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月蟾宫.缠蝶》 (一) 凝月奇谭【上】 进出古城南门的官道两旁种了青竹,一路扩散至城郊之外,竹荫满道,无风自凉,为的是夏来驱热,夏天一到,拿不到入城设摊资格的商贩群集于此,形成小小的商聚。然而世上少有全然的好处,竹林一入冬即冷上加阴,寒风驱人散,南门差可罗雀,行人摊商于是转移阵地至其他城门另张旗鼓,又以对角北门为首选,皆因北门种植了数株老松,松间冬雪亦是一色,因此有旅人咏道: 夏自南来君子迎, 青杉伴听洗心吟; 叶落知尽寒秋意, 北松堆雪不飘零。 此正是仲秋时节,这天秋老虎发威,天气甚是炎热,毒辣的阳光铺天盖地,网住了行走中的人,烤出一身挥不开的汗热;再刺进了枝与叶的空隙,金箭随风折曲变幻;又熨上了屋与墙的层簷叠瓦,拉延出对立的凉影。 同样的市井交谈声,在毒辣太阳底下极是喧哗惹烦,在清幽竹影下却是多了几分愜凉,听着也像是一曲小调,轻唱着一如既往的秋日平凡景象。 一匹黄马自远道缓缓而来,侧坐在木製马鞍上的男子双目轻闭像睡着一般,姿态却又不像睡着时那么绵软不着力。双腿交叠,手里轻执着一串插了瓶的树枝,叶呈微黄,大如人掌,叶片之间随着马儿的步伐蹭出规律的细微摩娑声。 黄马在茶亭之前停住。男子睁开眼,道:「到了吗?」不知跟谁说的话,黄马鼻孔喷了口气,似是回答他。 男子轻身下马,身子舒展开来,令前来招呼的茶亭小二怔于他身形之頎长修挺。长发齐洁,青黄交色的袍衫纤尘不染,眉眼间清冷淡漠。或许是他一身与别不同的乾净清新,才令人心神俱被牵引过去,很难不注意他的一举一动。他落在竹影庇荫中,几个步伐走到日光下,举目眺望眼前灰得发白的古老城墙,若有所思。 那茶小二看来颇为年轻,约莫二十一、二岁年纪,佇在后头没有出声打扰他,等到对上那双清澄若水的眼眸才直了直身子,上前微笑道:「客倌,您歇腿不?」 男子看了看马,又看了看竹椅,没有回答。茶小二顺着他视线眼珠子一溜,心中一醒,笑道:「瞧我问得傻了,您乘马而来,腿可不痠。」脑筋却动得极快,又问:「瞧客倌是要进城的?要不喝口茶吧,天热易渴,好生歇会儿再入城逛逛,城里头还没有像这片竹林般凉透心去的好休息处呢!」 倒真觉得渴了,男子点点头,就张桌椅坐下。茶小二呈上香茗,老练地问:「客倌要什么佐茶?我们这儿有名的点心是蒸小包和莲花酥,前咸后甜,滋味可好了,常有商旅出城买了带着路上吃呢!」 男子淡声道:「我不爱这些。」 「噢,那么时节鲜果可好?」 男子不置可否,茶小二碰了个软钉子,倒不觉得挫折,当即一笑:「客倌有什么需要再喊我一声。」 「请替我餵餵马。」 茶小二喊了声「得」,另喊了人来给马儿整水整秣。 男子坐得很挺,轻啜口茶润喉,闭上眼,感官识觉不在周围人声,而在林叶的交织细语、青竹的凉涩生香、以及碧草受日光拂照所散发出来的沁脾清新上,俱微细却毫无遗漏。 男子舒服地睁开眼,再呷一口茶,唤了茶小二过来。 「客倌有什么吩咐?」 「我旅经此地,不知此城何名,有何名胜风景,有何趣味之事,小哥可否说给我听,好给我一些参考?」 但凡茶亭客栈这些外来商旅聚集之处,最常被问起的便是这类游览名胜之事,久成能手,一般小二跑堂皆巧于回答,当下茶小二便惯性一笑: 「客倌初来乍到这陌生地方,不多打听点儿还真会错过了一些该听该看该尝的东西,好比我们这儿的蒸小包和莲花酥!」 男子淡极一笑,茶小二自个儿笑得乐呵,也没有强迫意味,指了指城墙道:「这是『凝月城』,三千年的古城了,原名『奔月城』,缘自嫦娥奔月的故事。相传嫦娥就是在此城吃了神射手后羿的长生不老药才奔的月,因此取名奔月。凝月凝月,凝望冷月,后羿想念嫦娥,天天望着月亮,后来才更名为凝月城,比奔月好听多了。不过城里一般没什么好看,逛来逛去不过就这几分古味。东北角有座『梦娥闕』,说是当时嫦娥生活起居之屋,那是讹人的,都三千年了,要真有可也不知给战火湮灭几百遍了,哪能是现在这等光鲜亮丽的模样?那是后人建的。」 茶小二说到此略略一停,覷他反应,若脸露不耐之色,那就是自己说得太过琐碎,有些客人只耐心听「这个东西该玩该吃;那个地方坑人别去」之类简短提点。 眼见男子似乎颇有兴味,茶小二也上了兴头,替他空杯斟上热茶,再道:「不过凝月城也不是什么都没有,起源毕竟与月相关,每年中秋都有祝月之庆,就这几日了,懂门道的都晓得这时候入城游玩,看得见平时看不到的,热闹极了!此外,说到凝月城出色的景致,那就不能不提咱南门夏天的碧竹漪和北门冬天的白松迎客了,有一首《咏凝月城》是这么说的──」 脆竹轻涛声中,小二一口的字正腔圆和宛如城志的博知之识,将任何渊源来由皆说道得十分活泼动听,毫不拖泥带水;他又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懂得适时间歇,给斟茶给添水,乖觉细心得教人易生好感。 忽见男子面泛奇异之色,茶小二顺着他视线看去,却是城门口出来两顶抬轿,轿子的外观素致中可见质地不凡,有男僕前后开路顾守,轿旁各跟着两名女婢,正往碧竹漪而来。 男子注视那一行人经过,问道:「那里头是什么人?」 茶小二回道:「哦,那是凝月城首富公孙家的人,轿里头应该是公孙夫人和公孙小姐,她们每个月例行前往月灵庙上两次香。」 「月灵庙?那是什么地方?」 「就在城郊,前头官道分岔口右拐进去便是了。比起凝月城,月灵庙可就年轻多了,约莫近百年头,是公孙曾老太爷时建的,里头拜的是广寒娘娘,也就是嫦娥,不过那时候香火并不旺,香油钱不足以雇人打扫庙宇,一切修缮支用什么的都靠公孙家花费维持。到了现在公孙老爷这一代,生意愈做愈大,已是凝月城第一富商了,自古来贫穷人跟着有钱人的步伐走,人家拜什么也跟着拜,就算指望不了挣大钱,能求点人身安康也好,于是才渐渐旺盛起来,现如今已是凝月第一旺庙了,客倌您要有兴致也不妨去绕绕,上上香,求个旅途平安。」 公孙家的人已消失在官道转角,茶小二仍是望着那方向,补充道:「不过若真要说,月灵庙香火鼎盛起来的最大原因,还是因为公孙家发生的一件奇事呢。」 男子视线回到他身上:「什么奇事?」 茶小二双目晶灿灿的:「那可真奇到不能再奇了,到现在都四年了,还是本城最令人津津乐道之事。这公孙家几代都是一肚子慈悲心肠,造桥铺路,救贫济苦,都不是装模作样给人看的,不仅是第一大富贾,还是第一大善人。公孙老爷夫妇结褵二十年膝下无子,老爷子又没有纳妾,眼看香火将断,总算善心感动上天,终于求得一女,把公孙老爷给乐得,那时的满月酒席摆满长街,熟陌不拒,直宴请了三日三夜呢!只不过这公孙小姐身子骨并不大好,三天一小病,五天一风寒,药吃得比饭多,一个月不犯病就要放鞭炮祝贺,简直是药罐子託生!也幸亏是生在吃喝不尽的公孙家,要是一般人家早被汤汤药药给吃垮了。这公孙小姐一路给当成公主养侍,好不容易拉拔大了,十四岁那年却生了一场重病,连城里最好的大夫也医治不了,就这样病死了。」 (一) 凝月奇谭【下】 说到这儿故意停了一停卖关子,果见男子眉间微蹙,不待他开口,茶小二便笑着接道:「客倌要问,刚才还说那轿子里是公孙小姐呢,怎么说她早病死了,是不?奇便奇在后来的事了。这病针药无果,难已回天,公孙夫人肠子都要哭断了,老爷子伤心地无法可想,一急之下连人带尸就往平日虔诚敬拜的月灵庙去,求广寒娘娘大发慈悲救人,还愿的誓可许了不知几桩。不只公孙府上的僕婢们,许多不论得不得助过公孙家的城民们也跟着跪求,那场面要嘛不忍看,看着就令人鼻酸。」说着入戏地叹了口气。 忽听有人说道:「难道眾志成城,公孙小姐就因为这样活转过来了?」 茶小二听这声音不是那男子,转头却见周围不知何时已聚集了一些往来旅客,个个听得津津有味,全都一脸期盼地等着下文,那茶亭老闆更是精明地亲自招呼几人坐下喝茶听故事。 茶小二看那男子似乎不介意多了几位听眾,笑了笑、清了清喉咙准备接着说下去,离他最近的客人当他口渴,递了杯茶给他,茶小二乐得接过来润了喉,两手一拍续道: 「得啊,就真是这么活转过来了!」他故作神祕:「那时离公孙小姐断气已两天,眾人为她祈生,多是因为可怜公孙老爷夫妇,一旦真见到死人重又活动起来简直吓死人了!哦不,简直吓死活人了,还以为诈尸呢!赶忙叫大夫过来一看,竟然是真的活回来了,这不是神蹟是什么?接着当晚公孙夫人便做梦了,梦见一个美丽女子自称是广寒娘娘,说必须将一个蝶形木饰配戴在公孙姑娘身上才能确保她性命无虞,否则往后还要出岔子。隔日夫人连忙前往月灵庙,果见广寒娘娘神像上戴了一串木刻的蝶形项鍊,庙管事一听是广寒娘娘显灵,二话不说便将木鍊过了香火,卸给了夫人。至今四年,公孙姑娘活得活蹦乱跳,公孙家就佈善佈得更加勤劳了。这事一传百百传千,各位说说,显过灵的庙哪能不旺的?」 一时间惊叹声四起,几个急躁的客人马上付了茶资就往月灵庙去见识,一併瞧瞧那位传说中的公孙小姐。茶小二也不理会,兀自说道:「不过公孙小姐活是活过来了,性子却与往大异,简直变了个人似的。以往是出了名的难伺候,现在嘛……哎,总之连身子骨都健壮许多,不知是死而復生的过程出了差错还怎的,总之教人费解。」 男子原本若有所思,听到这段话眸子一亮,喃道:「原来如此。」 茶小二大奇,凑近他神祕兮兮地问:「客倌,难道您参透了其中玄机?可否说给小的听听?」 男子在桌上放了茶资后起身,不疾不徐地说了一句:「人死不能復生。」语毕翩然走上官道,往月灵庙方向而去。 「可,这不人死復生了吗?」一旁茶客不解。 茶小二望着男子背影,再看那些受了故事吸引而纷纷朝圣月灵庙的间人杂客,他收拾善后,面带笑意心想: 他真该改行去说书才对。 * 月灵庙没有一般香火鼎盛的庙宇宫寺那样金碧辉煌,看起来甚至不像是城民口中的第一旺庙,它小家碧玉,玲瓏素雅,宛如佳人嫺静淡致,玉立于疏林之间。 「公孙家不是很有钱吗,怎么月灵庙盖得那么寒酸?」前来凑兴的游人中有人如是说道。 有人回道:「你懂什么,广寒广寒,广了就寒,说不定是广寒娘娘怕冷,亲自託梦说要这样小小的一间。」 「你看你看,顶上角落还有蜘蛛网呢,到底有没有在打理啊?」 「一听这话就晓得你没见知。但凡庙里出现的虫兽,小如螻蚁大如蛇雀,都驱逐不得,那是有灵性的,说不定是哪方神明化身显灵而来,扑杀了还不遭天谴?」 「嗤,哪那么多道理,就直说那蛛网太高了搆不着吧!」 平时月灵庙香客并非一窝蜂地来,多是三三两两不绝不断,此次适逢公孙家例行拜祀,加上突来的游眾,本就不甚宽敞的正殿立时站满了人,或打量庙内壁画,或随兴上香祈祝,或里里外外无事徘徊,为的就是想亲眼看那死而復生的公孙小姐一眼。他们听了故事才来,时机上晚了一步,夫人小姐已上完香,正在后院厢阁小歇,眾人不见黄河心不死,各自打发时间在外等候。 男子徐徐而来,并不急于进殿,只是从容地间步于庙外林边,轻触着绿树枝叶,眸中的柔和淡化了一身不可亲近的清冷。他进了正殿也不上香,直直地看着广寒娘娘神像。 那是尊真人比例的黄玉雕,打磨得光滑无瑕,头发五官衣饰俱细腻如真,光彩流动,栩栩如生,宛如时间被凝定了的姿态,正执梳侧头梳理披散的秀发,玉顏上婉眸浅笑。 一般贡奉庙宇的神像多是庄严之姿,不会是如此媚柔之态,不说罕见,直是世间绝无仅有之异,看见的人无不嘖嘖称奇。 「广寒是真,但嫦娥奔月?」男子摇头,唇边一抹轻嘲淡笑。 信步往后厢去,院中一个执帚扫地的老人抬头瞟了他一眼,復又低下头自顾自扫地。两侧厢房一侧是空的,另一侧房门紧闭,公孙家僕立在门外看顾,监视似地盯着院子里的人,一脸的间人勿近。四下安静,只有扫帚刷过地上的声音。 公孙家僕虽然没有出声,但一双双目光投射过来都像是无言驱赶,男子不愿旁生枝节,退出后院的念头刚起,就听见吚呀一声,厢房的门正好打开,家僕们动作起来,里头女婢扶出两人,一行人往正殿移动。 男子身子大震,所有感识全集中在当中一人身上,与方才在茶亭的相同感受瞬间灌入四肢百骸,蔓延全身,强烈到令他忍不住捂住心口,面容不再平静无波。 廊间遮阳的竹帘断断续续掩住了那名华衣少女的身影,他在对面走廊步步跟随,不容稍瞬,她胸前那串蝶形项鍊在披风缝隙中续续断断映入他的眼,勾着他的神思。 殿里殿外交杂着一阵嗡嗡细语,成为焦点的少女跟着她的母亲穿过正殿,投入婢女撑开的伞影中上了轿,一眾好奇人等目送轿子远去。 「原来那就是传说中的公孙小姐呀,看起来跟一般人没啥两样啊?」 「要不你以为会看见什么,蹦直了腿跳呀跳的殭尸?」 男子于四周的新奇讨论恍若未闻,只是凝睇着已无轿影的尽头转角,目光如涛。 果真就是这儿了。 凝月城。 公孙。 (待续) (二) 公孙小姐【上】 小苍蝇原本不叫小苍蝇,有个较为正经的名字,叫小莹。她是八岁的时候家贫卖给公孙家当侍婢的,公孙夫人见她伶俐听话,便让她贴身服侍小姐公孙嬋。 上头特地叮嚀尚不能懂大事的她,说小姐虽然小她两岁,然而身分尊卑有别,千万不能轻忽以待,对主子要比对亲娘还要恭谨细心,否则就失了当人奴婢的资格。小莹谨记在心,但见到比自己小巧得多的小姐时,心中仍忍不住生出怜爱护幼之情。那时她打定主意,除了为人奴婢该做的之外,她还要将小姐当成亲妹妹一样怜惜呵护。 然而这只是初见面时闪瞬而过的想法,尔后此天真念头湮飞云散,再无聚合之时,便如奔月的嫦娥,奔了就回不来了。 公孙嬋贵为凝月城首富独生女,公孙夫妇老来得女,难免疼溺,加上是汤药餵大的孱弱体质,含着怕化,捧着怕摔,府里上下无一不敢小心保护,就怕折了这一块心肝。一旦犯错待管教,女儿哭闹使泼,两老人善心软,又怕她出哭病来,打骂不下,招架不了,管束不力,溺爱于是变成了逆碍,渐渐地养成了刁鑽蛮横、唯吾命是从的性子,成了公孙家一眾良善之人里,最让上下头痛的人物。 冬天故意将手绢往水池扔,要下人走进冰冷刺骨的水里替她拾起,看着下人打哆嗦,她拍手娇笑;夏天随意安个罪名让人当着大太阳底下罚站,人热晕了,泼水打醒了再站。资格较老的管家看不过,出声替下面人讨饶,小小年纪的公孙嬋冷笑一声:「不过是晒一下冷一下,他们又不是我这样禁不起摧折的琉璃身子,哪那么不堪抵挡?当下人的没资格如此娇弱!」 僕婢们怨得牙痒,碍于身分又说不得什么,最后都是请出了公孙夫人缓颊解决。公孙夫人自知爱女理亏,只有加倍对下人们好来弥补,家僕们基于对老爷夫人的敬重,也都咬牙忍下。 眾人里最受怜悯的自然非小莹莫属。贴身小婢和公孙嬋相处的时间最长,受气的机会自然比其他人要多上几倍。胃口不佳掀翻碗碟,累她收拾清理;一盏茶重泡不下五次才满意,却只喝了一口就搁凉倒弃;就寝前刻命令她翌日天明前将勾破之衣修补完成,因此不得不彻夜行之……诸如此类务事,小莹由初时的暗泣怨懟慢慢走到如今的逆来顺受,不可不谓含辛茹苦。 然而旁人见不到的公孙嬋的另一面,也只有她这个自小与她形影不离的小婢才能覷见一二。 平日公孙嬋鲜少能出得了大门,除却卧病之外,偶尔心血来潮或许捻笔作画,吟诗作对,要不便是阅读书籍和痴想发怔。其中又以后者居多,往往在书上看到了什么,愣愣地便发起獃来,若无外来动静,可以像木头一样静静獃上一刻甚至更多。 一年深秋,该日天气极好,小莹特意将厢房窗沿的帘子打起,让日阳照得房内和暖,清新的空气教人通体舒活。公孙嬋卧在躺椅上沐着秋阳阅读,忽然开口:「听说世上有种祥瑞之鸟叫凤凰,眼泪可治百病,羽毛可令人死而重生,不知是真是假。」 此时只有小莹和她共处,听起来又不像自言自语,自然是同她说话了。那语气很是平和,亦非平日处处挑剔的神情,多半是身心舒畅,才能出现这难得的和气。小莹便接话道:「或许是有的,只是奴婢懂得不多,不知哪里有这种鸟。」 「说不定金陵有。」 「金陵?」小莹似乎听过这地名:「秦淮河的金陵吗?」 公孙嬋有些讶异地抬眼看她:「没想到你竟然知道金陵和秦淮。你去过吗?」 「没有,都是听这儿的叔叔伯伯们提起的。」小莹有些不好意思:「小姐为什么说金陵或许会有凤凰呢?」 「不是有首诗这么说吗?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公孙嬋省去后半闕未念。 小莹没听过这首诗,更不明其意,只好问:「这首诗说的是什么?」 「诗的内容是什么不要紧,据说那个凤凰台在南朝时曾有凤凰飞来过,因此才取这个名字。这是说金陵曾经有过凤凰,只不知现在还有没有?」 小莹不明所以:「小姐若想要凤凰,可以请老爷派人去金陵买呀?」 公孙嬋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凤凰是传说中的灵禽,世间有无还未可知,不可遇不可求,便是集遍天下奇珍异宝的皇上也求之不得,哪是说买便能买到的?要真能用金钱买得,也不会那么稀罕了。」 小莹脸上大红,恼自己不懂充懂,说了这样没知见的话,只羞惭得恨不得咬掉舌头,唯唯诺诺,闭嘴不敢再言。静默半晌,公孙嬋看了看她,撇嘴道:「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你不问我想要凤凰做什么用吗?」 她娇蛮却又略显不自在的神情令小莹瞠大了眼。她是第一次见到小姐这样可爱又不扎人的神态,驀地醒起她再如何刁鑽,终究还是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这一想,心中便微起可亲之情,给了公孙嬋一个下台阶:「奴婢想问,却怕又惹小姐笑话,所以没问出口。」 公孙嬋噘起小嘴,又摆出高傲的样子:「你问呀,不懂我可以说给你听。」不等她说话,自顾自道:「若能见到凤凰,我想求祂用眼泪治我的病根子,我病一好,就能出门玩,哪儿都能去了!」 本以为是小女儿家的爱奇之心,竟没想到是这样的愿託。只听得她又道:「你手脚俐索,服侍得还不差,若凤凰治好了我的病,我上哪儿玩都带你去见识,免得什么都不懂,说是我婢女还让我丢脸呢。」 小莹怔怔的,也不知此时是什么样的感受,只觉这刺耳的话听来有些令人感动,又有些可怜,厌恶之情不由略减,此外却想不出能接什么话说。 想望终归只是想望,没有凤凰来治公孙嬋的病,她的病却有愈加严重的趋势。 公孙嬋十四岁那年的夏天生了一场较以往都要严重的病,一直不见起色,整日昏昏沉沉,根本下不了床,躺在房里时睡时醒。她问小莹外头唧唧吵得不得了的是什么,听说是蝉鸣,便问:「是和我嬋字相似的那个蝉吗?」小莹说是,公孙嬋便命人去捕一隻回来给她。 一会儿蝉送到了,公孙嬋伸手就将牠捏起,恨恨地道:「嬋啊,蝉啊,不都是一样的吗,凭什么我只能病在榻上哪儿也去不了,你就能快活地飞来飞去,自在鸣叫?」说完一下一下把蝉的翅膀、肢节通通拔扯下来,吓坏了一眾僕人。 当夜馀人各自歇了,由小莹和另一个婢女轮夜照看公孙嬋动静。小莹服侍她就寝时,公孙嬋直直地盯着榻顶纱幔,忽问:「小莹,你讨不讨厌我?」 这一下问得突然,待小莹反应过来又不知如何回答。自两年前那番对话后,公孙嬋待她已较他人温和,虽然性子一来仍是贱恶下僕,但小莹已不如以往那般憎厌她,许多事堪可忍受,只是却还是难对她有更多的喜爱。 公孙嬋听她不回答,自己接话道:「算了,你不说我也知你的答案,这宅邸里没有人喜欢我,我自己明白的,反正我再活不了多久了,也不稀罕你们的喜欢。」 「小姐,你怎么这么说呢,多不吉利。」小莹出言安慰。 「哼,难道说些吉利话就真的能吉利了?那么我说让我无病无痛、长命百岁,明儿睁开眼我是不是就真能得偿所愿?」 小莹语塞,无以回答。公孙嬋静了半晌,方道:「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虽然说不上这是什么感觉,可每一次生病,都比上一次还要痛苦难熬,近来感觉尤其强烈,好像病痛一层一层地堆叠,一旦再也叠不上去,我也就死了。」 「小姐……」 公孙嬋没了声音,半晌才听她缓缓道:「外面多少吸引人的新奇东西,我真想出去看看,看书上说的世间宽广到底多宽多广,看那些境外来的人和我们有什么不同,带来的物事能多有趣……可我却是这样的身子,不能动,只能想……」 重病之人最忌心有鬱事,小莹听她语意心灰意冷,怕要影响病情,可是自己拙于言词,又不知如何开解她才好。这时又听她道:「传说只是传说,没有凤凰的,就是有,世上病的人那么多,他凭什么只来救我?也没有什么神啊仙的,否则跟娘每个月去拜广寒娘娘,我总祈求祂让我病好,怎么也不见神蹟?全是凡人的一厢情愿。」 喉间一哽:「我真不明白,为何别人生来强壮,能够四处游走,我却天生病痛缠身,离不开汤药,离不开你们的照顾。你们不喜欢我,以为我就喜欢你们吗?其实我痛恨你们所有人,我恨你们拥有我所没有的健康,可我也羡慕你们不是我这样的身子!」拉上被子捂住自己,哭声闷闷地压抑在丝绣被枕中。 小莹心里难过,就着被搂住她轻哄。公孙嬋掀开被子一角,一抽一泣地道:「小莹,如果我死了,你要代我好好孝顺我爹娘。我克制不住自己的心思脾气,给他们添了很多烦事,他们费尽心神抚育我,我却实在没办法回报他们什么。」 小莹不回应,眼泪落在被上,真希望丝绸也能一併吸走这份感伤。 这病断断续续纠缠到入冬又復春,立春不久,公孙嬋嚥下了最后一口气。公孙家许多人都哭了,多是为了老爷夫人的伤心憔悴而哭,但小莹是真心替小姐而哭。 (待续) (二) 公孙小姐【下】 「小苍蝇!」 小苍蝇猛地回过神来。 「啊?」 「小苍蝇,不够力,飞不起来啊!」 「好、好……」小苍蝇气喘吁吁地回答,抹去满头大汗,深深吸了一大口长气,然后一鼓作气使劲推动这座架在大树干上的推把,双脚跟着大力踩步向前跑。 这是凝月城北门外不远处的一座小小山头,上面覆盖了一片疏疏落落的相思树林子,其中一棵枯树干上,离地丈高处以干为轴架着一个圆形木环,木环一端是两座连结的鞦韆似的长板,对面一端是根实长棍,和下面另一个半人高的木环接在一起,有个突出来的可以推握的把手。只要推着把手,木环一转起来,就可以带动那鞦韆长板绕着树身飞旋,整个推力组合和磨臼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小苍蝇现在正卖力推动木环,好让趴俯在长板上的公孙嬋可以「飞起来」。 某些时候,小苍蝇觉得现在的小姐并不比以往的小姐好应付,甚至更令人疲于应付,好比现在。 死亡前,重生后,真是匪夷所思又说来话长。 * 月灵庙内,当公孙嬋自棺内睁开眼坐起身时,至亲的老爷夫人尚且吓得心惊胆破,更别提那些尖叫昏厥的家僕奴婢与屁滚尿流的百姓了,就是真心哀哭的小莹也吓得差点两眼一翻,不省人事。 公孙嬋犹如大梦初醒,茫然地任公孙夫人抱着大哭,一脸懵懂。大夫诊不出个所以然,她死又重生,本身就不可思议,大夫又惊奇地发现她脉搏强靭有力,全不是先前像是随时会停止的虚缓疲弱,竟有如与命同生的病根子已全然连根拔除。这下子老爷夫人又奇又喜,言道定是广寒娘娘可怜他们得女不易,还了他女儿,又带走了她的病。 奇异的是公孙嬋认得所有的人,却记不得这些人的性情习惯,以及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包括自己的父母。初时,小莹有种又从六岁的小姐开始伺候的错觉,她许多事不懂,竟像是于这人世一无所知,一次她试探地问公孙嬋凤凰之事,得来的是一脸茫然不解。 她忽地喜欢上任何有翅膀的虫子,不论蝶蛾蜂蟀,地上捡到活的定要放回树上,死的就挖洞埋起来,这不禁令小莹想起她曾经虐死过一隻夏蝉。 公孙嬋更擅自将小莹改名为小苍蝇。 「什么小苍蝇,多难听啊,要不叫小萤还好点,若一定要虫子的话……」她可是个姑娘家呢,叫那种奇怪的名字多丢人。 「可你老在我耳边团团绕、嗡嗡叫,比较像苍蝇啊。再说你屁股又不会发光。」 若非公孙嬋笑得一派天真,小莹真要以为她恶意拿她寻开心。 公孙嬋夜里还会自言自语,听得小莹头皮发麻,一次轻手轻脚撩开床幔,只见公孙嬋对着腕上那夫人送她的白玉手鐲兀自咯咯笑得开心,一见小莹便说:「别偷看,我朋友不见外人!还有,我朋友说你裤管上别着一根针,小心扎了脚!」说完娇笑着把床幔拉上。 小莹低头一见,果然裤管上穿了一根白天她缝补用的绣花针,只吓得她一身冷汗。隔天问她所谓朋友是谁,她只是不说。 莫不是通了天眼,可见神鬼? 这事令小莹疑神疑鬼好一阵子,当以为有人扯她头发时,转过身却原来只是勾到树枝。她还以为自己耳朵长了毛病,老是在走路不小心绊到脚时,好像听见有陌生的笑声似的。 这都罢了,最教人不知所措的还是公孙嬋性情大变,与前判若两人。 以前稍有不顺心之事便要大发脾气,现在根本是少了根筋似的没有脾气;以前当下人不是人,现在缠着婢女僕妇就像自己的亲人;以前年纪虽幼却摆着晚娘脸孔,现在成天睁着一双充满好奇的眼东看西瞧,时不时笑得无邪天真…… 唯一教小莹觉得有些前因后果的,就是小姐弥补过往似地成天阳光底下蹓躂,玩得娇嫩小脸白里透红,加上吃多睡好,人长高了,原本养不胖、随时会被风刮走的孱弱身子骨也较以前健壮许多,看起来健康极了。 会不会真是老爷夫人好事做尽得了回报,广寒娘娘又看小姐可怜,才遂了她的愿呢?可见人还是得多行善事。 家里上下虽然惊诧公孙嬋这样一个鉅变,对于原因猜测纷紜,无得其解,却也一致认为这样的小姐讨人喜欢,让人愿意伺候。 四年过去,不习惯也都习惯了,街坊邻居从一开始风火热烈地议论到偶当奇闻谈起,公孙家和月灵庙仍是话题间歇地存在于凝月城,凝月城仍是夏竹冬松地送往迎来于天地一隅。 * 大概是因为推动飞天鞦韆这事儿比以前小姐所下的任何吩咐都来得让小苍蝇心有馀而力不足,才会让她勾起了往日回忆。 所谓飞天鞦韆,即是这座架在树上的怪玩意儿,就算小苍蝇使尽吃奶的力气想让它飞,似乎仍是成效不彰。 「小苍蝇,你是不是早饭没吃饱?」公孙嬋双手撑颊,身子趴在慢悠悠绕着树干转圈的长板上。 「没……没……」 「真的没吃饱?那我今天本来要多带几个肉包子过来,怎么你又不让我带。」 「不……不是……我吃得很饱,喝了两大碗粥,还吃了三个馒头……」 「可这力道看起来不像有吃那么多啊?」 小苍蝇没发现自己已经是用走的了,大口大口地吸气喘气:「小姐,别拿我跟三十三比啊,男女有别……」 公孙嬋头一歪:「有什么别?」 「他是男人,所以力气大……」 「男人力气都比女人大吗?」 「对、对……」 「那怎么福伯力气比陈妈小?上次搬酱瓮时,福伯哼哼哎哎地都没能搬起来,还闪折了腰,可陈妈一下子就提着瓮健步如飞呢?」 「呃……这个……因、因为陈妈比福伯壮实……」小苍蝇声量不由得降低,即使身在郊外野林里,仍深怕被第三人听见。这话要是传到陈妈耳里,她皮可得绷紧了。 公孙嬋一脸不解。 「可是你不也比三十三壮实吗?」 小苍蝇像挨了一记重拳般苦着脸:「那是因为……三十三比较高──」 不经意的言语往往最是伤人,小苍蝇虽然明白小姐并无恶意,心中却也不由得哀怨狂喊:三十三你南门买个东西却被风刮到上京去了吗?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帮忙应付小姐啊! 心中还碎念着,忽就听得一人应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待续) (三) 三十三【上】 凭空出现的声音吓得小苍蝇大叫一声,公孙嬋抬起漾满天真笑意的小脸大喊:「三十三你回来啦!」 一名青年走了过来,二十岁左右模样,四肢细长,胸到腹几乎一条线平直而下,体格甚是纤瘦。前额的发有些过长,遮住大半略无血色的脸庞,一双眼睛透过发隙看人,像两汪静幽幽的无底黑潭。 小苍蝇惊得语无伦次:「你怎么……我想的……那个话……你……」 三十三瞥了小苍蝇一眼,直接走向公孙嬋。 「来,你最爱吃的蒸小包和莲花酥。」 公孙嬋一声欢呼,迅速坐起。 那蒸小包小巧如婴拳,外层是饱软光滑的包子皮,中间夹着一层平抹的薄泥肉馅,特色是添加了西域传来的胡椒,去腥添味,滋味特别新鲜爽口。莲花酥内填莲蓉泥,经油炸后色呈淡红,外皮层层舒展如莲瓣盛放,十分漂亮美观。碧竹漪茶亭这两样小点不只远近驰名,亦广受自家城民喜爱。 公孙嬋一口一口开心地吃将起来,笑得眼睛瞇成了细缝,两隻脚悬在空中盪来盪去。三十三在她旁边空位坐下,两人就着长板肩并着肩,他看着她微笑,不时伸手抹去她嘴角残屑,眼神里尽是温柔疼宠。 看着那真莲花也似的精巧细点,小苍蝇不禁想起现在的小姐还很喜欢花,不只欣赏,偶尔还会吃,而且只吃花心部份,于是她有时不免质疑小姐是当真喜欢这莲花酥的滋味,或是单纯因为它是花的形样。 小苍蝇也想坐到长板上歇一口气,不过那里没多馀的空间容纳她,就是有,迫于三十三的眼神压力她也没那个胆子介入,于是找了块乾净的地方就地而坐,以手搧风,对他俩以小姐和随从身分来说过于亲暱的互动早就习以为常。 她记得三十三是在公孙嬋復活约一个月之后,公孙老爷上月灵庙巡视庙况时一併带回来的──老爷只要在家,便隔三差五地亲自登庙审视庙院现况,不假管事之手,以表敬诚之心。 公孙家并不缺僕从,公孙老爷的意思是如今女儿活泼好动,宅中热闹处冷僻处皆探玩不拘,甚至还会趁僕人不注意时想偷溜出门,幸亏及时发现拦下了人,否则一个不解世事的姑娘孤身在外游走,虽说时下太平安治,公孙家亦与外无怨,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光是想就教人捏把冷汗。即便加上一个贴身小婢,同为弱质女子,当真遇上坏人恶少怕也无济于事,不如置一位随行僕从加以护卫。而家中人手各有职路,不便再行调动,正思量着这事时就在月灵庙遇见此人,时机凑巧,公孙老爷心道莫不是广寒娘娘的指点?想来亦是有缘,便由他填了这个缺。 说白了就是当爹的疼女儿,鬼门关前踅回来的可贵性命,只要安安泰泰地活着,好动些不要紧,多雇个人也花不了公孙家多少银子。 说穿了就是个陪玩的差活,不过须得啣尾随护,不离不弃,以公孙嬋安危为先,自身居后。但就小苍蝇跟着奔前走后四年看来,小姐再怎么蹓躂也不过在凝月城范围打转,城治安良,一年半载也不一定出得了一件大恶之事来,更显得此缺肥得流油,简直是乐呵着等发餉的美差,因此羡煞不少年轻僕眾。 且说三十三初来乍到,赵管事带他熟悉环境时,小苍蝇正巧经过两人,听见了一番对话: 「十三,这是大通舖,以后你也睡这儿。」赵管事说道。 三十三回道:「是三十三,不是姓三名十三。」 「啊,这么说来,三十三是你的称呼,而不是名姓?」 三十三点头:「叫我三十三就好。」 那也是个奇怪的称呼啊,小苍蝇心想。也不知为什么他不肯自道姓名,老爷怎么会用这样一个故作神祕又来歷不明的人呢? 三十三的怪异之处不只有名字。 那段时间因着公孙嬋復生后的处处异奇,使得小苍蝇对周遭任何奇怪的人事物十分敏感。他第一次由公孙老爷亲自领见给公孙嬋时,那饱含着欣喜、眷爱和难以置信的神情,令她记忆犹新。 难不成他对小姐一见钟情?却又不像,倒像是找到了一件失而復得的宝贝,而这宝贝变得价值连城似的。 自老爷子指派到离去,他的目光不曾稍离公孙嬋片刻,等到老爷走了,剩下他们三人时,三十三看着公孙嬋的眼神柔得像要融了雪,只听得他轻声一唤: 「晓蝶。」 小苍蝇一怔:「等等,你叫谁?」 「晓蝶,是我。」三十三凝视着公孙嬋。 公孙嬋睁大了眼睛,茫然不知以对。小苍蝇忍不住打岔道:「三十三,你叫谁晓蝶呢,小姐不是这个名字,是嬋,公孙嬋。哎,不是,你也不能直唤小姐的闺名呀!哎唷,这……」 三十三对小苍蝇的话恍若未闻,逕自走到公孙嬋前头,抬手轻抚她的颊,微笑道:「你这样,这样……很好,真的很好。」 公孙嬋只是瞅着他瞧,竟不知闪避。一旁的小苍蝇急得想一把推开三十三,不料他看似瘦弱,这一下竟推他不动,他身子只晃了一晃,转头不耐地瞪视她。 他藏在发后的眼睛比毫无遮掩来得气势凌人,小苍蝇给他看得心惊,吞了口唾沫强作无惧地立在两人之间。 「三……三十三,男女授受不亲啊,而且你是下人,尊卑有别,你别对小姐动手动脚的,当心我告诉老爷夫人去!」 三十三只是冷瞟她一眼。 「无聊。」 当晚睡前,小苍蝇一面整理着公孙嬋的发,一面有一下没一下地随口间聊,聊到三十三时,她问:「小姐,你认识三十三吗?」白天他守着她们简直寸步不离,有些话不好在他面前跟小姐提,这才憋到只剩两人的时候。 「怎么不认识,他不是才来吗,你就不记得他啦?他白天可一直跟咱们在一起的。小苍蝇,你记性这么糟糕?」 小苍蝇叹了口气:「我指的是以前,小姐,今天之前。」 「噢,」公孙嬋摇头:「不认识。」 「这可奇了,他那样子好像认识你很久,而你也应该认识他似的。」 公孙嬋皱起眉,想了想道:「我没见过他,可是……他的声音我好似在哪儿曾经听过,有股说不上来的熟悉,可我想不起来。」 「他还唤你晓蝶呢,真是奇怪。小姐一点印象也没有吗?」 「晓蝶……晓蝶……」公孙嬋喃喃唸着,对着铜镜只是出神,一脸茫惑。 小苍蝇心想,若是晓蝉还说得过去,何来缘由是蝶呢? 怎么搞的,公孙家突然虫子满天飞了。 翌日一早,公孙嬋梳洗完毕,一踏出房门就看见三十三站在院子里。 「晓蝶!」他笑吟吟地迎上前来。 「要叫小姐!」小苍蝇纠正。 「没关係,」却听公孙嬋开口:「我觉得叫晓蝶挺好的。」 小苍蝇脸瞬间垮了下来。 「小姐……」 这一来气势就弱了,她瞪了似笑非笑好像有点得意的三十三一眼,退到一旁偷覷时机,准备他一有亲暱动作便要挤进两人之间挡阻。 「晓蝶,这是我给你织的。」三十三展开他拿在手里的东西替公孙嬋环上,是一条披帛,质地轻软,造功细腻,端的是件上品。 「你织的?」小苍蝇不可思议地执起细看。「男人怎么可能会这些女红细活,而且这样的细緻手法,连女人都不一定办得到!这该不会是你买来的,却说是自己织的来讨小姐欢心吧?」 三十三看也不看她一眼:「闭嘴,苍蝇!」 小苍蝇倒吸一口凉气,高声叫道:「我不是苍蝇!」 「你不叫小苍蝇叫什么?」 「我……」小苍蝇胀红了脸,实在气不过,转头讨救兵:「小姐,你听他好生无礼──」 公孙嬋全然未闻两人斗嘴,摸着织有蝴蝶花样的披帛,一脸掩不住的喜爱,听见她喊才抬起头。 「什么?」 小苍蝇哀怨地闭上嘴,三十三微笑看着公孙嬋,问:「喜不喜欢?」 她用力点头:「嗯!」 「那我往后再缝製些衣裙给你。」 公孙嬋笑得纯真:「好啊,谢谢你!」 小苍蝇看着互视而笑的两人,忽然觉得自己像摸不着头绪便莫名被阻隔在外的馀人,全无立足之地。 怎么搞的,这才来一天的外人凭着一件蝶织披帛就收买小姐的心了? 自此三十三每隔一段时间便送衣物过来,襦裙、半袖、大袖衫,后来公孙嬋身上衣裳全出自他的手艺了。这一来自然便引起诸人疑问:为何小姐穿的衣衫全是不曾见过的?一问之下得知三十三巧手出精工,皆尽讚叹不绝,若非他微言婉拒,家中女辈可要排序下订了。不过他倒是略懂人情世故,送了一件庄重典雅的大袖衫给公孙夫人,令她对他增添了不少好感。 小苍蝇却对三十三仍是存有疑虑,心想他白天寸步不离,该是晚上才有空间进行织绣女红,便去问同睡一个通舖的其他人,他们却说三十三跟他们一样熄灯便睡,没见他做过什么女红,不过眾人睡死之后他是否醒来工作就不得而知了。 得不到答案,小苍蝇便趁着几次夜晚偷偷摸摸去到通舖外头等候。织绣什么的总要点灯吧?若不想惊动其他人,再有的可能性就是偷偷出来进行,何况织作那么费日的工程,府中又无织作机,他定是外头跟什么人借的机台,那就非得出外不可了,她只要守在这儿,察看房内有无亮光,或是他有没有出现即可知晓。 想不到连日呵欠的结果是次次落空,房内除了几个男人此起彼落的雷震鼾声以外,从无其他动静。小苍蝇于是断定那一定不是他亲织亲绣,就算他那一双纤长好看的手指的确有那么点衣匠的味道,但除非他能盲绣,否则绝无可能。 话虽如此,那几件衣裳的质料却非坊间常见,就连见识不凡的老爷亦辨不出来歷。老爷猜测,当朝与中土之外邦国交流繁盛,所带来的新奇之物难能尽收眼底,说不定是异国之物。 这样一来,便让三十三的来歷益加神祕不可测了。凭他双手之巧、可得罕物之能,就算成不了公孙家这样的一方之富,小贵小富当是垂手可得,何必当人家奴才?若他真只是个奴才,哪买得起那样的精緻衣物?绕来绕去,线头便又回到公孙嬋身上。 不管怎么说,他的目标铁定是小姐,太显而易见了。 只是推敲出了目标,却无法得知其原因和目的。为免打草惊蛇,小苍蝇自许监督之职,不动声色地观察三十三的言行举止,若欲为害小姐,她一定得阻止。这倒容易,她是小姐的贴身小婢,他是小姐的贴身随从,三个人不凑在一块儿都难,不担心没有机会监视他。 (三) 三十三【下】 一过数月,三十三除了宠公孙嬋宠得比老爷夫人还过份、简直唯命是从之外,并没有出现任何小苍蝇假想的可疑行为。这令她颇为洩气,竟然拿他没有任何办法,唯一能做的只有三不五时阻止他对公孙嬋的过份亲近,并以稟告老爷作要胁,而三十三总是一副没将她放在眼底的轻蔑态度。 小苍蝇真的说了,偷偷地跟夫人说了这件事。夫人半信半疑,人前的三十三眾人称许,背后当真时有踰矩之事?于是吩咐几个人,以突然出现、埋伏某处由小苍蝇故作无意领两人前往等各种方式,暗中调查有无此事。 或许是三十三预想了此种可能,言行一向谨慎,「晓蝶」之称在第四人面前绝不出口,改换上恭敬的「小姐」;他也总能掌握时机,从未被目击对小姐有任何不轨的举止。问公孙嬋更得不到想要的回答,三十三极会动脑筋想新鲜把戏,两人在一起简直玩乐玩疯,她又是不会想深想杂的少思个性,对他当然也就没有微词。 既无证据,小苍蝇明白公孙夫人不爱人嚼舌的性子,也就不再提起此事,只恼三十三做得真是天衣无缝,眾人皆醉她独醒,惟有她还在处处提防着他。 春去秋来,日復一日,直到后来出了那件事,她才终于放下对他的敌视。 那阵子天乾物燥,城中已发生过两三处祝融之灾,幸亏皆未造成人命伤亡,使得城民用火更是处处谨慎。 那天夜里,公孙嬋房里烛火不慎熄灭,烛台倒在纱纹隔帐上,那烛芯还是热的,马上便将隔帐烫出了一个洞,渐渐扩大,随后更燃烧起来。小苍蝇睡在外间,不知自己是被热醒的,还是被内间小姐夹杂着呛咳的呼叫声喊醒的,当她醒来初见就是一片红通通的火光,火舌威胁着朝她舐吻。 她只叫了一声小姐,便被吸入的浓烟给呛得剧咳,房内几乎已成火海,火势沿着屋顶隔柱蔓延出去,小苍蝇大叫着走了几步,外内间和房门口被大火隔开,竟是无路可逃。周围的灼烫和心里的焦急逼得她哭了出来,一边大喊救命,一边慌乱地拿绵被拍火,却只是助长了火势。 她看见公孙嬋跪坐在床舖上紧抱着双臂,眼睛发直,僵了似地颤着抖。她想去小姐那里却过不去,本以为他们会葬身火窟,突然就听到外面有人敲着大锣喊着:「走水啦,走水啦!」紧接着内间一条人影破窗而入,在地上滚了几滚马上跳起,却是三十三!他手上拿着一条浸过水的大被一把将公孙嬋裹住,抱起她就要出窗。 小苍蝇大叫他的名字,三十三回头看见她,那一瞬间小苍蝇以为他会弃她不顾──她对他总是猜忌排斥的,他又何尝不知?然而她却看见他将公孙嬋负在背上,跳过火海来到身边,抓起一旁的水盆就往她身上倒。小苍蝇尚来不及反应,便被三十三像抓小鸡一样拦腰拎起,衝了出去。 公孙府上下几乎已全聚集在屋外,着急的着急,救火的救火,祈求的祈求,一片哗然。出了外头,三十三毫不怜惜地放手让小苍蝇摔在地上,一群人马上围上来照顾她。 小苍蝇看见另一边三十三将公孙嬋小心放下后,便克制地站到一旁,让痛哭的公孙夫人搂住她。另几个人审视三十三的伤口,他在火里直接打滚来去,浑身多处黑污灼伤,比她两人还要严重,而他竟似不觉,情绪全写在脸上。小苍蝇知道他一定心疼小姐受了火伤,恨不得亲自为她上药,也自责自己没有更早救出她。 吓傻了的公孙嬋陡地身子一软,昏厥在公孙夫人怀里。大夫看诊后说是惊吓过度,身上因为溼被包裹之故倒没什么伤处,不妨事,开了几天的安神药方让她按时服用。夫人并听从三十三的话,将蝶形项鍊拿去月灵庙过了香火,再佩戴回公孙嬋身上,方才好转过来。 此事之后,眾人对三十三的印象更是添分,小苍蝇没能再说什么,也不说了。 肯冒着自身生命危险去救人的,她还要怀疑他什么? 因着自己欠了他一个不是那么容易偿还的人情,后来小苍蝇对三十三便睁一隻眼闭一隻眼,只要别得寸进尺,她就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也不知三十三究竟是卖她面子,还是懂得分寸,至今倒没让她太难以容忍。 * 今日不知怎地老想起以前的事。 小苍蝇靠在树上,舒服得快打起盹了。瞇眼看过去,长板子上的两人就像一对无忧无虑的小情人,美好而单纯。 公孙嬋将手上残屑拍落,换了姿势跪在板子上,像个将军发号施令:「三十三,我要飞!」 三十三笑喊一声:「得令!」跳下长板,走到把手前。 公孙嬋兴冲冲地趴下,三十三推着把手迈步而奔,极瘦的体态却极负力道,木环快速地旋转起来,麻绳垂系的长板高高地给甩上了空中,令上头的公孙嬋「飞」了起来。 两年前某一日,在公孙家的花园里,公孙嬋趁身边之人不注意,爬上假山之顶一跃而下,摔断了一条腿,吓坏了所有人。以为她像往日那样心有鬱结才会有此自残行为,一问之下她却只是睁着纯真大眼无辜且疑惑地说:「奇怪,我应该会飞的呀,怎么会跌下来呢?」 若不是早习惯她出人意表的举止和想法,小苍蝇真要以为小姐一併摔坏了脑袋。 此事小苍蝇和三十三这两个贴身从婢因照看不周受以惩处,小苍蝇一面自责一面怪三十三:「都是你,老是叫小姐晓蝶晓蝶,把她洗脑得以为自己真是一隻蝶,能飞上天!」 三十三难得面对她的责骂不回嘴,小苍蝇趁势愈骂愈痛快,后来发现三十三根本没在听自己训话,气得她七窍生烟。 等公孙嬋伤癒的这段期间是最清间的时候,那天她看着院子里成群飞舞的蜂蝶,若有所思地道:「这些有翅膀的虫子真好,可以在空中飞来飞去,好不逍遥自在。如果我也像蝴蝶一样能飞就好了,一定快活得紧!你们知道吗,我真的觉得自己也能飞的才是啊──」 小苍蝇已经了解小姐不像往日那样,拋出了话头就定要别人承接下去,现在有时她说的话可以不用太认真搭理,她也不真是需要别人附和她,因此小苍蝇连简单的敷衍都省下了,只无语地陪着她看蝶儿飞,心里提防着下回定要盯紧一点,别让她接近假山或是树啊什么的那类可以爬上去的东西。 没想到听者有心,她话中的渴望驱使三十三在这片生化了许多野生虫子的相思树林里,建造了这座只求红顏一笑的飞天鞦韆。 「晓蝶,你要飞,我帮你飞,你千万别再做傻事了。」三十三万分认真地对公孙嬋说,小苍蝇这才知道原来他同她一样自责没有照顾好小姐。 此时公孙嬋的开怀笑声清脆如铃,阳光灿烂,树叶光影交错,白与黄的粉蝶点点轻旋中,她那蝴蝶纹样的披帛裙摆随风飞颯,像一双双彩蝶脱离而出,扑腾舞动。 脸上极少出现大表情的三十三开怀而笑,风掠开他遮盖住前额的发,掠开了他与外的隔阂戒备,乾净的面容一如他清爽的笑。 小苍蝇不远在一旁,打自心底流露出一抹微笑。 三人往回公孙宅邸,临入门前小苍蝇不忘再次整理公孙嬋的头发衣裳,免得被夫人叨念玩得太野。看门的小廝见了他们,招呼道:「小姐您回来啦,厅上来了客人呢。」 公孙嬋随口应了一声。平日里也常有公孙老爷的友人或是生意上往来的客户前来拜访,因此她并不放在心上,却听那小廝又补充了一句:「和小姐您有关的。」 公孙嬋一愣,扳指头算了算,点头道:「是了,中秋要到了。」往年一到年节,就会有织坊饰品商来访,给公孙夫人和小姐添置新衣。 小廝摇头:「不是,小姐您去看看就知了。也不知那人是不是胡吹的,要不是得看门,我还真想躲门边偷听。」 公孙嬋奇道:「到底什么呀?」 「哎,说真的我也不知他是什么人。」小廝搔头道:「不像算命仙也不像修道人,那身气度倒像哪来的文人,一肚子墨水模样,好像开口说什么都是天机,总之不像寻常人。」 小苍蝇插口道:「凝月城里好像没有你说的这般人物啊?」 「外头来的。」小廝神祕兮兮地:「一来站在门口就说要见老爷,说有攸关小姐生死的事情要跟老爷谈谈。赵管家温言赶人,那人从容不迫地就说起小姐的过去种种,真是一字不漏,一件不差──」 「那有什么稀奇,小姐的事凝月城谁不知道,全嗑瓜子间聊着呢!」小苍蝇忍不住又插嘴。 小廝点头道:「是啊,赵管家也是这么回他的,可没想到那人竟不知从哪儿得到小姐的生辰八字,当场批算小姐不久要有祸事,老爷子一听心就慌了,刚将人请了进去哩!」 小苍蝇想了想,道:「生辰八字……会是以前给小姐算过命的算命仙洩露出去的吗?」 「老爷早想过了,也暗中请管家叫人去算命仙那儿问问,可算命仙说没透露出去,也不认识那个人。算命这行呀,若将客人的八字说给外人知晓,那是犯行规的,再说谁会想得罪老爷?」 「说的也是……」 公孙嬋在旁按耐不住好奇,丢下一句:「哎,听你们说也得不到答案,我自个儿看去!」 一路来到接待外客的大厅近处,就见侍立在门外以便随时传唤的几名僕人全都一脸好奇地往里偷覷,连这个时刻该去忙事的赵管家都站在外头,以磊落之姿行偷听之实。 三十三忽然低唤:「晓蝶!」 公孙嬋回过头去,见他脸色怪异、眉头皱得死紧,奇问:「怎么了?」 「别去!」 公孙嬋一怔。 「为什么?」 三十三抿唇不语,心里挣扎了一会儿才摇头:「没什么……我能跟你进去吗?」 「可以啊,」她理所当然地道:「小苍蝇也一起吧!」 又往前走,已隐约可听见交谈声自里传来:「虽然凤先生这么说,可是……」是公孙老爷的声音。 赵管家和两旁僕人见到她,轻招呼了声:「小姐!」赵管家朝里边道:「老爷,小姐回来了。」 公孙老爷微微提高声量:「让她进来,夫人还没过来吗?」 「已派人去请了。」 公孙嬋尚未跨进门槛,就看见里头除了父亲外,尚有一道翠洁身影同坐于席上。 她对上一双湛然澄澈的眼。 (四) 有凤栖木【上】 如此猝不及防的对视,公孙嬋像是倏然被定住了身子,一股说不出的感受不知从体内何处泉涌而出,她心跳骤急、呼吸倏紧,眼前之人从未见过,却既熟悉且陌生,似遥远又相近,像一缕触不着的轻烟,几要凝聚成形,却又杳然不清。那人站了起来,清晰的頎长身躯在她眼中却叠上一道模糊的巍峨黑影,一闪瞬、一睁眨,他还是他,没有黑影。 不,另有一道黑影,从旁闪身而出挡在她和他之间,挡住了两双互睇的视线,一定见却是三十三,他面色沉冷地瞪着那人,背影看得出他呼吸同样紧促。那人见到三十三先是一个轻讶的挑眉,后是了然的一笑。 公孙老爷近花甲年纪,但养生有术,并不十分显老,和善中带着不逼人的精明。他看见这奇异的互动不明所以,向公孙嬋招手:「嬋儿,来,这位是凤先生。」转向那人:「这就是小女公孙嬋。」 公孙嬋带着奇特的情绪缓缓走向座席,眼睛还是看着那人,他也看着她,此刻清眸已波澜不兴,微笑自我介绍:「在下凤栖木,见过公孙小姐。」 公孙嬋赶紧敛眸,低头略为慌乱地还了个礼,依父亲之言就座。 女儿的反应公孙老爷看在眼里,心中很是讶异。出生到现在,她娇蛮有之,活泼有之,茫惑有之,却从不见她如此慌张失措过,不知是何缘由。他将疑惑压在心底,向凤栖木说道:「请凤先生再稍等一会儿,拙荆马上就来。」 小苍蝇和三十三站到一旁去,小苍蝇心中讶想:「这人姓凤?凤凰的凤?」想起公孙嬋曾说给她听的故事,禁不住好奇地打量他。 三十三还在瞪着凤栖木,后者一派尔雅淡然,任由三十三不友善的眼神放肆在他身上。 不多时公孙夫人便来了,她比公孙老爷小着两岁,面容圆润有光,比一般妇人更多了些温和慈慧。她带着大方却夹杂疑惑的微笑向凤栖木敛礼,坐在公孙嬋身边。她已先从下人口中得知此人来访因由,心中怀忧,桌下的手紧紧地握住公孙嬋,后者不明白母亲的心情,只是轻轻回握。 「那么,凤先生……」公孙老爷甫开口,瞥到一旁的小苍蝇和三十三,改向他们道:「你们两个先下去吧。」 两人一怔,同时看向公孙嬋,她连忙道:「爹爹,他们留着不碍事的。」 公孙夫人明白丈夫用意,便对女儿道:「中秋将近,城里不久又要热闹了,锦织坊送来一批新货让咱们过目挑选,我想着小苍蝇乖得惹人疼,三十三也是个任劳任怨的好孩子,两人成天陪着你东奔西跑,累都不喊一声,担待你这么多,也想送他们一些好的,慰劳慰劳。」转向小苍蝇两人,温笑道:「那批新货暂放在偏厅,你们去看看,挑件新衣裳,喜欢的话不妨多挑几件。」 小苍蝇大喜过望,也知道夫人真正用意是支开两人,避免人多口杂,当即谢过夫人,拉着不情愿的三十三退了下去。一跨出门,三十三就气愤地甩开小苍蝇的手,她不悦地瞪了他一眼,轻骂:「扭什么扭,不知好歹!」将门扉闔上,一逕儿开心道:「夫人真好,锦织坊一件衣服少说可得花去我半年的攒银呢!走,挑衣裳去吧!」 「我不需要!」三十三在外头急躁地走来走去,目光简直快将门板烧出两个大洞。 小苍蝇哼了一声:「是嘍,你会自己缝织衣服嘛,自然不稀罕别人的。不要便罢,就当替老爷省下一件衣裳钱。」眼珠子一转,故意道:「三十三,你说那凤先生来干什么的?瞧老爷严肃的样子,连夫人小姐都请上来同席了,会不会是──来求亲的?」 三十三闻言立时瞪了她杀气腾腾的两眼,小苍蝇心底暗笑,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说过一样,就要往偏厅去。 此时两名婢女自远而来,一人捧煮茶器具,一人端茶饼细点,就要从正厅侧门进入。三十三大步过去拦住两人,问:「接待客人用的?」 婢女应道:「是呀。」 三十三抢着端过其中一人的托盘,口中说道:「我来,姐姐你休息即可!」手肘顶开门,一阵风似地闪身进去。 被他抢去器具的婢女在后面跺脚娇嗔:「什么姐姐,臭三十三,我可比你还小呢!」 「喂,三十三,你干什么!」小苍蝇大急低叫。 她在肚里暗骂他胡来,心想你要知道什么,晚些再问小姐不就得了吗!不过转念一想,若事态太过复杂,一段话经过小姐之口后可能会先五五折半,说三落四,剩下的还必须自己推敲,对不对可没能个准。也是担心三十三进去闯祸,他对那位凤先生的敌意她在一旁可是瞧得一清二楚,要是做了什么失礼之事惹老爷夫人生气那可就糟糕了。一时情急,便也抢过另一人的托盘,道:「我来即可,妹妹你去歇歇吧!」跟着闪身入内。 「什么妹妹,小苍蝇你摆大呀,我可比你资深年长呢!」那婢女气道。 前一人在身后轻声提点:「记得耳里要塞上布团,老爷最忌讳偷听了!」 三十三举步若猫,直无半点声音,由侧门轻巧躡到座席后面,一路只听见凤栖木的声音说道:「……恕我直言,公孙小姐的八字看来,这一生寡亲缘、薄福份、多病厄、少寿乐,公孙老爷想必早请过算命师批过小姐的命,不知凤某所言是否吻合?」 三十三在座席五尺外坐定。这个位置远近正适,席间话落不过耳去,和公孙老爷正隔着木柱,公孙嬋就挡在夫人旁,即使他们转过头来也无妨,只要不挪动身子便不会看到他;公孙嬋倒是扭头即轻易可见,但此时她和老爷夫人正听着凤栖木说话,专注得不觉四周动静。唯有凤栖木正对这方位,因此三十三两人一前一后进来时他便瞧见了,却只是淡瞟一眼便收回视线,不予理会。 三十三坐下后倒真的动手煮起茶来。公孙老爷只道是平常那几个烹茶侍女,因此并未在意,回话道:「嗯,确实与算命先生所批并无太大不同。」 平日与一般友人客商会面,公孙老爷偶尔兴之所至,会与友人自陶煮茶之乐;要是所谈之事不容分心,便会交由烹茶侍女为之,但侍女皆须耳塞布团,以免听到不该听的谈话。小苍蝇两人目的正是偷听,自然不会顺这规矩。 三十三只顾煮茶,运气好便不会被发现,小苍蝇却是前后犹豫,手上的点心不知该不该送上才好,这一上去可要暴露马脚,不去又怕老爷奇怪这待客点心怎么迟迟未至──其实她更想将手中盘物往三十三头上砸去。她硬着头皮呈上点心,凤栖木正好开口说话,引走在座三人的注意力,没人关注到她。 「并无太大不同的意思,那便是有些不同了。」凤栖木听出公孙老爷的圆滑否定,并不生慍,接着道:「算命师是否说,小姐此笄前之劫,若运气好则能安然渡过?」 「确有这个说法,而且是看过的几位算命先生都有此评。」 凤栖木却摇头,斩钉截铁道:「那是算命者的委婉之说,实则公孙小姐此劫绝无可过,因为它不是劫,而是阳寿之终。」 公孙嬋似懂非懂地看着面面相覷的双亲,三十三的手停了停,又极其缓慢地来回碾茶;小苍蝇心中也惊奇:若是阳寿之终,那现在的小姐怎么还能活着?她于这类深奥的命理之说半点也不懂,偷覷着凤栖木只等答案。 果然公孙夫人也有这个疑惑,迟疑道:「不对啊,可是嬋儿她……」 「可是小女却是活过来了。」公孙老爷平静地接下妻子的话。 凤栖木并不直接回答:「小姐与两位仅只短短十四载亲缘,缘尽而离;但老爷夫人却有双女之命,我想您两位应是早就听闻过的。」 公孙夫人呀的一声轻呼:「你……你怎么……」惊惶地看向丈夫。 公孙老爷久经商场打滚,虽然看来一副和气模样,却早已练就险恶之前面不改色的沉稳本事,否则如何成就一城之富?即便是谈吐,也绝非目中只看得见钱财、满口商经的粗鄙商人所能相比。 眼前这位风骨不凡的陌生人不知如何得来女儿的生辰八字,请此人入内之时,他便暗使管家派人前去曾经请教批命的算命先生处拜访。那都是极有品行的得望之人,断无洩漏之情事,因此面对这位不知来歷的人物,公孙老爷既是戒备也是观察,藉机回以带着隐晦质疑的答覆。然而现在他竟然连自己和妻子的命数他也瞭若指掌,更显得此人深不可测。 妻子惶然未定,他却十分持静,点头说道:「确有批命言道我夫妇命中当有二个女儿,本以为生下嬋儿后我们会再得一女,不料未遂其想,以为算命有误,然而所有拜访过的算命先生所言皆同,我只是半信半疑。一直到四年前,我才真正相信我们命中真有两个女儿,就是身死之前的嬋儿,和重生之后的嬋儿。」 凤栖木低头似笑非笑,再抬眼却是清目慑人,定定地看着公孙老爷。 「然而算命师们是否详细告诉过老爷,后一段儿女之缘,理应是在前一段的五年之后?」 公孙老爷脸色一变,原本稳重的姿势微见耸动,显然大受此话影响。公孙夫人见状即知确有此事,慌乱地问丈夫:「老爷,我怎么未听你说过这个五年的说法?」 公孙老爷神色凝重,向凤栖木一拱手,有礼而温和地道:「凤先生识见高深,令人好生佩服,只不知缘何而来,目的何在?又是如何取得敝人、拙荆以及小女的八字,竟能可推算出如此命数?」 这几句话已是开门见山,若得不到理想答覆,只怕不是请之出府如此简单。如果凤栖木只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公孙老爷见多识广,在听出端倪之后当知不值哂顾;然而这人胸藏万机,竟连他未曾说与人知之事也能通晓,足见不是泛泛之辈。 这样一个素昧平生之人,为何唐突地以命理之由登门拜访? (待) (四) 有凤栖木【下】 面对逼人的目光,凤栖木拱手回礼,正色道:「公孙老爷切莫动怒,凤某才疏学浅,不敢卖弄欺人,此番绝无恶意,也绝无探隐查私之心,失礼之处还请老爷夫人海涵。凤某不过一介离尘隐者,陋山自娱,向来鲜少过问俗世之事,只是明白此身与公孙家有不解之缘,往日时机未至,见如不见,如今因缘俱齐,特才前来拜会。」 「且不知先生与我公孙家是如何缘分?」 凤栖木自是听出公孙老爷谦和口气下的逼问,先是沉默,接着才下定决心般开口:「此……乃攸关凤某命中劫数。凤某预知不久后自身将有一大劫难,若处之不慎,便将命归黄泉,唯一可解之法是寻到前生与我有所因果之人,替此人排解今世一次劫数,以此福报弭我之灾,这才找上了公孙小姐。」 公孙老爷等人大感惊奇:「不知您与小女前世有何纠葛?」 凤栖木摇头道:「并称不上如何纠葛,不过是数面之缘,略有交情。况且前生俱已如烟,今世新生,若非逼不得已,实不该再考究縹渺前尘。」 公孙嬋脸上似乎有所醒悟,凤栖木又道:「此行凤某不单为公孙小姐而来,更是为自己而来,吾心有私,实感羞愧。」 公孙老爷目不转睛地注视他,见他气质清雅,目光磊落,的确不似满纸谎论之人,再者又自行言破自己的私心目的,心中便有几分相信了,于是呵呵一笑化解尷尬,和气地道:「凤先生言重了。凤先生应该早就看出来,早先我对您是半疑不信,只因言及小女有祸,不论真假姑且听之。小女之事满城尽知,无论您道出什么皆不足为奇,却没想到我夫妇俩鲜为外人所知的命算批论您竟能接连说中,当真深藏不露。现在公孙老儿是真要请您指点迷津了。」说着拱手一揖。 凤栖木回礼道:「公孙老爷勿要见外,承蒙不弃,凤某愿尽绵薄之力。」 公孙夫人见他们一来一往,一番话听下来皆与爱女有关,心中又紧张起来,却插不上半句话。事及小姐,小苍蝇不免关切,三十三脸上却看不出心思。公孙嬋瞅着凤栖木,神色颇见怪异。 公孙老爷顿了顿,才道:「此事说来玄奇,『双女之缘,一隔五岁』这句话,」说着转头看向妻子,「是当年我刚和你成亲那日梦见的。」 公孙夫人一脸讶色,公孙老爷续道:「而且一连十天都做同一个梦,因此记忆犹新。向来梦境最难牢记,那个怪梦予我奇异之感,所以惊醒之后我总是反覆咀嚼,想要牢牢记得所能回想起的细节。我也时常回味这个梦,想从中知道些什么,深怕忘了一丁半点。但梦中谈话时而清晰,时而含糊,加上当时有些听不明白的言词,醒来后再怎么回想也想不起来,所以也只得一个大概。」 他望着房顶细细回忆道:「那不知是什么地方,虽然是白天,天上却掛着一轮明月,四周奇花异草,前所未见,景色很是优美,简直不像人间。有个老人坐在树下石桌前,桌上很多物事,有什么看不清楚,约莫是几本册子、一大綑红丝,地上还有一片黑压压的娃娃偶,数量多到数不清,隐约可看得出分成两边。 「一个男人走向老人,只能见其背影,那老人讶道:『你不是被贬下去了,怎么还能回来这儿?』那男人道:『我已知自己来自何处,若找对法子,运气好便能趁隙回来。只要不往中央上头去,疏荒边缘应当不至于被发现。』老人说道:『瞧你把我这里说得多偏僻似的,是本老儿图清静才窝在这里干正经事,否则还不一天到晚被像你这样的小子缠着求东求西?』男人没有说话,我感觉他笑了一下。 「那老人又道:『不过若按你说的,她应该也能来才是,怎么只有你?』男人道:『知晓过往的只有我,她什么都不知道,像个凡人,过着凡人的日子。』老人叹道:『这本来就是上面给你们的罚惩,你现在这样子才是逆了此罚原意。也罢,这类刑惩之事不归我管,来便来了吧,左右我这儿不担心会有人来打扰,陪本老儿说说话也好,可惜了这些娃娃不会陪我聊天。』 「那男人不言语,老人说:『怎么,想说什么就说吧。莫非是后悔当初出言替你主子辩护?』男人道:『不,就算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说一样的话。』老人道:「那么,是后悔当初立下那纸契书了?』男人摇头道:『只要能在一起,不论经过多少苦痛磨难,我们都甘之如飴。只是她心里记掛孩子,无法看着孩子长大,希望至少能够知道孩子往后的定命,藉以稍慰无可相伴成长的遗憾。』」 公孙老爷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一停,瞇着眼似乎正在想什么,几个人鸦雀无声,也不催迫,静静等着。 公孙老爷轻轻一喟,续道:「嗯,那男人是这么说的。接着那老人说道:『她的心情我不是不能明白,可你要知道若无上头之令,谁看了我这儿的载录都是犯规矩的,更何况你现在已不同吾等,让你看了还得加上一条洩漏天机的罪则,万一被发现,可就换我受罚了你知不知道?』男人并不放弃,道:『百多年前您不是也曾洩露天机给人界一个小男孩知晓吗?』老人吃惊地站了起来,说:『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男人道:『我本不该说,但既然有事相託,我就不瞒您。是我主子告诉我的。』 「老人吃惊更甚,话都说不清楚了:『什么!他……!那你之所以能够穿过结界也是他教你的?你能想起原身种种也是他告诉你的?』男人点头,老人一阵惊诧,唉声叹气地说:『人界都几千年过去了,竟然……真是什么都兜在一头了……唉,我跟那个小男孩有缘嘛,偶然下界蹓躂就正巧给人类撞见了,这不有缘是什么?』男人道:『此界无边无垠,那时我却误入此地与您巧遇,这不也是所谓缘分吗?』老人道:『你这小子竟然拿我的话来兜我……』男人认真道:『我求您。』老人急了,说:『你这不是给我下了道难题吗?』男人道:『要是被发现,您只说是受我之迫,罪由我起,若当真降下天罚,一切由我承责,绝不拖累您。』他语气平稳,却十分坚定,老人似乎心软了,一直叹气。」 虽然内容简洁无甚详述,但公孙老爷叙述口吻轻缓且有条理,倒像在听故事一般,不只席上三人,偷听的两人也听得入神,三十三手中煮茶的活儿甚至暂停下来。 只听得公孙老爷续道:「接着景象一变,我看到一幢书阁也似的大屋子,屋里头一面是贴墙的柜屉子,其他全是满屋子的书格架,架上是一卷又一卷数也数不尽的细卷轴。老人挑出其中一卷递给男人,道:『这便是你后代子孙的天註姻缘,快些看了,此地你可不宜久待。』男人展开卷轴,里头写了许多字,可大多模糊不可辨,也不知是字跡原本如此,还是因为这是个梦,所以我看不清。 「这时我听见男人喃喃念了一段话出来:『──公孙淮,配洛阳冯娟为妻。淮命中无儿,有女二人,长女嬋十四早夭,嬋夭后五载再得一女──』后面却听不真切,梦境断在此处,我便惊醒了。连着十个晚上,同样的梦境,同样的地方醒来,我总是无法知道更多,后来就没再梦过了,直到现在。」 一时静默,眾人各自猜想着此梦所透露的涵义,只有茶水沸腾的声音翻涌不休。似乎是嫌这声音扰人清思,三十三将茶末倒进水里,调弱了火候,止了滚水的闹音。 公孙夫人低声道:「你竟然没跟我说过这个梦境……」 「我自己尚不能辨明此梦所言真偽,如何告诉你?你向来多思多虑,说了徒添你的烦恼。」公孙老爷轻叹:「这个梦在我心里是个疙瘩,不管是单纯的梦还是预言之梦,总是杜绝其可能性为上,因此我本打定主意女儿绝不取『嬋』这名字,没想到这名儿却是你取的。嬋娟嬋娟,你说:『名字连一起,母女永同心。』我想即使名字巧合地应了那梦,嬋儿的命途也不见得就真的如梦所示,怎知四年前……」 公孙夫人身子轻颤,低下头用丝巾轻轻揩着盈泪满眶的眼。小苍蝇一旁见了,只想过去安慰夫人:小姐不是活蹦乱跳着吗,可见这梦只准了半套!但总算没忘记自己现在是小贼偷听,见光就死,只敢在心中想着,并未付诸实行。 公孙老爷对凤栖木道:「这个梦我从未与第二人说过,因此凤先生说出『双女之缘,一隔五岁』此话时,足可想见我心里的吃惊了。以凤先生神通之能,可否指点一二?」 凤栖木若有所思道:「公孙老爷反覆推敲了数十年,想必已浅明此梦端倪。不需藉凤某之口,您也许早已推知梦里那个男人的身分。」 公孙老爷轻叹,点头道:「我知道,我第一次梦见时便知了,他……乃是家父。」 听罢梦境描述后,公孙夫人、凤栖木和三十三已知梦中男人和公孙家的关係,因此听了这句话并无太大反应,小苍蝇只在意着关于小姐的那番话,于此间人物关係并未多加联想,一听这话才恍然大悟;公孙嬋单纯的表情不变,似乎没什么想法。 「虽说是家父,但这般时光荏苒,或许该称是先父了。」公孙老爷涩然一笑:「不瞒凤先生,我自小便由祖父母一手带大,从未见过双亲之面,梦中男人虽然予我亲近之感,我却是从两人对话与卷轴记载才推论出这人应是家父,实则我并不熟悉他,连半分印象也无,所知者皆来自祖父母之口。凤先生,此梦可以解释家父家母究竟为何等人也,是不是?」 凤栖木不语,闭目仰面朝上,眉间渐蹙,像正在观看什么其他人见不到的景事。几个人只是看着他,虽不明白,但也不敢出声打扰。 突然凤栖木身子巨震,伴随一声闷哼,清雅脸庞倏然惨白,额上沁出几滴冷汗。 「凤先生!」 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在场之人大惊,凤栖木压抑着剧烈的喘息,摇头意示无碍,调息了半晌才苦笑道:「这可难从头说起了……公孙老爷,您所梦的并非吾等凡人所据之人界,而是神者居辖之地──天界啊!」 (待) (五) 劫数 茶叶香气随着蒸腾热浪裊裊浮昇,净匀茶馨满佈一室,却无人欣赏此般清韵,任其聚凝还散,香淡过痕。 公孙夫人惊道:「天、天界?」 「天界……」公孙嬋心中一动,喃喃唸道。 三十三低头拨动水中翻涌的绿波,小苍蝇瞪大了眼,也是惊异非常;公孙老爷怔愣着,呆若木鸡。 「世间信仰神魔,各位想必对此并不陌生。古有传说,万物初生之时,所有生灵交杂共处,因各有想法导致纷争不断,尔后眾神为求秩序,协议将天地划分为天、地、人三界,加上原有的不知界,四界从此各分界属,各有族群别类,各有其运行规律。眾神虽居天界,却并不袖手人界之事,因此常见转生下界、救渡指点之例。」凤栖木向公孙老爷道:「该是府上先人与天界有所渊源,此等福泽传芳后世,首承其善的就是老爷您了。再看月灵庙之于贵府,试想凡民万千,一般人岂是无缘无由就能与天界广寒娘娘结缘?」 这些都是一般百姓普遍通知的说法,平时听见并不足为奇,然而此刻发生在身边近前,忽就令人觉得百般玄妙起来。 公孙老爷心中本就先存了这类异思奇想,是以坦然接受了凤栖木的说法,吁了口长气,点头道:「果真如此……那位老者是否就是执掌人间姻缘的月下老人?」 「公孙老爷果然见多识广。」 「我不过依据梦里物事和对话推想。起先并不敢断定就是月老,后来一次出外经商路过杜陵,听到当地传说,在百年前有个叫韦固的男子自称遇到月老,我一听这軼闻便倏然想起了我的梦境,这才有此想法。」公孙老爷顿了顿:「如此说来,家父家母莫非都是天神转世?这之间缘由……」 「关于这件事,请恕凤某无法回答一二。」 公孙老爷一愣:「怎么说?」 凤栖木摇头苦笑。 「方才凤某欲以天眼窥探公孙老爷所言之线索,无奈修为浅薄,不得其门而入,中途便被上头的结界之力给打退回来。此乃上天之警示,令尊令堂之事不是区区在人界修道的凡人所能干涉万一。惭言说开,凤某之于公孙府上的缘分,仅在此席之间而已,其他无能为力。」 这一番话神祕隐晦,公孙老爷却也听明白他言下之意,那即是说除了公孙嬋相关之事以外,其馀他不便插手。他是久经商场之人,善于权衡,知道何事该收、何事该放,当即说道:「是我一时执着了,徒令凤先生费了这些心神在塚内之人上头。逝者已矣,纵是再多过往臆猜也比不上现今仍活在世上的亲人为要。小女福祸之事,还要凤先生指点一二。」 「令尊堂之事凤某无出力之处,仅能衷心企盼公孙老爷能得真相大白的一天。」 公孙老爷拱手温笑道:「先谢过凤先生金言了。」 凤栖木回了谢,侧过脸往公孙嬋看去,她心中一动,迎着他目光,登时坐立难安起来。 「凤某唐突,不知能否借小姐右掌一观?」 公孙嬋不知如何是好,转头看向父亲,见他点头才懦懦伸出手。 凤栖木让她把手搁在桌上,自己亦伸出单掌,五根指头中不计拇指,四指的指尖轻轻点住她的指尖。 甫一接触的瞬间,公孙嬋只觉得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自他指尖窜入体内,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令她不由自主打了个颤,却不是因为冷。凤栖木的手亦是一颤,清目难以觉察地一瞇。 眾人屏息以待,不敢惊扰,不多时凤栖木移开了手,却没有评论,只问:「是否有人指点过小姐,要你配戴什么物事以保安身?」 公孙嬋尚未意会过来,公孙夫人便抢着道:「有的,嬋儿身上戴着一条从月灵庙求来的项鍊。」 「可否让凤某一观?」 公孙夫人向女儿道:「嬋儿,给凤先生看看。」 公孙嬋应了一声,从颈上卸下那条掛在胸前的木刻蝶形项鍊。后头的三十三身子一个前倾,像是要衝上去制止,旋即顿住,缓缓坐了下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着凤栖木。 凤栖木看见那串项鍊,眼神忽现一瞬奇异光彩,他深吸口气,双手珍重地捧过。 那是由一颗颗小巧如婴儿指节的空心木珠串起的鍊子,上头坠着一块不同木头材质所雕刻成的蝴蝶,作展翅状,眼、脚、触角、翅上花纹等俱精细得一丝不苟,简直就像活物一般。 凤栖木小心而爱惜地抚过蝶型坠身,脸色驀地大变,脱口叫道:「这……怎么可能!」 眾人大吃一惊,公孙夫人慌道:「凤先生您看到什么了?」 凤栖木恍若未闻,眉间紧纠,闭目不发一语。 自凤栖木进入公孙府以来,一直是清徐如风、淡而有礼的君子尔雅,即便是方才窥探天界遭受击退,致使神色不佳,也不像现在这般激动失态,就连公孙嬋都看得出他身体紧绷,显然心绪十分不稳,因此吓得眾人更甚,彼此面面相覷,更添心惊。 凤栖木像个木头人一样,动也不动地沉默了好些时候,就是稳敛的公孙老爷也不知现下情况该不该出声叫唤。如此又僵持了半晌,才见凤栖木缓缓睁开眼,脸上已经回復眾人熟悉的平静神情,眼神更是明亮坚定。 「凤某失态了,教诸位忐忑不安,实在对不住。我没料到公孙小姐的情况竟是如此严重。」 公孙夫人着急女儿,一听这话就更慌了,忙问:「请问凤先生,嬋儿身上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凤栖木抚了抚那木蝶项鍊,将它还给公孙嬋,正色道:「老爷夫人,凤某不欲耽搁府上时间,因此有话直说了。这个公孙小姐──并非完整的公孙小姐。」 此言一出,满场惊疑,三十三眼睛微瞇,偏头思索;公孙嬋瞪大了眼睛,眼中眨着迷茫不解。 公孙夫人连忙问道:「不完整,这是什么意思?」 凤栖木解释道:「人生有三主魂,七附魄,魂为骨肉,魄为精神,各有其辖管,缺一少二都会造成肉身或心识的不完整。以前公孙小姐生来抱病,多半是掌管肉身健康的『泰迂』之魄出了问题所致。公孙小姐死而復生的情形凤某并未亲眼见证,因此只能推测,在復生过程中,公孙小姐的魂魄应是经过一番震盪,『泰迂』错症得以弭解,却反倒丢失了主宰记忆的『回印』之魄和性格的『常妄』之魄,这才会忘却往日种种、性情大异。」 虽然魂魄之名生涩难记,浅略的意思却不难理解,公孙老爷想了想开口道:「凤先生的意思是,只要找回嬋儿遗失的这两个附魄,她就会回復往日性情和记忆吗?」 「公孙老爷一点即通。」 「可是……」公孙老爷看了看女儿:「小女现今虽然性情大异,对过往之事也不復记忆,但身体康健,快乐自在,只要她能继续这么开开心心地过下去,丢失的附魄就算寻不回来,倒是无关紧要。」 小苍蝇在一旁偷偷点头,心想现今小姐的性子比以前可不知要好上了几十倍,若找回那个什么附魄,恢復旧时的样子,那府中上下还不叫苦连天? 却听凤栖木叹道:「怎会无关紧要?公孙老爷将问题想得太浅薄了。可记得方才提到的『双女之命,一隔五岁』一言?您以为失而復得是第二个女儿的解释,但现在的公孙小姐魂魄不全,并不算是个完整的人,又怎能应得了属于人的定命?」 公孙老爷一愣,问道:「假若附魄始终不得回归,会有何后果?」 「公孙小姐将再一次死去,届时附魄尽散,主魂归往地界冥府等候轮回,将再与公孙家毫无关係。」 公孙老爷脸色不由一变:「这就是……凤先生所谓的,小女面临的祸事?」 「正是。」 公孙夫人听罢此言,简直六神无主,紧握女儿的手只是喃唸:「不行,不行!怎能让我的宝贝女儿再一次、再一次……」突然想到什么,忙道:「木蝶项鍊!当时广寒娘娘曾託梦给我,要我将祂神像所配戴的木蝶项鍊卸下来给嬋儿,说这木鍊能保嬋儿性命无虞,这难道有假?」 凤栖木道:「假自然是不假,这项鍊上头的确附有广寒娘娘神力,然而它在公孙小姐身上,起的只是镇魂的作用。」 「镇魂?」 「不错。就像这串项鍊如果断了绳,上头木珠便会一颗接一颗掉落,三魂七魄之间亦有微妙连结,既有所失,剩下的魂魄便极容易接二连三失遗。此木蝶项鍊配在公孙小姐身上,即能镇压魂魄,避免其馀佚失,但不表示能让小姐躲过该来之劫。」 公孙夫人惶然不知如何是好,道:「如果真的发生这事儿,我们就再去求广寒娘娘,或许……或许……」 凤栖木微带怜悯地回视她。 「凤某虽不知因何公孙小姐能够死而復生,但此等怪异情事本就违逆四界根本循环,要再次发生在同一人身上的机会不说微乎其微,简直是不可能之事。」 「但如果小女死了,我那命中必有两个女儿的定命如何能成?」事关爱女,公孙老爷非得釐清之间疑虑不可。 凤栖木敛目道:「此已非区区凤某可推究之事。自来既定的命数单凭凡人难能改动,公孙老爷可待日后再来验证。」 公孙老爷头脑清明,知道这话自然是「后果自负」的意思了。夫人在一旁急道:「老爷,这有什么难解的呢?当然是要找回嬋儿的附魄呀!」 公孙老爷转头看着女儿那不解世事的纯稚脸庞,心中无限怜爱,重重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请凤先生指点。」 凤栖木微一頷首,道:「小姐復生至今已过四年,距离老爷双女之缘的兑现时限只剩不到一年,必得在这一年内寻回附魄,引入小姐魂识之内,才能解此祸难。小姐此生已死过一次,应了这一生的命数,若能重新引回附魄,当视如新生,命运自然也就重洗了。」 公孙夫人闻言大喜:「那就是说,原来嬋儿那今生命薄的定命将不会延续的意思了?」 凤栖木淡笑頷首,公孙老爷却想到更深一层的问题:「但……如今这两个附魄却在哪儿?」 凤栖木脸色一沉,「这就是难处所在了。」 「凤先生难道没有办法知道?」 凤栖木摇头,「只要找到魂魄,凤某自能将之收伏,重新引回小姐体内,但要寻索失落的魂魄却有难度。有些魂魄呆滞痴疑,会徘徊在遗落之地,有些却具有些微意识,可能自行前往他处,难以控制。『回印』便是此类会自行移动的附魄,四界之大,天地茫茫,肉眼难见的魂魄之眾,若无线索依据,要找到特定的魂魄谈何容易?」 「难道就没有法子可想?」 「法子并非没有,只是必须细细推敲。譬如公孙小姐在四年前的亡故之前,是否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亦或是嚮往之地?」 「想去的地方、未了的心愿,这……从没听她说起过呀……」夫人和老爷脸上都是疑惑,互看一眼,没有答案;看向女儿,她一脸无辜地摇了摇头。 便如病患得到大夫诊断,只要喝了药即能痊癒,却不巧丢失了药方一般,四年来的不解之因如今可说是水落石出,爱女的异状可望得到解决,却欠缺了至要关键,如何不教两老心焦? 公孙老爷思路极快,正想叫来赵管家传话下去询问府里眾人,却听见身后一人喃喃:「想去的地方,莫非是……」 (六) 心愿之地【上】 若不是席间安静,说不定便听不见这细微声音,此时却难以忽略,席上四人同时往后方看去,就见小苍蝇惊慌地按着嘴,三十三手里拿着茶具,镇定地坐在一旁。 公孙老爷先是一愣,随即喝斥:「你──怎么会是你们,你们在这里多久了?」 小苍蝇慌道:「我、我们……」 公孙夫人亦叱道:「我还觉得奇怪,怎么这茶煮了那么久还不端上来,原来是你们俩在捣鬼!」 小苍蝇惨白着脸手足无措,暗骂自己一时不察,竟然露出马脚!不说偷听事大,简直犯了老爷大忌,方才他们谈论的几乎全是不便让外人听取的内容,这下子大闯祸洞,不知要受怎样的惩罚了!公孙府虽然对下人宽容厚道,却也不容漠视规矩,若只是扣薪餉挨板子倒还容易,万一被逐出去……小苍蝇想到这里,几乎快哭了,心里忍不住埋怨起三十三。 一切都由他起头,若不是他偷进厅来,她哪会因为担心而后脚跟进?小苍蝇怨气衝天地朝三十三瞪了一眼,他手中的活儿虽停了下来,却丝毫不见惶恐之色,只是端正地坐着。 这种时候他竟然还能如此冷静,好像凡事与他无干一样,小苍蝇顿时更气上一层楼。 「你们两个莫非是仗着身为小姐的贴身僕人才恃宠而骄?连府上规矩都胆敢不听了?那好!」公孙老爷厉声大喝:「赵管家!进来!」 「爹爹,三十三他们……其实才刚进来而已……」公孙嬋笨拙地尝试替两人解套。 公孙夫人平日甚是喜爱小苍蝇和三十三,然而规矩不可不守,虽然不愿罚得两人太重,面对丈夫的怒气却难以开口调解。小苍蝇腿一软,坐倒在地,浑身颤抖地哭了出来。 三十三突然直起身子,唤道:「老爷!」 公孙老爷循声回头,对上三十三一双黑潭也似的眼。三十三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公孙老爷不知怎地渐感迷糊,好像正在忘记自己为何生气,忽然一个声音打破此间气氛,凤栖木的嗓音如冷泉般穿透而来: 「公孙老爷且莫动怒,凤某有话想问问这位姑娘。」 公孙老爷被凤栖木的声音震得神识一清,情不自禁转过头去看他;三十三转而冷睇凤栖一眼,默然敛目而坐。 「凤先生要问什么?」 凤栖木淡淡一笑:「公孙老爷让怒气攻心,这才忽略了您本可意会之事。」他转向小苍蝇道:「这位姑娘,依你方才喃喃自语的那句话听来,你是否知道些什么?」 公孙老爷幡然醒悟,这才明白凤栖木所指为何。这时赵管家匆匆进来请示,一见三十三和小苍蝇也在这里,顿时满脸讶异。 公孙老爷又挥手让他出去,平息情绪后温言开口:「小苍蝇,你一向跟嬋儿形影不离,是否曾听她提起过什么地方,或是什么想做的事?」 小苍蝇见危机好似暂缓下来,便赶紧抺去眼泪,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答道:「回、回老爷,小苍蝇不敢肯定,只是想起小姐曾经提到过一个地方。」 公孙夫人忙问:「哪儿?」 「金陵,秦淮河的金陵。」 「金陵?」公孙老爷疑惑道:「江南道离凝月城有千里之遥,为什么是金陵?」 「小姐读过一首诗,诗上说金陵有凤凰,小姐并没说到想去金陵,只说希望能见到凤凰。」 公孙老爷和夫人面面相覷:「那是哪一首诗?」 「呃……」小苍蝇搔了搔头:「我……我不会背,只记得什么金陵、什么凤凰台……」 「是《登金陵凤凰台》。」凤栖木接话道:「开头是这么两句: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传闻南朝时候凤凰台上聚有凤鸟,故而得名,公孙小姐想必是因此典故而有发想。」 小苍蝇在一旁猛点头:「对对对,小姐就是这么说的。」 公孙老爷又问:「她为什么想看凤凰?」 「小姐说,若能见到凤凰,想请祂以眼泪治好她的病,病一好她就不必老待在府里,哪儿都能去玩了。」 公孙夫人一听这话,虽然公孙嬋这时候便活生生坐在身旁,但一想到爱女坐病监的往日岁月,眼眶仍不免红了。 「嬋儿可还提过其他地方?」公孙老爷问。 小苍蝇摇头:「没有了,就是因为只听小姐提过金陵,我才记得这么清楚。」 「那,会不会就是金陵呢?」公孙夫人徵求认同地看向凤栖木。 「虽然不能肯定魂魄定往金陵而去,但若得不到其他线索,也只能去金陵一碰运气。」 公孙老爷沉吟道:「我再令赵管家传话下去逐一询问吧,说不定还有人知晓什么,总是多方求答为善。」 凤栖木点头:「公孙老爷所言极是。」 公孙老爷唤来赵管家,瞥见外头天色,先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老爷,酉时三刻了。」 公孙老爷向凤栖木道:「凤先生不如留下来用膳吧,我让人一面备膳一面传话下去各个詰询,府中僕妇不过三十来个,料想晚膳过后多半结果也出来了。」 凤栖木一番推辞,却还是被公孙夫妇留了下来。公孙老爷问明了饮食禁忌后,吩咐多备几道素菜,在花园中的百香席设下饭局。 百香席是坐落在庭院中央的一座小亭子,院子里假山流水,石径小桥,园圃里种满了多样花卉,各有蒔区,多而不乱。 华灯初上,侍女们将四面竹帘捲起,让傍晚凉风送进亭中。群花在风间摇曳,浪花簇拥的百香席宛如花海中的一座浮灯,不知是要悠悠而来,还是要徐徐而去;不知是浪尖漂流,抑或花间停佇。 公孙夫妇、公孙嬋和凤栖木分坐四方,小苍蝇和三十三站在公孙嬋身后不远处静候。两人在正厅偷听一事,本来不该无责放过,但小苍蝇一句原本惹祸的话反倒给了极大线索,虽不能功过相抵,料来最糟的惩罚也不会是被逐出公孙府。这么一想,小苍蝇登时大大松了口气,公孙夫人更乾脆让两人就近参与聆听,万一又遇到类似早先的情况,说不定两人能知晓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唯一的命令是不许对他人洩漏隻字片语。 凤栖木深深吸了口花香,微笑道:「想不到重门深院里还有这么一处美丽别致的地方,公孙老爷果然与别不同,当真风雅。」 公孙老爷见他这一笑甚是温和愉悦,与早前谈话的严肃淡漠大是相异,显然十分欣赏百香席造景,欣然笑道:「这里是当年为了让体弱多病的小女能够偶尔离开房内舒活筋骨而建的,本来绿草席地,十分适合夏夜乘凉、冬日观雪,但小女一直都不特别钟意这地方,直到四年前死而復生,忽地爱上了花花草草,三十三……哦,就是她的这位随从,建议不如将草地改成花圃,我便命人在庭院种满鲜花,亭子亦重新造设装饰。三十三把这儿取了百香席这好听名字,小女这便高兴了,隔三差五就来。」 凤栖木哦了一声,看着三十三微笑道:「这位小哥不仅风雅,还是个有心之人。」 三十三只觉这句听似讚美的话中别有含意,心底冷冷一哼,正眼也不瞧他一眼。 (六) 心愿之地【下】 公孙老爷呵呵笑着,不住劝菜,凤栖木应承地动筷,却吃得不多,点到而止。 公孙夫人唯恐失了礼数,刻意问道:「这些菜餚不合凤先生口味吗?不如我让厨子再另外准备。」 「夫人不用麻烦,是凤某向来吃得少。」 一旁的小苍蝇忍不住心想:「吃得少还能长这么高,都吃了什么呀?」 倒是公孙老爷细心地发现他酒水喝得较多,于是连连斟酒。 间谈间,公孙老爷道:「关于早前谈到的内容,我有一事好奇。」 「公孙老爷请说。」 「金陵是否真有凤凰?凤凰之泪难道真能治病?」 「凤某的确曾听过凤凰降临于金陵的传闻,不过真实与否我亦不敢断言,但关于眼泪能治病一事,」凤栖木淡然一笑:「此话倒真的纯属无稽之谈,多半是世人捏造出来的想像。」 「原来如此。」公孙老爷叹道:「小女以往出不得远门,待在房里也只能看看书文,或是行些不劳心神的事儿,大概是在书上读到一些奇闻怪事,才会如此异想天开。」 公孙夫人一脸的不放心:「敢问凤先生,若将失魄引回,会不会连旧病也一併给带回来?」 「夫人请放心,凤某说过,小姐宿疾之根乃掌管肉身病疾的『泰迂』之魄在投胎时出了问题之故,现今遗失的那两个附魄与泰迂并无衝突,而今既然健康无虞,附魄回不回来都不构成肉身影响。不过若是在引魂途中遭受变故,导致其他魂魄又受伤损,那便可能会留下遗毒。」 「啊,这么说来,那个引魄仪式岂不是要慎重非常,不能出半点差错?」 凤栖木点头道:「不错,而且引魂之仪必须肉身与失魄同在一处才能进行,像现在这般不知附魄何在,便无法为之。」 公孙老爷心中一突,道:「凤先生的意思是,小女必须一同前往失魄所在的地方,才能施法?」 「正是此意。」 小苍蝇馀光瞄到三十三身子动了动,转头见他咬牙怒目,拳头捏得臂上青筋暴起,好像恨不得扑上去扭住凤栖木一阵好打,不由得吓了一跳。 公孙夫人着急道:「难道没有法子将失魄带回来城里施法吗?」 「并非不可,但那便得将失魄封印在某个媒介之中带回来,若操作不慎亦会对魂魄有所影响。况且小姐另一个问题是时限将至,若附魄真的在金陵,一来一回恐怕是来不及的。」 公孙夫人慌了,又自我开解般道:「哎,下头还在问着呢,也不知道到底失魄有可能到哪儿去了,说不定其实不用去到金陵,就徘徊在近处呢!」 过了约莫半柱香时间,赵管家一头大汗赶了过来,看见百香席中数双目光眼巴巴地瞅着自己,席上瀰漫着一股急切的气氛,心中微微一惊,赶紧用袖子随意揩了揩脸上的汗,上前道: 「稟老爷,府里三十八个人全数问过了,没有人听小姐提过什么特别的事情或地方。」他没说的是,除了小苍蝇,几乎没有人与以前的公孙嬋有过家常间谈。 「是吗……行了,下去歇息吧,辛苦你了。」 赵管家退下,公孙老爷沉吟道:「看来,只有金陵这个可能了。」 「可是金陵那么远,和凝月城有千里之距呢……」公孙夫人想到从未出过远门的女儿一下子得去到这么远的地方,不禁忧心起来。 公孙老爷道:「虽是远了点,但至少眼下只有金陵此一选择,不必再多费时间心力去推敲其他地方。」 公孙夫人转问凤栖木:「凤先生,既然这样,嬋儿的失魄一定会在金陵吗?」 凤栖木正色道:「万事没有全然的肯定,凤某亦无法给夫人保证;但若没有八分把握,凤某不会出口。」 公孙老爷明白妻子此刻的担忧,轻轻拍了她的手以示安抚,向凤栖木道:「这一趟是非跑不可的,而且事不容缓。此去少不得三月半载,我常年出外经商,自不多提,但小女最远只到过城外月灵庙,金陵路遥,这将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去到那么远的地方,为人亲者难免担心,望凤先生莫要见笑。」 「护雏于近乃人之常情,凤某自能理解。」 「三天后便是中秋了,以往这类闔家团圆之日,即使我出门在外,也儘可能赶回来和家人共聚。我晚年得女,因此万分珍惜这得来不易的孩子,待得出阁之后,和亲生父母见面再非理所当然,是以我从不愿错过任何能共享天伦的机会。如果能够,可否将啟程之日定在中秋之后?」 几句话殷殷切切,全是为人父母对子女的爱惜,将公孙夫人给说得快流下泪来。小苍蝇心中满满的感动,心想老爷对小姐真是太好太好了,能当老爷的女儿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三十三亦见动容,公孙嬋眨了眨眼,伸手握住公孙老爷的手,投以一个微笑,这笑容有种不解千愁的味道。 凤栖木眼中出现一瞬不忍,敛目半晌方低声道:「事成与否,自由天道命运所定,早一刻晚一刻,也许结果两极,也许并无不同,孰可堪想?当不差这几日光景,老爷夫人毋须多虑。」 公孙老爷松了口气,「多谢凤先生。」 凤栖木闭目摇头。 「何须谢我?请……别谢我。」 「这个谢,不是要给凤先生添上压力,我亦知事在人为,而成败天定;这个谢,是谢您愿意协力襄助,不论您本意是私心与否,公孙淮与拙荆足承此情。」 凤栖木默然不语,公孙老爷替他斟上酒水,忽然笑道:「说来有趣,以前小女想看凤凰以求愿,凤凰没能见着,现在倒有您这位凤先生来替她解厄,人间巧合实在奇妙难解,可不正是缘分二字吗?正是前生夙缘,今世再续。」 凤栖木酒杯抵唇,并未接话,慢慢地将酒饮尽了。 公孙老爷又道:「不知凤先生落脚哪间客栈?我想,离中秋也只三天,要是凤先生不嫌弃,不如就在寒舍暂住吧,若还有什么问题,咱们也容易商讨。中秋当晚城里将有盛大的『祝月之庆』,那是凝月城极富盛名的庆典,一年之中除去过年,便是这节日最热闹,城里将十分乐腾有趣,届时也能让小女带您去参观参观。」 凤栖木犹豫道:「这……恐怕贵府多有不便……」 「岂有不便,对我而言是大大的方便!」公孙老爷笑道:「我还有许多关于这天地四界的疑问想请教凤先生,恳望您不吝留足。」 公孙夫人亦在一旁帮腔:「凤先生您就别推辞了吧。您不辞辛劳而来,往后还要麻烦您甚多,该先让我们略尽地主之谊才是。」 「夫人多礼了,不必如此客气。」凤栖木这才拱手道:「那么多谢老爷夫人盛情,凤某就不推却了,往后几日多有叨扰。」 公孙夫妇大喜,忙命小苍蝇唤人去整理厢房。凤栖木不着痕跡地瞥了三十三一眼,果见他正慍怒地瞪视着自己,他清眸一淡,意不可辨。 (七) 夜如魅,语如绵【上】 虫蟀夜鸣,静无人喧,公孙府除了巡夜人员以外,俱已安歇。两年前那场大火之后,公孙府加强了守更轮值,虽未亡羊,补牢犹未太迟。 更深夜凉,近圆的月亮高悬在天,银光透过窗纸,将窗櫺鏤雕的花鸟映成贴地影画,随着月的西移脚步,妖斜不成原形。 西厢客房,床榻上的凤栖木闔目正歇,俊容沉静,胸膛起伏极轻极徐,若不定睛去看,几乎要以为他没有呼吸。 有人在看。 一抹浸入黑暗里的细长身影自半空中缓慢沉降,似是原地飞落的轻羽,又似有根看不见的细绳系着他垂坠,脚尖无声着地,顺势曲膝蹲踞,一双黑暗中格外明亮的眼眸警惕地盯着未放下隔幔的床榻,蛰伏观望。 榻上之人兀自沉睡。 黑影直起身子往前走了两步,犹如从幽闇中分离出来的个体,疏淡月光映在他没有血色的脸上,更显苍白。 三十三。 他抬起手掌对着床,五指一张,一束银光如千丝万缕,自他掌间激射出去,击向凤栖木。凤栖木原本放在腹上的右手无预警地一甩,甩出一朵绿芒直打银光,碧银互撞,迸射出无声却强大的气劲。 「呜!」 三十三一声闷哼,身子如强风中的落叶般被衝击得直往后飞,背脊撞在墙上,坠下时仍能稳住身手,单膝跪地、嘴角涎血,矫捷却狼狈。 系在柱上的隔幔受到气劲波及摊散开来,飘在空中如雾如幕,遮天蔽地。幕落,现出一张淡漠容顏,一双澄湛的眼。 凤栖木不知何时已坐起,淡然道:「我以为你能感知你我之间的差距,当自有所忌惮,想不到仍妄自出手。如此微薄修行,简直不自量力。」 三十三按着胸口,强自压抑体内鼓涌而上的翻腾,缓缓站了起来。他瞥了一眼搁在床榻旁的瓶中枝,转头看向凤栖木。 「异离之术……你是谁?」 「我是何种身分,同道中人的你如何不知?」 三十三冷哼一声,怒目咬牙道:「你满口谎言,将公孙一家人骗得团团转,但你骗得了他们,却骗不了我!」 「骗?」凤栖木挑眉:「不知你指哪一部份?」 「全部!」 凤栖木轻笑出声:「我所言者在四界中俱有凭有据,何来欺谎之说。况且指摘我之前,你是否先审视过自己?我让他们自愿信我,而你却施以迷魂之术令他们听从于你,谁更不择手段?」 「你……」 「也罢,或许那些四界循环你不懂,如今既然说与你知了,就该虚心学习才是。修行不仅只提升自身修为,尚须广开眼界智识。」 「少扯开话题!」三十三知道自己落在下风,双方实力悬殊,他却无所畏惧,愤怒质问:「我不管什么魂魄之说,我只问你,你为什么来这里,究竟想干什么?」 凤栖木怀疑地看着他。他难道不知?据公孙老爷席间间谈,他在公孙嬋復生之后才入公孙府当差,那么或许他什么也不知情,可是方才他却怒指自己欺瞒,这到底…… 凤栖木心中一番忖度,才道:「我想干什么,你白天不是都听见了吗?我还多次替你们掩饰,否则你们早露出马脚,如何能听到这许多本不该入耳的内容。」 「我不承你这个情!」 凤栖木并不生气,话锋一转:「若我没猜错,你钟情于公孙小姐,是吗?」 三十三紧抿着唇,脸上登时露出防备之色。 凤栖木神色颇见惋惜,摇头道:「凡俗情爱竟使你愿意放弃个人的登峰造极,流连于混沌之中?」 「你我所求不同,有求便有捨。」 「有求便有捨……」凤栖木喃喃念着,闭了闭眼,道:「她非我族类,你是在自讨苦吃。」 三十三停顿半晌,才道:「感情没有族类之分。纵然族类相异,但求情感相通。」 「你这么想,却难保不是一厢情愿。」 不知是否触动心事,三十三没有回话。 「罢了,你的选择与我无关,不过看在同踏修行之途的份上给你一个提醒。呵,这或许是积习所致吧。」凤栖木露出一个自嘲似的莞尔浅笑:「你既然关心公孙小姐,便该知道她情况非比一般,早些寻回失魄对她才是好处。」 三十三睇着他,一脸狐疑。 他怎会不知?看他在正厅里端详蝶形木鍊时的神情,以及他高过自己近十倍的修为与见识,理当早看出来了才是……莫非他在试探自己知情与否? 「你……」三十三转念一想,改口道:「我只是不愿她失去现在的性子。」 凤栖木哂然轻喟:「这位公孙小姐以前究竟多么糟糕,不但亲父如此,连钟情于她的人也不愿她恢復往昔,着实可悲可叹。无论如何,公孙老爷已下了决定,引魂之仪势在必行。你若真如此不捨,何不一同前往金陵,把握与现在的她相处的最后这段日子?」忽尔一笑:「我是多此一言了,公孙老爷不可能让女儿独身前往,定然会指派你随行相护。再不然,你也有办法让他命令你去,不是吗?」 三十三看着凤栖木,明白因为修为差距使他有恃无恐。不论是对他出手,抑或再对公孙老爷施法意图阻挠,他皆可轻易破解,根本起不了作用,金陵一行已无可转圜。 耳闻屋外巡夜人员踅来,房内没有点灯,两人沉默以对,外头的人并不知里面有对峙之势,绕一圈便离开了。 三十三也离开了,他退入暗影之中消失无踪,如来时那般轻盈神祕。 凤栖木看着隐没他离去的那片月光投射不到的黑暗,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 是啊,不捨又怎能求呢?有时还须狠下心才能求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忽然一丝异样之感在脑里轻细地一抽一搐,他心中一突,觉得奇怪,待要定下心神探究之时,那异感已然消失,好像不曾有过一般。 多半是因为今日接触到她的缘故。但两种感受似乎有所不同……多虑了吗? 「金陵……真是太巧了……」 凤栖木按住心口,陷入沉寂。 * 公孙嬋恍惚醒来,发现有一团黑影笼罩着自己。翻身往后望去,惺忪睡眼在看到坐在床沿的三十三时眨了几眨,张口待唤,三十三抢在前头捂住她的嘴,指了指小苍蝇床舖方向。 公孙嬋清醒过来,意会那是不可吵醒小苍蝇的意思,点点头,待三十三松开手,轻声说道:「你怎么不睡?」这好像是他第一次三更半夜跑进她房里。 三十三亦压低声音:「没什么,原本有些事想告诉你,但看你睡得香,不想吵醒你,本来想走了。」 「那我现在醒了,你不用急着走啦。」说着坐起身往内床挪动,让出位置给他。 三十三上了床榻,谨慎地将隔幔拨正,转头就见公孙嬋乖乖地望着自己等待发话,容顏纯真、长发披散,身上是轻而薄的寝衣,躺得有些乱了,衣襟微微敞开,隐然可见里头的葱绿抹胸。 三十三苍白的脸上微见泛红,伸手将她衣服理好,夜里露重,又怕她着凉,拉起绣被将她腿腹覆得严严密密。 动作间,公孙嬋就着透进隔幔的曖曖光线,看见他嘴角有一道半乾的血痕,不禁瞪大了眼睛道:「你嘴边怎会有血?你跟人打架了?」 三十三摇头,公孙嬋逕自爬下床,躡手躡脚到镜台的屉柜子里拿了一个小圆瓷盒回来,道:「你伤在哪里,我给你抹药。」 三十三心中一暖,柔笑道:「伤不在外面,在体内,不过不碍事,我休息几日便会好。晓蝶,我是要告诉你,金陵不能去。」 公孙嬋正举袖替他抹去血痕,闻言奇道:「为什么?」 三十三和她并肩而坐,道:「那个凤栖木说的话半真半假,只怕不是个可信之人,这趟金陵行多半有所意图,只是我还不知他的目的。」 公孙嬋蹙起秀眉,认真道:「可是我觉得他不像是坏人啊。」 「……怎么说?」 公孙嬋摇头。 「我说不上来,可是他给我一种熟悉亲切的感觉,好像我认识他似的,看着他心里头便怪得不得了……」 三十三猛然直起身子,心急地道:「难道你、你对他……」 「我对他怎么了?」 见她一脸毫无綺想的无邪,三十三转念一想,当初晓蝶亦曾说过她对自己的声音有股熟悉之感,那么现在对凤栖木或许便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当即缓下心,道:「不,没什么。」细细沉吟起来,她为何会对凤栖木有这样的感觉? (待) (七) 夜如魅,语如绵【下】 只听公孙嬋接着道:「这会不会是他说的,什么前世的关係?」 三十三摇头道:「这是绝无可能的,因为你──」 「我什么?」 顿了顿,三十三没有说下去,含糊道:「嗯,我是说,你要知道,这世上很多人都是一副可亲可爱的好人模样,可是说不准他们今天跟你好,明天就要害你。」 公孙嬋又露出不解的神情。 「唔……他会害我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希望你将他想得这么简单。」三十三沉吟道:「我们和他素不相识,初次见面他就这么殷勤,将难事揽在自己身上,我很难不去提防他背后的心思。他的目标是你,只可恨我不知道原因。」 公孙嬋偏头思索他的话,三十三凝视着她,心中忽想:如果没办法阻止公孙老爷要她去金陵的意思,自己又无法得知凤栖木背后目的,为了不让她涉险,何不偷偷带她走?天地之大,自有杳无人烟的深山密林,他俩相依相伴,十年、三十年、一百年,更久更久,在他的守护下,看她渐有所识,渐有成长,渐懂人间情爱…… 念头既起,三十三浑身发热,坐挺了身子,眼睛灼灼发亮,伸手握住公孙嬋小手,正要说出自己的打算,公孙嬋却先开了口: 「可是三十三……我想去金陵。」 宛如瞬间被浇了盆冷水,三十三心底一凉,静了片刻才问:「为什么?」 公孙嬋并未察觉出他倾刻之间的心情起落,垂着头无意识地揉玩着绣被,低声道:「白天……听爹娘和凤先生谈论我,我明明就坐在一旁,可总觉得跟自己完全没有关係,好像他们说的人不是我,而是别人。当小苍蝇说起我曾说过想去金陵找凤凰这事,以前她也曾跟我提过一次,可我跟那时一样,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四年前的一切种种,我全都想不起来,只记得爹、娘和府里的人,可是我也只记得他们的面孔而已。就像有人跟我说那是我爹娘,我牢记了,但他们性情如何、我和他们有过什么过往,却全然没有印象,好似我是突然出现在这世上的一样。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是因为我掉了两个附魄的缘故,那么如果收回了失魄,让现在的我完整,不就能想起以前的事了?一想到这里,我便忍不住开心起来,好希望快点去金陵。」 三十三看着她散发着喜悦与期盼的小脸,心中一动,迟疑地开口:「晓蝶,其实……」 「而且呀,收回了魂魄,或许我就更能明白那些我不懂的情感了。」公孙嬋浑然不觉自己打断了三十三,只是自顾自地说话。 三十三不解地看着她。 「你说过,天地万物都有情感的,是吧?我以前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什么是欢喜、什么是难过,可是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像爹娘为我操心,那也是一种,可我却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担心,今儿个我就不懂该怎么回应他们……」一面说,脸上愈见黯然。 「可是你今天做得很好了。」三十三爱怜地揉了揉她的发。 「那都是你教我的啊,你说如果看到别人担心而不知怎么办时,便握住他们的手,对方就会知道你关心他们。」公孙嬋摇头:「我也只会你教我的,可是我觉得应该不只是这样的,不只是我认为要这么做、你教我这么做才去做,而是……嗯……自然而然地……」艰难地寻找字眼想表达自己所想,眉头都要揪成一团。 「你想说,那应该更是发自内心的,而不是刻意为之,是吗?」 公孙嬋大喜,用力点头,很开心他懂她的意思。 三十三一笑,眼神更加温柔:「晓蝶,难道你没有发现,方才你已不自觉地关心我的伤势,还主动想替我抹药?」 公孙嬋一怔,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你已是大有长进了,晓蝶。」三十三神色语气藏不住欢喜。他十分意外她会说出这一番对她而言太过艰深的想法,意外之馀却是满心感动。 虽然旷日费时,终得一丝所获。 「你别急,慢慢地你会更懂这些复杂的感情,现在你只是年纪小,尚不得领悟罢了。」三十三笑着拈开贴在她脸上的头发,顺势轻刷她滑嫩的脸颊,无比爱恋。 公孙嬋噘起小嘴,有些不服:「我也只小你和小苍蝇两岁呀,娘都说我不小了,可以嫁人了呢。」 三十三轻笑:「可不是这么算的,若论年月……」摇了摇头:「我竟然不知你已有如此发想,我以为还要更久。」 「其实这事儿以前我便偶尔想过的,不过都是一瞬即逝,没有深想下去,今儿不知怎的,见了凤先生,特别是他碰了我的手之后,一些以往模模糊糊、似懂非懂的事情忽然就明白了。」公孙嬋看着和凤栖木相触的那隻手,喃道:「他的手好像有着什么力量呢,这感觉真奇怪……」 三十三心中一突,白天他两人手指接触的情景瞬间浮上心头。 那样子看起来并不像凤栖木刻意对晓蝶下了什么术法使她异于以往,若是如此,当时他不可能瞧不出来。或者其实两厢无关,不过是时机凑巧──却太过凑巧,况且晓蝶自己亦发现是在和凤栖木接触后才让她如醍醐灌顶,这便很难不令他多作联想。 莫非是凤栖木本身和晓蝶有些关联?但什么样的关联会让她的心智在倾刻之间茅塞顿开,而自己耗费四年,所得成效却远不如他? 公孙嬋摸着右手,不知正想着什么,三十三内心欣喜之中夹杂着莫名的惶恐:她向来少思少忧,快乐单纯地一如童孩,他是第一次见她有此深思之态。那眼神与表情使她看来成熟不少,好像懂了很多事,是他渴望她懂的,而这极可能是因为凤栖木的出现。 三十三一个念头闪过:倘若真是因为他,那么单是他的存在便比自己多年的努力更事半功倍、更能够刺激晓蝶有所成长,同行前往金陵说不定对啟发晓蝶心智一事来说会是一帖强力良药。但就算他已知凤栖木的身份为何,他的真正意图却尚且不明,芒刺在背而毫无头绪,他怎能为此让她涉入可能的危险? 三十三心中挣扎,向来行事果断的他,此刻却犹豫不决。 「三十三,你身子还是很痛吗?」公孙嬋见他表情怪异,忍不住问。 她以往不懂世事的纯真眼眸这时泛着真诚的关怀,三十三心头鼓胀,此刻脑海里仅存一个念头── 只愿倾其所有,换她永远如此掛念相守…… 他深吸口气,坚定地道:「晓蝶,你若想去金陵,我就陪你去!你放心,不管凤栖木是何阴谋,我都会保护你,不让你受一点伤害!」 公孙嬋眨了眨眼,笑若花开,伸手握住他的手,天真道:「三十三你别担心,我觉得就好像要出去玩一样,只是要去的地方是比飞天鞦韆、比月灵庙更远更远的金陵,一定会很有趣的!睡前小苍蝇还央求我一定要带她一起去,你说好不好呢?」 三十三不耐地嘖了一声:「真是烦人的傢伙,去哪里都要跟,果然是挥之不去的苍蝇。」才刚说完,忽然想到了什么,盯着公孙嬋手腕上的白玉手鐲沉吟道:「嗯,或许她一起去也好。」 「真的?小苍蝇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公孙嬋开心地说完便打了个呵欠,三十三赶紧道:「我要说的说完了,你快睡吧。」让她躺下,替她盖好被子。 公孙嬋还在说着:「小苍蝇一直叨唸着要我别变回以前的性子……我以前怎么样呢,不好吗?」 三十三一笑:「你不会变回往日性情的,不用担心。」 公孙嬋哦了一声。他既然这么说,她便信。 「晓蝶,你千万记着我的话,别跟凤栖木走得太近。」 公孙嬋虽然不明所以,但听他说得慎重,便顺从地道:「好。」 「还有,收好那串木蝶项鍊,别轻易离身。若凤栖木要同你借来看,只管回拒他。」 「他今天不是就看过了吗?」 三十三眉头微蹙:「总之你听我的话,这东西很重要,不得有失,谁要问你借,都不能借。」 他这么一说,她便忍不住摸了摸胸前项鍊的位置,感觉东西尚在,点头道:「我知道了。是了,凤先生也说项鍊是镇魂之用,那便真的很重要吧。」 三十三嘴唇动了动,本来想再纠正她对凤栖木的想法,但还是止住了,摸了摸她的头,道:「快睡吧。」 公孙嬋闭上眼,也是睡意渐浓,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三十三坐在床沿看着她,情潮起伏。 这是一场豪赌,也许不久的将来,她也能懂他对她的情感…… 他不会是一厢情愿。 她是他唯一所求。 (八) 祝月之庆【上】 一年一度的中秋,在凝月城是个重要不下过年的盛大日子,城民十多天前便开始着手准备,费时一点的更是早在一个月前就陆陆续续进行着相关事宜。市集人潮熙来攘往,比平时还要繁忙热闹,买卖的东西也和平时略有不同,糕点、鲜花、瓜果和脂粉首饰的生意比平日好上几翻,除了原本就在城里经营的店舖摊位,也多了许多临时设就的小贩,趁着特定日子捞点赚头,这些都是晚上祭月时的祀品。 城内各处视庆典所需搭造亭台楼榭,主大道率先撑起连结成排的墨绘华灯,灯面上栩栩如生地描绘了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玉兔捣药这类中秋相关的神话传说图彩。 游人亦多了起来,自早起碧竹漪茶亭烹茶的火就没歇过,茶点几度卖空,赶着製作的几双手忙得连揩汗的空儿都没有;那些酒楼吃摊也忙了个不亦乐乎,大赚节庆财。凝月城旮旯无遗地瀰漫着节庆的气氛,眾人等待着天黑后的欢腾,那提前探出脸的白月,高悬在日头尚未没尽的淡柔蓝空中,好似也正远远期待着夜晚的热闹。 暮色渐沉,家家户户在门前设上香案,案上摆的是瓜果鲜花、女子饰品、胭脂香粉和精緻糕点。一眼望去,各家案上的祀品行行色色,但总摆脱不了这五种,当中有三件是千家不变的铁律:花必须新鲜,得盛在水盆里;糕点必须以桂花製成;须有一把梳或篦。 「这是为了不让鲜採回来的花儿有任何萎谢之态,所以要浸在水里。听说广寒娘娘嗜吃桂花糕点,所以一定得是这类点心。」小苍蝇解释道。 远来是客,爹娘的话推托不得,公孙嬋只好奉命领着凤栖木出来玩赏,以尽地主之谊。小姐出门,贴身婢女和僕从当然是护驾随行,尤其三十三断不可能放任两人独处,再者公孙嬋是出了门就只懂玩乐的孩童性子,指望不了她能对客人解说出什么情景道理,自然而然就成了小苍蝇代小姐出征──好歹她在凝月城活了二十个年头,城里的风俗趣闻也颇为上心地瞭解过一番,虽然不如茶亭小二那般随口就能提溜出鉅细靡遗的由来,但打发打发外来客总还不成问题。 「城里都是跟着月灵庙拜的,庙里准备什么样的祀品,我们就准备什么。管事爷爷说,拜广寒娘娘不适合那些丰盛油腻的大鱼大肉,素果糕点即可;又说娘娘爱美,要给祂脂粉镜梳打理容顏,否则祂便不会出来见人,祝月就祝不成了。」 凤栖木想起月灵庙中那尊黄玉像就是梳理头发的姿态,便点头以示理解。 忽然一股香甜气味飘来,一旁正是间糕饼舖,柜上掛着写满各式小点名称的木牌,并贴了一张醒目的红纸,上头写着「祝月糕」三字,其实便是各类桂花糕点的总称。 舖内外几张桌凳供人在此用食,一转头,就见公孙嬋和三十三已经坐了下来,小苍蝇差点打跌,心中暗骂你们两个好歹也招呼一下客人,怎么闷不吭声地自顾自就座!也是知道公孙嬋没那么心细,三十三对凤栖木爱理不理又充满敌意,心里叹了口气,想着自己不跟出来还真不行,对客人失了礼数于公孙家名声可不好,于是对凤栖木陪笑道: 「这是城里最有名的糕饼店,大家的祝月糕点多是这儿买的,可好吃了。晚些回府那些桂花糕怕早给其他人分食完了,吃不到可惜,不如在这儿吃一点垫垫肚,等等去月灵庙看祭月回来再用正膳。」 说着连忙招呼凤栖木坐下,一急却左脚绊到右脚,惊呼声中身子往桌子扑跌过去,凤栖木长臂迅速一伸,在她正面撞上桌板前扶住了她。小苍蝇白着脸惊魂未定地拍着心口,她面盘儿已堪可比拟天上满月,要是再直接磕上这桌子,将脸磕成个大锅饼,她还要不要见人?于是对凤栖木就是十二分的感激了: 「谢、谢谢凤先生及时帮了我这一把,我一急就犯老毛病,两条腿会打架呢,走在路上不绊东西也会跌,真是福大命大才能完好无缺地活到现在。」 「急则不达,慢慢来。」 公孙嬋出声道:「小苍蝇你别急,有你的位子呢。」 小苍蝇听了,心中忽起一丝悲情,想道我难不成是为了抢位子吗?乾笑了两声,暗暗叹了口长气。 方桌四个位置,三十三坐在公孙嬋右手边,凤栖木正要在公孙嬋左手边的位子坐下,三十三向小苍蝇使个眼色,小苍蝇马上意会,赶忙道:「哎呀这凳子好像沾到汤水了,凤先生您坐这儿吧,才不会污了您乾净的衣衫。」 凤栖木虽然没看见三十三的眼神示意,却也并非猜测不到。两天前和公孙老爷谈论前往金陵的事宜时,他凑巧和公孙嬋站在一起,见她忽地往旁跨了一大步,拉开和他之间的距离,当时不明所以,后来才领悟到多半是三十三叮嚀过她别太接近自己,只是公孙嬋理解有误,光按字面上解释,令人啼笑皆非。 凤栖木思及此,只微微一笑,便坐到公孙嬋对面的位子去。演戏演到尾,小苍蝇拿手绢作势擦了擦凳子,这才坐下来。 四个人点了一盘桂花凉糕,二甜二咸菱仁汤。那桂花凉糕是蒸熟了的糯米糕淋上桂花糖蜜,菱仁汤则是时节食物,甜汤是清澈的红糖汤浆浸着几只剥了壳的鲜白菱实,甜而不腻;咸汤则是猪大骨熬汤,处理得几乎没有油星,洒着几片胡荽提味,清淡爽口,都是让人一尝难忘的朴实滋味。 公孙嬋那碗甜汤吃了半碗便推给三十三,三十三则将自己的咸汤换给她。两人平时就这么交换吃食,公孙嬋也会跟小苍蝇换着吃,因着她食量不大却爱一次吃多样不同的东西,加上她又不顾忌主僕之分,这换食渐渐就成了习惯。不过私下便罢,此时却有外人同在,小苍蝇心知不妥,连忙在桌下踢了三十三一脚。三十三皱眉抬起头,小苍蝇朝凤栖木一努嘴,又挤眉弄眼,就是要他收敛着点。却不知三十三是真的不懂还是刻意为之,对她的暗示毫不理会,低下头就喝起公孙嬋那碗甜汤。 这不言自明的亲暱全落入凤栖木眼底,他自是感受到这之中的宣示意味,淡极一笑道:「甜食易生浊痰,阻脉络气通,脏腑有所伤损之人在伤癒前并不适食用。」 三十三还没说话,公孙嬋就咦的一声,奇道:「你怎么知道三十三他──」 「晓蝶,」三十三打断她:「咸汤冷了就走味,快吃了吧。」又将剩馀的最后一块桂花凉糕推到她边上,道:「你喜欢的,多吃点。」 公孙嬋轻易被引开注意力,却还有个小苍蝇,就见她一脸疑惑道:「三十三你跟谁打架,怎地这么不济事还受了伤?」看他那单薄的模样,没准儿还打输了。 三十三淡淡道:「谁说伤的是我了?他说的是你。」 小苍蝇一愣,看了一眼自己的那碗甜汤,突然不安起来,忙对凤栖木道:「凤先生,怎么我身子有伤损我自个儿都不知道,您也会医术的吗?莫非您看出我身上有什么毛病?」 「小苍蝇姑娘脸色红润,目清气顺,身子清健极了,自然没什么毛病。」凤栖木看向三十三,微笑着单刀直入:「我说的是这位小哥。我看他面无血色,脚下虚浮无力,只怕是有什么难言的伤痛在身,这才多嘴提醒。」 「不劳先生掛心。」三十三头也不抬,冷冷道:「先生只须担心万一引魂之仪进行得不顺利,那该如何是个结局。」 「凤某虽不才,但毫无把握之事不敢信誓旦旦,倒是如何面对引魂之仪成功之后的公孙小姐,小哥可得有个腹案。」 三十三听了,脸上忽地出现一抹笑意,似是嘲弄却又诡异莫名。公孙嬋听见话兜到自己身上,偷偷覷了覷两人,又低下头默默吃汤。 小苍蝇再怎么笨,也听得出这两人话里的针锋相对,趁着一个段落,连忙岔开话题:「看这时候,再不久祭月就要开始了,现在出城走到月灵庙正好赶上,说不定还能佔到个好位置呢!」也不等他们答应,急急去付了钱,催促着离开。 他们只是往城外走的其中一小撮人,南门的人潮是一股徐徐流淌的河水,夹匯着嬉闹谈笑,流往月灵庙去。官道上灯火通明,月灵庙外更是亮如白昼,人潮汹涌着积聚此方。 小苍蝇等人却不往人海里去,三十三领头走上一旁的斜坡,在几株树木后头、光亮略微见暗之处,有一方小巧天地,之中坐了一颗大石,颇为平滑,倒是个天然石椅,加上周围草地,约可容纳四、五人席地而坐。此处制高,既可清楚俯瞰月灵庙的景况,又不与人挤攘,端的是个观赏的好地方。 小苍蝇抢在前头请凤栖木坐石头上,凤栖木推辞几句,最后拗不过而顺从坐下。三十三瞪了小苍蝇一眼,后者不甘示弱地回瞪,嘴唇歙动几下,是无声的数落;公孙嬋倒不恋栈那原本属于她的位子,心无芥蒂地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八) 祝月之庆【中】 庙前搭起了一座祭台,台上摆放着琴瑟笙鐘等乐器,台下一圈空地,将群眾隔了开来。廊簷下和百姓家设置着一样的祭案,只是规模更大、祀品更要求,单是祝月糕点就与眾不同,是压模成桂花形样的糖蜜松糕,衬上兑入艾草汁入色的叶状松糕,摆就得像是从桂树摘下盛盘的精緻模样。 公孙嬋看见双亲从月灵庙里走出来,公孙夫妇知道他们向来在坡上观看祭典,抬头向他们微笑打招呼,凤栖木和三十三点头致意,小苍蝇跟公孙嬋挥手回应。不多时,几个装扮素修的乐者走上祭台,各自执起乐器,或立或坐,数位盛装舞姬簇拥在台下空地,周遭转眼鸦雀无声。 一声清脆鐘音揭开祝月之庆的开序,妙乐啣之而来,舞姬整齐划一地甩开云袖,在讚叹声中翩翩起舞。 丝竹似连云,琴瑟若龙吟;袖舞翻飞千朵,姿影曼妙嬝娜。就听见乐曲忽而轻如絮语,点点拨拨带着引逗之意,那一眾鹅黄带微赤衣裳的舞姬围着唯一身着皎白衣裳的舞姬窃窃私语,白衣舞姬侧耳倾听;旋即乐音转而活泼跳脱,黄衣舞姬们拉着白衣舞姬往前小跑几步,绕着她欢欣地甩着云袖舞动。乐风最后飞扬欢快,那群舞得像朵朵绽放云彩的黄衣舞姬围绕着白衣舞姬盈盈拜倒,宛如霞彩簇拥着一轮银白皎月。 人群中响起鼓掌喝采之声,久久不歇,小苍蝇说道:「凤先生觉得如何呢?这是祝月之庆的开头『邀月』,方才那是邀月曲和邀月舞,为的是要吸引广寒娘娘的注意,让祂知晓我们在为祂举办庆典。」 凤栖木点头道:「乐舞相合相成,既是舞蹈舞出了乐曲中的意思,亦是乐音辅佐舞蹈更为生动。」 「凤先生果然是雅人,这样便懂了乐舞的意思。」小苍蝇笑着继续说道:「祝月之庆共有『邀、祭、沐、挽』四个阶段顺序,得先邀月才能祭月。您瞧,夫人这就要唸祭月颂词了。」 只见公孙夫妇和管事三人在祭案前焚香对月唸祷,因邀月而热闹了一阵的群眾又安静了下去。公孙夫人立于三人中间,多拜了几拜,深吸口气,朗声唸颂起来。 小苍蝇说道:「月灵庙由我公孙家营缮主事,日常有常驻的管事伯伯负责管理,一些要紧大事还是由公孙家定夺的,类似祭典这般重大情事多由老爷夫人主持,因此这祭歌颂者一直便由公孙家的夫人担职。」 凤栖木看了公孙嬋一眼,小苍蝇意会,道:「如果将来小姐招了入赘夫婿,那自然仍是由小姐继承这颂者之职;若是嫁了出去……我也不晓得呢,或许另外寻一位继任者吧,就看老爷他们怎么决定。」 凤栖木听见公孙嬋半跟半吟,若非听闻多次,就是有心记忆,虽然停停顿顿,半生不熟,但十分专心,便道:「也许公孙小姐有心继承,招赘对于公孙家想必亦非难事。你说是吗,小哥?」 三十三冷瞪了他一眼,别过头去。小苍蝇怕气氛尷尬,赶紧缓颊道:「瞧我急着说话,打岔凤先生看祭典,咱们还是听罢祭月词再聊吧!」 凤栖木微笑着回过头,这才仔细去听颂词。公孙夫人声调清晰宛转,似吟似唱,然而虽然抑扬起伏,顿错有致,却听不出内容为何,不少外地游客一头雾水,低声互相询问。 小苍蝇见凤栖木脸上亦现惊讶之色,忍不住又解释道:「这颂词并非以官话唸的,估计是哪个地方的方言,连夫人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是硬记下音节背颂出来而已。」 凤栖木却诧道:「这是……这是太古之语!」 他这一说,边上三个人都转过头来看他。 「什么太古之语?」小苍蝇奇道。 凤栖木道:「太古之语,就是太古三皇时候所使用的语话。」 公孙嬋神色微微一动,三十三显然也感到惊奇。小苍蝇大讶道:「是说书先生说的那个三皇?原来太古时候说的话跟现在不同吗?」 「自是不同。比如书文,金篆隶楷,随着岁月更迭而更形简约易书;语话则因世间条件而决定其留存或消失。岁时流转,千百年前的字文语话流传至今早非当时形貌,太古之语始自天地之初,一度沿用至五帝时代,至五帝后期已见势微;自虞夏起始,太古之语便渐渐失传于人界了。」 小苍蝇忍不住问:「为什么会失传呢?」 「自是因为使用这种言语的人几乎全离开了人界之故。许多物事一旦流传不开,若无人费心保留,旷日之下,必然湮灭。如今尚能听见使用太古之语的,只剩下一个地方。」 「那个地方是……」小苍蝇隐约联想到什么,似乎是前不久才听说过的,眼下却拼凑不出,嗯嗯哎哎地说不出个所以然。 一旁的三十三接话道:「天界。」 「对对对,就是天界!」小苍蝇一个拍手,恍然大悟。「前些天凤先生提到过,眾神们将天地划分几个界之后就去到了天界,那么太古之语不就是神的语话了吗?现在天界说的就是这种咿咿呀呀嘰哩咕嚕的话呀?那凤先生知道祭月颂词内文说的是什么吗?」 「我不是神,自然不懂,不过据说天界之中也并非所有神祇都懂太古之语。」 「这又为何?」 凤栖木顿了顿,道:「因为封神。」 小苍蝇歪头道:「疯神?疯了的神将天界大闹了一番吗?」 「是綬封官爵的封。」三十三冷道。 小苍蝇脸上一红,辩道:「听起来都一样,我哪知道?」 「天界除了原始的太古神祇之外,几千年来多了许多新生神明,这些新生神不若太古神那般和以天地灵气所蕴化,而是经过种种修炼与考验筛节过后,由天帝綬与成为神祇资格而成为神,此便称为封神。那些新生神并未得到使用太古之语的能力,只有原始的一批太古神才具有解读之能。」凤栖木停了一停,又道:「是以一个人界小城竟然会出现太古之语,实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小苍蝇姑娘,你可知道这祭月颂词是从何而来的吗?」 小苍蝇摇头:「我问过的,夫人说她是庙方教的,庙方则说是太夫人留传下来请他们代为传授的──这原本该由太夫人亲自传承给下一位公孙家的夫人,因她离家而无法亲传才行的此法。若这般推溯回去,太夫人应该也是继承自曾太夫人,月灵庙是曾太夫人那一辈建的,再上去就没可能了,最终祭词源头为何,夫人自己也不清楚。」 凤栖木嗯了一声,倒不觉意外,线索中断,也就没人再接着话题谈下去。再看月灵庙前,祭唱早在他们说话之时结束了,公孙夫人正口里一面喃唸,一面手指着糕点、饰物、水花等祀品。小苍蝇说这是在告诉广寒娘娘,祀品一应俱全,请祂品尝瓜果点心,花水净面,脂粉理妆,篦梳整容,然后不吝展顏,令凡民有幸共赏其姝丽。 「通常祭月过后,月亮就会愈发明亮光洁,届时就可以『沐月』了。一会儿进城,凤先生便会看见咱凝月城民要不就逛庆典,要不就坐在家外头赏月吃酒,总之不能老待在屋子里,要沐一沐月光,让广寒娘娘看看你,才能得到祂庇祐。」 这时人潮渐渐散去,小苍蝇说大伙儿都要回城热闹了,也提议回去。四人走下山坡,公孙嬋忽道:「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往月灵庙小跑而去。三十三像是知道她所欲为何,不疾不徐地跟在她后头走过去,小苍蝇看凤栖木似乎没有移动的意思,便也留在原地。 公孙嬋走到公孙夫妇那儿交谈了几句,接着燃香拜月,将衣里的木蝶项鍊取下,交给管事在香火上过了一圈,重又戴上。他两人刚走过去时,小苍蝇觉得和凤栖木就这么无言相对颇不自在,想另找个话头打破沉默,找着找注意到他自见面起便一直执在手里的半截树枝。 这玩意儿说是武器不够威风,说是拂尘又拂不了尘,还插在注了水的瓶里以防枯萎,看着便觉得他这模样真像庙里的观世音菩萨,于是好奇问道:「凤先生为何老拿着这树枝呢?我瞧您似乎宝贝得很,走到哪儿都带着。」 凤栖木微笑道:「这树枝是我的平安符,离得太远便起不了保护作用,因此随身携行。」 「唔,是因为您说的那个什么劫数吗?」 「不错。」 「那么凤先生您瞧我需不需要也配戴个什么符来保祐平安?」 凤栖木摇头道:「小苍蝇姑娘吉人天相,不需平安符即是一生平顺,毋须操心。」 小苍蝇给他说得心花怒放,乐呵道:「真的?那就多谢凤先生金口了。我这人没什么宏大伟愿,也不奢求大富大贵,只要身边的人平平安安,将来能嫁个上进的小廝,留在府里继续服侍小姐夫人,稳稳当当地过日子就成了,再多的不敢想,就算要得深了也不见得有这等福气去承受呢。」 「小苍蝇姑娘这才是大智大慧的想法。世间纷扰,最难得的就是平安凡顺四字,诸多烦恼皆出自贪嗔痴妄,是以越是无求,越能清心自在。」凤栖木旋又自嘲轻笑:「这番说法即使明白,却是极难做到。」 小苍蝇点头称是。跟着凤栖木问起公孙嬋是否有什么喜欢和害怕的物事?小苍蝇给他问得反应不过来,凤栖木淡笑解释:「金陵路遥,往后少不得数月相处,若能事先知道公孙小姐的好恶,可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冒犯。」 小苍蝇心想这人可真细腻,连这种小事都上了心。其实现在的小姐大神经粗线条,他就算不小心冒犯了什么,她怕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强烈的感受;不过万一真要有这种时候,三十三的反应或许反而会比较激烈。这两人自打照面起就是水火不容的态势,言谈间也大有互相挤兑招惹之感,小苍蝇虽不明所以,就算问三十三,他也多半不会说与她知,凤栖木又是个还不熟的外人,不好多问,想来想去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三十三怕这位飘逸清俊的凤先生抢走小姐,那他非疯魔了不可。 只要一想像三十三可能的发狂模样小苍绳就不自觉一抖,若果如此,及早提点凤栖木一些能避则避的小地方也不无坏处,省得她老夹在他们中间忙着缓颊,说不得还得收拾残局,想着就累人。便道:「小姐的禁忌说来并不多,也就特别怕火,比常人更怕,怕到冬天都不敢靠近火盆烘暖。以前并没这么怕的,几年前小姐闺房走了一次水,我们才知道她简直是视恶火如蛇蝎。」 凤栖木露出一个合该如此的表情,小苍蝇又接着道:「至于要说喜欢什么嘛,正常一点的是喜欢吃糕点。女孩儿家多半都爱点心糕饼,只是小姐不太能克制,都可以拿糕点诱她往东往西了。比较不正常的是喜欢吃花芯,还喜欢飞。」 (八) 祝月之庆【下】 「吃花芯?飞?」 「是啊,小姐復生之后就爱上了花儿,不只闻闻嗅嗅,还会将蕊芯丢进嘴里嚼,给我们纠正得多了,现在收敛了些,但我知道有时她还是会偷偷吃的。至于说到那个飞啊,唉!」跟着将她从大石上跳下来摔伤的事简略一说。 凤栖木听罢笑道:「这样看来,莫非公孙小姐是将自己当成蝴蝶了。」 「就是呀!」小苍蝇大大一叹:「我都说是三十三起的头,没事老叫小姐晓蝶晓蝶的,听久了小姐还真以为自己是隻蝶了!三十三这傢伙,总将小姐往匪夷所思的方向教,偏偏小姐又特别听他的话,莫说导正她,单是盯着她别愈来愈奇怪就不容易了!」 「或许那位小哥有他照顾公孙小姐的想法。」 「那不是照顾,是宠上了天!老爷夫人都没他这般纵容,掏心掏肺,恨不得给小姐一切似的!」说到这里,小苍蝇咳了咳,顺势道:「凤先生,我们这个三十三啊,他一直是将小姐的事摆在自己前头的,他是寧可自己受伤害也要保护小姐周全,加上性子又古怪了点……嗯,是非常古怪,因此只要是跟小姐有关的事更不免反应过激,对小姐也过于保护,但本性是不坏的,就是有时候讨揍了些……也不是只有一些啦。这趟金陵远行老爷说了要我和三十三同去,路上若反而是三十三有什么冒犯凤先生的地方,还请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跟他计较太多,或者您跟我说,我一定狠狠骂他!不过嘛,也请您别太激他,一牵扯到小姐的事,他是半点儿也受不得激的。」一旦他急火攻心,她又得跟着遭殃──她心里加了一句。 凤栖木了然一笑:「想是这一个晚上我和小哥之间的你来我往让你头疼了。我不过看小哥十分有趣,才想逗弄逗弄他,并无恶意。既然小苍蝇姑娘这么说,今后我试着收敛一些便是。」 怎么听起来这位外表清冷正经的凤先生好似有点坏心眼的感觉?这些天她发现只要小姐来到他近处,不论当时他在干什么,总是转而注视小姐,然后若有所思。她方才那番话也是十分隐晦地提醒他别太接近小姐,不知他听出来没有。 小苍蝇呵呵乾笑道:「有劳凤先生担待了。凤先生以后也别客气,直接唤我小苍蝇就行了,小苍蝇姑娘什么的太绕舌,我听着耳朵都打结。」 凤栖木闭了闭眼,淡淡一笑:「还是小苍蝇姑娘顺口些。」 小苍蝇不习惯让人如此礼貌称呼才有这个提议,不过往深一想,单唤小苍蝇似乎太亲近了些,于身分和关係来看确是不妥,是她轻虑了。这位凤先生虽不至冷若冰霜,但即便有笑容,也是轻轻浅浅,带着离尘出世的味儿,待人有礼却疏离,难予人亲切之感,似乎也不愿与人太过亲近,想来是个诸事深想、诸友浅交之人,自有他一套处世方式,也由着他了。这时公孙嬋两人回来,他们也就打住,四人一起返回城中。 原先观看祭月的人潮一回流,城里就更显热闹,大街上万头鑽动、摩肩接踵,摊商櫛比鳞次,吃的玩的,本地的外来的,卖的东西五花八门,已不仅限只跟月节相关之物,令人目不暇给。 公孙嬋乐得大吃特吃那些小摊小贩的零嘴吃食,沿路看见什么就吃什么,吃不完的就塞给三十三跟小苍蝇解决,还好公孙嬋食量并不甚大,也吃不了太多,否则小苍蝇怕都要吐将出来了。这种时候她总忍不住讚叹三十三人不可貌相、肚皮不可斗量,明明瘦得一折就断,却每每能将小姐丢过来的馀食尽扫入肚,而且吃得面不改色,不像她,硬撑就要面有难色。 虽然这般且走且吃才是逛庆典的乐趣,但小苍蝇担心如此对凤栖木这个客人太失礼数,认为至少也该进酒楼整治一顿正规饭菜才不失为待客之道。但小姐正逛得兴高采烈,三十三对她完全放任,对凤栖木则不予理会,莫非得单由她这个小小婢女招呼客人用膳?也幸好凤栖木并不计较这些礼数规矩,加上是个少食之人,跟着吃上几摊零嘴也就足了。 庆典上有许多玩乐,灯影戏、杂耍、俗讲等等,说的并不只有中秋相关典故,话古有武王伐紂、草船借箭;说神有盘古开天、女媧造人等诸多歷史神仙故事,伴随鼓板唱和渲染了开,街上人声笑声乐声说唱声,闹腾得好似夜幕都要给掀翻了起来。 城东北角的梦娥闕是间建造华丽的房子,适逢月节,更是装饰点缀得美仑美焕,每到祝月之庆,便会请来不同的说唱先生,唱齣射日奔月的戏码来应节。 有别于随兴而坐、随意而赏的街边说唱,梦娥闕不拒入席,但说唱一齣的赏钱寻常百姓负担不起,久了便成为达官显贵的出入之所。闕内席位围绕着中央说唱台,一楼是散席,二楼是厢阁,不论坐于何处皆视野开阔、遮挡无虞,吃食用度亦极为精美考究,耳中听的是良曲,口中品的是好茶,身下枕的是软靠,无一不是享受。 「虽然据闻广寒娘娘曾经住过梦娥闕,但我们凝月城民都知道是假的,不过是附会传说而建成的屋子罢了。但这屋子建得很是华美,除去传说,倒也颇值得一访。」小苍蝇对凤栖木说道:「射日奔月这曲文我听了好几次,可还是每年都来,不为别的,就因为小姐喜欢,她听不腻。一会儿您看着,她能跟着将整段唱词一字不漏背出来呢!」 一声鼓板响,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嬝嬝婷婷地走上唱台,向四方来客婉约行礼后,在整齐自制的鼓掌声和笙伴奏乐声中,软软柔柔地唱了起来。 尧邦圣治续高辛,旱魃虽伏恶水出; 汤谷十日蔽穹幕,魔孽妖兽祸世土。 唱罢之后,是悠悠一段说白。 在帝尧接续帝嚳之治以前,人界发生了一场严峻大旱,这场旱魃之灾肇因天帝之子:十隻居于汤谷的金乌。这十位天帝之子原本安分地依照天地循环,轮流交替昇上天穹尽日照之责,怎料某日忽生顽念,兄弟齐出,无视人界因此已成焦土,贪玩不归。深山野林里的野兽妖物亦因不堪灼烈酷热的折磨,纷纷出现危害平地。大旱无粮,狂兽之祸,人界成了炼狱。 帝降后羿革障孽,素矢彤弓振天威; 神箭九出无虚射,还诸星夜共凡间。 帝尧苦民所苦,向天求救,天帝有愧,派遣九天第一神将后羿下凡,赐其赤彤之弓、白素之矢,协助帝尧斩除兽孽,驱日归返汤谷。人界满目疮痍,后羿有感人民的哭号无助,义愤填膺之下,铁臂伸展,神弓撼张,九道流星般的白芒连射烈焰般灼热的天际,对应着九声震天轰隆,九下撼地动摇,天空连九暗,揭纱般一层一层地凉缓下来。仅剩的一隻金乌惊骇得匿藏无踪,星河月夜才得以重现人间。 英雄难返天庭路,永留凡尘抑悲苦; 西求王母不死药,怎堪嫦娥独飞升。 后羿因射日之功成为人界英雄,却以诛杀天帝之子的罪名被天帝贬放于人界,与其妻嫦娥永失神籍。往昔威震四界,而今沦为凡人,曾经不可一世的后羿抑鬱难平,曾是神女的嫦娥对于自己将和凡人一样老弱病歿、容顏西暮,更是无法舒怀,于是后羿跋山涉水,歷尽万苦千辛来到西方崑崙仙境,向西王母求得了两颗珍贵的长生不死仙丹。食其一可容顏长驻,延命益寿,谓之长生;一人尽服则可不老不死,飞升成仙,谓之不死。八月十五中秋夜,后羿待与妻子共享长生,怎料嫦娥已先一步独吞了两颗不死药──就在凝月城中,后羿亲见叛妻身轻如羽,缓缓飘向夜空,奔向银月。 昔往诛日震九天,如今对月空忆往; 寒宫纵有灵兔在,勿忘此城凝月人。 当时逐日诛恶,威震四宇,意气风发;今日为天所弃,为妻所叛,一无所有。后羿悲恨难言,竟茫然不知此后何去何从。或盼长留凝月城,长思结发妻,能可换取灵兔相伴、逍遥快活的月宫中人偶尔一念的回顾。 那说唱丽人唱一段韵文,便停下来讲一段散文,她口齿清晰灵便,鶯语宛转,将韵文唱得甚有风情,又将释意的散文讲说得十分生动,尤其最后一段更是唱得凄凉无限。 曲毕之后,席间便有人大声讚道:「嫦娥是美女,自然也该由另一个美女来唱述这一段奔月的故事,才是应景!」那丽人娇羞掩面,款款还礼以谢讚誉。 小苍蝇抓起瓜子喀的咬了一口,低声吃吃笑道:「那么后羿是英雄,什么时候也该由另一个英雄来唱唱这段射日的故事才是呢!」 说唱丽人下了台,显然今晚只唱这齣曲子。听客们将赏钱投在坐席门口隔帘旁的小箱子里,便有人沿着收了去,动作极是小心轻巧,意在不惊扰席间坐客。曲终人不散,梦娥闕不赶客,许多客人便继续待着休憩间谈。 凤栖木方才留意公孙嬋,见她同步跟唱韵文,唇间歙张,只发出极小的声音,几乎听不见,整曲下来果然是一字不差,这时见她心不在焉,似乎发着獃,便问她:「公孙小姐是否很喜爱这奔月的故事?」 公孙嬋没料到他会突然朝她说话,下意识看了看三十三,见他冷睨着凤栖木,并无其他表示,这才缓缓道:「我……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 这一答小苍蝇就愣了,觉得奇怪:「小姐不喜欢的话,干嘛每年都一定要来听?」 「我只是觉得这内容很是熟悉,好像很久以前曾在哪儿听说过相似的故事,可又似乎有哪个地方不太对。」 小苍蝇一直以来便先入为主地认为小姐每年都烦着要来是因为很喜欢这奔月的故事,也就未曾想要去问,不料却是猜错了。看三十三无动于衷的神色,显然早就知情。 凤栖木又问:「什么地方不太对?」 公孙嬋摇头:「我说不上来。」闭了闭眼,脑海里似有许多东西在转动,快得看不清。 ──一直快快乐乐地在一起难道不好吗,为什么想要自己当神仙,为什么要拋弃那个喜欢的人? 成仙……封神…… ……是谁弃谁── 「──晓蝶!」 公孙嬋身子一震,霍地睁开眼,这才发现令她惊醒的不是三十三的唤声,而是小苍蝇摇她的手。 「小姐你怎么啦,突然就走神了。」 三十三眼神中满是关心:「没事吧?」 公孙嬋连忙摇头:「没……」 「小姐是不是累了,要不咱们回府吧?」 公孙嬋知道自己不累,精神却有些恍惚,还打不定主意是走是留,见到三十三站起来便跟着准备起身,却听凤栖木道:「公孙小姐觉得这故事不对,是不是因为『人』不对?」 三个人同时看向他,公孙嬋面现不解之色。 「所谓嫦娥奔月一案,其实是不存在的。」 (九) 失真的传说 「嫦娥奔月是不存在的?」小苍蝇不敢置信:「这怎么可能?」 「嫦娥奔月由来已久,如何能不存在,难道是后人凭空杜撰?」三十三狐疑问道,难得不是针对口吻。 一脸讶色的公孙嬋又坐下来,直直地看着凤栖木,等候他的说法。 「该说『奔月』确有其事,却和嫦娥没有关係,就连射日之说的角色亦有谬误,那是传说和史说的混淆。」凤栖木道:「当时的射日英雄名字是『羿』而不是『后羿』,这位后羿乃帝嚳数百年后夏代之时的国君,因仰慕同样善射的羿而自取同名。『后』这个字在当时是一族之君的意思,因此才称为后羿。而嫦娥的确是后羿之妻,本名为姮娥,并非上古英雄羿之妻子。」 小苍蝇没读过什么书,那些三皇五帝、尧舜禹汤都是说书说唱听来的,她连三国鼎立是哪三国都说不齐,就别提哪里知道什么前羿后羿。她一看公孙嬋的表情便知道她同样不懂,小时候会吟诗写字的才情大概都跟着失魄遗落到金陵去了。三十三倒似乎只是不清楚这当中有此错扣的环节。 「因为名字雷同而被误用吗?」他问。 「此或为其一,也可能是因后羿篡政之故。此种夺权手法向来为儒家所不耻,后世史籍多半仅以寥寥数语带过,有的更直接省去不提。相形之下,射日之羿的名气太过响亮,后羿的事蹟被前者的光芒所掩,加上数千年来无数典籍的遗落佚散,射日之羿流落人界之后的种种不见交待,至使许多古今文客也为此所混淆,流传至今便是这般讹误之后的模样。」 小苍蝇道:「这么说来真正的奔月是射日之羿和他妻子的传说,和嫦娥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这可新奇了!」 「所以公孙小姐觉得嫦娥奔月这故事有问题,我想便是此一因由。」 小苍蝇点点头,突然咦的一声,皱眉想了想道:「若真是这样,那咱们月灵庙岂不是拜错人了?」 凤栖木摇头:「也算不上错,城民称之为广寒娘娘,乃是以月宫之名予以称呼,不论奔月者为谁,称以广寒娘娘皆不为误。」 公孙嬋静静听着,眼中是思索之色,专注的模样此刻看来竟是一脱憨态,像是瞬间成长了几岁。小苍蝇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眨了几次眼睛确认无误,不由暗暗称奇。就听公孙嬋问道:「那么真正射日英雄羿的妻子叫什么名字?」 「现存典籍无从考据,即便存有当时之文字载录,其载体太古之语早已失传,只怕也解读不出。」 公孙嬋脸上露出失望之色,一旁的三十三缓缓摇头。 「虽然不无可能,但若无从考据,也不能证实就真如你所说。」是就事论事,并非因为排斥他而有意作对,否则这句话的口气就要改成「莫以为无从考据就可以信口开河」了。 凤栖木神祕淡笑:「若真要说,有个地方或许打听得到消息,只不过不太容易。」 公孙嬋和小苍蝇异口同声:「哪里?」 三十三已然醒悟,讶道:「你是说──天界?」 凤栖木讚赏点头,两人也瞬即顿悟,小苍蝇没好气地脱口道:「这不是白搭吗,谁有办法上天界去蹓躂呀,那可不是插了翅膀就能飞到的地方。这不是容易不容易的问题,是不可能中的不可能啊!」话说完才惊觉太过无礼,尷尬地向凤栖木笑了笑,道:「我、我不是对您说,我对三十三说呢!」转头看向三十三:「你说是不是?」三十三睨了她一眼,没理她。 凤栖木笑了笑:「诚如小哥所说,人界确实难有证据证明我所说为真。几千年来世人一直误信错误的奔月传说,不过即便它是假、即便讹误千年,也无损天轨运行,那么真假又何妨?信者信之,疑者疑之,倒毋须太过介怀他人的信念或说法。」 小苍蝇心想也对,嫦娥奔月是个传说,不是嫦娥的奔月也是传说,传来说去究竟是谁奔的月有什么分别,跟现在也没老大关係,几千年前的旧事了,执着个什么劲儿呢?还是让那些读书人去鑽研就好,小老百姓清心度日才是上乘。看向三十三跟公孙嬋,前者似乎也没打算再深究,后者还在若有所思,但未继续追问。 奔月话题一歇,就感觉无以为继,四人便打道回府。此刻已过亥时,平日府中一到亥时就歇灯,只留巡夜用的灯盏,今夜却仍灯火通明,原来是为祝月未归的公孙夫妇候门。 他们在大厅前庭分手,各自回房,凤栖木将走到西厢,忽听身后有人小跑而来,却是小苍蝇。 「凤先生,」她小小喘着息,略平之后才道:「一会儿我们还要出门,您能否一起来?」 凤栖木奇道:「这么晚了,还要去何处?」 「祝月之庆还没完呢,最后的『挽月』在月灵庙于正子时开始,结束了才算完。您都看过前面的了,不凑齐『邀祭沐挽』不是太可惜了吗?」 凤栖木看她说话间东张西望、压低声量,神色小心翼翼,像是怕被发现一般,又听她再问了一次:「您来不来?」颇见急切,好像担心他不肯去似的,心中不免好奇,便应允:「盛情却之不恭。」 小苍蝇松了一口气,道:「那么子时一刻请到大厅前庭来。」 凤栖木点头,看着小苍蝇偷偷摸摸地溜走,中间不忘双脚打架,绊了一跤。 略事梳洗休息之后,约定时辰将近,凤栖木徐徐来到前庭,正看见公孙嬋三人从另一头走来,前庭已备有软轿相候。 三十三见到凤栖木便脸色一沉,问小苍蝇:「你找他来的?」 「呃,这个……哎……」小苍蝇支支吾吾地难以回答。她怎么敢告诉他其实是小姐偷偷要她去邀的。 三十三声音虽不大,凤栖木还是听见了,再捕捉到公孙嬋偷眼覷他的神情,心中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也不欲让小苍蝇为难,便故作微讶的表情道:「这么晚了大家还不歇息吗?却要往何处去?」 这一开口便让公孙嬋和小苍蝇一怔,三十三怀疑地看了看他,又望向小苍蝇。小苍蝇猛地醒悟凤栖木是在替自己掩饰,假装偶遇。她看公孙嬋反应不过来,三十三则断不可能回答他的话,于是顺势装蒜下去:「凤先生才是呢,怎地还不歇下?」 「我见这中秋圆月美得不同一般时候,亮得不可思议,平日难得见到,想多看几眼,这才出来走走。你们呢?」 三十三冷道:「与你无干。」 小苍蝇怪罪地用力一扯三十三的衣袖,三十三回眸狠瞪一眼,小苍蝇无视他的眼神威胁,道:「祝月的最后一个步骤『挽月』正子时开始,我们正要去月灵庙。」 凤栖木哦了一声,饶富兴味地问:「不知能否准我同行?」 小苍蝇知道他是故意由自己的口中说出同行这话,不让三十三疑心,心中充满感激,赶在三十三说出「不行」之前抢先道:「凤先生太客气了,当然可以。那么就请上轿吧,再不出发怕要迟了。」赶紧扶公孙嬋上软轿,见三十三面无表情地瞅着自己,不由得一阵心虚,硬是装作心安理得,扬起下巴道:「干嘛?」 三十三看了看两顶轿子,没有说话,脸色不太好看。小苍蝇不再理他,招呼轿夫出发,和三十三各走在公孙嬋轿子两旁。 自从凤栖木出现之后,公孙嬋对他的在意小苍蝇都看在眼里,虽然那不见得就是男女之情,更大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凤栖木见多识广,而这一点恰好吸引了没见过世面的小姐的注意,使得她想要多接近他一点,多知道一些她不懂的东西;可若接触太多,不是男女之情也容易变成男女之情,小苍蝇明白,三十三更加明白,所以她同样感受得到他的心焦。 即使三十三常惹她生气不满,她对他亦颇有微词,但几年相处下来并非毫无感情,觉得他既像家人又像朋友,虽然他不见得同等看待她。她也清楚他对小姐的心思,虽不知道小姐是怎么想的,大概小姐自己也没想过这事,但她是已将两人当成一对的了,因此当小姐要她私下邀凤栖木同去挽月时,她觉得不妥,心知三十三可能不会希望他出现;可小姐执意要找他去,小苍蝇才勉为其难当一次传话筒,但心里是不好过的,觉得有愧于三十三。 有一就有二,这次骗过了,下次呢?如果小姐真对凤栖木有意思了,她怎么拦?这种事哪是说拦就拦得了的?虽说她觉得像凤栖木这种出世之人不会对世俗的男女情爱有何心思,但在她看来他对小姐似乎颇为在意,倘若就是出乎意料了呢?万一他们两情相悦了怎么办? 小苍蝇沉浸在自己的想像之中,越想表情越是扭曲,想到鬱闷处,忍不住敲了敲自己脑袋,愁对明月。 她怎么会摊上这些个麻烦事?真是烦死人啦! (十) 挽月琴音 挽月时辰太过冷僻,月灵庙除了庙方人员和公孙嬋一行人外,只有稀稀寥寥的观赏人,极为冷清。 「月过中天才能开始挽月,顾名思义就是挽留月亮的意思,希望广寒娘娘别西去得太快,多看看凡间,多眷顾凝月城民。」小苍蝇道:「这个时辰游人自然多不起来,好在挽月和邀祭沐这三个不同,原就是该避闹取静的,人少了反而好。」 祭台四周极为空旷,他们四人却仍是佔据坡上的大石头处,这一次凤栖木还石头座给公孙嬋,撩起长衫泰然盘坐于地。 此时祭台上只有一张琴、一个蒲团和一盏香炉,香炉已点上了,细裊的烟徐徐腾升。时辰已到,一人走上祭台,凤栖木定睛一看,那人却是他初访月灵庙时,在后厢院子里看见的那个扫地老人。 老人身材十分高大,外貌虽然年过古稀,却还很挺拔硬朗,身着朴素乾净的长袍,来到琴案前端坐如凝,闭眼静心。 难道是这个粗獷老人要奏琴?凤栖木讶想,就见老人睁开眼睛,两隻粗黑大手搭上琴弦,弹了起来。 那是孔武有力的一双手,拂在弦上却轻绵如云,极尽巧柔之能事,好似一位力拔山兮的勇士呵护着初生婴孩那般克制小心。琴声泠泠,低缓如吟,音律轻描淡写,起伏无剧,却隐隐牵动闻者内心深处一丝无以名状的悲悽,似是一个伤心又不得其解的呢喃轻问,令人为之黯然不已。 最后一个弹指离弦,馀音荡漾,空灵清杳,时间似是自此凝顿,诸人心绪低回在那淡然却不可排遣的惆悵之中,琴绝意不绝,音灭心不灭。 老人默默地起身离开祭台,走进月灵庙不再出来,只馀下香炉轻吐寂寥。 良久,小苍蝇才轻轻出声,彷彿怕会惊扰了这满场的悄静,道:「祝月之庆这就结束了,一年也就这一个晚上,月亮会去得特别慢,好像徘徊着不走,都是挽月曲的缘故,看来广寒娘娘很是喜欢这曲子呢。」 凤栖木平復心绪,缓缓道:「方才那位老先生虽然从容不足,略显僵硬,但指法嫻熟,行云流水,更难得的是他奏曲亦奏心,乃最上乘的意境,若非深得曲意,绝难有此境界。」 小苍蝇佩服道:「听起来凤先生似乎很懂琴呢!」 凤栖木看着庙方收整祭台上之物,半晌才道:「我并不懂弹奏,仅是有幸聆听过人间少有的妙音美乐,亦曾自友人处略听得些许琴理。我本以为只有清灵高雅之人才配得琴音、奏得好琴,因此方才看到那位老先生时本来心存质疑,却不想是自己心识短浅,以貌取人,着实令我惭愧。」 小苍蝇笑道:「凤先生不需要惭愧,老爷爷那样的外貌,好像随手一拨就会绷断几根琴弦,他向来又只负责庙内打扫杂事,眾人只当他耍刀子执扫帚才合适,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听,谁第一次听他弹琴不吃惊呢!」 凤栖木微微一笑,心闷稍解,道:「不过此曲沉重伤怀,不似一般繾綣慰留之调,挽月用此音律,不像是挽留,反而像是目送别离,莫非是送月而不是挽月?」 小苍蝇搔了搔头:「这个……我倒听不太出来这么细腻的分别……」虽然明知自己未有错记,但被他这么一提,反而开始怀疑起祝月是否真是「邀祭沐送」而非「邀祭沐挽」。 忽听公孙嬋问道:「凤先生以前听过这支曲子吗?」 凤栖木摇头:「此曲耳生得很,我该是不曾听过,公孙小姐何以有此问?」 公孙嬋不语,一会儿才道:「说不定这曲子说的其实是羿对妻子的思念。他目睹妻子离他而去,留她不住,自然是很难过的。」 凤栖木一笑,道:「看来公孙小姐很是在意这奔月传说,事事都能加以联想。这解释不无道理。对月空忆往,勿忘凝月人,几千年传承下来的思念之曲,奏于每年的分离之日,莫怪广寒宫中那位仙女闻此乐而有感,依依不忍离去。」 公孙嬋怔怔地遥望皎月,小苍蝇在一旁既好笑又无奈。才觉得小姐认真的模样难得一见,这会儿却又打回原形,开始发獃了。想着小姐今日种种表现异于平常,也不知是何缘故,就听见三十三冷冷哼了一声: 「你错了,这曲子并非千载流传,却是近世才有,而且是公孙太夫人教给那位老人的。」 小苍蝇听了震惊得险些从斜坡滑下去:「你、你说什么?这曲子是太夫人教的?」 三十三点头,淡淡续道:「祭月颂词也是太夫人教给那老人、要他传给未来的公孙家夫人。不单如此,就连整个祝月仪式都是太夫人定的,月灵庙初建之时并没有这一套。」 小苍蝇只知月灵庙由公孙祖上兴建,公孙家以主事之名管理维持庙的营缮运作,却不知月灵庙骨子里和公孙家竟有如此讳莫若深的渊源。公孙嬋也是惊诧非常:「三十三,这么说奶奶她……会说太古之语?」 「我不知太夫人会不会太古之语,我只知道仪式制定之后,便一直由她祭唱颂词,后来才又藉人传綬给现在的夫人。」三十三见她专注热烈地望着自己,心中欢喜,对她的语气便多了几分温度。 小苍蝇见了他的神态,猛地一醒:三十三这是吃醋了!他定是见凤栖木老是兜住小姐心思,心有不甘,这才出言顶刺他!瞧,这不飘着一股别苗头的酸味儿吗!再看凤栖木,他表情略显意外,显然对此转折感到奇异,同时似乎也看穿了三十三心思,脸上是一抹了然微笑。 公孙嬋并未察觉这许多,但心绪不负三十三所望地转移到了他身上,急切地问:「那、那你知道颂词唱的是什么吗?」 三十三摇头:「这我却不知。」 公孙嬋甚是失望,叹道:「奶奶她……我从未见过她,如果她在就好了。」 小苍蝇心想,早前听府里叔伯们说过,太老爷和太夫人在生下老爷之后不久就相偕失踪了,到现在音讯全无,数十年过去,如今只怕早已不在人世。就算仍然安在,大约也比那老爷爷更老,不回公孙家安度晚年,却流浪在外头干什么呢? 想着想忽然心中一动,瞅着三十三狐疑道:「不对啊三十三,我比你早进府好几年,从未听过这些軼事,你四年前才来,怎么对这事那么清楚?」 三十三顿了顿,道:「我听城外茶亭小二说的。」 「啊,原来是他!」小苍蝇幡然醒悟。「是了,那位小二哥简直就是一本凝月活城志,城中芝麻绿豆事都瞭若指掌!这人真是神通广大,也不知哪儿掏挖出那些老城民都不见得听过的旧事軼闻。」说着东张西望:「他方才不是也在这儿听挽月曲的吗?我记得他年年都来,这会儿已经走了吗?哎,可惜,改天拷问他去!」 三十三见公孙嬋竟也点头赞成,不禁失笑:「他知道的也就是我现在说的这些,还有何好问。」 小苍蝇撇了撇嘴,见凤栖木沉默不语,便问:「凤先生想什么呢,是否还知道些什么我们不晓得的,能否说出来大家听听?」 凤栖木摇头,沉吟道:「公孙太老爷与天界渊源甚深,太古之语祭词又出自公孙太夫人……公孙家的来歷委实令人好奇。」 只是纵然好奇,这些都与他的目的无关,现在的他没有多馀的时日和心神去寻索这一切,也无必要。待他与公孙嬋之间的事情了结之后,自然需要这类引人兴味的事来排解悠悠长日,届时再想不迟。 此念头刚过,脑中某处如同前几夜那般陡然一抽,令他眉头倏紧。毫无徵兆,什么都来不及意会,这细微抽痛转瞬即逝,如来时那般不着痕跡。他心中一凝,看向公孙嬋,她獃望明月,似乎若有所思,他清目因疑虑而瞇了起来。 凤栖木没发现,他脸上细微的变化,全落入三十三眼里。 (十一) 相思诺【上】 同一个夜,巡城的更夫手下刚敲过四响,馀音还回荡在迷濛夜雾里尚未散去,公孙府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躡手躡脚地摸黑来到男僕共寝的大通舖,轻轻推开门摸了进去。满室如雷贯耳的鼾声中,就着窗子透进的稀微月光来到一人之前,伸手就去摇他。 「三十三!」 几乎是甫被触到就睁开了眼,三十三霍地坐起,目光如电,浑然未有睡梦初醒的惺忪混沌,黑暗间瞬即辨出来人。 「晓蝶?」 他的惊讶在看见她此刻模样时转而化为一声低咒──秋夜霜寒,她竟未披覆御寒衣物,仅就一件单薄寝衣、披散着头发就穿过两进院子来找他! 公孙嬋迫不及待地道:「三十三,我想到了!我跟你说──」 怕吵醒其他人,他掩住她小嘴,轻声道:「等等!」伸手拉她入怀,按着她后脑勺贴上他胸膛,在她耳边低语:「闭上眼。」 公孙嬋如言照做,忽感觉身子拔地而起,如悬高空,腾云驾雾不知要往何处去。陡然之间脚不能踏到实地,身慌心也慌,双手急忙一抓,触到三十三背后衣衫,揪住了,这才感受到他的温热已将自己冰冷的身子熨得通体舒暖。他以两隻手紧护着她,竟是不着空隙的严实,令她心中油然升起一如既往的心安。 也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她感觉两人身子一顿,脚下好像踩实了,睁开眼就见已身处自己房中,不由惊奇喊道:「啊,好厉害,一下子就回来这里了!你怎么办到的?」 三十三嘘了一声,凝神注意外厅动静,听见小苍蝇含糊地嚶嚀了一声:「小姐,你还不睡啊?」跟着窸窣有声,却是趿鞋的声音,灯火也亮了起来。 三十三反应极快,轻纵上墙,手足并用壁虎游墙般爬上几步,双脚一个发力,人就窜上了屋樑。 小苍蝇披着披风,瞇着困顿双眼从外厅走进来,看见公孙嬋傻愣愣地立在漆黑的房中,就问:「小姐怎么起身啦?」 「呃……我、我睡不着。」 「早前回来小姐不是喊累吗,怎么这会儿又睡不着了?」 「那个……我口渴,起来喝个水。」 「喝水嘛,怎么呆立着呢?」小苍蝇说着注意到她身上衣物单薄,哎唷一声,赶紧将自己身上的披风卸下来披到她身上。「真是粗心,自被窝里出来也不知道御寒,着凉了怎么办!」拥着她坐到桌前,倒了杯水给她。「小姐快快喝了,好再睡去!」 公孙嬋一口气把茶饮尽了,小苍蝇将她送回床上,替她盖好被,看着她闭上眼,自己也打了个呵欠,又摇摇晃晃走出去。 三十三静候一会儿,直到听见外头均匀的呼吸声后才无声落地。公孙嬋起身轻声道:「咱们外边说去!」 「去哪儿?」 公孙嬋略一想,道:「去飞天鞦韆那儿,用你刚才的法子,咻地过去!」 三十三摇头反对:「外头霜露重,你会着凉。」 「不怕!」公孙嬋打开衣橱子取出冬用的铺毛防雪披风裹住自己,直衝着三十三憨笑。 看她双眼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便可知,避免再度吵醒小苍蝇是其次,觉得好玩、想再体验一次才是真。三十三拿她没法儿,将披风扯裹得更紧,揽过她身子。当公孙嬋眼睛再度张开时,已身在城北相思树林里、那张飞天鞦韆前了。 「好玩好玩,当真像在飞一样,比飞天鞦韆还像!」公孙嬋拍手娇笑:「三十三你到底怎么办到的?快告诉我!」 「……只是简单术法罢了。」 「术法,很难学吗?」 「不是人人能会的。」 公孙嬋哦的一声,忧心道:「那我能学得会吗?」 三十三微笑道:「我会或是你会,不都一样吗?」 公孙嬋一想也对,重展笑顏:「那你以前怎么从没施展过?要知道你会这术法的话,咱们哪儿去不得?」她一脸好奇:「我们也可以这样飞去金陵吗?」 三十三笑道:「那不行,太远了。」微敛笑意,换上一脸认真:「晓蝶,我会术法的事记着别同任何人说,老爷夫人小苍蝇都不行,他们若知道了,我恐怕就不能在府里当差了。」 「为什么?」 三十三拂去鞦韆上露水,让公孙嬋坐了下来,自己坐在她身旁。 「人类对于异于自己族群、外貌或能力的人存有戒心,认为这样的异类有害于己、不容于世,要温和驱逐便罢,偏激些的还打骂追杀不下呢。人类若知道我会术法,怕要认为我有异常人,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也会认为我要对他们不利,不会允许我和他们同在一处的。」 他左一句人类、右一句人类,公孙嬋没听出当中区隔,连忙道:「我不说,我一定不说!我不会让人赶你走的!」 三十三心中暖烘烘的。「什么事急着来找我?」 公孙嬋差点忘了,给他一言点醒,忙道:「是了!三十三,我以前告诉过你,祭月颂词令我觉得很是熟悉,你记得吗?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感到熟悉的并不是祭月颂词,而是太古之语!」 三十三讶道:「太古之语?」 公孙嬋点头如捣蒜。 「除了祭典上,更早之前,我确实曾在哪儿听过太古之语,可是我记不起是听谁曾经说起过。还有邀月曲和挽月曲,那音律我也都听过的!凤先生说的奔月传说,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知道,但就跟我一听咱们流传的说法就知内容有出入一样,我就是晓得他没有骗人。三十三,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似曾相识的感觉?」 三十三愈听愈是诧异,一时竟也不知如何想法。他虽知她并非单纯死而復生,却也没料到诸多原本不相干的情事好似都遗留了蛛丝马跡在她应如一页白纸的过往人生上头。 她四年前初与祝月之庆、初闻奔月传说时生出的这些疑惑都曾说与他知,当时他亦感到异奇,但中秋一过,那些念头她也就全搁下了,平时也鲜少提起,一直到下一年的中秋,才又将这些触动掛在嘴上。 彷彿一到中秋,这夜这月,这日子这故事这氛围,就要勾起她心中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的模糊印象。 但是,她怎么会有过往的记忆? 她不可能有。 「晓蝶,你今年感受似乎特别强烈,怎么会突然想起这许多?」 公孙嬋只是茫然摇头。三十三抬头望着因雾而朦胧的月,那月让琴律挽留住,四更天了还坠坠地掛在枝头。 今年和往年有什么不同之处?同样的祭庆,同样的月──多了的人! 凤栖木! (十一) 相思诺【下】 心中的疙瘩又刮刺起来,三十三抿了抿唇,压抑了许久终是忍不住问出口:「晓蝶,今儿个的挽月,是你邀凤栖木同去的吗?」 公孙嬋矍然一惊,不知如何会东窗事发,支吾几声后咬唇承认:「是……是我要小苍蝇去邀的。」 如果凤栖木真是偶然而至,当时何必备下两顶轿子? 一股麻热从心口涌至脑门,被背叛的感觉如鯁在胸,三十三倏地感到呼吸困顿,平復不了,好不容易才勉强开口:「我不是告诉过你,别和他走得太近,我若不在场,要离他愈远愈好?」 「我没忘,可是……」公孙嬋低下头:「他知道很多事,这个晚上说了好多令我顿悟的话,我想着若让他同去挽月,说不定还能多开解我一些疑惑……」 「这么说,你是想从他处得到更多关于奔月、或是其他相关情事才邀他去的?不是因为希望他一起去?」 公孙嬋点头,心中却不太明白两者有何差异。她希望凤栖木多说些她不懂的事,也希望能看到他,这有什么分别吗? 麻热退去,三十三瞬间精神起来。 「你自可跟我说的。」 她低声如懺:「我怕你不允。」 「可你瞒我,只会更教我难过。」 眼眶一红,公孙嬋哽咽道:「对不起……」 三十三叹了口气,揩去她滴下来的泪。 「晓蝶,我不是责怪你,我只是希望你对我全然坦白。」他低眉敛目,声音也是低的:「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多怕失去你。」 公孙嬋不解地看向他:「我不是一直都在吗,你为什么要怕?」 三十三摇头,微感失望。 她还不能懂。 距初见凤栖木之日至今不过短短数天,她的心智彷彿更加成熟了,懂得思考、懂得质疑、懂得自行其事,他看在眼里,惊喜之中不禁期望她或许能稍微明白他对她的感情,能够给他一些回应──只要一些些他就满足了。 这亦是因为感受到她向来的漫不经心因凤栖木而逐渐专注,这变化让他心生警惕和嫉妒,不知不觉焦躁了起来,否则漫长的岁月都捱过了,哪里等不了这几日? 他忽感自己矛盾可笑。不是下定决心藉凤栖木来刺激她的心识成长吗,怎地有了成效,却反而放不开了? 公孙嬋见他不答,也就不放心上,凝视着前方漆黑的林子,说道:「三十三,你说我那些感觉,和我丢失了魂魄有没有关係?凤先生不是说我丢落了两个附魄,一个有关性情,一个有关记忆?如果找回那个记忆的附魄就能想起过往一切,那是不是也能一併知道这些事之所以令我似曾相识的原因?」 「没有关係的,晓蝶,没有。」 他语气平淡而不容置疑,公孙嬋对他如此地肯定颇感意外。 「你怎么知道没有?」 「……因为十四岁之前的你对琴曲、传说和太古之语并没有特别的感受,你是在死而復生之后才对这些别有感触。」 她惊讶:「真的?」 三十三点头:「在你第一次提起觉得那些事很是熟悉的时候,我曾问过小苍蝇。她说以前的你参与过几次这些祝月之事,不过没有特别想法,也不觉得有趣,却是復生之后才有异样之感。」 公孙嬋呆呆地望着前方,慢慢化消这一番话。 「那么……或者是那所谓前世的缘故?说不定我的前世,和太古之语、奔月传说什么的有关──」 三十三还是摇头。 「如果和前世有关,凤栖木自称与你有前世纠葛,怎会不说与你知晓?」他面露轻嘲:「况且,他自己都那么讶异。」 公孙嬋并未想到这层,一听确实有道理,不禁失望难言,颓了下来。她闭目倚着他,三十三见她神色疲困,柔声道:「乏了吗?咱们回去吧,你该歇息了,这些事以后慢慢再想。」三更天才回府,四更天了他们还在这片月色之下,她也该是累了。 公孙嬋长长地嗯了一声,突然睁开眼,定定地盯着草地,好像那里长出了什么怪东西一般。再看向三十三时双目熠熠发亮,脸上是有所发现的神情: 「奶奶!」 三十三一怔。她累得糊涂了吗,怎么衝着他喊奶奶? 「我怎么会忘了呢,明明早前你才说过!」公孙嬋小脸激动得红润起来:「太古之语、琴音和祭月颂词与魂魄前世无关,但都和奶奶有关呀!」 「和太夫人有关,那便怎么?」 「琴曲和颂词是由她传授下来的,说不定我曾经听奶奶弹过唱过!」 三十三想也没想就抓到破绽:「可是太夫人在老爷还在襁褓之时就失去音讯,并不曾听闻她回来过,你又怎会有机会遇见她?」 公孙嬋一时语塞,噘起小嘴硬是不依:「谁说她回来一定得大家都知道?说不定她不爱人家知道,偷偷回来瞧我呢!」 三十三心中莞尔,还待说什么,一转念却住了口。 公孙府的过往,他清楚的只有他来到之后的亲身经歷,府内过去种种他并非全盘通晓,至多是由他人口中辗转得知,未曾听闻的确不表示未曾发生。 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若真如她所说,难道记忆可以不存在于魂魄,而遗存于肉体?或者,这当中有他不能明白的地方? 公孙嬋见他不吭声,知道他不否定自己的想法,那即是说有几分可能性了,更加兴奋难抑,拉着他道:「三十三,待金陵回来,咱们去找奶奶好不好?」 「找太夫人?」 她点头:「收回失魄后我就能想起以前了,说不定之中便有关于奶奶的记忆,到时候再问问爹跟娘奶奶的线索,然后我们就动身去找她!找到了,我要问她好多好多事,一切都会真相大白的!」 真相大白…… 看着她雀跃焕发的小脸,三十三不禁沉吟。 没想到她竟然对这件事如此执着,她已经开始在意并追寻过去,像个真正的人──假以时日,他或许就能跟她解释他和她的来歷,以及一切对现在的她来说太过庞大复杂的人界种种。 而他也的确需要明白太古之语诸事在她身上留下莫名印象的真正原因。眼前已有一个令人捉摸不着的凤栖木,他还无法得知这人为何执着于她,凤栖木和她之间一定有什么他不知情的关连。此般情况下,他不能不在意这新生出来的疑惑。 他怕她身上连他都不明所以的谜团有一天会把她带离他身边,他承受不了!即使太夫人不真是晓蝶的奶奶,他也必须去釐清! 三十三抬头眺着远方,心中一番衡量,忽然问道:「只有我们两个去吗?」 「还有小苍蝇啊,咱们三个去!」公孙嬋说得理所当然。 他倒是不介意小苍蝇这个一直以来的跟屁虫,他欣喜的是,她毫不犹豫地摒除了凤栖木,像是这人在她心里全无地位一般。 她重视的还是他吧。三十三心中一热,动情揽住里着披风仍显娇小的公孙嬋。 「等咱们平安自金陵回来,往后不论去哪儿,不论你想做什么,都有我陪着你。」 他的声音很低,低得连虫鸣都能掩过,但听见的不只有近坐在身旁的她,还有这夜,这月,这片相思林。 公孙嬋灿然应允,神情无邪天真,三十三知道她未听出这是他一生的承诺,却不着恼。 她非比一般,急不得。来日方长,她又进步神速,有一天待她懂他了,也爱他了,会是怎生光景? 三十三打心底微笑开来,对未来充满期盼。 (十二) 将行远 中秋翌日,公孙嬋一行人就要出发前往金陵。 行前公孙府里扰攘得鸡飞狗跳,公孙夫人偕着僕婢们忙着打理爱女出外用物,既担心路途险恶,又担心郊野多风霜,还担心马车简陋不适……没有担不完的心,简直就要将车内当成闺房整飭,所有在家时的用度一应完备,最好再带个厨子上路,锅碗瓢盆一併携出──女人出门,行囊永不嫌多似的。 小苍蝇觉得不必这般大费周章,但面对夫人则劝阻无效,多亏凤栖木温言开示,诸如重装上路耽搁时日、善待马儿一切从简云云,让公孙夫人虽不情愿但亦觉有理,成功阻下了近半行李。 公孙老爷就淡定许多,自己时常出外经商,习惯了路上奔波的日子,虽然对爱女即将远行感到不捨,但行备充足而不过,亦有可靠之人相互照应,因此只是离情充充,并不十分操心。 娘儿俩殷殷话别,小苍蝇凑在里头跟着公孙夫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都是初遇别离,一副再也见不到面似的难分难捨。三十三在一旁相候,目光触及公孙老爷,两人相视一笑。 不久前,公孙老爷唤他到书房,两人闭门谈了些时候。公孙老爷要他随女儿同去金陵──只有他,没有小苍蝇。 公孙老爷言道,爱女在府里娇养了十八年,从未离开过身边,而今远行不知归期,至快也得半载,夫人定然相思难熬,他希望留小苍蝇在她身边照应,有人能说话也是一个慰藉,而由他随行护送公孙嬋同去。 这打算略出乎三十三意料之外。公孙嬋习惯有人服侍起居,再说有些生活行止涉及私密,非婚成之男女不宜相佐……人类在乎礼教规范,公孙老爷怎会没想到这一层? 他的疑问换来公孙老爷意味深长的微笑。 「你对嬋儿的心意我们都看在眼里,我们心底也不是没有一番掂量。若你愿意,金陵回来后仍是和嬋儿住在公孙府里,也能接掌我外头生意;或者你想同城不同邸也不要紧,想干些别的营生也行,要是能日日得见,我们便什么都不求了,就只怕委屈了你。」 三十三呆若木鸡,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他确定老爷神智清醒,未被施以迷术……那么,是真的了?这话中之意,莫不是要将女儿许配予他? 他原本还在想,公孙嬋已至婚配年纪,要是公孙夫妇开始为她寻觅夫婿,自己该如何阻止。虽然方法俯拾即是,却免不了术法干预,怎么都比不上他们自行开口为他俩指婚。 以往他并不嚮往人类生活,却是为了晓蝶才留在公孙家,本拟待她懂事、两情相悦之后便要偕同回归山野,没想到会在公孙府体会到人类的良善。公孙夫妇是好人,他要执意带走她虽非难事,却不免让这一对老善人馀生伤心,况且晓蝶只怕也不愿意。若能结成姻缘,等公孙夫妇百年之后再离开,自是两全其美。 三十三喜不自禁,单膝下跪:「──能得老爷夫人青睞,三十三受宠若惊。三十三愿偕小姐常侍左右,共享天伦。」 * 「出门在外比不得在家好过,少不得吃苦,在外头可别太娇纵,别给小苍蝇和三十三添麻烦,知道吗?」公孙夫人边理着女儿的衣裳边道。虽然她衣着已是齐整乾净,夫人一双手还是在她身上拨着弄着,好像只是找个理由捨不得离开而已。 公孙嬋应了一声:「我若在路上看见了漂亮的玩意儿,就买回来送娘。」说着拿袖子擦去夫人眼角的泪,这一擦,却把袖子弄得更湿了。 「你也别只顾着漂亮的玩意儿,娘不在身边,要好好照料自己,平平安安回来,可别瘦了。」捏了女儿脸颊一把:「我可记着这手感,回来少了半分都不行!」 公孙嬋笑道:「我一餐吃两碗饭,长膘回来给娘看!」 公孙夫人噗哧一笑:「哪儿学来的话,小母猪才长膘呢,长膘回来生小猪、餵猪奶。」 公孙嬋咯咯笑得开心,夫人笑中带泪,看着她过去和赵总管、陈妈福伯等人话别。公孙嬋让高壮的陈妈一把抱住,那模样大有泰山压顶之势,甚是惊人。 夫人拉着一旁揩泪的小苍蝇,道:「小苍蝇,可劳你多担待些了。若不是有你和三十三同去,我是万万不会让她出这么远的门的。」 「照看小姐是小苍蝇的责任,我一定尽心尽力,夫人别操心。」 「在外用度我分成了两份,由你和三十三看着,嬋儿身上别放太多银子,我怕她丢三落四的,又没心眼,给人骗去可就麻烦了。」 「夫人放心吧,我理会得。倒是您,我们不在身边,您可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我会常常捎信回来──」想到自己大字不识几个,改口道:「我会叫三十三写信捎回来,两个月……不,一个月一封!」 公孙夫人微笑轻拍她的手,慈靄道:「难为你有这个心,我真是高兴。你自小就来公孙府,照料嬋儿无微不至,就像她姊姊一样,也像我半个女儿,我也不忍你在外头受风霜。别光照顾嬋儿而忘了自己,知道吗?」 小苍蝇用力点头,力道大得将眼泪都给滴了下来。 凤栖木远远站着,默默观看这一场人间离别。 默默转身不再看。 两声鞭击,车轮骨碌碌行走起来,将马车上的人和宅邸外的人拉开得愈来愈远。公孙嬋和小苍蝇趴在车后头用力挥手道别,府外眾人同样回应,双方都坚持着不肯先放下,直到马车拐过转角,让房舍遮住了视线才停。 公孙嬋见小苍蝇两眼泪汪汪,觉得奇怪:「小苍蝇你干什么呢,又不是不会回来,怎么哭得这样惨?」 小苍蝇吸了吸鼻子,道:「我捨不得大家嘛,这一走要好久才能回来,小姐就不难受吗?」 公孙嬋偏头想了想道:「是有些捨不得,可也没像你这样。」 小苍蝇擦乾眼泪,小声嘟噥:「都是成天跟三十三浸在一起才变得一样冷心冷面,有得玩就什么都不顾了。」但想到能可四处游山玩水、前往金陵是小姐自幼以来的心愿,如今已在路上,欢喜大过离愁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此行准备了两辆马车,公孙嬋三人一辆,三十三驾车;凤栖木自己一车,走在前面引路。不多时出了城门,过碧竹漪,来到月灵庙外岔口处停了下来,公孙嬋和小苍蝇走往月灵庙,求广寒娘娘保祐一路平安,三十三则回头向茶亭走去。 打马车经过时茶亭小二就注意到了,这时见三十三走到面前,便笑着打了声招呼,十足熟稔的模样:「看这样子是要远行?公孙小姐出远门,这可稀奇了!」 三十三点头道:「有事去金陵一趟。」 「金陵?这可不近哪!」小二哥神色有些缅怀:「秦淮啊……」 「你去过吗?」 小二哥笑了笑:「许久之前去过,鱼水之乡,一个风姿绰约的地方。」他下頷朝远处的凤栖木一点,道:「瞧你们跟了一位特别的同伴,看来这趟远行定是有很特别的目的了。」 三十三奇道:「你知道他?」 「那日他初进城时曾在茶亭歇过脚,打听过你家小姐。」 三十三神色一凝,小二哥看出他对凤栖木打听公孙嬋一事十分在意,赶紧补充道:「我说的都是城民们早就知道的,其馀不该说的我嘴巴可紧了!」 三十三知他并非不懂分寸之人,要他不用在意。小二哥续道:「庆典夜里他不是和你们在一起吗?他那一身出尘清灵和市井气息十分不洽,而且身形高长,鹤立鸡群,惹眼得很,城里正议论着你们府上来了奇人呢!」 三十三略微沉吟后问道:「你觉得他如何?」 小二哥双手环在胸前,望着凤栖木审思道:「嗯,少说也有两千年。他的修为只差一步就能登天,你可远远不能相比。」 「……是善是恶?」 小二哥呵地一笑:「跟你同一条路的,怎会是恶?」 三十三沉默,小二哥又道:「不过,他比我初见他那日多了股异样之气,很淡,我尚辨识不出好坏,你自个儿当心点。」 「异样之气?」三十三想起挽月那夜凤栖木的神情,頷首:「多谢,我会留心。」停了一停,又道:「另外,我想向你打听几件事。」 小二哥仍是双手环胸,很写意自在的模样,眉毛一挑,意示三十三说下去。 「你可知道嫦娥奔月是讹化之后的传说?有一说奔月的并不是嫦娥。」 小二哥眼睛眨了几眨,颇感意外:「这件事流传不广,冷僻得很,你哪儿听来的?」 三十三头朝凤栖木一点。 「唔,真难得人界还有人知晓此事。」小二哥爽快点头:「他说的没错,奔月的确实不是嫦娥。」 跟公孙嬋无关的事,三十三倒是可以坦然地接受凤栖木的博知。「那么你可知奔月女子名姓?」他想起公孙嬋对此莫名在意。 小二哥搜索长久积累下来的记忆,终告摇头:「我不知本名,听过的都以月宫之名称她为广寒娘娘。」 三十三不是公孙嬋,并不觉得如何失望,便将这问题搁下了,另道:「还有一事相问,是关于公孙家太老爷和太夫人的。」 「哦?」小二哥又一大奇。 「你可知他们去了哪儿,为何失踪?」 小二哥并未马上回话,瞅着三十三似是一番忖量,半晌后才笑了笑,笑得别有深意:「若一般人问我这问题,我定然回答不知,可你问我嘛,我说你这问得可大了,这事儿不是站这儿吃个小包喝杯茶、一言两语就能交代清楚的。况且,」他换了个揶揄笑意:「你家小娘子等你等得久了。」 三十三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就见公孙嬋早已回到马车处,正向这里张望。小二哥笑得更开,道:「这事应当不急,想知道的话,就等你回来再说吧。」 「但你日前说过,你也许要离开凝月城了。」 小二哥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早走晚走对我没有分别,也不差这一年半载。倒是你跟她总该有点进展了吧?」 三十三想起公孙老爷的话,唇边不由得浮现暖心笑意,点了点头。 小二哥瞇起眼嘖嘖有声:「瞧你这令人生气的神情,情场得意之人向失意之人炫耀是吗?」 三十三连忙道:「我没这意思……」 小二哥哈哈大笑:「玩笑话呢,看你认真的!」遥望远处,嘴角还掛着笑,却目光杳然。「所爱之人相伴在侧,当真令人艳羡……」 三十三不知何言以对,默然片刻问道:「凝月城里没有线索?」 「没有也不奇怪,反正我是在大海捞针,浑碰运气。」小二哥耸肩,早就习以为常,口气未有无奈。 「总有一天会找到的。」三十三也只能想到这句话。 小二哥当然听得出他的安慰,给了他一个咧嘴灿笑,道:「当然,我日子多得是,不怕耗!」 三十三明白他这个笑容并不勉强,小小失意挫折不了他的意志,心中一舒,报以微笑。 「好啦好啦别再耽搁了,再说下去你们那个小跟班要说我长舌了!」小二哥搧着手赶他走。 三十三淡笑点头,「那便他日再叙。」 小二哥目送扬尘而去的马车,背后茶亭老闆唤他:「多柔,聊完了吧,还不快过来帮忙!」 「就来,就来!」 他将手上布巾啪地一声甩上脖子掛着,精神抖擞地转身忙活去。 (十三) 荒野之夜 野宽林阔,绿林渐次染上了秋意,色彩逐渐萧索起来。公孙嬋贪看景色,坐到外头三十三身旁,高兴地吃着他买回来的蒸小包和莲花酥。小苍蝇跟着窝在车头,将隔开车厢与驾座的帘子打起,如此一来她在车内也能欣赏外头风光。她拿过一个莲花酥边吃边道:「三十三,你可拷问那小二哥了?」 「拷问什么?」马车一个转弯,他伸手将一旁忙着吃点心的公孙嬋护住,免得她滑了出去,分神之下随口回道。 「当然是太夫人的事啊!小二哥可还知道其他?」 「……我们没有谈到这些。」 「啊?没谈到?」小苍蝇怪叫一声:「那光买个吃食也能耗那么久,那小二哥缠着你说什么呀,男人还这么长舌。」 在她眼中三十三沉默,跟他说话都不见得会得到回应;而小二哥爽朗,碰着谁都能拉扯上几句,哪个长舌自然不言自明。 三十三想到走前小二哥的那句话,不禁佩服他的先见之明,唇边忍不住啣上笑意。 车行一阵,相似的风景看久了也就不再稀罕,加上这路虽不至于颠簸难行,但碎石子多,免不了摇晃,公孙嬋晃着摇着就觉得意识朦胧起来,身子小有规律地往三十三歪倒又坐正、坐正又歪倒,三十三怕她不小心摔将出去,便要她进车内睡一忽儿,有特别的景致再唤她来看。 小苍蝇也有些犯睏,服侍公孙嬋躺下后自己也卧在她身旁要睡,将入眠之际却被公孙嬋摇醒。 「我差点忘了,小苍蝇,这给你。」 公孙嬋将手腕上的白玉手鐲褪下来递给小苍蝇,后者接过,一脸不解。 「拿给我干啥?」 「你戴上呀!」 小苍蝇唬了一跳:「我戴什么戴!这是夫人给小姐的东西,小姐怎么能胡乱给人呢!快些收回去!」 公孙嬋无辜地道:「这是三十三吩咐的。」 小苍蝇立刻转向祸首:「喂,这什么意思呢?」 三十三头也没回:「护你平安之用。」 「什么?」 「山野不比城镇,多有害人的妖物邪魅,玉有灵性,久佩之下能护持有者的安危。」 「野外有妖怪,真、真的吗?」小苍蝇害怕起来,便要将玉鐲套进手腕,却又停下,犹豫道:「可是这鐲子很是贵重,听说是太夫人留下来的念物,这样说给就给不太好吧?」 「你且戴着,等回到凝月城再还给晓蝶吧。」 这她就能坦然接受了。小苍蝇戴上手鐲,驀地想到他刚才的话,忙问:「你说久佩之下才能保护持戴者,久是多久?我现在才戴来得及吗?」 「总比没戴好。」 「唔,说的也是。」 她细细打量鐲子,看这白玉成色毫无瑕疵,细若凝脂,愈看愈是喜爱,又恐戴在自己身上万一有所伤损,那是做牛做马也赔不来的,心中不禁惴惴。忽又想到而问:「对了,鐲子借给了我,那小姐怎么办?」 三十三有些受不了小苍蝇的婆妈,略不耐道:「晓蝶有我。」 怎么听起来像是如果有危险他不会救她的意思?小苍蝇心里嘀咕,连忙将玉鐲压在胸口,安抚自己紧张害怕的情绪。不过他多少还是顾念她安危的吧,否则也不用让小姐将玉鐲借她了。 这就让她想起另一件事来,她坐起身,向三十三道:「喂,谢谢你。」 三十三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了她一眼。「谢什么?」 「是你向老爷提议让我一起来的吧?我听夫人说,原本只要你随小姐去金陵,而我留下来陪伴她的……你别误会啊,我是很愿意留在府里的,小姐要离家那么久,夫人会想念小姐,总是需要人陪着说话的嘛!可我也很想……好吧,其实是更想,更想去看看凝月城以外的地方,不过小姐无法出门,我这个贴身婢女当然不能丢下她自己出去行走啦!我长这么大,除了月灵庙以外还没踏出城过,啊,飞天鞦韆那儿不算……说来真是令人意外,我以为你会比较想跟小姐独处的,我知道你老是觉得多了个我很是碍眼……等等你刚刚说什么?你说话了吗?你说话了吧?」 她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三十三始终没有瞧她一眼,也未吭一声,但她怎么好像听到他说「的确很碍眼」? 他虽然没有回应,但她知道他是听着的,行车声再吵他耳朵一样灵通得很。 「总之,多谢你啦!」 自己说完大感舒爽,卧下来不多时便跟着公孙嬋找周公下三人棋去了。片刻,三十三的方向才隐约传来一句: 「碍眼又爱跟的跟班。」 * 经过一日行驶,暮色已沉,林子里枝叶横生密佈,更像是刷上了一层薄墨,透不进一丝月光。公孙嬋一行人在车外升火煮食,今夜将要露宿野外。他们并不是错过了宿头,而是这一段路程本就是荒野冷清,人跡罕至。 四个人围着火堆,公孙嬋还在远游的兴奋当头,坐在正烤食着的三十三身旁,畏火的她又怕又想帮忙,显得手足无措。凤栖木微笑看着她,对那热度亦有些敬谢不敏,坐得稍离。 胆小的小苍蝇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浓密的森林,老觉得树影如魅,黑影幢幢,好像随时会蹦出什么怪东西。 「我们的火光会不会引来山中的妖物精怪啊?不如将火灭得小一些,免得被发现……」 凤栖木略奇道:「小苍蝇姑娘也晓得精魅妖邪之说?」 「三十三说的,他说野外多有那些……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将玉鐲握得更紧。 「乱七八糟……」凤栖木摇头失笑:「人界虽以人为名,但所居者并不只有人,尚有许多人类无法察觉的化生灵物,即是那些一般人口中的妖物精灵。他们大多远离城镇等大量人类群聚之处,活动于人跡罕至的野林深山间,与人类井水不犯河水。不过也有亲近人类、混跡在城镇之中生活的,只不过一般人察觉不出而已。」 小苍蝇惊道:「城镇里也会有妖怪吗?」 「既然亲近人类,自然不会对人类行迫害之举,他们亦不愿惹人注目,小苍蝇姑娘大可放心。」他眉目带笑地看了三十三一眼,续道:「眼下咱们则是颠倒情况,来到『别人』的地盘上。火光确实会引起在此盘桓活动的妖物和精灵的注意,但对这类能力稟异的生灵而言,光是气息就可令他们有所感知,升不升火倒在其次。既然如此,眼前当然还是藉火取暖较为重要。」 小苍蝇见他泰然自在,好似一点也不担心,忍不住问道:「凤先生,您不怕吗?他们……不会害人吗?」 「荒郊野岭只是遇见他们的机会较城镇大些,却并不一定会遇着,况且就我所知,他们一般不爱和人类打交道,通常能避则避,不愿被人类发现踪跡,也极少在人类面前施展术法,以免多生事端。这,多半就是为何你会在这里的缘故了。」 「啊?」小苍蝇愣了愣:「这跟我在这里有什么关係?」 凤栖木低声一笑:「没什么。小苍蝇姑娘自可放心,若真有什么事,相信小哥不会袖手旁观。」 三十三冷哼一声,小苍蝇小声咕噥:「我又不是小姐,靠他?」她反倒觉得凤先生更可靠呢!那举手投足间稳重的气度,一副就是专门罩人的模样,虽然态度疏离了些,但比起三十三那傢伙可好太多了! 这么一想,屁股就不由自主往凤栖木方向挪了挪。方才聚精会神听着他说话,抓到了他话中的一点意思,问道:「凤先生方才一直将妖和精分开着说,难道他们不一样吗?」 凤栖木神色略见惊喜,微笑道:「难得小苍蝇姑娘会注意到这一点,这是『同源异道』的分别。妖和精,其本源都是有魂魄的兽植虫虫,比如花草树木、虫鱼鸟兽此类生灵,牠们经过修炼而『化妖』或『成精』,修行高者能化人形。此二者差异在于,恶念大于善念者则为妖,善大于恶者则为精,若论害人与否,自是妖多于精。人类常将妖与精混为一谈,实则当中涇渭分明。譬如人,若捨情弃欲,潜心修行,则有机会『飞升』成仙。此与其他生灵的成精和化妖相同,是同源异道之理。」 小苍蝇一路听下来其实有大半不懂,但还是约略掌握到之中一些意思,唔了一声问道:「这么说来,只有人能成仙吗?那些虫鱼鸟兽不行?」 「仙道路窄,除却人之外无可入门,只因人拥有完整的三魂七魄,而其他生灵魂魄不足,这是三皇造物之时,偏爱于人之故。其实人修成仙,与其他生灵修行成精是一样的结果:习得术法、获得更长的寿命、行原来能力所不能及之事。过往许多成精化妖的生灵被凡人误以为是仙,甚或误当成神而加以信奉,实是大有谬误。神,是超脱于修炼化生之道的,要成为神,只能仰赖『封神』。」凤栖木敛目凝顿片刻,才道:「天地之说庞然深奥,一个晚上是说不完的,小苍蝇姑娘若有兴趣,这一路上我慢慢说予你知,可当增长见知,也不枉这一趟行走。」 小苍蝇乾笑两声,心中嘀咕:你说得够多了。 公孙嬋跟着听得津津有味,不愿被晾在一旁,连忙开口:「我也要听,我也要增长见知,凤先生别漏了我!」 凤栖木笑道:「自不会忘了公孙小姐,不过你或许得先争得小哥的同意。」 三十三脸色一沉,公孙嬋兀自说道:「三十三不会反对的,他也可以一起听。」 凤栖木但笑不语。 比起公孙嬋,小苍蝇对这些天地神怪之说抱持的是「你姑且说之,我姑且听之」的心态,并不是非懂不可,但听着也感到不可思议,又觉得心底发怵,这时也没空理会那两个男人之间的暗潮淘涌,双手合十喃喃唸祷:「广寒娘娘请庇祐我们这一路平安顺遂,那些妖啊精啊乱七八糟稀奇古怪的东西最好都别让我们遇着,这种事听听即可,不需要亲眼见识,有几句话说得好极了,叫做那个见面不如闻名,相见不如不见──」 祷词长长一串还没念完,尚在和广寒娘娘套交情之际,林间陡然传来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 「三十三哥哥,晓蝶姐姐,怎么出门玩儿还带了一个这样胆小又没用的傢伙,扫兴不扫兴?」 (十四) 小石头【上】 毫无预警出现的声音听在小苍蝇耳里恍如平空惊雷,炸得她一声哭喊:「我的娘啊,出现啦!」连滚带爬地躲到凤栖木宽阔可靠的背后,浑身簌簌发抖。 并放的两辆马车后头转出一个小巧身影,双手背在身后踱到近处,火光照映之下瞧得清楚,却是个外貌不超过十岁的小男童。 但见那头短发如云般柔软飞翘,衣衫似雪般洁白俐落;一双眼精灵灵圆滚滚,宛若山间清溪经年累月冲磨出的莹润晶石;粉肤红颊,小脸灵净可爱,有如价值连城的瑰玉般完美无瑕。 小苍蝇一看竟是个平生仅见、俏喜万分的小男孩,不禁呆了几呆。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有落单的小孩?她仍是躲在凤栖木背后不敢出来,低声偷问:「凤先生,他是妖还是精?」 凤栖木看着那男童,恍悟而笑,回道:「都不是。」 「都不是,那就是人了?」小苍蝇这才松了口气走出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瞅着那男童,心道哪来这么讨喜的孩子呀!一时间喜爱之情迸射,就想亲近亲近,走到男童面前微微弯下腰,笑容可掬地伸手欲摸他圆圆的小头颅:「小弟弟你叫什么名──」 男童啪地拍掉小苍蝇的手。 小苍蝇整个呆了,手僵在半空,男童双手叉腰瞪着她,噘着小嘴,眼中充满挑衅。公孙嬋喊了一声:「小石头,你醒啦!」 「晓蝶姐姐,三十三哥哥!」男童表情丕变,欢喜地蹦蹦跳跳到公孙嬋身旁,紧挨着她和三十三中间坐下,十足爱娇。 「小姐,这孩子……是谁啊?」小苍蝇愣着,差点说不出话来,奇怪着这不曾蒙面的男童怎么和公孙嬋两人这么亲暱……却对她这样兇? 公孙嬋笑道:「小石头是我和三十三的朋友。」 「朋友?哪里认识的朋友,怎么我不知道,也不曾见过?」她几乎与小姐形影不离,没道理小姐见过的人她会没见过呀?不过话说回来,这奇怪的名字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小姐取的。 那小石头却哼了一声,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的是呢!」 小苍蝇一噎,非常震惊他的态度──哪来这么失礼的小鬼!初时对他的惊艳和喜爱瞬间烟消云散,盯着他半晌后开口:「你哪儿来的?」 小石头高傲地偏过头:「我哪儿来的关你什么事?况且我家乡在哪儿就算说了,你这孤陋寡闻的傢伙也不会知道!」 小苍蝇一股气也上来了,从小到大还没遇过这么屁股欠搧的小鬼,比三十三还招揍! 「谁要知道你这没礼貌的小鬼家乡故里远在哪个天涯海角了,我是问你家住哪儿,这附近吗?」 「才不是呢,我一路跟着你们过来,你竟然一点也没察觉,真是钝得可以。」 「一路跟过来?你是绑在车顶上还是藏在车底下、或者跟在后头跑?」小苍蝇压根儿不信:「怎样都没可能,你到底说不说?」 小苍蝇这话一问,不只小石头一僵,一旁的三十三也凝顿了一下。 「我──我怎么来的关你什么事?」 小苍蝇双手叉腰,往气势明显比方才弱下一截的小石头逼近。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有责任滤过任何可疑人物接近小姐,保护她的安全!你这个来歷不明又交代得不清不楚的小鬼,谁知道你跟着我们藏的是什么祸心?」 小石头大喊:「什么什么祸心,是三十三哥哥要我来的,他还吩咐我要……哼!哼!只要三十三哥哥和晓蝶姐姐答允了我,你才没有资格赶我呢!」 小苍蝇看向他们两人,疑惑丛生。 「三十三,这孩子──」 一旁的凤栖木忽地开口:「这孩子是藏在我车上跟着来的。」 四双眼睛看向他。 「他是凤先生带来的?」小苍蝇大感意外。 凤栖木摇头解释:「我知道他躲在我车上,但我们素不相识。他不是说他是小哥找来的吗?」说着微笑看向三十三。 三十三坐直身子,停了一停才应道:「小石头是我和晓蝶在凝月城认识的,他──他有个远房表亲在金陵附近的村子里安生,想去投靠他,我这才带上。」 凤栖木听着笑意渐深,三十三瞪他一眼,公孙嬋疑惑着张口欲言,又觉得不妥似地闭上嘴。 小苍蝇没好气道:「三十三,咱们是办正事去呢,你怎地自作主张带了个无关紧要的人一起,而且还是个要人把屎把尿的小鬼?」 小石头气得跳了起来:「谁要人把屎把尿了,你才要呢!还有,不准小鬼小鬼地叫我,你这隻臭气冲天的大苍蝇!」 小苍蝇满脸杀气地横了他一眼,不想跟小鬼一般见识,又问三十三:「我猜老爷他们一定是不知情的了,那你跟小鬼的家人提过没有?他们怎么放心把小孩交给你带到这么远的地方去?」 「……小石头是孤儿。」 瞬间静默,一阵轻风徐徐刮过。 小石头愣愣道:「我什么时候──」 三十三打断他:「小石头你放心,我跟晓蝶姐姐会带你找到你表亲的。」 公孙嬋和小石头呆呆地看着他,凤栖木掩住嘴撇过脸去,三十三面无表情地盯着火堆。 小苍蝇没料到原来竟是这样,怜悯之情顿生,心想莫怪这小孩这般欠缺教养,原来是没了爹娘。一时间气燄也消了,最后訕訕地坐下,没再说什么。 当晚小石头就和公孙嬋与小苍蝇同睡一车,他年纪尚小,男女之防的标准也就宽松不少,三十三则裹着披风睡在火堆旁。马车比不得床榻舒适,又是第一次露宿野外,也不知是身子冷还是心里不踏实,小苍蝇翻来覆去睡不安稳,朦朦胧胧间觉得手腕处似乎有些发痒,便伸出另一隻手去挠,却触到一个热呼呼软绵绵的东西。她矍然惊醒,没想到竟然是小石头一双小手在摸她,她吓得推开他,大叫:「你干什么你!」 小石头又扑了过去,抓住她手腕上的白玉手鐲,一脸怒气,叫道:「谁让你戴这鐲子了,我就不准,给我卸下来!」 两人扭打在一块儿,公孙嬋不知被谁的脚踹醒,痛呼一声,惊闹声吵醒另外两人,三十三掀开车帘一把将小石头揪了下来,喝了声:「够了!」提着他领子走开。 小苍蝇惊魂未定,头发散乱,一边哭一边骂:「这个野蛮的小鬼,把我的手给抓花了!呜呜,他疯了不成,三更半夜地发什么神经!」 公孙嬋从行囊里掏出治外伤的药膏替她敷了,结结巴巴为他辩解:「小石头平常不是这样的,他一向乖巧,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有人这样乖巧的吗!小姐,他比你还心疼这只玉鐲呢!这鐲子又不是他的东西,戴不戴还须他批准,真是不知所谓!小姐,他说不定看咱公孙家富贵,覬覦你这鐲子呢!」 公孙嬋连连摇头:「不是的,小石头他……他是……」话到嘴边却止住,没有说下去。 「或许他尚不能接受新的人,给他些时日吧,他会习惯的。」凤栖木在一旁说道。 公孙嬋看着他,一脸意外:「凤先生你……知道?」 凤栖木淡笑頷首,公孙嬋点头道:「嗯,我明白了,我也会劝劝他的。」 小苍蝇一头雾水:「你们说什么啊,什么新人旧人?」 凤栖木微笑道:「往后小苍蝇姑娘待小石头好一点,过段时日他有所感受之后,便不会再那么排斥你了。」 「门儿都没有!他对我那么坏,凭什么我就得对他好?」小苍蝇气得牙痒:「这种事讲究礼尚往来的嘛,我干啥拿热脸去贴他那说不定胎跡都还未褪尽的冷屁股?我才不希罕!气死人了,他再敢这样对我,我就一脚将他踹下车去!」 凤栖木莞尔摇头,自回车上去了。小苍蝇又碎念了几句,揭开车帘望去,三十三和小石头在林子里说着话,前者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后者低垂着小脑袋,踢着脚边石子,一脸不服不甘,却是三十三说得多,小石头回得少。 小苍蝇又嘟噥起来。她俩素不相识,无怨无仇,这个小鬼头到底看她哪一点不顺眼了? (十四) 小石头【下】 接下来的日子倒是出乎小苍蝇意料之外地风平浪静,或许是三十三警告过不许闹事,小石头虽然嘴上仍是对她言语激刺,但没再像那晚那样袭击她。小苍蝇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碍他的眼,问公孙嬋,她含糊其词说不出个所以然;问凤栖木,他老是打些以她慧根参透不出的玄机哑谜;问三十三,他直截了当回道:「他讨厌你。」可一追问原因,他就像闷葫芦上身一样戳不出话,只叫她自己去问小石头。 若问得出来她还需要找他们吗?那小鬼只会以奇丑无比的鬼脸和嫌恶的眼神回应她而已。 怕白玉手鐲亮在腕上不小心磕碰缺损,小苍蝇将鐲子卸下,用手绢层层裹起藏进怀里收着,这样一来也可以避免刺激小石头──虽不明就里,但她老觉得他是因为这只鐲子而敌视她。难道这鐲子是他的东西,或是小姐曾答允将鐲子送他?后者可能性居多,但得不到确切回答,她也只能在心里瞎猜。 对峙久了,小苍蝇觉得又烦又累,想对小石头视若无睹,无奈车厢就那么点儿大,三个人挤在一处很难不大眼瞪小眼,除了投宿时分房睡可以回避以外,只有当公孙嬋坐到外头透气、小石头不想单独和小苍蝇待在车里时,便会跟着移驾到外头去,和他的晓蝶姐姐将驾车的三十三夹在中间,三个人成就一副似假还真的天伦和乐图──不,是手足相亲图。 就算知道小石头讨厌自己,他明显的态度还是不免让小苍蝇心里有点受伤,总要聊以自遣:「不要紧,忍一忍,别跟小鬼一般见识,反正到金陵就能摆脱这他了!」一个人的车厢天宽地敞,她爱卧爱坐皆由她,也不用担心伸直了腿不小心踢到小石头而惹得他又叫又跳。也可以打盹,在车里摇头晃脑地很容易就呵欠连连。车行平顺时,还可以替小姐衣上破损之处略作修补,或是缝製些衣物,不用担心会刺伤手。但更多时候是掏出那只玉鐲细瞧有无损伤,用细绢子沾水拭亮它,再珍而重之地收进怀里。 她不晓得,当她整弄玉鐲的时候,小石头一直在旁偷偷地窥覷着她。 如此同车同睡十来日之后,小苍蝇终于受不了了。人分长幼先后,为何她要纵容一个比她年幼的小鬼令自己过得这般憋屈?她决定来个大义灭亲──不,这小鬼连亲都称不上,这叫剷除异己,巩固疆土! 这日,他们在乡野间的一条清溪畔略事歇息,小苍蝇趁着凤栖木离开眾人去给枝瓶换水时说道:「我说啊,咱们马车说大不大,说小还挺小的,就我和小姐的时候还能伸个腿活动活动,现在多了一个人,总觉得窘迫了些,让人好生气闷──你说是吗,小鬼?你一直叨唸着车里太狭小了不是?」 「哼,还不都是你的缘故,睡癖差得要命,翻个身都能从东边滚到西边去,多大的地方都不够你睡,我和晓蝶姐姐让你逼得只能在角落窝着!」 小苍蝇嘴角抽了几抽:「喂,你别光说别人不反省自个儿,是谁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头脚颠倒转了一大圈的?而且手脚张得跟虫子似的,好像整张车垫子都是你家床榻一样,睡得可嚣张了你!」 小石头不甘示弱:「你才是呢,打呼打得可勤了,呼呼嗡嗡的,真真吵死人的大苍蝇!」 「你才嘰哩咕嚕说不完的梦话呢!茅坑里的臭石头!」 两人随随便便又叫骂起来,眼看有大动干戈的趋势,三十三叹了口气,阻止道:「都停了!你想说什么?」 小苍蝇见问,马上笑咪咪道:「我是这么想的,吶,反正凤先生一人一车,他驾车时车厢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咱们一个人过去陪他,这样路上凤先生有伴说笑,咱们这儿也不至于太过拥挤,一石二鸟,两全其美,你们说如何?」 三人没反应,她转向小石头,怂恿道:「小鬼啊,你是躲在凤先生车里过来的,做人要有始有终才能成大器,否则你就一辈子只能是茅坑里的一块臭石头,多没前途?我教你,不如你一路乘凤先生的车去金陵,他那儿位子大,你个头又小,在里头随便你要怎么睡都没人理你,还可以连打好几个滚,滚过去又滚过来,畅行无阻,多好!有始有终成大事,石头也能变美玉。你觉得怎么样?」她笑得十分虚假。 「我不用干大事也已经──」瞥见三十三警告的眼神,小石头及时住口,扁嘴哼了一声,抱住公孙嬋的手臂牢牢不放:「谁要理你,我要跟晓蝶姐姐一起!」 小苍蝇还待对他晓以大义,他声先夺人:「怎么你不过去?」 小苍蝇一愣,「我?」 「就是!一路上你和那个凤先生处得最好,你去最合适了!」小石头说得理直气壮。 一语惊醒梦中人,小苍蝇往深一想:撇开自己私心要赶小石头过去的打算,一般情况若真要分派,要三十三去是不可能的,况且他还得驾车;小姐更别提,三十三不准,硬要小姐过去他会先毙了自己;如果小石头死赖着不去,那自己──回想自公孙府到这一路上,的确是自己和凤栖木最无嫌隙也处得最自然无虑,若要别人来挑,怎么看自己都是上上之选…… 小苍蝇缓缓抬起头,果见他们三人盯着她瞧,心中不由得大有不妙之感。 三十三率先赞同:「那里位子大,你去了也可以尽情打滚。」 公孙嬋认真地觉得可行,不断点头,小石头看着她,笑得十分可恶。 小苍蝇跳了起来,急得大叫:「不算不算,当我什么话都没说!现在、现在天气愈来愈冷了,大家挤一挤还比较暖和呢!」说着以最快的速度衝向马车,企图佔住她原来的位子免得被撵过去。这一紧张便犯老毛病,两条腿协调不佳,扑地跌了个狗吃屎。 身后传来小石头坏心的拍手大笑兼连说带唱:「哈哈哈,笨苍蝇,没有翅膀不会飞,两腿打架跌不停!屁股着地开大花,学狗扑地她最行!笨苍蝇啊,笨苍蝇!」 小苍蝇又窘又气地将脸埋进地上青草里懊悔:歹念不可有,坏事不可行!她这叫搬小石头砸自己的脚! (十五) 有物成灵【上】 如此吵吵闹闹了一个多月,越入深秋天气越见霜寒,几个人身上不仅外罩挡寒披风,内里亦多着了几件保暖夹衣。前些日子还嚷着车窄拥挤,现在却是人多温暖,有时一觉梦醒,发现醒着时唇枪舌剑的两个人睡梦中却是不自觉窝在一起取暖的──好比现在,小苍蝇半梦半醒之间觉得身上沉甸甸的,睁开眼睛一瞧,却见小石头睡得歪七扭八,脑袋瓜子就枕在她腹上,一隻脚高高架在行囊上头。 左右看了看,不见小姐,大概是坐到外头去了,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快晌午了吧,天冷车摇的格外令人昏昏欲睡。 小苍蝇不顾小石头就坐起身,刻意借势吵他,没想到他睡得死沉,头颅从她腹上滑落到大腿也不见醒来,连个动静也没有,她倒有些佩服他的睡意坚强了。伸手摇了摇他,唤道:「喂,起来了。」见没有反应,又加大力道去推:「小鬼,醒醒,你睡到我身上了!」他嘴唇几下蠕动,却还兀自好睡。 小苍蝇失去耐心,一把将腿挪开,小石头脑袋瓜碰地一声摔到车垫子上,听声音磕得并不轻,他却连动都没动,根本毫无反应。小苍蝇叉腰瞪着他,倒有些束手无策,猛地心念一动:难得他有毫不抵抗的时候,若不趁此时对他做些什么,岂不是太对不起这天赐的良机? 邪念上心,小苍蝇嘿嘿怪笑,翻着行囊找出了几条衣带子,先将他手脚各自缚住,想了想又在他腰上加了一条最粗的,另一端系在车篷支架上。完了之后又翻出写家书用的笔墨,滴了几滴水研起墨来,提笔醮好墨备用。 该画什么好呢?画树画花,还是画隻乌龟? 小苍蝇竟然认真细究起来,想着描样绣花时,哪一种最好看。这时凑近脸细瞧小石头,当真肤如凝脂,眉目如画,比她所见过的任何孩子都要可俏可喜,要放进公孙府里去,还不让一眾女辈们欢喜得疯了!待得长大成人恐怕更不得了,说不定要拖一屁股感情帐风流债,前途委实不可限量。 但是一想到他对自己的恶形恶状,小苍蝇又觉得路边的阿猫阿狗都比他可爱了几千几万倍!心头火起,也忘了本意是要画他的脸,伸手就去捏小石头软嫩的两颊,狠狠地往外拉,将他的小嘴拉扯成一条紧绷的直线。 「呜嗯──嗯嗯呃唔嗯──」 小石头在一阵意义不明的闷叫声中皱眉睁眼,挣扎之间瞧得清楚,小手啪得就给小苍蝇额面用力一掌,小苍蝇哎唷一声吃痛松手,小石头趁势坐了起来,又在她额上补上一个头锤。 「可恶,臭苍蝇你竟然偷袭我!」 「到嘴的肥肉不吃白不吃!」小苍蝇摀着额头齜牙咧嘴,想不到他身子虽小,力气却这样大!又觉得奇怪,她不是将他手缚住了,怎么他还能出手?却见那衣带早已柔肠寸断在一旁,不知何时给卸了下来。 「肥什么肉,吃你的吧!」小石头正待起身反击,脚下陡地一绊,摔了一跤,低头看见双脚足踝处被衣带缚住了,想也知道是谁搞的鬼。他圆目一瞪,衣带逕自松脱,小苍蝇见他双脚一挣就将衣带甩在一旁,心中大骂自己方才一定绑缚得不够紧,真是太大意了! 小石头瞥到一旁的笔墨,恍然大悟,双手在脸上乱抹,大叫:「臭苍蝇,你画我的脸?」 「我、我还没画呢!」 小石头也不理会手上并没沾到半滴墨水,一个幼狮嫩吼就往小苍蝇扑去,突然腰间一紧,无法再往前半步,却是小苍蝇的最后防线,将他牢牢地链在这一端不能靠近她。小苍蝇大笑三声,总算有一条派上用场了! 正得意之际,只见到小石头手在腰后一摸,那带子竟像方才他足上衣带一样轻易松开了。小苍蝇目瞪口呆的同时,小石头身子已然伴随着幼狮第二吼扑到跟前,这时她曲起的腿正好防御,抬脚抵住他的胸口一腿将他顶了开去。 小石头身子跌在柔软的行囊上头,他俐落翻起准备揉身再上,车帘陡地教人揭开,大好阳光泼洒而入,同时三十三比秋意更冷的两道目光亦射了进来,小石头瞬间乖如驯兽,正襟危坐;小苍蝇看着好笑,背对三十三向他做了个仿他平时的丑鬼脸。小石头脸皮一抽,碍于在三十三面前不敢妄动。 「你们拆马车呀,好大动静!」公孙嬋却是笑着的,将车帘掀得更开,道:「醒了最好,来看看外边多美!」 还没凑到车头,沿路的红艳就已送了上来,只见两旁尽是高大的枫树,饱满浓密的树冠好似绵延的火云,灼灼地舔舐着清澜无云的蓝天。叶如赤雪,乘风纷落,两辆马车就穿行在枫雪之间、枫道之上。 小苍蝇和小石头同被眼前美景迷住了,正讚叹着,一叶红舟正巧泊降至眼前,两人同时伸手去捞,一同捞住了,互视一眼,各自要抢,怕撕了枫叶而又各自要让,同时松手的结果是红舟又盪了开去,漂漂然不知去处,令两人徒呼可惜。 公孙嬋道:「路旁开始出现稀散的摊贩和路人,三十三说这是靠近城镇了。」 「快到城镇了吗?太好了!」小苍蝇开心道:「我想吃丰盛的饭菜,想睡暖呼呼的床!连着几天睡马车上,睡都睡不好,腰痠背疼的。」跟着大大伸了个懒腰。 小石头呸了一声:「还有脸说呢,我瞧就属你睡得最香了,我们三个加起来都没你睡得多。」 「你才不睡则已,一睡不醒呢,我看哪天要是天塌下来,你也就这样睡过去了,无痛无感,最是轻松!」 「臭苍蝇──」 「两个都闭嘴。」 三十三头也没回就止住了一场唇枪舌剑。 眼前开始出现绵延的城垣,过得一会儿已可远眺城门,摊商行人亦愈见密集。凤栖木在城门前停了下来,对三人道:「这是冯林镇,现在虽然不过晌午,但今日若错过这里,官道五十里内不会再有城镇,夜晚便得露宿野外。小哥意下如何?」 三十三尚未回答,小苍蝇故意咳了几声,用力捶腰捏肩,生怕没人看到似的。三十三看也没看她一眼,道:「住下便是。」 凤栖木见公孙嬋欣喜地张望两旁瑰艳的枫林,脸上也不禁染上笑意,道:「此时节枫树最美,为了美景多停留一天,也是值得。」 三十三驱车尾随凤栖木驾车入镇,小苍蝇笑得嘴不合拢:「美景其次,今晚可以好好睡上一觉才是上等!」 (十五) 有物成灵【下】 车轮驶上石道,清脆的声音让车上的人精神为之一振。冯林镇虽然繁荣和规模都比不上凝月城,但该有的皆有,只是小巧简单得多,墙外头的枫树叶不时让风吹送进来,洒得屋簷和道上滴滴点点都是火,好似随时要燃起来。 他们将马车泊好,进客栈要了三间房,并点了饭菜。客堂角落坐着一名卖艺少女,提溜着一把胡琴吚吚呀呀拉奏着,但连小苍蝇和公孙嬋都听得出来她音色时有噪误,琴艺似乎不甚纯熟。 他们的桌子就邻着少女,她瞥见他们目光瞄了过来,即恼怒停下。客栈掌柜走过来悄声关心:「你怎么回事,第四天了,以往你的琴拉得可不差啊,莫不是手受伤了?」 少女忿道:「我也不知是怎么了,这琴老摸不上手!琴弦晦涩晦涩的,这弓也不滑!咏儿那丫头,肯定没好好养琴!」 掌柜道:「我瞧她对这琴宝贝得很,况且是靠奏琴为生的,不至于不养着吧?」 少女呸了一声:「宝贝不宝贝是一回事,懂不懂得养又是另一回事!还夸这琴多好多好呢,烂东西一把,早知道我就不要了!」 掌柜道:「她赠琴给你,也没跟你要钱,你有啥吃亏的?」 「我没吃亏?被人家以为我琴艺差就是吃亏!要不是我的琴坏了还没整好,哪里需要屈就她这把破东西!」 「我没说你琴艺差,只是问问你怎么了而已嘛!」 「那是你知道我,初次来的外人还不误会了!」少女说着就往公孙嬋这桌投了羞忿的一眼。 两边邻近,声音再小对方都很难不听见,掌柜怕她得罪客人,连忙安抚:「好好好,你吃亏,你吃亏。那暂时就别带这把琴来了,你的琴啥时候修好就啥时候再来吧!」 少女娇气地哼了一声,也不管会不会伤到琴身,粗手粗脚地整理随身之物准备离去。 小苍蝇在公孙嬋耳边悄声道:「脾气这样大,说不定自己琴艺差,找理由推搪呢!」 公孙嬋瞟了少女一眼,也不放在心上,正举箸夹菜,忽听一个声音幽幽传来:「救我……」 公孙嬋停了停,以为听错了,正待不理会,那声音却又出现:「救我……求求你们,救我……」 公孙嬋陡地坐直身子,疑惑着四处张望。那声音极细极轻,不知来处,一旁的小石头拉拉她衣袖,骨碌双眼因诧异而显得更大更圆:「晓蝶姐姐,你听见了吗?」 「你也听见了?」 小石头点头:「不只我们两个,三十三哥哥和凤先生也听见了。」 「喂,你们说什么啊,我可什么都没听到啊?」小苍蝇慌张地说。难道她耳朵有问题? 公孙嬋问:「哪儿来的?」 三十三和凤栖木摇头,小石头张望着寻找来源,公孙嬋转过头,正好看到卖艺少女提着琴盒走出客栈门口,在她眼中琴盒竟散发出一股异样氛围,心中驀地一动,这时声音又传来:「救我……你看到我了……我在盒子里……」 公孙嬋和小石头同时叫了出来:「是那把琴!」更不待说,一同追了出去。 「喂,什么情况啊!」小苍蝇见三十三和凤栖木也起身追上,不知所措又一头雾水之下,连忙跟上再说。 「啊!客倌,付钱──」掌柜的以为遇上了白吃白喝贼,跟着狂叫疾奔了出去。 卖艺少女突然被一群人团团围住,吓得花容失色:「光天化日之下的,你们想干什么?我可是卖艺不卖身的,别轻贱好人家!」 公孙嬋盯着那琴盒看,突然开口:「你这琴让给我可好?」 「啊?」少女一愣。怎么他们的目标不是她吗?「让琴给你?凭什么?」 公孙嬋无辜地眨了眨眼:「你不是不喜欢这琴吗?」 「不喜欢也不能白白让给你呀!」 小石头觉得奇怪:「可这琴也没花到你一毛钱不是?」 少女怒道:「我有没有花钱关你这小鬼屁事!这琴现在是我的,我要扔要砸随我开心!你们哪来的外地人,欺压我一介弱质女子是不是呀!」 小石头撇嘴道:「你这架势哪弱了……」 小苍蝇赶紧上前阻止两人。有了一个不懂世事的小姐还不够,怎么又多了个口无遮拦的小鬼头瞎掺和啊! 公孙嬋转头讨救兵,「三十三……」 三十三走上前,礼貌开口:「这位姑娘,是我们太过唐突了,还请莫要在意。我家小姐喜欢姑娘手上这把琴,如果姑娘愿意割爱,不妨开个价,一切好说。」 少女见出面的是个面容乾净的年轻男子,泼辣态度先是收敛下来,在听见三十三温言数句之后脸色就更好看了几分,再一见他身后清逸灵毓的凤栖木对自己淡淡笑着,她一阵羞赧,不好再泼妇骂街,掌柜的见不是赖帐,便也上来帮腔:「阿红,左右那琴不合你意,转手让出去也省得摆家里生尘不是?」 少女想想也是,便做了个善心大发的表情,道:「卖给你们也无妨,不过我话说在前头,这琴算不上好货,你们买了之后若不满意,可是不能反悔的哦!」 三十三道:「无妨,多谢姑娘成全。」 他们对胡琴行情毫无概念,也不知道这琴是否值那少女开出来的价,几个人出手无关痛痒,只有小苍蝇心中算盘打得响:接下来的日子可不能太过豪奢浪费,否则回凝月城前盘缠用尽,说不定就得沿路要饭回去了。 一行人回到客栈,在掌柜的暗示下先付清了房款,直接进二楼厢房。公孙嬋将琴盒放上桌,里头是一把紫檀木胡琴,看起来有点年头,琴身散发着曖曖光泽,显然护养得十分周全,但上面有些新刮伤的痕跡,却是刚才那少女重手造成。 小苍蝇打量着琴筒上包覆的琴皮,一格一格有棱有角,好奇地伸手去摸,道:「这是什么,看起来怪可怕的。」 凤栖木道:「那是蛇皮。」 「蛇、蛇皮?」小苍蝇惊呼一声,马上缩手。「怎么用这么可怕的东西来製琴呀!」 「胡琴的音色全靠琴皮调律,冷暖溼燥音各有异。蟒蛇皮最是常见,此琴皮状况极佳,原来的琴主一定十分爱之惜之。」凤栖木的手轻轻在琴皮上滑过,恍悟地啊了一声,点头道:「原来如此。想不到偏乡僻壤中竟有如此一把奇琴,此间际遇定然特别。」 外行人不懂门道,小苍蝇看不出这琴有何特异之处,疑惑道:「小姐,你又不会拉这种胡人琴,买来干嘛,难道是要送夫人的?」她想起小姐曾说要挑有趣的玩意儿送夫人,但这东西哪里有趣了?况且夫人也不懂琴。 公孙嬋没有理会她,对着那胡琴发话道:「是你向我们求救的吧,还不赶快现身?」 小苍蝇以为她发神经了,竟然对着一把琴说话!正对她的奇举摇头叹息之际,那琴身周围的空气倏地一阵扭曲,她一惊之下以为眼花,揉了揉眼再定睛一看,琴身毫无奇异变化,但眾人面前却出现了一个陌生男子── 凭空出现! 「妖、妖怪啊──!」小苍蝇尖叫一声,差点就要昏倒,可偏偏就差那么一点,她硬是没能晕厥过去,只能躲在凤栖木身后簌簌发抖,已快哭出来:「凤先生,有……有鬼、有精、有妖啊!」 凤栖木摇头道:「不,都不是。他不是生灵,而是物灵。」 (十六) 蛇琴【上】 那男子身形修长,并非中土常见装扮,浑身一股异族的浓艳风情。相貌亦非中原特色,鼻长而挺,唇宽而丰,眼瞳色若鎏金,面容十分俊美却带异邪之气;身上有着些许带痕的新伤,但更显眼的,是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头那些斑斑块块的深色纹痕,不似胎记,却像是蛇皮。此时再观他眼眸,便觉得神似蛇蜥之眼。 那男子金眸染鬱,说道:「天可怜见,竟让我在无助之际遇见同伴,幸亏如此,否则我实在求救无门,多谢各位及时援手。」 小石头对他毫不见外,拉着他的手翻看那些新伤,摇头道:「嘖嘖,那个粗鲁的女人把你弄成这样,还好我们拦下了你,否则那恶婆娘说不定回去就把你给拆了,那还不一命呜呼?难怪你会想逃。」 那男子道:「我不愿跟随她,就算她琴艺再好,依旧不是我的主人。」 凤栖木微笑道:「也因为你的不愿配合,让她担此琴艺拙劣的误会。」 小苍蝇躲在他身后偷瞧,看大家似乎都不怕,胆子便也壮上几分,拉了拉凤栖木衣袖小心翼翼地问:「凤先生,这男的……究竟是什么,什么是物灵?」 「那些没有魂魄生命之死物,因吸收天地灵气,日久之下幻化为有意念的形体者,便是物灵。」 「啊,又是乱七八糟的东西……」 小石头插嘴道:「你才乱七八糟呢!」 小苍蝇又问:「会不会害人?」 凤栖木微笑摇头:「物灵心性单纯,极少行恶事,至多调皮捣蛋,小苍蝇姑娘不用担心。」 「哦……」小苍蝇略放下心。除了那一双眸子和皮肤纹路看起来甚是奇诡之外,男子气质的确颇为温顺。 进房后一直不吭声的三十三终于开口,语气略显疑惑:「不过要形成物灵,须吸收足够的天地精华才得以成形,以没有生命的死物来说,就算在灵气清盛之地也至少得费上数百年时光。你的胡琴本体看来并没有那么久远,难道是百年以上的古木所製?」 男子解释道:「我成琴不过十来年,也非古木所製,却是因为这张蛇皮。牠本是一条拥有五百年修行的蛇精,却不慎为人类捕捉而製成胡琴。牠的灵气全盈绕在这张仅剩的蛇皮之上,待我成形之时,已和琴身灵性融合为如此模样。」顿了顿,声音转而一低:「可是令我幻化成形的最大因素是我的主人,是她对我的钟爱与珍惜令我產生意念,使我成为琴之物灵。蛇琴,她都是这么叫我的。」 凤栖木点头道:「仅天地灵气则旷费年月,功成者稀;仅人类钟爱则只生灵性,唯有二者相辅相助,才有机会化为物灵,且越受珍爱者,越快成灵。看来你的主人很是珍重你。」 蛇琴一听此言,脸上鬱色又添了几分。公孙嬋对他起了亲近之感,那感觉却又和凤栖木不同,她细辨不出差异,只道:「你的主人,便是那个叫咏儿的姑娘吗?」 蛇琴点头。 「可既然她那么珍惜你,又为什么将你送给别人?」 蛇琴脸上抑鬱化成痛苦,哑声道:「我也不明白。最后那次我仍一如往常陪她练琴,琴弦不慎断了几根……本体的伤损会直接影响灵身,因此我觉得喉头疼痛难耐,她便要我先休息,待修好琴弦再唤醒我。可等我自行醒来之后,便发现我已落入阿红之手。我并未现身给她看过,本以为是阿红偷盗而来,但听她言道,我是咏儿赠予她的……」 小石头听到此处义愤填膺,怒道:「可恶,那咏儿竟然将你始乱终弃!」 「什么始乱终弃啊小鬼头……」小苍蝇真想从他头上一掌拍落,后一句「他又不是人」硬生生吞了下来。 蛇琴急道:「不,咏儿不是这种人,她很好很好,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开心,她绝对不会这样对我。我……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却无法离开……」 小苍蝇奇怪地问:「为什么?你既然已经成了物灵,总有办法让自己逃离那个阿红,回去找咏儿吧?」 蛇琴道:「物灵的本体是不能自行活动的死物,本体在哪,物灵就会在哪,无法离开太远。物灵没办法自行移动本体,只能藉助外来之力。」 小苍蝇搔了搔头,「那还真是身不由己。」 「除非习得『异离之术』,将本体的一部分留在他处,那便有办法藉着那一部分现身在不同的地方。但对物灵来说,本体的剥离若处之不慎,极可能造成毁坏,届时灵身便会随之消亡。异离之术是十分艰深难修的术法,我并不曾习得……」 公孙嬋道:「所以你才向我们求救?」 蛇琴点头:「是。这村镇都是一般平凡人类,只有咏儿知道我已化为物灵,我现身会吓着他们,也会引来许多麻烦。有幸遇见诸位,实在是机不可失,所以才会开口求助。」 小苍蝇低声咕噥:「怎么你就不怕会吓到我们啊?」 公孙嬋问他:「你要我们怎么帮你?」 小苍蝇知道小姐言下之意是这忙帮定了,其他人看起来亦不像会袖手旁观的样子,尤其小石头更是一脸义不容辞,她心中暗叹口气,那个琴灵听起来确实很可怜,她就是再不想跟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扯上关係,也无法置身事外。大家走,她也只好跟着了。 「我想请各位带我回咏儿身边,」蛇琴眸色转深:「我好想她……」 公孙嬋安慰道:「你别担心,我们一定把你送回咏儿身边去。她住哪儿?」 「她住在冯林镇外的两个村子其中之一。」 「村子有名字吗?」 「我不知道。」 眾人一呆。 「那,怎么走?」公孙嬋又问。 蛇琴又摇头:「我也不知道。」 眾人又是一呆。 小苍蝇忍不住道:「你怎会什么都不知道啊?」 「平常都由咏儿带着我,她去哪我就去哪,我从未辨认过方位……」 眾人默然。 凤栖木笑了出来,道:「果然是物灵的稟性。那掌柜应当知道一些相关情事,咱们向他打听打听吧。」 小苍蝇哭笑不得,心想:什么稟性?少一根筋吗? * 「啊?咏儿的事?」掌柜十分意外这几个外地旅人如此关心本地人的事,在明白公孙嬋一行人没有恶意之后,便滔滔不绝地将所知尽数奉上:「咏儿啊,她家在冯林东村,她爹是汉人,她娘是胡人,咏儿胡汉相混,生得可标致囉,我这儿客来客往,还没见过比她美的姑娘!咏儿自小跟着她爹学琴,她的琴就是客倌向阿红买下的那把,那是咏儿她娘自西域故乡带来的,是她爹的遗物,听说十来年了,咏儿一向爱惜得很。 「一年多前咏儿她爹病逝,家里只剩娘儿俩,手头上便有点困难,咏儿于是来我这客栈拉琴卖艺。我们冯林镇虽然不大,却是官道必经之处,人来人往,她生得美,琴艺好,性情又温婉,很得客人喜爱,挣的钱够娘儿俩温饱,日子倒也平顺。 「咱西村有个叫董崔的恶少,刚从外地回来营生,仗着家富,总是欺侮贫穷人家。董崔一个月前见到咏儿,大是惊为天人,时时纠缠着要她当他小妾。咏儿本来很是厌弃他,但十多日前不知怎地转念,答应过门了。唉,女儿家嘛,大概是想有个依靠吧,也不用这样拋头露面。只是嫁给董崔那样的人就可惜了,镇上村里大好青年多的是,多少小伙子想讨咏儿当媳妇,她都看不上眼,怎知挑来挑去,最后拣了个这般不像样的。 「几日前,她将那琴赠给另一个在我们这儿卖艺的阿红,抱着琴哭得稀哩哗啦的,我说你怎么不把琴也带去董家呢,好歹也是一样嫁妆,何苦不捨还强送他人?她哭说她见了琴心里头会难过,还不如不见的好。这怎么说的话呢,就算往后不用再卖艺,在家里还奏不得?亡父的遗物送人多可惜,女儿家的心事旁人还真是看不懂。算算日子,这两日就要过门了吧,纳妾不声张,多半是入夜之后悄悄送过去就算完了。客倌们要还琴,就出了城门往东边去,过桥之后再行十里路,见一个小村庄,就是东村了。」 (十六) 蛇琴【中】 一行人谢过掌柜,上了马车向东村而去。小石头对蛇琴十分热情,一定要他现身坐车内,这一来就得有人移驾到凤栖木那车去,不消说自然非小苍蝇莫属。她心不甘情不愿,一步一回头,看着小石头拉着蛇琴热烈地说东道西,心中十分不是滋味。怎么认识不到个把时辰就待他那样好,对自己就那么大差别,也偏心得太过了。 小苍蝇坐在驾座旁透气,凤栖木看出她心思,含笑道:「委屈小苍蝇姑娘和我同乘一车了。」 小苍蝇连忙摇手:「不不不,没这回事,凤先生可别乱想,折煞我了!我是……唉,不知怎地那么招小石头讨厌,有些丧气罢了。」 「日久见人心,小苍蝇姑娘是好姑娘,他会慢慢减去敌意的。这一个多月来,不是比初见面那时的情况好多了吗?」 小苍蝇撇嘴道:「好在哪,还不是一样狗嘴吐不出象牙,一句话能惹人气上三天。」 凤栖木笑了笑。 「哎,真烦,不想了。」小苍蝇转了个话头:「凤先生,蛇琴那么执着在咏儿身上,要是咏儿是真的不要那把琴了,他会怎么样呢?」 「物灵虽然心思单纯,但对认定之人十分纤敏,只因物灵天生缺乏安心之感,害怕总有一天失去主人的珍爱重视。倘若不再受到珍视或遭受遗弃,时日一久,他们便会退化,先失去化形能力,再失去灵性,直至回到一般死物为止。」 小苍蝇啊一声,不忍道:「那,岂不就是死了?」 「不然。对物灵来说,本体销毁或物寿尽了才是死亡,既然无以为凭,自然无法化形;但只要本体尚在,若主人回心转意,或是易主再得珍护,假以时日,是有机会再生灵性、形成物灵的。只是曾遭受忘弃之痛的物灵,极可能因此变得心性彆扭,那新主就得费一番功夫才能赢得其心了。」说着深深一笑。 「唉,希望那咏儿是有苦衷的,否则蛇琴就太可怜了,我看他都快哭了呢──咦,物灵有眼泪吗?」 凤栖木摇头:「悲伤有之,但他们毕竟没有生命,何来眼泪?」 「想哭却流不出泪,可比痛哭流涕难受百倍了。」小苍蝇叹了口气。 马车行速甚快,不片刻即来到东村口。村风朴实,少有华车光临,公孙嬋一行人又是衣着光鲜,一见即知是外地旅人,身边立时围了一圈村中孩童,个个睁着好奇的眼打量他们。向那群孩子打听咏儿家,乡村孩子不怕生,热情地拉着他们就直奔当中一间屋子。 「伊莲娜,伊莲娜,有漂亮客人来找漂亮咏儿!」小孩儿们乱哄哄地叫嚷。 屋内走出一位女人,带着疑惑神情的脸庞是显见异于中原的相貌,浓眉深目,挺鼻薄唇,是位身带异域风情的美妇。 「你们是……」 公孙嬋道:「我们找咏儿,是来还琴的。」 美妇看见她手上的琴盒,讶道:「这琴咏儿不是送给西村的阿红了吗?」 「我们向阿红买下来了,这琴……他……嗯……这琴还是比较适合咏儿,所以我们来还了。」公孙嬋费力说道。 小苍蝇在一旁捏了把冷汗。要小姐编谎真是为难她了,也幸好她大有长进,否则直接说出「蛇琴想回家,我们送他回来」云云恐怕会吓坏咏儿她娘吧。 美妇疑惑道:「你们是咏儿的朋友吗?」 「呃,我们……」 正不知如何应答之时,凤栖木上前拱手道:「这位夫人,说来我等和咏儿姑娘并不相识,只不过几个月之前旅经此地,曾在冯林镇客栈拜闻咏儿姑娘的琴艺,今日回途再次落脚冯林镇,却发现已物是人非。现今琴师奏不出当日咏儿姑娘的绝美琴音,打听之下得知咏儿姑娘易琴之事,我等深觉可惜。此琴唯有咏儿姑娘才能操出最美的音色,是以我等自作主张,购琴还之,只希望能再听得佳琴妙乐。」 美妇见凤栖木尔雅不凡,的确有文人爱乐的气质,便相信了这番话,道:「多谢各位有心,我是咏儿母亲伊莲娜,直呼名字即可,村里大家都这么叫我的。」她轻叹道:「我原本也不赞成将琴送给别人,那琴咏儿平日珍惜得很,但她执意如此,这阵子更是鬱鬱寡欢,我不愿她消沉下去,便不拦她,可琴送出去之后,却只是更加憔悴。你们要找咏儿听琴,只怕她没这番心思,她今晚就要出阁了……」说着脸色晦暗下来。 公孙嬋问:「我们能见她一面吗?」 「她心绪不甚稳定,不知愿不愿意见你们,待我问问,你们先跟我来吧。」 一行人来到后院一间小屋前,半掩的窗口依稀可见里头坐着一人。伊莲娜在门外轻喊:「咏儿,有几位公子小姐说曾经听你奏琴,想见见你。」 里头没有应声,窗缝望进去,人影未见一动。伊莲娜又道:「他们是来还琴的。」 里头传来一声像是略微回过神来的低喃:「琴?」 便在此时,屋内出现另一个模糊人影,逐渐凝成形体,却是蛇琴自行现身。 「咏儿!」 屋里那人一声轻呼:「蛇琴!」 伊莲娜听见里头异响,不安地问:「咏儿,你怎么了?」 里头静了片刻,咏儿的声音才传了出来:「没、没事。娘,我……我现在心里乱得很,能否请客人在前头稍坐?一会儿……我就出去。」 伊莲娜回身看向公孙嬋一行人,他们无法亲见咏儿听其解释蛇琴一事,甚觉可惜,好在正主儿蛇琴已经见到她,或许能了却两人各自的心事。公孙嬋将琴盒放在门边,三十三将窗子掩起中断了小苍蝇和小石头偷窥两人谈话的意图,几个人一起离开后院。 伊莲娜沏了茶斟给各人,凤栖木知道公孙嬋对蛇琴的事十分在意,便刻意向伊莲娜问起咏儿歇琴之事。伊莲娜叹了口气道:「我当家的一年多前病逝,本想母女俩好好过下去,但一个多月前西村的董崔在冯林镇上见了咏儿,很是喜欢她,频频派人来说亲,想纳她为妾。咏儿不肯,但我们也惹不起那样一个恶少,本想带咏儿回到我龟兹故里,重新生活,可后来……」 伊莲娜红了眼眶,咬牙硬是忍住泪,才道:「……后来,咏儿愿意了,可她不知怎地不愿将琴带过去,说要送人。我说她若不要了,留在家里也是好的,终究是她爹爹的遗物,也是我故里的纪念。她却说琴若枯放着不奏弄,它会很可怜,倒不如另觅有缘主,也好有人相惜。唉,这孩子是爱琴爱得痴了,从小就将这把琴当人看待,同进同出,可琴不过是个东西,哪有心思念想的呢?」 一行人互视几眼,都没有说话,小苍蝇见小石头张唇欲言,怕他说出些不中听的话来,眼明手快将他小嘴摀住了,换来他张嘴欲咬,又连忙松开手,挤眉弄眼要他别乱来。 这时后门处传来一个女声,走进一人:「咏儿失礼,让各位久候了。」 眾人眼前一亮,只见那张秀脸和伊莲娜八分神似,一样的立鼻美目,但少了那股强烈锐利的艳丽,多了几许似水柔和,将西域的鲜明与汉族的温婉融和得洽到好处。身形嬝娜修长并柔若清柳,单这么立着,便令人觉得她是道一眼难捨的极美景致。 小苍蝇看得呆了,心中不禁讚叹:「她就是咏儿?老天,若我是那董什么的傢伙,我也对她念念不忘!」 咏儿怀里抱着琴盒,一双眼哭得红肿,面容憔悴,更是我见犹怜。蛇琴并未现形,多半是考虑到伊莲娜在此而有不便。 咏儿向公孙嬋一行人敛了个礼,道:「我都听蛇……我都听说了,是各位向阿红买下琴送回来的。我原本以为同是操琴之人,阿红会爱惜他,却是我料错了。」 凤栖木道:「人择物,其实物亦会择其主,此琴难得,望咏儿姑娘好生相惜,勿再轻言弃之。」 咏儿爱怜无比地轻抚胡琴,摇头道:「此生无缘,我是不能再收着他了,我已经……」眼泪又落了下来,颤着唇说道:「咏儿有个不情之请,我……我想将此琴託与各位……几位朋友非同一般,定能好好珍惜他,免我一番悬念。」 小石头霍地跳了起来,指着咏儿忿道:「你──他那么想你,他只认你,你竟然还是不要他!你们太自私了!全凭自己的好恶随意处置物品的来去,你可想过他愿意不愿意了?」 三十三低斥:「小石头,说话注意了!」 小苍蝇赶紧将小石头拉了回来,连忙向目瞪口呆的伊莲娜陪笑道:「真对不住,小孩子嘛,总爱将玩意儿当朋友,跟他们说话什么的,您说是吧?」 咏儿敛着眉眼,只低求道:「请带蛇琴离开这里,好好待他……」 「你!」小石头怒不可遏,挣开小苍蝇的手,一把抢过咏儿怀里的琴,怒道:「始乱终弃的人类!你不要蛇琴哥哥,那我就带他走!我们会待他千倍万倍的好,好得让他忘了你!」 咏儿木然承受他的指骂,垂首低喃:「如此,多谢了。」 小石头怒气冲冲,抱着琴转身就往前门奔去,出了门口却又折回来,大叫:「臭苍蝇,还呆着干什么,走啊!」 「什么,我?」小苍蝇一脸莫名奇妙。 「废话!还不快点!」 小苍蝇完全不明白他打什么主意,平时对她恶言相向,如今抢人财物难道要捉她当共犯,将错全推给她吗?可他一个小孩子,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要这样横衝直撞到哪儿去,心中不免担心,向公孙嬋道:「小姐,我去看看,顺便将琴追回来!」向伊莲娜道了声歉,起身追了出去。 咏儿失神而立,颊上已爬满清泪,低低地道:「多谢各位了却咏儿一桩心事,咏儿再无牵掛了。」转身缓缓回到后屋去。 剩下的几个人面面相覷,伊莲娜叹道:「胡琴託付给各位,也算是各位与咏儿知音一场。她这便能收心去梳妆打理了吧。今晚亥时花轿就要来迎接,她什么都还没准备好呢。」 凤栖木等人起身告辞,伊莲娜另有咏儿婚嫁之事待忙,也就不多加挽留。三个人回到马车处,小苍蝇和小石头已等在里头,小石头抱着琴闷不吭声,显然尚未消气;小苍蝇曲膝支颐,无奈地向他们苦笑。 (十六) 蛇琴【下】 回到客栈后,蛇琴就一直背对眾人静静坐着,向晚掌灯,桌上之琴和无语之躯在烛火摇曳下掩映着抑鬱神伤。他们知道他心里难受,不去打扰他,默默地陪伴在一旁。 小苍蝇和小石头并坐在一处,难得没有上演相看两瞪眼的戏码,小苍蝇无奈道:「真不知别人的事你衝动个什么劲儿,说不定原本事情尚有转机,给你这一搅,破局破得这么个大窟窿,补也补不上了。」声量压低,就怕蛇琴闻语伤情。 「什么转机,咏儿不说得很清楚了吗?」小石头忿忿道:「她太过份了,说弃就弃!她不懂,物灵最恨被如此轻言弃捨,如果蛇琴哥哥沉浸在悲伤之中走不出来,他……他会消失的!」 小苍蝇让他一言点醒,忙道:「是了,凤先生也说过,物灵一旦不再被人所爱,便会渐渐失去化形能力和灵性,变回一般死物,这可不行!」看着蛇琴沉寂的背影,心中不忍,愁肠枯索,只盼有个好法子能令他开怀起来。思来想去终于灵光一闪,敲掌道:「我看,不如去学拉琴!」 小石头一愣:「拉琴?」 「是啊,琴既然为琴,自然是要拿来拉奏乐曲的,这才叫物有所用,否则枯摆着就是可惜,咏儿也是为此才会想转送给阿红不是?在我们手里,就算我们再怎么呵护他,他都只是一段木头,怎么都比不过懂琴的人时常拉他好吧?」 怎么觉得说起来有些怪怪的,小石头也是一脸听着哪里不对的表情,小苍蝇搔了搔头:「不懂?唔,这么说吧,一件漂亮的衣裳若老是放置在橱子里不见光,它就只是件质色上等的布料罢了;只有穿上身、衬托穿的人更加好看,这才是衣裳之所以为衣裳的价值嘛!」 小石头听懂了,讶道:「所以,为了蛇琴哥哥,你要去学拉琴?」 小苍蝇两手一摊:「要不你说怎么才好,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蛇琴就这样消失不见呀!」看向公孙嬋和三十三,脑海中浮现两人习琴的假想:一个是手忙脚乱,尚未习得已残手摧琴;一个是根本不学,只会和蛇琴沉默相对。于是叹了口气,认命道:「况且除了我,我看你也别指望还有谁能担此大任了。」 小石头怔怔地看着她,好半晌不语,眉眼间渐渐聚起了笑意,却又不愿表露出来,忍了忍还是克制不住嘴角上扬:「你笨手笨脚的,学得起来才有鬼!」一样是消遣激刺的一句话,听起来的感觉却与以往不同了。 「哼,这世上都有妖有精有物灵了,有鬼算什么?你别小看我,我虽然不是绝顶聪明的人物,可努力一点的话,什么都学得上几分样子的!」小苍蝇看他明明开心却又故作无事的模样,真不知这小鬼在彆扭什么,不过他难得待她如此和顏悦色,她心中自也欢喜。 「呸,到时候可别糟踏了蛇琴哥哥才好。」 小苍蝇睨了他一眼:「要不你学?」 「哼。」微带笑意。 另一边,公孙嬋见蛇琴难过至此,心中也不好受,想安慰他,缓缓坐到蛇琴旁,轻问:「蛇琴,你跟咏儿谈过了吗?」 本以为他会置若罔闻,却见他慢慢点头。 「她说了什么?」 蛇琴反应甚钝,无神低语:「咏儿只是一直哭、一直哭,不断说着对不起……」 「那她……是否说了原因?」 蛇琴摇头。「她说要嫁给董崔,我不懂为什么……我求她,求她留下我,不论她是否嫁予旁人,不论她嫁去哪里,我都愿意永远陪伴她,可她却不要我的陪伴,她不要我……」双手紧捏成拳,微微颤抖。 公孙嬋心中不忍,劝道:「你别这样,我……我相信咏儿有她的苦衷,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因为我不过是个没有生命的东西?」蛇琴尖锐反问,金色眼瞳倏地紧缩成细缝,像两柄锐利尖刀。 「蛇琴……」公孙嬋被他的神态吓住。 三十三按着她的肩摇头意示多说无用,她默默离开椅子,坐回床沿,黯然道:「我……我还是觉得咏儿不是真心不要蛇琴的,她一定有心事,否则她不会哭得那样难过。咱们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帮他们吗?」 三十三沉吟着,凤栖木彷彿明白他的意图,以只有他听得见的音量传话:「以迷魂之术令咏儿说出原因又如何?心结尚须心解,她不愿言明必有其顾虑,你如何能罔顾他人意愿?况且对人类施以控制术法有违我道修行潜规,迷魂之术便是其一,你若仍知爱惜自身,不如思索其他可行之法。」 三十三没有看他,但凤栖木知道他自有打算,只是面对心上人的恳求难以拒绝。 公孙嬋见三十三不说话,便转而看向凤栖木,后者自是接收到她眼神透露出来的请託,但即使视线不相对,他亦切切实实感受到她对蛇琴的担忧,毋须言说,毋须意表。 他本该冷漠,对她却不忍相拒,轻叹道:「若需人相助,必会先求助。咏儿姑娘未开口,显然是她早有打算,抑或她其实根本不需要帮助。需要帮助的,是蛇琴才对。」 公孙嬋看了蛇琴一眼,那外人再如何安慰也难以平復的低落令她不忍再看,鬱鬱地叹了口气。 当晚,蛇琴留在三十三和小石头房内,公孙嬋、小苍蝇和凤栖木各自回房安歇。清夜闃寂,公孙嬋心有罣碍,迷迷糊糊地睡不沉,总觉得已过了好几个时辰,却又似乎才刚躺下不久。 忽闻轻微的咿呀声,好像门窗被打了开来,她略感奇怪,起身隔着熟睡的小苍蝇掀开床帷一探,正好和上前揭帷的三十三面面相对。三十三微微一怔,气音说道:「你没睡?」 「想着蛇琴的事,睡不着。」 「正好,蛇琴说他想看咏儿最后一眼,亥时将至,咱们去等花轿。」 公孙嬋连忙着衣,跨过小苍蝇下了床,才见到三十三抱着胡琴,就等在窗下。三十三揽过她,施展倏行之术,眨眼来到日间前往东村时行经的小桥,正好见到一小队人马抬着空轿和成亲用物往东村而去,两人闪躲至树后藏匿起来。 公孙嬋不解道:「我听说嫁娶是人一生中最大的喜事,都要办得热闹风光,怎么咏儿嫁人这般隐晦,连新郎倌都不见?」 三十三道:「或许因为咏儿是予人做妾,并非明媒正娶的妻,太招摇怕招人口舌。」 蛇琴不知何时已然现身,也不知有无听见这两句话,只是沉默地望着东村方向。约莫半个时辰之后,迎娶人马又出现了,没有敲锣打鼓,没有鞭炮喜乐,夤夜之中静悄悄地来,如今又要静悄悄地去,除了那顶结綵红轿和轿内隐约的娇艳身影,全然未有婚成嫁娶的喜气。 三人躲在暗处,队伍自眼前而过,蛇琴痴痴凝望,透过轿窗看见里头低垂螓首的人儿,情不自禁向前一步,低喃:「咏儿!」 他的声音极小,宛如只含在嘴里的一口气,远处的咏儿竟像有所感应,纤手搭上窗沿,盖头下看不清的脸不住向外张望。蛇琴不自禁地迈步相随,就怕稍慢便会失去咏儿的身影,一直到他跨出最后一步,却驀然消失了半边身子──那是他脱离了本体所在的最大距离之故。 凝顿之馀再度抬头望去,皎月泼洩的一地银光下,队伍渐行渐远,远到只剩一串黑点,最终消失在无垠的黑暗之中。 * 翌日,眾人尽皆早起,公孙嬋夜里出去了个把时辰,担误了睡眠,若在平时定要晏起补足,但昨夜事了之后心情久久无法平復,加上仍担忧蛇琴心绪,一夜翻覆,听见小苍蝇醒来便跟着起身梳洗。 出房门时正巧遇见三十三抱着琴盒走出来,他说昨夜蛇琴在房里孤坐一夜,他问他愿否同行,蛇琴只是沉默以对。今日他们就要离开冯林镇,既然蛇琴并未出言拒绝,自是携之上路。 一行人尚未下得楼来,就听见客栈大堂和外街上人声鼎沸,镇民七嘴八舌地正激烈谈论着什么事,人群中不住飘来咏儿的字眼。 眾人互视一眼,心底竟闪过一丝不安,连忙向掌柜打听,掌柜语气惊急地道:「不得了不得了,出事了!咏儿昨夜过门,竟刺死董崔,然后自尽身亡了!」 (十七) 引魄入梦 时隔不过一夜,原本如花带艳的双颊,而今惨白地令人不忍卒睹。胸口一滩难辨的暗红,像一朵盛开的冥界之花,娇红喜服还裹着已不会再言动的躯体,衬着惨淡的死白,简直红得刺眼。 伊莲娜悲慟难遏,连公孙嬋等人偕同她没见过的蛇琴而来也不闻不问。 「你爹走了,你也拋下我!原来你竟是这样的打算,却把我瞒在鼓里!你只管自己难过,没想过娘会心疼你!你这孩子,为什么这样傻──」 此情此景,小苍蝇不禁想到当时小姐病逝,夫人也是这样哭得肝肠欲断,心中凄凄,安慰着伊莲娜,自己也觉鼻酸。 蛇琴立在棺木旁无语凝望咏儿再无嗔笑的容顏,秀眉之间抑鬱锁愁,凝结她最后的表情。 她不要他,纵使不解其故,他对她也难以相恨;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要这样对待自己? 再多疑问,他的咏儿永远也不会亲口回答他了。 「蛇琴哥哥……」饶是活泼的小石头,此时也不知如何宽慰。 三十三自西村打听回来,说昨夜拜过天地,送入洞房之后不多时便发生惨事,仵作勘察之后,推断咏儿先刺死了醉得不醒人事的董崔,然后自尽。当时别无第三人在场,因此不知过程如何,天亮之后僕人去唤咏儿起身拜见长辈,才发现两人都已死亡。 咏儿手里捏着一张字条,上头写着「愿焚吾以火,以净吾身」几个字,字跡来看确是她亲写。时下人身亡故皆埋土为葬,以火焚尸视为对亡者不敬,因着这张字条,董家的人方才还来东村哭闹,口中说得难听,毁婚还尸,将聘礼等物一併取回。伊莲娜毫不理会,只是哀绝地替咏儿整理遗容,拭去她脸上原本沾着的斑斑血跡。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如果昨天我们能觉察得出异样,也许就不会……」公孙嬋自责得心都揪了起来,如今却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自责的不只有她,还有三十三。倘若昨天他以迷魂之术控制咏儿将心事说出来,助之解决,会否就无今日憾事?他当时只顾虑到自己,却坐任咏儿和蛇琴自此凡冥永隔。 他听得出来伊莲娜知道箇中因由,却守着不说;事已不济,但他明白憾事一生,若不设法了解其中来龙去脉,此事将会是根永远鯁在喉间的隐刺。 他看向公孙嬋,想到自己和她,目光一深,更加决意以迷魂之术令伊莲娜说出一切。他朝伊莲娜张开手掌,正待施法,却有人比他更快了一步──眾人背对的凤栖木朝哭得不能自已的伊莲娜一个拂袖,伊莲娜便止了哭声,往一旁倒去,离她最近的小苍蝇赶紧扶住她,惊慌道:「她晕倒了!」 凤栖木故意说道:「伊莲娜慟至晕厥,小苍蝇姑娘快将她送到屋里休息。」 小苍蝇连忙应了一声,和公孙嬋七手八脚地送她进屋安置。 三十三却明白伊莲娜并非晕厥,而是昏睡了过去,他怀疑地看向凤栖木,不明白他动机为何。 「自责吗?为了一个无可弥补之憾,要不顾被恶念所诱之险,对人类施以控制之术?」凤栖木凝睇身影在窗口忽隐忽现的公孙嬋,漠然的神情带着一丝难读的情绪,淡然问三十三。 「已非初次,何惧之有?」 「避免在凡人面前施法乃我道修行潜规,乃是为了不教人类识破我等身分而相害,尤其是控制术法。你便是为此安插小苍蝇姑娘同行,好让我路上有所顾忌,不对公孙小姐出手。」凤栖木极富深意地看着他:「现在你反倒不顾身分曝露之虞欲强行为之,莫非是见到这跨类越族的情感,心有所戚?」 「你!」 「我不知你在公孙府坏过几次规矩,但今日此案,我有更加可行之法,便请让贤了。」 三十三瞪视他走向蛇琴,这时公孙嬋两人回来,他忿然压下心头的恚怒和质疑,跟着走近,看凤栖木所谓方法为何。 凤栖木向蛇琴道:「咏儿姑娘之事我等十分遗憾,亦自责昨日未能襄助一臂之力。如今亡羊补牢已然太迟,我能做的仅剩追遡源由,愿以此稍减我等歉疚。」 原本痴滞的蛇琴听他一说,霍然抬起头:「你能追遡过往?」 「追往遡源方法诸界所在多有,人界的墨笔丹青、图书载录皆是,现在这般情况,我能可操持的是窥看记忆之方,若得你首肯,我这便施法,解你心结。」 「是什么样的术法?会否伤及咏儿?」 凤栖木听蛇琴问得痴,轻轻一叹,摇头道:「不会伤及咏儿姑娘躯体,不过须得她魂魄未散。人类七魄之中,有一魄『回印』专司记忆,若以回印之魄为源,以梦为媒,施以梦引之术,便能使人在梦境之中观看此人的记忆。」 公孙嬋听见「回印」二字,忆起他也说过自己遗落了回印之魄以致过往记忆全失,心中有感,更加专心听下去。 凤栖木接着道:「但人死之后三魂七魄便会随之散去,快慢因人因质而异,是以我不能保证咏儿姑娘的回印之魄是否仍停留此间,如果你愿意,必须尽快施行。」 蛇琴毫不迟疑道:「我要知道一切因由,否则我无法断念,还请先生施法相助。」 「好。」凤栖木顿了顿又道:「另外有个不情之请。我等亦是十分关心两位之事,盼能一併入梦观看咏儿姑娘的记忆,还望不拒。」 蛇琴頷首道:「各位帮我甚多,蛇琴无可回报,梦观记忆一事便随各位之意。」 凤栖木道了谢,随即凝神闔目,唸道:「灵华如生,聚渺氛呈,映之我目,视之虚无。」右掌食中两指併拢,手腕一翻,指尖陡现一朵浅碧光花,横指在眼帘上隔空一划。 眾人见他施法,都摒息以待,三十三心道莫怪他会先令伊莲娜沉睡,以她经歷此痛却仍守口如瓶之举看来,此间定有什么她们不欲人知的理由,既然不便相问,若要探究,也只剩窥人私隐这一个手段。 小苍蝇生平首次亲见术法施行,心想这位凤先生果然是不世出的高人,连这种她一介凡民听着都觉得深奥的术法也能施展,今日简直大开眼界。 凤栖木再度睁眼,低头看向咏儿尸身,就见四根银丝在她体内浮沉,其中一根「系魂丝」如波浪般浮动在空中,向外一路延伸出去。 「咏儿姑银尚有二魂二魄未散,但回印之魄不在此处,它自行移动了。」 公孙嬋啊的一声,想不到咏儿和自己的情况相同,不禁问道:「可知道往何处去了?」 凤栖木跨出房子,顺着银丝去向而望,银丝时隐时现,向远处不断延伸,却不知通往何处,当下迈步沿行,眾人随之跟上。 小苍蝇走在凤栖木身旁,忍不住问道:「如果凤先生早知道这种术法,为何昨日不用呢?」 凤栖木先是默然,才道:「倘若有人逼问小苍蝇姑娘心中一个不欲人知的祕密,你不说,那人便千方百计私下寻探、终至知晓,小苍蝇姑娘感受为何?」 小苍蝇认真想了想道:「我会很生气,怎么可以不顾我的意愿,逼出我不想让人知道的事呢?」 凤栖木点头:「自是相同的道理。」 小苍蝇唔了一声,还是觉得可惜:「可是如果一开始咱们就知道的话,说不定便能帮咏儿解决问题,那么她或许就不会寻短了,这可是一条人命呢!」 「这是后悔而催生的想法,但再多如果也无法捥回已发生的结果,未来之事亦没有如果二字能可解释。」 小苍蝇无可反驳,心里不免觉得凤栖木过于冷情,却听见他又道:「昨日不行此法的另一个原因,在于引魄入梦若欲施于仍活着的生灵身上,须先挑出对方的魂魄才得以施行。此等术法远较观亡灵已然剥离的魂魄来得高深数倍,凤某尚未达此等修为。」 小苍蝇恍然大悟道:「啊,原来是这样,那确是无可奈何的了。」 走出村庄三里之后,蛇琴心中一动,他虽不辨方位,但这个方向他和咏儿走了不下千百遍,却是牢记在心的。再行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周遭景色渐渐眼熟,他终于认了出来,低呼:「这里……这里……」 公孙嬋抱着琴盒,和三十三走在他身旁,闻声奇问:「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蛇琴点头:「前面不远有个枫林围抱的空地,咏儿喜欢在那儿练琴。」金眸一深,喃道:「这里,是我跟她……」神色黯然,终至无语。 那根系魂丝飘浮在空中,穿进两株枫树之间,凤栖木和眾人跟着转入,在林中弯行几百步之后,眼前豁然开朗,果见一片枫林环绕的天地,空阔的地上铺满了枫树落叶,犹如一席柔软的绣红地毡,令人不忍踩踏。不远处有一个树身断折后残留下来的树墩,可供坐卧,银丝一端连系着的咏儿附魄,就坐在上头。 「咏儿!」 蛇琴急切地朝她奔了过去,小苍蝇四处张望,奇道:「咏儿魂魄在哪,没见到呀?」小石头正待说话,让三十三止住了。 魂魄本就是灵华之气凝聚而成,因此除了方才开过眼的凤栖木之外,属于物灵的蛇琴自也视之无碍。他来到咏儿身前蹲下,唤着她的名,咏儿附魄散发出靛青幽光,通透如水晶,身后物事像隔着清水般清晰可见。她面容迟滞,两眼无神,似个恍惚没有神智的空壳。 凤栖木在一旁提醒:「这只是她的魂魄,不会回应你的。」 蛇琴失望地看着像木娃娃一般的咏儿附魄,紧挨着她坐下。其他人也走了过来,小苍蝇虽然看不见咏儿附魄,但观蛇琴举止和视线凝望之处,便知道是坐在树墩上头。 「既已寻到附魄,事不宜迟,这便开始。」凤栖木道:「我会先令各位睡去,然后将附魄记忆导入梦境之中,完毕之后各位自会醒来。」 眾人于是各自寻了便于眠睡之处,或躺或坐在树墩附近。公孙嬋有些紧张,或许是因为太过在意咏琴一事,也或许是因为现今情形和自己附魄脱离的情况有些雷同。她吁了一口长气以缓心绪,抬眼正巧和凤栖木视线相遇,他朝她温和一笑,柔声道:「没事的,别担心。」 他的神情和声音奇异地给了她莫大安慰,她目不转睛地注视他,忽然想到:他怎会知道她紧张? 尚不及思索当中缘故,凤栖木袍服如未及染艳的嫩绿之叶,展袖长拂,明明扫不到自己身上,却几乎以为要划进眼底。一阵和风轻软地拂上头脸,睡意紧跟着袭来,公孙嬋连打呵欠都来不及,便毫无抵抗能力地闭上了眼。 (十八) 咏琴梦【一】 男人右手琴弓来回滑奏,左手指尖在琴弦上曲滑按放,旋律悠扬轻快,像朵朵生机盛绽,一如当前的春光烂漫;而他就似因风摇曳的光影,不拘一格,从容自在。 一曲毕,抬眼见到本该出去玩耍的七岁女儿不知何时已踅了回来,正坐在一旁堆起的柴薪上听自己奏琴,不禁笑道:「不是出去和其他孩子玩了吗,怎么那么快就回来,跟他们吵架了?」 小女孩摇头:「没有,我想自己玩。」 男人知道女儿生性斯文爱静,一个人独玩的时候多,便招她坐到身旁。小女孩虽然年幼,但生得目秀唇朱、睫长眉黛,极是玉雪标致,她睁着含忧带惑的天真眼眸,问男人:「爹爹,你是不是……心里不开心?」 「没有啊,为何怎么问?」 「因为,你明明奏的是开心的曲子,但听着却让人开心不起来啊。」 男人大奇,笑道:「想不到小咏儿小小年纪,却听得出里头的格格不入。哀伤的不是曲子,也不是爹爹的心情,而是音色。胡琴在我们行里又称做『哀琴』,便是取其琴音宛转凄凉的意思。比起开心的曲子,它确实较适合不开心的。爹爹再拉一首,你听听看,好不?」 小咏儿乖巧頷首:「好。」 男人琴弓一动,音律信手拈来,汩汩流洩的琴音声声如泣,呜咽哀婉,小咏儿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圆睁着眼,着迷地看着男人不同方才写意的沉敛肃穆,为悲切凄绝的音律震撼心慑。 最后一个琴音戛然而止,男人在小咏儿额上轻轻一弹,笑道:「发什么獃,不喜欢吗?」 小咏儿猛摇头,讚叹道:「喜欢,好喜欢,真……真好听!爹爹,你似乎很少拉这种曲子,我听见的都是那种比较开心的。」 「那是因为你娘不准呀,她说好端端地干么招惹伤感,还说我要是拉一次这种令人难过的曲子,她就要哭一次给我看。」 「可是开心的曲子不适合这琴的音色啊……」小咏儿心念一动,兴奋道:「爹爹,你教我奏琴好吗?我也要像你一样奏出这么好听的曲子!」 男子开怀大笑,揉了揉她柔软的发丝,痛快道:「自然是好!爹爹还想着这一手琴艺没人传承可惜得很,乾脆你就当爹爹第一个徒弟吧!」又挤眉弄眼低笑:「可别故意拉些令人伤心的曲子,害爹爹挨娘骂哦!」 * 咏儿父亲一点一滴慢慢教起,弓法调音、琴身结构和养护之法,将所知鉅细靡遗地授予女儿。咏儿学得甚勤,天天抱着琴温习,不肯一日错过。若遇她父亲携琴出外奏演,几天不能相见,回来之后她不先问爹爹安好,开口就是琴在何处,然后审视有无伤损、是否忽略保养,自己再细细地加以照顾。咏儿父亲见她对琴这般痴心,大是呷醋,说自己招来了情敌,女儿要琴不要爹了! 咏儿急着学好琴,急着将支离破碎的琴音连结成绵延不断的曲,她说不出为何会恋上胡琴悲凄的音色,好似每一个音调都饱含情感,正对着她絮絮低语,说的都不是虚浮表观的愉快,而是深入心髓的苍凉唏嘘,令她莫名悸动。 琴音对她说话,她便也对它说话。 咏儿不常和同龄孩童玩在一块儿,总爱一人独处,静静地读书写字,静静地随走看景,静静地胡思乱想,或静静地什么也不想。而她将胡琴当成了玩伴,初始只是自言自语,渐渐地对它说起话:琴准怎么也调校不好时,会傻气地问它是不是琴皮擦的油不够;不小心磕撞到琴身,会疼惜地向它道歉……她母亲原本觉得怪异,但后来放宽了心,想道这年纪的孩子都是这般与万物较真,只是一般孩子自言自语的对象是布娃娃或是花草动物,而咏儿的对象是一把胡琴。 待咏儿八岁时,已经能够熟练地奏完几支曲子,但她不爱那些强顏欢笑的旋律,总是央求父亲偷偷教她悲曲,偷偷地练习。后来父亲辞了乐师之职,务农为业,拉奏胡琴成了农活之馀的消磨,渐渐地那把胡琴由她照顾的时间便远较父亲为多,时日一久,同样的曲子,父女两人拉奏出来的音色硬是有细微差异,旁人听不出来,咏儿年纪小亦不曾感觉,咏儿父亲却暗自称奇,玩笑道是胡琴有灵性,如今认女儿不认自己了。 十岁的咏儿习过的琴曲已全数烂熟于心,奏起琴就像说话般信手捻来,但她精益求精,常自谱旋律,在离家稍远的无人野地中拉奏给自己听。 这一日,她一如既往地坐在一块路边大石上哀哀切切地拉着琴,琴音止了,心却回不来,放下琴抱着膝只是发獃。爹爹曾说她是为愁而愁,明明可以选择快乐,却作茧自缚。 「才不是爹爹说的那样,」咏儿喃喃自语反驳:「我喜欢悲伤的曲子不是因为我感到悲伤,而是胡琴奏出来的悲曲更能深入人心;以胡琴拉奏快活的曲子,才是为了开心而寻开心呢!」 本是自说自话,却听一旁有人附和道:「咏儿领悟这番琴理,可谓知音!」 咏儿吓得跳了起来,转头即见她身旁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名深蓝衣着的男子,看起来二十初岁,一身陌生的装束,衣上绣纹瞧着却极是眼熟,陡然想到娘亲收在柜里的几套龟兹衣物也是类似的花样。 他的五官亦不同常见,和娘亲一样地野艳分明,外露出来的身上散佈着不知是伤是病的怪异色块,那双最是特殊的金眸正温和地瞅着她。 咏儿本来正惊讶着男子的无声出现,一见他的眼眸却被吸引,凑近去瞧,忘情讚道:「你的眼睛是金色的呢,黄金做的吗?真美!」 男子笑瞇了眼:「我不知道,金色的很稀罕吗?黄金又是什么?」 「唔,应该很稀罕吧,我从没见过。黄金是很贵重很贵重的东西,有了黄金就能盖大房子,能买好多东西。」 男子头微微一偏,似乎不懂,只是微笑着。咏儿见他傻乎乎的不像坏人,警惕之心不由大减,问道:「你是谁,什么时候偷偷过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咏儿拉琴时我就出现了,只是你太专心而未发现。」 咏儿确实是一奏起琴便全副心神都沉溺进音律的世界里,但仍觉奇怪,这地上全是乱草,走动时沙沙有声,怎么他脚步轻巧至此,全不发出半点声响?旋又自我开解,或许真是自己太过心无旁騖,一丁半点细声碎音惊扰不了她投注在琴音里的专注。但这时她却意会到另一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男子笑意更深:「我两年前便隐约感觉得到你,这两年来意识愈加清晰,不只能感受到你抚触在我身上的感觉,更逐渐能听闻外界动静。你对我说的话,我都记得。」他像个孩子轻唸:「咏儿,咏儿,这名字真好听。你也帮我取个名,好吗?」 咏儿愈听脸色愈是古怪,眼睛警惕地看着他,慢慢地往后退了几退,突然一个箭步衝上前,一把捞过胡琴就往村子方向拔腿狂奔。这样头也不回地跑了一阵,见没有人追上才敢缓步下来,大口大口喘气。 他一定是个疯子,胡说八道些她听不懂的话!娘说过野外常有拐卖孩童的人口贩子,说不定那男人就是,想藉着说浑话来松懈她的戒心,然后掳走她卖到外地去。咏儿拍着心口调匀气息,心有馀悸地又回头确认那人有没有追来。 却听见男子的声音自身边响起:「咏儿要回家了吗?」 咏儿尖叫一声,往旁踉蹌数步,惊恐地瞪着陡然出现的男子。 他明明就没追上来,竟然一眨眼就出现在这里……人,怎能凭空现身? 「你……你到底是谁?你……不是人,对不对?」她克制不住颤抖的声音,双脚开始发软。 「唔,原来咏儿还不知道我。」男子灿然一笑,金眸流转生光,指着她怀里紧抱着的琴,说道:「我本就不是人,我是你手上这把胡琴──我是胡琴化形出来的物灵。」 (十八) 咏琴梦【二】 咏儿虽然自小就长相清丽,但那时外貌上并看不出混血西域的痕跡,直到人渐娉婷,那股子黄沙狂野的气息才慢慢透了出来,但因咏儿她爹来自南方,江南水灵浸润了西域飞沙,令咏儿的相貌得天独厚地融和了双方之长,既端丽又鲜明,似艳冷却柔婉。村里头孩子称呼她,都擅自在名字前面加了漂亮二字,久了在村中,漂亮倒像成了她的姓一般。 人美,性情又好,自然成了眾所追求的目标。尚未及筓,两村一镇前来说媒的就不曾间断,咏儿父亲顾念女儿意愿,都一一挡了回去。有时夫妻见到条件不错的人家,心中觉得可行,却老败在女儿这一关,她总是淡笑:「我不嫁人,要一辈子陪着爹和娘。」休看她性情温和,执拗起来却柔靭难摧。夫妻俩心中虽然安慰,仍忘不了女大当嫁这句话。 这一日,咏儿练完琴,和蛇琴并肩漫步回村──自他现形至今六年来,她已不在家中练琴,因为每当她一触到琴身,蛇琴便会迫不及待地现形,笑吟吟地蹭在她身边等她拉奏。当她一动琴弦,汩汩琴音便似从他喉间溢涌而出,宛如他的低哼浅吟,他的动情歌唱。 但他出现的时机有时并不妥洽,她告诫他许多次,必得在她唤他时才能现身,若有他人在场,即便是她双亲,也必不可出来。 蛇琴虽然口中答应,却仍有几次不守约定贸然出现,所幸当时在场中人不是正巧背对,便是心不在焉,因此并未被瞧见过,但也将咏儿吓得够狠了。私下她微言轻责,蛇琴歉然道:「我急着见你,一时没顾虑到这许多……」 「若被其他人瞧见你凭空出现,不知要惹出怎样的风波呢,万一人们觉得你是妖魔鬼怪,要将你毁去,那可怎么是好?咱们不能不慎呀。」 蛇琴温驯听训,金眸黯淡,垂着头低声道:「咏儿别生气,是我错了。」 咏儿心中一软,叹了口气,抬起他的脸温柔地看着他:「我哪里会生你的气,我不愿其他人见到你,另一个原因也是因为……因为……」俏脸染上薄红,咬唇轻道:「因为我想独佔你,我怕别人觉得你好,要来跟我抢。」 蛇琴望进她柔得出水的双眸,想了想道:「咏儿的意思是,我很重要?」 咏儿眉目含笑,轻轻頷首。蛇琴金瞳瞬间绽亮,喜不自禁:「咏儿别担心,我以后会小心,你要我出来时我再出来,或是没人时我才出来。」 他相貌俊美,因着蛇皮之故而略带邪气,笑起来却傻乎乎地毫无城府,总令咏儿感觉若不倾尽她全部的温柔相待,便是辜负这个令她疼惜入心的男子。 这会儿两人走在一起,咏儿身材修长,能及蛇琴下頷,再也不是孩童时候与他站在一起像兄妹的身型了。她偷眼覷他,他感应似地回眸,朝她脉脉一笑──实则蛇琴伴着她的时候,很少将视线自她身上离开。他是贪着她的爱怜、恋着她的气息而成的。 「前几日,我听见一句诗经上的句子,觉得很美。」咏儿轻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懂什么意思吗?」 蛇琴摇头,咏儿道:「就是我曾牵着你的手同你说过,不论生死离合,都要与你共白头之意。」 「哦。」 两人静默,咏儿等着他会有何动作,过了好一会儿发现他似乎未放心上,她一阵灰心,愀然不乐,一转念又打起精神,主动将手勾上他的掌,看他有何反应。 蛇琴朝两人握合的手盯着,想着,开口:「咏儿喜欢这样吗?」 「你……不喜欢吗?」 蛇琴绽出一笑:「咏儿喜欢,咱们就这么着。」说着紧紧握住。 咏儿心头甜得像浸了蜜,脸上笑容是阳光也不如的璀灿、春花也不及的娇媚。他还是不懂她话中之意,但无妨,物灵单纯无邪,难懂人类的拐弯抹角,看来她若想让他明白什么,顾念矜持行不通,还是直截了当的好。 「蛇琴……」 「嗯?」 咏儿声音掩不住笑意:「你握得太用力了。」 蛇琴啊一声赶紧松手,忙不迭道歉;咏儿笑声如银铃清亮,錚然远送。两人重又牵上彼此的手,徐徐而行,将回村的路踱出了宛如两倍远的距离。 堪入村,尚未行到村民活动之所,转角处走来了一人,却是见过几次面的王媒婆。咏儿赶紧要蛇琴消形,王媒婆见到她喜出望外,快步朝她走来。 「我刚上你家去,谁知你不在,这会儿却碰上了!」王媒婆喜孜孜地打探:「你爹说你练琴去了,我看,莫不是有哪个小伙子陪着去了吧,啊?」 咏儿客套一笑:「我练起琴来对外界不闻不问,谁愿意受我这样的冷落呀,还是一个人自在,又不用顾虑他人听着倦困,爱练多久就练多久。」 「姑娘家脸皮薄,怕人家知道,我理会得!刚才我好像见到你身边跟着一个大好青年,你就别瞒我啦!」 咏儿兀自镇静,道:「王媒婆别是看走了眼,将树影当成了人,自己想什么而看见什么。」 王媒婆只是一个瞥眼,并没有瞧得真切,故意藉此套话,但看这样子真是自己错瞧,便不好意思道:「哎唷真是,看看我,年纪大了眼也跟着花了!」又涎着脸笑:「不过咏儿也到了婚嫁年纪,又生得这么标致,没搭个俊俏小伙就可惜了。你心里要是有看得上眼的,只管告诉我,不说我王媒婆在咱二村一镇名头响亮,单就你这条件,说句不夸的,村镇里未婚娶的小伙子排了长龙等你挑呢,绝对没有谈不成的事!」 咏儿低眉淡笑,知道她又上家里说亲,看样子没谈成,所以找她探口风。她心中有些烦闷,当下也不想多谈,向王媒婆告辞了返家。 当晚,咏儿在灯下保养胡琴,蛇琴就坐在榻旁,两手规矩地摆在膝上,闭着眼感受咏儿抚拭琴身、在蛇皮抹上护油,她一双柔荑带来的温柔呵护透过本体传至灵身,令他十分受用,不自禁发出满足的低吟。 咏儿听见了,手下不禁一停,脸上火烧似地烘热起来,昏黄灯火下看不出晕生双颊,翦眸却荡漾生润,水灵灵的,波光瀲灩。她将琴收好,回头见蛇琴已十分乖趣地躺上床榻内侧,微笑看着她,金眸在暗火下显得深着内敛,跳动着一股勾心动魄的魅惑。 咏儿吹灭灯火,上了床榻,解下床幔,褪去外衣,甫躺下,蛇琴就靠了上来,像张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牢密地缠裹住她。 数不清是几千几百个夜了,自从咏儿得到自己的一间独房后,他们总是如此相拥而眠。当她还不解人事时,只是单纯地喜欢这种互相依偎的亲密之感,待得情竇初开,她的身她的心,对他已是全然的爱恋与接受,容不下其他人。 她对他,如同他对她一样,眼中只有彼此。 「蛇琴……」 「嗯?」 「爹跟娘已经在为我物色人家了。」 蛇琴听不明白:「他们要把你送走?」 咏儿轻笑:「是要为我找丈夫,把我嫁出去,傻子。」 蛇琴眼睛在黑暗中眨了眨,「嫁是什么意思?」 「嫁,就是……从自己的家搬到别人家去过日子。」 「哦!」蛇琴微微松手,低头看咏儿:「你去了别人家,会把我也带过去吗?」 咏儿纤指在他胸前轻画,不看他眼睛,故作沉吟:「嗯──或许会,或许不会。」 蛇琴一听急了:「那不行,我是跟定你了,跟定你一辈子,你去哪儿都不能拋下我!」 咏儿抬头注视他,他急切的模样让她心花怒放,她抚上他的颊,试探地问:「如果我带你过去,但我嫁给了别人,你愿意吗?」 蛇琴毫不犹豫点头:「只要能跟咏儿在一起,什么都没关係。」 像是兜头浇下了一盆刺骨冷水,咏儿敛起笑容,正色道:「我嫁给别人,你不在意吗?」 蛇琴摇头,不明白她为何这样问,不明白她嫁人和他们俩在一起有何关係。 咏儿咬了咬唇,着恼地翻过身背对他,顺势离开他怀里。蛇琴感觉到她的不悦,却不知为何不悦,伸手去扳她肩,慌道:「咏儿,我惹你不开心了?」 咏儿沉默不语。他非是人类,不懂人类情感,她不能以人类的想法苛求他。她试图平復心情,淡声道:「睡吧。」 「你为什么生气,告诉我。」 「我没有生气。」 「那你转过身来,不要背对我。」 他像个孩子般执拗,咏儿叹了口气,转过身,诧见他一脸不安。 「咏儿,人类很多事我不懂,但我不懂的你可以教我,我惹你生气你就训我、告诉我,可是别像方才那样冷淡,不要不看我,不要将我撇在一旁……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会让你开心的事我都愿意去做……你、你别不要我──」 咏儿不知他竟这么敏感,是物灵心性如此,还是他特别脆弱?她心头一揪,按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柔声道:「对不起,适才是我不好,我自己太鑽牛角尖,不能怪你。」 蛇琴忙道:「咏儿很好,一直都很好,你是最好的!」 咏儿噗哧一笑,在他额上轻轻一弹,道:「你只得我一人,哪里知道什么最好,外头比我好的多得是呢。」 蛇琴认真摇头:「再有更好的我也不要,我只要咏儿一个。」 咏儿柔情蜜意地睇着他,揶揄道:「物灵不都单纯得很,怎地你如此油嘴滑舌?」 「油嘴滑舌?」蛇琴听不出她在说笑,道:「我没吃东西,嘴不油。」 咏儿被他逗笑了,脱口道:「嘴油不油,亲了才──」瞬即住口,感觉脸上热度传至耳根子去,抿唇一笑,伸手去抚他的发。 蛇琴见她笑若花开,心里也跟着开心,再度黏上她,满足地闭上双眼。 意识朦胧间,恍惚听见咏儿在他耳边低语:「外头再多好儿郎,我也只要你这个傻蛇琴。」 (十八) 咏琴梦【三】 咏儿婚事悬着未落,她父亲却先染病,苦撑三个月后抱憾长逝。咏儿母亲和丈夫在西域相识结褵,她为爱离乡背井,相随至千里之外的中原生活,而今两人发未染雪却已阴阳相隔,她承受不住打击,人也跟着颓丧了下去。 家中原本单靠父亲养家活口,虽不富裕,但平淡喜乐;现在支柱一倒,家道顿时陷入困境。咏儿见母亲悲痛至此,虽然自己亦是十分哀慟,却明白无论如何不能两个人同时消沉,便毅然以自身之长撑起自父亲肩上垮落的生计。 冯林镇位于官道要点,镇上客栈旅人往来频繁,她和掌柜商量让她驻点拉琴卖艺,掌柜的也知道她家情况,便答应了她的请求,并宽大地不向她收取驻费。 咏儿才貌双全,一旦离开自我满足的小天地,踏入拋头露面的红尘世界,即令眾人大为惊艳推崇,不数月便成了旅客口中的冯林双景:火般秋枫,水般琴咏。 因着略有名气,盈收颇硕,得以暂解柴米之困,同时咏儿的仰慕者只增不减,媒婆到家走踏得比昔日更勤,但她只是恬淡度日,无心婚事,不曾听闻她对谁家青年才俊另眼相看。 星移物换,忽忽又过数月,村镇上发生数起窃偷之事,犯人未擒,户户自危,夏夜里眠睡不敢揭窗,村邻组织了夜间巡守,防范未央。 这一夜,咏儿偎在蛇琴怀里睡着,忽然被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吵醒,迷迷糊糊地听了一阵,驀地意识到家里来了偷儿,这才霍然惊醒。她一向习惯放下床幔而眠,一是睡顏赧于见人,二是以防蛇琴被人看见,这会儿隔着帷幔大气不敢喘上一口,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偷儿似乎意在偷窃,不欲吵醒屋主,也没上来揭帷,在外头轻手轻脚东翻西找,最后躡着脚步溜了出去,留下一室静悄。 咏儿担心偷儿还在屋院之内,不敢出去相探,一旁的蛇琴忽地坐起,惊疑地看着咏儿,道:「咏儿,我──」只说了三个字,人就陡然消失不见。 这是本体相距过远,灵身无法现形之故──琴被偷走了! 「蛇琴!」咏儿大惊失色,一把揭开帷幔跳下床榻,鞋也未穿就追出家外头,举目一地月光清明,寂然悄静,哪有半个人影? 「蛇琴,蛇琴!」她急得哭了出来,发疯般毫无目的地寻找大喊,惊动了在另一头巡逻的村民和屋里母亲。 村民只当她失去了糊口工具而担忧,帮着寻了一夜未果,便劝她死心,再买一把琴便了,哪里知道这琴对她的意义。 她曾设想过琴若坏去、蛇琴再无法现身的话,她该如何是好,心悸之馀在照顾胡琴一事上向来不敢偷工减料,只盼延得物用寿命,如此相守下去。但她却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因为这种原因失去他,如此迅雷不及掩耳,只在一个眨眼之间,他就消失在她的世界里──那个一切只有他的世界。 咏儿整整哭了一天一夜,忽然在一个莫名的心念意动之下止住了哭泣。 蛇琴在某个地方等她,她必须将他找回来! 她开始找,从村中找起,不遗落任何一个角落,鉅细靡遗地搜索起来。村民邻里都帮着替她留意,俱无结果,咏儿自己从村里找到村外,越找越远,始终不放弃,也不能放弃。 她知道只要自己一旦放弃找寻,她也就垮了,再没办法活了。 一连找了二十多天,她人也消瘦了一圈,这一日寻到离村五里外的地方,她从未来过这里,虽然和村镇周围一样生长着枫树,但陌生的景色令她有些心怕,为了蛇琴还是硬着头皮找下去。 走着,来到几株毫无奇特的枫树之前,竟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心头一股说不出的异样。她往枫树之间望进去,只见树与树之间是好似绿草铺就成的一条羊肠小径,她顿了顿,缓缓走了进去。 这条似径非径往里延伸数十丈,咏儿注意着脚下,走得有些分心,忽然眼前大亮,视野无阻,却是一圈枫树围抱的天地,既隐密又开阔。然而她对这些恍若未见,只是泪眼婆娑地望着前头一株枫树断折之后豁开的底墎,蛇琴就静敛地坐在上头,双手搁在膝上,向她微笑: 「我就知道咏儿一定会来找我,我一直想你念你,可终于等到你了。」 咏儿奔上前牢牢紧紧地拥住他,每一个思念的字句都化成哽咽的泪,流淌在心间,震盪着依在她怀里的蛇琴。他也伸手环住她,贪婪地吸取相隔二十来日、却像睽违了一辈子的气息。 咏儿轻轻推离他,抹泪问道:「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蛇琴笑道:「那偷儿把我偷走,我就现身装神弄鬼,他让我吓得屁滚尿流,以为是邪物,就把我扔在这里了。」 胡琴就在树墎上,琴盒是开着的,琴身上满佈泥尘落叶,十分脏污,自她接手胡琴起,还不曾让这把琴落得如此地步。蛇琴身上亦体现了本体的现况,衣饰脏乱,脸庞沾着泥污,狼狈不堪。 咏儿再见这张沾污带泥却笑得傻气的俊顏,长久以来的念头沸涌而上,这一趟失而復得令她更加坚定自己的心意。她想过千百遍他们之间的差异,他或许不懂人间情爱,无法给她寻常人类夫妻的相处之道,但她愿意捨弃那些习以为常的,只为与他终生廝守。 「蛇琴,」她开口:「我嫁给你好不好?」 蛇琴睁大眼看着她,想起她说过的嫁的意思,不解道:「可是我们已经住在一起过日子了,还用嫁吗?」 咏儿抿唇一笑,低声道:「嫁还有另一层意思,是永不离弃、一生相守之意。」 蛇琴激动地站了起来,声音显得颤抖:「你是说……你承诺……永远不离开我,永远不拋弃我?」 咏儿郑重点头,蛇琴大喜过望,一把抱住她,喊道:「嫁给我,咏儿,嫁给我!」扶住她的肩令她看着他:「咏儿,我也嫁给你!」 咏儿噗哧笑得开怀,笑着,眼里聚满了泪,像朵沾着露珠而盛开的鲜花,含泪带喜地頷首应允。她让他坐下,捧起他的脸,指腹爱怜地摩娑他的颊,互许的强烈欢喜一触及他含情脉脉的双眼,便化成翻涌不休的情潮,袭天捲地,难止难遏,她情动,低头吻住他的唇。 她是不懂的,只凭着一股情思轻轻浅浅地吮吻着他,讶异着他实中带虚的丰软,将她对他的爱恋,藉着亲吻细细地说与他知。 「咏儿……喜欢这样吗……」蛇琴低哑开口,她的唇还流连在他的上头。 咏儿停了下来,略略离开他,轻道:「你……不喜欢吗?」 蛇琴低喃:「咏儿喜欢,咱们就这么着……」含住她的唇瓣,学她的方式,却青出于蓝,越吻越深,将舌餵入她口中,与之纠缠。 咏儿嚶嚀一声,浑身发软,蛇琴接住她的身子,将她揽抱在自己腿上,原本仰面承接她的吻,现在俯首探索她檀口,热切而眷恋,将满腔对她的执着,全倾注在吻她这件事上头。 咏儿娇喘难耐,轻轻推开他,将熟红的秀脸埋进他怀里。蛇琴却意犹未尽,轻唤她名字,待她抬起脸看他时,又将唇俯印上去。 两人耳鬓廝磨了好些时候才平復情潮,她依偎着他,他圈揽着她,静静地坐着。咏儿双手包覆住他单掌,举在胸前轻吻,低声道:「死生契阔……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心满意足地闭目靠在他胸前。 现世美好,但愿永远这般快活下去。 (十八) 咏琴梦【四】 尔后这个枫抱之地便成了咏儿练琴的地方,此处僻静,少有人经过,蛇琴也能安心现身相伴。只是情意勃发的爱侣在隐密之地练起琴来却难以专心,时可听见琴律响一阵、断一阵,将完整的曲子拆成不可言说的緋色遐想。 村镇上都说咏儿愈见羞美动人,莫不是谈成了婚事,得以春风满面?好事者多方猜想,却打听不到谁家儿郎有此幸运,便是咏儿母亲也觉得奇怪,她那样子明眼人都猜得出正沉浸爱河之中,却从女儿口中探问不出什么。 咏儿思量着有无让蛇琴如人类般在眾人面前活动的法子,初时觉得编个故事就能说服大家,说蛇琴是母亲龟兹来的亲戚,与她情投意合,那便不用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谈情说爱;但是往深一想,便处处是破绽,终有一日要被戳破谎言,事态怕会一发不可收拾,只好打消念头。 又想着至少将蛇琴的事告诉母亲,却百般犹豫,只因拿不定母亲信或不信。若不信,事情也是不易处置,只好暂时将两人之事压着未言,有人来说媒也都以父亲不在人世,母亲需人陪伴为由婉拒。 溽暑过去,冯林已至金盛之季,鲜绿渐转金黄的枫叶提醒着商风将袭,庄稼将收。农忙之际,村民间的间话家常略跳脱出未有新意的咏儿婚事,添了个西村恶少董崔归来的话题。 董家是西村大地主,拥有冯林地区最多佃户,家中甚豪富,平日仗着家势欺贱贫农困弱,专爱结交权贵,在冯林作威作福。董崔是董老长子,很得宠爱,如今已过而立之年,十七岁上打死了顶撞他的村民,村民家眷上告官衙,却让董老暗中贿赂,免于重刑,后来为避风头,还是暂且让董崔离乡营生。 董崔在外地做买卖,颇有经商天赋,挣了不少钱,也娶了妻生了子,但因着不改挥霍本性,又好吃喝嫖赌,入不敷出,终致失败收局。他想着冯林之案相隔十来年,诸事应当早已平息,便携家带眷回来投靠老父,协助父亲继续鱼肉乡里,提高佃户租收、要胁商家买卖等等,不在话下。 董崔在村时咏儿尚小,对他没什么印象,几乎是不识得这个人,也就不怎么将这事这人放心上。 那日,她正自客栈离开欲返家,经过一人身边,街上人来人往,她本没怎么在意,是那人先跟在她后头讚叹有声,后来更直接拦到她面前,却是个带着小廝的男人,相貌不恶,但流里流气,很不正经的模样,看着她两眼发直,讚不绝口:「我的娘啊,咱们冯林小地方哪来这么个美人儿,怎地不曾听说?」 那小廝笑道:「大少爷,是您刚自外头回来不知道,这姑娘是东村顏家的闺女,是冯林第一美人,在客栈操琴卖艺,名气可响亮了,是冯林双景之一哪!」 「哎,别说冯林,单我在外头的那十来年,也没见过这等美人!」那男人凑了上来,色瞇瞇道:「美人许了人家没有,给我董崔做小妾如何?我决不亏待你!」 饶是咏儿性情温和,此时也不禁沉下俏脸,二话不说转身便走。董崔碰了个软钉子,却是不屈不挠,纠缠了上去,口中不住说道:「美人就是美人,生气也这么好看!美人我跟你说,跟了我是绝不吃亏的,我董家家财万贯,天天山珍海味,出门乘车,有小廝婢女使唤,不用拋头露面就能过上好日子!你也别怕嫁过来会受苦,我家那婆子不管事,整天叨念着给我找小妾呢,这么巧天上就掉下来个你,可正是缘分啊,美人你说是吧?」 咏儿越听越气,不想搭理他,闷头只顾走路。董崔鍥而不捨地游说,见她连瞧都不瞧自己一眼,便有些沉不住气:「美人别走这么快,转头看看你未来的丈夫啊!」伸手就去拉她。 咏儿吓得尖叫一声,想甩开他却被他扯进怀里,董崔抱住她大笑:「美人好软好香啊!」 「你放手,放手!」 咏儿正要大声呼救,董崔突然啊唷一声放脱了人,按住头怒目张望,喝道:「是谁偷袭本大爷!」 小廝见董崔找不到可疑人物而看向自己,吓得连连摇手:「不是我,不是我!」 董崔兀自疑惑,忽感有人揪住自己,在自己脚下一绊,他人便屁股着地重重跌了一跤,痛得他齜牙咧嘴:「他娘的,谁……谁……」摔岔了气直是说不出话来。 咏儿趁机逃跑,一直跑出城门,又过了一段路,见没人追来才松了口气,蛇琴自行现身。 「那男人,该让我多送他两拳才是!」他冷怒,眼瞳因怒气而紧缩成缝。 「蛇琴……」 她颤抖地偎进他怀里,蛇琴搂住她安抚道:「咏儿别怕,我会謢你。」 咏儿点点头,在他怀里甚觉安心,稍平惧意之后,两人携手回村。翌日,她去到客栈,竟在里头看到董崔。他大喇喇地独佔一桌,叫了几碟下酒菜,饮着酒很是自得其乐,见了她,没像昨日那般美人来美人去,只是朝她挑眉邪笑。 「这董崔是怎么回事,好好的镇上酒楼不去,来我这招呼外地商旅的客栈穷搅和什么?」掌柜低声咕噥,但也不想惹麻烦,就随董崔去了。 咏儿对这人心中生恶,强自收慑心神,儘量不往董崔方向看去,生怕对上他淫邪惹厌的眼神,影响心绪。想不到演完一曲,董崔竟然大声鼓掌叫好,接着走了上来,硬在咏儿手中塞了五两银子,嘿嘿笑道:「卖艺多辛苦呀,来,给赏!可有人像我一样,一次赏这么多的?咱摸个几把也不吃亏吧!」就在她纤手上胡乱揉搓,很是享受的样子。 咏儿低叫着挣出他的手,将银子往他脸上砸去,叱道:「你别欺侮人!」 董崔脸上吃痛,却不生气,捏紧声音兴高采烈地学咏儿娇喊:「你别只欺负别人却不理我,妹子等着好哥哥的欺负呀!」 咏儿气得浑身颤抖,拿过邻桌客人的杯子又往他身上砸,董崔一面闪躲一面开心地喊:「哎唷妹子生气啦,莫气莫气,哥哥好好安慰安慰你!」 场面不大好看,又有客人议论纷纷,掌柜赶紧出面制止两人,忽听董崔一声大叫,再是几声哗啦大响,只见他整个人不知怎地摔上了桌,将桌上碗碟全扫下地,碎得一踏糊涂,溅洒了满地酒食。他挣扎着从桌上滑下来,落到汤汤水水碎瓷破碗之中,被他靠得半倾的桌子以怪异的角度往他身上砸下,将他压在一动就割皮裂肤的锐利碎片之间动弹不得。 眾人目瞪口呆之时,咏儿花容带泪地向掌柜告假数日,掌柜一来认为董崔是个棘手货色,上他这儿,他想好好做生意都感到背上有刺;二来觉得咏儿暂时躲开他也好,这种人向来喜新厌旧,等他觉得不再新鲜,自然就另找乐趣了。 咏儿离开,董崔狂呼着求救,掌柜看起来很是紧急帮忙处理,其实暗自幸灾乐祸,口中喊急而动作刻意拉慢,让其他人也见见董崔这狼狈模样。 董崔连两日遭遇怪事,篤定自己一定是撞了邪,找人作法护祐一番便安了心,也未多加联想,对咏儿仍是念念不忘,接着数日在镇上遍寻不着倩影,朝思暮想,更加篤定非佳人不能慰怀,于是请了王媒婆上咏儿家说亲。结果自是让其母伊莲娜挡了回去,但王媒婆鍥而不捨,频频造访,三寸不烂之舌都快枯烂殆尽还是毫无进展。王媒婆也知道这门亲事成之无望,若咏儿想嫁,早就是他人正室了,哪愿屈就一个侍妾的身份?再者董家不是良善人家,她洁身自爱,只怕更入不了她的眼。 王媒婆无奈,碍于董家施加的压力还是不得不每日踩门,但心早懒了,只当是去歇腿喝个茶水,还乾脆叫伊莲娜快些把咏儿嫁给其他人家令董崔死心,省得在这儿穷耗。 过了十来日,王媒婆不再来访,咏儿心想董崔应是知难而退了,这才卸下一块心头大石。她望着金枫衬托的青天白云,色彩鲜艳如画,听娘说烈日照耀下的黄沙比金色枫叶更加灿烂生光,常令初次见识的人错以为是黄金砂粒,真想亲眼看看那是怎生光景。 那天在客栈被董崔轻薄,咏儿回家后将董崔的事告诉伊莲娜,伊莲娜心中不安,便提议母女俩回她故里龟兹生活。她嫁鸡随鸡来到中原,如今令她待在中原的理由已然不在,便怀念起旧时在故乡的日子。 要离开生长十来年的地方,咏儿自然极是不捨,但现在于她来说最要紧的只有母亲和蛇琴,都不是和东村紧紧相扣而会令人无法割捨的因素,便有些心动,遥想着母亲时常提起的黄沙夕阳、骆驼甜瓜,还有不分男女都会随之婆娑起舞的悠扬乐曲,不禁悠然神往。 去到西域,蛇琴的外表就不像在中原那般惹眼,说不定他便可以时时现身相伴,不用担心遭受侧目。这一想,咏儿就甜甜地笑了起来。 一切都如此充满期待,她从未觉得生命如此开阔,大到她抓不住,却又只要愿意张开双臂,就能拥有。 (十八) 咏琴梦【五】 琴音断断续续地切割着枫抱之地的寧静,忽地中止,咏儿蹙眉放下手中琴。 「咏儿,你怎么了?」蛇琴关切地问。他与她心意相通,从她执弓压弦的劲道和手法便能感应出她今日不比往常那般快意。 咏儿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心里有些骚乱。」 早前刚和蛇琴互诉衷肠之初,也曾像现在这般静不下心,执琴忽然变得极不上手,当时推敲应是因为心情畅美、融不进胡琴琴音的伤怀之故,后来咏儿便想像和蛇琴分离来培育情绪,虽是假想却是真实的心痛,问题便迎刃而解,而那之后对蛇琴更是百般依恋,藉他的安慰才能抽离那份幻像出来的心碎。 这几日不知何故,心神不寧犹有过之,思来想去不明原因,猜想或许是即将告别故土,去到听闻过而不曾见识过的陌生异地,令她有些难安。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下心底的莫名焦躁,抬起脸正好迎上蛇琴俯下的脸庞,四唇相接,如胶似漆,待咏儿美目迷朦地离开他时,他眼中的柔情暖软地熨上她的心。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她抚着他的颊轻声说。 「咏儿若心情不好,就别练了。」 她一笑:「练琴才能让我平静呢,我喜欢你在我身旁低声吟唱,好像所有烦恼都能被你的声音洗去。」 「咱们回家,夜里我唱给你听。」 她眼睛笑成美丽的弧度,道:「再练一曲就好。」执起琴又调皮一笑:「不过回去你还是要唱给我听!」 蛇琴含笑应允,随她扬起音律而啟嗓浅唱,将对她的恋慕之情注入其中,唱进她的心髓血液里,包裹她,煨暖她,令她不再不安惶惑── 绷錚数声。 琴音倏止。 咏儿愕然看着被自己刮断的琴弦,立即转头去看蛇琴,只见他紧摀着喉咙,表情十分痛苦。 「蛇琴!」咏儿大惊失色,失声道:「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强练的!蛇琴──」 他只是摀着颈项摇头,喉中似火在烧,想安慰她没事却吐不出半个字。 咏儿痛之所痛,一时惊慌失措,跟着啜泣起来,旋即咬住哭得颤抖的唇,强自冷静下来:「你……你先消形去休息,莫再耗费灵力,我们这就回去,我马上将琴弦整好,好了再唤你出来!」 蛇琴疼得难受,只一个点头便消失无踪。咏儿急得连泪都没抹去,慌忙之中仍不忘轻柔地将琴收进盒里,抱起琴盒便朝家里狂奔。 向来只要她一碰触胡琴,奏起琴律,就是人琴一体,她的手就是弓弦,她的神思就是旋律,莫说在执琴时分神,便是随手练起琴来也极少出错,想不到今日她心绪纷乱至此,居然绷断了琴弦,这几下反应在蛇琴身上的,只怕便像是以刀刃在人类喉上连割数下那般痛楚,思及此,更是自责心疼。 这时节天渐凉转,她却一头大汗,匆匆回到家直奔房中找寻备用的替换琴弦,却翻箱倒柜也找不着,猛然想起上一次换弦之后竟忘了再买妥备用之弦,这时天色向晚,镇上店舖已然休门,今日不能得,只能等明日了── 不能等到明日!她只要想到蛇琴痛苦的神情,心就倍感煎熬,一定要儘快换弦减轻他的痛楚。 略待冷静之后,咏儿便想到西村那个一样学习胡琴的阿红。自她去客栈卖艺起始,便有其他身负才艺之人向掌柜毛遂自荐,佔个驻栈卖艺的缺,阿红就是其中之一,琴艺自也极好,只是个性娇蛮,看不惯眾人对咏儿的吹捧,自认不比咏儿稍差,对她怀着一股别苗头的较量之心,因此两人未有交情,但咏儿对她向来没有竞争之意,是以也称不上交恶。 咏儿心想阿红那儿或许会有备用琴弦,就想先去向她商借。放下琴,急急地跨出家门,看见天色时不由得一个凝顿。日头已落,天边仅剩几丛尚染着红光的残云,两村一趟来回至少也得半个时辰,届时天便要黑,所经路段甚为荒凉怵人,要在平日里她绝对不会在这种时间外出。但此刻着急蛇琴,这一个凝顿却未令她心生犹豫,她回屋里拿过照明灯笼,投入逐渐笼罩下来的晦暗之中。 西村的阿红十分惊讶地看着出现在家门口气喘吁吁的咏儿,听罢其来意之后不禁觉得好笑。就为了换弦而自东村老远跑来找她?她虽不喜咏儿,两人却也别无仇怨,天色又晚,她懒得作无谓刁难,只想快些将她打发走,便将自己的备弦先给了咏儿,要她改日记得归还。 咏儿千谢万谢地离去,阿红看着那一豆灯火迅速远去,忍不住嗤笑:这人真是个琴痴! 咏儿将琴弦揣在怀里,紧捏着灯柄加快脚步,在黑暗中走得胆颤心惊。才出西村不远,她便听见前方传来蹣跚的脚步声和忽高忽低的歌声,正含糊不清地唱着:「妹……妹妹唷……为何躲……躲着好哥哥呀……只把哥哥心儿揪……疼煞妹妹……泪儿流……嗝!」 是董崔的声音。 此时咏儿竟觉浑身热汗转瞬而凉,凉得生冷,冷得刺骨,犹如一瞬冬天,兜了她一头一身的寒雪。才想着把灯灭了,让董崔看不到她,他就已摇摇晃晃出现在灯火可见之处,手里提着镇上酒楼的瓶子,醉眼朦胧地打量着她,惊喜一呼:「这不是……咏儿妹子吗!你……在这里等好哥哥吗?哈哈,原来你……你也想我,不是躲着我,哥哥可想……想死你了!」 咏儿浑身颤慄,拋下灯笼就往回跑,却想不到醉了的人仍有能力追上她,那一双粗悍铁臂自身后牢牢地箍住她,扳不开,撼不动,插翅难飞。 董崔一把摀住她叫喊的嘴,道:「嘘,好妹妹,哥哥只是想看……看看你,别乱动,乖乖的,哥哥就不……不伤害你。」 咏儿脸上爬满惊恐的泪,不敢妄动,董崔转过她身子面对他,就着地上稀淡的灯火微光打量咏儿美丽的脸蛋,双手在她纤腰上游移,着迷地喃道:「妹子真美……给我作妾不好吗?为何要躲着我……」 咏儿死命想扳开董崔的手,却被他带进怀里,她挣扎哭叫,董崔一手摀住她的嘴,一手死死地将她箍在他胸前,被她的不安分和尖叫激得怒气勃发,低喝:「别叫,住口!你使蛮,就别怪我不疼惜你!」将她衣衫撕下一截塞入她口中,将激烈挣扎的咏儿抱进一旁颓圮的废屋。 哭喊声全堵在喉中,眼泪和哀求也软化不了恶徒,抵抗在铜墙铁壁前徒劳无功。这一个晚上没有光亮,黑暗得让人心碎,不知是云蔽了星光,还是星星根本没开眼。 在家门口苦等多时的伊莲娜,迎到的是失魂落魄的女儿。她怕被人见到自己的样子而招惹议论,已将衣衫和发容整理过了──没想到她竟然还能想到这层。但,掩饰不了她遭遇的惨事。 咏儿对母亲的失声痛哭无动于衷,轻轻挣开她的怀抱,行尸走肉般进到自己房里,颤颤地自怀中取出琴弦。这琴弦,曾自她被剥除的衣中掉落出来,她仍不忘将它捡回。她神情呆滞地将弦上尘土抹去,缓慢地将琴弦换好,哑声道:「蛇琴,别出来,听着,不要出来……我……不想让你看见现在的我……」 她的泪溃了堤,一点一滴落在胡琴之上,落在脏污破损的衣上,落在她原本美好的世界里,呼啸成风雨,将一切摧毁殆尽。 * 咏儿连日来闭门不出,终日躲在家中以泪洗面。蛇琴当真不再现身,她明白那绝不是因为他听话,遵循了她的要求。他对外界并非毫无所感,对她心绪尤其敏锐,当能感知她如今情况,要在往常他一定不顾一切现身陪在她身旁,尽最大力量助她解忧;现在他对外界不闻不问,定是当时突如其来的断弦伤他灵身至重,令他不得不暂时沉睡进行疗復。 他不出现才是最好,她已经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她爱逾性命、愿意将所有奉献给他的男人。两人私订终身之时,她便发誓此生持守冰清玉洁之身,与他同为一世夫妻,相伴至老去身死;而今她污秽至此,如何配得上纯如明镜的他? 她呆滞地任泪滑落,划过消瘦黯淡的双颊,万念俱灰。 前屋传出谈话声,是王媒婆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字眼飘入耳中,她迟钝地起身靠近去听,却是又依董崔之託来和母亲说媒了。 一番话听下来,董崔似乎没有将那一晚的事说出去,只是再次委託王媒婆来说亲,王媒婆推了数次,叫他死了这条心,董崔只是笑,要她再来试试,说不定会有转机。 「转个屁机!」王媒婆口无遮拦,呷了一大口热茶。「他大概是想这样慢慢磨耗,相信总有一天你们会被他的心意给磨顺了!我说你们家咏儿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有个男人这样喜欢她,对她执着不放,这男的却偏偏不是好人,是个恶少!」 伊莲娜哀默听着,没有搭腔。董崔对女儿的执着,却令她痛苦至极。 一股寒凛恨意自心底窜起火苗,愈燃愈炽,咏儿不自觉攒紧拳头。她幸,有一个对她执着不放的蛇琴;她也不幸,有一个对她执着不放的董崔。她自后门走了进去,眼神死平地看着王媒婆,冷冷道:「回去告诉董崔,我嫁。」 「我就说嘛,他还是趁早死心……啊?你、你说什么?」王媒婆瞪大眼,以为自己听错。 「我说,我嫁。」咬牙一个字一个字清晰说出,几乎耗费她全身力气。 王媒婆被她的神态吓住,也为她的答覆呆住,几下张口结舌,转头问伊莲娜:「我没听错?咏儿说要嫁?」 伊莲娜忧忡不解地看着咏儿,只说了个你字,咏儿撇头不再多言,回身进房。 王媒婆匆匆走了,伊莲娜进到咏儿房里,看见她坐在床沿,神情无悲无喜,与早前的样子相比,这时的她平静地教人心惊。 「你……真要嫁?」 咏儿没有焦距地盯着眼前方桌,未有回应。 伊莲娜坐到她身旁,按着她冰冷的手,含泪道:「咏儿,我们还是走吧,离开这个伤心地,到龟兹重新开始……」 「娘,」咏儿神色无波地打断她,「我没办法重新开始了……过阵子,你再带我回龟兹,我想看看你口中的故乡。」 「傻孩子,要是嫁了人哪还能跟娘走?」 咏儿极淡一笑,恍似只扯了一下嘴角,眼中全无笑意。她将头轻轻靠上母亲的肩,闭上双眼。 (十八) 咏琴梦【六】 允婚之后,董崔急着迎咏儿过门,马上便派了人来和伊莲娜商量成婚事宜。因为过去之后是妾的身分,不宜喧宾夺主,压过正妻的地位,因此婚仪只能低调行之,咏儿于是暗綬机宜,要母亲和他们谈定入夜过门,免去一切热闹招摇──她真正想嫁的只有蛇琴,现在这场婚事予她来说只是场戏,她不需要观眾,自是越不像成亲、越少人见到越好。 她终于踏出家门,去为她的打算进行准备。纠结多日,惧怕的是旁人的目光,即使她遭遇之事并未宣扬出去,她却心中有鬼,好像每个人皆用奇淫秽思的眼光看她,在她背后訕笑指点。而今真正走上街、真正受人议论,她听见他们谈的是关于她和董崔的婚事,有的说她识人不清,有的说她贪慕权银,有的说她可惜可叹……她敛目,木然走过满村满镇的蜚短流长。 她进了药舖,称自己近日眠睡有碍,问掌柜有无安睡之方,最好是服了能够迅速入眠、不惊不醒的酒末。 「可是为了婚事之故伤神?」药舖掌柜特意问道。 咏儿不语,掌柜以为她默认,见她一脸憔悴,好意相劝:「董家不是好人家,你可要三思啊。」 咏儿眼眶热了起来,含泪一笑,低声道:「想过的,不后悔。」 药舖掌柜叹了口气,旁人之事不劳自己多费唇舌,将东西给了她。咏儿又从父亲的旧时用具里翻出一柄西域匕首,大小正适藏进怀里。她将这两样东西贴身收妥,吁了口气。 还有什么该做而未做的?喜服那些嫁娶之物由伊莲娜和对方张罗,她全不上心,好似跟自己丝毫无关,脑中只不断演练嫁过去当晚的计划。流目一转,视线触及胡琴,又哀哀地流下泪。 怎能忘了还有他啊,这个她爱恋至深的男人。她忽地感觉与他相守的誓言已是上辈子的事了,这辈子和上辈子,相隔的是董崔那晚对她的摧残。上辈子的她,身与心俱已化为尘土,只馀一缕化不开的情丝,幽幽杳杳遗留在人间,縈缠在蛇琴身上。 她走之后,蛇琴怎么办?他告诉过她,物灵是因为主人的珍惜疼爱而生成,如果失去眷护或无人问津,物灵也会随之退化,直到回復为一般死物为止。她怎能接受他如此结果,犹如生灵失去生命?柔肠百转,一咬牙,抱着琴盒来到冯林客栈。 阿红正操琴奏演,咏儿辞退之后,阿红便稳稳佔上了她的缺。咏儿隐在一旁相候,等她收拾着东西时才上前找她。 「什么?你琴要送我?」阿红一脸狐疑。 咏儿汪着一双泪眸,点头:「是。」 「你以后不卖艺了?」话出口,阿红才想到她即将嫁入董家,嗤笑道:「是了,你要嫁入董家了嘛,自是不须再拋头露面挣这微薄赏银了。」打开琴盒审视胡琴,点头道:「琴倒养得不错,说不定能卖得不错的价,你真要平白送我?」 咏儿轻轻抚着琴身,垂泪道:「这琴对我来说是无价之宝,怎能商卖?如果你能珍惜爱护,我……我就满足了。」 不拿白不拿,阿红眉一挑,道:「那就多谢了。」拿起琴盒要走,却有一股力量相抗,转头就见咏儿泪流满面,抱住盒子另一端不放,忍不住慍道:「你什么意思,到底给不给?别在这儿可怜兮兮地作戏,别人还以为是我欺负你!」 咏儿哭道:「你答应我,不要……不要让他受冷落,一定要好好待他!」 「是是是,我天热还帮它搧风,天冷替它盖被,行了吧!」阿红没好气地啐了口「琴痴」,将琴用力夺过带走。 咏儿追出客栈外,不绝的泪水淹没了她的视线,心痛如剜地凝望着随阿红远去的胡琴。客栈掌柜出来安慰道:「既然捨不得,何苦送人呢?就当作是嫁妆带去董家,间来练上一曲,琴艺才不会生疏啊。或者留给你娘也好,这不是你爹的遗物吗?」 咏儿摇头哭道:「留着没人可奏对他来说太过煎熬,看着他也只会让我更加难过,我……我是没资格再拥有他了。」 掌柜不懂她的想法,只当她嫁作人妇后便要从此捨弃琴艺,轻叹一声,又安慰了几句,咏儿止不住哭泣。 曾经怕别人来抢,今日却是她亲手相让。蛇琴会不会因此将一腔情意也跟着转嫁到阿红身上?会的,物灵只求有人爱惜,是谁都不要紧。这样蛇琴就不会伤心,会渐渐忘了她,与新主情投意合,含情脉脉地看着新主,和唱优美的音色,无苦无愁。 她心痛,痛得喘不上气,却又努力安慰自己,这样才是最好安排,她已没有牵掛,能够放心做个了断。 * 不过数天等待,竟然度日如年,原来所谓时光掐指即过,是因为快乐如过眼云烟,痛苦却举目皆见,让人无时无刻不纠结怀怨。 今夜就要过门,床榻上摆着一应婚嫁物事,咏儿视若无睹,待在昏暗的房里也不点灯,仅窗缝透进几丝闪烁的秋光,手里握着匕首和药末,像一尊雕像,心静得出奇。 前头有人声,这几日不断有人进出家中,她不予理会,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今夜,就是今夜,所有痛苦悲恨都将告终结。 外头似乎有人声,很靠近,就在门外,母亲在说着话,对谁说?说什么呢?她的感官迟缓得好似不与外界连结,像身在迢远之地,有人试图召唤她回来。 突然一个字眼尖锐地刺进耳里。 ──琴。 「琴?」她恍惚喃唸。 昏暗的门前忽地一阵妖异扭曲,凭空出现一个人影,那人轻喊她名字,咏儿霍地站起,脱口唤道:「蛇琴!」 她落入一个梦中才有的臂弯里,饱含着力量、急切与思念的怀抱,牢紧而佔有地拥着她,激切而低哑的嗓音一遍又一遍轻唤着她,令她的泪瞬间崩落。分别以后她没再掉过泪,她以为自己已经哭不出来,原来是因为他不在。 母亲不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咏儿,你怎么了?」 咏儿静了静,才出声将外面的人打发到前头去。 「咏儿,我好想你,我好想你!」蛇琴将脸埋在她秀发里,在她耳边哑声低唤。 「蛇琴……」他还是恋着她的,这令她既欣喜又悲哀。「你……怎么回来的?」 「我在客栈遇见了能感应到我的能人,才请他们助我自阿红处逃了回来。」 她怜惜地轻抚他的发,「逃?阿红待你不好吗?」 「不好,她粗手粗脚,对自己的琴也不甚爱惜,可就算她待我再好我也不希罕,她不是你。」蛇琴神情鬱结地看着她:「你为何把我送给别人?」 一句话逼出她更多泪,她避开他目光,双唇几次歙张才勉强说出话:「我要嫁人了。」 蛇琴眉一皱,疑惑道:「但你已经嫁给我了。」 咏儿身子一颤,声音也是颤的:「那……那不算数。」 「不算数?那怎样才算数?」蛇琴急道:「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所以你要嫁别人?咏儿,你告诉我该怎么做,该怎么做才算数?」 咏儿摇头,掩面泣道:「对不起,蛇琴,对不起……」 「咏儿……」 「原谅我,对不起……」 蛇琴脸上尽是失望和不解,看着泣不成声的咏儿,低问:「你要嫁给董崔,是吗?为什么嫁他,他曾经欺负过你,他不是好人啊!」 咏儿哭得更兇,不愿向他解释那一晚的丑陋,不愿在他面前曝露她的污秽。 他不明白这吊诡的一切,人类的心思他不懂,却又得不到她的答案,她为什么不告诉他?半晌无语,终是捨不得她这般哭泣,抬手去抹她眼泪,低声道:「咏儿别哭,我不强求你嫁我,但请你带着我去,别将我送给别人。我只要咏儿,不管你嫁给谁,嫁去何地,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咏儿听着他的委屈求全,心痛得承受不住,恨不得将心剜出来减轻痛楚。她轻抚他脸颊,哽咽道:「我不能带你去,蛇琴,以后我们都不会再见面了,你该试着接受别人,外头还有很多会疼惜你的好人,不只有我。」 「我谁都不要,我只要你,你为什么不明白!」蛇琴沉痛低喊,一把抱住她,吻住她,希望藉此唤回以前的柔情蜜意,令她回心转意。 咏儿意乱情迷地捧住他的脸热烈回吻,却在情至激越处猛然回想起董崔施加在身上的恶虐,蛇琴带给她的甜美倏地变成锥心般的苦涩。他还在吻着她,由深转浅,轻细如绵,眷恋着低喃她的名,她颤着手,咬牙推开他,偏过脸没有力气面对他的愕然。 「蛇琴,我们到此为止了……我不会带你走,你以后……多加保重。」 蛇琴着急地扶住她纤弱的肩,「咏儿,你转过来看我,看看我,别背对着我!」 咏儿狠着心无视他的恳求,挣开他的手。蛇琴行止冷了下来,看着她的背影沉默而立,不见激动,他的声音好似没有重量,不知从何处传来:「将我送走,咏儿会开心吗?」 咏儿深深吸了口气,明白回答之后就永无回头的机会了,沉重闭上的眼帘剪断了眼中的泪,捏紧拳头吐出一个字: 「会。」 不及眨眼,背后的存在之感瞬间消失,她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房里空空荡荡,仅剩她一人。她胸口一窒,衝动地打开房门,倚在门上的琴盒应声而倒,盒盖未紧,里头胡琴跌出半身,孤伶伶地曝露在秋艳之下。 咏儿无声落泪,轻柔把琴拾起,带着此生全部的情感,最后一次将他搂在怀中。 * 她静静描绘本就含黛的双眉,轻轻将艳如丹枫的顏色抿上双唇。铜镜里的她一身喜服,妆容精緻,却美得毫无半点喜气。诸事不睞,仅在打扮上费心,伊莲娜不懂这孩子是何心思。 她必须美,要美得令董崔目眩神迷,对她不起戒心。 月上树梢,喜轿来迎,新郎倌人没有亲来,是董家有意打压,要她去到夫家之后温顺恭让的暗示。咏儿并不在乎,覆上盖头,掩去底下的淡冷目光。离去前,她跪在母亲前头拜别,低声道:「娘,女儿不孝,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伊莲娜含泪拍拍她的手,道:「两村也不甚远,总还是能见面的,你若不能来,娘就去看你。」 一滴清泪从盖头里面落了下来,她枕上母亲的膝,眼泪将母亲膝上衣料印出一滩水渍。她在母亲的搀扶下缓缓走出家门上了轿,由王媒婆说了些吉祥话语,起轿而去。 迎亲队伍静悄悄的,浑不似嫁娶,只像是往来运着一件物事。咏儿毫不在意,她本就爱静不爱闹,况且于她来说这也不是喜事。她再次摸了摸怀里的匕首和药末,确认没有漏失后闭目小歇,让有些骚动的心平静下来。 忽感一阵异样,好像听见蛇琴在唤她,如那时他被窃偷丢弃在枫抱之地一般,毫无来由地心有所感,是源源不绝的思念让情意相通的两人心有灵犀。她脱口轻唤了声,激动地透过盖巾向轿窗外张望,然而外头除了皎白月光下的树影之外,并不见她牵掛的身影。 当是意有所念,闻其幻言了吧。她失落地坐回原位,闭上发热双眸。 董家只在家院里设了几桌酒席,宴请相熟的朋友沾沾喜气,新娘子尚未入门,董崔就已痛饮至半醉。约莫半个时辰后,迎亲队伍进到西村,董崔乐腾腾地在门口相迎,一见到娇艳如花的咏儿就已魂飞九天,尚未揭开盖头便已浑身酥软,巴不得马上抱起软玉温香入洞房几番覆雨翻云。 拜过天地,新娘子先进了新房,董崔在外头敬酒,那群猪朋狗友硬是将他灌得全醉才肯放他去洞房。董崔东倒西歪地入了房,却见新娘子早已自揭头盖,端坐在桌前相等。 他醉得摸不着头绪,你你你个没完,舌头大得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咏儿朝他浅浅一笑,道:「我什么我,等了你很久呢,快来坐下。」 董崔从没见过她给他这么好的脸色,这一笑简直勾去他三魂七魄,当即顺从地坐到她身旁,伸手就去搂她,不料却搂了个空,咏儿已先一步让开身子,笑道:「急什么,我还会逃了开去吗?先喝交杯酒吧。」将一杯斟好的酒递到他面前。 董崔呵呵一笑,醉言醉语:「喝了交杯酒,好妹妹就……不再逃了?」 咏儿用笑容勾他:「当然不逃,你喝了这杯酒后,就上榻等我。」 董崔哪还等得住,将杯中酒一口而尽,拖着醉躯扑上床榻就动手宽衣解带,口中叫唤:「妹妹快来,我……我忍不住了!」抬头见她不动,急道:「来啊,害羞什么,咱们早已经……已经……」话没说完,一阵强猛睡意袭来,打了个大呵欠后,歪头昏死过去。 咏儿走到床前去推他唤他,董崔含着酒臭打着呼嚕,咕噥一声也没有。咏儿冷下眸子,吹灭烛火,就着月光拿出匕首,浑身血脉都沸腾起来。她跪在榻上,匕首高举在董崔心口上,强令自己不要害怕不要颤抖,深深吸气,一刀搠下! 董崔闷哼一声猛地睁开眼,不敢置信地瞪着自己插着匕首、被鲜血染红的胸口,和蜷缩在床角发抖却仍无畏瞪视着自己的咏儿。她在他伸手欲抓她之前就已逃至房屋最远的角落,看着喊不出声的董崔握住刀柄奋力一拔,汩汩不绝的腥暗伴随着一声粗吼,喷洒在喜气的佈置上。 鲜血扩散一地,咏儿不知道自己脸颊上滑落了两道惊惶的泪水,想撇过脸,却又逼自己注视这个毁了自己的恶人最后的死态。在董崔胸口毫无起伏之后,她不知自己呆滞地站了多久,继而缓慢无神地捡起那柄手屠仇人的工具,用袖子将刃上血跡擦去,同时手中捏了张写好遗言的字条。 到了最后,她也不要他的脏血再污她一次。 她望向筛进屋里的月光,心中忽想:蛇琴现在在做什么呢?是不是正坐在屋中一隅,和她一样沐浴在这片皎洁的月光下,如她念着他一般也想着她? 她恍惚一笑,是无可堪比的纯洁笑容,手中寒刃生光。 血若艳花。 (十九) 永情梦 随着轻睁的眼,泪自公孙嬋眼角滑落。梦里的伤痛似此时普照的秋阳,兜洩在每个人心上。小苍蝇掩面低哭,眾人沉默无语,就连向来淡漠的凤栖木亦是轻喟。 蛇琴感到一股灵身剧撼的慟,这般痛楚犹甚琴弦忽断时带给他的衝击。他轻抚咏儿附魄的脸颊,如她往日轻抚他那般,他总会脉脉注视着她水润生光的眼,而她会温柔回视,可现在的附魄却只是没有焦距地看着前方,眼帘不曾稍眨。 「咏儿真傻,你为何要独自承受苦痛,却不说与我分担?我虽是渺小物灵,不懂人类复杂的心思情感,但物灵有物灵的感知,无论你遭遇什么事,无论你嫁与谁为妻,无论你老衰病弱、容顏更改,在我眼中,咏儿永远是咏儿,是那个知我爱我、疼我惜我的人,没有第二个,没有人能替代,是我认定的人啊!相守一生,永不离弃……这是你说的,物灵和其他生灵同样相信承诺,可你怎么不守信约?」 心中悲痛难当,却落不下泪。物灵没有生命,本就没有眼泪。 咏儿附魄开始瓦解,蛇琴大惊,将她护在怀里,惊叫:「咏儿别走!」幽微青光逐渐稀离,如烟似雾自他胸前逸出,四散于天地之间,终至了无痕跡。蛇琴呆视着青光最后淡去的地方,心中空荡荡地,只觉从此孤身一人,再无理由可自我安慰,再无人可寄託思念。 这一次,他是真的被拋下了。 「蛇琴……」公孙嬋眼泪不住滑落,轻声道:「蛇琴,咏儿不在,你还有我们的。」 「是啊,蛇琴哥哥……」小石头感同身受,难过地不知如何安慰,伸出小手握住他的,希望他能振作起来。 蛇琴恍似没有听见他们说话,失神呆坐片刻,方低声道:「我想请各位帮我最后一个忙……咏儿遗愿用火焚去她的身子,这枫抱之地是我和她最喜欢来的地方,她……会希望从这里离开的。」 眾人相视一眼,收拾起悲伤,回到村中由凤栖木将伊莲娜唤醒,提议此事。伊莲娜对任何事都不在乎了,没有多加反对,但因无法承受爱女尸身在火焰下化为灰烬的景况,只愿在家中等候,将此事託与仅有数面之缘、却令人信任的凤栖木一行人。 商阳如煦,天光欢好,红枫簌簌而下,落了几叶在棺柩之中,与喜服相映相融。已让母亲整理过遗容的咏儿清丽如昔,蛇琴在一旁贪恋地凝视着她,嘴边噙着一抹迷离的微笑。 他看到草地上生着不知名的淡黄小花,採了来给咏儿簪在鬓上,笑道:「咏儿这样真美,以前怎么没想到呢?唔,咏儿还有些好看的发饰,该取来簪上才是……也罢,我不大懂这些,咏儿没有那些点缀也是很好看的。」 眾人见他言行痴獃,心中不由凄惻,不欲打扰他,只在一旁耐心守着。蛇琴又对咏儿耳语一阵,不知说了什么,自己低低地笑了起来。他含情脉脉注视咏儿好一会儿,才转头对抱着胡琴的小苍蝇道:「好了,姑娘请将琴抱过来。」 小苍蝇一愣:「干么?」 「请将琴放到咏儿身旁,我要陪着她去。」 眾人大吃一惊,小苍蝇惊叫道:「你疯了吗,一把火烧了你也跟着没了!你……你神智不清了才会说这样的话!」 蛇琴十分平静,道:「不,我想得很清楚。咏儿并非故意背弃誓言,那么我也不能不守约定。我是因为她而变成物灵的,我不曾想过没有咏儿的日子,也不愿过没有她的日子,咏儿对我也是一样的。她生前我保护不周,让她受欺痛苦,现在我更不能放她孤伶伶地离开这世上,我要跟她一起走,永远不再分开。」 小石头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蛇琴哥哥,不、不必这么绝决的,这个主人没了,就再找一个,总有一天会再遇到一个疼爱自己的人啊!」 蛇琴摇头一笑:「物灵终其本体寿尽,最想要的不过是一生只得一个主人珍惜爱护,永不相弃,如果能得,那是何等幸运。我只要咏儿,如同咏儿也只要我一样,我不愿让其他人拥有我,我只愿是咏儿的。」 他摸了摸小石头的发,金眸温和:「不过诸人际遇不同,我如此,他人不见得如此,随心而为才最重要。虽然不过短短两日,但多谢你热情相待,你也要好好珍惜身边的人,莫要彆扭太过。人类说的两情相悦当真非常美好,那不是人人有幸能得的,明白吗?」 小石头低头泫然欲泣,转身就往枫抱之地的出口奔去。 「小鬼头!」小苍蝇心中一急就要追上,却被三十三拦住。 「让他静一静吧。」 「可是……」 「他不会走丢的。」 小石头已跑得不见踪影,小苍蝇看了看三十三,也只能压下担心。 「蛇琴……」公孙嬋也尝试说服他:「你……你这么做,咏儿不会开心的……」 凤栖木亦出言相帮:「咏儿姑娘三番两次将你送人,便是捨不得你,希望你一世快活之故。本体若毁,灵身也将消散于天地之间,更何况火焚成烬,再无修补之机,此后世上将再也没有你了。」 蛇琴凄然一笑:「没有咏儿,我如何快活?咏儿不在,有我何用?」 凤栖木道:「物灵不比生灵,物灵没有魂魄,自然没有主魂能可轮回投胎,但只要本体不毁,就算暂时沉睡,未来并非没有再甦之机。待得咏儿主魂再次轮回,若你未忘了她,说不定能有机会再次相遇,或者,由你去寻她。以你对咏儿的执着,就算此间困难重重,又何尝不是一线希望?」 蛇琴眼神无光,看着凤栖木轻问一句:「轮回后,咏儿还会记得我吗?」 凤栖木顿了一顿,如实说道:「记忆、情感、性情……一切都取决于附魄,而附魄在该世寿终之后即告消散,并不存载于主魂之中。主魂的生生世世,共同的只有魂体本身,其他……无一相通。」 「也就是说,下一世的咏儿不会记得我,也不会记得我们之间的种种……」蛇琴喃语,一声惨笑:「那,她还是我的咏儿吗?只有主魂是咏儿的主魂,下一世的她说不定轮回为男,说不定恨琴入骨,不会再是那个爱琴胜己、知我惜我、明知我是物灵仍执意嫁我为妻的咏儿……更说不定她会轮回在几百年之后,胡琴几多寿,我又何来把握能够等她千年不坏?」闭目摇头:「我要的,是今世的咏儿,是现在在我眼前的这个咏儿。我心已决,请各位送我一程,莫要再说了。」 「蛇琴……」 公孙嬋还待再劝,三十三止住她:「这是他的选择,他心中有数,没有我们置喙的馀地,就成全他吧。」 蛇琴朝他頷首一笑,感激道:「多谢。」 三十三摇了摇头,额发轻掩的黑眸尽是惻然。公孙嬋让三十三这样一挡,也不知还能再说什么,鬱鬱地不再开口。 「相助之恩蛇琴无以回报,衷心祈求各位诸事圆满,得偿所愿。」 小苍蝇虽知事已如此,却怎么也没办法将胡琴放进去,那就像是亲手送蛇琴赴死一般,说不定哪天小石头情绪一来,又藉此怨她,便将琴递给三十三道:「你来!」 三十三将琴放到咏儿身旁,蛇琴跟着卧进另一侧,眾人退离棺木数尺,凤栖木一声轻叹,袍袖一挥,数点星星之火落在棺木之下有如软垫的枯乾落叶上,丹艳似火的红叶真的燃了起来,以燎原之势扩散,围住棺木,火舌舐舔而上,瞬间爬满可见之处,不留生机。 蛇琴柔情无限地注视咏儿,轻抚她的鬓发、她的脸颊,在她耳边脉脉低语:「咏儿,这才是我们的成亲之礼,你是我的妻子,不可再抵赖了。」在她唇上深情一吻,偎着她,满足地闭上双眼。 烈焰冲天,焦热难近,空中落下的红叶飘然如雪,遇火成灰,落地无回,溅洒了一地血般的残泪。切切琴音自情火之中扬起,盘旋在这个定情诉情的天地之间繚绕不绝,幽吟低唱着一场永世不醒的人灵情缘。 凤栖木和三十三站得稍远,琴音逐渐杳去,三十三说道:「你提醒我违律,可今番你在眾人面前连连施法,又何尝不是违了在凡人面前应当避之隐之的潜规?」 凤栖木淡笑道:「是啊,但他们信我为修行仙道之人,修道人士会得一招半式术法,应不至于稀奇吧?若是你,该如何解释会法术一事?就不怕身分曝露吗?」 他的意思,竟是在为他掩护吗?三十三黑眸略泛不解,狐疑道:「你是在帮我?」 「帮你?」凤栖木一声嗤笑:「你误会了,我会这么做亦是因为自责,还有……」一顿,看向不远处犹自凝望焚葬垂泪的公孙嬋,眉目一敛:「不愿见到公孙小姐伤心难过之故。」 三十三心中大震,凤栖木不待他反应,转身翩然离开。 (二十) 暖玉生香【上】 公孙嬋等人将人琴相和的骨灰交给伊莲娜,她由衷谢过,说自己如今孑然一身,在中原无亲无故,过几日她要带着咏儿的骨灰回到龟兹,在西域设上丈夫的衣冠塚,故乡终老,以后不再回中原了。 一行人离开冯林镇,各人心情沉重,气氛轻松不起来,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说几句话,还是沉默居多。这之中以小石头情绪影响最鉅,整路就是趴在车里不言不动,小苍蝇知道他眼睛虽然闭着但没真睡着,逗他说话解鬱,他只是不理不睬,最后只能由着他去。 一入秋天色便黑得快,他们走了半日,已出郊野,夕阳低悬在西,再行得两、三里找到水源,天也黑得差不多了。他们在溪旁安扎营火,这条溪水按方位看来,应该是冯林东村小桥所跨的那条小溪下游。 自凝月城出来至今,平日里总是热热闹闹,没半点忌讳,还没遇过哪时候像今天这么安静的,白天咏琴一事令诸人心情低落,晚上略事梳洗、吃过东西之后,一行人默然相对,不多时也就各自歇息了。 皎月如洗,洩了一地的月华将万物轻拢在柔淡的银白之中,小苍蝇提了一盏小火来到溪边,从怀里掏出手绢裹着的玉鐲,拿起来就着月色细瞧,白玉在月光下闪烁着温润光泽,好像镀了一层细膜,端的是清透无瑕。她越看越是喜爱,越爱越是惶恐,这贵重东西要是在她持有的这段时日有了什么毁坏缺损,她是一辈子做牛做马也赔不来的。 忽然听见一阵草叶窸窣声,她惊得忙往后瞧去,却是小石头走了过来。小苍蝇喘了口气,拍拍胸口嗔道:「来也不打个招呼,鬼鬼祟祟地吓人呀!」 小石头不打话,暗着脸坐到她旁边,双手环着曲起的腿,将下頷靠在膝上。小苍蝇知道他心情尚未恢復过来,本来不想攀他说话,让他自己静静待着,看了看他的脸色终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想哭就哭出来吧,憋什么憋呢,又没人笑话你。」 「谁说我想哭了?」 小苍蝇掬住他小巧的下頷,捧起他罩在阴影中的柔嫩小脸,月光下那张淡墨轻描的清秀面容泫然哀戚:「那,你的表情为什么那么伤心?」 这小鬼,倔强得令她怜惜。 小石头凝视她温和可亲的脸,扁了扁嘴,扭头低叱:「少囉嗦!」挣开她的手,将脸埋入双膝之中。 小苍蝇已经习惯他的彆扭,只是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并不着恼。过一会儿小石头才略略抬起眼,看着溪水涓涓流过脚边,幽幽开口:「我……很喜欢蛇琴哥哥,觉得他就像我亲人一样。我被人所弃,咏儿也不要他,我们同病相怜,我就想,我要对他很好很好,比咏儿待他还好,我们可以像家人一样一直在一起……」 小苍蝇想到他是个孤儿,无依无靠,因此更显得黏人爱娇,平时老爱跟在小姐和三十三身边打转,这两日对蛇琴一见如故,待他很是亲热,也许是将他当成兄长看待了,也难怪蛇琴浴火自焚一事令他难以平復。思及此,小苍蝇心中一喟,更觉心疼。 小石头神情十分难过,随手拔着身旁小草,接着道:「若非吸足灵气又被人钟爱,物灵是极难形成的,很多有灵性的死物想成灵都还没那个资格呢,所以也就十分稀罕,蛇琴哥哥却就这样放弃自己,永远消失在天地之间,多不值。」 小苍蝇又想起三十三阻止小姐劝蛇琴的那句话:「这是他的选择,他心中有数」,认真想了想,道:「值不值得,只有蛇琴自己才明白,不过我想蛇琴是很愿意的,他和咏儿,已经不单是主人和物灵的感情了,就算他能再等到一个珍惜他的主人,也得不到咏儿能给他的那般感受,他很清楚,所以才会随咏儿去的吧。」 小石头圆润的眼睛含着不解:「他们不就是主人和物灵的关係,想永远在一起吗?难道还有什么区别?」 「他们两情相悦呀,希望结成夫妻永远相守在一起,这就不单是人和物互相依恋的感情了。」 「两情相悦……?蛇琴哥哥也这么说,什么是两情相悦?」 「就是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的意思嘛。」小苍蝇随口道,却见小石头一脸古怪地看着自己,猛地一醒觉,连忙改口:「哎,例子举得不好,换一个。就是你喜欢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也喜欢你,这就是两情相悦。」 小石头歪头想了想,道:「就像晓蝶姐姐和三十三哥哥那样?」 小苍蝇觉得他拋出了一道难题给她,险些语塞:「呃,他们啊……好像离两情相悦又差了那么一步,也不知小姐怎么想的,大概还不能算吧……」她汗快流了下来。 小石头唔了一声,鍥而不捨:「那究竟两情相悦和主人物灵的彼此依恋有何不同?」 小苍蝇搔了搔头,心想我又不是物灵,哪里知道这之间的差异,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便含糊带过:「嗯……你还小,等你长大遇上了喜欢的人,也许就会懂了吧。」 小石头改盘腿而坐,一手撑在腿上支着腮帮子,嗯声连连,皱眉苦思。小苍蝇心想他有个想头去琢磨鑽研总好过纠缠在蛇琴的悲伤里,回头继续未竟之事,将手绢在溪中浸溼拧乾了擦拭鐲身。 小石头看着她弄,忽然说道:「你该将玉鐲子放水里浸一会儿。」 「啊?为何?」 「这样做可以令玉石吐污纳净,更加晶亮生光。」 小苍蝇并不懂玉石护理之道,只是简单以水拭之,那鐲子镇日裹在手绢里不沾尘埃,也并不脏;现在听他这么一说,不过是以浴代拭,意思也差不多,便用手指勾着玉鐲,放入溪中浸着,让流动的溪水轻缓涤洗。 小石头大咧咧地往后一躺,舒服地閤目吁了口气,嘴角含笑,神情十分受用。小苍蝇说道:「要睏了就上车去睡,躺这儿要着凉的!」 小石头翻了个身趴在草地上,曲起两截小腿前后晃来晃去,支颐看她半晌之后拿出另一条乾手绢将玉鐲上的水珠拭去,动作轻柔无比。他轻轻道:「你对这鐲子倒是细心,晓蝶姐姐都没这般照顾。」 小苍蝇笑道:「你没法要求小姐细心去照料一件物事的,她不搞丢就谢天谢地啦!小姐的东西暂时放在我身上,不多费点心照料怎么成,总是要完完整整漂漂亮亮地归还嘛,至少不能比借我之前还差啊!」 双脚停止晃动,小石头呆了一呆:「还需要还给晓蝶姐姐吗?」 她理所当然地点头,「这个自然,本就不是我的东西嘛。」 小石头还没回过神来,獃了一会儿才道:「你……你可以跟晓蝶姐姐要的。」 小苍蝇唬得连连摇手:「不不不,我才不敢要呢,这么贵重的东西,听说是太夫人的遗物呢!」 小石头撅着小嘴,不悦道:「贵重不贵重又怎的,反正晓蝶姐姐对这鐲子也不太上心,可有可无的,倒不如让给真心喜欢的人,这鐲子也会开心的。」 (二十) 暖玉生香【下】 小苍蝇摇头,一脸认真:「下人有下人的规矩,主子要打赏那是烧香修来的福气,万万没有下人去跟主子讨赏的道理,那不打蛇随棍上了?」话锋一转,语带威胁:「小鬼头可别去对小姐胡乱嚼舌根,要害惨了我,我可跟你没完!」 小石头偏偏不买帐:「你没听凤先生说的吗?人择物,物也会择人,说不定这鐲子比较喜欢你呢!」 「物要择人,也得它有灵性啊!」她耐着性子说,不明白为什么他老要在玉鐲归属的问题上纠缠。 小石头一下子坐起来,叉腰瞪眼:「你怎么知道它没有?难道你不知道,玉是地气之所钟美,脉矿所蕴之精华,是最容易成灵的物事之一吗?」 小苍蝇老实道:「不知道。」 「哼,孤陋寡闻。」 小苍蝇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是是是,我孤陋寡闻,你最博学广识,行了吧?」本不想再搭理他,忽又灵光一闪,好奇相问:「喂,要按你这么说,若这玉鐲真有灵性,说不定再过几年它也能化成物灵,是吧?」 小石头神情一阵怪异,支吾几声才道:「或许吧。」 小苍蝇一脸兴味盎然:「经过蛇琴这件事,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万物有灵,以前只听长辈说过,总以为是说来教导小孩子珍惜爱物的,没想到世间当真无奇不有。如果这玉鐲能化成物灵,不知会长什么样子?」端详着白玉鐲,开始认真想像。 「一般说来物灵外貌都很是灵秀好看,只是和生灵一样,会受本体年岁影响。如果这个物灵看起来已是白发苍苍、容顏衰老,那便表示他的本体老旧,寿限将至,快要不能使用了。」 小苍蝇眨了眨眼:「寿限,指的是那东西能够使用多久吗?」 小石头点头道:「是啊,比如一把成灵的刀,你若时常拿它来砍东西又不加养护,大约二、三年它就会显得陈旧,那么三年之前和之后,物灵外表便会有所变化,可能是由小孩蜕变成大人,也可能是由大人衰弱成老者;但若不常使用或者保养有道,十几二十年、甚至上百上千年都灿烂如新,那么该物灵瞧来便像百年来都没有变化一样。」 小苍蝇大奇:「听起来好像人们说的驻顏有术、驻顏无术呢!」 「嗯,另外物灵外貌有时也会受其他外来因素影响,像蛇精的灵气便对蛇琴哥哥的外貌影响极大,而且我猜那蛇精多半是公的。」 小苍蝇一听大乐:「这可好玩了,但怎么知道玉是公的还是母的,它可看不出带不带把呀?」 小石头道:「什么有把无把,物灵是没有性别之分的,这时候便取决于持有者的心思了,物灵对主人的心念特别敏感敏锐,时日一久,便可依主人的思想心境形成独一无二的外貌了。」 「意思是说,是男是女取决于主人囉?」 小石头点头,小苍蝇嘖嘖称奇,对他颇为刮目相看:「看不出来你小鬼头一个,竟然懂这么多。啊哈,我看是蛇琴告诉你的吧?」 小石头一阵无语,突然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接着悲哀一叹:「想不到竟然有人这么鲁钝……」 「嗯?你说什么?」 「唉,没有。」他又叹了口长气。 他可爱稚气的脸蛋小大人般面带苍凉之色,小苍蝇看着十分好笑,道:「哎,怎么都行啦,物灵要形成除非具有特殊条件,否则也不是咱们嘴上说说那么容易,不是吗?我也不必去想玉鐲成灵这事,一来我持有的时间不会长,二来也不是每个物灵都有那个好运,能靠天上掉下来的蛇精数百年修行加持,咱们认真说那么多做啥?」说着将玉鐲重又裹起。 小石头静默片刻,忽道:「我问你,如果有一天这鐲子真的归你,你会不会一辈子珍惜?」 小苍蝇未察觉他认真的神态,点头道:「当然啦,这白玉鐲这么漂亮,谁不喜欢?」 「就算它老了旧了,或是你有更好的更漂亮的,也不会取而代之、喜新厌旧吗?」 「喜欢新的不一定就要拋弃旧的呀,为什么不能一起喜欢?而且每样得来的东西都各有意义,哪是说替代就能替代的?」小苍蝇理所当然地说道:「再说了,我这种身分的人大概要辛苦一辈子才能攒上一个,珍惜都来不及呢,扯什么第二个第三个呀,太贪心的人是会遭雷劈的!」 小石头闻言喜上眉梢,却又故作轻描淡写:「这是你亲口说的,你可不能抵赖!」 小苍蝇还真摸不清这小鬼的心思,想了想颇觉不安,再次提醒低头窃笑不止的小石头:「喂,咱们说的只是如果,你可千万千万别去跟小姐提说我想要这鐲子什么的,要是让小姐误会我,我就真的把你吊起来扒皮!」 小石头脸上掩不住畅美心情,随意搧了搧手打发她:「知道啦知道啦,同一件事嘮嘮叨叨个没完!我说,这玉鐲你戴上吧,别老揣在怀里,闷也闷死了!而且玉石还是得和人肌肤相亲,才能调和持有者的精气,与之相和相融,才可產生灵性,达到护主之效。」 小苍蝇不快地睨了他一眼,阴着脸道:「我会收起来还不是因为你,谁叫你老要对我动手动脚,能不怕磕碰了它吗?我还想着是不是你喜欢这鐲子才不许我佩戴呢,看见鐲子就像和我有深仇大恨似的。」 小石头撇嘴道:「那是以前怕你不配这玉鐲才刁难你,怕你污了他。」 小苍蝇没好气道:「意思是我现在通过考验了?还真多谢你的严格考察呢!」不过既然现在他这么说了,她便心安理得地将白玉鐲套上手腕,就着月光端详自己戴上鐲子的模样,少女爱美之心油然而生,不禁满意地呵呵一笑。 两人偕同返回马车处,小石头雀跃地边跳边走,小苍蝇奇怪着他前后心情怎么差那么多,不过看样子他心事已了,不会再像白天那样鬱鬱不乐,总归是好事。 两人躡手躡脚爬进车厢,就怕吵醒同车的公孙嬋──平时她怕小苍蝇和小石头吵架,都是睡在两人之间,今日大概是翻过了身,却睡在了左侧。小苍蝇头大地看着仅剩的位置,按着往日,小石头是绝不愿睡在她旁边的,要不要唤醒小姐,请她挪一挪? 才犹豫着,那小石头却好像没了坚持,自在地在中间躺下,对着大感意外的小苍蝇道:「看什么看,你站着睡呀?」拉上被子盖住头脸就不再说话了。小苍蝇有些摸不着头绪,却是无比欣慰,卧上右侧盖上被,噙着微笑入睡。 良久,小石头轻轻拉下被子,灵动的大眼在黑暗中静静注视着小苍蝇已然熟睡的脸庞。他捏着她被子一角,极其缓慢地往上提掀,生怕太大动静惊醒她,然后又极其小心地挪动身子,鑽了进去。 温暖的被窝里满是属于小苍蝇的气味,她细微的鼻息轻扫着他的头顶。小石头又往里头挪了挪,直至触及她散发暖意的胳膊。 他的笑意藏在被子下,心满意足地闔上眼。 (二十一) 月下对影照清波【上】 夜过三更。 凤栖木悄然走到离马车驻地远有一段距离的清溪畔,拣了个树丛高密的隐蔽处,换过瓷瓶中水,撩起袍摆,褪去鞋袜,将双足缓缓浸入溪水之中。凉冷舒润的感觉自足底流入体内,灌溉了乾涸的千孔百脉,滋畅难言,令他不禁满足低叹。 月色明透灵净,映得他俊逸面庞曖曖生光,四周夜雾氤氳,好似仙雾繚绕,他更似不知来自何方的离尘仙人,停跡于此,与月互赏。背靠一方大石,闭目养息,却朗声开口:「不须躲躲藏藏,出来吧。」 不知对谁说的话,幽静的疏林里没人回应,不多时有人踩着碎叶细草走了出来,停在不远处踌躇不前。 月光照见一个裹着披风的娇小身影,却是公孙嬋。 凤栖木闔目不视,却知来者是谁,唇边扬起一抹淡笑,说道:「夜深了,公孙小姐为何不在暖和的车里安歇,却出来沾露吹风?」 公孙嬋有些手足无措:「我、我睡不着,只是想出来透口气……」掀开车帘正见他往疏林深处而行,不自觉跟了过来。 「可是因为白天之事?」 她眼神一黯:「嗯……」 凤栖木睁开眼面向她,神色柔和:「如若不弃,凤某愿陪公孙小姐说说话,以解心闷。」 一股莫名暖意淌进心间,公孙嬋神色一亮,缓缓走了过来,却又记着三十三的叮嘱,不敢靠他太近,在他两隻胳臂外的地方坐下。她看着他浸在溪中的赤足,好奇问道:「凤先生,您这是干什么呢?」 凤栖木微笑道:「我生来体质特异,离不得水,每日都须与水亲近一会儿才觉得舒坦,若不能得,便只能多取饮水,但还是这般浸足才最是紓解。」 公孙嬋恍悟道:「原来是这样,难怪先生酒水喝得比吃东西还多!」 凤栖木略讶:「公孙小姐一直留意着凤某吗?」 公孙嬋脸上瞬间窜起两朵红云,支吾道:「也、也没有,就……就是不、不经意……看过几次……」 凤栖木含笑瞅着她的慌张,只把她瞅得更加忸怩难安,假装摸水以忽略这股窘迫,却被凉冷的水温给吓了一跳:「凤先生,这水好冰呢,您不冷吗?」 他微笑:「冷啊,其实我颇为畏寒,但为了亲近水也只好忍耐了。」 公孙嬋哦一声,简单的心思就被这一点小事给岔了刚刚的羞窘。适才那一个摸水,好像把秋夜的露重霜寒都自指尖摸进了体内,忍不住将身上披风裹得更紧,抱腿取暖。她注视着映在溪流之上的粼粼月影,轻轻道:「凤先生,蛇琴是不是真的消散在这天地之间了呢?」 凤栖木伸手轻轻拨弄月下的縹緲银雾,看着它散又还聚,道:「说是消散,亦可说是回归。物灵本就是灵华之气凝聚而成,它由灵气而生,如今亦是将灵气归还天地,与生灵魂魄殊途同归,在四界之间循环不绝。」 公孙嬋捕捉到一点意思,睁大眼睛道:「意思是生灵死后,魂魄也会消散……回归天地吗?」 凤栖木点头:「魂魄的底源亦是来自灵华之气,生灵死后魂魄无所凭据,自是杳逝散去,唯主魂不同,须往回地界等候轮回而已。」 「但是物灵没有魂魄,没有主魂,不得轮回……」公孙嬋黯然道:「物灵也和生灵一样有想法和情感,为什么只有生灵能够轮回,他们却必须消失?物毁灵散,从此不见,这岂不是太悲伤了吗?」 凤栖木无可回应,只能默然不语。天理如此,他何能置喙? 「凤先生,您懂得那么多,可知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帮助物灵超脱出这种结局?」 他没料到她会拋出这个问题,投了她沉吟的一眼,道:「物灵的生成出乎造物三皇设想之外,本就是超脱于四界循环的特殊存在,要更改他们的处境并非人力能助,以我目前所知,封神……或许能解他们如此宿命。」 「封神?」公孙嬋讶道:「为什么要靠封神?物灵也可以成为神吗?」 「封神之道神祕难测,不论生灵或是物灵,只要经过考验,都有机会成为神。」 她忍不住好奇:「考验,会是什么样的考验呢?」 凤栖木低头轻轻撩拨足边溪水,道:「会给予什么样的考验,自是由天界决定。天界设有专司封神评考之天官,生灵必须先经过修行才能成为封神候选,祂们会评估候选者的一生经歷,藉此决定该受何种考验才能显现出此人具备成为神祇的资格。亦有一说乃称,万物一诞生于人界起始,便已身在考验之中……究竟如何,也只有神才明白。」 「唔,听起来很像那个什么客居呢,摘得头彩的状元郎才能当官那样。」公孙嬋突发奇想。 凤栖木一愣,继而哈哈大笑:「并不只有状元郎才有官能当呀!不过也确实与人类的科举相似,公孙小姐倒是一番有趣联想。」 他没直言纠正,公孙嬋便没听出来自己说错,只当成因为口音而使得发音略有不同,跟着笑了几声,接着又问:「那么封神可以解开物灵的宿命,这又是怎样的说法?」 「物灵会消失,生灵就算经过修行得到更长的寿命,却也一样会死去。但神祇永生不死,与天地同寿,成为了神,不只神力无边,更不须担心老死病弱的纠缠,此即为何神祇永受万物艳羡之故──祂们是永恆的存在。」 凤栖木语气中听得出敬意以及嚮往,公孙嬋看着他,眼睛眨了眨,忽问:「凤先生也想当神吗?」 凤栖木心中一凛,目光如电般射向她:「你──你说什么?」 公孙嬋天真道:「凤先生不是也在修行吗?说不定过得几年之后成了仙,将来便有机会封神了不是?」 凤栖木见她并无他意,敛去锐利目光,淡淡道:「如果有此机会,凤某自当把握。」 「不会死去也不会消失的神吗……」公孙嬋心头一阵古怪,却说不出个所以然,一岔神又想到蛇琴,又难过起来:「如果蛇琴知道物灵也有不灭不毁的可能,他和咏儿不知道会不会有其他结果呢?」 自遇到蛇琴到此事落幕,短短不过两日,却好像做了一个长梦。昨夜还和他与三十三沐于同一片月光之下,眨眼梦觉,今后的月光却再不可能照拂在蛇琴身上,令她不由伤感。 凤栖木感其情绪,心中亦觉得抑鬱,微一凝眉,开口欲引开她这番伤怀:「凤某好奇,公孙小姐为何对蛇琴如此在意关心?」 公孙嬋摇头道:「我不知道,就跟我遇到小石头时一样,我一见到蛇琴就觉得无比亲切,那种感觉就好像他也是公孙府上的人,他乡遇故知,能帮上什么忙就一定要帮,至于为什么我却说不上来。」 「他乡遇故知,这形容倒是颇为贴切。」凤栖木笑得别有深意。 「那是三十三说的,我将我的感受告诉他,他是这么解释的。」 「哦?小哥吗?」凤栖木沉吟。那么,他是知道的了? 公孙嬋不知他另有所思,只沉浸在自己的心绪之中,幽幽叹道:「今天三十三阻止我劝蛇琴,我本来有些生气,不明白为什么要眼睁睁地看着蛇琴走向消亡的结局,可是后来一想,发现其实看不清这一切的人是我……咏儿和蛇琴之间那样强烈的情感好像一根桩子捣在我心上,可我却说不出那种感觉,因为我不懂……」咬着唇觉得不甘心:「可就因为不懂,我才会想去金陵寻找自己遗落的附魄,就算三十三说不能去,我也要来。凤先生,是不是找到附魄,我就能懂他们那种感情了呢?」 凤栖木顿了顿,道:「情一字,若非身在其中,是极难体悟的。但即使身在其中,亦非人人能得悟,和附魄回归与否,倒无太大关係。」 公孙嬋大失所望:「是吗……我还以为……」 以为千里一趟寻回失魄,不只能够重拾记忆,还能明瞭她最想懂的情感,谁知事情并非她所想那般容易。她这才忆起,凤栖木说她遗失的两个附魄一个掌性情,一个掌记忆,本就不关情感。原来她对感情的体悟不是丢失了,而是一开始就不曾懂过。 思及此,她不禁颓然:「凤先生,我觉得自己笨得很,许多人与人之间的事我都不甚明白,有时候是感受不到,有时是感受到了却不懂如何回应,或是回应了,却表错了情……为什么有的人懂,我却不懂?唉,人为什么会那么复杂呢,复杂得令我难以适从……」说着将脸埋进膝里,觉得灰心。 凤栖木轻轻一喟。要单纯的她去理解千回百转的人心情思,的确是为难她了。他温言道:「公孙小姐并非愚笨,而是本质纯真,或许换个想法,不逼着自己去理解难懂之事,只以自己的心境和步伐去体会这人间一切,慢慢地自会有所体悟。先釐清自己的感受,而非先探究他人的情感,难道不应该如此吗?」 「以自己的心境和步伐去体会……先釐清自己,而不是先探究他人……」公孙嬋咀嚼着,如遭当头棒喝:「凤先生的意思,是教我不要急着想要懂得全部,只要跟随自己所感受到的,总有一天会明白其中一些……虽然咏儿蛇琴的我不见得会了解,但至少能够懂得自己的,是吗?」 凤栖木称讚地頷首,眼神柔和,笑容更暖。公孙嬋发现这一惊喜,越想越渐笑开,一点明澄落在混沌之间,涟漪扩散之处逐渐明朗。旋即又好似想到什么不解的事情而沉思起来,她看向凤栖木,眼神犹豫。 「公孙小姐想说什么,只管直言。」他温和道。 先弄懂自己的……公孙嬋在心中复颂一次,迟疑了一阵,才决定要怎么开口:「凤先生,我一直很想问您,您说您是为了渡劫才来助我寻回附魄,说我们前世曾有交情,我……我想知道我们前世……是什么关係?」 凤栖木一愣,略显意外:「公孙小姐为何会突然这么问?」 公孙嬋低下眼,隔了半晌才道:「不瞒凤先生,那日在家初见您,我觉得……我觉得您给我似曾相识的感觉。」 凤栖木身子剧震,她垂眼未见,续说下去:「我明明没有见过您,却觉得您莫名熟悉,熟悉中还带着点陌生,可却令我很想……很想亲近您,我死后初醒来见到爹和娘时还不曾有过这般强烈的亲近感。我……三十三不喜欢我太接近您,可我很好奇,又不想逆他……凤先生,我想着是否因为前世的关係,我才会对您有那样的感受?」 「……竟然……」 公孙嬋刚才不敢看他,这时听见喃语,忍不住覷了他一眼,却讶见他脸上是少有的不敢置信,忽然令她想起初见那日,他看见木蝶项鍊时也是这般惊诧。 「我们……」艰难地说了两个字,凤栖木就紧捏着眉间住了口。 他该知道的,在他发现能感应到她心绪之时,但他只当无虞,并未深究。原来事态果真超出他意料之外,这可能会打乱一切……怎生是好? (二十一) 月下对影照清波【下】 「凤先生……」公孙嬋不安地看着他。难道她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还是她本就不该对他说这些?这一想便坐立难安,结结巴巴地想补救:「凤、凤先生,我……呃,就当我没、没说过刚才的话,您都忘了吧,别理我,那、那个其实……不知道也没关係的……」 看他仍是苦恼不语,公孙嬋更加不知所措,所能想到的就是逃离此处,当即慌张起身,突然手上一紧,却是他拉住了她。 「别走,我……我说给你听。」 公孙嬋只觉他手上传来一股难以言喻之感,就似眼前这涓清溪淙淙流入她体内,循环她全身,所经之处温暖如熨,旋又自手掌流回他处。这股暖流转瞬在两人间不知流转了几回,绵绵不绝。 凤栖木放开她:「你感觉到了?」 公孙嬋頷首诧道:「刚才……那是什么?」 凤栖木闭目叹了口气。他手已经放脱,她却觉得他的温度似乎仍缠裹在指掌之间,公孙嬋怔怔地抚着他方才触过的地方,忽地想起三十三,他也常这么牵着她的手,和凤栖木厚实有力的手掌不同,三十三的手修长骨感,却同样暖热如火。 她重新坐下,这次却离凤栖木近了些,她自己没有察觉。凤栖木神色难辨,似是烦忧,似是硬冷,似在天人交战,似在压抑什么。他眼一闭,下了决心,沉声开口:「我说我们前世仅略有交情,实则不然。前世,我们是……我也不知我们该算是什么关係,也许……是亲人吧,或者其他,我也分不清。因为有我,才有了你,你本该属于我,却离开了我身边……」他脑中一丝抽痛。 公孙嬋咀嚼他这几句话,挫败地皱眉道:「凤先生,我听不明白……」 凤栖木苦笑一声:「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她感到意外。「凤先生也有不明白的事吗?」 「我不是神,自不能尽懂天下事;但即使是神,只怕也未能全知。而你,就是我不明白的一个。」说着又握住她的手,公孙嬋心一跳,那股如溪流般的感觉又流通两人周身,凤栖木松手吁了口气,道:「这,或许该算是我们前世因缘的……证明吧。」 「前世有关係的人碰触了都会有此感受吗?」 凤栖木摇头:「不,那是我们情况特殊。」 公孙嬋抱膝静静思索,想将诸多奇事异感融会贯通,紧跟着想起一事:「凤先生,在观咏儿梦的时候,我觉得您好像能懂我心里所想,这也是因为前世的缘故吗?」 凤栖木顿了顿才道:「我不能知道你所想何事,但能感应到你的情绪。」 公孙嬋奇道:「那是说,我开心或是难过,您都能知道吗?」 「不只知道,还感同身受。」 「那为何我感受不到你的?」 「我亦不明白,也许……是哪个环节错扣了。」抽痛持续,他轻轻扶住头,勉强舒眉,道:「公孙小姐,这些是我们之间的祕密,勿向其他人说起,小哥也不行,答应我好吗?」 三十三曾说过希望她无事相瞒,公孙嬋不禁对凤栖木的要求感到犹豫,咬唇看了看他,踌躇再三后勉强说道:「那,若凤先生以后能够釐清我们前世的关係了,一定要告诉我,可以吗?」 凤栖木愣了愣,不由失笑:「公孙小姐竟然懂得条件交换了?好吧,我答应你。」 公孙嬋欣然道:「好,一言为定!」伸出小指要他勾诺。 她的纯真娇憨令他由衷一笑,脑中抽痛因此淡去,伸手与她勾了指头。他笑吟吟地睇着她,道:「好了,现在换我了。」 「什么?」公孙嬋怔住。 「方才你问了我前世的问题,现在我亦有几个关于你死而復生的问题想推究,不知是否能得公孙姑娘的准许提问?」 公孙嬋一听是重要之事,心中一凛,连忙坐正身子:「凤先生请说。」 凤栖木见了她正襟危坐的样子不禁莞尔:「不必如此紧张,和方才一样,只当是和我谈天说地便了。」 「噢,好。」便挪了挪身子,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拘束。 凤栖木笑了笑,旋即点入正题:「你死后昏迷又復生甦醒这段时日,对外界可有任何感知感受?」 公孙嬋唔了一声,闭目回想当时情景:「我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也听不见,就觉得自己身在一团黑暗之中,好像……好像有个女人在对我说话,接着前方亮起了一团白光,我感到身子一撞,浑身滞重起来……然后我便睡着了,醒来时人就已在月灵庙了。」 「女人……可听得出来是谁,说了什么?」 公孙嬋摇头:「那声音十分模糊,听不出来是男是女,但我就是知道是个女人,其他什么也不记得,像是做了个非常朦胧不清的梦,醒来之初只记得做过梦,内容是什么却没记忆了。」 凤栖木沉吟片刻,又问:「你醒来之后,觉得这世间如何?」 公孙嬋闻言小脸绽出喜色,目中生光:「我所见到的没有一样不有趣,不论是东西、人、还是他们在做的事,都是我没看过的,十分新奇好玩!我真庆幸还能活转回来,这样有趣的世界若早早就死了,那多可惜!」 凤栖木一笑:「那么,你觉得……自己如何?」 「唔,我觉得自己有点奇怪,好像这个身子不是我的。」她缅想四年前醒来时的印象,当时的感受一点一滴溯流回来:「我一直以为我会飞,一试之下却摔了下来,跌断了腿,休养好一阵子。」 「我曾听小苍蝇说过此事。」凤栖木微笑道:「她还说你会吃花芯。」 公孙嬋想不到他连这都知晓,赧道:「我觉得那些花儿十分可爱,很是吸引我,才会想吃吃看花芯是什么滋味。」说着摘起一朵草地上的野生小花,放在鼻下嗅了嗅。「可是小苍蝇和娘她们不准我吃,怕我吃坏肚子,我也很久没吃了,倒不会特别想念。」将野花放进溪中,任水载流而去。 凤栖木注视着那朵远去的野花,淡笑道:「你是否以为自己是隻蝴蝶了?」 「蝴蝶?」公孙嬋一怔。 「是否小哥一直唤你作晓蝶,你喜欢这称呼,所以不知不觉模仿起蝴蝶的习性?」 公孙嬋竟然无法回答,开始认真思索。花儿去得看不见了,凤栖木移回目光,并不催迫。许久,她才缓慢说道:「三十三他……我一听三十三的声音便打从心底感到熟悉,好像这声音陪伴了我很久很久,晓蝶这个名字也是。但他是在我復生一个月后才来的,而吃花、以为会飞的感觉却是我醒来之后便有的,应该和三十三没关係才是。」 凤栖木心中一动:「你也觉得小哥很熟悉?」 公孙嬋摇头:「不是他本身,而是他的声音。」见他不语,问道:「凤先生,从这些问题中可以得到什么结果吗?」 凤栖木沉吟道:「我希望从中可以推敲出你因何死而復生,这种经歷极为罕见,按理来说不会毫无因由,若能知道,对你和公孙家多半也有益处。」 正自思索间,馀光忽然瞄到一样物事,却是公孙嬋胸前那串木蝶项鍊自披风开口处露出一角。凤栖木目光转瞬深沉,半晌,缓缓开口:「你那木蝶项鍊可否借我一看?」 「啊,这个……」公孙嬋忆起三十三慎重警告过的,绝不可将此项鍊借给他人,尤其是凤栖木,又想着这个晚上她已打破了不少和三十三的约定,心中正惴惴不安,她从不曾对他阳奉阴违过,此时着实过意不去,心想至少得有一件事守着才行,遂按着项鍊摇头:「不、不行,这鍊子我不得离身的……」 凤栖木亦猜想到定是三十三的叮嚀令她心有顾忌,念头一转,温和笑道:「那么你不用卸下来,我靠近点看即可,行吗?」 公孙嬋却没了主意,还犹豫着无法下决定,他已然挪至身边,近得可以感觉到他的热气。她心神一乱,自我安慰着只要不拿下来应是不要紧,便将木蝶由披风开口处掏了出来。 木蝶一端还戴在公孙嬋颈上,凤栖木自她手中捧过木蝶,轻轻抚着,神情难读。公孙嬋看着他极近的俊顏,竟觉得此时的他有种说不出的异样之感,心中不禁害怕起来,不觉按住木蝶,颤声轻唤:「凤……凤先生?」 凤栖木身子轻震,好似大梦初醒,眼神恢復清明,松了口气似地向她微笑:「对不住。」 公孙嬋见她回復正常,虽然不明所以,亦是松了口气,掀开覆在木蝶上的小手。凤栖木定神细瞧,忽地低下头在木蝶上一阵嗅闻,却有一股异于木蝶材质的香味。香气虽淡,他却一闻即辨,是庙中燃香的薰香之气,心中不由一震。 难道她……同他一般? 惊疑夹杂着不解,凤栖木没留意到耳边急如擂鼓的心跳声,和发僵不敢妄动的少女身躯。他缓缓直起身子,放开那隻木蝶,公孙嬋急急地将项鍊收进披风内,垂头不语。 凤栖木沉浸在自己杂如乱丝的思绪里,心不在焉地朝她淡笑:「夜已深,是该歇息了。咱们不好一起回去,若教小哥看见,你怕不好交待。你先行,我一会儿便回去。」 公孙嬋胡乱应好,慌张起身而去,凤栖木将头往后靠上背后大石,心闷地叹了口气。 公孙嬋紧揪着披风快步出林,空气中的寒冷不抵双颊滚滚热烫。回到马车近处,看见闭眼睡得正沉的三十三,不欲吵醒他,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上车。 「晓蝶。」 公孙嬋被突如其来的轻喊惊了一跳。 「什、什么?」 三十三并未转过身,背对她声音平稳传来:「这么晚,你去哪儿了?」 「我……」公孙嬋一阵紧张,深吸了口气故作镇定:「我方才小解去了。」 那厢静默半晌,才又传来声音:「嗯,快睡吧。」 公孙嬋见他未有起疑,七上八下的心总算安稳下来,应了一声,轻手轻脚爬进车里,也没留意小石头睡到哪儿去了,解开披风躺下。 被三十三突然的问话一吓,自清溪畔返回时的心情沉淀了不少,脸上热浪已然退潮。然而鼻间恍似依然充盈着凤栖木清新爽然的气息,呼吸之时散了去,一念之间又聚了来,犹如縈绕在她五感之中,原来盘踞在她心头之上。 她眼睛痠疲,却神识清醒,好像她还坐在溪畔,凤栖木还坐在她身旁,他们两人还在殷切细语。她忍不住又揭开车门一缝,看凤栖木是否已回到他的马车上,正好见他手扶瓷瓶,间淡地拎着鞋,赤足徐徐自林中走出来。 她没有朝三十三望上一眼。 就算她看向他,也瞧不见那背对着她的乾净面容,和那难受神情。 (二十二) 裂痕【上】 小苍蝇掩面死死地横倒在车舖里,车颠得有些厉害,她倒是希望此时轮子最好辗上石头,来个强力颠簸,把她磕晕了都省得清醒时烦恼。 她担心的事情竟然发生了! 「臭苍蝇,你说怎么办才好?」小石头挨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一面疑神疑鬼地往驾车的三十三偷覷。 「我怎么知道啊……」她无力的呻吟闷闷地从指缝间流出:「小鬼头快把我打晕了吧,我不想面对……」 「再不做点什么,我都要被这气氛搞疯了!」小石头硬是将她拉起来,「快叫晓蝶姐姐回来咱们这车!」 小苍蝇愁眉苦脸:「你傻的啊,若叫得动还用得着烦恼吗?况且有什么理由叫小姐别过去,你倒是说给我参考呀!」 自她被赖在她怀里睡得香沉的小石头吓醒的那天起,公孙嬋已接连数日与凤栖木同车而行了──虽然并非全天同车,而是两头往来,暂停行车略事歇息时便会转移阵地,夜里也仍是与他们同寝一处,但这举止已够教她和小石头目瞪口呆了:小姐和凤栖木什么时候走得那么近了? 「凤先生一人驾车多无聊,也该陪他说说话嘛。」公孙嬋回答,神情略显不自在。 让小苍蝇讶异的是,三十三竟然没有说什么,就眼睁睁地让她去了。 「喂,你怎么回事,不怕小姐被抢走吗?」 然后她不想回忆起三十三当时的眼神,那让她做足了三天噩梦。 他们和凤栖木同行同宿了两个多月,虽然他人温雅可靠,与之交谈总能获益良多,只是他本就不是个热情之人,和他相处就像浸着一盆将要凉掉的温水,不至于冷上身,却也暖不了心脾。 他性情如何倒不要紧,她原本担心的是凤栖木会否寻机会向小姐献殷勤以讨欢心,所幸这一路上秋毫无犯,他对眾人若即若离,疏淡有礼得一视同仁,令她稍微放了心,怎知才松懈不久,小姐和凤栖木的关係竟在眾人不知情的情况下突飞猛进到这般地步。 风送来了前头马车愉悦的谈笑声,小苍蝇跟小石头心中一凛,不约而同地慢慢向三十三看去──他并无任何异状,但那平静到散发出无形压力的背影令车内两人身子不自觉抖了几抖。 她觉得自己快死于这股压抑至极的气氛之下了! 坐困愁城间,小石头又提议:「要不晓蝶姐姐过去时,咱们两个也一起过去如何?」 「意思太明显了吧?」哪来的餿主意,这不摆明他们是过去监视的吗? 小石头理直气壮:「明显又如何,这才能让那个凤先生有所忌惮啊!」 小苍蝇烦鬱地拍了拍脑袋,小石头好心道:「你小力点,别拍得更笨了。」 她白了他一眼,作势要打他,但也没真的往他身上招呼,叹道:「要插暗眼,也不能两个人都过去,这边只剩三十三一个,你忍心换他孤单吗?」 小石头显然没想到这一层,小苍蝇又道:「我过去,你留在这儿陪他。」 「我不不不不不!」小石头头摇得像波浪鼓,一脸惊恐:「三十三哥哥现在好可怕,我不敢单独跟他在一处!」 「你跟他装糊涂不就成了,他又不会吃了你!」 「那你留下来,我过去当暗眼!」 「我、我才不要!」小苍蝇亦是一脸怕死。 两人争不出个结果,三十三只是木然,握韁的手因前头间或传来的声音而捏得更紧。 太阳西落,又是一日过去,这一夜仍是休于郊野。公孙嬋从凤栖木驾坐处跳了下来,高兴地小跑至另一车,脸上满是笑:「凤先生说明日就能进入城镇,接下来几天小村小镇不少,应是不会再有露宿野外的机会,离金陵也越来越近了。」 三十三撑起笑脸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动手升篝火。这几日他话又更少,但眼神仍是随着公孙嬋转来转去,见她仍习惯性坐在自己身旁小心地烤火,心中略觉安慰。 围火的时候,小苍蝇和小石头故意分坐凤栖木两边来隔开麻烦,三十三看在眼里,凤栖木微笑不语,都明白这一大一小是何用意,只有公孙嬋没看出其中诡计。 小苍蝇刻意问道:「凤先生,您道行高深,会那么多术法,定是修行很久了吧?」 他含笑道:「是啊,久到不知几度物换星移,只记得曾经发生何事,不记得何时发生;只记得沧海桑田,不记得岁岁年年了。」 小苍蝇心想,要能不记得这许多,若非不问世事潜心静修,就是脑子不好容易忘事,怎么想他都是前者,便道:「凤先生太专心在修行之上了,心无旁騖,才会记大忘小。不知修道至今几年了呢?」 凤栖木想了一想,摇头苦笑:「时光一眨即逝,初时还殷殷切切掐指数计,后来时间已无意义,那些零头年月倒不记得了。」 小苍蝇就笑:「那得多长岁月才会不拿零头来算时间,我看凤先生不过二十七、八吧,五岁开始修行都嫌太小呢。」 他清眸一深,笑容轻浅:「修行之途渐上轨道之后,容顏的老逝便较常人缓慢。表象欺人,小苍蝇姑娘见我外貌如此,要是得知我真实年纪,说不定要大吃一惊呢。」 「呃,凤先生该不会其实已经七老八十了吧?」 凤栖木笑不言辩,小苍蝇却是真的怀疑起他的年纪。说古稀或许太过夸大,要驻顏有术成这样,天下女人可都赶去修道了;要说他过了不惑之年还维持这般青年样貌,她倒是能够相信。 突然脸上像被蚊子咬了一口,却是小石头拣了个石块碎角扔她脸上,将她从自己的思绪里拉回过神来,原来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凤栖木的脸猛瞧,想瞧出一丁半点岁月留下的蛛丝马跡,自己都没发觉。 她尷尬地嘿嘿乾笑,掩饰地咳了几声,眼珠子一转,又故意问道:「凤先生,修道之人要清心寡欲,对色字特别是要看轻看淡,更不能嫁娶的是吗?」 凤栖木答道:「嫁娶可否,依流派而各有律规,亦是有不拘此项者;不过寻常道法之途首先要能做到的,便是拋下红尘情爱,清心静修,因此仍是以戒者为眾。」 小苍蝇和小石头互视一眼,呵呵笑了起来,富含深意的目光在凤栖木、三十三和公孙嬋之间溜来转去。她这一番话都是为了点醒那纠葛在感情之中的三个人,不可不谓用心良苦啊。 「不过小苍蝇姑娘怕是有些误解了,」凤栖木笑着:「凤某修的并非飞升之道,那些摒弃情感、拋捨欲念的条规,于我却不是非遵守不可。」 「什、什么?」小苍蝇被唾液呛住,剧咳几声才说得出话:「凤先生说的是真的吗?意思是如果您想的话,您也是可以娶妻的?」 他深笑点头。小苍蝇和小石头面面相覷,同时极为缓慢地看向三十三那张阴沉的面庞,只感觉重重乌云罩顶,随时都要轰下惊天雷火。 还在愁云惨雾中,却听凤栖木又淡淡开口:「不过不论踏于何种修行之途上,荏苒时光间所见越多、所悟越多,也就越渐心静、越渐恬淡,越渐明白自己一生所求为何。男女情爱一事,凤某早就不縈于怀,诸位大可放心。」言毕直接朝三十三一扯唇角。 小苍蝇突然有种遭人耍弄之感,心中不禁对凤栖木升起敬远之心,想着往后共处的时日内一定要谨言慎行,千万不可招惹到他,免得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公孙嬋却听不出适才这一番你来我往的背后含意,对凤栖木所言之事也未有掛怀,只是睁着一双大眼好奇问道:「那凤先生怎么会踏上修行之路的呢?」 凤栖木不曾被问过此事,不禁微微一怔,摇头道:「心之所向,并无甚特别理由。」 公孙嬋殷切道:「我看咱们凝月城的道观或寺庙里的小道童小沙弥们少有自愿进修的,多半是家贫养不起才送了去,或是家中许了愿、暂修还愿的,都是有各自的原因才择了这条寡淡的路走,凤先生若是心之所向,也该有个什么契机才是,能不能说来听听呢?」 凤栖木微微沉吟,见她企盼地望着自己,便闭目想了一想,才勉强道:「在我年纪尚幼之时曾偶遇一位修行奇人,那时我不识得什么朋友,为了与之相交才踏上此途;后来再次遇见此人,得他指点修行诀窍,因而结下情谊。许多年前我遇上一劫难,那个劫数险些令我丧命,只是凭着体质强健才勉力撑持;也是这位朋友,他助我潜心修行,言道如此能可延我性命……这便是我修行的契机。」 虽然十分简短,但轮廓清晰,公孙嬋也未想要问清细节,点头道:「说来这人不只是凤先生的朋友,也是贵人呢!那么,也是凤先生那位贵人朋友说您此生尚有一个劫数,须得寻一位与您前世有所因缘之人,助那人渡过今世一个劫难,便能以这个福报消弭劫数……所以您才会找上我,是吗?」 凤栖木敛眉道:「正是。」 三十三定定地瞅着他,低下头将黯淡的火拨得更旺,火光在凤栖木清逸的五官上深浅明暗,照不进他低敛的清澄眼眸。公孙嬋又问:「凤先生的那个劫数,快要到了吗?」 凤栖木点头:「便在这几个月了。」 公孙嬋啊一声,感到忧心:「这样可赶得上?」尚得数日才能抵达金陵,到了还得寻找失魄以进行引魂之仪,也不知费不费时日、赶不赶得及在他劫数之日以前完成。 凤栖木知她担心为何,心中一暖,柔和地看着她浅笑道:「公孙小姐不用担心,一切都在凤某掌握之中。」 公孙嬋知他神通广大,既然信心满满,那就一定不成问题,便放心地回以一笑。三十三在一旁不插一句话,额发之下的黑眸却满是沉思。 (二十二) 裂痕【下】 南方近海溼潮,冷起来不像内陆之地只像一张霜皮子贴在肉外,而是渗入骨髓里的刺寒,已不是窝就火旁取暖就能在野地露宿一夜的气候。三十三得进到车里睡,车舖空间有限,容不下四人卧躺,以前这种时候就要一番推攘,这次却不容争辩,小苍蝇一开头就对小石头说道: 「小鬼头,你睡凤先生那车。」 小石头不满道:「为什么是我,怎么你自己不过去啊!」 小苍蝇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是要去啊,所以你陪我一起去,两个人作伴才好嘛。」 小石头倒是愣了:「去一个也就行了不是吗?」 「真是一颗笨石头……算了你还小,不懂也不奇怪。」小苍蝇弯身在他耳边细声道:「我猜三十三憋了这么多天,应该有话要对小姐说才是,留个地方让他们单独说话吧。」 小石头恍然大悟地长长哦了一声,又觉奇怪:「你不是老说男女之防,孤男寡女夜里同车睡卧那个什么什么的,怎会愿意去凤先生那儿?」 「所以我才要拉你一起去呀,你是我的靠山呢懂也不懂?这样我才会安心一点,否则只有我跟凤先生还是挺不自在的。」 小石头瞪大水灵可爱的一双眼,幡然道:「你是说,你要我保护你吗?」 「呃,算是吧,不过……」她看着只及她胸口高的小小身躯,心想要真发生了什么事,他一个小孩子能保护得了她才有鬼,叹息地拍了拍他的肩:「不过是感受上的,你在的话,我心里至少安慰了点。」 小石头懂她的意思,鼓起双颊很不服气:「哼,你这隻臭苍蝇,别小看我!」 「你快点长大我就不会小看你了。好啦好啦,就这么说定了。」小苍蝇随便打发他:「不过我看凤先生是个可以信任的正人君子,我们应该不用太过担心,而且只要一晚就好,不是说明天就会进入城镇了吗?你今晚只要注意些,别睡得太嚣张,将人家原本的位置都佔走了就好。」 「这话你才该对自己说呢!」 当夜,小石头睡在两人之间,他双手抱在胸前面对着凤栖木,眼睛警戒地瞪着他,小嘴紧抿,一脸肃杀。凤栖木莞尔一笑,侧身背过他俩,不予计较。不知过了多久,忽感背后有异物抵在他腰上,转身去看,小石头已然睡得歪七扭八,一隻脚丫子就顶在他身后。凤栖木摇了摇头,索性往旁挪动身子,将更大的空间留给他们两个。 另一车,公孙嬋和三十三拥着各自的被卧,面对面眠躺。公孙嬋是噙着笑的,三十三枕在手臂上看着她,心中百转千回,良久才低声开口:「晓蝶,你醒着吗?」 「嗯,怎了?」她睁开眼,漆黑之中看不见融在黑暗中的三十三,只能见到他的眼睛闪动着微光,一睁一眨,一明一灭。 「你这几日……好像很开心。」 她笑了:「我不是一直这样的吗?」 「你是,但你这几天的笑容里好像有更多东西,很多是我不曾见过的。」他轻轻道。 公孙嬋想了想,道:「或许是因为,我感受得到更多了。」 「比如什么,可以说给我听吗?」 「嗯……比如,我不知道南方这么溼冷熬人,以前没出过凝月城,以为不管哪里的春夏秋冬都是一个样儿的,可其实原来不是。凝月城的秋天是祝月之秋,冯林镇的秋天是红枫遍地,如果我没出这一趟门,我会以为每个地方都和凝月城一样中秋有个祝月之庆;我也不会遇见蛇琴,不会知道他和咏儿的故事,不会知道他们的悲喜;我会像隻井底之蛙,以为凝月城就是全部。」 三十三低声道:「在凝月城平静度日不好吗?有了想要相守的人,有了想要拥有的一切,就留在一个地方平安欢喜地守护着这些直到年老死去,你觉得这样无趣吗?」 她摇头道:「可若我在凝月城找不到想要的呢?若我想去外头看看呢?」 三十三默然,公孙嬋续道:「想要体悟更多人间道理,必须多方行走、多方眺看、多方体会,如此便可以知道世间有诸多自己想也未曾想过的人事物,可以知道自己有多井底窥天、渺小如蚁。也许外头世界踅一回,尝过千般滋味,方知自己是如何的一个人,方知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说不定其实自己喜欢的东西已经捏在手里,追求的道理已然潜藏于心,却因身处死水之中而不曾深思,不知原来只差一个回眸。」 她竟有这一番想法,并且说得头头是道,三十三不禁十分讶异。却听她接着道:「这些都是凤先生说的,他还说了许多我从来未曾想过的事,着实令我领会甚多。我觉得凤先生说得很对,三十三,我想着以后──」 「晓蝶,」他倏地打断她,语气冷漠:「别一直凤先生凤先生的,我不爱听。」 他从未以这样的口气对她说话,公孙嬋被他这样一堵,顿时噎住,弱弱地哦了一声,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怕说了又惹他不快,便沉默下来。三十三知道自己吓到她了,感到十分后悔,方才心中窜升的怒气瞬间消停不少,可一思及心事便又平静不下来,顿了顿才决定开口:「蛇琴烧毁那一夜,你说你去解手,其实是和凤栖木碰了面,是吗?」 公孙嬋心一突,三十三又道:「你们聊了些什么,能同我说吗?」 她想起凤栖木交代不可对他人言说,特别是三十三,便吞吞吐吐想掩饰:「我、我对蛇琴的结果很是难过,凤先生安慰了几句,说了些魂魄灵气的事……没、没什么的。」 三十三默然片刻,涩然道:「我曾交代你别与他走得太近,盼你对我坦然不欺,可你……」黑暗中可见他闭起两汪水潭似的眼,未往下说。 公孙嬋心中愧疚,无可言对,咬了咬唇只吐得出一句:「对不起……」 三十三静了很久,久到让人以为他已然入睡,才又听他说道:「你对凤栖木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你记不记得他刚来到府上那日,我夜里去找你,你曾说过你对他有股奇特之感?那之后,我感觉你……似乎有些在意他,挽月找了他同去,这几日你们更是……」他停顿,深吸一口气:「你心中是不是……喜欢他?」 「喜欢……?」公孙嬋眨了眨眼,感到茫惑:「我……我不知道。」 「那你对我,又是怎么想的?」 公孙嬋一愣,从没想过他会这么问她,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回答,脑中混沌,心中更是惶然,只是喃喃道:「我也不知道,我从没想过……」 三十三吁了口气,认为事态仍有转机,不致无可补救,然而心胆还是提吊着的,半刻松懈不得。 「晓蝶,今后不要跟凤栖木太亲近,可以吗?」 等着她像以往一样顺从地一口应承,等了许久她却只是沉默,接着反问:「为什么?」 他怔愣,一时反应不过,随即回道:「我说过了,他这一趟居心叵测,不知暗地里在计划着什么,定然对你有害──」 「他要害我什么?」 公孙嬋定定地看着他,看得他诧异惊怔,惊得他忘了说话。她坐起身,低着脸,不愿显得自己太过刺扎,只是轻缓却有力地说道:「三十三,我──我不觉得凤先生会害我,他让我感觉极是亲切,就好像……好像亲人一般,甚至比和爹娘还要亲。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我就是有这种感受……」 她艰难地吞了口涶沫,不敢抬眼去看三十三那双总是温柔看着她的眼睛此时是何情绪。 「我喜欢大家一起快快乐乐的,你和他、我们,可以开开心心地在一起,为什么你要敌视他,他做了什么伤害我的事了吗?」 三十三一阵语塞,一会儿才回应道:「他──他说了谎,他在公孙府那一番话,有很多都是假的,是他杜撰出来的,实情并非如他所说──」 「那你告诉我,哪些是凤先生编出来的谎话,让我自己评断。」她看向他,眼神仍是一如以往的纯真,然而当中罕见的坚定却不容逼视。 三十三几下张唇,却说不出半个字,觉得她的眼神像利剑刺进了他心窝。公孙嬋失望地注视着他,低声道:「三十三,我明白你是想保护我不受伤害,但你该让我自己去感受,而不是将我当成一个木娃娃,要我对你言听计从。你说过不能将木蝶项鍊借给凤先生看,可是他看了,没夺没抢,他什么也没做就还给了我──」 「你说什么!他借了你的项鍊?」三十三矍然一惊,霍地坐了起来。「他可对项鍊做了什么?他──」 「我说了,他什么也没做!」公孙嬋大叫,下意识捂住胸前项鍊。「你一直将他想成坏的,要我避着他,可他不是你说的那样!」 三十三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公孙嬋,突然意识到她不再是那个不解人间世事、对他毫无怀疑的晓蝶了。曾经她在他眼里是透明易于看穿的,而今却像罩上了一层雾。这是怎么回事,凤栖木对她做了什么吗?还是他们两人果然有所关联,凤栖木如他所愿地刺激了她心智成长,却也背他所愿地使她离他越来越远? 「晓蝶……」一啟唇,他才发现他竟声音颤抖。他害怕,怕这个他倾心所爱的人以反抗的眼神看他,怕她不再依附他的爱护,怕她……投向别人怀抱。 「晓蝶,你听我说……」 公孙嬋却跳了起来,掀开车门就往凤栖木座车奔去。 「晓蝶!」 那厢车里传出小苍蝇等人的惊呼和说话声,显然意外公孙嬋的突然出现。三十三颓然坐倒,忽然发现夜间竟是如此寒冷,冷得他无法招架。 「你想知道,我可以说给你听。我可以告诉你我和凤栖木都不是人,是修炼而成的精,可却要如何解释你现今这般连我也不明白的情况,并且不忧心你能否接受?」 他痛苦地抱住头,对着仅他一人的空车一夜无眠。他突然觉得,比起撞见晓蝶夜间私会凤栖木并对他相瞒那夜,今夜实在是漫长得太折磨人了。 (二十三) 金陵妖华【一】 翌日,公孙嬋拗气不与三十三同车而行,小苍蝇见劝说不果,只好和小石头各司其职,一个安插于凤栖木处当暗眼,一个当三十三的陪伴。她看着小石头战战兢兢坐在满脸阴鬱之气的三十三身旁,觉得他挺可怜的,可转念一想,他可怜总好过自己可怜,便对小石头的眼神控诉装作没有看见。 公孙嬋坐在驾车的凤栖木身旁,小苍蝇也跟着挨在车身前头,以赏景之名行监听之实,并三不五时向两人搭话,免得自己的存在显得太过突兀刻意。 公孙嬋一脸消沉,只是不发一语地偏头看着一旁景物,浑无前几日的神采飞扬,凤栖木亦觉一股沉重压在心头,不想见她如此,故意诱她说话:「昨夜发生何事?」 这句话昨晚小苍蝇就问过不下五次了,但公孙嬋只是蒙头不答,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说起;现在一经凤栖木问起,便觉得十分委屈,将昨夜之事一五一十说与他知。小苍蝇在一旁听着,心想用不着猜也能知道她和三十三闹脾气的理由也只有凤栖木了,忍不住便瞄向眼前这个问题癥结,看他对此如何反应。 凤栖木听罢,只是噙笑垂目,说道:「公孙小姐莫要怪小哥霸道,那是因为他不忍你受一丁点伤害、吃一丁点苦之故,小哥也是用心良苦。」 公孙嬋叹道:「我知道,可我不喜欢这样,我希望他在一旁看着我、陪我一起,而不是给我诸多限制,要我一切遵照他的意思,不能随心所欲。」 「一切皆因小哥不求其他,只求有你。一个人若是只专注在一样事物上,便不免显得偏激而执着太过,担心万一失去了这唯一的重要之物,便失去所有。」 公孙嬋默然,这时宽阔无垠的天空飞过一群南来渡冬的野雁,引得一行人翘首眺望,凤栖木心中有感,道:「或许,他是怕你会飞走吧。」 「飞走?」 「公孙小姐不是曾经以为自己是隻蝴蝶吗?说不定你不是以为自己会飞,而是希望自己会飞,飞去任何你欲往之地,无拘无束。而小哥织就了一张网,希冀将你牢牢网住,网在他身边,给你任何你想要的,却不让你接触外界天地,就怕你一得知外界种种美好,就要挣脱出他的网,飞去他所无法触及的地方。」 公孙嬋听了,不知怎地觉得有些感伤,低低地道:「三十三真傻,他哪里会失去我呢,我要飞的话,也是……」扁了扁嘴,想到昨夜被他打断的话便感到一口气堵得慌,紓解不开。 然而这两人第一次的齟齬就不知尽头,公孙嬋呕气不肯先对三十三说话,以往三十三总是毫无理由地疼宠她,绝无冷面相对的时候,这次竟也没先低头,好似打算搁置不理,着实令人意外。 日间两人不再同车,没有打照面的机会,而今所经之处村镇密集,客栈过夜或是向在地村民借宿,不免在房外走廊处相遇,三十三总是不与她视线相交,沉默地擦肩而过,留下公孙嬋低头站在原地。听小石头说,三十三夜里总是睡不入眠,特别留意公孙嬋房里动静,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霍然起身,要外头巡过、确定无事发生才又躺回床榻。 小苍蝇真想对这两人各赏一记铁掌打醒他们,不过他们都不是她能动手的对象,只好硬生生忍住,靠逗小石头说笑、看他气得跳脚来发洩这股鬱气。 又过数日,车行进入金陵郊区,所经之处密林蓊鬱,沃野绵延,时时可见溪河蜿蜒,水乡绰约。偶尔一阵雾雨,临水小村犹似轻烟淡拢,任何人走在里头,都像走在画中。 「江南道真是个清秀水灵的地方,连这儿的姑娘都像是水捏成的一样!」小苍蝇望着路旁随处可见的江南女孩讚叹着,冷风刮进车里令她打了个寒颤,忍不住加了一句:「可惜就是冷了点!」说着拉紧身上披风,却还是瑟瑟发抖。 凤栖木微笑道:「小苍蝇姑娘可以进车里避避风。江南多雨,常教秋冬往来的旅客吃不消此时节的刺骨之寒,一会儿进了金陵城,再教客栈准备袪寒薑汤吧。」 小苍蝇着实心动,也实在冷得受不了,便对呆坐在外头的公孙嬋道:「小姐,进来里头吧,老在外头吹风,要是吹病了可怎么办?」 公孙嬋拉回心思,点头进了车厢,刚坐下来便爬到最后头去,揭开后门一道细缝,向后偷看。 小苍蝇叹道:「小姐,你要是在意的话,何妨由你先去跟三十三说话?这样偷瞧好几日了,不累吗?」 公孙嬋垂下头,低声道:「我怕三十三不理我。」 「三十三将你看得比自己还重要,怎会不理你呢?我猜他现在或许只是一时不知如何面对这么有自个儿想法的小姐罢了,毕竟小姐以前几乎不曾违逆过他,什么都不懂,很是听话。」 「我现在这样不好吗?」 小苍蝇皱眉想了想,才道:「也不是不好,是太突然了,令人措手不及。便像现在,三十三忽然不如以往那样对小姐嘘寒问暖,小姐不也是不习惯吗?」 公孙嬋闻言低头沉思半晌,迟疑道:「小苍蝇,有件事我想了几天仍想不明白,可又觉得这不能问凤先生,所以想问问你……」 小苍蝇略奇,点头道:「小姐你说,我虽然不聪明,但有些事情还是比你懂上一些的。」 公孙嬋咬了咬唇,囁嚅开口:「怎么样才叫做……喜欢?」 小苍蝇一愣,立即想到三十三那晚问小姐的话,搔了搔头,很是认真地想了一回才道:「小姐,喜欢有很多种,有朋友之间的喜欢,有男女之间的喜欢,有亲人之间的喜欢,很多很多,你问的问题可大了,好难回答呢!」 「那什么样是朋友之间的喜欢,什么样的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唔,朋友的啊,就像我和三十三吧。他虽然老是惹我生气,又总是用很欠揍的眼神看我,但我知道他本性不坏,对小姐尤其好,倒是挺喜欢他的。至于男女之间的……或许便像蛇琴和咏儿那样,两人在一起时无限欢喜,想一直陪伴着彼此,永不分离。」 小苍蝇说着覷了公孙嬋一眼,试探地问:「小姐是否在想着,自己是喜欢三十三还是凤先生?」 公孙嬋像是被发现祕密似地忸怩起来,头垂得更低,声如蚊吶地嗯了一声。小苍蝇心想不如藉这个机会问个清楚,说不定也可以帮着开导小姐,惨一点的话便开导三十三。她看了一眼閤起的前头车门,小声道:「小姐,你能否告诉我,凤先生和三十三在你心中各有什么感觉?」 「感觉……」公孙嬋眼睛眨了几眨,想了很久才慢慢道:「跟三十三在一起我觉得十分安心自在,只要他在,我就不会担心任何事;只要有他在,我们哪里都可以去。凤先生他……他予我一股极是亲切温暖的感受,就好像和爹娘在一起时那样,但又更加强烈,好像我们应该在一起很久很久了,却忽然分开了,现今又重聚在一起……」说到此心中微微一凝,想起凤栖木说过他们俩的前世关係,好似与她对他的感受有着相似之处。 小苍蝇听着觉得两者皆似是而非,十分曖昧,没能说个准。公孙嬋问她:「小苍蝇,你觉得我应该是喜欢谁的?」 小苍蝇面有难色:「我也不清楚呢,若小姐自己不明白,那旁人是更加不明白的了。」 公孙嬋失望地塌下双肩,小苍蝇心想她这样捉摸不着也不是办法,折磨的可是两车子的人啊,便又试着引导她去釐清:「小姐你就想想看,假若有一天你和他们必须分开,永不再见,那么和谁分离你会比较难受,或许就是喜欢哪一个了。」 公孙嬋见说,便认真地思索起来。小苍蝇也不去打扰她,轻轻揭开后头车门一口子往外张望,尾随在后的车头两人都看到她了,三十三视线触及沉思着的公孙嬋,眼神瞬即黯淡下来;小石头则是开心起朝她挥了挥手,跟着做了个鬼脸,又咧开小嘴灿笑,万分无邪可爱,直融人心。 小苍蝇驀然想起,到了金陵,小石头就要离开他们去投奔他亲戚,金陵和凝月城相隔千里,说不定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思及此,忽觉心上压着铅块似地沉重起来,连回应他的笑都显得勉强。 (二十三) 金陵妖华【二】 远远的一眼,即能眺见横卧于迷离蓊鬱之中的城廓,深浅不一的群山似多情少年,自后方拥住风姿楚楚的金陵城,一同俯瞰江水东去,仰承轻纱雾雨。南方的冬天仍是绿的,只不似春夏时节绿得那样饱满鲜艳,如一幅蘸墨深、落笔沉的山水,乍见就是似漆的浓青。 马车沿河而驰,除了凤栖木以外的几个人仰望着绵长无尽的高耸城墙,发出一连串讚叹。 「光看这城墙这规模,金陵城说不定比凝月城大上二、三倍不止呢,可真是开了眼界了!」小苍蝇看得双眼发直,惊叹不已。 「快快将嘴巴闭上了,都快能塞下一颗鸡蛋啦!」小石头嘲笑道:「一个金陵城就让你开了眼界,果真是个乡巴佬,要开人间的眼界少说也得去京城绕绕!」 小苍蝇横了他一眼:「我才要找机会将你这张说不出好话的小嘴给缝起来呢,你个小鬼头还活不到我一半岁数,说得好像看过多少好东西似的!」 小石头噗地一声嗤笑:「我就你一半岁数?老太婆吗你?」 「你怎么数算的啊,算得颠三倒四的。」小苍蝇目带怜悯之意,说道:「罢了,脑袋不灵光不是你的错,多念点书或许能补过来一点儿。」 小石头鼓腮气道:「你才反应迟钝,脑子有洞呢!别人轻易看得出来的事就你看不出来!」 「你你你,给我说清楚,我什么事看不出来啦?」小苍蝇不服气地叉起腰。 「还要问,这不真蠢?」 「你──」 「好了好了,别吵了!」公孙嬋忍不住出声劝道:「在我看来你们半斤八两、性情相投,该当和和气气的才是呀,真不知你们什么不能吵。」 凤栖木忍不住笑了出来,果然小苍蝇小石头两人异口同声大叫:「谁跟他半斤八两、性情相投了!」 入了城,但见河道四通,小桥处处,烟雨轻漫,街瓦如洗,小苍蝇忍不住又讚道:「江南道不仅姑娘是水做的,连城镇也是水做的,这『柔情似水』四字,拿来形容南方姑娘南方的城真是贴切极了!」 小石头正待说什么,硬生生忍住了,小苍蝇眼尖,斜睨着他挑衅道:「怎么,你这小鬼头又有什么好堵我的,说来听听呀?」 小石头哼了一声,撇开头道:「我才不跟你半斤八两呢!」 小苍蝇也用力哼哼两声,将头撇向另一边:「我才是不跟你性情相投呢!」 凤栖木莞尔摇头,和公孙嬋相顾而笑,公孙嬋忍不住向三十三看去,笑意渐淡。凤栖木看在眼里,未置一词。 他们先找客栈投宿,公孙嬋迫不及待地问:「凤先生,我的失魄可在金陵城里?」 三十三目光炯炯地看着凤栖木,唇边掛着一个意义不明的笑,缓缓道:「凤先生,有劳你以探灵之术一寻灵魄。」 凤栖木浅笑:「自不须小哥提点。」手腕一翻,淡绿光花在眼前一划,凝视公孙嬋片刻后蹙起眉头,公孙嬋不觉紧张起来。 「怎、怎么样?」 「凤某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脸色凝重:「为慎重起见,咱们先往凤凰台一观。」 凤凰台离落脚客栈不甚远,一行人撑了油纸伞,徒步往凤凰台方向而去。沿街商舖鳞比不绝,许多新奇事物是凝月城里没有的,但公孙嬋心系自身失魄,和凤栖木走在最前头,无心细看;三十三殿后,倒是小苍蝇一面走一面东张西望,看到没见过的物事便嘖嘖称奇。 忽感手上有东西一触,小苍蝇低头去看,就见小石头诡异地拍拍她手,清了清喉咙道:「刚、刚才有隻虫子落在你手上,我拍了去。」 「哦。」小苍蝇随口道谢,也不放心上。 又过不多久,这次却是手心里塞进了一团软乎乎的温暖,她诧异地看着小石头牵过来的小手,他眼神游移,就是不敢定睛看她,一脸的不自在,扭捏道:「我、我是怕你走丢,这城不小,万一你迷路了,我们可没那个间工夫寻你!」 小苍蝇好笑又好气地睨着他,反而嘿嘿一笑:「你别自大,谁会走丢还说不准呢,我反倒担心你若跌进河道里,那不灭顶怕也要受风寒哩!」嘴上訕笑着,手却不忘紧握。 小石头哼了一声,却是乐不可支。小苍蝇却随即想到他们即将告别,不由感到悵惘,叹了口气道:「小鬼头,一会儿若得空,咱们再来逛逛这商街,你若看中了什么喜欢的玩意儿便儘管同我说,我买给你。」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不过当然得是我买得起的,若挑了太贵的东西,我荷囊可吐不出黄金。」 小石头奇怪地看着她:「干嘛,臭苍蝇怎么突然──」本来要说怎么突然对他这般好,可一想其实她一直对他挺不错的,只不过两人爱拌嘴罢了,便改口道:「──怎么突然这样说?」 小苍蝇轻叹:「你不是要来投靠住金陵附近村子里的亲戚吗?现下咱们已经来到金陵,这便代表相处时日已经不多了。」 小石头闻言却是一呆,和走在身后的三十三对望一眼,支吾道:「哎,是啊,我都忘了……也、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我连我那个亲戚住哪个村庄都不知道呢,说不定还得费些时间打听,眼下晓蝶姐姐较为紧要,待她的事告一段落,再来处理我的不迟。」 「嗯……那如果打听不到你亲戚的消息怎办?」 「呃,这个嘛……」抓了抓头回答不出。 小苍蝇眼睛一亮,兴奋道:「不如叫小姐跟老爷夫人说一声,让你也进公孙府当差,你生得这样伶俐讨喜,大家一定会很喜欢你!」 小石头陪笑道:「呵呵,这主意……似乎还不错。」 小苍蝇见他笑得言不由衷,道:「怎么你好像觉得不妥,你不喜欢?」 「也不是,只是这里头有个难处……」 「什么难处?」 「嗯,就是……」吞吞吐吐却说不出个话。 小苍蝇以为他只是不愿意又不忍拂她好意,感觉被泼了盆冷水,甚觉不快:「你要不想就算了!」扭头不再说话。 谁都瞧得出她正气恼,小石头也觉得闷闷的,噘起小嘴嘀咕:「你到底什么时候才看得出来我真正的身分啊,笨苍蝇就是笨苍蝇,迟钝得要命!」 于是两人牵握着彼此的手,又生着彼此的闷气,撇头互不相理。三十三在后头看着他俩人,脸上出现一个淡笑,视线一转,看着公孙嬋和凤栖木并肩而行的背影,又觉心中酸涩。 驀地心中一动,竟似感到有股妖邪之气通过此间,顷刻即逝。他抬头望了望四周,并无甚特异之处,却正好触及凤栖木回过头来的视线,见他亦是一脸怀疑,显然同有所觉。 一行人登上凤凰台,此时天色渐晚,漫天晦墨向下晕散,远处青山融进夜盖,已然凄迷不可见。城楼之上极目远眺,城下江水载着一盘沙洲,洲上芦苇轻刷着纱罗般的雨幕,江上细雨濛濛,雨像落进江中,又像让可见不可触的风给掠了开去。 「这里就是凤凰台啊!」小苍蝇趴在城垛上,没想到此刻是真到来到了闻名而不曾亲见的地方,眼前视野开阔,她忍不住仰头四望,道:「那个曾经来此的凤凰,不知是从何处飞来的,为何要停在这个地方,莫不是飞累了来歇腿赏景?」 小石头在一旁说道:「歇什么腿啊,要歇也是歇翅膀!」 小苍蝇白了他一眼,此时懒得与他作口舌之争,转而看向公孙嬋,她正难掩心急地问凤栖木:「如何?」 凤栖木面色凝重,摇头道:「失魄不在此处。」 小苍蝇一口气险些窒住,脸色唰地白了:「凤先生,现在可不是说笑的时候,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是因为只能想到这个地方,如果失魄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 凤栖木看向徬徨无措的公孙嬋,沉着安慰:「莫慌,我只说失魄不在凤凰台上,并未说不在金陵城中。只不过凤凰台是失魄最可能停驻之处,若不在此地,不知是何因素能诱之离去。今日时辰已晚,寻魄多有不易,明日再来探究也尚来得及。」 公孙嬋心乱如麻,全然没了主意,只得点头。却听三十三沉声道:「慢!」 (二十三) 金陵妖华【三】 这一声吸引了全部人的注意,他冷冽地看着凤栖木,森然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继续称谎吗?」 凤栖木泰然回视:「哦?不知小哥所指为何?」 「所谓魂魄遗失,根本是你拿来欺骗眾人的理由,好将晓蝶诱来这里!」 公孙嬋和小苍蝇愕然相顾,凤栖木低头一笑,道:「小哥能否解释为何我要拿此编派谎言?凤某又为何要将公孙小姐诱来金陵?」 「我……」三十三却是哑口无言,强自道:「你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目的!」 「那么凤某目的为何,还请小哥揭诸眾人知晓。」 三十三捏紧拳头瞪着他,却无从说起。他本就尚未得知凤栖木所欲为何,只是听他谎话连篇,公孙嬋又对他言听计从,心中忿然才衝动开口,想着若能扳回一城,也好教公孙嬋等人对他有个戒心。 凤栖木轻叹道:「小哥莫忘了,金陵并非出自凤某之口,寻魄地点何在亦非凤某所判,凤某只是依据仅有的线索推论魂魄最可能前往之处。眼下虽然不见失魄踪影,但我等初来乍到,尚有时日能可寻索一番,附魄既然能远自凝月城移动至金陵,自也可能在金陵城内游移。小哥莫要性急,要指摘凤某的不是,待寻魄失败之后,凤某便任君詈骂,决不回口。」 三十三咬牙怒道:「你莫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情,即便我不清楚你诱晓蝶来金陵是何打算,但你罗编的谎言在我耳中简直漏洞百出!」 「若真是如此,小哥一开始就应该提醒眾人我是骗子,却因何不阻不挠?」 三十三语塞:「那、那是因为……」那是因为他尚无证据,担心无法取信眾人,加上盼望晓蝶能够因凤栖木可有所成长,懂得人间情爱,懂得爱他。 他抿唇,难以啟齿当初的私心打算。 凤栖木冷冷一笑:「那么再请问小哥,你所指的凤某谎言,其漏洞为何?」 「你的漏洞就是……就是……」三十三看向公孙嬋,举棋不定。 说与不说都是场豪赌,赌注是他的晓蝶。不说,他将被视为无据诽谤;说了,晓蝶能否接受?他咬了咬牙,下了决定,深吸口气缓缓道:「晓蝶她……她根本就没有魂魄,自然没有魂魄可失!」 公孙嬋心头剧震,呆若木鸡地看着三十三,小苍蝇也是一脸错愕,大叫:「三十三!你在胡说什么,小姐若不是人,那她是什么呀!」 凤栖木轻哂:「但凡生灵都有魂魄,小哥这句话的意思,莫非是说公孙小姐不是人,或者,她什么都不是?」 「不是人……」公孙嬋低头看着自己的身躯,甚觉可笑:「我怎会不是人?如果我不是人,我没有魂魄,那我怎会死而復生,怎会失去记忆和原来的性情?」她抬眼看向三十三,既是质问,也是冷怨。怨他原来恼她至此,竟不惜詆谤自己。 三十三心一慌,上前一步欲拉她:「晓蝶你听我说,我将我知道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跟你说!有些事虽然我也不甚明白,但咱们可以一起琢磨……」 凤栖木在一旁摇头叹道:「小哥,事有轻重,并非诸事皆可玩笑。凤某知你对我心存成见,亦能体恤你这几日的不安情绪,要指责凤某,只要有凭有据,凤某自然愿意谦虚求教;但毫无根据的污衊之举,只恐教小哥落人口实。」 三十三暴喝一声:「你住口!」 公孙嬋甩开他的手,幽怨地看他一眼,转身下楼。 「晓蝶!」 公孙嬋头也不回,快步走在青石街上。她本与凤栖木共执一伞,这时孤身离去,便让细雨沾了一头一身,雨如漫天牛毛,濡溼了衣服,寒冷刺骨入心,令她浑身颤抖。 她前脚甫离,凤栖木后脚随即跟上,离去前意味深长地瞥了三十三一眼,几个大步就赶上公孙嬋身边,为她遮去冻雨寒雾。 小苍蝇气得伸手推他,大骂:「三十三,你吃醋就吃醋,干么扯小姐进来!你这不是更将小姐往凤先生那儿推吗,你到底在想什么!」一个跺脚,怒气冲冲地离开。 小石头经过三十三身旁时捏了一下他的手,低声道:「三十三哥哥,有我呢。」不待他回应,也跟着下楼追上小苍蝇。 凤凰台上,三十三一人孤立于逐渐笼罩而下的墨暗之中,涩声自语:「你想知道,我说了,可你无法接受。」他扯了个讥俏的笑,笑自己的莽撞衝动。可若不如此,难道继续任凤栖木编织他明知是假的谎言,眼睁睁看他行止诡异,却不能戳破? 江水涛声不绝于耳,在城下滔滔东流,他却恍若未闻,耳畔只不断回响着公孙嬋的声音,和离去前那一眼他从未见过的、令他心冷心慌的哀忿。 * 几个人回到客栈,入城之后他们便滴水未沾,此时也饿了,便叫了桌饭菜。公孙嬋面色沉冷,对刚才之事耿耿于怀,小苍蝇也还气恼着三十三,无心调解说笑,桌上气氛于是滞默,好似外头朵朵乌云都飘了进来,在他们头上盘踞不去。 时入初冬,阴雨不断,并非旅外游玩时节,因此客栈生意颇为冷淡,跑堂小二挨在柜前和掌柜间嗑牙,说道:「可听说城南余家前两日倒了当家的?真是怪奇了,好端端一个人,无病无痛的,怎会两脚一蹬就没气了呢?」 掌柜道:「余当家本身不是学道清修吗,会不会是修炼之中走火入魔、或是犯了什么晦煞?不都说修行之人有时反而较咱浑人易撞邪事,容易招惹妖魔鬼怪滋扰?若真是这样,那仵作多半是勘验不出个鸟的。」 小二奇道:「哎,掌柜的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两个月前城东不也走了个听说是哪个道观的俗家弟子,也是这样莫名奇妙就走了,难道同是让什么妖邪之物给弄死的?」 掌柜道:「谁知呢,听着真是怵人。说起来咱金陵城近来着实不平静,人死得频繁便罢,年节到了,都说冥府每逢年关就跟着除旧佈新,收人不手软的,可有哪年像今年这样连城里城外的异兽奇株也不得安活的?那个下浮桥附近的王家不是养了隻三十多年的老狗吗?还有那个卖豆腐的林生,他舖子里也有隻天天上门吃大豆的大鼠,听说二十多年来日日造访,有灵性得很,林生都和牠称兄道弟了呢!还有珍珠桥上那一排垂柳,当中一株据说已经有三百多年了,这些个活得较一般俗物久长的奇物,也在这半年来毫无徵兆地全死绝了,你说能不邪门吗?」 小二抖了几抖,骇道:「我的娘,我寒毛都竖起来了!不成,太吓人了,明儿我要上庙里求个香火佩戴身上,保祐邪事不侵身!」 掌柜连忙道:「那你也顺便替我求一个!」 他们音量不低,大厅又不喧哗,凤栖木听得清楚,若有所思地抿了口酒水。一顿饭用毕却仍不见三十三归来,席间眾人也都顾忌公孙嬋,识相地略他不提。饭罢各自进房,向客栈要了暖足热水和袪寒薑汤,一番梳洗之后准备歇下。 凤栖木忽然前来敲门,吩咐道:「夜里眠睡莫要将灯熄灭,若是听见外头异响,也勿出外探看。」 小苍蝇奇道:「怎么啦?」 「听闻金陵城中近来不太平静,事出必有因,稍早凤某在街上感受到一股妖气,只怕其中有所关联。」 「妖气?」小苍蝇和公孙嬋俱是一惊:「是不好的那种妖吗?」 「妖以诡端之道来提升修为,专行祸事,不过看来似乎只是隻修行未深的妖物,不足为惧,况且凤某在此,你们不必担忧,但仍要小心为上。」凤栖木沉吟道:「不知小哥今晚会否回来,为求谨慎,小石头莫要单独在房,且和公孙小姐等人同在一处,若有异状,凤某便于照应。」 小苍蝇一听城里有妖,三十三又尚未回归,心中不由害怕,要是他也在,好歹能安心些。见公孙嬋脸上亦有忧色,不知是惧畏妖物还是担心三十三,她也不好相问。 夜渐深,公孙嬋因凤凰台上之事心烦意乱,辗转反侧,对妖物之说虽亦是惴惴不安,却不如对三十三那般掛心,虽然稍早生他的气,现在却担心他会否遇见妖物。小苍蝇和小石头惧怕地窝在一起,三个人挤在床上说话壮胆,都不敢睡。 聊着聊着,忽然波地一个细微声响,眼前陡地一黑,却是桌上烛火无风自灭。三人都吓了一跳,屏息不敢言语,闃黑之中不觉睁大了眼,窗外下着雨,无月无星,照不进半点光明,伸手不见五指。 公孙嬋听着四周并无异动,便轻轻起身,想重又点上烛火,有了火光也较心安。双脚才趿上鞋,小石头忽然大叫一声:「小心!」 话声未落,一阵怪风扑来,将公孙嬋压倒在床。她尖叫一声,四肢不得动弹,胸前木蝶竟然不住颤动,好似有股不知名的力量正用力吸扯着它。 一片慌恐惊叫声中,公孙嬋听见她上头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咦了一声,身上压力瞬即消失,身旁的小苍蝇随之骇叫:「救命啊,有东西在咬我的鐲子!」小石头惨叫道:「不要,不要!」 公孙嬋惊骇地不知如何是好,哭喊:「三十三,你快来啊!」 一声哗啦大响,凤栖木破门而入,沉声大喝:「何方妖孽,竟敢为非作歹!」漆黑之中两团深浅碧光激撞,光芒一闪即灭,瞬息之间只瞥见一道绿影轻捷地遁出窗外。 凤栖木袍袖一甩,房内即刻大亮,灯烛重又点上了。他往三人一望,见他们虽然惊恐狼狈却无大碍,二话不说便自同一个窗口追了出去。公孙嬋惧颤地将视线自那窗户移回来,只见地上落有几根翠绿鸟羽,诡艳得扎人双眼。 (二十三) 金陵妖华【四】 连街屋瓦上,凤栖木紧追在绿影后头,那身影速度极快,似一隻掠在空中的飞鸟,眼看就要追之不及,凤栖木手掌向那背影一张,几股绿藤般的碧光激射而出,迅如闪电,那人呀地一声轻呼,已被碧光牢缠住手脚,定在空中不得动弹。 那人一袭青翠罗衣,五彩绣花衣领,极是绚烂瑰丽,好似将春天裹在了身上,于初冬阴晦之际格外鲜明夺目;罗衣在细雨冷风中翩翩翻飞,又好似一朵绿瓣娇花,浑不理会人间萧条,绽得张狂清艳。 瑶鼻菱嘴,乌丝如绸,软腰纤足,体态姣好,竟是个娇艳无比的女子,然眉眼间却又绘着一股妖魅之气,气质极为衝突难描。她微微挣扎,见不得逃脱,美目微洩惶恐,抿唇瞪着走到面前的凤栖木。 「果然是隻小妖,竟藏身大城之中迫害其他生灵,今日既然教我撞见,便代为除害。」 原来凤栖木知她定然来袭,为了捉她而设下埋伏,刻意避到她无法感应他灵气的稍远角落,又在公孙嬋房外佈下结界,只要她一侵入,他便能感应而即时抵达。 那女妖瞇眼疑惑地打量他,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惊慌退去,嫣然抿唇,这一笑浑身更是透出一股难以抵挡的妖嬈魅惑,一双秋水尤其邪美,顾盼之间媚态横生。 「我道是哪儿来的强大灵气,原来是您啊,怪不得气息如此熟悉。相别日久,思风一时难拾旧忆,还望青梧主莫要见怪呀!只是我没想到您仍是如此多管间事,身为修炼有术的千年精魅却老为那些低贱的人类走兽解难排忧,如今辖域日广,还管上金陵城了。」语声清脆娇软,直搔人心。 凤栖木不为所动,却对她的话感到心疑,凝眉一番思索,霍地忆起:「你……莫非你是那隻数十年前被我驱逐出山的五色鸟精?」 女妖娇滴滴一笑,道:「青梧主总算没忘记思风,真教人心喜。」 「旧事未忘,只是不曾忆起,况且你容顏质气变化颇剧,才一时认不出。」凤栖木摇头道:「想不到数十年不见,你竟已踏入邪魔妖道,金陵城中那几桩道人与精之死果然是你所为?」 思风轻哼一声,娇横道:「我可不像青梧主一样能够捱得住两千多年的孤独静修,妖道修途效果速成,门路对了,自可迅速累积妖元,我又何必捨近求远?」 「吞食他人苦修而成的灵力乃是投机之举,稍有不慎则容易遭其反噬,尤其对方修行若是高于你甚多,过程更是兇险百倍。当初便是因为你不自量力覬覦我的精元,才被我逐出青梧山,不想你竟不思反省,反而变本加厉!」 稍早掌柜和小二谈话间说到的那些近日死去的人和兽皆带有修行在身,那两隻犬鼠和柳树也已步上成精之道,才会较常物长寿,却让修行高出他们的思风以妖术吞併了精元。且那柳树精寧可散尽修行、自我了结也不愿助长她妖元,因此思风虽然本体只有百多年修行,却因吸纳消化了所吞之精元,如今负有双倍的妖元在身。 思风一声娇笑:「青梧主可说错了,思风哪里不懂反省,就是因为反省过了,悟得与其贪图容易覆舟灭顶的浩瀚湖海、不如拥纳易于驾驭的涓涓细流之理,才会捨您这顿丰盛美餐而屈就那些个清粥小菜呀!」 凤栖木冷然道:「由精转妖,自甘堕落,竟还有脸强辞夺理,自圆其说。」 思风盯着他瞧,陡地噗哧一笑:「青梧主可莫要义正辞严,只懂规责旁人而不知自省。我看您才要小心为上呢,免得树神当不成,却和我一样由树精堕落为树妖了!」 凤栖木心中大震,喝道:「你说什么!」 思风覷中他神思顿乱的瞬间,一声娇叱,袖中激射出翠青羽光,直击凤栖木门面。凤栖木举袖挥挡,卸去她的攻击,分神之际绿藤稍懈,思风见机不可失,眨眼已然遁逃。 追之不及,凤栖木立在原地,澄目冷敛,思风最后撂下的话像根股中刺,扎得他不知是惊是怒。他回到客栈,公孙嬋三人正翘首盼着他回来,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他眉一敛,道:「女妖狡猾,让她给逃了,说不定还会回头报復,依凤某之见,咱们马上离开金陵为是。」 公孙嬋问道:「那往何处去?」 「金陵往东数里有一座青梧山,是凤某修行之地,封设了结界,等间妖物无法入侵,不如往此避上一避。山上有村落数座,日常起居用物当不成问题,待凤某将各位安置妥当之后,再回金陵收拾此妖,以杜金陵之害。」 公孙嬋急道:「那我的失魄……」 「凤某疑心公孙小姐失魄正是教女妖诱了去,当会一道查个明白。」脑门倏然抽痛,凤栖木不动声色,只道:「咱们走吧。」 公孙嬋微感迟疑,道:「三十三……他还没回来呢,天也还没亮,不如等一等他再一道走吧?」 凤栖木道:「小哥不知何处游荡去了,也不知几时才会回来。傍晚之事大家面上都不好看,说不定他心中尚不得宽慰,不妨再多予他一些时间舒心,一会儿见面才不至于尷尬。我会在小哥房里和掌柜处留下字条和方位,让他回来可以跟上我们。」 公孙嬋见他虽然面不改色,但言谈之间似乎有股急迫之意,心想那妖物说不定棘手得很,才让凤先生这样如临大敌,如果当真是妖物诱了她的失魄去,那可拖延不得,得快些将失魄要回来才行。于是收拾行囊,四人出城往东披星而去。 * 一隻色彩鲜艳的五色鸟迅疾振翅来到城外珍珠河畔,待危机已解,才幻化成女人模样,按胸急喘。 「呼,好在逃了出来,否则今夜只怕真要交代在那隻树精手里。」 思风拍了拍胸口压下心惊,正走了两步,忽感一股气息疾速靠近,她心一凛,不及细想,转身正要再逃,突然一人自眼前而降,拦住了去路,叫道:「慢着!」 她定睛一看,来人却是个苍白削瘦的青年,面容乾净爽洁,一双藏在额发后头的眼睛漆黑如夜,深如玄潭;深潭无漪,夜却掛星,教人以为乌云遮住了的星芒原来正在他眼里闪烁。 思风妖眸一瞇,却笑了出来:「我道城里怎么能够感应到两股精灵之气呢,原来还有一个在这儿啊!今日不知是走什么运了,又是精又是物灵的,四股可口的清灵之气可望却不可及,真是磨煞人了。」睨着眼前青年,朱唇微噘:「我看你修行只多我近半百年,若想像那隻树精一样困我杀我,可也不是件简单的工夫,劝君慎思啊!」 三十三摇头,道:「我想问你,你识得凤栖木?」 原来三十三在凤凰台上痴站了好半晌,不想回到客栈面对眾人,便在城中一阵乱走,不想却感应到稍早之前一瞬而逝的怪异气息,这次浓厚得多,一辨即知是妖气。 精与妖背道而驰,虽彼此嫌恶,一般倒是井水不犯河水,三十三不想多事,与此妖亦无仇怨,便略之不顾。他进了马车睡卧,心中一团乱丝,睡不着便闭目养神,到了半夜忽然妖气大盛,接着公孙嬋房中传出事故,他心急如焚地欲前往救援,却晚了一步,妖物已让凤栖木逐出房外。 他见房中之人无事,便跟上探看,正巧听见凤栖木与思风的对话,于是隐在一旁敛住气息窃听,心知机会难得,这鸟妖和凤栖木是旧识,那么或许可自她处打听一些凤栖木之事来解他的疑惑,于是追了上来。 思风见问,却偏着头不解道:「凤栖木是谁?」 三十三回想方才他们的对话之中,她称之为青梧主,或许不知凤栖木此名,遂道:「便是方才拿住你的那个千年树精。」 「啊,他自己取名叫凤栖木?」思风恍悟,嫣然道:「呵,当真是个贴切的好名字。我过往是与他有怨,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似乎在寻找一块雕成蝶形的木鍊,你可知他目的为何?」 「蝶形木鍊?蝶……木鍊……」思风沉吟着,须臾,驀然讶道:「啊!他果真找到了?」 三十三一听便知道有线索,急道:「你知道他寻找木鍊的原因吗?还请告知!」 思风美目在他身上滴溜溜一转,道:「咱俩非亲非友,素不相识,我为何要告诉你?」 三十三顿了顿:「你待如何?」 「嗯,这个嘛……」思风思量着,伸指在颊上轻点,啊的一声拍手道:「给我你一百年修行精元,我就将我所知告诉你!」 三十三身子一震:「这……」 思风双手负在身后,妖娇地睇着他,怂恿道:「我吃了你百年精元之后,就换我高你五十年修行了,不过不用担心我会偷袭你吃掉你全部精元,我看你也是个不易与的硬手,你要反抗起来咱们只会两败俱伤,我才不想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呢!要不,我同你盖手印,我决不食言!」说着当真伸出一隻黑暗中更显白腻的素手来,期盼地看着他。 三十三只略一犹豫,心想晓蝶之事较为紧要,修为以后慢慢再补回即是,点头道:「可以,你说吧!」 思风格格笑道:「真是爽快,那么我就吃点亏,再多送你一个青梧主的祕密便了!」 她凑到三十三耳边一番耳语,他越听脸色越是苍白,失声道:「竟是如此,晓蝶……晓蝶有危险!」一时心急,忘了与思风的约定,就要奔回客栈。 忽然几点飞羽青光射来,将三十三身子拘在城墙上难以活动,思风浅嗔薄怒:「不守约的坏胚子,想吃了饭菜不给钱吗?」 三十三尚未说话,就见思风狰狞地大张樱口,竟抽丝般自他身上毛孔吸取出细如毛发的丝繐银光,千丝万缕,积集成束,源源不绝地匯入她口中。三十三痛声惨叫,想忍,却忍之不住,犹如万蚁囓咬,万剑鑽骨,浑身筋血都似要迸裂爆开。 片刻之后,思风才放他下来,她额出香汗,气喘吁吁,显然并不轻松。她紧捂住心口,朝脱力摔在地上的三十三勉力笑道:「你不守信,本该多罚你一些,但看来我一次是吃不了三百年精元的,算你好运。方才听你叫着晓蝶,她是你的情人吗?真好,为了她,你竟肯献出修来不易的精元……你失了百年根基,是斗不过青梧主的,不过话说回来,就算你根基俱在,也奈何不了他,你好自为之吧!」说罢,也不化形,拖着疲惫的身子就要离开。 却听三十三虚弱地道:「姑娘……且慢。」 天已翻起鱼肚白,三十三脚步虚浮,原本就苍白的脸上此时更无血色。回到客栈,掌柜认得他,奇道:「客倌怎么还在城里,没随着离开?」 三十三一听不妙,忙道:「我的同伴呢?」 「他们一个时辰前就退房了,说有要事赶着离城呢!」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袭上心头,三十三问道:「可有什么话留给我?」声音竟是颤了。 「没有,房间我们打理过了,也未留下什么物事,倒是房门弄坏了一扇──啊,客倌放心,不是要跟您收钱,您的同伴已经赔过了。」 三十三着急,强自收摄心神再问:「掌柜的可听过青梧山这地方?」 「哦,青梧山哪,往东看去的那一朵山头便是了,出了东门约莫再走个五、六里便能到,山上都是梧桐树,山腰山脚皆有村落,若寻不着便打听一下,好找得很呢!」 三十三随口道了谢,不再多待,他此刻身子孱虚,无力施展倏行之术,赶忙去马棚一看,幸好另一辆马车仍在,他也不驾车了,撑着虚弱的身子跨上当中一匹马就狂奔出去。 可千万要来得及! (二十四) 千年夏梧【上】 公孙嬋等人来到青梧山脚下,天也大亮了,虽然天色阴晦不清,雨倒已止歇。山下村落已有活动人烟,虽是小小村庄,却甚是繁荣热闹,他们一入来便觉空气清新,格外令人神清气爽。 公孙嬋见此地气氛祥和,村人脸色和善,问道:「凤先生,这儿已是结界庇护范围了吧,是否在这里歇一会儿?」她是担心她们若太过深入山中,三十三怕不易寻到,所以藉口在这儿歇息来等候他。 凤栖木却没有回她的话,似是有事教他分神了,公孙嬋又唤了一声,他才醒觉过来:「公孙小姐说什么?」 她从未见他如此,又看他眉间紧蹙,忍不住关心道:「凤先生脸色不大好看呢,可是身体不适?」 凤栖木勉强笑道:「自遇见那鸟妖之后便头痛不止,却是压制不住。」 「啊,可是那时受伤了?」 凤栖木摇头道:「多谢公孙小姐关心,若真让那修为浅薄的鸟妖所伤,凤某可无顏见人了。」见她关心自己,心中一暖,抽痛随之淡去,他眼神闪过一丝复杂之色,牵起她小手,公孙嬋脸色一阵怪异,终是没有说话,暖流在两人身间流动,凤栖木闭上眼,吁了一口极轻的喟叹。 小苍蝇强忍住想拍开两人的衝动,只能视若无睹。公孙嬋以为他仍难受,道:「咱们在这村里歇一会儿吧,等凤先生身体好一些再作打算。」 凤栖木凝视她片刻,轻轻放开她手,低目道:「沿着山道再上去不到半个时辰,有个叫凤凰村的村落,那是凤某家乡,凤某希望先进此村再事休憩,不知诸位是否愿意一同前往?」 公孙嬋大奇道:「凤凰村?为什么叫凤凰村呢?」 「和凤凰台相同,曾有凤鸟降于该地,因此才取为凤凰村。」 公孙嬋一听兴致来了,突发奇想:「凤先生生于凤凰村,不知凤姓可是村姓?是不是有很多一样姓凤的凤先生呢?」 小苍蝇忍不住道:「谁说凤凤村就人人姓凤啊……」 凤栖木不觉一笑,「凤姓难得,村中只有凤某一人而已。」 「那倒可惜。」公孙嬋心想他身体欠安,也不便强求在山脚留歇,只好道:「咱们快走吧,早些抵达凤先生才能安心休息。」 山道窄险,不便行车,几个人步行上山,小石头走在最后头,每隔几尺就伸手往旁边的长草一碰,长草便自己打了个结,一路不断,暗暗给三十三指路。 公孙嬋低头行走,心中想着方才和凤栖手双手交握时的感受,不由暗暗訥罕。那一夜溪畔长谈,当时他光坐在身旁便令她心如擂鼓,后来几日两人同车相伴,走得极近,更几乎是一双眼睛都离不开他,怎么刚刚却对他的执手相握毫无所感,甚至在一瞬间想到三十三时,竟觉那隻大手犹如烫手山芋,极欲抽回自己的手?这之中的心情转折不知自何时起始,想着晚些再问问小苍蝇,看能否得到解释。 小苍蝇望着满山的暗鬱密林,说道:「这儿叫做青梧山,定是很多梧桐树了,不知哪些才是,凤先生可否指点一下?」 凤栖木指着几株夹道长树,道:「这便是梧桐了。」但见粗枝细椏密佈横生,叶子却落得十分乾净,放眼望去,除了长青树种以外,漫山遍野都是梧桐,触目皆是萧瑟。 「原来梧桐这么不耐寒呀?」 「梧桐一落叶,天下尽知秋。秋节一至,梧桐叶率天下树之先而感秋转黄,因此只要梧桐叶落,便能知秋意,『落叶知秋』说的便是梧桐。」 小苍蝇点头,却另有了联想:「我曾听说凤凰喜爱梧桐树,除了梧桐以外是不栖息其他树的,这儿又叫青梧山,莫非是因为山上梧桐多,才吸引了凤凰前来?」 凤栖木頷首道:「小苍蝇姑娘指的是《庄子》,内中曾云:凤凰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凤凰高贵,对食饮栖居十分讲究,不同于其他俗物。」 小苍蝇拍额道:「对对对,就是这个,以前曾听小姐提过的,可我笨得很,只隐约记得意思,就是记不起句子原貌。这世上那么多树种,神鸟凤凰唯独青睞梧桐,想必梧桐树也是灵奇得很了。」 凤栖木低眉道:「灵奇神异,独立于世,太过与眾不同有时不尽然全是好处,在不肖之人眼中奇货可居,易惹纠纷祸事上身。」 「那倒也是,还不如平平凡凡得好。」小苍蝇忽然想到什么,道:「话说回来,凤先生的名字取得极好呢,凤栖木凤栖木,凤凰所栖之木,指的可不就是梧桐?」 「正是。」 小苍蝇笑道:「我一直觉得凤先生的名字很好听,原来便是凤栖梧桐的意思,先前竟然没有加以联想。令尊定是居住在青梧山,每日所见就是梧桐树才有此发想,或者很喜欢梧桐,才会取这好听名字。」 凤栖木却摇头:「凤栖木此名乃是凤某自取。」 小苍蝇和公孙嬋大奇,细问原因,凤栖木只是淡然不语。小苍蝇想着或许当中有什么不便诉与外人的情事,也就识趣地让小姐不再追问。 一直走了近半个时辰,公孙嬋频频回头去看,都不见三十三人影,不禁有些忧心,不免胡思乱想起来。 再行不久,前方已可看见村落,小苍蝇喜道:「看见凤凰村啦,咱们可以歇个腿了!」她虽不比公孙嬋娇生惯养,却也不曾徒步行走这么长时间,加上斜坡山路又较平地费力难行,这半个时辰下来也累得她气喘如牛、双腿酸软了。 凤栖木却不往村中去,领着他们弯进山道一处岔口小径,公孙嬋奇问:「凤先生家不在村中,却在这里头吗?」凤栖木未答,一逕往深处而行。 「是了,凤先生山中清修,自然是离群索居的,否则时不时便听见人声喧哗,沾染烦思秽想,怕也静不下心思修行吧。」小苍蝇猜测道,公孙嬋觉得有理,点头附和。 走了约莫一盏茶时间,已可望见是条死路,尽头处却是一棵高耸参天的魁伟大树,灰绿树身,一头繁茂黄盖,在满山萧索暗蓊中显得十分亮丽。树身极粗,几乎是十个成年男人合围之径,树腰上裹着一块大红布,前头三尺设有香案,案上贡炉满插,香烟裊裊,祀品满桌,两三个山中村民正在祭拜。 公孙嬋看着特别,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拜这棵大树啊?」 小苍蝇咦了一声,道:「这个,好像是野生神呢!」 公孙嬋奇问:「什么野生神?」 「我是听府里叔伯们说的,指的是外界那些因为有灵性而被人们信奉膜拜的神灵,像是石头啊树木啊这些,人们用香火祀品加以供奉以求平安,就像这棵树一样。可是……」 小苍蝇歪着头,续道:「之前凤先生不是说过吗,人类常会将妖物精魅误以为是神而加以崇拜,说不定其实根本就没有野生神这回事,是人们自作多情,谁知道这棵大树是真的树神,还是什么乱七八槽的东西?」说着就想向凤栖木求证,却见他不知何时已走到树前,抬头看着满树黄叶寂然不语。 公孙嬋凝望这棵参天大树,心中悸动,竟有上前触摸树身的衝动。突然拜祀的村民中一个驼背老嫗向她们走来,满是皱纹的老脸和蔼可亲,微笑道:「几位看来眼生得很,应该是外面来的吧,也是来参拜青梧主的吗?」 (二十四) 千年夏梧【下】 公孙嬋奇道:「青梧主,是说这棵树吗?原来这也是梧桐树,可怎么外面那些梧桐都剃光了叶,就这棵还如此茂盛着,而且长得这般高大,足足十倍有馀呢?」 老嫗呵呵笑道:「青梧主与其他凡物不同,乃一介树神,祂管辖青梧山,所以我们称之为青梧主,据说生自夏代,已经两千馀岁了,才会这般高大无匹,叶子更是永不凋枯呢!」 公孙嬋和小苍蝇嘖嘖称奇,相视一眼,心中均想:「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神祇,说不定非精即妖哩!」想归想,当然没有说出来讨骂,小苍蝇附和道:「这么神异的树,难怪会受人膜拜。」 老人最爱话古,老嫗开了话匣,眉开眼笑道:「青梧主神异的还不只如此呢!咱青桐山数十年前有隻怪鸟为祸,弄死了山中三个村头好些禽畜,却是捉之不着,令我们好生头疼,于是就来祈求青梧主为村民想想法子。结果当夜那隻怪鸟飞来此处盘旋,青梧主树身突然发出一股青光击在那怪鸟身上,落得满天飞羽,那怪鸟就惊得窜下山了,从此再没回来过,这才还了山中平静呢!」 公孙嬋听得有趣,忍不住笑道:「婆婆说得好像亲眼见到一样。」 自来这类玄奇之事常教人夸大渲染,一般也都当成乡野奇谭听过便罢,不会去追究实情如何,那老嫗却一脸认真:「这确实是我亲眼所见呀!我那时年纪幼小,不知害怕,夜里听到家外头有怪响便跟出去看,看见那怪鸟飞来此处,偷偷跟了来才目睹那一切。青梧主显灵之事这只是其一,山中眾人多少都承过其惠泽,无不虔诚奉之。姑娘不知道,山外村乡偶尔听传妖事邪说,但青梧山有青梧主护守,十分安泰和平,山中村庄也不断涌入慕名移居而来的外地人,这才让原本小小村落发展成如今规模,青梧主香火也更加繁昌鼎盛了呢!」 公孙嬋点头,诚心道:「青梧主真是个良神,就算不是真的神灵,也一定是好的精,而不是妖。」 小苍蝇见说溜了口,唬得连连向她使眼色,担心老嫗听见他们虔诚信仰的树神被詆污要生气,那老嫗却心有旁騖未听真切,叹气道:「可是这几年来青梧主的情况却教人忧心得很,以往即使入了秋冬树叶也是不黄不凋、繁盛丰茂,自我有记忆起便年年如此;近年来却不知为何入秋即转成黄叶,虽然不会枯谢,来年春天又会绿意盎然,总还是异象,实在教人吊心难安。」 小苍蝇道:「难道是得了树病虫害?」 老嫗摇头:「山中村民齐心替青梧主寻找原因,却找不出由头。有些村民担心是什么不好的预兆,前来拜祀得更勤,盼望青梧主垂怜,让山中村民一如既往,无忧安乐地过下去……」说着唉声叹气。 她们仰望眼前的千年夏梧,满树黄灿,十分地醒目,小苍蝇低头看那稀疏落在地上的几片梧桐叶,叶大如掌,形状奇特好看,忽然觉得这叶子很是眼熟,好似在哪看过,想了想毫无头绪,抬起头见到凤栖木背影,啊一声醒悟过来,拉着公孙嬋的衣袖道:「小姐,你看这梧桐叶和凤先生瓶子里树枝上的叶子好像是一样的呢!」 话语刚落,那老嫗连同另两个村民便神色呆滞地离开此地,模样甚是奇诡,好像有谁指使他们马上离去一般。小苍蝇他们并未多心,公孙嬋向凤栖木走近两步,道:「凤先生可听见那婆婆说的吗?您怎么看这事?」 凤栖木伸手抚摸树身,轻轻道:「这是一棵已有两千多年修行的梧桐树精,专行好事助人,人类误以为神,供之拜之,使之更加强修茁壮。只可惜这梧桐树已至寿尽之期,往后将不再得护祐此山了。」 公孙嬋讶道:「怎么会这样,他看起来还好好的呀?」 「那只是他拼命以灵力维持住的外在罢了。」凤栖木说着解开那条围在树身上的大红巾,但见红巾底下竟有一个大窟窿,有一个成人两、三个拳头大,虽然在庞然树身上所佔不多,却是十分醒目。 小苍蝇咋舌道:「这树好端端的,怎会缺了一个大洞呢?」 「这千年夏梧在百年前教一名恶徒刨去了树心,那是他用以储存修炼精元之库,那一剜令他精元溃散,受创极剧,几乎存不得性命。却因他潜心为善,受人供奉,香火以及人类的敬诚之心供与他源源不绝的能量,使其可以藉此勉力撑持性命,后又得贵人相怜,助其以艰辛却功倍之法重新修回失去的修行……」凤栖木神情忧伤,低声道:「然而终是身有大损,遗缺不填,精元难存易散,邪风病气自此入侵,无可自守,能多活百年,已是他的天幸。」 公孙嬋觉得十分可怜,叹道:「真可惜,这梧桐树如此特异,心地又这般良善,若就此死了,山中村民一定会很伤心。」 「公孙小姐觉得可惜,可是对此树生了怜悯之心吗?」凤栖木看向她,清澈眼眸因感伤而更显澄晶若水。 公孙嬋点头道:「我以前只觉得花草可人,对树倒没有什么意思,今天见到这梧桐树,不知怎么觉得很是喜欢,如果有法子能解他痛苦,助他延寿,当然是最好的了。」 「倘若这法子此刻就掌握在公孙小姐手中,公孙小姐也愿意相救吗?」 公孙嬋诧道:「我?我药理医术什么都不懂,怎么会有方法能救他呢?」 「实不相瞒,公孙小姐身上带着的木蝶项鍊,就是由这棵梧桐失却的树心雕刻而来,只要公孙小姐愿意交出木蝶置入此洞使其嵌合,便能救他一命。」 三人闻言俱大感惊讶,小苍蝇诧道:「这木蝶项鍊竟是这样来歷,可是谁这般缺德,将树心活生生剜出来刻成项鍊呀!」 「这、这木蝶……」公孙嬋按着藏在披风下的木蝶项鍊,说不出话来。 小石头一直没有出声,这时突然拉着公孙嬋衣袖紧张道:「晓蝶姐姐,不可以交出去!」 公孙嬋回过神,原本交出去亦无妨的念头被小石头一阻,立即踌躇起来。凤栖木在一旁道:「怎么,公孙小姐不是想救这梧桐精吗?为何现在却犹豫了?」 公孙嬋隐隐感觉此事有些地方不太合榫,但她记性不佳,本就不擅梳理分析,因此究竟是哪里有异一时却说不上来,只是三十三对她的叮嚀她一直不敢或忘,那次齟齬之后更是深觉懊悔,悔自己不听他的嘱咐将木蝶借给凤栖木观看,导致他俩如今这般局面,这时便迟疑难决:「我自然是愿意的,但我要先问过三十三,他答应了我才能将木蝶给你。」 「那是你的东西,为何要小哥允许?」 公孙嬋不知如何回应,犹豫道:「我……」 「山外眾多妖物早就覬覦青梧山清盛的灵气,全因忌惮着梧桐精而不敢侵扰。他一死,此山将成为妖物盘踞乱舞之所,所有人类和其他生灵将无法安居,修行尚浅的小小精魅亦将成为牠们的盘中美饌,公孙小姐忍心见其惨况吗?」 「这……」 凤栖木恳切道:「一个身外之物便能救助一个濒死生灵和无数依栖青梧山的生眾,见死不救或泽被青梧,全在公孙小姐一念之间。」 公孙嬋对他的恳求难以相拒,在他的脉脉注视下几乎就要答应,一旁的小苍蝇却忽然开口:「奇怪,凤先生不是说这木蝶是小姐镇魂之用吗,若拿去救这梧桐精,那小姐怎么办,她失魄可还未找回来呀?」 话甫落,凤栖木陡然目射精光,他身边刮起一阵强风将小苍蝇和小石头扫得往后直退,又另刮一股强风欲将公孙嬋扯到近前。事发突然,三个人只能任其摆佈,惊叫声中,出口方向倏地袭来两方攻击,绿光点点如箭,银光千丝成束,分击凤栖木。 他两袖挥舞,分别卸抵攻势,却因此顾及不到公孙嬋等人,风停力消,小苍蝇和小石头往后跌倒在一块儿,公孙嬋让一人抢了过去,那身影快得看不清脸面,那怀抱却十分熟悉。 公孙嬋喜叫:「三十三!」 (二十五) 真相 小苍蝇和小石头哼哼唧唧地从地上起来,却见到旁边树上有个十分惹眼的鲜艳翠绿,一看竟是个清艳美丽的姑娘轻盈地坐在枝头上,正巧笑倩兮地朝他俩打招呼。小苍蝇不知她是谁,小石头却感应到她身上妖气与袭击他们的鸟妖相同,指着她大叫:「你是昨夜偷袭我们的那隻妖物!你竟然追到这儿来了!」挡在小苍蝇身前。 思风娇笑道:「小弟弟别害怕,今天我是你们那位黑衣小哥的盟友,我和他有约在先,不会攻击你们的。」 小石头诧异喊道:「三十三哥哥!」 凤栖木哼地一声冷笑:「精竟与妖同流合污,没的辱没自己的善道。」 三十三将公孙嬋放下,她见他脸上惨无血色,惊道:「你脸色好难看,可是受伤了?」 他摇头扯了个笑,站到她身前护住她,看向凤栖木:「我的事不劳外人操心,况且你自己的情况亦是十分棘手,应该没有馀力担心别人才是。」 凤栖木语气冰寒:「若非二位从中杀出,凤某早已得手,自寿终之厄的困境中脱出。而今就算你们联手相抗,亦是以卵击石之举,凤某与木蝶嵌合是迟早之事。」 「嵌合,寿终……」小苍蝇心中电光一闪,惊呼:「凤先生……凤先生难道就是这棵千年梧桐树精?」 公孙嬋一脸不敢置信,凤栖木冷冷一笑:「不错,我正是此树所化之人形。」他将瓶中的梧桐枝椏抽起,轻轻往上一送,那截枝椏缓缓飘上树头,和树枝上一个断处合起来,他身上跟着发出一阵碧光。光芒敛去,他那双眼睛更加清澈湛瀲,一股慑人气势自他頎长挺拔的身子毫无掩饰地散发出来,便如他身后的参天之树,巍然不可逼视。 「树木花草和一般飞禽走兽不同,纵使修炼成人形,也无法自在行走,须和物灵一样习得异离之术,才能藉着真身分离出去的部位移动。」凤栖木舒气深笑:「这一趟寻找树心已教我离开真身近达一年,如今终于觅得,总算不负我既要护守真身,又要顾及人形的烛烧双头之苦。」 思风哎呀一声,满脸惋惜:「真是可惜,要早知道青梧主真身大开蓬门,思风奔也奔上山来了,哪还须在外头游荡,苦寻那些令人食不知味的小精小妖呢!」 凤栖木哼道:「我又如何不会防到这一层?若有与你一般心思的妖孽上门滋扰,我在真身周围设下的结界必死困此妖,散其妖元以儆效尤。」 思风扁嘴道:「青梧主真是辣手不留情!」 三十三自嘲:「枉我早知你的身分,却未能多加琢磨,我一直以为你要的是人,没想到却是物。你千里迢迢寻找木蝶,又千方百计将晓蝶骗了来,真正目的便是在此,如今终于能教眾人相信你的木蝶镇魂和附魄遗失之说法都是谎言了。」 凤栖木摇头道:「镇魂之说并非来自凤某,小哥莫忘了,一开始是公孙小姐死而復生,广寒娘娘託梦须佩戴木蝶护祐,凤某不过是拿着现成的事实,编出公孙小姐附魄失遗的理由,将之诱来青梧山。只是凤某却也没想到会由小苍蝇姑娘口中说出金陵此地,金陵与青梧山相近,此番巧合当真教我惊喜,省却我一番费心。」 公孙嬋尚未从得知凤栖木身分和目的的震惊中恢復过来,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你说你来帮我是为了渡劫,你的劫数就是将死之劫吗?」 凤栖木頷首,公孙嬋顿感失望,喃喃道:「原来……那些前世之言,还有你在公孙府说的那些,都是骗人的;你待我那么好,也是……」 凤栖木神色复杂,顿了一顿才缓缓说道:「席间所言自是虚实皆有。我并没有天眼,纵使两千多年修行,我仍不过是一介成精的生灵,能窥天机之眼世上百万人之中只得一人,岂是说遇则遇?但公孙家与天界有所渊源一事倒非我杜撰。而你命数将尽之言确是虚妄,亦无附魄遗落之事,附魄移动有距离之限,不可能千里而去,也不会去到不曾去过的地方。但更要紧的是……小哥当日在凤凰台上说的并不是胡诌。」 他略停,深深地注视着她讶然的眼:「你没有魂魄,不会有魂魄遗失之事,也没有所谓前世今生……你,并非人,而是物灵,木蝶的物灵。」 公孙嬋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三十三蹲下身扶住她,小苍蝇张大了嘴,震惊地结结巴巴:「小姐是小姐,怎、怎么会是物灵?」 凤栖木深吸一口气,娓娓道:「我本不知情,在我来到凝月城甫听说你死而復生之事时,便猜到真正的公孙嬋在四年前已然死亡,以为你应是哪方孤魂野鬼,被引入尸体而起死回生,所以才会于前事全无记忆。那天我在月灵庙见到你,木蝶令我心神俱震,旅外半载,终于寻到了关键之物,但仍需一番鑑定,于是我潜入公孙府,以迷魂之术令公孙老爷其说出公孙嬋的八字和他的批命等线索,再以你有劫数为由登门拜访。然而,我却在亲手触及木蝶时才愕然晓悟,木蝶竟已成灵,而且它的灵身更不知被何人引入公孙嬋躯体,以如此诡异的方式活着。溪畔那夜我问了你许多復生之后的事情想进一步推敲,却是没有头绪,你死而復生一事,怕是别有奇情。」 他看着公孙嬋,轻轻道:「我能感知到你的情绪,便是自碰触到你的手指起始,那是你我灵体共鸣之故,也因为如此,你才大开心智。溪畔我所说的彼此关係并非欺言,我们之间确实难解当中连系,只不过并非前世之缘……你的本体是我的一部分,却生出了异于我的灵识,但我们又能感应彼此……这便是我说的,连我自己都无法釐清我俩关係的缘故。」 公孙嬋心中空空荡荡的,不似昨晚那般觉得忿怒,不觉得凄楚,一时间只是茫然。她转头问三十三:「你一开始就知道了是不是?所以你才唤我晓蝶?」 三十三点头,看着她的眼神一如以往的爱怜:「我便是因为知道,才会混进公孙府当差,好陪伴在你身旁。」 「原来我真的不是人,却是个物灵。原来……」 难怪她觉得这世间之事新鲜好奇,难怪她觉得蛇琴有亲近之感,难怪她觉得人类的情感复杂难懂,难怪三十三时常语多保留……那么多的难怪,皆因原来她就是自己口中宿命悲惨、寿尽之后便永逝于天地之间的物灵。 这般峰回路转,小苍蝇亦是十分张徨失措,但脑子却十分清醒,朝凤栖木疑惑开口:「那为什么你不直接将小姐掳来呢,不论是小姐……」说到此略微迟疑,不知对这个驻在公孙嬋体内的物灵是否还该之称为主,顿了顿仍是继续说道:「不管你要的是小姐或是木蝶,你本事那么大,要抢要掳绝不是问题,为何要大费周章编了那么大个谎,劳心劳力将小姐骗过来?」 凤栖木道:「我本意确是如此,但发现木蝶成灵一事拨乱了我的打算,我必须让她自愿与我过来,自愿与我嵌合,不能有半点逼迫。」 「这是为何?」 三十三冷冷接话:「因为木蝶一旦与梧桐树嵌合,自身灵识和灵身都将被梧桐本体吸收,等同死亡。若是强行逼迫晓蝶,那便是弒杀灵体,不论是生灵或物灵,都是弒灵之罪,与妖之恶道无异;一旦被恶念所侵,就容易受恶念控制,再行恶事,最终将遍离原来的善道──堕落为妖。」 凤栖木凝眉未语,思风笑道:「嘻,这样的过程问我这过来人再清楚不过了。当心中窜出恶念时,头便会一抽一抽地疼痛,随着恶念根植渐深,也就痛得愈加厉害,到最后受不了,就会完全放任自己去做心里头想的那些恶事,然后就会变成妖啦!」 凤栖木脸色一阵铁青,三十三锐眼看他,道:「你近来是否时常感到头疼?我在挽月那夜便注意到了,那是因为你起了害人之心的缘故──你正为恶念所侵!」 凤栖木此行意图,便是三十三以百年修为向思风换来的答案;他受恶念侵扰之事,是思风赠予之祕。 凤栖木身子一幌,咬牙扶住头,思风娇笑道:「青梧主的祕密还不止如此呢!青梧主一年前已得天官詔许,只要能够寻回树心,与之嵌合延寿,便可通过考验,登上封神之榜!这便是因何他要顾忌弒灵一事,因为干恶事的傢伙是当不了神的!」 凤栖木狠瞪思风,她见状,更加撩拨:「昨夜我瞧青梧主眼中似已有一股邪气,今日却是更加明显了呢,不知青梧主何时要放纵自己的恶念大干一场呢?」 「住口!我上千年善道艰辛修行,又怎会败给一个小小的恶念!」凤栖木瞬间狂怒难遏,眼神一变,长臂大张,灵力猛催之下瞬间风啸沙掩,满山树头急剧颠抖起来,状似疯魔。他恨思风妖言乱他心智,发力击向她,思风反应极快,自树上跃下避过,落到三十三身边。 三十三朝小石头大喝:「快送她们两个走,快!」 小石头急急地应了声,和小苍蝇将公孙嬋拉了起来,催促两人快行。公孙嬋急道:「可是三十三……」 「三十三哥哥会想办法来和我们会合的,我们快走!」小石头推着两人往小径出口直奔。 「哪里去!」凤栖木手掌射出绿光藤蔓,游蛇般倏地朝公孙嬋等人追去。 三十三双手银丝疾吐,拉阻光藤的去势,思风人身鸟翅飞上空中,呼翅横扫出点点刀光箭羽夹击凤栖木。 三十三曲身在地,灵力催发,背上猛地生出四隻黑色曲节长足,粗若人臂,生着刺牙,在空中狰狞挥舞,加上原本的人形四肢,共是八足。 那是一隻蜘蛛! (二十六) 缠蝶 三十三趁思风牵制凤栖木的同时在周围敏捷跳跃,利用周遭林干织了数张银丝屏障,将三人圈围在里头。 小石头等人边跑边回头,看见了后头光景,小苍蝇骇然道:「那一团黑呼呼的是什么妖怪啊?那一大片白白的又是什么鬼东西啊?」 「那是三十三哥哥的真身和他织出来的丝屏,定是要困住凤栖木的!」 「三十三织的?他怎么织?」 「三十三哥哥是有三百年修为的蜘蛛精啊!」 「蜘、蜘蛛精?」小苍蝇险些腿软,这一个前后贯通,果然是处处有跡可寻,不禁哭叫:「我的娘啊,咱们这一路到底是与什么东西相伴为伍啊!」 这短暂时间内接连知道数件震撼人心之事,公孙嬋对三十三是蜘蛛一事也只是一瞬惊讶,很快便接受了,紧接着却是忧心:「三十三有三百年修为,那鸟妖不知多少修为,能够打得赢两千多年的凤先生吗?」 话声未落,忽闻后方传来惨叫,依稀便是三十三和思风的声音,突然眼前黑影一幌,凤栖木竟已来到他们面前,衣衫染血、神情狂乱,原本清澄的眼睛此刻泛着丝丝黑气,看起来邪异非常。 小石头惊叫道:「他被恶念所錮,已经丧失理智了!」 凤栖木只看着公孙嬋,对另两人不闻不问,嘴里唸着:「木蝶……木蝶不许走!」 公孙嬋双手紧护着木蝶项鍊,惊惧后退,小苍蝇亦怕得要命,却是护主心切,虽然知道真正的公孙嬋早已亡歿,但终究朝夕相处了四年,外貌也还是原来的小姐,一时未及多想,只念着要平平安安带她回凝月城,颤着身体挡在她前头。 凤栖木竟似不认得小苍蝇,举起手掌对着她欲除去障碍,小石头惊叫一声:「臭苍蝇!」 对着自己的掌心中聚起一团碧光,小苍蝇未让得一步,也是心怯腿软,难以动弹,眼睛却始终不曾一眨。碧光大盛,驀地一团黑影窜入,跟着她被一股极强力道衝撞地往后摔去,撞倒公孙嬋,双双跌倒在地,打了几滚。 那一瞬间小苍蝇忽感有异,怎么术法打在身上却不痛不痒?这时她才惊觉身上有东西压着自己,方才窜入的黑影似乎挡在身前替她受了那一击。伸手去推,却是小石头的身子,他滑倒在一旁,软软地一动也不动。 小苍蝇只感觉耳朵嗡地一声,天地俱静,她伸出手想摸小石头,那手却比面对凤栖木时抖得厉害,好像要散了架。就在将触及那张没有知觉的小脸时,小石头却陡地消失不见,小苍蝇愣住了,还是把手伸过去,摸着他刚才躺着的地方。 这是怎么回事?小石头被凤栖木打得粉身碎骨、不留半点痕跡了吗? 一口气堵在胸口,她还回不了神,耳边听见公孙嬋大叫:「小石头!」跟着她却撩起小苍蝇的袖子,握住她腕上的白玉鐲,大喊:「小石头!」 「小姐,小石头他不见了……剉骨扬灰,不存一丝半点了……」小苍蝇一开口就是哽咽,眼泪随即落了下来。 「小石头的灵身被打散了!」公孙嬋见她一脸獃傻,又道:「他是这玉鐲的物灵啊!你不知道吗?」 小苍蝇含着泪,一时反应不过来,愣愣地低头去看那玉鐲,却见原本无瑕光滑的鐲身竟然產生了裂痕,那痕路自外面摸不出来,却是龟裂在里头。 自打中小石头后便抱头呻吟的凤栖木此时又恢復过来,邪眼一张,掳住公孙嬋眨眼失去踪影。 「小姐!」小苍蝇来不及伤心,连忙自地上爬起,往回而奔。 千年夏梧之前,银丝屏障掛在枝头已破如碎布,满地残羽断丝,青银交杂,衬着斑斑鲜血,艳得十分凄绝。三十三和思风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地上两截黑色长足断肢,三十三右腿左臂齐断,仅以蛛丝牢密地裹住伤口。银丝腥红,血渗了出来,滴答落在土中。 相加起来的近六百年,到底抵挡不了两千馀年的一招半式。 三十三瞳孔几已涣散,公孙嬋的惊呼声却令之重聚。他挣扎地抬起眼,却见公孙嬋让凤栖木挟了回来,就跌坐在自己前面。 「三十三!」公孙嬋骇然看着他严重的伤势,颤声道:「你……你的手跟脚……你流好多血……」浑身抖得像残留在枝头被冷风搔拂的蛛丝,想碰他又怕他疼,想救他又无能为力,忍不住无助地呜咽起来,像孩童般不知所措。 「晓蝶……别哭……别哭……」三十三勉力动了动手,气若游丝地安慰她。他从未见她哭过,不知道原来心上人一哭,会令自己也热了眼眶。 凤栖木将公孙嬋扶了起来,脉脉地凝睇她,轻柔地抚去她的泪,柔声低诱:「嬋儿,嬋儿……乖乖地,将木蝶给我可好?」 公孙嬋惶恐地看着他邪气氛氛的眼,紧抿着唇不说话。 「晓蝶,不行,不能给他……」 「嬋儿,你心中喜欢我是不是?」凤栖木柔笑:「我也很喜欢你的,你叫我凤大哥吧,嬋儿……」他抚摸她脸颊的手缓缓滑至她肩颈,手指不安分地勾动着项鍊。「将木蝶给凤大哥,让你我融为一体,我中有你。你本是我的心啊……」他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放在他心口上,她竟能够感觉到手掌下的厚实胸膛有一处空洞,恰如梧桐树上的窟窿。 公孙嬋抽回手,紧按住木蝶,极度害怕却仍直视他:「我不是嬋儿,不是公孙嬋──我是晓蝶!」 凤栖木冷下脸,慍怒地松开手。小苍蝇跑了回来,看见眼前景况不禁骇然失色。三十三听见她的脚步声,对她大叫:「别过来!」凤栖木的目标不在她,她只要不碍事,多半没有性命之虞。小苍蝇听见他喊,心中担心害怕,却也不敢再往前一步。 「你本来很信任我的,为什么现在不听我的话了?」凤栖木恼道,继然恍然看着三十三:「是了,是因为你。」他开掌对着三十三,看着公孙嬋冷笑:「你若自愿将木蝶献给我,我就不杀他。」 公孙嬋着急地看向三十三,他叫道:「别管我!只要你不给他,他就不敢抢,他也只敢伤我不敢杀我,否则就是弒杀同道,同为弒灵,除非他想变成妖!」 凤栖木恶狠地瞪着他,却听思风气若游丝地笑道:「青梧主若变成妖也没什么不好呀,同样是与天地同寿,精还得通过封神,规矩一堆,天帝准了才算。青梧主封神之路棘手,这小姑娘又不肯牺牲自己为您延寿,您要顾虑不可弒灵,可要与她对峙到什么时候?但妖要成魔却简单得很,修为够深、恶念够重、为恶够多,自己就能魔变。」 凤栖木瞇眼沉吟,思风又道:「魔与神同等,能力之强大旗鼓相当,同是不死不灭的存在。青梧主若成了妖,相信以青梧主修为之高深,魔变指日可待,又何必固执于封神一路?」 凤栖木身子一震,思风见他似有松动,更加以劝诱:「如果青梧主愿意踏入妖途,就不必理会那小姑娘是否自愿献身,也不必理会恶念缠心,直接抢了那木蝶嵌合便是!」 三十三见他犹如着魔,向思风怒道:「你住口!如果他真的堕妖,对杀戒再没顾忌,我们全得死在这儿了!」 思怒忿道:「都怪我一时让贪念冲昏了头,才会与你相约!我只答应助你自青梧主手上救出你的同伴,可没说至死方休!如果他封了神,我哪里还能逃出生天?我死了,你那两百年修为我也吃不着了!他现在已经是个半妖,否则对你这个同道又怎会下如此重手,你道他真的不敢杀你?呵,要是他真能堕妖,就是我的同伴,我还担心他吃了我吗!」 三十三咬牙道:「你!」 昨夜三十三一时无计,心想自己只剩两百年修为,无论如何胜不了凤栖木,见思风对凤栖木颇多了解,多一力相助总强过孤军作战,便兵行险着,与她相约联手救出晓蝶等人,代价便是事成之后他全数修为尽献于她。却不料妖物反覆无信,不能共事,是他太过天真! 凤栖木头疼欲裂,直是不能平息,内心却是天人交战,像是两道白与黑的丝线纠缠在一起难分难解。他捧着头喃喃不休:「魔与神同样不死不灭,封神如何……魔变又如何……我一生助人不害人,为何要受此剜心之灾?修行之道波折不断,而今又寿限将至,谁来相怜!」却又摇头:「不……神为助人,魔为害人,我亦受凤皇之助,理当与之同行,怎能背道而驰……呜……」 他仍在苦苦挣扎,却正是个绝佳空隙,思风眸中妖光一闪,陡地朝晓蝶射出一箭羽光,正中她胸前木蝶。 这一下变故仓促难料,眾人尽皆呆住了,思风却一声娇笑,霎时无踪。 公孙嬋只觉体内一番强剧震盪,好像五脏六腑都震离了原位,又好像感知神识都要脱出而去。她缓慢地看了一眼震愕的凤栖木,又看向张着嘴却发不出声的三十三,眼一闭,软倒下去。 凤栖木及时接住她的身子,心中剧痛,眼眸妖气同时散去,不敢置信地低唤:「嬋……蝶……蝶儿……」他颤着手缓缓掏出那隻木蝶,但见裂痕纵横,最深的一道几乎将之剖为两半,只馀一片薄薄的木膜黏连着。他捏得死紧,不敢松手,怕手一放,这块木蝶也就分崩离析了。 他抱着她,握她的手,已感觉不到两人之间的那道暖流,一时间呆若木鸡,竟不知如何自处。 「晓蝶──!」 三十三发出一声凄厉嘶叫,撑着单手单脚奋力地爬到公孙嬋身边,哭喊:「晓蝶、晓蝶,你醒醒,你快点醒来!」 公孙嬋毫无鼻息,一动也不动,三十三摇着她,哭道:「晓蝶,你睁开眼听我说,我不会再让你生气,你想做什么都好,你要喜欢谁都好,你不要我也没关係,你不想看到我,我就离你远远的!我只要你活着,一直快快乐乐的,我只要你活着……」 小苍蝇奔了来,看到三十三的惨状和死去的公孙嬋,又想到小石头,哇地一声掩面大哭。 三十三满脸是泪,不肯放弃,低喃:「晓蝶,我说过会保护你,一定说到做到!我不会让你死的,绝对不会!」强撑起身子,单手覆住木蝶,鼓催精元,银丝自他手中喷吐而出,填补裂缝,缠裹木蝶,一层一层,严紧密实,使之不会离碎。 「晓蝶,我──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很喜欢你,跟着你到公孙府,待在你身旁,不许你离开我身边半步,盼望着有一天你也会爱我。可我却不曾想过,你要的会不会是能够让你飞的天空,而不是我为你织就的网……」他凄然一笑,惨白的脸上越渐黯淡无光。「这些都不要紧了,你若能活下来,就……就尽情去飞吧……」 一阵银光闪烁,三十三精元耗尽,再无法撑住人形,现出真身本体,却是一隻玄黑蜘蛛,身腹足有一个成人指掌之大,肢足细长,此刻八足已少了两足,瘫伏在地上了无声息;只几个眨眼的时间,蜘蛛越渐缩萎,最后来到和木蝶一样的大小。 小苍蝇讶道:「这……这怎么……」 凤栖木低声道:「他将精元尽数灌注在银丝上头,散尽毕生修行,若还能活,也只是一隻普通生灵了。」 「三十三……」小苍蝇哭着,伤心不能自抑。 内质坏损的小石头、痛哭失声的小苍蝇、耗尽修行的三十三、蛛丝缠体的木蝶,凤栖木忽感茫然,喃喃自问:「这……是封神的代价吗?」 凝望苍天,无言相对,却见晦暗的天空陡现金光,一个清越之声自空中响起:「封神之道罕得难求,岂是天真易与?」 (二十七) 月上广寒【上】 凤栖木心头大震,但见一隻端丽赤鸟自天际展翅而来,全身丹红艳美,金光下若鎏金镀身,十分光彩夺目。尾羽长如流火,几乎有身子两倍之长,随着飞曳的翔姿好似要滴下点点星炽,燎烧红云。 赤鸟在空中盘旋一圈,优雅停栖在千年夏梧枝上,再一个眨眼,枝上赤鸟不见了,眾人面前却多了个凤目秀长、俊美无儔的男子。丹服带金,宽袍曳地;鸦发带赤,如瀑长倾。丰神若曦,浅笑如煦,犹似千山在抱,群木托身,泱泱雍容,华贵有度。 男子看着凤栖木,负手微笑。「你终于来到这一步了,吾友。」 凤栖木连忙将公孙嬋放下,朝他行礼:「凤栖木参见凤皇大人!」 凤凰,百鸟之王;凤皇,凤中之皇。 天界之神。 「神鸟凤凰……」小苍蝇脚一软,震愣得坐倒在地。 凤皇微笑道:「凤栖木?是个好名字啊。」 「凤栖木不敢或忘凤皇大人之恩谊,以此铭记,还望大人莫要取笑。」 凤皇摆了摆手:「吾说过了,吾们以友相交,不必称乎吾为大人,直呼凤皇即可。」 「是。凤皇从未来得如此频繁,您一年前才来过,今番再次来到青梧山,可是有要事宣达?」凤栖木虽然省去称谓,言行举止仍不失恭敬。 「吾时时注意你封神一事进度,知你已然找到失遗之树心,只差一步便能完成考验,特来关心。」 凤栖木一听,冷汗几乎流了下来,他说时时注意,那定也看到自己方才险些堕妖的情况了,不禁感到十分羞愧,道:「我为此丑态尽出,险受妖言蛊惑,实在无顏面对凤皇。」 凤皇温言道:「关心则乱,何况是性命攸关之事?那五色鸟妖颇工心计,狡猾无道,纵之潜逃恐怕再生祸事……」突然止住,袍袖轻挥,一道鸟形赤光倏地衝进道口树冠之间,忽听得一声惊呼,鸟形赤光旋又飞回,喙上却叼了隻五色鸟回来。五色鸟摔在地上,立刻变为人形,正是思风,鸟形赤光收束成一条赤绳,系缚在她足踝之上,使之无法脱逃。 凤皇奇道:「这鸟妖不知何故,遁逃之后竟又折回,岂不知神祇在此?」 思风伏在地上,竟是十分乖驯,只是痴愣地看着他。 木蝶由她所伤,凤栖木见了她不由得冷怒,凤皇知他心中所想,道:「你险些因她之言而堕妖,却也因她之举而清醒。且不论你欲将之如何处置,还是须先完成你封神之事。木蝶已损,物灵亦将杳逝,此蛛丝不过聊尽暂时不坏之功,不得长癒之效。物灵之死非出自你手,已无弒灵之虑,而今嵌合入体即可完成封神之验,吾友何不从速?」 凤栖木拿起那个蛛丝重重缠裹的木蝶,思潮迭起,竟感犹豫难决。 几双眼睛在看,都在等着他的下一步。 * 公孙嬋睁开眼睛,入目是满幕黑夜和熠熠繁星,她发现自己正躺在草丛里,有点点流萤,有翩翩彩蝶,有瑰丽奇花,有沁脾异香,她茫然起身四顾,却并非身在青梧山上。 远处有幢巍峨宫殿,虽然称不上富丽堂皇,却不失钟毓灵秀。再一凝神,更有音律裊裊清悠,似远还近,心思若在他物上头便容易忽略不闻,凝神细辨才得隐隐约约。 地面散发出淡柔光芒,却不知是本身如此,还是异草生晕,如珍珠润泽,奶油轻滑,又不至太过耀目刺眼,将诸样物事都烘托得如梦似幻。 举目不见半个人影,幽静得远离尘嚣,恍似天宫仙境,却又太过冷清,太过孤寂。 公孙嬋茫然佇立,心中奇怪自己怎会来到这样一个地方,可更奇异的是,这里她明明没有来过,却有一股淡淡的熟悉之感,淡得像是一拢薄雾,若要执意探究,反而搅散得无法分辨。 她往前走,每一步都惊起停歇在草上的萤火,步步生光,蝶舞繚绕。她踏上玉石砌成的步道,一边是往宫殿而去,一边却不知探往何处,她微微一顿,直觉地往宫殿反方向而行。 四下静謐,除了不知发自何处的音律以外再无其他声音,这样一个安静到诡异的地方却不令她害怕,徐徐行着,不自觉将心神专注到唯一仅有的乐音上头,听了一阵后,居然觉得这音律很是耳熟,再深深一想,猛然一醒── 这是挽月琴曲! 惊奇之间,公孙嬋抬头听辨,从她醒来之处来到她现在站着的地方,乐音愈渐轻微,那么或许是发自那幢宫殿了。她微一犹豫,决定回头往宫殿而去。 越接近宫殿,乐音果然越是清楚,她这才听辨出此曲虽然和挽月琴曲旋律相近,但音色十分清灵悦耳,却和琴音有所出入,不知是何乐器所奏。来到侧墙,乐音就像在耳边演奏般近切,堪堪走到正门,殿门大敞,能够直接望进里头,屋里屋外仍是不见一人,除了乐音空灵,此间直是静悄得近乎诡譎。 「有人吗?」 她朝里头喊,没有回应,顿了顿便走进去。殿内物件和陈设流露出一股典雅秀气,她流目打量,见到一个双层架子,上下两层吊满了大大小小的鐘,形制古朴,乐音便是由此而出,却是无人敲击而自行有声。 公孙嬋嘖嘖称奇,也没想到要害怕,再一望,看见旁边摆饰着一支羽箭,通体素白,箭身上绘着流纹图样,顏色褪了大半,似乎年代久远。她踅了一圈遇不见人,便走了出去,一出殿口便能见到不远处有棵高耸桂树,黑夜中散发出暖黄混着银白的柔光,来时的那条玉石步道通到殿门口即转了个弯又延伸出去,她便沿着走下去。 再走一会儿,所见皆是亭台楼阁、奇山异石,都与常见俗物不同,别有一番清奇的味道。她见另一端亦有一条玉石步道,仔细一辨四周景物才发现原来是她稍早之前折返的地方,看来这条玉道沿绕着这奇特之地铺就,首尾相衔。 她穿过一个拱门石,来到一个花园也似的地方,顺着园中小径再行几步,眼前出现一潭偌大清池,池面如镜,池上佈着一些浮叶幽花,池旁花树亦落了花朵瓣叶在水面上,十分清丽好看,而她却又觉得这镜池浮花的样子甚是眼熟,可不像是祝月当日,家家户户在案上供的清水鲜花模样? 接着公孙嬋就见到了,一名女子坐在池旁平石上俯瞰镜池,若非那女子侧过脸来看自己的那一个动作,她根本就没发现此处有人。 (二十七) 月上广寒【下】 女子花鬓宫装,一身月牙浅紫,光晕下层层银波瀲灩在衣上,随着身子动作忽紫霎白,若银似雪,衬着女子凝脂般的玉肤,显得极为雅淡绰约,却又透着一股清婉嫵媚。 公孙嬋只觉得四周光晕都不如那张容顏照人,所有花卉加起来都不及她半分之美。翦眸含波罩雾,似有千言万语正待倾诉;樱唇纳香凝珠,低嗔浅笑皆如芳泽吐露。远观不足慰怀,近看不忍褻玩,天姿绝美,无可堪比。 公孙嬋瞧得痴了,那女子轻轻啟唇说了一句话,不知是何地方言异语,发音似乎略曾耳闻,辞句却太短而无法稍加辨识。公孙嬋不解道:「你说什么?」 女子略微一顿,重又说道:「你回来了。」 公孙嬋不由得大奇:「你认识我?」 女子却不回答她,转过脸又去看那镜池,神情极是淡漠,方才语气亦是冷淡,淡得没有温度,好像诸事皆不縈于心。 公孙嬋又问了一句:「这是哪里?」女子恍若未闻,也未瞧她一眼。公孙嬋见她不理会自己,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立在原地凝视那女子,越看越觉得那眉目似曾相识,既不是很肯定,可又想不起来,便走近几步,想看真切一些。 她站在镜池旁盯着女子猛瞧,可惜就是瞧不出个恍然大悟,见女子凝视镜池长睫眨也不眨,心想什么东西那么好看,便跟着往镜池一望,只见池面无波无纹,光可鉴人,自己的脸映在池面上,真如镜子一般清晰。可这池子也不知是水质特异或是机关奇巧,池面映得出上头之物,却看不进池底玄虚。 公孙嬋暗暗称奇,忽然咦了一声,皱眉打量映在池面上的自己,伸手摸了摸脸,池面上的倒影亦是一样动作,但── 「奇怪,我不是长这样子啊,这是谁的脸?」 池面映的那张小脸五官小巧,清秀灵净,却不是自己看惯了的那张脸孔。正疑惑间,听见那女子淡淡说道:「这才是你真正的模样,你平素所见是公孙嬋的外貌,不是自己灵身,你只是借用了她的躯体而已,晓蝶。」 晓蝶呆呆看着她,那女子终于将视线移到她身上。 「你叫我晓蝶,还知道公孙嬋的事……你是谁?」 「这儿是月上广寒宫。」女子花容无波:「我,便是你们口中的广寒娘娘。」 晓蝶心中一震,总算忆起在何处见过她,她的容顏一如月灵庙里的黄玉石像,只是玉像端凝,远不如真人能说会动,所以才会一时认不出来。 千头万绪一齐迸发,诸多疑问似乎都与之息息相关,努力去想反而更见纠缠难理,问也不知从何问起。晓蝶愣愣地立着,愣愣地说不出话,广寒见她如此,只道:「坐吧。」 晓蝶坐落在池旁石上,广寒又撇头注视镜池,好似她可有可无,如此看来如果自己不说不问,她便不言不答了,晓蝶满腹疑问,最先想到的是:「那个古老的奔月传说,说的就是你吗?」 广寒嗯了一声。公孙嬋又问:「那,你是嫦娥吗?」 「嫦娥?嫦……娥……」广寒微瞇美目思索,忽似一阵恍悟:「啊,是这样。」轻轻摇了摇头:「我不叫嫦娥。你明明听说过的,为何还要问我?」 「呃?我……听过什么?」晓蝶一头雾水。 广寒好似觉得不必多说,没再理她。晓蝶见她冷淡,便不敢再问这件事,打量陌生的四周,道:「这里是月亮之上,可我明明就在青梧山中,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地方?」 「你那木蝶本体受到攻击,你之灵身本就仅是附着在那具人类躯体之内,并不似真正的魂魄有系魂丝相系,于是让那衝击之力给撞出了躯体之外,才会回到广寒宫来。」 晓蝶奇道:「回?我以前来过广寒宫吗?」 「你成为物灵之后初次现身的地方就是广寒宫,不记得了吗?」广寒看了她一眼,轻笑:「想不到你居然这般听话,当初替你将灵身引入公孙嬋躯体之时,我也只是言语上嘱咐你忘却当时种种,好好体会凡间一切,不想你还真的忘得一乾二净了,这世上怕也只有物灵才能心性纯净无垢至此吧。」 她那一笑若有似无,浅淡得不能明辨,好像只是光晕乱了眼生出的想像,眸子倒是真切地柔和下来,稍缓冷漠之色。 晓蝶闻言跳了起来,惊道:「是你将我的灵身引入公孙嬋身体里的?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广寒全然不受她的激动所影响,缓缓道:「四年前凝月城公孙夫妇失去了女儿公孙嬋,到月灵庙来求助,其爱女之心使我为之惻然,然而人死无可復生,此乃天地循环,我亦无可襄助。那时你就在我身旁,一同自镜池中看见此事,你曾经听说封神之道,也想着要当神,我那时告诉过你,若想当神,最好先当人,只因神祇亦拥有与凡人生灵相同的情绪感受。你若只是一介物灵,即使封神拥有永恆的生命,但若不懂世俗情感,不对生死抱持信念,往后时日也仅是空虚度过,那有何意义?于是我便让你藉公孙嬋之躯,去走一遭凡人的日子,却也没想到会牵扯出日后这许多情事。若要追根究柢,当真是今日果必有昨日因,说也说不完的。」她敛下翦眸,睫影贴在玉肤之上,敛住了重重心思。 晓蝶恍然大悟:「我记得四年前醒来之前曾经有个女人同我说话,就是你了?」 广寒頷首道:「我特意交代你,忘了自己是物灵,忘了在月宫中所见所闻,并将公孙府眾人之名说与你听,其他则让你自己去体会;再託梦于公孙夫人,藉庇护之说将木蝶项鍊予你佩戴。你虽然附在公孙嬋躯中,能可自由行走,但关乎你之生死的还是本体情况,随身携行总是妥切。」 晓蝶喃喃道:「原来如此,难怪……」 「只是引你灵身至不属于你的躯体,令此身躯苟活,本就逆于天道循环,不是长久之道。本来再过些时日你之灵身便会自行脱离公孙嬋身体,恢復成一般物灵之状,而此躯体亦将腐却回归地母,却不料宿缘辗转,竟使你即将物毁灵灭……今这一番,你可后悔?」 晓蝶愕然道:「我……我快死了吗?」 广寒手中拈了一片花瓣,使其飘落在镜池之上,池面纹风不动,池下之水却像撩着一拨烟雾,不断闪瞬着浮光掠影。 「我居于月宫,不得擅离,仅能藉此镜池相看天人二界之事,镜池之水能记忆我所观过之像,千年悠远时光,这是我唯一慰藉。」伸指轻撩池水,水下一阵浑沌之后,上演着思风偷袭木蝶之后的发展。晓蝶看着她昏死过去后的种种,看见三十三吐尽精元,不禁大惊失色,慟叫道:「三十三!」 广寒看着镜池中的蜘蛛,低叹:「这隻原有三百年修行的蜘蛛精为了救你,先教五色鸟妖吞去百年修为,再耗尽馀力以蜘丝缠裹木蝶,暂时维持了你已受重损的本体。可惜的是他为此散尽精元,打回原形,却亦无法救你于物毁灵灭之结局,这般痴心,委实令人可感可叹。」 晓蝶唇瓣颤抖,难发一言。广寒轻道:「你可知道,你是如何化为物灵的?」 自知情自己是物灵之后便纷祸不断,无暇思索这问题,晓蝶摇了摇头。 广寒看向镜池中的三十三,「是因为他。」 晓蝶怔忡,广寒道:「你当时突然出现在月宫外萤草之中,不知自己是甫化出灵身的物灵,浑噩不知事,倒是我失算了……」她指尖轻拨池水,池水一阵乱象之后,出现一座熟悉的清韵小庙。 「百年前凝月城有人以琴音和太古之语引我注意,我才知道当地盖了间月灵庙,里头贡奉着我的神像,神像上佩有一串木蝶项鍊,在在令我疑惑又好奇不已,于是恆常观视此庙此城的人事更迭……」广寒恍惚轻语:「我也是那时才注意到,庙中簷墙一角,悄然栖息着一隻修行中的蜘蛛……」 (二十八) 蜘蛛【上】 百年前,凝月城北郊,相思林。 天际吐白,曙光未现,草叶上凝结着或大或小的朝露珠子,悬在叶尖上颤危危地将落未落。花顏草骨之间张着一页珠帘,冰清如玉,晶莹剔透,正以为是何方佳人遗落晶玉首饰在此郊野之中,细看却原来是一张掛满露珠的蜘蛛网,网子底下匍匐着一隻玄黑蜘蛛,腹鼓足细,单肚腹便有一个女人掌心之大。 蜘蛛安静等待着,突然一隻蜜蜂跌跌撞撞地飞了来,一头栽进网子里,将露珠衝击得如断线珍珠,颗颗坠碎;又教蛛丝黏住了翅足,挣脱不出。底下的蜘蛛见状略显慌乱,在原地转了一圈之后身子陡然发出白色光芒,待光芒散去,原本该是蜘蛛的地方站起一个外貌约十四、五岁的少年,身形十分瘦削,面容乾净而青涩,苍白的脸上嵌着一双玄眸,衬得一张脸白者更白,黑者更黑。 少年小心地将蜜蜂救出,口中一面自语:「我织这网本是等着晨曦乍现之时,蛛网上的凝珠在阳光下金彩炫丽的模样,不为补食而来,怎么你却自投罗网?」 蜜蜂在他手里惊恐挣扎,少年用露水替牠抹去身上黏丝,安慰道:「你不用紧张,我不会吃你的,我吃素呢!」 或许是同类意念相通,蜜蜂真不乱动了,乖巧地任他清理身上乱丝,不多时翅上已然无碍,蜜蜂在少年掌中爬了一阵,滴哩哩飞起,道谢似地在他头上旋了几圈才离去。 少年微笑看牠飞走,寻了些野果裹腹,心想这又是一天之始,今儿个做什么好?他已安然修炼了两百年,每一日都像同一日。想起日前在凝月城里偶然听见城民谈话,说公孙家在南郊修的一间庙好像落成了,也不知敬的是什么神祇,不如去瞧个新鲜。 少年以人形之姿徐徐来到月灵庙,但见此庙规格玲瓏,殿宇崭新,不甚敞大的庙堂里里外外人潮汹涌,连正殿都进不去,更没一刻让人静间下来好好细看的时机。 少年虫类本性仍在,对人烟纷杂的地方本就不喜,虽然想走,但远远见到殿上奉的是一尊姿态绰约的黄玉女神像,十分特别,心中很是好奇,不甘心就此离开,灵光一闪,走到外头没人经过的角落变回原形,八肢齐运,快速地飞墙上簷,沿着屋樑来到正殿。 他在上头无声移动,自在地打量玉像和四方绘饰,下面人来人往,皆未留心上方动静,他畅行无阻,甚觉痛快。来到玉像正上方,下头香火正盛,阵阵灰烟浓雾直往上扑腾,将他罩在里头,既熏眼又刺鼻,极为难受难忍,令他反射性蜷起长足,因而攀抓不牢,掉了下来。 这一下落在玉像上头,他及时张开八足稳住身躯才没滚到地上,任人乱脚踩死。他惊险地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正趴在一隻蝴蝶上面,他又是一惊,连忙往旁一跳,攀住玉像衣裳,赶紧说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冒犯!」 那隻蝴蝶没有回应他,他偷偷地往蝴蝶看去,当时一缕朝阳自外头射入,照得那蝴蝶身上光影流动,璀璨琦丽,裊裊烟雾之中似要展翅飞去,不知为何仍是佇足停留。 他只觉沐在阳光之下的「她」是自己生平所见之美幻,想亲近几步,又怕唐突。他就这么痴痴地凝望那蝴蝶,直到阳光偏了角度,才发现原来「她」并非活物,而是一只雕工极为精美细腻、栩栩如生的木蝶,接缀成项鍊配在玉像身上。 他还来不及感受当下的诧异,殿上便有人惊喊:「广寒娘娘身上有一隻好大的蜘蛛啊!」 四下微起骚动,他一惊,来不及逃离,只好鑽进神像的衣裳里躲藏起来。庙中管事赶紧过来,问道:「什么事?」 香客道:「刚才广寒娘娘身上趴着一隻手掌大的蜘蛛呢,我看着牠爬进娘娘衣服里头了!这对娘娘实在是大不敬,快点把牠撵出来!」 管事连忙道:「不不,撵不得!听说庙宇之内出现的生物有其灵性,牠们是受其香火吸引而来的,断断不可趋之伤之。咱们且不理会,说不定一会儿牠就自己离开了。」 蜘蛛听着松了口气,知道暂时没有性命之虞了,否则他若不想平白无故被人类弄死,就只有现出人形、施以术法以求逃脱,在人类面前如此,实为下下之策。 于是他就这么隐蔽在衣里,直到夕阳西沉,庙门上閂,他才放心出来。烛火将殿堂映得一壁红光,木蝶在红光之下显得诡丽暗艳,只像停栖在神像上头休息一般。他仍不信它是死物,拨了拨它,它僵硬地随之一动。他无语地待了一会儿,悄悄离庙。 翌日,他看着在晨光下五彩流动的网上露珠,突然觉得这看惯了百年的晨景远不如昨日见到的沐光之蝶为美,忍不住又去了月灵庙,悄然隐于一角,凝视着朝曙照耀在木蝶上的光景,痴怔不觉日影偏移,直到黄昏落下门閂才离去。 那木蝶他越看越觉喜爱,越看越不愿离去,心想她说不定是被某种邪术封住了真身,否则人类技艺怎会细腻仿真至此? 「你会不会说话?听不听得见我说话?」 毫无回应。 他略觉失望,随即又打起精神。无妨,他若是常来陪她,总有一天她定会有所感知,对他有所回应。 此后他日日都来,后来发现习惯焚香气息之后,这股味道反而令他心神安定。人类燃香与祷祝之举当中所蕴的虔诚信念都化成可感不可视的清灵之息,他沐在其中,于修行更是大有裨益。 于是他索性在月灵庙待了下来,栖息在不被人类发现的角落静修,白天贪看晨晓之木蝶,夜晚化为人形悄悄取了水来,清拭日久下来被香火熏染而沾黑一层的蝶身,还其乾净面目。 「你看看你,都快成了一隻小黑蝶了。」他笑,极其温柔地为她清洁,连刻缝中容易藏污纳垢之处都不忘细心处理。「月灵庙的人只注意要打理神像,全没想到你,幸好还有我在此……也罢,你的事不须假手他人,我来即可。」 他将她捧在掌中轻抚,道:「我想替你取个名字,这样你才好认得出我。叫什么好呢……」他认真地想了想,「我最爱看天色拂晓时曙光照在你身上的样子,所有美丽的顏色都染在你身上,好像你就要飞了起来,可好看了。嗯,就叫晓蝶如何?晓蝶晓蝶,破晓而飞的蝴蝶。」他爱怜轻笑:「若哪日你真的能飞了,可别忘了带着我。」 (二十八) 蜘蛛【下】 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月灵庙雷声大雨点小,初兴庙时城民贪图新奇,朝圣香客极多,但供的不是人们熟知常拜的神祇,也没什么显灵事蹟,久了便萎靡下去,只有公孙家每个月虔诚上庙拜祀,也全靠他们的财援勉力撑持经营。 而他伴着她渡过她不能感知的漫长岁月,月灵庙去了旧人来了新人,他的真身更加硕大,人形外貌由少年出脱为青年,而木蝶一成不变。 百年后的那一夜,他仍旧自神像处卸下木蝶坐在屋樑上拭理,一面与她间说:「前两日我看那每个月都来月灵庙上香的公孙小姐气色越来越差,说不定再没几年好活了,可怜公孙家这般虔诚地兴庙供神,福泽却不能承继给自己的女儿。说来这公孙家也不知祖上犯了什么事,冲撞了上天,现在持家的公孙老爷甫出生就失了父母,好不容易老来得女,却也是福薄之相。可若真要说公孙家自祖上便伤了泽荫,又怎能当得上凝月城首富,将香油亏缺的月灵庙一路支撑百年下来?此莫不是既损一福,还得一报?」 和木蝶说话已是他长久下来的习惯,早不像初时那般对她的无动于衷感到伤怀失落,或许他性本恬淡,所求不多,虽不能得,却也不忍捨却,只是一厢情愿、细水长流地在这一方天地中相伴安身。 不料这时他话甫说完,竟然听见一声轻微的嚶嚀,殿上除了自己以外并无他人,十分安静空寂,那声音简直就像一朵惊雷轰在耳中。他捧着木蝶还不敢相信,深怕自己只是一时错听,连忙道:「晓蝶,刚才是你吗?如果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就再回应我一次!」声音紧张得略显颤抖。 只听见木蝶处传出一个迟缓的声音:「嗯……谁……」 他大喜若狂,喊道:「晓蝶,是我,是我!哈哈,成了,你成了,你终于有意识了!哈哈!」高兴得吊着蛛丝在空中连翻数个跟斗,纵声大笑。 木蝶却没有回话了,接着几天反应亦是时有时无,不大能够和他对话,大多仅是发出一些声音,状似迟钝浑噩。他知道物灵生成极难极缓,强求不得,仍是耐心地与她絮语,偶尔得到一个意义不明的回应便开心上好几天。 如此又过了两年,一日,他感觉木蝶身上灵气居然在瞬息之间如暴雨激涨,惊异之下以为她将能化出人形,不料却仍是毫无变化。又过几天,城中传出了公孙小姐病逝的消息。 那一天,月灵庙久未如此让人挤得水洩不通,公孙夫妇带着断气两天的尸身来到殿上,哭求广寒娘娘相助。他在角落看着,忽然发现木蝶的灵气移转到公孙小姐尸身上去,愕然之时公孙小姐竟然睁开双眼,死而復生了! 紧接着隔日公孙夫人便来庙求木蝶项鍊,言道广寒娘娘託梦吩咐,此项鍊要做女儿护身之用,月灵庙也在此事之后香火旺盛起来,香客不绝于道。 而他失了木蝶,对那日之事也不明原委,惶惶不知何以度日,每日都潜入公孙府远远地偷瞧復生后的公孙小姐,心绪震盪难平──他看得出来,那躯体之内已不是真正的公孙小姐了。 公孙小姐有婢女贴身服侍,他没有机会现出人形去找她,思念煎熬之下,便在公孙老爷巡视庙况时对他下了迷魂之术──他要进去公孙府当公孙小姐的随行侍从。 身为凡人的公孙老爷不知自己中了术法,看着拦在自己前头的瘦削青年毫无怀疑,只道:「那你便随我回府吧。你叫什么名字?」 他并没有人类的名字,略微一思,便道:「三十三,我叫三十三。」 三月十三日,那是他初见木蝶的日子。 * 月上,镜池畔。 「此后之事你应该都知道了。」广寒看着大受震撼的晓蝶,说道:「你早有强大灵气在身,只不知因何被一股神力所封,否则凭那蜘蛛精如此情切厚爱,你早该成为物灵、化出人形了。我欲圆他一片情痴,便以已身神蕴解开你身上封印,助你一臂之力,不料你为神蕴来源所干扰,却是在广寒宫中化出灵身,而不是在他眼前。 「你执意在月上待了数日,直到公孙嬋死亡我才将你送回人界,注入她躯体之中。后来我便一直看着你们,当凤栖木一出现时,我即看出来你和他的关係,若不是因为你来自他两千年修行的真身之故,单凭在月灵庙中受百年香火熏陶,怕也无法那么早產生灵性。」 晓蝶失神自语:「所以我会对三十三的声音如此熟悉……原来……原来他竟待我如此,而我却不知道……我怎能不知道呢?很多事他都是对的,而我选择不信他,他却仍对我一往如昔……」 「那蜘蛛精心绪机敏,他虽不知你我渊源,却能推敲出木蝶和月灵庙关係匪浅,只要你的灵体出了什么差错,便知晓要到庙里寻求解方──曾有一夜你房中失火,你本体为木,本就畏火,那时你因受惊吓导致灵体震盪,他即懂得让公孙家将木蝶拿至庙里令我为你稳固险些脱离躯窍的灵身……他所思所想,都是如何保你平安周全,如何让你爱他。」 镜池中呈现出青梧山情景,广寒睇着三十三的原形,轻道:「你何其幸运,有个人这样全心全意待你,不惜牺牲自己也要换你安好。仙神如何,生灵如何,物灵又如何,两情相悦、不叛此情、永不离弃,乃是情路上探索之人一生的奢求,你能得此一人,委实令人艳羡……」 晓蝶站了起来,不可抑止地哭道:「我、我要回去找三十三,趁着我还没消散,我有好多话要跟他说。广寒娘娘,请您将我送回人界去,求求您!」 广寒怜悯地看着她无泪乾哭,点头道:「青梧山之事是该有所了断,或许一切端看你的抉择。我送你回去吧。」 她手指绽现如月皎光,笼罩晓蝶全身,待得光芒散去,原地已无他人。 「这一趟当人的日子,你是否如凤栖木所说,悟得了自己的感情?或许其实在你懵然未知之时就已有了心之所向,只是为他人干扰,未曾发觉而已。」广寒低喃:「不叛此情,永不离弃……说来简单,但谈何容易……」 (二十九) 封神【上】 青梧山上,阴涩的天铅云重重,照不进一丝阳光。凤栖木握着蛛丝封体的木蝶,感应到上头的灵气正逐渐消逝。 他面容滞静,内心却思潮迭起。 他想起了他的过去。 两千多年前,那时他与一般梧桐树无异,不懂修炼,不求长生,只是日復一日望着月昇月落,年復一年感受四季更迭,懵然无知。 那一日,山里偶然来了一隻浑身赤艳的神鸟,他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生物,不禁看得痴了。神鸟凤皇是为了寻木製琴才来到青梧山,凤皇在他枝头上略事停歇,他听见他称讚自己:「这株梧桐倒是不错,只可惜年岁未足,未能製琴。」便振翅离去。 凤皇此一振翅,却不经意在他身上抖落了一股上古神蕴,这股神灵之息虽然微弱,对于人界生灵来说却宛如陷地遇见大雨,转瞬成湖,竟使得他一步成精,并化出人形。他大为惊喜,此后便藉着这股灵蕴修炼,百年之后,凤皇再度前来,又停在他的枝头,他不禁现形相见。 「我……我是这棵梧桐的人形,百年前您在我身上抖落了些许神蕴,后来我便一直凭靠这股神蕴修炼着。」 凤皇讶道:「吾本欲取你製琴,想不到阴错阳差,却使你成精。」言罢一笑:「如此也好,机缘凑巧至斯,合该是吾当得一友。」 两人于是结下情谊,凤皇时时来此,提点他修炼之道,与他畅谈四界。 「凤皇,我时时在想,生灵修炼意义何在,难道就为了更长的寿命?」 凤皇微笑:「你何不思索为了什么而要求长生?」 他咀嚼凤皇的话,无时无刻不思量。 一日,一名猎户上青梧山狩猎,却为猛兽所伤,当时青梧山上罕有人烟,猎户无人相助,垂死之际,他以人形现身,施法救了他。猎户感激涕零,频频道谢,他看着猎户的神情,心中忽然起了难言的欣喜。猎户问起他的身分,他直言相告,将猎户送回山下。 此事他本不搁在心上,隔了几日却见猎户带了些祀物,寻到他真身前对他参拜,以表敬谢之心。这次他没有现身,只是静静地感受着猎户对他的感谢,感受着自己对此的满足。 为何修炼以求长生?他或许寻到了自己的理由。 他便这么为善下去,不论虫兽草植,不论凡人精怪。得到的感激越多,他助人越勤,声名因此越盛,后来人类奉祀他,人间香火是虔诚的信仰,此般信念化成源源不绝的灵蕴,供之修炼,使之越渐强大。 他满足地过着简单的日子,未对自己的寿命想过太多,也未曾想过自己会突遭横祸。 百年前的那一日,他被一个灵力强大的男人刨去他储存精元的树心──凭他两千年修行竟然毫无抵抗之力,难言之剧痛折磨他的身,千载修行尽付流水,几乎丧命。 为什么是他?他助人而从未害人,为何要横遭厄运? 他一度丧失心智,却有一群信奉他的人类手忙脚乱地替他伤处做尽处理,他看着他们着急的面孔,激愤的心绪因而缓减下来。他们在他伤处置放趋虫的药材,在他身上里起红布,遮住伤口;虽然这类治疗仅是聊胜于无,但人类持续不断的香火饱含了灵蕴,延续了他的生命,使他勉力撑持下来。 凤皇来到青梧山,既心疼好友的遭遇,亦对其顽强的生命力大为惊叹,于是先以自身神力助之维持生命,再教他修补精元的方法。然而他的生命仍如细沙流漏,无可弥补。 后来,天界欲拔擢新一批封神者,凤皇因此举荐他列入封神候选,盼他封神之后便再无生死难题。而今── 「你在等什么?」凤皇的声音自耳畔响起。 凤栖木回过神,低声道:「我……想先等木蝶完全失去灵气再说。」 凤皇点头:「只要残存丝毫灵气而进行嵌合,那便是弒灵,确实应该谨慎。」 凤栖木轻轻抚摸木蝶,忽然木蝶散发出异样氛围,眨眼间出现一名面生少女,眉眼秀巧,质气纯净。在场之人皆是一愕,凤栖木感应出她的灵气,知她就是木蝶物灵。 「你……」 晓蝶急切地将地上的蜘蛛捧起,唤道:「三十三,是我,你的晓蝶回来了,你听见了吗?」 小苍蝇看看公孙嬋尸身,又看看她,吃惊不已。 晓蝶泫然欲泣:「对不起,三十三,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伤了你的心……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会来到这世上!我太笨太蠢,很多事你明明是对的,我却不相信你;我习惯了你在我身边,习惯了你对我好,可我却只是一味接受你对我的关心,从未想过应该报答你……」 蜘蛛好似有感,长足突然微微一动。晓蝶心疼地抚着蜘蛛,哭道:「我喜欢你,也喜欢凤先生,我不懂得区分复杂的人间情爱,但我已经知道我对你和凤先生是不一样的喜欢。小苍蝇曾说,和谁分开比较难过就是喜欢谁,那个人是你,我不想跟你分离!如果我要飞,我会希望凤先生在原地等待我、指引我,守护着我的归来,让我有一处可栖,不至飘零;可我会要你陪我一起飞,我希望去哪里都有你在身边,因为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会真正开心。你没有翅膀不要紧,我有,我是你的晓蝶,我会带着你,不会拋下你不管。」 她哭,而眼中无泪,天空却飘起毛毛细雨,替她尽一份微薄的哀怜。失去凭躯,她感受不到外界天候冷暖,却怕三十三会冻着,将他閤在掌心中为他抵御雨寒。 「我们吵架那一晚你打断了我要说的话,因为你不爱我提到凤先生的名字,可我当时想说的其实是,以后我们要去更多地方,要四方游玩、去体会人间一切,就你和我。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也可以带上小苍蝇和小石头,我们就像一家人,有他们路上会更加热闹,你说是不是?」 蜘蛛对着她没有动作,但她感觉他正听着她诉说。忽然灵识一阵恍惚,身上好像被抽去部分感知,她隐约知道那是灵气渐失的徵兆,其他人瞧得清楚,她的身子已然淡去一层。 晓蝶吁了口气,轻柔无比地抚着掌中蜘蛛,如同镜池中三十三深情无限地抚摸掌上木蝶。她低声道:「我们曾说好等金陵事情一完,就去找奶奶问她祝月那些事情,只是奶奶不是我真的奶奶……虽然那也不打紧,咱们还是可以去找她,但如今我就快要消失了,我们只怕是去不了了……」 她忽然破涕为笑,笑容仍是纯稚:「不过我知道了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说出来别人怕不相信,可我知道就你会信我。我方才见到了月亮上的广寒娘娘,就是月灵庙拜着的那个,她真的和神像长得一模一样……不,是更加美丽,美得不像人间的人。真奇怪,是谁仿着她的样子刻了那一尊玉像呢?还有,我在月宫中听到了挽月琴曲,以及太古之语──乍听之时我还想不起来,原来广寒娘娘说的那一句话是太古之语。她还说她不是嫦娥,那个自古流传自今的嫦娥奔月传说果然是错误的,只可惜真相是什么也不能知道了。」 停了停,看见自己身上又淡去一层,已能隐隐透过手背看到包覆在掌心里头的蜘蛛,晓蝶心中不捨,哽咽道:「三十三,我要走了,以后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他长足缓缓挠着她的手,似在回应她。 晓蝶抬头看向小苍蝇,小苍蝇迟疑道:「小……晓……小姐……」 晓蝶难过道:「你知道我不是。」 小苍蝇目中含泪,道:「你不是公孙嬋,你是晓蝶,是我这四年来的小姐。」 晓蝶破涕为笑,纵然面目不同,笑靨里仍是小苍蝇熟悉的无邪。 「谢谢你,小苍蝇,你就像姊姊一样照顾我,总是跟在我后头替我打点一切,三十三以外我最喜欢的就是你。爹爹和娘以后就麻烦你了,他们若知道了一切,一定会很伤心,但幸好还有你在……请替我好好孝顺他们,也请转告府中其他人,这四年来多谢他们待我像自己的孩子一般,我过得很开心。」 小苍蝇抽抽咽咽地拉住她,晓蝶抚着她腕上玉鐲,又道:「小石头在我之前曾被遗忘过一次,后来到了我手上,本来认了我,我却又将他借给你,他觉得自己被丢来丢去不受重视,所以对你才会那么不客气;可他其实很讨人喜欢,你一定知道的,是不是?」 小苍蝇点头哽咽道:「我知道,他只是嘴坏。」 晓蝶续道:「小石头很喜欢你,到金陵之前他曾偷偷跟我说,说他要跟着你,让我别把玉鐲子讨回去。我本来想着等金陵事情完了再将他送给你的,谁知道……也幸好现在还来得及。他虽然有了伤损,但不至于毁坏,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待他,别再使他遭受冷落,物灵别无所求,只求一个永远爱护自己的人而已。」 小苍蝇握着玉鐲,泪目承诺:「小姐放心,我一定会对小石头很好很好,像咏儿待蛇琴那么好,至死都不遗弃他!」 晓蝶欣慰一笑,替她抹去脸上泪痕,转身面对凤栖木。她面目平静无怨,凤栖木却觉心中歉疚,张唇欲语,又觉得自己冷酷至此,已无话可说。 「我不怪你,凤先生。」她涩然道:「你只是想活下去,没有什么不对。我相信如果今日我不是你的树心,你断不会如此待我。」 「我……」 「虽然你处心积虑诱我来此,但我感觉你路上对我们并非全然虚情假意,和你在一起也有很多开心的时候。你什么都懂,就像引路明灯,引着什么都不懂而好奇的我去思索那些我从不曾想过的事。」 凤栖木忍不住喃道:「引路明灯……不,我引的是死路……」 「我还是很喜欢你的,凤先生。」晓蝶笑着凝视怔忡的他:「我真希望能有你这么一位亲人,可以指引我一切迷茫,可以告诉我所有奇特故事,可以像守护青梧山居民一样守护我,看着我成长。」 她已然稀淡得像一吹就散的薄雾,神情却十分平和。 「我以为自己是人,却没想到我觉得命途可怜的物灵才是我的真正身分……有谁会质疑自己是什么呢?四年对物灵来说极为短暂,对人类来说又何尝不是。我懂不了人类情感的百分之一,却觉得这一趟十分值得,就算我原本以物灵之姿可以活得更久,我也愿意选择这当人的四年。」 她闭起双眼,道:「物灵寿尽,只能消散在天地之间,不能像生灵一样轮回于世。我曾经认为这样的物灵很可怜,可不论物灵生灵,若生前无所作为,又平淡地结束生命,除了灵气回归天地以外,于世间并无用处,那又有什么分别?还不如让自己走得更加值得。」 抚着掌中蜘蛛,晓蝶看向凤栖木,低声道:「凤先生,你是好人,我知道,否则青梧山居民不会那么诚敬地奉你为神,你只是一时走岔了路。凤先生若死了就太可惜了,如果你能成为神,定能造福更多人。三十三伤得这么重,又为了我散尽精元,身子太过虚弱,你成为神之后请一定要救他,照看着他,让他能够好好活下去。」 凤栖木瞬间明白了什么,惊疑地看见她颤声说道:「我愿意将自己奉献给你,凤先生。我愿意奉献自己以延长你的寿命,助你封神。」 (二十九) 封神【下】 凤栖木脱口大叫:「不!」 三十三慌乱地在她手中乱爬,晓蝶闭上眼,须臾之间即告溃散,化成一缕轻烟,让细雨刺得支离破碎。三十三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满地乱转,发出一阵凄厉的叫声。 掌中木蝶已然灵气尽失,凤栖木急切地灌输己身精元进去,残坏的木蝶储存不了灵气,反而从中断开,在层层蛛丝里七零八落。 凤皇在一旁道:「物灵消散,她既已自愿献出自己,便无弒灵之忧,好友进行嵌合吧。」 凤栖木呆呆地捧着木蝶,只差一步就可登天,他却感到迷惑:「我毕生修行,是为了助人,还是为了封神?」 他修行究竟为了什么? 封神既可解寿终之逼迫,又能得到更高的神力来守护这座青山,他是积极于此的,可却未想过,若是封神之道与他修行所奉之信念万一有所牴触,他又该如何? 「为何封神之路如此残忍,就算她是我的树心,但她已生成意识,就不该再归附于我,由我决定其生死啊……」 凤皇道:「你没有替她决定,她是自己首肯的。」 凤栖木喃喃:「不,是我逼她决定的……我为了使她自愿,残害三十三,伤了小石头,自己险些堕落为妖;我向来以助人为乐,如今竟然害了人……她本体虽非我下手所毁,但若我不受妖言蛊惑,没有短暂迷失神智,她就不会遭受偷袭……」 他转头看向思风,思风不安地动了动,躲到凤皇身后,凤栖木的目光却定住了,驀然顿悟:「其实从我被恶念所侵之始,从我决定诱其前来进行嵌合以成我的封神之道那刻起,我就没有资格封神了。」 细雨拂在脸上,令畏寒的他心如澄镜,一如他向来澄湛的眼。他摇了摇头,自觉可笑,顿感心灰意冷。他转身面向凤皇,垂首低言:「凤栖木无德,自认心性未坚,不足抗衡邪念,不愿忝任神职,我……放弃封神。」 凤皇瞇起眼睛:「封神乃天地生灵汲汲追求之途,并非人人皆有机缘能获受封神之试,而今你却要放弃此眾生艳羡之机,放弃只差一步就能登上的封神之位?」 凤栖木轻抚木蝶,道:「封神与我修行所奉之信念有所背驰,我无法捨却己身信念,也无法迎合封神之规,既求不得,那便不求。」 「封神可是你唯一能够长存于世的机会,你想清楚了?」 「是,纵然寿尽亦不言悔。」 凤皇闻言,却是頷首微笑:「此却极好。恭喜你通过封神之试了,好友。」 凤栖木一愣,不明白他话中之意,突见一阵白光,一名白衣男子出现在凤皇身旁,浩气凛凛。他手中拿着一个卷轴,朗声道:「封神天官在此,青梧山凤栖木何在?」 凤栖木怔忡不懂回应,天官流目一周,看着他:「你是凤栖木?」 凤栖木这才回道:「呃……是。」 天官展轴宣道:「天帝有旨,青梧山梧桐树精凤栖木,今完成封神之试,位列神榜,请即刻前往天宫参与綬封之仪,听其神职派位。」 凤栖木呆若木鸡,凤皇含笑道:「还不快接旨?」 「凤皇,这……是怎么回事?」 凤皇笑道:「好友且莫怪吾将你蒙在鼓里,实则天界早就知情你此生所有经歷,亦知情木蝶已然成灵,特以此做为你的封神之试,假意要你寻回木蝶进行嵌合延寿之后才能封神,真正要考验的却是你是否会泯灭良心,罔顾木蝶成灵,只为了完成封神之试。如果你曾细想吾以往提过的封神之道,当知封神并不限生死,亦有生灵亡故而綬封之例。」 凤栖木心头一震:「原来……如果我当真嵌合了木蝶,那……」 「即便嵌合木蝶,你也未能得以延寿,反倒会落得堕妖的下场。」凤皇深笑:「封神之试所要考验的,是能否抗拒恶念、不被恶念所控制。神的力量太过强大,一旦失于对善道的坚定,他日若以神力为恶,易造成天地之浩劫,是以不得不慎。」 凤栖木闻言心惊胆跳,冷汗直下。这般峰回路转,得偿所愿,他心中却无半分欣喜之情,憾然道:「可即便成了神,也挽救不了木蝶物灵了。」 「好友鑽牛角尖了。仙精的修行再高,能力毕竟高不过神;仙精做不到的,神未必不行。待你封了神,便可天地来去自如,天界诸多祕术待你发掘运用,何愁寻不到方法救回木蝶?」 凤栖木精神一振,连忙道:「当真?可是,木蝶本体已毁……」 凤皇摸了摸木蝶,取下一根自己的长发点在木蝶之上。长发似有意识,自行缠绕其上。 「木蝶本体灵气虽散,却因蛛丝饱含精元,使得些许灵气沾染其上。吾以发錮之,使之不失,剩下的就待好友寻出方法来补救了。」 凤栖木大喜道:「多谢凤皇!」 凤皇笑道:「与其向吾言谢,不如快将天旨接了,莫教天官好等。」和天官相顾一笑。 凤栖木这赶紧才接过天旨,天官微笑道:「请立即动身前往天宫,莫延误了綬封之仪。」 凤栖木回答:「是。」天官便消失不见了。 凤皇又取下头发,点在三十三断折的伤口上,那发寸寸融化,与伤口血肉溶融为一体,逐渐新生出肢足。 「吾已治好他肉身之伤,剩下的当由好友弥补,以赎其过。」 凤栖木惭愧道:「是,多谢凤皇。」 小苍蝇在一旁看了,忍不住求道:「听说凤凰的眼泪可以治病,羽毛可以令人死而重生,求凤凰大人也救救我家小姐!」 凤皇怜悯道:「世间传说亦真亦假,有些已成讹传,凤凰眼泪能可治病一说即是。以无法时刻取得之物来医病,紧急之时岂是随求随得?天地之中亦并无死而復生之法,况且这位姑娘四年前便已亡歿,魂魄尽散,便是地界冥帝来此,亦无能作为。」 小苍蝇闻言只能黯下脸,默默垂泪。 凤皇向凤栖木道:「好友,吾陪你前往天宫吧,一来你不识得路,二来天宫每有盛大仪典,天帝总要钦点吾弦歌和舞,现在邀帖怕已躺在吾宫中几案上了。吾不好动,数次推拖,却无一避再避之理。今次既是好友的綬封之仪,少不得要卖这个面子了。」 凤栖木笑道:「凤栖木亦是许久不闻凤皇琴音美乐,甚是期待。」 「往后还怕少了机会吗?」 正说着,却听一旁的思风痛苦地呻吟起来,原来是她足踝上的赤绳神力与妖力相剋,将她足踝炙出了一圈焦痕。 「凤皇,此鸟妖您打算如何处置?」 思风幽怨地看着凤皇,他一顿,将赤绳解除禁錮。凤栖木来不及阻止,只见碧光一闪,思风已然逃之夭夭──逃得十分惊慌狼狈,落了几根鸟羽在地。 「凤皇,纵虎归山恐将危害其他生灵,我去将她追回来!」 凤皇止住他,「既是吾所纵,便由吾来擒。左右吾在天界间云野鹤,总该寻些趣事打发漫长时日。」拾起地上鸟羽翻看一番,将羽毛收进袖中。 他回过头来看着小苍蝇,问凤栖木:「这人类姑娘你待如何?」 凤栖木顿了顿,向小苍蝇温言道:「小苍蝇姑娘莫怕,我会送你下山,并护送你回凝月城。这一切种种待你回去后,自可向公孙老爷言明一切。你说得很对,凡事莫太过强求,平平凡凡也是种福气,凤某相信小苍蝇姑娘往后定能一生平顺,天伦閤乐。」 他一个拂袖,一阵清甜暖风扑上小苍蝇脸面,她身子一幌,倒地睡去。 (三十) 之后【完】 小苍蝇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看见凤栖木走在凤皇身边,四周祥云繚绕,天穹明亮,眼睛见到的是奇瀑瑰虹,耳朵听见的是清音妙乐;那是个清圣祥和的所在,梦里都能感觉到那股和平静好的氛围。 他们来到一座极其宏伟壮丽的宫殿之前,殿外各列着两排天官神将,中央立着五人,凤皇要凤栖木走进五人行列之中,成为第六位。 最高处坐着一人,居高临下,睥睨群神,虽远远地瞧不清面目,但散发出来的威仪强慑得令人莫敢逼视,令人不由俯首称臣。 天帝。 他下头立着诸位天神,或男或女,容态各异,都是令人一眼难忘的丰姿神采,但小苍蝇就是记不清,她唯一在醒来后还能记得的只有当中的凤皇。 天官一一宣读六位受封者的来歷和封詔,轮到凤栖木时,天官朗声宣道:「青梧山千年夏梧凤栖木,为道千载,稟善不輟,出脱于恶,自重自持。今赐与神籍,列封神之榜,掌辖人界青梧山域,盼今后钦天敬地,毋忘天恩,毋断善行。」 凤栖木恭敬地谢了天詔,接过天旨那一刻,他装扮变了,质气也变了,原来的清逸温雅中更多了股正和之气。 天帝说道:「天界盛事,喜得新神,久未得见天翟妙舞,卿既出席,想必不吝一舞以开眾位眼界。」 凤皇天翟微笑道:「臣舞久未习新,倒是得了一支新的琴曲,如承帝之不弃,不若以琴代舞?」 天帝笑道:「天翟琴舞双绝,自是洗耳恭听。」 朱光一现,凤皇之前出现一架古琴,他十指触弦,琴音翩然轻淌,殿前无声,只有琴音若龙吟,流转盘旋。小苍蝇忽地忆起祝月之庆时凤栖木曾说他听过极其美妙的琴音,想必就是凤皇之奏了。 接着情景一变,她看见青梧山上,那棵千年夏梧的叶子又翠绿如新,凤栖木将蜘丝和同赤发紧缠的木蝶放进他梧桐真身的凹穴里,洞中生出流苏般的青绿丝光,将木蝶裹住,漂浮在空中。 「利用我的神蕴包覆木蝶,使之仅剩的稀薄灵气不至溃散。神寿无尽,我定尽全力寻找弥救木蝶之法。」 凤栖木像是在对她说话,她看见蜘蛛健好地爬进窟窿里,静静地陪在木蝶身旁。 凤栖木又道:「还有,关于小石头──」 这个梦并不像一般的梦那般醒来总是模糊难辨、记忆零碎;这个梦清晰无比,她几乎能细数一切──她知道凤栖木是故意让他看见他的记忆的,就像那日观咏儿记忆一样。 当小苍蝇醒来时,她是躺在金陵客栈房里的,掌柜说她足足睡了两日。初醒之时她恍恍惚惚,感觉如若隔世,身边没有小姐、没有三十三、没有小石头、没有凤栖木、没有其他人,只有她自己。等到她看到来时马车上那副盛着公孙嬋尸身的棺木时,她才溃然大哭。 她孤伶伶地带着棺木驾车回凝月城,近三个月的路程,没有遇险、没有困难、一路平顺,竟连尸体也没有腐坏。她知道,是已经封神的凤栖木庇祐她的,可是她不知该不该感谢他。她没有办法感谢他。 憔悴地回到公孙府,面对翘首盼女归来的公孙夫妇,她跪在他们面前痛哭,断断续续地道出一切经歷和真相,悲凄地看着公孙老爷沉默地老泪纵横,心痛地看着夫人慟至昏厥。公孙府里愁云惨雾,又成了凝月城的茶馀话题,数月不消。 小苍蝇想起茶亭小二,心想他和三十三交情匪浅,自该知会他一声。她思量着该怎么解释三十三的情况,不知小二哥知情多少,最后略去三十三是蜘蛛精一事,只说他可能不会再回来了。小二哥慨然喟叹,静默未语。过几天她陪公孙夫人往月灵庙上香时,路过茶亭却不见小二哥身影,老闆说他离开了,浪跡天涯去了。 小苍蝇看着古朴的城墙,半年之间凝月城无甚变化,可怎么她的生命却就此剧变了呢? 半年之后,时逢仲夏,城北相思林里满山青翠,艳阳冶花,花丛中蜂蝶繚乱,满目皆是自在逍遥的生命,一派生机盎然。小苍蝇独坐在飞天鞦韆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场夏日荣景。 世事瞬息万变,眨眼沧海桑田,而今没有了在鞦韆上飞的人,也没有了使鞦韆飞的人。曾经的画面,都只能从回忆里去找了。 身后窸窣有声,有人踏荫而来,她心一颤,转头望去,那人有若一片纯净白云降在山头,向她靠近,来到她身旁同坐于鞦迁之上。 那是一名外貌约十八、九岁的少年,短发如云般柔软,衣衫似雪般洁白,圆眼如溪中莹石般明亮,脸蛋如闺阁女孩般清新俊秀。然而他身上却长了一道浅红淡褐的弯曲纹路──并非外伤,而是自内而外长出来的,浮在他粉润的肌肤底下,像一道从头劈到脚的惊雷,也像一条由北裂至南的堑壕,使他完美的外表添了一笔令人为之惊愕的不完美,一如那只白玉手环。 小苍蝇轻抚小石头脸颊,拧着心只是泪眼模糊。梦中的凤栖木说,小石头替她挡下的那一击已然重创小石头玉鐲本体,因伤在内不在外,本体未毁,所以他还能现形,但却影响了物寿;物灵外在受到本体存馀寿命的影响,因此他灵身外观长了数岁,不再如孩童一般。 小石头敛眉低声道:「我变成这样子,不漂亮了,你还要我吗?」 小苍蝇流下泪,道:「要,当然要,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一辈子珍惜你,不会再要别人了!」 小石头笑开了脸,还是那张可爱的笑靨,他轻轻道:「你还肯要我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不介意你喜欢别人,只要不冷落了我就好。」 「我才没那种好福气,做人也不能太贪心,你不知道人太贪心是要遭雷劈的吗?」小苍蝇看着他脸上身上的痕路,满是心疼:「你的伤痕,疼吗?」 小石头抹去她流下的泪,笑着安慰:「一开始痛得难受,所以我捱到今天才出来见你,现在已经好多了。你别难过,这模样也好,你才不会老将我当成小孩看待。」 小苍蝇哭道:「可是说不定你原本要百年后才会是现在这模样的,而今变得这么快,岂不是……」岂不是本体正渐渐毁坏,步上物毁灵灭之途? 小石头偏头想了想,又笑:「那也没什么不好,我现在这情况说不定能和你一起变老,要不等你变成一个老太婆,而我若还是个少年,那在旁人面前我说不定得叫你奶奶,我才不呢!」 小苍蝇含泪噗哧一笑,小石头接着道:「等你百年,我大约也寿尽了,那时陪着你一起去,岂不美满?我现在终于可以懂蛇琴哥哥当初执意要跟咏儿走的心情了,现在我对你也是一样的。」 小苍蝇揉了揉他的发,柔声道:「我也会像咏儿对蛇琴那般对你好,让你永远开心。」 小石头欣喜地靠在她身上,爱恋地以颊摩娑她的掌,道:「我会陪伴你一辈子,保护你一辈子。」 小苍蝇也轻轻倚着他,两人互相依偎,沉浸在这难以言喻的满涨情绪之中。 山间虫类多,一隻小小的灰色蜘蛛自鞦韃吊绳攀爬而下,顺着爬上了小苍蝇的手。要在以前她一定放声尖叫,用力拍落然后一脚送牠上路,此时心中一动,便怜惜地将牠抖落在草地上,看着牠一溜烟鑽进草叶之间不见踪影。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再见到三十三和晓蝶呢?」 小石头神色悵然,没有回话。小苍蝇抬头望着明亮的天际,深深吸了口气,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转身向小石头灿笑:「走,咱们回去,去向义父介绍你,还有你的真正身分!」 小石头一愣:「真正身分……公孙老爷能够接受吗?」 「放心吧,义父自身很是相信这类玄奇之事,金陵的事也没能吓倒他;倒是义母我就不敢肯定了……」她略略沉吟,又笑:「别担心,一定没事的。我不会让你像蛇琴一样见不得光,我希望你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眾人面前,以公孙府一份子的身分快快乐乐过日子!」 小石头怔忡地看着她,笑开了一脸的喜极欲泣,用力点头:「嗯!」跨步走向她,牵住她伸出来的手。 两人离开相思林,迫不及待的步伐惊起虫蝶乱飞。艳阳刺目,他们的背影被半人高的草丛遮去了一半,逐渐难辨,模糊的欢声笑言也听不真切了,都若飞絮般让风送上了天。 天光如此欢好。 『公孙赫之子公孙淮,配洛阳冯娟为妻。淮命中无儿,有女二人,长女嬋十四早夭,嬋夭后五载再得一女,是为义女公孙莹。』 * 凤栖木看着自己真身上的空穴,木蝶安好地浮在流苏绿光之中,蜘蛛在外头觅完食,又爬进洞内。 凤皇站在凤栖木身后,问道:「你当真不记得当初剜你树心者是何样貌?」 凤栖木摇头:「我根本未看清那人容貌,只知是名男子,灵力十分强大,散发出来的气息尤其令人胆颤,使我无法反抗。」他每每回忆当时情景,总是心有馀悸。 「一般树植就算树身受到创伤,亦会因生长不怠而逐渐癒合自生,可你伤处却恆常未变,竟像此处已然坏死。且你当时已身负两千年修行,在那人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此绝非普通生灵能力所及。」 凤栖木默然片刻,道:「不瞒凤皇,我感觉那人气息非同一般,却似是与您同出一处。」 凤皇微讶:「你是说──天界?」 凤栖木缓缓点头。凤皇沉吟道:「天界神祇竟会行此恶举?此间事……只怕尚未了结。」 树心被刨去,雕刻成一隻木蝶。 蝶。 * 广寒宫庭苑正中,广寒坐在那株参天桂树之下,让桂树洒落了一身幽芳。她拈起一枚小小仙桂,贴在鼻脣间似嗅似吻,又似欲食。 「木蝶……玉像……祝月之庆……挽月琴曲……」她出神:「是你吗?还是……」 她按住身左胸肩之间,那曾经令她不敢置信的锥心剧痛之处。 还是──他? (缠蝶之卷.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