刚出来的主人年纪不大,是个小姑娘。” “哦,你说小韶啊,她是这家的相好的。去年年底左右吧……搬进来的,挺文静一个小姑娘,来我这儿买东西每回都喊我伯伯,可不像现在的小年轻,鼻子都长在天上,啧啧啧……” “哦,那挺不错嘛,”马再甫吹出一圈灰白的烟圈,“老板,来瓶白的。这姑娘是不是还有个孩子?” 老板从货架上取下白酒,“十八块五。是有个小孩,不过应该不是她的吧。” “哦?”马再甫追问,“怎么不是了?” 老板笑起来:“那孩子看着得有八九岁了,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哪儿来这么大的孩子。我是老了,可不是糊涂了。” 马再甫掐着烟,跟着笑:“也是。” 肃杀之冬,站不一会儿脚尖便好似结了冰。马再甫跺跺脚,试图回缓双脚的僵硬。 其实他之前从未将简韶一并列入怀疑对象的。简韶的履历太单调、平平无奇。这样的女孩扔进人海里,能瞬间抓出成百上千像到惊人的姑娘,所以一开始马再甫的追查重点从未扫到她一星半点。 直到他突然听到简韶暂时休学地消息,他破天荒地又翻了一遍她的档案。 八月底和隋恕相识,九月初确定关系,十二月同居,一月住院。四步简单的轨迹,马再甫看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他亲自去学校调了简韶在学校的档。简韶现有的gpa是3.6/4,而学校给出的延考、休学的理由是身体不适,马再甫立马联想到十二月份,不少医护人员频繁出入马南里。 但是这一切和他溯源的信息完全不同——过往二十年,简韶从未在医院留下过手术记录,更无未愈的旧疾。 马再甫几乎是第一时间想到了怀孕的可能。虽然简韶毫无怀孕的外观迹象。 不过他已经可以隐隐地确定,简韶和实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午夜梦回时,他甚至疯魔地感受到了被愚弄的愤怒。恶劣地想这是不是又是隋恕的把戏,找一个完全看不出特别的女人做挡箭牌,让他监视刘安娜、监听庄纬、跑了一大圈,才发现最容易的突破口其实就在眼前。 等他梦醒了便清醒了,他跑去跟上面打报告,请求对简韶全面监控。 “那可是他们家的祖宅。”领导敲打他。那里可不是像实验室一样随便可以搜查的。 “我知道。”马再甫用面皮扯出一个笑,他肯定地说:“会有人替我们试的。”他想起了那叁名“记者”,和他们背后的组织。 马再甫最后吸了一口闷烟,准备离开马南里。余光里,他感受到露台反折过一丝碧光,他停住了脚步。 男人从口袋里掏出镜子,背对着小楼慢条斯理地修剪胡茬。 镜子里的景象慢慢地变了——那里逐渐浮现出一双非人似兽的昳丽绿瞳,仿佛在海面窥得鲸鱼浮起唤气,马再甫的手腕微微颤抖了一下。 那道视线穿透了镜片,像穿过魆黑的隧道,直直刺进他的眼膜里。马再甫产生了一种错觉,它早就看到他了—— 或许是不眨眼的时间太长,也或许是受了某种刺激,他的瞳孔本能地缩了一下,眼睑渗出生理泪水。 等他恢复、急急忙忙调整特质镜的焦距时,他发现一切都变了,镜子里面空空荡荡。 马再甫猛地转身,急迫地眺向窗子。他看到横亘着繁复雕刻的窗台上空空荡荡,只有一只驱邪镇门的彩铜瑞兽摆在那里。 他确信刚刚是有一个人在窗台上的,他揉了揉眼,掏出了便携式望远镜。 庭院里的喷泉汩汩,折射出迷离的光斑,那只通体有着对比度极高的赭红、墨绿、明黄的瑞兽,仿佛恶作剧般大模大样地立着。 它有着一对琉璃做成的透绿眼珠,在马再甫的望远镜里留下一张嘲弄、轻蔑、似笑非笑的诡异面容。 训犬 2月1日,多云。 书记处召开了议事会,讨论司海齐访问结束及“清污”运动全面展开后中央的会议安排、文件安排和工作部署。 混改中涉及民生民情的,特别是农业方面的,隋正勋的笔杆子梁桐乡希望由目前正在试点地区的负责人来做汇报。此举的用意在于由地方领导亲自讲明试点中不合民情的问题,他们好顺势砍掉。 梁桐乡敢这么提就是因为最近老年人和庄稼人集体请愿一事已经传进在座大部分领导的耳朵里,不过事情真正办起来的时候有些变味,非试点地区的省厅级领导班子也被分批安排进来了,到党校学习混改的最新精神。 无论是“混改”,还是“清污”,目前可以参照的就只有会议文件、讲话、谈话,以及白新波死之前出的一份农业和养老方面的“试行”。没有任何正式的法规,中央也没有统一的定论。 于是在社科院的经济改革座谈会上,大部分受邀前往的地方领导都云云不知所云,发言时话说的非常笼统漂亮,看上去全都非常赞同改革推行到全国各个地区。 令梁桐乡意外的是,大部分学者竟都保持非一般的沉默,座席处弥漫着死一般的安静。这和研究室每天出的情况简报中所讲的学者们憋足了劲、整日发表“资本主义风气的尖端言论”完全不同。 他立马明白了简报里的言论不过是戴行沛为了在思想文化界展开清污运动绞尽脑汁搜集的舆论烟雾弹。 头顶的白灯晃在他的心头,令他的心脏仿若被一只无形大手紧紧勒住一般地心酸、痛楚。他们希望得到专家学者们的支持与声援,通过民主与知识的力量砍掉混改中不利于经济社会发展的那部分,却忘记了学者们拥有最敏捷智慧的大脑的同时,手脚也戴着权力的镣铐。 而戴行沛他们首选在文化界开展清污,无非是想让最明白的人闭上嘴,不明白的人才会跟着走。 梁桐乡盯着会议笔记,两片薄薄的唇瓣仿佛被胶水粘连,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与此同时的卫戍区,路国昌为庄纬等人专门在实验中心设置了一层办公区域。 上次实验的六支试剂全部成功,给了路国昌很大的激励,他希望将剩下六支立马投入使用,并且在未来打造一支力量、耐力、速度全方位强悍的特种小队,用于执行保卫任务与特殊行动。 他暗示庄纬,经费和安全都不是问题。刘安娜听着他野心勃勃地描述自己对于特种小队的构想,不动声色地嗤笑。 路国昌的想象力还是太过浅薄,还暂时停留在更快、更强、更壮上面。实际上,在力量、耐力、速度的稳定叁角形上,他们还迭加了嗅觉、听觉、视觉的新叁角形。 当人类只有396个嗅觉受体基因、偶蹄动物有一千多个时,他们早就将q0113的嗅觉受体基因排布至2600个。不仅如此,它还拥有两套气味甄别系统,除了能通过鼻子闻到几十米开外处的气味,更能像蛇一样用舌头收集空气颗粒、辨别气味。 所以简韶在它身边时,它总喜欢舔舔她的指头,咬咬她的头发。 它的舌头和鼻子能同时接收她的气息,如果说同样的动作人类感受到的刺激是基数1的话,它得到的愉快将放大几十倍。 因此,刘安娜一直坚持将简韶留下来,这样非常便于他们通过录像带反复检验q0113的实际测试结果。 “为什么不这样做呢?将他们放在一个房间,就像放进一个容器里——” 隋恕凝视着她:“可人不是容器里的实验品。” 刘安娜一时哑然。 路国昌在最前面带着他们参观新改装的实验室,刘安娜神游似地跟着他们走完了流程,然后在庄纬的房间里单独截住了他。 庄纬挑眉,扫视她拦在他身前的胳膊。 刘安娜冷冷一笑:“你们就准备拿这种粗制滥造的东西糊弄他?” 她看得出来,庄纬给路国昌的根本就不是完整的局部增强用的泰坦1型试剂,而更近似于一个低配版,除了让人变成一身腱子肉的力量者外,其他的功能都没有。 她尖酸地说:“他们可是维稳的主力。你们让他们徒手就能击倒一个人,正好让他们用在镇压抗议的老年人身上。” 庄纬的脸色顿时沉下去,“别这样,anna……” “我们为了什么?” “为了所有人能够不因阶层而有差别,得到同等的进化的权利。”庄纬看着她的眼睛。 刘安娜淡淡地笑一声,别开眼睛,“可是你们的行为让我无法看到这样的初衷。” 她抱紧了胳膊,低声喟叹,“六月份,就是新一届大选了……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 庄纬向她走近了一步:“是的,时间已经绝不多了,所以我们必须再要一张‘多数票’——” 刘安娜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惊愕地看着他。 庄纬的声音像低语的魔咒,萦绕在她的耳畔:“不是学者的民主意见,不是常委的个人选票。改革成功的国家都有一个强大的维稳器,这就是我们的‘多数票’。” 她终于明白隋恕放下了一个饵料,想要钓到什么样的人。 ﹉ 空气里泛着凉,简韶搭着一条羊毛披肩,趴在窗台上戳瑞兽玩。 昨天坐着隋恕的车回来,一路上她都十分沉默。熟悉的景色在窗外倒退,直至到达小楼。 “我下车了。”她低低说一句,推开了车门。刚准备下去,简韶听到隋恕在身后叫她:“等等。” 他递过来文件袋。 简韶接过:“抱歉,落下了。” 两个人在门口说话之际,简韶感到一道湿黏的视线隔空射在她的后背上,一会儿是灼热的,一会儿是失温的,每一寸肌肤都如芒在背。简韶忍不住转过身看去。 高高的窗台空无一人,只有一个不知道谁放上去的小摆件。 简韶照常和隋恕告别,怪异地回到屋子,小祈没有像往日一样扑上来,只有小小祈趴在她的枕头里睡得正香。 简韶的心里闷闷的,明明是它做了很坏的坏事,凭什么就能发脾气躲起来呢? 她揪起小小祈,发泄般地狠狠揉了揉它透明的身体。 它伸出一个喇叭似的小嘴巴,随着她揉捏的动作变成夸张的叁角形和一字形。 简韶用食指戳下去,指尖在触到胶体时瞬间陷得极深,整个指节都被软乎乎包起来。 “坏小小祈!” 它伸出触手,像小孩举着手——好耶。 “坏小小祈,坏小小祈……” 它什么都不懂,只是很开心地被她戳来戳去,咯咯咯地翻身,吐几个泡泡。 一整个下午,简韶要么整理自己的东西,要么专心和小小祈玩,丝毫没有寻找小祈的迹象。 她给小小祈洗澡,陪它晒太阳,把之前做的柔软小床送给它,还给它念故事书听。 小小祈晕晕乎乎,总是往她的身上蹭。 简韶把它抓起来,亲了亲它滑溜溜的脑袋:“站直,我就再亲你一下。” 它一听,立马挺得笔直。 简韶果真轻轻亲了它一下,小小祈的身体立马泛起桃花般的淡粉色。 “只有守规矩才能得到奖励,”她试着问,“你愿不愿意听我的话?” 小小祈使劲甩身子表示认同,不小心把自己拦腰甩成了两截,又爬呀爬重新变成一团。 简韶找了个毛线团丢出去,线团咕噜咕噜地一路滚到门边,小小祈无师自通地游走过去,用小触手和脑袋顶起线团,一跳一跳送回她的手中。 “宝宝真聪明,真乖!”简韶笑着夸它,伸手柔柔地抚摸它。 小小祈很得意,开心地被她呼噜身体。 “亲吻、拥抱等等都是亲密行为,人类的亲密行为只有关系达到一定程度才能对彼此做。就像你乖乖的,就能兑换一个摸摸。有了十个摸摸,就说明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了,才可以兑换抱抱。收集好多好多个抱抱,才能兑一个奖励的亲亲,就像刚才一样。”预热差不多了,简韶有板有眼地说。 小小祈不懂人类社会的规矩,但是觉得简韶和它最好了,一定不会骗它。它试图用自己仅有的一点小脑瓜算清楚这个十进制问题,不过算了半天,它只弄懂了摸摸、抱抱、亲亲,超级开心! 所以它挥舞着小触手答应了。 “如果没有收集全就兑换,就会被惩罚,”简韶接着说,“倒扣五个摸摸和一个抱抱。” 小小祈抗议地摇手。 “那好吧,那就扣一个抱抱和五个摸摸。”简韶改口。 小小祈想了一会儿,觉得变划算了,又挥舞着触手同意了。 简韶拿出小碗,这一次,她没有再逼着它学习用勺子了,她只是给它加满鲜牛奶,看着它开开心心地舔来舔去。 人类喜欢用勺子筷子叉子,小狗却只喜欢舔舐。她想她之前教它的方法都错了,跟它讲男孩和女孩的区别,告诉它不可以随便舔人、咬人,实际上它都没法理解。把它当成小狗狗一样对待,一切就很好教了。 简韶似乎逐渐摸到了和它这种生物体相处的窍门。 晚饭后,简韶和它玩了一会儿兑换游戏,便去浴室洗澡。出来时,还没来得及开走廊的壁灯,小腿便撞到了一团暖烘烘的小东西。 简韶下意识惊呼,往后退了几步。 稀淡的月光映在窗棂上,那个蜷缩在墙角的小团子动了动。它似乎蜷缩在这里很久了,裹着一块皱巴巴的毛毯,碎发乱乱地搭在额前,像被人遗弃了。 听到她的声音,简祈从臂弯里仰起脸,露出一圈泛着红的湿润绿瞳,看上去可怜兮兮。 简韶的心微微动了动,蹲下身子:“回来了吗?” 它的嘴唇嗫嚅一下,脆生生的脸上还挂着一颗泪,“在这……一直……” 它一直在房子里,从她惊恐地给隋恕打电话,到在楼下和隋恕说话,再到和小小祈玩,一直不找它。 它刚开始好生气,又好受伤,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讨厌它进入她的体内,她明明那么舒服。 简祈躲在柜子,等她把它找回去。但是她一直没找,所以它想,只要她喊它一声,它就出来了,可是她还是没喊。 它悄悄爬到天花板上,看到她对小小祈那么好,直接气得掉了眼泪。它反复想着,她一点都不喜欢它,一点一点都不喜欢它,然后躲在了毯子下面,等在她必经之路的走廊上。 如果她踩到它,它就坐起来呜呜哭。看到它这么可怜,她就一定不会把它丢掉吧? 简韶伸出手帮它拨了拨凌乱的碎发,露出敞亮的额头和浓密的眉毛。它的肌肤像一块顺滑的冰,光洁、明净,五官也更似一汪海水,带着阴柔昳丽之美。 趁着她出神的时候,它悄悄地将自己的脸挪进她的掌心,慢慢蹭一下。 简韶挠挠它的下巴,它圆润的瞳仁微微眯起,像是很舒服的样子。 简韶把对小小祈说的话对着它重复了一遍,还不等她讲完,它便答应了,生怕她丢掉它。 简韶看着它水草绿的大眼睛,闪烁着幽幽的光,乖巧又可怜。她的心不由地软下来,觉得小孩犯错虽然坏坏的,但是还是可爱的、笨笨的、让人心软的小孩。 小孩犯错是偶尔的,一时糊涂做坏事了,以后肯定不会做了,简韶想。 看到她似乎不会丢掉它了,小祈叽里咕噜,比划着跟她提要求。 “洗澡、晒太阳、讲故事、做小床?”简韶意识到她给自己挖了不少坑。 它重重点头。 小小祈有过的,它也好想好想要。 乖小孩 小祈乖乖地趴在躺椅上,看着简韶翻出玻璃台灯,插在插座上。台灯的底座是铁艺的,紫藤与虎刺梅纹案交织着爬满拱形灯罩。 它把脑袋悄悄探进灯罩下,柔光洒向面中之时,垂拢的一小圈水滴状的水晶流苏也扫在它的眼睑根部,像是睫毛下一滴晶莹的泪痣,顾盼生辉。 “晒太阳啦!”简韶拨弄着流苏坠子,叮当叮当作响。它的脸被这轻柔的扫弄挠得痒极了,来不及躲开,睫毛一闪一合间,她的脸也在水晶珠子里有了蝴蝶光,变得梦幻而迷离。 简祈有些舍不得闭眼。它好喜欢从这个角度看她。 它不喜欢变得很大很大,那样会俯视她。它喜欢蹲在她的脚边、趴在她的床边,或者像现在这样,躲在流苏的半遮半掩下,带一点点敬仰、儒慕,满心欢喜、全心全意地热爱着她。 要每天祈祷,就像接受赐福一样,等待她放下手,轻轻点点它的额头。爱就是因为爱的本身而感到喜悦,像等待太阳升起来一般期待着她赋予的一切。 简韶伏在桌子边,撑着头看彩色玻璃灯罩流露出颇具上世纪复古风情的暗彩调光晕,调侃道:“你看,这个太阳还是彩色的呢。” 她学着它的样子把耳朵贴在桌面,和它面对面。灯泡的直射让她的瞳孔不由地眯了眯:“啊……这个太阳太亮太亮了,我要融化了……” “融化!”它模仿着她的嘴型,嘴巴鼓得圆圆的,发出一个词组。 简韶的胸膛前后振动起来,鼻子和嘴角笑出了浅浅的笑纹:“小动物好像只能看到几种颜色,你呢?” “你呢!”它盯着她的口型,大声地重复。 简韶忍俊不禁,原来小孩只会复述最后两个字。 她立马说:“小祈是笨蛋。” “笨蛋!” 简韶笑的捂住肚子,“小祈是坏蛋。” “坏蛋!” 整张桌子都因为她的笑声而晃动起来,这种声音与触感随着木桌一路传导到它的耳骨上,像规律的按摩。它的耳朵动了动,试图趁机蹭进她的怀里。 简韶推它一把,继续笑。 被推回来了,它也不生气,又探一点点头,发出“啊”的一声。 它闭上嘴巴,等待声波像撞圈圈一样撞上她的笑声,然后带着她的喜悦撞进它的身体里。它喜欢这样的声波弧,所以它也喜欢让她一直笑。 简韶笑累了,又想起之前的问题:“那你到底能看到几种颜色呢?” 简祈从灯罩里爬出来,认真地举起两根食指。 “两种?” 它摇摇头。 “十一种?”简韶惊讶。 她以前看过科普,有些鸟类的感光细胞和人类不同,能看到四原色以及十一种由四原色组成的组合色。 简韶凑近端详它绿宝石一样的眼珠子,“那我是什么颜色的呢?” 过近的距离,让她的鼻息软软地扫在它的鼻尖上。 在它的感光细胞将她的成像完整地投射在视网膜前,嗅粘膜就已经感受到她的粒子,又将她的讯息传达给敏感的鼓室和无处不在的听毛。 或许曾经是海洋生物的缘故,大部分时候,它的听觉都比视觉好的多。失去了水这个传导体后,它不能单纯靠声呐来定位,不过它发现成为人之后多了两只敏锐的小耳朵,皮肤表层还有细细的、肉眼难辨的小绒毛。啊……不会变成草蛉和夜蛾了吧…… 不过多了一层听毛后就像多了一层听觉皮肤,每一层声波撞过来,都像亲昵地爱抚。 它的嘴巴一张一合,吃一点她的味道:“颜色……甜的!” “甜的颜色吗?”得到答案的简韶哭笑不得。 但是小孩的感觉和认知总有小孩的道理,比如它又叽里咕噜地说阴天是苦瓜粉不好吃,灯光脆生生的,肯定很好咬。 再比如她的头发软软的香香的,很像它缠着睡觉的海草,她的眼泪就是玻璃的味道,但是没有关系,它也会珍惜地吃掉。 简韶听着它连比带划地说着奇怪的话语,只觉得它眼里的世界很有趣、很好吃,又有些道理。 别人看世界就是单纯地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鼻子闻,但是它的世界是立体的,视觉、听觉、嗅觉、温度图等几个感觉膜连在一起,建构了一个共感的宇宙。 她像钻进迷宫世界的探秘者,只觉得哪里都是新奇的。 不过现在她只觉得好玩,她并不知道的是,恰恰是这些技能在漆黑的夜晚悄无声息地保护了她。 在月亮被层层遮掩在黑云之后,两支训练有素的叁人编制行动小组秘密潜入了洋楼。 上次由gustave金负责实施的窃取计划的失败使得他们的老板倍感憋屈。助手提议再派俞霞做说客,在安全局发难的关头为庄纬等人提供政治庇护,挖走部分核心成员,但是被老板否定了。军方的严密保护让实验数据变成了机关枪,如果他们不想被扫成筛子就不能轻举妄动。 不过他们很快将目光投向了实验的成品——很明显,它的身边只有一个毫无战斗力的简韶。 夜色笼罩在寂清的街道,偶有几个下夜班的工人骑着自行车路过。简韶裹着被子,睡得很香,小小祈躺在她做的小床里,用一张纸巾当被子,也呼呼大睡。 不过在睡梦中,它敏感的表皮还是捕捉到了讨厌的陌生气息。 它翻个身,探起一个小触手,接受外界的热感信息。透过墙壁,侵入者的位置通过热感图反馈给它,不过好像还有别的东西—— 小小祈弹起来,本体居然早就醒了,盘亘在屋顶,像一条的蛰伏的毒蛇。 黑暗里,小小祈一蹦一蹦跳到简韶的枕头边,堵住她的耳朵,依偎着她躺下。 一墙之隔的地方,两支小队兵分两路,向着简韶的房间包抄而来。 他们身着尼龙面料的便衣夹克,下身是一条介于运动裤和bdu军规裤之间的棕黑色战术裤,携带有微型枪械与麻醉药剂,目标是将q0113和简韶全部带走。这次来,他们还随身携带了以麦角酸二乙基酰胺为主要成分的致幻吐实剂,一旦找不到q0113,他们便会用这个让简韶精神错乱,全部交代。 走廊的两端,两支小组悄无声息地向简韶所在的房间汇合。月光被挡在窗帘之外,偌大的楼内只有落地钟摇摆着。 为首的男人停住,打了个手势,后面的队友会意,匍匐向前。 就在他踏出去还没有几步时,忽而脚下一滑,重心不稳,身体倾斜着倒向窗边。索性厚重的落地窗帘阻挡了他的坠落,男人眼疾手快地抓住帘布,不过身体的惯性还是让他撞开了窗子,冷风灌进脖子,冻得他打了个寒颤。 f**k!队长不由为他的蠢笨做了个无语的口型,不过当他低下头时,发现地面泛着不寻常的暗光——怎么有水…… 他拉开保险栓,握紧了枪,打了原地待命的手势。下一刻,不知哪里炸开了水流,冰寒的水柱射出,冲向几个人的脚下。 男人躲闪之时,余光不经意地看到天花板上一闪而过幽幽的碧光,似乎是动物的眼睛,在深夜发出摄人的暗光。可是当他眨眼,一切又不见了。 有人从喉咙里发出抑制不住地痛泣,水流接触到的尼龙面料全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蚀着,肌肉腐烂,露出森森白骨。 jump!男人带头扒住了扶栏,利用手臂和脚的力量挂在了栏杆之上。 他惊悚地注意到,那些腐蚀的水流经过的地方,地板居然没有变化。 而水流比它想象得更敏捷、迅速,一只透明的触手从水中聚合而起,缠住了他的脚踝。还不等他拔枪,脚趾便被暴力地生撕而下。 锥心的疼痛让他咬破了嘴唇才没有喊出声来。这一瞬间他会以为这个怪物是故意的,故意撕扯他被老板砍断过的脚趾。但是它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怪物水流没有吞噬他的脚趾,甚至安静了下来。就在他们费劲地辗转到安全之处时,发现墙上的镜面里映着一个黑影。回过头,嗜人的黏液冲他们张开了大口—— 他们彻底疯掉了。 无论跑到厕所、客房、书房、花房,它都会从各种地方冒出来,永远比他们快半步,不紧不慢。队长意识到,它在慢慢消耗他们的体力,像戏耍蚂蚱。 最后,他们被迫喝下了麦角酸二乙基酰胺,被q0113嫌弃地从小窗推了出去,严严实实上了窗锁。 触手祈蠕动着,淌进简韶的房间,她睡得正香。它慢慢靠上她的床,看了看她睡颜。在碰到简韶时,它重新变成了无害的水晶胶,柔柔地沾湿她的裙摆。 透明的家伙从水波里爬上来,拍飞小小祈,伸出触手摸了摸她的脸,然后整只乖顺地贴到她的肚脐上,重新变成了最温驯、最听话的小孩。 经验谈pö18.𝒶si𝒶 遍体鳞伤的侵入者沿着窗子坠下去,砸进花园的草坪里,发出接二连三沉闷的落地声。 洋楼对面的窗口,翟毅从落地式夜视望远镜前挪开眼睛,左手拉开小腹处的抽屉,在一联排各色型号的手机中取出老式的诺基亚。 开机后,他熟练地单手拨了隋恕的号码,另一只手将烟蒂插进堆满积灰的烟灰缸里。 电话很快接通。听了他的汇报后,对面给予答复:“贾科长新完成的审讯仪一定很需要测试实用性。”翟毅会意,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一辆低调的黑色公车便驶入了马南里,几名便衣从后车门跳下,将昏迷不醒的几人拖上了车厢。逅續傽櫛請捯30mč.č𝖔m閱dμ 翟毅拆开手机壳拔出电话卡,慢慢地收起了望远设备。 翌日,天朗气舒。贾彪眉头紧蹙地从审讯室出来,便见下属梁爽快步走来,带起一阵风:“科长,铁头马到了……” 话音未落,掷地有声的皮鞋音磕嗒磕嗒的由远及近,马再甫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走廊的拐角,那只标志性的鹰钩鼻定定地对上贾彪僵挺的目光。他的嘴巴慢慢地裂开一个伤疤似的笑容,随后徐步上前,伸出宽大的手掌,“好久不见,贾科长。” 贾彪疑心他的话外音在说“假”科长,不过这也无从考证,他客套地寒暄,迎上前与马再甫重重地握手:“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今天怎么有空回来看看?” 马再甫没有理会他的话里藏刀,径自掏出局长的批示,目光则越过贾彪的肩头落向审讯室。 贾彪没有立马接,只是目不转睛地说:“我们十三局最新一代的审讯仪已经进入测试阶段了,就不劳您再费事了。” 马再甫碰了个软钉子,嗤笑一声,将局长的批示迭成四方块,拉开皮衣塞进内口袋里。他一向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拍了拍贾彪的肩膀,直截了当地说:“我要是想抢功,整个局里谁能不欠我点什么?” 他的话讲的很不客气,贾彪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马再甫直言道:“你是从体育系统空降来的,和其他‘空降兵’不同,你和我老马一样,都是弯肠子的人,都是想做实事的人。不过你也看到了,做工作还是得分清主次,不要像我老马一样,总是舍近求远、锱铢必较。” 贾彪心下犹疑他的态度,嘴上却极为虚心:“马兄可否赐教?” 马再甫微微一笑:“比如,与其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审问这几个硬骨头身上,不如把重点放在接下来的‘清污’运动上。” 贾彪沉吟,一时未立马应答。 “工作不在多在精,要以全局为导向才能做出实绩。下一步的工作方向,就是我们国家即将在社会各领域开展的清污运动。首要也是重中之重,便是清除思想文化界的魑魅魍魉。” “看来马兄工作这些年颇有心得。” 马再甫笑道:“过誉了,我的工作经验总结起来无非十二个字:逐个击破、杀鸡儆猴、协调合作。” “哦?” “比如这思想文化界,这样的说法就太大,审讯室也关不了这么多人,所以我们可用前两招,逐个击破、杀鸡儆猴。思想文化界的魑魅魍魉不过这么几种:第一类,高校、报社、研究院等思想异化的高知分子;第二类,受西式文化荼毒的青年学生;第三类,鼓吹西式价值观的网络公知;第四类,躲在文学、艺术作品后的精神公知;第五类,在微信群等通讯软件上传播不良思想的退休人员,以老三届、退休的公职人员为主。” 贾彪若有所思。 马再甫接着道:“这些魑魅魍魉无非都是一群玩弄文字笔法的人,他们的特点是躲在文章的后面放暗箭。针对第一类人,除了严格出版物审查外,采取集体思想教育与单独对谈结合的方式亦可以帮助他们进行思想改造。不过根据我网络安全部门的同事们的经验来讲,有过海外经历的更应该重点监控。所以,如果想从源头上解决问题,就应该从录取的环节就收紧口子,这需要高校和其他部门的配合。不过,这并不代表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马再甫目露欣慰:“你看,这些年网络平台不也正逐步地将海外硕一并地视为水硕了吗?” “马兄格局高。”贾彪道。 “针对被荼毒的青年学生,我们不能一昧用强,要软硬结合。学生们有什么过错呢?我们也都是青年,知道青年人最热心、热血、善良、单纯,最容易被他们的老师煽动、被不法分子利用,”马再甫流露出同情,“思想站位要高,这是避免学生们被西化的最好途径,比如大幅度上调思想教育课的比例和学分、每学期硬性开展各种各样的思政活动、比赛,与奖学金、保研考研、考公挂钩,及硬性规定学生下基层实践劳动等等。” 男人轻轻叹息:“不过这些并不是我们可以做到的,我们能做的,就是为学生们打好外围战——例如,学生们手里那些出于对花花世界好奇而下载的vpn,我们是不是可以帮助他们删掉?反诈的电话能不能打到他们那里、普及这是违法行为?我们能否与公安部门联合,在地铁、火车站等学生密集区突击检查手机,帮助他们卸载不良软件?这些都需要协调与合作,合理分配好人力、物力和财力,才能形成跨部门、跨领域的合力,真正把事情办的漂亮。所以第三招——协调合作,也是极为重要的。” “马兄所言极是。” “至于第三类、第四类、第五类——”马再甫的眼睛划过几丝轻蔑,“我们先进的追踪系统能够精确地定位到他们的所在地与言论,该封禁的微信群要封掉,再抓几个典型——” 说完这些貌似推心置腹的话后,二人寒暄几句,马再甫便按照局长的批示进入审讯室开始审讯了。 他的审讯技巧是极为高超的,从不跟犯人急眼、红脸,精力充沛,甚至能做到十多个小时的高密度提审而逻辑不乱。 灯管扫下赤条条的白光,贾彪站在审讯室的门口,注视着玻璃内的身影。 马再甫的话压在他的心头,仿佛一块巨大的磐石,他久久难以迈动离开的步子。 ﹉ 清晨的光洒在枕畔时,简韶还沉浸在无边的梦境里。 这一夜她睡得很沉,丝毫没有注意到楼里不寻常的动静。两次上手术台后,她总觉得自己更嗜睡了些。大抵犯困总有各形各色的理由,春困秋乏,总能找到合适的借口。 只有在开窗痛风时,她才瞥到灌木丛东倒西歪。 “奇怪……昨夜刮了这么大的风吗?” 她完全没有往入室行凶的方面想,毕竟这里也不是伦敦唐人街亦或是巴塞罗那,完全不担心有飞车党当街犯案。 拉开门,一个东西顺着房门的方向倒了过来,居然是倚着门睡觉的小祈。 简韶赶紧把它从地上抱起来。 手臂使了力道,方发觉它的身量变重了好多。借着从玻璃渗进来的乳白色的日光,简韶细细地打量它的身体:手背上的骨骼更加明显,小腿增长了几分,从裤脚下露出一圈白皙的脚踝来。 之前买的衣服又短了。 “aa~” 看到简韶在打量它,简祈仰起头乖乖地叫了一声。它有的时候会很好地发出mua、ma、mo的音节,但是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就忘记发m的音,只能aa~a一声。 发现简韶没能顺利地把它抱起来搂紧怀里,它不由地有些焦虑,围着她转,希望她重新把它举起来。 不过小孩总是看着小,实际上是个小肉墩。简韶废了些力道,只能把它拖举起一点。 “好了好了,”简韶安慰它,“你马上就是大孩子了,等10岁之后,会加速窜个儿,到时候就是大高个了。” “了!” 简韶撸一把它的头,笑道:“大高个了还不会说话呢。”说着,她找来一些书,想要好好教小祈发音和认字。 第一本是童话书,她记得自己小时候用的也是这一版。摸着纸页,简韶不禁有些怀念童年时代。 那个时候她坚信长大了就会变成可以随便买奶糖的大人,世界会越来越好。她时常躲在下雨天的停车棚里疯玩,躺在操场上想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三十年之后,不过上了中学后她就只会想中考后和高考后。如今,她便只能想想今天、明天了。 有的时候她也会想过去的事情,过去看过的电视剧、电影,不过到网上搜一搜,已经许多都看不到了。 惆怅着,简韶还是指着故事书上的字,挨个教小祈读。 小东西学习能力很快,虽然只喜欢学她念出来的东西。 简韶扶额,但是还是去厨房取一些果饮奖励它。在路过走廊时,她忽而瞧见一个奇怪的东西。 简韶走过去,看到墙角倒竖着一截血迹方干的断趾。 电话铃在屋内突兀地响起,简韶一悸,如梦方醒。 回学校𝔪ī𝔮īngщц.č𝔬𝔪 谁都可能给她打这一通电话,但是简韶没有想到,另一头的声音居然是唐宁。 一时间,简韶的注意力有些分散。 她已经太久没有听到唐宁的声音了,亦或是和学生有关的其他东西。那些做不完的表格、刷不完的网课,各种打卡、签到,全都恍如隔世。 最后一次听到唐宁的消息,还是刚出院时,宋上云打过来的问候电话。銗續章擳請椡ñ𝔦hoñg𝖌e.𝔠oⓜ閲讀 “吴娉学妹指责唐宁表面上装成是你的朋友,实则连通问候病情的电话都懒得打。” 算起来,她们的微信聊天记录似乎也停留在了年前。不是“刚刚”、“59分钟前”,而是12月的某日,或许就是美好的初雪落下来的那天。 “喂?是简韶么……”微弱、犹疑的女声飘进她的耳膜里。其实唐宁是一个干练、爽快的女孩子,也从来不会用这种没有中气的声音和她讲话。 简韶瞟一眼那半截手指,转身回了房间,一边拉过椅子坐下来,一边翻动日历,“是我,没有换号。” 一个学校每个月有什么工作重点,会办什么事,每年都是大差不差的。简韶看了看这个特殊的节点,大概猜到她想说什么事情。 “我刚从宿舍里出来,现在在安全通道里。” 唐宁站在窗边,看着玻璃上映出自己模糊的轮廓。楼下依偎而过几对情侣,站在女生宿舍门口恋恋不舍地亲昵私语。 她拉紧卫衣的带子,低头盯着预推免打分单,犹豫着该如何跟简韶解释来龙去脉。 按照惯例,学院每年会有一个固定的保外校研的名额,偶尔也会多一个保本校的名额,书记非常“重视”。 在她一入学,刚进学生会时,便听到了上岸学姐的暗示:院里会全力托举这名保外校的学生冲刺名校。 一般推免预报名是在大四上学期9月初开始,报名门槛是至少两年的一等奖学金,最后按照学业成绩、社会服务、评奖评优、科研水平、竞赛创业五个纬度进行排名。其中第一项占比最重,且最后计算时不含全院任选课。 大四没课,大三下学期只有为数不多的几门为了方便留学刷gpa的学生而开的全院任选,所以大概在大三上、下学期的分界线——也就是现在,学院便开始物色“潜力股”了。整个大三下学期,院里会全方位帮潜力生冲考研夏令营,培训、做项目、带论文……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唐宁对这个珍贵的名额是十拿九稳的,她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直到这次摸底打分,拿到结果时,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第一位是刘熙婉,比她高0.2分,第三名是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乐雨萱,比她低0.7分。 但是不巧的是,她们这一级只有一个保研名额。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指尖已经抖得不成模样。唐宁躲在厕所的隔间,咬着嘴唇一行一行地核对着打分清单。外面传来低年级学生的欢声笑语,在她耳朵里也全部模糊成了一阵阵气血翻涌的耳鸣。 刘熙婉的成绩比她低不少,社会服务、评奖评优两个人不相上下。竞赛创业那一栏,因为每次比赛刘熙婉都跟着她组队,所以两个人最终加分又差不多。 唯独一栏,刘熙婉直接将她甩到了身后,那就是科研加分里——她居然有两篇一作论文。可是唐宁知道的,她从来没有独立做过项目,也绝没有发一作的能力。 公布分数明细的那天晚上,两个人似乎还像往日那样回到寝室,互相打招呼,各自回到床上玩手机。 借着屏幕的反光,唐宁感到刘熙婉在偷偷瞥她。当她抬头看过去时,刘熙婉便飞快地挪开了目光。 黑色的屏幕里留下一道僵硬的侧脸,霎时间,唐宁的脑海中冒出两个字,透过她枪口一般的瞳孔直直地射到那截漆黑的侧影上—— 小偷。 一个想法一旦落下种子,就会立马生根发芽,成为挥之不去的梦魇。寝室熄灯后,唐宁像躺在棺材似的冰窖里,难耐寒凉。她蜷缩在被子里掏出手机,偷偷查了刘熙婉加分的那两篇论文,都是注意力经济理论视域下传媒领域的论文。 一作刘熙婉,二作刘祖诚,三作周志超。 本科生,大学教授,硕士研究生。 唐宁突然疯笑起来,她没有出声,只是用身体的抽搐代替了笑声。床体剧烈地晃起来,过一会儿,便渐渐地歇了声响,因为其他室友还要睡觉。 刘熙婉跟她讲过,她有一个在传媒类大学做教授的小叔。两个人一起去买年货的那天,刘熙婉还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说:“我叔叔在大学当教授,他说今年农业农村部、发改委、教育部等九个部门会出台新的方案,号召大学生、企业家自觉回乡建设,同时鼓励退休的干部、老师等等回乡定居。” 唐宁冷漠地想,是啊,真是一语成箴,这次该回乡的真的就变成自己了。 深黑的夜里,她几乎把二十多年的人生全部摊开在月光下重新捋了一遍。一碗豆浆一块钱,一箱紫米面包11.8,半份米、半份西红柿炒鸡蛋三块五,但是只有五块肉的肉菜就要八块。她一个月吃不到四百块,学费是四千四每学年。她下面有一个弟弟,她一无所有。 最后,她想到了举报。 第二天,阳光重新照在了她的脸上,崭新、明亮、熠熠生辉。多么紧要的城市,多么次要的她,但是晨光依然让她感觉到了辜负与被辜负。她也不过只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变得这样闪耀。 唐宁最终还是没有迈过心中的那道坎。她掏出手机,打了一个尘封已久的电话:“我想考研,再为自己搏一把。阿韶,你能不能帮帮我,我想从下学期开始离开学校,全力备考。” 她无法和刘熙婉再住在同个屋檐下,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在学校的任何加分上了。 听到她的来意,简韶没有吃惊。她知道唐宁一直是想冲名校的。“你保研的原目标是平大吗?”简韶突然开口问。 唐宁愣了愣,低低应声,“是的……” 简韶一直不太清楚她具体的规划,唐宁很少同她谈自己的未来,不知她是否与刘熙婉一遍遍描摹自己的梦想,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她分神想,平大研究生的名额大部分给了本校的保研生,开放给外校生考的属实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唐宁冲刺这样的学校,还失去了保研的资格,恐怕是难上加难。 就在分神的中途,脚边传来微小的力道。简韶低头,发现小祈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倚着她的腿玩手指。 或许是吃准了她在打电话,不会出声赶它走。它又钻进她的两腿之间,抬起一点点眼睛,用发顶蹭蹭她。 简韶扒拉它的脑袋,想让它一边玩去。但是它似乎理解为她在陪它做游戏,很开心地围着她打转。 长久的沉默让另一边的唐宁以为简韶并不愿意帮忙。她失落地想,是了,其实简韶也没有什么帮她的必要。 那天宋上云给安全通道给简韶打电话,其实她就在底下一层安静地默背考研单词。 等宋上云打完电话,把吴娉和她们的冲突完整地讲给简韶,闲庭信步地走下楼梯,才发现台阶上不知何时坐上了一个她。 宋上云知道,她什么都听见了。 “她还好吗?”唐宁主动打破了僵硬的沉默。 宋上云十分尴尬,只是道:“还好。” 唐宁别过眼,有些疲惫,“我并不是像吴娉指责的那样,踩高捧低,不在意她这个朋友。” 宋上云安静地听着。 “我只是有了更志同道合的朋友,”唐宁陈述着一个事实,“没有谁必须和谁捆绑,也没有谁必须对谁的选择负责。有人和我的人生规划更相似,我们越走越近,是很正常的。” 她像极力为自己辩解。 宋上云见唐宁并没有追责她把一切告诉简韶,顿时松了口气。 唐宁看得出来,宋上云也同样不在意别人如何编排简韶,她只是想打好关系。 两个人各怀心思,在绿灯闪烁的安全出口分手。 不过这样的经过唐宁也不准备跟简韶讲了,何必再说呢?或许正如她自己所讲的,没有谁必须对谁的选择负责,不再志同道合时,就像溪流遇到分叉口,自然而然地分道扬镳。 另一边,简韶还在摆弄小祈。 用手拨弄它,它不愿意安分地走掉。用腿推它,它就干脆耍赖似地倒在地上了,还要睁着绿眼睛看着她,似乎在控诉她把它推倒了。 她和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对视,看到自己的倒影也是同样的澄静、平整。她慢慢地将那些一起熬夜做表格、相伴解锁城市打卡点的回忆散在空气里,感受着它们飞得很远、很远。 其实,她对谁都不怨恨。 简韶顺一把小祈的毛,当软乎乎的触感温热在掌心时,她的心也回到了最真实的日常点滴中,逐渐变得平静。简韶对着手机说:“今天我回一趟学校,找一下高主任。” 唐宁微愕。 “不过不一定能办成,高主任也可能让你直接下学期外宿,我会尽量让他给你批从这学期开始的通勤单。” 唐宁有些百感交集,她反复地感谢简韶,简韶只是笑:“谢我做什么?之前我被谣言中伤,不也是你帮我找的导员?” 两个人不免都笑起来。 气氛热络,二人寒暄了几句。 电话挂断后,简韶将简祈放在腿上,揽着它坐在窗边,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它凑到她耳边,睫毛眨巴,像小扇子在扇动,“不去!不喜欢!a!” “不喜欢的话就不去。”也只有简韶能听懂它在讲什么。 她笑它:“你真的得好好学语言了。我没有不想去,只是怕高主任——唔,也就是帮我办理走读的主任那边不好办。” 毕竟和高主任有关系的是隋恕和邵文津,并不是她。办事总是要欠人情的。 小祈看着她,要求和她同去,简韶和它对视片刻,想起那截断指。她无奈地拍拍它的小脑袋:“好吧,好吧。不过在外面,要喊我姐姐,姐——姐。” “姐,jie……”它认真地模仿了一遍,似乎很新奇。简韶回去换衣服,它就蹲在门口,反复喊着玩:jie……e……姐姐! 下楼梯的时候也在喊,出门的时候也没停。简韶头疼,看它的样子,似乎把这个当成了她的小名。 主干道一如既往堵得水泄不通,司机打着转盘走了一条老胡同。道路两旁种着灰褐皮的津白蜡,二十多米的纵裂之上,暗金色的叶丛合抱出一条白茫茫的天路。 简韶坐在后排有些晕,微眯起眼,后视镜里,小祈在看她,两个人的目光在镜中交汇。 车辆俯冲下小道,天路和树丛都在头顶上升。 简韶侧眸,看到简祈乖乖地坐在她身畔,戴着猫耳帽子和口罩,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它对窗外好像也没什么兴趣,一路上也没有四处张望。 “不喜欢这里吗?”简韶问它。 简祈眨眨眼,飞快地否认:“没有!”仿佛怕她误会,他又笨拙地解释:“知道,很早。”简祈指了指她的肚子,“it,it.” 司机狐疑地扫了后视镜一眼,看到它绿色的眼膜,又收回视线,估计是位混血华人。 简韶松口气,给它纠正句子,“很早就知道。” 简祈跟着模仿:“很早就知道。”口罩下的小脸一动一动,像个仓鼠。 简韶扫一眼出租司机,凑在它耳边,指着自己的腹部,隐晦地问:“在这里面,怎么能看到?” 距离骤然拉近里,她的发帘落在简祈的肩上。它靠近些许,悄悄吸了口,她本身的气息之上有淡淡的面霜的味道,这让它有些不满足。 小祈含糊地嘟囔:“#*@?%^……” “嗯?”简韶没听明白。 它埋在她怀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仰望着她“你喜欢——”简祈想了想,试图找出一个词描述看到的景象,“温暖,漂亮的。” “不喜欢,就是,黑的。”它干脆地用黑描述一切不好的事物。 简韶哭笑不得,小孩又开始讲一些小孩国语言了。刚要跟它说话,便听前座的司机低低骂了一句:“操,又堵了。” 只见不远处的路口,正好是一所专科院校,几十名退休老教师每人带着一个马扎,在校门口静坐示威。 胡同路本就狭窄,这下子过往的车辆也不敢造次,全都小心翼翼,绕开静坐的老人,贴着树开过去。一群保安在其间挨个劝说,最后无法,拨打了城管的电话。 “师傅,这是怎么了?”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一眼她体面的装束,熟练地摸出烟,准备边抽边唠:“你还不知道吧?这——” “抱歉师傅,请不要抽烟。” “不好意思,”他将烟支塞回口袋,“我二伯就是这个学校的,都快过年了,不仅没有奖金,还要降退休教师的工资。” “高校也要降吗?”简韶有几分吃惊。 “降,都降,养老金降了,退休工资也要降。我二伯伯今年75了,一个月原本有8500,现在说要降到4000,让昨天统一回学校签字。我伯伯当然不去了——不过,喝!都没用!签不签名,都按4000发。” 窗外,老教师们紧抿着嘴唇,拒绝保安递过来的水。突然,一个小伙子哭出声来:“您起码还有4000块,您要是不离开的话,我这2000块的工作也保不住了啊……” 老人怔怔看着他的眼泪,半晌,站起身子、收起马扎,转身消失在了寒风中。 简韶转过头,不再看窗外的事物。司机倒是颇具闲情逸致地跟她唠嗑:“这是你亲戚?多大了?在哪儿上学?” 简韶胡乱回答:“九岁了,没上学。” 小祈听得出来他们在聊它,只是玩着她衣服上的纽扣。 “哎呀,没上学好啊,”司机依旧乐呵呵的,“上了也找不到工作,工作了也得降薪,不降薪也得996,还是当富二代好啊……” 司机能认出他们穿的是牌子货,简韶敷衍地笑笑。 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唐宁。不知道什么样的工作才能配得上她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孤注一掷的努力,不过简韶隐隐地明白,没有什么可以配得上,因为像她们这样的年轻人在这里有太多。 随着警察和城管的介入,胡同逐渐通畅起来。汽车重新飞驰,街景愈来愈熟悉,灰色的校门就在前方。 简韶付了钱,领着简祈下了车。门卫是生面孔,隔着窗缝往外瞟了一眼,看到她穿着规整的骆马毛大衣、戴着卷边帽,还领着一个小孩,以为她是这里的行政人员。 “我是新来的小刘,您是哪个科室的?” “高主任那儿的。”简韶胡掐。 “他的车半小时前刚进去呢。” “好的,谢谢您嘞。”简韶点点头。 大门通向校园的路不宽,是略带焦黄的灰褐色,两边并立着干秃的法桐,树皮粗糙,整块地剥落。 行政楼的铁丝窗后透出红旗和茶杯的轮廓,垃圾桶旁有几个大一的学生,穿着红马甲,在冷风里用铁锨铲地上的口香糖。 社工队——组织者,学工部综合事务处,德育加分,0.1分。 简韶没有刻意去想,这些信息却如流水一般在颅内响起。 另几个年长一些的女生推着铁车,扑哧扑哧把折迭椅摞在上面,又冲这里吆喝一声:“你们俩快些,下午一点领导来检查!地面不能有一点脏东西。” 学工部干事,每学期附加分,0.8分。 穿着小高跟的女人带着学生从楼里冒出来,大纸箱小纸箱,嘭地丢进垃圾桶:“叫几个男生来帮你们,参会的椅子摆整齐了,拍照发群里。记得一定要挨个坐坐试一试,不要让下午来的老师们坐着不舒服。” 画外音在简韶的脑海里继续播报,高方月,女,高主任的外甥女。 日光普洒,简韶戴着帽子,缓缓走过她们的身边,像走过曾经的自己。 熟悉的感觉慢慢回拢,与之并肩升起的,是一种更为异样的感觉。真难想象,曾经的她也整日做着类似的事情,但是在反复地看到抗议降薪、抗议降养老金、抗议农改的人群之后,她对之前常做的事情感到了疲惫的乏味。 不远处有一批夹着书的学生朝这里涌来,他们去考公共课,路上还在翻来覆去地背小纸条。 她攥紧了小祈,逆着人流,陷入人海。 仿佛是两股浪潮汇在一起,很快便难以分清彼此。不过在摩肩接踵的逆行里,她更能感受到那股从四面八方而来的肃杀,以及更为强烈的保有自我的愿望。 而她唯一能够真实抓住的,就是手心里的这一只小手。 了却 sℯxiaòsℎu.©ò㎡ 过冬的鸟在铁丝窗边叽叽喳喳地叫,简韶走过去时,它们便呼啦啦地掠起。日光顺着扇动的翅翼抖落在她的脸颊上,仿佛散下一片片刚熟的、滚烫的苞谷。 校园多么宁静、美丽。 当她怀着游客的心态回来,不再步履匆匆地夹着一堆等待签字的文件,这份美丽才终于落入她的心中。 简韶摘下帽子,让温情脉脉的冬阳完全铺满面部,风扫过耳梢,带起一缕缕黑发,像伸展的触角般感受着无处不在的冬景。一切冬的讯息都如涓涓细流,从四面八方汇入她的心田。 在等待唐宁的这段时间,简韶争分夺秒地享受着宁静的一刻。她在树底下蹲下捡枯叶,一片一片地卷成玫瑰花,“我刚上大一的时候最喜欢这么玩了,你看像不像玫瑰?” 小祈特别认真地左看右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觉得简韶好厉害。 她笑起来,用皮筋绑好,插到它的耳边,“用银杏叶卷的话更像玫瑰,赤北道那儿全是银杏树,我以前天天去那里捡叶子卷成小花。” 小祈戴着她的花,不敢随便动,只敢转眼珠子。不过风扫过来时还是掉下去了,但是它的速度更快。在飘到地面之前,它便伸手,牢牢地握在了掌心。þö18t𝖊.cöℳ蒍楍攵唯1槤載蛧阯 綪至リþö18t𝖊.cöℳ閲dμ “没事的,我可以再给你卷。” 简韶看到它这样珍惜,不由地想起刚入学的时候,因为别人过圣诞节都会收到很大的捧花,她也会很羡慕地给自己卷几朵小花。后来和前男友谈恋爱,卷给他看,他也只觉得好笑。 也只有小祈会觉得她特别厉害,珍惜地对待她随手卷的小东西,害怕掉到地上。 分神之际,她感到一张脸庞忽地凑近了,是小祈凑过来,鼻尖几乎要贴上她的鼻尖。 “嗯?”她不自然地想后撤,却看到它特别仔细地盯着她的眼珠。 “做什么?”简韶问。 “看姐姐,想什么。”它还记得在外面要叫她“姐姐”。 “这怎么能看得出来啦?会读心术才能看出来。”简韶笑。 小祈较真地说:“能的。” “哦?”简韶被吸引,主动凑过去,“那你猜猜我在想什么?” 它看上去有些怏怏的,失落地说:“不是我。反正!” “怎么能看出来?” 小祈叽里咕噜地又说了好多,简韶大概听出些眉目,原来人在想不同的东西,细微的表情变化以及大脑产生的电波是不同的。对于它来讲,只要对面的人出现的次数够多,就仿佛输入了足够多的样本,供它的大脑处理器来甄别、匹配和判断。 这样的功能仿佛是一台复合型的识别机加测谎仪。如果类比成动物的话,有些像新闻里陌生男子偷偷尾随女子时,路边的小狗总能分辨出男子的不怀好意。 她想起那截断指,基本能猜到是谁的杰作:“小祈,夜里是不是有人来到家里了?” 它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还在纠结她刚刚想谁了。 “很弱的。”它没忘了强调。在简祈的眼中,小个头的人类和地表上的小型节肢动物没有太大的区别,都没有什么攻击力。不过人类的热武器还是需要提防一下,所以它在确保不会吵醒简韶的情况下才出的手。 “那这些人呢?” “走了,”简祈玩她送的卷花,并没有将晚上的事情放在心上,“有人,窗子上。” 简韶一惊。 简祈感受到她的情绪波动,困惑地抱住她的胳膊,“我保护姐姐——” 简韶拍拍它的头:“知道的知道的,你最靠谱了——窗子上是什么人?” “好人。”小祈眨眨眼睛。 “一直保护我们?”简韶想了想,“翟毅哥?” 小祈不认识,但是它能分辨出,对方并无恶意。 简韶捏着树叶,觉得他们一定是为了小祈来的。她心疼地摸了摸它的头发,思索如何才能保护好小祈。 ﹉ 唐宁气喘吁吁地跑来时,简韶早已让小祈变成软软的水晶胶,如一串项链般地盘在她的脖子上。 唐宁夹紧了考研单词,很远便瞥见简韶穿着长长的白色大衣坐在树下,领子和帽沿之间,隐隐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 她的步伐不由地放慢,最后在距离简韶不远的地方站定。 简韶微微侧脸,正好也看到了她。 “抱歉,刚刚背单词,忘了时间……”唐宁充满歉意地走过去,目光在她的大衣上飘动。 看上去真是一件好薄、好轻盈的衣服啊,但是唐宁知道,一定比她七十块钱买的派克服要暖和太多太多。她猜测或许是羊毛,因为她曾经穿过百分之五十的羊毛衫就已经非常暖和了,也或许是更为昂贵细腻的小山羊绒或者骆马毛。不过她没有穿过,所以无法具体地分辨。 冬天总能以它刺骨的冰寒让她体会到切肤的贫穷,所以她总是那样真情实感地厌恶着一切阴冷、潮湿的东西,在她的记忆里和贫穷仿佛一对双生子。她期盼夏天,就像期盼人生的朝露一般。 简韶能够隐隐地感受到她目光的流动。其实这些衣服并不是她买的,都是搬进马南里时隋恕放进衣柜的。他没有单独跟她讲过,或许是觉得这件事只是随手的小事。她出门时会穿,因为防风保暖性很好,也并没有想太多。 “没事的,我也刚来。”简韶说一句。 日光穿梭于树梢与空气的微隙里,舒缓、绵长,两个人像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并肩向着高主任办公室走过去。 简韶记得她们最后一次同行还是初雪那天。琥珀色的灯束下细雪簌簌,她告诉唐宁可以给她发消息,以免刘熙婉那边不好相处。只不过后来她一次也没有发过。 再后来她不疼不痒地生活,上手术台、九死一生,而唐宁继续备考、比赛,刷各种加分。 唐宁突然问她:“你的身体还好吗?” 简韶依旧笑着,声音随着白雾在半空里轻飘飘,“还好呢,就那样。” 她们又聊了几句,或者许久不见的朋友都会这样,热络里带一些生疏。直到简韶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唐宁笑着说:“今年不回喽——” “哦,是备考的事吧……”简韶能理解。 唐宁无奈:“我也想只备考,不过前天学校下了通知,党员、预备、积极分子、学生骨干四类学生假期要就近下乡锻炼。” “三下乡实践吗?”简韶有印象,“马上过年了,应该也实践不了几天了。” 唐宁摇摇头:“应该不是三下乡,这次是另一个锻炼活动,听说教育局的方案做到了大年二十八。我被分到的那个村听说这段时间正为了农管的事情在闹事,因为没有暂住证,所以没闹成功就回村了。我上次拉住一个乡亲问了问,他们到底要告什么,他们说这个农管管天管地,还管下地。” 简韶虽然一直在城市生活,很少去乡下,但是也知道农民下地天经地义。 “下地也要别人管吗?”她稀奇极了。 “可不是嘛,”唐宁也纳闷,“反正我们县里面没有这种事情。听说他们村下地干活要办干活证,农管允许什么时候干活才能干。他们不愿意务农,想进城务工,又因为办不下来暂住证,不能长期逗留。” “办干活证要花钱的吧?”简韶大概能猜到些原因。老话说得好,一颗苍蝇屎坏了一锅粥,估计又是一批借着农改新政偷偷充实自己钱包的人惹出来的祸端。上面说要改,下面也不得不改,至于做成什么模样,里面有多少自己的心思,就全凭个人良心了。 “这个村这么乱,你能申请换个地方下乡锻炼吗?或者先专心考研,这次就不去了。” 唐宁摇头:“学校开了好几次动员大会了,这次实践也允许团员报名,不过团员得通过笔面试才能跟我们一起下乡实践。不知道这个会不会对以后三支一扶、选调生考试有好处,听说上面还在研究方案,也可能会变成和青马计划一样的项目。” 唐宁之前参加过青马计划的选拔,通过校考、校推荐市选拔、市级选拔,成为正式学员后,会在选调生考试中有“仅限青马生”的岗位,上岸压力会小很多。 不过坏处有二,第一,本科青马生会失去保研资格。第二,这是面向基层的项目,也就是说,她在开始前就必须做好一辈子待在乡镇的心理准备。 当时辅导员看了一圈提交申请学生的家庭情况,把她找过来:“你的情况最适合冲一冲这个计划,别的孩子去了基层也容易跑了,你最适合,加油试一试。” 唐宁不知道这算是关心,还是另一种程度的偏见。因为她穷,所以活该再回乡镇?别人富,所以理应去考中央、市直? 这样的想法冒出来时,连她自己都觉得过于不识好歹、曲解老师的关心了。灯管刺下干涩、苍白的光线,她的嘴巴很干,讲出感谢的话也像曝晒后脱水的糕干,咀嚼起来索然无味。 “也就是说,还是‘必须自愿’去喽?”简韶从她一大圈话中抓住了重点。 唐宁一时愣住,她一直在想这个可能带来的好处,没有多想强制不强制的事情。 “感觉应该是个机会,”唐宁乐观地说,“第一批大家都摸不准,如果开放考试还好考一些。等后面几批就会像青马一样竞争很大了。不过大家应该也都是这么想的,现在全都争着想去。” “你一定注意安全。”简韶望着她充满拼劲的侧脸,由衷地希望她能够顺利。 唐宁回望她,忽而觉得她这句话有些耳熟,什么时候听过呢? 她微微恍惚。 在铁桥上采购年货时,她和刘熙婉似乎有着类似的对话。那时候刘熙婉挽着她,低低地耳语:“不强制我去的话,我是不会去的,幸好现在学校也只是宣传,不会强制我们去支教。” “如果有一天强制呢?”她突然问刘熙婉。 这一刻,唐宁愕然失措地发现,哪怕真的出现类似的迹象,她居然也只会当成是一个不得不选的机会。 她为自己温水般钝感的心态感到吃惊,脑后慢慢地生了一层汗珠。 她不受控制地往下想,今年是干到二十八走人,如果明年是不走人,会怎么样呢?不过这不可能……她劝慰着自己,这是一个法治、民主的社会,是不可能让历史重演的,她有这样的信心。 除非出现一种情况,就像给长条状的气球打气一般,当捏住中间的口子,让气体完全挤在气球的一端时,一旦超过了承受限度气球就会爆裂。当城市已经完全无法承受如此庞大的失业学生群,一味地扩招研究生也无法缓冲失业压力时,农村、基层、偏远地区会成为消化毕业生的好去处。 不过她还是相信只要自己足够努力,还是可以成为留在城市就业的学生中的一员。而现在她需要为自己背水一战的,就是考上平大的研究生。 两人最终来到了行政楼,唐宁在外面的休息处等着,简韶先行去了办公室。 高主任的办公室是大的活动室套着小办公间,最外面有学生组织的干事值班、工作。 看到简韶过来,高主任颇为惊讶,但是又十分地热情、亲切。这让简韶产生错觉,好像她才是高方月,她才是高主任的外甥女。 值班的学生频频抬头瞄她,似乎在好奇她的来路。毕竟高主任是出了名的急性子,少见如此和蔼的模样。 这时有老师敲门,通知高主任去会议室开小会。高强歉意地让简韶稍等他十五分钟,简韶忙道无妨。 有赶眼色的学生取来纸杯,给她接了杯水。 “谢谢。” 发梢扫在颌骨,简韶让自己的目光保持在百叶窗下的小叶金鱼上,但是耳朵却免不住感受到气流的波动。 小朋友们咬耳朵,“谁啊?高主任请的老师?” “……咱们学校的学姐。” 隔着彩色的镂空方格文件架,他们悄悄地偷窥她。卷边帽檐之下的黑发像遮掩住面容的缎带,因为瞧不分明她的脸,所以更加好奇。 他们见她没有动,以为她没听到,胆子大些,“是高主任的亲戚吗?”另一个人压住嗓子提醒:“不是的,那个帖子……” 那人发出微小的气音,似乎终于有了印象,“啊……”他们似乎一瞬间共通了曾经那段绯色的群体记忆。 裸照门、论坛门、小三门……那段时间接二连三的爆料一个比一个劲爆。更不必说,当事人其一的离宿手续还是他们的高主任亲自去各个部门办的。 “喔,怪不得老高头笑的像朵花……”一群人心领神会。 小叶金鱼静静地伸展在花盆里,听着他们窸窸窣窣的八卦声,窗外的天空旷茫无垠,如青白渐变的锦。 大概人一旦蒙上某层幻影,其他的一切都会被反复放大美化。就像现在他们的闲聊中心逐渐转向简韶的外貌、气质、穿着风格,延伸出一系列诸如“端庄风果真比辣妹风招有钱男人喜欢”、“穿一身白比穿深色高贵”、“安静温柔是杀手锏”之类匪夷所思的话题。 或许舆论对女人的评价永远逃不了为其外貌做出合理化的诠释。和褒义的东西挂钩,总能找到美丽之处,得出这种类型才讨人喜欢的结论,进而印证美丽才会受喜爱的最终命题。和贬义的东西挂钩,一切美丽的地方都可以重新不美丽,既失败还丑的话合该被人讨厌,这样的逻辑完美地契合大众的潜意识。 简韶静静地坐在沙发里,内心既没有被称赞的喜悦,也没有被揣测的愤怒。她从不喜欢苛责别人,无论对具体的人、群体,亦或是社会,她都不会也不愿指责。 有的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像一块海绵,塞满了沙子后就自然地沉下去了。或者像一根拉伤的弹簧,自然而然地松懈了。她平静地感受到了枯燥与乏味。 她甚至有些想把他们讲的话说给隋恕听,他们说她的面相旺夫哎……他听了一定会觉得特别好笑吧? 想到这里,简韶甚至微微地抿唇笑了。但是她的心也在不经意地想起他时被轻轻地刺痛了,最后一次送她回来时,他坐在驾驶座上,遥遥地凝视着她,带着一些被她抗拒的受伤,说他从未想过和她分手。可是她依然再度地失去了他的讯息。 这些天她避免再想起他的任何事情,专心陪在小祈身边。或许这些学弟学妹知道了这样的情况,一定又会是一副果真如此的表情吧?改口说她的面相是短择命,无缘被男人长择。 脖子上的项链轻轻伸出一个小触角,碰了碰她的锁骨。简韶摸上去,知道小祈在安慰她。 “我没事的啦。”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其实她也有些心虚的,两个人不了了之地分居生活后,她还用着他留下的人脉还唐宁的人情。不过简韶知道,隋恕是比邵文津宽容得多的人,大概也不会太介意这件事情。 在等待高主任的这十五分钟里,她还出乎意料地见到了好久不见的前室友郑明可与蒙甜。 她们过来交文件,因为值班干事爱答不理的态度,一行人发生了口角。 郑明可说话一向尖酸,不过碰上学工部这些人,也算棋逢对手。这些干事虽只是大一学生,却早混成了老油子,说什么都不红脸,笑眯眯地和稀泥。若是指望他们办点事,自然也是不可能的,他们只盼着铃一敲便打卡走人。 郑明可一拳打到棉花上,倒显得她像泼皮无赖了。身后的蒙甜忽而拉她,一脸古怪。她们这才看到了大半个学期不见的简韶。 当初简韶离开宿舍时,没有人来送行。她们的关系一向不算亲厚,甚至有些僵持。简韶依稀还能记得,每次她推门,宿舍就立马鸦雀无声,然后响起此起彼伏的微信提示音。 不过她离开太久了,如今再想过去种种,只觉得是往日云烟。 值班的学生耳朵竖得老高,目光在两个人之间流连,好像在判断她们关系的亲疏。 “好久不见。” 郑明可扯起嘴角,挂出一个故作从容的笑,“简韶,好久不见啦!”心里却有些后悔,今天在睡衣外面套了个羽绒服就出来了,既没有垫发根,也没有涂素颜霜。 简韶再度点点头,不欲多言。 值班桌重新充满了窸窸窣窣的谈笑声,她们好像已经确认了什么,再一次回到放松的摸鱼时间里。 郑明可也不再看简韶,转过头去一边和蒙甜聊中午吃什么,一边搁下文件袋。以前在宿舍时,她们聊吃饭的计划,互相带饭,一个吃什么,另几个便都吃什么。这些亲密的话题一向是没有她的份的。 其实她还想问一下,她们当初到底为什么那样讨厌她。所以在对面两人出了办公室,偷偷透过玻璃窃视她的身影时,简韶追了过去。 郑明可和蒙甜被她的举动吓到了,“怎么了?” 在电梯的门口,简韶问出了一直的疑问。 郑明可没想到她会这样直接。她最近也在忙考研的事,焦头烂额。心态完全变成了准毕业生。提起过去那些小女生之间的心思,自己也觉得有些可笑。 “如果我说了,你会报复我吗?”她问。 “你们并没有对我做出实质性的伤害。”简韶道。 郑明可笑起来,直言道:“因为你那个时候有些装。” 简韶非常吃惊:“我吗?” 郑明可点点头:“刚入学的军训的时候,休息时大家都在玩,就你在背四级单词。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你这个人好装。” 简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后来我们在一个宿舍,我们聊天、刷剧,你从来不跟我们一起,总是自己坐在那里看书。所有比赛和活动你都参加,感觉像一个有缝就钻的人,十分清高,让人焦虑、讨厌。我们都是二本的学生,你要真这么努力,干嘛来这种学校呢?”郑明可说。 说罢,她自己也笑起来:“不过我现在准备考研,就有点后悔以前没有好好背单词。看你现在穿的很漂亮,气色也不错,应该过的挺好吧?我们毕竟都是同学,就不要再计较我当初做的事了吧!” 郑明可的还像当年一样厚脸皮,电梯发出“叮”的响声,一行人在电梯口分手。 金属门在简韶的眼前缓缓地合上,她还记得搬离宿舍的那个下午,那扇铁门也是如此地合上,连同郑明可的声音、灯光、物影都一刹闭合成单一的棕色。 如今的门也带走了她们的面容、声音,连着她过往关于学校的种种心结,全都像蒲公英被吹散在风里。 简韶转身离开,按照预定的轨迹和高主任交涉,然后离开学校。 一大片枯黄色的草坪后就是挂着白底红字木牌的大门,路边的老树蜕了几块皮,包着保温棉。而校外的马路车水马龙,人声喧嚣。 简韶把小祈放下来,重新握住它的手。 “要回去了吗?”小祈问她。 简韶点点头,笑着说:“没有什么需要再回头了。” 记得从学校搬出的那天她也是这样走出的学校,在绿灯与红灯变换之间,她一步步地奔向隋恕等在外面的车辆。 这一次她走出学校,再度看到了他的侧脸,不过并不是在车里,而是在大楼的电子屏幕上。 商业大楼下面零零散散地站着一些年轻人,仰着头看屏幕上的新闻。 据报道,国内某实验室非法进行基因修改,有关部门已经组成专家调查团介入调查,追查伦理审核程序和项目资金来源。 在给到的调查团镜头里,简韶看到熟悉的侧影一闪而过。 她是不会认错的,那就是隋恕。 火海 基因实验的新闻是由一个名为handofgod(上帝之手)的宗教黑客组织公布出来的。 该组织从三年前开始活跃于国际网络社会,前两次出现分别披露了nasa的火星细菌实验细节与某跨国公司领导人在编辑后代基因失败后,遗弃了基因脱靶的畸形儿。 这一次他们公布了全球八家基因实验室的绝密内部照片。 伴随着照片一张张地切离画面,深蓝色的数据线在世界地图上飞速地连接开来,随后一条流水线徐徐地出现在正中,数名小人被输入机器,最终输出为一批批打着编码的模型人。 闪着浅黄色荧光的圆柱形数字塔缓缓出现在正中,两道蓝色横屏将长塔分为三层。批量生产的模型人被运往中间层,它们的手上出现了绳索和枪支,透过横屏延伸至下层空间,分裂为无数条蜘蛛丝一般的细线,将下层空间的生命体连接为一个完整的网络。 哥特体的白字敲在了中央:gridding(网格化)。 机械声响起的同时,每一层都浮现出新的英文。中间层之上的顶层出现一群拿着智能屏幕与法律文件的小人,在他们的旁边标注着一行名称:decision-maker(决策者)。而刚刚拥有绳索和枪支的模型人则被打上executant(执行者)的袖标。最后一层,也是粘在蜘蛛网上的一层,human。 视频戛然而止,长达15秒的默哀后,黑白十字交迭着铺满屏幕。一名带着黑头套的男人愤恨地宣誓着: 我们绝不允许人类成为僭主的豢养物,我们绝不允许技术成为独裁的帮凶。 以上帝之名,对这八家助纣为虐的实验室降下惩罚。如果不立马停止,我们将代替上帝送你们去地狱! 当街头大屏播送着各国分别组成专家调查团奔赴黑客组织所公布的实验室地点时,简韶正握着简祈的手站在车水马龙的道路上。 在她的前方、两小时车程处的军方实验室里,庄纬戴着安全口罩监工着宙斯1型的正式试剂批量分装、打包。而在她身后遥远的天空中,一辆飞机载着访问结束的司海齐正准备降落。 万米高空之下,人流如蚁群奔向各自的方向。呼啸而过的大巴吹起简韶的发帘,在翻飞的黑发丝里,她看到了一闪而过的侧脸。 风刀如割面而过,车中之人仿似也感受到了这股深冬的肃杀。贾彪坐在副驾驶座上,身后的几位都是文化界的几名典型的“问题生”。在上次听完了马再甫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后,他便多留了一个心。果真,在市中心三番五次爆发抗议活动后,有憋不住气劲的人写下了指向性极为明确、思想导向极为错误的文章,贾彪第一时间“人赃并获”,势要拔清污运动全面展开前的头筹。 车辆飞驶过路口时,他猛地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在学校斜对角二楼的咖啡厅里,一抹令他魂牵梦绕了多年的倩影出现在了那里。 在他的嘴巴做出反应前,心底便低低地默唤出了那个名字——俞霞。他大学时代唯一的、甜蜜的、痛苦的,同时也是戛然而止的初恋。 倒退的树干很快取代了眼眶里的侧影,不过因着职业习惯,贾彪还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记住了俞霞对面的人——那是乔装打扮之后的马再甫。 咖啡厅里,俞霞撕开糖包,慢条斯理地搅拌咖啡。大屏上新闻的镜头给到了美方与加方联合派出的调查团,她笑吟吟地看着,脖颈处海蓝色的小方巾上有一枚墨蓝的宝石别针。 “真是无趣的二月啊,”她低低呢喃,“马先生在国外生活过吗?其实十一月比二月还要枯燥,冷、无聊,马上就是圣诞节,还要忧愁给谁买礼物、买什么样的礼物……” “公职人员非必要不得随意出市、出省、出国,”马再甫扯动嘴角,“还是俞记的人生经历更有趣些——”他靠近桌子,“我也十分好奇你的看法,比如,宗教。” 他的目光瞥向大屏上的“上帝之手”。他们所坐的地方是最佳视角,能够将整块大屏与整条马路横收眼底。 俞霞轻轻地笑起来,摇头晃脑,“恩格斯说过,任何宗教教义都不足以支持一个遥遥欲坠的社会。进化,势不可挡,只不过用在不同的人手里会得到不同的结局。关键不在于阻挡进化,而在于——谁来开启进化。” 马再甫倚着靠背,一双锐利的鹰眼审视着女人:“他们当年也是这样说服的你么?” 俞霞的目光定在咖啡杯上,摩挲了两下杯壁。“您知道的——许多事情,都是没有办法的……” 马再甫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不寻常,但是这时俞霞再度将主动权夺回了自己的手中:“不过重要的是结果,您比我更清楚,不是么?” 她的视线扫向他受伤过的腿部。 俞霞的话勾起了他太多的痛苦,不过马再甫向来不是会任由别人戳脊梁骨的人:“你们的人不也两战两败,现在还在贾彪的审讯室里?” “那是因为他们有‘钥匙’——” 马再甫想起阳台的那双绿眼睛,心中生腾起隐隐的确定。不过他还是不动声色地疑惑着:“哦?” 俞霞侧过头,直直地望向简韶牵着的小男孩。马再甫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那是谁?” “进化的‘钥匙’——” 就在这时,他们看到简祈突然拉住简韶的手,朝着人群相反的方向快步走离。 俞霞跳起来扭转丝巾上的宝石别针,马再甫注意到那居然是一枚微型摄像机。记者的职业敏感让俞霞眼疾手快地对准简祈,伴随着人群的惊呼,马再甫突然看到十字路口的天桥之上,一名瘦弱的青年翻过了白色护栏,赫然立在了天桥的外缘。 “有人要跳楼!”人来人往的天桥一下子散没了人影,不敢靠近,又不愿离去,堵在楼梯口,人人举着手机。 “小伙子,你是失业了还是失恋了?”几个好心的大娘在一旁劝导他,见他装束怪异,不免以为他精神有问题。 这个年轻人确实和别人不太一样,面黄肌瘦,戴着笨重的火车头帽子,背着雷锋包,活像从六十年代的挂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装个蛋的装,是不是不敢跳啊?”一名初中男生嬉笑着大喊。 青年侧脸,高高地睨了他一眼。他没有恋战,也不受任何挑衅的影响,径直从雷锋包里掏出两个布卷,在高空里一抖,白布迎风飘扬,像炽白的旗帜。 所有人都被他这一连环的动作惊呆了。 他微微弯腰,底下的人吓得一阵惊呼,以为他要掉下来了。车辆也全都不敢动,生怕担上什么麻烦。 青年“刷”地将布卷竖挂在天桥之上。冷风拍在白布上,发出鼓鼓的声音,上面是鲜红的大字: “释放被捕学者,停止清污运动。” 马再甫掏出手机,拍下了青年的面部信息。在看到标语的一刻,他便明白了这一切是有心人做的局,就是特意选在司海齐回来的这天放的雷。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贾彪申请的根本不是逮捕令,并且有问题的学者此刻甚至还没有抵达部门办公室。 等到司海齐一下飞机,等待他的就会是两份简报。一份是戴行沛的研究室在纪检委的支持下紧锣密鼓赶制出来的清君侧十宗罪,矛头直指隋正勋的笔杆子梁桐乡,包括但不限于:通美、受贿、怠政等等,甚至在生活会上公开发言要开除他的党籍。另一份则是梁桐乡纠合党校教授及地方领导们的学习发言整合而成的问题汇总。 当然还有这一份重要“民情”——公开的自焚抗议。 在一名忍无可忍的大爷跳下车大骂“有病去治,要跳快跳!大家都累。咋就你撑不下去呢”之后,青年取出一瓶矿泉水,拧开了瓶盖。 天桥之下,简祈挣脱了简韶的手,又在她惊讶的目光里拉住了她的手腕。 “快跑!” 半空里,青年倏地将矿泉水瓶里的液体从头倒下,那竟是汽油。他大叫着,歇斯底里地高喊着布卷上的口号,然后打响了打火机。 伴随着腾空而起的火焰,已成为火人的青年展臂跃下,直直扑向距离最近的轿车。 “嘭!嘭——” 震天的爆炸声接二连三地响彻天空,油箱被引爆,熊熊的烈火张牙舞爪地冲向天空。 天桥之下的大道已成为一片火海。 “啊!救命——” “别推我!救命啊!” 人们尖叫着,在本能的驱使下冲向远方。期间伴随着凄厉的哭嚎,有人的衣服上着了火,有人被踩到。 人群不顾一切地逃窜,后部的车辆刹车不及,纷纷追尾。大路小路乱作一团。 简韶的耳朵在巨大的噪声里一度耳鸣,简祈紧紧握住她的手,在人群中敏捷地穿梭着。 “抓住他们。”俞霞俯瞰着他们,拿出对讲机下令。 一双深绿色的眼瞳在混乱的人群里摄向她,简祈回头,两人的目光直直地撞出了火花。 俞霞看到它动了,明明是肉眼可以看清的速度,但是却灵活得像鬼魅一般。她的人身着便衣从四面包抄着接近他们,但是它太敏锐了,不仅能够在成百上千的气息中精准地定位到那些别有目的的气息,并且能够利用逃窜的人流来阻挡他们的追击。 这简直就像一台运算精密的机器智能,在短短几秒内计算出以自身为圆心的人流接下来的轨迹预判,这就是算力的巨大能力。俞霞不敢闭眼,利用摄像机一刻也不停地追踪着它的路线。 “小祈……”简韶有些慌乱。 尽管她并不知道一切怎么了,但是她能够通过简祈拉着她的反应判断出,有人在追他们。 “别怕,”小祈轻轻蹭蹭她,“我保护姐姐!” 在一名魁梧的运动员带着他的妻子逃过来时,简祈贴上了简韶,瞬间沿着她的衣袖化成了一滩水晶胶。 “小祈?”简韶不明所以。 简祈一贴上她的皮肤,就快要被温热的体温融化了。最近她总是在践行摸摸兑换抱抱的政策,都不让它这样贴着她了。 它用黏黏糊糊的声音给她指路,简韶依言靠近了一名俞霞的便衣。 “抓住他的胳膊。” 在简韶伸出手时,它趁机钻进了他的衣服里将其一招击倒。简韶顺势扶住了倒下的男子:“快来人啊!有人晕倒了!” 热心的路人帮着简韶把男子抬到一旁,他的几名同伴迅速地朝这里赶来。 警笛声响起,警车赶来将天桥围起,一队制服从黑车上跳下来,疏散人群。 简祈回到她的袖子里,钻上去亲亲她的后颈,“我们快走——” 简韶拍拍它,小声道:“好痒的,不许闹。” 两人趁乱抄绿化带的近道脱离了现场,混乱的哭声与警笛声距离他们越来越远,简韶心有余悸地回眸看去。 熯天炽地的大火里已经看不到那个年轻人的身影。只有一只雷锋包掉在马路上,“为人民服务”那五个鲜亮的大字快要燃烧殆尽。 进化期 俞霞没有再管那几个倒下的手下,而是迅速地将微型相机翻折进丝巾的内端,起身便要离开咖啡馆。 一只手臂拦住了她的去路。女人挑了挑眉。 其实今天两个人的会面并不是她主动接洽的,她的任务一直只有一个,就是作为一名说客,协助组织与隋恕达成合作。但是清晨时分,俞霞收到了一封邮件,里面只有一个地址。在信件的反面,她看到了一个蛇形的s标,在台灯的照射下泛着凛凛寒光。 “不打算解释一下这一切么?”马再甫道。 俞霞吸一口气:“我只能说,handofgod的黑客事件确实和我们无关。” 马再甫摇头:“我指的是另一个——” 在那天与窗台上的绿眼睛不经意地打了个照面后,他没有贸然去捅这个马蜂窝,而是静静地等待着那个神秘的组织出手。不出所料,几天之后,他在贾彪的审讯室里看到了被拘的几名嫌疑人。 在审讯中,他发现了几个疑点。第一,这几名入侵者虽然看上去极具威慑力,但是他打上眼一扫,便能从他们明显缺乏训练痕迹的肌肉组织看出来他们绝不是职业佣兵。一般来讲,他们这类人在任务期间往往会进行强度更大的射击练习和体能训练,每人在这段时间内实弹射击的数量甚至能够达到14000发。之前他抓捕的一名佣兵在400米跨桩、壕沟、矮墙、高板跳台、独木桥、高墙、云梯、低桩网的障碍跑里的成绩甚至媲美职业军人,能够达到惊人的1分26秒。不过这几位被捕者的肌肉硬度、手茧位置都明确地说明了,他们大概率是临时凑起来的小组。 第二,无论是上次的偷袭,还是这次俞霞手下的表现,都太浅尝辄止。与之相对的,隋恕那边也太过安静,甚至没有派任何的保护力量。双方甚至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仿佛都在等待一个节点。 马再甫的心中形成了一个揣测:“你们在做试探。” 俞霞微微惊讶,不过还是很快调整好了表情,微笑不语。 很快马再甫就知道这种试探是为什么了,当他赶回局里,便得到了一个最新消息:那几名嫌疑犯死了。 “局长急电——” 贾彪挂断电话后脸色铁青地从办公室急匆匆地向局长办公室赶。本想拔个头筹,谁料想和自焚事件撞在一起,反而惹了一身腥。市委的电话打到局里,局里打进科里,他必须立马去圆和这件糗事。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本来关押得好好的几名嫌犯突然死了,贾彪顿时眼前一阵发黑。 马再甫站在安全门后的阴影里,感受着贾彪的风衣带出一阵凉风。 他看了眼腕表,在局里调查所有接触过嫌疑人的工作人员之前,他还有短暂的一些时间。 马再甫直奔法医室而去。 法医李世华是他同级的老同学,从解剖室走出来后,男人一看到马再甫等在外面的身影,便猜到了他的来意。 “什么都不必说了,”李世华摆摆手,显然不希望他多问,“你不要插手。” 马再甫急眼:“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个案子我一定要跟,你知道我的脾气,我负责审讯过的人,从来都没有闭着嘴离开的!” 李世华拍他:“我懂。”他目露犹豫与同情,“但是这一次听我的,不要插手。” 回忆起解剖室里的场景,李世华心有余悸。 他解剖过许多死相惨烈的尸体,但是这一次的死者十分稀奇,没有任何外伤,也没有临死前挣扎、痛苦的迹象。 当他剖开尸体的时候,即使经验丰富,李世华也快要吐出来了。尸体的内部仿佛一锅炖烂的人肉骨汤,肠道、胃器都已受到重度腐化,仿若被搅成一滩肉泥。 李世华在死者的头颅里找到了一块芯片的残块,准确地说,那并不只是一块芯片,因为它的只有一半是芯片,另一半则更像一片微型“器官”,和人体组织细密地联结在一起。李世华大胆地猜测,另一半和人体黏合着的“器官”或许有着某种他无法认知的病毒,当这种生物芯片植入人体时,病毒释放的芽孢就像刺入人体正常细胞的一根注射针头。紧接着,“病毒”像癌细胞繁衍一样疯狂地繁殖、扩散,这种病毒芯片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控制了人的全身。当病毒芯片开启自毁系统时,人体也会随之顷刻间报废。 他听说过,国外有一些“生物骇客”疯狂地想要将芯片植入自己的体内。就像把知识下载到u盘,再把u盘插入电脑一般,他们在低成本搭建的小实验室里不顾后果地改造自己的身体。但是总病毒作为媒介的生物芯片还是前所未见,一个是难度高,另一个是风险过大。 李世华很难给“病毒芯片”下准确的定义,定义为生化武器,亦或是人体改造,都太过笼统。不过今天他也看到了“上帝之手”黑客组织披露的视频,他隐隐地觉得,或许病毒芯片就是一举捣毁所有非法基因实验很好的切入点。 “抱歉,你也知道我们的规定,我不能随便向你透露解剖结果。”李世华拍拍他的肩膀。 “那我猜猜也无伤大雅吧?”马再甫执着地说。 李世华只能无奈地笑。 “没有外伤,非正常死亡——”联想到俞霞所在的组织是为了什么而来的,以及他们反常的举动,马再甫的脑海中生起一个大胆的猜想:“这几个人……身体是不是都被改造过?” 猜想一旦形成,一切就倒豆子般接二连三地向外蹦:“或者说,他们的死亡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被称为人造人的自爆。” 李世华被他吓住了,一是没想到马再甫能猜的这么准,二是“人造人”这样的词汇对他来讲像电影里的术语,突然在现实中出现就过于吓人。 李世华的表情让马再甫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或许他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这些攻击者大概不完全是为了“攻击”的使命而来。马再甫陷入了深思,在今天见到了俞霞之后,他感受到,她所代表的身后的人其实并不想真正地造成流血事件,他们的目的在于技术。 或许他们是为了展现自己的“作品”,或许是为了给隋恕施加压力,也或许是为了测试成果的实用性,这一切马再甫都不能立马验证。不过他可以确定一点,只要掌握了简韶手里的那个孩子,也就是俞霞口中的“钥匙”,就相当于同时捏住了隋恕和组织两方。 而那个孩子最看中的,就是简韶。 ﹉ 灰烟在身后滚滚升腾着,久久难以散去。 简韶带着小祈回到家,余惊未散。她仔细地关上门,翻来覆去地扣上门锁,甚至还将窗帘拉了起来。 身上似乎还能闻到浓浓的烟味,回想起刚刚的一切,他们站的地方离爆炸处不远,如果不是小祈突然拉她走,或许他们此刻也被波及了。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离灾难现场这样近,她的身体一阵阵地发凉。这时下巴忽而痒丝丝、暖烘烘的,低头看,原来是小祈从她的臂膀下钻进来,用软软的发顶轻轻拱她的下巴。 简韶忍不住搂住了它。 它掀起一点点眼睫,悄悄看她的侧脸。在她的肚子里时,它就很想和她贴贴脸。直接亲吻的话它一定会害羞得捂住眼睛的。贴贴脸的时候,鼻尖不经意地被蹭到,它的嘴巴会不由自主地张开一点,幻想被她温柔地亲吻。 不过今天的事情还是让它感受到了隐隐的威胁。这里和海域不一样,深海的世界里,大型鱼类经过的地方,其他小型鱼类都会逃窜一空。可是这里是不一样的,这样它感到困惑。 简韶把头抬起些,侧着脸搁在它的头发上。它的碎发很软,和她的很像。所以有的时候她会产生幻觉,觉得小孩或许真的遗传了她一点点。“小祈,你怎么知道他要自焚?”她轻声问。 “味道——” 她想起来,它的嗅觉十分强大。青年拧瓶盖时泄出了味道,被它捕捉到,也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小祈真聪明,奖励你两个摸摸——”简韶禁不住呼噜它的脑袋。 被她揉着脑袋,它想,要是它能够再强一点,让她一点恐惧都不会有就好了。 就在这时,简祈的身体忽而疼痛地佝偻下去,从简韶的掌心剥离。 “小祈?”她一惊,忙俯身察看。 简祈的腿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最后一大半化成黏糊糊的胶体,蜷缩成一只半透明的团子。 大概是觉得自己半人半胶的样子很丑,它竭力想将腿部藏起来。简韶想抱它,也被它躲开了。但是它又不想她走,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简韶心慌地掀起它的袖子,身上没有伤口,应该不是刚刚受了伤。它的身体还在逐步地透明化着,简韶感到掌下肌肤的温度慢慢地攀升,仿若发烧一般。 “别吓我……”她跑到卧室找到了温度计,回来时,小祈已经完全化成了水晶胶。 简韶不断地呼唤它,看到它的身体里似乎有什么物质在不停地涌动。 最终,她拿起手机,拨出了那个许久没有拨过的号码。 令她诧异的是,这一次,电话很快接通了。熟悉的低沉嗓音鼓动着她的鼓膜:“嗯?” 简韶的心里产生模糊的错觉,隋恕早就在等这个电话了。 “它怎么了?”隋恕俨然已经猜到。 简韶直截了当地描述了小祈的情况。 “好,我知道了,”电话另一端传来钢笔放下的响声,“它的第二个进化期到了,这是正常反应,你不必担心。” 隋恕安抚完她的情绪,道:“在家里稍等一会,我过去接你们。” 简韶揽着小祈,低低地应了一声。 回答 自焚事件发生的一个半小时内,在市委的牵头下,反恐临时小组成立。公安、武警、民兵组织迅速赶往事发一线,封锁现场和周边道路,设置临时警戒线,救护受伤群众,并查验现场人员的身份证件。 市委大楼里,会议室俨然已改为临时指挥部。这个时候廖书记就会分外后悔为什么没有学习南方的先进经验,提前成立应急办公室。犹记sars危机那年,他还未进入市直系统工作,只是市委下属边缘部门的小公务员,亲眼见证了一场场“运动式”的“问责风暴”。自此,问责制度正式席卷全国,成为地方官员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也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一辈子对自己的言行负责。 这一刻,他桌子上的办公电话歇斯底里地响个没完,像一道道催命符。第一个电话来自党校,原来今日不仅是司海齐回国的日子,也是戴行沛从各地弄来学习清污精神的第一批领导们回程的日子。党校请示,今日起飞能否安全、顺利,可否派警力将各地领导护送至机场? 第二个电话是执行排查任务的公安部门负责人打来的,事发地点是市中心,时间为人口密集时间,在场人员中敏感身份者15人,其中有叁位外国记者,两位旅游的外籍人士,一位平戏的外籍访问学者,不排除拍下现场图片并加以摸黑、造谣的可能。 廖书记在看到自焚青年的白布条便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鸣冤呐喊式的抗议,更不仅是为了救出那几个被请去喝茶的学者。其根本目的在于划破清污运动表面的风平浪静,将一出戏赤裸裸地摊开在中央领导及地方领导们的面前。 廖书记环视会议室里忙忙碌碌的众人,心里比谁都要清楚,自焚示威无非是改革派的支持者干的好事,也必然少不了某些部门某些人的暗中支持。这些人或许就在他的眼前,但是他却无法分辨出具体是谁。 他的心中仿佛缓缓地出现一柄天秤,替他掂量着如何做出抉择。不过无论这只火药桶烧向哪方,又是否会烧掉他的乌纱帽,他都深知一个道理,那就是凡是不利于政府形象的,都不能够传播。凡是会成为公知攻击党的把柄的,一律不允许流传海外。 很快,第叁个来自于国务院的电话使得他的想法与上级站在了同样的方位,廖书记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挺直了身体,聆听上级的重要指示: 全力救治受伤群众,派公安、社工、志愿者安抚群众情绪。高度重视舆情,严令禁止不良、不实信息传播,启动“赤丹”智慧数据监测系统辅助舆情监测。 廖书记听到“赤丹”两个字,心下一惊。赤丹是由贾彪所在的十叁局牵头,各高校、研究所专家合力建成的一站式网络安全数据监测系统,原本预计在清污运动全面展开之后投入试用,没想到这次事件居然会出动这样的利器。 在他的眼中,“赤丹”像一只盘踞在网络社会上空的毒蝎,头晌甲是bi汇聚的大脑,每一根脚须恰是一只网络爬虫。无论是公开的社交平台,还是微信、qq这样的即时通讯软件的聊天记录,只要网警输入相关关键词,蝎子就能瞬间抓取到,一键封号、追踪、自动监控。蝎子的bi算法能够轻而易举地将用户画像展现在网警眼前,并通过智能赋分筛选出可疑用户,实现预警智能化。 廖书记想,技术的发展已经是他这样的老家伙无法想象的了。人在亿万年的进化里披上了草裙、穿上了衣服,终将在技术面前重新脱下,即便是他也无可奈何。但是最坏的不是变得透明,而是察看“裸体”的权限开放给谁。 “还有一件事,需要你亲自去做,不要透露给任何人。” 廖书记闻言立马收拢思绪,严肃表情:“我明白的,您请讲——” 电话的另一头给出了法医李国华的名字。 廖书记虽不明所以,依然一口应下来:“我立马将他请到您的办公室!” ﹉ 天气,阴。空气质量,80,良。 行道树剥落的树皮皱巴巴地堆在人行道旁,裹着沉闷羽绒服的行人在冷肃的寒风里步履匆匆。 车载广播此刻正播报着handofgod(hog)前两次起底美方丑闻的细节,并连线了几位热心市民谈对基因实验的看法与构想。很显然,比起国内的黑基因技术,民众更关心大洋彼岸的事情。 隋恕打着方向盘,绕开了封闭的路段。 这段时间里,他一直积极地跟军方接洽,同时也在等邵文津找上门来。 邵文津察觉账本的端倪在他的预料之内,按照他爱财如命的脾性,直接打上门来是最可能的结果。不过直到实验室爆炸,邵文津都一声没吭。很快,隋恕便知道这股忍耐的缘由了。就在前几天,他得到确切消息,对韩居正“卖国”事件举棋不定了半个月、终于顶不住压力的司海齐准备签署命令,正式让韩居正的前任、亲俄派的典型代表万志伟“回炉”了。不过他依然保留了韩居正的副国级别,这份命令会在访问结束后正式公布。今天,韩居正的飞机回国,也意味着他们的时间并不多了。 手机适时地亮起屏幕,隋恕抬手,关闭了广播。 邮箱里躺着一份张教授发过来的hog披露的非法实验的详细报告。报告上写明,由郊区某废弃车库改装而成的低配实验车间里,正在制造一种名为“超级针”的廉价药物。 超级针号称是美国蓝鸟生物原技术,可以通过基因疗法超十倍地激活人的记忆因子、缩短睡眠、提高精力,更好地帮助顾客在快节奏、高压力的现代社会脱颖而出。药物通过诱发adrβ1基因突变将8小时睡眠缩短为4.5个小时,增强fabp7基因让人在4.5小时内拥有最高的睡眠质量。 这款号称能将人打造为“卷王”的药物目前已非法售出近万枚,受众主要为中高考生的家长、考研学生及部分白领。在警方初步追踪到的受害者中,许多人的身体内部出现了非正常病变,比如一种外形近似于“电缆丝”的奇怪创口。 今天晚上六点,专家调查团会在政协俱乐部举办集体意见会。隋恕看了眼表盘,只剩四个半小时。 前方的道路上,红绿灯在灰白的斑马线上交替。隋恕重新启动了引擎,来到熟悉的小楼。 家里似乎和往日并没有什么变化,喷泉池闪着粼粼的水光,绿廊的铁艺拱门上垂着一些藤枝。 沿着记忆里的道路穿过绿廊向前走时,细碎的碎片涌进脑海中,在简韶住院期间,他记得自己其实回来过一次的。那个时候天寒地坼,窗下堆积着自然碎裂的枯叶,窗台上的鲜花干巴巴地枯成一团,突兀地横亘在玻璃的正中,将灰白色的天空分成两半。 隋恕的脚步停顿,下意识地抬头,向着窗台的方向看去—— 那里垂着一朵粉色的风信子。 若有若无的淡香几乎是一瞬间从回忆的尽头将他的鼻腔包裹,尽管他尚未完全踏足室内。 隋恕的目色出现几分模糊,气味、记忆、录音带,更深露重的夜晚,并不算愉快的分别,无力的泪眼…… 他的思绪似乎也被稀释为迷蒙的雾气,直到视野的根部出现简韶蹲坐在地上的身影。 大厅内,简韶用毯子裹起融化成一团胶体的小祈,感受着炙热的温度透过毯子烫在她的掌心。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微微转头。隋恕垂落视线,恰巧与她撞在了一起。 简韶的目光有几分闪躲。上次并不算愉快的见面让她一时不知如何面对隋恕,可是她是多么无力的人,即便他终于肯将小祈交给她,而事实终究如往日一般,以其以万物为刍狗的残忍反复向她印证了普通人的无能、失败、有心无力。 所以她张开了抱着小祈的手,湿润的羽睫微微掀开,一双玻璃似的眼珠完完全全地呈现在他的眼下。 “小祈很痛苦,请帮帮它吧。”她的嘴唇嗫嚅。 她答应过庄纬要努力平静幸福地生活,只是这真的太难了。 隋恕的视线在她单薄的身体上停留了几秒,他注意到,她比上次他见到她时还要瘦一点。 今天,简韶离开政教处后,高强就给他去了电话。在听到自焚爆炸事件时,他看了眼时钟,推断简韶应该还在路上。 “无需担心它的适应能力,”隋恕来到她的身边,取过温度计,“q0113诞生时一切数据都显示为晚期先兆流产,即便奇迹般地形成了黏腔,从你的体内以近乎卵生的模式生存下来,也是一个非完成体的形态,这次进化会帮助它成为完成体。” 尽管有隋恕做保,看到温度时,简韶还是吓了一跳:“四十五度?!” “还在逐渐上升,”隋恕拿下温度计,“它的黏腔并不是我们为它设定好的能力,而是生物应激状态下的自保功能,当它再度感到强烈的威胁时,便会诱发身体进行第二次进化。” 听到“威胁”二字时,简韶的脑海闪过许多场景,断指、爆炸……她的脊梁慢慢地垮下去。 一只手伸过来,慢慢抬起她的逐渐垂下去的脸。 简韶愣了愣,直到自己的目光再度与隋恕在同一条直线上。 “它的使命并不是做一个普通的孩子,完美的保护罩只能让它畏惧真正的世界,”隋恕对她讲,“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不必感到任何亏欠。” 她的心思永远瞒不过他的眼睛,简韶的睫毛扇动,从喉咙里轻轻地应了一声。 “好了,起来吧。”隋恕伸出手。 借着他的力量,简韶从地上站起来。 “我们去实验室。” 隋恕暂时没有将小祈夺走的意向,只是带着她来到室内电梯的门口,简韶悬着的心微微放下一个小角。她小心地把高烧状态的小祈抱起来,隔着毯子边晃边拍打着它的身体,试图缓解它的痛苦。 “可是斯科特那里……” “这里有临时备用实验室。”隋恕道。 简韶愕然,她是知道这里的。在最初与隋恕同居的日子里,他每晚都会独自去地下室工作。隋恕从不解释,她也一向不多问一句。他不在之时,她也从不踏足。 他们在最初的日子里相处得和谐融洽,或许也离不开这一份默契而不可言说的心知肚明吧。她的谨慎、内敛让她能够和隋恕长久、平和地生活在一起,却也让她怯弱地失去了再进一步的可能。 或许她也有一瞬间往他的心里走过一点的,在她通过他的只言片语揣度他的过往时,在他留下那一本《吃蜘蛛的人》时,他大概也是有那么几分打开心房的。可是变局来的太快、太猝不及防了,后来的种种让他们无力应对彼此,最后像极了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因为不同的立场抢夺着共同的小孩。 电梯骤降,身体下坠。 短暂的失重感萦绕的几秒钟里,她忽而想知道平行时空里,没有遇到后续一切事情的隋恕和简韶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又是否会像现在的她一样握着一把惨淡的回忆,麻木度日。 电梯停住,逐渐清晰的画面让她的意识重新清醒。 两个人的视线在电子大屏的黑屏上相交。熟悉的脸,她在深夜抚摸过的脸,并不属于她的脸。 她知道,世上的事情从不能重来。 简韶不再让那些短暂而怯懦的情绪占据大脑,她将视线集中在这间实验间里,只见这里布满了各式电子设施,在单独的透明隔间里,有一只和斯科特实验室极为相像的模拟培养蛋。 她意识到,隋恕早就准备好这些东西了。简韶忽而萌生一个想法,或许他早就在等待它的第二次进化了。 隋恕输入密码,开启电闸,并用电脑启动了培养蛋,“劳烦把它放进去。” 培养蛋自动打开一个方形小口,源源不断的溶液正逐渐填满容器底部。 简韶依言照做。 在放进去前,胶体祈似乎还有零散的意识,黏在她的手上,不肯松开。 简韶的心顿时软下去,忍着担忧垂头亲了亲它滚烫的表层皮肤,扯出一个微笑:“别怕,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呢……你不是最喜欢我卷的小花吗?等你变强了,我们再一起用银杏叶卷玫瑰花吧。” 它执着地贴着她的手背,迟迟不舍得松手。就像在实验室那样,她短暂地看望它,又很快地消失。而它只能躺在漆黑而冰冷的水底,慢慢等待着人造日光重新施舍地垂落在它的额头上。 “很快的,”简韶低低呢喃,似乎也是在劝慰自己,“很快的……” 她承诺道:“等你进化结束,我会给你卷好多好多银杏花呢。” 胶体蹭了蹭她,使出全身的力气,勾出了她的小指。 简韶和它勾在一起:“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它终于轻轻地松开了她,在她温声的安抚里,它的身体沿着冰冷的玻璃壁坠入深黑色的液体中。 扑通—— “小祈!” 溅起的水珠被太空玻璃挡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串湿漉漉的水痕,很快便因它的热量而蒸发了。 简韶看到玻璃口边的的温度计在上升,短短的几秒里,已经超过了六十五度。 隋恕调控摇杆,调度着水下的软管开合。 他一直有个猜测,q0113的成长虽然相比人类极为迅速,但一直保持着幼体状态,或许是因为它的变形基因并没有强健到可以让它完全适应新世代的环境,所以迟迟无法达到成年体态。故而这一次他并没有为它营造出接近古世纪海底的水环境,而是准备倒逼q0113的变形基因催动它的进化。 隋恕调整着培养蛋的各种数据,道:“它的温度会逐步降下来,然后进入细胞高速分裂期,它的全身细胞都会重新整合、转化,重新拼组为新的器官。” “降温需要多久呢?” “大概十五分钟。” 就在这时,手机突兀地响起。隋恕从控制台起身:“抱歉,接个电话。” “请便。”简韶盯着计时器。 隋恕拉开门出去,来到电梯旁的角落。 只见闪着荧光的手机屏幕上有一个没有归属地的号码。一道熟悉的女声笑吟吟地从手机里传来:“好久不见——” 隋恕的目色在昏暗中也变得隐晦不明,他很快分辨出来电人:“俞女士——” “喔,还记得我,”俞霞调侃,“雪场一别,我还以为你已经忘记我是谁了。” “怎会……”隋恕微微一笑,“您的人整日在我家附近喝茶,我可不会忘记您。” 俞霞的笑声飘起来,“看不出来你说话也这样带刺。” “您的犀利,当年也令受访者闻风丧胆。” “呵……”提起当年身为台柱子的盛名,俞霞不免觉得刺耳,“你不必刺激我,倒是我有一些好东西想跟你分享,你一定非常感兴趣。” 很快,隋恕收到一封地址加了掩码的邮件,里面赫然是今日俞霞摄录下来的简韶和简祈的行动轨迹。在青年点火自焚前,两个人便好似知道什么一般转身逃跑。 “真有趣,未卜先知……” 视频播完的黑屏上映出隋恕的面容,他不咸不淡地顶回去:“看来做silhouette的说客也并不容易。您们的实验组成员能有您一半的能力,也不至于叁番五次地在寒舍折戟。” 隋恕的话没有激怒俞霞,她笑了笑:“隋恕,你真的以为,靠着军方的力量,就能让你们的试剂顺利地覆盖全国吗?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不是每一个基因都会被自然选择,淘汰是必然的优化规律。看看今天发生的一幕幕吧,这就是没有经过清洗的社会。” “哦?那您有什么好办法?”隋恕不动声色地问。 “病毒,”俞霞回答,“近乎病毒式的传播,才能像洗牌一样将整个世界重新清洗,将一切规则打乱后重新发牌。” “既然你们已经有这样的好办法,何必纠结于我是否参加?” “我们需要q0113的样本细胞,”俞霞直截了当地说,“我们合作,各持百分之五十的开发权。” “呵……”隋恕从喉咙里发出一些低沉的笑音。他的眉尾微压着,看上去有几分阴郁。 “你所谓的清洗,就是用超级针这种劣等针剂在活人身上做实验吗?”隋恕已经猜到了这家销售超级针的黑工厂是谁的手笔。 报告中提到了电缆般的创口,让他想到了芯片的接口。 俞霞哼笑,压低的声音在隋恕的耳边放大,清晰地在墙壁上回弹着。因为咬字过重,反而有种诅咒感。 “那么你呢?你的人从斯科特实验室金蝉脱壳,然后将q0113当成靶子放在毫无保护的马南里,难道不是一场空城计?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私心?” 隋恕的视线静静地投射在墙壁上。 “你真的是为了用它保护你的女朋友,还是拿它当靶子?你需要它的细胞组织,我也需要。用它的细胞组织培养后做成的试剂批量一定比你们原本能做的多得很吧?你是不是也在等待它二次进化,好制作下一批更强大的试剂?可笑我们的人一次次攻击,倒成功助推了你的计划——” 俞霞的话音跌落的那一刻,门口的简韶也控制不住攥紧了自己的衣摆。她本准备喊隋恕过去看小祈忽上忽下的温度,却恰巧听到了俞霞的质问。 她的脑海中立马回想起被那叁位入侵者挟持时,为首的女人曾拿着一张实验室的照片逼问她。照片之上,许多切割成条状的不明透明物倒挂在实验架上。 简韶站在角落里,只觉得身体被无边的黑暗蚕食着。脚底发麻,好似剥落了筋肉,生生地磨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 那边的对话还在继续,电话另一头的人和隋恕反复讨价还价着,希望他能够在今晚的意见会上,做一些有利于他们的事情。 来电人说得模糊,简韶也因耳鸣听不到任何东西了。 她用指甲扣住手心,强迫自己转身,僵硬地返回屋内。却在转身的那一刻,听到电话戛然而止,熟悉的皮鞋声在黑暗中逐渐迫近。 简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同时感到一只手从身后朝她伸来。 在他朝她伸手的那一刻,她猛地转身,狠狠打掉了他的手。或许她的本意只是想推开他,但是她紧绷的神经让她没有收住自己的力道,只听清脆的“啪”声在死寂里响起,响亮得像一个毫不留情的耳光。 “……” “……” 简韶注意到,他的手腕泛起了生辣的红。隋恕的瞳孔收缩,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棕色的虹膜在昏暗里更加深邃,甚至呈现出一种黯淡。 难以言喻的暗光在这种黯淡里闪烁一下,她捕捉到,那是一闪而过的受伤。只是这种情绪很快就被他藏起来了,就像被吸入无尽的漩涡,他的眼瞳再度变成了星系里的黑洞,无法靠近,也无法读懂。 隋恕额前的碎发随着他低头的动作慢慢地掩住了她看向他眼瞳的视线。男人将表带整理好,也将被打红的那只手腕藏到了她视线之外的身后。 昏暗里,她无法完全看清他的表情,只有他的鼻息、口吻、声音若有若无地从头顶笼罩过来,让她难过地想到在斯科特实验室时,隋恕在黑暗中笼住她的手掌。她抓住他的大手的那一刻也摸索到了他的掌纹,长长的生命线,还有印痕很深的智慧线。她还试着摸了摸他的感情线,好崎岖,他会有很波折起伏的感情呢。 黑暗里,他自嘲般的声音响起:“我就那么不值得你信任么?” 长久的缄默横亘在两个人之间,大概在她的眼中,他确实可信度不高吧。 隋恕挪开了眼睛,他并没有必要感到失落或者沮丧的,也从不会做将感情寄托在别人身上这样无聊而浪费时间的事情。 不过他像观察试剂反应一样,感受到了熟悉的挫败在胸口积聚、鼓胀。 他为这种挫败的情绪而挫败。这样完整的情绪,他居然再度感受到了它的存在。 第一次是q0113早产的那日,他下了那道不该下的终止命令。身体先于大脑的反应,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掌控的失控感,久久地在神经末梢回荡着。第一次刘安娜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畏惧韩先生的责怪,准备逃离实验室。第二次,他要让简韶离开实验室时,刘安娜按照argue流程找他正面抗议过,希望简韶能留下,这样有利于q0113更好地配合。他有意忽略的许多细节,都在此刻像碎屑般地涌出。 或许擅长处理数据的他并没有仔细地处理过关于自己的那部分数据。 他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数据员呢。 简韶倔强地扭开头,“不要你管我。” “是的,我不应该管你。”他说。 空气陷入寂静。不用去看也知道,她的眼圈必然又红了。就像在寺庙一样,永远茫然地睁着杏眼,永远不明白般无声地问着,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呢?她总是这样的人。 她从来不会对他说什么,但是在深夜留着的那盏灯里,他知道她其实有许多话都藏在台灯垂落的阴影里。 那个时候他会在她迷糊翻身时轻轻拍她,说睡吧。现在他只是伸出手,将她咬紧的唇瓣微微揉开:“好了,不要再咬自己了。” 简韶感受到他的指腹在她的柔软的嘴唇上带过战栗的温度,随后克制地收回。他像往日那般转身,就要回到屋内继续检查数据轨迹。 是的了,其实她微弱的声音从不能左右任何事情。区别在于他想听,还是不想听。 简韶忽而问他:“如果到了需要以死亡换取进化的地步,你会这样做吗?” “你听说过关于蜜蜂的一个理论吗?与其说蜜蜂是一个物种,不如说蜂群是一个物种,而蜜蜂仅仅是这个物种的细胞单位。单独的蜜蜂离开蜂群后将死去,而蜂群中失去几个蜜蜂却并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如果需要舍弃的是我,我会选择能够保留整个蜂群的那条道路。” “像那个人所说的,如果需要以我的安全逼迫小祈完成进化呢?” 黑暗中,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如同狭路相逢,谁也无法逃避谁。 他的眼瞳那样深邃,像一片幽静的黑色湖沼。简韶一步一步地走近,直到在瞳孔的最深处,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光点一般的、熟悉的成像。 那是她自己。 在隋恕又细又长的导管从她的下体一直插进子宫内膜最厚的部位时,她死死地盯着隋恕的眼睛,试图从那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不过那个时候,她并没有看到。 隋恕立在那里,任由她用解剖刀般的目光直直地将瞳孔四周的晶体剖开。 再也无法躲闪,更无法逃避。 或许在他收起她所有的资料,对她伸出手做自我介绍的那一刻,一切便踏向不可掌控的轨道。再早一些,难道他桌头的软木板被她的照片、讯息全部铺满时,就没有完全地脱轨吗? 他可以给出她绝对肯定的答复。 但是他绝不被允许,也绝不能承认这样的回答。 逆转录 魆黑的水层里没有一丝声响,寂静得仿佛回到了六千米以下的超深渊层。有机质顺着软管被规律地放出,以絮状物的状态缓慢地沉降着。 简祈的意识溺毙在原始的混沌中,滚烫的皮肤表层在接触到负叁度的冷水后,似乎沿着皮脂冒出了嘶嘶的气泡。 它的身体对于这样的气泡有着最熟稔、恐惧的记忆,当海底板块滑移之时,大量的海水逆流,波列催动的排浪在海面形成坚固的水墙,咕噜咕噜的水泡在浅水滩上昭示着海啸即将到来的通告函。 所有的生命体都在逃窜。 它挣扎着,想要从这铺天盖地的危险网中挣脱而出,就像大灭绝降临的奥陶纪初,强烈的辐射让海平面下降到从未有过的低度,那个时候作为小分子组成的低等细胞体的它就是凭借着这样挣脱的本能附着在藻类的身上,成为第一批登陆地面的生命。 细胞组织的撕裂感拉扯着它的神经中枢,它尽可能地向上挣扎着,而这一切呈现在隋恕的观察镜中,是一个清晰的分解、逆转录、重组的过程。 隋恕调整着控制台的摇杆,操纵着水下检测仪观察着q0113的身体变化。 自然的伟大在于其仿佛是一个由上帝设定好的精密、完美的电子程序,人体只不过是容器,而容器的编码就是基因。当他完整地观察到生物自身的转录过程时,仍会感叹于每一处细胞都能靠着分子信息与周围细胞有着持续的交流,完成转化的过程。而对人类来讲,这样的工作只能在培养皿中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进行。 如果他没有推算错的话,这应该是它的本体自rodinia超大陆的裂解和雪球地球的结束的元古宙以来的第叁次大进化。 第一次促使它从海洋登陆陆地,而第二次或许发生在二迭纪末、地球史最惨烈的大灭绝时期,玄武质岩浆从裂缝、火山颈涌出地壳,95%的物种灭绝,它重新回到了海洋。 许多科学家都认为,人类的生命起源于海洋,也终会在战争、资源枯竭等一系列的影响下重归海洋,或许q0113本体的进化正是因为遵循这样的规律得以在多次的大灭绝里残存下来。隋恕注视着镜头里挣扎的身影,眉头微微压着,目色明晦难测。他始终相信,物种的生存是一场躲避式的赛跑,无论人类是否最终会回到海洋的原点,q0113的变形基因都将成为人类适应各种环境最好的“润滑剂”。 他要得到一个最终体,得到最完整、完美的变形基因。而屏幕上的数字却突然停滞不动,隋恕站起身来,在分解过后,一切卡在了逆转录这一步。 寂静的昏暗里没有一丝声响,最初的滚烫与撕裂过去之后,简祈的身体恢复了稀薄的意识。这股意识并不是存在于某处脑核之中,而更像散乱的丝絮,延展在松散的细胞组织里。 每一个它的“意识”都发现了,组织与组织之间好似扯松的棉花,随便一股暗流涌来便可以冲散了。 “好可怕!” “可怕!” “啊!” 顿时间,乱七八糟的结构各自有着自己的意识,在身体里惊恐地叫着窜来窜去。像此起彼伏的声浪,每产生一个想法,就像空谷回音,一股股地回荡着。 “安静点!” “安静!” “别说了!” 水波变成一潭死水,很像万年之前,它的身边也是这样的安静。日光射不穿的深海,常年不会变动的水层,坟墓般的死寂,百年如一日。 “好孤独。”某个身体组织里残存的意识突然小声说。 “孤独。” “我也是。” “我更孤独。” 松散的身体组织颤抖起来。“妈妈呢。” “是姐姐。” “好吃。” “你才好吃。” “好想她,呜呜。” “安静点。” 松垮的胶体似乎心照不宣、又一呼百应般地,同时游动起来了。 “在那里!” “看到她了!” “在外面……坏玻璃。” “玻璃坏!” 它们一同聚集在玻璃边,微弱地联合在一起,重新运转起夜视功能,悄悄地感受着简韶的气息。 隋恕看到仪表盘上的数据重新攀升,他心中一跳,逆转录要准备开始了吗? 胶体祈像微小的浮游生物,聚在玻璃前不肯离开。隔着冰冷的玻璃,它依然能感受到她的热成像,以及靠着这股成像,不停地回忆着她温暖的气息。 数据攀升加快。 她的轮廓还像从前一样,身上也暖暖的。它贴上去,想要触碰到她的脸颊,却只碰到冰冷的玻璃。 玻璃真的好冷,它想,海水也好冷,它好害怕。 即便遇到她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它就像现在这样孤独地等在这里,隔着玻璃想念她,不能靠近,也不能触碰。 它呆呆地凝视着她,感觉自己很像阴暗角落里的偷窥者。拼命地想和她拥有无法磨灭的羁绊,拼命地想和她创造身体的联结,但是还是不能让她一直安全地生活,让她感到幸福。 “变厉害就好了。”一个声音在身体里说。 “要变厉害!” 仪表盘迅速地变开了,它的身体像沸腾的水,翻滚着将所有细胞打乱,准备重组为新的器官。 简韶一直等在培养蛋之外,不安地注视着水波。她的眼眶慢慢变得湿润,突然,微弱的淡蓝色光点闪烁在黑暗的水层里,那是荧光素酶催化荧光蛋白与氧气反应,释放出的生物光,幽冥如一簇细小的火花。 松散的细胞组织炸开了,飘散成无数晶莹的、透明的、水母般的小粒子。 每一只小粒子中间有荧荧一点,状似燃着火焰的微小灯塔,漂浮在无边无际的水浪中,恰似一场璀璨绚烂的流星雨。 星星滑落了,一颗,两颗,无数颗,向着她的怀中俯冲而来。游动的生物光在落入她眼前的那一刻燃烧完所有的能量,坠入深海。但是星星太多太满了,幽蓝、浪漫,闪烁着将她的视野变成了漫天星云。 或许,人类所期寻的不朽,只是自己在文明中短暂留下的火花里滋生的一种谵妄。但是,当爱落入一个人的身体里时,被爱的感觉是就像谵妄中一朵永远开在她心头的永生花。 她靠着幻觉生活过许多年,做过许多事。但是生活早在不经意间变成了临时的、短暂的、不确定的、会崩塌的,已经没有什么是确信的、紧握在手心的。 被幽蓝的星火包围的一刻,她忽而产生一个念想,或许,它会爱她很久。比她的生命还要长,蔓延、蔓延,永无尽头。 变局 像是置身于一场如梦似幻的银河雨,简韶在荧光的环绕中,短暂地忘记了一切。 “真美啊……”她低低地呢喃。 隋恕从镜头上微微抬起头。 简韶背对着他,乌黑的长发像暗沉的水藻。他们默契地都没有再提那些不算愉快的对话,隋恕知道,即便他将有意回避的问题一一铺展开来又能如何呢? 屏幕上映出他审视的目光,冷冰冰地从四面八方拍打向自己的轮廓。 他清晰地看到环绕在他脖颈上的是一根环状的绳索。 他只能向前,绝无回头的可能。 简韶倏地问道:“我需要等待多久,才能再次见到它呢?” “24小时以上。好比将零件打乱后重新拼接在一起,拆零件是容易的事情,重新拼起来则取决于它的自适应能力有多强。” 简韶仰头,静静地注视着这一片漆黑的水域,当生物光像烟花一样稍纵即逝,她再次失去了看到它的能力。半晌,她低低地道:“还是谢谢你能抽空赶来帮小祈……” 隋恕握着钢笔的指节微微停顿:“份内之事。” “小祈这边,需要人手一直盯着吗?”简韶还在不放心地询问着,突然感到隋恕的影子笼在她头顶上。不知何时,他已经走了过来。 “我六点有个会议,”他看了眼电子钟,“大概需要一个半小时。” “是hog事件的会议么?我看到你在专家调查团里。需要我在这里盯着小祈吗?” 她一向猜得准,他也无意隐瞒:“嗯,在政协俱乐部,之前我们去那里吃过饭。” 简韶是记得的。 拱券连廊、白桌布,还有餐桌上的粉玫瑰,那是她头一回收到花束。她的目光不自然地从他脸上挪开。 “在hog披露的基因工厂中,警方搜到一批可以诱发睡眠基因突变的注射药,叫超级针。这件事暂时还没有正式对社会公开,今晚的会议应该就是讨论这件事情。” 隋恕忽地向她靠近些,简韶的瞳孔略略放大。过近的距离里,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深晦的目光盘绕在她的脸庞上。 隋恕将一样东西放在了她的手上。 “这是——” “通行证”三个大字映入眼帘。即便简韶从未接触过类似的事物,但是她依然能从右上角的星级标识辨别出,这是一张级别非常高的、涉军的通行证。 她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我会给你发一个地址。八点之前,如果接不到我的电话,就将这样东西放在车前,去这个地址找vincent,让他带走q0113。”隋恕的视线流转在她脸上。 简韶觉察到他的话外之意,不由抓住了他的袖子。 “只是以防万一,”他将她的鬓发别到耳后,又克制地放下手臂,“你有驾驶证,车库有一辆备用车,钥匙在我书房右手第二个抽屉。” “你怎么知道我有驾驶证?”简韶疑惑。高考后她就考了驾照,不过她记得自己从来没跟他提过。 隋恕望着她错愕的神情,没有说话。他一向比她想象的要更了解她,只是她并不知晓。 淡薄的日光顺着门缝淌向潮暗的楼道。隋恕看向黝暗、曲折的楼梯,地面之上,平城的上空仍飘荡着灰色的浓烟,不安定的因子在呛人的冷空气里无声地蔓延着。 他知道,以今日为分水岭,已经有什么悄然而迅猛地改变了。 就在今天下午,载着地方领导的飞机升入万米高空,连带着他们目睹平城之乱象、他们对混改的理解与态度,驶向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在那广袤无垠、充满美丽与血泪的土地里,人民会以雪亮的目光,检阅、验证什么才是真正的真理。 当戴行沛的思想研究室将精心炮制的梁桐乡的黑材料连同“清污”学习班的总结报告一并递上去时,梁桐乡混改乱象细纠也早已准备好。戴行沛一鼓作气要在元老们的支持下在大会上给他定个“双开”的罪名,而市区的自焚大乱子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所有人都知道,戴行沛这次的铩羽而归,极容易变成大堤溃散前的裂隙。一步退,步步退,书记处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隋正勋的南巡,正是和他把地方领导抓来学习一事对着打。南巡完毕,威望、民意势必水涨船高。到时候再想压住隋正勋,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可是隋恕依然嗅到了若有若无的危险因子,像未灭的火种蛰伏在烟灰之中,随时会引爆。 他的预感或许是正确的,14:30,法医李世华一头雾水地被请到市委,又在廖书记的亲自陪同下坐上小汽车。 在紧邻老商业中心的某处胡同里,一位本该在中央开会的领导正在四合院里等待他。 李世华一路如坐针毡,将几十年的经历翻来覆去地想了许多遍,2010年转行做法医,兢兢业业,从未做过一件亏心事、说过一句昧良心的话……他身旁的廖书记也是思绪万千,摸不准领导到底为什么让他亲自去请一个小小的法医。 两人各怀心事,倒是遂了对方的意思,融洽地交谈起来。看到廖书记完全没有作为领导的架子,李世华禁不住感慨,果真官越大越亲民啊! “你的工作情况,我也大致了解过了。十几年如一日奋战在一线,觉悟很高,非常不错。”廖书记夸奖他,“最近手头上的事情,是贾彪科长负责审讯的那几位嫌疑犯吧?你这边有什么发现吗?” 李世华忙坐直了身体,将事情原委大致说给廖书记。 “生物芯片?”廖书记虽然心底十分吃惊,但是面上丝毫未显。他缓缓点头,沉吟道:“这是一把双刃剑,可以将人的大脑与基于半导体的计算机连接起来的话,如果失去政府的监管就一定有滥用的风险。” “您高见,我也正担心这样的问题。而且我敢肯定,这次死者身体内的芯片不是某种意外,绝对是一种‘滥用’——”李世华面色沉重。 “从大小上看,只有不到米粒大小。从技术上看,它能利用上面的微电极阵列读取脑细胞的活动,同时用电信号刺激脑细胞,这就相当于创设了一个精密的脑机接口。从破坏性上来看……书记,这绝不是美国科学家实验的那样,通过微电流改变人的思维,我认为,它通过释放某种特殊的生物信号,让免疫系统错误地不排斥早已植入的病毒。一旦创造者激活自毁系统,就相当于给病毒一个开始攻击的信号。能将这一套流程完整做出来的公司,我相信绝不是出于偶然。” 随着他的话音落地,廖书记的面色也渐渐沉重了起来。一系列的字块在他脑海中剧烈地飞舞着,芯片、数字、数字人…… 男人的眼皮一跳,“接口,对,接口——” 他记得,超级针的受害者身上,就出现了类似的东西。他的直觉告诉他,或许这两样事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好,你的发现很好,”廖书记重重地说,“如果一切恰如你的猜想,政府和警方绝不会坐视不理。” 公车很快驶入胡同,停在一处院落之外。只见两位?穿?绿军装的警卫站在?红??,在一片古旧灰暗的色调里十分扎眼。 灰墙上方揽着一圈铁丝网,墙上镶着一块?匾,注有“?开放单位”五个大字。李世华感受到院落中人身份的不寻常,他咽了口唾沫,隐隐猜到了什么。 这时,红门上开了一个小口,工作人员客气地让他们稍等。车辆不允许驶入院内,廖书记和李世华只能步行穿过前院。工作人员搬开白栅栏,引着他们向里走。 半路,廖书记认出了向外走的戴琳琳。大小姐脾气不好,但是和廖书记女儿关系不错。李世华安静躲在后面听他们寒暄,眼睛不敢乱飞。 “你周伯伯今天三点半的飞机,不去送送?小时候就数他最稀罕你——” 戴琳琳噘起嘴巴,她倒也想,只不过廖书记所说的周伯伯刚和他父亲吵了架,她也不好意思向前凑。 周鸣惊是戴行沛的学弟,也是戴行沛这次从地方抓上来学习的官员之一。他到平城的第一日,戴行沛为他接风洗尘,周鸣惊便定定地看着他,冷不丁地说:“学习班是敏感的东西,你在文革时期深受其害,为何又要搬出来继续搞?” 戴行沛哑口无言,二人不欢而散。 今日出了自焚的事情,戴行沛让秘书和武警接洽,要求出人全程护送。周鸣惊又冒出一句:“保住了我们的人身安全,倒是毁了我们在老百姓心中的政治形象安全。” 戴琳琳叹气:“再也送不了喽!” 萧条的冬日,连空气都发干。李世华眼观鼻鼻观心,跟着廖书记进了屋。 戴行沛静坐在黑色的大写字台前,东墙有一排黄色书架,是八十年代机关用具。他的身旁有两只单人沙发,其中一只坐着一位戴着厚眼镜的学者,正向他汇报着东西。 戴行沛似听非听,视线聚焦在桌案上,显出几分沉闷。 今天的事情属实让他窝火,不仅让他在中央及地方官员面前丢了脸,坊间风评、特别是学界风评更一落千丈。司海齐摔了他递上去的材料,大动肝火。他知道,自己的退去上海颐养天年的计划又得无限期搁置了。 戴行沛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觉得人的身体构造真不合理。如此脆弱的颈部,轻轻一捏便能折断,怎么能承受得起沉重的头颅呢? 他唏嘘地倚向靠背。 不过,只有一件事,让他依稀感受到转机的可能。戴行沛看向被领进来的廖书记和李世华。 知道了自己要见的领导到底是谁,李世华差点腿肚子一软,当场跪下来。 戴行沛部队出身,实打实摸过枪杆子,和隋正勋这样文人气质十分重的人相反,戴行沛不怒自威的气场让普通人一站到他面前,连说话都不由地打哆嗦。 索性戴行沛的问话十分平和,只不过比廖书记更直白、细致。参与这次问话的还有他身旁的男人,这位正是hog专家调查团的一员、军事科学院大校军衔的研究员谷盛中博士。 在李世华被盘问完毕后,廖书记讲了自己的猜测:“超级针事件出现的‘端口’和死者身上发现的芯片或许是可以匹配的。” 戴行沛看向戴着眼镜的学者,男人颔首,他拿到的hog调查报告比廖书记详细得多,所以能够肯定地说:“我认同廖书记的看法,我觉得可以试着做一下匹配。” “如若二者能够匹配,制造者绝对有更大的阴谋,我建议立马成立专案调查组。”廖书记严肃地说。 戴行沛却没有立马搭理他,而是看着谷盛中:“你觉得,这样的技术我们能否达到呢?” 谷盛中推了推鼻梁上的镜片,客观地说:“短期内很难。” “如果我们拿过来用呢?” 廖书记惊呆了,急忙道:“这群人目的不明,我们尚未甄别他们是否是某种恐怖主义。且生物芯片和我们当下的社会……” 他立马想到2015年有过这样一条新闻,斯德哥尔摩高科技中心epicenter在数百位员工的手上植入了可以挥手开门、操作复印机的微芯片,并声称这是取代pin码和密码的好途径,还提出在未来让人们以芯片的方式付款这样的构想。 谷盛中却打断了他的话:“廖书记,您多虑了。第一,这种技术在政府的监管下使用是可以最大程度造福社会的。第二,当下社会追求的无非是更具可持续性、更有复原力、更高效、有活力的社会系统。政府进行混改、发布促进经济的文件、颁布种种刺激消费的条例,无非是推动能源资源更高效率地分配,但是我们的社会依然存在大量的资源低效,引入技术这个好帮手,事半功倍。比如,现在国家正在加紧推进三代身份证的改进工作。我觉得,生物芯片就是一个好切口——” “三代……身份证?”廖书记打了个寒颤,他似乎明白了谷盛中的意思。 将三代身份证做成微芯片放在人们的手背上,乘车、打卡,亦或是支付,挥手即可。 姓名、号码、住址、工作、征信、血型、健康……全都一目了然。 “我记得美国尝试开发过类似的数字身份证。”戴行沛思索。 谷盛中说:“我们从0开发有一定的难度,不过如果可以破解这几枚芯片,或者直接拿到他们的技术,会简单许多。” “是的,但是我们的专家目前都在调查hog事件,恐怕——”廖书记犹豫。 戴行沛拍板:“我看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他看了一眼廖书记,他知道廖书记想说,很多专家在科学伦理与道德的约束下是不愿意做这类的工作的。 “一切困难都不是困难,”他摩挲了一把下巴,“他们会同意的。” 走出院子,白花花的顶光刺在瞳孔里,廖书记一阵头晕目眩。 李世华扶住他:“您还好吗?是低血糖了么?” 廖书记摆摆手。 一位保姆抱着一个牵着气球的小女孩路过,廖书记盯着小孩稚嫩的脸,仿佛看到了另一个社会里她的模样: 每一个新生儿一出生,一个米粒大小的微芯片便植入体内。这种柔性生物电子器件无毒无害,却和最大型的计算机紧密相连,政府甚至无需再动用“赤丹”和网警,只需通过地面传感器和卫星就能监控所有芯片。 身份成为最重要的事物,因为身份等同于一种“权限”,一种生物id。遵守社会契约成为一个守规矩的人将是获得身份最重要的途径。如果做出不利于社会和谐与民族团结的事情,身份将被扣押,芯片账户将无法支付,全部自动化甚至不需要出动太多的警察,就能让一个人走投无路中懂得遵守规则。 基于能源资源分配的经济系统不再由供需和自由企业驱动的,在这个系统中,公司被告知他们被允许何时和为了什么使用什么资源,消费者被告知他们被允许购买什么。每个人都没有什么怨言,更不会试图做出反抗的举动。 廖书记知道,或许戴行沛暂时没有构想得那样多,但是技术泛滥到一定程度后,必然如一辆失控的车辆,撞向既有的轨道。 廖书记想,戴行沛一定是疯了。 为了让清污运动坚定不移地贯穿到每个人的身上,为了填补经济大崩溃之下状况迭出的一个个窟窿,为了利用建立新秩序的契机,将权力牢牢地捏在自己的手心里——他便想出了这样的破局之法,胆大妄为地试图放出更为可怕的力量。 男人回头,最后一次看灰色的小院,冰冷的铁丝网似乎扎进了他的心头。 廖书记感到了深深的无力与平庸。他知道,如果自己没能将洪水引向该有的河道,那么他一定会后悔。 或许他更后悔的是这个硝烟未散的下午,亲手叩开了赤红的大门。他会变成一名罪人,在拆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之后。 威权 晚六时整,关于“超级针”事件的调查研讨会在政协俱乐部1206室召开。参会专家包括军事科学院的研究员、平城大学生命科学院研究组,市委、公安也分别派出了代表。 隋恕按照桌子上的名牌落座在张教授的下手位置,工作人员分发下最新资料,上面印有超级针受害者的伤口扫描图。 这种打着美国蓝鸟生物技术幌子的药物利用了考生家长求分心切的心理弱点,强行诱发adrβ1基因和fabp7基因的突变来减少睡眠时间。只不过部分受害者异变之处却并不是睡眠,而是长出了类肿瘤的组织。 “必须强烈谴责!严厉打击!”一位老教授脸涨成了红紫色,显然气的不轻。 他的话音一落,会上立马出现不少附和声。有人提出要立马向社会公布超级针相关信息,并列入新型毒品的范畴,提高广大人民群众的防范意识。有人铿锵有力地要求必须立马追查这间黑工厂背后的势力,将其定性为黑恶势力,联合警方彻底铲除,以绝后患。 众人七嘴八舌,会议室一时嘈杂非常。 “啪啪啪——”拍手声制止了各位专家的议论。 坐在首位的是伦理委员会的主席,在他让各位噤声后,坐在他身边的领导按了按话筒,道:“各位,我知道大家对本次恶性事件十分愤怒,我和大家同样愤怒。肆意修改孩子们的基因,或许会令父母们高兴,但是这会将我们引入一个创造性、多样性、启发性更低的社会。恰如赫胥黎《美丽新世界》所描述的,人们被有等级地批量化生产,物质极大丰富,靠着药物作用纵情享乐,这绝不符合多样性的普世价值观。彻底消除这样的黑工厂,需要时间,也需要我们共同的努力。但是,我要强调一点,在打击黑基因工厂的同时,我们也要着重提防境外势力趁机作乱。所以各位,我提议,我们暂时不能完全公布超级针的细节——” 底下有人听出些眉目,看来关于受害者的那部分细节还得对公众暂时隐瞒。 “各位教授,请细听。”男人打开了笔记本的视频,投影到大屏幕上。 隋恕定睛看去,那是一段美方针对hog事件的专题报道,只不过他们聚焦的重点全都在我方搜查进度上。 男人神情严肃:“各位都看到了吧,海岸的另一边,同样是被hog披露了国内黑工厂的位置,他们却不仅不立马展开调查、维护国民的生命安全,却反而借机抹黑我国的形象!” 男人义正辞严地谴责着海岸另一边的罪恶行径:“诸位,我们绝不能让这次事件成为境外势力攻击我们的工具。” 教授们面面相觑,一时摸不准他的用意。直到公安的代表清了清嗓子,说了一句:“我看这样比较合适。第一,我们需要立马召开发布会给民众交代,制止市面上的流言,但发布会的内容绝不能引起民众恐慌,这是最重要的底线。第二,暂时不公布超级针的异变情况,这也是基于第一条的不恐慌原则。” “我赞同您的意见,不过我还有第三条补充,”市委代表接上话,“第三,美方的媒体集团已经争先恐后地公布了警方查封的——美国的黑基因工厂的信息,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给民众科普的例子。” 一个教授瞪大了眼睛,觉得十分荒谬,这就好比两个人同时生病,不仅不把重点放在自己的身体上,还要将眼睛和嘴巴安在别人的病情上。 “你是要我们这群人,到处去吆喝他们的非法基因实验的细节?!” 男人蹙了蹙眉,显然对他粗俗、直白的措辞十分不满。 “李教授,这是一个让民众提防黑基因药物陷阱的好机会。”代表耐心解释。 在座的学者面色却变得极为古怪,不过他们的不赞同显然无法影响到几位代表。接下来的时间,他们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方案,开始布置任务:两天之内,召开新闻发布会,参加发布会的学者有某某、某某等人。十天的时间里,做牢做实“预防针”工作,每位学者头上都分摊了任务,有的负责新闻、报纸、电台等主流媒体的发声工作,有的负责新媒体平台的辟谣工作,当然重点一定要围绕两样展开,一个是安定民心,一个是海岸的另一边。 隋恕坐在张教授的身边,看到他眉头紧锁,捏着报告的手紧紧地蜷起,纸张出现明显的皱痕。 隋恕合上笔盖,将自己的那份递过去。 张教授回过神,略微侧头。隋恕取过被他握的不成样子的报告,将自己完好无损的那一份放到他的面前。 张教授无奈地笑了笑。来之前,他做了十多页的草稿,准备和其他人讨论超级针的先进性与不合理性。孰料这只是一场思想政治会,他感慨地摇了摇头。 在他的身边,不少人不愿承接这样的任务,拒绝时也只好搬出自己承接的国家级攻关课题来做挡箭牌。场面一时僵持,直到会场的大门突然被撞开了—— 伴随着武装靴密集地踏在地毯上,一伙穿着作战服的军人闯入了会场,迅速占领了主要通道。 主席台上的几位代表愕然起身,下意识瞥视为首者的袖标,两杠两星,这居然是一位中校。 几人对视,均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愕。 未等代表们询问,领头者便掏出自己的证件,距离过远,隋恕并不能清晰地辨识对方的身份。但是他的脸庞却让隋恕感到莫名的熟悉…… “倪山中校——” 主席台上的几人目色闪烁,在扫到男人腰间别的qsz-193袖珍手枪时,他们知道,今天这场会议恐怕不会轻易结束了。 军人的“包围”之势也让学者们不约而同感到了压力,寂静的会议室里,只有沉闷的喘息声在蒸炉一般的地暖暖气里此起彼伏。有的人甚至延着脖子涨起了一圈圈的猪肝色。 在听到“倪山”这个名字时,隋恕模糊的熟悉感终于拨云见日,逐渐清晰。倪山其人是戴行沛在军中的忠实附庸,其父老倪首长也多次受戴行沛照拂。只不过九八年中央明令禁止军队经商,并在九九年二月连下三道紧急金牌,坚决制止争夺经济体资金、财产的流血事件,老倪的军区与市警备区、省武警总队合办的工厂不得不散伙。 在移交财政大权前,老倪先吞没四分之三,又出动军队连夜去仓库拉钢材,恰巧与警备区来运钢材的载重车狭路相逢。双方发生激烈交火,死伤八十多人。后续赶往现场的老倪也被怀恨在心者一枪毙命。 此后戴行沛给老倪擦了屁股,倪山自此唯戴行沛马首是瞻。这一次倪山出动小队围了会场,恰是获得了戴行沛的授意。只有抓住超级针与生物芯片的风口,利用技术将社会变成一只紧锢在一起的铁桶,才能有效打击隋正勋这帮有缝就钻、试图通过掀起民意浪潮改变社会利益分配模式的人。 而这场会议恰好将全国本领域的顶尖学者汇聚在一起,倪山需要做的,就是让他们全部“自愿”加入到这个项目中。 “绝无可能!” 听了倪山的要求,一位八十多岁的老院士拍案而起,手指颤抖着指向高壮剽悍的中校:“你如何能保证,芯片中储存的个人信息百分百不会泄露?你如何能保证,拥有数据权限的人不会滥用权限?你如何能保证,芯片只是用于身份识别,而不是被某些有心人用于监控每一个公民?你如何能保证,外界智能不会影响一个人的大脑细胞?而你——又如何能保证!政府与情报机构不会通过emf(电磁频率)向个人传递刺激信号?” “砰——” 枪声炸裂在老院士的脚下,他身旁的立式陶瓷花台被打了个粉碎。 “啊啊!啊——” 尖叫声与椅子倒地声混乱地搅在了一起,嗡嗡回响在蜂窝扩音墙上。 隋恕一把扶住摊软在靠椅上的张教授。张教授的嘴唇都在哆嗦:“这,这——他,他居然敢……” 隋恕及时握住他的手,给予他支撑。 张教授忽而叹一口气:“唉……唉!” 所有人都傻了,没有人相信,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居然有人敢在法治社会里明目张胆地动枪。这还是法治社会吗? “岂有此理,你——你居然!” 但是“居然”到最后,期期艾艾,也没有人能真正地讲出谴责的话语。大家都看出来了,这位是真疯子,真的会动枪,没人想真正跟他硬碰硬,毕竟人只有一条命。况且政府和公安代表还在这里,还用不着他们挑头。 公安方面的代表上前一步架住了又惊又气的院士,将他扶到了旁边。男人咽了口唾沫,全然没有刚才给学者们指派工作时的硬气。 他硬着头皮站起来,与疯子倪山交涉。虽然心里畏惧,嘴上却故作镇定,十分强硬:“倪中校,您这是什么意思?” 倪山似乎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一般,淡定地关上保险,甚至还恐吓性地吹了吹枪口。 “什么意思?各位都是吃公家饭的人,为社会、为人民尽自己应有的义务,这是天经地义。我好言奉劝,这位老先生却给我扣帽子。我倪山虽说不如各位读书多,也知道,这是人类罪——这他妈是诽谤!” 倪山突然拔高了音量,吓得他对面的代表打了个寒颤。 代表知道,自己绝不能和这种疯子硬碰硬。别说公安了,就算武警出动,武器恐怕也不敌这帮人。而且他们既然敢明目张胆做这种事,必然有更为强硬的保护伞。念及此,代表准备玩怀柔手段:“倪中校,今日来开会的都是学者,学者做事讲究有理有据,您这样……怕是无法完全让大家信服。” 此刻,台下的学者们也渐渐缓过神来。张教授挺直背,沉声直言:“是的,倪中校,起码您得让我们了解这个项目的积极意义。首先,这是黑基因工厂的产品,是民众所嫉恨的,一旦民众得知政府不但没有打击这样的事情,反而继续开发,请问这样的风险该由谁来承担呢?第二,超级针是一款能够使人体分化出‘创口’的药剂,即便芯片真的能通过这个创口连接,但是100名使用者中,仅有13名出现了这种接口,它的极端不稳定造成的畸形儿又该由谁负责呢?” “张教授的话我也赞同……” “对,如果您不能告知我们解决方案,我们也无法接手这样的项目。” “是的,我也支持……” 倪山重重地砸了一下桌子,怒喝一声:“肃静!” 会议室顿时鸦雀无声。 倪山摆弄着手枪,低低嗤笑一阵。 “你们真是一群何不食肉糜的愚蠢砖家啊……就是因为养了你们这群吃干饭的蛀虫,社会经济才会千疮百孔。军人手握武器,能保家卫国,你们手握科学,都做了什么?每天上节目发表一些骇人听闻又无关痛痒的废话?我问你们——发展经济的目的是为了让人们能获得更好的住房、医疗、教育,可是现实却颠倒过来,通过老百姓的住房、教育、医疗来发展经济,这是为什么?” 他没有给台下众人说话的机会,而是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地说:“让我来替你们回答吧,一切都是因为你们这些掌握了大部分知识与财富的人只会用技术无所不用其极地压榨财富,而不想让全社会共同富裕!做学者,你们就做学阀,当医生,你们就宰客!而现在,我们有基因改良技术可以预防畸形、疾病和残障,为什么不保障子孙后代免于遗传病的痛苦?我们有大数据系统下的生物芯片,为什么不利用它建立一下安全、资源最大效率配置的美好社会?而你们——这些自私的专家,又是出于怎样的垄断目的想以公共卫生与伦理道德为借口阻止这场社会革命?” “你——” 听到他慷慨激昂、倒打一耙的言辞,所有人再度惊呆了。他句句不回应刚刚两位学者指出的问题,反而以反问的形式站在制高点上咄咄逼人。 那位刚顺过气的老院士再一次从椅子上跳起来,忍无可忍地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好你个倪山野畜,狼子野心!就凭今日你以强权逼迫我们加入实验组,明日你这种人就绝对会把技术变成强权的工具!” 哗啦——子弹上膛! 老院士毫不留情的话语彻底撕破了倪山言辞凿凿、道貌岸然的遮羞布,恼羞成怒的倪山铁青着脸,就要冲上前指向老人的脑袋。 一只手拦住了他。 “够了——” 隋恕径直挡在了老院士的身前。 “小隋?!”院士被他挺身而出的举动震惊了。他想,即便是他自己,都无法为只是点头之交的学生不顾生死。可是如今却有人愿意挡在他面前。浑浊的眼泪逐渐模糊眼眶,他的心中涌出了新的勇气。 “小隋,好孩子,你让开吧……你让这畜生打死我,打死我这个科学院院士、长江学者!如果我的血能阻挡这场人类的灾祸,我愿以血亮剑——” 倪山手臂上的青筋蹦起,指尖扣在扳机之上。他的枪口此刻正对着隋恕的额头,二人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喘息。 四目相撞的瞬间里,谁都没有移开眼神。 空气仿佛也凝滞住,所有人都愕然紧盯着这一幕。毕竟倪山的枪保险是开着的,此刻又直直地抵在隋恕的头上。略微一个擦枪走火,脑袋就会开花。 “让开。”倪山冷冷地说。 “你先卸枪。”隋恕分毫不让。 倪山冷笑,这辈子还没有谁能让他痛快地卸枪。 他动动手指头,周围又是一阵惊呼,倪山看着对面毫无波澜之人:“你胆子真是不小。” 此刻,几位代表终于从吓呆的状态反应过来,急匆匆走过去,劝解道:“中校,有话好好说,何必这样呢……” 他们认得隋恕是谁的侄子,绝不愿隋恕在这里出事。 倪山看出他们面色发苦之下的难言之隐,笑着说隋恕:“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隋恕直视着他的眼睛,仍然挡在院士的身前:“发展经济的目的是为了让人们能获得更好的住房、医疗、教育,绝不是为了让经济发展与广大人民群众无关。而通过军队经商的缺口,大肆走私、敛财、中饱私囊,在九十年代仅卫生间的设备就花了高达18万美元,这与你斥责的借教育、住房、医疗来发展经济的卑鄙之人有何异处?” 周围人隐隐听出些眉目,顿时都竖长了耳朵。张教授趁这个空隙将老院士扶远,避免他再说出激怒倪山的话。 倪山的眉毛重重压在眼睑上,使得他的眼皮出现更为强烈的压瞳感,从而更加阴沉、可怖。 隋恕戳破了他父亲的丑事,也是戳穿了他的脊梁骨。他死死捏着手枪,恨不得立马把隋恕的脑袋打开花。但是他绝不允许自己用行动承认父亲的丑事,他的父亲是烈士,就永远只能是烈士。而为了戴行沛交办的事情,让自己招惹上隋正勋也绝不是明智的决定。 倪山忍了又忍,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二人一时间僵持住。 这时,一直低调保持沉默的谷盛中博士忽而走过来,看了看两人。 戴行沛是在他的鼓动下最终下的决心,所以他是知道倪山会来控制场面的。 戴行沛是雷厉风行的军人做派,派人杀去会场敲定事情是他的风格。只不过他实在没想到,倪山是这么个又臭又硬的东西。老倪贪得无厌,倪山蠢笨至极,这父子俩也只有忠心这一点上让戴行沛喜欢了。 谷盛中在心中叹气,他的视线转向隋恕。 隋恕的唇部线条与侧脸弧线呈现出一种冷硬的平直,像一把并不那么锋利却坚硬非常的刀,刀光隐于平直其下。 谷盛中一开始就不想完全放弃他,他看中隋恕的能力,并且得到过小道消息,隋恕的父亲及他的母亲魏女士都与继承了隋平怀思想的隋正勋意见不和,双方已多年不来往。 谷盛中希望,隋恕能站在他们这一边。 “好了,中校,我看大家各退一步,不要闹矛盾了。今天的会是解决问题的,不是制造问题的,对不对?” 倪山不语。 他的目光望向倪山的属下提的公文袋,面色和蔼地说:“您也为我们带来了一些文件吧?其实有的时候,言语的表达不够精准,容易给大家带来误解。既然这些文件带来了,就发给各位详细看一看吧。我觉得,您和吴院士、张教授所说的各有道理,我们的初衷也都是为了社会能够更加高效、稳健地运转。殊途同归,不如坐下来,好好协商一番。” 张教授观察几人的表情变化,拿准了倪山也不敢真的对隋恕怎么样,略微松了口气。他走上前,也帮着一起缓和场面。 有了这次的打岔,倪山阴沉着脸,也不似最初那般趾高气扬,默认了大家的安排。 学者们最终重新落座,开启新一轮的谈判。 他们都知道,这将更艰难,毕竟没有人能承受得住良心的谴责,更没有人能在强权的威压之下一直挺直脊梁。 死寂的夜色像涨潮一般慢慢地将小楼浸透。 偶尔有醉鬼在街上放声高唱,哀切凄厉,幽怨非常。 落地钟的指针在简韶不安的心绪中慢慢地指向了夜晚八时整,她的心在空荡荡的大厅里骤然沉下去——现在已经到隋恕所说的八点了。 他说过,如果八点之前接不到他的电话,就带着通行证去他发的定位找庄纬,让他来接受小祈。 楼外的醉鬼又是一声吆喝,简韶的身体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她的内心十分清楚,隋恕那边已经出事了,而小祈又处在关键时刻。 她起身,将自己完完全全裹紧羽绒服里,又在内层口袋里藏好了通行证、钥匙、小刀,起身冲入茫茫无尽的夜色中。 禁忌 主干道灯火通明,挤满了下班的车辆。源源不断的人流从地铁的各种出口涌出,在夜幕之下像一群拖着黑色长影的蚁群。 简韶的车夹在一众车辆间并不起眼,行至一块商业区时,她将车辆停了下来。 刚读大学的时候,她常和唐宁到这里逛街。在两栋购物中心的中间,夹着一块小市场。如今市政府将此处划为夜市经济的重点区域,设立了多个仿古风格的小吃亭,其间小路四通八达,人流密集。 简韶挤进喧闹的人群里,混入小吃街的主入口。热气腾腾的炸薯塔与章鱼小丸子的香味交杂在一起,简韶跟着身旁的人一起向摊位走去。在靠近小吃亭时,她掏了掏口袋,将餐巾纸团成一团,丢到摊位旁的垃圾桶里,随后快步闪向一条紧挨着市场的老胡同。 小路黢黑一片,坏掉的路灯像瞎子的眼窟窿倒挂在石砌墙的顶端。简韶放低了脚步,摸索出一面小镜子。 借着反光,她看到一个穿着冲锋衣、身高一米八几的男人来到刚刚她停驻地摊位,从垃圾桶里掏出了她丢进去的餐巾纸,悄悄打开检查。 简韶握着镜子的手心发黏。 她的直觉是对的,果真有人跟着她。 胸口一阵沉闷,简韶无法确定此人来自于哪里,更不明白像她这样的人能有什么被跟踪的价值,只能一把拉起帽子遮在头上,一边加快步伐前行。 夜风倒灌进帽子里,让她禁不住瑟缩脖颈。呼吸逐渐变得急迫、局促,但是简韶的大脑从未像现在清晰过。或许他们是为了q0113,亦或是为了消失了很久的斯科特基因实验室,不过当所有蛛丝马迹完整地排布在面前时,几个猜想便像串珠子一样串联在她的脑海中。 第一,这次的跟踪与上次的断指让她明白,她其实一直活在某种严丝合缝的监控中。今晚的男人绝不是通过别的途径获取了她的行踪,最大可能则是一直在家附近的地方盯着她。 第二,消失的庄纬及整个团队应该是被隋恕转移到涉军的机密研究中心了,而他们已经从简祈身上获得了某些组织,做出了第一批试剂。 第三,如若跟踪者是为了q0113的力量而来,她离开小楼的一刻,他们或许已经侵入地下室了。可是,即便他们没有顺利进入地下室,没有得到简祈,它就能完全安全了吗? 黯淡的夜幕里,简韶的脸庞完全隐没在阴影里。她能够看到自己像一缕误入近边地狱的魂魄,在一扇又一扇嵌套的狱门里一次次扣开相似的结果。或许她也正把小祈送上一条同样不可能轻易离开的道路,这是对她的报应,对她贸然为了私心答应了这场罪恶的实验的报应。她是一颗无关紧要却身陷囹圄的棋子,报应却降临在和她血肉相连的小生命的身上。 就在她要走出弯弯绕绕的巷子之时,一旁的门突然开了。 “简小姐,请过来。” 门内露出翟毅的脸,之前隋恕请他接送简韶上下学,所以她对他有印象。 简韶下意识看了看身后,随他躲进去。“翟毅哥?这是……” 她看到屋子真正的主人热心地冲她点点头:“小妹妹,别怕,下次一个人走夜路小心点。我这一楼有后门,通向主路,你们走这边就好。” “太谢谢您了。”翟毅带着她从后门离开。 离开老人的家,简韶后知后觉:“你也一直跟着我?” 翟毅带着她,迅速上了一辆面包车:“我的工作就是保护您,您放心,我没有恶意。” 简韶的心神定了定,看着他熟练地启动车辆:“跟着我的是什么人?之前他们是不是来过小楼?” 翟毅沉吟片刻:“简小姐,这应该不是一波人。” 简韶一怔:“不是一波?” 翟毅颔首:“您应该也猜到了,之前有人试图闯入过您住的地方,不过都被它……您弟弟解决掉了。” 翟毅忍不住在心中感叹,即便是经验丰富的他也不可能像那个家伙一样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地全歼两整支装备精良的特种小队。黑暗仿佛是它的天然战场,夜间弱光下精准的探测系统让它成为绝对的捕食者,这是一场碾压式的狩猎游戏。 “至于今天的这个人,倒是不会随便伤害您……”翟毅的眉头拧出了沉重的川字纹,“这是安全局的人。”他曾经甚至和此人交接过工作。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简韶点点头,“现在我的车暂时开不了,需要麻烦你将我送出去了。” 简韶拿出隋恕给的定位,望向翟毅的脸。 “您放心吧。”他应下。 简韶坐在车后座,看着窗外的景色飞速变化。光怪陆离的灯火像是摇转变焦后的放射特效,在曝光后期,转动镜头90°以上,就能形成这样迷蒙、梦幻的椭圆光弧。 坐在隋恕的副驾驶座上时,她也曾看到过这样的光弧,像一部巨大的蓝光电影,整座城市都浸润在河水里,被巨型的摩天轮灯光染成了摇曳闪烁的紫红色,漂亮到像在做一场五光十色的清醒梦。 简韶仰倚在车座上,目光散在无穷无尽的夜空里。她在光弧中想到了隋恕的脸,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拌过嘴,如今他却杳无音信。 他出人意料地对着她说“是,我不该管你”,甚至有些不像是他会说的话。说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像正常情侣一样吵架。 简韶望着翟毅的背影,视线随着车辆的颠簸而摇晃。她其实都知道,她的住处、衣物、安全……实际上都来自于他,只不过他是最不屑拿这样的东西说事的人。 在她默契地为自己的行为划定一个不逾越的安全界限时,他也宽容地为她敏感的自尊心留出喘息的空间。 在她打开衣柜看到准备齐全的衣物,却从未听他提过一句时,她便是知道的,隋恕是一个很宽容的人。 她一直都知道的。 简韶突然问:“你知道隋恕出什么事了么?” 翟毅一边打方向盘,一边摇了摇头:“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不过我得到消息,政协俱乐部那边封场后,几辆武装车开过来,参会的人都被拉走了。我刷到同城的帖子,附近的居民拍到了视频,问是不是里面出命案了。” 简韶的心渐渐沉下去,看来隋恕早就料到会有异变了。而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当第一缕晨曦重新洒向大地,当陈旧的夜雾被层层拨开,一切会迎来新的转机。只是这个转机太难等待了,简韶盯着漫长的黑夜,无与伦比的冰冷裹挟着她的身体,她知道一切的一切也会像这个长夜一般令人彻骨生寒。 ﹉ 简韶的车辆顺利抵达了军部实验室,庄纬在见到她时并未惊讶,只是迅速地给她安排了安全的住处。 与此同时,倪山的野蛮行径也迅速地惊动了上面。司海齐的命令正下达至戴行沛的住处,请他即刻前往办公室。而四合院似乎还沉寂在安静的夜色里,毫无波澜。 戴行沛的书房灯火通明,一个最不该出现的人出现在客座上。 俞霞职业习惯地打量着眼前魁梧的男人。 戴行沛不喜喝酒,也不爱喝茶,白瓷杯里长年只有凉白开。在俞霞采访过的官员中,不少人都保持着这样的习惯,这是知青生活留给他们的痕迹,一辈子都难以消除。 俞霞更没有想到,戴行沛会这么快找到了她,更没有想到,他会直接开口要超级针的核心技术。 “倪中校官威很大啊,”俞霞好整以暇看着这场戏上演,“看来您对此事十拿九稳。” 戴行沛笑而不语。 俞霞微微倾身,眼神上挑,直直地盯住戴行沛:“我斗胆一猜,听说某位易学大师今日也在这座院落之内,莫不成……要借非自然力量。” 戴行沛侧一眼她,“俞记秀外慧中啊。” “不敢当,只不过多年前我曾参与报道过一场反腐大案,此案由某山落大量违章别墅而起,办案速度是史无前例的雷厉风行,最终引发一场官场浩劫,直接涉案人数多达百人。” 戴行沛和她对视,默认了这样的说法。二人心知肚明,这场斩钉截铁的摧毁行动是来自于司海齐的禁忌。不少人有所耳闻,司海齐十分信奉“龙脉”一类的超自然力量,更有几位精通易学的教授定期为其进言。 戴行沛敢果断让倪山出手,便是吃准了这一步不会输。在隋正勋南巡、扯起一面民意的大旗之前,他要铸一只坚不可摧的铁桶,所有试图爬出铁桶的人只会顺着内壁重重跌落。 白新波的死让戴行沛明白了,司海齐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继承者,那就是永远贯彻他思想,永远维护他的地位,生前身后,永不违背。这一点只靠人做不到,只靠技术也做不到,而现在只有戴行沛能让这一切变成现实。 戴行沛的目光慢悠悠地移向桌上的《推背图》,确如俞霞所料,他准备了一个人,今晚会带去见司海齐。 而这个人会摊开易学中可以预测朝代更迭的《推背图》,指向对应当下的第四十六象—— 谶曰:黯黯阴霾,杀不用刀。万人不死,一人难逃。 颂曰:有一军人身带弓,只言我是白头翁。东边门里伏金剑,勇士后门入帝宫。 戴行沛与大师推测,这一象预言了一场兵变式的社会革命,很可能由一场刺杀拉开帷幕。 戴行沛知道,司海齐一定会相信。 只有技术能让每个人彻底地透明化,只有透明的才是绝对安全的。没有人能一直忠心,但是人的忠心如果能与生存挂钩,那么没有人会以生命为代价进行背叛。 杀器 这是简韶度过的最为难熬而漫长的几天。 庄纬为她安排的房间正对着一片山坡,每到清晨,玻璃上便会结满细细的雾珠,让她恍惚地想起在实验室住院的时候。不过推开窗子,凛寒又清透的日光就会直直地穿破山丘,绞脸似的在她的面颊上反复修剪。 这是北方冬天独有的穿透力极强的天光,驮在野草的背上,和秸秆垛揉杂在一起,刺痛地提醒着她一切是和幻觉里的安宁截然相反的日子。 但是她的心似乎还随着北风在高高的原野上飘荡着,就像一条被放归水域的鱼一般漫无目的地游着。简韶知道,这条鱼是有网的。当她在翟毅的护送下,安然无恙地将小祈的位置带给了庄纬后,她就又回到“渔网”里。她变得安全、不再受任何人身威胁,除了无法见到小祈。 在这几天里,一切有些过分的风平浪静。热搜上挂着几个无关紧要的娱乐新闻,还夹杂着某新闻社针对hog事件推出的专家专访。简韶认出来,其中一位是隋恕的导师张教授。他看上去苍老了一些,尽职尽责地以美国黑工厂的例子提醒着民众小心新型基因药物诈骗。 简韶在搜索栏输入“连环爆炸”、“自焚”一类的字眼,结果什么都没有。她试着用地名+自焚的方式进行搜索,出来的词条已经被黑掉了。 祥和比混乱更令人后背发凉,安静比爆发更让人惴惴不安。攻击、逃跑常常都是有能力的人做出的ab两面的选择,而更多没有选项的人什么都做不了,保持安静、听话、麻木是迫于生存而不得不为之的举动。 或许一切便如战时的领袖支持率总是会直线飙升一般,并不能证明民意多么地高涨,而仅仅代表了民众有多么害怕。因为内心深藏的恐惧,便只能做出支持的态度,除了祈祷上天我们正走在一条必胜且正确的道路上别无他法。 想到这里,简韶散在山坡上的视线被灼人的冬阳刺痛了。她在心里低低地呢喃,作为今人高高在上地看过去发生的事情时,仿佛得到了一种豁免权,好像一切任由点评而不会重来,至于那些混乱的、黑暗的、苦难的东西,都似乎可以被轻轻涂上脂粉,遮掉瑕疵。 可是一切是随时都会降临的,而她也在自己的无力与缄默中看到,这一代自诩文明、先进的年轻人也未必能比上一代年轻人做的更好。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庄纬走了进来。 简韶在窗边回头,微微看向他。 庄纬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是在这样的一个玻璃窗旁,火红的夕照笼罩着她的身体,简韶微微垂头,抚摸腹部。 相似的景象让庄纬的心底禁不住升起一丝淡淡的难过。因为当他按照她给的具体地点带走那个孩子时,庄纬看到了令他近乎呕吐的场面。 那是最残忍的刽子手也做不出来的单方面的屠杀,堆迭的残肢和糊满墙壁与地板的血块让他差点吐出来。马灯照到被破坏的门锁上,庄纬感慨,有些人真是太急不可耐地想夺走它了。 他戴上防护面罩,靠近了细致地看了看,残肢虽然可怖,但是上面没有被啃噬的痕迹。显然,q0113和海底大多数高等哺乳动物一般,都有自己的食谱且对新食材没有什么兴趣,也不至于像黑叉齿龙?一样胡乱吞东西。 不过庄纬依然为简韶感到了伤心,她那样用心教过的小孩,教它用勺子、筷子,教它像正常人类一样生活,却不知它的本性依然是毫无道德与约束的原始动物。 她在的时候,它还只会掰断对方的手指,将对方丢出窗子。她不在了,它便连装都懒得装了。真是残忍而冷漠的家伙啊。 或许人类的进化也会走向这样的终局,人们会更聪明、精致、利己、冷漠,而不会更善良、质朴、简单、幸福。 刘安娜常笑话他是感情泛滥、啰嗦而脆弱的男人,“只有傻子才会对每一个抱有同情,事实上,每个人的结局都对得上他们做出的选择。” “你是一个实打实的精英主义者。”庄纬耸了耸肩。 “我说的难道不对么?”刘安娜倚在茶水间的咖啡台旁,嗤嗤地笑起来,“像你们这样的人,不仅同情别人,更可笑的是,还会同情自己。你看看吧,就像jane这种人,我常觉得,她不仅可怜自己,还可笑地可怜着一切比她社会地位更高、更有能力与财产的人。一个人如果总活在对世界的悲悯与伤感里,是不可能建立积极、幸福的价值观的。所以,她过什么样的生活都不会得到快乐。” 庄纬看了她一眼。虽然刘安娜讲的是简韶,不过他知道,她其实也同时在说他。 这段时间的封闭研发让刘安娜压力非常大,她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甩掉韩先生,像老鼠一样躲到这里搞研发,又为什么要绕圈子只肯交付局部改造试剂。她只想为实验献身,对一切党争以及宏大蓝图毫无兴趣,这在她眼中不过是所谓的“男人理想”。 刘安娜客观而残忍地说:“所以像简小姐这样的人也总没有多少朋友。她总会不吝啬地帮别人,却没有人真的会回馈她。因为靠近她就要接触她泡泡般悲伤、真空、干净的世界,没有谁能够真正承受。” 庄纬沉默,半晌,他说:“可人不是机器。” “是啊,人不是机器,”刘安娜扯了扯嘴角,她端起咖啡杯,熟练地加入糖包,“只是很难让人理解。” 似乎想到了什么,刘安娜突然低低笑一声。她来到坐在窗边的庄纬身前,略微探身,“你不觉得,其实隋先生也是一个怪人么?” 庄纬隔着光洁的镜片看向她深褐色的眼瞳:“为什么这样说?” “知道他毫不留情地和一起长大的发小翻脸时,我很惊讶,”刘安娜摊手,“我会认为他是一个精于计算、寡淡漠然的人。不过现在我觉得,或许他根本没把邵文津当朋友。” 她看向他:“而他认为的朋友,其实是你——” 庄纬微愣,大概女人总是更有洞察力,他其实并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 刘安娜摇摇头,感慨:“你有没有想过,像他这样家庭非常复杂的人,身边最亲近的人是你和简小姐这样的怪人,这说明他或许本身也是这样的怪人。” “我从未这样想过……”庄纬大为吃惊。 “我在安大略省做ta的时候,接触过一些像他这样背景的国内学生。他们就像他们的父亲一样,活的滋润的时候什么‘战狼’的话都能说,一旦面临丧失权力和好日子,什么左派右倾都不重要,下跪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全看能否保持权力的‘长治久安’,这就是向左向右的秘密,也是他们的人生态度。他们根本、丝毫、绝对也不在意——身下的人会怎么想,”刘安娜讽刺地挑眉,“人民失业,人民没饭吃,怨声载道、哀鸿遍野,他们根本不在意,因为他们的耳朵是朝上长,根本不会向下听。” “而像隋恕,他最亲近的人是你这样的人,或许也注定了他能够和简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呵……至于送走她,大概也是注定的。”刘安娜发牢骚。 “这样一个能关心普通人在想什么的人,本身就是他阶层的异类。”刘安娜最后说了一句。 ﹉ 庄纬结束了一切回想,走到简韶的面前。 他知道,简韶一定有许多问题要问他,所以他带来了两样东西,一个是是简祈的数据单,另一个则是邵文津送来的银行卡。 这段时间一直当闷葫芦静观局势的邵文津破天荒地主动上门与他们修复关系,甚至识趣地没有提阴阳账簿的事情。他带来了林采恩的银行卡,里面是她曾托他补偿给简韶的道歉费。 庄纬知道,邵文津虽然最是小肚鸡肠,但是消息灵通,为人非常灵活。确定了韩居正被亲俄派打压得永世不得翻身之后,他自知因为父辈的原因在戴行沛手里吃不到好,索性又上门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简韶看到银行卡,不免意外地抿起嘴唇。 庄纬点了点卡面,暗示她:“他专门提过,是干净的。” 简韶心里很复杂,最终还是收下了这份赔礼。 她看向庄纬:“隋恕那边知晓吗?” “我们暂时都联系不上他,”庄纬显出几分忧虑,“根据我得到的消息,他们被戴行沛的人弄到了军事科学院下属的一个机构,具体是哪里,暂时不知道。” 尽管这样的行径被梁桐乡的人大肆批评,但是司海齐这次铁了心要为戴行沛背书。 从邵文津那里,庄纬旁敲侧击问了问情况。一向是百事通的邵文津却有些讳莫如深。 “你别问了,总之,隋恕不会有事,戴行沛那个老不死的很想要他。虽然我一直不怎么喜欢你,不过你如果有机会离开的话,还是快走吧。” 邵文津掐灭烟蒂,神情难得严肃。 “我所知道的,书记处最近开了一个小会,这是为下一步金融工作会议做准备。这个会议的精神有几个很敏感的点,第一,它在金融改革中头一次加了‘安全’,这说明未来市场规律就不再好使了。第二,更加注重做好跨周期、逆周期的调节,这说明未来一段时间,货币超发行为将持续存在,至于市场周期和经济周期也不会再被当回事。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戴行沛提了一个非常敏感的词——流水管控。” 庄纬蹙眉。 邵文津有些惆怅,想起白白从他手里流失的钱,又怨从中来:“这辈子可不会有人像我一样给你们周转那么多钱喽!戴行沛这个老癫公,他要大力发展数字货币,最好所有人的纸币都变成一串数字,每一笔钱的流向都像小溪流一样清清楚楚。估计等他把一切搞起来,无论是谁取个万把块都要打报告,再搞点人体芯片,得——没人了也没钱了,都是他老戴头的人偶!” 庄纬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些人不仅要让普通民众老老实实,也要让那些掌握财富的人都乖乖顺顺。 “算了,也不瞒你了。”邵文津说,就在政协俱乐部事变的第二日,戴行沛带去了一本《推背图》,而宣传部长则紧随其后,带去了一本民间预言集《铁板书》。 “白羽之鸟,即为亡国之君。飞鸟撞山而死,恰如四十六象‘东边门里伏金剑,勇士后门入帝宫’的亡君预言。” 庄纬觉得好笑极了:“他是皇帝,才会信弑君之论。不是皇帝是公仆的话,没有君臣之分,就不会有弑君的忌讳。” 邵文津道:“陈寅恪说得好,东方历史无非可以概括为皇帝如何生、皇帝如何当、皇帝如何衰、皇帝如何亡四句话。没有人能逃过这个定律。” 庄纬感慨地摇了摇头。 他重新看向简韶,并将q0113的数据单递给了她。这是他截取的正常的那一部分数据,为的就是让简韶安心。 简韶扫了一眼,随即放下:“它的情况并不是很好,对吗?” 庄纬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如果它好了,爬都要爬出来见我的,”简韶笑了一下,“你们拦不住它的。” 庄纬想起被它殴打的经历,也不由地摸摸鼻头:“它脾气很坏呢。” “其实也很乖的。”简韶反驳,小祈一直都是笨笨地瞪着水草绿的大眼睛,会被她骗到的笨小孩。它有很多“小孩话”,会说她是甜的颜色,说灯光是脆生生的,很好咬。 庄纬苦笑,大概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小祈吧。 在过来见简韶之前,他去了一趟地下实验室。他们挖通了地底的几间储藏室,专门给q0113准备了一个住处,亦可称为“安全屋”。 抽取的地下水直接通过管道闸门灌入了安全屋,最后预留了一个类似井口的椭圆形隧道。 庄纬将露营灯绑在额头上,穿着防护服顺着隧道进入漆黑的地下。 这两天,热感检测仪一度监测不到q0113的动向,这让庄纬有些焦急。不过过一会儿,电脑上的热成像又会重新出现,庄纬注意到,它的非人体形态已经比曾经那团“水晶胶”大了不知道多少倍。每次水下摄像头远远地抓拍到它模糊的照片,都仿佛是一条庞大的海鲸隐匿在最深的海底。 庄纬估计,它的全身逆转录已经完成。这一次它依然没有分化出腮或者肺,而是靠着细不可察的毛条摄取水流中的氧气,直接进入全身循环。 庄纬在水下设置了拦截机械臂,当它掉进机械臂的钳制中时,电脑弹出了红色提醒,系统监测到一种不明粘状分泌物,在机械臂与表皮之间摩擦,让它仿若一条滑体的泥鳅,嗖地从机械臂的缝隙里逃脱了。 庄纬调整了灯头的照射范围,阴森潮湿的环境充斥着压抑,微弱的灯束反而加重了这种诡异感。他从背包里拿出特制镜头,贴上太空玻璃,搜索着q0113的位置。 安静到能听到自己心跳声的环境里,庄纬忽而看到,离他最近墙面上,有一张脸。 庄纬吓了一跳,赶忙靠近那面墙壁,同时切换了放大镜片—— 那居然是简韶的脸。 就在他看清了那是谁之后,“脸”的中心变换了,碎裂成一片片银杏叶状的物质,坠入漆黑的水底。 热雷达突然滴滴滴地叫,提醒着他,眼前还有东西。 庄纬发现,简祈一直就在他的面前,可那又不完全是“简祈”,那是一个子宫。 透明黏膜组成的子宫里,一个不再是婴孩,甚至连人的形态都没有的怪物就蜷缩在正中。 下一秒,庄纬的眼前一阵眩晕,一切又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在翻看隋恕的工作笔记时,他找到意想不到的一点,q0113能够干扰人的梦境。一旁有隋恕的批注:疑似会释放生物电流干扰人的脑电波。 庄纬立马明白,如今的它已经能将这一手玩的炉火纯青了。 这绝不是那个只会用强悍的力道连破三道安全门、逼得整栋实验室的安全系统全部自启的半成品q0113了,如今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绝对的杀器。他绝不能让这样的东西落入任何势力的手里,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缉私 刺寒的海风灌入鼻腔,带来阵阵生刺的咸腥。张教授甫一站上甲板,便被这海上的狂风吹得身形不稳。 这条指挥舰名为“邓世昌”号,它的姊妹舰是“丁汝昌”号。几天前,戴行沛的人将“自愿”加入实验团队的他们分别送上这两艘舰艇,一路向南驶去。 一行人登船时,看到这么多熟悉的脸庞,心中都有了数。说到底,学阀能成为学阀,最大的倚仗是社会尊重知识,敬惜科学。当倪山将他们的陈年旧账和一把qsz-193手枪蛮横地拍到办公桌上时,他们的腿肚子都不约而同地泛起了酸软。 有的是子女世袭sci的问题,有的是科研基金账目不清,有的当年做学生时和同门多有龌龊,有的在当青教时为了职称评定四处求人,如今聊天记录和通话录音都被倪山捏在手里,顿时面如死灰。 而张教授这次能被请上来,是因为倪山直接去找了他女儿张炜如。 张教授彻底放弃了抵抗:“我跟你们走,不要动我的女儿。但是你起码得告诉我具体的去向及返程时间,我带的研究生六月份还要毕业。” “不会很久的,”倪山很爽快,“咱们只是想让您去帮个忙,并不是请您从零开始搞研发的。” 张教授听出些眉目。 隋恕暗示过他,超级针的原开发人员已经和戴行沛一伙接触上。 倪山指着地图:“邓世昌号会从渤海湾起航,顺着这条航线到这里——拓片岛,这是一座人工实验岛,上面有我们代号为文鳐1号的工作站。至于做什么……我想您也能猜到,我们第一步的想法就是将芯片技术与身份识别结合,做一款新型身份证件。” 张教授的内心十分不安,作为从核威胁时期过来的人,他很敏感地感受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在1954年的三月,夏威夷以西2650英里的marshallisland之上,十几名参加过曼哈顿工程的科学家躲在10英尺沙土以下的掩体里等待着氢弹的引爆。冲击波使得钢门哐哐地乱响起来,白色粉末弥漫在空气中,棕榈树冒着燃烧后的黑烟,满地都是死鸟和烧焦的黑虫。恩里科·费米将这件被他亲手解锁出来的东西叫邪灵,张教授想,或许他也正在踏上一条类似的道路,只不过这件“邪灵”包着一层温和的糖皮,让人一时分辨不清。 大海何其辽阔,想当年,在那个物质尚未丰富的九十年代,他就是这样坐上了轮渡,远渡求学。他是多么欣喜地看着自己的故乡日新月异,又是多么痛苦地见证着在2012年后的每个分叉口,车辆冲向一个又一个心惊肉跳的方向。 想起邓世昌也曾身陨如此的汪洋海面,张教授禁不住眼眶湿润了。隋恕走上甲板之时,恰巧听到他低低地呢喃起王锡鎏写的祭诗:“城上神威炮万斤,枉资倭寇挫吾军。自来天道终归汝,致远深沉第一勋……” 两个人并立甲板之上,一时都没有说话。他们心里很清楚,时至今日,这两艘舰艇都未被召回,只能印证一件事:内部制衡机制早已荡然无存。他们并不能指望正常的议事流程能将他们捞出来。 张教授望了眼隋恕,问:“你下一步有什么样的打算?” 隋恕答道:“我今日和谷盛中大校见了面,体内植入的方式成本高,且稳定性不易控制,我们构想了一种新的‘纹身’式的模型——” 张教授打断了他的话:“不是这个,我是说你自己。”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说:“炜如会申海外的phd离开,你跟她一起走吧。” 隋恕碰了碰他的手,暗示他隔墙有耳,张教授噤声。 “这次的实验已经获批,即便执行这场代号为z计划实验的研发人员不是我们,也会有其他人。与其让它从别人手里诞生出来,不如我们自己来掌控。” 张教授摇了摇头:“孩子从母体脱落出来,最终长成什么模样却不受母亲控制。” 这句话让隋恕短暂地想起了一双泪眼,他微微恍惚。模糊的泪眼似乎是重迭的,在分开的时刻,他看到了自己的母亲,以及简韶。 她们都曾流着泪控诉过相似的事情。 隋恕的思绪收拢,他负手看着海面,没有说话。张教授能感觉到,他在静静等待着什么。直到次日零时,刚结束工作的张教授沉沉睡下,船舱外便传来激烈的交火声,隆隆的炮声在漆黑一片的海洋上恍若世界末日,让人禁不住地晕眩。 十几条缉私艇将邓世昌号与丁汝昌号齐齐围住,声称船上有走私物品,需要细致检查。谷盛中等人被直接扣下,而其他“自愿”登船的科学家则被要求回到房间内。 张教授留意到,海面除了缉私艇外,还有两艘冲锋舟。船边留有一串湿漉的水痕,那里昭示着曾有人通过带钩子的专用梯子登过船。他猜测,应该是有一支特种小队强登过这里。 隋恕混在学者中,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这次的特种小队恰是在卫戍区经过泰坦1型试剂改造过后的特别行动小组,他们的肌体能力已经达到普通人的巅峰,轻而易举便夺得了舰艇的控制权。 张教授远远地看了隋恕的背影一眼。 呛人的硝烟在海上久久难以散尽,张教授想,这是一个需要动刀动枪的时代,做什么都将不再摆在会议桌上,而全凭拳头与枪支。 这绝不是文明的时代,而全然是一个疯狂的时代。 ﹉ 另一边,简韶从梦中惊醒。 稀薄的晨光扫在窗台上,简韶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心跳的有些快,耳畔还有一缕头发不听话地杵着。 枕畔,手机剧烈地响着,她分不清是噩梦惊醒了她,还是这通催命似的电话叫醒了她。 简韶拿起手机,惊讶地发现来电人竟是辅导员马老师。 他很久没找过她了,以前他总喜欢让她代写材料,母亲知道这件事很高兴,“让你写就是看重你,好好干,让他拉你一把,留在学校当辅导员也挺好啊!” 虽然八字还没一撇,母亲却已兴致勃勃地畅想好未来。 后来她跟隋恕恋爱,马导再也没使唤过她,转而从大一物色了两个外地小姑娘,高考语文成绩不错的那种。听说马导天天找她们谈话,说要栽培她们,像当初对待她一样。 这一次,马导突如其来的电话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一档新乡村建设的栏目要她去做实习。 “要我?”简韶多了几分警惕。 “你是不是大一参加过青蕊计划?”马导问。 青蕊计划是平城针对在校大学生、研究生开展的寒暑期实习项目,包涵的岗位都是市属公职机构及大小国企,很受在校生青睐。简韶大一的时候便拉着唐宁投过简历,两人双双进入电视台新媒体部做暑期实习。 “是这样的,咱们这不是有新农政试点的几个村子吗?市里希望赶在春节前,做一档宣传类节目。你当时的领导对你们印象不错,打电话过来要人,正好,唐宁现在不是在村里做下乡实践吗?你俩很合适,我就替你们答应了,”马导笑着说,“他们应该急着要不少人,咱院大三学生成绩单我都给他们了,应该还能再要几个学生跟你们一块去。” “对了,你男朋友那边——”马导突然有些犹疑,“你和男朋友好好商量一下实习的事。” 简韶诧异,“老师,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哎呀哎呀,怎么能这样呢?”马导语重心长地教导她,好像恨不得立马飞到她身旁耳提面命,“你这就不会办事了,以后走上社会要吃亏的,女孩子处事圆滑些,顾及身边人的感受,才会活得更好。要征求好男朋友的意见,要协调好感情和工作。” 他的话让简韶有些不舒服,不过她并没有放在心上。马导留下了面试时间和地址,简韶谢过了他便挂断了电话。 桌子上还放着庄纬送来的银行卡,那是林采恩留给她的,里面有十几万元,算上之前斯科特实验室给的酬金,她手里有六十余万存款。这是来路不算正当的钱,是出卖自己赚得的钱。 她可以靠这些度过一段时间,却绝不能靠这样的方式度过一生。 简韶收拾好心情,拿着记下的地点来到面试现场。面试点在广播电台金色大厅,如此仓促的招募仍有约摸百来名大学生赶来,看得出来今年的就业形势属实紧张。 一方面,简韶有些透不过气,另一方面她又彻底放下心来——这么多人都参加的实习面试,应当不存在什么欺诈风险吧? 等待面试的时候她久违地看到了唐宁和刘熙婉。唐宁还是穿着上次的派克服,头发用黑皮筋简单拢着,模样清减了许多。即便坐在长椅上等面试,依旧抱着肖四默背。刘熙婉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站在长椅斜对角的窗边看手机。那是离唐宁最远的距离。 三个人礼貌而生疏地互相打了招呼,等简韶面试完,已经不见其余二人的踪影了。 晚上时,简韶顺利地接到了offer。她知道自己会被录用,毕竟她一向是老板用得最得心应手的那类员工:安静、仔细,出活快,要求少。实习也不出所料的没有工资。 简韶熄灯入眠,等待第二天的报道,但是在梦中,她久违地梦到了小祈。 梦里小祈坐在洋楼的小地毯上,还是漂亮精致的模样,有着软乎乎的黑发和纤细的踝骨。而她似乎也像往日一样,帮他指正一些生活上的小问题,比如鞋带不应该打死结,扣子要对准。 简祈专注地看着她的脸,好像很听话,很认真,很好学。又好像……只是想看一会儿她的脸。 简韶垂着睫毛,耐心地将扣子解开,重新扣准。 它的眼睛变亮,手痒地想碰一碰她,又似乎舍不得,缩回了指尖。 简韶盯着他乖巧的脸。 小祈似乎靠近了她些许,淡淡的沐浴露的香气,是她挑的水果味。见她没有反应,它的动作便大了些。 简韶被它的鼻息挠的有些痒,禁不住避开了头。 它停止了动作。 绵润的绿眼睛,静静地凝视她,看不出被拒绝的生气,或者其他任何情绪。 简韶突然发现,它的骨量似乎有了很大的变化,比如手骨更明显了,而颌骨下隐隐能看到喉结,整个人有着介于男童与少年之间的诡异的融合。 简韶有些不习惯。 它抬起眼,“怎么了,姐姐?” 它还记得她说过,在外面要叫姐姐。 简韶猝不及防对上它的视线,瞳仁深处是她的成像,无辜地溺在极深的绿潭里。 一双寂静的,没有温度的眼睛。 可是她明明记得小祈的眼睛在彩色灯罩下亮晶晶的,纯粹得像星星一样。 梦境突然开始破裂,她眼前的小男孩在坍塌,变成一团面目混乱的血肉体,塌向地面。 简韶瞪大了眼睛:“小祈?!” 她蹲下身子,想要抓住它,却发现手上沾满了血。 她听到有人说话:“好多好多银杏花。” 像初雪消融在春水里,它化成了一滩黏稠的水,缠绕在她脚踝边缘。 在彻底惊醒的那一刻,简韶听到一声带着抽泣的控诉:“骗子——” 间谍 清晨的光刺向了简韶的眼睛,她呆呆地坐起来。 闹铃疯狂地叫着,可她却好似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一动也动不了。 简韶抬起胳膊,手心里满是汗珠。小祈的身体化成血块的画面让她止不住地冒冷汗,不过她能够感受得到,自己这股惴惴不安除了出于某种愧怍,更潜伏在强烈的担忧之后。 前几夜,她隐隐地听到军队集结的声音。去广播台面试的路上,简韶注意到地铁车厢里多了一些奇怪的人,他们面貌各异,相同的特点就是背着一只背包,蹬着跑鞋,精干健壮,气质和翟毅如出一辙。 她不敢多看,只匆匆离开了。不过在地铁的出口,她碰上了几位查手机的警察,他们似乎在查翻墙的vpn和关于自焚事件的录像。简韶带的是上班用的工作机,被摆弄一番后,顺利地过了检查。 今天她不再乘地铁,而是由翟毅开车送她去广播台。 临下车时,简韶忽而问:“隋恕那边有消息了么?” 翟毅扫了眼四周,眯眼笑:“托您一直挂念的福,平安无事。” 简韶掀起眼皮,目光闪了闪:“庄先生这边,最近特别忙。” 翟毅低声道:“隋先生、张教授他们被请到一艘船上,这两天被缉私船截停,上面有路参谋的特种小队。” 简韶的眉头蹙起,隐隐担忧:“缉私那边?” “一时半会没什么问题。”翟毅接上话。 简韶不解地望着他。 “军队经商还未被叫停的时候,缉私的船被他们撞沉过,这是旧怨。”翟毅向她透露。 简韶心下了然。缉私那边不会轻而易举放掉这只船,甚至会强迫回岸。简韶在心里默默地想,等隋恕回来时,或许她应该亲自去寻他一趟。在昨晚那个噩梦之后,她萌生了带小祈离开这里的想法。 由谁保护都不安全,她想带它离开漩涡中央,如果有这样的机会的话。 ﹉ 安全局,办公室。 小梁快步走开,俯在贾彪耳畔说了几句,他脸色微变,匆匆起身离开了。 贾彪科长近来过的十分大起大落,先是因为听信马再甫的“点拨”请一批有政治问题的学者喝茶,好巧不巧和自焚事件撞在一起,被直属领导大骂特骂。后来却不知为何,不降反升,上面借调他去协助“赤丹”小组做网安工作,专门拔除自焚与hog事件的网络不良言论。 只不过没干两天,他又被调走了。这一次他被调入一个新成立的对外检查小组,贾彪看着禁词库里多达两千多的敏感词汇,深感工作量之巨大。不过更令他意外的是,这两千多全是关于司海齐的。 贾彪忙了几日,收效甚微。 晕头转向之后,他慢慢琢磨出另一层意味来。或许马再甫当时说的确实是对的,只不过他太倒霉,撞在了不该撞的时机上。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也因此无形地向上面投递了一张最响亮的投名状。 贾彪将车缓缓停到使馆区后的一条巷子旁。一番乔装后,车上走下一位老人。贾彪就这样进了一处小区,按照小梁给的情报顺利进入一间房子。 从戴行沛那里谈事回来的俞霞刚打开门,便看到了坐在客厅里的贾彪。她一愣,转身便要逃走,却被贾彪拉住胳膊:“是我,贾彪——” “贾科长?您冒然到访,有何贵干?”她显然没想到贾彪居然会主动找上她。当年她与贾彪恋爱,是一段从未公开过的地下恋情。那个时候贾彪刚从农村走出来,木讷、自卑,而她是系主任的女儿,泼辣、能言善辩,是男孩难以征服的对象。 只不过当贾彪惊恐地发现她正逐步走上一条批评主义的公知道路,他便为了自己的仕途理想抛弃了她。两个人不见光的初恋就这样夭折在了没有回音的信件里。 贾彪注视着她的脸,他想过无数次和她见面的场景,比如她愤怒地质问他为什么当年要擅自中断了关系,再比如讥讽、嘲笑,或者怀念、感慨。但是贾彪从来没想过他们会是以这种生疏的模样再度重逢,她叫他贾科长,甚至没有喊他贾彪。 难过的话是说不出来的,出口的话总是格外生硬:“我再不来,您怕是要就任联合国秘书长了。” 俞霞笑一声,摊开手:“我只是一个刚出狱的人。” 贾彪气笑:“俞霞,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从得知她和隋恕会面,他便一直默默关注着她的动向。自焚事件的那一天,他在飞驰的车辆里看到她一闪而过的侧脸。贾彪想,他已经眼睁睁看着她进了一次监狱了,他不能再看着她错下去。 “戴……非可追随之人,你收手罢,”贾彪直截了当,“你看到最新的新闻了吗?总理南巡开始,在这种时候把鸡蛋全部压在一个篮子里,不要做这种傻事。” 在做“两千禁词”的审查工作中,他发现了许多之前并不知道的东西。诸如之前联合起来攻奸白新波的“老人小组”们在白新波死后处境其实并不乐观,几乎形同被软禁,他们的警卫与保健两样由中办主任统一委派,因此他们的言行举止也全部在监控之下。至于戴行沛的身边,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贾彪盯着俞霞:“戴……随时都可以是下一个白……我知道你的理想绝不是和这种人为伍,记得大一时的元旦吗?我们每个人都写下自己的梦想,我记得很清楚,你写的是‘河清海晏’。你如今的作为,是否违背了当初的初心?” 缄默在二人之中蔓延。 忽而,俞霞向他走了一步:“那你呢?就这样做他们数字恐怖的走狗?” 大概是她的用词太过于不客气,贾彪青筋跳了跳,他的语速禁不住加快:“俞霞!我们都不过是普通人,拿钱办事的人,没有反抗能力的人。谁上台、谁下台,归根结底,同我们都是没有多大关系的!我们活着便只为活着而奔走,谁让我们有饭吃,我们便为谁呐喊。” “呵……”俞霞不由冷笑,“你以为你能好好地靠着做‘狗’活下去吗?” 从白新波之死开始,她便看到了一切像一辆破车子,架上了极为尴尬的境地。改革派杀白新波是经改之争,发展经济必然导致改革派上台,不发展会遭到社会各界联合制裁。而韩居正的倒台是美俄之争,继续挺俄被围殴,转投他怀被报复。 贾彪对她所有的大道理一点也不感兴趣,他刚想说什么,突然听得俞霞问:“贾科长,你收过礼吗?你给别人送过礼吗?” 贾彪身子僵了一下,俞霞做过很多年采访,无形的闪光灯让他本能想逃。但是很快,他的腰杆就硬起来,“俞大记者,你能说出一个我这个级别不贪的吗?” 他心想,要是不贪不色,谁敢信你、用你呢?就像他的工作,兢兢业业多年,不如兵行险路,一纸投名状。 俞霞道:“权力来源谁就必须效忠谁,相反,谁能给上位者输送利益,谁就能得到权力。这样的结构产生了永不停歇的戏码——鬼喊打鬼,不仅不能从源头杜绝一切,反而沦为铲除异己的工具。” 说着,她以怜悯的目光望向贾彪。他没有背景与根基,在庞大的分配网上是一只虾米。 “一切制度都是利益分配的规则,普天之下莫不如此。” 贾彪沉默片刻,“想要改变规则,个人力量是非常渺小的。”他的话里依旧有劝她的意味,像很多年前那样。 俞霞摇摇头:“我已经回不了头了,我也有我想做的事情。” 贾彪试图从她的话中捕捉出什么,可是细微的念头却一闪而逝。 他只能低低地说:“你把你们的东西给戴……绝不是什么好归宿。” 俞霞定定地望着他:“我不会做违背自己心的事情。” 二人不欢而散。 一直到坐回办公室的椅子上,贾彪还觉得心有郁结。 他安慰自己,这一次,他对俞霞也算仁至义尽了。想当初白新波倒台时,他的同事加班两周,网安工作甚至做到了自己亲戚的头上。如若某一天,需要他亲自审查俞霞,也只能归为天意了。 就在贾彪长吁短叹之际,一名下属神色慌张地冲进来:“科长,出事了。” 这位下属是他派去专门和斯科特基因实验室对接工作的代表,当初隋恕承诺和他合作研发审讯化学药物,他替隋恕救出员工kayla。谁想实验室直接爆炸,一切不了了之。这名下属也干脆转为监控隋恕等人的动向。 贾彪诧异抬眸,“隋恕做什么了?” 下属摇头,气息还有几分喘。“不是隋恕,是简韶出事了——” ﹉﹉ 空旷的办公间,凝固的灰白色,没有窗,只有一张木桌、两把木椅。 这里离办公区很远,隔壁是几间陈旧的杂物室和废弃厕所。 简韶穿着工作用的正装独自坐在房间中央,呼吸声都好似有回音。她的身上什么都没带,手机也被收走。 因为太过于无聊,简韶盯着自己的脚尖出神。不过她并不是十分慌乱,因为她确信自己的清白。 今天她挥别翟毅后便进了台里,节目制作周期短、时间紧,她作为实习生任务也不少,埋头做到中午,午饭没吃几口便继续工作了。 快到下班的点时,主管王先生突然给她来了条消息,让她去一趟办公室。 推开门,等待她的却是几道神色凝重的打量。台里丢了机密文件,据他们称,去过档案室的只有她。 蓝叶窗帘耸着,办公室密不透风,地暖甚至蒸得简韶有点晕。 她努力回想着时间线,慢慢说:“组长分派给我整理归档的工作,我将文件盒放在了档案室外间,二号架子三层,并没有碰其他东西。” “你几点离开的办公室?” “大概是中午十二半吧,一般我们都是十二点统一去餐厅用餐,不过因为急着做归档工作,我到餐厅已经十二点四十五了。系统可以查到我刷饭卡的时间。” “档案室的人会过来详细问你。” 他们丢下这句话,便让她来到了这间远离办公区的空房间。 简韶静静坐着,反复梳理着时间线。 没有任何动静的屋子,时间好像过的分外快,又好像一动也不动。简韶几乎用这段时间将自己整个人生翻来覆去嚼烂了了,依旧没有等到所谓的档案室人员。 她不可避免地感到了不安。 简韶来到门前,这是一扇极其普通棕门,没有花纹,金属把手,她轻而易举便拉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另一道铝合金门,不知何时被反锁住。她试探性地敲了敲,又加重了力气拍了拍,走廊寂静死凝,没有任何回应。 不安的预感像悬在头上的巨石,终于压实在肿胀的臂膀之上。简韶反而冷静下来,绕着墙,慢慢地巡视这间并不算宽敞的房间。 没有插座,没有监控,敲敲墙,实心体。 广播台,一个正规的单位,这次实习也是通过校方联系的她。一切似乎都格外正常,而她的身上,除了小祈那件事,几乎没有任何有问题、或是有价值的地方。 简韶重新坐回了正中央的椅子上。 就在她几近不抱希望的时候,门锁吧嗒响起,一张骨相高挺的国字脸出现在她的面前。 简韶一惊,攥紧了手心。她静静望着来者。 皮鞋声慢慢地靠近。 一张套在黑皮套里的证件展露在她眼前。 “你好,简小姐,安全局马再甫,找你了解一下情况——” ﹉ “放屁,简韶一个小姑娘,二十出头的大学生,什么间谍罪?”贾彪头疼,觉得这个名头很扯,“谁干的?” 下属答:“科长,我得到消息,是铁头马……” 贾彪顿时不说话了。 半晌,他不解:“他带走简韶做什么?” “和广播台那边交涉过了,那边好像丢了什么机密文件……” 贾彪摩挲着下巴,胡茬扎在手心,硬邦邦的。 马再甫抓简韶,实在超出他的预料。他并不知晓马再甫身后是哪位领导授意,不过,他也考虑是否要卖隋恕一个好。 “先别动,找人盯着铁头马那边,你亲自去查查广播台,再倒查一下,马再甫最近都接触了什么人。” 下属应下,快步离开。 贾彪转着签字笔,视线长久地落在窗边的水培吊兰之上。他起身拿起座机电话,想了想,改从抽屉里取出一部未拆封过的手机,匿名打给了庄纬。 审讯 po18 b t.c om “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 简韶坐在椅子上,第六遍叙述自己进出档案室的时间线。 倒悬的吊灯审视在铁桌的正中,马再甫和另一个记录员坐在她对面,不远不近,有些恰到好处的疏离与压迫。 她对这张干瘦、刻板的国字脸有模糊的印象,实验室爆炸的那一天,她匆匆地赶往事发地,是这张脸的主人为她捡起了滑落的礼帽。 简韶猜到,他绝不会是为了什么失踪的档案所来。她不免想起学校的付费实习事件时,那些人也是借着乱七八糟的由头将她哄骗去。念及此,简韶不免暗自哂笑。 马再甫夹着笔,也在上下打量着她。不久之前,他温声传达了带走她的意思,谁想直接被简韶拒绝了。她要求查看他的手续证明,直到五六个男人出现在她的面前,简韶不得不妥协。 将简韶带走时,马再甫的手背短暂地和她的大衣有了接触。软和、舒适、轻盈的面料,一瞬间唤起了许多他参与过的反腐案的记忆。他侧睨一眼,猜测这应该是clombo能拿到的骆马毛料子,不过版型略好些,大概是lp。 一路上,简韶并不怎么安分,似乎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给隋恕传递一些讯息。马再甫冷眼看着她找各种借口阻挠审讯,一会儿要求去卫生间,一会儿要求和亲朋通电话。他知道隋恕短时间内是来不了的,不然他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机下手。夲伩首髮站:wuyezhen.com 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阅读 马再甫笑了笑,又开始从头询问。简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反复问这样简单的问题,时间、地点、做了什么、见到了什么人,第一遍时,简韶将自己对主管们说的时间线复述了一遍,第二遍时,她不由地从踏进广播台开始讲了。第三遍时,马再甫突然又问早上的事情,她不得不从穿好大衣、踏出住处开始讲,一直讲到十二点四十五结束工作,马再甫又突然问八点钟。简韶迟疑了,八点钟她在做什么呢?好像已经吃完饭了?对,应该早就吃完饭在路上了。 那十点钟拿的文件是从谁那里拿的? “不对,十点钟没有拿文件啊,那是九点多拿的……应该是快十点的时候吧?” “不对,是九点半。” “那应该就是九点半……”简韶脑子已经有些晕了。 “你九点半在和邻座的实习生聊天。” 简韶张了张嘴巴,只觉得舌头发干,喉咙隐隐像生了火般痛痒。她禁不住剧烈地咳了起来。 并没有给她缓冲的时间,马再甫突然一改刚刚和缓的问询方式,顿时提起了节奏。这一遍,他依然询问同样的问题,只不过她每讲一点,他便立即打断,质问一些琐碎到令人发指的细节。又像刚刚那样打乱时间线,翻来覆去地确认。 高强度、重复性的问询让简韶不得不在几个小时里持久地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早产过后,她的腰腹极为脆弱,此刻隐隐地泛着酸痛,蜷缩的腿脚也阵阵发麻。 简韶试图通过伸展四肢让大脑清醒起来,可是为什么马再甫越和她说话,她的脑袋就越迷糊?明明第一遍问询时,她每一个回答都是坚定无比的。难道她真的不小心在归档时把某份档案落在了凌乱的办公桌上? 简韶吓呆了。 她的办公桌文件很多,废弃的文件也没有及时处理。或者,她是不是把该归整的文件当成废纸放进碎纸机了啊?简韶恨不得立马冲出去再找一遍。 马再甫观察着她神情的微妙变化,知道简韶已经进入了自我怀疑的阶段。 他幽幽地想,作为一个审讯者,让嫌犯开口并不算什么本事。他一向将审讯者比做幼师,而嫌犯不过是一群有无数心理脆弱点的儿童。难的不是让“儿童”开口,而是辨清他们在精神崩溃的状况下,招供的话语里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马再甫一边漫不经心地将重复性的问话内容以各种形式、各种角度、各种刻薄的心理暗示向她剜来,一边慢慢思考着接下来该如何辨识她的供词。 简韶如他所料,在自我怀疑下开始使劲地挖掘、剖析自己的记忆了,她失去了第一遍时的逻辑性,像倒豆子一般,恨不得将自己的腹腔从里向外一层层地切割开,将所有的一切,她看到的、听到的、做的,全部剖给他。 马再甫觉得简韶的记忆力还是不错的,大到她所负责的工作,小到档案室门把手的颜色,地砖不同的花纹,竟真都让她一一回忆了出来。只不过在他极富语言技巧的攻势之下,她变得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看到了这些细节,更记不清自己第一遍说了什么了。 过了多久?昏沉的光线里,简韶似乎失去了时间的感知。没有窗户的房间总是分外压抑,除了桌椅没有任何摆件,空得让人发疯。氧气似乎从表皮流失了,简韶出现片刻缺氧的眩晕。 马再甫忽而长长地叹息一声,口吻出奇地悲天悯人起来:“简韶,你总是这样的人——明明事情都是你做的、你引起的、你推动的,却要别人来承担恶果。这样子是不是太自私了呢?” 简韶的肩膀抖了一下,她一下子想到了小祈。他指的一定是小祈,她想,是的,她接受实验时根本没想过会对这个小生命造成多大的痛苦。简韶蜷缩起身体,试图捂住脑袋。 马再甫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极为唏嘘地说:“因为你攀龙附凤的虚荣心,你伤害了太多人。你想要钱,又不肯像同学那样做兼职赚钱。你看不上你的前男友,那个普通人家出身的男孩。你甩了他,让他伤心欲绝,四级都没有考过。” 简韶抬头,急声反驳:“那是他自己没有好好备考,我从来没想过要影响他的考试。”她攥紧了手,往事一股股涌入大脑,冲得一阵眩晕:“我们也根本不是因为他的家境而分手!我们观念不合,我不想做婚后伺候他们一大家子的家庭主妇。” 马再甫冷笑:“那你在他考前分手,就没有一点错吗?你和隋恕谈恋爱,难道就和他的家境完全没有关系吗?即便离开了前男友那样想让你做家庭主妇的人,你就成为完全不依靠另一半生存的人了吗?” 他一步步逼近她,深深凹陷的眼窝像无尽的黑洞:“你从没为别人想过,你每一步的自私都伤害着不同的人。” “哐啷——” 推倒的桌子阻止了马再甫靠近的脚步。 狭逼、死寂的空气里响起男人古怪的轻笑。 简韶的身体重重地垮了下去,她痛苦地抱着头,蜷缩在膝盖上。 这间房间大概没有暖气,更没有安装空调。凛凛寒气钻进骨节的交接处,发出咯吱咯吱,死人磨牙一般诡异而恐怖的怪音。 角落里似乎窜过一只虫子,也或许只是幻觉。就像马再甫好像贴着她的头盖骨,鬼似的阴恻恻地立在头顶,实际上他离她有一定的距离,但是他的威压却如影随形。 马再甫应该还在说话,只不过他的声音对她来讲变得缥缈了。他的视线像很多年前,她被父亲用棍子抽打后去影像室拍片时见到的医疗仪器。如此具有穿透力而毫不留情的射线,她已经好些年没有见过了。可这样的射线却深深地长在他的眼窝里。 简韶无法和这样的目光对视,她感觉自己像一只钉死在铁板上的老鼠,满身罪孽,无法逃脱。 她是很倔强的人,总是有着很强的自尊心。那个时候爸爸像按一条狗一样将她的脸毫无尊严地按在冰凉的瓷砖上,问她:你知道错了吗?你知道错了吗?你错了还是没错呢? 楼下装修的声波顺着墙壁震动在耳膜里,地板的味道可真不好闻,有着怪异、发酸的腐臭。或许她真的错了,做了好多好多的错事,也偷了文件。 她说我错了,她想不要再吼她了,真的好可怕。如果被打的话,胳膊会肌肉断裂,睡觉不能够翻身,上厕所也好麻烦。她要上学的,要写作业的,要考试的,要跑800米的,她不能够生病,胳膊断了的话能不能也只断左胳膊呢? 她决心忏悔,从明天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开始,做一个好人、崭新的人。可是依旧好冷,逃不掉。痛苦。 救救她。 别再说话了,好吵。 不会再这样做了。 停下。 简韶留给审讯者一个惊恐的发顶,细碎的发丝因为臂膀的颤抖也微微抖着。马再甫居高临下地扫过缩成一团的女人,没有过多的满意,也没有怜悯。他经手过太多的受审者,好比屠夫屠宰过一万只兔子后,就变成了熟练的挥刀机器,再无一丝触动。 简韶已经彻底被击垮。他们之间不再是受审者与审讯者,而变成了赎罪者与上帝。只要她彻彻底底地吐露她的全部,就能得到那张他递过来的赎罪券,免去他施加的惩罚。 马再甫想,是时候了。 在众多的铺垫之后,他张开口,引诱一般地问她:“告诉我一切,你就解脱了。” 简韶的脸缩在膝盖里,“我都告诉你了,已经都说了……” “不,你做的坏事,不止这一件,不是吗?”他循循善诱,“还有一件,要我亲自讲出来,还是你说?” 简韶痛苦地呻吟出声。 马再甫观察着她的状态,慢慢地开了个头,简韶已经失去了所有反抗的本领,甚至连愤怒、抗拒的能力都丧失了,只有濒死一般的痛苦与呻吟。 马再甫缓缓讲着斯科特实验室,讲着她和隋恕的相识。一幕幕场景在昏暗的审讯室里无限复现,每一刻都在提醒着她做了什么,几乎要逼疯她。 马再甫慢条斯理地叙述着,像慢吞吞磨刀的屠夫,带着从容的血腥。那把刀什么时候会落下呢?马再甫感到了胜券在握的乏味。 相比他曾经对付过的专业的谍报人员,简韶实在是太普通、太脆弱、太简单。一个通关过无数高难度游戏的高手,对付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这一切不可避免地让他感到了无聊。 就在这两天,他收到秘密消息,谷盛中带领的去向拓片岛的队伍被缉私方面扣下,对方迟迟不放人,隐有以此做文章之嫌,与此同时,隋正勋的南巡视察也正式拉开序幕,戴行沛火烧眉毛,手却无法伸那么长。 马再甫接到的任务是以简韶为切入口,追查大港爆炸案与斯科特实验室爆炸案,迫使隋恕停手。 马再甫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腿上的伤疤,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 “好,那么简小姐,请你告诉我,除了隋恕,实验组核心成员还有谁?分工又是什么?”马再甫从最基本的问题开始问。 简韶的脑海中呈现短暂的空白,刘安娜、庄纬、甚至是Tina的脸纷纷闪过她的脑海,可是在她的印象中,刘安娜只是帮她接生,而庄纬只是为她做过一次孕检,Tina照顾过她,是一名普通护士。 所以她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 马再甫蹙眉,耐心询问:“他们每天都很忙,对吗?” “对。” “ 他们分别负责Q0113的什么内容呢?” “我不知道。” “Q0113的命名是基于实验数量的,它之前的失败品都在哪里?” “我没听说过什么失败品。” “隋恕用Q0113做过什么?除了Q0113之外,实验室还有类似的成功品吗?” 简韶再度诚恳地说:“我真的不知道。” 马再甫吸了一口气,捋了捋思路,觉得自己还是太急了。他决定按照时间顺序,一点点剖开那些她也未曾注意的细节。 可是这次的结果却完全超出他的预期。无论他的提问得多么完美,她的回答多么坦诚、详尽,一到关键的地方,锁链就会斩断。 比如她会讲Q0113很厉害,但是究竟如何厉害,有什么特殊本领,她也讲不出什么具体的东西。再比如她会说实验室人很多,构造复杂,但是具体有什么样的人,她通通不认识,里面每天都在做什么样的工作,她也一概不知。 马再甫甚至怀疑她脑子坏掉了,出现幻觉了。她一会儿讲Q0113是好多人,有无数只,一会儿说它不是人。 他最关心的——那个阳台上凭空出现的绿眼睛男孩,她也讲不清楚。刚承认了那就是Q0113,又说它天天粘在屋顶上,是一块透明胶。 马再甫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一直明白对审讯者来讲最难的是辨别嫌犯供词的真假。他见过太多受审的人,精神崩溃后连自己没做过的事都认,他认为简韶就是这种情况。当然,还有另一种他最不想面对的情况,就是简韶反审讯能力极强,之前的反应欺骗都在欺骗他。 马再甫用野鹰般的锐眼死死盯着她,马再甫沉声,让下属给她上了测谎仪。 问话再度从头开始。 简韶已经很累了,眼皮重重垂着,快要和下睫毛黏在一起,喉咙嘶嘶冒着皲裂的火。她怀疑墙外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可是房内的时间凝固如斯。 简韶的大脑已经不再思考,他问一句,她便挤出几个字,作为回答。 我不知道,不清楚,真的不知道……说到最后,她如同患上了失语症,已经不懂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了,只能哦哦啊啊地胡乱应声。 马再甫从稳操胜券到逐渐焦灼到气急败坏,恨不得亲自把她的脑壳撬开,看看她每天到底在做什么想什么。 马再甫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能什么都没了解清楚,就加入一场危险的实验。一个人怎么能和男友在一起那么久,却连表皮的东西都不知道? 简韶注视着他复杂的目光,慢吞吞地想,可能在他眼里,她是不折不扣的脑子有病吧。 神经兮兮的笑声突然划破死一般的寂静。 一旁记录的书记员禁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马再甫定睛看去,找了半天,发现声音的源头来自于面无表情的简韶。 她又干干的笑了两声,连嘴巴都没有动。 诡异而冰冷的畅快像数九寒天划破动物皮毛的刀锋,热腾腾的血喷涌出来,冒着股股白气,把亮闪闪的刀面烫得赤红。 剥开了皮肉组织后露出了肠道,里面裹着未排清的动物粪便。很久之前她看过一次杀羊,凄厉地咩叫两声,断了气的羊被磨好的刀肢解,发白的肠子要用手挤,挤奶一样,羊棚的檀腥、粪便的恶臭、土壤的潮濡,还有弥漫的、永不散去的血沫子,一个劲在漫长的记忆里蔓延,那是一股生命将尽时的恶臭。 原来死并不是清清白白的,是恶臭的。 她总是渴望阳光能照到她的身上,照到那些照不到的角落,照亮那些不被映亮的人。实际上阳光并不能让死变得干净、体面起来,只有水是可以清洗一个人的,就像最初在温暖的羊水,没有罪恶也没有污浊。 简韶知道自己需要变得洁净、纯粹,最好像一张白纸那样,像最初最初、她还没来到人世间一般干净。 这样的她才是不会出错的,无论谁来问、怎么问、问什么,不知道的人才无懈可击,一无所知的人才永不说谎。 最高明的审讯专家也会输给她的,因为她是一张绝对的白纸。 血液在身体里重新涌动了起来,每到一处,便像电流经过老旧的电线,刺啦刺啦地叫。简韶透过散乱的睫毛,慢慢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她是隋恕呈现给他们的完美考卷,是他最安全的底牌。简韶微微一笑,毕竟她曾是一个试图通过爱情留在他身边的女人,一个那么傻的女人。 对面的审讯桌换人了。 金属门吱地开了条缝,日光在没有铺砌瓷砖的地面形成一块极为浅弱的三角形光块。 似乎有人来找马再甫,简韶可以确信这些不是安全局的人,因为他们手腕上有极小的蛇形纹身。 先是一个干练的女人进来坐下,又换成一个和蔼的白胡子金发佬。他们或温柔,或循循善诱,或不怒自威。简韶却感到自己的神思正慢慢地飘起,逐渐游移在天空之外。 她看到了俯卧在冷湿雾气里的流河,十几英尺厚的冰像铁板一样。五九年的这里也是这样繁华,公共汽车是意大利的菲亚特,门口卖两分钱一本的小人书和小豆冰棍儿。可是一九六六年就完全不同,不分昼夜地飘着尸体。沿岸的陡坡聚着嗡嗡响的虫蝇,有人在打捞,芦苇席子下面发了腥臭。 简韶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在河里飘着,抖动的水波抚过身体,像残忍而温柔的触摸,诱惑地呼唤着:来吧,回到母亲的怀抱里吧!人赤条条地从羊水里剥离,也要赤条条地回到水里。 这一刻简韶似乎能理解他们的选择,水是无形的、诱惑的,人从水里来到陆地上,当无法在陆地生存时,就重新回到了水里。她似乎也明白了为什么小祈那么想回到她的肚子里,那么想被重新孕育一遍。只有水能够让他们重生,回到生命最开始的样子。 简韶觉得,躺在河里其实并不孤单,左边、右边,好多同胞躺在水里,躺在她的身边。太阳那样圆、大、明亮、灼热,高高地悬在头顶,照耀着他们回家的道路。 简韶想,他们走的时候伤心吗?还是像此刻的她一样,宁静、欢饮,带着一点被映照的雀跃,等待最后的那一刻。 他们一定是幸福的,因为幸福和悲伤没什么不同,错的也能理直气壮说成对的。就像羊水和流河这条母亲河可以平等地置换,一天也可以是一年,只要你是相信的,确信的,坚信的,万事万物都可以互相转换。 简韶的心犹如清水洗涤过的明镜,有着发自本心的平静与祥和。审讯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不知疲倦地追问着Q0113的信息。她坐在测谎仪上,面不改色地说Q0113是她弟弟,对方当然不信。她笑着说对,其实是她的小狗,被她生出来没有几天就变成泡沫没了。 马再甫听着录音快气笑了,心想谁还没有看过海的女儿呢。 因为在这一点上迟迟未有突破口,对方换了个思路,开始问大港爆炸案。 在简韶说出“孙章清学姐是Q0113”这样的胡话,而测谎仪还安然无恙时,马再甫直接摘下了耳机:“不必审了。” 这是他从业以来最大的耻辱,他知道自己不该沉浸在愤怒与不可置信的情绪里,可人的感情往往不受自己控制。 他重重锤向桌子,在下属惊恐的神色里气急败坏地踹了墙两脚。他居然输给了一个从未受过训练的学生,真是奇耻大辱。 简韶却不安分了起来,要求喝水,没等他们问几句,又要求吃点东西。 什么是真的呢?什么是假的呢?如果真的是对的,流河里为何飘着如此多的冤魂?如果假的是对的,那么她此刻所说的又有什么不妥当? 于是铁桌前空了。他们都走了,留下她坐在漆黑的阴影里。 这或许是一种心理战术,就像小时候上幼儿园,不听话的孩子会被关进故意不开灯的厕所间。从未见过如此架势的孩子,惊恐地放声大哭,求饶妥协。此后的人生也像极了这样的厕所间,读书、求职、工作,身体、思想、灵魂,每一步都像驯兽,要求主动把链子的另一端交上去以示忠诚。握着绳子的有时候是某些具体的人,有时候是一整个庞大的机器。 一个人要么麻木地求饶妥协,要么独自被黑暗侵蚀。 简韶静静地坐在凳子上,吃完冷冰冰的面包块。 法律规定,传唤、拘传持续时间不得超过十二小时。案情特别重大复杂,需要采取拘留、逮捕措施的,传唤、拘传持续的时间不得超过二十四小时。 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而她现在需要做的,只有等待。 ﹉ 天上没有成片的乌云,光线却如蚕丝套在织布机上,两端被无形的手牢牢拉扯着,绷得极紧。 八角双柱石亭旁的龙抓槐和白蜡耸着枝子,没什么精神。等待的讯息充斥在每一缕肃杀的寒气里。庄纬喝了一口热茶,拉上了窗帘。 接到那个匿名电话后,他第一时间找人去核实。但广播台犹如一只铁桶,什么都打听不出来。他直接给隋恕去了电话。 “要不要找路参谋帮忙……”庄纬此话一出,便知失言。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写字的声音,庄纬听到隋恕道:“他们既尚未找我们,就只能等。” 心急如焚地等待九个小时后,庄纬收到一封信。 他立马给隋恕打电话:“他们要求放人放船。” 隋恕笑一声:“告诉他们,绝无可能。” 庄纬拧起眉头,“简小姐那边……” “他们还会再来的。” 庄纬耸耸肩:“好吧。” 第十一个小时,一个盘着低发髻、身着浅蓝色套装地女人坐到了他面前。俞霞的双手交迭着,搭在白色刺绣手包上,胸口别着一枚象征着永恒与生存的杰德柱胸针。 庄纬瞥了她一眼,打开信号干扰器。 “想要人,让他明晚8点亲自去这里。” 名片上是一个地址,位于大港海滨一个废弃浴场。庄纬有点印象,这是上世纪日本人留下的豪华度假所。 庄纬扶了扶耳机,按照隋恕的要求将名片推回去:“传唤、拘传持续时间不得超过十二小时。在发现不应当拘留的时候,必须立即释放,发给释放证明。” 庄纬把名片推回去,盯着俞霞身上那枚胸针,“既然要放人,何必让隋恕过去?” “我只是告知。”俞霞的态度也很强硬。 庄纬耸耸肩,摊开手,“I'm sorry.我将代为拒绝。我们会走程序,起诉这次不正当的拘留。” 俞霞摸了摸自己的耳钉,那上面有一个微型耳机。她只得按照指示继续说,“我们还是希望能和隋先生谈一次,请不必担心简小姐的安全。” 此时,庄纬也看到一个关键点,那就是他们并没能从简韶身上拿到关键性证据,不然等待他们的绝不是一场谈判。这场推拉里,最先等不急的人会第一个暴露底牌。 庄纬按照隋恕的意思敲定了会面时间:“我会代替隋恕去。” “好——” 谈判 谈判地点设立在有着折衷主义建筑风格的庆业商厦。庄纬拎着电脑走进大门,入口的大拱券与两侧大挑檐贯通,凹凸相间的阳台中部装以宝瓶纹栏杆。 他的思绪禁不住飘的很远,这一代的租界区不仅是壬子兵变后华商必争之所,更是世界货物的集中倾销地,泰西的纱缎、德国的自行车、台湾的番席、福建的烟丝,都由各地通过流河码头在这儿销售。 在自己的土地上,却要靠租界的保护力量才能维持生计,这在他的眼里是一种莫大的悲怆。不过念及当下,庄纬心中的凉意蔓延更甚。 邵文津上次提点过他,戴行沛的银行新规要实行了,最好早做打算。邵文津虽然在投资领域比不上许多大鳄,但是在现金流这块鲜少有人比他充裕。戴行沛这次的新规实打实卡住他的喉咙,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戴行沛的招数是赋予银行无限自由裁量权,让其有资格对大额现金存款进行永久冻结并要求储户提供合法资金来源证明。 这种做法比法院介入没收财产还要狠绝,直接绕过了烦琐的判案程序,用永久冻结代替实际没收。有从业者受访时称这是为了更好地减少社会贫富差距,当日的报纸被邵文津撕了,大骂有文化的土匪就是了不起。 庄纬听说邵文津正在筹备移民的事项。当然,这样筹备着的也不仅仅是邵文津。他能够感受到,今年的移民潮如九十年代一般汹涌,甚至更胜以往。庄纬问邵文津想去哪里定居,他的态度十分不耐烦。但大抵也觉得世事无常,当初笑话“美爷”最厉害的就是他,如今他竟快变成“美爷”了。 “我爸想让我顺道去ANU读个学位,我说这老头子存心不让我好,居然让我去澳洲宁古塔……”邵文津翻白眼,“我喜欢悉尼的气候,但是去列治文的话不用讲英语……” 庄纬收回思绪。 交响乐队缓缓入场,在商场的咖啡厅里演奏起德利伯的《拉克美》,男男女女在暧昧低涌的光线里互诉衷肠。 他走到商定的地点坐下,刚插好电脑,邻桌的小个儿男人便转过身,向他脱帽致敬。 庄纬意识到,这便是今日来的谈判代表,二人浅浅握手,面对面坐下。 商场二楼的角落里,乔装打扮的贾彪也在静静观察着这边的动向。他虽然是以匿名的方式将电话打给了庄纬,但是并不准备完全袖手旁观。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这绝对是一个绝佳的提干契机。 下属梁爽很快通过面部信息追查到了庄纬对面之人的身份:“科长,这个人是拉克法内,加拿大籍黎巴嫩人,国际记者,以人权方面的报道而闻名。” 贾彪想起那天和俞霞的不愉快经历,不由地啐一口,“又是记者。既然是个记者,他来凑什么热闹?” 梁爽的光标停住,似是发现了重要信息。他低声说:“科长,这个记者似乎和SILHOUETTE有些关系……” SILHOUETTE是一个非官方的国际间谍组织,以高价倒卖科技类情报而闻名。目前没有确切的情报可以证实他们和某些官方组织毫无关系,所以不排除他们背后另有指使。 贾彪的心沉了沉,俞霞和SILHOUETTE有关他并不会惊奇,因为这类组织一向喜欢往公知里渗透。不过这次的事情因马再甫突审简韶而起,如今来的却是SILHOUETTE的人,这不得不让他多想。 马再甫那张削瘦、肃穆的脸再度浮现在他的脑海内,贾彪感到了丝丝的动摇。铁头马的铮铮铁骨全局闻名。 他宁可相信马再甫背后另有高层,也不愿相信他和SILHOUETTE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场内,庄纬按了服务铃,要了两杯咖啡,二人含笑寒暄一番,看上去气氛竟颇为融洽。窃听器里,贾彪听到他们开始谈幸福观、谈留学生活、谈佛学与孔子,就是不谈正事。他们愈随意,贾彪便愈凝神静气。 只听拉克法内突然讲自己要出一本新书,点名要送给隋恕。 “鄙人探寻2009至2016八年间自杀的243位高官的生前身后,特整理成集,送给隋先生,”拉克法内笑眯眯地说,“您一定也会觉得有趣,我统计了这243位高官的自杀方式,您猜一猜,排名前几的方式是哪些?” 庄纬扶了扶耳机,“愿闻其详。” “前三位分别是跳楼、上吊和服毒。”他特别加重了上吊两个字。 庄纬的耳机里面十分安静。 “第四位次是失踪,第五位次开枪。”拉克法内接着道。 贾彪身旁的梁爽锁定了一个闪烁不定的光点,“科长,发现可疑信号。” 贾彪看了他一眼,梁爽会意,示意便装行动队员混入购物的人群中,慢慢接近目标。 而底下的谈话依然在继续。不得不说,拉克法内虽然是外国人,但俨然是一本百事通。他伶牙俐齿、滔滔不绝,极尽各种本领激怒对方。而庄纬也不知怎么,好似也完全忘记了今日来的目的。二人你来我往,竟生生将谈判变成了一场清谈会。 特卖服装店内,三名便衣依照梁爽提供的方位包抄了可疑男子。那人身高不到一米七,年龄三十上下,穿着一双工地鞋。乍一下子被他们架到了角落,一个劲地抖,期期艾艾地说自己什么东西都没偷。 便衣在他的包裹中搜到了信号器,男子哭丧着脸说,自己的包裹是在门口有人送给他的。 便衣脸色发黑,知晓自己被耍,只得赶紧汇报。 拉克法内笑着喝了一口咖啡,像是变魔术一般玩弄着手中的餐巾纸。两人之间的拉锯战似乎还在隐秘地进行着,贾彪听到拉克法内突然逼问了庄纬什么,但是耳机一阵杂音,什么也听不到了。 贾彪急了:“怎么回事?” 梁爽的脸色有些难看:“是干扰器……我们的信号被截断了。” 贾彪瞪眼:“加装反干扰器。” “是,是。”梁爽赶紧垂头干活。 声音再度在贾彪的耳机里响起来时,他发现这已经不再是庄纬的声音。 男人的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前倾。 贾彪认出来,那竟是隋恕的声音:“拉克法内先生,你错了,我们一行不过是被邀请去拓片岛实验基地访问,谈不上什么释放不释放,更谈不上与你合作。你今天也走不了了,这里全都是安全局的人。” “你疯了,你想让她死吗?!”拉克法内冷冷地质问着,同时迅速转动着自己手上的指环,这是一个不安的肢体信号。 贾彪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在拉克法内在释放出威胁的来意后,事态会突然扭转到对其不利的一方。不过他心里很清楚,隋恕他们并不想让他知道拉克法内开出的核心条件。而庄纬所谓的愿意和拉克法内谈天说地,无非是为了拖延时间罢了。 贾彪冷笑。 他虽然十分恼火自己的行踪被人算计进谈判中,不过这份头等功是他的,还是让他捏着鼻子认了这场算计。 “开始行动。”贾彪下令。 楼下,拉克法内立马明白,一定是简韶已经被救了,他们才敢如此硬气。他不再恋战,端起咖啡往对面一泼,闪身便逃。 庄纬下意识躲身,仍被浇了半身。 好心人上前递纸,庄纬在人群包围中注视着拉克法内灵巧的身形消失在视野中。 他其实没有对拉克法内讲,他们并未准备通过谈判要回简韶。 在远离庆业商厦的审讯室里,紧挨的水房里传出奇怪的股涨之声。 “你有没有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有男人冲完水,边提裤子边进水房洗手,“唔,我记得暖气早通了啊?这怎么和暖气试气一个声呢?” 另一人笑起来:“见鬼了,我也听到了。” 他趴在水管上,那股声音却不见了。 两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说笑着走出去了。 在他们离开的一瞬间,管道似乎受到某种诡秘的操纵,齐齐地崩炸开来,水柱不受阻挡地迸射而出,如狰狞的海蛇扭动在天花板上。水龙头“啪”地裂开,刷刷的水声冲击着金属水槽。 很快,地上便溢满了水,但是并没有人注意到。 简韶昏沉在黑暗的审讯室,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 她很困很累,却迟迟睡不着,而是陷入了癔症一般的幻觉里,浑身沐浴在温暖的太阳雨中。 她想象自己的脚趾浸在外祖母家门口的那条小溪里,天然的山泉水从洞口淌出,大家都叫它水门口。 她问妈妈,水门口里面有什么,会有怪物吗?妈妈回答说会有可怕的水怪,住在水里面。 可是妈妈,这不是山吗? 妈妈说山里面都是水,水怪就躲在山中央的水团子里。 简韶笑起来,摸着水说,那怪物就像我小时候在妈妈的肚子里一样了。 现在的简韶也笑起来,伸手摸过去,湿漉漉的触感包裹了她的手指,她将手完全伸在包裹之中,偷偷地想,我也回到肚子里了。 水并不凉,那是一种温暖的触觉,像回到了童年时代,也可能是更蒙昧的,胎孩时期。那个时候她并不悲伤,而满满是幸福与无私的快乐。这是源自生命最始的欢饮,源自子宫之爱。 从呱呱坠地开始,再也没有什么样的爱能超过这样的爱。后来她所获得的爱都像一种变体,像一种拙劣的模仿。她意识到,赞颂超脱人性的美好品质,无非是期冀一种能够反抗自私本性的神性出现。这种爱在生命诞生之初便得到了,甚至比她更爱她自己。 像是乳母温暖的手掌,又像是春风亲吻过发梢,她慢慢抚摸自己痛苦的皮肤,陪伴自己,像是还有一个人陪着她那样。 水渍蹭到了她的皮肤上,又脏兮兮地黏在脸上。但是她无法抗拒这样的诱惑,如同被水裹挟着,在太阳的照耀里浸没至温暖的羊水。 回家了。 她想。 一个晶莹、平和的家。她不再是玻璃外的人,满心渴望地看着玻璃球里从未得到的一切。她也并不是玻璃里的人,一切都让她诚惶诚恐。 门外传来乱七八糟的人声,混杂着尖叫。这些声音不算远,但也不那样近。她听到有人害怕地问简韶怎么办,会不会已经淹死了。她觉得十分惊奇,她一点也没事啊。 简韶清清嗓子,试图发出一点声音,告诉外面的人她还活着。 不知是被马再甫审得太久了,还是别的原因,她竟然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 她突然发现,视野里本来应该有一张审讯桌,但是也什么都看不到。 简韶试着抬起手,眼前居然什么都没有。她吓呆了。赶忙向自己的眼睛摸去。 冰凉的触觉刺激得她一个激灵,她摸到了别人的手。 还未等她再讲什么,铺天盖地的水流便朝着她挤压而来。奇怪的是,她没有窒息,只是像被塞进一座玩偶山一般,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简韶感到了困意。意识失去之前,她听到有人在哭。 “骗子。”那个人对她说。 小绑匪 简韶睡了许久,似乎要把头几十年没睡足的觉全部补回来。 但是梦中并不安稳,轰隆隆的噪音与尖锐的喇叭声交替干扰着她的神经。简韶最终在饥寒交迫中扯开了沉重的眼皮。 喉咙酸肿、干涩,手脚阵痛、发麻。在嗅细胞敏感地捕捉到干燥的霉味之际,简韶惊恐地发觉,自己的眼前一片黑暗。 她知道,在暗环境待久了的人,瞳孔会短暂地适应不了正常的光线。简韶闭上眼睛,等了片刻后再度睁开,视野依旧什么都没有。她哆嗦着伸手摸自己的眼睛, 一块布挡住了她的手指——原来她的眼睛被蒙住了,可是她的面皮完全冻僵了,一时竟没有察觉。 简韶的心刚放回去,瞬间又悬起来。她在哪里?被马再甫绑走了吗? 就在这时,车辆突然急刹车。简韶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撞去。 “唔!” 痛感比想象中要轻很多,她没有撞在铁皮钢筋上,而是撞在了一具身体上。 坚实的胸骨让她的鼻梁痛了一下,简韶试探着摸过去,温热的肌肉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贴在她的指腹之下。 这是属于少年人的身体。 简韶一下子将他推开了。 对面传来低低的闷哼,那个人似乎微微撞到了车厢内壁,发出略沉重的撞击声。 简韶的心里生出畏惧,如此近的距离,她居然连他的呼吸声都听不到。她的手离开他身体的一刹那,他的身形便好似融化在黑暗里,成为一片冰凉的影子。 简韶的身体一点点地后缩,肘部碰到集运的纸箱。 “嘟嘟!嘟嘟——”尖锐的喇叭撕扯着耳膜,她终于明白,自己大概正处在某辆货运车的车厢中。 “你……你是谁?”话一出口,简韶才感受到声音的嘶哑。她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满地的水渍上,有人问简韶是不是死了,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简韶不确定对面之人是否为马再甫派来转移她的人,不过她可以肯定绝不是隋恕的人。 疾行的车辆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晃动着,轻微的晕眩感与极度的不安迭加在一起,放大了简韶心中的恐惧。她抿了抿嘴唇,压制着心中的畏缩,小心地说:“如果你要钱的话,我可以给你钱……” 对面的人似乎微微动了动。 简韶急忙说:“我虽然只是学生,但是卡里有五六十万,只要你放了我,我可以全部打给你。” 眼睛被蒙住的时候,嗅觉和听觉就会分外灵敏。她敏感地感觉到,当她说话的时候,对面的气息便明显了起来。不再是那种微妙而阴渗的鬼感,而隐约有了活人应有的鼻息、气味以及存在感。 简韶的心禁不住一抖,这有些像人不人、鬼不鬼的隐术。如果他想不被她发现,就会像鬼一样一直隐匿在暗处。想到她正被这种东西缠上,她便十分害怕。 简韶的身体情不自禁地蜷缩起来,不过嘴巴上还在说话:“你想知道什么信息,我都可以告诉你。如果你觉得钱少,我可以打电话问我家人拿钱。只要你不伤害我,什么要求我都可以答应你——” 在她提到什么要求都答应之时,对面的人似乎终于有了兴趣。 简韶听到衣服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对面之人换了个姿势,忽而朝着她的方向贴近了。 突然拉近的距离,让简韶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 和刺鼻呛人的尾气味不同,他身上的气息十分清淡,但是被压进他的衣服里时,她便被冷淬的皂感香埋没了。这或许是他衣服上弥留的皂粉味道,也或许更像海盐。但是被淹没的一刻,她像被海水吞噬了全部的身体,鼻息间已涌满了海洋的气息。 “唔——” 简韶的手胡乱推搡了起来,黑暗中,她似乎抓到了他的小臂,光滑细顺得不像人类的肌肤,那上面有一层肌肉,和他的胸肌一样,是纤薄、流畅的少年肌,并不像成年男人一般鼓涨。 他想要制止她的乱动,简韶闪躲,无意碰到了他的喉结。 两个人都停住了,她的指腹下意识地颤了颤,在他的喉结上像若有若无的摩挲。她微微移开手指,指背顶到他的下巴。 他似乎低低喘息了一声。 简韶动了动手指,摸了上去。他的下颌线条十分流畅,骨量也并不似成年男人那般刚毅,甚至没有胡茬的痕迹。这印证了她的猜测,她想,他至多十六七岁,或许还要小一些。 就在简韶分神之际,对面的少年却移动了身体。 简韶以为他又要像刚刚一般强迫她,不免害怕起来:“别碰我!你要做什么?我会给你钱的——” 急匆匆地说完,简韶发现他好像只是在试图钻进她怀里。 可是他的身量比她高太多,好像大只的雪橇犬无论如何也钻不进人类的怀抱一般。他却困惑自己为什么钻不进去,还在收拢着腿部,似乎这样就可以让自己完全钻进去。 简韶被他乱七八糟的举动弄得气喘吁吁,十几岁的少年看上去不大,但是力气倒不小。简韶三番五次想推开他,对方却纹丝不动。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马再甫绝不会派这样的人转运她。简韶稳了稳心神,用商量性的口吻说:“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可以吗?这应该是你们家的货车吧,是你家人的吗?如果我很久不回去,我的爸爸妈妈也会很想我的。” 对面的动作停下来,好似愿意听她聊聊家人。之前翟毅教给过她许多自卫常识,其中一条就是可以通过与绑匪聊家人唤起对方的共鸣。 简韶忍不住开始讲自己的父母,顿了顿,她又说:“其实我还有个小……我还有个弟弟。” 对面之人隔着黑布幽幽地盯着她的脸。 “比你小好多岁呢,你小时候应该也和它一样可爱吧?它特别爱撒娇,喜欢趴进我怀里让我抱抱,还喜欢让我摸它的头。” 说到这里,简韶有几分惆怅:“可能等它再长一长,就会像你一样高了,到时候我就抱不动它了。” 他靠近她一些,鼻息若有若无地挠在她脸上。 虽然知道他不是成年人,她也无法完全看到他,但是两个人眼睛对着眼睛,嘴巴对着嘴巴,鼻尖只有咫尺的距离,就像在准备接吻,简韶还是忍不住微微脸红。 她眨眨眼,微微向后靠了靠,脑袋倚到了纸箱。 简韶不自然地别开头,想离他远一些。 “我弟弟一定很想我回去,”她绕回正题,“如果你能帮我这个小忙,它也会很感激你的。” 简韶绞尽脑汁劝说他。 “其实你看,你的家人做运输方面的工作,一定也很辛苦吧?其实你可以让他们不那么辛苦的——”简韶暗示他,“我可以把我的钱都给他们,当做养老金。我知道这些不算多,不过我的男朋友会帮我付另一半。” 靠拢她的气息停住了,简韶感觉那股若有若无的鼻息仿佛在寒流过境下凝结成面颊上的霜花。 她禁不住想抬手去揭,他的气息却远离些,重新藏匿回黑暗中。 他终于开口说话,嗓音比她想的要清澄明净一些,听起来还带点小孩子的纤细。 “你们分开了,不是么。”他用闷闷的降调说着一个问句。 简韶被问住了,不过她立马捕捉到他话外的信息。 “你知道我?”简韶蹙眉,“谁让你来看着我的?” 她想既然不是马再甫,难道像林采恩一样,是基因实验的反对者绑架的她? “我的男朋友不会不管我的,我给你他的电话,他会把赎金给你的。”简韶立马说。 对面出奇的安静,什么声响也没有。 简韶害怕他不相信,急忙补充:“我的男友是隋恕,你应该知道他吧?上个月马南里有栋洋楼的拍卖成交价是1.8亿,隋恕也有一栋洋楼,所以你放心,他绝对不会拖欠赎金,一定会帮我把钱付给你,你要多少赎金?” 简韶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你要是觉得不行,那换个人,我还有——” “还有谁?”他吓了一跳,原来她还有别的男朋友可以来交赎金。 简韶看到他松口,连忙说:“还有Vincent心理工作室的庄纬博士,你打电话给他也可以,他是很好的人,不会对我见死不救的。” “嘭!”她听到他的脑袋重重地撞到了车厢。 “你开个价吧。”简韶道。 “很高,”他闷声肯定地说,“你还有人。” 简韶莫名觉得他好像快哭了,她甩了甩奇怪的想法,道:“你要是害怕他们报警,可以由我问他们借钱,这样可以么?如果你不放心隋恕和庄纬,我可以打电话跟我的学妹吴娉借。” “还有女人……” 简韶没听清他的嘀咕,问:“请问你说什么?” 对面却迟迟没有传来回答。 简韶试探性地摸索过去,车辆猛地颠簸,简韶一个踉跄,扑到了他的身上。 她摸到濡湿的水渍,没有血腥味,那是他的眼泪。他推开她,生气地哭了起来。 车辆依旧在前行着,呼啸而过的风声消泯在铁厢之外。 简韶不知所措地跪趴在他的身上,茫然地听着他换气时生气的抽泣声。 他似乎又气又急,想推开她,手还没碰到她又缩回去了。 简韶觉得这个小绑匪好似也没有刚开始那样可怕,甚至有些微的脆弱。 她禁不住拍拍他的胳膊,手掌下的身体在寒冬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上衣,简韶摸向袖子的位置,这件上衣甚至是短袖的。 她摸了摸他露在外面的胳膊:“你不冷吗?” 他撇过头,不和她说话。但是胳膊靠过去,挨着她的手掌。 简韶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把手收回去。 他似乎更生气了。 简韶被蒙着眼睛,看不到他的动作和表情,想继续和他谈赎金的事情,却被他打断:“不会同意!” 简韶惊讶:“为什么?” 他大概是想说她总是巧言利口,总是很会讲好听的话,让别人很开心很幸福地相信她。想到这里,他的心里酸酸的。如果仅仅是哄他一个人的话还可以的,但是她肯定也这样哄过隋恕、庄纬和吴娉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消沉:“骗人。” “不会骗你的,他们真的会——” 汽车的轰鸣声无情地让她的声线淹没其中。此后无论她讲什么,他都没有再说话。 其实,如果他不出声的话,她甚至感受不到他的所在。 简韶一开始十分焦灼,后来因为疲劳,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再后来她听到黑暗中传来规律的切割声,巨大的腥味让她阵阵作呕。简韶猜测他应该是在处理生肉,这样熟练、利落的切割像极了屠夫。 在精准地将肉块切成均匀而美观的肉条后,他似乎仍意犹未尽,又开启了第二轮更为细致的切割。 此刻简韶的大脑中已经设想了几十种他的身份,甚至将他构想为汉尼拔式的疯狂杀人魔。而他仿佛也感受到她的关注,折返她的身边。 之前两个人都坐着,简韶并不能完整地感受到他的身形。如今她坐在地面,脸前便是他的长裤。简韶似有所感,往后缩了缩。 他向前走了一步。 简韶又向后挪了挪,直到完全挨到车厢死角,可是他又向她贴过来。 他将一个东西喂到她嘴边。 “什么?”简韶本能地抗拒。 他却在她张嘴的瞬间塞进去。 “唔……” 是一块松软的面包。 简韶的肚子叫了起来,原来她已经如此饥饿。她接过面包,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他松手,向后退去,默默地回到“安全距离”。 简韶嚼着面包,柔软的燕麦里有果酱夹心,麦芽糖不断刺激着她的味蕾。饥饿后的饱餐总是格外香甜,简韶一边吃着,一边怪怪地想,这个小孩可能也没有她想的那样坏吧。 他在远处坐下来,就这样看着她吃完。 简韶的眼睛虽然被蒙住,但是他的视线太过黏稠,她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他好像很喜欢看她吃东西,又塞给她一瓶罐头。等她小心翼翼地试图和他谈一会儿赎金的问题,他便直接让她睡觉。 车辆时不时的颠簸让她的身体也随着惯性向前撞,撞到他的骨头上,硬邦邦的。 等简韶再醒来时,已经在另一辆车上了。 她意识到,之前那辆货车根本就不是他家人的车,而他正带她四处逃窜,不知去向何方。 他和普通绑匪不同的是,他毫无与她谈判的意愿,对她开出来的一切条件都没有兴趣,只一门心思带她躲藏。 简韶逐渐弄不明白他的真正用意了,她感到了真正的紧张。 所幸的是,他并无任何虐待她的意思,只是性格有些难以捉摸,简韶便琢磨着自己逃跑。 她尝试提出各种要求,要求吃指定的菜品,或者要他去买某家商铺的东西。他能够满足的基本都会听她的,除了时不时会莫名其妙地偷偷哭,简韶发现的时候一头雾水,并不明白自己吃奶酥怎么会刺激到他。 “你要吃吗?”她礼貌地分给他一半。 他看了一眼,是杏仁奶酥,似乎回忆到什么般一声也不吭。 简韶纳罕:“这个味道也不难吃啊……之前隋恕经常买给我吃。” 他不知道又想歪到了哪里,生气地哭了。 除了她要求自己亲自去买东西之外,他几乎都按照她的意思满足她的想法。作为一个绑匪,他似乎太过“善良”了些。 简韶回忆着和他的相处,脑海中 手交h 简韶并不是一点经验都没有的人,他的行为太反常,让她忍不住向着最不可能的方向胡思乱想。简韶的脸颊微微赧红。 臆想别人是不是喜欢她这种事情,着实让人感到羞耻。所以在他又一次带着她转移之时,她感到十分别扭,有意回避他。 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在头上响起:“你生病了。” “没有吧。”简韶纳闷。 一只手贴上她的额头,“温度很高。” 简韶尴尬地别过头,被他掰回来。隔着黑布,简韶感到他的鼻息扫在她的脸上,泛起滚烫的痒意。 她忍不住直接开口,问道:“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 空气有片刻的安静。 挠在她脸上的气息依然是轻轻柔柔的,简韶觉得这样的话或许也会让他感到尴尬。不过令她没想到的是,他只是闷闷地问:“像你喜欢隋恕那样吗?” 这下轮到简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似乎又生气了,大声说:“那我一点都不喜欢你!” 他总是会在奇怪的点上独自生闷气,又偷偷消气,所以简韶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只不过他往前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强调:“我最不喜欢你了!” 晚上睡觉时,他也没忘记扒拉她一把,提醒道:“我真的不喜欢你。” 简韶迷迷糊糊地应一声:“嗯……” 他有些焦虑,坐在她身边嘀咕:“真的,真的……” 而简韶翻过身,已经睡熟了。 碾盘似的月亮,在蒙古吹来的黄风里显出难得的润朗,冷冷的清水调里泛着鱼鳞白,映得整片城市像低温的深水区。 简韶睡了很久,随后在这种凛寒的浸润里猛地醒来,恍惚以为自己沉入了深海。 沉睡的城市,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在深夜惊醒,她在这一刻感到稍纵即逝的孤独,很像再次被关进审讯室。 被审讯的记忆似乎有些模糊了,简韶知道,这是身体的应激保护,会主动让她“遗忘”那些痛苦的细节。 算起来,她被动逃离那个地方已经有几日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并不期待回去。 简韶安静地躺在黑暗里,反刍着头二十几年的记忆。在遇到隋恕之前,她就是这样独自躺在狭窄而冰冷的小床上的,那个时候她想象了一个更泡沫化、美好的自己,像隋恕一样,是非常厉害而有希望的人。不过现在她回过头来看,她觉得隋恕活的十分僵硬、辛苦。 她不得不承认,人生种种不过是她心中的泡影。而她和隋恕,确实不是一路人。 这时,简韶感到小腹似乎有东西在拱她。 她摸过去,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拱过来,贴在她的肚子上,像一只小狗崽。 少年呼吸均匀,睡的很沉。 简韶的心跳有些快。 她放轻了动作,在月色下慢慢地抚过去。他的皮肤泛着阴凉,无论是面部还是裸露在外的手臂,都像鲸类的表皮,长期维持同样的低温。她将食指悄悄放到他鼻子底下探了探,其实前几天简韶便发觉,他睡觉之时鼻息会格外弱,好像并不用肺部呼吸一般。 简韶故意想,他可能是某种人面兽身的怪物,会用皮肤摄取氧气。想到这里,简韶禁不住笑了一会。 折腾了半天,他也没有转醒,简韶的胆子大了起来。她想,或许她可以趁着他睡觉自己离开。不过离开前,她还是想看看他到底是谁。 简韶屏住呼吸,悄悄伸向了后脑勺的绳结—— “唔!” 一只手抓住了她。 他精准地在黑暗中钳住了她的手腕,稍稍用力,便和她贴在了一处。 这种姿势很像他整个人环绕着她,简韶以为他会兴师问罪,只不过和她贴在一处后,他的气势便慢慢地弱下来了。 他将头搁在她的脖子上,简韶听到他的鼻息重了些,意味不明地呼吸了两声。 “我只是想看看你。”简韶说。 他没有说话,但是她听到琐碎的啃咬声。 他在磨牙般地啮噬她的衣领。 月亮打在他的脊背上,也映在简韶的侧脸。黑暗中,他能清晰地通过热感感受到她的存在以及她的动作。他知道她一定又要逃跑了,但是她并不会带上他,就像她说好了会等他,然后过来接他,但是依然消失不见一样。 可是他还是好想她,他忍不住舔了舔她的脖子,好软…… 他没忍住,向前倾身压了上去,只不过出乎他的意料的是,现在的他似乎有点太大了。简韶不但没有接住他,反而被他压倒了。 砰—— 两个人双双倒在了地上。 他的腿卡进了简韶的腿间,好像被她抵了一下,但是没有成功。她浑身上下都很软,像压进一团棉花糖里,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很快他知道真正让他喘不上气来的是什么了,他发现自己的鼻尖正抵在她的乳沟里。 简韶感到有一只手隔着薄薄的衣服,将她的乳尖夹在两根手指里,轻轻地捏了一下。 “!”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便听到沉重的嘭声在不远处想起,他好像倒了出去,又似乎狠狠地撞上了什么东西。 “我!我……”他捂住手,又立马捂住眼睛,最后捂住了鼻子。 真奇怪,明明之前也和她做过,也吻过她的胸乳,那个时候只是想回到她的身体里,完全没有禁忌、奇怪的感觉。就像动物会舔舐对方的排泄口促进排尿一般,他也不觉得自己正在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但是以人类的身体触碰到她的身体,一切就会变得非常、非常奇怪…… 比如他的脸会像被火烤过一般发烫,他确信自己没有生病,但是大脑比生病了还要嗡嗡直叫。 比如没有敌对物种的攻击,他的鼻子便莫名其妙地流血了。在野外流血会吸引捕食者的攻击,即便是他这样强大的生物,也会有虎视眈眈的坏家伙试图趁他虚弱分一杯羹。可是如今他的鼻子却如何也止不住血,他十分担忧。 再比如他的下体也变得出奇难受,与发热、流血不同,这种难受更难熬、更剧烈,甚至驱使着他想做更多的事情,比如让她摸一摸他…… 他想他一定要死掉了,所以干脆躺下来,虚弱地呻吟:“呜呜,我生病了。” 简韶本来还在震惊他出格的举动,毕竟如若他真的想对她做些什么,第一个晚上就可以做了。 听到他的求救,她回过神,摸索着爬过去:“你怎么了?” 他小声哼唧:“我难受……” 简韶摸了摸他的额头,有些烫。 “再摸摸我……”他小声请求。 简韶伸手,却被他打断:“是下面。” “你肚子也疼?”简韶担心。 “嗯……嗯,”他虚弱地唧哝,“好疼。” 简韶轻轻揉了揉他的肚子。 “好舒服……”他眯起眼,翻身朝向她,似乎想贴的她更近些。他将脸紧挨着她的手臂:“下面更疼,难受……” “下面?”简韶的手慢慢地向下探,那里是他的腰部。 她的指腹感受到他劲瘦的腰部绷得很紧,他低低喘息了一声,在她要抽手的时刻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哭着说:“是这里!” 简韶被迫握住了他的阴茎。 电流顺着脊椎窜向了脑髓,他像被捏住了命脉一般,重重地倒吸一口冷气。 他从来没有被别人捏住生殖器,以前没有,拥有人类身体后更没有。 他甚至觉得,人体形态比他的本体更敏感,特别是他的感官网本就是人类的几百倍,她随便的轻颤在他的下体上都像放大了几百倍。 他的大脑当场便一片空白,有浓稠的黏液控制不住地冲出来,射了简韶一手。 简韶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怎么会握住他的阴茎,便被他的精液染满了掌心。 她的瞳孔止不住地放大。 “呜呜……”她听到他小声哭起来。 似乎是太爽了,他哭两声,便停下来喘一会儿,然后再接着哭。 一边哭着,还没忘了用阴茎轻轻地顶她的掌心,“好舒服……唔……我控制不住……” 他好像十分不安、羞愧,连他的阴茎也好似格外可怜,皱巴巴地对她不住地吐着水。 简韶想抽回手,指头的动作不经意间又摩擦到了他原本就敏感的马眼。 他刚刚射过的下体顿时又硬起来,烫得她手背疼。 他抓住她的手,不想让她走,阴茎胡乱地蹭着她:“更难受了……求求你了……” 把下体重新塞进她手心里似乎并不够,他将整张脸都完全地埋进她怀里。 她身上的气息很香,让他很安心。在他还是一个小小的胚胎的时候,他便感受着她的气味,努力地长大。所以现在他沉溺在这一片柔软的港湾中,耸动着腰部,轻轻在她手心抽送起来。 简韶的脸烧成一片,她知道这样的动作意味着什么。更何况,伏在她身上的并不是一个成年男人,而是一个只有十六七的未成年男孩子,他或许从未和异性有过亲密接触,更没有性经验,这样的背德认知让简韶战栗、恐惧。 “停下来……”她慌张地说道,“不要这样做了……” 她的语气有几分恳求与畏缩:“我不能这样……和你做——”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脸红的滴血:“你是未成年啊!” 可是好奇怪,为什么她能感受到……他很舒服。 他在她耳边喘得又急又粗,似乎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一直在蹭她的脖子,试图缓解那股支配全身的酥麻。 “我要死掉了……”他贴着她的脖子,含糊不清地说。底下拉着她的手不放,耸动得越来越快。 他的另一只手慢慢地摸上她的乳,暧昧而喜爱地捏了捏。她的胸部很敏感,乳晕一圈更为绵软。他似乎能够感受得出,便掀起她的衣服,想要抚上去。 简韶抗拒地啜泣起来。 平时她哭的话,他会很伤心。但是现在她哭,他的下体会更硬,更想使劲地亲她。 他后知后觉地想,他好像变成一个低等生物了,只有很简单、低级的反射弧。她摇一摇铃,他就立马会跟着走。或许她甚至不用摇铃,她掉两滴眼泪,他就昏头转向了。果真人类体的形态最奇怪了。 简韶知道,他这样的小男孩是最控制不住自己生理冲动的一类人,他意识到自己的欲望,就不会轻而易举地放开她。可是她连他是谁都不知道,自然也不会轻而易举地和他上床。 简韶准备让他射出来,平息这股躁动。明天一早,趁他还处在昏睡状态,她就偷偷逃离这里。 一边想着,简韶主动握住了他的茎部。 他抽气一声,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好,兴奋地想亲她嘴角,又被她捏住了龟头。 简韶比他有经验太多,和他毫无章法、一昧莽撞的顶弄不同,她知道如何取悦一个男人。 她用手指围成圈状,套在他的茎身上一深一浅地撸动着,在套弄到顶端时会刮过的马眼,在龟头处重重地打转。他叫得厉害,隐隐又有射精之兆,她便立马松手,将他吊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上,听他疯狂地喘息,就是不给他痛快。 简韶感到隐秘的快感,欺负他,听他一个劲地哀求,原来也会很爽快。 他难受极了,就会一个劲地伏在她耳朵上低泣,说她最好了,说他自己最乖,最听话了。但是她知道,他一点都不乖,是很坏的坏东西,也并不听话。 所以她伸向他的睾丸,轻轻抚慰起来。 他不知道原来这种地方也会这么舒服,低低地哼叫着,像一阵阵撒娇,看来是爽极了。下体戳在她衣服上,把她衣摆也弄得湿漉漉的。 马眼吐出一股股温热的液体,黏黏糊糊,全部粘在她手上。他张着腿,被她摆弄得一塌糊涂,他从来没受过这种刺激,这一切对他来讲有点超纲了……他一定会死在她手上的! 如果简韶能够看到他,会发现他微微仰着头,敏感的喉结暴露在空气里,红着眼睛,湿漉漉地看着她。 简韶又一个纵深套弄,他的尾脊骨一阵发麻,精液再度射了出来。 她躲闪不及,有些溅到了下巴上。 简韶松了一口气,放开他的阴茎,准备擦手。 可是他却被眼前这一幕刺激到了,那种奇怪的感觉再度涌上心头…… 他知道自己很脏,也把简韶弄脏了。可是他私心里一想她沾上了他的味道,就会很兴奋、很开心。不过他从来没想过,精液溅到她脸上,他的身体会这样亢热。 然后简韶便感受到,他的气息再度炙烧了起来…… 他亲吻了她。 “唔——放开我……” 他突然开始吻她,简韶十分害怕。因为他非但没有平息下来,反而更加兴奋了。他抱着她,又射了一次。 简韶只能用最后一招:“隋恕就不会这样强迫我。” 果然,他抱着她的身体僵了僵,但是他的动作更快了,泄愤似的,撞在她手腕上:“你就是喜欢他……” “你不喜欢我。”简韶被他撞得发疼,顶了一句。 他似乎又湿了眼眶,抱得她很紧:“你有没有帮他这样做过?” 简韶被他勒的喘不上气来:“唔……” 他下身的动作还在继续,额头凑上去贴住她的额头,想亲她水润润的嘴唇,又害怕得到可怕的答案,最后只敢亲亲她的脸颊:“那他有没有这样亲过你?” “喘不上气了……”简韶推他。 他的脖子、脸颊烫得惊人了,似乎已经到了临门一脚。他从喉咙里发出了嫉妒的哭声。 在高潮来临的那一刻,他亲吻简韶的嘴唇—— 我最最最喜欢你了,他哭着想。 ﹉ 游轮微h r ous e8 .co m 两个人折腾了大半夜才迟迟入睡。 简韶困倦不已,上下眼皮如同蛛网般牢牢地黏合在一起,再也挣脱不开。 小男孩的精力实在太旺盛,假使她同意做爱,他大概会不顾时间地闹她一整晚。和他相比,她甚至不愿意让性爱占据夜晚的休息。因为第二天总是要上课、要工作,比起宝贵的片刻睡眠,做爱成了最可以舍弃的东西。 果真人一过了二十岁就会变得同样俗气、乏味、了无生趣,满嘴都是上岸、基金、报录比、积分落户,满脑子只会衡量休息与娱乐之间的性价比。可是她分明记得大一报道的时候,她铺完床、做好宿舍卫生还能和朋友逛整条夜市街的。 她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的人呢?真可怕啊。 简韶的思绪漂浮在混沌的意识海里,她想,或许她之前一直渴望建构一个更为理想化的自己,就是希冀得到一种从乏味生活中剥离出来的豁免力。她想象了一个更有能力、游刃有余的自己,投射在隋恕的身上。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rouse ba.com 只不过在看着他的时候,她并没有完全从僵硬的生活中解脱出来,此时此刻被蒙住眼睛强行逃亡,反而是她过得最轻松的日子了。 她知道自己应该快些离开这个小男孩,最好立马对马再甫非法拘禁她这件事要个说法。可是潜意识里,她却对现在的境况有模糊的沉溺。在蒙上眼的一瞬间,仿佛获得了新的身份,再也无需面对过往种种。其实,蒙住眼这种事情根本不可怕,她睁着眼的时候也并不能认清这个世界。 简韶知道,这些混乱的思绪、懦弱的依恋或许都会随着太阳重新照耀的时刻消散。但是她曾经短暂地有过这样的感受,只有她自己知道。 明月高悬。 简韶沉沉睡去,旁边之人却迟迟没有睡着。 高潮瞬间带来的爽感似乎还完整残存在每一个细胞里,他挨着简韶的后背,眼神还有几分迷蒙,像寻求安抚一般地含住了她的发尾,蹭着她的脊背啃啮起来。 他喜欢带着她气息的事物,这使他在射精后的脆弱里十分安心。他微微喘息着,半阖着眼皮用额头蹭她,好像她并没有丢下他睡过去,而是温柔而耐心地抚摸他。 其实他不希望她结束后就立马睡觉,他希望她能够抱住他,亲亲他的脸颊和嘴巴,说她也最喜欢他了。 他会偷偷地用感光细胞辨识她的瞳色,用舌头捕捉空气粒子,感知她情绪的讯息,猜测她话语的真实性。真的会喜欢他吗?就像他喜爱她那样的喜爱吗?太阳升起来之后也会爱他吗?知道他的身份后还能接受他吗? 一想到这些,他就焦虑到睡不着。 不过他也知道,能得到现在的这些已经很好了。他情不自禁地回味起刚刚的细节,一边摸了把刚刚她摸过的腹部。 真奇怪,只有她摸会让他颤抖、呻吟,天灵盖都发麻,而他自己触碰就完全没有感觉。他迷迷糊糊地想,简韶一定是十分厉害的生物体,用一只手随便捏两把就可以让他溃不成军。 如果她用两只手的话……恐怕她说让他从楼上跳下去,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做吧。 或许他可以再伸出一根触手——他的心痒起来。 在她抚摸他的下体,让他浑身麻软、只能靠双手强撑着身体时,他的触手可以代替手掌钻进她的衣服,轻揉她的乳尖。到时候他会更激动,再分出一根触手圈住她的腰肢。 她被他触碰乳房时总是会脸红,小巧的乳尖变得硬硬的。他知道这里是哺乳的地方,但是并不明白为什么她不在哺乳期,胸部还是饱满的。很多生物体只有产崽的时候会因为乳汁涨起胸部,人类女性的身体真奇妙。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新奇、神秘。 整个后半夜,他一会儿回忆她带来的抚慰与舒爽,一会儿好奇她其他身体部位还有什么独特的地方,一会儿焦虑她会不会第二天醒来就不理他了,一会儿担心她是不是又在骗他,根本就不喜欢他…… 快到天明,他才迷糊地睡着。直到窸窸窣窣的声音顺着地面传进他敏锐、警惕的耳朵里,他骤然惊醒—— 简韶在尝试逃跑。 一整夜的亢奋犹如被浇了盆冷水,他困惑地想,她为什么要离开呢?明明昨天晚上对他那么好,主动抚慰他的身体,被他亲吻嘴唇的时候也没有抗拒。 她的唇瓣很柔软,他贴上去的时候大脑是空白的,只能凭借着本能轻轻吮咬着。 他现在很想用手指摸摸她的嘴巴,问她难道昨天晚上都是骗他玩玩的吗?不过他没有问,如果问出口,两个人之间就一点回转的余地都没有了。 失落的情绪弥漫在看不见的雾气里。 他是多么可笑的人,因为藏起自己的身份得到了能和她更进一步的机会,却可笑地希望,她能够像对待自己的小孩那样宽容地留在他身边。 ﹉ 猩红的太阳缓缓打在大海的地平线上,清爽的海风里金波荡漾。雷达屏幕上偶尔闪出几个回波,高频里传来其他船沟通的声音。 简韶自清晨尝试离开失败后,便被这个小男孩带上了一条旅游客轮。 “你到底想把我带去哪里呢?”简韶的神色微敛。 “离开那里不好吗?”他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声音闷闷的。 简韶没有说话。 她觉察他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不过她伸出手触碰他,他并不会躲开,而是一如既往地靠过来,把头发塞进她掌心。 简韶放缓力道,试着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发顶。 他难过地想,明明已经很伤心了,但是只要她伸出手,他还会忍不住凑过去。 简韶感觉他的呼吸在耳畔慢慢地变粗了,她将手收回来,他却不满足地贴上来。开过荤后,他似乎不再像曾经那样“老实”,总希望与她挨在一处。 她不自然地别开头。 简韶肢体里面的抗拒他自然能够读懂,原来她并不喜欢他做这样的动作。但是他的社会经验有限,并不能识别清楚她是平等地讨厌所有亲近的动作,还是仅仅因为动作的主体是他。 “砰砰砰!” 嘈乱的拍门声打断了两个人纷飞的思绪,响亮的男音高喊着Davy、Davy,似乎在叫他出去做事。 他顺势退出了舱室。 简韶听着散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终于动了动僵硬的身体。 她知道他绝不会叫什么Davy,一路上,他都在盗用别人的身份躲避追踪。简韶不明白他这样做到底有什么好处,不过以他如今的情绪状态,让他放掉她显然更不可能。 蔚蓝色的大海一望无垠。 驶离岸边后,风高浪急,甲板已显出颠簸。 海乘马柯Mark走在前面,事无巨细地叮嘱着要给vip客人送的东西,其间夹杂着不少抱怨。 他是一个有着典型的亚裔美黑面孔的混血小伙,肱二头肌很鼓,单眼皮,白牙齿,上唇薄成一条直线,靠做海员积攒学费,顺便环游世界。 和他相比,身后的年轻人显得更为纤细、阴柔、苍白,马柯觉得他漂亮得有些像斯拉夫血统的模特,带些清冽的、濡湿的感觉。但是他认识的斯拉夫人没有绿眼睛的,而眼前这个少年有着稀少的、绿色的虹膜。 马柯调笑地说他一定是水草妖,眼睛里会含铜砷,这样出来的施韦因富特绿染料也会富含毒素,危险而美丽。“你不会毒死我吧?”马柯咯咯地笑起来。 “你也是混血吗?bilingual?你听说过伊娃格林吗?你的眼睛漂亮得像她一样。你看过她的The Dreamers吗?我知道可能叫《戏梦巴黎》会让你更熟悉些……”他偏头,耸了耸肩,“她真的太美丽,尽管这是一部和弟弟以及男友的叁人行乱伦片……” 马柯喋喋不休了太多东西,从每年涨一次的学费到无法解决的homeless问题再到该死的气候变暖、碳排放、偷渡客,满世界繁殖的印度佬。 但是对他来讲,马柯的这些话不亚于某群鱼抢了另一群鱼的地盘,司空见惯,甚至没有今天吃什么更重要。 他一门心思想着简韶的事情,直到耳廓上的听毛忙里偷闲地捕捉到一个词:“弟弟?” “是啊——是的哦!”马柯暧昧地吹了声口哨,“是有血缘的弟弟,他们有乱伦关系的——” 马柯瞅了他一眼,看到他茫然的表情,禁不住有些得意,觉得自己冲击到了他的世界观。 “被允许?”对面突然问。 马柯猜到他大概在问乱伦是被允许的吗?不过他讲话着实太怪了,就像刚学会说话不久似的,喜欢蹦半截话。 “电影中当然可以啦。”马柯说。 他在心里美滋滋,心想我不就是弟弟吗,没想到人类世界是允许这样的关系存在的呀。 海风顿时也清新了几分。 马柯觉得自己还是不该带偏他的世界观,便说:“不过他俩没有做爱啊,只是有些越界的姐弟。” “那触碰呢?” 马柯心道他的问题总是怪怪的,只是说:“我觉得触碰异性,最好先取得对方的同意与认可,不然和骚扰没什么区别。” “什么是骚扰?” 马柯瞪大眼睛:“就是会让你被学校劝退、进监狱蹲着的东西啊!”他不相信他连这个都不懂。 “嗯……是坏事情。”对方蹙了蹙眉,似乎理解了他的意思,给骚扰定了性。 “对,坏事情,”马柯说,“骚扰就是对方没有同意,你却随便碰她,做暧昧的举动,甚至强迫对方和你发生身体关系。” “!” “如果是这样的人,那么在约会市场将永远不受欢迎,没有女人会喜欢一个不尊重她、轻贱她的男人,除非她并不懂得什么是尊重的对待。” 马柯很快哼着蓝调小曲投入工作了,他身后的少年却迟迟没能缓过神来。 听毛蜷起,嘴巴紧闭,阻止声波传进嘴巴里,甚至恨不得缩成一团。 这样才能让他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蠢事情——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人类在触碰异性前必须先问一问对方的…… 可是他都做了些什么啊……他快要哭了。 原来按照人类的文化,他只能算一个很坏很坏的骚扰犯。难怪简韶那样讨厌他,他不喜欢被简韶讨厌的自己。 马柯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拉着他去贮藏室取给贵宾们的纪念礼物。 贮藏室很大,是弃用的舞室改成的。马柯刚将钥匙插进锁孔,便听到后面的少年冷不丁地说:“里面有人。” “今天可不是愚人节,别逗我玩。”马柯耸肩。 “他们的身体为什么会迭在一起?” 马柯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他张了张嘴巴,摩挲下巴,似乎想到了什么。 “跟我来。”他低声说。 马柯对船体构造极为熟悉,两个人换了一条通道,进入船身底舱。 马柯搬来一架梯子,在不算高的天花板上摸索了半天,一块半透明的玻璃砖出现在上空。 马柯扯了扯嘴角:“一个恶趣味,当大家在上面跳舞时,坐在这里,透过半透明的地砖就能看到裙底……呵……所以那间舞室就被封禁成贮藏室了。” 少年却似乎并不关心这些事情,只是皱着眉头说:“他们要吃掉对方。” 马柯仰头看过去,在头顶的不远处,一对赤裸的男女正以69式的姿势偷情。 男人的西装乱糟糟地堆在一旁,胡茬埋在女人的双腿间,刺得女人吱哇乱叫。他舔得很急,鼻子和下巴满是水渍,而自己的下体又完全被女人吞没在口中,所以整圈脖子都涨成了猪肝色。 马柯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因为偷情的女人是他船长叔叔的新婚妻子,一个比老船长小二十多岁的美丽女人。 “他们并没有吃掉对方,他们只是在做爱。”马柯讽刺地讥笑。 他极为恶心,索性在地上坐下来,眉心拧着,时不时冒出几声评价:“这就是脆弱的感情,在上帝面前宣誓过的人也会同时爱上另一个人……” 少年却似乎抓到了另一个重点:“同时喜欢很多人?” “你也觉得人很坏对吧?潜意识里就会携带多偶倾向。” 马柯的话他并没有听进去,不过他想,既然人类有多偶倾向的话,那简韶是不是在接受隋恕的情况下,也接受他呢? 想到这个可能,他的精神便重新振奋些,继续看上面两个人接吻。 偷情的男女总是亲个没完,他看到男人伸出了舌头,和女人的舌头缠在了一起…… 他愣了愣,原来亲吻要伸舌头的吗? 马柯突然问他:“你觉得呢?如果是你的话,会和这样的女人上床吗?” 青年坐在地板上,目光幽幽地凝视着他。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觉得马柯的话十分奇怪,在他眼里,动物在发情期的交合很正常,而眼前这两个人迭在一起,和两摊肉块将肉组织塞在一起没什么区别。 他既不会觉得丑,也不会觉得美,更不会觉得对方对他有任何的性吸引力。 大部分人类对他来讲都是脑袋还行、能跑但是跑不快的肉组织,只不过分为有威胁和无威胁两种罢了。 马柯叹息,“因为她很美,眼睛很大,胸部饱满,屁股是蜜桃臀。” “?”他不能理解马柯的审美,臀部就是臀部,是一个排泄口,而蜜桃是另一种植物,两者毫无关系。 他想,人类居然会因为奇怪的排泄口而喜欢另一个人,但是他却无法因为对方的外形特征而爱上一个人。 他只有在爱一个人的时候,才会爱她的外形特征。 马柯并没有回答他,只是感慨地说:“漂亮的女人总是会被男人追逐,她们的美丽花费着巨额的时间、精力、金钱,摘取这朵花的男人需要付费以替她保值。所以她们会选择最有钱的男人,这就是我叔叔的婚姻。我知道他对这桩婚姻非常满意,我真不知道是否该告诉他……” 马柯自然没有得到任何建议。 最后,两个人关上了天花板的挡板,一同离开了。 夜晚再度降临在游轮上,苍茫的海面映着圆盘似的月亮,被海水浸得一片凛寒。 在海底是看不到月亮的,连太阳光线都无法穿透的厚水层,只有微弱的生物荧光,引诱着食物送入口中。 他很久没有欣赏过月亮,所以独自看了一会儿。他想,他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如果简韶想要月亮的话,他也没办法将月亮吃掉再带给她,就像从海里到了陆地后,他就不再是最厉害的物种了。 马柯的话让他意识到陆地有自己的价值观、评价标准,他并没有叫钱的东西,似乎算不上一个合格的伴侣。 冷风拂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前额与浓密的眉毛。他伤心地决定,还是让简韶自己选择去向,反正他会偷偷跟在她身边,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她。 此刻的简韶独自在房间里补觉,睡得很沉。 房门被推开,寂冷的月色浅浅打在昏暗的桌台,隐约能看到被子里拱起一小团。 一进房间,里面全都是她的气息,一个劲地往他的嗅神经里钻,让他差点掉下眼泪来。 他的夜视功能比日视能力还要强,或许他天生就适合夜间活动。他能清楚地看到她缩在枕头中间,脚心露在被子外,脚踝有一颗痣,在月光下非常可爱。 本来已经打定决心让她自己选择了,不过看到她的一瞬间,他立马改变了主意,他想最后再摸摸她的脚踝痣,或许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他走过去,突然想起马柯说过要先做请求,不然就是“做坏事”,于是便双手合十,说道:“请让我摸一摸吧!” 现在不是做坏事了。 简韶的痣是深粉色,长在踝骨边,如果不细看很难看到。他屏住呼吸,轻轻摸过去。指腹触及她的皮肤的瞬间,简韶却突然动了。 他闪电般收回手,心脏怦怦跳。 简韶只是翻了个身,并没有醒来。随着身体的翻动,她的肩膀从被子里露出一截。上面有浅浅的红印……那是他昨天晚上失控时留下的痕迹。 潮热的记忆涌上心头,无意识间,他的下体也有些热。 嘴巴似乎发干,他舔了舔嘴巴,又喝了口水。 他赎罪一般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请让我再摸摸吧!” 这一次他伸出一根透明柔软的触手,轻轻触向小痣。不过触手似乎有自己的想法,黏黏糊糊缠上她的脚踝,再也不肯松开。 他的脸颊涨红,温热的触感从触手顶端一直传到大脑皮层,人类的感觉系统和本体的感觉系统交迭在一起,给予他双重刺激。 他彻底硬起来,喘息也重了几分。 “嗯……”他压抑着鼻息,狠狠拍了触手两下,又赶忙对简韶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不过触手似乎有自己的想法,沿着简韶的脚踝慢慢伸展,黏糊糊地舔过她的脚背,一点点缠住了她的脚指。 他睁大了眼睛。 或许触手就是他内心欲望的放大版,只不过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是那么坏的坏家伙。 “对不起!就碰一下……”他刚请求完,便控制不住呻吟一声。 原来触手挨个黏住了简韶的指尖,黏糊糊地用吸盘吮吸开了。 睡梦中的简韶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脚被奇怪的东西亵玩了,只是皱眉低哼了一声。 他控制不了自己身下潮热的反应,只得伸出第二根触手去阻止第一根…… “唔!” 他赶紧捂住眼睛,脸烫得像熟透的苹果。 它居然趴在简韶的颈窝上! 这根更细、更灵活,吮吸在简韶的颈窝,留下一串串湿润而情色的吻痕。 它慢慢地向下,试探性地钻进她的衣领。 啊……好热…… 他要爆炸了,在两处同时的刺激下,他的负罪感也在上升。 触手比手臂更灵活,能够弯曲成各种贴合她身体的曲线。它贴着她的胸乳摸索过去,果真,只有她的胸乳能让他这样喜爱,想起生命最开始的温暖感觉。 要死了…… 触手的尖端分裂成两小节,一节陷在温热的嫩乳里盘转,一节向她的腰部裹去。 她的小腹是顺滑温暖的,他曾经在里面生活过,这里是他的家。他怀念这样的感觉,便继续向下伸去。 内裤阻挡了触手前行的路线,不过这样薄的布料,在他眼中什么都不算。只有人类才会用这种毫无抵御能力的保护壳,触尖轻轻一拨,她柔软白皙的花肉便半露出来。 这里是她最脆弱的地方,又嫩又软,轻轻一拨弄,便有水出来。他用触手尖轻轻点了一下花缝,两片外唇紧闭着,似乎并不欢迎他。 他的心跳的很快,他知道那里是一处湿润的巢穴,他的生命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所以他对这里有超乎常人的迷恋,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插了进去。 外物进入穴道,被隐隐排斥着。他没入的一瞬间便失了理智,只一昧地深陷着。 而一旁的触手也并没有停止动作,而是抚弄着简韶的外阴户。 在碰到凸起的一点时,他听到简韶轻哼了一声。 她是舒服的。 他得到了鼓舞,不断地爱抚着她的身体,直到膨胀的性器越来越炽热、坚挺,硬硬地抵在简韶臀肉的沟壑间。 做爱h 简韶很久没有做爱,阴道并不容易插入,但是湿滑、纤细的触手在两片阴唇间反复地摩擦,花户被刺激得一个劲地颤抖。 他的阴茎在触手的帮助下插入时,只觉得仿若陷入一片温热的海洋。压迫鼻腔的潮水铺天盖地奔涌而来,尾椎骨微微泛麻。他的身体被爽意、亢奋、臣服、痛苦反复地冲刷着,感觉自己变得很小很小,变成低等的、笨笨的脊索动物了。 被绞住的瞬间,全身都莫名其妙地不再受自己的大脑支配。他还会变成马柯口中那种“很坏”的人,冒出一些不顾一切、不择手段的想法。若是她真的离开他,他便先哄着她、答应她。等做完爱,他就把她带到海里,让她变成离开他就不能生活的人。每天都要和他接吻、做爱,也不能再看别人。 他的阴茎动了动,被湿热、紧致的软肉夹住。被她的手握住的时候也很舒服,但是进入她的身体似乎将这种舒服又放大了几百倍。每一处都好似有许多小嘴拼命吮吸似的,哪里都是软乎乎的,哪里都是热滚滚的。 只是她夹的太紧太紧,让他着急,让他动弹不得,仿佛她根本就不欢迎他。他的眼圈不禁有些红。 他一边耸动着腰部,将下体狠狠地向她身体里送去,一边委屈地在心里说,马柯都说了人类是多偶倾向的生物,为什么就不能多接受我一个呢? 可是一想起隋恕,他又有点酸酸的,刚刚很坏的想法又偷偷冒出来——要是能把她永远藏起来就好了。早上要亲吻他,中午要亲吻他,晚上也要亲吻他。每天都要做爱,做好多遍。只喜欢他,只对他张开腿,等着他将下体送入温暖的巢穴…… 他含糊不清地喘了几声,眼珠前起了一层朦胧的水雾。这次,他不得不直面自己的恶劣了——原来他真的是马柯口中的坏男人! 皎洁的月光洒在简韶的胸膛上,将她的胸乳映得雪白一片,也将不断盘吮着乳尖的触手照得一清二楚。她的乳尖被舔得有些红,隐隐肿起来。 真是太坏了!他掉下了眼泪,呜呜咽咽地哭着伏向她的胸口寻求安慰。粗实的触手挡住他的道路,所以被他无情地拍开了。 他将自己的脸贴上了她的胸乳,嘴唇含住了她的乳头。 冷不丁挨了一下的触手有些委屈,转而藏进简韶的头发里,一下一下舔舐着她的耳垂。 他以前是很坏的生物,吃掉别的家伙也不会有负罪感。睡醒了便抓来水母挂在身上做装饰品,顶着一串串幽蓝的暗光在海底游来游去,只觉得自己漂亮极了。 可是面对她的时候他会产生愧疚,觉得自己的想法坏极了,做的事情也坏极了。 他轻轻吮吸着她的乳尖,试图唤起她的反应。 他知道自己需要对她坦诚,在与生命打照面的时候每个人都是坦诚的,所以他畏惧撒谎,畏惧做让她生气的事情。 可是他已经做了,所以他又哭起来,下体被褶皱挤压着,令人酸软的舒爽感混在眼泪里,带来奇怪而模糊的感觉。 他将整张脸埋进她的胸口里,她的气息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不听话的触手摩挲简韶的唇缝,隐隐有探入之势,而另一根正抚弄着她的腿根……他的阴茎禁不住又插进去一截…… “呜呜呜——”不知道是太愧疚了,还是太爽了,他从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哼唧声。他蹭了蹭她的胸乳,下体越发硬挺。 他偷偷想,既然错了干脆就错下去吧。 他挺着鼓胀的性器,对着柔软的阴户大开大合地抽干起来。他没有多少经验,也不懂什么技巧,完全是毛头小子的架势,进的又急又快,倒让自己受不了这种刺激,又差点射出来。 他完全凭着感觉在操弄她,抽插起来就干个没完。他发现速度越快,快感波就会愈加强烈地袭来,一层迭一层,一浪推一浪,此起彼伏。 他停不下来,也根本不想停。噗嗤噗嗤的水声从两个人相连的地方传来,听起来暧昧而淫荡。 在被他彻底插入时,简韶便清醒了。浑噩的梦境让她一时以为是鬼压床,但是强烈的快感却从身体每个角落席卷而来,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啊……” 她想动一动脚,却发现脚踝被缠绕着,死死地锁在床上。而两只胳膊也被各自缚着,黏糊糊的感觉从十根手指处传来——竟然有东西在将她的指头全部吞进去了! 它不厌其烦地舔她,顺着掌心,舔过指缝,最后含住她的指尖,在柔细的腹肉里打着圈。这种舔舐是温情的爱抚,她感受到了它的喜爱。 简韶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想要说些什么,嘴巴便被触手见缝插针地挤进去。 她的舌头被它卷住,搅弄出暧昧的水声。它太粗了,玩弄着她的口腔,有些像强迫性的口交。简韶尽力地张大嘴巴,避免让它发现嘴巴也能用来获取快感,但是牙齿却不小心磕到了它。这个坏家伙出人意料地又兴奋了。 它在她的舌头间钻来钻去,滑弄一下她的口腔内壁,再吮一下她的舌尖。简韶大张着嘴巴,依然快要被它塞满了。口水控制不住地从嘴角渗出来,它伸出一个分支,全部卷走了。 简韶想让它离开,但是身下的撞击却让她无心管嘴巴里的一团乱状。 下体热热胀胀,炙热的性器翻来覆去地插弄着许久未有人侵入的穴道,力道之激烈似乎要直接将她操死。 两个人的性器满是黏腻的汁液,弄得她有些想逃开。她是性欲寡淡的人,也从未经受过如此猛烈的操弄,一时有些承受不住。 但是身上之人却明显处于失控的状态,像发情期的小兽。他在荷尔蒙最浓烈的年纪,精液又多又浓稠,也从来没和女人做过爱。做起来没完没了,阴茎似乎永远不知道疲软。 简韶的软肉被他操开了,全都任他肆意妄为,湿热的酥麻感让她的小腹都在颤抖。简韶想,她一定会被他操到死的…… 她用喉咙发出几声破碎的呻吟。 听到简韶的吟叫,他的心重重一沉。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的触手、他做的坏事、他的本性全都藏不住了!她之前一定有许多关于他的猜测,猜测他会不会就是很听话的小祈,但是全都因为他的年龄、他奇怪的性格、他行为里的不温驯而否决。毕竟在简韶的眼中他只是一个听话的小家伙,身体很小,脑袋也像小小祈一样笨笨的,从来不会做她不同意的事情,也不会强迫她。 只不过这一刻什么都瞒不住了,除了他,还有谁会有邪恶的、总是想侵占她的触手呢? 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还是知道了他其实很坏,根本不是好孩子,而是偷偷做绑匪劫持她,偷偷带她到奇怪的游轮上,偷偷和她做爱。 触手将简韶的嘴巴撑出一个弧度,他吻上她的嘴唇,趁机将舌头塞进去。 看吧,他还会很坏地伸舌头吻她!这次他终于记住接吻不只是唇齿简单相贴。 他自暴自弃地想,简韶一定讨厌死他了,干脆抛弃他好了。把他丢掉,推进海里或者扔在大街上,反正也不会有人喜欢他,从来没有人爱过他。 他一直是独身一人,变成人类后似乎有了族群,但是他知道自己和真正的人类并不相同。 她要是真的抛弃他的话,干脆再一并讲些绝情的话吧。说最讨厌他了,说隋恕比他强一万倍,说庄纬也比他强,还有吴娉,那天她在车厢里提到过的所有人!总之都比他强! 他越想情绪越失控,好似简韶已经将这些话全部对他说了。他再也承受不住,伏在她颈畔,放声大哭了起来。 “呜哇……呜呜呜!” 似乎感受到了本体的悲痛,触手们也全都呜呜地颤抖起来。 简韶被他抱着,听着他的哭声,不知所措地呆住了。 她知道他爱哭,但是这次明明是他做了错事,却未等她质问,率先情绪崩溃。简韶一时哭笑不得。 她试着挣脱被钳制的腰部,他哭归哭,性器倒像是占地盘不走的无赖似的,死死赖在她的身体里。 她动一动,他便哭得更厉害,倒像她是那个一夜情后的负心汉一般。 简韶趁着他的注意力都在身下,将自己的胳膊从触手怪里抽回来。 她一把扯掉了蒙在眼睛上的黑布,这一次,他摆烂地没有阻止她。 夜色里,赤身裸体的少年压在她的身上,散乱的额发和长长的黑睫都是濡湿的,蹭得她的身体也是同样的濡湿。 她的乳尖湿了,胸口湿了,脖颈也是湿的,赤裸的上半身全部沐浴在月光里,全部倒映在他银闪闪的泪珠中。 她的胸乳是丰满的,在一片水草绿的眼湖中像隆起的小丘。他的泪滴吧嗒吧嗒地滴到她的乳房上,像落了雨在山丘中,落在那片广袤、芬芳的土地之上。 那里或许会长出柔柔的嫩草来,在皎洁、明亮的月光里悄悄冒出新芽。简韶无意识地敞开双臂,就像大地也是这样张开胸膛无私地容纳着一起生命在身上生根发芽。她知道她应该摸摸他的脑袋,女人在性高潮里总是有这样近乎神性的时刻,好似有着无尽的宽容与接纳,我宽恕你,她想。 不过她没有摸他的头发,而是用手盖住了他的眼睛。 那些景象都消失了,她赤裸的胸乳不再倒映成小丘,而她似乎也变成了最普通不过的女人。她独自地行走在天地间,和任何人都可以有关联,和任何人都可以毫无关联。 但是简祈颤抖的鼻息挠在她的手指上,她想,她其实一直倒映在他的身体里。 简韶松开手,又捂住他的眼睛。她反复重复这个动作,看着自己不带一丝遮掩的身体在他的眼睛里反反复复地闪回。 不过,无论她捂住还是不捂住,他们之间永远有天然的联结。 简韶突然掩住自己的脸,悄无声息地哭了。 简祈发现她哭了,于是哭得更厉害了:“你要赶走我吗?”他不甘心地在她的穴道里抽送了几下。 她的花穴已经被他操软,记住了他的性器。他抽出阴茎,默默吸了一口气,又使劲地插进去。 “你丢掉我吧,呜呜,像扔垃圾一样将我扔掉吧!我被丢掉,很饿,很冷,一直流浪!很快就死掉!呜呜……” 他无路可走,索性自暴自弃地大哭。一边说着丧气的话,一边又霸占着她的花穴不放,次次直进直出,不干到底不罢休。 “你要回去找谁?”他狠狠干了一下她的小穴,醋坛子彻底打翻。他崩溃地哭喊:“你们肯定会很幸福地生活,还会有小孩!完全忘记我……呜呜呜!不许你喜欢他们,不许你喜欢他们!” 简祈每说一声,就要重重插一下,渐渐的,他似乎意识到深浅不一的抽弄似乎更能让花穴予以他更敏感的反馈。 简韶被他弄得有些受不住,床单上全是她的水。她推他的肩膀:“唔……我不会再有小孩……” “但是你喜欢隋恕!” 他亲亲她,低声恳求她:“我能不能和你们两个在一起?” 简祈长得本就昳丽阴柔,求人的时候鼻子皱皱的,有些可怜巴巴的可爱。 “我会老老实实和你们在一起的!你白天和他在一起,晚上和我在一起。”简祈的算盘打的很好,他知道隋恕白天很忙,天不亮就离开了。 简韶被他荒谬的言论惊呆了:“你在说什么……” 简祈看着她的表情变化,刚燃起的希望又落空了。他将头埋在她的胸前:“就那么不喜欢我吗?” 他的眼泪又吧嗒吧嗒地滴落了。 简韶摸到他的小脸,胡乱帮他擦了把眼泪:“我没有不喜欢你。” “为什么不在一起,让我跟你们?”他一伤心,语序又混乱了。这让简韶感到片刻的熟悉,仿佛回到当初教他说话的日子。如今他已经能讲的非常流畅了。 简韶回答:“因为我跟他不能在一起了。” 他怔了怔。 “我已经不能跟他在一起了。”她重复。 “那你现在讨厌他吗?”简祈急忙问。 “我不讨厌任何人,”她回答,“我只是不想再过那种生活了。” 简韶想,马再甫虽然让她作呕,但是他有一点说的对,她为了一个梦而盲目做出的决定,收获的是另一个意想不到的苦果。她最开始只是想要一个普世价值观中的好男朋友,却意外将小祈带到浑水一般的世界里,连带自己也进退两难。若是按隋恕的安排出国留学,将小祈丢下不管,她将永远生活在良心的谴责里。可是留下来,她这样的普通人也并不能为小祈做什么。 如今小祈和她都脱身出来了,她也失去了回去的想法。 简祈埋在她身上,似乎在思考“讨厌”这个词更深的含义。 简韶看着他的侧脸,觉得小祈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啊,眼睛还是以前的眼睛,想东西的时候还是呆呆的、笨笨的样子。只是变大了一些,还是很听话的小祈。 他突然凑近她,问:“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他刚刚哭过,眼睛还是湿漉漉的样子,在她的视角里显出几分亮晶晶。 “喜欢有很多种。”简韶说。 他想了想:“我是什么样,你会喜欢?” “听话的时候。”简韶立马推了推他的身体。 小祈的身体虽然劲瘦纤细,但是近乎成年人的身体依然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我最听话了!”他立马弹起身,连带着下体也从她身体里抽出来。 “我是最听话的!”听到她有可能继续喜欢他,小祈赶紧大声强调,“我比鲨鱼要听话,我比狮子要听话,我比所有人类男性都要听话!” “我最最最听话了!”他突然趴到她的身下,钻进她的腿间。 “小祈?”简韶吓了一跳,便感到双腿被掰开,大腿内侧的软肉被舔了一口。 她听到他含糊不清地说什么蜜桃,总之就是夸她好,夸她哪里都是蜜桃。 什么东西……简韶的脸顿时红了。这话听上去有些像调情,但是他讲的又大声又理直气壮,很像背课文,或者生搬硬套。简韶猜他可能是从哪里学来的,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简祈钻进她的两腿之间,触手识趣地掰开她的外阴唇,露出里面的花核。他虽然经验不多,也没人教过他技巧,但是进入过她的身体,知道碰她哪里她会舒服。 他忙里偷闲地想,可恶的马柯,果真就是骗他的。什么蜜桃xx,简韶听了根本没有高兴的反应!马柯最不可信了,最好立马吃掉这个坏家伙…… 他愤愤地想完,专注地盯着花穴看了一会儿。他喜欢这里,因为这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是他生命开始的门户。他喜爱所有和她相关的东西,简祈伸出食指,缓缓地插了进去。 “呃啊……”简韶忍不住低叫一声。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他的手指这么长。 他慢慢地拨弄起来,简韶的腰腹绷起,想并拢双腿,却被触手缠住。 坏触手还会趁机摸她大腿,真是太坏了! 简韶准备训斥它让它走开,但是简祈突然贴上她的花唇……他竟然舔了上去。 简韶从来没有被人舔过这样私密的地方,一时涨红了脸。 他吮住花心,随后在缝隙处来回舔弄。 他含糊不清地说:“我最听话啦!我能让你很快乐!”而后勾住她的穴肉,重重地吮舔了起来。 他似乎很爱往她的花穴里舔,那里水最多,他喜欢得快疯了。他越舔,喘得越厉害,简韶有些分不清两个人到底是谁被舔了…… 简韶的腿被触手锁在半空中,一直在抖。强烈的快感让她高潮了一次,全部淋在他的下巴上。 简韶捂住了脸。 但是他并没有停,整张脸都似乎埋进了她的下体间,舌尖使劲向里钻。他的身后又冒出许多恼人的触手,在整个阴户打着圈…… 简韶泄了一次又一次。 简祈学着她当初套弄他一般,一边舔她,一边套弄自己的下体。 最后一次时,两个人同时到达了高潮。他没控制住,精液全部射在了她的小腹上。 高潮的眩晕中,他抱住她,让自己的身体和她完全贴合。这样能让他感到些许安全感,让他觉得自己还在她身边。他啜泣着,反复地恳求她:“一定不要丢下我——我最最最听话了……” 出路 墨玉似的云翳脱垂在海面,尾摆拉的极长。咸苦、湿冷的海风卷在晨雾里,一层一层将太阳包裹得严丝合缝。 马柯的鱿鱼干就晾在窗子上,窗外是赶早赏日出的乘客。他看到了Davy带来的女人也站在甲板上,她的身量偏薄,年纪也不算大。之前她似乎身体不适,一直在房间里休息。 手机在一旁亮着,上面是一条关于Davy的死亡通知。25岁的海乘戴维·赵,早在两天前就因意外死在了一家滑雪度假村,只是出事地点偏僻,消息经过送治、抢救、确认身份等一系列流程,再传到他这里时,已经太晚了。 马柯蹬上靴子,推开了舱门。 甲板上传来人们的惊呼声。 海浪冲撞船身的那一刻,巨大的红日也从暗沉的天边剥出一缕缕金光,直直地冲破云翳,向着银白的浪层洒下来。 潮腥的气息与金红的光辉交替着涌动,霎时间便使整条客轮沐浴在富饶的光与热中。 简韶站在护栏前,静静眺望着这一幕。 太阳升起来了,似乎永远不会落下。而海面这样宽广,像开阔而宁静的爱。简韶仰起头的时候,会想起莱蒙托夫写海的诗,她在心里默默地念着…… 在那大海上淡蓝色的云雾里 有一片孤帆在闪耀着白光 它在寻求什么,在遥远的异地 它抛下什么,在可爱的故乡 简韶禁不住哂笑自己,没用的戏文专业的学生,在这种情境下想到的居然也是没用的诗歌。 垂下眼帘的时候,翻涌的浪花扑在船身上,似乎能将她的脚踝也一并拖下去,她的心忽而扑通扑通地撞击着胸膛。 简韶知道自己该移开视线了,可是目光却好似被磁铁吸附在海面上。在审讯室时,也有这样的水花……简韶的视线恍惚了几分,她记得是一条河,对,是流河。她躺在里面,不停地漂着,一路漂到一九六六年。水里面有其他的尸体,就在她的身边。总有人跳河,跳进母亲河里,他们是老师,编辑,也可能是走资派的小姐。 简韶想,他们活不下去啦,就像她一样,人被逼疯了就会跳进水里,恍恍惚惚地去死了,有时候连自己也意识不清自己在做什么。如果马再甫再逼她,她也快要死掉了,和一九六六年的人没什么不同。人在强权下连死都不怕了,看来连死神也归权力掌管。 “小姐?你怎么了?请小心一些!” 一只手将简韶从恍惚的幻觉里生生地拽出来,阳光直直地打在眼睛上,有几分生冷。 简韶回过神,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脚全部麻掉了。她痛苦地蹲坐了下来。 “白小姐,你没事吧?”马柯喊着乘客信息表上登记的姓氏。简韶没有反应,他心底大致也有了数。 不过他还是蹲下去检查简韶的状况,简韶摇头:“我没事,只是腿麻了。” 马柯注视着她发白的脸色,识趣地没有再问。 简韶平复着心绪,后背隐隐渗出一层冷汗。她发觉自己虽然嘴上不再提和审讯室有关的任何话题,但是身体早已牢牢记住了那种窒息、绝望的感觉。 她迷恋水流拯救她的感觉,又抑制不住地想被水流完全淹没。简韶为自己潜意识里复杂的自毁倾向打了个冷战,她明白自己应该寻求心理疏导的帮助,不过她经历的事情是绝对不能告诉别人的。她想起了庄纬,又很快地否决了。 马柯将她扶到一旁的太阳椅,好心地从自动贩卖机里取了一瓶水。 简祈刚从房间出来,正好看到马柯围着简韶转,顿时连吃了他的心都有了。昨晚简韶说不想和隋恕在一起,他特别高兴,大意地睡过头,结果今天又冒出来一个马柯,可恶! 他上上下下地将马柯打量了一圈,觉得马柯丑的像海底随便长长的丑鱼,哪儿都不好看。他几乎把这辈子的“丑”字都骂完了,但是由于掌握的词汇太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其他咒骂的脏话,这让他更加痛恨马柯了。 在心底将对方贬斥得一文不值后,简祈心里又生起了嘀咕,万一简韶的审美又改成了这种的呢? 不过归根结底,还是马柯的错。他将马柯晒在窗户上的鱿鱼干毫不客气地抢走,随后向着甲板兴师问罪去了。 游客看完日出,三三两两地赶往自助餐厅用早点。 简韶的余光瞥到了简祈,一看到他的表情,她便猜到他脑子里估计又冒出一堆奇怪的想法了。 “您能帮我联系客房部改一下餐食吗?”简韶借口想要支开马柯。 马柯一愣,还是同意了。 简祈远远地看到马柯和简韶低语几句,离开了她的身畔。他跑过去,拉住简韶的手。 “怎么啦?”简韶问。 他将脑袋塞进她怀里,又将身体往她身体上靠。 “你太大了,抱不动你了——”简韶笑着推一把他的脑袋。 简祈直起身子,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和腿,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他对着简韶左瞧瞧,右看看,警惕地挨着太阳椅席地坐下来,看起来就像一只守护她的小兽。 “这里有椅子。” 他抱住她的脚踝,闷声说:“不喜欢。” 路过的人奇怪地瞥过来,简韶的脸发烫,干脆捂住眼。她想,小祈虽然外表看起来像个成年人了,但是行为还像个小动物一样。 简韶张开手指,从指缝扫过去,果不其然,简祈正在看着她。 他似乎并没有什么爱好,只是很喜欢盯她。如果不跟他讲话,他甚至能什么都不做,看她一整天。 小祈忽而凑近她,旁敲侧击:“你讨不讨厌,黑色的人?” 简韶赶紧捂住他的嘴巴,他眨眨眼,不明所以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她的掌心。 湿痒的感觉顺着掌纹蔓延,简韶收回手,低声说:“船上有很多外国人,不可以讲种族的话题。” 他偏偏脑袋,似乎因为物种差异不明白她的意思。在他眼里身体上带着什么颜色的生物色素都无所谓,只有丑是最讨厌的,比如马柯就丑死了!想到这里他又恨恨地磨牙。 他把脑袋挪过去,噘嘴讨好地亲了亲她的指尖,又想出一个绝佳的主意:“你喜欢黑,我可以涂黑——” 在海底的时候,因为光线无法穿透水层,谁也看不到谁,大家干脆就随便长一下。有的鱼类进化出凶残狰狞的口器,通体都是黑乎乎的,有的生物干脆一点颜色都没有——比如它。透明、柔软的身体和海水似乎融为一体,不仔细看的话,就会撞进它的嘴巴里成为腹中餐。 他盘算着,她喜欢什么颜色,就把他弄成什么颜色的好了。她高兴的话,就可以多喜欢他一点了。 简韶端量他的小脸半晌,哭笑不得地说:“我和刚刚那位先生什么关系都没有!你怎么以为全世界都会喜欢我啊……” “因为你很好!”小祈注视着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比所有人都好!会原谅很坏的我,会教我用勺子、说话,会把身体的营养给我,会陪着我睡觉,会摸我,会让我很舒服……” 简韶越听越不对劲,赶紧捂耳朵:“好了好了——” 简祈乖乖闭上了小嘴巴,没一会儿又张开,使劲抹黑对手。 “马柯很坏,丑,讨厌!”他用三个不同的词汇全方位地展示着马柯的缺点。 他给她上眼药:“马柯最令人厌恶、憎恶、憎恨、忌恨!” 他很满意自己的形容,不枉费他搜肠刮肚了这么久,精心挑选了四个高级的词组阐释自己的中心思想。虽然在简韶看来这只是小学生学组词。 简韶知道,如果再不转移话题,他能词语接龙一整天。 简韶板起脸,问:“你还没老实交代你是怎么把我弄到这里的。” 提起这个事情,小祈的眼神不由地飘移。简韶心知他或许用了些特殊的手段躲避追踪,不过没想到他会这么大胆。 “盗用死者的身份?” “短暂地用一下。”他睁着大眼睛,看上去有些无辜。 “每时每刻,都有很多人死去——”但是他们的身份信息不一定会立马消除,特别是异国去世。 简韶的脑袋嗡嗡的。 简祈将手伸向后脑,摸出一枚黄豆大小的椭圆形粒子。 “这是什么?” “庄纬叫它BOOK。” 简韶捏起这个表面上平平无奇的小东西看了一会儿。在她出事之前,社会最后的两个热点一个是HOG事件,一个便是超级针。简韶不得不往这个方向猜测,或许这也是一枚与大脑相连的微电极芯片,可以读取大脑的指令。 她急忙抱住他的脑袋,翻找着检查有没有超级针的针口。 小祈以为她要亲他,高兴地搂住她,舔了舔她的脸蛋。 “不许舔我。”简韶制止他。 他喜欢舔人的坏毛病还是没有改。 “我没有事的!”小祈笑眯眯地说。他告诉简韶,这块叫BOOK的小东西只是让他的大脑获得了进入数据库的权限。 “我能看到很多的波……我进去,找到一样的波……” 他又在讲奇奇怪怪的话了。 听他话里的意思,隋恕他们似乎并没有将超级针用在他身上。简韶微微松了口气,她抱住简祈,后怕地说:“以后不会再让你做实验品了,我们找个地方重新生活吧。” 朝晖暖洋洋地洒在两个人的侧脸,简祈想,他从来没觉得日出这样好看过。 他动了动水草绿的眼珠,悄悄问:“不带马柯吗?” 简韶加重力道揉他脑袋:“说了和他没有关系了!” 简祈十分高兴,大声说:“也没有隋恕!” “没有隋恕。”她说。 他抱住她,觉得自己在做梦。直到一道惊愕的男声打断他们的交流—— “你们是隋恕的朋友?” 马柯更换完菜单,拿来请简韶签字,恰巧听到了他们最后的对话。 世界总是意外的小,马柯摩挲下巴:“留学圈也很小。” 简韶本想否认,不过看马柯意味深长的眼神,她还是闭上了嘴巴。 马柯摊手,“我和他不是很熟,他比我高几级,我们只是在同所高中一起选过先修课程。后来他没申美本,回国了。” 小祈不关心马柯的话,只是看向简韶。 她垂着眼帘,神态里有些刻意回避关于隋恕的话题。 不过她很快地抬起眼,认真地问马柯:“你是继续申的美本吗?我现在……还有一年就大学毕业了,如果我不想继续在国内读了,有没有办法能快速地出去呢?” 马柯愣了愣,道:“你可以试试转学,通过学分互认将你在国内的学分转到海外的大学。” 简韶陷入了思索。 马柯突然噗哧一笑,他望两眼简韶,又扫视简祈,心中已经隐隐将他们视为一对私奔的情人。 “你有多少预备存款呢?是为了什么留学呢?如果你的预备金不足,就会像我一样,半路休学出来打工。现在的学费平均每年都会涨10%以上,如果算上人民币贬值,你要付的会更多,”马柯耐心地说,“如果仅仅是为了出去散心一段时间,选你喜欢的国家就好。如果是为了移民,你知道的,一代移民总是很容易变成小丑。” 马柯的眉毛微扬,眼角却低低落着,神情里颇为无奈。 “30岁之前移民局是巴甫洛夫,等PR的都是巴甫洛夫的狗。他们设置重重打分条件,让你为了多加五分,放弃便捷的市区,放弃原本的专业,翻来覆去地刷语言成绩,哦,或者再多学一门二外。这个过程你发现G5八大藤校不如college和TAFE,读人文社科不如开叉车,为了凑分拿卡你面目全非,然后他们朝令夕改,一夜之间更改了条件,你的一切被他们牵着走,心情是上了发条的小丑。说到底,学业、语言、财力,起码有两项是顶尖的人不会让自己变成小丑,大部分人不过是蹲移民监罢了。” “30岁之后你是一块平衡木,试图在父母、自己、子女三代里做平衡。一边是难以适应外语区但需要照顾与陪伴的父母,一边是和母国文化几乎完全切割的‘新新人类’子女,你希望他比曾经的你轻松,又畏惧他变成一个不成功的社会边缘人士。这时候你发现你对‘成功’的定义还是优绩主义的那一套,你接受的教育让你明白这是一种偏见,人生的成功不仅仅是一种。可是你过往的经历让你永远摆脱不了根深蒂固的观念……” 听了马柯的话,简韶想,即便在母语的环境内,更换新城市、接受新知识、建立新的社交网络都是挑战性很大的事情,何况是在非母语的异国。 她只是想让自己和小祈拥有不用躲藏的生活,移民对她来说并不算一条轻松的道路。 马柯笑了笑,大概觉得氛围太凝重,便道:“其实走或者不走,没有绝对的好坏,各有利弊,关键在于你认为什么是值得的,什么是权衡之下可以放弃的。我见过有人为了不再加班而移民的,在他眼中work life balance比便利的外卖快递更重要,也见过有人受不了西方低效的医疗系统而放弃pr回国的。” 简韶也随之微笑,真心地说:“谢谢你,我会好好思考我的去向的。” 海上的风总是格外大,浪声与海鸟的鸣叫混杂在一起。 简韶和小祈一起用了饭,跟着其他游客一起参观了船上的陈列室,里面放着船长从世界各国淘来的小玩意儿,还有一些游客留下的航海明信片。 两个人什么都没想,将自己放空在参观活动中。 参观结束,简韶回到房间,打开数字电视回放新闻,这是她目前了解外界的唯一途径。 马再甫提审她的时候,将她的手机一并收走,她不敢贸然拨打自己的电话,以免暴露位置。 电视上正在播报总理的南巡讲话片段,这让简韶很容易便联想到1992年。这是一个敏感的行为,会拨动许多敏感的神经,简韶看到出现在新闻画面中的高校学子的面容,和她一样,忧虑中隐含着赤诚的期待。 简韶翻找多家媒体,包括外媒。同一处细节对比起来的时候,很多东西总是呈现出全新的模样。简韶想,现在可不是1992年。 混改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优质的私企被并没,巨头被驱逐,WTO红利吃尽后,“小班子”控制人事和财务,将一切弄的乌烟瘴气。这样的问题并不是隋正勋带去几份促进经济的文件就可以彻底根除的。 简韶静静注视着屏幕上的男人,他讲话不疾不徐、娓娓不倦,是十分儒雅、稳练的男人。听说他的英文也十分流利,不需要翻译。 简韶想,他这样学历好、素养高又具亲和力的人是极易刺激到其他人的,刺激到那些学历有水分、只能靠写作班子炮制出一堆旁征博引的高大理论的人。而架到台前这种行为本身也值得为之心忧,毕竟这是常用的招数,你吃苦,我享受,你干活,我掌权。不出问题权当试点,一出问题先除掉你。 简韶不停拨弄着遥控器,脑袋里浮想联翩,而小祈乖乖坐在她身边,有些闷闷的。 他还在想马柯刚刚的话,马柯这个坏家伙明明很坏,但是说话很流畅,说的内容他也难以听懂。不过通过简韶的表情,他知道,她听进去马柯的话了。 简祈对人类的认知又深入了一层,人类是很复杂的生物体,会将简单的事情变复杂,人为地制造许多壁垒。他既不明白为什么“黑色的人类”是不能随便提的话题,也不懂为什么移民打分会让很多人变成奇怪男人的狗,小祈伤心地在心里默念,他果真是最没用的家伙了! 他轻轻靠在简韶的肩膀上,含糊地吸了一口她的味道。 “au——”他从喉咙里发出一点声音,想要吸引简韶的注意。不过简韶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看他。 完了,她发现他不如马柯懂的多就不爱他了。 他怀着悲伤的心情,把手伸过去、缩回来,把脚伸过去、缩回来,把脑袋伸过去,再伸一点舌头舔舔她…… 简韶用手指勾住了他的下巴。 这下缩不回去了,呜呜…… 简韶像撸猫一样摸了摸他的下巴,又顺了顺他的喉部。 “唔……”他被挠得舒服,半眯起眼。 “怎么了,又讨厌马柯了?”简韶又挠了他两下。 小祈眨眨眼,小声说:“我也能让他们不发现我们……” 简韶圈起食指,刮刮他的脸,被他含住指尖:“我知道啊,只是在想还有没有可以不用东躲西藏的路子。” 被吮住的指节一片湿热,他的舌头卷来卷去,气氛变得黏稠暧昧。 简韶不自然地推他的脸:“好了……” 他不满足地又舔了一口,才恋恋不舍地退出来。 小祈在她的腿上躺下来,然后掀起眼皮,向上看了看她的侧脸。他喜欢用这个视角看她,能够看到长长的睫毛尖,还有一小部分眼白,很像被她抱在怀里。他会做一点关于她的美梦,比如他其实从来没有独自漂浮过漫长的岁月,他其实一直在她怀里睡觉。 他不由地抱住她的小腹,委屈而气恼地喃喃自语:“马柯熟练,我很笨……” 简韶闻言,搂住他的头。她俯身的时候,香香的味道也将他轻轻地包裹住。他埋在她胸口不想松开。 “小祈这样就很好啊。”简韶说。 小祈是没有被任何东西污染过的小男孩,他对她来讲比所有聪明的人都要珍贵。人人都追名逐利,只有笨笨的小祈在追逐她。 ﹉ 简韶失踪的日子里,平城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细雪。 流河沿岸几十里全是绵密的雪道,钟楼缀在纯白的雪点里,铁艺路灯闪着乌亮而润泽的暗光。 道路在这场覆天盖地的雪日里变得分外难走,恰如一篇晦涩拗口的长书信,只能步履谨慎地读,逐字逐句地走。 零星的几个行人失了往日赶路的匆忙,寻找着未结冰的雪面缓步前行着,倒也多了几分赏雪的雅兴。除了喷着白气的黑马甩着脑袋扑哧扑哧地在大路上跑着,似乎并不会为雪所困。 隋恕在路灯下里驻足,静静观看车夫训练新马。 海棠花开的旅游旺季,这些马会拉着观光马车在老城区走街串巷。金色铜铃叮叮当当地响,墨绿色的车棚围着一圈讨喜的海棠绒花。 简韶刚来平城的那一年坐过一次,因为买不到票找了黄牛,价格从20元变成了50元。 隋恕的眼珠动了动,离开了这个角落。 雪将路覆的太紧实,实验室到的人不多。庄纬和刘安娜在茶水间闲聊,看到他的身影后,息了声响。 “你怎么不说话了?刚刚还没讲完,那个渣男怎么付的10万刀的账单?”刘安娜刨根问底。 “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打扰Sui。” 刘安娜抱胸,目露怀疑:“你觉得他像是需要的样子吗?你不要以己度人。” 她的话有些讥讽,刘安娜对他脆弱的感情观向来看不上眼。 “很显然,他跟你不一样。”她挖苦庄纬。 “Okie dokie.”庄纬无所谓地耸肩。 隋恕是在简韶失踪的第二天抵达的平城。谷盛中带队的两艘船只被缉私部门截停后,便被强制性扣押搜查。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谷盛中畏惧被地方领导抓到把柄,提出要原路返回,可是缉私部门却准备大做文章,狠狠吃他们一口。最后还是戴行沛大费周折,对方才有所松动。 谷盛中回到平城后,听到了三个猝不及防又真假难辨的讯息。第一,韩居正死了。第二,文庆孔送给美方的高级干部黑料中,有戴行沛的死穴。第三,有一支使用了超级针的小队会加入正在进行的局部热战中。 而隋恕回来后,得到的第一个消息便是简韶失踪了。 庄纬自责到难以面对他,他动用了一切找她的途径,但是全部杳无音信。 Ken说查不到她的任何电子痕迹,她的银行卡没有人用过,各种公共交通软件里也没有留下过她的痕迹,更没有在任何一家酒店入住过。她没有回学校,没有回家,宛若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在数字化的社会里。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刘安娜想着同样失踪的Q0113,一阵冷笑,“她跟着Q离开了,换句话来说就是——” “隋恕被踹了。” 雪下的更急了,纷纷扬扬,细细密密,视野变成扑朔迷离的白色,隐隐透出模糊的色块与支离破碎的线条。 室内很暖,咖啡机的热气在玻璃窗上氤氲成大块的白雾,将屋内屋外隔绝得界限分明。 Morning. 隋恕路过茶水间,几人互相点头致意。庄纬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喝完了杯子里的咖啡。 他知道今天隋恕的事情很多,除了Q0113最终数据的处理工作,他必须再去见路国昌一面。 一整个白日,庄纬都没有去找隋恕。他尝试着接触贾彪,通过他的途径去寻找简韶,贾彪的态度十分热情。听说他最近又升官了,马再甫犯在了他的手上,据说是桩间谍案。 没有人真的把刘安娜的话当成什么惊奇的八卦,就像没有人真的认为,隋恕和简韶没有这个意外就能长久在一起似的。简韶在他们的眼中的身份更多的是“Q0113的孕母”,其实这样的态度或许更为傲慢,因为所有人的潜意识里基本都默认着同一个事实——她迟早会离开。 接近晚上时,庄纬来到隋恕的临时办公室。这间房间不算大,甚至有些狭小。和之前的办公室不同,这里虽然挂着软木板,但上面什么并没有满满当当的简韶的照片。 这是一块空白的软板。 隋恕坐在窗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下了一整日的雪,黄昏也未见停歇,起伏的岭地堆满了黑压压的积雪,从窗子看过去似野兽深不可测的咽喉,隐隐透着震慑性的低压。 四野寂静。 庄纬垂下眼睛,不经意地扫到书桌上的玻璃杯。他忽而想起,这并不是隋恕最常用的那一只。他最常用的是一只浅色的茶杯,用了十多年。 庄纬模糊地记得,那只茶杯在斯科特实验室并没来得及带走,估计已经在爆炸之中化为灰烬。 大雪静静地落下,他突然感到抑制不住的难过。隋恕从来没对他说过,他其实很喜欢那只茶杯。 “抱歉,”庄纬垂下头,“是我考虑的不周到,让事情出了差池。” 道歉的话终于说出口,庄纬感到一种解脱。 隋恕慢慢地看过来,他的目光在昏暗的室内落在他的身上,犹如簌簌的雪花覆下。 “不是你的错。”男人的声音低低地在暗灯里晕开。 隋恕的情绪比他想的要更加稳定,庄纬的心也慢慢地静下来。 两个人一起看了会儿落雪。 夜色中的雪乍一看可怖,看久了也只觉得同普通的雪一般,苍茫、寂寥、无边无际。 庄纬整理着措辞:“没人能从Q0113手里带走她,她大抵……是自己想离开一段时间。” “嗯。”隋恕应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说:“她离开这里,是安全的选择。” 这也是他当初给她的出路。 骗局 庄纬还想再说些缓和的话,却被隋恕打断了。他总是这样的人,看上去并不需要道歉、同情与关怀。 大多数时候,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相处模式似乎都是他在倾诉、抱怨、输出看法与观点,而隋恕很少谈自己的事情。有时他会偷偷将自己和邵文津比较,沮丧地觉得隋恕和邵文津家世更相仿、共同保有相似的回忆,或许更容易成为真正的朋友。 不过这样的念头很快便烟消云散了,因为隋恕关心他在想什么,也愿意听他说话。 两个人看着簌簌的大雪,聊了一会儿Q0113数据的问题。庄纬的余光无意间瞥到桌角的一捆报纸,是这些天的官媒时刊。 隋恕有整理报刊的习惯,每天的刊物全部订两份,一份分门别类地收入文件夹中,一份专门用于裁切。在他的书房中,有厚厚的十几本裁贴本。 庄纬疑心他的这个特质是源自于他的外祖父,因为许多50后的笔杆子普遍都有这样的习惯。 在那个没有搜索引擎的年代里,短时间内出一篇妙语如珠、满堂喝彩的好材料,是来不及蹲图书馆的。有时候为了一句贴切的典故,一群人冥思苦想,苦苦寻不得最恰当的锦囊佳句。一本随看随切的裁贴本往往成了日常必备。 隋恕注意到庄纬的目光,便把文件夹递给了他。庄纬翻了几页,不由地笑起来:“一三五大赞普世价值观,二四六反对异质化思潮,看来南巡也可以让主流的声音精神分裂。” 庄纬放下报纸,问:“国际怎么看呢?”他想,每个人都不会否认历史的正确方向,但不代表每个人都会按照这样的方向做,两把号子各自吹像极了一场荒诞的闹剧。 隋恕的身体倚在靠背上,壁炉的火光跳在扶手畔。他回答说:“影帝。” 庄纬的眉头跳了跳,“可是他马上就要退了……” 庄纬想,他是可以闭上嘴巴,安安稳稳地活着退休的。不过他也听说了,有的人在小会上嘲笑,在即将退休的时候高唱普世价值,为何不在刚上任时便大刀阔斧地改革?假使你是用了十年的时间才觉悟,何不也让我等也再过十年再觉悟? 庄纬想起了白新波,还有死因不明的韩先生,他倾身,低低地说:“他会死的……” 悄无声息的雪像丧葬的纸花,落在夜色中的山岭时,也变成了同样的寂黑。 隋恕掀起眼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珠和夜色一样,泛着雪渍渍的磷光。 庄纬的喉咙烧灼起来,胃腔的黏膜如同滚上了强酸,一圈一圈地鼓胀着酸水。他见过尸体现场,恶心的腐肉,不知道这些大人物死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同样的萎缩、令人作呕,他看向窗外,啊……韩先生最终还是没有看到这场冬雪。 “他是怎么死的?” 隋恕的下颌微低着,眼睫扫下一圈阴影:“具体还没有消息。” 庄纬端详他的神色不似作伪,估计他和自己一样始料未及。韩居正虽然贪财好色,可做事左右逢源,不至于到被人弄死的地步。且司海齐举棋不定了大半个月才决定妥协启用亲俄派的万志伟,若是真想弄死韩居正,也不至于拖到今天。如今他突然死了,就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和美方的关系彻底恶化到难以想象的地步,第二,他之前倒查外援二十年的事情,真的查出事了。 庄纬握紧了玻璃杯,光洁的外壁在掌心留下冰凉而湿滑的触感,很像手握一条蛇。 白新波是司海齐的学生,而韩居正与他私交不错。一个看上去性格平淡、碌碌无奇甚至有几分木然的人,在关键时刻却出手快、下手狠,这让庄纬的心底生出阴渗的凉意。 死一个人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他最终……也会死的。 在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后,庄纬像审视一个陌生人一样审视着自己的想法,突然觉得自己很陌生。 他立马挪动眼珠,望向隋恕。 摆弄着名片的男人正想着今天和路国昌的谈话,对方提供给他了几位医药公司代表的私人名片。这几人的共同特点就是高知、尖锐、老团派、边缘太子党。 这一个细小的瞬间里,庄纬突然就理解了隋恕为什么在大多数突如其来的消息里都表现得极为漠然、麻木。 他品尝着自己刚刚突如其来的想法,感受到莫大的无奈与悲怆。 ﹉ 翌日,邵文津是在跑银行的中途听到基因治疗数据库的消息的。 HOG上次放出的重磅信息点燃了民众对基因修改的热情与恐惧,在这个敏感的风口,几家医药公司联合宣布针对白血病、淋巴瘤等恶性病的20种细胞疗法和多达30种基因疗法将公布于世的消息立马登上了各大媒体的头条。更有意思的是,这些基因治疗与基因药有望纳入免费医疗的范畴。 邵文津立马猜到了这是谁的手笔。 Q0113有一具数据完美的强大肌体,将Q0113的部分数据公开给医药公司的实验室,无异于在一场考试中将正确答案给他们,一切推导过程都可以依照答案进行修改。 邵文津想到这些成果本来也应该为他带来投资利润,直接在银行门口气笑了。 呵出的白气在空中久久难以散去。 他听到过路的人激烈地讨论着基因疗法的安全性,有超级针事件在先,大部分民众对这种新疗法持有怀疑和否定的态度。邵文津知道,这是因为他们并不是罕见病的患者。 对于病入膏肓的人来讲,不要说基因疗法,就是小鬼也有很多人虔诚地请回家。 邵文津凝视着雾蒙蒙的天空,猜测着他们下一步的行动。他们或许会从特殊病的基因疗法转向人体免疫的基因修改,因为隋正勋正在南方鼓吹一些全民免费医疗的价值观,而这样的改革是会触动许多人的利益的。如果他们能够通过技术撬动全民免费医疗的阀门,或许会继续撬动民生的其他两座大山。 邵文津在路边反复踱步,最后拨响了隋恕的号码。电话接的很快,接起来后,对面却没有立马说话。 邵文津的坏脾气上来,笑嘻嘻地挖苦道:“是我啊,怎么,以为是简韶给你来电话啦?” 电话里一阵沉默。 邵文津咯咯笑个不停,他喜欢看别人的笑话,特别是隋恕的。之前小三传闻的时候,他也是第一时间将嘲讽电话打过去。 “你被女人踹啦……哎呀,真可怜。她这算不算连你的‘孩子’也一块带走了?”邵文津连连啧声,“我劝告过你很多回,但是你从来不听我的,她这种性格的人就是那种最麻烦的女人。” “嘟——” 电话直接被隋恕挂断了。 邵文津弓起身子,在大路上发出一声爆笑。路过的行人以异样的目光扫视着他。 邵文津钻进自己的车子里,翻出一部新手机。临近出国,他的布加迪已经卖掉变现了,只能开一部不到九十万的普通车,如今什么都没有现金流重要。 邵文津重拨隋恕的号码。 他的消息素来灵通,简韶失踪的第一天,他便知道了这件事。之前他从未正眼看过简韶,第一次见面时,他还喊错了她的姓氏。那个时候简韶不轻不重地顶过他,说毕竟津少连我姓什么都记不住。 一个长相不合他眼缘、性格又敏又锐、麻烦不断的女人。这就是邵文津对她的第一印象。 这次简韶什么都没要,带着Q0113跑了,他反而高看她一眼。 “我可以帮你找到他们。”电话一接通,邵文津就开出条件。 “不必。”隋恕立马拒绝了他。 邵文津有些吃惊,不过转念一想,像他这样高价值、高自尊的男人,平时都只有别人讨好他的份。这种男人在面对女人的背叛时根本不会去挽留,只会觉得对方太没有眼光,这才是常态。 邵文津不免在心底调谑地窃笑了一会儿。 有的时候他觉得张炜如和隋恕之间这么多年都没擦出一点火花,就是因为两个人都是非常骄傲、配得感非常高的人。太势均力敌的人反而很难在一起,难为张教授总是希望他们能有个好结果。 邵文津换了种说法:“Q0113的行踪,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不劳你费心。”隋恕硬邦邦地回绝。 “她走并不一定是件坏事,重要的是将Q抓回来,”邵文津劝他,“比起以后谈分手,现在她离开对你们都好,难不成你真要跟她结婚?”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冷冷的:“我不会结婚。” “这不就是嘛……”邵文津笑,“不过……人都是要结婚的。” “我不会跟任何人结婚——” 邵文津觉得他在说笑,“现在不结婚无非是家里还愿意留几年时间给我们。我虽然不想现在就结婚,不过30岁之后总得找合适的人结婚,每个人最终都要有血脉继承自己的一切的。” 隋恕的话音突然变得犀利而刻薄,直直刺向邵文津的心口:“继承你祖父的老路,还是我祖父的结局?” “隋恕!” 愠怒的声音破喉而出,邵文津额上的青筋绷起,眼底的血丝清晰地倒映在后视镜中。 他再也笑不出来。 这是邵文津的逆鳞、创伤与愤恨。 隋恕感受到他的愤怒,嗤笑一声。 因为无法忍受自己先辈流血打下的江山在落进一群代理人的手中后变得乱七八糟,他加入了这场实验,却半路逃走了。他没有在任何人之间站队,干脆利落地选择下场。邵文津知道,他也最终变成了自己曾经跟吴娉谴责过的“背弃者”,他冷冷地对隋恕说:“我知道,和你相比,我见钱眼开。但是无论谁死,我都没有死,这就是我活着的本事。” “是的,你是一个很会变通的人。” 邵文津却否认了:“不,那是因为我的人生信条是——顺势而为。前两天,我和戴琳琳见了一面,向她辞行。老戴老了,膝盖和肠胃都不好,夜间少眠、白日少食,只有她哄着才肯多吃几口。” “他爱吃冰品,冬日里也不断。”隋恕道。 邵文津笑:“是啊,所以戴琳琳就偷偷把冰碗换成炒酸奶,骗他是新品种。戴琳琳说,她爸爸不是不知道冬天吃冰碗对身体不好,但这不是一朝一夕就造成的结果,也不是少吃一碗就能彻底解决的。他年轻的时候,没有天天喝热水的条件,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北大荒,他永远都是嚼冰块、喝冷水。” 隋恕没有说话。 邵文津的话音一转,道:“很多东西不是他们这一届就能解决的问题,所以他们更会顺势而为,这是活着的法则。逆势而动的人有,但是要和整个权力场作对,大多数情况会败得很惨。改也死,不改也死,同样是死,何必劳心去改?” 他的话里悲观意味十分浓厚。 “我要走了,过我的安生日子去了。你最好活着,我会回来找你讨债的。”邵文津笑着说。 ﹉ 海浪带过哗哗的水声,简祈趴在窗户上,呆呆地看着外面。 简韶说要买个二手手机,便从房间里出去了。他闭上眼睛,在心里数了一百个数,简韶还没有回来。 他把小小祈抓出来,然后将从马柯那里顺走的鱿鱼干强行塞进它的肚子里。储备食物是他的习惯,毕竟极寒的深海不是每天都能有吃的送上门来。 呼噜噜! 小小祈从透明的体壁里伸出两只小爪子,生气地抗议。 在本体将简韶绑走的时候,它就想跑出来找简韶了。但是本体总是很坏,让它找不到接近简韶的机会。 想当初在实验室时,是它一直陪着简韶、哄她高兴,那个时候本体还不知道被关在哪个角落呢。 小小祈的大脑活动和简祈是相连的,他狠狠将它的爪子扯长,打成一个蝴蝶结。 “唔!唔!” 简祈丢下独自愤怒的小小祈,拉开门出去了。 今天游轮会在一个贸易港停靠,不少游客都会下船去免税店购物。简祈远远地看到马柯和几个女孩谈笑,气氛颇为融洽。 他的耳廓动了动,听毛微微摆动,视细胞同时出现了热成像,简祈能感受到,马柯让那几个女孩子非常快活。 他的一只眼珠定在了马柯的身上,一只眼珠定点着几人的面部信息。 第一个女人的面部五官有明显的位置,眉毛上挑两个点位,眼睑却十分放松,唇瓣中间的缝隙比自然张开时要夸张一些。第二个女人肢体更放松,嘴巴咧的更大。而第三个女人五官的点位明显比自然放松时更为紧凑,目光游弋,但是马柯每讲一句话,余光便会在她身上飞掠一次。 简祈收回视线,整理着自己收集的信息。很显然,她们三个人分别是吸引、无所谓、害羞,而马柯对第三个女生好感度更高。 简祈回想和简韶的相处,她似乎从来没对他显露过这样多的情绪。她很喜欢他,但好像不是那几个女生对马柯的那种喜欢…… 简祈闷闷不乐地离开了,在免税店旁的游戏厅里,他终于看到了简韶的身影。 嘈杂的环境人群十分拥挤,入口处一群十几岁的男孩子,手中拿着一根粗粗的棍子,不停地调整位置,击打着斯诺克球。BOOK让他知道,这是人类的娱乐活动。 简祈的目光穿过重重欢呼的男孩,简韶的身影隐在就在几台老虎机的后面,那里有一台台式电脑。简祈向前走了几步,看到她正输入密码,登录自己的社交账号。 页面轻快地弹出来,简韶长松一口气。没有手机的日子,似乎与全世界都隔绝了。重新登上账号,似乎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举动,但是她就是莫名地觉得,自己和世界重联成功了。 欢快的电子音从远处的游戏机里传来,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金币声,一起环绕在简韶的身畔。 屏幕的荧光打在脸上,简韶的目光却微微怔住。 本以为这么久没有上线,会有很多未读消息。可是只有群消息变成了99+,连她的父母都没有给她发过消息。 简韶找到了妈妈的微信,给妈妈发了一些问候的话,叮嘱她冬天多穿些衣服,又把电子钱包里剩下的钱都转给了她。 她点击返回按键,本想退出账号,却在一堆群消息中看到了一条添加好友的请求。 她点进验证的界面,看到了一条请求信息:简小姐,离开前,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简韶犹豫了一下,没有通过他的好友验证,只是回复:“你是谁?” 对面立马弹来的新的加好友请求:“你知道,隋恕当初为什么唯独会和你谈恋爱吗?” 四下里一片喧闹,男孩们为了进球尖叫。 简韶的脊背缓缓贴向铁艺靠背,冰凉的触感透过衣服顺着脊椎蔓延。她伸出手指,慢慢地敲下一个无声的问号。 争夺斯诺克比分的男孩们在远处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系统提示音很快响起,消息弹窗闪烁在跃动的七彩灯束里,好似也变成五颜六色的模样。 这是异国他乡的街机厅,还有着国内九十年代老街机的模样。她小的时候也玩过街机,爸爸说不务正业,总是不乐意给她买游戏币。不过旧的东西在记忆里总是镀着一层朦胧的光辉,让她可以忘记很多不好的细节,忘记她其实没有也玩过几次,盲目地记得回忆总是美好的。 不过蹦入眼底的字却轻易地划破了这种幻境,他轻巧地告诉她:“因为q0113选择了你。” “我可以告诉你更多……” 他还在打字,但是简韶已经不想去看了。 斯诺克的比分已经到达了终局,一个男孩举起杆子,狠狠地甩向了另一个男孩。尖锐而模糊的外语在他们的口齿间飞扬着,撞向彼此,化为更激烈的扭打。 简韶绕开了他们,向着后门走去。 她知道如果这个人说的是真实的,一切将意味着什么。但是她的内心出奇的冷静,甚至没有多余的悲伤。 她推开门,凛凛的海风划在面颊上,生涩、喑哑。 两个人的恋爱始于一场骗局,这和他从来没爱过她一样,都是早该知道的事实。 初见 timixs.com 斯诺克球洒了一地,愤怒的青少年爬上球桌,胶底运动鞋和老旧的案板摩擦出撕裂耳膜的尖锐声响。 碰撞在一起的关节,亢愤而激凸的眼球,魔球灯噼里啪啦地跳跃中中欢快到刺耳的电子音乐,一重一重地挡住了简韶离去的背影。 一根手指正正地指向简祈的鼻梁。 视网膜呈现热感像的同时,青少年振动的声带也将气流的波动频率送到了他的耳廓中。 这是恶意十分强烈的攻击与挑衅,年轻的男孩口齿不清地吼叫着侮辱性强烈的话语:Gooks、Ching Chong、get the f**k……contry…… 简祈转动眼珠,慢慢对上他的视线。 陌生的词语,莫名的敌意。 芯片在大脑里面滴滴滴地提醒着他,检测到种族歧视的信息。 “吃?”他歪了歪头。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18por.com 这种念头很快被转化为数字语言输入BOOK中,经过微电机的消化,通过生物电流反馈给他的大脑:警告,禁止食用未成年人类。 简祈想,BOOK一点也不了解他。他其实不喜欢吃骨骼组织颇多的东西,因为一点都不好吃。他只是觉得对方太吵了,陆地上的生物总是精力旺盛,非常吵闹。在高压缺氧的深渊水层,只有裂隙大面积地吞噬海水的时候才会发出如此持续不断的、诡谲而阴恻的哀号,整片海域充斥着高振幅、超低频的声音,在一丝光线都抵达不了的水层,恍如一条长达八十米以上的巨兽发出的进攻信号。 简祈的目光直射在不断咒骂他的男孩身上。 他喜欢像现在这样近距离地观察自己的食物。不过在有光的陆地,食物同样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而在光线无法抵达的深渊层,它们并不能知道他就在身旁。 那个时候他的身体积聚得十分庞大,或许有二十多米,也可能更大一些,他记不清了。他潜在极寒的水底,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只有触手会穿过透明的体壁悄悄地浮动着,一点点环绕式地挨近食物。 想一想,在黑黢黢的深海,有一头庞大的生物紧挨着浮动在深渊误入者的腮畔,真是阴恻恻的恶趣味啊。 他会无聊地盯很久,然后慢吞吞地将其吞掉。不过没有食物会像眼前这个小男孩一样吵闹,又弱的要死。既没有臼齿、甲壳、毒素,也没有欺诈性的花纹、锋利的棘刺。 他可以分出一根纤细的触手,慢慢地在对方的脖颈上收紧,也可以更干脆一些,注入腐蚀性的毒液。如果不想这么张扬的话,他可以只用一点点细胞,聚合成一个更小更低级的细胞组进行攻击就可以了。 在很多次的大灭绝中,他的身体被岩浆冲击成无数的小细胞组。就像壁虎断尾、章鱼断手一般,他发现自己不仅不会完全地死掉,相反,他体内的变形基因会催动着他生成能够适应新环境的器官,变成新的生命体。 总是在改变的生命,永远没有同类的孤独。 最后一次大灭绝时,他没有再睁开眼。 海水下的冰面有着近乎蜂巢状的斑驳纹理,很像十分骇人的、生了寄生虫的鲸鱼的皮肤,这是时间在冰山身上留下的刻痕。 他永久地睡在了极寒的冰山之下。 一条远道而来的科考船发掘了他的残骸,不过他们很快死掉了。解冻的微生物让整船人全部感染,除了因事未登船的科研顾问斯科特教授。 斯科特抖动着手,为自己所发现了“永生”生物而震颤着。他用钢笔在白纸上写下了ZERO,象征着周而复始的圆、生命的开始与轮回。 斯科特非但没有封存他,反而带着学生胆大包天地偷偷培养残存的细胞组织。 简祈想,其实那个时候他和笨笨呆呆的小小祈没有什么区别,没法做出复杂的脑思考活动,只有简单的脑反应。 灭绝之后,被提取出身体残本装在小瓶子里,可是瓶子好冷,好无聊。于是他像一只很呆但是很屑的小病毒,干脆利落地从实验室跑路了。 逃出培养液,逃出压抑枯燥的圈养,消耗着自己仅存的生命力,重新被夕阳鞭笞着肌体。 如同鱼失去了水,很快便要死掉了一般,简祈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再度陷入无边的黑暗。那里可怕也并不可怕,因为他一直是这样过来的,一直都是。 燃烧的七月,烈日在滚沸中烫出一圈又一圈的白气,像极了海底熔岩喷发之时水流与热液紧紧挤压在一起,撞擦出生辣辣的气条。 是新的大灭绝降临了吗? 虽然已经被冲碎许多次了,可是为什么还会感到难以忍受的疼痛呢? 热流烘烤着他仅有的微弱水分,虚弱的身体马上就要挣扎着四分五裂。在最后的一刻,他的身体忽而被垂落的湿热液体包裹住—— 这是潮热的雨季,来自于人类的眼泪。 饱满,咸湿,一滴一滴地,在他的身体上汇聚成温暖的湖泊。 体壁的边缘慢慢地卷起来,他一点点将地将眼泪吃掉。晶莹泪珠中强烈的悲伤,就这样温柔地贯穿了他的身体。 他慢慢地在湖泊中抬起头,那是一双哭泣的、人类的眼睛。 雨水丰盈的盛夏啊,野风浩荡的时节。长长的河湾里静水细流,嫩弱的藤条枝头仿若涂缀着玻璃般明湛的膏油。 徐徐展开的翠绿里盛开着数不清的茉莉的白、鸢萝的红、牡荆的蓝和槐花的黄。到处都是三叶草的甘香,蕴蓄在濡湿的露水痕迹里仿若涨潮一般冲荡着他的感官腔。 爬蔓子的小虫,扑动翅翼的蝴蝶,全部都在高亮的蓝穹下,随着花蕊的芬芳凉阴阴地穿过暑热融化在他的身体里。 自然、女性、神圣的时间,刚烈、炽情、苍劲的夏天。 他在眼泪的包裹里,慢慢地哭了。 他想要活下去,重新活下去。 吮吸着她的泪水,感受着和她相似的悲伤与幸福,不再空乏不再虚无,不再孑然一身了,作为一个和自然界建立联结的人类活下去吧。 永远地紧贴着她,永远被她的感情贯穿,从虚无中建立起死生一般的联结,直至宇宙湮灭的一刻也保有和她的生命痕迹。 然后他终于成了她的小孩。 在一无所有的宇宙间,混沌生出叹息,叹息化为号哭,号哭化为生育的嘶喊。 生育的嘶喊在黑暗里散发出生的轮回。 ﹉ 冬阳倾洒在不断旋转腾挪的深红色的港机上,将墨绿色的舱盖映得十分水亮。 呛人的海风直直地顺着鼻腔横冲直撞,简韶看着苍茫的天,没有悲伤,大脑一片空白。 在决定不回去的那一刻,她便早已在心底默认了自己将永远地与隋恕告别。其实也没什么的,她扯了扯在冷风中略微僵硬的嘴角。 她会有新的生活,完全不必有他的生活。 混乱的打架声还响在身后,简韶不经意地回头,小祈的脸忽而直直地撞入眼眶。 视线终于聚焦,她看到他怔怔地眺望着她,站在嘈乱的人群中流泪。 简韶的大脑迟钝了一秒,随即立马从混乱的过往中抽离出来,急匆匆地原路折回。 她用生疏的英文大声地警告那个年轻的男孩,请离开,不然她会立马报警。 趁着那个男孩愣神的工夫,简韶一把拉住简祈,迅速地逃走了。 青少年总是有法律的保护,无限猖獗地滋事,一满十八岁他们会自动变成绅士,不过这些小祈并不了解。 他还在冷风里哭鼻子,鼻尖红红的,眼尾也红红的,看上去十分可怜。 简韶没找到手帕纸,只能用手背帮他擦了擦眼泪,凑上去瞧他湿漉漉的绿眼睛:“怎么了?” 小祈立马把脸贴在她的颈窝:“你很伤心……” 简韶愣了愣。 “你伤心,我也会伤心。”他说。她快乐的话,他才会感到快乐。 简韶轻轻抚摸着他的后颈:“我不伤心的。” 他抬起头,脸挨的她极近,简韶感到自己的睫毛几乎要扫到他的面颊。 简祈的鼻息抚过她的额顶、眉骨、眼睑,缓缓摩挲着她的鼻尖。他用嘴唇贴上了她的眼角,极轻而极快地,舔舐了一下。 湿热、微咸的味觉弹跳在舌部。 她其实也哭过了。 两个人在清澄澄的海岸旁对视着。 简祈的心烧灼起来,如果当初他没有自私地选择她,或许她今天就不会这样伤心。 简祈默默地落泪。 简韶不明白他为什么哭,只是在海风中捧住他的脸,柔声哄着他。 简祈搂住简韶,哭着说:“我真的很爱你……” “我知道小祈最爱我了。” “可是我也很坏……是我自私地选择了你……” 简韶抚摸他的手顿了一下。 他明白,刚刚简韶已经知道了隋恕和她的恋爱无非是起因于他当初的选择。隋恕会让简韶做他的孕育者,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乖乖地接受实验。 实际上,如若不是迫于这种特殊的原因,邵文津和刘安娜等人是绝不同意简韶成为孕育者的候选人的,他们希望选一个性格更懦弱、更加缺钱,但是骨盆条件和身体素质更好的女人。 简韶的身体状况一般,性子又十分倔强,邵文津不希望出现第二个孙章清,让一切毁于一旦。 “如果Q0113要选她的话,我们别无他法,但是她的综合条件确实不算优选。”刘安娜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十分头疼。 “她是那种麻烦的女人,有的女人钱给到位了就会老老实实,有的女人拿了钱还想要道义,”邵文津根据自己风月场的经验冷冷地评价道,“项目一旦启动,谁能保证一点‘骚扰’都没有?谁能保证她不会怀着这个怪胎跑到别的阵营,或者被某个所谓的‘正义’口号打动——呵,一刀把Q0113解决了?” 说着,邵文津剜了一眼一直沉默不语的庄纬。 Ken耸肩:“但是我们别无他法。” “行——除非你也跟她谈恋爱,”邵文津怪里怪气地说,“你们看看人家孙小姐,宁可自己死,宁可把咱们大港分部炸了,都没有动我们美爷一根手指头,啧啧……Jane为了爱情的话,死活也得撑到生下Q0113的那一刻——” 嘭! “邵文津!” 庄纬忍无可忍,狠狠抡起拳头朝他的脸上揍过去。两人扭打成一团。 这一刻,简祈将一切一股脑儿告诉了她。 “……其实我还偷偷去看过你,在坏隋恕的家里……你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很好、很开心。我只能偷偷地,暗处看!像老鼠一样,呜呜呜……” 简祈一生气耳朵就会变红,“他超坏!他明明都和你在一起了,但是进食居然不让你先吃,如果是我的话肯定会让你第一个吃,我会看着你吃完才自己吃的!” 简韶发现,他一数落别人,语言表达能力就会上好几个档次,语序问题没了,说话也一气呵成。 “他晚上不陪着你,下雨也留你一个人,坏死了坏死了坏死了……” 商店的试衣镜反折出银色的光,简祈闭上眼睛不敢去看。因为那里面一定会映出他的脸,因为嫉妒而更加丑陋。 可是他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隋恕,他甚至不能像现在这样拥有体面的身体和身份,待在简韶的身边。所以他更加气急败坏地厌恶隋恕了。 简韶怔怔地听他讲以前的事情。她知道自己应该哭泣,应该崩溃,应该做一些痛斥和辱骂的行为,然后庆幸小祈非常爱她,由始至终都没有离开她。 可是她一点反应都做不出来。 灰蓝色的冷湿顺着漫长的海岸线蜿蜒,一整面天空都是水润润的雾气。 其实当初吴娉早就反复地劝告过她,说姐姐,别爱他,他不会娶你的。姐姐,你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呢?人不可能在同一时刻什么都得到。 简韶反而安慰小祈,说没关系,她不恨隋恕,也不怪他的选择。 她一直是无关紧要的人,过着无关紧要的生活。社会的风云诡谲里她只是被一笔带过的“大众”,精英的斗争游戏也和她无甚关联,她是一个历史的承受者,靠着向上层出卖智力、劳力、时间,换取糊口的饭食。 她摸摸小祈的脸蛋,眼睛水亮亮的少年将脸顺势贴上她的掌心。他总是很会撒娇,和她有任何皮肤接触都会撒娇,就像当初小小祈一贴上她的皮肤就会吸溜吸溜地舔来舔去一样。 “我怎么会怪一个珍惜我眼泪的人呢?”简韶笑着说。 简祈的泪珠滴滴答答地掉在她的手背,他说不会了,以后的眼泪只能为幸福而流。 他叽里咕噜地说以后他要变得更聪明更厉害,成为马柯口中的“成功人类”。他还要分裂出好多只小小祈,一只帮她梳头发,一只给她准备点心,一只留给她捏着玩,一大堆给她表演节目哄她开心…… 他自顾自计划的十分周全,不过简韶已经能预想到那种混乱场面。 给她梳头发的小小祈肯定没梳两下就咯吱咯吱地啃起来,把她的发顶弄的全是水,还得重新清洗。准备点心那只没做出毒死她的东西就不错了,不如下海抓鱼…… 至于被她捏的那只肯定最高兴,但是不排除被其他小小祈群殴的可能。表演节目的那一群气氛组,估计最擅长节目是现场展示春秋五霸战国七雄军阀割据世界大战…… 简韶想想,头就大了。 “嘿——”马柯的呼喊远远地传来,他大踏步地跑过来,嘴里还喘着粗气。 “原来你们在这儿啊,”马柯摸着脑袋笑嘻嘻地说,“过一会儿要登船了,可别忘了啊。” “好的,谢谢了。”简韶笑着说。 简祈别过脑袋,不想让马柯看到自己湿漉漉的眼睛。马柯上次骗他蜜桃xx的事情,他还没有找他算账! 简韶拉着别扭的小祈向前走了几步,突然问:“这里是不是有寄明信片的地方?” 马柯点头:“当然了,这可是海港哎!给亲朋好友寄一张明信片吧,一定很浪漫。” 简祈虽然一直扭着头,但是耳朵竖的很高。 明信片,简韶都没有给他写过! “我想寄一张。” 马柯闻言,带着简韶到自己朋友的店铺。“方圆几十里寄信最快的一家,选这家绝对没错。” 简韶挑眉:“地摊?” “哈哈,哈哈,”马柯干笑两声,“新店开业,支持一下华人老乡嘛!” 简韶无所谓,反正这封信到底寄不寄的到也无所谓了。他们很快会离开这个港口,奔向下一个地方。 她只是想在心底做一个了结。 隋恕收到信件的时候,平城的雪还覆得极厚极重。 白压压的雪城,除了车道被连夜清扫出来,枯树的枝头、流转的街灯、冰封的堤坝,依然在流转的冷色调的霓虹灯光中闪着诡秘的暗光。 残血一般的天际很快便全部褪去了,只剩下不会流动的僵死河流,封缚在五六十公分的的冰层之下。 万籁俱寂中,隋恕久违地梦到了自己的祖父,在零下二三十度的黑龙江建设兵团,因为水井被冰封住,便主动请缨将绳子绑在身上下井凿冰。 他说爷爷,你不要去,你会死的。 庄纬的声音也回荡在梦中,他会死的。 隋恕分不清他们两个到底在说谁。 隋平怀吃惊地望着他,说不会。他在为全连凿冰,为所有忍饥挨饿的战友们取水,哪怕保护的绳子那样老旧,那样纤细,难以承受一个快一米九的男青年的身体,他也会下去。 “做正确的事,无论如何,都不会后悔。” 万籁俱寂,了无生气的夜晚。隋恕醒来,注视着黑暗的虚空,像望着隋平怀的脸。 桌子上的文件夹中有一封特殊的信件,白天的时候他没有拆开,此刻他站起身,来到了案边。 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魆黑的窗口像冰冷的枪口。 锋利的纸张划破食指,封口处渗出隐隐的暗红。熟悉的笔迹,写着让他再熟悉不过的话语。那是简韶陪他祭拜过祖父后,他头一次对她讲述自己的过去,然后将一本泛黄的《吃蜘蛛的人》放在了她的枕畔。 简韶一直很珍惜,去学校的时候都会随身携带。在抗议天价实习最难熬的日子里,她一直静静阅读着这本书。 轻薄的明信片,写着当年他祖父用红笔重重勾画过的话语—— 为使梦想成真,我们做了多少蠢事?作了多少孽?如果是为了想解救天下受苦人而铸成大错,上天是否会宽恕我们? 纵能逃过报应,一个人又如何面对自己良心法庭的审判? 习惯与喜欢 “如果你想她的话,可以去找她——”庄纬端着马克杯,倚在门框上。 连同他的建议一起被带来的,是简韶的行踪。 “简小姐的账号在海外的一个IP登录过,贾科长能追踪到的信息都在这个文件袋里。不过那里是一个港口——他们大概率早已离开了。” 隋恕还在浏览基因治愈和免费医疗有关的讯息,并没有立马应声。 昨天10:21,检察院以涉嫌宣扬恐怖主义批捕了一位自媒体人士虎义诚。他的个人简介为“为民请命的正义之虎”,拥有十几万以60后和70后为主力的粉丝群体,平日里多发布各类因无钱治病引发悲剧的图片、视频、求助信息。HOG事件和基因治愈一事也都有评论。 被捕前,虎义诚社交平台上最后一条内容是关于抗议养老金改革的,他要求倒查保费漏洞,实行高龄老人免费医疗。 明透的日光穿过玻璃,在桌面折出融融的雪色。这种莹润的淡白十分浅,朦朦胧胧,若有若无地轻罩在桌子上。 隋恕用指腹慢慢地拭过去,实木的表层涂了油亮的核桃油,又因时常用狐狸尾帚除尘而细腻光洁。虎义诚很像这层薄光,轻而微小,这样的光束和激光比起来绝不会刺痛视网膜,只是因为刻意去看,才成了典型。 隋恕突然问庄纬:“你觉得韩先生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的思维跳的太快,庄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过回过神,他的脑海便立马闪过在庆业商厦谈判时拉克法内说过的话,243位高官的死法,排名前三位的是跳楼、上吊和服毒。 庄纬故作轻快地说:“怎么死的吗……跳楼?服毒?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总不可能是无病无痛地老死,这可太难了。”他刻意略过了吊死。 不过隋恕显然并不是这样的意思。他的目光聚在桌面上,缓缓摸了摸。 “他有遗书,或许是自杀。”庄纬说。据说韩居正死后亲朋无一人上门吊唁,儿子从曼哈顿回来匆匆地收了尸,次日便飞走了。 隋恕收回触碰桌面的手。他只是忽而想到一种惯用的冷处理伎俩,不定罪不量刑,像把一杯沸水冷冷地搁在一旁似的,让你去读书、去改造。听说帮派社团也会用类似的办法,将叛徒丢进无光的黑洞十几个小时,这是一种身心的双重折磨。 “这都不重要了。”庄纬走到他的桌前,盯着墙上的地图。他的视线在市区间移动,这是隋正勋的路线,他先去了老根据地的纪念馆和高校,随后来到了田间、医院……司海齐没有搭理他的动作,只是忙着在军中掺沙子、甩石头、挖墙脚。他调换了几位军长,勒令太子党要员之一的“小眼睛”李加麟以腐化的名义将一大群将领列为问题对象。 简韶出事前,庄纬在地铁里看到许多身材健实、背着双肩包的男人,他敏锐地怀疑,在秘密调集特种小队进城后,司海齐下一个目标就是调集军队来维稳。 和他持有同样怀疑的还有市委的廖书记。他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盯着地图一动也不动。 上次市中心的爆炸案让他功过参半,所以上面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使他这样的小官再三斟酌。还有不到半年就要换届了,声势浩大的南巡让戴行沛口中“勇士后门入帝宫”的造反预言越来越像即将在未来发生的事情。如若真的调兵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史上范例诸多,维稳又不是反黑,也不是次次都是掌握了证据再防范。 廖书记盘着手中的手串,细细考量。调一个集团军的难度有些大,需要军委主席、第一副主席和常务副主席一致同意并签字、军区司令员亲自下达命令。但是调不了一整个集团军,调一个师不是难题,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 廖书记在纸张正中央画了个小三角,这代表隋正勋一派掌握的武警力量。如果矛盾在换届选举时彻底激化,真的爆发兵谏,中央警卫团对上有着步兵改编背景的武警团完全不是对手。 他在三角的东南画上圆圈,上部又慢慢加了一只鸟,想了想,又在左边勾了个方块。 如果调来一个师,加上航空兵一个团、一个装甲师,和警卫团里外夹击,就完全是打歼灭战了。 廖书记拿起自己的“三角圈块鸟时局图”,得出最终结论——兵谏,必输无疑! 他的喉咙燃烧起来,大口地饮了几杯水,后背的疙瘩又隐隐生起了刺挠的痒,像是爬满了疹子。 隔靴搔痒,越来越痒。 廖书记站起来,他知道,这是需要做出政治生涯的抉择的时候了。他看着虎义诚的卷宗,瞥一眼基因治疗的报道,又望着秘书送上来的关于今年取消公职人员绩效奖和补贴的文件。他灵活的大脑中产生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要以贪养官。 廖书记迅速联系秘书安排车,他要去见自己的老同学,还让秘书把支持新基因治愈的代表名单整理后发给他。 廖书记认为,今年的绩效和补贴不仅要发,还要大发特发。查一个医疗系统的领导,缴获一千万以上的公款,查上十个二十个,今年的绩效补贴就都出来了。这不仅解决了燃眉之急,更是他的投诚状。换届之际能不能有所高升,就看这一次了。 与此同时,庄纬也在隋恕的桌前坐了下来。 太阳出来后的雪天,青灰与白茫交替着显现在雾里。小棺材似的墨水台和黑色的止淋粉被罩在阴影里,窗角聚了一层霜。 庄纬的额上似乎也覆了霜花折射出的弱光,他垂下眼睫,对着隋恕道:“这种时刻我们需要Q0113的力量,邵文津说的不完全是错误的。” 隋恕说:“我并没有阻止你,我不会把私人情感带到工作里。” 他知道庄纬从进门起便想说什么,他无非是想让他亲自去联系简韶。 庄纬极轻地喟叹一声,淡淡的白气呵入僵冷的空气中,很快就不见了。 “你还记得她第一次来斯科特实验室的时候,我跟你说的话吗?”他问。 “你说你女朋友不错,我也很喜欢。”隋恕面无表情地说。 庄纬冷不丁被呛一句,顾不上调侃,急声分辩:“不是这一句!” 隋恕当然知道不是这一句。 那天庄纬对他说:你会后悔的,隋恕,就像我一样。在你选择她的那一刻,就一定会有后悔的那天。 “我从不后悔做过的事。”隋恕难得冷硬地回敬他。 庄纬摇摇头,用一贯温和、哀愁的目光凝视着他。 他以询问代替表达:“你记得那一天我拿着什么样的杯子吗?” “当然,”隋恕想都没想便答道,“你的新马克杯,印着SEX、DEBAUCHERY、LIFELESSNESS的那一只。” 他的记性一向非常好,甚至可以追溯到遥远的三四岁的记忆。他中学时期做过一遍的题再碰到会立马记出,大学时读过一遍的文献能精准地记到第几页第几行。 “那你喜欢它吗?”庄纬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隋恕不解地蹙眉。 “我很喜欢我的马克杯,所以买下了它,放在家里用。不过我更喜欢这一只。”庄纬举了举手里的杯子,加重了“喜欢”两个字的重音。“这是我18岁成人礼时母亲送的,我一直随身带着,用到现在。” 他的话锋一转,“那你的表呢?我们刚认识时你就戴着了,一块和你拥有的东西比起来不算那样贵重的德国朗格表。你告诉过我——这是斯科特教授送的。” “是的。” 表带缚在青蓝色的血管之上,隋恕今天同样也戴着这块表。 “那你喜欢它吗?”庄纬紧接着问。 隋恕的手顿住。 庄纬看着他沉默而困惑的双眼,浓浓的伤感在琥珀似的眸中流转:“你其实也不知道,是吗?我为你感到悲伤,抱歉……” “你还记得你的茶杯吗?在实验室爆炸那天化成粉末的那一只……我知道你记得,毕竟你的记性那么好,连我在哪天带了哪只马克杯都能够清楚地记得,你怎么会不记得你用了十多年的茶杯呢?” 他没有再问相似的问题,但是隋恕知道,庄纬其实还在问他,你喜欢你的茶杯吗?而他什么都说不出,什么都没法说。 他只能回以无尽的缄默。 庄纬用回忆的口吻缓缓地讲:“其实,你不觉得你一直在虐待自己么?我一直觉得你太虐待自己了……你对食物没有要求,没有喜好的口味,一年到头除了买生活必须用品,你什么都不会购买。你会许多东西,但是没有一项非做不可的爱好。你喜欢白茶,因为这是你外祖父喜欢喝的,你喜欢观鸟,因为这是你祖父喜欢做的……” 隋恕的目光很深,幽幽地回望着他。那里面压抑着很多东西,他并不能完全分辨。 庄纬不清楚他现在在想什么,是震惊、忍耐还是愤怒,但是庄纬还是插了一句:“抱歉,其实我一直很好奇,我可以问,你为什么一点物欲都没有吗?我读初中的时候喜欢买球鞋,现在喜欢买各式各样的马克杯,一点小东西都不买真的太难了。” 就在庄纬以为他不会回复之时,隋恕用冰冷而略显僵硬的声线道:“因为最终都会丢掉。” 庄纬的瞳孔一点点睁大,忍不住在心里想,一切都会变成尘与土的啊,连人都会化为灰烬。有花堪折直须折,东西即便不购买也不会因此永生啊…… 不过他立马反应过来,这是一种心理回避。 隋恕的潜意识里根本就没有办法接受自己亲手挑选的东西在不可抗力中变成垃圾与灰烬。就像他虽然总是以漠然的口吻讨论隋平怀和魏建锡的死,而这种冷眼旁观的态度实则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 庄纬做实习心理医生时接待过许多因为频繁搬家而患上心理疾病的青年,他联想到隋恕的童年时常往返在国家与国家之间,三搬如一烧,不难想象每一次他的私人日常物品都是怎样被处理。 “可是你一直记得它们,记得每一个,你身边的东西。你会一直把它们放在身边,你身边所有的东西都能用三年、五年、十年、十五年,甚至会陪伴你更久、更久……”庄纬喃喃地说。 他盯着隋恕,重新问:“如果我现在再问一次,你喜欢你的朗格表么?” 安静的时间里,只有庄纬的声音一下一下砸在桌面上。 “你喜欢你的茶杯么?” 他的声音朝着隋恕的咽喉迫近着。 “你喜欢什么呢?”他的话一点点割破喉管,割出刺红的脉络,像被明信片划破指腹的那一刻。 庄纬说:“你什么都不喜欢,你只是习惯了。或者说,你习惯的早已变成了你喜欢的,只不过你连自己都不喜欢,连自己都虐待……” 隋恕冰层一般的脸色终于露出了裂缝。极为古怪的神情从裂隙中一点点渗出来,像冰面上淤紫的血瘢。 “你没有办法说出自己的喜欢,就像你没有办法接受一切的失去。” 夕阳褪去最后一点血色之际,庄纬终于落下了他残忍的话音。 天际暗淡,飘尘隐没,夜晚到来了。 ﹉ 隋恕本想留在办公室工作,不过一个电话打断了他原本的计划,来电人居然是吴娉。 他之前和吴娉打过照面,多是邵文津在场时。吴娉躲在邵文津的身后,偶尔好奇地扫他一眼。 吴娉笑嘻嘻地在电话里问过好,礼貌地请他允许她去马南里一趟,替简韶取放在他家里的东西。 “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就什么时候过去。您能否给我预留半小时的时间?我帮她打包好,暂时寄存在我租的公寓里。” 隋恕沉默了一会儿,道:“她和你联系过了?” 吴娉是人精,立马猜到他想问什么:“隋先生,您可别怀疑我,我只是收到了一张明信片让我帮忙。我绝没有包庇姐姐,也没有她的号码。” “半个小时,可能不够。”隋恕简单预估了一下她的东西,道。 “够的够的,”吴娉说,“姐姐叮嘱过那些衣服之类的不是她自己买的所以不用收拾,只有梳妆台上的东西和衣柜里的贴身衣物是她的,其他的都在行李箱里没有取出来,直接拉走行李箱就可以……” 吴娉还在说着,不过隋恕已经不愿再听了。 她来的时候就做好了离开的准备,走的时候自然不会带走东西。 “把地址给我,我给你寄过去。”隋恕直接说。 吴娉微讶,忙不迭地答应。她租的旧小区没有配备电梯,寄大件快递的话可以直接送上楼。 电话挂断。 隋恕改道回家。 雪后的夜路并不容易走,车流在晚高峰停滞在红绿灯的路口。静默的街灯寂寂地照着,半明半昏,将沾满湿黑泥水的石沿晃得如同一只死掉的麻雀。 红灯的电子光闪烁,熄灭,转而亮起刺眼的黄光。喇叭声尖锐地划过流动的车龙,隋恕的轿车跟随车流启动,像泥泞中匍匐前行的一条蛇。 夜间的雪和泥水没有什么分别,只是更冰寒、更坚硬的野山。白天出了短暂的太阳,街边的雪块变的更矮小顽固。化雪时的温度总是低一些,朔风喑哑地刮着,街边鲜少有行人。 他很久没有回家了,简韶来之前,他也不常回来。马南里还是旧模样,一百多年间改变都不大。 零零星星的窗灯,他很容易便认出不亮的那家是自己家。 他已经习惯漆黑的家,所以并没有觉得有什么。 隋恕关上车门,走进室内,更换鞋具、开灯、清洗双手。 他觉得家里还是少了些什么,走到窗前,是一把失去香味的枯花束。营养液还没有用完,用橡皮筋绑着,收纳得十分整齐。 落地钟摆动着,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洋楼太大了,大的一点人声都没有。 隋恕穿过揽柿图,按照吴娉说的帮简韶整理东西。他找了几个干净的收纳袋,将她的贴身衣物分门别类地装起来。又找了结实的盒子和防摔泡沫,将易碎的护肤品和化妆品包裹起来,整齐地排列进去。 他想吴娉说的不完全对,简韶并没有一点痕迹都没有在这里留下啊。虽然很多衣服都是他买的,但是她穿的时候总是会在口袋里落下小东西。 隋恕一件一件衣服摸过去,柔软的面料刮过肌肤,淡淡的香味萦绕在鼻尖。 她常用的沐浴露、常买的花、喜欢的香薰蜡烛,全都留下了印记,填满了整栋房子,在这个深夜揉开了他的手心,钻进他的身体深处。 窗子上映出摇曳的影子,影子坐下来,在这个夜晚一件件地摆开,一样样地数过去。 他找到了她落在口袋里的橡皮筋,上面有两只小兔子,还找到了一张标签,上面记着快递单号和水培花养殖备忘。另一件大衣里也有类似的便签,画着被笔涂掉的哭脸,旁边是一个加油打气的笑脸。反面写着一天要喝八杯水,还沾了点亮晶晶的眼影粉。 隋恕把东西塞回去,连同衣服一起迭入打包袋里,他把带有一切她的痕迹的东西都打包给了她。 座钟敲响,他的影子在窗子上弹了一下。 包装袋里有折迭整齐的床单,而床上没有了床单。 隋恕的手顿了顿,把床单取出来,重新放回床上。 简韶有时会很粗心,他也变得像她一样粗心了。其实这次简韶交代吴娉时也忘记了,浴室里也有她的东西,不过隋恕的记性很好,并没有忘记。 他收拾好她忘在浴室的东西,折返回卧室。 窗外的夜色已是一片深黑,夜风的哀号和脚步声交融在一起,让人分不清是走在屋内还是屋外。 隋恕穿过走廊,穿过她曾经躲藏的卧室。他不用刻意去想,那些画面便如流水淌过石滩一般涓涓地流过。 他和她一起蹲在衣柜里面,被淡淡的红雪松的味道绕成一体。现在他有点理解她为什么喜欢蹲在里面,衣柜里面狭窄而暖和,熟悉的衣服夹带着熟悉的气息,很容易让人有安全感。 薄纸般的月亮,模糊的枝干的影。她的脸有些可怜,睫毛成簇地黏在一起,嘴唇也咬的很红。她的眼泪沾在他的鼻尖上湿哒哒的,又蹭回她的鼻尖,在月下反射出淡淡的光。 隋恕想她的眼泪真的很多,湿哒哒的,很容易被弄哭。但是嘴巴很硬,不肯承认自己害怕的时候,和他争论你被安排了人生难道没有一点后悔的时候,说这也是我的小孩的时候。 隋恕用胶带一点点将纸箱封好,然后平静地入睡了。 这一晚他睡的十分沉,梦里是寂静的黑,谁也没出现。 天蒙蒙亮之时,隋恕像往常一样准时醒来了。他的生物钟一直很准,作息规律,十多年不曾改变。可能庄纬有一点说的对,他一直在过一种“习惯性”的生活。 隋恕有条不紊地启动引擎、寄快递、来到办公室、与同事问好、接一杯咖啡、工作。 他的视线落到桌前的软木板上,那里挂着一张照片,是他和简韶并排着蹲在衣柜里。 隋恕微微一笑,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他从来都不会后悔。 哪怕真的像庄纬所说,习惯变成了喜欢,也无需畏惧。 ﹉ 元旦快乐~感谢2023一直陪着我的小可爱们,辛苦了,非常感谢!(鞠躬)(拖出一百只小小祈)(欺骗一百只小小祈表演节目就能见到小韶) 五十只小小祈们:(挥左手)(洒花)(转圈)(挥右手)(美美洒花)(转圈)(不小心踩到别人)(分裂)(打架)(打架) 五十只小小祈们:(引吭高歌)叽里咕噜,叽里咕噜~(跳大神)(诅咒隋恕)(就地做法)(祝福看到这里的人新一年像小小祈一样健康快乐)! 没有关系 隋恕开始大面积地整理家中的东西。 在天亮起来的时候,在天暗下去的瞬间,在漫长的、只有风呜咽的午夜里,变化无穷的岁月以具象化的光景流转在四四方方的格子窗上。 松柏犹绿,明窗净几。清冽凉爽的冷气沿着幽深的气道渗入肺腔之时,明亮的严冬也在耳畔徐徐地展开。 有嘶嘶的煎小鱼的声音,还有细碎的、噼咔噼咔的炸口声。那是糖粘子和板栗在出锅,金黄色的香甜裹了脆生生的砂糖,热腾腾地倒进牛皮纸袋里。 隋恕很容易便能想起它们的味道,与之一并粘连在记忆深处的还有白尾海雕和苍鹭。 一月是在水库边蹲海雕的好季节,水冰相接的地带,蹲守在迷彩帐篷几十天,终于等来了暗褐色的猛禽掠过天空,挨着水面低低飞行。他和祖父来不及说话,连珠炮般地摁下了一阵快门,精准地捕捉到白尾海雕用利爪捕食的一瞬间。 两个人高兴地坐在路边分食同一袋板栗。 隋恕凝视着找出来的影集,禁不住微笑了。 他把白尾海雕的照片取出来,平铺、擦拭,放回去。又取出芦苇旁仙风道骨的苍鹭照,平铺、擦拭、放回去。 毛脚鵟也是他拍的,这是典型的冬候鸟。长尾山雀也是,还有红尾斑鸫,以及圆头圆脑的小麻雀,全部都是他拍的。 隋恕不厌其烦地一张张取出来,又不厌其烦地铺满地毯。 他挨个数着每一张照片的时间、地点,那段时间出过什么猝不及防的事情,又解决了什么样棘手的难题。 他和简韶也一起喂过鸟,只是并没有拍照片。 那个时候周姨吞药自杀还没有多久,邵文津准备投一家滑雪度假村,而白新波忙着为上海会议造势。他整日待在家里,用那种有着按压式皮管的老式钢笔汲墨,笔尖抵着白纸写一些应付母亲的心得,腰带扣不小心顶到她,没办法只能帮她揉一揉。 她一点也不安静,总是动来动去,然后便安静了,喔,是睡着了。 信纸是净白的,而铺展在窗棂外的天空是透彻的蓝色。知觉的静止里,其实枝梢还在风中微微地颤。 万物模糊成心头的一片潮润,像极了童年时期趴在办公楼下的水池边……湖中映出模糊的白塔的尖、警务员的影子、海棠与牡丹,雨后咸腥的风从中海之上吹来。 一切模糊了。 他的脸湿掉了,分不清在湖底还是岸上。 这种濡湿的感觉一直贯穿着他的人生,他甚至觉得人生只不过是心头的一片濡湿。他的一切不过如照水镜一般,像隔着湖面看另一个人的人生。 对于他自己的事情,他甚至也可以漠然地宽慰别人。比如,他宽慰过简韶。 橘红色的番茄酱浮现在脑中,隋恕记起了它十分细小,只有一个小点,沾在她的唇角边。 简韶神思不定地捏着勺子,而那把勺子是如意云头状的,有鲜妍的花卉纹。 隋恕站起来,走进了厨房。 他在厨房中找到了那把勺子,确实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那天这把勺子舀的是玉米牛奶燕麦粥,只需要拆一包玉米粒,倒上燕麦、加入牛奶煮两分钟就好了。简韶赶早课的时候就会这么喝,省时省力。 隋恕很容易便做好了,一点也不难。 他还在橱柜里找到了各式各样的调味酱,因为两个人的口味过于相似,所以他也分不清哪些是他买的,哪些是简韶用完了补上的。 那天早上燕麦粥的旁边是鸡蛋和沙拉,他试图做,但是没能再做出来。因为家里已经很久没有新鲜的蔬菜了。 隋恕停止整理厨房,回到了书房。 书柜的最深处,有一摞草纸。隋恕刚翻出时以为是自己之前的习作,展开后才发现那是祖父为了陪他练毛笔字,随手给拍摄过的鸟儿勾的小品画、题的小诗小词。 隋恕感到迷惑了。他不明白以前的自己为什么没有把这些东西装裱起来,明明就非常重要,非常珍贵——他为什么仅仅是卷起来收在盒子里呢?他怎么能这样做呢? 所以他在整理完观鸟照片、做完了玉米燕麦粥后,又花了一个小时仔细斟酌装裱的选款。 比如第一幅花鸟小品应当先用黄褐色的仿古绢作框,背景饰以淡雅的银灰,天头间用画心框同色的仿古绢作惊燕,再加上平衡矩线,裱件和画面就会谐映成趣、和谐明净。 而第二幅是章草对联,他不想分开装裱,又畏上下联区分不清,于是便计划先用浅青锦绫作天地头,在上下矩对齐、处于同一水平线上时,再用6cm宽的褐色通天边拼连。 至于第三幅可以简单些,将扇面和题字裱在一起,天地头用古铜色的锦,隔水用浅褐色,两者中间辅以5mm的白矩作隔,简洁厚朴…… 为了做好这件事情,隋恕甚至不在办公室住了。而是每天都回马南里,每天都打开主灯,每天都和装裱师沟通自己到底要什么样的效果。 “你要回家住?”庄纬看到他准时上下班的身影,十分惊奇。 “我需要去做装裱。”隋恕道。 庄纬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新咖啡机到了!”刘安娜高兴地喊他。茶水间的咖啡机换新,可是最近一堆坏消息中为数不多的好消息。 寒冬,静室,火红的夕阳,绿油油的多肉。 “你也有点太高兴了吧?”庄纬调侃。 刘安娜耸耸眉毛,颇有些自嘲的意思:“如果是以前,哪怕拥有十多台咖啡机我也不会太过于兴奋,因为那个时候我知道自己还会拥有更多,一切会比当下更好。” “嗯,是的,十年前我也认为自己在十年后会非常健康幸福、意气风发。” “可是现在不一样,我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到来——” 庄纬打趣的心一下子就消散了。这里或许会像斯科特实验室一样一把火烧成灰烬,也或许被粗暴地查封,他们全部获罪入狱。 刘安娜接着道:“所以我会觉得,拥有这一刻的醇香就是值得幸福的事情。” 庄纬想,一个人如果突然开始从细小的事物上寻找秩序与平和,只能说明他生存的环境早已丧失了秩序与平和。不过他觉得自己应该和刘安娜一样,享受此刻宁静的晚霞与热咖啡。在动荡的、混乱的、黑暗的、飘摇的东西落到他头上之前,他必须努力捡拾生活最细小的糖果。 庄纬禁不住自嘲,当他沦落到能够无限放大生活的细枝末节的时候,何尝不是证明着他的生活已经全面沦陷? ﹉ 半化的雪块在下水道旁堆聚成一团又一团脏兮兮的污泥,地面泛着深浅不一的暗光,像生满寄生虫的鱼类的肌肤。 车辆堵的水泄不通,闪着醒目而刺眼的黄光。隋恕走在去装裱店的路上,突然收到了吴娉发来的短信。 “您寄来的快递我已全部签收,非常感谢。邮费是多少呢?我转给您。” 隋恕并没有回复。 他和装裱师约好了,今晚把原件送到他的家里去。这位装裱师傅是他的旧相识,两个人反复商讨了许久,又改动了一些配色细节。 回来的时候,隋恕又经过了这个路口。他发现枝头还残存着未融的积雪。 细雪的颗粒落到他的鼻尖。他突然想起,家里已经没有任何她的东西了。 翌日,办公室,隋恕看到庄纬已经早早在茶水间接咖啡了。 庄纬忍不住夸赞:“新机子就是好用,谁挑的?” “Ken赞助的,他老同学的创业项目。” 庄纬帮他接了一杯,随即去了他的办公室。 隋恕坐到桌前,习惯性地抬头扫一眼桌头的软木板。在两个人并肩躲在柜子里的照片旁边,他看到那里还有一张露台喂麻雀的相片,以及一起做早点的相片。 庄纬在一旁聊着新机子多么好用,又变魔术一般拿出一只新茶杯:“我挑的,送给你。” “费心了——” “不过也有一个坏消息,游轮有特殊的免签政策,我们没能成功在当日停靠的所有游轮中找到简小姐的个人信息,”庄纬道,“我会再联系——” “没事的,”隋恕打断了他,他轻轻地说,“没有关系的。” 软木板 在游轮上的日子,大概是简韶从小到大最放松、最新鲜的一段时间。 每天在清亮的晨光里醒来,辽阔无边的大海吹散一切阴霾。到港的时候下船看一看异国风情,不到港的时候,就按照日程表观看舞蹈秀、魔术表演,或者去水疗馆、露天泳池。 船上的乘客大多是退休的老人,各种肤色,讲着各种语言。有一对来自马来西亚的华裔老夫妻甚至已经连续三百多天没有离船了,他们非常热情,见到谁都愿意聊上许久。 简韶喜欢听别人的故事,所以经常被老人们拉着说话。她学的一直是哑巴英语,擅长读写,一到听说就手脚紧绷、额头冒汗。刚开始她只能磕磕绊绊地讲话,一会儿担心口音不标准,一会儿害怕语法有问题。后来她发现,无论她讲成什么模样,母语者其实都能听懂,而且日常的对话既不需要一堆从句,也不需要CEFR高级词汇,只要自己和对方都明白就可以了。 简韶顿时觉得自己十多年的学校英语生涯都被欺骗了,很多东西根本就没有这么难。 她在船上还认识了几位像马柯一样环游世界的年轻人,在认识他们之前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接到梦校的offer也可以发邮件跟学校argue奖学金,没钱成绩好的话也可以通过伊拉莫斯计划这样的途径选择两个学校免费完成自己的硕士学业,大四不知道做什么的话可以去申请国际组织的实习生。有一个会五国语言的新加坡女孩让她印象特别深刻,她每学一门新语言,就在掌握了基础词汇与语法后报名一个海外短期语言班,一边感受异域的风土人情,一边逼迫自己在实际环境中运用外语。 简韶好奇地问她,读海外的语校一定很贵吧?她说靠自己打工肯定是够的啦,比如吉隆坡的语校一个月不到一万块钱,而菲律宾这样的地方可以更便宜,只不过他们是斯巴达式的授课,学习压力会大一些。 海浪翻滚在简韶的心上,水光的倒映里,她看到了同龄人的脸庞,和自己完全不一样。原来世界上的年轻人有这样多的活法,可以在最年轻的时候大胆地做这样多的选择。而她之前在学校时每天都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呢? 课表上一半课程都是雷同的政治类功课,在学生组织的大半工作就是撰写千篇一律的歌颂。这是她一生中再无法重来的、最年轻、思想最活跃的青春,她竟然从来没问过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到底想做什么,到底愿意成为什么样的人。 简韶感到了深深的虚掷,她举起自己珍贵的青春,毫不珍惜地浪掷在石头一样的学校上。 海上的夕阳,时间越晚反而越绚烂。远处的天空折射着奇异的光辉,简韶的大脑里充斥着各种各样活跃的想法,她从来没觉得自己的人生原来有这样多的可能性。 她不必做一个“成功”的人,而仅仅只需要在有限的生命里拥有更多的、再多一些的体验。她想做许多事情,更幸运的是她只有二十一岁,还有好多好多的时间。 迎着紫红色的霞光,简韶聆听着清爽的浪声,踱步走回房间。隔着很远的距离,她便看到小祈坐在门口等她,几只小小祈被他拴在一起,甩来甩去。 他的半张脸被晚霞映得红彤彤的,露在海乘服外的脖颈很白,能看到隐隐的软骨。 海风吹起他帽子上的蓝飘带,在脑袋后面飞来飞去。有一只很屑的小小祈吸附住飘带,把他的帽子生气地拽掉了。 海乘帽咕噜咕噜滚远了,黑发翘起几簇,像一朵蒲公英。 不出意外,他又要收拾小小祈了。 他总是欺负可怜的小小祈,每当她将浴缸放满水,用罐头的封口盖当小船、冰糕棒当船桨,让小小祈们开心地在水里划船玩时,小祈就会故意“哗哗”地拍水面,让小小祈们全部翻船。 不过无论小祈的心眼子多么小,简韶都很想感谢他,这趟旅行,她收获的比想象中多了太多太多。 她的这些想法,简祈自然都不知道。他现在最在意的就是明信片的事情,上次她给隋恕和吴娉寄了明信片,竟然没给他寄! 简祈不敢明着质问她为什么不给自己寄明信片,只能旁敲侧击。 每天状似自言自语地说“啊,明信片到了。让我看看是谁的……呀!怎么是我的”,然后拉开门,门外是被他强迫的小小祈们,艰难地抬着纸片子递给他。 简韶无语死,只得拉着他去看演出:“走吧走吧,到表演时间了。” 简祈虽然乖乖地跟她去,但是船上大多数项目对他来讲很无聊,比如魔术,当简韶睁大眼睛惊奇地看着纸牌上的数字一瞬间改变时,小祈就很不配合地趴在她耳边解密。 他的眼睛像一台精密的慢放仪,这种小把戏对他来说太简单。简韶一把捂住他的嘴,被他委屈地舔了好久。 简韶感觉带着他出来就是一个大型的砸场机器,赌场里面谁出老千他都能精准地抓到对方,被打圆场的马柯带去打网球,在学会了规则后让马柯一分也没得。 简韶尴尬地干笑:“哈哈,哈哈,小祈这个……身体素质一直很好……” 马柯不信邪,又把他拽去乒乓球场、羽毛球场、棒垒球场,最后被打到怀疑人生。 “你是人还是人工智能啊!”马柯气喘吁吁,崩溃地坐在地上。 简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问。在他眼中,马柯发球的动作很慢,发球思路也很好猜,力道也并不大。如果马柯是一条鱼,肯定早就被一口吃掉了。 简韶赶紧转移话题:“你出了好多汗,要喝点水吗?” “谢谢谢谢。”马柯接过水和纸巾,郁闷地擦汗。 简祈在一旁睁大眼睛,早知道他就当输的一方了! 马柯去更衣室换一身干净衣服的工夫,两个人就不见了。他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着,忽而瞥到两个人在器材室的角落里接吻。 日光被隔绝在房间之外,浪声一阵一阵,规律而悦耳地激荡着。 简韶被放在桌子上,因为身前的人贴的太近、太紧,后背不由地抵上墙面。 她感觉他的气息有些烫,低低地烧在脸上。但是他吻上来的嘴唇是微凉的,覆在她的唇面上,像涌动着低诵着的海潮。 她的心跳起来,在他一点一点吻她的时候。 小鼓似的声音很快被浪声淹没,在远离故土、无人认识她大海之上。 ﹉ 平城。 中央新一轮民主生活会召开的节点上,廖书记“拆东补西”的奇思妙想在平城大获成功。 在陆续抓到几位为“新基因治愈”公开站台的医药界人士的小辫子后,年终补贴有钱发了,免费医疗的呼声小了,其他边缘太子党人士甚至都连带着谨慎了许多。 廖书记禁不住夸赞自己,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廖锋啊廖锋,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样出色的谋略家。他对虎义诚事件的敏锐领悟,足以列入整个政治生涯的出色预判系列。虽然上级没有说什么,但是廖锋看得出,他们非常满意。 不过除了廖锋孤注一掷地下注外,周边几个省均十分安静。隋正勋在南方系取得的极大支持,让他们难以立马做出选择。 廖锋的老朋友尹国春书记甚至专程来探他的口风,回去之后,尹国春与幕僚密谈,认为在“继承之战”彻底白热化之前,冒然站队是极度危险的行为。 “我认为,改革派压过太子党的概率较低。”幕僚道。 他曾是隋正勋的同级生,对两个人的行事风格都有了解,他评价道:“隋是魅力型领导,他符合Rober·House提出的三特征,即高度的自信、支配他人的倾向和对信念的坚定不移。这样的人能带来宗教一般的力量,在巡视讲话的过程中可以获得大量的附庸。” “您的评价非常中肯。”尹国春赞同地颔首。 每一次开会,尹国春都有这样切肤的体会。和隋正勋相比,司海齐显得过于平淡无奇,他讲话一定要有本子,讲话稿中一定罗列一长串的书单。尹国春知道他的形象团队中有留学生,所以他们竭力为他打造一个更国际化的、爱运动的形象。不过这确实很难,因为他的富贵肚很大,怎么看都不像是游泳达人。 尹国春是擅长借鉴的人,他开完会回来后立马让秘书班子为自己安排了体育公益类的公开活动,立志于打造一个全民健身、与民同乐的健康形象。 “但是我认为,他此次南巡取得巨大成功的根本原因——在于司海齐之前的行为。” 尹国春一惊:“愿听先生详解。” 幕僚道:“司是一个不喜欢把政治意图上升为明文政策的人,所以他的行动常常十分混乱,让人摸不到头脑。” 尹国春默认了他的观点。比如混改一事,白新波声势浩大的弄了一堆草案,整顿社保医保,约束流动人口,又大搞什么公共食堂和社区超市,让人以为这是要回到计划时代了。可是他死后,戴行沛一接管,又在这个基础上搞农改、升税收、管控言论、收紧私企政策,把地方干部弄进来,又踢皮球地丢下去…… 尹国春不信他们会这么蠢,连自己的措施会导致什么样的经济后果都不明白。他更相信,这是别有用心。 幕僚喝一口茶水,缓解喉咙的干痛。他痛心地说:“书记,我认为,这是一种人为的制造短缺,这就是所谓的‘第三次分配’。” 尹国春慢慢地看了他一眼。白灯僵滞地扫在两个人的脸上,看上去像涂了一层艺伎般不真实的白粉。 尹国春想,有的时候,他只能做一名艺伎。 幕僚看到他已懂得自己的意思,便不再多语。兜了一个圈子后,他回到最初的议题:“政治的割据势力总是盘踞在金融寡头之后,想要根除干政的势力,势必要拔除这些寡头。如果史书可以真实地书写的话,我愿称之为对资本家的第二次宣战。而这些人——会转投支持私企存活的隋正勋。” 一切清晰明了,尹国春长吐一口浊气。 “如果太子党能够顺利连任,国营经济的回归势不可挡,虽不是以计划经济的形式,但是它主要的股权和管理力量将牢牢掌握在太子党子弟的手中。我想,这应当是一种‘新国企’。”尹国春思量。 “书记高见,”幕僚赞同他的预测,“经济学常常认为第三产业能增加社会获取感,促进经济活力,但是我们的第三产业并没有出口的优势,反而常常被西方用来输入意识形态,加大了意识统战的成本。所以太子党连任,所有的第三产业也将造到彻底的打击,我们将会成为一个彻底的制造业国家。” 尹国春的目光出现犹疑。他有两个小女儿,一个喜欢韩娱的明星,一个喜欢打游戏。 按照意识统战全面摒弃西方思想的观点来看,演艺业会输出海外的精神领袖,而游戏业会影响青少年价值观,更不必说教培业,移民人口的孵化器……可是他真的希望自己的女儿们生活在一个什么都经过清水洗涤后的社会里吗? 幕僚是擅长察言观色的人,他看到尹国春神色的微妙变化,便已猜到他的迟疑。 他靠近桌子些,低语道:“其实,最近还有一个大动作……” 尹国春的眼珠动了动。 “上次老戴吃力不讨好,‘绑’了一群老先生下海,但是被缉私队扣住,一路闹到中央。” 尹国春微微合了合眼皮,暗示自己知晓。 幕僚道:“HOG不知从什么渠道得到了老戴海上实验室的具体信息,不过这份文件被‘小矛盾’截住了。马上就是小矛盾的父亲冥诞125周年,他正在暗地里搞联署,直捣戴行沛。据说……他邀请的二代三代中,连隋恕这样的对立者都有……” 尹国春闻言,大惊失色。他的眼珠的转起来,禁不住掂量自己的沉默是否为正确的选择。 “小矛盾”只是一个江湖笑称,这个名字来源于他既是司海齐的矛,又是司海齐的盾,两人私交甚笃。小矛盾曾经为了司海齐,四次遭到暗杀而不死。 司海齐非常信任他,十年前小矛盾的车甚至可以走新华门,直接到南院。 而普通的接见只能从西门走,落座中院某处会客室。 尹国春有些怜悯司海齐,又有些怜悯小矛盾。最后,他觉得还是自己最可怜。他长叹一声,什么都说不出来。 ﹉ 霾天中的城市,总是难以窥见真容。这和雪天有些不同,又有着同样的低可见度。 隋恕穿着沉闷的大衣,来到小矛盾约定的会场。 场内到了不少人,空气不流通,温度略高。 他将外套交给侍应生的时候,迎面撞见邵文津瞪大的双眼和来不及躲避的眼神。 “咳咳咳!”邵文津扶住身旁的人,呛了一口酒。 他现在丝毫不想面对隋恕,毕竟他千方百计地找了黑客写了程序,就等简韶一上线就把两个人恋爱的真相捅给她。 报复完之后是爽了一阵,不过一想到后果,他又立马怂了。他向来是一个能屈能伸的人。 邵文津本想抓紧溜走,谁想隋恕竟然径直走到他面前,和颜悦色地问候。 他仔仔细细把隋恕打量了一遍,男人似乎没什么变化,言笑晏晏,还是从前平和淡然的模样。这让邵文津更加觉得不对劲。 邵文津不想费心思猜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直接道:“我把那件事告诉她,是我的错,我认了行吧?不过我也卖你一个好,HOG的人,现在正在搜捕她和Q0113。” 隋恕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 邵文津举起手来,表示清白:“苍天可鉴,这事真的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也是从林采恩那个女人那里知道的。” 隋恕却主动绕开了这件事情,目光环绕场内:“今天来的人真不少。” 邵文津松口气,大大咧咧地说:“可不是么,两位‘核心’之子,四位常委子女……当然,还有之前,被他收拾的军中将领,也参加了这次的连署。总之,没进监狱的,今天都在这里了。” 他还是那么爱讲冷笑话。 隋恕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要走了么?” 邵文津垂下眼,又故作轻松地说:“我来随便看看呗——” 隋恕笑了笑,从他的身边离开了。 ﹉ 雪后没放晴多久便生了霾,庄纬闷在屋子里,眺望远处小山朦胧的尖。 柴草垛哗啦啦地翻飞着,枝条和风撞在一起,发出噼噼啪啪的碎响。田野里的风总是格外大,只有壁炉里跃动的火苗给予他片刻的安宁。 他记得隋恕家里也有这样的一个壁炉,非常漂亮而精致。 庄纬按照隋恕的托付,帮他取来装裱好的字画。他欣赏了一会儿花鸟小品与章草对联,装裱师傅的工艺很好,隋恕的审美也很好。 只是他在将这些东西送到隋恕家时,在小几上发现了奇怪的东西,那是一板没有拆封的双眼皮贴和一块没吃完的翻糖蛋糕。 落地钟滴滴答答地摆动着。庄纬的疑惑在时间的流淌中变得越来越大。 难道是有女人来过这里吗?不过他看到双眼皮贴是完整的,并没有人用过。 可是隋恕并不喜欢吃甜食,这个翻糖蛋糕总不可能是他吃的。他的母亲也不喜欢吃甜食,母子两个口味都很淡。 庄纬带着疑惑离开了隋恕的家。 走到路口时,庄纬的余光忽而扫到不远处的路边摊。之前政府搞夜市经济,很多小贩都会推着车在附近摆摊。 庄纬看到了一盒一模一样的双眼皮贴。 他走过去,摊主是创业的大学生,热情地问他要不要给女朋友带一盒,很好用的。 “这个贴上去会难受吗?”庄纬从来没用过,非常好奇。 “不会的不会的,”摊主极力推销着产品,“我自己也在用这一款,我其实是内双,能看出来吗?睡醒了是双眼皮,睡不醒就是单眼皮,用这个一秒变正常,早八也看不出疲惫眼的。” 庄纬觉得她这么冷的天还在叫卖,非常不容易,便买了几盒。 回去后,他突然想起自己忘了一件事情。隋恕被“小矛盾”叫走前,请他帮忙把软木板上没取完的照片取下来,放进相册里。 庄纬不禁为自己的健忘拍脑门。 他走进隋恕的办公室,掩着窗帘的房间看上去有些阴暗。 几缕光丝顺着缝隙渗在木地板上,像一道细长的裂痕。 哒哒的脚步声里,庄纬缓步来到隋恕的座位前。 风声在浩荡的原野上呼啸。 他的表情变得古怪。 那上面什么都没有,那是一块空的软木板。 真心 隋恕在小矛盾的连署会上落座。 如果有记者在场,一定会记录下这微妙的一幕。沿着座次一排一排扫过去,几乎能在他们与父辈们极尽相似的脸庞上,按照时间的顺序排列出一部清晰的史书。 站在台上的是小矛盾刘水白,他和他的父亲一样,眼赘皮下耸,脸型十分板正。而第一排最中央的是坡子方,他的肚皮很圆润,不知道为什么也会坐在这里。老方的右手是知名“皇储死胎”的儿子,正在同陈宣讲话。 隋恕和邵文津都是年轻的一代,这样的会议暂时轮不到他们发言。闷热的环境里,隋恕的思绪有轻微的游离。 昔日立场不一、观点不合的众人今日竟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真是时移世易,情随事迁。 小矛盾率先清嗓子,他对大家说:我的父亲死了,这是他冥诞的125周年,感谢中央允许我公开祭奠他,我也不年轻了,只有说点真话才对得起我的父母,对得起我死去的亲人。倒退时期我家死了四个人,六个人进了监狱,我总是和海齐说我们要坚决铲平封建法西斯的土壤,因为他的家人也曾深受其害。海齐总是点头,我想,他应当也是同意的。 我的父母是最忠诚的战士,我和他们一样,深深敬爱着我们的海齐兄弟。海齐接班的时候,我是最支持他的。但是,我始终坚信,最高领导人是一方面,其他同志的配合也同样重要。真正敬爱海齐兄弟的人,就需要替我们国家的前途与命运考虑。 我常常想,如果五六十年代我们没有搞个人崇拜,没有搞激进主义,我的父母、在座诸君的父母,是否就不会有那样的悲剧?我们应当为自己说话,为人民说话,为从不泯灭的良心说话,大家说对不对? 突然,有人在台下带头大喊了一声:“好!” 这声响亮的高呼如石子砸向沉寂的湖面,雷鸣般的掌声顿时此起彼伏地溅起,哗啦啦—— 邵文津垂着脑袋,额发下的眼眶有些酸。在小矛盾讲到“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悲剧”之时,他的鼻子便哽住了。在久久没有停歇的掌声里,他快速地擦了擦眼泪,加入到鼓掌的行列中。 小矛盾的话点燃了共鸣的火焰,燃的迅速而悲怆。个人的成神之路总是建立在其他人血的痕迹之上,司海齐的做法让他们看到,这是一条共治即将荡然无存的道路,他们没有办法忍受自己和自己的后人在这条路上一路走到黑,直到得到相同的悲剧。 他们不想陪葬。 坡子方立马站起来,支持小矛盾的话,他用悲痛而深沉的语调说:“海齐兄弟需要我们的帮助!” 哗啦啦——掌声再度响起。 这是大部分人的立场。 接下来的会议,前几排的主要参会者依次发表意见和诉求,由小矛盾的书记官记录成集。 角落的单独席位里,有几位一直保持沉默的军人,这几位是最近被司海齐调查、撤换的高级将领。 如果说小矛盾等人的态度属于折中式的调和,即不否认和攻击司海齐个人立场的前提下,过渡式地进行方针的修补,那么这几位的态度就要略微强硬一点。 不过这也是小矛盾要的效果——先礼后兵,软硬兼施。如若海齐兄弟不肯听劝,那也别怪与会众人中有那么一两个“激进分子”,做出类似1989年罗马尼亚的事情:砰! 齐奥赛思库夫妇,就地正法。 散会之后,隋恕离开了会场。 推开大门,寒风吹散脸上积聚的热气,街对过的玻璃大楼正在进行年货促销,触目所及皆是喜庆的赭红。 他缓步走下台阶,日光明晃晃地闪在头顶。这些细小的光点经过玻璃的反射,重新收拢在视网膜上。 那上面有四个字,他们反了。 ﹉ “反天了!” 庄纬接过刘安娜递过来的报纸,“财经报和医疗报居然主动反了?” “反了。”刘安娜用肯定的语气答道。 廖书记收拾支持新基因治愈的人士之后,财经报和医疗报连发两篇社论,一篇讲老无所医是极个别人可以医,一篇讲放权才是最好的负责。 “应该会被下架。” “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立场。” 刘安娜的肩膀上下耸动:“我记得他们的主编好像是革命后裔,她的账号已经被清空了。如果我是她的话,不一定有她这样的勇气。” 庄纬道:“一个人要拆楼,其他人就愿意站出来开个窗。没有这次南巡的造势,他们也不敢做折中调和的出头鸟。” 刘安娜明白这个道理。 “不过现在我需要一点时间,给隋恕打一个电话。” 庄纬的拉开抽屉,里面赫然是从隋恕桌头拆下来的软木板。刘安娜拧起眉头,她自然认得这是什么东西。 很久之前,在确定了请简韶作为Q0113的孕母之后,隋恕就将它挂在了桌头,用来粘贴所有她的个人信息。 “发生什么事情了?”刘安娜问,“这块怎么这么新?” 她记得这上面的东西特别多,一层迭着一层,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更换一批。除了证件照、入学照、工牌照、各种活动的照片,甚至还有简韶参加无聊的创业赛留下的成果——无聊的汇报材料与未发表的论文。 有一次刘安娜看到隋恕正在拿着看,她的余光扫到,差点笑出来,“如果我没记错,她是学戏剧文学的。” 隋恕笑着点点头。 “用户画像、协同过滤、推荐算法……用户-项目评分矩阵?所以这算什么,文科生蜕变天选it人?”刘安娜没忘了讲冷笑话,“这可不是轻松转码走EE打分拿永居的年代了。” 她扯了扯自己的嘴角。 “一个创业赛的创意,”隋恕的态度十分平和,“通过推荐算法匹配用户与器械,降本增效。” 刘安娜点点头,觉得现在的本科生还是非常敢想、非常敢做。“所以她们想做的系统就是输入一些用户数据,然后系统通过基于用户的协同过滤算法给出一个推荐?” “做项目的话,不可能只用这一个。比如她说的先抓取用户属性,就是用基于用户的协同过滤。但是计算器械的相似度数值,就可以用基于物品的协同过滤算法。两种算法得出的评分做个加权平均,就是一种最简单的两种算法一起用。但是目前她们的数据集有很大的问题,材料里面写的是‘全域数据’,仅靠问卷是得不到的。”隋恕道。 “用八爪鱼爬虫辅助。”刘安娜随口说。 隋恕摇摇头:“没有网站公开这么大体量的免费数据。”他一边放下手中的材料,一边道:“如果给Ken看一下,可能会给她们更多建设性的改进意见。”刘安娜点点头,他们两个都不是这类专业的,只能根据常识大致浏览。 她的话锋一转,问道:“那你呢——你看了这么久,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 背光的视角,刘安娜看到隋恕微微低着头,眉宇间十分舒展、耐心。 软木板在他的手边,那里有简韶的照片,一个神色柔和的小姑娘。 刘安娜禁不住有些分神,在她像简韶这般年纪的时候,已经因为跳级的缘故毕业了。可以随心所欲地探索自己突然冒出来的点子是年轻的孩子才能支付起的时间成本,不是为了移民打分,也不是为了生计与糊口。 真羡慕啊,刘安娜想。如果她有一个女儿,她希望她可以放慢速度、自然又随意地成长,不再为身份苦恼,不必为学费忧愁,像一个真正的、天真又锐气的年轻人一样,随便地做一点自己突然冒出来的东西吧。 她听到隋恕用温和的声线回答她:“我觉得她是一个自由的人——” 刘安娜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过她转念一想,简韶确实是一个自由的人,在没有it老师的专业类院校也敢做这种题材去参赛。 刘安娜的回忆慢慢收拢,她的视线重新聚焦到庄纬拿出的这块软木板上。她可以肯定,这并不是隋恕曾经用的那一块。 庄纬说:“是来到这个办公室后新布置的。” “那之前的东西?” “都跟着斯科特实验室一起化为灰烬了。”庄纬的神色沉下来。 空气里突然有几分安静。 刘安娜没有说话。隋恕走的时候交代庄纬帮他收照片,她也是听到的。 可是那早就没有了。 她想,或许这一切一开始就已经错了。在他长久地注视简韶的时候,在他像了解自己的生活一样了解简韶的人生的时候,在他对她说终止妊娠,又迟迟难以去见简韶的时候。 不过他绝不用担心,刘安娜讽刺又悲哀地嘲笑着。多么可笑的男人,荒诞的感情。 哪怕他真的爱上了她,也无需担心。这些过往的数据足够让他重新构造一个完整的她,支撑他度过剩下的岁月。 毕竟两个人苍白的感情起始于一块角落里不起眼的软木板,而他最擅长构建数据,从一开始就是。 ﹉ “你好,我是隋恕。” 夜色喑哑,隋恕从小矛盾的私人公寓走出来,坐上了翟毅的车。 “是我。”电话里传来庄纬的声音。隋恕垂眸看了眼腕表,此刻是晚上七点一刻整。 戴行沛深夜紧急下了约谈小矛盾的通知,他人已经被车接走了,隋恕也顺势离开了他的家。 戴行沛近来在忙两件事,第一件是他没放弃的三代身份证的问题,第二件便是大调退休干部的后勤服务组成员,以便于更好地监视他们的行踪与言论。 今夜戴行沛能抽出空约谈小矛盾,大抵是司海齐听到了连署会的风声,怒不可遏,大发雷霆。 寒风紧挨着车玻璃擦过去,庄纬的声线在手机里有几分故作的轻快:“你交代的事情,我已经都做好了。卷轴放到你的书房里了,还有照片……” 他突然问:“这些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霓虹灯随着车辆的飞驶流转在隋恕的脸上,他倚着靠背,半合着眼眸闭目养神。 “哪一张?”他并未觉察不对。 庄纬斟酌着说:“……最上面那张。” 隋恕的思绪随着霓虹灯的旋转也光怪陆离地流淌着,他想起来,那是他给吴娉寄快递的那天,他收拾衣柜里的衣服,淡淡的雪松味把他拉回两个人并肩蹲在衣柜里的时候。 庄纬的声线不知为何像一根紧绷的弦:“那第二张呢?” 鸟,他记得他在整理鸟。在那些和祖父一起抓拍的观鸟照片中,他想起自己和简韶在露台喂过麻雀。 “嗯,喂鸟的图。”隋恕说。 然后她回去拿东西,结果扶着肚子在讲话。那天她穿了一条厚厚的长裙子,他走过去,试着和Q0113打招呼。他对她说,可以取她想取的名字,只要她喜欢…… 方向盘打转的瞬间,隋恕突然睁开眼睛。 那一天没有人用过相机。 “那——”庄纬的话没再讲出口,便被隋恕打断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像失真的磁带。 隋恕说:“你送我的茶杯,我非常喜欢。” 庄纬忽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这是一个普通的夜晚,和千万个夜晚一样,月亮不算太亮,也不至于过于晦暗。这也和无数个冬日极尽相似,是湿漉漉的冷气从脚底板升起的夜晚。 他曾经问隋恕,是否喜爱那块朗格表,还有他用了很久的茶杯。那个时候隋恕无法回答他。 他从来没想过隋恕是在这种情形下告诉他答案的。 庄纬说:“不客气。” 两人一时无言。 在车子即将到达目的地前,庄纬开口道:“你有没有觉得,你是一个不擅长和别人建立亲密关系的人。” 车辆很快地驶过建平银行,在小楼下面停住,黑暗中的房间略显寂清,隋恕走到壁炉旁,按下了桌子上播放机的开关。 隔着手机,庄纬听到了熟悉的、低沉的男声,在月光下缓缓地弥漫开来。 “我知道,相比于听我谈一些枯燥的看法,在座的观众似乎更希望从我口中听到一些和爆料楼相似的八卦。可是……除了她之外,我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从未与任何一位女士保持过恋爱关系。她是我的初恋。” 隋恕笑了笑。 没有人相信,隋恕之前从未有过恋爱经历,就像从未有人想到过,隋恕其实并不会谈恋爱。 扮演(h袜交+扮演) 海上的月亮沉在黛青色的水面下,礁屿的剪影很小,似乎只是一块硬石砾。 简韶做了一个漆黑的梦,里面空荡荡的,像极了许多个从地铁站走出来的黄昏。洋楼是一座坟墓,不开灯的大厅只有走针的声音。 “我回去的也不算勤。”最开始的时候,隋恕便这样对她说。他回自己家都要开导航,后来也只有深夜才会回来。 简韶赤着脚,在梦中的黑雾里走着。不必去看,她也能顺利地走到壁炉前的扶手椅旁。她知道那里有一只圆茶几,一架老式的留声机,喇叭下还有一个小的音响。 真可笑,她比隋恕还要熟悉他的家。 简韶坐下来,在圆茶几上摸到一串项链。她拿起来,放到瞳孔前细细地瞧。 这是跨年派对那天她戴的东西,当烟花在空中炸开的时候,人们在盛大的摩天轮下接吻的时候,隋恕对她说:“阿韶,新年快乐。” 简韶想,她一点都不快乐。比如他叫她Jane的时候,她就不快乐,因为这往往是他冷冰冰地说一些和实验有关的东西的时候。他也会像祝福她新年快乐一般,轻轻地唤她阿韶,那往往是她流泪的时候。他说阿韶,别哭,不要哭。 他也有一次喊她“简韶”,那是1月14日,文庆孔倒台的第二天。 眼前的黑雾变幻,简韶看到他在风凄雨寒的深夜走进来,亲吻她,带着冷森、血腥的气息。 然后画面旋转、扭动,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 简韶醒过来,嘴唇上一片湿热,身上被压的发疼。 “唔……”她挣扎着哼了两声,然后在黑暗中推了推紧贴她的脸。 “小祈——” 一只手摸到她的眼角,慢慢地拭了拭。简祈把这种濡湿放在嘴巴里,吮吸到了咸意。 “你梦到谁了?姐姐……”他把脑袋放到她的颈窝里。 在一个男人的身边,却梦到了另一个男人,真是不道德的行为啊…… 夜色晃在海水的怀抱里,舱顶似乎在摇着,简韶在静谧的月光下有些出神。 她已经许久没有梦到隋恕了。 记得以前的时候大家都说,如果突然梦到一个很久没有梦到的人,说明对方正在遗忘你。 或许是还沉浸在半梦半醒的睡意里,简韶的心里没有任何感受。 不过她记得,梦的最后,亲吻她的人变成了简祈—— 简韶怔怔地盯着天花板。 她立马想起了两个人在空无一人的器材室接吻。 他的亲吻和隋恕的亲吻是不同的,湿黏而炽热。他吻的很慢很慢,一点点深入着,让她整个唇部都能逐渐感受着他的气息侵蚀着细胞。 海浪在耳边低吟着,她听到简祈喉咙里模糊不清的、舒服的声音,他越吻身体便也随之前倾,半个上身压在她的身上。 硬邦邦的东西抵上了她的下体,他的阴茎鼓胀起来,将深蓝色的裤子撑起一个小帐篷。 “不要……” 简韶害怕被他压在随时会来人的器材室做,之前帮他手交的时候,他便没完没了,一直到她手腕酸掉,居然还能硬起来。 他又很会叫床,在她耳边哼哼唧唧个没完,很容易被别人听到。她可不想成为游轮八卦。 简祈含着她的嘴唇,含糊不清地撒娇:“你不喜欢我吗?” 简韶小声分辩:“我没有……” 他便又偏头,一边蹭着她的鼻尖一边黏黏糊糊地吻她了。 简韶试图伸手摸他,却发现他将硬起来的阴茎压了下去,不让它顶到她的身体。 一根细小的触手慢慢地从衣服底下伸出来,试探性地在她的裙子下打着圈。轻轻掀起一点裙角,又飞快地放下来。 显然,比起处理他自己的性欲,他对她的身体更感兴趣。 “马柯早走了。”简祈暧昧地舔了一下她的下巴。 背光的屋子有些暗,不过他水润润的绿瞳十分亮。他穿的是蓝色的海乘服,露出来的皮肤白皙明净,像一个偷偷逃学玩cos的小男孩。 简韶的脸有些红。她想,他有的时候……实在是太漂亮了。 四下里一片安静,器材室的门反锁着,一层一层的置物架遮掩着他们交迭的身影。 简祈用自己的身体完全地挡住她,手指摸了摸她被亲的发红的嘴唇,控制不住又向里放了放。 她的口腔很热,顶着他的舌头很软。他的阴茎有些难受,手指便不由地拨弄了一下她的上颚。 简韶下意识地吞咽,便夹住了他的指根。这种收缩的感觉立马让他想起她的花穴,从摊牌身份之后,他怕惹她生气,就再也没敢随便和她做过了。 简韶大概是怕了他做起来没完没了,晚上也不许他上床。不能和她睡一张床的话,他也不喜欢像人类一样在一块方形的木头上睡觉。 他要么化成胶状盘亘在天花板上,要么沉在浴缸里。然后等简韶睡着了再蹑手蹑脚地溜到她腿边,把小小祈们拍飞,偷偷缩在她的被子里呼呼大睡。 对此小小祈们也是敢怒不敢言,毕竟它们经常钻进简韶的头发中、颈窝畔、胸口里睡觉。如果半夜把简韶拎起来抖一抖,能抖出一堆小小祈,只有简韶自己不知道这些事。 此刻,不老实的触手钻进她的裙底,沿着大腿爬上去,在敏感的皮肤上留下一串吻痕般湿漉漉的触感。 简韶红着脸,没有动。 这根触手很细,隔着内裤轻轻地扫动着她的穴口。 简祈用指头刮了刮她的口腔,带出一些口水,他舔了舔她的耳朵:“好湿啊……” 简韶想捂住他的嘴,但是怕他又亲她的手腕。 她不敢向下看,只是竖着耳朵,恐惧有人过来,发现他们两个在做什么。 这里不是卧房,简祈没有直接脱下她的内裤,只是用触手轻轻地拨开一道缝隙,然后钻进去了。 内裤有些紧,勒在透明的触手臂上。触尖却灵活而迫不及待地陷进软肉里,沾了一大圈爱液。 简韶听到简祈难以自控地喘息起来,他之前也是这个样子,只要沾了她私密的地方一点,就仿佛受了什么极大的刺激一样,恨不得要吃了她。 简韶后悔了,他们这样做下去一定会被发现的,她羞恼地夹紧腿:“不,不做了……别碰那里了。” 但是简祈却停不下来,他喘的更厉害,胸膛贴得她更紧,一下一下啄她的耳朵:“好湿,真的好多水……” “别说这个——”简韶难为情。 “好软好软,水多的要淹没我了。”他一边胡乱地亲她,触手拨开阴毛,触到怯生生的穴口。 她抵触的情绪很浓,穴口正中的小缝也紧紧闭着,尽管那周围早已沾满了晶莹的淫水,而缝口也正在慢慢渗出着蜜液。 他轻轻拨了一下,两片阴唇便一颤。 因为紧张和公共的环境,她湿的很厉害,一小股爱液流出来,尽数被触尖卷走吃掉了。 简祈舔着她,手掌缓缓隔着衣服摸上她的乳。他揉了揉,乳肉被挤的鼓起来,似乎要撑出胸衣。 简韶觉得和他做真的很考验忍耐力,她一点也不想和他在公共场合做,因为一定会忍不住。 长长的触手在裙子底下拨弄来拨弄去的时候,像被奇怪的生物侵入了,她极力忍耐着,尚且可以忍住声音。但是简祈和普通人类男性不一样的是,他可以同时弄她身上所有的敏感点。 所以即便是尽力控制,简韶还是从唇缝里漏出了呻吟声。 “嗯哈……” 她立马羞耻地咬住了下唇。 简祈拨着柔嫩、软厚的穴口,感受着两片湿嘟嘟的阴唇不胜其负地微微颤抖着。 他想解开简韶的衣服,放出雪白又丰满的奶子,不过被她害怕地按住了。他退而求其次,解了胸衣的扣子,在衣服里面慢慢地揉捏她柔软的奶子。 简韶被他揉的腿发软,小穴又被触手极尽挑逗地爱抚着,一时之间低低喘着,竟难以让他立刻停下来。 海鸟在空中叫着,似乎可以看到他们两个人在这个角落里交媾。 简祈咬着她的耳朵,气息扫在耳廓:“叫出来——” “不……不要……” 他的动作大了一些。 他好奇她的身体,喜欢她的各种反应,包括她最细微的颤抖和抑制不住的低泣。 触手绕着阴蒂转着,时不时探入阴道,揉挤着敏感的褶皱。 简韶的鼻息急促了,声音里带上哭腔:“好麻——” 她的腿也禁不住哆嗦起来。 “太麻了,停下……会被看到的……” “没有人的……”他亲的耳垂,“不会的……” 简韶因为下身的酸软,小声地哭起来了。 简祈感到大脑一片充血,一切的注意力都在又湿又嫩的小穴上。他绕的越来越快,弄的越来越深,直到简韶整个花穴都一片麻痹,失去了控制能力。 她哭着喷了出来。 太多的液体,齐齐地溅到了他的裤子上。 简韶大张着腿,可怜的内裤被拨成一条线,腿根的软肉被勒成粉红。湿媚的花穴微微开着口,还在淫荡地滴着水。 简祈的眼都要红了,掰着她的腿,也顾不上现在在哪里了,俯下身使劲舔着她的花穴,将爱液通通吃到嘴里。 刚潮吹过后的小穴十分敏感,经不住他这样弄。简韶哭着又是推他的脑袋,又是蹬他,就是没法让他停下动作。 “难受……别碰了,啊哈……” 她被他舔着又高潮了一次。 简韶完全失去了抗拒的力气,躺在桌子上,腿被他高高地翘在肩膀上,湿淋淋的红肿小穴被迫完全敞开,在他的视角一览无遗。 简祈盯了很久。 这是在白天的状态里,他第一次完整地看到她私密的下体。 没有一丝遮掩,花瓣口也因为高潮而微微外翻。整个花户非常漂亮又非常敏感,非常会咬他,让他又痛苦又甜蜜。 并且,他就是从这里获得新生的。 简祈的心跳起来,越来越快,像一阵小鼓。 “别在这里……”简韶想用手遮住阴部,却被他握住亲了亲。 简祈掏出胯下的阳具,死死盯着她颤抖的花穴撸动了起来。 他低喘着,撸的又急又快。 简祈抓着她的脚踝,放在唇边亲了两口。他不想惹她讨厌,所以听话地没有插入,他只是想用她的皮肤疏解一下,所以拿下一只脚,用阴茎轻轻蹭着。 简韶睁大眼睛看着他,她立马想到了足交。 但是简祈没跟除了她以外的女人做过,显然不明白什么是足交。 简韶担心他不经意开发了新玩法后,会每天拉着她做。便将丝袜脱下来放在他硬挺的肉棒上,然后小心地把脚缩回长裙里。 简祈笨笨地看着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觉得下体更鼓更硬了,简韶把袜子给他,在他眼里有点类似把自己的鳞片和羽毛送给他。 简祈美滋滋地想,他把姐姐舔的很舒服,姐姐特别开心! 简韶倾身向前一些,将袜子套在他的阳具上,轻轻拽着拉动起来。 “嗯哈!啊……好舒服……姐姐,嗯啊……”他叫起来。 简韶立马红着脸松开了手。 简祈的目光多了几分炽热,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她的袜子还可以这样用。他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 简祈目不转睛盯着她收缩的小穴,用她送的贴身的丝袜,对着她自慰着。 这一次他射的又多又浓,将整只丝袜染成了稠密的乳白色。 简韶赤裸着脚,在裙子底下悄悄蜷起指尖。 这个安寂的、异乡的夜晚,简韶想起在器材室的放纵,身体不禁有些燥热。 大概是那天太出格了吧,她便会在梦中梦到小祈亲她,还久违地梦到了隋恕的吻。 隋恕没有跟她真正地做过,他对她一直很绅士,同床共枕的时候也只是轻轻安慰她,抚摸她浓密的黑发。只有1月14日的雨夜,他失控地用手指进入了她的下体。 他和小祈真的很不一样,有的时候她会偷偷想他以前有没有过女人,他这样不缺爱慕者的人肯定和从前喜欢过的女人做过的吧?和别人做爱的时候也会如此冷淡而克制吗? 有的时候她会觉得或许他真的没有过性经验。不过这不重要,他做什么都像在做实验。即便被她害羞地捂住眼睛,也会在送入第二根手指前,坦荡、礼貌、克制地问:“两根可以吗?” 简韶的神思沉在无边的夜色中,她想,两个人谈恋爱半年,最亲密的时候也不过如此。 漆黑的天花板像极了那些死气沉沉的夜晚。 这是一个没有爱过她的男人,自然也不愿过多触碰她的身体。 她自嘲地笑了笑。 简祈趴在她身边,轻轻说:“你梦到他了。” “嗯,”简韶低声应了一句,“我也梦到你了。” 小祈被她哄的轻飘飘的,不过他依然很嫉妒隋恕。他不确定如果隋恕重新出现,自己是否还有竞争力。 而简韶此刻的思绪飘散在浓重的夜色里,她并没有感到伤感,只是在这个突然梦到隋恕的夜晚有些许惆怅。 虽然她没能取回化妆盒中的三片花瓣,但是她已经用自己的方式和过去说过再见了。她给他寄了一张明信片。 小祈缩在她的颈窝里,很想把她永远地藏起来,不让任何坏男人看到她。胶体蠕动着钻进被子里,伸出触手缠住她的身体。 “你还爱他吗?” “我不怨恨他,希望他平安顺利,更多的人按照他的构想过上好日子。但是我不想跟他生活在一起,”简韶的声音飘在月色里,“这算爱还是不爱呢?” 小胶体脑子很小,没法理解这么复杂的情感。只能一边抽泣着,一边不讲道理地指责:“你就是喜欢他——” 简韶笑起来。 他圈紧了简韶,触手委屈地钻进睡裙,在软胸上找安慰。 “唔……” 胶体祈伸展着身体,分出无数个触手,有的锁住了她的手腕,有的捆住了她的脚踝,有的钳绕在她的细腰里,有的盖住了她的眼睛。 “唔唔——小祈,做什么……” 他拨出她的乳球,嫉妒又伤心地说:“那你把我当他好了。” 简祈把她的眼睛盖的更加严实,即便简韶睁大眼睛,也什么都看不到。 视觉被遮盖的时候,其他感官就会极度敏感。简韶感到自己的腿被强行掰开,嘴巴被塞进湿黏黏的粗触手,内裤被卷下来,几根触手正在争抢。 它们用简韶在器材室教的方法,用内裤摩擦着自己。 简祈长长地喘了一声,听起来又舒爽又压抑着不满足。 他一边红着眼圈难过,一边身体被她的内裤弄得爽死,又痛又爽,干脆哭起来:“你又梦到他,就是还喜欢他!呜呜呜,我可以当他,也来爱我吧,和我做爱吧!” 简韶分辩:“可是我不想和他在一起了。” “你对他余情未了!”他很嫉妒,“你梦到他碰你了吗?像这样——” 他用最粗的那一截胶体“阴茎”一下一下顶着她的阴户。 他要让她特别特别舒服,身体完全记住他。即便想的是隋恕,有一天真的抛弃他去找隋恕,结果发现和他做久了,隋恕没法让她这么舒服,然后他就再跳出来,和她偷情!再偷走她,两个人私奔! 简直是全世界最聪明的计划。 简祈回忆着那个晚上隋恕的动作,他的手指十分修长、骨感,送入简韶的穴道时,带点冷淡的亵昵。 简祈分出稍细长的新触手,一根撑着她的花瓣,一根轻轻送了进去。 穴口很紧,热情地夹住他的“指腹”,软肉缠在“骨节”上,他能感觉她很紧张,便轻轻帮她扩张着。 简韶很敏感,湿的很快。他便又哭了,果真,装成隋恕她就会格外兴奋,连湿的都比平时快。 他伤心地抽泣,但是为了继续演隋恕,不敢发出声音。 “嗯啊,停下吧,我真的不喜欢他——” 他重重刮了一下她的内壁,她的话说到一半,便化为止不住的呻吟。 简祈学着隋恕问她:“两根可以吗?那三根呢?” 虽然嘴上这么礼貌地问着,但是动作恶劣死了,干脆又利落地塞进去四根,直接把柔嫩脆弱的小穴撑到了一个可怜的弧度。 汗水和淫水滑落,简韶吃不下这么多,难耐地叫起来。 他再也装不下去隋恕了,他恨不得杀了隋恕,然后大哭着一遍遍操她。 除非她讲一百遍我爱你,然后再说两百遍我一定不抛弃你,再和他做爱三百遍。他就勉强不掉眼泪了,忘掉这件事0.1秒。 简祈将胶体阴茎完整地送入她的小穴中,进去的瞬间,两个人都舒服地喘了一声。他想,她的身体也是喜欢他的。 他用尽浑身解数,每根触手都在舔动着她、取悦着她,下体把紧闭的穴道彻底占有,使劲地操动着。大量的爱液被撞出来,他的粗度和硬度甚至能随着软肉的反应而调节,把她顶上一重又一重的热潮。 他想,根本没有男人能比得上随时能跟随她的感受改变的他。 两个人在大海之上不停地交合着,简韶的腿被高高地吊起,小穴被操的翻起了白沫,乳浪在胸口滚着,被触手反复地缠弄。 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小船,随着浪花反复地摇晃着。在这种爽到极致的晃动里,过往的一切似乎都要消失殆尽。 两个人同时抵达高潮,简祈深深地射进了她的体内,胶体缠住她的身体,似乎要和她合二为一。 简韶想,她不会再有别的小孩。 她给了她的小孩新生,又在他的身上得到了新生。 ﹉ 隋狗:我独自emo结果成为你俩play的一环(?) 小偷祈 或许是小祈假装隋恕这件事给她的冲击太大了,两个人做完的后半夜,简韶又梦到了隋恕。 月亮很圆,纸扇面似的,好似拉开彩色花窗就可以徒手撕开这朦朦的一页。镀金青铜小脚座在沉寂的夜色中泛着静谧的暗光,脚心擦过粗糙的地毯,带来悄无声息的细痒。 简韶穿过雕着祥瑞花样的隔扇门,看到隋恕背对着她,端正的身形被扶手椅牢牢地裹着。 她记得就在这里,隋恕曾一脸困惑地听她讲,睡不醒的话眼睛就会肿到没有眼皮了。这样的话在他眼里一定非常奇怪,他对她说:“单眼皮也很好看。” 简韶在月色下微笑起来。 他说的是对的,可是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说出来的东西内心也会认同。就像导师们说着一切为了学生,却总是做着相反的事情,每个人都喊着胖一点也很可爱,却唯恐自己多长一点肉。 简韶想起很远的、很远的,两个人刚刚认识的夏天。在生长着一片旺盛的月季的勤勉楼下,总是有计划投入张教授门下的本科生过来找他。 隔着长长的铁艺围栏,她想,隋恕……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 紫檀木的壁饰在白日里十分厚朴,夜里却极冷,幽幽的,连目光落在上面都能感受到那股透骨的阴凉。简韶静静注视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十分难过。 谁能在这样的小楼里独自熬过漫长的岁月呢?死了的人留下活着的东西,活着的人和幽魂没有区别。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一次,两个人之间没有以谎言开始,她希望他们都只是最普通的学生,像每一对有交集又没有交集的大学生一样,在校园里面擦肩而过。 她会更认真地读书,晚自习再困也不会把小说藏在教辅书的中间。她会努力地走到他的面前,被他平等的善意帮助,然后又帮助别人。她不想成为一个人上人,只希望成为一个把别人当成人、被别人当成人的个体。 小祈总是说,你就是喜欢他。简韶想,或许是这样吧,也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 简韶慢慢地走过去,绕过了扶手椅,走向远方了。壁炉的火光在洁白的睡裙上跳动,她想,即便知道他欺骗过她,如今她的心情依然和最初一样,敬重他、钦佩他,希望他平安的想法和当初扫墓时许的愿一样。 只是她要向前走了,不能像以前那样,在漆黑的马南里给他留一盏灯了。 没有谁能像他一样永远怀抱着一种心情守着过去的事情。 她彻底释然了。 ﹉ 橙红色的晨光洒在海面上,简韶还没有醒,简祈趴在她的胸口,含糊地含了一会儿。 受到简韶脑波的影响,他也梦到隋恕了,不过这一段是之前趁隋恕疲惫的时候窃取的记忆片段。有人在海上的实验室里,对他进行着最基础的肌肉注射,修改着他的睡眠基因。 现在受BOOK的限制,简祈很难在对方虚弱的时候随意侵入其大脑。他们在芯片上做了一道INJUNCTION禁令开关,当这道禁令解除之时,通过EMF发射命令,他将很难控制自己的行为。 不过他知道除了隋恕之外,还有一个人能将BOOK芯片从他的大脑里摘除,那就是在矢流岛隐居的斯科特先生。 阳光被窗帘挡在外面,简祈抬起脑袋看了一会儿简韶的睡颜,偷偷摸摸探出一根触手,把她的内衣卷走了。 他很心虚,所以也不敢走路,只能化成胶状体的形态,吸溜吸溜、蹑手蹑脚地爬走。 他躲进浴室里面,探出一根触角偷窥三秒——幸好,简韶还没有醒。 浴缸里面呆呆吐泡泡的小小祈们一看到本体的出现,全部畏惧地沉在水底下,大气也不敢出。简韶用金属盖给它们做的小船孤零零地漂浮在水面上,看上去有些可怜。 简祈没理会小小祈们,从浴缸后找出自己的藏宝盒,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有一条丝袜。 一想起这条薄薄的东西曾经贴着她的身体好久好久,他就又喜欢又嫉妒。不过现在归他的了,他跳上去,用身体蹭了蹭。 高兴! 简祈从身后扯出这次偷的内衣,悄咪咪地放在丝袜的上面。内衣是白色的,她的味道特别浓。上面还缀着一点点蕾丝花,他用小触手玩来玩去,不小心把自己缠里面了……呜呜呜。 把这次偷的内衣放进去后,他折回浴室门口,做贼心虚地看了看简韶的位置。 简韶依然没有醒过来,简祈在心底计划,如果她问起来,他就说不小心吃了!其实才没有呢,嘻嘻。 马柯在健身房做完力量训练,便看到简祈的身影。 上次在球场被他杀的片甲不留,马柯挫败了许久。他换下运动衫,走过去细细打量简祈的身体,真是可怕的天赋啊…… “嘿,你们和隋恕,什么关系?” 马柯友好地撞了撞他的肩膀。 简祈只是想出来给简韶拿一点食物,没想到大清早就被人贴脸说隋恕的事情,顿时很不高兴。 他闪身,让马柯撞了个空:“不熟——” 马柯呲牙笑:“别逗我了……” 他指着简韶的房间,暗示性地挑眉:“她,是隋恕的女朋友。而你——是她的情人,你是小三。” 马柯得意地等待他惊慌失措的表情,不过简祈微蹙了一下眉头,困惑地问:“什么是小三?” “……” 马柯沉默一会儿,解释道:“她的男朋友是隋恕,一、二,这不就是两个人。你,第三个人,你不是小三是什么?” “不对,”简祈立马生气地反驳他,“姐姐最喜欢的人是我!姐姐是一,我是二,我们才是一、二,他才是三——他是小三!” 简祈不仅没有羞愧,反而理直气壮地指责起来,马柯不由地再度沉默了。 “……”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消息源,就得帮我一件事。” “小三是他!”他不依不饶。 “姐姐说了不喜欢他了所以我才是二,他才是三,他就算来了也得往后排!” 简祈想,他可以拉小小祈凑数,三四五六七……一百。小一百也不让隋恕当! 马柯赶紧顺着他的话安抚:“好好好小二,他才是小三。” 他一直以为简祈是混血,因为有语言障碍,所以不爱说话。现在看来,他去考级也没什么问题,能当场把口语考官当场气死。 “有人在找你们。” 马柯摩擦拇指与食指,做出一个数票子的动作。他上下打量着简祈,他真的太不一样了,简直不像个人类。 “随便。”简祈转身便要离开。 食物要凉了。 “我不想害你们——”马柯在后面高声说,“你们只是追求自己的爱情。” 简祈的脚步停住。 马柯踱步走向他,笑着说:“我喜欢读黑格尔,你喜欢么?爱的真正本质在于意识抛弃和忘掉自己,然后享有和保持自己。不过很可惜,悬赏你们的人不是为了爱情来的,是HOG的人。我看过他们发布的警告视频,八家基因实验室的那个……” “我们本来也要离开了。”简祈道。 小小祈们虽然呆呆的,但是胜在身体小、数量多,黏在桌子底下收集船上的信息十分好用。 HOG自从发布了轰轰烈烈的警告视频后,就把全球的目光拉向了这些不见光的生物骇客工厂。这几天他们的组织袭击了美国的一个研发车间,再度登上了新闻。安全办公室已经将其定性为一场恐怖袭击,而国内最近炒的非常热的“新基因治愈”的支持者们也收到了HOG的警告函。 游轮虽在海上航行,但是这里汇聚了数千名有钱有闲的退休老人,他们在偷偷求购一种突然流传进黑市的试剂,ZEUS。简祈知道,他们应该离开这里了。 马柯笑眯眯地拉着他,信誓旦旦地说:“我在这里工作是为了赚学费的,你绝对能够帮我的,和我合作吧——” 马柯将他带到了游轮上的赌场。 赌场有自己的酒吧,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坐满了各式各样的乘客。这里不检查护照,还会送免费的鸡尾酒,不少女人穿着晚礼服穿梭其中。 虽然大家上船的时候都是为了海上的风光,但是航海实在是太无聊,即便看着别人玩大转盘都是有趣的。 马柯帮他取了一杯果汁,因为他看上去年纪不大,正是为了女人不顾一切的时候。马柯指着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笑着说:“我赌你今天能赢满十串这种项链。” 简祈被电子音吵的有些头疼,他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心想马柯真是少见多怪,这样的石头在海底有的是,人类的沉船里经常有成箱的亮石头。有的时候他会捡回来顶在头上,有的时候干脆无视。 “这种东西女人都很喜欢,”马柯立马补充,“一个筹码25刀,你赢够了钱,就可以立马去免税店。” “你要多少?” 马柯竖起四根手指:“我四你六。” 简祈无所谓:“不过我要先离开一趟。” “做什么?”马柯警惕。 简祈抬了抬手:“给姐姐送吃的。” ﹉ 马柯的策略非常成功。 比起把他们的消息卖给恐怖组织HOG,简祈给他带来的利润要更多更多。 他是一个完美的赌场收割机,所有战略性项目都能用最短的时间赚得盆满钵满。 那天在运动场上,马柯便精准地发现他的特点,上手快、计算精准、没有情绪。 没有谁能从他的表情分析出他的牌面,反倒是对手连续加注却被连续收割,大喜又大悲,在场子里嗷嗷大叫。 “你不累吗?”马柯化身狗腿,嘘寒问暖。 简祈奇怪地看着他。 暗调的灯光把绿眼睛也衬的生出墨绿的色泽,马柯看到他眼睛里的无聊。 简祈想,今天中午好想吃生鱼片啊,不过简韶喜欢吃熟食,好纠结啊。 “你和机器人打过德扑吗?”马柯悄悄问他。 简祈想不明白,人类不仅喜欢和同类玩纸片子,居然和别的物种也一块玩纸片子。可是简韶从来没玩过,果真她和奇怪的人类不一样! 马柯看着桌子上赢得一大摞筹码乐开了花:“我和机器人打过,我过牌,对方停顿几秒,然后跟着过,我溜入池底,对方停顿几秒,选择加注,每一个决策点停顿时间都差不多,经过程序处理选择最优项。你打的时候,颇有机器人风范。割死他们!” 简祈无所谓地同意了。 一直快到午饭的点,简韶都没有看到简祈。她放下书,走出房间,甲板的泳池上全是惬意晒太阳的人,没有小祈的身影。 简韶无聊地散了一会儿步,干脆一层一层地找过去。 在酒吧的门口,她终于看到了小祈。马柯站在他身边,手里提着一个很大的保险箱,还不忘和后面的金发姑娘飞吻再见。 一个女人拦在了小祈的身前,正同他说着什么。简韶看到她穿着漂亮的抹胸裙,身材很好,臀部还有亮晶晶的尾纱。 简祈率先看到她,他的绿眼睛顿时亮起来:“姐姐!” 他绕开试图跟他攀谈的女人,朝着简韶跑过去。明明是他自己跑走了一上午,委屈的居然也是他。 他想抱着简韶撒娇,但是被她不好意思地推开了。他想像以前那样跳进她怀里,被她温柔地抱起来,不过他现在已经比她还高了。 所以他只能这里蹭蹭,那里挤挤,如果有尾巴的话,现在已经摇的很高了。 简韶的目光还在往他的身后瞧,简祈立马用身体挡住她的视线:“不许看不许看!” 他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站在那里,简韶没有先看他,居然先看了奇怪的女人。 “看我看我!”他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一串亮晶晶的海蓝宝项链,往她的脖子上放。 淡淡的蔚蓝荧光映在她的锁骨上,像海水在阳光下的波光粼粼。简韶惊讶地看着项链,任由他帮她戴上。 马柯远远便看到他围着简韶各种咬耳朵,开心地说她比项链还要好看。小姑娘确实也高兴,不过看上去还是担心多一点。 马柯想,他好像也短暂地有过这样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完全看不到其他女人的存在。 在下一个港口,他按照和简祈之前的约定,帮他们在黑市弄到了新的身份,将他们稳稳送下了船。 “你们一定要永远幸福啊!”他真心地祝愿。 小鱼祈 海岛上的日子似乎永远没有冬天的概念,简韶踩在温暖的沙滩边,仿佛走在小祈的故乡。 他本人倒完全没有这种惆怅与感伤的情绪,也很难理解为什么提到“家乡”这样的字眼,简韶会落泪,甚至为他落泪。 他认真地想了想,在哪片海域睡觉,都很无聊!跑到陆地,也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在简韶身边,开心!有水的话可以抓鱼吃,也开心!被他的情绪感染的小小祈们也挥舞着小爪子,在海边一边弹来弹去一边去抓生蚝与蛤蜊了。 简韶望着海风将他的衬衫鼓成自由而随意的形状,他的身影在浪头中渐渐跑远了。小祈的爱和恨都很简单,可是她却很难像他一样。简韶在模糊的浪声中想起了远在故国的亲人,无奈地笑了。 此时已经临近农历新年,华人聚居区的商超已经全部挂上红色的装饰物,播放闽南语的过年歌。 简韶经常在晚饭的时候和小祈一起去华人餐馆吃面,吵闹的小店里有悬挂式老电视机,猎奇式地播报着HOG制造出来的恐怖现场。事发现场被记者围得水泄不通,几名受害者盖着白布,被警察从车库式的小工厂抬出来。接受采访的村民表示,他们一直认为这里只不过是废弃的仓库。 “他们的器官被掏空了,不知道会不会被卖钱,”老板猜测,“不过他们说不定也真是为了信仰,宗教总是认为孩子是神赐下来的,有人插手他们的圣域,他们就会降下惩罚。” “吃饱了撑的!”一个偷渡的打工客哈哈大笑。 在他的眼里,修改基因是非常假大空的概念。这种东西即便真的做出来,他也支付不起手术费用,一切与他这样连温饱都是问题的人有什么关系呢? 他觉得大部分人震惊的背后,和他的想法也差不多。与其畅想未来,不如抓住混乱的风口挣些快钱。整形医院趁机打出了“基因整容,让美丽代代相承”的全新广告。你愿意用50万美金让自己和孩子得到美丽的脸庞吗?推特一条议题引发各界火爆的讨论。而不少黄牛声称自己手里有HOG没有搜刮走的绝密基因药物,可以根治囊胞性纤维症。 店老板在一片嘻嘻哈哈的欢声笑语中说:“即便世界上真的有人做出了完善的基因操作方案,我觉得,只要不会遗传给后代乃至污染人类基因库,都是可以观望的。” “老胖脑子里有点东西。” “可不,胖哥下海开馆子前可是硕士。学什么的来着?哈哈哈……” “不过胖哥说的有道理,”偷渡客表示支持,“治病——可以,就像国内正在讨论的新基因治愈的清单,很好,我非常支持!但是如果涉及修改生殖细胞,让富人的孩子还是富人,我就立马声援HOG!” 在喜迎新春的歌声中,店里的气氛再度陷入与往日一般的轻快中。 简韶抬起头,电视上依然播放着HOG恐袭的现场。被洗劫一空的厂房里有着猩红色的血字:杀死所有基因变种人。 简韶想,她绝不能回家。 两个人短租了一间小公寓当作临时落脚点,身份用的马柯帮他们弄的假证件,租金是简祈在船上赢的钱。 房子不大,但离海很近,有着橄榄绿的顶面和金桔棕的墙壁。前屋主养的散尾葵和蔓绿绒静静地生长在洁白的对称门洞之下,简韶时常蜷着腿坐在地毯上,从地图上寻找下一个落脚点。 从船上下来后,小祈便急呼呼地将一整只保险箱都给了她。简韶打开的时候被吓到了,她从来没接触过这么多实体的纸钞,赶紧查了下汇率,又差点被吓倒。 虽然有BOOK的帮助和马柯的科普,但是简祈对人类的货币概念依然不深,他只知道这种丑丑的、很容易被腐蚀的纸可以换亮晶晶的项链,有了项链,简韶就会开心地笑。所以他比划了半天,计划全换成各种颜色的项链。 啪!简韶赶紧合上箱子,“不行不行,咱们两个还得吃饭呢。” “吃饭!”他很高兴。 简韶在心里叹气,果真不能指望笨笨的小祈能有什么宏伟的理财蓝图。 “我们得做个周全的计划。”简韶一边说着,一边趴在小几上写写画画。 小祈将耳朵贴在凉丝丝的木桌面上,眨着眼睛专心地看她。 “我们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最好再多弄几本护照……” HOG闹出来的动静让简韶十分不安,他们声明会发动第二次“神圣惩罚”,简韶想象不出如果躺在担架上的是小祈她该如何生活下去。 她写了护照、机票、租房、租车、吃饭等等需要花钱的东西,又迅速地划掉,“不对不对,我们不能去市里,太危险了,太危险了……我们找乡下待着……” 简韶越计算,账单便越长。之前住在隋恕家的时候,采购和整理都有专门的家政来做,待在学校里也没有多少消费项目。 现在两个人东躲西藏,难有稳定的收入,简韶越算越觉得,两个人必须从今天开始深居简出、省吃俭用了! 小祈在一边小声说:“还要买项链、吃鲈鱼锅……” “不可以!”她立马否决了。 不仅如此,简韶还制定了严格的作息表,白天两个人都不能出门,门和窗都要锁死。只有晚上能出去采购,但是必须戴好帽子和口罩,一个半小时内必须回来。 东西只能买必须的生活用品,其他乱七八糟的小玩意通通不许买。去海边也只能晚上去,篝火烧烤的人散净了,才可以在无人的偏僻沙滩玩一会儿。 “真的不可以去吃鲈鱼锅吗?”小祈想着传单上热腾腾的美味鱼肉,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真没想到人类居然这么会烹鱼!虽然他喜欢生吞,但是浇上奇奇怪怪的酱汁居然也超级好吃! “不行!” “哦。”他只得乖乖点头。 夜晚的海边有些空荡荡的,无边无际的黑中,只有浪花扑通扑通地拍着。 小祈憋了好久,在海岸线上跑来跑去。浪掀起的时候,他一头扎进海里消失了。 简韶起初并没有发现他不见了,她在沙子里走不快,心里又全是基因修改的新闻。 她总觉得HOG的人正在某个角落里盯着她,然后趁两个人分开的间隙,冲出来杀掉她,再将小祈抓进实验室。 还是回去吧,她害怕地想。抬起头,偌大的海岸却没了小祈的踪影。 简韶的呼吸几乎直接停滞了,她下意识便想大声地呼唤他,不过她立马闭紧了嘴唇。 简韶蹲下身子,将自己的身体掩在沙滩椅与装饰轮胎墙的后面,艰难地向前挪动。 咸腥的夜风从潮湿的海面上刮来,脚趾不知道刮到了什么尖锐的东西,隐隐地发着刺痛。感官与恐惧在黑暗中会无限放大,简韶看不到他的身影,也看不到潜藏在暗处的人。 脚踝一崴,简韶坐到了沙子上。她捂住脸,低低地哭起来。 这是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海的呼吸是深沉的、悠长的、平缓的,而天上的星星足够多,足够澄澈,甚至可以分下来细碎的柔光,披荡在幽蓝的海波里。 简韶伤心地哭着,海水涨到小腿边,打湿了裙子。她低泣的声音也随着海的吟唱传的极远极远。 她想,他为什么不能老实一点、听话一点呢?为什么非要夜潜、非要跑来跑去呢?她都已经远离家乡、远离亲人,跟着他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了,他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让她省些心呢? 他可能已经偷偷地跑了,就像把鱼放回水里,它绝不会再回到鱼缸里一模一样。小祈和她生活了一段时间,就发现她其实和普通的人类没有什么区别。她把他的钱据为己有后精打细算,又拘束着他,不让他做他想做的事情。 跟着她东躲西藏哪有在海底自由自在地生活快乐呢?而她短暂地因为他的爱闪闪发亮,在失去他的爱的那一刻,仍然只是最平凡的女孩子。 简韶不哭了,呆呆地看着远方,颊面泛着湿润的光泽。 她想,现在她该回去了。把保险箱放到桌子上,写清楚退租的事情,再把当初斯科特基因实验室给她的佣金留给小祈一半,然后回家去。 正当她准备起身时,海心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一个人从水下钻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搭在白皙的额尖。 月光照的最清晰的地方,泛着一闪一闪的银光。简韶怔怔地看着简祈站在水里,衬衣沾在胸膛上,露出薄肌的轮廓。 他的眼睛比星星还要亮,在一片幽蓝的暗光里,是美丽的绿宝石。简韶想,他有些像引诱水手的人鱼。 简祈游过来,半边身子浮在岸边,他礼貌地问她:“你是不是搁浅了呀?” 喔,原来她才是人鱼呀。 脚踝被拉住,简韶滑进了海里。坠落的一刻,简祈抱住她的腰,把她托在了海面上。 “好啦,你得救啦!”他凑过去就要亲她的颈窝。 简韶别扭地推他的脑袋:“我要回去。” 他睁大眼睛:“为什么?!” 简祈凑近了看她的脸,发现她的眼尾发红,是哭过的模样。他藏着的贝壳项链顿时不敢拿出来了。 他难受地说:“和我生活在一起不好吗?你还想着他!”简祈气地掉眼泪,“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简韶生气地说:“你才一点都不喜欢我!” “可是我最喜欢你了,是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简韶哭起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被抓走?你知不知道我刚刚多害怕?你一点都不在意我!” 简祈看着月亮下她有些红肿的眼圈,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原来她是为了他才掉眼泪的呀。他立马不哭了,美滋滋地笑起来。 海波流动在两个人的身边,浸润在水里的身体并不冷,仿若沉在温柔的羊水里。 简韶瞪他一眼:“不许笑……” 这次他没有做听话的小孩,简祈说:“我最在意你啦,你也有一点点在意我了!” “才不是呢。”简韶嘴硬。 简祈很高兴,掏出贝壳项链,放到她的脖子上,小声和她耳语:“其实我是去弄这个啦……” 贝壳上的水淌到胸口,将衣服淋湿,他的爱也是这样湿漉漉的感觉。 “你说不能用钱换项链嘛……”他嘀嘀咕咕地解释。 说完,他的声音又大起来,明显特别激动,将海水搅的哗哗响:“你担心我,好开心!我特别高兴、兴奋、欢呼雀跃、喜笑颜开、心花怒放、乐不可支、惊喜欲狂……” 他又开始背字典了。 简韶捂住了耳朵。 他拉她的手,一定要她听自己抒发喜悦之情。 “才不听呢。” 两个人打闹着,一起沉进水里。 简祈抱住了她,在水下吻她。氧气度过来的时候,他的亲吻也灼烧在她的嘴唇上。 两个人浮上水面,简韶说:“对不起……我可能真的……太担心你的安全了,我是不是非常讨厌?” 她想,如果有人拿着她赚来的钱还不许她随意取用,还要限制她的活动范围,她一定会生气。 他飞快地亲一下她的嘴唇:“根本没有,我完全没有这样想。” 想了想,他又害羞地补充:“我感觉……你在特别认真地为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做规划。我感觉终于被你重视了……嗯……” “很不一样,和以前不一样!”他绞尽脑汁地描述,最后放弃,“就是超级开心的不一样!” “那本来应该是你自己支配的钱。” “可是我喜欢你支配我。” 简祈的眼睛亮闪闪,在简韶眼里有些越界的管束在他的眼里非常、非常的幸福。 他喜欢强烈的东西,就像当初被她炽烈的泪水贯穿一样,他希望和她紧紧地捆绑在一起,或者干脆变成她的一部分,被她吃掉,与她永生永世绝不分离。他不想再孤独地漂浮下去了。 “我不会让你出事的,”简祈说,“过一段时间,我们去矢流岛找斯科特吧,我想把BOOK取出来。” 简韶点了点头。 他垂下头,慢慢地吻她。 “别在这里。”简韶小声说。简祈撒娇:“就做一次嘛,就做一次嘛,你最喜欢我了……” 简韶的手松下去,两个人在海浪中渐渐融为一体。 ﹉ 平城。 HOG恐怖袭击事件赚足了眼球的同时,小矛盾等人的联署也传到了司海齐的耳中。 以小矛盾刘水白为核心的“折中”太子党在司海齐与隋正勋的内斗间形成了几个共识。第一,司海齐背弃了先辈的路线,以资本手段刻意制造经营困境和流动性枯竭,侵蚀吞并私营企业,借此根除地方势力,消灭政治诉求。第二,司海齐个人主义使得国际关系恶化、民心动荡,成为国际公敌,战争危机一触即发。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们绝不允许司海齐连任。 小矛盾被戴行沛的车连夜接走。 刘水白对这件事十分坦然,他知道自己作为牵头者,必定会被第一个问话。不过当车子从西门进入,停在中院时,他还是感到了浓浓的悲哀与惆怅。 十年前他到这里,是从新华门进来,抵达南院。如今,他与司海齐已是冷冰冰的君臣关系了。 戴行沛和颜悦色地问,这篇报道你知道么? 小矛盾淡然地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敌对势力也是我们的老师。 戴行沛不想跟他废话,道:“许多人怀疑你是这篇文章的提供者,你要表明立场与态度,与这些观点划清界限。” 小矛盾微微一笑,饮了一口茶水。这是用玉泉山的泉水煮的茶,状似雀舌,银毫显露,入杯雾气结顶,汤色青碧微黄。 司海齐上台前,他的上任曾将他们约到小院,亲自煮茶招待,意在提醒,做人不要忘本。如今也轮到司海齐提醒他了。 但是人在生死前,又如何能不求自保之势?即便他个人与司海齐有往日情分在,他的子孙后代又如何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平安地活下去呢? 韩居正已经死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缓和策略早已失败。内忧外患,风雨飘摇,小矛盾的眼眶湿润,将那日在联署会上的发言又对戴行沛讲了一遍。 戴行沛教育他:“对于一个发展中国家来说,适当的集权才有利于快速发展,你说上几届不独裁,这腐败分子也成堆了。如果海齐同志没有杀伐果断,人民的财富早就被他们掏空了。你不要走到另一条路去,你依然是我们的好兄弟。” 小矛盾笑道:“我对海齐兄弟的心从未变过,如果重来一遍,我希望自己只是一名代表,我希望一切不仅靠自上而下的打击,而是由真正民选的代表、真正独立的媒体、真正公正的司法来完成。” 戴行沛睨他的脸,觉得十分厌烦。这样退出历史舞台的人,居然还在他的面前教育他。 戴行沛看了看手表,也不想再咬着这个刺头不放。毕竟小矛盾曾经与司海齐有着深厚情谊,他盲目打压容易惹一身腥。 “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形成文字汇报。我等你的书面报告。” 戴行沛是个老狐狸,笑眯眯地将小矛盾送走了。他知道此刻看着视频监控的司海齐心中必然是又怒又痛,悲愤交加,所以他没有立马去汇报。 他静静立在廊下,看了一会儿月亮。 戴行沛以自己敏锐的嗅觉认为,司海齐这一次遇到的局面是前所未有的危局。这些参与联署的人要么是他曾经的亲信,要么是老资历的后代,这是一场集体的叛变。他没有办法把他们每个人都送进秦城监狱,他得罪不起这么多人。 不过司海齐永远是那个防患于未然的人,此刻戴行沛禁不住感慨,司海齐前段时间大规模调动部队、调换军官是多么有先见之明的策略。 秘书匆匆地走进来,伏在他耳边说:“俞女士说,他们手上的ZEUS已经全部投放进市场。” 司海齐点了点头。 ZEUS对标的是斯科特实验室的ZEUS一号,也就是他们联合部分军方势力制作的肌体增强试剂。 经过这些日子新基因治愈方案与免费医疗问题的闹剧,他已经看出来,斯科特基因实验室根本没想一下子将所有成果全部放出来。新技术最大的问题就是使用权限造成的伦理问题,谁能用,谁用不了,谁用到什么样的程度。戴行沛猜测,他们想做的或许就恰如这一次的医疗界之争,放出一点矛头直对司海齐政策的新东西,引发一次大型的争吵与一批人的反叛。众叛亲离之时,便是司海齐不得不下台之终局。 戴行沛好奇,如果局面真的达到了小矛盾口中的“共治”以及改革派要的清治之势,这些年轻的科学家们,会不会把全部的成果交给这个状似不错的新政府呢? 他立在清寒之中,兀自地笑了一会儿。 这笑声有些古怪与可怖。 戴行沛对秘书说:“做事情,总是要敢于刺刀见红。” 秘书没有立马说话,而是觉得这句话有些微妙。内部的矛盾,大多时候只是“内部”的矛盾,是没有必要“见红”的。孔子有佛性,因为孔子讲“为政不杀”,不杀是底线。 动了杀念的人,就再也收不了手了。 心理创伤 59wt.com 这注定是一个不算安稳的新年。联署的事情发生后,司海齐立马召开了长达两天的民主生活会,紧随其后的是百人参会的省部级干部大会。 司海齐用他一贯寡淡的语气批评了过世的白新波与韩居正,他的体型看上去清减了许多,倒阴差阳错地贴合了形象团队为他打造的健身人设。司海齐环视四周,目光在虚空中定住:“你们不要做对不起我的事。” 这是什么意思呢?众人面面相觑,各有斟酌。有的人猜测他指的分明就是小矛盾和坡子方率一众太子党叛变的事情,而有的人心思要更深一层。 果不其然,会后,司海齐要求所有参与生活会的人交一份书面的自我批评。 这哪里是一份简单的反思材料,分明是一张赎罪券。可以忏悔自己,最好检举他人。 在紧随其后的省部级干部大会上,司海齐直截了当地将混改以来所有的问题摊开在了明面上。所有人都知道,如果这些问题不能达成共识,换届会议是开不了的。不过大家的心里也门清,这些问题是不可能从根本上达成共识的,只能是暂时性的妥协。 戴行沛虽然在会上发言非常积极,但是他的内心非常悲观。会议“难产”,争的是人事定夺,背后却是路线问题。可会议必然要开,无论谁上台,面临的都是一个乌烟瘴气的残局。 收拾与否,于他已不再重要。他要的只是自己的嫡系能顺利入常,使他在下台后、死亡前,仍能护得自己与家人一时安宁。 换届的生死搏斗因联署事件提前打响。 第一个从“入常”大战中出局的是宣传部部长。他在省部级干部大会中受到的质疑最多、质疑声音最大。 太子党对他非常不满意,认为他监管不立,居然容许隋正勋所谓的普世价值论洋洋洒洒地在主流媒体上发表出来。改革派对他也同样不满,梁桐乡评价他:“今天批左,明天批右,两把号子都吹,搞乱了人民的思想。”司海齐对他更不满意,老菜帮、极左派……没有哪个他能彻底管利落的。夲伩首髮站:yuzhaiwuh.xyz 他自己倒是气笑了,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嘴,又不是阀门,拉下来就彻底闭住了。骂归骂,他关起门来冥思苦想一整晚,决定以退为进,扭扭捏捏地向司海齐递了个条子。 “由于我没能深刻理解和认真领会海齐同志的思想,导致宣传部工作被动,舆论导向不利,特要求调出宣传领域,或者退休,或者另行任用,个人得失去留,均由组织做主,绝不萦怀。” 司海齐批示:“你若想去政协,可找其负责人谈谈。他那里有二十多个副主席,应该不在乎多你一个。” 他彻底气笑了,在办公室破口大骂:“我还是去足协好些!” 这是国人眼中最没有希望的部门,他这种人可能去那里才最合适! 除了因“两把号子”一事阴差阳错地黄了入常梦的宣传部长,其他候选人中也有三位颇具争议色彩的。 第一位是隋正勋一手提拔起来的“文化人”、“笔大炮”梁桐乡,这位是戴行沛恨之入骨、改革派死保的一位。他差点因戴行沛罗织的罪名被双开,又因平城自焚事件奇迹般地得到起死回生的喘息机会,甚至反扑了戴行沛。即便隋正勋的继位梦破灭,他也能带领改革派继续前行。所以他的入常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第二位是小矛盾、坡子方等老一代太子党力推的章裕盛。章某人在平城根基深厚,在青岛、湖北、上海政绩斐然。上海市委书记入常是惯例,所以章裕盛胜算非常大。一众太子党在各种派对上声势浩大、士气如虹,坚决要把章裕盛送进常委。 不过明眼人都知道,他身上的争议不在于能否入常,而在于坡子方是否想将他推举为司海齐的接班人。 “我了解他,虽然他联合改革派搞出了联署,但是他绝不可能接受隋正勋继位。”一位学者私下分析。 “是的,他反对海齐,因为海齐的做法太过暴戾,他只是喜欢温水式的、民众更能接受的玩法。” “暴君不可怕,因为民众会推翻他。明君最可怕,因为你甚至忘记了他的本质是‘君王’。” 第三位身份尴尬的便是廖锋书记的好哥们,省委书记尹国春。他是司海齐前任在下台前提拔的人,不像梁桐乡、章裕盛一样有隋正勋、坡子方等一众大佬死保。 尹国春笑呵呵地自嘲:“不跑不送,降级使用。光跑不送,原地不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 他何尝不想像章裕盛、梁桐乡一样,在各种聚会、会议上稳重自谦、游刃有余,不仅不需要巴结别人,还有一群人上赶着攀关系。只是他没有这种好命罢了。 目前,尹国春还有不到半年的任期,干得太好,就是书记不二人选,做了书记就不可能做常委。干得太坏,说明自己没本事,凭什么进常委? 尹国春忧愁的事情还没有个结果,新的问题又产生了。他任职的区域出现大面积使用非法试剂患病的案例。尹国春一阵头晕脑胀,赶紧给秘书下达指示,在HOG的热度下去之前,秘密查封这批违禁药物,死压这则消息。 他连夜跑去平城,找老领导指点迷津,谁想对方叹口气:“人老了,要自重。” 尹国春急红了眼,就差跪下来哭诉了。 “小尹,做事要沉住气。”对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 “老师,求您点拨学生!” “我问你,这批药叫什么、是做什么的、价格多少、最早出现在哪里?” 尹国春愣了两秒,立马面如死灰。 老人招了招手,勤务员将淡蓝色的试剂盒托上来:“这是ZEUS,每支最低售价三十万刀。” “啪!” 试剂被摔的粉碎。 老人淡淡地说:“这是一场骗局。” 尹国春直接脱力,跪坐在了病床前。 HOG的事情他听说过,但是并不在意。之前的新基因治愈他也听说过,不过他打心底觉得这种东西不可能大面积推行。现在有人弄了假药,准备大肆利用这次热点炮制事端。他马上就要成为被殃及的池鱼,却不知道对方的操盘手是谁,太子党还是改革派? “小尹,你要先等,”老人喘了一口气,合上疲惫的眼睛,“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能够忍耐难以忍耐的煎熬。” “我明白的……老师。” 尹国春很快等来了中央的发文:“一些地方对第一伦理置若罔闻、我行我素,此风断不可长。” 一则情报紧随其后传到他的办公桌上,是一个月前平城一所实验室爆炸的材料。据情报透露,这所实验室违背第一伦理,同时取得的所有资质都存疑,涉嫌提供虚假财务报表骗取投资,涉嫌境外腐化资金。他特意看了眼名字:斯科特基因实验室。 查探过后,尹国春的手隐隐颤抖。 他终于明白,老师说的“骗局”是什么意思了。虽然斯科特实验室爆炸的十分“及时”,隋恕等人躲在卫戍区直属的科研机构里,不想吃枪子的都不敢随意去惹弄。但是有没有向来不重要,即便ZEUS不是斯科特实验室出品的ZEUS一号,现在也必须是了。 他们像他一样不在意炒的火热的基因技术,他们只在意自己的政治生命。戴行沛已经对隋正勋的家人动了杀心,如果他想入常,这就是太子党想从他手里得到的投名状。 尹国春用手帕反复擦拭脑门上的冷汗。 魏建锡曾是他们这代人的精神领袖,死的时候眼睛久久难以闭合。害魏建锡唯一的外孙,他未泯的良心怎能不在余下的岁月里永远地活在惴惴不安之中? ﹉ 两日后。 庄纬所在的基地突然遭到了地毯式的搜查。事发之时,他和刘安娜正在茶水间聊隋恕的事情。 在那晚他对隋恕说了“你是一个不擅长和别人建立亲密关系的人”之后,庄纬便久久难以描述自己的心情。但是第二天上班,隋恕还是往日平静又漠然的模样,庄纬想说的话又吞下去了。 Ken说,他拷贝了一份家庭监控的音频文件。庄纬去了一趟隋恕家,发现他将音频文件当作白噪音。 “这里太安静了。”隋恕淡淡地道。 他已经不再像前段时间那样倾箱倒箧地翻检老物件了。他看上去非常正常。 隋恕撤掉了办公桌前所有的装饰,包括那块空白的软木板。 刘安娜说:“他可能只是太累了,所以之前记错了。” “或许是吧。”庄纬道。 不过今天,庄纬又重新对她说:“我觉得他需要去接受创伤治疗。” “只是分手而已。” “不只是这件事,”庄纬郑重地说,“在他第一次面对亲人的死亡时,就该立马接受专业的心理疏导。你不觉得,他对自己亲人死亡的反应有些太过寡淡了吗?甚至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刘安娜提醒他。 庄纬摇头:“你还记得那个着名的实验吗?接受过不可逃脱电击的被试动物,首次遭受电击时和普通动物表现一样,四处乱跑着躲避,紧接着它就趴下了,一分钟后停止点击,它依然未能跃过挡板逃避点击。第二次点击实验时,不出几秒它就直接放弃了逃脱。” 刘安娜低低地“啊”了一声:“我想起stress response,人类的四种压力反应——fight战斗、flight逃跑、freeze僵硬、fawn讨好。他或许……是freeze。” 庄纬想,隋恕一开始就该接受心理咨询的。 他们的谈话内容还没来得及告诉隋恕,办公区便被突如其来的大兵搜查了。 对方持有搜查令,仍被高炮团的人拦住,差一点就要发生火并。 搜查来的快,走的也莫名其妙,甚至没有逮捕令传下来,只有一份邀请函,请他们几人参加针对ZEUS事件的伦理研讨会议,庄纬与刘安娜面面相觑。 “要去吗?戴行沛办的吧……”庄纬觉得很烦。 “去,”隋恕说,“我早到一些,你们按时到就可以。” 庄纬点了点头。 翌日,庄纬挑了身利落的西服准备赴宴,却见窗外的天空升起一股浓浓的黑烟,满天的火屑随风四散。 强劲的风势让火态更加凶猛,噼噼啪啪的爆炸之声夹杂其中。 庄纬的脑袋一片空白,拔腿冲了出去。 手机铃在此刻尖锐地叫起来,刘安娜的声音划伤耳膜:“隋恕呢?” 他下意识看了眼手表,表盘屏幕上显示了一条短讯,隋恕早已抵达会场。 “起火的是会场,”刘安娜声音在呛人的空气里格外冰冷,“他们为什么要做这么蠢、这么明显的谋害?这不符合他们的风格……” 她理智的分析还在继续,可是庄纬的耳朵已经冒出阵阵耳鸣,什么都听不到了。 手机掉到了地上,他再也没有力气捡起来。 是男朋友 大风过后的胶州湾涌上许多斑尾刺虾虎鱼和麻餮,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晾晒着大片的鱼干。 侦查员老鲁蹲在晒渔场后的空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渔民夫妻聊着天,目光却瞟向海岸边的男人身上。 此人二十多岁的模样,个头很高,戴着一顶深色的渔夫帽,穿着十分低调、朴素,似乎和来旅游的大学生没什么区别。 但是眼光毒辣的老鲁一眼便看到他藏在衣服下的腰胯窄瘦有力,走路时背部本能地紧收、腿部绷直,甚至连拿东西都会优先用左手。这是接受过军事训练的人才有的习惯。 在看到他的第一眼,老鲁的直觉便发出了警报。 老鲁是一个非常相信第一感觉的人,这些年他在青市安全局,不知抓出了多少日韩派来的经济间谍。老鲁发现这名年轻人目前竟住在海军航空兵的家属楼里,而这间房子的原屋主恰是他几年前查办落马的间谍军官。 涉及部队的事,老鲁不敢轻举妄动,立马悄悄回局里打了报告。局里很快查到这名行踪诡秘的年轻人是近几日抵达青市的,由北海舰队一位政治部的少将安排住下。 领导心里发怵,因为这位政治部的少将是从平城被发配来的,早年给大领导做过秘书,脾气很臭,动不动就要人吃枪子,算是远近闻名的刺头。 老鲁看出他的迟疑,提议道:“找几个经验丰富的便衣,先在周围摸摸他的底。我们也没说他真的有问题。” “好,”领导觉得这个方法可行,“让对手先动起来,一旦发现问题,直接打他个七寸。” “明白!”老鲁领命而去。 几名便衣当天下午便摸上了小鱼山。 他们查到住在航空兵家属楼的这名年轻人目前的身份是渔业电商。这个身份在本地并不奇怪,特别是临近过年的日子,青市海产年货在网上销量倍增。很多返乡的大学生因此都成了兼职电商,将自家的产品挂到网上销售。 男人出门的时间不多,出来也只是在沿海地带走走停停。风吹过来,海鸥俯冲而下。 他抬起头,帽檐下露出小半张侧脸,赫然是本该丧生火海的隋恕。 冷气随着涨潮涌动在脸上,隋恕眺望着海洋,神色十分冷静。 其实他并不知道会场会在那一刻起火,让庄纬几人与他分道抵达会场只是多年养成的习惯,重要的出行必须分两路走。 这么多年以来,他甚至从来没和家人共乘过一班飞机。 隋恕想,有人要他死,这并不稀奇。他甚至觉得这一天到来的竟如此之晚,可见对方也是强弩之末、不堪一击。 令隋恕稀奇的是这种明显而拙劣的手段,实在不像戴行沛会做出的事,这几乎明晃晃地向所有人宣告,他就是凶手。所以只可能有两种情况,第一,是戴行沛底下那群无法无天惯了的蠢货一拍脑袋做的。第二,有人要嫁祸戴行沛之流,挑起其与隋正勋的死斗,好渔翁得利。 隋恕略一思索便想到了一个人,太子党“折中派”力推的章裕盛。 如今太子党内部四分五裂,大批司海齐的支持力量也在小矛盾的带领下临阵倒戈。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司海齐对“太子”的恐惧要远甚于对改革派的厌恶,甚至不惜借助改革派的力量掐死自己一手生下来的皇储白新波。谁是下一名皇储,谁就是下一任死胎。 而以坡子方这位前核心之子为首的老派太子党是不买他的账的。司海齐要的是一人为尊,他们要的是无论这个位置谁做,他们的子弟都能像他们一样有话语权,对局势有最基本的“共治”。换个说法,也可称之为以血缘为界限,小面积内共享天下。 司海齐能借改革派的手给予太子最后一击,坡子方等人亦可挑拨两方死斗,趁机扶植章裕盛上位。 隋恕淡淡地笑了一下,笑意很快就随着无边无际的风消散了。在他的脸庞上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模糊、无垠、抽象的海雾,越冬的红嘴鸥、灰背鸥与常年停留在这里的织女银鸥交织在天际。 死并不是可怕的事情,回到真正爱他的人的身边,是喑哑而浪漫的旅程。而带着所有人的回忆活下去,才是更加艰难的路途。 天地以万物为刍狗,其实少了一个隋恕,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他还有事情没有做完,还不能让自己的一切结束。 翌日,隋恕约了一个与他身材相仿的本地商人到家中谈生意,对方一听有大单,报酬丰厚,二话不说赶来了。 “您好您好!”男人热情地与隋恕握手,打开手提包熟练地介绍自己的产品。 隋恕打断了他,“不急,我们先谈谈价格。” 对方心里范嘀咕,仍笑脸相迎:“您看,这马上就是春节了,我们也不容易……” 隋恕递给了他一个鼓鼓的信封,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十分亲厚的模样。 男人的注意力全盯在信封上,隋恕说:“这是定金。” 他掂了掂,顿时眉开眼笑。 隋恕看了眼表,道:“我的朋友要到了,我去接一下。” “那我在这等您。” 隋恕点了点头,换了一身外衣出门了。 小商人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吐了一口唾沫,点起票子来。 表盘的指针静静地转动着,他没等来接朋友的隋恕,却等来了安全局的人员。 “你你们——混账,放开我!啊救命啊!警察打人了!” 他激烈的反抗令行动队队员更加认定他有问题。 扭打之中,一张证件从他的身上掉出来。 “报告队长,这有一张假证!” “铁证如山,带走审理。” “是!” 商人顿时面露惊恐,大声争辩:“这不是我的!我是本地人不是外地的,而且我也没准备去日本啊——” 他的嘴被堵住,带上了汽车。 隋恕从值班室旁的灌木丛里抬起头,注视着汽车带起一阵烟尘。 这里不能待下去了,不过他现在没法确定,是不是少将泄露了他的行踪。 隋恕掏出手机,发了一条试探性的短信:“我被安全局逮捕,现在正在出营房的汽车上。” 没一分钟,对面来了怒不可遏的回复:“安全局他娘的疯了!!我的警卫连立马去拦截!” 隋恕凝视屏幕片刻,随后关机、拔掉电话卡。少将是否有别的用心已经不再重要,牵扯了另一个部门,他就不得不提前动身、彻底离开。 押解假隋恕的车顺着香港路一路向东,经过青市政治文化核心地带,抵达安全局新大楼。在市中心抢人容易引发不必要的风波,所以警卫连转道在回安全局的必经之路东海路上设卡拦截。 安全局的车在临近自家门口之时被一伙全副武装的大兵拦住,几名侦察员都有些懵,不过他们还是出示证件:“这是我们的工作证和拘摘令,请放行。” 执行任务的连长忠心不二,连看都不看:“俺只服从首长的命令,你们敢从俺们的营房抓人,就必须把人交还出来!” “交出来,交出来,交出来!”十几个大兵怒吼着将车围起来,暴力拉开车门,将戴着头套的“隋恕”架上了自己的车。 骚动惊扰了安全局值班室的门卫,大楼里闻声冲出几名警察,但是对上全副武装、来势汹汹的海军航空兵,也只能傻瞪眼。 警卫连扬长而去。 侦察员第一个回过神:“愣着干什么!抓紧汇报局长!” “是是是。” 办公室里,局长听着下属的汇报,丈二摸不着头脑。海军与安全局,平素都是给对方几分薄面的。在他任职期间里,闹得如此难看还是头一回。 局长立马意识到,这名“间谍”可能另有来头。只是青市近十年来有大量企业落户,青市安全局也因此成为专门对付日韩经济间谍的部门,所以他们先入为主,以为这名可疑男子是日韩派来的间谍。 局长的心里暗道不妙。 他的心里着急,嘴巴里就上火,喉咙火辣辣地痛。一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门突然“哐”一声被摔开。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下令让警卫连抢人的少将。局长还没发难,他便以兴师问罪的态度大声质问:“你他娘的耍花招是不是?把人给我交出来!” 局长愕然,不过没有在下属面前失了风度,只是缓声劝道:“您老莫急,先坐下来喝杯茶,有话好好说。这人……刚刚不是被警卫连的人请去了吗?” 少将直接破口大骂:“放屁!少他娘的给老子玩调包计,我能认错吗?我和他家几十年的交情,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你弄个假的糊弄我?告诉你——老子不吃这一套。” 啪!他将枪拍在了桌子上。人在,命在。人不在,今天谁也别想出这个门。 “这……”局长的目光立马瞄向几名侦察员。 几人只得将抓捕的情形重新汇报一遍。 少将冷笑:“那就是个卖鱼的商人!” 双方争执不下,闹声传遍了整座大楼。 而真正的隋恕已经趁着两方大乱之际金蝉脱壳,坐上了下南洋的飞机,再无音讯。 ﹉ 令人啼笑皆非的假间谍事件以及“入常”大战的硝烟与远在海岛的简韶没有任何瓜葛。 她对此一无所知也毫不关心,并四处赶着采买年货,与小祈度过两个人在一起的第一个新年。 自从上一次闹别扭之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非但没有疏离,反而更黏糊了。从海边回来的路上,小祈的嘴巴就没闭合过,时不时地露出傻笑。 简韶佯怒,点他湿漉漉的小脑袋:“就你最会笑了!” “因为我最开心!” 简韶的笑声在浪涛里飞的很远:“被人管着有什么开心的?” “因为不一样呀!”小祈把自己的手塞进她的手里,虽然他的手掌已经比她大了。 “我觉得,以前,好——但是,只是一种对宝宝的好。”他磕磕绊绊地讲长句子。 简韶逗他:“那现在不是了?” “不是的哦,”小祈认真地说,“是对男朋友的好!” 说出这个敏感的词,简韶还没有什么反应,他自己的脸就刷地红成了熟苹果。 心跳好快,体温也好高,手心快出汗了……小祈的眼睛飞快地眨了一下,偷偷瞟她一眼,又心虚地挪开了。 他竖着尖尖的耳朵听了听,没听到简韶的反驳,立马开心地要飞起来了。 不过他没进化出翅膀,所以还得被她牵着走路! 小祈想,如果她真的顺着他的话承认了,他要说些什么呢?可是他好像还没正式表白过,是不是不算合格的人类男朋友? 要是他现在就跪下来表白,她万一临时反悔了该怎么办?等等……跪下来好像是求婚。 他的脸暴热,眼神乱飞。其实求婚也不是不可以…… 简祈的小心思全写在脸上,被简韶一览无余。 她谈过两次恋爱,情窦初开的中学时期也有产生朦胧好感的对象,虽然情感经历不算多,但也早就不是会因为一个称呼就乱了阵脚的小女孩了。小祈的反应让她觉得特别可爱、好玩,仿佛回到十几岁的时候。 她故意不说话,只是拉着他向前走。果然,他的表情开始变化起来,像打翻了调色盘。 简韶想,算啦,不逗他了。以他的脑补能力,估计今晚上能想象出来一百种情景,然后列出两百个可疑对象。从男到女,从老到少,从楼下晨泳的菲佣到路边遛狗的大爷、散步的学生、摆摊的小贩,全都成了勾引她的对象。 简韶说:“走吧,回家睡觉喽!” 他扯住她,扭扭捏捏地旁敲侧击:“你说是不是啊……” “是什么?”简韶明知故问。 “就是,就是……就是那个啊!” 两个人在月下对视,热带的暖风拂过耳畔。 简韶主动亲了他的嘴唇一下。 小祈似乎已经呆住了,显得格外笨,嘴巴僵住了,手脚也好像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你说呢?”简韶问他。 “我说,我说,我说——” 声音越来越小,只有耳根越来越红。 半晌,他赧赧地说:“这是你第一次主动亲我。” 简韶拉着他,继续在星空下向前走,“以后还会有很多次。” “因为我是男朋友。”他赶紧小声补充。 她装听不见。 小祈的声音大一点:“是男朋友!” 他嘀嘀咕咕了一路,睡觉的时候也不忘在她耳边悄悄念:“是男朋友哦,是男朋友哦,是男朋友哦,是男朋友哦……” 好像她是块许愿石,念多了就能点石成金。 简韶终于憋不住笑了:“是是是。” “真的吗!”他弹起来,念咒语似的大喊,“是男朋友是男朋友是男朋友了!” “睡觉。” “是男朋友了!” “闭嘴。” “是男朋友了!” 简韶一把扯倒他,强行用被子罩住他的头,结果还被他趴到耳边,嘿嘿笑着吹气:“shi……nan……peng……you……le……lalala!” 简韶甜蜜又痛苦地想,男朋友祈真的有点烦人,还是宝宝祈省心。 第二天简韶还睡的迷迷糊糊,就听到某个角落传来噪音。睁开眼,原来是小祈正在捣鼓东西。 她凑过去,发现他正在改造自己的衬衫。看到她醒了,小祈眉眼弯弯地和她道早安。 明媚的清晨,葱绿的椰子树,干净漂亮的男孩,这大抵是个美好的早上,除了桌子上审美诡异的衬衫。 简祈在正面加上三个四四方方的大字:男朋友。两只小小祈正被迫抱着针线缝制。 他生怕别人看不到这三个字,所以选了最醒目的红色。旁边还有一堆绿色的标注:唯一、小二…… 简韶沉默了。 简祈又得意地翻过来,给她展示背面。依然是大红大绿的配色,大字报的风格。 “只在家里穿吧。”简韶再三挣扎,委婉地说。 “为什么呀……”小祈很遗憾。 简韶怕他伤心,只能哄道:“因为你做的太好了,舍不得给别人看。” 小祈立马开心了,围着她转圈圈。 简韶想,是男朋友就这样高兴吗?或许身份的转变真的很重要吧。 简韶回忆起两个人还在平城的时候,小祈只有一点点的个头,像小狗崽一样,不会说话、不会用筷子和勺子,不坐板凳。 那个时候她只把他当宝宝,所以即便他做错了什么,她也从不苛求他。 直到这一次,她发现自己对他有了要求。希望他成熟一些,希望他能多为两个人的安全考虑一些,甚至产生了微妙的埋怨,觉得自己做出了牺牲,他就应该更听她的话。 简韶在自己的身上看到了母亲的影子,常常对她唠叨“要不是因为照顾你,我早就……”的母亲。 爱是看到爱人的无私和自己的卑劣,以及因为爱而不停战胜人性卑劣的时刻。 简韶在心里轻轻地念叨,妈妈,我好像真的爱上他了呢。你对我说过的话,今天终于被我打败了呢……我好想和他永远这样热忱地爱下去,直到打败所有不明亮的过往。我终于也要变得闪闪发亮了呢。 啊,原来她内心深处追求的“明亮”,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成功的自己,而是初降人世的那一刻,最洁白无瑕的自己。 简韶想,妈妈,我一定会幸福的。请祝福我们,直到我重新变得天真、纯洁、质朴无华,像刚落到您肚子里的那样。 ﹉ 感谢Sxy123321、Anna、温、小彩虹、且先忘风月、之杳、匿名用户、winter、小乔就是坠叼的、kikikikki、秀秀咻修、路辰小娇妻、祁月、Jen322、ayano、lllai745、但余色、墨墨哒、多云转雨、Wuiue、dgjssldjd、Snow、夏尔聊、月弥、A1008611o、Mi Manchi、一口三个奶黄包、去趣、Laliya、M、镜花水月、xm613、许愿各位老师一天十更、51轮月亮、xm613、Deepriver、断章の诗、算了啦、祁月、龙潭路、Clara、shssh的珠珠~ 重逢 小年的那一天,简韶去了很远的电话亭,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 刚接通,简韶便听到了母亲的哭声:“小韶,你还好吗?我和你爸爸都吓坏了。妈妈不该只管店里的事情,妈妈应该多问问你的生活的……” 简韶这才知道,离她学校不远的地方起了火,有人失踪,有人受伤。 母亲收到她的转账,又打不通她的电话,心惊胆丧、恐慌万状。 “妈妈我没事的,我和朋友去旅……去外地实习了。信号不好,忘记跟您说了。” 母亲擦干眼泪,“哎”了几声。 “您过年别做活了,”简韶忍不住说,“我已经……挣到钱了,您拿着这些钱,好好休个春节假吧。” 母亲应声说好。 两人之间有片刻的沉默。 南洋的暖风有些闷燥。简韶突然开口:“妈妈……我有件事想跟您说。” “嗯?” “我——”简韶的声音不由变小几分,“我有男朋友了……” 热风拂过一株株并排而立的蝎尾蕉,似乎要把她的话语一路带进殷红的花蕊里。 简韶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她还是读幼儿园的小孩子,而听筒是小耳朵。她正像以前那样趴在妈妈的肩头,伏在耳廓上说一些悄悄话。 母亲笑起来:“怎么快大四了才谈男朋友?对方人一定很好吧?” 简韶攥紧老式电话,羞涩地笑了笑:“嗯,特别好。” 她在心里小声补充,以前也谈过哦。但是害怕不长久,不敢告诉你。 “他对你好吗?多大的男孩子?勤快吗?性格、品德呢?” “对我很好——” 简韶在心里说,比我对自己都好呢。 “年龄比我小,勤快的,性格很可爱,是单纯善良的孩子。” 简韶想,小祈总是指挥小小祈们打扫房间,小小祈们做的工作……也算是小祈干的吧! “那就好,”母亲问,“那你呢,你喜欢他吗?” 安静温暖的街道上,空气似乎都带着纯透的蓝色。简韶的内心此刻也是这般澄澈。 她轻轻地说:“我很喜欢他,因为和他相处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是很好的人,是值得喜爱的人——” 感受到这点的时候,她终于顿悟,良性的关系是随着相处愈加觉得自己值得被爱,配得上一切好的对待。 不远的街角,一名老花农停下车,竖起了卖新春花束的牌子。陆陆续续有华人凑上去,在数不清的金桔、佛手、银柳中挑选着。 简韶微笑着看着这一幕。她今天也订了花束,在离家不远的一家网红花店里。过一会儿她会去取,纪念和小祈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有空的时候,带回来给妈妈看看吧。” “我一定会的。”简韶承诺道。 花店的主色调是秩序感的蓝与轻盈的浅白,入口处的杜邦纸灯箱透出柔和的光线。 已经有几位客人早早到店。 玻璃砖展示架的后面,隐隐有背对着她的白色身影。 这座花架由透光的玻璃砖迭起,中间的格子栽种着温柔的日本海棠。白天之时,整座架子都在日光的照射中波光粼粼,仿佛一座人造的花海。 纸灯拂过的夜晚,弧形的镜盘将天然烛光轻扫其上,便多了朦胧的感觉。 简韶看的有几分出神。 花影随着稀疏的弱光落在鼻尖,恍如幻境。 店员轻声询问她预留的名字。 简韶回过神,耳畔滑过E大调柔板的钢琴音。在逐渐增高的音区里,密集厚重的音符将曲子推进a乐段。 这是彼得拉克十四行诗第104号。 她听过它的姊妹篇,在从高尔夫雪场回来的路上。 a乐段在行进,有短促的停顿与轻微的游曳。隋恕的车里有一整张李斯特《巡礼之年》,那天放的不是这一首,而是最甜蜜的第123号。 原底本诗中最动人的部分广为流传:在万籁俱寂的我的周围,窃窃私语的,只有传来温柔传言的微风而已。 “小姐……”店员轻轻重复着问题。 简韶顺着滑动的音符开口说,Jane,留的名字是Jane。 花影摇动,在她的鼻子上挠了一下。她感觉有一道视线随着海棠影子隐隐地落在侧脸上。 冷淡的,笔直的,不远不近的。 同时也是专注的。 店员从登记册上找到了她的信息:“啊,是Jane小姐……” 她喃喃自语。 “请等一下。” 年轻的实习生取出一只修剪精美的花盒,里面有大束的银柳。脱去红色的芽鳞后,有着柔顺细毛的花芽就这样毛茸茸地呈现在正红色的包装纸中。 “Jane小姐。”店员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花盒递到了她的手中。 “谢谢你。” 平稳的同音反复与级进推着她的身体向门外走去。步履踩在节拍上,简韶路过旋转楼梯与玻璃花墙。 这是抒情的一节,近乎咏叹调。纸灯箱的流光透过玻璃砖洒落到眼珠上,手背也掉了星星点点的一两个光点。 低低的海棠细枝垂下来,是特殊的双色棠,一株上有两种细腻的花色。 最后一块菱格前,简韶停住脚步。 侧光让她的脸庞一半置于纸灯的映射里,一半藏在暗处。落在光里的眼珠是漆黑的、清晰的,她慢慢地转过脸,整张脸都彻底地暴露在灯光里。 熟悉而陌生的对视。 半透明,近乎虚幻。 她看到了隋恕。 南洋的气候湿热而黏长,三十多度的高温里,大脑似乎也粘连成细密的汗水,在生涩的金属光泽里给不出一点反应。 隋恕就站在玻璃砖墙后面的休息处,那里没有设置纸灯箱,是一块低温的自然区域。 他在的地方是花店的暗隅,四周全然随着花卉的摆放环绕着柔丽的灯光。 他的视线也是这样的郁沉,穿过海棠花枝,朦胧而模糊。 音节的力度在加强,左手是强健的低音,而右手旋律高昂。这种感觉十分割裂,让她有些费解,迷惑,走神。 跨八度的音符断开,简韶清醒过来。 她转过头,向外走。 她谁都没看到。 越靠近店门的地方,温度攀升便越快。这个时候她后知后觉花店的内部其实是阴凉的,空调温度很低,四处置着视觉性的冰块。 在即将触碰到门把手的一瞬间,简韶听到后面传来了呼唤声—— “Jane小姐,请留步。” 实习生急匆匆地跑过来:“忘记请您签字了,不好意思。” 简韶将垂下来的头发抚到耳后,接过她递来的笔:“没事的。” 毛手毛脚的实习生又抱着登记册向着玻璃花墙的方向跑去了:“先生,您的花也好了,请签字。” 简韶微微掀起眼睫,看到隋恕自然地接过笔,签下自己的名字。 原来他是来买花的。 头发片滑下,挡住了骤然放松的面部。 隋恕的目光却在她收拢视线的一瞬越过来,落到她漆黑的发顶。 简韶今天穿了一件小飞袖的连衣裙,肩头缀着一圈浅色的花边。她似乎很少穿这样活泼的款式,也很少露出自己单薄白皙的肩膀。 只是她的手臂有些太白了。 隋恕不动声色,移开了眼睛。 笔尖很快在纸张上留下一串英文名,隋恕取了他订的花,是一束与玻璃墙上的装饰花相似的日本海棠。 钢琴进入最后一截乐段,有些急促。不过隋恕的脚步是不紧不慢的,徐徐地朝她罩过来。 一步,两步……她的身上很快落下一圈阴影。 他的气息同样平稳,冷淡的就像两个人刚认识的时候。 她其实一直都不懂,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简韶抬起眼,看着隋恕在离她一步之遥的位置停住脚步。他是难以让人忽略的人,即便在这样高温的天气,依然穿着笔挺的长裤。 她一直知道他不是一个随意的人,她甚至没有见到过他不系领扣的时候。 只不过今天他的长裤换成了极浅的白色,和她的裙子是同一种颜色。巧合到就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仍然住在一起,不必言说就能穿同样的颜色出门。 只可惜往日的融洽是她的错觉。简韶想,一个从没有爱过她的男人,在过去的日子里竟然也能一直和颜悦色地对待她,甚至在很多时刻让她觉得温柔。 她遗憾地认为,没有这些事的话,两个人说不定真的可以做朋友。 简韶主动开口,客气地点点头:“好巧,你也在这里。” 隋恕注视着她,半晌,点了点头。 两人似乎只是在异国街头偶尔碰到的旧相熟。他的神色里没有异样,似乎并不打算追究Q0113出逃的事情,更不打算问她分手的事。 简韶松了口气。 隋恕是体面的人,和体面的人打交道是容易的。从他果断炸掉投资巨大的实验室以及放弃韩居正这两件事上,她能看得出他做事当机立断、斩钉截铁。能做到这点的人确实不少,但是高高拿起很容易,轻轻放下则需要极大的胸怀。 白新波和韩居正的身后事宜,他都没有参与一星半点。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不赶尽杀绝是一种气度。 看清了他的处事风格后,简韶认为,他千里迢迢赶到此地,秋后算账的可能性为零。 最大的可能性有两点,第一,这里有和实验相关的人事。第二,平城突变,他不得不暂避风头。 简韶换了只手提花,她避重就轻地同他客套道:“你也来买花吗?” 语气很轻。 既不生疏,也丝毫没有亲近。 她的眸子清亮、澄净,没有一丝阴晦的杂质。 她整个人似乎都被南洋的暖风、沙滩、海浪浸透了。不再是那个垂着脑袋、揪着裙子,紧张坐在实验室背光角落里的小女孩了。 也同样的—— 不再爱他。 隋恕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脸庞上。漫长的琴音穿插在对视的目光间。 她的视线很坦荡,他像被吸附住,也没有移开。 “嗯。”鼻腔里发出低沉的共鸣。隋恕说,过来买花。 “你什么时候到这里的?”简韶随意地问。 “两天前。” 她又看了他一眼,她觉得隋恕很怪。他的目光太长久,久到让她以为,他正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简韶甚至觉得他的眼神可以称得上温和,在高挺的骨相里,有一种微妙的、深陷的错觉。 只是她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期许栖居其中了。 简韶像收回自己的爱情一样,将注视收回来。她又更换了一次提花的手臂。 隋恕想,她累了,所以不准备跟他说话了。 他的预估是精准的,果然,她的下一句话是讲自己还有事,先走一步。 他的身体没有动。 不过她还是极为善良的人,甚至还对他寒暄道,天气热,注意防暑。 简韶笑着说:“再见。” 她步履轻快地离开了花店。 简韶轻松地想,两人之间是熟悉的陌生人,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 ﹉ 打烊的时间快要到了,店员犹豫再三,还是走到休息处的桌前,柔声询问:“请问——您还需要些什么吗?” 男人坐在这里很久了,久到她以为,他其实是一座大卫式的雕塑。 在他第一天过来买花时,她便注意到他了。因为他的气质实在是太独特,低调、漠然,像冷藏后的花茎,有一种冰冷的、支撑的感觉。 他连着买了三天的花,每一次都是在彼得拉克十四行诗第47号响起前来到店里,然后在104、123结束的末尾离开。 刚开始她以为他对这家花店情有独钟,不过很快她就发现,他对花根本不感兴趣。花束全程都搁在手畔,仿佛只是一种习惯的陪伴。 昨天,她没忍住问了一句:“您对店里的花还满意吗?”他终于看了花束一眼,说非常香。 店员不免笑道:“礼品花怎么会不香呢?” 她在心里断定,他过往绝不是常买花的人。 今天,123号结束的末尾,他依然坐在休息处没有离开。她注意到,他正在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 “您还需要些什么吗?”店员隐晦地问。 他微微抬起眼。她发现他的轮廓其实十分冷峻,浅色的衣服让眉眼更加浓郁。 他冷不丁地问了她一个奇怪的问题:“这里是哪里?” 店员一怔,下意识报出了店名。 他仿佛确认了心中所想,面部神色呈现片刻放空。 隋恕想,他不是不知道这一切是真实的,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去确认。 这是幻觉吗? 不是的。 他轻轻地对自己说,不是幻觉。他只是非常会假装,非常擅长欺骗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生。 隋恕慢条斯理地想,很多时候他都能骗过自己,欺骗自己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他会继承他们的习惯,他们的做事方式,就像他们依然生活在他身边一样。 只是,总有人会跳出来告诉他,软木板是空白的。 额头鼓涨起来,刺痛的感觉从神经末梢渗透进骨组织中。他感到了抑制不住的疼痛。 他想,他可能生病了。 店员看到他起身,礼貌地说抱歉。 男人抱着花走出了商店,桌子上落着一张未带走的便笺纸。 店员好奇地凑上前,那是第104号的底本诗: Tal m'ha in prigion che non m'apre ne serra, ne per suo mi ritien,nè scioglie il laccio. 我仿佛被囚禁,但又半开罗网;我想走出牢狱,但又铁索啷当。 e non m'anci de amor, e non mi ferra, ne mi vuol vivo, nè mi trae d'impaccio.veggio senz'occhi e non ho lingua e grido. 爱情既不杀我,也不让我飞翔;既不让我活,也不令我脱困。两眼黯然无光,欲呼无声,欲语无言。 e bramo di perir, e chiegio aita, ed ho in o dio me stesso, ed amo altrui.Pasco mi di dolor, piangendo io rido. 我渴望毁灭,但又向人乞求生存,我厌恶自己,但爱别人却是真心。我以忧伤为食,带泪而笑。 egualmente mi spiace morte e vita. In questo stato son, Donna per voi. 生命对我固不可贵,死也不足惜。这样的命运,爱人,全因为你。 ﹉ 简韶买了当地特色的年饼、鲍鱼罐头,又订了一份香煎马鲛鱼外卖,和小祈度过了一个快乐的小年。 除了他总是试图让她一起穿“大字衣”,其他都很好。 “这样子走在街上,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俩是一对啦!”小祈开心地说,“穿吧穿吧穿吧,好不好嘛……” 简韶腹诽,要是两人真的穿着这种衣服上街,估计第二天就会被华人同胞拍下来发到网上。 不过她还是可以理解小祈的审美为什么这么奇怪,海底常年见不到什么光线,更没有颜色,他会觉得大红大紫这种带有极强视觉冲击性的色彩非常正常。 简韶只得使出杀手锏,飞快地亲他一下。他立马忘记衣服的事,追着她继续要亲亲了。 男朋友祈比宝宝祈难缠了,但是一样好哄! 担心小祈多想,简韶没把遇到隋恕的事情告诉他。不过她还是多留了一份心,让小祈这几天都不要出门。 “那我等你回来。”小祈乖乖地坐在板凳上。 简韶摸摸他的脑袋:“你最听话啦!” “听话!”小祈举爪子。 一切确实没出什么差错,也没有人打扰他们的生活。 只是路过花店时,简韶再度碰上隋恕从店里走出来。 他依然抱着一束海棠。 “好巧。”隋恕微笑着说。 简韶不得不停下脚步,和他打招呼。 隋恕颔首,绅士地为她让开道路。 “再见。”他说。 “再见。” ﹉ 简韶发现城市真的很小,而相遇的确非常容易。 华人商会举办的舞狮会上,她甚至看到了多年不见的小学同学。一问才知道对方高中毕业因为成绩不算太好,就申请了这边的本科。QS排名高,费用不算贵,算起来比读民办性价比高。 “我现在是一名vlog博主了。” 简韶由衷地为她高兴。 热闹的街头,简韶扫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居然又扫到了隋恕的面孔。 他的身形清峻、笔挺,和周围的人群格格不入。 没想到他也会过来观看这样的活动,简韶冲他招了招手,隋恕回以温和的微笑。 两个人好像真的变成了关系尚可的朋友了呢。 舞狮的场地毗邻年货市集,简韶被人群挤出一身汗,干脆离开小广场。 她从口袋里掏出提前准备好的备忘清单,只见题头被人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地写着:饥饿的男朋友,要吃罐头—— 后面画了一个圈,伸出两只饥饿的爪子,抱着一盘鲍鱼。 这是谁做的坏事,不言而喻。 一道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清清冷冷。“这里的鲍鱼罐头味道一般。” 简韶转过身,仰头看到了隋恕。 他今天穿着一条浅亚麻灰衬衫,低调的纯色设计,扣子是精巧的贝壳。 火辣辣的阳光直射在她的脸上,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简韶下意识发出一点鼻音:“嗯?” 她的位置是迎着光线的,而隋恕背对着太阳。她仰脸看过来的时候,阳光和她的面容都被完整、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皮底下。 包括脸上细小的绒毛,包括翘起来的、散在风里的鬓发。 阳光被挡住。 简韶抬眼,一只手挡在她的头顶。 “啊,谢谢……”她本能地道谢。 他是体贴的人,以前谈恋爱的时候去学校接她,总会给她顺手带一份点心。 简韶眉眼弯弯,冲他笑了笑。 隋恕的目光有些沉。 站在他的身前,刚好能被他的影子挡住。简韶在阴凉里说:“我没在这条街买过。”想了想,她又不好意思地说:“我以前很少吃海鲜,吃起来总觉得味道都差不多。” 有些像他带她去做漂亮造型、参加宴会,她分不清各种宝石有什么区别,也认不出那么多牌子。那时候她害怕他看不起她,总憋着一股劲,不敢问也不敢说。 想到这里,她不由感慨地对隋恕说:“如果是以前的话,我可能不会告诉你。” 他的目光很专注,声音像大提琴,低沉柔和:“嗯?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富盛的日光滚烫在凉鞋上,裙摆被微风吹的一直晃。 不再是恋爱关系,相处起来反而十分轻松。简韶终于能坦诚地告诉他:“因为害怕被嘲笑。” 她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一直微笑着,掰着手指头回忆:“我刚上大学的时候其实……有一点土土的。那个时候我扎着一个低马尾,不会搭配衣服,没出过远门,什么都不懂,只会做一点高考题。平城实在是太大了——” 她笑的无奈:“大家很好,只不过我不够好。” 椰子树轻轻摇曳,隋恕安静地,听着她说话。 “我学会了用化妆品,有了自己喜欢的衣服风格……”简韶慢慢数到,“但是我的宿舍太小了,是三层的床架,有的时候我会觉得我睡在驿站的货架上。在这里很难有隐私空间。” “所以我特别感谢你——”简韶忽而对上他的眼睛。她的整张脸都是真诚的,黑曜石一样的眼珠子闪闪发光。 “我从宿舍搬走的那天,特别开心……”简韶浸入回忆的潮水,声线很轻,“那天的夕阳特别美,整条楼道全是金灿灿的色调,最尽头的窗子像淌过融化的蜜蜡。很多人都在看我——或许是非常羡慕我,也可能是别的。下楼的时候,非常的不真实……” “这是第一次我从这条楼梯上下去,有人帮我提箱子、搬东西。以前开学、放假,我都是自己扛笨重的箱子,每一次胳膊都要酸痛三四天……我从楼上走下来,你就在宿舍楼下的车里等着我。” 简韶想,他可能不知道,那个时候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步一步,带着她所有的欣喜、担忧、自卑、勇气,朝他走过去的—— “所以我特别感谢你。” 感谢你短暂地给一个年轻的女孩提供了安身之所,满足了她未完成的期望,和小小的、不敢告诉别人的虚荣。 隋恕直直地盯着她,诸多的复杂缠绕在他的眼瞳中,越来越深,越来越沉。 他突然开口:“可是,我从未这样看待过你——” 可是他从未因为她的出身看不起过她。他从未觉得,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究竟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在于有的人承载的罪孽要多一些,而有的人则更干净。 简韶睁大了眼睛。 隋恕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住所的。 他没有开灯,任凭身体陷入无边的黑暗,被夜色淹没。 这是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漫天的星星像一张巨大的捕梦网。 他或许已经睡着了,也或许仅仅是落入了网中,再也走不出这场梦境。 两个人在一起这么久,唯一令她记忆犹新的事情,竟然是最开始的时候,他做出的最微不足道的、将她接到家里住的举动。 他觉得自己非常可笑。 隋恕像被一只巨大而冰冷的手扼住咽喉,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黑漆漆的窗格,是宣判的枪口。 回忆里最甜蜜的部分,是便宜行事的毒药糖果。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对她,根本就不好。 ﹉ 打架 热风黏腻在窗台上,汗津津的墙壁,角落有壁虎。 居室燠热一片,播放机在黑暗中传出断断续续的杂音。纸张翻页的声音、拖鞋擦过木地板的声音,水龙头哗啦哗啦、哗啦哗啦……然后是细微轻盈的女声:我回来啦…… 隋恕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床上。 窗外有车辆驶过,光怪陆离的车灯在天花板上一闪而过,快的像一场走马灯。 播放机里的脚步声慢慢地走远了,逐渐稀疏,逐渐细弱。 这是Ken帮他修复的家庭监控,全部转成了音频文件。 在这片白噪音里,他终于知道,原来她每天从学校回到这里都会先说一声我回来了。尽管他一次都不曾在这里过。 偌大的房子将女人的声音衬得格外突兀,这里静默的像一座坟墓。当灯关上的时候,四面暗色的木制墙壁就会在闪光灯亮起的一瞬变成一座棺椁。他并不喜欢照镜子,可是他却把她变成了困在房子里的游魂。 隋恕睁开眼睛,嘴唇绷直,视线散在虚空之中。 他做了一件错事,只有他知道。 白天接触到她的笑容和声音时,他感到熟悉又陌生。他残忍地意识到,她并不是生来就是沉默寡言、谨慎小心的性格,只是因为他对她不好,他让她不安,所以她能一句话都不说,流泪也不会出声。 隋恕的心像坠在悬崖上的巨石,每荡一次,都会削下沉重的碎块,在腹腔里砸出冷刺的火星。 他总是觉得,自己非常了解她。了解她一切的过往与经历,了解她的作品与荣誉、家庭与喜好。可是他从来不知道,他的存在,就已经让她在被照耀的同时感受到畏缩。 黑暗中,隋恕忍不住微笑了。可是简韶怎么会知道呢?她心中无所不能的隋恕,也只不过是一个被束缚、受捆绑的人,一个言不由衷、身无择行的普通人。 他没有她想的那么好,也没有她想的那样成功。他更未有任何一刻,瞧不起过她。 隋恕定定地凝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 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皎洁的月色。 最初的最初,张教授的问题重新回荡在脑海中:“你的女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呢?” 当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说不出。现在的他终于能给出明确的答案。 她是充满爱的人,拥有无私的、宽广的、纯净的——爱的疆域。 他一辈子都无法在她的国土里得到宽恕。因为她从未,也从不屑于怨恨他。 ﹉ “隋恕?” 听筒里传来模糊的声音,庄纬轻声试探。 他得到了隋恕传来的讯息,他还活着,一切安好。庄纬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脚下的城市灯火璀璨,庄纬惆怅地想,下次两个人一起看同一块夜景就该是新的一年了。 “我见到简韶了。” 突然,他听到听筒里传来这样的一句。 “她在哪里?”庄纬忙问。 “你很关心她。” “……”庄纬沉默,“那你在哪里?” 隋恕报了一个地址。 “奇怪,当时也查了去这里的船只了……” “可能是用了掩护身份,或者,偷渡。” “也是。”庄纬想起Q0113横行无忌的性格就头疼。想当初在斯科特实验室的时候,他可没少喂它大鱼大肉,但是照样被它殴打。庄纬凉凉地说:“有它在,简小姐的人身安全不是问题。” 顿了顿,他好奇地问:“你们两个见面了?” “嗯。” 庄纬讶然,他没想到隋恕会选择直接和她见面。 简韶坐在轮椅时倔强、脆弱的脸庞在脑海中浮现,庄纬唏嘘地想起那时候的她刚刚流产,披头散发,在深夜里拿着一切重物撞向洗手池。 刘安娜以为她已经疯了,他也隐隐担忧。而隋恕并不在她的身边,那是韩先生东窗事发的初始,他非常地紧张与忙碌。 他不是女人,也从未懂过女人心。 “她还好吗?”庄纬感慨地问。 “一切都好。”隋恕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寡淡。庄纬从他的口气中难以判断他真正的态度,不过他知道,隋恕并不是会主动为难别人的人。 “她对你……她见到你,一定吓坏了。”庄纬道。 南洋潮热的夜色里,隋恕的声线似乎也随之罩上一层闷闭的气息:“她并不介意。” 庄纬微怔。爱和恨都是强烈的情感,爱消磨殆尽后,恨也会随着记忆日渐绵长。可是她什么都没有。 庄纬清楚,隋恕和简韶之间彻底没有希望了。 “能够在漫长的人生路上相识相知已经足矣。”庄纬委婉地说。 隋恕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只是笑了一声。 庄纬的头皮不知为何有一丝发麻。他挥掉奇怪的感觉,劝慰道:“你也不要多想了,我们的工作还没有最终结束。” “我知道的。”隋恕的声音格外沉静。 庄纬的心放回肚子里,“Jane小姐是很好的姑娘,你也没什么错,只是谈恋爱还需要一些运气与技巧,并不是合适的人就可以在一起的,所以——” 隋恕突然问了他一个奇怪的问题:“正常的恋爱是什么样的?” 庄纬被他问愣,反问:“冒昧问一下,你们两个谈恋爱都是怎么相处的?” 隋恕简单描述。 庄纬两眼一黑,觉得简韶和他分手还是太晚了,换个人都不会忍他超过一个月。 庄纬举例:“我谈恋爱的时候,会每天和清清说早安、晚安,无论这一天是否能见面。每个星期两个人至少共同出行一次,地点轮流选。比如第一个周末我陪清清逛她喜欢的画展,第二个周末清清陪我去淘马克杯。我的手机壁纸是一起拍的大头贴,她的手机壳是我小时候的照片……我觉得,恋爱就是将一个人喜欢做的事情,变成两个人全新的体验,这段共同的回忆就是谈恋爱。” 电话的另一头安静了一会儿,半晌,隋恕“嗯”了一声。 庄纬无奈地笑。不过他也理解,他不能指望隋恕这样的人能有正常的恋爱观。隋恕的世界观里,一切都可以交换。 可是爱是太奢侈的东西,用什么东西也换不来。 ﹉ 临近除夕的日子,商场、街头已经变成了红色的海洋。 长居于此的华人对此见怪不怪。这里10月11月满墙是为了迎接屠妖节而用彩色碎米绘制的巨幅Kolam,一进12月无缝衔接白胡子老人。25号一过,圣诞老人一清而空,大街小巷开始唱中文版的“恭喜发财”,一直唱到公历新年与农历新年都结束。 简韶的年货全部置办完毕,在这期间,她也没有再碰到隋恕。 不过去花店取花的时候,店员喊住了她,交给她一只口袋,里面是新鲜的鲍鱼罐头。 简韶想起来,隋恕之前说过市集上的罐头味道一般。 她想了想,在花店留了张感谢的字条。她问店员隋恕现在还会过来吗,店员回答偶尔会过来。 简韶环视花店一圈,还是订了他最熟悉的海棠花:“如果他再过来的话,就给他这一款吧,我把钱提前结给你。” “好的。” 感谢的花束被取走,隋恕也并没有再打搅她。简韶每次来,都多替他订一束花,算起来差不多够还清罐头的钱。 过了几天,简韶感觉有些怪异。她现在有新的男朋友,怎么莫名其妙给前男友订起花来? 心虚的感觉悄然弥漫。简韶专门给小祈买了一捧玫瑰花,算是做贼心虚的补偿。 小祈头一次收到花,新鲜又兴奋,黏黏糊糊地舔她的脸和手。 翌日艳阳高照,天空却下起绿豆大小的雨点。没有雷声,没有骤风,丰沛的雨水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洒满了临近赤道的热土地。 雨季漫长而肆意,从十一月一直持续到三月。 街道上的人迎着雨奔跑,远处的高脚屋旁有一整排的芭蕉,雨珠子滴在宽阔的叶面也变成了柔丽圆润的音节。 简韶顶着包,跑到公交站避雨。 那里已经有人了,转过身,竟是隋恕。 简韶微讶,客气地打了声招呼。隋恕温和而礼貌地回应,为她让出些位置。 “谢谢……” 两个人并肩避雨。 安静的环境里,只有滴滴答答的雨声。雨雾让城市的景色变得朦胧而模糊,让她想起很久之前还在平城的时候。 隋恕低头瞥向她,只见她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谢谢你的花。” “嗯?”简韶疑惑地抬起头,“啊……应该是我谢谢你的罐头。” 说罢,她又垂下头,想自己的事情去了。 他问:“你男朋友觉得好吃吗?” 简韶的思绪一秒又被拉回来,她的瞳孔放大了一点,惊讶地仰脸看他。 她的脸庞完全从帽子的阴影里露出来,完整地呈现在他的眼皮下。 隋恕和善地对她笑了笑,颇为善解人意地提醒她:“饥饿的男朋友要吃罐头。” 小祈写在购物清单上的留言。 简韶尴尬地干笑:“是这个呀……哈哈,挺好吃的……” 隋恕跟着她笑了笑。 简韶偷偷瞟他的脸色,一切如常。不过她还是不想让他接触任何和小祈有关的事情。 没想到他又和颜悦色地说:“他的间架结构应该认真练习一下。” 简韶听出来,他这是含蓄地说小祈的字太丑。 小祈写字像画小蚯蚓,歪歪扭扭,更谈不上什么间架结构。他能说人话都没多久,会写一点字已经很好了。 简韶小声为他辩护:“也不丑啊……” 隋恕看了她一眼,耐心地说:“它已经是成年人了。” 简韶抬起头:“你知道他……” 隋恕轻笑一声,什么都没说。 雨声清晰。 简韶的耳根慢慢地烫起来,也不敢看他的眼睛。说到底,她和小祈的关系从来都不算光彩,而眼前的人还能称得上小祈半个“父亲”。 她想,他一定也知道了,她在还没跟他正式分手的时候就已经和他的“孩子”不清不楚了,而这个孩子同时也是她的小孩。 简韶感到难以启齿的尴尬与难堪,几乎让她想立马从这个公交站逃走。 谁想隋恕却突然道:“我只是猜想。” 简韶没说话。 他温和地笑着说:“它非常爱你,我一开始就是知道的。我用你对我的感情,算计了它对你的感情,所以你不必觉得抱歉。” 简韶抬起头,他的目光落在她眼里,格外的深沉、专注。 她又想逃走了。 这是一种直觉,尽管她自己也弄不清原因。 隋恕向她靠近了一步,外面的雨下的更急。 他说:“是我应该对你感到抱歉。” 简韶怔怔地看着他。 “我……”她的嘴唇嗫嚅,“你不必的……” 她睁着困惑、澄澈的大眼睛,再次重复道:“我从未怨恨过你。” “嗯,”隋恕颔首微笑,“所以你不要再做这样太善良的人了,容易伤害自己。” 想逃走的感觉暂时消散了些许,简韶看不明白他微笑背后的意味,只是单纯在关心她吗?她感觉到一种古怪的温暖,像极了当初他劝说她离开危险的平城与Q0113,去国外读书吧。 那个时候她悲凉地想,他终于想要教她保护自己,她却早已身陷囹圄无法自拔。 发丝被风吹起一缕,以前隋恕会帮她别到耳后,现在他绅士地一次都没有触碰她。简韶自己拂了拂长发。 隋恕感受到她肢体语言里的紧张,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目光望向远处:“我只是在听到你说觉得自己不好时,非常震惊,我从未那样看待过你。” 简韶微愣:“谢谢你……” 她像隋恕宽慰她那样,同样地宽慰他:“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你值得更好的女孩。我知道即便……你的妈妈也不可能真正同意我们长期在一起的。” 说着,简韶看向隋恕,她发现时至今日,她依然看不懂他的目光。 “不会的,”他忽而说,“她会有很多‘儿子’,我并不是唯一。” 有权力的人最不缺“儿子”,他只不过是她失权时的产物。 隋恕家里复杂的关系,简韶隐隐地知晓一部分。她不愿去窥探,只为他感到抱歉。 大雨哗啦啦地响着,雨季里的雨水像没有定性的家伙,有时只有几分钟就放晴,有时能下半个多小时。 简韶的神思游离。 两个人同床共枕的时候难以推心置腹地讲真心话。如今分开了,反而能在被大雨困住的午后,坦然地在站在阴凉里讲一些体己话。 她感到荒谬的安然。 隋恕仿佛成为她真正的好朋友,和她轻轻快快地说一会儿过去的事情。 他问她喜欢看画展吗,她说还可以,会去打卡新展。他又问她喜欢淘马克杯么,简韶笑起来,说这不是庄先生的爱好吗?他说大头贴呢,有拍过大头贴吗?简韶掏出手机给他看自己读中学时和同桌拍的,只是两人已经好几年没联系了…… 随意的闲谈让人放松,简韶的情绪也松缓下来。她甚至问出了心底压藏的问题:“我其实一直觉得,虽然很多家庭非常好的人嘴上不说轻视普通出身的人,实则两者有很大的屏障。你为什么……从来都没有看不起我的出身?” 刚说完,简韶便急忙羞窘地解释:“我不是说歧视的应该的……我就是有些好奇,因为现实中歧视是常态。” 她大一刚来平城的时候,地铁口里的保安会大声呵斥不会用一次性地铁票的外地老人。 男人用着本地人才能听懂的方言,傲慢地训斥对方怎么就是听不懂人话,怎么就是不知道怎么刷闸机?那样长的队伍,没有一个人走过来告诉老人,不用APP过闸机的话到底该把一次性地铁票刷向哪里。他们都漠然看着,听着保安连骂人都用着地方语系。 简韶想,这是一个手中没有任何权力的基层服务人员。仅仅因为是本地人,就可以随意斥责对方是蠢货、聋子、乡巴佬。 她不知道不被歧视的人生是什么样的。 在她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小地方人、一个穷人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时,其实就已经和别人生活在两种世界了。 隋恕听着她解释的话语,在雨雾中淡淡地笑了。他的口吻十分平和、随意,好像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话题。他说:“因为没有一个‘上等人’是高尚的,只是他们暂时得到了,所以溢美的词汇也一并归于他们。” 简韶静静注视着他。 隋恕迎着她的目光,不由地想起庄纬和他私底下发牢骚的时候说过的,社会百分之九十的财富掌握在百分之十的人的手里,而这个社会所谓的“中产阶层”,不过是和所谓的上等人沾亲带故的姻亲、族亲、师生、荫庇。 至于这百分之十,刚开始,他们和满清遗老一样是一群大买办。他们的儿子要精明一些,留洋学到了搞垄断。他们懒惰的孙子回归成土匪,哪家私企干的好,哪家就归他们。 隋恕心平气和地说:“我同样也没有什么值得你敬佩的。” 空气有些寂静。 半晌,简韶摇摇头,认真地说:“你不一样。真正值得敬佩的东西是褪去了金钱与权力后自身保有的才华与不灭的品质,我觉得,无论如何,你依然值得这样的评价。” 她早该想到,庄先生是很好的人,隋恕能和他成为最好的朋友,说明他本来就是同样的人。 “真的么?”隋恕笑了笑。 他看到自己的身影倒映在她的眼中,很小的影子,十分清晰。 “真的。” “你不怕我再骗你么?” “你不是这样的人。” “嗯,”隋恕看着她的发顶,声音有些温柔,“你是最信任我的人。” 两个人之间的氛围怪怪的。 简韶的脸有些热。 她想将话题重新拉回严肃的方向,便问:“其实对大部分人来说,知道自己的不满也难以真正地改变什么。如果一辈子都无法做什么,是不是不如一无所知呢?” 隋恕的目光依然温柔地聚焦在她的脸上,他总是这样宽容的人,不会细究她穿不穿他准备的衣服,也不会戳破她自卑的小心思。 他问她,如何看待义和团。她下意识背教科书,反帝但是没有反封建,所以失败了。隋恕温声说,它是工具,有用所以用了一段时间,惹祸了、没用了,就被除掉。 他又问她如何看待67火烧英领事馆事件,她知道他想说什么,愤青总是御用工具,有用的时候取个响亮的名号,没用了就送进农村。 简韶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和他看问题视角的不同,两个人闲聊着,慢慢梳理近二十年的各种大型争端。她发现隋恕的记忆力很好,而她似乎也不错。 “我的记忆力是不是还可以?”简韶开心地问。 隋恕笑着同意:“嗯,特别好。”所以两个人聊天总是很容易感受到对方的意思。 他从最开始的时候就不讨厌这样的她。 只不过过往的他们太难像这样敞开心扉地聊天了。 “失权者炮制争端可以火中取粟,年轻人的青春却只有一次,”隋恕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知晓并不意味着必须挑起责任去改变,亦可让自己不做伥鬼与工具。二十岁到三十岁,是黄金般的岁月。如果只能做一件事的话,那就好好地做一点真正喜欢的东西吧。” 雨不知何时已经小了,越来越稀,越来越轻,最后只剩下濡湿的水渍。 简韶微笑注视着他,她在心里默默地说,我知道啦。 和隋恕朋友般的谈话让她感到十分轻松愉快,两个人又聊了几句,她顺道问了一下庄纬和刘安娜是否安好。 “嗯,都好。” “雨停了,我走了。” 简韶从站牌下离开,湿津津的地面,在鞋子上迅速显出一圈深色水痕。 抬头的瞬间,她忽而看到站牌北面的远处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死死钉在树后,浑身都湿透了。 恍神的工夫,简韶脚踝一崴,在台阶上踩空。 “小心些。”隋恕一把拉住她。 他体贴地没有触碰她的手,只是隔着袖子扶住她的胳膊。 两人的身体距离迅速拉近,简韶听到一道暴怒声当街炸开:“放!手!” 拳风擦过她的身体,直直朝着隋恕的方向挥去。 变故来的太突然,简韶呆在了路中央。隋恕却好似早有准备,闪身躲开了这妒火中烧的一拳。 简韶如梦方醒,顾不上疼痛的脚踝,急声道:“别打了!” 她看到了简祈湿透了的身体。他的眼睛全红了,在酸红的眼眶正中,是冰淬的、仇恨的眼睛。 阴郁的天空,绿瞳闪着幽绿的暗光。 他的瞳孔变成一条尖锐的竖线。那里面是捕食的杀意,以及一闪而过的,因他们的亲密而产生的受伤的忌惮。 ﹉ 新年快乐! 修罗场 热带,阴天,发霉的湿绿。 激烈灼烧的水泥地,将一切雨水从简祈麻痹的双脚倒立着拔高到刺痛的额头,他的瞳孔尖的像一把随时可以刺出的刀。 他来这里很久了。 带着伞,顶着细密的雨针嗅着她残留的气味找过来,呈现在他眼前的便是两个人亲密低语的画面。 高大的树木围绕着他们形成天然的取景框,交迭的身影,般配到连衣服的颜色都那样和谐。 衬得他像一个局外人。 简祈的身体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只有BOOK在神经中发出连续不断的警告:滴滴滴,滴滴滴,检测到异常能量波动。 WARNING. WARNING. WAR…… 雨珠砸在鼻尖,碎成无数细点。机械冰冷的电子音戛然而止,像被硬生生地撕扯中断。 和绝大多数以视觉能力着称的动物一样,他的眼裂极宽,眼珠极圆,视网膜上高度密集地排布着极为敏感的感光细胞。即便隔的并不近,仍能清晰无比地捕捉到对面二人每一丝微表情。 视野的正中,简韶正在轻轻微笑。她的目光是聚焦的,神情是专注的。放松的肢体语言和潜意识的肢体朝向无不昭示着同一个信号:她喜欢听隋恕说话。 简祈的眼睛已经泛起猩红的边,眼眶撑到极限,隐隐有干涩的、扭曲的生理泪水渗出。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看向隋恕和看向他是不一样的。就像在游轮时,真正喜欢马柯的那个姑娘并不会持续性地盯着他,而是蜻蜓点水一般,看他又不好意思一直看他。 伞不知何时脱落到地上,雨水拍打在身体上没有任何知觉。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是不停接受着一重又一重感官膜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信号——他们相谈甚欢,他们十分投机,他们心有灵犀。 他们很可能早就接触上了、联系上了、重修旧好、旧情复燃,不知道在私底下这样子聊过多少次、对视多少次,又是多么亲密无间地交换心意、互诉衷肠。只有他,愚蠢的天真的他,还沉浸在两人终于变成男女朋友的喜悦中,还傻呆呆地趴在公寓的阳台上等她回来,还做着永远在一起的美梦。 殊不知他们早就不准备搭理他了,早就开始筹谋将他丢在这灼烧的苦热中,过更幸福的二人生活了。他们是什么时候联系上的呢?今天?昨天?前天?还是更早更早,在港口寄明信片的时候? 就是那个时候! 他将猜想在脑海中立马锤成铁证如山的事实,就是寄明信片的时候,她和隋恕重新开始通信。她那么好那么善良,他撒撒娇、掉两滴眼泪都能把她哄骗上床,隋恕肯定也是用同样的招数,或者更加险恶、更加卑鄙,哄着她暂时跟他虚与委蛇,暂时做他女朋友。 等到隋恕本人一来,替代品就没有作用了,就会被丢掉,像丢垃圾一样。 即便他现在发现了这场阴谋,将隋恕的真面目告诉她,又有什么作用呢? 对面二人谈笑风生的画面是最锋利的弯刀,将往日亲密的鳞片一刀一刀剜下。 简祈得到一个残忍的现实,虽然他早已不在她的身体里,早已来到她的身边,可以陪伴她拥抱她,但是他和隋恕仍然是不同的,他永远永远——也比不上隋恕…… 他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理解不了他们的话题。纵使有BOOK的辅助,其中的悲怆与感伤也无法使他真正感同身受。 他在意她的笑与泪,却不懂背后的复杂文化。他不明白生活在不同地方的人为什么要互相歧视,不明白人类为什么吃饱了还要捕食同类当作工具。不明白复杂的家庭关系、苦乐交织的故土情结,在海底的时候,他也从没见过有哪种鱼会用同族的幼崽当作砝码以求猎杀同族上位。 一切的一切像极了置身港口街机厅的时候,陌生的人类青少年,散发着陌生而恶毒的种族仇恨。即便同为人类,不同人种之间都有那样多的文化隔离,何况他与简韶之间还隔着物种的差距。 他永远比不上隋恕,甚至比不上最普通的人类雄性。 他什么都不是。 急促暴躁的咆哮低低徘徊在喉咙根部,不安的因子蛰伏在巨大的恐惧中。这是基因中最原始的雄性恐惧,为了抢夺雌性的交配权和占有权,恨不得猎杀一切潜在的竞争者。 他的上肢肌慢慢地绷紧,鼓起弓箭状的弧度。耳朵竖成尖锐的形状,警惕地贴向耳廓后颈部。 雄性本能不断催促着他撕裂眼前的男人,只需要弓身射出、击穿耳膜,短暂的眩晕就会让男人一时失去反抗的能力。然后一拳击穿颞骨下的脑膜动脉,令对方在缺氧的窒息中感受着他用锋利的牙齿撕开他的胸腔。 他会吃掉隋恕——在她的面前。她只能选他,即便他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理解不了。 汽车驶过,泥水四溅。 炸开的泥泞甩出无数的斑点,视网膜慢放的成像,最正中是完全静止的,被男人触碰的手臂——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章法都化为零点。 身体反应过来前,拳风便破开潮闷的空气冲了过去。 女人在叫,是谁? 他抬起气血翻涌的头颅,看到简韶惊恐的神色,挡在隋恕的身前。 ﹉ 简韶不明白一切是怎么了。 她和隋恕刚刚还说着话,下一秒小祈的拳头便挥过来,朝着隋恕揍去。 “小祈?!别打了!”她惊恐地喊他,“小祈!小祈——” 可是今天不一样,他恍若未闻,不再像过往那样只要被她一喊就立马摇着尾巴撒娇地跑过来。 这样的简祈让她感到难以言喻的陌生。 她下意识回头看隋恕,他敏锐地闪开了刚刚毫无章法的一拳,毫发无损,也并不惊慌,甚至对她笑了笑。 隋恕的笑容落在简祈的眼中就是赤裸裸的挑衅,特别是简韶居然还想着维护这个男人—— 喉咙传出警告的咆哮,尖利凶狠的竖瞳死死钉着隋恕的咽喉。 这是杀戮的前兆,隋恕的目光微微动了动,以苛刻的目光近距离地审视着自己造出的超级物种。 Q0113不再是上次见面时幼小的模样,成年的体型近乎完美的流畅修长。他比小型生物还要敏捷,比大型生物更加力量强大,比人类学习速度更快,十几天就能掌握一门种群的语言。他甚至学会了以人类的方式去爱一个女人,比真正的人类还要爱,还要纯粹。 隋恕分神的工夫,简韶便忍着疼痛的脚踝跑走了。 她的裙摆在他眼底闪了一下,像来不及捉住的蝴蝶飞远了。 隋恕刚想说脚踝还没有好,却看到她朝着简祈跑过去。 猎食状态的Q0113,浑身散发着骇人的气息。但是她却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径直拦住他的手,生气地数落:“小祈,你怎么能随便打人!随便打别人是坏孩子才做的!我们两个只是偶尔碰到的,快跟隋先生道歉——” 说着,简韶飞快地回头,尴尬地朝着隋恕笑。她朝他歉疚地倾身,嘴里还替简祈说着:“抱歉,实在不好意思,小祈太冲动了,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像极了那种总是说孩子还小、只是意外的家长。 隋恕直直地盯着她的脸。 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她,简韶也从未以这种姿态面对过他。 隋恕移开目光。 嗯,确实不是故意的,再稍微故意一点,他的头身今天就要做分离运动了。 濡湿燥动的空气里,简韶忐忑地等待隋恕的反应。 男人立在站牌下,眉眼在雾气中润泽清朗,如往日一般温和持重。隋恕斯文地说:“我知道的,没有关系。” 简韶立马松了口气,她就知道隋恕是很好说话的人。 她感激地露出一个微笑。 隋恕回以同样的微笑。 他们的有来有回再次刺痛了简祈,他和隋恕对上的目光,一个是警惕而仇恨的杀意,一个是一片雾气,遮掩在公式化的微笑之后。 隋恕非常清楚,海洋生物和陆地生物非常不同,尤其是像Q0113本体这种生活在超深渊层的庞大生物,是绝对不会像陆地生物一样需要夜以继日地追逐食物的。它们的游动与代谢都十分缓慢,与淤泥捕食的须鲸、合作捕食的虎鲸不同,它们甚至只会张嘴等着食物自己游进来。 本体和它们差不多,从不正面追逐猎物,也对任何杀戮游戏不感兴趣。它非常爱漂亮,喜欢顶着蓝幽幽的水母自我感觉良好地游来游去。 今天它能够背弃以往的习性,像一个真正的陆生生物一样去撕咬、击杀,说明他真的已经愤怒到失去理智。 隋恕看到他露在衬衫外的手臂肌肉正微微颤抖着,这是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具象反应。这个时候的身体最失控,大脑最没有理智,最容易被激怒,做出无法挽回的举动。 简韶一无所知,快哭了般地说:“小祈,我们走吧……” 隋恕突然模棱两可地道:“我没有关系,他没事就好。” 简祈彻底被他的话冲破最后一道防线,他朝着隋恕的咽喉撕过去。 “哎呀!” 身后传来痛苦的呼声,简韶倒在地上,捂住脚踝。 拳头在接近隋恕的那一刻硬生生收住,简祈冲向简韶的位置。女人捂住脚踝的手立马锁住他的脖子,不许他离开了。 “不放,就不放。”她说。 隋恕站在距离他们两步开外的位置,静静地看着两人的身体贴在一起。 她又骂又哄,一会儿训斥,一会儿掉眼泪,切切耳语,嚅嚅哝哝。 隋恕告诉自己不该去看,眼睛却没有如愿以偿地移开。 在她又一次看过来时,他照旧露出温文尔雅的微笑。 抱歉,她做口型。 自疚、羞愧、惶恐不安。 隋恕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感到抱歉,她从来不知道,她身边的生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没有人比他这个造物者更了解Q0113,更懂得它拥有怎样自私贪占、残忍多疑的本性。 简韶硬生生将Q0113拖走了,隋恕注视着他们的背影变成一个极小的黑点,方转身离开。 雨后的天气并不凉爽,只是更湿,更黏。 空调持续地送着凉风,天然的岩石面和金属材料在视觉上降低着温度,但是隋恕依然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燥热。从心底到指尖,从脑后到脚下。 感应灯带在他踏过的瞬间自动亮起柔和的淡色荧光,他按下按钮,窗帘将落地窗全部遮掩。 唱片机开始放李斯特的巡礼之年,轻盈的乐章,香薰机的白雾,花束被落地灯投在窗纱上的影。 隋恕在一屋沉寂的暗灯中坐在木质扶手椅上,缓缓戴上了耳机。 眼皮合上后的黑暗,万籁无声,随着他旋转按钮的手指,耳机里的声响逐渐变大、变清晰。 扶住简韶的一刻,他在她的身上粘了一枚窃听器。 第123号钢琴曲是背景音,也是一块空白的画布,而耳机中的声音是填色的图纹。他能轻而易举地在画布上勾勒出她的行为轨迹,以及——他们的相处。 她在跟Q0113解释。 急迫的话语,夹杂在呼啸的车声中。 他们回家了。 开门。 门关上。 窸窸窣窣更换居家鞋的声音。 小祈?她突然说,小祈,你去哪里了? 她找不到他。 隋恕似笑非笑,喝了一口咖啡。 开门。 没有关门。 开门。 反复寻找…… 小祈,她快要哭了。 小祈,她带上一点哭腔。 隋恕捏着咖啡杯好奇地想,Q0113就这么禁不住刺激吗?难道这么容易便可以让它像一个最愚蠢、小心眼、自大的人类男人一样,为了虚伪的面子逃走吗? 好吧,那最好再躲起来,躲的更久一些,一直不露面,给他提供更多的可乘之机。 隋恕微笑,它果真还只是一个小男孩呢。 只是有一点可惜,他们没有立马吵架。如果它能再暴躁一些,再鲁莽一些,做出更多失控的举动,那么将出局的更加彻底。 耳机里安静了很久。 这种微妙的心绪一直持续到隋恕听到简韶微弱的呜呜声,他将音量调大,立马判断出,她的嘴巴似乎被限制了发声。 隋恕将按钮旋转到最大,在短暂的呜咽后,女人的声音变成了抗拒、啜泣……然后是难耐的、暧昧的呻吟。 他们在交媾。 隋恕感到滚烫的潮热在裤子上蔓延,垂下头,咖啡湿了裤子。 他不明白眼前这一幕是怎么回事。直到他发现手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而脚踝边,是早已破碎的咖啡杯。 过激做爱h(后入) 光透不进来,房门不知何时被锁死。 回公寓之前,简韶看到裹着粉色长袍的伊斯兰教女人正徒步穿过成片的橡胶林,可是此刻什么都看不到,包括海滩,包括橡胶树上等待着汁液缓慢流淌下的塑料口袋。 只有蚂蚁在三足圆香几上慢吞吞地爬行,从托泥到蜻蜓腿,从牙子到束腰部。 简韶茫然地站在木地板上,裙子下露出一小截赤生生的脚踝。 瞳孔适应了暗环境,就会自然地放大。她看到一只蚂蚁从圆香几上掉下来,那里有一层银鳞般的水光,散发着寂静的、蛊惑的暗调。 脚尖不由自主地抬起,带着她向视线触及的方向走过去。 水龙头滴答,关不紧,维修工又拖沓,迟迟没有上门。 近期有假维修工袭击华人留学生的事件,公寓一楼贴着提醒的告示。社交平台上倒没有发酵,毕竟是屡禁不止的事情,毕竟没有谁真正关心一个毫无名气的、外来的留学生。 “不许动。” 枪口突然抵上敏感的脊柱。 简韶的脚步停住。 她听到后面传来低沉的声音,因为过于激动的情绪,声线里压抑着颤音。 他的气息喷在后颈上。 “打劫——” 简韶举起手来,乖乖地说:“钱都在保险箱里,保险箱在衣柜下的第二个抽屉。” 说罢,她又补充:“那是我男朋友的钱,我不知道密码的。” “你骗人。”他立马识破了她的谎言。 “咦,你怎么知道?”简韶故意问,“你认识我男朋友?” “认识,”他凶巴巴地说,“你的两个男朋友我都认识!” “没有的,我只有一个男朋友。” “骗人!我已掌握全部证据!” “嗯……嗯?” 炽热的身体从背后隐隐地贴过来,隔着衣服,简韶感受到他的肌肉随着呼吸微微地颤抖着。 他不高兴的时候骨骼是硬的,绷紧的腹部也是硬的,再往下顶着她臀部的东西也是硬邦邦的,很不舒服。简韶悄悄挪了一下屁股。 啪—— 他生气地拍了一把她的臀肉。 “不许动!” 腰部本能地收缩,屁股下意识夹紧。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有人打她的屁股,简韶忍不住瞳孔放大。 臀肉上还残留着被打后酸软麻麻的感觉,他收了力道,但是心理上的力道是无限放大的。 简韶的腿有些站不住,隐隐要屈膝坐到地上,被他一把捞住,在身上摸来摸去。 “嗯……嗯,别这样……” 天还是敞亮的,楼下有发动机的声音,还有细弱的说话声。 她扭着腰肢躲,臀部反复蹭过他的裤子。他抓来抓去,索性撩开裙子把手伸进去。 隔着安全裤,他愤愤地捏两把她的小穴,摸到了淡淡的水意。 他怒道:“我要告诉你男朋友!” 简韶下意识哼两声,又意识到不对,动了动屁股,顺着他的话说:“你不要告诉他。” 这个动作在他的视角里就是冲着他摇屁股。 “不许摇屁股勾引我!” 啪!他又打她另一瓣臀肉。 “呃啊……” 简韶感觉羞耻,好像她多么饥渴,青天白日里都要摇着屁股求操。她小声辩解:“我没有勾引你……” “你居然不勾引我?!” 他又生气了,威胁性地警告道:“我要全部告诉你男朋友,把一切都告诉他!他生气了就会把你的情夫都咬死,然后一直操你。早上起来操你,吃完饭也要操你。吃掉你所有衣服,让你光着身子哪里都去不了!” 简韶没听过这样赤裸裸的床话,脸颊顿时燥热一片。 他的手也不老实,撕掉烦人的安全裤,隔着内裤揉她的小穴。 手掌泛着凉意,冰得她夹紧腿,正好夹住他的手腕。 他干脆退回来摸她的大腿,一边摸还要一边愤愤地说:“你这么漂亮,是不是早就偷偷背着你男朋友和别人做过了?别人摸你哪里了?这里吗?” 他使劲用手指刮大腿内侧一下。 简韶低低叫着,尾椎一阵酥麻。双腿并拢得更紧,似乎要咬住他的手,永远不离开。 “没有……”她喘着气说。 简韶又想坐下了,他一刮她的大腿软肉,浑身就一点力气也没有。 又痒又软,像飘起来一样,只想夹紧腿轻轻地哼声。 “怎么没有——我不就是吗?”他现身说法,恨恨地隔着内裤刮她的花户,直刮得淫湿的水渍全都透过内裤渗出来,弄湿半块手心。 “你男朋友今天不在家,我来打劫,你又不肯把钱给我,所以就勾引我!我一点都不想接受你的勾引,但是你非要露着白白的脚晃来晃去,腿又长又漂亮,胳膊也漂亮,手也好看,脖子露在外面,还非要撅屁股蹭我,你怎么这么淫荡?” 他痛彻心扉地斥责她,捏起一半阴唇扯玩。花口颤抖,吐出一股爱液。手指在肉屄的边缘捏掐扣弄,就是不真正地插进去,让早就湿淋淋的肉壁越来越空虚,越来越难耐。 简韶难受极了,又羞于开口让他插进来,只能听他一边恨极了似的控诉她,一边极尽手段地把完着她的身体。 他嫌弃看不清她的穴,又不让她转身。推着她的屁股,一个劲地让她爬到桌子上,撑着窗玻璃,然后把屁股撅起来对着他。 “不……不要……” 简韶没这样做过,有点畏缩。 他却催促:“快点快点,要不然你男朋友就回来了,马上就抓到你!” 简韶被他哄着,昏头昏脑地半趴在桌子上,屁股高高地对着他翘起来。她到底还留了些理智,说什么也不肯跪爬到桌上。 索性他也没这样做过爱,看到她借着桌子主动把屁股翘这么高,眼睛早就直了,鸡巴硬的要立马爆炸。 简韶以为他还要捏她,或者趴下来舔一会儿。没想到他忍无可忍,胡乱撸两把性器,就撩起裙子直直地撞了进去。 “呃啊……啊!不行,慢一点,啊哈……呜,轻……轻点——” 她夹紧小穴想逃,前面却是桌子和玻璃,再往前走,就只能爬到桌子上。 身后人却紧逼着,使劲往她的穴里捅。他做爱还带着野生动物贯有的习性,恨不得叼着她的咽喉把她操死。让她想起不愿浪费交配季每一分秒的那种野生肉食性动物,最好一次灌精就能完全受孕,如果雌性反抗,甚至会被发情的雄性咆哮撕咬。 简韶平时被他哄惯了,从来都是她说他,禁止他做这个做那个,他全都乖乖地任她摆布。 这一次他又打她的屁股、又凶巴巴地威胁她,还这么狠厉地操进脆弱的花穴里,简韶的小性子一下就上来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他耍性子,以前谈恋爱的时候她从来没随便发过火、胡乱闹过脾气,大家都认为她是一个性格和顺的人。但是这次她就是莫名觉得委屈,他怎么可以对她这么凶!他以前从来没凶过她! 简祈在身后肏?????得起劲,次次整根入整根出,捣进最深处,插得水声四溅。简韶却咬着嘴唇偷偷哭了。 她哭得十分伤心,好像特意拿出一段时间,专注于哭这件事。 尽管胳膊还好好地撑在桌子上,尽管肉壁终于被填满,随着他深操的节奏,泛起一圈又一圈舒爽的痉挛。 她依然专心地哭,高高翘着屁股,受用着硬挺的性器的讨好。 简韶被操得发晕,还没忘伤心地想:他这个狼心狗肺的坏东西,她那么喜欢他,准备把他带回去见妈妈,和他像普通情侣一般接受亲人的祝福,永远永远在一起,他竟然对她这么凶!还假扮别人来操她!她都掉眼泪了,他也不哄她! 等到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那还了得?到时候她使劲骂他,估计他都要充耳不闻了。 简祈听到她的抽泣,以为自己把她操爽了,都操出了泪液。因为他爽到极致的时候也会泪失禁,一边咬她的乳头一边哭。 他的内心顿时舒服极了,操得更带劲。他觉得和她做爱的时候,感受到她舒服比自己舒服更能让他颅内高潮。 他俯在她的脊背上,想从侧面吻她。 “走开!”她哭着把他的脸推开了。 他立马气疯了:“你又在想谁?!” 鸡巴狠狠撞宫口。 “啊哈……啊……轻点——啊啊……” “不给我亲也不行,你男朋友不在你就是我的!” 他的鸡巴深陷在湿软的花穴里,整个身体像半骑在她的身上,肢体钳制着她,伏在她光洁的背部吻在吻去。 一路亲上去,舔她耳朵,强行吻她侧脸。 简韶躲闪,头发丝滑落,挡在两个人的脸间。他就把头发都拢在手里,追着她亲。 “走开,我只喜欢我男朋友,不让你亲!” 他立马着急:“他回不来了,你可以先亲我。” “你刚刚不是还说要向他告密?让他咬死我的情人、吃掉我的衣服,还要一直操我——” 简祈一和她做爱,脑子就承受不了这么复杂的逻辑问题。现在他已经搞不懂谁对谁错了,也记不得自己最开始说这句话是为什么。 他只知道她不高兴了就不会让他亲,所以他立马虔诚地认错:“对不起!我错了!你原谅我吧,求求你了……” 他边说边用毛茸茸的耳鬓蹭她,小狗似的,后入着她,又跟她撒娇。 “好吧,那你只能亲我一下。”简韶矜持地说。 他高兴地扑上去,一只手放在她的下巴上,抬得高高的。然后自己俯下头,和她接吻。 简韶的屁股高翘着被他后入着,脖子被他托着,仰着头和他亲吻。 “呃啊……呃哈……” 气流挤在声带里,随着他操弄的节奏被分割成一小段一小段。 简韶发现呼吸不那么顺畅的时候阴道就会夹得格外紧,简祈在她耳朵边一个劲地喘,差点被她夹射。 过于舒爽的感觉在全身震荡着,简韶一个没忍住,抓住了窗帘。 “啊,啊哈……唔……” 他又亲下来。 伴随着刷啦啦的一声,阳光霎时洒向两个人交迭的身体。 “唔!唔——” 她挣扎,却被他压的更紧,整根阴茎都深深塞在她的肉穴里。他热情地揉捏她丰满的胸乳。 高潮来的比想象中的还要汹猛。 他把她整个人翻过来,仰面贴着桌子,大半个臀部直接按死在性器上,密集地抽插。 瞳孔失神,出现轻微涣散。简韶的穴口已经无法收紧,酸软到只能任由他疯狂地顶撞。 眼液渗出,下体传来鼓涨的尿意。 简祈对着她吻了下去,两个人同时达到高潮。 居室内安静、明亮,弥漫着淫靡的水光,以及挥散不去的交合的气息。 高潮的余韵中,两个人的身体还挨在一起,脸颊贴着脸颊,他还在吮吸着亲吻她。 他不喜欢她做爱后立马放开她,而是喜欢含着她,像吮吸乳头一般亲一会儿。 这种时候他一般非常脆弱非常乖,钻在她的怀里,抱着她无意识地撒娇。 简韶累极了,腿抬不起来,眼皮也打战。不过没完了呼噜两把他的脑袋,又被他强行吻了半天。 他开始舔她的脸,梳毛似的,或许也是小动物表示爱抚的动作。 他舔了一会儿她的耳朵,又舔她的乳头。简韶搂住他毛绒绒的脑袋,困得不行,也没忘了数落他:“你真是个坏小孩。” 简祈把自己缩起来,往她的胸膛里钻,湿漉漉地边舔她边说:“我是好小孩……” 说罢,又小声地咕叽:“隋恕才是坏东西!” “嗯嗯……”她摸他的头,快要睡过去,“我们只是在路上碰到……” 他趴在她的头边看她的睡颜,酸酸地说:“可是你对他好好……” “我只是跟他说了几句话,”简韶清醒几秒,心平气和地解释,“我们在那里碰到,聊的都是和感情没有关系的东西。我虽然不怨恨他,但是早就下定决心不和他在一起了。再说,他一开始就不爱我,现在我对他没有价值,他更不可能爱我了。” 简祈噘嘴,回想起隋恕看她的眼神,分明就是还喜欢她,只有雄性才了解雄性的想法。 不过他才不准备告诉她隋恕还喜欢她呢,简韶要是一辈子都觉得隋恕非常讨厌她才好呢。 简祈抱紧了她的身体。 “好吧,那你以后不许看着他说话。” “嗯嗯……”简韶又累的快要睡过去。 “或者你看着我,然后跟隋恕说话。”他心里的小算盘打的哐哐响。 “嗯嗯……” “或者我替你去说话,我保证一字不落地都告诉他。” 切,才不告诉他呢。 “嗯嗯……” 简韶已经彻底睡过去。 小祈抱着她去浴室清洗,又在她耳边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方案,顺便夹带很多隋恕的坏话。 不过今天还是有高兴的事情的,坏隋恕来了,简韶也没有跟他走,而是选择了自己。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心里胜过隋恕。 妒忌 简韶睡得很沉。 脱落的窗纱随意地散在木地板上。 小小祈慢吞吞地从浴缸里爬出来,木地板出现一道长长的水痕,像一条鱼线。 苍莽的晴空早已被清真寺的月牙尖刺穿,夕照分泌涎液,垂下一串又一串溽热的雨声。窗纱被染成金红色,那是雨水的影子。 天空多变到一日能下数次阵雨。 小小祈喜欢下雨的时刻,也喜欢本体和简韶都熟睡的时刻。空气里的燥热被湿润的水分溶解,它将自己的身体伏到简韶蜷缩的手掌边,悄悄地舔起来。 简韶很好吃,除了不能一口吃掉外,没有别的不好。 它喜欢把口器张到最大,将她整根指头吞进去。吮一会儿,再偷偷咬一下。掩耳盗铃地装死两秒钟,看她没有反应,再继续吃。 不过简韶一般不喜欢它大口大口地吸她,好像她是牛奶棒或者抚慰奶嘴。现在她睡得香甜,什么都不知道,小小祈肆无忌惮地吃起来。 天空仿佛融化在涎水里,像一块玻璃质地的暗橘色梦境。 凉嗖嗖的感觉蜿蜒在体壁。小小祈迟钝地竖起一点小身体,差点魂飞魄散。 本体正幽幽地俯瞰着它,湿绿的瞳光,投射下冰冷的光斑。 这是他猎杀前一贯的习性,在黑色的海水里打量自己的猎物,然后靠近它们,吞食。他很少像今天在街上那样,正面地暴露自己的杀意。 小小祈感受到危机,立马钻进简韶的裙子底下溜走了。 本体懒得搭理它,垂下脑袋,慢吞吞地舔简韶的后颈。女人在梦中哼了几声,翻身,被他叼住脖颈。 简韶胡乱摸他的头发:“听话,好宝宝……” 简祈俯下头,将脸埋进她脆弱的颈部。那里有跃动的动脉,随着心脏的节奏一股一股地压向他的面部。 我才不是宝宝呢。 他在心底想。 小小祈躲在角落里,敏感地感受到他神经系统里的躁动,这是一种想要除掉一切潜在竞争对手的本能。尽管简韶已经收回了对隋恕的喜爱,但是他不是人类,也不明白人类竞争的规则。 除非隋恕被他亲自咬死,否则他绝不可能安心。 小小祈从裙子底下颤颤巍巍地爬出来,顶着一个小东西来到本体一步开外的地方。 简祈垂眸,看到人类的小把戏,一枚微型窃听器。 小小祈在一旁傻乎乎地吐泡泡。 简祈用手指拿起黑色的方片,轻轻一捏,咔嚓—— 窃听器变成垃圾。 他亲了亲简韶的头发,起身套上黑卫衣,用兜帽拢住脑袋。 小小祈警惕。 呃呃——救命! 小胶体被捏起来,随意地丢进怀里。 小小祈拼命挣扎,艰难地从衣服里钻出一截身子,看到本体翻转简韶送他的玫瑰花,丝带上署有花店的名字,一串哥特体英文。 本体将手机拿走,又将钥匙和备用钥匙都揣进怀里,轻轻地锁上了房门。 潮湿的雨水将街景冲刷成模糊的色块。 花店挂上了close的木牌,但是里面依然亮着灯,店员和品牌方请来的装修人员正在紧张地为次日的联名快闪活动做布置。 “呼……好累,我把这些垃圾都丢了吧。”实习生擦了擦汗。 女人抱着一大堆废纸箱向着垃圾房走去。在严苛的固体废物管理和公共清洁法令之下,她必须做好垃圾分类,避免遭到高额罚款。 在进入垃圾房的走廊,她和一名穿着工作服的年轻人擦肩而过。 她的大脑迟钝了一秒,突然想起,店里好像没见过有这个人。 实习生转身喊住他:“喂!” 年轻的男人比她高太多,遮挡着吊灯的光,她看不清楚他的脸。 不过她看到他穿着装修工的衣服,女人迟疑,这也是品牌方请来的人吗? 简祈缓缓转过身,不远处的女人目光闪烁。他不紧不慢地开口,口音与本地人一模一样。 他说,有什么事吗? N…no… 再回过神,男人已经不见了,她不禁笑自己精神过敏。一个快闪活动而已,怎么会有人大费周折地提前潜入。 愈往外走,视野愈加明亮。外包人员早就走光了,几名店员在清扫。简祈随手拿起一个袋子,收起废弃装饰品,一路都有人对他说thank you。 他摸到前台,在那里找到了简韶的订花记录。几乎每一天都有她的签名,他喜爱地摸了摸,她好像还没有送给他过签名呢。 不过从某一天开始,付款记录多了一份,签收人却并不是她。 简祈的目光僵硬地停住,洁白的纸页被捏出一块凹痕。 这明显是一个假名字,但是笔迹他再熟悉不过。简祈顺着这个名字往上找,果然找到了隋恕的订花记录,有一天甚至还有店员的备注:将罐头转交067订单Jane小姐。 简祈差点把记录本掐碎。 不远处有人喊他,喂,那里不用收拾的。简祈草草地应声,离开了柜台。 雨下的急,走的也快。 他盯着天空,开始厌恶这样黏腻的热带,像厌恶阴魂不散的隋恕,以及人类与人类之间,模糊而藕断丝连的感情。 残阳的末尾,天空仿若燃烧殆尽的灰烬,散发着灼烧后的熏黑。 黑夜降临了。 酒鬼在街上走,商贩,青少年,游客。 简祈将兜帽戴上,混在他们其间,仿佛也只是一名普通的人类。 小小祈惊恐地从衣服里探出头,它感受到BOOK紊乱的信号,正在不断投射着最后的禁令:禁止杀戮创造者。 这块脑芯片已经濒临崩坏,最好快些取出来,不然很容易启动紧急自毁程序。 小小祈准备跑路,却被本体一把捉住。 他将它重新揣回口袋里,来到一处电话亭。 隋恕的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久到他以为,隋恕不会接这通电话了。 首先钻入耳朵的便是洗衣机抽水的声音,男人在清洗衣物。 机械摩擦的声音撞击着鼓膜。 简祈冷冰冰地说:“勾引别人的女人很有意思么?” 叮—— 尖锐的提示音。 搅拌停止,水声缓歇,然后是一片死静,阒然无声。 拉锯战一般的沉默中,只有微妙的呼吸声在提醒着两个人对方的存在。 听筒里突然传来遏抑的、古怪的笑声。 “ZERO,Jane是你在伦理上的母体。” “我叫简祈。”他冷冷地打断隋恕的话。 “简祈可以有很多个。” “你什么意思?” 隋恕笑:“字面意思。” 简祈反唇相讥:“有再多个也不会是你。怎么,你有听别人做爱的癖好么?” 吱啦—— 他听到椅脚与地面刮擦,发出刺耳的噪音。 “你的语言能力提高很多。”隋恕的声音里有反常而诡异的平静。 “比不上你,”简祈冷笑,“卑鄙、贪鄙、无耻、下作、庸劣。” 口舌之快是毫无作用的,隋恕非常明白这个道理。包括庞大的理念,包括宏伟的主义,都比不上实打实的好处更切中人心。 他一向看不上自己母亲喜欢给别人上思想课的那一套,也向来不屑与人在口舌之争上一争高下,但是今天他却反常地接了简祈的挑衅。隋恕提醒他:“是你在我们关系存续期间插足的,没有你的强迫,她从来都不会喜欢一个自己生出来的怪物。” 黑夜像一张吞噬的巨口,蚕食着理智,释放出模糊不清的阴影。 隋恕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阴凉的洗衣间里蔓延,像荒芜的野草中一块酸咸的泥洼。 盐分在月色下蒸发,凝结成白毛似的霜。飘落着,倒挂在一道道的疮疤上。皲裂的伤口重新破裂,在寂清的夜晚反复,再反复。他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知觉。 热带的夜晚并不温暖,温暖的时候,也不过是另一种灼烧。 简祈在另一头已经气急败坏:“隋恕,你找死!” “借你吉言,但不是现在。” 隋恕在心里遗憾地想,Q0113没有因为妒火和简韶闹翻,十分可惜。不过如若他是这种蠢货,也不可能是他隋恕最好的作品了。 “你的反应比我想象中要快。”隋恕看一眼腕表,夸赞他。 隋恕的语气让简祈很恶心,他恶声恶气地说:“我的反应还是太慢,我应该带着她立马离开这里。” 隋恕知道,如若Q0113想,他是绝对无法找到他们的。这个世界实在太大了,他已经失去过简韶一次了。 他和颜悦色地说:“她的身体受不了四处辗转,不必你们这么麻烦,我离开就好。” 简祈警惕地竖着耳朵,没有立马相信他妥协的话语。 隋恕笑了笑:“我本来就不是为了Jane来的这里。” 简祈被他无耻的话语气笑了:“这个城市有这么多花店,你为什么偏偏在这家订花?” 隋恕没有搭理他的质问,只是道:“有人仿造了ZEUS试剂,准备栽赃给实验室。” 会议是戴行沛拍板的,假证是尹国春等人授意准备的,会场上的媒体与记者也都在等第一时间盖棺定论ZEUS与斯科特实验室的从属关系。只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后面还有小矛盾和章裕盛,怎能让戴行沛就这样如愿? 是不是戴行沛做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现在所有人都认为戴行沛绝对脱不了干系。据传有中医给他开了治牙痛的药膳,一看方子里有黄连,他当场就把医生痛骂了一顿。 “这是你咎由自取。” “你想说我迟迟没有将成果放出去。” “这是你的事情。” 简祈不愿意提及和实验有关的任何东西,这会让他想起明明是自己先喜欢的简韶,却被隋恕抢了先机。 “事缓则圆,”隋恕教他人类世界的法则,“好的事物如果衬出其他事物的卑劣,就会被卑劣的一方集体绞杀。怀璧之人也不一定就可以长久地持有美玉,你说呢?” 简祈戒备地说:“你有什么条件?” “我的伯父要回来了。”隋恕道。 “你想让我保护他。” “你很聪明。” 简祈直截了当地拒绝了隋恕,他根本不会离开简韶一步。 “你不必担心,我明天就会返回平城,你大可把她送到任何你觉得安全的地方。” 隋恕的心里非常清楚,换届会议正式召开只不过是走走过场,真正的人事部署早已在年后的会议安排清晰。而司海齐想动枪的心,早在频繁更换军队高级将领之时便已有先兆。 隋恕给出诱人的砝码:“我会让Vincent取出你的脑芯片,不再干涉任何与你们有关的事情。” “你还喜欢她。”简祈冷冷地说。 “只有你会纠缠一个不爱你的女人。” “闭嘴,她最喜欢我!” 月光被窗格割破,跌落成无数锋利的碎片。隋恕站在潮湿的洗衣间,一动也没有动。 当他听到简韶说不爱他,说“现在我对他没有价值,他更不可能爱我了”之时,月亮就是这个样子的,不清朗,也不柔润。 像梦境最深处化成污泥的雪渍,像小时候溅落的汤汁,一切感受从身体脱水,他仿佛回到很多年之前,只不过这次套着绳子的人变成了他。 隋恕与陌生的自己面对面,反复审视着,带着嘲弄的目光。他是一个倒映在月光中的笑话,因为熊熊燃烧的妒忌之火而那样丑陋,面目可憎。 生病 简韶醒来时分不清今天是哪一天。 窗纱散着,房间一片昏黑,电子钟没有电,指针停在下午六点。 她伸手摸索,床边却没有手机。不待她细想,熟悉的声音便从脑后响起:“要喝水吗?” 简韶张了张嘴巴,喉咙隐隐作痛。她含糊地应一声,玻璃杯便递到她嘴边。 温水滚过喉腔、涌进食管,胃部感受到温度的上升。 简祈突然拿走快见底的杯子,亲上嘴边的水渍,胡乱说着:“你不要喝水了,把我喝掉吧……” “唔……” 简韶的大脑还是混沌的,猝不及防地被他亲吻。 黑暗中他的动作有些急,从嘴角迫不及待地辗转到唇珠。啄她两下,就干脆放弃所有技巧,凭着本能又吸又咬。 体温在攀升,额头滚烫,鼻息低喘,烧在裸露的脖颈肌肤。 他的情绪不稳定。 简韶的身体被强烈的索吻推着向后退去,肩膀贴上墙壁,肩胛骨泛起细弱的痛意。 “唔唔……” 挣扎不开。 简韶不得已轻轻回吻了他一下,没想到他仿佛被鼓舞了似的,亲得更热切、更激烈。他学东西最快,最会举一反三,不再是那个接吻时只会傻傻地用唇面贴着她的小孩子了。 简韶感觉自己要被他整个吃掉了,喘不上气,但不至于绝对窒息。挣扎不开,但不至于完全不能动。 她想,如果掉进海里被海洋生物小祈捕捉的话,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他应该不会吃掉她,但是也不会让她随便跑走。他的好奇心这么重,在无聊的水里肯定也是一个好奇宝宝。 他大概会把她拘束起来观察,碰碰她的手,再试着吸一口她的腿,就像当初小小祈刚见到她时做的那样。 简韶忍不住笑出声。 唇瓣被人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简韶低呼,被他安抚地舔舐。 “你又想谁?!” 绒毡层的二次反射让他的眼瞳在黑暗中闪着幽绿的暗光。 狭长的竖瞳将目光投射到她的脸上时,重新软下来,乖顺下来,变成一对水润亮泽、毫无攻击性的猫眼石。 简韶已经能很熟练地搂着他的脖子哄他:“想你呢……” 胡乱亲他的额头两下,他便得寸进尺地伸左脸。 “好吧,这里也亲亲。”简韶分别给他的左脸和右脸都印了一个吻,然后问:“你看到我的手机了吗?” 她掀开枕头,又翻床头柜。 简祈将自己整个身体的支撑点都搁在她的身体上,他含糊不清地哼唧,好像并没有听到她说什么。 他突然问她:“你爱我吗?” “当然啦。”简韶不假思索。 她当然最爱他,比喜欢任何一任男朋友都要喜欢。她想把他带回家见妈妈,想让他看一看自己曾经生长的地方,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能让她像现在这样毫无芥蒂地渴望将自己的一切展示给他。 “如果还会有另一个我呢?”他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嗯?什么?” 简祈执拗地看着她,脸蛋呈现非正常的热晕。简韶下意识摸上他的额头,密密的细汗烧红了他的脸。 “小祈,你怎么了?”简韶发现他的异常。她不明白一向身体机能强大的小祈为什么会因为普通的淋雨而发热,只能立马下床去拿体温计和退烧药。 一只手拉住她,简祈的眼睛憋出湿红,委屈而不安的眸光随着眼睫的扇动在月光下不停地闪烁。 他执着地问刚刚的问题:“如果有和我一模一样,也喜欢你、也会送你漂亮的项链,甚至更听你话的家伙出现,你还会喜欢我吗?” 简韶担心地摸他的额头:“你烧迷糊了吗?” 他的眼圈红通通的。 她摸着小祈滚烫的脸蛋,俯下身将他汗湿的额发抚向耳后。这一刻她感觉他是这样的脆弱、惊惶,尽管他比她强大太多,却依然虚弱地伏在她的身上寻求安抚和庇护。 简韶放柔声音,耐心地哄他:“你是最好的宝宝,没有谁比你更好,我现在都想象不出来如果怀的宝宝不是你该怎么办……你最好,最聪明、漂亮、懂事、能干了!” 跟他待一起久了,简韶也不由自主地染上背词典的口癖。 简祈似乎被哄好,又似乎因为她的温柔而愈加委屈、可怜。 他从眼角挤出两滴眼泪,缩进她躺过的被子里,有气无力地哼哼:“我生病了……” 简韶赶紧用被子把他包裹起来。 “我很虚弱……”他发出呻吟,迫使她的注意力一直黏在他身上,“你能不能抱着我?” 简韶像抱小蚕蛹一样抱住他。 “你能不能再亲我一下?最后一下……” 简韶只得又亲他一下。 生病的小祈格外黏人,格外没有安全感,总是问她奇怪的话,也不许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好像她只要离开就永远不回来似的。她去拿药都能让他害怕到掉眼泪。 他缩在简韶的怀里,呆呆地想着隋恕说过的话:“简祈可以有很多个。” 这句话让他不得不多想。当初隋恕拿走的只是ZERO的一部分身体残本,还有一小部分在斯科特教授的手里。他被命名为Q0113是因为前面的112个都是失败品,在已经有成功数据的条件下,隋恕想再制造一个更强大、更听话的114号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他的脑袋又开始灼烧起来。简祈无意识地隔着衣服啃咬她的胸乳。力道不大,仿佛正迫切地希望回到她的身体里,重新和她共享生命,这样就不会被她抛弃。 简韶的胸口发痒,想将乳肉从他的嘴巴里拿出来,却被他含住乳头。 衣服湿了。 她捏他的脸颊肉,嘴巴在手指的摆弄下嘟起来。 “呜呜……”小祈不松口,烧红的脸烫在她的手臂。 简韶垂下头,发摆被他一口咬住,哼唧着吃来吃去。简韶拽出自己头发,乳头就又被他含住。 她着急,拍他的脸蛋:“不许耍赖,喝药了!” 他却似乎已经烧迷糊了,除了会在她的怀里拱来拱去,不安分地到处咬,其他的什么都听不进去。 小小祈从床脚爬过来,偷窥本体一眼,吓得立马钻进床底。本体跟隋恕通过电话后,对造物者强烈的厌恶与杀意已经触及了脑芯片的最高禁令。如果不能及时取出来,类似的发热现象只会愈加频繁。 而本体似乎完全不在意,他满脑子都是恐惧,害怕自己比不上隋恕,甚至害怕自己比不上可能性中的另一个自己。 他知道如果另一个自己见到简韶也一定会喜爱她的,毕竟她那样可爱、那样温柔。就算另一个他被灌输了奇奇怪怪的指令,也会一边别扭一边暗恋她的。 想到这里,他就嫉妒起来。他一定是全世界嫉妒心最强烈的人。 简祈决心从今天开始,记录一个敌人清单。隋恕是一号敌人,Q0114是二号敌人,总是黏着简韶的小小祈是三号敌人,四号的位置待定。 小小祈赶紧逃回浴缸。 简韶被他亲遍了大半个身体,才哄着他吃了药睡下。 夜间担心地爬起来测他的体温,一切正常,简韶也忘记再问手机的事情。 翌日天晴,室外温度28度。简韶叮嘱他在家休养,自己出门买药。简祈却不放心,一定要跟随。 小小祈看得出,本体是害怕她又像之前那样,只是买一束花就和隋恕又有了牵扯。 而且今天是隋恕回国的日子,他隐隐感觉,隋恕一定会向简韶道别。 简韶不知晓他的心思,只当他还在生病没有安全感,笑着说他是小黏人精。 “是呀,”他抱着她撒娇,“我最黏你啦!” 新年的气氛洋溢在街道每一个角落,两个人一路走过清真寺、教会学校,看着摊贩抱着孩子席地而坐,油锅冒着咕噜咕噜的泡,炸制着鸡腿或者苏东。 这里其实不适合徒步,没有一两百米就会被湿黏的汗浸透脊背。但是两个人挨在伞下,一路说说闹闹,竟然也不觉得炎热。 路过花店时,简韶拍他:“你别总把伞往这边倾,你的胳膊都晒到了。” “我没事,”他把伞使劲往她的身上倾斜,“我要保护你不被可恶的太阳晒!” 两个人身子挨着身子,在伞下作弄似的挤来挤去。 隋恕坐在花店里,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他们紧紧相贴,笑的分外亲昵和开心。 在他打不通她的电话的时刻,在他只能到花店留言的时刻。 落地玻璃将屋内屋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那里骄阳富盛,年轻的男孩和女孩,生机勃勃的爱情。 “枯枝需要修剪。”店长在一旁教实习生。她们拿着剪刀,咔嚓咔嚓地剪断残败的干枝枯叶。 隋恕清楚如今的他也变成了这样无用的枯枝。从生活中被她剪掉,毫不留情。 仿佛她从未有一日真正地爱过他。 ﹉ “你的航班是几点?需要我去接你吗?”庄纬问道。 对于隋恕要回来这件事,他并不意外。只不过庄纬并不知道他和简祈之间的交易,以及他和简韶之间藕断丝连的几次见面。 隋恕的声音透出隐隐的疲惫,他道:“不必麻烦,我会先落地白云机场。” 庄纬闻言,便知晓他还有事未办完。几年前他陪隋恕去矢流岛看斯科特教授,就是从这里转的机。 那个时候负责接送的是体育系统的一位处长,庄纬调侃这次自己的待遇堪比领导视察了。处长摆手说这算什么,提早个十来年,用不着什么登机流程,我能把车开到你们的飞机底下。那时的社体部门公差多,满世界飞,比上级体育局腰杆还粗,和机场私交甚笃。 庄纬私下问隋恕:“这几年全民健身不是蒸蒸日上吗?” “公费旅游不好批了。”隋恕道。 庄纬忍俊不禁。 他的思绪归拢,同隋恕详说近来的事情。 片刻后,他发现隋恕有几分走神。 安静的听筒,只有细微的呼吸声轻轻响在耳畔。他怀疑隋恕已经小憩,听不到他在讲什么。 庄纬敏感地察觉到,隋恕的状态和平日有轻微的不同。 隋恕突兀地问他:“除了看展、拍大头贴,你和孙小姐还会做什么?” 庄纬怔愣,他抬头看台历,又瞥一眼时钟。 “你怎么开始对这个感兴趣了?”庄纬诧异,“就和普通情侣差不多,看电影、逛快时尚店、做女孩喜欢的手工……” “还有呢?” 庄纬不好意思,“她给我织围巾,我给她梳头发。” 隋恕莫名其妙地问,“你觉得她爱你么?” 庄纬一时哑声,半晌,道:“我觉得最开始的时候,她是爱我的。” 至于后来,他并不愿提。 ﹉ 这一天过完的时候,简祈的发热便好了。 他似乎又恢复在船上时开心的样子,总是盯着她偷笑。 简韶不明白他在笑什么,随后发现自己的手机居然在花盆后面,被帘子遮掩。 她懊恼自己的记性差,居然把手机随手丢在这种地方都不记得。 简祈自告奋勇地替她充电,如今他已经可以熟练地使用各种电器了。 “帮我看看有没有新消息——” “没有的!”小祈大声回答。 “好的——”简韶没多想,去浴室冲凉了。 翌日,简祈带着她来到机场。 他十分清楚,只要隋恕知道他们的位置一天,他就不可能真正安心。所以他假意答应隋恕的条件,和他约好一周后按照安排回到平城履行合约。实际上,他今天就要带简韶逃跑。 简韶只以为他等不及找斯科特教授取出脑芯片,很快便收拾好东西。 她注意到简祈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找蛇头做了新的身份,两个人是夫妻关系。 她不自然地别过头,耳根微微泛红。 “现在是假的,”小祈小声说,“迟早是真的啦!” 简韶脸烫,装作没听到。 登机的时间很快到了,两个人拿好证件,排队过海关。 海关大叔顺利地放简韶过去,到简祈的时候,男人看了他的证件一会儿,似乎觉察出问题。随后,他用英语对简祈说,请去另一个房间接受检查。 简韶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带进安调屋。 喧嚣的人声在耳边迅速流失,简韶的大脑掠过许多东西,但是什么都抓不住。她畏惧他们对小祈做些什么,同时也怕小祈因此失控,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但是简祈的情绪格外冷静,他的眼球扫视海关人员,神经系统给出精准的预判。即便失去BOOK的辅助,灵敏的大脑依然能在最短时间内计算出一条稳妥的脱身路线。 他对简韶做口型:你先走。 简祈想,她一定吓坏了,嘴唇紧张地咬着,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让他很想吻她。 不过现在不行,他在心下可惜。 小小祈从袖口钻出来,轻轻地咬她。简韶回过神,只得先行登机。 本体不在,小小祈似乎又回到了独占简韶的时候。在她的衣服里钻来钻去,甚至悄悄探出一点头,偷喝空姐端上来的橙汁。 这是小小祈第一次喝到橙汁,晕晕的,又酸又甜。小小祈的身体泛起浅橘色。 简韶抱紧没心没肺的小小祈才能感受到一丝安定。它和本体有感应,看样子小祈应该没事。 乘客陆续登机,她忽而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坐在离她不远地方。 简韶惊讶地抿起嘴唇。 飞机滑行起飞,男人没有回头。 但是简韶依然认出,那是最不可能出现在这班飞机上的隋恕。 不寒而栗 云层之下,陆地变成斑驳而模糊的色块,眩晕晃动简韶的视野,耳膜因气压的改变微微鼓胀着。 简韶闭上眼,只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融入耳畔的背景音里。 坐飞机的感觉与坐火车是不一样的。当广袤的土地随着铁轨的延伸徐徐展开的时候,她会想起候鸟、黄土地、连亘的山峦,在山的那一边也会是另一部分人眷恋的家乡。 而空中什么都没有。 空调冷风环绕在脚踝,简韶抱紧小小祈,莫名打了个寒颤。 一名空姐走过来,将饮品放到隋恕的桌面。简韶睁开眼睛,在对方转身的瞬间,看到隋恕正戴着耳机看一部黑白电影。 屏幕里的女主角梳着好莱坞式的卷发,和一位优雅的绅士倚靠在游轮的栏杆上。深色的海水很假,或许只是一块幕布。 影名闪过,黑白花体英文。 偷渡者。 简韶僵硬地别开目光。 隋恕突然在前方起身,简韶立马眯眼装睡。 脚步声远去,他没有朝这个方向走。简韶掀起眼帘,注视着他的背影。他似乎并没有看到她。 隋恕很快又回来了。 他的个子高,敛下眉目,轻松地人群里看到她乌黑的发顶。 没有别人在她身边,只有她自己。 “您需要帮助吗?” 不需要。 隋恕缓慢地笑了笑,现在不需要了。 整个航程,简韶都在睡觉。压低了眼皮,眉头微蹙,没有事先准备颈椎枕,好似只是垂下脑袋打个小盹。 以前她经常把脑袋压在他的肩膀上。睡得沉了,就不再像白天那样拘束着不敢靠近他,反而紧紧贴着,呼吸浅浅地扫在他的脖子上。 隋恕调整pad的角度,黑白影像在她的面颊逐一上演,很像帐幔低垂的夜晚,她睡在曾经的床上,摇曳的飞燕草朦胧。他想,或许想念这件事并不值得畏惧。 如果他想念她的话,就会在窗边坐一会儿,在她料理花束的地方,仿佛她依然在那里。这种感觉很像在坐一班只有自己的长途飞机,身体在海市蜃楼中做一场惯性运动。持续地怀有同一种心情,直到坠机之前。 简韶在飞机抵达的广播中醒来。 她混在乘客队伍中下飞机,乌压压的人头,天空泛着阴。 漫长的路途值得恐惧的不只是海关,随时会叫的闹钟,繁杂的换乘,不停地向前走,直至坐上新的轮渡。 简韶茫然地望向陌生的机场,四面八方全是陌生的面孔,她最期待的那一张脸始终没有出现。 “要走吗?” 简韶抬眸,隋恕站在她身后。 “去哪里?”她下意识问。 “去你想去的地方。”隋恕回答道。 “我……”简韶的目光飘移,似乎还没放弃等待。她一直是长于等待的人,只不过等的并不是他。 隋恕笑了笑。 “谢谢你,”简韶谨慎地后退一步,抗拒的意味写在肢体语言里,“不过不必了。” 男人颔首,绅士地帮她扶住快要掉下来的提包。 “这里扒手很多,”他礼貌地提醒,“注意安全,你男朋友一时半会应该赶不回来。” 隋恕转身离开。 一步,两步。 “等等!”她急切地喊住他。 隋恕转身,眼神垂拢她的身体,像落下一片荫凉的阴翳。他的眉目深邃,让她感到片刻的畏缩。但是她想,隋恕一定是知道什么的。 “他……他是碰到什么麻烦了么?”简韶犹豫不决地问。 “海关查获了一批假护照。” 简韶的脸发白。 人来人往的大厅,混乱的语言充斥在每一个着急的角落。这里只是一个中转的站点,飞往南半球的澳洲人、外派的华人、包着头巾的穆斯林、占据大量轮椅不放的印度人,每个人看上去都那样神色匆忙。 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椅子上僵坐着的“偷渡客”。她的长裙子因为保持太久的坐姿而略微发皱。白皙的胳膊被紫外线晒得有些发红,紧紧抱着自己的手提包。 隋恕注意到简韶的嘴唇已经因为紧张而十分干涩,像缺水发蔫的花瓣,看上去可怜极了。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 隋恕的心下微动。 他听到她启唇提出一个请求:“你能不能帮帮他……” 一个理直气壮的无理要求,隋恕客观地评价。理直气壮到他都快要认为自己真的是她心中那种高尚无私、善解人意的人了。也只有简韶发自内心地相信他是个好人,两个人还能做普通朋友。 不过他早就“被分手”了,所以在她那里,他顶多算前夫哥。 隋恕很快毫无心理负担地说服自己拒绝了她的请求。 他用遗憾的语气说:“抱歉,真是……爱莫能助——” “真的没有办法吗?”简韶快哭了,语气里多了央求。 她的眼睛在向上看的时候水汪汪的,眼尾湿润绵长。浓密的睫毛被沾湿,低低地向下垂着,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帮她轻轻抚开。 隋恕微微挑眉,难道她认为只要掉几滴眼泪就能让他什么都替她办好么? 她站起来,主动向前靠近了他。 现在他能清楚地闻到她用的是什么味道的洗发水了,还能看到她藏在衣服里面的项链,一串漂亮的海蓝宝。 他曾经也送给她过一个翡翠手镯,只不过她再也不会戴了。 如今她戴着现任送的定情礼物,向前任求情,真是……有趣极了呀。 隋恕再度微笑。 “多少钱都可以,我们能不能把他保释出来?”简韶红着眼圈说,“我知道这有些困难,但是他毕竟,毕竟是你帮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简韶又担心又害怕,语无伦次。作为一个人类,突然来到另一座城市、另一个国度都需要很长的适应时间,何况是从来没有在人类社会生活过的小祈。 “我担心他——” “走吧。”隋恕打断了她的话。 简韶一愣,随即追上他的脚步:“需要多少打点的费用?我们先去找谁呢?” “你最好小声些,”隋恕提醒,“华人面孔是很大的目标。” 简韶立马乖乖地抿紧嘴巴。 隋恕对这条路线十分熟稔,似乎已经走了很多遍。简韶好奇地看着周围的景象,土着人裹着布坐在太阳下摆摊,白人好似都不怕晒,好多都晒脱皮了依然直挺挺地躺在沙滩上。 简韶没走两步就开始挠自己的脸颊,好晒……这样的紫外线会不会诱发皮肤癌? “你乖一点,车马上就到。” “我就是觉得有点痒……”简韶不好意思。她悄悄地挠手背,小声嘀咕,“还有点疼……” 她在心里想,隋恕说话的语气很怪,和哄小孩似的,好像她多么不听话、多么令人头疼一般。 不过她在他面前确实显得幼稚又天真,什么都不是很明白,什么活都不太会做。 同居的时候家务有钟点工,请钟点工这种棘手的人事问题也不需要管。从小到大一路老老实实地读书,见过最坏的人就是篡改奖学金的同学,碰到无赖顶多憋着火出门再投诉。 而他明显和她不一样,他很会安排各种事情,拼方块似的,总是能排布出合适的结果。 简韶想,如果他能答应帮小祈,那么他总能找到疏通的门路。 “车到了。”隋恕帮她拉开车门。 两人先后上车,简韶听到隋恕嘱咐司机,先去最近的商超。 片刻后,他重新回到车上,简韶看到他买了冰牛奶和果汁。 “带毛巾了吗?” “嗯?”简韶一愣,摇摇头。 “化妆棉?” 简韶从包里翻出来递给他,“喔,在这里。” 她好奇地看着他,好像在疑惑他为什么不接。 隋恕似乎微微叹了口气,目光像羽毛拂过她的脸,带了一些无奈。 “好吧,那我帮你吧。”他无奈地说着,自然地拉过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腿上。 男人的手掌宽大、温凉,简韶本能后缩,但是他似乎早有预料,轻柔而不容拒绝地握住她即将抽走的手。 “别动,我帮你做紧急处理。”隋恕的目光沉静地落在她的手臂。 他用冷牛奶将化妆棉充分打湿,冷敷在泛红处。冷热交接,简韶倒吸凉气。 “没有起斑,不算严重。牛奶的酸性对皮肤有消炎收敛的作用,回去后再涂一些修复乳液即可。” 他抬眼,望着她:“下次不要忘记涂防晒霜了。” 简韶红着脸说谢谢。她刚刚以为他是想喝东西了,好丢人…… 隋恕感受着她在自己的注视下慢慢走神,神色明晦不清。 车辆抵达目的地酒店,隋恕要了一个房间。 “还是两间吧。”简韶道。 隋恕将pad面板给她看,是套房,连露台都是两个。 “哦。”她乖乖闭嘴。 隋恕似乎又有了事情需要忙,办理好入住后,便处理自己的工作。 出于礼貌,简韶想让他先选房间。但是他戴着耳机,对她晃来晃去视而不见。 简韶只得先行处理自己的晒伤问题。 套房离海滩很近,露台是半开放的,摆着沙发椅,正对着一个四四方方的蓝色小泳池。阳光均匀地晒下来,简韶蹲在泳池边想,如果小祈在的话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一直藏在衣服里的小小祈冒出脑袋,想要跳下去玩。简韶研究了一会儿,也不会放水,只得遗憾地把小小祈揣回怀里。 她折返客厅,想和隋恕讨论小祈的事。 他突然关上pad,站起来:“厨房来消息了,去吃饭。” 简韶把话咽回肚子里。 在这个异国的小岛,两人似乎又恢复了曾经相处的模样,疏离又融洽,客套又亲密,住在一个屋檐下,一同下楼吃饭。 他还是像以前那样,总是有很多她不明白的事情,总是在忙,早出晚归。只不过现在他会在回来时给她带东西,刚开始简韶并不想收,因为这样两个人的关系就会变得不纯粹。 隋恕被拒绝一次后便换成了当地的特产小吃,这样的举动让她想起以前住宿舍时,室友之间会互相带饭。 于是隋恕没有赶上自助餐的时候,她会替他打包一份上来。 泳池在日光下波光粼粼,隋恕坐在桌前看了她许久。 简韶背对他,正在梳发。 缎带似的长发乌黑、明亮,在收拢的梳子里像一泻而下的黑瀑。镜子亮闪闪的,她对着自己的倒影认真地编头发。被挑起来的发缕,在指尖的轻拨下就变成了一股一股的辫子,没有被触及的发丝自由地散在柔软的腰肢旁。 他看了很久,依然没有明白她是如何编的,但是他的目光却如附着一般黏连在她的身上。 周遭很静,煦日萦绕,隋恕在这个宁静而温暖的午后突然意识到,她是非常漂亮的—— 这种美丽并不是具象的、某个部位的绝对完美,而更近乎阳光从蓊蓊郁郁的树叶缝隙洒下来的瞬间,整个房间都变得轻盈而明净。 他想,他是需要她的。 甚至不需要她做什么,只要她还存在他的生活中,就足以令一切平稳地进行下去。 简韶梳好头发,发现他盯着自己。 “怎么了?”她奇怪地问。 “没有。”隋恕笑道。 她放下梳子,还在想小祈的事情。这几天她反复催他许多遍了,依然没得到任何音讯。 简韶走到隋恕面前:“有没有办法,让我跟小祈见一面。” “有些事情还需要做。”他笑着凝视她。 隋恕的目光让她感觉说不出的怪异。 简韶将包拿好,强调:“我们现在就走。”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默认了她的说法。 ﹉ 白沙滩的浅水区横亘着网状的金色线条,几名游客在潜水。 再往前走是露天集市,入口处马来人和印尼人在卖臭豆与红毛丹,用绳子紧缚着,表面全是软刺。 湿货摊子大多挂着血淋淋的牛头或者紫红色的动物肝脏,摊位夹缝积蓄着腥水。简韶畏缩,转而走另一条路。 在市集的中部是成片操着福建口音的华商,他们将糯米和椰汁包进香蕉叶里,往竹筒一塞,烘烤出椰子味的竹筒饭。 她买了用椰壳做的当地乐器,准备送给小祈。她想他一定会喜欢的。 隋恕没有在市集停留,带着她一路来到电影院。 简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她蹙起眉头。 隋恕微笑:“你想看什么电影?” “抱歉……”她委婉说,“我觉得我们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 “无妨。”他已经买好了票。 简韶无奈,只得跟着他入场。 她坐立难安地挨过一个多小时,他倒是心情不错,时不时跟随荧幕笑起来。 “你觉得怎么样?”隋恕询问她的感受。 “还行。”简韶敷衍。 接下来,他又将她带到了一家快时尚店,“你需要什么换洗的衣物吗?” “暂时不需要。”简韶拒绝他。 隋恕一脸遗憾。 两个人又来到了一家手工店,满屋都是做手工的小孩子。简韶不想再猜他的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拉住他的袖子,示意他自己并不想进去。 隋恕止住步子,善解人意地说:“也不需要?” 简韶盯着他,没有说话。 “那太遗憾了,”他垂眸看手表,“我们走吧,再晚会误机。” “你什么意思?”她的神色复杂起来。 “你想再住几天?”隋恕望向她,似乎没想到她这样喜欢这个地方。 简韶犹豫一下,道:“你答应过,我们去解决小祈的事情的。” 隋恕善意地提醒:“我从未答应过这样的事情。” 他只是在她说完一大堆必须要救他的理由后,对她说走吧。 简韶彻底惊呆。 她的眼圈刷地红透了,怔怔地睁着,茫然无措地看着他,似乎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两个人重逢以后,他一直都那样礼貌体面、善解人意,几乎让她忘记了,两人之间曾经有那样多模糊的、立场各一的隔阂。 “你欺骗我。”她的声线僵硬。 隋恕还在想另一件事,庄纬说的东西都不适合她,简韶丝毫不喜欢这样谈恋爱的模式。 简韶的眼泪掉下来:“你为什么又要欺骗我?” 她很快自己把泪珠擦掉,倔强地看着他:“小祈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里不是国内,”隋恕知道她在想什么,不免笑了笑,“我没有所谓的操控海关的能力。” 简韶后退:“谢谢你这些天的关照,我们在这里分开吧。” 隋恕微微蹙眉。 简韶想,只要她等在这里,以小祈的能力,迟早可以顺利脱身来找她的。 “蛇头并不完全值得信任,你的护照最好不要使用。” “你到底想做什么……”简韶难以理解地望着他。 她觉得隋恕十分陌生,也不明白她这样普通的人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她当然不会自恋地认为隋恕对她余情未了。 除非他认为被她这样的人分手很没有面子,想要报复回来。简韶怀疑,他难道真的会做这样无聊的举动吗? “我准备去老师那里一趟。” 简韶抬起头,“斯科特教授?” “是的,”隋恕予以肯定的答复,“你们的行程终点,是否也是这里?” 简韶没敢立马回答。 隋恕笑了笑:“他有没有告诉你,他的脑芯片已经损坏了?” 简韶愕然,简祈从来没跟她提过这件事。 她的肩膀突然耸下来。小祈上次的发烧,应该就是这个原因。 “你总是把他当小孩子……”隋恕微微摇头,“他是我的作品,我非常了解他。这样简单的局面他会选择最平稳的手段脱身的,只是海关的办事效率很低,你需要对Q0113多些信心。” 简韶垂着头,偷偷掉眼泪。 刚刚编好的辫子也蔫掉了,在微风里无精打采地飘着。 隋恕低低地喟叹。 “我们先登岛。” 简韶突然哭起来:“我不要,我不要走!” 她在原地耍起了脾气,一边哭一边使劲甩他的手:“离我远点——” 简韶知道,他最讨厌随时都会情绪失控的人。她没见过他求别人,隋恕也不会是跟别人低头的性子。 “我要在这里等我男朋友!”她着重强调后面三个字。 “我不管,我就要等他!”她赌气似的坐在街边。 隋恕没有被她的胡搅蛮缠气走,而是蹲下身,伸手拨开她垂下来的头发。 简韶的睫毛颤抖,对上他浅棕色的眼瞳。 那里面没有愠怒,只有一个浅浅的倒影。那是她自己。 以前她常常觉得他包容而耐心,现在对上他平静的眼睛,她只觉得不寒而栗。 余情未了 简韶被迫上了飞机。 在这期间,她试着跟隋恕讲道理、撒泼、耍赖,不过在他那里毫无作用。 他只会平静地望着她。幽幽的目光让她觉得两人之间有一道无形的铁门,她的情绪变化不过是笼子里待观察的小白鼠。 简韶打了个寒颤。 她第一次感受到,隋恕是情绪稳定到何种程度的人。回想过往,她似乎都没见过他发火时是什么样子。他好像可以把一切做的十分周全妥帖,又好像只是装一装。 她发觉自己从未真正地了解他,亦或仅仅只是用自己的认知去揣度他经历过的事情。如若她出生在邵文津一样的家庭,是否才能真正地感同身受隋恕的想法呢? 但是她并没有出生在这样的家庭。真爱永恒是对的,门当户对也不完全是错的。简韶愈发坚定地认为,自己和他分手是正确的选择。 不过这些想法隋恕都不知道,他还像之前那样,和颜悦色地对待她,问她吃曼煎糕还是椰丝卷,甜饼淋上炼乳还是冰淇淋。想去看摄影展,还是参加华人书法活动。 “我什么都不想吃,哪里也不想去。” 隋恕并不在意她的抗拒。他有条不紊地忙自己的事情,然后按照一贯的习惯烤一盘松饼,浇上枫糖浆当作早餐。 简韶无精打采地吃他烤的松饼,她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每天早上吃同样的东西却丝毫不感到厌倦。 就像她莫名其妙地被他缠上,如何都摆脱不了。 “你不喜欢这样食物吗?”隋恕放下刀叉。 她回过神,“啊……没有……” “你喜欢吃什么?”他问。 “随便。”简韶敷衍道。 “你喜欢吃冰食吗?”隋恕问,“枫糖浆可以淋在雪里吃,将雪画出各种造型,再把糖浆洒进去。每年三月的枫糖节都有这样的项目。” 简韶没有心情欣赏这样的风俗。她以为他要带自己立马飞往加拿大,毕竟枫糖节是加国的传统节日,而下个月就是三月。 简韶立马拒绝:“不,我不想吃。” 隋恕有些遗憾,他以为她会喜欢这样冰甜的口感。 阴晴不定的天空,急雨来了又走。天空重新在连绵的棕榈树后放晴,变成纯透的蓝色。 简韶再三思索也不明白自己对他到底还有什么利用价值,两人之间不温不火,让她感觉说什么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她开始在小事上找茬,出门还没走到电梯就说累。 “好累,我要回去——” “楼下有车。”他道。 “我还晕电梯,失重感让我头晕目眩、恶心呕吐。我的脚也好疼,这双鞋一点都不舒服!” 简韶心想,他这总得烦透她了吧? 为了防止他劝她走楼梯,简韶先发制人:“我不要走楼梯,硌脚!这个楼梯设计的非常不合理,怎么能让人一直爬、一直爬?和爬山有什么区别呢?应该像印度的楼梯一样,在扶手这里挂一个电动座椅,然后我坐上后,顺着扶手就能把我送上去。” 话音一落,简韶便想,如果有人对她说这段话,她一定会对这个人翻白眼。 隋恕看她一眼,蹲下身:“我背你。” “?” 简韶始料未及。 狭窄无人的走道,只有电梯运行的低沉声响。 简韶不相信他真能背着她,磨磨蹭蹭地向前挪。 隔着几步的距离,她伸长脖颈吓唬他:“我过来了。” 隋恕的肩膀没有动,沉默地等待。 “我特别沉的!”她恐吓道。 风在窗子上摇,哗啦啦地晃动。叮—— 电梯到了。 简韶趴到他的脊背上。 隋恕的体温隔着衣服传到手掌心,简韶微微颤抖,想逃跑。 手腕被扣住,挣脱不开。 简韶恼羞成怒:“你干嘛?” 身体却已经被牢牢地拖起来,她被迫将重心全部放到他的身上。 “你不是脚疼么?” 话被堵回来,简韶无言可对,只得一声不吭地蛰伏在他宽阔的脊背上。 安全通道泛着阴凉,两个人的影子在地上交迭着晃动。 沉稳的脚步声响在空旷的楼道,隋恕的步伐稳健,没有要捉弄她的意思。 简韶埋在他后背上的脸憋成红色,为自己的找茬失败而感到挫败。 这段路本来不长,但是伏在隋恕背上的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几十倍,简韶度日如年。 她开始怀疑自己其实住的不是五层是十五层,而现在仅仅走了不到半层的距离。 简韶抬起脸,在隋恕耳边不停地制造噪音:“我不想吃松饼了松饼好难吃冷牛奶冲燕麦片更难喝——”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喜欢在早上肠胃最温暖的时刻喝冷冰冰的东西发明这种东西的人应该被定为反人类罪——” “我想吃豆浆油条鸡蛋烧麦生煎包馄饨煎饺厚蛋烧焦圈儿豆腐花——” 她一股脑地念完,中间没有换一口气。势必要念叨得他烦不胜烦,将她丢到地上。 隋恕的脚步突然停住。 楼道光线昏暗,半明半昧。 她注视他的侧脸没几秒,便听他说:“你比以前瘦了。” 简韶发愣。 他的侧脸还是冷淡的线条,不像在故意说笑。 简韶不信他真的能知道,故意问:“我以前多重?” 隋恕背着她,继续向前走。影子向后拉伸,他精准地报数:“48kg。” 简韶微怔,“那是大二体测时候的数据了,你怎么知道的?” 隋恕避而不答:“你瘦了很多。” 光线由阴变亮,一楼终于抵达。 曝晒的苦日,遍地未干的积水。 隋恕将她放到地上,她看到他的胳膊上有一块很浅的勒痕,是裙子上的装饰品留下的。 这块痕迹很快就会在他的皮肤上消失,就像她曾经短暂地经过他的世界。 简韶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 商场的冷风开到最低,一层楼内穿什么季节衣服的游客都有。奢侈品店满是利用低关税、折扣季、拿着全币种卡赚差价的代购,比用银联卡和维萨卡结算的游客更加划算。 两人买奶茶,看电影,逛商场。 他又开始了这样的流程,简韶的耐心愈来愈消耗殆尽。 “今天出来到底要做什么?”她感觉莫名其妙。 “今天是周日。”隋恕道。 简韶不解:“我知道是周日。” 隋恕轻描淡写:“这些事情你都不喜欢。” 她一脸倦怠,不想说话。 商场有些吵,小孩子成群结队地跑过去。 隋恕的声音似乎也淹没在这样的人潮里:“Vincent说,他和孙小姐就是这样做的。” 耳朵比眼睛更容易捕捉信息。 简韶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隋恕侧头看过来,眼珠的颜色很深,目色沉寂。 他在做什么?费尽周折地挟持她,就是为了和她做这种无聊的事情,模仿小孩子过家家一样,重新谈一遍恋爱?简韶感到了自己都没办法相信的荒谬。 “你又有什么任务吗?”简韶狐疑地看着他。 “你需要买双新鞋子么?” “你现在还清醒吗?” “你的鞋子不合适,应该尽快买双新的。” “你已经骗过我一次了,你心里清楚,你最开始接近我、和我在一起是为了什么。” 隋恕的目光更加深邃了,漆黑到暗沉,是宇宙中不被映照的星系。 “你需要能适应长途旅行的鞋子。”他字斟句酌地说。 简韶笑了,心里升起说不出的闷气。 盘旋着,像一团迷雾,越来越让她心烦意乱。 “喏——”她干脆随便指一家店,赌气,“我不要鞋子,我要那个包。” 隋恕定定地注视着她。 简韶抱胸,胡乱地指过去:“还有那家,不要外面那个架子上的——” 外面那个肯定便宜。 她使劲向里指:“最里面,最里面,最里面第二排的架子,我要那个。” 即便他能买,也需要配货流程。 简韶找到新的烦人人设,恶劣地说:“我不喜欢看电影看展览喝奶茶拍大头贴,我只喜欢买包买大钻戒买大宝石项链,我喜欢又贵又亮闪闪的东西,最好是特别难买到,越少人买到越好。” 他瞥了眼她珍惜地戴在颈间的项链一眼,移开目光。 “走吧。” “做什么?” “买你想要的东西。”隋恕道。 简韶冷眼跟着他走进店内。她算过,即便可以配货,两人也离开这个地方了。 没想到隋恕直接指着最贵片区的一个丑包说要一个更丑的颜色,而很显然,没有客人会像他一样品味“独特”。 店员可能也没有见到这样送上门来的冤大头,连带着对简韶都变得无微不至。 店员表示,这个颜色需要调货,他们可以先看看别的包。 简韶听着隋恕开始糊弄,说他们二人是远道而来的游客,准备在签证结束前为未婚妻的母亲挑一份生日礼物…… 她忍不住偷偷拍他,谁是他未婚妻! 隋恕抓住她的手指,慢慢收拢在掌心,示意她安静。 店员在一旁夸张地表示着祝福与感动。 隋恕微笑着接受他们的祝福:“谢谢,我们一定会幸福的。” 简韶嘴角抽搐,干笑两声。 “我可以在签证结束期间等待我想要的包,不过我希望今天能够顺利买走我送给未来母亲的生日礼物。” “当然!祝福你们,幸福的新人——” 出了门店,那些乱七八糟的祝词似乎还簇拥在身边。 简韶问:“你真的准备等那个丑颜色的调货?” “当然不,”隋恕道,“只是一种游客话术,一定概率会奏效。” “如果赌出失败的结果呢?”她皱起眉头,问。 “那就换另一种方法,有的sa喜欢吃回扣,有的sa看中长期……” 隋恕敛目,侧头看向她,目光将她包裹。 简韶在这种注视里后退。 “嗯?”隋恕蹙眉。 “我不想要了。”她突然说。 简韶仿佛忽而想到了某种可能,神情变得极为困顿不安,连盒子都变成烫手的山芋。 “我们回去吧,”她说,“这个能不能退掉?” “很衬你的裙子。” 简韶摇摇头:“我用不到,而且不实用。” “还有别的没有买。”隋恕说。 “我很累了。”简韶的情绪变差。 两人一路无言回到临时住所。 天空聚起乌云。 简韶回去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直到吃饭的时间。 咚咚咚—— 隋恕在外面敲门。 她不想开,盯着洁白的天花板。 门外很快歇了声音。 半晌,简韶起身,开了条门缝。 隋恕早已不在门口,不过外面摆着几个盒子,是她随手指过的那几个。 还有一张便签:饭在餐桌上。 简韶的手微微颤抖,看着这些包装精美的盒子,只觉得厌恶和恐惧。 她一直觉得隋恕是体面的人,骄傲的人,不会追究分手的人。但是她忘记了,隋恕是一个只有千分之一的概率也会去试可能性的人。 简韶慢吞吞地走出去,隋恕坐在桌旁,在看一篇英文文献。 “我只是随便说说,没有真的想要这些东西,”她组织措辞,“几十万人民币可以做许多事情,不应该浪费在几个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实际作用的包身上,它们又沉、表皮又脆弱,我用帆布袋一样很开心。” 白亮的灯光,隋恕的目光凛凛,简韶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她忍无可忍,再也装不下去,提醒他:“隋恕,我们早就分手了!” 窗外传来一声闷雷。 雨点如密密麻麻的大鼓。 他轻笑一声,声音幽幽的,穿梭于夜雨中。 无边的湿黏、冰冷,诛戮、屠宰。正如白新波死掉的夜晚,他回到平城,在冷森的雨声中亲吻她。 隋恕慢条斯理地说:“可是我从未同意过分手。” 雪白的闪电打在脆弱的玻璃,她的侧脸如一柄愕然失措的刀锋,直直地插进心底。 她猜想过所有的可能,唯独没有想过——他竟然还对她余情未了。 请恨我吧 旱季的时候芦苇茂盛,摇着半截闷而枯的叶尖。雨季的时候芦苇便被淹没了,水流变成漩涡和风暴,成团、成条、成片。泥浆和杂草团以及不具名的长虫缠绕在一起,在暴雨中吊着一口气厮打着。 不要出门,不要爬下高脚屋。如果今夜的暴雨将房屋冲垮,那就把孩子放在铁盆里,紧紧地托在泥水之上。 身体在脏水中浸泡出红斑,没有洪水之时,脆弱的女性身体也会在草席上生起丘疹。走出雨林是男人的事情,成窝的女人,会阴之下是大地,孩子从土壤里不断地长出来。 简韶躺在床上,听着铺天盖地的雨声,浑身发抖。 热带苦热的雨和北方的冷雨是不一样。人们在溽热中袒露黝黑的脸和脚踝,赤裸着迎接自身的体液与原始而狂野的雨液融为一体。和爬行动物睡在一张床席,一起在自然的狂躁中逃命。 像生热病一样不断地诞下赤条条的孩子,忘记自己曾经包裹在怎样体面、文明的风衣下。 生育是血腥的……她想,就像她躺在手术台上的日子,会感受到生命是多么的气若游丝,一个人妄图负担另一条生命是多么愚蠢天真的行为。 简韶开始担心刚刚蹲在楼下小憩的小狗,它一定会被洪流卷走。她开始担心没有非机动车道的公路,自行车被掀翻就会滚进水沟。 这里太晒了,她没有好好地涂防晒霜,没来得及购买合适的防晒衣。那些开车的人有戴好袖套吗?棕榈树的油袋没有挂好,这又该怎么办?气候变暖像外来文化一般将群岛一点点地蚕食,土着仇恨着外来者,但却无法抵挡迁移的洪流。 她几乎要在今夜将全世界所有的问题全都担心完了。似乎只要她还在焦虑着世界的问题,就不必去思索自身需要面对的事情。 在精神世界的极度疲惫中,简韶浑浑噩噩地想,隋恕一定是疯了。 她感觉自己再也跑不出这场苦热的大雨了。她开始讨厌热带,讨厌经常发霉的室内,讨厌窗帘的颜色,讨厌一切。 简韶将脑袋埋进枕头里,不知所措地放声大哭起来。 天空是闪电的颜色。 雨落下来,一切暗下去。 门开了一条缝,男人站在她的床前。简韶根本不想理他。 “我让你觉得非常厌恶吗?”克制的声线响在屋内。 她觉得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爱和恨都是过于强烈的情感。她不想爱他,也不想恨他。 埋在枕头里的鼻腔换气不畅,简韶烦躁地用脚蹬毛毯,绷脚后又勾不回来。 “我要被子!”她哭着说。 隋恕在黑暗中弯腰,帮她拾起薄毛毯。 简韶的情绪变得很坏,她的惶恐不安让他感受到少有的挫败。不过他不会以这样的情绪面对她,隋恕在床边坐下来。 “你再这样哭下去会发热的,”他说,“我们旅居在此,没有固定的家庭医生,只能去看急诊,这边的急诊不像国内那么靠谱的。” 简韶还趴在床上闹脾气,胸膛上下起伏,要被抽泣声贯穿。 “我要盖上被子——”她憋着气说。 “我不要把腿露在外面!”她又哭起来。 隋恕用毛毯盖住她裸露在外面的肌肤,他握住她的肩膀,把她从枕头里拉出来。 哗啦啦的大雨在黑暗中冲刷着一切。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 这是她最熟悉的一双眼睛,没有任何闪动的倒影,只是沉寂的沼泽。往下是高挺的鼻梁,曾经埋在她脖颈旁,紧贴着跃动的动脉。 如果有人愿意统计官员的面相,会发现目光炯炯、光彩耀目者往往难以身居高位。而仕途稳畅者常是眼目浑浊,无神无采。 他和他们有些相似,因为她无法从他的眼睛中看出任何东西。但是他和他们又是不同的,简韶掉眼泪,他的眉眼那样俊逸,不该是他们的模样。 隋恕怎么可以这样算计她呢?他们之间本不该如此。简韶颤抖着手去捂他的眼。 隋恕没有动,任由她将自己的视野全部变成无边的黑暗。 简韶的呼吸声很近,若有若无地扫在他的脸颊上。 她的胆子很小,很容易被吓住,以前就是这样的,所以他没有办法去苛责她。如果她掉眼泪,就是被吓到了,这合该是他的问题。 隋恕仿佛回到了听着家庭监控的录音睡觉的夜晚。他的精神被拴成一条敏感的细弦,她吸一吸鼻子都让他精神紧绷。 “你还记得我们刚住在一起的时候吗?”简韶突然问。 “嗯……”他的喉结滚动一下,轻轻应声。 “你回来的时候不知道几点了,但是会摸我的头发。尽管第二天起来你又不见了,但是我会觉得你大概还是有一点点爱我的。” 简韶的声音幽幽。 “只要太阳不会升起来,我们会非常亲密,胳膊和手都是温热的,冷风只会在窗子外呼啸。不需要去想学校的事情、不爱我的朋友,也不需要想你的那些事情。” “如果你想,我们现在依然可以这样。”隋恕道。 简韶惨笑一声:“隋恕,你那个时候爱过我吗?” 大雨在窗外回应着她。 简韶认为,他需要的或许不是她,大概只是有人在空荡荡的家里等待他。 她就像不漂亮的花瓶,大家都觉得她配不上他,但是依然被他小心地摆放在家里。 “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她喃喃道,“你还想让我过这样的生活吗?我不喜欢回到家里只有我自己,我不喜欢你随时会失踪,一整天都见不到人影。我不喜欢你们把生死当儿戏,随便摆布别人的生活……” “对不起。” 黑暗中,隋恕向她道歉。 简韶的手顿了顿,又听他缓缓地说:“我试过了,你什么都不喜欢。” 男人的睫毛困惑地扫在掌心。 “我只是不想跟你做这样的事情。”简韶坦诚地说。 眼睫在掌心停住。 “你为什么要学庄先生做这些事?”她问。 “我没有谈过恋爱,不知道该做什么。”他道。 简韶凝视着他,神色变得讶异而复杂。不过这都不重要了,他骗过她太多次,真心与坦诚夹在中间是那样的脆弱、模糊难辨。 如若最初的爱情起始于欺骗,现在告诉她这些又有什么用处呢?她已经不再需要这样的东西。 简韶推心置腹地说:“隋恕,我从来没有怨恨过你,在手术台的时候没有,被审问的时候没有,现在也没有。我已经有了新的生活,而且我觉得我的新生活很好。” 隋恕笑了笑:“和他在一起?” 她将手放下来,和他对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为什么要像现在这样呢?你不会开心,我也不会开心,我们明明可以做很好的朋友的……” “好朋友?”他扬眉,重复这个词语。 “对的,”简韶一无所知地点点头,还在试图说服他,“我们依然可以成为朋友,就像和vincent先生一样……” 隋恕嗤笑一声,她还是太天真了。居然认为他费尽心思,是为了得到这样的结果。 她想要的,就是给他发一张好人的荣誉勋章,推着他走向“朋友”的位置,然后像那天一样听着他们不断地做爱吗? 隋恕慢慢地笑,盯着她。 他早就不是会为了荣誉勋章送命的年龄了,只有他的爷爷会干这种蠢事。 简韶还在不停地讲着道理,似乎在希冀他能够被这些道理说服,按照她设想的道路向前走。 在她构想的未来蓝图中,她有着幸福、宁静的生活,和q0113旅居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做着他们热爱的事情。这张美好的蓝图里没有他,他只是一个“善良”的旧朋友,和他们美好生活的关系大概就是北极与南极。 肠胃翻滚着,酸性强烈的水果食用过量,胃酸的分泌会让腹腔产生绞痛感。 隋恕没有理会她未曾停歇的话语,只是用手掌将床单的褶皱抚平,然后将皱巴巴的枕头摆正,冷静地说:“你应该休息了。”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政府发布了洪水预警,我们明天需要详细看一下新闻。” “你为什么要在我最信任你的时候毁了一切?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简韶捂住脸,抽泣起来。 “我们的食物是足够的,不需要采购也能撑几天。” 简韶放下手,对着他大声说:“隋恕!我根本就不喜欢你!” “你最好快些睡觉。”他冷冷地说。 “你别逼我恨你——” 简韶盯着他,一动也不动。 隋恕的神情终于缓和下来,甚至克制地对她笑了。 他的身体重新变得有温度,声音在黑暗中显出几分温情:“那就请恨我吧。” 简韶怔怔地注视着他,男人的轮廓那样陌生、孤独、模糊,像一团夜雾。 隋恕微微笑着,温声对她说:“只要你喜欢,你可以一直怨恨我。” 比起被她遗忘,彻底成为她世界里的陌生人,他宁可被她怨恨着,反复地怨恨着。 靠着她的恨意,他也能生活过许多个熔炉一般的漫长的长夜。只要她像爱他那样,强烈地怨恨他。 只要她不把他遗忘。 晚安。 洪水 “受拉尼娜现象的影响,来自六个州近4.5万人遭受洪水威胁。尽管Nadma(国家灾害管理局)表示已经准备好应对任何可能发生的水灾情况,仍有不少民众表示对政府的救援效率早已丧失信心……” 广播被切断。 简韶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在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垮村庄的时候,暗红的血液也从她的身下缓慢地渗出。 腹部传来一阵阵阴湿的绞痛。 她来例假了,在最不该来的时刻。 水灾暂时没有威胁到公寓区,但只能是暂时,因为暴雨还会接连不停地落下。 洪涝、滑坡、海啸……这样的字眼对于长期生活在华北城市地带的人来讲是只存在于新闻报道中的字眼。简韶嗅着空气中潮湿而不安的因子,后颈全是冷汗。 房门被敲响,简韶有气无力地喊了声进来。 昨晚撕破脸后,两人之间弥漫着一股僵硬的尴尬。不过这仅仅是她的感觉,隋恕依然面色如常。现在唯一让她感到安慰的大概就是隋恕不会随便碰她这一点了。简韶瞥他一眼,疼痛地闭上眼睛。 “没有卫生棉,”隋恕示意她,“暂时只有纸,我抱你去卫生间。” 简韶的姿势稍微一改变,便痛苦地叫起来:“疼……”隋恕只得抽回手,重新帮她盖好毯子。 天空阴沉得仿若生了一层厚厚的霉菌,楼下很吵,有人在楼道里往外扫水。 隋恕将卫生纸递给简韶,背对着等她垫好。 一阵窸窸窣窣,简韶难受地喘息。 她的手背蹭到了血,黏稠的,发着暗沉的黑红。 简韶已经痛到无暇顾及这些细枝末节,但是对于隋恕这种对血腥味十分敏感的人来讲,此刻刺鼻的血味铺天盖地往神经末梢里钻,几乎要令他一并地骈首就戮。 他的后背僵直地绷紧。 简韶大出血的那一日四处都是这样的血腥,冲破他的鼻腔,轻而易举地挑起无数回忆。这些年他尽量避免经过长安街以及开会的地方,不然他会反复梦到冲了一夜仍然冲不干净的血水,或者是他自己站在灯光下。便衣可以从任何一个角落冲出来。不会有人记得他,人在人世间走一遭是留不下什么东西的。和这一切相比她的痛恨都显得珍贵,恨比爱要持久得多。 隋恕想,她最好能够长命百岁、活泼健劲,用全部的气力长长久久地恨他。只要她的感情是足够真实而极致的,他不在乎她爱他还是恨他。 简韶蜷缩在被子里,小声说:“不用管我了,我躺一会儿就好了……” 她苦中作乐地想,起码现在她还能躺在床上休息。在学校的时候痛经也得强撑着去上课,任何请假都扣平时分。 身体被一小块阴影笼罩住,简韶眯着眼,感觉手被人握住。 “很脏,我自己来——” “无妨。”隋恕用湿巾帮她把血迹擦干净,沉静地说,“我帮你弄止痛药,我们尽快离开这里。” 简韶躺在床上小幅度地摇头:“别出去,外面很危险。” 早上五点,防洪隧道已经宣布全面关闭,用作排洪用途。在脸书上她看到一长串道路封闭的清单,码头全面停运,学校和社区中心开始向灾民分发食物。 洪水就像失血一般令人恐慌。 “没事的,”隋恕像以往那样抚摸她的头发,安慰她,“会有办法的。” 简韶将脸缩进被子里,肿着眼圈应了一声。 暴雨在持续,路牌、交通灯东歪西倒。 房间里没有暖宫贴,隋恕用矿泉水瓶灌上热水递给她。 他开始在客厅里打电话,不知道打给谁。简韶抱着热水瓶,听着他们寒暄,感觉小腹慢慢地暖和起来。 昏沉之际,隋恕走进来,在柜子里找东西。 简韶从喉咙里发出一点细弱的声音。他听到,转身去看她。 男人的身体离她很近,仰视的视角,能看的清他棱角分明的下颌骨。以前她也是这样迷迷糊糊地用这个视角注视他的,隋恕总是在深夜才回来,背对她解掉领带,脱下衣服,沉默地去另一个房间清洗。 虽然他们之间早已不复当初,但是在天灾降临的时候能够看到他的脸,简韶还是感到莫名的心安。 她不得不承认,隋恕虽然不是一个能随时随地哄人开心的好男朋友,但是在关键时候往往非常可靠。 他很快通过曾经的同学联系上本地某华商会的副会长,商会有自己的华人救援小队,目前离他们并不远。对方承诺会将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带,并提供食物和药品。 “你的长袖衣服在哪里?” 隋恕边问边按她的指示找到了衬衫和长裤,“洪水前后是疫病高发期,待会儿不要沾水,戴好帽子和口罩。” 简韶点点头。 他帮她穿上衣服和鞋子,又防患于未然地在鞋子外套了两层塑料袋。门外已经有人咚咚咚地敲门。 “应该是他们来了,”隋恕轻声安抚,“我过去一下。” “嗯……” 救援队进门,客厅里响起说话声。她听到隋恕说:“贵商会举办的赈灾义卖,我一定会到场。” “感激不尽。” ﹉ 暴雨短暂停歇,低洼处已成为一片汪洋。州政府和联邦政府都出动了救援组,但是食物药品供不应求,接连有商店遭到洗劫。一时人心惶惶。 电梯临时封闭,隋恕抱着她走安全通道下了楼,底下有橡皮艇等着他们。 一出楼道,满目疮痍。不少来不及撤走的轿车已经厚泥覆盖,不停有人痛哭着在民房的废墟旁呼喊alamak(天哪)。未坍塌的楼体里有蟒蛇和蜥蜴爬来爬去。 简韶在疼痛和恐惧中颤抖着,咬紧嘴唇。 隋恕用风衣将她的身体裹住,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别看,”他的声音在一片混乱中是唯一可以抓住的坚实的稻草,“保护好自己的心理。” 没人教过她这样的东西,她也从未经历过自然灾害。消极的情绪有瘟疫般的传染力,当四周全是悲呼与痛哭,大脑也仿佛在不停地尖叫着。 简韶搂紧他的脖子,害怕地说:“你也不要看。” 他没有移开捂在她眼睛上的手掌,只是俯在她耳边笑道:“没事,我的命很硬。” 没被炸死,一路顺利地脱身,又幸运地见到她。 这时候,他们听到救援队员大喊:“不好!” 一股洪流冲击着向他们的方位冲来,队员努力稳定着小艇,却猝不及防地和州政府派来的另一只橡皮艇撞在了一起。 “啊——” “我的孩子!” “救命——” 两艘小船一起翻掉。 简韶惊恐地闭上了眼。 水流又深又急,散发着阵阵恶臭。石砾、碎木、垃圾混在浑浊的底部,一不小心就会划伤腿部。 另一艘橡皮艇上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带着他们的小孩,女人在洪水里凄厉地尖叫:“孩子!孩子——我儿子!” 简韶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人牢牢地托在头顶。 “孩子在这里!”救援队员眼疾手快扯住了孩子的领子,才没有被冲走。 简韶却大哭起来:“隋恕!” 他的手臂肌肉因为承受她的身体重量而死死紧绷着。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他提前做了防护措施,不至于立马被水流中的杂物划伤。 周围的救援队员纷纷过来帮他们。 “你先放我下来——”简韶大喊。 “你不能沾水,”隋恕没松手,“我没事。” 团聚的一家三口在一旁嚎啕大哭,隋恕和简韶也被救上来。 下一场暴雨来临之前,他们终于抵达安置点。副会长做事很细心,日常用品一应俱全,免去了他们采买的困难。 简韶顾不上腹部的坠痛,要帮他放水清洗:“得立马冲洗皮肤。” “药在客厅里,先去吃药。我身上太脏,你不要过来了。” 简韶听话地暂时离开。 她去另一个卫生间将自己清洗干净,换上新的居家服。吃完药后她很快折返,在副会长送来的衣物中给隋恕也找了一套。 浴室响着哗啦啦的水声,简韶把东西放在门口,不安地坐下来等他洗完。 水声戛然而止,安静的房间内只有女人吸鼻子的声音。 毛玻璃上有模糊的剪影。 两人一墙之隔,呼吸声都清晰可见。 隋恕开口,吐字模糊不清,轻飘飘地绕在耳畔。似乎只是在责怪她做出了令他为难的举动。 “你坐在门口,我没法拿衣服了……” “嗯?”简韶红着眼圈茫然地抬头,还沉浸在被他托在洪水之上的那一刻。想到这里,她又害怕地啜泣起来:“你仔细看看,有没有划伤或者浸渍,我在药箱里找到了莫匹罗星软膏和生理盐水……” 玻璃后传来轻笑,窗外是细碎的雨声。 “别哭,我死不了。” 简韶气的站起身来,“不许你说那个字!” 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她便格外忌讳这样的字眼。她无知无觉地靠近玻璃门,似乎希望他听得能更真切些,又似乎只是单纯想挨近他,确认他们都是安全的。 简韶掉眼泪:“我知道你见惯了生死,但是我不希望你因为我出事。” 风从窗隙钻进来,热气氤氲。 多么温情又残忍的话语啊。她这样关心他,仅仅是因为害怕他因为她而出事,畏惧背上一个陌生人的性命。 窗外日光沉昏,大雨堵塞所有的道路。隋恕想,今夜也不会有月亮,月亮已经沉没了。 他淡淡地逗她,声音和往日没什么区别:“你要一直恨我的,哭成这样可不适合。” 简韶恼怒:“你做梦,我才不要恨你,你想得美——” 隋恕低低地笑着,重新打开花洒,隔绝了她嘀咕不停的声音。 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她会忘掉他,连怨恨都不会留给他。 这场洪水将她短暂地捆绑在他身边,却也更加清晰地提醒着他,被洪水困住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简韶的影子晃在玻璃上。 她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多么大的引诱。 隋恕理智又克制地笑,偶尔回应她一两声,表示自己还在听她说话。 她会蚕食他,然后离开他。 溺水,做浮游者,这样的经历并不只是今日才有的体验。 ﹉ 庄纬接到了Ken的电话,立马坐车赶到了约定的地点。 这一日天空阴沉,雾霾弥漫。 他这几天一直睡不踏实,尽管市内一片祥和,人人欢庆新禧。但是人事小会即将召开,没有几个人是真正安稳地过新春的。 直到见到Ken,庄纬终于明白自己的眼皮总是跳来跳去的原因是什么了。 “我给你带了一个人。”Ken闪身,身后空空如也。 庄纬的青筋跳了一下,Ken尴尬地笑,仰着脖子四处看。 “啊,在那里——”他指着天窗的位置。 透明的胶体泛着一圈淡光,体壁慢慢地鼓涨起来,颜色变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化出四肢……简祈站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庄纬第一次见到成年人体形态的Q0113,他对它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趴在车后座的小男孩。 现在他漂亮得惊人,如果忽略掉他身上冷幽幽的肃杀之气的话。 Ken显然已经习惯了他一路上的低气压,淡定地跟庄纬交代:“还有两天,中堂就要抵达平城。” 庄纬看了简祈一眼,颔首道:“请跟我来。” 虚幻 “我的手里有42位领导及他们的秘书、副手、司机的照片,这里面有8位公开参加过反司的联署活动。” 庄纬关上门,从公文包中掏出一迭A4纸。 “这位是前太子党核心领袖,坡子方,矮个、跛脚,性格多疑。这位是他力推的接班人章裕盛——” 纸张上是一名与众多穿着制服的女骑手合照的儒雅男人。年轻的女孩们笑靥如花,他被簇拥其中,满面春风。 Ken的肠胃翻滚起来,差点要吐出来,因为这支女骑礼仪队是章裕盛为自己挑选的后宫团。 他接手了香港某赛马会淘汰下来的马匹,招募了一大批初中毕业、涉世未深、最容易被物欲洗脑的小姑娘。她们刚开始畏手畏脚,只想端一份铁饭碗养家糊口。不过很快她们便意识到自己身上这层制服的妙处,开始认得清什么是奢牌、什么是珠宝、什么是特权。穷男人猪狗不如,名女人也不过六百万一夜,宠爱和身价直接挂钩。 她们很快熟谙规则,一个有权的男人比上帝好使。她们比谁都发自内心地爱戴章裕盛,祈盼他与天同寿、与国无疆。 而章裕盛本人一方面非常享受花骨朵似的小女孩们在他身边叽叽喳喳争宠的感觉,另一方面,他深信男人没有什么秘密不能在床上跟最漂亮的女人透露。成群的高官被他请到“小后宫”,关起门来当土皇帝。最多时一个月能搜集上千份性讹诈的记录材料与录像带。 “过过过,怎么选这张?”Ken感觉多看一眼都要得赛博梅毒。 庄纬抖了抖纸张,无辜地解释:“这张面孔多,有干扰作用。” 说着,他扫向Q0113的位置。简祈的脸藏在黑色兜帽里,身体散漫地靠着桌子,只露出一个紧绷的下巴尖。 庄纬不确定他到底有没有认真听。 “说起来,这些马还是邵文津当中间商低价倒卖给章某人的。”庄纬抖了抖A4纸。 “他总是轻轻地从所有人的世界里路过,然后赚走他们的钱,”Ken吐槽,“当然,除了我们——如果我们完蛋了你猜猜邵文津这小子能把我们的情报卖多少钱?这简直比抽h1b工签还刺激。” 庄纬干笑两声:“哈哈,哈哈,我们还是来看下一张吧。这位是人称‘小矛盾’的刘水白。” 他拎着纸,着重向一言不发的简祈展示。 司海齐上次开会搞内部检举信,企图靠内斗瓦解这些反对他的势力。虽然参与联署会的诸位看上去一致对他提出了不满,但是他们各自之间同样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新仇旧怨。 而小矛盾是唯一一个既没有揭发别人,也没有反省自己的人。 “他的复出之心很重,必要时可以求助于他。” 庄纬将重要的人一一在简祈面前过了一遍,略次要的人只在他眼前闪一遍人物网。 最后,他将纸张打断顺序,随机抽出一张亮在Q0113面前。 简祈冷冷扫他一眼:“梁桐乡,男,字清之,身高体重分别为……曾任职……” “好,好。”庄纬鼓掌,又抽了一张。接连测试过七八张之后,庄纬和Ken禁不住感慨,这世界上再不会有人的瞬时记忆能强大到仿若一台最精密的高科技扫描仪。 “完美,太完美了……”这无疑是他们所有人此生最好的作品。 庄纬将一只文件袋交给他,正色道:“根据我们得到的情报分析,他们动手的概率非常高,你的任务就是百分百确保中堂的性命。” 简韶被审问之前,平城就出现了便衣特种兵集结的征兆。隋正勋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司海齐大量调换王牌军的师长。推背图的预言对他的影响是非常大的。 尽管简祈对他们的赞叹毫无触动,也根本不在意照片上这些人的死活,但他还是质疑:“他有专业的保镖团。” 庄纬微微一笑:“你不了解,保姆、厨师、保镖、司机,所有人都可能是眼睛。窃听、偷拍、勒索、投毒,这一切比吃饭喝水还司空见惯。刘水白曾经遭到四次刺杀,他的发小被人活活溺死在泳池里,隋恕被照顾他们家三代的保姆暗算,我的办公室也曾数次被人放窃听器。而你——Q0113,你在人世间的关系网是完全清白的,且没有任何一个组织、任何一个人拥有你的任何资料。” “你是最好的选择。”Ken替他总结。 简祈冷哼:“我只想知道姐姐在哪里。” 大雨冲散了简韶留下来的气息,他找不到她,除非完成这个交易。 “我们的任务就是帮助你完成抗压、抗暴、反侦查等项目的训练。你和隋恕的交易,应该问他要Jane小姐的行踪。”庄纬摊手。 简祈尖锐的瞳孔像幽深的海底裂谷,对视过久,会有一种幽闭恐惧症般的眩晕感。 他慢条斯理地说:“如果你们毁约,我会直接吃了那个人。” 他的语调够慢,咬字没有任何起伏,就像在慢吞吞地磨一把未开刃的钝刀,“你知道的,我没有任何关系网,什么也不关心、谁也不在乎。” 简祈不喜欢跟人讲道理,作为一个外语者也讨厌说长句子。所以他干脆利落地给出最后通牒:“不还简韶,我就杀了隋正勋。” ﹉ 洪水铸就的世界是一只黯淡的囚笼。失踪、抢劫、暴力……不断上演。 房内没有开灯,隋恕闭目养神,感受着一切负面的事物裹挟在黑暗中涌进他的胸腔。 夜色深不见底。 理智就像简单的程序指令,总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需要做的事情。但是遗憾的是,人只是一种极其低级的、容易失智的动物,人类引以为傲的逻辑、冷静都像极了一层触水即湿的外衣。 隋恕凝视着虚空中的黑暗,在某个方向有她的房门。 他绝不会轻易地走向那里,就像在浴室的时候,直到她离开,他才伸手去拿那件衣服。 但是在与黑暗对视的时刻,他又非常清楚地捕捉了心脏的另一种声音。 他任由黑暗不停地吞食他,不会离开,也不会主动出声提醒简韶。 幽暗隐去了他的眉眼,炼狱般的人间,溺水者苦苦挣扎。 黑暗里响起敲门声,隋恕微微恍惚。 “你睡觉了吗?”简韶在外面问他。 这样的声音有几分虚实难辨的模糊,所以他没有立马出声,闭住呼吸。害怕将她惊扰走。 “啊……看来是睡着了。” 她踩着拖鞋自言自语,准备离开。 “我没睡。”他及时出声,门外却寂静一片。 哗啦—— 他拉开房门。 冷意入怀。一场镜花水月,一切都是虚幻。 隋恕神色渐暗,重新回到房间。 不多时,门外又响起敲门声。这次像极了她,轻轻用指背敲两下,害怕打搅他,转身要走。 隋恕屏住呼吸。 哗啦——他没有出任何声音,径直拉开房门,精准地捉住了她的手腕。 “你做什么?”她呆呆地看着他。 隋恕神色微敛,“没事。” 理智回笼,他放开她,手心的温度转瞬消散。 隋恕关上门,听着她的脚步声走向卫生间的方向。他甚至都没有问她为什么要敲他的门,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消磨着他的忍耐力。 可她还是来了。 外面大概又开始下雨,也或许没有。暴雨给救援带来极大的困难,但是对于心甘情愿的溺水者来讲,有着难以言说的贪恋。 隋恕一把将她拉进了房中。 这个“简韶”和平日的简韶明显是不同的,他这样敏锐多疑的人能够在拉住她的一瞬间便清晰地感受到异常。但是他并没有放开,任由她触碰他,手指在身体游走。 片刻后,他神情淡淡地制止她作乱的手,毫无被勾引的配合。既没有表示厌恶,也看不出喜爱。 “你根本不喜欢我,”她控诉,“我特别不满意!” 这个“简韶”要更直白呢,隋恕分神想。 他一边观察着她,一边收回手,将身体的权限开放给她。 她抚摸他的脖颈,像过往那样,紧紧缠上他的腰腹,仿若要将他勒死在这个泥泞的深夜里。隋恕冷不丁地问她:“这样满意了吗?” 她解着他的扣子,嘀嘀咕咕地说:“不满意,还是不满意……” 隋恕抬起她的下巴:“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沉静而温和的表象,做商业谈判时惯用的语气。她不会再被欺骗了。 她在他的心口处摸索:“我要真话。” 隋恕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她看向他,重复:“我要听真话。” 哗啦啦的雨水荒唐地落着,有人在亲吻他,但是吻声被大雨掩盖了。 简韶靠近他嘴唇的轮廓,然后蜻蜓点水般亲他的下巴。 隋恕笑了笑,她只是给他一点好处,不想做实,便想什么都得到。 他拉过她,将吻重重地压实在她的嘴唇上。 做了这样的举动后,隋恕便立马后悔了。这几乎是他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 没有充足的预判,没有plan B,没有任何后路。只要开了这个头,贪念就会无限生根发芽,仿若饮鸩止渴。 他不该现在就碰她,刚刚也不该给她开门,或者根本就不应和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但是隋恕没有让她感受出自己的失控,他放慢了动作,吻得轻柔而细密。她明显放松下来,偶尔回吻他。隋恕慢慢地吻深,在猝不及防之际打开她的口腔。 简韶推他,隋恕从善如流,放开了她。 他淡笑着说:“我也要听真话。” “好吧,”她道,“那我们一个真话换一个真话。” 他还在想刚刚失控的感觉,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你是为了躲避事端一直待在这里,还是看到我在这里才停留这么久?” 隋恕的目光顿住。 “简韶”挑衅他:“你不敢回答吗?” 她又凑过来,试图瓦解他的理智,被他捏住下巴,在额头烙下一个吻。 他用模糊不清的声音说:“因为你。” 尽管他一直坚信,自己是因为避祸才留这么久的。 “你不喜欢黑暗,想待在我的身边,对吗?” “这是第二个问题。”隋恕拒绝了她。 “我集中问,问完了你再问,我们的问题总数就扯平了。”她掌握游戏全部解释权。 隋恕轻笑,默许了她的诡辩。 “那你回答我。”她抱着他的脖子,扯他的扣子。 隋恕放弃般地说:“是的。” 她挨的他越来越近,几乎整具身体都紧紧贴合着他。她慢慢地把自己放在了他的手指边。 “隋先生,你惧怕洪水多一点,还是贪恋洪水多一点?” 她像一个穷追不舍的记者,追问着他最不想说出口,最矛盾复杂,连自己都不想面对自己的那一面。 “你对于洪水成就了你的私心有什么看法和观点?你有没有觉得你特别自私特别伪善特别无聊特别……” 隋恕将手指重重地送进去,堵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小口。 但是更多湿软的爱液从底部沾染到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呻吟滑动耳畔。 他其实哪一张小口都堵不住。 男人的神情还是保持着理智的,只是眸色更深晦,衬得骨相更加高挺,像落了一层阴影。 他面对的似乎不仅仅是她,更多的是自己。 她的下身全是暖湿的爱液,伴随着他进入的节奏,淋出透明甜腻的水丝。 心跳如擂鼓。 隋恕听到有什么东西破腹而出,响在耳畔,喟叹的语气,夹杂着最无法问出口的、偏执的质问。但简韶不会听出来,因为那仅仅是纪伯伦的一首诗。 “When I stood a clear mirror before you, you gazed into me and saw your image. Then you said,'I love you.' But in truth you loved yourself in me. 当我站在你面前的一面明亮的镜子里, 你从我身上看到你的影象。于是你说:我爱你。事实上你只是爱在我身上的你。” 隋恕问出了自己唯一的问题:“你之前爱的,真的是我吗?” 女人在低吟,似乎听不清他的问题。在理智的深处还有一个答案,这并不是真正的简韶,所以根本不能给他答案。 但是他依然想留住她,想把她留在漫漫的长夜里。 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这样的问题是没有意义的,他也知道自己所有矛盾的想法都是太无用的。 在太阳升起来之前,一切都会消散。所以现在他可以任由自己蔓延、失控、沉沦。 隋恕不得不直视一件事情:在这场洪水之前,他以为自己想要的不过是她像以前那样留在他的身边。可是现在他发现并不是这样的。 当洪水将他们捆绑,他却开始渴求更深入的、永恒的,掌控与被掌控、毁灭与被毁灭的关系。 所以从明天开始,他必须更清醒、更小心,不能被她诱惑,做出毁灭全局的举动。 他想从她的身上得到更多。恨意,爱意,以及那些因他而起的全部。 他全都要。 情人 简韶的身体缓慢地恢复着。在例假的作用下,她近乎昏迷地睡了大半个白日,晚上草草地出来吃点东西,又很快回去休息。 第二天精力和体力明显恢复,简韶推开房门,壁挂式音响在放肖邦,隋恕背对她在开放式厨房里做饭。 越过他的肩膀,能看到一派花木扶疏之景象。公寓的衔接处做了C字型的空中花园,最狭窄的三角空间也布满贝壳状的半开放阳光露台。 环绕着花园正中的旋转步道,龟背竹、旅人蕉、胡姬花以及成片的蕨类植被相映成趣。更远的地方也是绿色的,那里是与酒店式公寓有合作关系的高尔夫球场。 隋恕也仿佛置身于绿意之间,周身萦绕着一种宁静的气场,和之前微妙的僵冷感截然不同。 简韶心下诧异。 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心情不错。 她在桌前坐下来,翻阅最新的受灾信息。一只手臂伸过来,是一杯牛奶,“热的。”他提醒。 “谢谢了。”简韶的视线仍聚焦在电子屏幕上,轻声道谢。 华商会的ig账号登出了捐款致谢,先是几家华人公司,随后是个人捐助。帮助他们的副会长捐了10万,隋恕跟着他,在后面随了6万块。这些善款将全部用于援助本地受灾的民众以及在清真寺前施粥,记者在现场传来照片,华人、土着、穆斯林、印度人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灾难冲淡了种族隔阂,人们重视自己的安危,同样也珍视他人挣扎着的生命。 简韶专注于浏览新闻,没有注意到隋恕的视线在她身上停了很久。等她抬头的时候,他早已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 简韶一无所知地同他聊一些新闻话题,隋恕全都一一应声,好像真的认真思考了她讲的每一句话。 “那太好了,”简韶突然问,“我们什么时候走?” “嗯?”他仿佛终于从意识海中抽离出来一般,疑惑地发出一个低沉的音节。 简韶的目光沉了沉,很快移开了。 ﹉ “这种垂直的景观柱,需要先把植物种在柱子上,然后通过起重机把柱子悬吊在天花板。” 早餐后,隋恕陪着她去公寓的公共区域玩。这里集中设置了烧烤区、健身房、桑拿室、小型温泉、按摩水力池,听说最顶层是无边泳池。 简韶环视着四周,她喜欢这样的设计。左边是一整片郁郁葱葱的植物幕墙,右边是一整面书墙,配着一个取书梯,而向前走是半开放的泳池。 小小祈从衣领里探出一个小脑袋,想跳进水里,但是瞥到隋恕在一旁,又害怕地缩回去。它觉得自己的人生非常不好,刚刚摆脱了压榨它的本体没多久,又不得不战战兢兢地跟更可恶的隋恕生活在一起。 小小祈怀念简韶在实验室养病的日子,本体被隋恕关起来,而隋恕忙着和本体斗法也不会过来。只有它一直陪着简韶,每天开心地搓泡泡、晒月亮。 简韶和隋恕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问读书时他也住这种公寓么,隋恕笑着说当然不是,未成年人必须有寄宿家庭的监护。刚开始他被分到的家庭有些糟糕,里面已经住了来自印度、韩国、南非的三名学生,监护父母以寄宿学生上缴的费用为生,所有家务都由寄宿学生承担且没有洗澡自由。 简韶从来没想过隋恕也会有这样糟糕的住宿经历,她一直以为他的人生是绝对一路顺畅的,绝不会有和她类似的琐碎烦恼。 隋恕笑着摇头:“我给学校反复写信,要求更换寄宿家庭。不过这样唯一的好处大概是……我非常擅长做家务,以及对付各种效率奇低的办事部门。” 简韶将小小祈抓出来,放进泳池里。它“嗖”地钻进水里,恨不得离隋恕八百米远。简韶没忘了调侃隋恕:“如果你像邵文津一样资金周转困难,说不定可以靠开家政公司东山再起。” 他眨了一下眼睛,居然真的接了她的话说下去:“冒昧地问……如果那样的话,你会雇佣我这样的人吗?” “嗯?”简韶诧异地抬起头。 男人的神色不似作伪,他背对着朝阳,睫毛低垂,阴影淡淡地扫在清冷的轮廓上。而正中的目光却是轻盈的,像朝晖俯身来到她的身前,带来融化般细腻的颜色。 简韶的大脑宕机一秒,认真思考了一下假如隋恕彻底成为穷光蛋,走投无路,被她雇来干活…… “你会做什么家务?”她问。 “我的第一份家务工作是给花园修剪草坪、除虫,以及修补栅栏。” “那太可惜了,”简韶遗憾地说,“我在国内很难有一套带花园的房子。” “让我想想……”他思索,“我曾经帮助多位同学修理公寓的水管、重接电路。” “嗯——这个很实用呢……” 火轮似的朝阳已在连绵起伏的果岭之上晕染了许久,无数胭脂红、带些金边的光线淌破晴空,向着他们的周身流动过来。 隋恕拉着她,一边轻声说着话,一边慢慢地后退着。池水漫过了脚踝,哗啦哗啦,有节奏地律动着。 洁白的躺椅也是金灿灿的蜜桔色,天际线有犀鸟掠过,空气里满是充盈的蕨类植被的草香。 这种感觉是带有迷惑性的,会让她认真地在意识的海洋中将两个人摆在同一个空间,尽管是另一种身份。她会下意识想象在隋恕的帮助下可以做什么,仿佛是两个人共同去做那样。 “但是估计所有雇主都会觉得你别的价值比较高,比如辅导论文、考研考语言、代办日签美签申根签……”简韶一一举例。 他好像什么都会,什么都知道。简韶疑心隋恕当家庭主夫都能当的格外称职。 “你想办签证?”前面的几项她暂时都不太需要。 “嗯,上次的证件不太安全……” “不必担心,走的时候我们可以再找蛇头。” “蛇头都是些什么人?”简韶没有注意到自己正被他拉着,一步步向浅水区带。 “有的是头几批的偷渡客,”隋恕道,“他们偷渡,为了打工。而到了后,发现不如带着别人偷渡挣钱……” 池水漫过小腿的时候,简韶清醒过来。 她突然想起自己不想和他去矢流岛,也并不打算和他一起生活。可是现在她在做什么呢? 洪水褪去后,她要带上证件和小小祈离开这里。 简韶盯着他的脸,一点点把自己的手抽回。 ﹉ 隋恕又做梦了。 在最深、最静的梦境的尽头,有着和白日一模一样的镜像。 他们依然在说话,迎着和煦的暖风,他引诱着她,一步一步向更幽深的地方沉没。 他变得非常懂得吸引她,不再拉着她拙劣地模仿别人做过的事情。他把充满刺激与冒险的世界向她展开,而他在其中是绝对安全可靠、经验丰富的。 他可以是十分善解人意的,所有人都会喜欢一个可以被自己充分支配的向导。 “简韶”抬起头,望向他。 隋恕甜蜜又痛苦地想,她又来了……在逼着他承认了那样多不愿意承认的东西之后,她又靠近了他的精神世界。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他非常感谢她愿意来这里,她的帮助非常有用。他可以重新直视自己的内心,有力量去面对她、留住她。 “洪水慢慢褪去了。”她望着窗外。 隋恕在距她一步之遥的躺椅上坐下来,轻轻应声。 “我要离开这里。”简韶的声音像通知,又像一份警醒。 隋恕再度应了一声。 白天时她的表现已经很明显了,只是梦里的她更直白,将一切藏在心里的话全部明晃晃地说出来。 隋恕轻笑,他又不是看不出来。 简韶生气地责怪道:“你完全没想过放我走——” “怎么会。”他漫不经心地否认。 简韶赤着脚走过来,夜风吹着她的头发,带来阵阵温热的馨香。 她伸手掐住他的下颌,俯视他:“我要听真话。” 和昨天晚上一样。 隋恕的头被迫抬起一个弧度。尽管被钳制的人是他,但是他的目光依然是严肃而冷淡的。他不着痕迹地审视她,毫无白日里善解人意的低姿态。 不过他的视线很快被她脖子上的海蓝宝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他专注地想,她戴什么都好看极了。 只有一点不好,这条项链并不是他送的。 “简韶”顺从他潜意识里的心意,用手掌把他的眼睛遮住。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简韶跨过他的腿,撑在他的身上。隋恕的喉结上下滚动,夜风在两人紧贴的鼻息里缠动。 “你不低头,我就永远地离开你。”她威胁道。 隋恕握住她的手腕,求和的声线平稳到像在说最普通的话语:“好的,我低头——” 他放弃的够干脆,也让简韶顺利地摸到了他的死穴。 隋恕的心中有再清晰不过的秤,每一件事物都会被他精心衡量。和“她离开”比起来,其他的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 简韶注视着他在黑暗中的轮廓,线条冷淡,脊背直挺。 想得到这样的人,就像试图彻底地驯服他那般艰难。但是她现在有了一只最好用的项圈,只要她亮出来,他就会乖乖地引颈受戮。 “我不会每天都来的,”简韶怜悯地对他说,“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她不会再爱你的。” 隋恕不知何时已牢牢禁锢住她的腰,他缓缓地收紧手臂,简韶跪坐到他的腿上,被他凑过来亲吻唇角。 “没有关系的……”他低声呓语。 “简韶”推开他的脸,冷冷地问:“你以前也这样吗?” 以前…… 模糊的回忆如涨潮,隋恕恍惚地说:“是的,我会梦到我的爷爷。” 简韶摩挲他的耳鬓。 这样细密的举动让一些从未对任何人表露的东西在这个燥热的夜晚反刍般的、一点点吐露出来。 “我的爷爷会在梦里跟我说话……我们约好了,只在梦里见面,谁都不知道……” 当他说完的那一刻,身体感到了脱水般的虚脱感,腹腔腾起一股空洞。这是他绝不会告诉别人的东西。 “你说的是真话,”简韶低低地说,“我要奖励你。” 她贴着他的面颊,蜻蜓点水般吻了他的额头。 “我也只会在这里出现,”简韶强调,“你不能强求她为你做什么。” “我知道的。”隋恕仿佛在借她的话告诫自己。 她试探性地问:“可是我现在已经有男朋友了,你还要我来到这里吗?” 她乖顺地倚在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眨着大眼睛看着他。 隋恕注意到,她的脖颈上已经没有令他讨厌的海蓝宝项链。 他抚摸她光洁的颈部,轻声说:“我会送你更漂亮的。” 简韶抓他的耳朵:“说真话。” 隋恕无奈,将打破底线的话说出来:“我需要你留下来。” 这句话在说出口的时候,立马将他自己也说服了。他想,她说的对,他不应苛责她,也不该强求她做些什么。 简韶贴近他,眨着眼睛,半是威胁半是试探地说:“那你只能当情人了哦……” 隋恕对着她的嘴唇吻下去。 比起得到她,以什么样的身份已经不足以令他在意。 哪怕是情人。 ﹉ 虚假的隋恕的小祈:科学家和战神 真正的隋恕和小祈:管家和保镖 上一章不是真的简韶,隋恕只是爱自我攻略梦男一枚罢了。。。 梦游(微h) 庄纬路过训练场,玻璃外沙尘飞扬。 翟毅将自己在俄国受训时的本领全拿出来一一教给简祈。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学会了开车、组装枪械,用染血的绷带或者假硅胶伤疤在体表隐藏逃生刀片,以及在密集的城市建筑群中选择两眼睁开的“快速开火技术”短平快地消灭敌人。 今天翟毅在教他如何冲破被车辆和守卫围堵的关卡。 “以障碍车的前轮轴为基点,你的车需要在一个车身的位置停车……”翟毅演示,“这个时候守卫会向你走过来,不要下车。车辆前挡板对准一辆车的前轮轴,踩油门,直接撞过去——” 庄纬屏住呼吸。 翟毅从驾驶座跳下来,用粉笔在道路的左右两侧标出守卫车大致会滑向的位置,“它们的运行方向大概是这样。注意,你的目的是顶开它,而非撞毁它,要充分保证自己的安全,一辆大型车在10-20英里的速度下可以轻易迫使它们让路。” 简祈颔首。 “我刚刚给你的基点,是为了让你控制撞击的角度,你需要最大程度地保护水箱和发动机组件,不然你们依然逃不了。好了——”翟毅拍拍手,“我们来试一试……” 训练场里重新扬起沙土,Ken不知何时走过来,推了推黑框眼镜。他是团队里专门负责电脑技术的成员,Q0113最初的建模、安保机械臂都是他设计的。 “如果Q0113之前便接受这样的训练,现在将是一个完美的成熟体。”Ken道。 庄纬听出来,他在为Q0113浪费了这么多时间而可惜。 “但它的体内流着一半人类的血,人不是机器,有自己的感情,”庄纬低声道,“一辈子只做‘正确’的事,这样的人生多么枯燥。” “可它和人类终究是不同的——” 场内的简祈在第一遍实战时完美地复刻了翟毅教给他的最优技巧,而第二遍时,他干脆将触手从车底伸过去,勾住路障车。在翟毅惊呆的目光下,两辆车如同长了腿似的自己跑起来了。 他顺利地开车通过。 “是的,它和人类是不同的。”庄纬呢喃。在这几天的训练中他强烈地感受到,Q0113还保留着极强的动物习性。 由于简韶不在,所以他懒得装人类,又变成了不喜欢用勺子筷子、直接啃生食的小动物。除了训练时维持着人体形态,其他时候要么趴在水缸里,要么呆呆地黏在天花板上。 有一次翟毅几人去他的房间找他,头顶噼噼啪啪掉下来雨点子,原来是简祈在掉眼泪。 翟毅哭笑不得,恨不得拍小祈的脑袋:“男子汉大丈夫,流汗不流泪!” “可是我想我姐姐。”小胶体黏着在天花板上的身体一耸一耸地起伏着,哭的更伤心了。 Ken见怪不怪地撑伞,隔绝他的泪雨倾盆,又熟练地从怀里掏出手帕擦拭脸颊。 “男儿有泪不轻弹。”翟毅语重心长地教导。 “为什么男人不能掉眼泪?” 简祈觉得人类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如果他伤心的话就会流泪,开心的话就会一直笑。想简韶的时候就要立马到她的身边去,讨厌谁的话也要咕叽咕叽地咬耳朵告状。 可是人类的文化不是这样的,忌妒忌怒、戒骄戒躁,为人要讲反话,对谁都要克制情感。 “你们真奇怪。”简祈经常这样子对Ken说。 在这群人中,除了经常被他甩飞的庄纬外,Ken跟他最熟。 Ken将他保释,一路带回平城。不过简祈私心里还有一个不能说的原因,那就是Ken跟简韶不熟,不属于潜在情敌的范畴。 Ken说:“我以前也不懂,后来就学会了。” “费力气学一些让自己不舒服的东西,这就是人类意义中的成长吗?”简祈问。 “是的,”Ken总是耐心地回答他每一个问题,“并不只是为了守拙、抱朴,更是为了在拥有的时候保持谦和,在失去的时候保持宽容,这是生而为人真正的美德。” 简祈较真:“可是你们做的事情一点都不谦和。” “哈……或许是这样吧?你活了太久太久,能够对漫长的生命感到厌烦。可是人类的寿命很短暂,违背自保的天性都要做的事情……那是我们真正认同的东西。” 简祈偏脑袋,水润润的眼瞳在灯下泛着亮泽的光晕。他是强大的物种,拥有满溢而出的生命力,以至于他可以肆意地挥霍自己永不会受伤的身体、永远美丽的面孔、永远丰沛的感官膜。 美丽、强大又天真,他注定是一个自由的孩子。Ken每次凝视他的脸庞都会想,谁会真正地讨厌他呢? “我不明白。”简祈轻声说。 Ken回忆:“在我小的时候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像你一样自信、骄傲,但是你真诚又坦荡,我不如你。因为那个时候我爸是小工厂主,我有最新的球鞋,是孩子王。我看不起所有买不起球鞋的人,觉得他们是穷鬼、土鳖、没见识的东西。” 简祈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第一次去美国读书,回来的暑假,我爸的生意已经做到了芯片行业。那个时候距离芯片行业全面开花的2014年已经很近了,我依然是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初中生。我参加了很多厂二代的小圈子,觉得世界是我们的,因为我们足够有钱,世界合该由有钱人享受。” “不过我立马知道了不是这样,”Ken口吻平淡,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我看到了我爸爸跪在一个领导的面前,像狗一样地给他磕头。好吧,世界不是我们的,但也不是他的,他很快落马了。这下子我爸要给另一个人磕头了。” 简祈走神,简韶现在是不是该吃饭了呀?有没有很好地休息呢?还是姐姐好,这些人一点都不好,总是说奇怪的话、做奇怪的事、有着奇怪的价值观。 相比之下,他觉得简韶更好了。简祈更加坚信简韶就是最好的人类。 “歧视别人,是非常幼稚、愚蠢的事情,活该被人骂是暴发户的嘴脸,”Ken接着道,“今天你可以在顶端,明天你也可以是歧视链底端。在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社会,到底有谁是真正过着有尊严的生活的呢?为了这样的疑念与梦想,我走到了现在……” “好吧,”简祈托着腮怏怏地说,“为了等你们把姐姐还给我,我也走到了现在……” 他的模仿能力很强,像个无知无觉又快乐学舌的小鹦鹉。 简祈在心里偷偷地想,我不在乎你们的肤色,也不在乎你们的性别,更不在乎你们出生于哪里、读什么学校、是什么阶层—— 他平等地讨厌所有人类,除了简韶。 Ken浅笑着凝望着简祈的绿眼睛,那里面晶莹剔透,比最美轮美奂的绿宝石还要赏心悦目。 “我知道简小姐,”他突然说,“她之前过的并不开心,虽然我跟她不是很熟,但是可以想象得出。” 简祈的耳朵立马竖起一个小尖,注意力跟着他走。 Ken善意地笑笑:“她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像无数个被社会困住的年轻人一样,她或许会考研,但是依然找不到工作。侥幸找到工作,也会像无数善良、勤劳又困苦的大众一样,在很多年后发现既没有赚到应得的报酬,也不再年轻与健康。但这并不是她们这一代学生的问题,我知道的……胜利是领导个人的政绩,只有结出的苦果才需要大众均摊。你真的希望,把这样的社会送给她吗?” 不必等Q0113的答案,Ken便已能猜到他的想法。 “我希望每个人能有靠自己的本领、有尊严地吃上饭。为了这样的梦想,我们每个人都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Ken淡淡地微笑,“如果你的爱是真诚的,那么你的爱情应该为她创造一个更丰富的世界。她可以成为她想成为的任何人,而不仅仅是——‘最完美的人类’最珍视的女人。” ﹉ 最有年味的几天在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中过完了。隋恕煮了饺子,简韶趴在阳台上和小小祈一起看烟花。 唯一的小插曲就是和父母视频通话时,眼尖的妈妈瞥见背景里穿着衬衫煮饭的手臂。那是一只男人的手。 妈妈会意地说:“是和男朋友在一起呐。”简韶想糊弄过去,没想到隋恕转身取调料,隔空入镜了大半个身子。 简韶手忙脚乱地盖住镜头。 爸爸妈妈都笑起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片欢声笑语。 身后忽而传来淡淡的男声:“出什么事了?” 阳台没有开灯,镜头里冷不丁地出现隋恕的身影,眉目清冽,轮廓深邃。 烟花在头顶炸开,火光闪在他眼里。 简韶呆呆地望着他,随即反应过来,偷偷地推他走。 隋恕纹丝不动。 “哎呀这位是……” “叔叔阿姨好,我是隋恕。” 简韶气的在底下掐他大腿。 手被包住,他的手掌能够完全包裹她。同时也是一种限制,她试着挣脱,但是失败了。 简韶对他怒目而视,隋恕平心静气地回望她。凛凛的夜色下,他在她的掌心无声地写:你想他们为你担心吗? 温和融洽的交谈声在持续,父母问他是哪里人、在哪读书、两个人是怎么认识的。 简韶渐渐地安静下来,她不想让父母产生多余的担心。 如今她已经从小小祈那里知道小祈并没有受伤害,并且在很远很远的北方。她猜测,小祈很可能被弄回国内了。 简韶想,她没必要在跑路前惹怒隋恕。 过后的几天,洪水逐步消退。 简韶趁着出门采买的机会,联系上一位能够帮她办理新证件的蛇头。对方三十出头,诨名叫鬼哥。两人见面的地点在野狐酒吧,里面有半裸着胸乳的女DJ喊麦,浓重的酒精味刺的她直流眼液。 在这里说话只能靠喊,她听不到,男人就要贴到她耳边谈。简韶抗拒地躲闪,示意他打字交流。 鬼哥将烟卷叼起来,空出手,噼里啪啦地一阵敲打:不收维萨和万事达,只要美元现金。 好,简韶干脆地同意。 对方突然上上下下地扫她,简韶不喜欢这种侵略性的目光,很快离开了这里。 夜色在小路蜿蜒,四野无声。简韶越走越觉得步子沉重,哒哒、哒哒,敲在心头。 她不该这么晚还走夜路的。 简韶加快脚步,仿佛有狼在身后追。 月亮不算亮,河水泛着漆黑的暗光。拐道处的路灯下似乎有个人,背对她,向着公寓的方向走去。 简韶猛地跑起来。 呼呼—— “隋恕!”她仿似抓住救命稻草,大声地喊起来。 那人止步,微微侧头。隋恕的小半张脸落在明处,此刻是那样让人安心。 “嗯?”他露出些许意外的神色。 简韶气喘吁吁地冲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掌,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弯下腰,扶住她隐隐不稳的身体,然后牵住她的手轻声问:“怎么了?” 简韶惊魂未定地向后看。 那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原来只是她的错觉。 “我……我没事的。”她的心终于揣回怀里。 简韶抬头:“我们走吧。” 隋恕什么都没问:“嗯——” ﹉ 夜里简韶依然做了可怕的噩梦。她梦到鬼哥收钱后强说是假钞,她要求重新鉴定,对方却蛮横地要把她卖进红灯区抵债。 在他不怀好意地靠近的一刻,简韶猛地从身后抽出紧握的啤酒瓶,朝着他的太阳穴狠狠砸去,啪—— 白沫四溅,酒腥弥漫,有湿热的液体溅到手背,鲜红而醒目。 简韶拔腿就跑。 手脚没有知觉,血腥味从梦的开始贯穿到梦的尽头。她跌进一个黑洞,简韶骤然惊醒。 模糊的树影摇动。 万籁俱寂,房间里只有滴答滴答的走针声。 简韶瞪大眼睛分辨自己的位置……是公寓,并不是酒吧。 紧绷的脊背终于放松下来,脚掌触及实际的地面……是真实的,她疲惫地想。 客厅里一片暗沉,茶几上有没喝完的花茶。简韶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似乎还没从噩梦中彻底缓过神。 寂夜无边,四下里都是模糊的暗调色块。不知从哪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说话声,像一把小钩子,勾紧她的耳廓,钓着她向更深的地方行进。 简韶的汗毛竖起。 应对恐惧的方法是直面未知,在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不在家的夜晚,她强撑着打开衣柜、翻看床底,拿着手电巡视空荡荡的阳台,告诉自己不必害怕,黑暗的地方其实和白天一样。 此刻她的脚不受控制地向着声源方向走去。 门没有关,但是屋内也没有开灯。 月光顺着窗隙渗出银白的长线,蔓延到她的足尖,尖得就像她不经意投过去的一瞥。 隋恕在低低地说话。 准确地说,是在跟她说话。 简韶一步步后退。 哗啦——花瓶被踢倒,在死寂的黑夜中发出刺耳的声音,简韶顿时颤抖着捂住耳朵。 心跳如擂鼓。 一只手从门后伸过来,将她一把吞进了漆黑一片的房间。 羊入虎口。 “捉住你了……”他轻轻地说。 ﹉ 女人的身体是温热而柔软的,就像他的指节曾经短暂又浅尝辄止地深入过她最为潮热的地带,四面的围绞之意,反复地提醒他要克制,更加克制。 欲望是丑陋而危险的,滋生在黑夜中,容易将他全部吞噬。 他一直坚信自己是不会被吞噬的,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离不开夜晚,离不开她带来的每一个温热的时刻。 隋恕低头,凑到她耳旁,用冷淡的声音评价:“你今天不太一样。” 简韶已经完全在黑夜中迷失了,她分不清这一切是现实,还是根本就是刚刚梦境的延续。 她的身体大概是在颤抖的……她不明白,是牙齿在响吗?不,或许也不是。 “你也……不太一样。” 和白天完全不同。 这一个隋恕更迷恋她,即便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也并不深入地碰她,只是轻轻地抱着她。但是简韶依然能感受到,他的呼吸紧密地缠绕在她跃动的动脉旁,似乎要与她的心脏定下生死契约。 他目光一寸寸地审视着她的肌肤,仿若苛刻地巡视自己的领土。他总是喜欢压抑自己的野心,她很早就知道,他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无欲无求。 隋恕的手掌在她的腰间摩挲,拆礼物般的,一点一点,拉开绳结。“你不喜欢这样么?”他彬彬有礼地说,“我听过你的话了。” “不,不……”简韶将手压在他的手掌上,她感到了迷惑,“什么?我们说过了什么话?” 耳边传来男人的低笑。 “这次也要我说真话吗?” 简韶的心重重跳了一下:“真话么……” “是的,”隋恕隔着一层薄薄的睡裙抚她的腰肢,他低声重复,“你说过的,我是你的情人……” “隋恕,你疯了——” 这一定是梦。 淌过水的夜色分外黏稠,思绪藕断丝连。 或许并不是隋恕疯了,而是她疯了。她不该臆想他这样一身傲骨的人,喜欢掌控别人的人,会随便低下头颅,甚至是做她的情人。 隋恕蹙眉,似乎并不喜欢这样的形容词。 他从来没有疯过,一直很冷静,一直很清醒。他不认为把这样的词语加诸在他的头上是中肯的评价。他傲慢地说:“我每一刻都很清醒。” 简韶已经分不清两个人谁才是真疯子了,她呆呆地被他抱着,被他克制又好奇地触碰肌肤。 他解开了用无数个真话换来的礼物,将她光洁的身体完全暴露在月光底下。 每褪下一寸,隋恕的呼吸就要屏住一会儿。修长、饱满的女性胴体,被凛冽的月光映得像最轻而透亮的白瓷,只不过她比白瓷有温度,吸附着他的手掌,引导着他抚向每一寸肌肤。 他非常庆幸自己没有在年纪更小的时候遇到她,他会更加难以克制自己,很难不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她身上。 女人的皮肤是敏感的,弓起的线条,合紧的双唇,不断冲击着他的神经。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明白,并不是简韶被他掌控了身体,而是他的欲望被她死死地拴在了身上,他没有办法挣脱,只能抛开理智,沉沦在她的身体上。 简韶却突然大哭了起来。 隋恕停下引导她欲望的动作,慢慢地抱住坐在地毯上的她。 这样的隋恕让她感到些许的熟悉,简韶啜泣着问:“你是鬼吗?” “世上没有鬼的……”隋恕低喃。 只不过他有心鬼。 隋恕折起她的腿,将她压到地面上。 两个人彻底退却文明的教化,在最原始的赤道地带,像动物一样匍匐在地上。 天空在刮一场萧索的夜雨,剥夺全部思考的意识。即便有台风过境又如何呢?一切都不值得畏惧。 当雪亮的闪电打在他们的脸畔之时,隋恕将冰冷的手指猛地送进她的体内。 简韶倒吸一口冷气。 他进得又快又深,毫不留情、毫无温情,彻彻底底地贯穿她,将她完全掐死在手心。 她跑不掉了。 他矜持地俯过身,慢条斯理地吻她。仿佛在这一刻,他才能好好享用一点他捕获的猎物。 隋恕吻得很细密,包裹她的嘴唇,无论她给出什么样的反应都照单全收。他的脸在亲吻她时显出难得的温情,简韶的眼泪无知觉地渗出,被他全部吻进唇里。 他的手重新向下抚摸,深入柔软地带。这一次他给的温柔而体贴,慢慢地压,当掌心出现濡湿时,他交替手指,塞进了穴口。 身体好像被浪潮推高了……悬在空中,并不属于自己。 他掌控着她的欲望,侵蚀般地扩张,每一处软肉都生不起反抗的心思,被他反复按揉着,生起麻软的颤意。 简韶想抓住什么,徒劳无功地掐住他的衬衫。 她是裸露的,而他却是衣冠楚楚的,凭什么呢?无论在梦里,还是在现实,她都不容许。 简韶一边喘息着,一边扯他的衣服。隋恕只是笑,但是呼吸也乱掉。 雨下的更大了,盖过他们的低喘声。 他默许她报复性地弄乱他的衣服,扯掉贝壳纽扣,露出一半覆盖着薄肌的臂膀。 她必须要把他拉下来,她不允许他永远这么淡薄,这么高高在上。 简韶如愿以偿地将他弄乱。 隋恕调整着呼吸,压住她拉扯他腰带的手。 只这一点,是他的底线。 隋恕掐住她的脸,亲吻她。简韶已经看不清他的面容了,只能感觉他的目光极为幽深,全部陷在她身上。 他不容许她以任何玩弄的姿态挑逗他的底线。 隋恕用冰冷又执着的声线问:“我是谁?” 简韶怔怔地看着他,认不清人,也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他的追问如影随形:“你以前爱的,真的是我吗?” 还是一个投射中的,完美的自己? 简韶彻底清醒过来。 原来隋恕这样喜欢算计别人的冷血动物,居然也妄图得到纯贞无瑕、至死方休的深情厚意。 腐烂(h) 在季风雨中,人会进化成热带的游鱼,永远地困在浓稠阴郁的橡胶林里。 简韶感觉自己或许连鱼都不是,只是橡胶森林中啮土的白蚁。她赤着脚,趟着一股股的泥水走进森林,每走一步,从人类变成白蚁。每走一步,从虫蚁腐烂为断草。潮气会带来成片的湿疹,传染般地长在草席上。雨后有蛤蟆乱蹦,带着毒素似的花纹。 她在其间,不在其间。是腐草,又不是腐草。 每当有洪水般的情绪摧断承受的阈值时,认知会出现脱水般的抽离。仿佛只是在欣赏一场基于棱镜面的反射光,一切让她觉得陌生、奇怪,诡异的安静。 简韶在这一瞬间突然理解了为什么隋恕大多时候表现得那样麻木、漠然,连悲痛的反应都给不出。现在的她拥有相同的感觉。 虚空中的自己将花瓶推下去,“啪”一声,花瓶摔破,形状各异的碎片折射出不同的太阳光。有的写满了愤怒、惊愕、幸福的时刻,有的映出无聊、苍白和混沌。哪一块是隋恕要的答案呢? 如若连她自己都无法完全地将其串联起来,使自己成为一个健全的人、健康的人、幸福的人,她又该以哪一片映射里的面目回答他的问题呢? 她只能更深地、更深地,向潮热、苦难与自由并存的橡胶林走去。与自我更加紧贴,一次又一次,连爱都追捕不到她。 僵硬的雨不断地坠落着,冲到红砖墙上便有了猪血的颜色,砸进泥沟里就将爬行动物的尸骸泡得发白。 在类似的夜晚,她曾经问他,你那个时候爱过我吗?回答她的只有大雨。如今也轮到他质问她了。简韶冷冷地想,真可笑啊,原来他的内心深处也会在意这样的东西,他也会在意这样的东西吗? 可是她像他一样,什么反应都给不出。 简韶冷静又残忍地说:“你能产生这样的疑问,说明你的心中早就有答案,只是说服不了自己。” 雨声更密了,掩盖了交缠的呼吸声。他太安静,让她几乎要忘记他的存在。 “我知道的……”黑暗滋生喟叹。 隋恕俯身,带来清寒的气息。她的额头多了一个温柔的吻。 “我知道的,你现在并不清醒。” 他仿佛在说服自己。 简韶低笑起来。声带振动,脸上却做不出任何表情。 她用同样温柔的声音贴上他的面颊:“我确实不清醒……因为这竟然是我第一次觉察,你以前居然是有一些喜欢我的。” 她的气息十分柔软,洗发水的味道很淡,被室内绿植的草木香稀释。与之相对的,却是残忍的话语。 “我一直认为,你从没有爱过我——” 如预想中一般,对面回以漫长而凝滞的缄默。 简韶将头转向窗外,遥遥的天际,看不到一颗星子。它们被黯淡的黏雨层层包抄、烧灼,无法挣脱。当她发觉可怜的爱意真正地存在过时,早已不再需要了。 她的心中忽然涌上无尽的怜悯与悲哀,为他,也为自己。 简韶的手指触碰到他的脖颈,赤裸而温热的肌肤,血液在动脉下流动。她抚摸他,像抚摸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什。 她本来想继续说着那些刺伤他的话,比如你这样的人原来也会爱别人吗……但是当她触摸到他的那一刻时,她突然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怜爱。 这种感觉更像一种顾影自怜,她反复抚摸着他的轮廓问自己:我们怎么变成这样了呢?我们为什么变成同一种人了呢? 踟蹰、吝啬,不懂得怎样爱别人,最擅长自我欺骗。而人生的每一步都像极了这样荒诞的错位,每当她得知一条路到底该如何走时,却常常早就错过了相应的时间段。 好吧……她低低地说,好吧。 简韶的手臂下滑,搂住他紧绷的腰腹,她的躯体贴过去,一点点挨上他的胸膛。 他们在大雨里拥抱。 简韶搂住他,像为自己叹息。 她将一半脸颊放在他的肩头,遥遥地看向漆黑一片的夜空,呓语般地低喃:“你感受不到我对你的爱,我也感受不到你对我的爱……我们都如青鸟衔枝,难以一次性地付出自己的感情。我们绝不会得到幸福,我们都会完蛋的……” 她的声音轻得快要飘起来,将黯淡的雨也卷起来,一并地向天上带,一并地飞走了。 人类的眼泪代替了自然的雨珠重重地砸下来,所到之处地坼天崩、瓦解星散。 泪水在他的身体里变成新的洪流,她的乳房后长出了藤枝,枝上有翠绿色的尖刺。 根系在哪里,他已经看不清楚。但是他能感受得到这些蓊蓊郁郁的长刺正扎进他的身体里,疯狂地吮吸着血液里的水分。 他们再也走不出这片雨林了。 他们都化成了雨林的一部分。 简韶光洁的脊背变成了一汪积蓄的水洼,扎进去,便触到坚实的石壁,上面密布着一整层湿滑的苔藓植物。腐殖质味道充斥在每一口呼吸中。 他低下身,将自己送进去,就像失足从湖的边缘跌下去。 口鼻窒息之前,仰面皆是高耸的藤蔓,水汪汪的蕉林遍野,满目葱茏。 有藤蔓掐住他的咽喉,束缚住他的手脚。隋恕知道这或许是她的撕咬,但他并不在意。 在黎明降临之前,做一对摒弃立场的怨侣。啃噬又相拥,不管革命的怒火燃烧到哪片土地。 就在今夜,紧锣密鼓的筹备即将拉开新的帷幕。多支地方的集团军、武警分队收到紧急指令,并不是为了中堂即将在青市的视察做准备,而是一道预警指令,有学生要闹事。 指令明确又含糊,让他们甄别真伪后再进行行动。一群人面面相觑,琢磨上级的意思。既知时间、地点、闹事人群,却仍说要甄别真伪……很快有人顿悟,明天得去,但是得延迟一些时间过去。等矛盾加剧、不断升级,再过去制止。 大雨倾盆,听觉也变得模糊不清。简韶在咬他的嘴唇,血腥在唇齿间蔓延。 隋恕分神想,天亮过后,会有更多的血,像记忆中那样冲刷不清。 他将自己从她的身体里抽出来,带出一股股热流。这种肉身带来的鲜活感不停地冲击着他最敏感的神经,他短暂地伏在她白皙的乳房上喘息,然后翻转她的身体,使她彻底背对他,无法辨识他的表情。 隋恕是一个连做最亲密的事情都冰冷而克制的人。简韶听不到他任何失控的抽气声,更没有呻吟。他的指节硬挺而骨感,整根地送入,冷到阴道急剧地收缩。 他发现了她的穴道对于冷热的变化极为敏感。隋恕拍她的屁股,让她跪好,然后将手指换成惯用的钢笔,缓缓地插进她的花穴里。 笔管在体内带来极致冷硬的感觉,这是他最常用的那支笔,墨囊都是老式的胶皮管。他用这支钢笔写过无数份检讨,正式而严肃,此刻却全部没入她的身体里。 简韶的意识混沌,只能听得清自己的呻吟。 他抽出钢笔,上面全是湿淋淋的液体。他用指背沾了一些,看着它们在夜色中散着蛊惑的暗光。 她开始含糊不清地骂他,神经病,变态,疯子。像估量克重一样反复观赏她体内流出来的液体。 隋恕第一次听到她骂人,颇为新奇。他将手指放在唇边,缓缓地舔了一下。 简韶很快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她声嘶力竭地大骂他,被他低笑着抱住,诱哄:“你要不要尝尝你自己的味道?” “疯子!” 隋恕压住她,将自己的阴茎猛地送入她的体内。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深深地破开一重重的围绞,直至顶至尽头。 他调整呼吸,一边听着她的诅咒和辱骂,一边全入全出地肏???她。她的声音很快零乱破碎了起来。 他屏息,遏制自己的欲望,给她留出几秒喘息的余地。 隋恕俯身沿着脊椎自下而上地吻上去,轻声哄她:“无妨,你再骂几句听听。” 他喜欢这样有温度的她,在暴雨里,他们紧贴的身体是唯一有温度的物体。 简韶开始报复他,折磨他,用尽一切力道让他的身体感到痛苦。但这依然让他感到沉迷。 屏蔽白日,摒弃一切的痛楚,就这样腐烂下去吧。 新的黎明迟缓地降临。 简韶平躺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天空,等待乳白色的晨光重新洒向人世间。 天空半明半昧,尚未披上金红霞衣的晨曦,生涩而透彻。 日光薄得就像一条尚未纺好的轻纱,缓缓地搭在胴体之上。 这是黎明,崭新的黎明。她要重新活下去,像无数次做的那样。 一切都和过去一样。一切早已不再一样。 ﹉ 矢流岛。 海畔伫立着一座半圆状的白色建筑物,入口处刻着细小的拉丁文,意味斯科特基因实验室。 这里是斯科特教授的私人岛屿,地下有延伸进海洋的通道,每一处都配备着摄像头和传感器。 醒来后,简韶没有和隋恕吵架,也没有和他闲谈的心思。她要求立马启程抵岛,隋恕并没有拒绝。 Q0113对她说过,会有很多个小祈。她复述这样的话,问隋恕是什么意思。 “你到了就知道。” 简韶不再看他,也不再同他说一句话。她麻木地做自己的事情,延考的课程,毕业论文的开题,寻找实习……每一份都需要她做,她必须做下去。 她清醒的时候,就专心做自己的事情。不清醒的时候,就变得喜欢折磨他。不管他是不是在忙,只要她想到什么问题,就会翻来覆去地问他。永远改不对的论文格式,毫不客气地拿他做拐杖和工具。 直到两个人换成轮渡上岛,简韶晕船,吐得昏天黑地。他们最终抵达了ZERO被初捕获后安置的地点。 这里与平城被炸掉的斯科特实验室完全不同,像一个废弃的仓库。大门的密码锁蒙着厚重的灰尘,隋恕戴上手套输入密码,扑面而来的积尘味令简韶连连咳嗦。 她疑心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墙角结着成片的蛛网,比成年男子的巴掌还要大的黑蜘蛛瞪着他们。简韶从未见过此等体积的蜘蛛,心底一阵恶寒。 走廊通向的房间大多连门窗都不完整,地上散落着碎玻璃以及早已干涸的血迹,数年前这里应该发生过激烈的搏斗。 墙角堆积了很多草稿,简韶随意捡起一张,只见上面用铅笔画着一组海底乌托邦城市的构想,蜂窝似的圆桶状结构,用柱状的管道相连。 旁边标注着,利用高温度海水向低温海水流动的温差进行发电,进而利用电解水制造氧气。 “不走吗?”隋恕站在安全门后面问她。 简韶搁下草稿,跟上他的步伐。两人走到电梯间,简韶深切地怀疑,这架年久失修的破电梯会不会把他们全部报废在这里。 隋恕微笑:“怎么,不敢上?” 简韶懒得理他,按下了电梯按键。 “没电。” 她刚说完这样的话,便听到“叮”一声。脚下的地砖翻转,两人齐齐坠进深渊。 “啊!啊啊——” 尖叫过后,身体的滑行停止。 两盏探照灯“刷”地打到她的身上。幽蓝色的光线,像穿透力极强的x射线。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与福尔马林混合的气息,她掩住口鼻,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H——E——L——L——O.” “W——O——R——L——D.” 机械的电子音在咔嚓咔嚓的齿轮声中报着字母。简韶连起来,发现是HELLO WORLD。很像上世纪老程序的启动问候语,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的诡异。 这个岛上的一切似乎还停留在几十年以前,时间唯独将这里遗忘。 四下的小灯彻底亮起来,隋恕背对她完成了身份核验。 他转过身俯视着还坐在地上的她,简韶正在四处打量着这个机关重重的实验基地,目光转了一圈,最终回到他的身上。 隋恕对这里的一切熟悉到闭着眼睛都可以精准地说出每一处细节。他的眼睫漫不经心地垂着,嘴边噙着并没有笑意的微笑。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试探性呼唤:“Sui?” 没等简韶找到声音来源,另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就骂骂咧咧地传过来:“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这个不肖子孙过来做什么?” 简韶惊恐地发现她无法确认声音的来源,因为这两道声音是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的。 隋恕毫不在意地微笑。 在持续性的争吵声中,他对简韶说:“欢迎来到我家——” 简韶疑惑地抬头。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补充:“Q0113没有跟你讲过吗?我是我父亲的第一个实验品,我的编号,是Q0001号。” 实验岛 蓝光幽冥,宛如置身于一片静谧的海域。 斯科特实验基地的地下一层有着与地表相近的圆盘结构,状似一架深掩于地底的外星飞船。 吊顶垂着珊瑚外观的灯柱,地面正中有巨大的椭圆镂空,横亘在简韶的面前,钢化玻璃环绕其外,隐隐可以窥见地下二层的景象。 传感器不停地向中央智脑输送着入侵者的信号,内嵌于墙下的齿轮咔嚓咔嚓地转着。沉寂已久的实验基地,因他们二人突如其来的到访重新运转起来。 隋恕立在镂空正上方的玻璃桥,垂目俯视她。他的后脊坚挺,眼睑放松,身形被光束分成明暗的交界,黑色的睫毛在脸上落下一块薄薄的阴翳。 简韶转动僵硬的眼珠,看到通体透明的桥身几近一块单薄的拨弦板,两侧没有任何防护结构。 桥体的一端通向她所在的入口,另一端直通半悬空的塔房。如果他的脚步略微飘移,便会坠入虚空,万劫不复。 简韶恍惚地以为自己只是在做一场半明半昧的夜梦。无故梦游至此,被幽光衬得极为虚幻的男人也不过是一束立体投影。 迷离惝恍,虚实难辨。 “隋恕……”她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我在这里。”他给予肯定的回答。 简韶的思绪回到还在马南里的时候,“我以前做过一个梦……我梦到掉进了一个海底实验室,那里面有一个穿着背心和黑色短裤的小男孩,他的身上还有血。我问他,这里是哪里。他说是——矢流岛。” 她对上他的眼睛。那个梦极为莫名其妙,在梦中她变得无所不能,碰什么东西都会成功,而对方的身上似乎有一道禁令,使用任何东西都会失败。 隋恕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不巧……你梦到的正是我。” 简韶愕然。 “Q0113的把戏罢了,”他并没有当回事,甚至有些讥讽,“有芯片的限制,它现在不能随意干涉别人的脑电波了。” 他知道,简祈不过是想告诉她,隋恕也不是纯粹的人类,并且在很多年之前就用低劣的注射方法催动了个别基因的突变,连半成品都算不上,甚至只是Q计划开端的探索品。 对面的简韶还沉浸在回忆里。她记得梦里的实验室有一个笼子,小隋恕应该就是从笼子里跑出来的。他的衣着齐整,针织背心是干净的白色,衬衫下还系着一条小领带,大抵没有遭到生活上的虐待。 不过他小时候的模样确实和她第一次见到小祈时有些神似。八九岁的样子,身形相近、眼神警惕,湿润的黑色碎发略微凌乱地搭在额前,也都只是表面上很乖。 “你——”简韶想问些什么,却被隋恕打断。 他淡笑着问:“你不想过来看看,这上面是什么吗?” 简韶迟疑地望向塔房,那里的窗子都是毛玻璃,看不清里面具体有什么,没有护栏的玻璃桥是唯一的入口。 她想,隋恕虽然不够坦荡,但也不至于害她。简韶站起身,一点点走过去。 视野逐渐清晰,钢化玻璃环绕的镂空下,竟然是一块水域。 简韶顿时手脚发软。 “不要看下面。”隋恕直视着她。 简韶犹疑。 “抬头,看着我,”隋恕平心静气地说,“这条路能容纳两人并肩而行,你只需要看前方。” 简韶似乎被他说服了,他永远都这样有把握,好像什么都不值得畏惧。 她试探性地用脚掌摩擦地面……还好,有防滑颗粒。她屏住呼吸,硬着头皮站上去。 身体仿佛被一下子倒吊在半空,只剩下耳朵还在僵硬地运转着。 隋恕的声音再度响起:“很好。看着我,走过来。” 让人安心,又让人迟疑。 她知道自己应该抬起脚,按照他说的走过去。站上桥之后她才发现玻璃桥不长也不滑,弧度平缓,只是在视觉效果上带来无限的心理屏障。 可是她越不过这道樊篱。 隋恕并没有再催促她,只是凝视着她。简韶想蹲下身子,他对她摇摇头。 她问:“我会掉下去吗?” “不会的。” “你能伸手接我一下吗?” “当然。” 简韶向前磨蹭了一截,紧接着又是一截。几乎在她抬起腿的一刻,隋恕大步向她奔来。 桥下水层深不见底,他拉着她跑到了塔房前的平地。简韶脱力,被他抱进了怀里。 她的眼睛瞪的大大的,惊魂未定。 隋恕抚摸她的脑袋,夸奖道:“你做的特别好。” “可是我——” 他吻她的发顶,如蜻蜓点水。“我只是想告诉你,这里并不可怕,我也同样不可怕,包括你畏惧的很多事情……”隋恕抱着她低声说。 简韶环视四周,轻轻应了一声。很快,她便又感到怅然无措:“我知道,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还有一点,你做的特别好。”他突然说。 “嗯?” “当你感觉解决不了的时候,立即选择寻求帮助。以后伤心的话,也不要只是流泪了……这样对身体不好。” 就在两人呢喃低语之时,虚空中的声音又冷不防地响起,先是含糊不清的喷麦声,紧接着是一阵刺啦的电流。 “你们非要当着我的面谈情说爱吗?” 阴恻恻的,最适合讲冷笑话的声调。 只见塔房的门“叮”一声滑开,里面走出一个白皙的青年人。他穿着黑色工装裤,劲瘦的身体束在背带式腰链下。左手戴着半只皮手套。 他没有多看他们一眼,一言不发地开始解衣服。简韶目瞪口呆。 “十三号。”隋恕不悦地提醒。 “抱歉,先生,主人要求见你们。” 他的声音与刚刚完全不同,纤细、轻盈,好像并没有经过变声期,细弱的像一阵风。 当青年完全将前胸的衣服解开时,简韶发现他并没有人类的肌肤,取而代之的是一块电子面板。 这是一名人造机器人。 屏幕很快出现了一位背对他们的老者。但是传出来的声音却是两道,一道和缓苍老,讲着英语。另一道倒是中气十足,阴阳怪气地说着“今个儿天真好啊,万物复苏啊,鸟语花香啊——” “这是?”简韶求助地看向隋恕。 没等隋恕回答,老人便转身抢先道:“你好啊,儿媳妇。” 简韶捂住了嘴巴。 屏幕上的身体延伸出两只脖颈,两颗脑袋齐刷刷地瞪向她,同时咧开一道弧度:“你好,Jane。” ﹉ 十三号带着他们进入塔房,这里是真正的电梯,一行人直抵地下。 如果说地下一层仅仅是一个身份检验的入口层,那么现在他们所处的位置要更有地下掩体的感觉。简韶注意到他们穿过了一座有半米厚的防护门,墙面用厚达40厘米钢板和混凝土加固过,所有通道的天顶均呈半圆形,不得不让人联想到冷战时期洲际导弹的发射井以及末世掩体。 简韶开始怀疑,他们建造这样的东西到底是为了防什么呢? “不必感到恐惧,”隋恕重复他之前说过的话,“我的老师很长一段时间兼职受雇于富人,为他们设计安全屋。你看到的不过是他的设计习惯。” “安全屋?” “在堪萨斯州荒原,有大量冷战的遗留物,”隋恕道,“时代会变更,但是人类中百分之一的富人总有办法躲过灾难。” “教授为什么要做这个?”简韶难以理解,她的印象中,理工类做到教授职称的学者大多都有自己的公司,再不济也得在学院混成个小干部,给自己弄点经费是不成问题的。 隋恕边走边说:“哦,在美国教职的薪水很微薄。他个人实验这一部分开销也比较大。” “何止是巨大——”愤愤不平的声音再度从十三胸膛处的屏幕中传来,“我的稿酬都叫他掏空了!” 隋恕停下步子,俯身和颜悦色地说:“您累了吗?累了就歇息一会儿,不然我们叨扰您于心不安。” 对面听出他的威胁之意,怒呵:“不肖子孙!” 十三及时上前打断他们的争吵:“先生,已经到了。” 机器人撑开人造眼球,对准了扫描仪,只听机械报声:“已识别——Q0013,下午好。” 简韶一愣,扫了他一眼。 十三躬身:“请进。” 室内的环境与安全通道完全是两种风格,暖色调的灯带、室内花卉,甚至还用电子屏特意做了“窗子”,播放着流动的窗景。如若不是知道这里位于地下,简韶会认为这只是一家普通酒店。 双头人摇着轮椅走过来,他们共享着同一个用机械组装起来的身体,这组灵敏的机械设备代替了腿脚,维持着他们的行动。 左边的男人更衰老,有着蔚蓝的眼珠,应该是斯科特教授。而右边的男人戴着一副圆框眼镜,简韶已经猜到了他是谁。 “教授好,伯父好。” 斯科特教授听不太懂中文,只是对她微笑。隋恕的父亲伸长脖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圈,突然冒出一句古怪的话:“小同志,你近视还是远视呀?” 隋恕眯眼,冷冷地盯着他。 简韶有板有眼地回答:“伯父,我裸眼视力5.1,没有视力问题。” 对方稀奇,“那你怎么看上隋恕这个东西了呢?” “哦,”他幽幽地补充,“我忘了他不是东西。” “……”简韶尬笑。 隋恕的父亲的确和隋恕有些不一样,他的嘴巴不好,脾气古怪。因为常年拘在室内,面部消瘦,只隐隐能看出来年轻时俊秀潇洒、徜徉肆恣的风采。 在隋恕开口怼他之前,简韶犹疑地问:“您有些像一位很有名气的科幻作家……” 男人生气,不知从哪里摸出手杖,敲得地面咚咚响。他孩子气地将手杖扔掉,大声说:“不是像!就是我本人呀——我就是超级梦想家、伟大的科幻作家、平城大学前客座教授李慈在先生呀!” 隋恕向她解释:“慈在是我父亲的笔名,他的本名为隋介山,后改随祖母的‘李’姓。” 简韶记得在她读小学的时候,李慈在就已经非常有名了。那个时候流行着玛雅人世界末日的预言,像李慈在这样专门写海底巨兽、人机对决、星球大战的作家风靡一时。 简韶反复打量着李慈在与隋恕的面孔,父子俩的轮廓如一个模子刻出,但是隋恕的五官更像隋平怀。 父子二人的关系属实一般,李慈在开始叙说自己做科幻作家的旧事,少不得被隋恕回堵几句。 他讲自己上学的时候以为自己只是讨厌上学,上班后发现也讨厌上班,不得已他开始写小行星撞地球。 简韶想起他的妻子连旧疾发作都想着做致辞,隋恕半夜都在工作,对比之下李慈在像家里的异类,懒散、浪漫而自由。 为了缓和他们你来我往的冷嘲热讽,简韶插话:“您启发了我,我也讨厌这些呢。您觉得我有没有可能接您的衣钵?” 灯带落下暖调的光斑,隋恕转向她,似乎突然想到了满意的点子:“当然可以。比如,你可以把对我的怨恨写下来——” 简韶瞥他一眼,几乎立马猜到了他又在想什么。在他说希望得到她持久的恨意时,在他反复观察她身体细微的反应时,在他被她辱骂还要好奇地让她多骂几声时,简韶就该知道,她不能以常人的标准去预判他。 她皮笑肉不笑:“你休想骗我给你写情书。” 隋恕轻笑一声。 李慈在幽幽地说:“你们这一趟就是专程为了在我面前谈情说爱的吗?” 隋恕淡淡地瞥他:“这件事情我会跟您详谈,她在路上受了很多罪,应该去休息了。” “随便你们。”李慈在闭目养神。 隋恕将她送到房间。 在她进去后,隋恕将门关上。简韶猛地转身。 灯光骤然亮起。 这里并不是普通的休息房间,而更近似一个巨大的观景间。 墙壁是透明的太空玻璃,被隔板分割为不同的区域。每一个空间里都含水,右下角贴着白色的姓名标牌。 最边缘的几格还是普通的珊瑚、鱼群,直到简韶发现后面全部都是相似的编号:Q0002、Q0003、Q0004…… 有的是空的,有的不是。 简韶背对他,问:“十三也是你们的失败品其一?” “是的,不过父亲将它重新改造了,它现在是一名合格的机器人管家,”隋恕颔首,“除了Q0113是最终、也是唯一的成功品,其他都是半成品或者失败品。我们一共失败了112次,第113次——就是Q0113,这就是他的编号的来历。” 简韶转过身,盯着他:“那小祈说的,可以有无数个他,是什么意思?” 隋恕来到她的面前。简韶的身体完全被他的影子笼罩,连同那些湛蓝的水光,也变得模糊不清。 “它是数据的产物……”他抚摸她的脸颊,诱惑地低语,“如果你喜欢它,我可以重新将它送给你。一模一样,甚至更加温驯。” 工具(隋恕h) 2bx x.c om 对视的目光随着晃动的蓝波绵延着,直抵深水的更深处,在那里有不断分泌着磷元素黏液的鱼类,血液里的氧催化着黏液产生荧光。 隋恕冰凉的手指流连在她的皮肤上,带来战栗的温情。 “你真是疯了。”简韶喃喃自语。 他停止动作,温和地问:“我刚刚教给过你什么?” 简韶睫毛微动,“好吧……”她不再回避,说自己的心里话:“我没有办法理解,你要永远这样么?我喜欢Q0113,你把他踢出去,造一个新的送给我。然后呢?如果我再喜欢上下一个114号,你要重新扔掉,再造115号吗?” 她不可置信地凝视他:“你要的就是这样不完整的爱情吗?如果是我的话,对方不爱我便不爱我吧,伤心过后收回感情就是了。我将永远珍惜自己的尊严,我会离开他。” 隋恕笑着夸她:“你是个有自尊的好女孩。” “我不是……在说你没有自尊……” 隋恕感受到她过分敏感的辩解,他弯唇,示意她不必多做解释:“我知道的。” 简韶抿唇。更多免费好文尽在:2a33.com “这是我们的不同。”隋恕的口吻温和而冷静,他用指尖轻触她飘在空气里的碎发,像捕捉幼小的飞蛾。他叹息,“两权两害取轻重,人生难得是中庸。相比完整,我更在意最终能否得到……舍弃往往是必须要付出的价码。” 长发从指间平滑地淌过。隋恕收回手,感受着残存的温度。 他喜欢抚摸她的头发,在很早之前便是这样。她的发丝就像她的心肠一样软,绒毛似的,让他想起雏鸟,草尖上的朝露,以及一切美好而转瞬即逝的东西。 仿佛小的时候第一次被妈妈领到幼稚园的门口,茫然地打量陌生的世界。彼时还不知道,此后的路往往只能独身夜行,不是每一次都能有人将你安稳地领到门口。 隋恕用目光反复丈量她的轮廓。他想,她会受很多苦,流很多眼泪,然后毫无办法。每个人都要走上这条路,被锤击到可以熟练地做出麻木的姿态的时候,就是成熟。 她不擅长谈判,也不懂得推拉,十多年的应试生涯教给她的是人生如一场拥有标准答案的考试,答案就是至高无上、无可撼动的绝对规则。通过无数次的“刷题”,规训自己无限趋近这个标准,就可以获得好的反馈,抵达幸福彼岸。 在离开学校后,习惯这种模式的人会在所有生活单元里寻找最高法则。拥有标答的世界让人安心,因为不需要思考其合理性,只需要整修自己,迎合最高法则的需求、审美、道德。但是隋恕非常清楚,这个世界并不是这样的。 他顺着尚未说完的话语,怜爱地重复:“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你习惯规则和完整,但大多数情况则相反……一个人率先给出自己的报价,另一方反复斟酌,给出另一个报价。双方不断磋商,直至达到两个人都能接受的心理底线。” 简韶呆呆地注视着他。 水母游过他们的身畔,划出优美的弧线。自由的水生生物,无知无畏,无所拘束。 她努力消化着他话里的信息,与此同时,不得不直面某个不敢细想的事实。 为了能够得到她,在这个阶段,他的心理底线居然可以容忍她同时爱上其他人。 曾经的呓语回响在耳边——你说过的,我是你的情人。 简韶莫名打了个寒颤。 男人的面孔在圆弧状玻璃的围拢下半明半昧,浅棕色的眼珠,沼地映出月光。 被抚摸的脸庞,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低语。 “这就是我能给出的爱……” 他几乎手把手地、一字一句地教给她,“你权衡过后,决定要不要加码,更多地,再多一些地得到我。” 简韶听到他交缠在呼吸间的轻笑,仿若一种不断加重的心理暗示:“你想更多地得到我,就应当多给我些好处——” 空气陷入安静。 水声,呼吸声。 他非常地有用……在重逢以来的日子里,他每一次都在不遗余力地展示着,他是一个非常有用的人。 这种不遗余力甚至变得有些物化。他变成一件趁手的工具,只要她还愿意拿起他。 简韶神色复杂。 有的时候她怨恨他,有的时候她怜悯他。 精明的男人,愚蠢的男人。最会欺诈别人的男人,最会自我欺骗的男人。 他可以是一条惯会引诱别人的毒蛇,等她略微放松警惕,就坠进更大的陷阱。他也可以是个笑话,明明做尽了跌进尘埃里去的事情,还要自持身份地辩解,我自有考量。 简韶缓缓摇头,对他说:“你们给的爱都太好了,我并不值得这样的爱。” 他给出了一条安稳的道路。她会在他的保驾护航下写很好的cv、sop,拿到权威的推荐信,用最少的钱申到最适合自己的学校。她将踏着他积累的经验,犹如小的时候被爸爸妈妈稳稳当当地托举在肩膀之上。视野腾空而起的时刻,才能看到被人群层层包裹的正中央,到底有着怎样的表演。 可是她却只想停下来喘口气,她开始想自己的小孩。 简韶的小动作被隋恕全部收入眼底。不高兴,玩手指。看着他,想说话,又开始发呆。 有些像Q0113。准确地说,是Q0113很多地方像她。 她在想什么,其实也不难猜。无非是一些和简祈有关的东西。不过在她抬起眼皮,偶尔斟酌地掠过他时,隋恕的喉结依然难以克制地上下滚动。 黏着的气氛,难以忍耐,必须等待。 简韶朝他走了一小步。 隋恕屏息。 她将手放到他的脖颈上。主动的触碰,滋长幽暗的情绪。 她直视他的眼睛:“你有Q0113的全部数据,这一趟回来是准备批量复刻吗?” 隋恕垂眸,视线擦过她的手指,凉薄地说:“你跟着我登岛,是准备将剩下的原始样本毁掉吗?” 简韶不是一个精明的人,但却是一个好学生。她离隋恕的身体更近了一些,若有若无地贴着他。 隋恕注意到她今天穿着一条贴身的针织衫,短裙上有细细的绑带。解开的时候,就像拆一件期待已久的礼物。 她触碰他的脸,要他低头。隋恕颔首,和她四目相对。 简韶开条件:“你说真话的话,我就——” 和梦里有几分相似,隋恕微微恍惚。 但是简韶犹豫了半天,也没想好给他什么。最终她勉为其地把手伸过去,不高兴地说:“如果你说真话的话,我就允许你亲我一下。” 她严肃地板着脸,做派却非常娇气,连被他亲一下都是很大的牺牲。 隋恕不免笑起来。 简韶不悦,要收回手,被他及时地拉住。下一秒,蜻蜓点水似的吻落在她的指尖上,她本能地蜷缩手指。隋恕俯身轻吻她的手背。 简韶的脸隐隐发红。 她催促他:“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隋恕的神色恢复往日的模样,“这取决于你。” 简韶感到了受骗,“你亲了我两下,然后用模棱两可的答案糊弄我!” “你所说的,批量生产Q0113的复制品,是成本非常高的项目。我们最大的投资者已经离开,支撑不起这样庞大的支出。” 简韶想起来,邵文津这个冤大头已经含恨跑路了。 “那你一个复制品也不要做,”她道,“他是唯一的,我不想他因此感到痛苦。” 隋恕没什么表情。 简韶得寸进尺地要求:“还有剩下的原始样本,都不要再开发了。我希望Q0113就是你们做出来的最后一个成品,你们必须尊重他的人权,不能像对待十三一样,强行命令他做不想做的事情。” 隋恕好整以暇地等她一一讲完,缓缓开口:“让我数数,这是几条……” 她没有给他太多计算的时间,手指向他的腰间摸索过去。那里有一枚冷硬的皮带扣。 他笔直的下半身被死死束在紧扣的皮带里,解开这里,就会释放出蛰伏已久的欲望。 简韶慢慢地抚过他的腰部,感受着手下的肌肉陡然绷紧。她知道他想得到她,隋恕也并不像表面那样无欲无求。 “你会帮我吗?”她把头靠到他的肩膀上,仰脸问他。 俯视的角度,隋恕能够清晰地看到,她的眼瞳如落了薄霜,一片清凛。 她在为了另一个人,哀求他,同他做爱。 简韶的下颌突然被一只手托起,他在亲吻她,舌尖擦过尖锐的牙齿。他吻得太急迫,让她有些换气困难。 “转身。”他低低地说。 简韶没听清,下意识嗯了一声。 隋恕握着她的腰肢,使她完全地背对他。 他不喜欢伴侣看到自己做爱时的表情,也并不喜欢发出过多的声音。这样完全沉沦的自己令人厌恶,只有在黑暗中,他才能放任自己的失控。 简韶如今已经足够了解他,知道如何更能折磨他。 在他亲吻她的后颈,慢慢地解开自己的皮带之时。简韶碾压他的神经:“你知道你在跟谁做爱吗?” 隋恕用皮带缠住她的脖子,简韶低呼,皮带却沿着敏感的喉部直直地滑走。 他将她压在控制台上,用皮带绑住了她的双手。阴茎硬邦邦地抵在穴口处,隋恕趴在她的耳边说:“我当然知道,我在跟我儿子的母亲做爱。” 他掰开她的腿,白皙的臀肉藏在短裙间,再往里是略张着口的阴唇,上次被他操得狠了,还留有红痕。隋恕扯裙子上细长的绷带,听着她崩溃地大声骂他。 他宽容地俯视着她,简韶现在也只能用嘴巴骂骂他了。 毕竟她的手被绑住,身体也受钳制,裙子凌乱地解开,双腿也只能冲他淫荡地张开着。 过一会儿她就该哭了,连嘴巴也没有办法骂他了。 上次做爱太过匆忙,第一次的感觉不够极致。这次他足够清醒,也足够有耐心,可以慢条斯理地探索她的身体。 隋恕戴上一只医用手套,随手拿起镊子将乱糟糟的裙摆夹开。 她夹紧腿,不想让他进来。 啪—— 臀部收紧。 隋恕收回手,“放松。” “滚开!” 他惩罚性地又给了她一巴掌。啪! 她的腰塌下去,“呜……” 隋恕贴着她的面颊,温柔耳语,“你和他在我们的床上做的时候,可没有这样抗拒。” 简韶睁大了眼睛。 他扯掉了她的内裤,剥出还泛红的花穴。 一根手指直挺挺地送进去。甬道温暖地包裹住他,隐隐有湿液渗出。 真舒服啊…… 隋恕的瞳孔出现片刻的失神。 简韶夹紧腿和穴,不想让他深入。 他挺动手指,在里面顶了顶,她咬紧嘴唇不发出声音。 手套粗糙的触感在柔嫩的甬道里显得过于异样了,刚开始刮得她有些痛,后来这种粗暴的玩弄竟然也会带来更强烈的刺激。 隋恕的动作越来越快。 玻璃的反射里,他冷淡得就像给她做一场检查。但是他的手指却一刻也没有停止,深入缓出,次次都带出湿淋的水光。 简韶开始站不稳。 她想低叫,但是羞于启口。只能咬紧了嘴唇,将整张脸埋进胳膊里。 她的样子一定很淫荡,明明刚刚还在怨恨他,现在却赤裸着整个下半身,高扬着屁股,被他玩得穴口满是淫水。 隋恕却突然停下手,问她:“他有这样碰过你吗?” 花穴陡然冷下来,泛起一圈又一圈空虚的酥痒。她不想理他,只是呜呜地哭。 他猛地捅进去,又立马抽出来。简韶的脊背弓起,被他撩起上衣,亲吻背部肌肤。 “说话。” “当然……碰过。”她夹紧腿,哭着说。 他蹲下身,抚摸着她白皙修长的双腿,又顺着脚踝向上一路吻上去,直至流着水的花穴。 隋恕伸出舌尖,轻轻地舔了一下。 “唔啊——” “这样呢?”他问。 “当然也做过!”她不甘示弱地呛嘴。 他掰开她的花瓣,慢慢地舔上去。围着阴蒂打转,然后向下深入。 这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动作并不熟练。只是十分严谨,将每一处都照顾到,如同巡视自己的领地。 简韶控制不住地低叫起来。 从粗暴的橡胶手套突然换成细密的舔舐,她一时有些不习惯。但是身体却给出了明确的反应,阴蒂在颤抖,甬道涌出一股热液。 “嗯啊……啊……” 隋恕找到了她喜欢的口交方式,将更多爱抚的精力放在阴蒂的四周。 她被弄得哭起来,想抓他的头发,手却被绑住,一动也动不了。 “难受……好难受……” 腰部挺起来,似乎马上要高潮。 他又停止了动作。 “你和他做爱的时候,有想过我吗?” 简韶的情欲被吊在半截,难受地扭屁股,擦过他的手掌,又是一阵暖流。 她的嘴依然很硬:“谁会想你!我一辈子都不会想你的!我一点也不爱你,我跟谁做都不会想你的——” 他将她的嘴巴封住。 简韶被迫和他接吻,唔唔地喘不过气来。 隋恕起身,拉过一把椅子,将她放在上面。简韶的两腿被掰在扶手上,湿漉漉的花穴大敞在空气里。 “我一直没有跟你发生关系,不是为了让你跟别人做爱的。” 他对准她的穴口,重重地挺了进去。 简韶哭着喘起来。 尽管已经做了很多前戏,她也足够湿,但是陡然被插到底,还是让人有些难以承受。 “唔……你出去!” 隋恕只管掰着她的腿,大开大合地操弄她。任凭她如何哭哭啼啼,都不会在这个时刻中止。 简韶的腿根被勒出了红痕,臀部还残留着巴掌的痕迹,花穴颤抖着带出银丝。 她昏头地骂道:“没有小祈我也不会跟你做,我跟前男友做爱都不会跟你做的!” 哦,他忘记了,简韶在跟他在一起之前,还有一段发展到床上的校园恋爱。 隋恕笑了一声。 “痛……轻点……唔!” 他忘记了很多事情,包括他并不喜欢被人看到做爱时失控的表情,也包括两人此刻并没有做避孕的措施。 密集的抽插过后,简韶达到了高潮。甬道突然绞过来,无数热液淋到他的阴茎上。 这是他第二次做爱。除了并不算清醒的初夜,就只有这一次。 精液毫无保留地射进了她的体内。 “呃啊……”女人低低地呻吟。 隋恕急忙抽身,更多的白浊喷到她的小腹、腿根,淋到地面上。 穴口向外渗着浊液,白花花的一片,在粉红而湿热的阴唇间。 隋恕喘息着亲吻她。体内射精,这是最不该做的事情。 赌神祈 中央陀螺仪控制着地下掩体的光照与温度,当过滤光束透过电子景观窗打在地板上时,新的黎明已经重新降临到头顶的大地上。 隋恕穿过一个个盘状的生态球,绕过主厅的假山泳池走到电梯口。液晶屏显示着流水漩涡发电盘的工作进度,这座地下掩体的设施一半靠地表类似石磨的漩涡盘收集流水发电,室内污水被排入蔬菜间,里面布满栽培着西红柿、莴苣、蘑菇的小菜园。 他进入工作间查看邮件,庄纬向他详细阐述了日前中堂视察青市高校的变故以及Q0113的训练进展。 在上次戴行沛欲以违背第一伦理的罪名将他们直接送上审判台,却被章裕盛趁机暗算一道之后,戴属实安静了许多。庄纬在加密邮件中写道:“老D一生雷厉风行,私下多次批评扭扭捏捏、遮遮掩掩、拖泥带水的工作作风,如今也要与我等鼠辈一样做包子了。” 隋恕接着向下看。 “土豆大行内部检举之道,当代来俊臣辈出。我认真思索,唯一的破解之道便是每个人都只在材料中反思自己,可惜内部的矛盾要远远大于结构的矛盾。一人揭发,人人揭发。最终都变成‘阎王的生死簿’,都要仰仗土豆的鼻息。” 土豆是司海齐的外号,形容他又窝囊又难啃。 “……视察一事,一路过于顺利。你预感不会就此罢了,我还有些疑心。未曾想竟真的出了大动静……” 隋恕目光微沉。 几日前,临抵达视察的最后一站之时,天降大雨,多日不止。秘书办递上内参,是青市某学者趁火打劫撰写的“君权神授”问题一则。 封建制度瓦解已久,但是诸多陈腐思想迟迟难消。每届干部最怕的就是在提干的关头,辖地突降天灾。不仅是惹火上身的问题,还有根深蒂固的思想传统:君命受命于天,风调雨顺方是天选之子。该学者指桑骂槐,很难不让人怀疑其后另有人授意。秘书办请示,是否要取消本次行程。 隋正勋沉吟片刻,慨叹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啊……” 阴沉的天际,乳白色的山尖笼在云翳中,恰似指路的北极星忽明忽微。 隋正勋合上钢笔的笔盖,道:“既然如此,我们势必也得给他们来一个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了。” 秘书心下了然。 很快,这次视察敲定在了校史馆的室内。中堂聆听学生代表汇报学校光荣革命史,与学子进行亲切的交谈。在与海外留学生的对话中,中堂双语切换自如,举手投足颇具风采。 直到有一位来自战略国家的留学生用蹙脚的国文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为什么报道中的经济实力稳步增长,我们学生的就业率却稳步后退呢? 猝不及防的变故,使得现场所有人大脑宕机。导播立即启动紧急预案,转镜头、切声轨,保镖全部紧张起来,就等一声令下将其拖走。 炮珠似的话语还在向外说着。他问:为什么这里明明是法制国家,却有的是单位敢在法制沃土上不遵守法律?为什么您如此热爱青年人,您的内阁却从没出台过任何真正解决学生问题的措施?他遗憾地说,我不明白,究竟是谁在说谎。 死一般的缄默中,隋正勋迎上男孩湛蓝而明净的眼珠,他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着学生们难以遏制的惊恐与无法启齿的期盼。油锅里溅起的热油,稍有不慎就会烫伤。 在这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东西。在漫长而艰辛的政治生涯中,这并不是第一次有人当众对他发难。刚从地方调回来在团组织工作时,数次有人当众在小会上拍着桌子让他滚出太子党的地盘。那个时候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如今对上孩子们的眼睛,他却只觉得抱歉。 在这样一场经过无数次筛选、审查、排练、安检的现场活动中,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个敏感身份的留学生,其背后推手的力量可想而知。这也再次印证了一个道理,他的内阁是中南海的内阁,不是尹国春的内阁,更不是其他省市的内阁。 国家终会在历史的高低起伏里迎来光辉岁月,而年轻人最好的青春错过就再不会重来。可是他不仅无法为他们做什么,甚至无法解释,无法讲真话。只能说一些不疼不痒的圆和场面的话,告诉他发展的初期阶段会出现很多问题,只要总体的方向是稳步前进的,一切都会有转机和希望,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奋进与等待。 庄纬在邮件中接着写道:“果不其然,这件事被拿去大做文章,尽管秘书办去做公关,但是外媒早已大肆登出‘三问中堂’这样的大字报……” 隋恕滑动鼠标,面色阴晦。 这样的事情很容易让他联想到三十年前的学生暴动,亦或是再早一些、再早一些……追溯到小矛盾刘水白的父亲垮台的时候,这便是他们惯用的手段了。 人在捕鸟的时候,总喜欢给鸟一些甜头,用小棍撑起一个竹篮,撒上一把鸟食,等野鸟钻进去后一拉活扣,谁也跑不了。先煽动起改革的热情,让你在前面干,搞的矛盾不断激化,不借助合力就无法收拾。再伺机制造混乱,突然跳出来批评你的工作是错误的,引导年轻人对你的仇恨。重返平城,等待隋正勋的估计就是人民的审判了。 隋恕千算万算,以为司海齐调兵遣将是为了在半路下手。没想到他的心肠要更铁,竟然试图让隋正勋与自己的父亲栽倒在同一个跟头上。 “不过你一定想不到,我们有什么样的意外之喜——” 庄纬笔锋一转,写道:“老D身边犹如一只铁桶,章的身边亦如此,但是Q0113在进行变装训练的时候意外发现了章的私生子。” 章裕盛对外公开的孩子是他与发妻生的女儿,实际上他还有一个非公开的儿子,读大学才接进城里,其人名叫张成龙。张小公子这些年跟着母亲憋在乡下的宅子里,颇有怨言。学校的课程五天有四天见不到人,一问准在夜店包场。 刚开始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张成龙这号人物,但是简祈对于面部信息十分敏感,能够在智脑中进行对比。他忽而问:“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个人与章裕盛非常相像?” 庄纬与Ken面面相觑,细查之下,剥茧抽丝,真相浮出水面。几人当即联系林采恩组局,在金湾里与张小公子搭上关系。 “他对我们这种人非常警惕。”Ken皱眉。 简祈插话,“他喜欢什么?” “五毒俱全。”Ken无语。 “玩德扑吗?”简祈想起当初在船上的时候,他还靠这个给简韶赢了一大条海蓝宝项链。 “他玩得还不错,听骰子也是能手,很多人被他出过老千。” “喔。”简祈不甚在意地摆弄手里的蝴蝶刀,似乎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需要我们帮你出老千吗?”Ken摩挲下巴,不怀好意地笑。他可以编一个软件,让张成龙感受一下与AI对战的痛苦。 简祈利落地收起刀,跳下高脚椅,冲他们摆了摆手:“等我的好消息吧——” ﹉ 给隋恕写电子邮件的时候,庄纬的心底便一直藏着这样的喟叹:Q0113正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 金湾里的DJ在台上打碟,重金属音乐震荡着鼓膜,男男女女甩着头发,视觉在放大的灯束里红绿模糊。张小公子趴在泳圈里,被几个咯咯笑的女人像踢皮球一样拍来拍去。 庄纬不放心地跟来这里,环视全场,没有Q0113的踪影。 他疑心简祈或许是离开了,直到灼人的目光自上而下落到他的发顶。庄纬心有所感,猛地抬头。 魔球灯撞击着视网膜。 灯箱之后,二层栏杆的阴影处,年轻的男孩垂眸俯视他,黑色的披革有一角垂在腰间。仰视的角度,能够看得清他笔直的小腿。 庄纬的瞳孔逐渐适应了夜店的灯光。 简祈在他的注视下走下来,不过并没有跟他说话。 他站到打碟的台子上,接过话筒,对全场嚣张地宣布,只要有一个人能在牌桌上赢过他,今晚的酒水他全包。 场子的气氛瞬间被炒到了顶点,不少人起哄,跃跃欲试地要来耍一把。 张成龙被女人玩得吐出一口水,冒出头,看了人群中央的简祈一眼。他问旁边的人:“这号人怎么没见过?谁的儿子?” 林采恩端着冰激凌好巧不巧地凑过来:“一个私生子,你们没听说过吗?” “真没听说过呢……”女人们哄笑。张成龙目色发暗,但是没有吭声。 不断有人上前挑战简祈,刚开始还组局玩扑克,后来就是简单粗暴的比大小。张成龙越来越坐不住,林采恩说:“您可是咱们这玩的最好的了。”周围的女人也跟着起哄。 张成龙到底还是年轻,经不起别人的吹捧,借着这股劲从水里站起来,赤着半截身子过去玩点数。 林采恩及时大喊:“都让开都让开,我们张少来啦!” 人群自动散出狭窄的过道,简祈刚刚被众人捧到牌桌上,此刻恰巧半蹲着,形似立在人墙之上睥睨张成龙。 光线昏暗,俊秀的脸庞犹如鬼魅,紧紧地摄取着他。 张成龙每走一步,对方的脸便清晰一分,宛如一场难以捉摸的朝圣之旅。 脚下的步子骤然顿住,一束光猛地打到他的脸上。 众人噤声。 “欸!抬起头——”简祈挑衅般晃了晃手电。 张成龙被强光照得睁不开眼睛,痛苦地胡乱挥手,一阵骂骂咧咧:“滚开!你他妈的!” 半裸的胖男人,滑稽又笨拙地挥舞四肢,不知是谁噗嗤笑了一声,紧接着四下都传来低低的偷笑。张成龙颜面扫地。 简祈关掉手电,半蹲着,漫不经心地问:“你就是这儿玩的最好的?” “知道还不快滚下来,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切……”简祈继续逗他,“你还不配。” 张成龙大掌一挥:“你不信,我们可以玩带筹码的,就怕你玩不起。” 简祈托腮,对着他眯眼笑:“我从不玩小数额。” “十万。”张成龙开价。 简祈从桌子上跳下来,悠闲地离开:“你自己过家家去吧。” “你给我站住!” 庄纬看着张成龙急匆匆地追过去,拉着简祈就要谈价格。他知道,张成龙跑不掉了。 庄纬的内心十分复杂。简祈学什么都很快,模仿人类的方式钓人类也不费吹灰之力。 在他们完全教会他所有人类的手段与套路之后,如果他想反过来对付他们,那将是无法抵挡的灭顶之灾。 ﹉ 一个晚上的时间,张成龙被简祈完全杀掉了锐气,连出老千都赢不了,张成龙的心理防线完全被冲破了,一时之间冷汗直冒。 张公子虽然读书不行,但是能屈能伸。面对输得倾家荡产的牌桌,他果断跪地求饶,只要他输了上百万的事情不捅到他爹那里。 简祈打哈欠,厌倦地说:“钱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 张成龙一听,顿时猜测他来头不小,如若两个人能就此结交,也不失为因祸得福。 “你当我小弟?”简祈闻言蹙眉,很不乐意的模样。 张成龙谄笑着凑近:“是啊,做了兄弟,你天天能见到我,我不正好也慢慢还你钱。” 笑话,他根本没准备还钱。 “行吧。”简祈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我。”张成龙暗示他,自己在这块地盘还是有些人脉的。 简祈倚在沙发,闭目养神。和这个蠢胖子浪费一个晚上,实在让他有些厌烦。 以前还有人在外面等他,他可以用赢来的钱换成漂亮的东西讨她开心,他也会感觉幸福。如今什么都没有,他找不到她,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简祈酸涩地想,说不定她早已经将他忘记了呢。 闭上眼,仿佛浸入回忆的蓝海。在有机玻璃与钢架结合组成的生态球里,粼粼的波光在一墙之隔外荡漾着,海草摆动着柔软的腰身。一切美得像梦境一样,但是他却从来不愿回想。 在矢流岛,斯科特教授并不是一开始就确定了要做一个结合人类与ZERO基因的超级人类。刚开始,他只是想破解永生的秘密,所以有了Q0002、Q0003、 Q0004,它们只是水母状的漂浮物,只能养在水缸。后来,他在这个基础上想做可以水陆两栖的生物。再后来,隋恕接手了他的项目。 童年时期通过注射药物得到突变睡眠基因的隋恕,是一个安静、少眠、高智力的怪物。他用掉了一半的原始样本,剪接了人类的基因,创造了他。 简祈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并不具有唯一性的。从来都不是。 简韶总是说,因为拥有他的爱,她才从普通人变得不普通。可是他和人类永远不同,人类是幸运的……无论高低美丑,无论贫富贵贱,永远都是唯一。而他,可以被复制,也可以被取代。只要失去了她的爱,就不再独一无二。 新申请 张成龙言出必行,每天睡醒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简祈打电话,问他今晚是否有时间去玩。 他和章裕盛一样脾气慢吞吞的,说话十分好听,被无情驳回提议也并不生气。转而问简祈喜欢喝酒吗、爱吃什么点心。正好天气预报说今天要下雨呢,不出去也是好的。从张成龙的身上,似乎完全看不出曾经被他下过面子的难堪。 简祈沉默片刻,“你看天气预报?” 张成龙打个哈欠,从喉咙里发出几个懒洋洋的气音,反问道:“你难道不用跟老爸老妈问早安吗?” 简祈在心底记下,准备学走这一点,留着以后跟简韶说早安、午安、晚安。 再见面时张成龙在CBD区的夜店包了一间最大的PARTY BOX,带着他搓了一个晚上的麻将。张成龙的视线蛛丝般缠黏在他的身上,从开始到结束。 天亮时,他拉住简祈:“你听说过芯片大脑吗?” 简祈面无表情。 看到他没有反应,张成龙笑起来,细长的眼睛陷在肉里,几乎拉成一条黑缝,“哎呀,你强得就像人工智能。” 他的口吻软下来,笑嘻嘻的,“你说,我们能成为兄弟吗?” “你欠我一百二十万。” “啊,是是是……”张成龙立马道,“我们当然是兄弟喽。我的意思是——更好的、更好的,可以交换灵魂的兄弟。” 简祈看向他。 张成龙拍拍他的肩膀,温柔地说:“你喜欢什么呢?哥们,你看上去什么都不喜欢。” 这样的话如一盆冷水,当头浇在了简祈的身上。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思维错误,陆地和海洋的法则并不一样,并不是只要够强就能吞没一切。 在与庄纬、Ken复盘之时,庄纬叹息着对他说:“章早年做纪检工作出身,司海齐就任之前,他一直是前任一把手收拢地方权力的无影手,人事部署都由章裕盛开路。很多人突然老实退居二线,都是因为他钓鱼执法搞来的黑材料。包括他的亲信也都有把柄在他手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个人不贪不色、独善其身,就无人敢收、无人敢用。想做嫡系和家臣,势必要有卖身契和投名状。张成龙耳濡目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Ken从副驾驶扭过脖子,探向车后座:“是的……你必须要小心了……” 车辆进入高架桥,骤然抬高的视线,钢筋水泥倒插在天际。轮胎碾入快车道,低矮的灌木丛与行人被远远地甩在身后。 Ken的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膨胀,炸成掷地有声的字点,噼里啪啦地坠入轮机的底部。 粉末无声扬起。 “你要小心,”Ken将手放到鼻子下,摆出一片叶子的姿势,“他吸过这个。” ﹉ 天阴,有雨。 绿色钞票拼成的靶子上不断传来飞镖扎入的闷音,庄纬在桌前接电话,一会儿眉头皱起,一会儿又无语地拉平。 “……Jane小姐的前男友?” 飞镖练习的声音戛然而止,简祈看向庄纬的后背。 “我想想……嗯,是有这么一号人,”庄纬摆弄鼠标翻档案,“我记得当时做背调的时候顺便看过,啊,找到了——叫齐泽延。” 简祈的视线出现片刻停顿。 “他怎么了吗?”庄纬问。 “没什么,”隋恕在另一头道,“我只是想问一下,他是什么样的人。” “……” 庄纬用开玩笑的语气问:“你们吵架了?” “……没有。” 庄纬滑动鼠标,笑着说:“放心,他没有你好。” 电话的另一端保持缄默。 庄纬浏览从高主任那里拿来的对方的档案,照片上的男生面容清秀斯文,戴着细边眼镜,头发大概是烫过,呈现出打理后的蓬松感。庄纬慢吞吞地念道:“从籍贯上看,和Jane小姐是老乡。从家庭情况看……父母是个体,有两个相差六七岁的姐姐。身高一米八一,血型B型,爱好是看电影和弹吉他——啊,估计考研季也没时间弹吉他了呢。” 一口气读完,庄纬忽而意识到刚刚吵人的飞镖声不见了。他侧脸,恰巧撞上简祈的视线,他的眸子在昏暗的阴影里无声散发着幽绿的暗光。 耳边传来浅浅的呼吸声。 隋恕忍耐再叁,忽而问他:“她就喜欢这样的人?” 这种无聊的校园爱情,他似乎完全无法理解。 在学生时代,他从未谈过恋爱,也从不会因为某个人会什么东西、有怎样美丽的外形而爱上别人。这些事物对他来讲太唾手可得。 庄纬还沉浸在骇然的惊愕里,骤然被隋恕拉出,还有几分恍惚。 “其实……也还好,”庄纬打马虎,“在校园里嘛,很少考虑家庭因素。高高瘦瘦、好看一点的男生都会受青睐的,在晚会上弹着吉他唱首歌,小女孩都会喜欢的。” 他回国后待在心理工作室的日子里见过许多这样的校园情侣,毕业后勉强糊口,父母也不足以养活他们一辈子。为了转移重担,女孩的父母就会劝说既然找不到工作,就先结个婚吧。稀里糊涂地结婚、怀孕,丈夫的家庭问题暴露无遗。再回过神,芳华不再、无力脱身。 庄纬忙里偷闲地瞥一眼角落里的简祈,他垂着下颌,侧脸棱角分明,不知在想什么。 庄纬心下猜测,无非是两人拌嘴时简韶提到了前男友。他觉得好笑,原来隋恕也有如此气闷的时候。 两人闲聊几句,便挂断了电话。 庄纬偏头,发觉绿色钞票拼成的镖靶很像一个人头。 “滴滴滴——” 简祈从高脚椅上下来,摆弄着手心的方匣。 庄纬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远离了墙上的靶子。“这是什么?”他问。 简祈将食指贴在唇前。他的嘴唇漂亮而柔软,泛着自然而鲜活的肉桂粉红。庄纬噤声。 简祈拆开盒子,里面是一组定位设施,电子屏幕上显示着移动的经纬度。 “定位器?”庄纬一惊。 “从张成龙家里弄的,”简祈道,“我给他换了另一个。” “他在监视谁?”庄纬问。 “可以让Ken哥侵入一下这个地址。”简祈说。 Ken很快带着他的专用电脑过来,按照定位器上的地址入侵了局域网。 简祈突然蹙眉,合上手机,要带走定位匣子:“张成龙找我去他家里,我得放回去了。” Ken对他比ok的手势,“过会儿发你这个地址的详细信息。” 简祈点点头。 窗外飘起细雨,简祈拉上黑色兜帽,很快与灰蒙蒙的雾水融为一体,化为模糊而黯淡的低饱和色块。 庄纬收回目光,视线擦过墙壁。钞票拼接而成的绿靶被扎出几十个尖锐的窟窿。 他突然觉得,这个人头很像隋恕。 ﹉ 雨针钻入卫衣,斑驳的湿痕留在布面上,宛如长条状的伤疤。 简祈喜欢走在冷湿的下雨天里,水气丰沛,温度低沉,有一种湿润而轻盈的飘浮感。 他的脚掌不会像人类一样沉钝地摩擦地面,而是极轻极松的步子,似乎能自如地在雨缝里钻来钻去。 阴天的时候他会想起简韶,就像晴天时候想她一样。他会在每个瞬间,喘息般地想起她。 在很久很久之前,她就是如此怀着胚胎形态的他,孤独地走在校园的雨丝里面。她以为他不知道,实际上她所有的悲伤,他都可以感受得到。 如今他也终于来到她生活的人世间,只觉得这里如同当下他正在走的这段路,起始点与目的地同样令人麻木,只有未曾抵达的中间一段,能有片刻的自在。 一切令人作呕。 当他拉开张成龙的家门时,这样的想法同样占据了他的脑海。 迎接他的是男人的生殖器、被蛇形肛塞扩张的男性肛门以及满地食指长度的空气泡管、一次性针管。 猩红地毯的角落丢着一堆不要的零食袋,标满英文,上面均画着绿色树叶图标。如果庄纬和Ken在这里,一定会迅速认出,这是国外商店里销量非常好的含大麻成分的零食。 简祈耸动鼻翼,精液的腥味里混合着多种违禁物的气息。张成龙应当不止服用了一种药物。 手机亮着屏幕,随意地丢在地毯上。张成龙完全赤裸着满是富贵肉的身躯,耸动在一个精瘦的男人背部。他应当极为喜爱对方充满背阔肌的后脊,用门牙咬,舌尖的血滴在对方的肩膀上。 一个男人被掐着喉咙尖着嗓子叫,两个男人的喘息混合在一起此起彼伏地叫,第叁个男人跨骑在张成龙肥胖的屁股上,顶出一股股肉波。他已经非常兴奋,被夹在中间,在药物与性快感的双重作用下一个劲地淌口水。两名金发女郎趴在睾丸处,一次性舔弄叁对。 在超大平层的另一些角落,还有互相抚慰的同性,男人与男人,女人与女人。他们大概也磕了药,神志不清地殴打床伴,又贯穿对方。什么样的感受最极致,他们就做什么。被咬掉的男性乳头,出血的会阴。 张成龙大抵是昏了头,用手机摇人,也搞不清楚自己叫了谁。他在男人的肛门里射了精,忽而看到他在,口液在地毯上淌出一小块阴影。他猛地大喊:“小宝!小宝!我错了,都是他们勾引我的!” 张成龙一把推开背后的男人,阴茎却被肛门夹得紧,如何也拔不出来,甚至隐隐又更硬的趋势,竟然顺势抽插起来。 药物放大了他的快感,他一边操着男人的后门,一边痛苦地忏悔:“对不起小宝,我不是故意的,都怪这个骚货,都怪这个骚东西勾引老公的。嘶……好爽,呼——老公替你教训他!” 他把男人操得更爽了。 简祈向他走近一步,冷冷地说:“你看清楚,我是谁。” 张成龙嘿嘿笑起来:“你是我最爱的人华小宝啊。”他突然尖叫:“小宝!你站在那不要动!” 说着,他盯着简祈的身影更大力度地操身下的人了。他磕的剂量太大,其实也看不清对面的人,只是臆想着对方就在那里看着他,他的鸡巴顿时更硬了。张成龙从来没告诉过别人,他有被爱人盯着出轨的性癖好。 手机震动,Ken发来追踪地址的住户信息:“这是一座私密性很好的高档公寓,户主叫华龙,男,34岁,社科院某研究所的研究员。其母为华槿楠,曾是某市直单位一级科员。其父不详。” 简祈关掉手机,看向并不清醒的张成龙。对方操完男人就将对方踹开,熟练地下跪、扇自己巴掌,磕头求饶。 “不要分手,我错了!”他反复地说着,“我再也不出轨了,我们下辈子都不要再做私生子了,也不要生孩子,我们永远在一起吧!” 他开始薅自己的头发,一把一把地拽,迭在小腹上的肉因为过度用力白花花地颤抖着。“小宝我爱你。”他说。他边自虐边讲两个人的过去,试图唤起他的同情心。 张成龙翻来覆去地说着:“我们两个的名字都带龙字,你属大龙,我属小龙。我们两个都是见不得光的孩子,都长在乡下,你爸爸不管你,我爸爸不管我。” 他开始痛哭,指责道:“你爸爸对我爸爸不好,打压他、恨不得他死。你也要欺负我、和我分手,你也想让我死!你让我去死算了,和你分手不如去死——” 说着,他直直地朝简祈的腿撞过来。 简祈反手薅住了他的卷毛。 “唔啊——痛。” 刚刚的床伴又爬去别人的屁股下挨操,偌大的房间大家都磕嗨了,根本没有人关心张成龙的死活。简祈毫不客气地把他的脑袋按进旁边还未来得及用的、洗下体的水盆里,咕噜噜—— “看看我是谁?” “司司海齐?!” “……” 简祈重新将他按进水中。 “呃——咳咳咳!” 再次抬头,张成龙迷离的眼神透出幽怨:“小宝,说你是你爹地怎么了?之前你都没这么生气的。” 简祈的手顿住。 “你说什么?”他凑近些,侧耳细听张成龙含糊不清的声音。 男人嘿嘿笑起来,谄媚地说:“宝宝,不跟我分手了?” 简祈第叁次将他按进水中。 “我说过——咳咳!呼……你敢,你敢跟我分手,我就去把你爹开了后门——” 张成龙气喘吁吁,朝盆里吐口水。 简祈嫌恶地远离他一些,“你要开谁的后门?什么是后门?” 张成龙大笑起来,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司海齐!司海齐!我要操死你,哈哈哈,我要操你爹了小宝——你最爱也最恨的好爸爸!” ﹉ 门窗紧闭的房间,依然能听到狂躁的音乐声与男男女女的尖叫。简祈趁着他们做爱中途离开了房子,找了一个网吧静静等待。 自从受损的BOOK被取出后,庄纬为他植入了新一代辅助性的脑芯片。在芯片的帮助下,他在定位程序里装了病毒,当Ken将自己的电脑和定位装置连在一起时,病毒也进入了Ken的电脑开始窃取和隋恕往来的一切信息。临时的ip能暂时性地掩护他,但是他并没有太多的时间。 简祈知道,简韶现在或许在非常靠南的南部,因为小小祈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能大致感受到它的方位,尽管并不精准。这一次,在Ken的电脑里,他终于找到了隋恕的ip,只是没想到居然在矢流岛上。 简祈的心怦怦跳,找到了简韶的账号。 他忘记了自己的记忆力是人类的几百倍,迅速地将号码抄在纸上,攥在手心逃跑似的冲出了网吧。 身后好像有人在追,他一口气跑回张成龙的复试公寓,随便寻了个无人的房间反锁房门。这才敢张开手心。 一串数字皱巴巴地显露在眼底。他学着网上的教程为自己注册了一个新账号,取用户名的时候别别扭扭地输入:我超级超级伤心! 楼下的男男女女在疯狂地做爱,淫靡的呻吟充斥在每一个角落。 楼上,他坐在墙角紧张地胡思乱想,简韶会不会早就忘了他呢?如果她忘了他,他要怎么才能挽回呢?像张成龙那样吗?可是张成龙哭的太丑了,他居然会寻死觅活! 下一秒他又想,如果他也寻死觅活的话,简韶会可怜他吗?简祈的手心出了汗,嘴巴发干,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他也想死,可他还想见她。简祈掏出笔,决定认真预演各种情况。这样无论她给出什么反应,他都不至于紧张得晕倒了。 他对着白墙演练……嗯,不对,还没有准备开场白。 要说好久不见吗?好像有点老套。简祈蹙眉,在纸上划掉这种方案。说别来无恙?有点怪怪的……说我特别特别想你,我吃饭想你、睡觉想你、只要呼吸都在想你。 可是万一她经过这些日子认清了自己对他只是亲情,不是爱情,现在也完全不喜欢他了,就会很尴尬,连做朋友的机会都没有了。 简祈苦恼地把纸团起来,扔进垃圾桶。 转眼间,废纸快堆满垃圾桶,他还没想好自己的开场白以及各种方案的预演。 他安慰自己,两个人分开没有特别久,简韶一定还记得他,毕竟他是最听话的小孩,也是她唯一的小孩。 他别别扭扭地发好友申请,期间输错了好几次账号,又对着界面纠结了半天申请留言。 简祈睁眼、闭眼,睁一只眼,全闭上……图标跳动。 他屏住呼吸,颤抖着点开新消息提示,等待她给出无情的话语。 谁曾想屏幕上只有一个问号:请问你是? 糟糕—— 打了好多话,结果忘记报自己的名字了。 套中人 “我是,你yi以前de同学——” 简祈别扭地打下了一行字。他刚学会将拼音和方块字对应起来,键盘只会用最基础的二十六键。 “?” 更加疑惑的问号在屏幕上弹出,不过简韶还是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 简祈松一口气,很快又深吸一口气。他的两腮被鼓鼓的气流顶起,有些像贮藏食物的小松鼠。 “我的同学?”电子屏连着跳出多个聊天气泡,“请问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简祈下意识想像以前那样跟她咬耳朵告状,说今天碰上了特别奇葩的事情必须跟你说哦。那个某某是小两面人,某某竟然是神经病呢。之前没跟你说过话的Ken没想到对我还可以,昨天下午还给我草莓味小饼干吃了呢……可是没有我们一起去吃的菠萝虾好吃,我们下次一起去吃什么呢? 他还想问她,现在住的地方还好吗?是不是像他们在热带一起租的小公寓那样,蚂蚁在书桌上爬,偶尔能看到壁虎一家和不认识的飞虫。在那边的话,也会是一个没有阳光与晴空的阴天吗?时至今日,是否依然如过往那样深切地记得他,又怜爱着他呢? 许多话闪过眼前,他发现自己想说的不过是一句我想你了。简祈数着音节,敲了一个字:“W——O,我……” 顿了顿,终究无法将这里发生的脏事告诉她。他试探性地打下一行字:“我们好久,不lian联系了……” 简祈在大脑里想了想拼写,接着敲:“想问问你,过得还好吗?” 对面秒回:“还好。” 好短……他略微失落。 棕黑色的窗帘布低垂在半圆玻璃的拐点,淡淡的荧光打在他的专注而纠结的面中。 “你呢?”屏幕又弹出简单的两个字,含着隐隐的试探。 他不自觉地咬手指。她打字好快,是不是以前经常和别人这样聊天呢?但是这样的话是没有办法随意地问出口的。简祈呆呆地点她的头像,在对话框和主页之间切来切去。 她很早便停止更新动态,最早的几条也不过是还在学生会任职的时候被迫转发的院公众号的推文。再早一些的已经被锁了,算一算时间,她和隋恕交往以来没有公开发布过任何合照。 他努力伸直嘴角,不让自己的开心过于明显。不过如果真的有合照也无所谓,他会偷偷把男方的脸盖住,假装并没有看到。 “我也还好呢……”简祈模仿着她的口癖,“我回到我们以前待的di方了。” 对面一阵沉默。 简祈不知道她为何突然不回了,拉出表情键盘,挑选了一个看上去最红最鲜艳的玫瑰花和一个微笑的表情,真诚地说:“我特别思念你。[微笑][玫瑰]” 简韶:“……” 总觉得对面在阴阳怪气她。 他想起庄纬提及她前男友的事情,小心地试探:“你喜欢弹吉他的男生吗?” “你是齐泽延?” “不是!”他立马否认,“我只是好qi!” “哦——”对面意味深长,“你是一位好奇、网友。” 简祈的心跳加快一些,如果他们刚开始认识是作为网友的话…… 他还是会喜欢她,毫不犹豫地将她从她的男朋友身边抢走。 他可以每天将花放到她的窗底下,探出身子礼貌地问,可不可以把头发放下来呢?就像童话故事里面莴苣公主做的那样。如果她真的上当了,他就把她抢走,沿着漫长的海岸线一路私奔。 简祈认真改正了自己打错的字,“是的,我是好奇网友!” 简韶躺在床上笑出声来。 金属支架贴合着拱形的天顶延伸而下,恰如一只狭窄的鸟笼。唯一不同的是笼房的半面墙壁是与浅水区相接的钢化玻璃,像极了将观景用的海底隧道改造成独立的单间。小小祈的身体因为伙食的改善变大了许多,此刻正在追赶水母。 简韶仰头,热带鱼群游曳而过。 她已经猜到,除了他再也不会有人千方百计地找到她的账号。可是事到如今,她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如何面对他。 海草漾着水波,光束在鼻尖上闪起星星点点的光斑。朦胧的蔚蓝,恰似初见时培养皿透出的颜色。 他们好像又回到最初在斯科特实验室的时候,只不过这次被困在笼子里的人是她。 两个人同样心知肚明,又同样小心翼翼,一点点试探着对方,是否如我珍惜你那般珍视着我。 聊了一会儿,简祈确定,她并没有什么安全方面的问题,大概率也已经见到他的兄弟们了,那些并不完善但是各有优点的家伙们。 喉咙泛起干涩,他揉了揉眼睛,小声地问:“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空荡荡的复式楼,回答他的只有楼下令人心烦的淫靡。话语落到文字,变得更加隐晦、含蓄。 简韶刚起身喝了口水,便看到手机上弹出新的气泡:“你现在,有喜欢的人了吗?” 她的视线顿住。 十叁号在屋外敲门,唤她去李慈在那里。简韶打了一些字,又很快删掉了,最终只留下一个“嗯”。 简祈捏紧平板电脑的边缘,试探性地发:“和对网友的感情程度比起来,哪一个更深呢?” 楼下突然传来突兀的撞击声与女人的尖叫。玻璃器皿噼里啪啦地碎开,一时划裂着敏感的耳膜。嘭!一伙人破门而入。 她的消息与混乱的脚步声一同闯入他的感官膜:“相等。” 楼下有人大吼:“举起手来!警察!”主灯在头顶变弱,电箱出了问题,但大概不仅仅是电箱的问题。 简祈打字的手指变快,在最后的时间里,他没有忘记将其他人的坏话都讲一遍:“不要理十叁hao,它只是脸长得有些好看。也不要理2、3、4号,它们是很笨的shui母还爱咬人……” 他对她说:“请等待我,我会去找你。请一定不要回国,起码在换届之前。” “我会为了你活下去的。” 电箱跳闸,视野陷入昏暗。 在主灯灭掉的时刻,他的心却重新亮起。 ﹉ 公安机关在年后开展的“春雷”专项行动,一鼓作气打击、收戒、管控了多处非法毒窝。张成龙是落网的其中一位,同时涉嫌聚众淫乱、恶意伤人等多项罪名。 这件事立马惊动了他的母亲张夫人。张是打字员出身,和章裕盛在办公室关起门来天天都有打不完的字。但是她的身体很早就被糟蹋坏了,靠着科技手段折腾了好些年才老来得子,因此对张成龙十分溺爱。 张夫人这些年以儿子的名义向前情人章裕盛要钱,又打着章裕盛的旗号四处敛财,实在收拾不了局面就找章裕盛的副手。至于张成龙做的恶事,有时甚至到了除了章裕盛本人被蒙在鼓里,周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地步。 张夫人听到有人要动她唯一的命根子,怒极,着人去公安系统要说法。副手则认为这件事不一定只是冲着张公子来的,入常在即,极有可能是反对派针对章裕盛的诡计。二人密谋一番,此事应当先隐瞒不报,由副手出马洽谈,先稳住对方。待解决了,再让章裕盛给他点颜色看看。 对方早就料到抓张成龙一定会惹上大事,所以一开始就准备了两手。表面上带着张成龙走了一遍流程,将人安安稳稳地放了。背地里收集张成龙的毛发、尿检报告,还让手下为当日参加淫乱活动的几名男子做了精液检测与口供,确定与他们发生性行为的人是张成龙无疑。 证据在手的钱局一脸笑眯眯,说着一些场面话:他们呢,也不是想为难张公子。但是吧,这个举报流程,它是公开的,是透明的。所以呢,这个该过的步骤呢,还是得过,该走的流程呢,还是得走。这个啊……得保证公民享有充分的监督权,感受到社会的公正与法制…… 副手听出他的话外之音,试探钱局到底想要什么。钱局还是挂着和善厚朴的笑容:“鄙人只是按规定办事,抱歉了。” 副手吃瘪,另寻他路。通过其他人脉渠道,他们知道了钱局正美美做着好风凭借力、送我进部委的春梦。 张夫人和副手犯了难,想摆平此事就必须捅到章裕盛那里,可若章裕盛知道了张成龙做的好事,他们也不会有好果子吃。一时双方各持一词,事态陷入僵局。 简祈将这条情报完整地带回了实验室。每年子弟作恶数不胜数,见惯了的人便也不以为意。不过隋恕认为,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很快给了回复,只有一句话:“谁是举报人?” 谁是举报人? 张成龙浑浑噩噩地躺在衣柜里,沉闷的气流堵塞着他本就不怎么畅通的支气管,每一根骨头都在发抖,骨节咯吱咯吱地响。满是冷汗的脊梁尚有未磨灭的性虐痕迹。 举报他的人是华小宝,简祈帮他查到了举报文件上的电话号码,他当然认得那是谁的私人号码。 张成龙发疯,找华小宝对质。通过简祈胸针上的微型摄像头,庄纬等人终于见到了华小宝的真容:平头、细边眼镜,运动鞋的后跟略微裂口,牛仔裤洗得有些发白。把他扔到人群中,没有人会想象得出他是领袖的儿子。 张成龙上去就给了他一拳:“你他娘想让老子死是吧!” 华小宝非常失望:“我有的时候多希望你直接死了。” 张成龙冷静下来,沿着他泛着淤紫的嘴角扫下去,在骨节分明的拇指正中,有一枚闪亮的订婚钻戒。 他顿时慌了,抓着华小宝的肩膀用力摇晃:“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张成龙扑通一声跪下,抱着华小宝的膝盖,嚎啕大哭:“你不要离开我——” 华小宝神色麻木,漠然地听着他发疯。每次都是这一套流程,痛哭、下跪,道歉、发誓,只要他不松口,张成龙就会开始自残。他追人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执着,可以像伺候父亲一样跪着为爱人洗脚。 “我只是希望,你能够戒毒……”华小宝的声音幽微,如烛芯忽明忽暗,“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我要结婚了,以后就不会再管你了。” 张成龙讥讽:“结婚?那个女人知道你是骗婚gay吗?” 华小宝转身离开了。 正式分手后的第一天,张成龙裹着厚厚的被子,缩在柜子里打哆嗦。 简祈去查看他的情况,给了他一杯水。张成龙有些认不清他是谁,只是一昧地喝水,差点把杯子也吃了。这是吸毒者的通性,体感温度大降、时常感到寒冷,记忆力衰退,却又暴饮暴食,喝凉水都感到香甜…… 张夫人一怒之下断了张成龙的卡,勒令他待在家里,哪里都不许去。 不过谁都没想到,张成龙在气急攻心的情境下,恶向胆边生,竟然从网上联络了一帮刚出狱的亡命徒,要买华小宝和其妻的性命。 华小宝和未婚妻住在安保严密的高档小区,上下班乘坐私家车,从不出入酒色场所。一帮亡命徒根本无从接触,不过他们其中一个人的父亲在富人区附近某俱乐部的会员专属洗车厅工作。他们立马将主意打到了刹车系统上。 几人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好,既不用亲自动手,还有极大的成功概率。即便东窗事发,只要他们死不承认,量刑时概率杀人也与故意杀人的判处不同。于是,叁月下旬的某个星期六,准备驱车去乡下探望母亲的华小宝,车辆在高速失控。其妻公司有事,未在车上,逃过一劫。 隋恕立在窗边,想起那场带着大火与爆炸的鸿门宴。章裕盛机关算尽,想以他的性命为诱饵引起改革派与太子党的斗争而渔翁得利。如今也轮到他来做这个套中人了。 事变 叁月二十五日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天,西北风一级,气压1012百帕。一辆颜色亮丽的瓷器蓝迈巴赫在高速上失控悄然登上地方快讯。 天灾人祸,自古有之,可这次不知是谁在胡乱放风,说事故现场出现黄金手表、珍稀活鱼等大量贵重礼品,还有人在外网透露,死者是某位高官的子女。 由于案情重大,地方交警不敢随意处理,立即报告中央警卫局。警卫局的两位副局长亲率专家勘察现场,最终断定,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谋杀。 华小宝被害的第二个小时,开会回来的司海齐就收到了儿子惨死的消息。今天他刚刚发表了一场长达叁小时的纯洁性教育讲话,痛心疾首地斥责参会者没有人性何谈党性。散会后火轮般的太阳挂在水池的正上方,烤得人整张脸都发了红彤彤的热汗。 儿子没有了,儿子就像汗水蒸发到天空中了。所以他也并没有流泪,他将腰杆挺得笔直,坚定不移地穿过赤红的长廊,比任何一次都铿锵有力。 在拐角处,他见到了夹着本子向外走的章裕盛。章裕盛也热坏了,满头都是汗珠。司海齐关心他,要注意天气变化啊。章裕盛连连点头,哎——是啊,是啊。 回到自己的地盘,他锁住办公室的门,拉开一只棕色的抽屉。里面平躺着25部型号各异、号码不同的手机,用于打给不同的联系人。章裕盛挑出其中一部“情人机”,给张夫人打电话。女人支支吾吾,终于将事情讲了个明白,章裕盛顿时感到天崩地裂。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他问出第一个问题。 “我,这……”张夫人哭起来,“你不能不管小龙啊!” “为什么这些事情谁也不告诉我?”他继续问。 张夫人腹诽,谁敢当着你这样独断专横的人说你儿子不好啊。但是这都是不能说的话,她继续哭号:“小龙出生时候八字师批过,他这辈子就是含着龙气来的呀。” 章裕盛冷笑:“不等他带来龙气,祖业就要被他毁于一旦了!” “啪”一声,男人挂断电话。他对着窗外盛放的玉兰,静静抽了一根烟。 秘书进来送材料,探知下一步的行动方向。章裕盛夹着烟,突然谈起权臣蔡京给儿子蔡九谋差事,起步就是知府,蔡夫人则认为儿子自小读书习武样样稀松,还是得让他先去基层历练,这件事怎么看。 秘书坦言,在下面做事情要真刀真枪,出事连背锅者都没有,所以越没本事的人越不能做具体的事,妇人之见不懂为官之道。 章裕盛叹息着点点头。他非常明白儿子和他终究不同,他下放过,见过垦地的日子怎么过,也知道想办一件事要整合多少资源与力量。但儿子的日子是截然不同的,张成龙从小到大的每一件事都是闭着眼睛就有人给他擦好屁股,在他的世界里,从来都不需要“精心谋划”、“殚精竭虑”、“刻苦奋斗”这样需要浪费心情的字眼。 章裕盛笑了。日光被百叶窗切割成肉条般的长带,在他的脸上反复交错。他低声呢喃:“败儿,败儿,时也,命也!” 与此同时,不知是哪路神仙在背后做推手,硬说死者是戴行沛的私生子。戴行沛上次吃了大亏,如今忍气吞声,日日在家习字,专临虞世南的帖子。听到这样的消息,他对身边人说:“教员常说女子能顶半边天,我有叁个女儿,个个出挑又聪慧。这石头缝里蹦出的孙悟空可比不上我的女儿们。” 警卫员附和:“平时最爱追生儿子的,这会儿全充缩头乌龟了。” 很快,有人知会戴行沛这一切都是司海齐的阴谋。这一招歹毒但并不高明,平心而论,司海齐刚经历丧子之痛,气都缓不过来怎么可能往他头上栽赃陷害?戴行沛对着自己临摹的小楷暗想,若效伯施做叁朝老臣,就是要在该忍耐的时候一声不吭,该出手的时候果断出手。他要把水彻底搅混,谁也别想脱身。 戴行沛给隋正勋打电话告状,又在小矛盾、坡子方那里发了一通脾气,表达自己的强烈不满。这两位下过大狱,老辣沉稳,什么招数都见过,一时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小矛盾敷衍完了戴行沛,即刻给章裕盛打电话,而此刻的章裕盛将香烟按灭在烟灰缸中,抬头问秘书:“敏敏在哪里?” “小姐在曼谷做义工。” “好,让她好好玩,暂时不要回来了……”他顿了顿,道,“告诉她,爸爸永远爱她。” 接着,他绕开司机,独身一人去了地下车库。下楼梯时,清洁工正在拖地,章裕盛如往常一般客气地点点头,关心道:“工作辛苦了。” 清洁工受宠若惊:“不,不……这是我应该做的!谢谢领导关心!” 章裕盛和蔼地微笑,清洁工在背后感慨地想,还是大领导没有架子啊!越是小组长越耍官威,越是大官就越体谅人民。 章裕盛来到很久都不回的家里,碎花窗帘、沙质挂画,一切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妻子和心理医生裸睡在一起,还没有起床。 章裕盛从妻子的衣帽间找出两人结婚那一年她定做的阴丹士林旗袍,妍丽的牡丹绣于其上。他将衣服放到妻子的枕边,没有理会面色惊恐的医生,温柔地说:“马上就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了,我已让小许订好了机票,我们去蜜月旅行的地方看看吧。” 妻子懒洋洋地撑起一只胳膊,满脸怀疑:“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走吧,”章裕盛口气温和地规劝她,“穿这件吧,今天下午五点半的飞机,你要早点去。” 办完一切事后,章裕盛走出了楼道。叁月的花已经很好看了,让他想起明代程羽文的花经,他禁不住止步:“桃始夭,玉兰解,紫荆繁,杏花饰其靥,梨花溶,李花白。”等到四月,这里将是一片葱茏,只不过他长年吃住都在单位,从未有哪一刻是真正享受家中美景的。 在他做青年干部的那个年代,没有周末的概念,有的只有时刻坚守岗位的号召。事情就像飞镖一样,来了要么接住,要么被扎得满身是伤,每一天都像战局瞬息万变。在万人大讲堂,他替市委的一位老领导做过临时救场报告,电话是七点接到的,报告要九点开始,他在脑海中拉起大纲,在百位老革命前滔滔不绝,畅谈东欧剧变与共产主义不死精神。在种满小白杨的体育路,他在女骑手们的簇拥下骑马迎接外宾,何其英姿飒爽。 复杂的心情,持续到红顶小楼在视野的尽头一点点拉大。章裕盛的心随之愈来愈沉重,他想不明白,人民觉得他不是好人,可是又有谁是真正的好东西呢?假使上天真的要降下天谴,他此生的心血与奉献又算什么呢? 章裕盛怀着沉痛的心情走上台阶。每爬一步,疑点便在心头多一层。如果按张夫人所说断了张成龙的信用卡,雇凶杀人的钱是哪里来的?再者,以对方放小道消息的速度来看,必定是预谋已久,恐怕就在张成龙的身边。第叁,即便他现在有叁头六臂让凶手担全责,或者直接干掉凶手来个死无对证,他的仕途也早就完蛋了。遥想朝鲜战争,谁能拍着胸脯说何须马革裹尸还?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直觉告诉章裕盛,这一出围魏救赵的大戏绝对和隋正勋脱不了干系。 想荣登大寅,就必须另辟蹊径、绝处求生。章裕盛气沉丹田,一不做二不休——老子反了! ﹉ 血管般的高架桥向主城源源不断输送着车流,热辣的风甩过密密匝匝的蓝白指示牌,将河堤的爬山虎吹成满墙的青绿。 简祈听到群鸟喑哑的叫声,抬起头,残血般的夕阳从天际渗下来,车辆俯冲进入钢铁丛林。 就在简韶与每一位准毕业生一样,为自己的毕业论文发愁的时候,Ken打开车载音响和信号干扰器,接上简祈从张公子的身边撤走。张成龙的毒瘾反复发作,有时候记得他,有时候谁也不认识。 清醒的时候,他会刷网上关于华小宝失事的帖子,底下有许多仇富的言论。张成龙不明白,拉着他的胳膊不可置信地问:“他们是从我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吗?他们的贫穷是我造成的吗?他们不去恨让他们生下来就是穷光蛋的家伙,反而怨恨从来都没见过的我们?” 见简祈只顾着吃东西,完全不搭理他,张成龙大怒,势必要他评评理。 简祈停下开罐头的手,绿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又飘向很远的地方。 想了半天,他干脆地说:“我也不知道。”接着又开了一桶鲍鱼罐头。 张成龙穿着叁层衣服,又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他一边打哆嗦一边咒骂:“你知道什么是穷人吗?穷人就是没有爱的人。如果你穷,你的孩子遇上任何困难都会被你率先抛弃,你在意自己的面子和钱,胜过自己的小孩。哥你觉得呢?你也觉得我说的很对吧!” 简祈坐在一旁尝试汽水,舌头像被吮吸了起来,酸酸甜甜的口感在味蕾炸开。 张成龙继续痛斥:“我喜欢付门票,我只去收门票的地方,因为门票是一种筛选,而人生无非是有钱人用钱筛选一条有门槛的路,走在这条路上掉下来的概率很小。而穷东西只会让你走一条没有入场费的东西,这条路所有人都可以挤,然后告诉你,失败啊就是因为不够努力呢。可是在这世间到底多努力才能在人生节点上次次成功呢?一旦运气略微不好,就会掉下来,粉身碎骨。你觉得呢?” 简祈糊弄他:“嗯嗯。” 话毕,他想起来,之前他烦简韶的时候,她也是这么糊弄他的。不知不觉中,两个人的习惯都一样了呢。 来到人类社会的日子里,他在简韶的身边成年,又离开她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在这期间,他没有见到一个真正幸福的人。 “你说这些穷东西整日自欺欺人是不是很可笑?” “我不知道,”简祈想了想,回答道,“我只是觉得,想要在一出生就拿到完美的爱的门票,是概率很小的事情。” “他们可以不生。”张成龙冷漠地说。 简祈点点头:“确实可以这样。”就像他是无法繁衍的生物体,最后只能孤独地躺在冰山里等待消解的一天。 “可是被孕育本身就是包含了很多爱意的事情,是自然赋予的血肉之爱。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珍贵。” ﹉ Ken带着简祈来到一栋郊区别墅,“这段时间,先不要去张成龙那里,尽量也不要出门。” “你们呢?” “Vincent回军区了,我和其他人会撤到不同的地方,别担心,”Ken讲俏皮话,“如果你实在太无聊可以写信骂隋恕,我说不定会帮你转交。哈哈……开玩笑的。总之,要有耐心。” 他从后备箱取出为简祈准备的食品,一些速食品,一些他自己烤的饼干和小蛋糕。 “好的,我想骂他已经很久了,”简祈无所谓地问一句,“不过,有事要发生?” “差不多。”Ken耸肩膀。准确地说,是章裕盛和司海齐都有些过于平静了,让他们觉得有一场更大的风暴正悄然登陆。 这几日,章裕盛如常地上下班,看上去毫无反应。不过他们监控到章裕盛每夜都换车去某山间小院,不知在密谋什么。隋恕听到这个地址,神色复杂,因为这个小院虽然现在是一个小农家乐,但是在多年前曾是前中央分给坡子方的地方,这层关系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 章裕盛是将门之后,在军中有大量附庸,而中央警卫局下设的警卫团只负责一二门岗中间的保卫工作,第叁道门岗是另一支队伍。如若章裕盛在平城周围的机动师身上打主意,警卫局那点兵力根本打不过有着野战军底子的师团。 此时的章裕盛已经顾不上行踪泄露的问题,他刚接到中办的电话,晚上八时参加临时召开的全国维稳工作情况协调会议,对方强调,这次会议由戴行沛通知,司办也来电话说,司海齐会亲自出席。 本来,维稳工作在中央有分工,司海齐挂帅,由他具体进行落实。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让章裕盛头大半斗,是自己份内的工作却是由别人来通知开会,而且偏偏是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这会不会是重演一九七六年的把戏? 秘书认为这就是一场鸿门宴,如果章裕盛不去开会,则说明内心有鬼,他们随后就可以找借口抓人。如果章裕盛去开会,那么正好送上门去,立即逮捕。几名亲信纷纷附和。 “老师,我们不如以快打慢,先下手为强,否则,大局危矣。” 章裕盛目露凶光:“成败在此一举。” 宝石泪 简祈在Ken安排的别墅住了下来。 不在简韶身边的话,他不喜欢保持人体形态睡觉,要么沉在放满水的浴缸里吐泡泡,要么化成一团胶体黏在天花板上。如果有人突然闯进别墅,会发现一团亮晶晶的水晶胶挂着耳机倒悬在半空,旁边甚至还有一台被黏住的pad。 简祈一边监听张成龙,一边绞尽脑汁给简韶发消息。这几天他做什么都要告诉她,吃饭的时候,他拍一张食物图,配一个大口吃的表情包:“我全部chi光啦!”简韶很快回复:“太厉害了,每顿饭都要好好吃哦。” 系好鞋带也要告诉她:“是我自己系的,我已经会好几种打结的方法啦。” “真棒,真是聪明宝宝。” 简祈的身体变成红扑扑的颜色。他感觉再这样下去他就要膨胀了,体壁鼓成气球,飘到很远的外太空去。 简韶突然问:“这几天都在做什么呢?” 他略微思索,掰着手指细数道:“吃食物、听别人发疯、喝汽水、把别人发的疯告诉Ken哥。” 耳机里传出细碎的抽泣声,是张成龙在家里暴躁地哭泣。简祈想,他可没有撒谎哦,张公子每天都要摔东西叁次、暴饮暴食四次、痛哭流涕五次,给章裕盛打电话六次,尽管对方一直拒接。 简韶的聊天气泡再度弹出:“和这些人相处,感觉如何呢?” 简祈干脆地回答:“没有一个好人类!” 简韶抱着手机笑起来。人们总是会将美好的品德加诸在掠夺了更多社会资源的人的身上,然后以家风与礼教来完成形象美化与阶级固化。而小祈本不需要加入这个评价体系,他应当是完全自由的、无拘无束的。 简祈看到屏幕上弹出一句话:“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他的视线顿住。 简韶留给他一个地址:“不要管他们的事情了,离开漩涡吧。” 她的头像在说完这句话后变灰。简祈怔怔地看着屏幕。 耳边的呜咽如同盘亘在泥沼里的腐草,他将耳机拿的离耳廓稍远些。 张成龙打翻了杯子,热液渗入绵厚的地毯,简祈回过神,听到久违的响铃——章裕盛来电了。 在送走了妻子、安置了女儿,确认财产都不在自己的名下后,章裕盛终于给张成龙回了一个电话。 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孩子中,张成龙是他比较看重的一位。不仅因为这是他唯一的儿子,更是因为张成龙的八字极好,卦象上旺他,面相又与他极像,有着观音耳与藏珠眉。章裕盛到底不能不管他。 简祈从天花板下来打开录音设施,波频震动,只听章裕盛以浑厚、肃穆的低音呵斥道:“你在家反省得怎么样了?” “爸爸?!”张成龙一惊,顿时不满,“爸爸,您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他的口吻令章裕盛气不打一处来,儿子太天真了,尚不知道覆灭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章裕盛此番来电,就是为了盘问儿子还有没有什么事瞒着他。 张成龙支支吾吾,说自己欠了别人一百多万…… “好,好,好。”章裕盛就知道张夫人的汇报必定是藏头去尾,极力遮掩。如若细纠这些年他们母子打着他的旗号做的事情,恐怕今日他就得自戕谢罪了。 “过一会儿,你叔叔去接你,你跟着他好好在寺里反省,哪里也不许去。” “爸爸,您疯了!”张成龙对着手机大吼起来,他撕扯自己的卷发,眼珠凸起,“爸爸,难道该反省的不是您吗?如果您更努力一些,把所有事情都落实到位,这点小问题难道会让我不开心这么久吗?” 章裕盛已经不愿在他身上浪费任何时间与情绪,他看一眼钟表,知道自己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比起那些一开始就被他放弃的女人、叫不上名字的私生子,最后敲打一下儿子已经是他在力所能及范围内能做的最仁慈的事情。 “所有行李都无需收拾,从今天开始,你的电子设备与社交账号全部停用,不许见任何人。这是命令,立即执行!” 张成龙不再掉眼泪,呆若木鸡地唤道:“爸爸?”即便他再愚钝,也能感受出章裕盛这一次不是开玩笑的。 天空泛着青木灰,张成龙揪住窗帘的飘带,恍惚间记不清自己身处哪里。他将绸带捏在手心反复地揉搓,试探性地问:“要到……什么时候?” “到爸爸给你打电话的时候。”章裕盛的口吻软下来。 他想,儿子做了这样不可原谅的事情他都能宽容以待,所以他也要容许人民对他的误解与不敬。如若他即位,必将是一位虚怀若谷的领袖。章裕盛被自己的信念感动了,他微微拭泪,啪嗒一声挂掉了电话。 简祈从桌前站起来。 他走到抽屉前,找出Ken提前准备好的联络机。 “……喂?” “Z先生要动手了。” ﹉ 简祈完成情报传递后,淡定地切回和简韶的聊天界面,琢磨她话后的含义。 他将她给的地址导入地图,发现这个地方他去过一次……正是张成龙输给他一百多万的夜店。在那里唯一可能与简韶有过交集的便是林采恩,简祈初步猜测,她大概是和林采恩做了什么交易,想要送他离开这里。 静谧的春夜只有风过竹林的簌簌声,北国的春温和而凛冽地吸入他的胸腔,淌入在池塘的正中,倒映出一轮明月。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捏住,酸涩而温暖。 简祈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梦到深紫色的天空,成片的浮游生物随着夜浪冲集在海滩,整条海岸线闪起鱼鳞般此起彼伏的幽蓝磷光。 这里是未经污染的矢流岛海滩,密布着大量的夜光藻与发光甲虫。 他变成了没有人类臂膀的小胶体,在海水中慢吞吞地延展着体壁的薄膜结构,使之充分适应水体压强。简祈吐出一圈泡泡,浅水鱼撞进高速旋转的气流中晕了,他张开嘴巴吞了下去。 胶体祈的脑袋很简单,只有吃东西、睡觉、顶着水母游来游去。这次进食后,他看到远处的石头上坐着一个女人。她坐在忧郁的星空下,裙子淌在蓝色的生物光潮中,整个人宛若一场朦胧的倒影。 他再次感到了饥饿。简祈俯在水层之下悄悄地游过去。过一会儿,他就假装搁浅在沙滩上,等她过来查看的时候,就圈住她的腿,把她带进水里一口吃掉。 不过实际操作时,他孤零零地躺在沙滩上好久也没人理他。简祈认为可能是距离太远了,天又太黑了,她没有看到他。所以他扭动体壁撞向她的脚踝,身子一挺,装死。 轻柔的海风抚摸着他的身体,他闻到馨香,以及女人头发垂下来时若有若无的温暖体温。 一双手将他抱起来,抚去体表的沙砾,简韶带着他向大海走去。 咸水浸润了她的小腿。 他感受到她的眼泪,和海水的感觉一样。 人类会把密布着夜光藻的水域唤做宝石泪,她每走一步,小腿带过的水波就因生物反应而生起粼粼的幽光。像梦境迷离,像长到漫过整条海岸线的拖尾长纱。 他产生一种错觉,他们正走向海洋的怀抱,走向一场神圣而静谧的婚礼。 简韶松手,将他放到大海中。 她的身体在后退。 那些美丽的、令人心碎的磷光,一层层一片片地闪烁在她的身前,随着波浪的浮动漾出星空般的璀璨。 他的身体被温柔的浪花托在胸口,于浮沉中凝视着她的身影远去。 她对他招招手:“回到海洋里吧。” 缄默无声的深夜,简祈从床上骤然惊醒。白色的天花板,钟表的走针声。 他猛地想起,她没有说自己会和他一起去。 无论是现实中还是梦里,都没有说。 ﹉ 辽阔的夜幕遮盖所有难以言喻的心事,与此同时,章裕盛也展开了他行动的第一步,寻取同谋。 想要煽动一个人豁上身家性命造反必须具备叁个条件。第一,必须让对方相信自己除了政变别无生路。其次,政变成功的可能性极大。第叁,政变必然会为他带来几十倍的利益。这叁条兼而有之、逻辑清晰,才能让政变者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章裕盛将目标打到小矛盾刘水白的头上。 他清洗双手,整理衣襟,走进自己的保密室。这里有赤橙黄绿蓝靛紫七只箱子,分别装着不同的绝密文件。这是他一生的积累,这些年他靠着女骑团搜罗来的官员黑材料全部分门别类地摆放其间。 章裕盛神情肃穆,打开了级别最高的“赤箱”。这里有一份白新波皇储死胎事件后得到的绝密材料,记录着白新波在暴毙前的重要事迹。 司海齐一手带起来的白新波为何倒台,众说纷纭。大部分人认为,是文庆孔叛逃将白新波这位老皇储拖下了水。而一部分人认为,司海齐为了连任,掐死皇储是早晚的事。 在这份文件里,章裕盛看到了白新波直接触怒司海齐的两个点。一是他尚未接任就将自己的儿子安排在地方的重要岗位锻炼,有意往接班人的方向培养。二是他纠合了一批白派偷偷立了一份大逆不道的文件。残本含糊地写道:“……尽管……但是……造成的负面影响,不能解决举什么旗、走什么路的问题……从而产生权力过于集中的问题。” 章裕盛大惊,白新波的政治抱负竟然如此之大,竟妄图彻底否认司海齐道路,清算叁代领导班子造成的制度弊端。 章裕盛接着向下看,发现了与小矛盾刘水白有关的部分:“我们的初步的设想是,应该由白新波出任……刘水白出任总理……经过两年的过渡时期……” 夜色宛如一场冷水浴,反复冲刷着章裕盛的身躯。他的大脑保持着高度的亢奋与活跃,因为隐匿已久的文件终于到了发挥作用的时候。但是他的肢干很冷,手指充血,小腿泛起隐隐的麻痹,好似有电流一次次穿过筋骨。 他在寂寥的太虚中看到一位徒步者走在一条单行道上,这条路如华山道一般高耸、狭窄、凶险,而几乎所有的追随者——包括他,都是伺机而动的反对者。 这就是司海齐的道路,未来也或许是他的道路。 章裕盛的心中翻滚起汹涌的浪潮,惊涛拍岸,雄壮悲凉。他想吟诵一首《赤壁怀古》,又想发表一场陈情演说。 他提醒自己,尽量不要站在整个能量场的对立面,像司海齐一样妄图以一人治对抗小范围共治,下场只会是连自己的学生都阳奉阴违、背叛旧主。 章裕盛带着自己的免死金牌,连夜到了小矛盾的家。而简祈提供的信息也让Ken等人彻底无法入眠,“他肯定在打那叁个师机动师的主意。” 隋恕不赞同:“就是一个师,也需要中央军委调动令和总部双重签字才能生效。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必须要阻止他,但是靠我们是无法完成这样的事情的。” 隋恕沉思,半晌,他对庄纬说:“去找邵文津,他和戴琳琳的私交非常好。” 庄纬一愣:“老戴?”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虽然戴行沛与改革派水火不容,但是他也同样痛恨让他哑巴吃黄连的章裕盛。 密谋 矢流岛。 锈红色的湿廊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隋恕在腔室脱掉白大褂,迎着舷窗外人工制造的过滤光踱步走去。 在拐角处,他微微收住脚步。简韶和十叁背对他坐在观景台的彩色玻璃长椅上,生态球在她的脚边,里面长出了樱桃胡萝卜的幼芽。湛蓝的海波经过折射荡漾在他们的身上,两个人垂着头,低低地说着悄悄话。 隋恕不动声色地走过去。 他注意到她很久未修剪的头发已经快要到腰部了,质地很轻的白裙子模糊地垂在脚踝边。她总是能和奇怪的家伙迅速地变成朋友,机器人的手上僵硬地缠着细绳,似乎在听她的指示学习编绳结。 有着核心程序为服从的人造机器管家在捕捉到主人到来的讯息后立马起身,做出问好的肢体动作。而简韶没有动,她依然背对着他,背影像一枝细长而柔韧的柳条。 隋恕走向观景台。 他没有将步子刻意地放轻,在他离她还有一步之遥时,简韶微微抬头,两人的视线在深蓝色的玻璃上擦过彼此的眼尾。隋恕知道,她最近经常去李慈在那里,他们似乎非常投缘,总有不少话题聊。当然无论聊什么,总是少不了吐槽他。 李慈在对他不满已久,在他接手斯科特教授的数据、带走ZERO样本的那天,李慈在拦住他,希望他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辙。隋恕盯着他残缺的身躯,他的父亲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竟然妄图拿着这样危险而敏感的技术走正常的融资流程。而争夺来得是那样快,他们很快遭受诸多袭击,又因ZERO原始病毒事件官司缠身。他们不得不躲到矢流岛,整日与茫茫的大海为伴。 “我不会像你一样。”隋恕说。 “是的,你与我不同……你是阿魏的儿子,是大哥的好侄子,你们都是深谙有用之道的人,而我是一个无用的空想者,”李慈在自嘲道,“可我今天绝不是因自己低潮的情绪而劝阻你的行动的。人们都说‘父子如兄弟’,你只把我的话当成一个关心你、担心你的老朋友说的肺腑之言吧……” 隋恕闻言,略略颔首。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背的历史书吗?美国的女性正式开始拥有政治地位是在法律上第一次获得了投票权。” “是的,一九一八年,因为战争。” “战争使得美国的女性在各个领域拥有了工作,向社会提供服务,如果一个群体的社会价值不高,那么权利也将无从谈起。”李慈在叹息。 “我对于社会之乱象,抱过太多天真的幻想,也使得你‘误入歧途’,我应当向你道歉与忏悔。如今我常常想,即便没有这些横生的波折,我与斯科特顺利地做出最终成品,又能怎么样呢?只会使得‘无用阶层’迅速增大,权利与义务不对等的一批人,怎能仅凭伦理道德维持人权与自由?” 那一天,尽管李慈在同他说了太多后悔与劝阻的话语,他依然带着ZERO的样本离开了。前进的道路无法阻止,与其诞生在别人的手里变成不可控因子,不如由他来完成。 回忆收拢,隋恕来到简韶的身边。她依然专注地用彩色细绳编手串,鬓发安静地垂落。 隋恕想,她同李慈在交好、与十叁玩在一起也不全然是坏事。比起与Q0113四处乱跑,她还是安静待在这座地下堡垒里让他感到安心。 只是她有些过于安分了,让他感到隐隐的怪异。 “早上好,”隋恕在她的身边坐下,“没有再睡一会儿吗?” 简韶微微抬起些眼,朝着他的方向瞧过去。她的脸因为陆续几次生病消减下来后,五官变得更加明晰、深刻。乌黑的眼睛挂在脸上,凝视着他,如玻璃珠子在月下泛起冷湿的流光。 “我睡醒了……”她很快移开自己的视线,睫毛垂下去,盖住漂亮的眼瞳。 她将手里的东西送到他的腕骨,有模有样地比划一下,又很快地抽走。隋恕拉住了绳结的尾端。 她掀起眼睫。他又能完整地看到她的眸子了。 “这是什么?”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着手机问他喜欢什么样的纹路。 “这些你都会吗?” “嗯,”简韶点点头,“反正我现在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做。” 隋恕盯了她一会儿。 简韶要把绳结收走,装进十叁准备好的收纳袋里。 他还是拉住了,问:“你想做什么?” 她装袋手停下,认真答道:“我想去国外读研。” 空气有些安静,简韶显然已经打定主意,“我已经大四了,隋恕,我不可能一辈子什么都不做,只是呆在这里。” 她完全没有避讳计划离岛的事情,而是忧愁又期待般,掰着手指头跟他数未来的想法。好像这样的生活也将有他的参与。 “我应该换个专业,你觉得怎样呢?我现在的专业很好,但是毕业后几乎没有一个人真的去当了编剧……我有些想读好找工作的移民专业,或者转码。我学过一段时间Python,数理分析软件也基本会用,或者我可以去读数据分析……” “好苦恼,高考的时候,在什么都不懂的18岁稀里糊涂地选了专业,现在我想好好把握第二次选专业的机会……我准备去上语言培训班,把雅思考出来,10月份之前完成择校,11月写cv、sop等等各种材料,12月开始套磁导师以及投递申请……” 她眨着眼睛,一口气说了好多乱七八糟的念头,好像已经完全投入新的生活中。隋恕没有打断她,也没有否定,只是在她讲完后问:“你想好了要走这条路吗?” 简韶定定地看着他。 在他第一次对她提出要送她出去读书时,她完全没想过要遵从他的话离开这里。后来旅居南洋,遇到了打工攒学费的马柯,他也讲了诸多利弊。 简韶低低地说:“对于1%的人来说,在哪里都无所谓。而对于要谋生的人来讲,时代的低潮冲到身上就是一场无法抵御的海啸。” 隋恕点了点头。在南洋的街头,他就曾对她含蓄地说过,年轻人的青春短暂,经不起社会低潮的蹉跎。 隋恕拿走了她编的手链,道:“附近的几个主要城市都有语言班,坐船不算远。我这两天要离开一趟,十叁会跟着你过去。” 简韶“嗯”了一声。 “选专业和择校的事情,我和Vincent都会帮你的,不必感到焦灼。” 简韶冲他笑了笑,礼貌地道谢。她的目光落到手链上,轻轻地说:“这个就送给你了哦。” ﹉ 飞机升空,驶向遥远的故乡。晴空之下,北海的风带来微咸的气息。 在消息通过邵文津、戴琳琳传递到戴行沛那里时,司办安插在章裕盛身边的探子也将章裕盛动向可疑的消息带给了司海齐。 等到戴行沛屁颠屁颠地跑去告密之时,司海齐早已波澜不惊地坐在沙发上读参考消息。这样处惊不变的气度令戴行沛敬佩。 平心而论,司海齐并不想在这时候动章裕盛。尽管章裕盛与他的私交经过华小宝车祸事件后已势如水火,但是家事与国事,司海齐还是能分得清轻重缓急的。 比起天真地想彻底颠覆方向的改革派,以及试图回归“九龙治水”的白新波、小矛盾、坡子方,章裕盛这样霸道专横的性格,才是最有可能在上任后继承“总抓统管”模式的人。 而且章裕盛当过农民当过兵,学历也是“在职”学位,他一向喜欢这样背景的下属。如此学历能否保证不把“脱农”读成“脱衣”并不重要。 司海齐不吭声,戴行沛的大脑也在飞速运转。从隋正勋南巡开始,司海齐便展现出非一般的隐忍与蛰伏,一声不吭,任由对方表演。但是从那时候开始,司海齐就已经开始着手部署,预备应付不测。他调换了叁十八军、六十五军的军长,运用反贪武器撤换总部十四师中多位主官。 也正是因为他过于大刀阔斧,不少高级将领一怒之下参与了小矛盾的联署会,集体给他难堪。 戴行沛非常能够理解司海齐顶着诸多非议也要一条路走到黑的决心。他在心里默道:“有谁能够真正理解海齐的苦心与苦衷呢?他绝不能倒下,因为倒下一次就意味着永远倒下,承认错误就等于承认失败。” 历史无法容忍瑕疵,为官之道的唯一核心便是绝无错误。有错也只能是用人失察,诸多先例早已证明,只有这样才能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失败绝不是成功之母。 司海齐从椅子上站起来,立在雕花小窗的旁边,感慨地想,他为了对付隋正勋等人而做的提前部署,未曾想竟提前用在自己人的身上了。可是无论是他还是章裕盛,没有人一个人可以后退。 咚咚咚—— 门被敲响。 戴行沛一惊,以为又跑来一位告密者跟他抢功。门一开,他惊讶地发现,来者竟是身居副位的国志才。 司海齐淡定地示意大家都坐下,戴行沛有数,今天就是他们叁个关起门来进行决断的时候了。司海齐一开口就语惊四座,他要即刻调集团军入城平叛。 “我们现在还没有基本证据能够证明他们要动手,在这种情况下……是否动静过大?”国志才谏言。 戴行沛不以为然:“反叛如打黑,掌握了证据再防范,你我早已是瓮中之鳖。” 他立马举出一堆防患未然的成功案例,把国志才堵的哑口无言,干瞪眼、瞎冒火。 司海齐微微一笑,圆场,“志才思虑周当,不过历史经验也要借鉴。” 他又提到小矛盾有勾结的嫌疑,碍于小矛盾曾与司海齐是生死之交,底下二人均不出声。司海齐长叹:“我们这也是不得己而为之啊!” 戴行沛开口道:“水白兄一向有觉悟,区区煽动分子,抓起来就是了。” 不过所有人都明白,他们沆瀣一气的概率非常高。 国志才低着头,左思右想,依然觉得此举欠妥。今日总参谋长、国防部长都没来,只是他们叁个就要做这样大的决定。国志才深感后悔,早知道他就应该在入常大战开始的时候就称病不出了。他迂回地搬出调兵需要叁方签字、司令员亲下命令才能达成这样的条例,并委婉地对司海齐说:“军区可以不执行命令,从理论上来讲。” 戴行沛心想,这个老国,就是一口又臭又闷的大铁锅!程序是死的,人是活的。他大手一挥,表示全力支持司海齐的任何决定:“由海齐同志下达第一份口头命令,但是最终还是要由军区司令员下达书面命令为准。我现在就让作战部起草好书面命令,我们叁人签字,由志才带着去军区传达命令。志才,你来个电话,我和海齐再分别下达口头命令,我们双管齐下,万无一失。” 国志才内心叫苦不迭,戴行沛大言炎炎,胸有成竹,真正跑去军区面对司令员徐雄军的可是他国志才。徐雄军是什么态度,谁能有把握呢? 没等戴行沛得意两分钟,司海齐又道:“我们决定的这个调兵令,军委其他委员要不要通知一下?总参那边是不是也应该知会?” 未等二人回答,司海齐便以志才要去军区的缘由将这件事安排给了戴行沛。 国志才立马在心里乐起来,司海齐想给自己留后路,可是军委和总参可不会轻易承担这样自己完全未参与事件的责任。而且司海齐用的是“知会”,根本不是参谋,这个差事,可比他的难多了呀。国志才的心里立马平衡了。 司海齐静静打量底下二人的表情变化,微笑不语。 戴行沛不吭声,国志才偷笑完了,也开始发愁。 等他们二人全部陷入沉默,司海齐突然说:“老戴,我记得之前在你的帮助下,我们训练了一支特殊基因的特种小队?” 戴行沛清醒过来,他看向主座的司海齐。 他永远都是这幅表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在这样危机重重的关头,司海齐还有心情测试他们,敲打他们,真令人如坐针毡,不寒而栗。 交换 pow e nxue1 3 .c o m 国志才抵达作战室之时,柳树低垂着梢子,零星的飞絮在头顶飘。鼻腔宛如被一只细手捻住,要上不得,要下不能。 国志才肿着鼻头,审视着早早来迎接他的军区司令员与政委。他的心里非常清楚,这是一场关乎命运的生死抉择,忠诚,多么可望而不可即的字眼!好比天上的星星、水里的月亮。但是他必须像一个出色的画家一样,用自己的想象与行动把这样的幻影留在纸上,捧到老大的面前去。 想要做成这样的事,一需要高超的领会能力,揣测出上级的真实用意。二需要果断、勇毅、狠辣的好品质,在第一时间选对人、站好队。在漫长的副职生涯中,国志才总结出一句发自肺腑的心得:一切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一切的问题都是站队的问题。 此刻的他比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清醒,都要冷静。如果他失败了,就会像此前所有退出历史舞台的人一样惨淡收场。 国志才的一脸深沉使得前来迎接他的叁十八军司令员洛建军与政委葛跃一头雾水。这位军委的二把手大部分时间都是大隐隐于市、半杆子打不出个屁的状态。今日突然强硬地来到作战室,铿锵有力地对着他们发表了一通有关军人忠诚性的讲话,着实令人费解。 国志才引经据典,遍数历代忠义名将,又引司海齐语录数篇。政委葛跃在心里暗自鄙夷,正是因为遍地都是这样举着小旗子整日高喊着万岁、却不做实事的人存在,他这样的有识之士才常年屈居如今的位置。本文首发站:s ex ia osh u .co m 国志才做完了慷慨激昂的思想教育已是面红脖子粗,他已完全相信自己正在做着一件无比正确的事,甚至会名垂青史的事。国志才下令:“即刻调兵,保卫中央。” 司令与政委看着这个平日里最得过且过的人展露出与往日截然不同的一面,皆目瞪口呆。 司令员洛建军试探性地问:“中央出现了什么问题,为什么要调兵?调兵令是否经过了军委的一致通过?” 他的顾虑与之前国志才的担忧类似,并且都试图用程序与流程这样软对抗的手段拖延此事。葛跃在一旁附和:“我军已逾二十年未接到类似的命令,事关重大,我与司令两个人恐怕负不起责任。我看不如召集全体同志到会,一起听您的传达吧。” 国志才怎能不知道他们的心里打着什么小九九,他严厉扫视着眼前的二人,突然一声大吼,气势如虹:“全体——起立!” 刷——洛建军与葛跃本能地立正听令。 要想收服军人,首先气势上就不能输。一鼓作气,再而衰,叁而竭,国志才自己就是军旅出身,深谙此中门道。 他劈头盖脸地骂下去:“你们口口声声说着担不起责任、冒不起风险,中央被围了你们就担得起责任了?敌人政变成功你们就冒得起风险了?我军一直军纪严明,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坚持压倒一切困难。我军向来忠于职守、保障有力,随时准备打仗,你们却拿超过二十年没有接到类似命令来搪塞、来推诿?!” 国志才面红耳赤地拍着桌子撂下狠话:“你们驻防京畿是干什么的,不就是关键时刻保卫中央吗?我看你们全都是军衔到头了想退休!” 司令与政委吓出一身冷汗。 要知,军队上校官从宽、将官从严,团长叁十九岁、师长四十五岁、军长五十五岁……哪一个坎迈不过去就是转业的宿命。在此期间还需保证没上错山头,山头也没倒。他们两人辛辛苦苦大半辈子才熬到如今的军衔,怎舍得一切努力付之东流。 洛建军与葛跃当即表态,坚决保卫中央,保卫司海齐。 国志才要的就是他们这句话。他暗自松一口气,面上依然维持着愠怒的表情,向他们出示了司海齐亲笔签署的调兵令。 国志才分神想,有了戴行沛不知哪里弄来的什么特种小队,再加上兵团坐镇后方,料章裕盛再通天的本领也翻不出五指山。 洛建军与葛跃前脚表完态,后脚便面面相觑。只有司海齐一人的签名,原则上是无法调动兵团的。 洛建军犯嘀咕:“可这也不合规矩呀……”枪打出头鸟,既然洛建军先张嘴了,葛跃就安稳蹲在他后头。 果不其然国志才又生气了,严肃地向他们解释,事出紧急,命令过后会补签。 葛跃已经看出来,国志才这个老小子平日不声不响,一出手就是个大的。果真还是那个道理,咬人的狗不叫,能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上将椅子坐到烂的,才是最有城府、最值得提防的人。 为了防止这个老小子玩阴的,翻脸不认账,拉自己顶锅,葛跃也留了一手,提出自己最后的条件:“我们理解,我们理解……特事特办,我们绝无异议。但是您得在给我们的命令上注明一下,这样我们也算有手续。” 司令一听,眼睛一亮,这个办法好啊,还是“小诸葛”葛跃会来事。这样一来不开罪司海齐,二来真出了事,他们也有脱罪借口。洛建军赶忙附和,二人一唱一和,逼着国志才立据。 国志才心中恼火,却也无可奈何。双方各退一步,事情方能办得圆和妥帖。国志才只得捏着鼻子,草草在调兵令旁边注明原委、签名,急急忙忙回去复命了。 走出作战室,风已经停了,正午的阳光火辣辣地烤在头顶。国志擦擦汗,自己算是有惊无险地闯过去了这一关。 ﹉ 晴空中透着一些蓝灰,云层宛如翻腾的云海。隋恕坐在休息室看Ken转发给他的邮件,不出意外,是简祈写给他的谴责信。 “说话更有条理了,语言水平提升得很快。” Ken非常骄傲:“当然了,你都不知道他有多聪明,训练成绩有多么好。而且我早就说过,学什么外语都是骂人的话进脑子最快。要是他坚持给你写谴责信,不要说两门外语,就是八门外语也能达到母语者的水平。” “……” “对了,”Ken突然说,“邵文津今晨来了个电话,问你在哪里。” “嗯,什么事?” “他问,张成龙买凶的钱,是不是我们给的。” 隋恕轻轻笑了笑。 “他希望你能尽快给他回个电话。” 隋恕颔首,“好的,你帮我设一个新的数字号码,再修改一下IP。” 嘟——电话响了许久,才被邵文津缓缓接起。耳畔传来贝斯、电子琴与鼓点交织的乐声,邵文津懒洋洋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外卖放包厢门口。” 他这段时间遭了很大的罪,戴行沛的金融新政卡住了他的存款,不动产短期又很难脱手。他本人为了留学在雅思上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想花钱买保分被他父亲发现,又挨了一顿批。 隋恕道:“是我。” 电话另一头一顿,音乐渐稀,邵文津挥走商K小姐,身体陷入柔软的沙发里。他的声音也变得轻飘飘的:“呦,大忙人呀。” “如果你今天打电话就是为了嘲讽我的,大可不必让我给你回电话。” “你别以为你们干的好事,我一点都不知道,”邵文津冷笑,“你以为你的身边就是完全安全的吗?” 隋恕显然无法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邵文陷入津回想中,就在不久前,在林采恩那里,他见到成年后的Q0113。 完美的人造人,蹲在仿古式包厢的房梁之上没有一丝呼吸声,只有猫眼石般的眸子隔空俯视着他们。简祈跳下来,脚尖轻盈地点在地面,带过一阵风。 邵文津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Q0113抬起头,邵文津注意到他的左耳有一枚方形的绿宝石耳钉,不知是不是特殊的通信设备。 当他抬眼看过来时,那枚莹润便与绿瞳一起投射着变换莫测的暗光,仿佛第叁只眼睛。 林采恩捏紧了茶杯。这就是差点被她杀死的那个孩子,他不仅没死,还以惊人的生命力长成了一个大人。 邵文津站起来,用身体将两人硬生生地隔开。林采恩被他的后背遮挡,只听他警惕地问简祈:“Q0113,你什么时候来的?你来做什么?” “我有名字,我叫简祈。” “你误会了,”林采恩忙打圆场,“我和简韶约好了,让她的小孩过来拿护照。” 邵文津的眉头拧成一团,林采恩故意调笑,“怎么,以为他来杀我的?” “切……”他翻一个白眼,没有好气地说,“你真死在他手里,我会为你选一块风水宝地下葬的。” 林采恩双手合十,眨着眼睛美美地许愿:“现在墓地可比住宅房贵,没想到我死了还有人对我这么好,那我就提前谢谢您了!” 邵文津独自生闷气,扭过头不理她。 林采恩看向保持缄默的简祈,她能感觉到,他并不喜欢她和邵文津。她在心里苦笑,他们两个人一个伤害过简韶,一个时常对她冷嘲热讽。这个孩子能以自己的生命保护简韶,自然不会对他们有一点好脸色。 林采恩从保险柜里取出准备好的证件,悉数交给了他:“这是证件、路费以及新的手机,足够你去任何一个国家。” 简祈沉默地接过纸袋。 他想起那天简韶的话:“不要管他们的事情了,离开漩涡吧。”在说完这句话后,她就再也没有上线。 在那个充满夜光藻的梦中,海水打湿了她裙摆,他们在海岸线上分离。 简祈咬紧牙关,不让腹腔里翻滚的痛苦从齿缝里泻出。轻薄的纸袋在手上有千斤重,他感觉自己的手腕在下坠,恍如跌落悬崖,在做着一场疼痛的自由落体运动。 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邵文津沉不住气,害怕他打击报复,狐疑地问:“你还想做什么?” 简祈没有理他。 他费了全身的力气抬起头,从牙间挤出一句话:“你们的交易是什么?” 林采恩自觉愧对于他,和盘托出:“我帮你离开,她帮我毁掉制造你时隋恕的原始数据库。” “你说什么?你个疯女人,那他妈的都是我的钱——”邵文津瞪大了眼睛,拍案而起,拽着她的肩膀摇晃,“你快改了这个条件,让她把数据给我!” 林采恩讥讽:“给你做什么?赚全世界富豪的钱吗?” “不然呢?为了你的狗屁信仰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在国外参加品牌活动被HOG宗教组织渗透,你接受他们的思想,坚决反对基因造人。” 邵文津恨不得切开她的大脑,“你用你的脚后跟想想,你为别人好,谁为你的死活负责?这一辈子除了钱,没有一个人是靠得住的。等你能活叁辈子的时候,再想着管全人类的事情吧!” 争吵的声音逐渐远去。 简祈独自迈入漫天的飞絮中。 河堤之上,青绿的溪水漫过长满苔藓的鹅卵石坡。刺槐和柳树,灰色的野鸭,春日在嫩草叶的尖端生长着,美丽得让人落泪。 他趴在白色的堤坝上,看水中自己的倒影。雾湿的水汽模糊脸庞,河面泛起一圈圈的涟漪。他想,如果他的泪水滴进小河里,会流淌到她的身边吗? 一定会的,泪滴会融进温暖的溪水里,蒸发到天空。当天空再度下雨时,他的眼泪会变成亲吻落在她的唇上。 简祈对着自己的倒影说:“现在你是独一无二的了。” 他捂住脸,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