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我一生》 楔子 夕阳轻躲云间,为天空染上红晕,犹如娇羞少女般流露着温柔;村落昇起炊烟裊裊,归巢的鸟儿成群结队地飞过,享受着晚风,俯瞰地面甫插秧的稻田闪烁粼粼水光;一旁的乡间小道上,有两抹小小的人影正徐徐前行。 走在前方的,是个年约六岁的男孩。他的手脚有不少擦伤,膝盖还贴着ok绷,身上的衣服则满是脏污;但沾着些许泥沙的稚气脸庞却带着满足的笑容,边走边踢着一颗足球,碰碰的声响在静謐的乡村里特别亮耳。 落后的男孩看起来年龄与足球男孩差不多,但却是坐在轮椅上;一双小小的手放在轮椅的辅助轮框上,努力推着自己前行,牢牢地跟着前面的孩子。 如画般悠间的田原景緻持续好一阵子,足球男孩忽然停下脚步,抱起球,转身对坐轮椅的男孩道:「你今天有没有看见我的比赛?」 「有。」坐轮椅的男孩点点头回答。 「我踢得好不好?」 「很棒,就像世界盃的选手一样厉害。」 「真的?」称讚入耳,足球男孩飘飘然起来,开始在轮椅男孩身边蹦跳着绕圈圈:「那你说,我有没有机会进入国家代表队?」 「当然有。」轮椅男孩拍着手,坦率地道:「到时候你可要帮我签名!」 「好啊!」足球男孩有些得意忘形,忘了轮椅男孩不良于行,竟一把将足球给踢了过去,还一边开心地喊着:「这是国家代表队选手踢的球,接好!」 球高高飞过轮椅男孩的头,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往上扑接,但无力的双腿让他连站直都办不到,瞬间失去重心,整个人往旁边倒去,连轮椅也被绊倒,发出可怕的碰撞声。 足球男孩面色一变,忙不迭地跑过去将轮椅和人扶起,心疼地为他拍拍身上的尘土:「你没事吧?」 轮椅男孩稍稍调整坐姿,笑着摇摇头:「我没事。对不起,没接到你的球。」 足球男孩环顾四周,发觉球已滚进稻田里;这田才插好秧呢!胡乱走进去可是会挨大人们骂。于是他郑而重之地叮嚀轮椅上的男孩:「替我把风,我去将球捡回来。」 轮椅男孩点点头,望着足球男孩脱下鞋,打赤脚小心翼翼地踩进泥泞的田里。 他也好希望自己能自由自在地在陆面上奔跑,或是踩进冰凉的小河里戏水。然而幼时不慎滚落楼梯的他扯断了腰髓,连站起来的感觉都还来不及体验,就已失去站立的能力;虽然性命奇蹟似地捡回,却被宣判下肢瘫痪,一生只能靠轮椅行动。 「嘿,你在发什么呆?」已将足球捡回并坐在地上穿鞋的男孩引开了他的思绪:「对不起,我不应该对着你踢球,你真的没摔伤?」 「我没事啦!」轮椅男孩拿过足球男孩的球,在手上掂着,以开玩笑的语气道:「下次想踢球给我,要踢准一点。」 「没问题!」足球男孩绕到轮椅后,推着轮椅前进:「我一定会练习到能把球稳稳踢给你为止!」 「嗯,希望到时还有机会接你的球。」轮椅男孩望着手上的球,吞下无法站起来与大家一起玩耍的伤感:「村里很多人长大后就去外头念书工作了,不知道我们以后会不会也像他们那样各分东西?」 「放心,我们一辈子都会在一起的!」足球男孩道:「我发誓无论你去哪儿,都要帮你推轮椅,绝对不和你分开。」 「真的?」 「真的!」足球男孩提高音量,开心地喊着:「坐稳,未来的黄金右脚要开快车啦!」 已大半没入云层的橘红色太阳默默凝视在小道上推着轮椅奔驰的男孩,天真的嬉闹声与尖叫随风传遍幽静的乡野,穿过稻田,越过小河,行过偌大的草原,消失在逐渐被夜色笼罩的远山…… (待续) 01 清澈的夜空悬着皎洁圆月,将深黑色的远山映得清楚,连花草上的夜露都闪着点点亮光;几栋座落于田边的木造房屋点着昏暗灯光,可看见里面的人影摇曳晃动。其中一栋矮房的二楼开着窗,有名坐在轮椅上的少年正窝于桌前,翻着相簿。 春季的晚风携着田园青草香飘进窗里,好奇地绕了一圈,简朴的小房间里仅摆着床、书桌、衣柜,以及一只古老的书柜,书柜上摆满各式各样的书籍。越过房里各个角落,轻风拂上少年的脸,勾勒着清秀端正的容貌,嘴角正泛着淡淡的微笑,似乎沉醉于相簿引起的回忆里。 少年桌前摆着一幅粗糙的相框,镶着两名少年合照的相片;其中一位是他自己,另一位则是皮肤黝黑、轮廓极深,手上还抱了颗足球,儼然是运动健将的模样,笑容如阳光般灿烂,洋溢着青春活力。 偏远的乡间村庄里,晚上除了蛙哼虫鸣之外,甚少有其他扰耳杂音;少年像是很享受这样的寧静,埋首相本一阵光阴之后,抬起头来深呼吸,端起杯子来啜着热茶。 急促的脚步声自远处响起,愈渐接近,甚至盖过了蛙儿们的呱呱嘈语,进到少年家里,迅步奔上楼梯。 这脚步声听了好几年,总是那么熟悉。 少年会心一笑,将轮椅转了方向,才刚面朝房门口,门就被喀啦地打开;相片里那名阳光男孩活生生地站在眼前,脸上满是欣喜的笑。 「直人!」他一面喘着气,一面掩不住兴奋地道:「没问题了,我今天搭车去东京的文京区里看,我们俩都上同一所高中!而且那间高中有足球队,我一定可以在那里学到更棒的技术,搞不好未来还有机会进入j联盟!」 「澄,你是说真的吗?」被唤做直人的轮椅少年有些难以置信地掩着嘴,眼里闪着欢喜的光彩:「这么说,我们未来也可以一起上学了?」 「没错!」这位出现在门口的少年--澄,抹着汗水,从口袋里掏出一团被压得皱巴巴的纸,摊开来,是一间房子的外观:「信不信,我连房子都租好了!所以才会搞到现在才回来,本来是打算要立刻衝回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的。」 「太好了!」直人拍着手,脸颊因高兴而泛出浅红色的云霞,这消息真是令他开心得觉得自己能站起来跳支舞都没问题。 「换句话说,你要开始准备行李了。」澄蹲在直人面前,坦率地盯住他:「我帮你一起整理?」 「嗯,但要先对我爸爸妈妈说过才行,让他们也高兴一下。」 「我已经向他们提过了,他们开心的四处去向街坊邻居报告了呢!」澄轻抚直人前额的瀏海,脸上漾着成熟的表情:「我也告诉他们,未来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就像在村里念国中时一样,每天推你上下学,还会煮饭给你吃,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 嗯,一辈子在一起。 直人喜欢这样的承诺,让他感到安全,感到能信赖从小一起长大的澄。想及未来在不同环境里可能会遇上许多困顿挫折,毕竟东京是大都市,与他生活了十多年的乡下小村庄大有不同,在等着的是许多未知数;但只要有可靠的澄在身边,他一定也能度过一切难熬的时刻。 「你在看什么?」直人沉默的期间,澄好奇地往书桌上瞄了一眼:「相簿?」 直人点点头:「在回忆过去快乐的时光,本想说如果真会离开这儿,至少也要好好道别;没想到,真的再过不久就要走了。」 「好好道别啊?那么我们也下去和大家见见面,让村里的人看看这两名考上顶级高中的杰出青年吧!」澄雀跃地扶起直人,一把将他抱到床上,然后抬起轮椅往外走去:「等我一会儿,马上上来背你下去。」 「傻瓜,不是有升降梯吗?我们一起搭下去就好了。」 「我就是喜欢抱你。」澄转过头来,撒娇似地说:「你让我抱嘛!」 直人微微脸红,笑答:「好啦!」 望着澄高大的背影,直人打从心底觉得自己幸福。 脊髓损伤的他,从小就与轮椅为伍,村里许多年龄相近的小朋友都当他是怪胎而避得远远,只有住在邻近的澄愿意与他打招呼或主动找他去玩。遇到喜欢欺负人的恶霸小孩时,为了保护他,即使对方人头马大,澄也会不顾一切地接受挑战与对方扭打成团。 长大后,开始上学、念书,行动不便成了他最大的困扰;由于家里的父母和兄长都要下田耕作,根本没有人能带他去学校。一开始,家人甚至因为太过麻烦而决定乾脆不要让他去念书,每天乖乖待在家里就好;可他不甘心,他想学,想吸收知识,更想看看家以外的世界。 吵闹之际,恰巧来家里找他的澄得知事情来龙去脉,竟义不容辞地自愿要每天推着他的轮椅,带他去上学,放学后再推他回来。 学校与村庄有段距离,澄原本大可自由自在地骑脚踏车去,但为了他,变成得每天提早一个小时起床,缓缓推他步上乡间小路。他能在轮椅上继续打瞌睡,澄却不行;有时候听着在背后推他的澄边走边频频打呵欠,就觉得万般过意不去。 但澄从来没有怨言,从小学到国中,日復一日做着同样的事,也未曾要求任何回报,只仰赖「要当永远的朋友」的信念支持下去;即使在学校已被无数次嘲笑他们俩像连体婴似地无论何时何地都相伴出现,甚至有人起閧要他们两个乾脆结婚算了,许许多多冷嘲热讽迎面袭来,澄都独自站到他前方一一挡下,为他保留乾净单纯的天空。 真不晓得自己是修了几辈子的福,竟有幸在此生遇上澄这样的贵人。他很喜欢澄,澄会让他遗忘自己身上的苦痛,专心地做事与享受人生;有时候,难免会自私地希望澄以后不会有女朋友、不会结婚,才能永远仅属于他。 说白一点,从小到大,澄就像他的英雄,被保护者对保护者產生感情係属常理,才会出现那种想要「独佔」的念头。然而澄是男的,他也是男的,两个男生怎么可以相爱呢?要是说出来,不把澄吓跑才怪。 是以喜欢归喜欢,直人还是选择将这样的情谊转化为「极度深浓的友情」,偷偷地单恋,以免给澄带来困扰与尷尬。 毕竟澄给了残废的他这么多,他几乎是无以回报;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朋友的身份祝福一切,祈祷有朝一日,心爱的澄能圆梦。 (待续) 02 来到东京的第一个清晨,直人很早就醒来,或许是因为城市里少了虫鸣鸟叫,却多了人车喧嚣,听不习惯的声响令他在闹鐘还未响起前便已睁开眼,望着尚有些陌生的天花板发愣。 看向窗外,映入眼帘的尽是楼房,虽然仍有蓝天,却总觉得比起位在箱根的家乡还差了那么点儿,少了一些纯真与清间的气息。 翻过身坐起,将轮椅拉到床边,先利用残馀薄弱力气的左脚踮在地上,两手撑住轮椅扶手,再小心翼翼地将身体移过去;所有动作皆相当流畅且静悄悄,毕竟过去十多年的光阴,每天早上都是这样起床,推着轮椅到浴室去刷牙洗脸,想不熟练都难。 澄租的房子是在一栋电梯公寓的九楼,一个楼层分为左右两个居住单位,每个单位里皆是二房一厅一卫的设计。澄把採光佳、格局大且离浴室近的房间安排给直人,并请房东在浴室里设置方便残障人士使用的栏桿,还特地订了一组位置较低的置物架让直人能摆放毛巾、牙刷等用具。就连洗手台的高度也做了调整,让初来的直人完全感觉不到受限,更充分感受到澄的细心与体贴。 「本来是想找找有没有位于一楼的房子可租,但后来发现离学校近、又在一楼的地方除了很少之外,还非常吵,怕未来会影响睡眠,最后还是选了公寓,想说反正有电梯和无障碍空间设施,不担心出入困难。」 想起昨天澄带他来时所说的话,直人露出淡淡的笑,对澄的信赖又增加了好几分。 梳洗过后,直人来到厨房,打开冰箱巡视着是否有能拿来做早餐的食材。 澄如此体贴,偶而也为他准备早餐吧? 打定主意,自冰箱里搬出昨天从便利商店买来的洋芋沙泣、鸡蛋和吐司,燃着瓦斯炉,打算煎个荷包蛋做三明治。 然而正当直人满心欢喜地将三明治做好,想拿盘子来盛时,却遇上了困难。由于本来就没有要他下厨的打算,所以澄将碗盘等物品全收在高一点的架上,令这时候的直人得努力地把手往上伸,才有机会碰到碗盘架的边缘。 左手紧抓轮椅扶手,右手则高高抬起,腰也用了力,但无力的下半身像铅般沉重地拖累他,让他难以达成目标。 总不能就这么放弃吧?咬着牙,直人不甘愿地继续将身体往上撑,弄得满头大汗,却还拿不到一块盘子。 放下肩膀,他喘过几口气,先让身子稍微放松;随后他盯住想要的盘子,一吸气,用尽全身力气往上蹬,准确地抓到盘缘、抽出。 正高兴的当儿,未料整个碗盘架都被他的力道给扯得滑出柜子,连带着其他玻璃製的碗与碟全像挣脱笼子的鸟儿似地飞跌而出,最后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震耳又惊心的碎裂声。 听到玻璃破碎的声响,澄立时由梦中醒来,瞪大眼,心里第一个闪过的念头是「糟糕,直人一定受伤了!」 他连上衣都来不及穿,仅着了条平口裤便衝出房间外,忧心忡忡地大喊:「直人?直人?」 听见澄的脚步声与呼唤,直人晓得他肯定是被自己製造的躁音给惊醒,心底不禁漾起歉意与罪恶感,赶紧回应:「澄,我在厨房……」 澄急匆匆地奔到厨房,瞧见满地的碎玻璃,流理台上摆着三明治与菜刀;而直人手里捏着一块完整的盘子,两眼直愣愣地盯着他,惊魂未定的模样。 「你没事吧?」澄避开地上的碎片,担心地走到直人面前,摸摸他的头:「你想做什么呢?」 「我没事,只是吓了一大跳。」发现澄没有怪自己,直人感觉松了口气,吐吐舌头,指着三明治:「我早早就醒来,想说要替你做份早餐,结果在拿盘子盛时却不小心把碗盘架给弄掉了。对不起,我会收拾的。」 「傻瓜,你没受伤就好,还收拾什么?」澄笑了笑,转身去玄关拿扫帚与畚箕来清理地上的破片。「如果你想下厨,我就把碗盘架摆在你好拿的地方。还有,看来下次要买塑胶製的餐具才行,免得你粗鲁又摔破,伤到自己。」 「我不是粗鲁啊,真是不小心嘛!」直人无辜地嘟起嘴,心里却更因为澄的温柔包容而感动。 澄从来没有因为他的残疾而叫他不要做任何事,相反地,澄总是鼓励他能做的尽量做;即使笨手笨脚、给别人徒增麻烦也无所谓,至少他残而不废,还有很多自己做得来的事。 就如同现下的情况,一般人可能会先臭骂他一顿,然后又一付很好心地说他行动不方便就别做这种事,交给别人做就好;可是其实那只是旁观者看来觉得很体贴的行为,对他来说却是种廉价的怜悯,实际目的是不希望他添了别人的困扰。 澄就不同,总是笑着收拾他造成的残局,然后思考可以如何改变环境或利用工具来协助他完成相同的任务,让他也能体验普通人能做的事情与成就感,不至因为太多事无法执行而自卑。 「澄,谢谢你。」满心感动的直人忍不住说:「你对我实在太好了。」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嘛!」澄将碎片倒进垃圾桶,放下扫把;打开流理台上方的橱柜,拿出奶粉和阿华田。「我来泡热巧克力,你把三明治盛好就拿过去桌上等我吧!」 「嗯。」直人点点头,忙把三明治放进盘里,摆在大腿上,推着轮椅到餐桌旁;将三明治放到桌上后,便坐在轮椅上静静等待澄的热饮。 「直人,我们今天开学,等会儿就要去学校了呢!」在厨房的澄一边舀着阿华田,一边道:「紧不紧张?」 「还好。」直人摇摇头:「有你一起,不觉得紧张。」 「怎么?我变成你的御守啦?」澄笑着将热水冲入杯中,噗嚕嚕的水在杯子里翻滚,屋里瞬时满溢巧克力的香味。 直人深深吸了口气,甜甜的早晨,浓浓的幸福,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因为已经很习惯你在身边的日子,所以很安心,遇到困难也会努力去解决,不怕被丢下。」 「我当然不会丢下你。」澄端着杯子走过来:「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甜言蜜语似的话听在心里自然是很舒服,加上直人对澄原本就有些微情愫,此刻的淡淡曖昧也就让他更加沉醉。儘管不敢明示自己的情意,偶而仍担心会否哪天这样的关係生变,于是他问:「我们念的高中是男女合校合班,万一你交了女朋友呢?我不就变成电灯泡了?」 澄像是没料到直人会提出此问,当下先是愣了愣,歪着头想了半晌才道:「我应该不会交女朋友吧!」 直人不解,眨了眨眼:「为什么?」 澄开玩笑似地用手抬起直人的下巴,对他拋了个飞吻:「因为我已经有你这个男朋友了啊!」 被这么嬉闹,直人心跳加速,整张脸红得如蕃茄,忙推开澄:「你……你少寻我开心!」 每次看见直人害羞的反应就觉得好玩!澄呵呵地笑,大感心满意足;随后他一口饮尽热巧克力,站起来拍拍直人的肩膀:「你慢慢吃,我先去换衣服,等会儿我们一起去参加开学典礼。」 「嗯。」 心跳还平復不下来,直人不敢看澄,低头大口大口地吃着早餐,一边思考着自己与澄的未来。 老实说,即使澄还是那付老神在在、稳若泰山的模样,但往后的日子是否真会如此平静顺利?大都市里的诱惑多,没有小乡村的单纯,他与澄的友情能继续维持下去吗?还是……会有什么变数? (待续) 03 直人与澄所考上的圣优高校座落于东京巨蛋所在的文京区里,由于邻近地下铁后乐园站,人潮与交通特别拥挤;尤其是早晨上班与上学的尖峰时段,更是扰嚷得让人无心去注意天空有多蓝。 直人倒不同,虽然他因坐在轮椅上而比别人矮了一截,但由于澄在背后推着他,让他不害怕迎面汹涌而来的人群,而能腾出心思去欣赏仰角四十五度的天空。 不过,澄可没那么悠间,牵掛与忧心那些脚步急促、表情严肃的人们会不会擦撞到直人而令他受伤;一路提心吊胆地闪闪避避,愈发觉得倘若不是他和直人一起上学,真不晓得直人要如何独自推着轮椅穿越都市里危机重重的可怕道路。 好不容易,终于抵达圣优高校,「欢迎新生」的红布条高悬于校门口,许多才刚从国中升上来的高一新生仍是脱不了稚气,笑笑闹闹地蹦进校园,好奇地探索全新的环境。 进入学校里,右侧是即将进行开学典礼的大礼堂,在礼堂周遭围绕着五彩繽纷的帐篷,全是各式各样的校内社团,活泼的学长姊们正努力地向每位走向礼堂的新生介绍社团。 打量着热闹滚滚的景象,澄远远就看见足球队的摊位,但他忍住想直接奔过去的衝动,先伴着直人前进,同时问:「直人,你想选什么社团?」 「嗯……」望着琳瑯满目、各有特色的社团佈置与宣传看板,直人思忖了一会儿。「我想去文学性质的社团,如果有读书或写作的社团是再好不过。」 澄微笑地点点头。「你果然还是倾向静态性的活动。」 「那当然。」直人转头,用调皮的眼神由下往上地望着澄。「我总不能坐着轮椅去踢足球吧?想要少麻烦人一点,选静态性社团是最好的囉!」 「干嘛这么说?」澄皱了皱眉。「只要你想做,绝对是可以完成很多事情的。」 「好啊,」直人转了转眼珠子,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那我想去跳伞和衝浪。」 「咦?」 「我开玩笑的。」直人咯咯轻笑,伸手指着足球社的位置。「你应该会想去参加足球队吧?」 「嗯。」澄坚定地頷首。「那是我从小的梦想,我一定要当个职业级的足球选手。」 「那么现在过去看看?」 「不……」澄摇摇头,轻拍直人的肩膀。「趁现在其他新生都在看社团,先进去礼堂找到我们班的位置吧!」 看看礼堂门口已有许多人在排队等着进去,想及自己的轮椅在人多的地方确实会引发许多不便,直人同意了澄的建议。 「好吧,等开学典礼结束后再来看吧!」 排了五分鐘左右的队伍,进到礼堂内,同样又是人山人海的景象。由学长姊组成的新生指引团在入口处协助入座,一名学长见到有身障生出现,立时靠了上来,温柔地询问:「嗨,你们是那一班?」 直人转头看向澄,澄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入学通知书,回答:「二班。」 学长向他们做出手势,示意他们往前走。「舞台前方算来第三排就是。」 「谢谢。」 两人道过谢后,循着人龙缓缓往舞台的方向前进,好不容易来到正确位置,只见座位最外侧立着一只「一年二班」的站牌。由于轮椅的宽度无法进到略微狭窄的座椅之间,于是澄将最旁边的椅子收起,将轮椅推进多出来的空间,然后自己在直人左边的位子坐下。 才刚坐下,澄对直人笑了笑,左侧便有人拍拍他。 「嘿,你们也是二班的学生吗?」 澄与直人不约而同地转头,是名模样俏丽可爱的女孩子,同样穿着圣优高校的制服,热情地向他们打招呼。「你们好,我叫雪村奈奈子,是二班的学生。」 「你好!」澄微笑地回应。「我是日向澄,他是藤井直人。」 「哦……」雪村奈奈子将视线投向直人,好奇地看着他的轮椅与双脚。「藤井同学,你的脚是……车祸吗?」 「不是,」没料到新同学会如此直接询问关于坐轮椅的事,直人尚未做好心理准备,诧异伴随着尷尬的感觉漾起。但表面上他仍然客气地道:「我小时候发生意外,摔断脊椎,下半身瘫痪,只能坐轮椅行动。」 「原来是意外啊!」雪村奈奈子恍然大悟,又看向澄。「你们俩是兄弟?」 澄抓抓头,望了直人一眼后又转头过来看着眼前的女同学。「我们不是兄弟,只是从小一起长大而已,是很好的朋友。」 雪村奈奈子像是已明白地点点头,又问:「那你们选社团了吗?」 「还没,想说等开学典礼结束后再慢慢逛。」 音乐声响起,打断他们的对话。舞台上开始有师长入座,司仪拿起麦克风,开始宣布开学典礼的行程与介绍起校长和舞台上的老师,接着则请每位老师上台说明他们负责哪个班级。 二班的导师是名相当温柔和善的女性,具备一种让人想亲近她的特质,令澄与直人都感觉未来这三年的高中生活应该会过得相当开心。 希望如此。 典礼结束后,澄推着直人来到外头的社团区,才走没几步,便见到文学研究社,直人很有兴趣地凑过去,望见摊位前的布条大大地印着「文学研究社,四月二十日晚上六点半迎新晚会欢迎你!」。 「四月二十日晚上啊……」直人看着摊位前来来往往的学生们,有些犹豫。东京对他来说是个陌生地带,路线又复杂,晚间若要独自出门对他来说无论如何不是个容易应付的状况,但又不好意思特地麻烦澄陪他。 照这样看来,如果以后想参加社团,可能多少都会遇上类似的状况,最后大概也是仅能以放弃告终。如此一想,直人不禁有点低落起来。 见直人脸色阴晴不定,澄已揣测出他内心在担忧些什么,于是他摸摸直人的头,笑着道:「别担心那么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嗯?四月二十日晚上吗?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不行,」直人皱着眉摇头:「这样太给你添麻烦了。」 「不会,我也想看看文学研究社有什么好玩的。」澄温柔地安慰:「走,去写入社单。」 直人还在迟疑,澄已直接将他推到摊位前,对站在里头的社员道:「大家好!这位是藤井直人,他想加入文学研究社!」 这么一嚷,马上有许多文学社社员围过来,开始七嘴八舌地向直人介绍起社团活动的内容。看着直人与社员们有说有笑且饶富兴趣地听着说明,澄感到安心,环顾周遭,忽然发现足球社就在他身后,恰位于文学研究社对面。 既然这么近,稍微离开一下应该也没关係,澄向足球社迈去。才走没几步,便有位穿着日本足球队队服的学生站到他眼前,咧着嘴笑。 「学弟,你好!有没有兴趣加入足球队啊?」 澄打量了对方一下,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肌肤上映着汗珠,极短的三分头衬得那张粗獷的脸颇有朝气,截然是运动员的气息。于是澄点点头,嘴角勾出微笑。「想,我一直都很喜欢踢足球。」 「那真是太好了!」对方递了张宣传单过来,开心地道。「我先自我介绍,我叫田边国夫,你呢?」 「日向澄。」 「日向?」田边国夫瞪大眼,笑得更灿烂。「哇,你和足球小将翼里面的日向小次郎同姓欸!真是太巧了!」 「是啊!」澄不好意思地笑。「所以我一直很想当足球选手呢!」 「既然如此,你更应该进来我们队里。我们圣优高校足球队在各大高校里可是数一数二的强,而且还有南野真希这号大人物领导,绝对能让你收穫匪浅。」 「南野真希?」一听到这人名,澄的眼睛立时散出光芒。「他之前才刚在高校联合足球赛里得到最佳足球员,据说有希望去义大利进修,未来更是国家代表队的预备选手!」 「哟,你知道的倒不少。」有了共同话题,田边国夫顿觉两人距离拉近许多,热情地搭上澄的肩膀。「别考虑了,赶快加入我们吧!几天后就有迎新活动囉!」 「迎新活动?什么时候?」 「四月二十日晚上六点半,在学校操场。」 四月二十日晚上六点半!岂不跟文学研究社撞期了?澄心头一震,犹豫起来。足球社迎新活动自然非常吸引他,但偏偏他已答应要陪直人去文学社的迎新活动,若才没几分鐘又反悔,似乎不怎么妥当。 矛盾一起,澄也安静下来,闷闷不语。田边国夫不明白澄为何突然沉默,便问:「怎么了?你不方便?」 「嗯……刚才答应要陪朋友去别的社团了……」 「欸,迎新活动就这么一次欸!而且当天真希也会到场为我们打气加油、分享经验,是彼此互相认识的好机会,不来真的很可惜。」 「我也知道,但是……」澄转头望向还在文学社那儿的直人,直人与社团相处的极为融洽,脸上正泛着透出光采的幸福笑容,令澄看得一时恍了神。 「日向同学?」田边国夫伸手在澄眼前挥了挥。「怎么啦?」 「呃,」澄回过神,尷尬地抓着头。「不,没事。」 「这样吧,我先给你一张新生入社单,你自己回去考虑好。」田边国夫将宣传单张和几张入社需填写的资料单塞进澄的手里。「吶,希望四月二十日那天会看到你出现。」 澄将单子收进书包里,对田边国夫露出淡淡的笑容:「谢谢,我会考虑考虑。」 (待续) 04 离开学校后,澄推着直人走在红砖道上,此时已非人潮拥挤的尖峰时段,可以边走边好好欣赏路旁的店家。 直人的大腿上堆了好几本文学社社员送给他看的社刊与书籍,一想到未来有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相伴,就感到人生充满希望。他开心地拍着书本,兴致勃勃地道:「澄,真是谢谢你推了我一把,让犹豫不决的我下决心加入文学研究社。二十日的迎新晚会,你一定要一起来,其他人也都很想认识你。」 「真的?」澄心头为他无法参与足球社迎新而抽痛了一下,但表面上仍是带着笑:「好啊,我会和你一起去的。」 得到澄的承诺,直人更加开心,连连述说许多方才与社员们接触的趣事与感想。 澄在后头静静地听着,间或给予一些简单的回应,想去参加足球社迎新的念头只能一再地被理智压入心里深处。只是看直人诉说得那么开心,对社团有那么多的期待与晌往,他忍不住也会去想像自己若前往足球社迎新,应该会是多么欢乐,心情会有多么雀跃。 但是,看来他是无缘享受那份欢欣了。 走着走着,经过一间汉堡肉专卖店,店家的玻璃橱窗内摆了许多餐点的模型样品,令尚未进食中餐的两人看得口水直流。先前因为沉浸于开学和初次接触社团的喜悦,都忘了自己还没吃饭,现在才发觉早已饥肠轆轆。 「我们进去吃个饭,稍稍休息一下,好不好?」澄先开口提议。 直人点点头,还在安抚着兴奋的心情:「好。」 进去餐厅里找到合适的座位入坐,迅速点完各自想要的餐点,直人啜起免费供应的绿茶,澄则站起身将书包放在座位上,道:「我去一下洗手间。」 直人咬着玻璃杯,对他点点头,转过视线去看着行经落地窗外的各色人们。 餐厅里播放着轻柔的钢琴音乐,音量适中,加上这时已过了午餐时间,所以店里的人并不多,也就少了不必要的嘈杂,可以好好聆听乐音带来的舒服与放松感。直人深深吸一口气,嘴角不自觉地漾着微笑,由衷期待未来在东京的每一天。 啪噠! 物体坠地的声音传来,直人将视线由窗外收回,环顾周遭,发觉原来是澄的书包没放好,从椅子上跌到地面去了。 他推动轮椅,想去将书包捡起来,恰巧送餐来的服务生瞧见,连忙先把餐盘放在桌上,弯身帮忙:「先生,您别麻烦,我帮您捡就好了。」 「呃,谢谢。」直人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服务生拎起书包,哪知书包没关紧,里面的东西顿时散落一地。 「哇!」这会儿轮到服务生紧张,赶紧把书包先放好在椅子上,然后将掉出来的纸啊、笔记本啊、笔之类的东西一一拾起,有些慌张地道:「对不起,我帮您收进书包里去。」 「没关係、没关係。」直人向服务生笑了笑,温柔地安慰他:「先放在桌上就好了。」 服务生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摆到桌面,又向直人深深鞠了个躬表达歉意,接着才尷尬地离开。 直人拉过餐点,正准备要吃时,突然看见澄的那堆东西里夹了张社团宣传单。好奇地拿出来看,果真是足球队。 「这傢伙,什么时候去拿的,都没告诉我。」想起澄对足球的执着,直人会心一笑,再往下看,迎新活动的广告图映入了眼帘--一位身穿圣优足球校队队服的学生以倒掛金鉤的姿势踢球,旁边则大大地写着「足球社迎新晚会,四月二十日晚间六点半操场集合,等你哦!」 「四月二十日六点半,」直人讶异地盯着宣传单:「那不就和文学研究社在同一天、同一个时段?」 怎么澄连一句话都没提起呢?而且刚才自己还嘰哩呱啦地一直讲述文学社的事情,满腔热血地要澄和他去参加迎新,澄不但没有任何拒绝的表示,还频频点头答应。 以澄对足球的热爱来讲,一定非常想去足球社的迎新活动吧! 但澄竟然连提都没提起,难道是打算为了陪他去文学研究社,而放弃足球社的迎新吗? 直人皱起眉头,罪恶感油然而生,莫名地感觉自己拖累了澄,让他无法自由自在地选择想要的生活。 将宣传单放回桌上,澄恰巧自洗手间出来,边擦着手边坐回座位。他向直人笑了笑,然后开始用餐。 「澄,」直人等澄吃过几口后,才道:「你别陪我去文学研究社了。」 突如其来的话令澄呆愣了一下,他这才发现自己书包里的东西被摆在桌上,而足球社的宣传单就放在最上面,大剌剌地印着迎新活动的日期与时间。 但他故作镇定,吐着舌头做鬼脸,将东西收进书包里:「干嘛偷翻我的东西?」 「我没有偷翻,你的书包刚才掉到地上,东西全掉出来,是服务生帮你捡起来的。」直人解释道:「我请他先放在桌上,等你回来再自己整理。」 「哦。」澄做出无所谓的表情,放好书包,又拿起餐具来继续大啖。 「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直人语气严肃,直盯着澄:「你别陪我去文学研究社了!」 澄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塞了一口饭到嘴里,边咀嚼边道:「不行,君子一言,駟马难追。已经先说好要陪你去,中途反悔的话,成何体统?」 「谁跟你计较那些?」直人没好气地道:「我不要你为了这种奇怪的理由,放弃你想做的事。」 「我哪有想做的事?」 「少跟我打马虎眼,你一定很想去参加足球社的迎新活动吧?」直人抓住澄拿着餐具的手,不让他用埋头苦吃矇混过去:「四月二十日晚上六点三十分,不是吗?」 「哎哟,」澄嘟起嘴,小孩子耍赖似地:「可是……」 「没有可是!」直人强势地道:「我们都十六岁了,你不用事事顾虑我,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这么一听,澄反而有种自己被拒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不禁有点难过,他哀怨地望着直人:「我担心你自己一个人会出问题嘛!」 直人感受到澄真心为他着想的那份情谊,但他仍不希望因此而成为澄的累赘,只好以郑重的语气道:「澄,我是说真的,你不需要无私且不顾一切地为别人奉献,有时这样反而会让接受的人感到罪恶与负担。」 澄瞪大眼,没想到直人会有这样的反应,掩不住失落:「我让你有罪恶感吗?」 「倒也没那么严重,只是不希望因为我而让你失去体验一些快乐的机会。」 望着直人一脸认真,澄沉默了下来。直人说的没错,他是真的很想去足球社的活动,但一方面又着实为直人担忧,不太愿意让直人独自前往,怕万一他遇上了什么困难会寻救无门。 忖度了好一会儿,澄轻轻拍击了一下手掌,以肯定的语气对直人道:「这样好了,为了不让你太过自责,我也开心,我去参加足球社的迎新活动。」 听见澄终于肯改变心意,直人松了口气,倍感欣慰。没想到澄又立即补上一句:「不过,当天我要送你到文学社迎新活动地点后,我再去操场;等活动结束,再带你一起回家。」 直人抿着唇想了想:「这样你会迟到吧?」 「我们提早一点到不就好了?」澄耸耸肩膀,轻松自如:「万一真的迟到就迟到,有什么关係?反正如果你不让我送你往返,我就黏在你旁边,跟着你去参加文学研究社,让你自责到死。」 澄露出胜券在握、得意洋洋的表情,直人看的是又气又好笑,拗不过,只好答应他的条件:「好吧!那么到时候就麻烦你了。」 澄这才开心地拍手,像要到糖的小孩般开心不已,大口大口地喝汤吃饭。坐在他对面的直人表面上是无奈的笑,心里却是满怀的感激,谢谢这位自小长大的朋友事事替他着想,时时为他付出关爱,让他一路都能无风无浪、平稳地走来。 澄,谢谢你! 看着满面微笑的澄,直人在心里轻轻地诉说。 (待续) 05 春风徐徐拂来,带着鸟语花香穿越操场,跃进教室里,伴着初上高校的学生们,个个表情认真中带着难掩的新鲜感,专注地听课。 坐在窗边的直人忍不住在风轻吹时连做好几个深呼吸,然后偷偷地瞄向坐在他右侧的澄。 曾几何时,小毛头变成气宇轩昂的少年了呢?那个总是浑身泥巴、沾满脏污的活泼幼孩变成整齐清爽、静静坐在课堂里的温文儒生。用视线勾勒着侧脸的轮廓,心头的悸动愈来愈甚,像有人丢了颗石头到湖里般,引起浅浅的涟漪。 还在想办法抚平突如其来的小鹿乱撞,澄已发现他的目光,故意转过头来向他做了个鬼脸,令他吓得心都漏跳一大拍。 而且澄还趁老师转身写黑板时,迅速写了张纸条,扔到直人桌上。 拿起来看,上面的字句令直人红了脸。 「干嘛一直看我?暗恋我吗?快向我告白啊!」 直人羞得受不了,伸手推了澄一把。两人正在笑闹,坐在直人后方的雪村奈奈子用笔桿轻敲他几下,小声提醒:「老师快写完,要转过来了!」 听得他们连忙收心,故作镇定地在位置上坐正,但澄仍是不住偷笑,看得直人大为羞慍,恨不得再多搥他几下。 下课鐘响,老师后脚才离开教室,直人便马上转头向奈奈子道谢:「方才真是多亏你了。」 「这没什么,」奈奈子耸耸肩,笑咪咪地道:「举手之劳罢了。」 于是直人又将注意力转回澄身上,嗔道:「都是你!递什么纸条!」 「拜託,」澄露出无辜的表情:「谁叫你一直盯着我看?」 「你……!」提到这个,直人脸又红了起来。 「好了、好了,你们别再打情骂俏了。」奈奈子啼笑皆非地劝着自己的同学,试图不着痕跡地转移话题:「对了,开学典礼那天,你们选了社团没?」 「选了!」澄兴奋地高举双手:「我要加入足球队!」 「真的?你会踢足球?」奈奈子双手互握,像在茫茫人海中惊见偶像似地两眼散发光芒,流露出「你好厉害」的讚美气息。 看出奈奈子那股对异性特有的爱慕之意,直人忍不住顺口替澄美言几句:「澄从小就很喜欢足球,每天都早上出门,玩到三更半夜才回来。而且他打算以后要进国家代表队哟!」 这么一说,奈奈子更是连连称奇,让澄不好意思地抓着头,边问:「雪村,你有加入社团吗?」 奈奈子立即点点头:「有,文学研究社。」 「那不就跟我一样?」直人瞪大眼:「今晚有迎新活动,你会去吗?」 「当然会囉!」奈奈子热情地搭着澄与直人的肩膀,问着澄:「你呢?会来吗?」 「我……」澄有些支吾,咬了咬唇道:「今晚也刚好是足球社迎新。」 奈奈子几乎是立时露出失望的眼神,但旋即又换上笑容:「没关係,我和直人一起去,我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 澄嘟了嘟嘴,一脸认真地叮嚀:「你可别把我的直人拐走,我会哭的。」 未料奈奈子根本无视他的认真,噗地大笑出声,惹得直人也笑了出来,两人一起盯着因为被取笑而鼓胀着脸的澄;最后连澄自己也忍不住,咯咯地和直人与奈奈子笑成一团。 放学后,三个人一起去吃了顿简单的晚餐,而后边走边聊地往文学社社办走去。途中还聊起住宿地点,出生于东京的奈奈子才晓得原来这对看来感情极佳的朋友是来自箱根的小村落,巧的是租屋处恰在她家附近,她当然大力邀请两人有空去她家吃喝玩乐,更自愿担任在东京游玩的导游,澄与直人自是欣然接受,对这位坦率直爽且极富亲和力的女同学颇有好感。 来到文学研究社,社办佈置得五彩繽纷,许多学长姐们已端着饮料和零食在招待新生,现场播放着悠扬的乐声,衬得气氛热闹而不失典雅。 「好了,澄,你快去足球社吧!」直人推了推澄,不希望他为了自己而忽略本身的需求。「再不去,就要迟到了。」 「好啦……」澄像是有点不愿离开,看看时间又真的快迟到,于是他盯着直人看上半晌才依依不捨地囁嚅:「那我走了。」 「等会儿我们这里会比足球社早结束,我再过去找你。」 澄点点头,头也不回地跑开;直人则对奈奈子笑了笑:「走,找位置坐吧!」 努力地往前奔跑,还是稍稍迟到了一点儿;当澄来到操场附近时,搭在场边的帐篷与亮黄的小灯泡们在渐暗的天色当中闪得耀眼,远远就能听见热门舞曲的重低音,透过地面传导而来,自脚底板穿入身体,鼓动每个细胞,令人不由自主热血沸腾。 「嗨!」国夫站在帐篷边,夸张地向澄挥手。「学弟,快过来啊!」 澄开心地来到帐篷前,国夫立时带来一位高材高大、身穿足球衣的少年至他面前,郑重其事地介绍。「来,这位就是本校最优秀的足球队队长兼队员,目前就读二年级的南野真希!」 以往都仅是在报章杂志上看到的南野真希,如今见到本人,那股特有的自信气息瞬间深深吸引了澄,望着英气焕发的脸,竟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脸上发热。 「南野学长你好!」澄热情地打招呼:「我是新进球员日向澄!」 南野真希愣了愣,似乎有些被澄的喊声震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笑道:「你好。」 光是打招呼似乎还不够,澄还想与偶像接近些,是以他伸出手,既有朝气又满载欢笑地说:「以后我们就是队友,请多多指教!」 南野真希握住澄的手,上下打量他,最后满意地笑。「体格不错哦!期待你以后有好的表现。」 「嗯,我会努力的。」澄脸红地接受讚美,而后到新进队员区入座,开始听学长们介绍球队的歷史、成员、以及概况。 整晚,澄的视线都跟着南野真希转,所有注意力皆集中于他身上。他还不甚明白何以自己在见过南野真希后会有这些反应,可心里就是很自然地希望能与学长多聊一点、多加彼此瞭解。 那豪爽的谈吐、有自信的态度流露着成熟男人的魅力,愈是与他谈话,愈被那超乎年龄的思想与世界观给吸引。 「我准备未来去义大利进修,」当澄主动上前寻找对话机会时,南野真希在他面前握着拳,志气盎然、神采飞扬地道:「等我学成归来,就要进国家代表队,站上世界盃足球赛的舞台,让全世界都知道我南野真希这号人物!」 充满理想抱负的雄心壮志令澄动容,感觉终于在茫茫人海里遇见和自己怀抱相同梦想的人,他忍不住握紧南野真希的拳头,坚决地说:「学长,我一定要跟随你的脚步,追上你的实力!」 「很好,我们一起努力!」南野真希热络地拍着澄的肩膀,令澄感到这在当下,全场只有他与学长的关係最熟悉、最密切,有一种得宠的优越感。 「各位,接下来就来进行今天迎新活动的重头戏啦!」国夫与其他学长推来一大篮的足球,兴奋地向大伙儿说明。「迷你足球赛与射门比赛!」 果然在场个个是热血男儿,一听到有比赛可玩,便集体欢呼,令整座操场都充满热情,连夜空都为之亮了起来。 充满精神的饱满喊声,似乎随着晚风飘进了文学社社办,直人下意识地往窗外看,从这儿却望不见操场。 与动态性的足球社不同,文学研究社的活动较静态,不外乎是猜谜、填词、俳句等各式各样与文学有关的小活动,每个新加入的社员皆玩得投入,除了直人之外。 直人不是不喜欢那些活动,而是因为他心系着澄,所以无法专心。 在箱根的小村子里,他们俩几乎做什么事都是两人一起,一起上下学、一起吃饭、一起写作业、一起散步……没想到来到东京后,突然各自为政了。 他还不习惯,即使只有短短的时间,他仍需要努力适应。 终于,好不容易捱到活动结束。散会前,社里的学长姊们还特别过来问候直人在东京的生活概况与在社团里的感觉如何,令他觉得万分过意不去。人家如此用心地举办活动与关心,他却在过程中不断分心神游,参与度不足百分之五十,简直糟踏了别人的一番心意。 心虚之下,他承诺日后每次社团聚会都不会缺席,好减经自己的罪恶感,之后才安心地离开。 来到操场,看见足球社成员或坐或躺地在操场上休息,足球散落满地,显然歷经过激烈的活动。 澄原本正与其他成员在说话,瞥见直人独自推着轮椅过来,便晓得文学社的活动结束了,于是他奔上前去。 「怎么只有你一个?」澄问:「雪村呢?没同你一起?」 「她男朋友找她,所以活动到一半,她就离开了。」 「她有男朋友了?」澄失声惊呼。「真看不出来!」 「你干嘛那么讶异?」 「不……我本来还想说你们俩挺相配的,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以撮合撮合……」 澄说来无心,直人听来却觉得有些刺耳,但又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胡乱用僵硬的笑容敷衍过去,问:「你们呢?迎新进行得还顺利吗?」 「嗯!」澄用力地点头,笑得乐不可支。「刚踢完一场迷你赛,就快结束了,你再等我一下?」 此时,国夫与其他人的呼唤自背后传来,澄回头向他们做了个马上过去的手势,又转回来拍拍直人的肩膀;直人轻轻頜首表示明白。「你快去吧!我等你。」 耐心等候半个多小时,足球社的迎新晚会终于顺利落幕,澄背起包包,带着一身汗与泥土跑至直人身边,推着他一起回家。 「怎么样?文学社好玩吗?」澄先开口询问。 「很不错,学长姐人很好,还温柔地关心我在东京过得好不好。」直人隐瞒自己不断分心的事。「你呢?看你心情这么好,一定是在足球社里玩得很开心囉!」 「当然!我们队里还有目前被誉为最有希望的新一代球员--南野真希学长呢!能和他一起踢球,觉得自己好像都变强了起来!」与足球有关的话匣子一开,澄便滔滔不绝起来,整条归途全都在谈足球队的事,其中大半内容在描述南野真希的英姿与技巧有多高超,充分显示在澄的心目中,这位学长的地位已如高不可攀的神圣偶像般令人敬仰。 直人默默地听着,两人的立场彷彿反了过来,前些日子是他在澄面前不断说着文学社的优点,如今换做澄对他大肆宣扬足球队的可圈可点。 这样好像很自私,当澄连连称讚南野真希时,直人无端地感到心头酸酸的,闷得有些不舒服,隐约觉得澄似乎要展开翅膀,飞到另一个世界、飞向另一个人的身边--那是一个他永远无法触及的地方、永远无法取代的角色。 回到家后,澄立时往沙发上一坐,疲倦地打着呵欠,声音却既欣喜又满足。「呼!能和有名的球员踢球真是太棒了!耗费的体力与精神也特别多,难得在踢完足球后感到累呢!」 「累了就先去洗澡,洗完了再到床上睡。」直人拍拍澄放在椅边的手。 「不,你先洗。」澄摇摇头。「我洗完后浴室就溼了,万一让你在里头滑倒可不好,所以你先洗吧!」 澄的体贴总是存在于无时无刻,让直人感觉暖呼呼地,于是他含着浅笑回应。「好吧!我先洗。」 等洗完出来,澄已倒在沙发上睡得熟;直人不忍心将他叫醒,便进房拎了条毛毯出来替他盖上。 澄的唇边带着笑,想必是今晚的活动令他感到非常欢喜吧! 应该要替澄感到高兴的,可为什么不断在心里萌生的,是种淡淡的感伤呢? 直人轻抚着自己的大腿,他也很想和澄一起加入足球队,可惜他办不到。如果他能随心所欲地跑跳,或许就无需承受这种莫名失落的感伤。他可以和澄在阳光下挥洒炽热的汗水,为共同的理想奋斗,而不是两人各分东西,甚至让彼此的生活圈相距愈远。 望向澄熟睡的脸庞,直人第一次感受到强烈的孤独。像是失足坠进乾枯的井里,望着残存的一片天,等待着希望渺茫的救援;日子一天天度过,却没有人发现他已从人群里消失,陪着他的只有无止尽的失望与不被看见的落寞。 不得不承认,他焦虑了,深深恐惧往后的日子不会如他预期的那么美好。如果有一天,澄要离开,他该怎么办? 「澄,答应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直人伸手摸着澄的额头,澄撇了撇嘴,喃喃梦囈:「学长,我们一起前进世界盃……」 这么一句话,令直人鼻酸起来,心破了个洞,溢出来的尽是说不出的苦涩…… (待续) 06 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澄在热巧克力香中醒来;嗅闻着充满温暖的甜香,连嘴角都不自觉地上扬,愉快地对自己道声早安。 走出房间,映入眼帘的是幅赏心悦目、和平寧静的景像--直人坐在轮椅上,专心地看着一本薄薄的书;一杯热巧克力放在餐桌上,氤氳冒出的热气飘过直人的脸,将那张戴着眼镜的文雅容貌衬得别有一股古典浪漫之气,犹如一代文豪埋首于书海中,端庄的眼神里流露出深遂的睿智。 那是一种与南野真希学长截然不同的气质,澄心里不禁萌生此种想法。 儘管他一向热爱户外活动,但每次看见直人沉醉于文学世界里的专注表情,就会随之感觉心湖清净无风,荡漾着安逸祥和,甚至令人不由自主地相信未来会是一片明朗欢乐并怀抱希望。 这也是为什么他一直很喜欢与直人相处的原因之一,直人彷彿是他的定心丸,能抚平他容易浮躁的情绪。 踮起脚尖,澄不希望扰乱直人与文墨交流的时光,于是小心翼翼地来到餐桌旁,拉过椅子在直人对面坐下;放轻动作地拿起直人为他准备好并摆在桌上的三明治,温和地细嚼慢嚥。 滴答、滴答,时鐘在两人之间安排着不尷尬的沉默;隔了片刻,当澄已吃完三明治,开始啜起热巧克力时,直人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又若有所思地叹出一声长息。 闔上书,直人微微转向餐桌拿杯子,才发现澄的存在。 「你什么时候来的?」直人略带讶异地问。 「我坐在这儿很久了,」澄轻轻一笑。「连早餐都吃完了。」 瞧见空盪的杯盘,直人有些不好意思地。「干嘛不叫我一声呢?」 「看你那么专心,我捨不得打扰,感觉像在欣赏美丽的画,挺符合享受早餐的气氛。」澄撑着下巴,好奇地望向直人手上的书。「那是什么书?」 直人带着微笑,晃了晃书本轻声道:「小王子。」 「小王子?」 「嗯,法国作家安东尼?圣修伯理写的一本童书。」 「童书?」澄瞪大眼。「你在看儿童故事书?怎么圣优高中的文学研究社在研究这种东西?」 「才不是。」直人用双手捧着书,让书的上缘摆在自己的唇鼻之间,眼珠灵活地瞄向澄。「说是童书,内容其实一点也不像故事书,有很多地方都让我觉得感触良多。」 「哦?说来听听。」 「不了。」直人摇摇头。「要从头说起,很长的。」 「讲讲你印象最深的?」 直人望住澄,脸上摆满「你真的要听?」的表情;澄则认真地点点头,反应出他的好奇。 「这么说好了,书里的小王子是住在一个很特别的星球,有一天,他的星球开出一朵玫瑰花,玫瑰花虽然漂亮,却很任性骄傲,小王子很疼很疼这朵花儿……」直人看了澄一眼,继续说道:「后来小王子离开他的星球,四处造访其他星球,最后来到地球,遇上许多奇特的人事物,包括一隻小狐狸。」 「狐狸?」 「嗯,」直人点点头。「小狐狸让小王子收服了他,但小王子自始至终都惦记着那朵玫瑰花;当小王子要离开时,小狐狸强忍着眼泪目送他,还献上祝福,希望他与玫瑰花能永远幸福快乐。」 「我不明白……何以这段情节会让你那么有感觉?」 「小狐狸明明深爱着小王子,却只能独自嚥下寂寞,眼睁睁看小王子重新回到玫瑰花身边。」直人彷彿与故事中的人物同化,体验着哀凄的心情。「小狐狸在小王子心里的重要性终究比不过玫瑰花,即使他付出再多爱,也只能在夜里遥望伸手不可及的星子,将思念托付给风,却从来不晓得能否传到小王子那儿。」 「换句话说,你在替小狐狸难过囉?」 「对啊,我觉得他怎么那么傻,帮助自己喜欢的人去追求别人。」 「不然呢?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当然是把喜欢的人硬留在身边啊!」直人耸耸肩膀,摊开双手。「但是像我这样子,可能也没什么质格强留别人守候我一辈子吧!」 「何必突然贬低起自己?」澄的心微微揪疼,安慰地道:「别这么傻,你总会遇见一个愿意待在你身边的人。」 直人凝视了澄好一会儿,不得不承认在那一瞬间,他希望澄就是那个愿意待在他身边的人。可是这样的想法太荒诞无稽--至少,光是他们的性别就足以将此种情形的发生率降至零点。 男生与男生之间,应该不会存有友情之外的东西吧? 儘管有时会忍不住怀疑自己对澄的情谊是否还在友情的界线内…… 澄呢?澄是怎么想的呢? 「对了,」澄的声音打断直人的思绪。「我们今天去买手机吧?」 「买手机做什么?」 「以后要联络比较方便啊!」澄站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的餐盘。「那天我们社团里的国夫学长问我有没有手机,我说没有,他就劝我去办,日后社团有要联络什么事情才不会找不到人。」 「这样子啊?」 「你也一起办,如果我不在你身边时,打电话就能马上找到我。」 「在电话里找到了又如何?」直人撇着嘴,颇不以为然。「事情若真紧急,在电话里也帮不上忙。」 「当然不会!」澄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推着直人往厨房去。「如果你打电话给我,要我帮你什么,我肯定会放下手边的事情,飞奔到你身边。」 「我跌倒呢?」 「我会马上扶你起来。」 「我被坏人抢劫呢?」 「我会和他拼命,不让他碰你一根汗毛。」 「我快从楼梯上滚下去呢?」 「死也要拉住你,绝不令你受伤。」 「我快被车子撞呢?」 「我会把车子抬起来丢到别的地方。」 「你以为你是超人啊?」 「为了我最好的朋友,我当然会变超人,义不容辞地帮你脱离任何苦难。」澄拍拍胸膛,信誓旦旦地道。 啊啊,又是「最好的朋友」啊! 淡淡的失落传来,但直人设法掩瞒而过,他不希望自己不懂得满足;人生知己难求,有的人终其一生寻觅却徒劳无功,他三生有幸遇上像澄这样的贵人,该好好珍惜才是。 对,人要懂得欣赏眼前所有,不应该斤斤计较那些自己没有的东西。 直人在心里不断对自己诉说,澄为他做的已经够多了,如果哪天澄累了、倦了、想离开了,他也不可以阻止,而是要心存感激地给予祝福。 愿澄会拥有幸福。 (待续) 07 午后六时许,响亮的哨声传遍操场,球员们速度渐渐缓下,最后各自在草皮坐下或撑着膝盖喘气。澄则是躺了下来,满足地望着蓝天白云,大口大口地呼吸。 「需要毛巾吗?」一张俏皮的脸凑近,由上而下地望着澄。 「阿健?」澄接过毛巾,擦拭额上与颈间的汗水,坐起身问:「你怎么没下场练球?」 阿健--仓内健次与澄是同期进队的高一新生,生得一张惹人喜爱的笑脸,相当得人缘。只可惜由于个子较为矮小,体能亦不佳,无法像澄一样入队后立即被列为正式球员;但因为他对足球极有兴趣,所以仍是留在队里当专门递毛巾、推球篮的小僕,偶而才和大家练练基本功,过过球癮。 「我又不像你那么厉害。」健次捧着装满毛巾的篮子,在澄身边坐下:「我刚才看到了,你的射门真的好准,几乎百发百中,倒底是怎么办到的啊?」 「我从小就常拿球对着家门口的大树踢,一路踢到长大,瞄准力当然好。」澄得意地自夸起来。「如果你想学,改天我教你?」 「好啊!」健次瞇着眼笑,模样可爱得让人差点忘记他是个男生,开朗的笑容把澄身上的疲累消褪的彻底,又有了精神。 身后响起脚步声,转过头,南野真希拿着水壶走来。「嘿,你今天表现得很不错。」 「学长!」澄忙站起身,不好意思地抓抓头。「谢、谢谢你的称讚。」 「阿健,给我一条毛巾。」南野真希对健次道,拿过毛巾后又说:「你可要找机会好好向澄学习,别因为身材的关係而放弃踢足球的梦哦!」 听见偶像学长为自己打气,健次脸红得如苹果,不住点头。「是,谢谢学长!」 远处传来呼叫仓内的声音,他转身向其他队友跑去。南野真希对澄问:「你去办手机了没?队上要做通讯录,我负责搜集每个人的联络方式。」 「咦?呃,哦!」澄指指放在球场边的背包:「上周末就去办了,放在袋子里。」 「那好,」南野真希喝了一口茶。「顺道让我瞧瞧你买了哪隻手机。」 两人一起走到置物处,南野真希才刚提起自己的背包要寻找他的行动电话与记事本,澄已兴冲冲地把手机递过来给他看。 「哟?」南野真希瞪大眼,发出惊叹声;接着他掏出自己的手机,澄一看,赫然发觉两个人的手机款式分毫不差。 「怎么这么巧?」澄讶异地与南野真希对望。「我们的手机居然一模一样!」 「看来我们的兴趣很接近哦!」南野真希向澄眨了一下眼睛,伸出手。「来,手机给我,我把电话号码按给你。」 澄老实地将电话交过去,但南野真希并未马上输入电话,而是在查看手机内容。 「爸爸、妈妈、姐姐……你通讯录里的人还真少。」南野真希顿了顿,抬起头问:「直人是谁?」 像是不明白南野真希何以有此一问,澄愣了愣,道:「他是我自小至大的朋友,我们一起从箱根的小村落来东京念书。」 「啊……」南野真希恍然大悟。「就是那个坐在轮椅上,每次都会来等你练球的男生?」 「嗯。」 「他怎么了?车祸吗?」 「不,是脊髓损伤,小时候发生意外导致的,他几乎没离开过那张轮椅。」 「你们俩感情很好?」 「嗯,很少分开过,现在也是住在一起。」 「等等,你们俩该不会……有什么特殊关係吧?」 「咦?」澄忙挥着手道:「我和直人只是朋友而已,你别想太多。」 「我们每天练球,他就每天都来,叫人想不怀疑也难。」南野真希故意调侃。「你放心,我很开明,决不会排斥你们的。」 听出学长有意认定自己与直人之间有曖昧,澄不禁觉得有些慌乱,像被暗恋的人误会他已名花有主似地,既不甘愿又急于澄清,深怕会令自己因此永远没机会得到对方的爱。 于是澄收起笑容,郑重其事地道:「学长,我对直人真的没有那种意思,请你别误会,他只个朋友。」 「噢,」见澄一脸严肃,南野真希也收起嘻皮笑脸,换上学长给学弟忠告的模样。「如果你们真的只是朋友,或许也该留给彼此一些空间。」 澄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嘿,你们在说些什么?」国夫拿着毛巾擦汗,走到两人身边。 「没什么。」南野真希将手机还给澄。「交换一下手机号码而已。」 「哦?那我也要。」国夫兴致勃勃地跑去拿手机过来,输入澄念给他的号码后,问:「,等会儿练完球,和大家一起去唱ktv吧?」 ktv耶!自小生长于偏僻的小村落,澄还真想见识见识大都会的玩意儿。正欲答应,远远地却看见熟悉的身影出现操场边。 是直人,他将书包放在大腿上,推着轮椅前来,向澄招招手。 澄噤住声音,脑袋里急速转着是该陪直人回家?还是该和足球社去唱ktv?简单比较一下,发觉自己放不下直人,于是他毅然地对国夫道:「不,我不去了,我得和直人一起回去。」 「这样啊?」国夫显得有些失望,旋即又问南野真希。「你会去吧?」 南野真希微笑地点点头。 「好,我再去问问其他人。」国夫似乎满意了些,转身迈步离去。 澄开始稍事整理背包,准备等会儿练完球便能马上离开;正当他把包包的拉链拉上时,南野真希忽然抓住他的手,双眼直视着他。 「你们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南野真希道。 「学长?」澄又再度困惑。 「你加入足球队之后,从没有在练球后与我们一起去吃饭或玩乐,每次都顾着陪你朋友回家,这会令你的社交圈变狭隘。」南野真希沉声道:「如果他像你说的从小坐轮椅长大,也应该很习惯与轮椅为伍的生活,不见得需要你时刻呵护。」 「不、不是的,」澄摇摇头,否定南野真希的说法。「我是因为放不下他……」 「你刚才说你『得』陪他回去,而不是你『想』陪他回去,表示你犹豫了,甚至还带着无奈地面对这件事。」 澄倒抽一口气,全然没想到无意间的措词会成为洩密源,但他还不愿承认。「学长,只是一句话罢了。」 「你敢说你不想和我们去玩吗?」南野真希耸耸肩膀。「你敢说你方才没有半分迟疑?」 澄沉默,因为心事被说中而不知所措,万万没料到学长的观察如此敏锐;但于此同时,他也有些罪恶感浮现,因为于方才一瞬间,他曾很希望直人可以自己回家。 望向直人,平静温柔的笑容正凝视着远方,像是在享受悠间的放学气氛。 直人一定很期待和他一起回家吧!所以才会那么不厌倦地来操场边等上一个多小时;而他,却起了一丝丝想拋下直人的念头。 「对不起,学长,我……」面对自己崇拜敬仰的人,澄有些为难地拒绝。「我还是不去了。」 幸而南野真希未再说些什么,只多看了直人一眼,再转过头来对澄道:「算了,回去练球吧!」 夕阳西沉,球队结束练球后,澄照旧来到直人身后,推着他回家。 望着学长、国夫、健次还有其他队员成群结队,笑闹地要去玩乐,气氛一片欢欣热闹,澄感觉自己和其他人好像隔了一道河,彼岸是喧嚣欢腾,此岸却是寧静沉默。 直人看着逐渐走远的足球队队员,开口询问:「澄,你们队上是不是还有活动?」 澄淡淡地回应:「没什么,去唱ktv而已。」 「你不一起去吗?」 「不,我要陪你回家。」澄说着安慰直人,也安慰自己的谎言。「你比较重要。」 直人没有回答,只静静凝视两人被斜阳拖得老长的影子。 澄则漾着微笑,表面上平静如水,可学长那番分析却已同针一般扎进心坎里,落了种子、生了根。 一直到吃完晚餐,直人与澄之间都是沉默的。 这不像他们的作风,一向是无话不说的,却在今天有了如此长的时间没有任何一句对白。 因为各怀心思。 澄边收拾用餐后的碗盘,边惦念着足球队队员们一起去唱歌的事,想像那应该是很愉快的事情,而且还是他从未曾体验过的事物,真希望自己能拋下一切前往。偏偏他放不下自小一起长大的直人,东京街头人多拥挤,若无人替直人推轮椅,放他自个儿去闯,恐怕会发生不幸。 对啊,都是为了直人…… 澄抬头望向直人,却见直人已埋首看起泰戈尔的漂鸟集,不禁有些不畅快。 我都是为了你耶! 我放弃社交生活,但你却只会整天看书! 直人当然听不见澄心里的喃喃自语,而他之所以在饭后马上抱起书来看,也是有原因的。 他察觉存在于两人之间的不自然沉默。 没有人开口说话,他的焦虑随时间过去而累积增加。 足球社的成员们笑得好开心,嬉嬉哈哈成群结队去玩,澄却选择陪他回家。 他当然很高兴,因为彷彿证明他在澄的心里很重要,足以令澄放下一切。 然而这样的「放下」却也令他感到不安与歉疚,好似自己是个拖累与包袱,会令澄无法随心所欲地去享受高中生活。 大家都长大了,不应该如此互相牵绊才对,纵然他是个仅能与轮椅为伍的人,却不见得无法照顾自己。 自己再苦都无所谓,别将澄也拖下水。 「澄,」当澄已洗完餐具,自厨房走出来时,直人终于开口打破沉默。「你很想和足球社的朋友去玩吧?」 澄愣了愣,没预料到直人会提这话题。「说这个做什么?」 「以后,你想去就去,别样样都顾忌我。」直人轻笑着摇头。「我不希望自己成为你的累赘。」 「谁说你是累赘了?」澄皱着眉头,儘管一方面直人说中了他想参与足球社额外活动的心思,但最后那句话却同时引发他的罪恶感︱︱因为今天在操场上,他真的曾经想过要将直人拋下不管。 防卫机转啟动,让澄想设法为自己做些辩护。「你别想些有的没的,我不是陪你回家了吗?」 「嗯,我很谢谢你陪我回家。但是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不是吗?」直人眼里有着微微的感慨。「总有一天,我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才行,难道要你都不交朋友不结婚,只专心照顾我?」 没差,这样有什么不好? 这样的想法在瞬间闪过澄的脑海,他甩甩头,一时间不明白何以他会有那种「能永远与直人在一起也很棒」的念头。 一下子想丢下人家,一下子又觉得想永远陪着人家,未免太矛盾了吧! 他还想对直人说些什么,手机铃声悠悠地从他房间里传了出来。 奔进房里,从背包当中翻出手机,来电显示映着「南野真希」的名字。 心,忽然间又加速跳动,有一种接到意中人打电话来的兴奋喜悦与期待,再掺上些许不知究竟会谈些什么的五味杂陈。 澄按着胸口,微微发抖的手将电话拿到耳边。「我是日向。」 「澄吗?」南野真希极富磁性的声音传来,澄感觉头皮有些发麻,心跳得更加厉害。「我是南野。」 「学长,」澄嚥了口口水,希望能化解自己的紧张。「有什么事吗?」 「你还没睡吧?」 「没有,才刚吃完晚餐没多久呢!」 「你的直人平安到家了吗?」 「呃,」听见南野真希又用这种曖昧的说法,澄不禁觉得尷尬。「他正在看书。」 「那好,你想不想出来晃晃?」 「你们不是去唱ktv吗?」 「我唱腻了,想到外头透透气,你陪我如何?」 「这……」突如其来的请求令澄有些犹豫,虽然不可否认心已动摇,但他仍是望向直人,支支吾吾难以回应。 直人发觉澄的举动有异,主动问:「怎么了吗?」 澄遮住通话孔,小声对直人道:「南野学长找我和他一起去晃晃。」 南野学长! 啊啊,就是澄常常提起,几乎将他当偶像般崇拜的足球队学长。 直人的心抽疼一下,可外表却不动声色,带着笑容说:「你不是挺喜欢那个学长吗?趁这个机会多接近他啊!和他成为好朋友,或许之后他会教你更多踢球的技术。」 「嗯……」澄沉吟着,他晓得自己想与学长拉近距离并不单单只为了学到新技术,而是因为他很想瞭解学长是什么样的人,很想多知道关于学长的事,儼然是付追星族的模样;但直人的说法彷彿给了他一个大好藉口,于是他再度拿起手机,神色变得坚决。 「学长,我们约在哪儿见呢?」他问。 「告诉我你住的地方就好,」南野真希兴致勃勃地道:「我骑机车去载你。」 「机车?」澄有些讶异。「学长,你能骑机车吗?」 「喂,我十七岁,早就考到机车驾照了(註一),现在可是天天机车上下学。」南野真希爽朗的笑声传来。「你别担心,只管下楼就好。」 澄点点头,将住址说给南野真希听之后便掛断,收起手机,提了背包准备要离开。 站在玄关,澄又回头看着始终带着微笑的直人,眼里流露出些许担忧与不捨。 那样的眼神对直人来说是值得开心的,表示澄依然在他与学长之间迟疑,满足了他想被重视与关爱的奢望。 但是,直人设法努力说服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澄并不是他的风箏,他不应该紧紧地绑住他,是时候让他奔向自由天空。 「别担心我,」直人口是心非地道:「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你安心去玩,但要小心自己的安全。」 「嗯,」澄点点头,直人支持他出门的态度,减缓他内心若有似无的愧疚。「我会小心的。」 当澄打开门,踏出一步,直人忽地害怕起澄再也不会走进这扇门;澄已背对着他,他不需要再保持笑容,焦虑和紧张的情绪汹涌浮现,他压抑着已些许颤抖的声音叮嚀。「早点回来,明天还要上课呢!」 「嗯。」澄又点点头,轻轻将门拉上,脚步声渐渐远离。 突然间,两个人变成一个人,直人呆愣在原地许久。 凝望已关上的门,徒留满屋的安静陪着他。 晚风自忘了闔上的窗户吹入,彷彿想为他诉说心声般掀动轻置手上的诗集;当风停止,淡淡的哀愁就这么映入眼帘,侵入心房。 “likethemeetingofseagullsandthewaveswemeetandcomenear. theseagullsflyoff,thewavesrollawayandwedepart.” 恰似海鸥与波涛的相遇,我们遇见了,亲近了;海鸥飞走,波涛滚滚流开,我们也分离了(註二)。 (註一)在日本,年满十六岁就能考轻型机车的驾照。 (註二)引自泰戈尔《漂鸟集》第五十四首。 (待续) 08 才刚踏出公寓门口,南野真希正坐在摩托车上,手里端着帅气的全罩式安全帽;瞧见澄走出来,脸上立时露出开心的微笑。 看了那笑容,澄又心跳起来,微红着脸道:「学长你好。」 「欸,怎么这么见外?」南野真希塞了另一顶安全帽给澄。「叫我真希就好。」 「这样不好啦!再怎么说,你都是我很尊敬的学长。」澄摇摇头。「我不好意思直呼你的名字。」 「看不出来你这么害羞。」南野真希戴上安全帽,掀开前方的防风罩,只露出两隻眼睛来望着澄,同时用手比比后座。「上车吧!」 澄攀上机车,狐疑问道:「要去哪儿?」 「湘南海岸。」 「湘南?那不是很远吗?」 「就是够远,才能好好地兜风啊!」南野真希边说边发动车子。「要出发囉?」 「嗯。」澄抓住车后的把手,稳住身形。 南野真希转头看见澄的举动,不禁摇头轻笑,一把抓过澄的手来环在自己腰上,顺道叮嚀。「嘿,路途相当长,你还是抱住我安全些。」 拥着结实的腰际,突然间两人的距离变得好近,澄有些尷尬,却又有点像小女生初次接触偶像般,心头小鹿乱撞起来,还掺着一丝丝兴奋。 轰隆隆的嘈杂之中,他们啟程了。 一上公路,晚风变得凉爽,拂到身上很是舒服,心旷神怡,甚至不由自主地哼起歌来。而且贴着南野真希宽阔的背,感觉很有安全感,像是他们即将要去天堂般,无惧且平静。 搭机车、抱着人的经验真是头一遭,澄相当沉醉,他喜爱这种特别的亲密感,是过去从未曾体会过的。 倘若是直人,根本无法像这样和他出来兜风、夜游。 倘若是直人,最多只能静静坐在客厅看书,无法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倘若是直人,也不可能给他这种曖昧的安全感。 突然间,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与直人成为好朋友,想不起当初坚持要与直人同住的理由,更无法理解怎么他会愿意为了直人而放下眾多体验人生乐趣的机会。 直人为什么那么重要? 直人为什么得由他照顾? 不行,不可以这样想,会伤直人的心。 澄用力摇头,总感觉这阵子的自己变得很怪;昔日认为理所当然的付出,现在却全都出现了矛盾…… 「到了。」在杂乱无章的思绪中,只有南野真希的声音最清晰,将澄拉回当下。南野真希停好摩托车,抓着澄的手臂,雀跃地奔向沙滩,迎向黑夜里的海岸线。 咸咸的海风吹来,自各个毛细孔渗入,带着大自然的力量令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如何?很不错吧?」南野真希站在海中,伸展双臂,敞开笑容。「一起下来啊!很舒服的。」 「不了,」澄淡淡地婉拒。「会弄溼的。」 「有什么关係?来海边就是要下水才有趣!」 一阵浪花涌来,南野真希笑着向澄扑过来拥住他,两人在浅滩翻了几滚,全身被海水溼透,也沾染了泥沙。 耳里听见南野真希的笑声,望向笑开的容顏,澄意外发现原来平时看来成熟稳重的学长也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又成为另一个吸引人的特质。 笑过之后,南野真希翻身躺在沙滩上,闭眼做了个深呼吸。 「每当我心情不好时,就会想来海边走走,吹吹海风、泡泡冰凉的海水。」海浪再度轻轻拍上沙滩,围绕在两人身边,南野真希发出舒服的轻吟,于海水倒退时开口道:「每当海浪像这样退去,我就觉得自己的烦恼也被带走。」 「怎么学长你也有烦恼吗?」面对南野真希突然的自我揭露,澄感到讶异。「我以为像你这么风光,在球场傲视群雄的人,应该不会有烦恼才是。」 「正因为实力太强,才更有压力、更有烦恼。」南野真希望着天空,带着微笑。「你也知道的,我很希望能被职业球队选上,去义大利进修,未来成为国家代表队。」 听着南野真希的梦想,与自己几乎是分分相符,澄会心微笑,道:「我也是从小就希望自己有天能站上世界盃的舞台,以国家代表队的身份与各国菁英切磋比较。」 「这么说,我们目标一致了?」南野真希兴奋地叫:「太好了,我终于有伴了!」 「队上那么多人,难道没人与你志气相投吗?」 「队上很多人都只是因为对足球有兴趣而加入,真正想以此为业或在这方面精益求精的却不多,令我觉得有些失落。」南野真希语气里有几分无奈。「即使有,与我的个性也不甚合得来。」 澄静默地盯着天边闪亮的星子,未发一语。 「但你就不同。」南野真希撑起身子,由上而下地看着澄。「一见到你,我就知道我们两个相同,会是能一起努力与互相支持的伙伴。」 承蒙已小有名球的足球队前辈看得起,澄受宠若惊,同时也期待起两人共同奋斗的未来。 如果有学长的提携,他的梦想一定会实现! 内心捲起雄心壮志,让澄的情绪也显得有些高昂。「学长,我们一起努力!」 「嗯。」南野真希点点头,之后的动作却令澄感到讶异。 他先是低下头,慢慢亲近澄,近到鼻尖互相轻触,可感觉到彼此的呼吸,再稍微移近几许距离,双唇就要相贴。 然而澄却没有闪开,难以置信的是他心里甚至有丝丝企盼,已先想像起吻的感觉会是如何。 还差咫尺,手机铃声自被扔在乾沙滩的背包里窜出;澄忙起身,连爬带走地过去接听。 「喂?」澄先应了声,而后回头看向南野真希一眼。「直人吗?」 「嗯,」直人柔柔的声音传来。「我想先睡了,你等会儿自己开门进来。」 「你还好吗?」澄关心地问。 「我很好,只是有点累。」直人笑了笑。「先这样了,你慢慢玩。」 说完,直人先收了线;澄看着已掛断的电话发愣。 「怎么了?」南野真希问。「是你说的直人吗?」 澄点点头,默默地收起手机,先前那浓浓的曖昧气息已然散去,彷彿从梦境回到现实。 看着沉默的澄,南野真希道:「也许我该找他一起来,毕竟你们是好朋友。」 「不行,」澄无奈地笑。「他那样子怎么来?连坐摩托车都有问题。」 不知是错觉与否,南野真希隐约感受到澄的话里渗着淡淡的敌意,于是他有意无意地说:「怎么你听起来似乎有点嫌弃他?」 被如此一提醒,澄愣在原地,为之语结,脸色变得难看至极。 他,嫌弃从小到大的朋友?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日向澄,你何时变为如此无情的人? 一旁的南野真希见情况不对,澄咬着的唇已快出血,他连忙安抚。「呃,我开玩笑的,我知道你没有嫌弃他,你别这样。」 「有没有,我自己最清楚。」澄深吸口气,拨拨微乱的发丝,背着包包起身。「回去吧!」 归途,已不若去程时的轻松愉快,反而笼罩无端的凝重与尷尬;澄也不再抱着南野真希,坚持握着后方的手把。 不过是一通电话,竟造成这样的转变,南野真希怨在心里,却不敢说出口;为了度过难熬的气氛,连车速都不自觉地加快。 深夜,回到只剩路灯还亮着的公寓前,澄脱下安全帽还给南野真希,礼貌性地微笑。「谢谢你,学长。」 「都说了别这么客气。」南野真希顿了顿,略带恳求地道:「澄,我很希望以后每次练完球都能多一些与你相处的时间,我喜欢与你谈话和分享心事的感觉。」 澄有些徬徨,他无法立即答应,因为多少心系着若真要在练完球之后留下与南野真希相处,该叫直人怎么办? 于是他没有回应,转身想逃进公寓;南野真希倏然抓住他的手,他一回头,直直对上那双迷人的眼眸,揪着要他动弹不得。 南野真希凝视他的目光很特别,似水般温柔,背后却燃着熊熊的烈火,不断往他心湖投下灼热的石子,激起涟漪,也升起温度,渐渐要沸腾。 这种感觉真的很怪异,前所未有,酸酸甜甜,欣喜中带点微惧的矛盾。 「学长,很晚了,我要上楼了。」澄缩回手,低头掩饰发热的脸,快步衝回公寓里。 南野真希并未立时离去,他抬起头,数到公寓九楼,瞪着那扇漆黑的窗户半晌,心底对澄口中的直人感到有些醋意,忍不住怀疑直人想独佔澄。 「哼……」他闷闷不乐地拉下安全帽的挡风罩,发动车子离去,一路上都在盘思明天该用什么方法将澄留下。 回到家的澄,儘管躡手躡脚,不发出丁点声响地回到房间,心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来回回全惦着南野真希的身影与声音。老实说,他还是有些希望能待在学长身边。 这样的眷念与狂想是怎么回事?莫非,真是爱情在悄悄来临? (待续) 09 清晨,窗外的鸟儿吱啁将直人从箱根的小村落里唤回东京;睁眼凝望米色的天花板与玻璃窗外的大楼,直人才明白原来刚才的一切只是场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家乡。 在梦里,他不需轮椅为伴就能畅行无阻,与澄手牵手跑过田间的小路,踩进冰凉的浅溪里嬉戏,还能在黄昏时爬到果树上去摘取已成熟的果实…… 很美很美的梦,仅管这不是第一次梦到自己能够站立,他依旧感动得痛哭流涕;就连梦境淡出后,脸颊上仍悬着乾涸的泪痕。 可以的话,他并不希望醒来,因为醒来后就得接受他瘫痪的事实。 残酷的人生告诉他,他的双脚这辈子都不可能站得起来,连动一动都有困难,想走几步路根本是天方夜谭,更遑论是像在梦里那样任意驰骋了。 无奈地球在转,世界在动,太阳终究会从地平线升起,全新的一天总会到来。 他,还是得睁开双眼,面对世界,面对自己的人生。 「嘿,你怎么了?」澄低低的声音自房间门口传来,他面带担忧地走到床边望着直人。「为什么哭?」 「没什么……」直人尷尬地别过头,用手轻拭泪跡。「只是做了些无稽的梦而已。」 「你又梦见能站起来走动奔跑了?」澄微微地皱了皱眉,跟着叹了口气,蕴着无限的无奈与惋惜。 直人点点头,将手臂往眼睛上一搁,隐微表现出不愿意醒来、不想看清事实的心情。 「别这样,」澄拿开直人的手,温柔地安慰。「就算你无法靠双脚行动,并不代表你就不能过得很好啊!」 「对不起……明明都已经这样过了十多年,我依然有不习惯与不想接受的时候。」直人一阵鼻酸,昨日送澄离开家门的千愁万绪涌上心头,眼眶竟就这样红了;他努力地忍住,不想脆弱地落泪,但还是尝试着将自己的感受说出:「以前从没如此强烈过,但昨晚等你好久没回来,真有种担心你再也不回来的念头,很怕你会不会从此离我远去,不想再与我一起共同生活……」 澄回忆昨晚直人打来的电话,如今细想,当时直人的声音听来确实怪怪的,只是当下他说不出是哪儿怪,加上南野真希不断在旁边盯着他,让他无法分太多心思去忖度直人的事。 听起来,直人似乎很害怕他一去不回。 是害怕他途中发生危险,还是害怕他投入南野真希的怀抱? 澄的心里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一方面却又觉得后者的发生机率应是大大的不可能;或许直人只是一时寂寞,所以想得过多罢了! 「傻瓜,我会回来的。」澄摸摸直人的额头。「抱歉昨天玩得有点晚,让你等门等不到人。」 「不,我并无意怪你。」直人撑起身子,继续问:「你们玩得还愉快吗?」 玩得愉快吗?澄脑海里立时浮现南野真希与自己在沙滩上亲吻未遂的景象,两颊感觉红热,心跳不自觉加速,甚至有些不敢直视直人,怕被看出端倪。 很怪,明明他对南野真希萌生出超越友谊的感觉,以他和直人无话不说的交情,理当会想说给直人听才是,但他却有些犹豫,似乎不是那么想直人知道。 毕竟让他动情的对象是个男的,是个同性,依社会的眼光来看,这应该是不被允许的爱情,叫他如何说得出口?当然,这不过是其中一部份因素,真正重要的,是他总觉得直人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很伤心。至于为什么他会有这种感觉?老实说,他也不明白。 但反正他也还不是很确定这股情感的真假,不说也罢。 「怎么了?」直人察觉澄的沉默。「突然不说话了?发生什么事吗?」 「不,没发生什么事。」澄连忙摇摇头,露出掩饰慌张的笑容。「我和南野学长处得很好,去散散步、聊聊天而已。」 「哦。」直人漫不经心地回应,朝时鐘瞄了一眼,不着痕跡地转移话题。「你先出去吧,谢谢你关心我。我要换制服了,免得等一下上学来不及。」 「我帮你换吧!」澄至衣柜拿下吊在上头的制服。「你先坐起来。」 直人听话地起身坐在床缘,却是开口道:「不用了,我自己换就好。」 「让我帮你,不然真的会来不及。」澄故意指着时鐘拿上学当藉口,但其实他心里明白自己多少是想为昨天晚上的事做些弥补,所以想对直人好一点。 「真的不用啦!」直人红着脸,依然想拒绝。「我又不是第一次换衣服,靠自己也能很快换好,你别管我,去穿你的吧!」 「别这么害羞嘛!」 看见直人脸红,澄不禁想趁机作弄一下,于是扑上去强硬地将直人穿来当睡衣的t恤由下往上拉;直人被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手足无措地挣扎。无奈当惯了书生的直人没有澄的运动员体格与灵活,衣服自然是被脱了去,上半身赤裸地被压倒在床上动弹不得。 直人有些惊慌地望着澄,被制伏的感觉并不舒服。 澄当然不晓得直人的感觉,他只知道被自己压在底下的身体很温热,而眼前的脸庞斯文得有些清秀。 平时已看惯了这张脸,却从未注意过那双藏在眼镜底下的眼睛有多美,润泽得闪烁着晶莹,眸光灵活流转,紧紧抓住他的心。高挺的鼻樑下则是红嫩的嘴唇--澄脑海里忽然又浮现昨晚与南野真希近距离接触的画面,不自觉地渐渐低头,鼻尖碰着了直人的鼻尖,感受直人呼出的温热气息;他未曾止住下降的势子,直到两人的唇互相接触…… 「澄?」直人发出惊异的声音,虽然他一直偷偷喜欢澄,也不敢否认当下心里曾闪过莫名的窃喜与期待,理智却还是逼他先阻止一切发展下去。「你要做什么?」 在直人的问句当中,澄猛然回神,忙放开直人;抬起头,望着衣衫不整的直人,突地觉得自己好像是头想逞兽行的野兽似地。 「对、对不起!」澄红着脸低头道:「我只是开玩笑的而已,不是要对你做什么,你别想歪了……」 「没关係……」直人拿过澄拧在手里的制服,兀自穿上,忽略心中若有似无的失落,嘴上反而安慰着澄。「我知道你是开玩笑的,没有其他意思。」 澄盯着直人将衣扣一颗颗扣上,有点不捨,却又有点羞愧。 直人穿好制服后,又请澄替他拿过长裤;澄沉默地拿来,直人则在接过长裤后道:「我自个儿来就好,你快去换衣服吧!」 「嗯……」澄有点失神地点点头,僵硬地走到房门口后又呆在原处半晌,突地转过头来看着用手抬起脚来穿过裤管的直人,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又犹豫着,却言又止了好几回,才终于克服障碍似地出声说:「直人,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总觉得来了东京之后,我们之间好像起了些变化,有些什么已变得不同了……」 直人愣了愣,没料到澄会说出这样的话,但他仍嚥着口水装傻。「有什么不同吗?」 澄皱着眉,对自己做表情似地摇着头。「一时间说不上来,但就是不太一样……」 直人露出笑容,耸耸肩膀。「你多心了吧!」 「是吗?」澄像是还不太相信,咬着唇思考。 「喂,」直人叉着腰,瞪着澄。「你快去换衣服,否则要迟到了!」 直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澄立时乖乖地噤声离开;直人穿好长裤后,将自己移到轮椅上去,再去浴室洗脸刷牙。 打理完毕,直人来到房间门口,瞥见澄正在房里换衣服,小麦色的肌肉在一举一动之间变换着优美的线条,颇具男性特有的韵味。 刚才,就只差那么一点,他就要与从小长大的同性朋友接吻了;讶异中带着点惊慌与喜悦,可说是五味杂陈。因为他明知道澄只是把他当朋友而已,哪天遇上合适的女孩,澄就会成为别人的男朋友、未婚夫、丈夫。 他们也长大了,对性好奇是自然的事,或许澄不过是一时失控吧! 但是真的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澄能与自己继续亲热下去。 想到此,直人用力摇摇头,心底暗骂自己好像个色胚子,竟利用澄的身体幻想一些曖昧画面。 然而这也让他警觉到,搞不好他对澄的感情已踰越「暗恋」的成份,不再只是单纯的喜欢,而是有了想更进一步的欲望…… (待续) 10 春季的风里总是掺着淡淡花草香,老师认真地在黑板上写重点,澄却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满脑子想的都是昨夜在海边与南野真希的亲暱举动。 说不上来为什么明明两个人都是男生,他会萌生明显的悸动;虽然从小到大都与男孩子混在一起,却从没想过会对另一个男孩有好感。 今天早上也是,看见直人的身体之后,他竟忍不住想亲吻,还在脑海里浮现种种幻想。 真是糟糕,要是直人知道他对同性有兴趣,会否不敢再与他同住。 怎么办呢?不如……去找南野真希商量商量好了! 恍恍惚惚地撑到下课鐘响,未等直人开口说想做些什么,澄已两步併做一步地离开教室,前往二年级的教室想找南野真希。 来到二年级的教室大楼,正想踏上楼梯,却听见楼梯后方的空间传来争吵的声音,澄好奇地探头一看,赫然看见是南野真希与一名女同学在谈话。 女孩的情绪相当激动,正低声嚷嚷:「你太过份,做了那种事竟然不告诉我,还让我与你交往这么久!什么都给你了才发现事实真相,叫我怎么受得了?」 南野真希的表情有些无措,双手放在女孩肩上,试图安抚她。「不是不想告诉你,而是我觉得那已经是过去,没有必要再提起。」 「那种事,就算已是过去也不能当没发生过!」女孩晃动肩膀甩开南野真希的手。「你太自私了!」 「明美,我真的不是故意要瞒你,实在是……」 「够了,别再找藉口,我已经无法相信你了!你再也别来找我!」女孩重重地甩了南野真希一巴掌,声音响得令澄的耳朵还嗡嗡鸣了好一阵子。之后女孩跺着脚步奔离,澄忙退了退身子,怕被她瞧见。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澄突然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不该看的事,尤其当南野真希捂着半侧脸颊走出楼梯后的小空间,与他打了正面时的惊讶表情,更令他感到尷尬不已。 幸好南野真希并没有责备他,只轻轻皱了皱眉,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呃……」澄尚未自尷尬中回恢復,讲起话来结结巴巴。「我……我有些事想找你……」 「什么事?」 「这个……这个……」盯着南野真希沮丧的脸,澄愈发感到现在不是与他讨论事情的好时机,于是他嚥下原本想说的话,改口道:「没什么事,我还是先不打扰你,你休息吧!」 说完,澄转身想跑,南野真希却一把抓住他,发出请求。「别走,陪陪我。」 「咦?」 「陪我去阳台上坐坐。」 「可是,还要上课……」 「偶而蹺几堂课又没关係。」南野真希叹了口气,既疲惫又失望。「还是你不想陪我?」 没想到平时意气风发的学长竟也有如此落魄的一面,澄有些不忍,只好答应陪他至教室顶楼阳台上吹吹风、晒晒太阳。 天空很蓝,几缕淡淡的白云悬浮点缀,偶有成群或零散的鸟儿飞过,夹杂着东京特有的乌鸦叫声,间逸的氛围洒落阳台,却冲淡不了南野真希的低落。 他们选了水塔背面的阴影处坐下,南野真希瞪着自己的手指发呆,澄则静静地陪在一旁,因为他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南野真希深深吸口气,闭起眼呼气,打破沉默地道:「你刚才都看见了?在楼梯后的事。」 「嗯。」澄老实地点点头。 「她叫明美,是我的女朋友。」南野真希天外飞来一笔解释,令毫无防备的澄听得瞪大双眼,脑袋里冒出来的念头是如果学长已经有女朋友,何以昨晚还对他做出那么亲密的动作? 「正确的说,应该是前女友。」南野真希附註地道:「她前几天开始闹分手,今天总算是真的无法挽救了。」 「好好的为什么要分手呢?」 南野真希自嘲似地笑了一下,抓抓头发,样子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晓得她是从哪里得知我过去的事,所以生气了。」 「过去的事?」 「哎呀……」南野真希红了脸,更加害羞。「希望你不会介意,我以前曾经和男生交往过。她知道这件事之后大发雷霆,说我欺骗她的感情,同性恋怎么能再与女生交往?我说因为我是双性恋……结果她反而更生气,嚷着要与我分手。」 突如其来的出柜令澄听得一愣一愣,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只能勉强挤出一句毫无意义的问句。「学长,你……你也喜欢过男生?」 南野真希立时竖起耳朵。「也?什么意思?莫非你也对男生有兴趣?」 澄挥挥手,很想否认,但他按耐不住心里真正的感觉,反而变得说不出话来。南野真希看在眼里,明瞭在心里,于是淡淡一笑,望着远方道:「男生喜欢男生又没什么不好,老实承认反而比一直隐瞒会舒坦的多。只是……我对明美是真的喜欢,和她在一起时,从来没想过会走到分手这一步,还以为会一辈子走下去。」 「学长,你别难过,也许她是一时气愤,隔段时间后说不定就会再找你重修旧好。」澄说着连自己也不相信的安慰话。 南野真希叹了口气,沮丧到极点,连声音都失去精神。「澄,下午练完球后也陪陪我,这种时候我不想孤伶伶自己一个人度过,好吗?」 已经是下午最后一节课了! 直人转着原子笔,凝视身边原属于澄的座位,空了许久,真不明白澄哪儿去了!而且走的时候连一句话都没说,难道不晓得他会担心吗? 虽然有手机,但澄的手机留在书包里根本没带走,叫他从何找起? 愈想愈觉得心情不好,忽然感到自己与澄的距离好远好远,令原本已逐渐下沉的心坠进谷底,拉都拉不回来。 噹! 下课鐘敲响,老师交待了作业后便离开,同学们开始收拾书包,奈奈子跑到直人旁边,好奇地问:「直人,澄是怎么了?几乎蹺了一整天的课!」 「我不晓得。」直人尽量让自己保持微笑,头一次有这种掌握不住澄的感觉。 「真是奇怪……」 奈奈子还在思考,只见澄冷不防莽莽撞撞地衝进教室,衝到座位拎起直人刚替他整理好的书包,一付又准备离去的模样。 见到澄脸上掛着笑,直人难免心生不悦,沉着声音问:「你到哪儿去了?怎么说都不说一声?」 「只是去陪陪南野学长罢了。」澄摊开双手,一付「我不是故意的」模样说:「他和女朋友分手,心情不好。」 「那现在呢?你又要去哪?」 「放学了,我要练球啊!」澄兴高采烈地说着,全然没注意到直人眼里的落寞。 直人拿下眼镜,低头擦拭,有意藉此掩饰他内心的淡淡哀愁,同时平静地道:「书包放着就好,我等会儿去找你时再帮你一起带过去。」 「不用了,」澄很直爽地挥着手。「我今天练完球后会和南野真希学长去看电影,他希望我能再多陪陪他。」 「你的意思是……」直人忍住已开始闷痛的胸口,坚强地道:「我们今天不会一起回家?」 「呃……」澄怔了半响,迟疑起来--他只顾着想到能和南野真希多些独处的时间,却忽略身边还有个直人需要他的照顾与帮忙。可是也总不能叫他为了直人而什么事都不能做啊!怎么办才好?两难的抉择真会叫人想到脑袋发烧。 焦虑不安的当儿,正好瞧见站在直人后方的奈奈子。 对!请奈奈子帮忙!一找到资源,澄手舞足蹈起来,摩擦着手掌问:「奈奈子,你接下来有事吗?」 奈奈子不疑有他,坦诚地回答:「没有。」 「那能不能麻烦你陪直人回家?我怕他一个人会有危险。」 「哦,没问题!」奈奈子爽朗地朝自己竖起大拇指。「我一定会护送他平安到家的!」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澄开心地背起书包,作势欲离。「再见囉!」 奈奈子大声地道别与挥手。「拜拜!」 目送澄连跑带跳的身影,中途还欣喜若狂地跃起拍打教室的门牌,明显拋下沉重包袱似地轻松愉快。对直人来讲,被当成皮球丢来拋去的感受本就不舒服,如今不但觉得自己的心掉到谷底,还被土给无情掩埋,不见天日,绝望得泣血。 晨时的曖昧原来仅是曇花一现,不具有也不象徵任何意义。 这是直人头一次深深体会到,原来自己对澄来讲是可以被忽略的存在。 (待续) 11 不想,也不可以自艾自怜。 直人不断提醒自己,千万别让这种情形发生,他想坚强,他拒绝当个脆弱的可怜虫。虽然他身残,心却没有残,寧可当一座稳重硬朗的山峰,也不要当个娇柔无助的花朵,更不想随随便便就被世界打败。 双手紧抓着书包,透过连续的深呼吸,直人渐渐冷静下来,让脑袋从一片空白回归到往常的冷静与镇定。 已经离开校园了。 奈奈子推着轮椅,没说过话打扰直人,因为她看出直人正处于思绪纷扰的状态。此时此刻去关心,只会成为一种打扰,让直人的情况更糟;倒不如静静地陪伴,等直人整理好了,总是会自己开口的。 果然,当直人心情恢復平静后,他趁等待一个红绿灯的空档说:「奈奈子,谢谢你,送我到这里就好了。」 「那怎么行?」奈奈子一口否决。「我答应澄要送你回家的。」 「其实我是可以自己回家的,澄太紧张了。」 「不行不行,答应的事就得做到。」奈奈子态度相当坚定。「这样吧,反正还没吃晚餐,我们就顺路去巨蛋吃顿饭如何?」 「让你为我耽搁回家的时间,我过意不去。」 「放心,我们家没有门禁时间。」奈奈子兴致勃勃地推着直人过马路,往巨蛋的方向前进。「巨蛋那儿有间卖拉麵的店很好吃,就在gindaco隔壁,我们还可以卖章鱼烧来当配菜或点心。」 听了听奈奈子的介绍,直人的肚子唱起空城计来,饿得很。 想想,反正回到家之后他也不知该吃什么当晚餐,不如就听奈奈子的建议一起去吃饭吧!有人陪的感觉,或许能暂时消解他内心深处那种被澄拋下的感觉。 若有似无,洗不去又丢不掉,还不如转移注意力,过过没有澄在身边的生活。 毕竟总有一天他是要习惯的。 澄雀跃地奔至操场,奔跑的势子未缓,已欢喜地向草皮上的南野真希大肆挥手,热情地打招呼。 对于南野真希在情场失意中所提出的要求,澄压根儿没想过要拒绝,一把答应下来,心里只惦着能与心仪的人多些时间相处、多些机会瞭解,直人的事早就被推挤到脑袋里仅次于资源回收筒的资料夹。 就算是今天早上发生在直人床上的事,也已被忘得一乾二净,丁点记忆、影像都没留下,一切像没发生过似地稀松平常。 「嗨!」南野真希的反应倒没特别热烈,带着惯有的微笑与一路衝到他跟前的澄寒喧。 「学长,我今天练完球后可以留下来!」澄像在述说战绩似地,先自我报告起来。「我可以陪你去散心!」 南野真希笑着点头,问:「那你的直人呢?今天不会来找你一起回家?」 「不会!」澄拍着胸膛掛保证。「他已经回家了!」 南野真希突然皱了皱眉。「他是个残障人士,你让他自己回家不会危险吗?」 「放心!」听见南野真希竟然关心起直人的事,澄对他的好感又多了一层。「我请朋友陪他一同回去,应该不会有事的。」 「哦,很好。」南野真希露出安心的表情,拍拍澄的肩膀。「练完球后,买啤酒去我家喝吧!」 晚膳时刻的巨蛋热闹滚滚,着名的章鱼烧店外大排长龙,食物的香味四处瀰漫,诱动每个人的食慾。 奈奈子端着船型的纸盒向在露天餐桌旁等待的直人走来,将装满章鱼烧的小船放到桌上,递了隻竹籤给直人后,她兀自坐下,不客气地开始享用食物。 头一次与家人以外的异性同桌用餐,还是一对一,直人反而有些靦覥,只叉了一颗章鱼烧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啃,免得自己不经意地吃太多,损了奈奈子的权益。 「别客气嘛!」奈奈子察觉直人的意图,忍不住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想吃就吃,你也肚子饿了吧!」 「嗯……嗯……」面对奈奈子直爽的个性,直人渐渐感到自在许多,向她笑了笑,然后一次叉起两颗章鱼烧,大口大口地咬,同时配着冰抹茶牛奶。 「这样才对嘛!」奈奈子哈哈大笑起来,学直人一次叉了两颗章鱼烧,张开嘴正要咬下时,突然像看见什么似地,怔怔地望着前方,章鱼烧则在她嘴边庆幸没被咬得四分五裂。 直人本还埋头吃着另外加点的酱油叉烧拉麵,是奈奈子的笑声突然嘎止而引起他的注意。抬头瞧见奈奈子讶异的表情与僵在半空中的动作,直人疑惑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巨蛋里人来人往,有些分不清楚奈奈子是在看谁,但仔细分辨,会发现有一对男女站在远远的手扶梯上,有说有笑地聊天,而奈奈子的视线似乎是随着他们移动。 「怎么了?」直人的视线仍盯着那对男女。「你认识他们?」 「那是我男朋友。」奈奈子异常冷静地冒出这句话,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直人先是瞪大双眼,忙着想安抚。「呃,会不会只是他的普通朋友,不见得是在交往呢?」 「普通朋友会手牵着手吗?」奈奈子瞄了直人一眼,而后一口将偌大的章鱼烧全吞进嘴里,显然有些慍怒,拿着竹籤的手还微微发抖。 「这……」直人再度望过去,见到那对男女果真牵着手,男孩还搭着女孩的肩膀,低头吻了她一下,女孩则捶了男孩子的胸膛以示矜持与羞涩,两人状甚亲暱,究竟是何关係?再明显不过。 不过是来吃顿饭罢了,谁能想到会撞见这样的情景? 直人倍感尷尬,顿生离开现场的念头,但看奈奈子虽一脸倔强,眼里却早已泪花乱转,叫人于心不忍。 世间的感情为何总是如此? 有人渴望被爱,却寻不到所爱,或爱的人不爱他。 有人已有寄託,却不甘从一而终,暗地里往四处伸展触角,拈花惹草。 多的是事与愿违啊! 「奈奈子,我们离开这儿吧!」基于朋友的立场,直人疼惜地摸摸奈奈子的头。 奈奈子默默接受直人的安慰,放下竹籤,将剩馀的食物打包好放进袋里;起身,推着直人远离这片伤心地。 他们俩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买了票进后乐园里。 不是想去玩或疯狂,纯粹是想暂时待在人多的地方,期待别人的欢乐能传染给他们,试图减轻心里的空洞感。 后乐园里无论是满场跑跳的孩童,在旁观看的父母,或是手牵手亲密约会的情侣,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欢欣,浓浓的幸福满溢在五彩繽纷的游乐园里;叮叮咚咚的音乐声与游乐器材的声响在耳边繚绕,彷彿真能冲淡感伤。 沉默地待了半晌,奈奈子突然开口说:「他是我的初恋男友。」 「嗯。」直人轻轻頷首,等待奈奈子继续说下去。 「我们在国中时就认识了,交往一年多。」奈奈子捏着手指,循循道出。「我很重视他,为了经营与他的感情,我费了许多心血,没想到终究还是不行……」 「环境在变,人在变,感情自然也不会恆常不变。」 「是啊,我居然现在才发觉这个道理。」奈奈子自嘲地笑。「之前还傻傻地以为遇到真爱呢!」 「我原本也是如此以为。」直人望着载满人,缓缓上升的自由落体,他停顿着等自由落体迅速降下,人们紧张又兴奋的尖叫散去之后,才又接续地道:「但我们都错了,我们……都被拋下了。」 「我们都被拋下了。」奈奈子叹着气,摇摇头。「我觉得自己好像枯掉的树叶一样,跌到哪儿都不会有人注意;风来,只能无助地被吹走。」 直人没有回答,心湖被哀愁渲染。 奈奈子形容得很贴切,当澄欢喜连天地离开教室时,他也是有种「被遗弃」的感觉。虽说澄原本就没义务二十四小时陪在他身边,但那种感觉却强烈得他无法去压抑。 因为他追不上澄。 直人抓紧自己废物般的大腿,好恨好恨。 沉默又笼罩下来,奈奈子已有些厌倦看着成双成对的小俩口来来往往,再看看手腕上的錶,已是八点多,于是她忍不住提议想离开。 「也好。」直人附议地点头,其实他也想走了,想回到寧静独处的地方。 奈奈子推着直人走出后乐园大门,见到马路上「行人可通行」的灯号正好亮起,便快步通过斑马线。 未料行至一半,竟有辆硬闯红灯的车子飞驰而来,路旁的女学生发出尖叫;奈奈子反应算快,忙拉着轮椅后退,但对方车速实在太快,且酒驾似地歪斜而行,车尾扫到轮椅左侧突出的踏脚板,勾得一偏,直人连人带轮椅都扑倒在地,而奈奈子也失去重心,摔得晕昡。 「快,快叫救护车!」几名好心的路人围上来帮忙,但直人和奈奈子都因过度惊吓与撞击而有些神智不清。 只知道,身上的痛,竟然还是比不过心上的痛…… (待续) 12 「嗶嗶--!」 哨声响起,球场上的球员渐渐放慢奔跑的速度,转为步行。 澄双手叉在腰间,汗水随急促的呼吸滑落。夕阳已届西沉,将天边映得橘红,暗示练球时间已近尾声,他习惯性地抬头往操场边看去。 空空的,较远处的教室大楼一览无遗。 对哦!直人应该已经回家了。 澄对自己笑了笑,差点忘了是他叫直人先回去的,怎么还在期待直人会出现呢? 「嘿,你在看什么?」健次递来毛巾,同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出惊疑的声音。「咦?你那位坐轮椅的朋友今天怎么没有来?他不是都会来等你回家吗?」 「我叫他别等我,先回去。」 「为什么?」 「因为今天我们要去约会啊!」躡手躡脚走来的南野真希忽然插嘴。 「约会?」健次瞪大眼,把南野真希的话给当真,难以置信地望着澄。「你……什么时候和学长在一起的啊?」 「嘿嘿,」澄顺着临时剧本演下去,笑得乐不可支。「其实我们很早就在一起囉!是你太迟钝,所以才没发觉。」 健次给一搭一唱的两人弄得说不出话来,咬着唇,一付「不会吧?」的表情。 「我说健次啊,你未免太单纯了。」国夫走过来,从呆愣在原地的健次手上抽取一条毛巾,边擦边笑。「他们俩合起来唬你的,你真相信啊?」 「咦?咦?」健次有点分不清楚谁的话是真、谁的话是假,脸上急得红通通的,既有趣、又可爱。 澄忍不住捏了他的脸一把,爽朗地笑道:「骗你的啦!你的反应太好玩,让我们不自觉地想逗你。」 南野真希与国夫跟着澄大笑,惹得健次忍不住也笑出声;其他队友纷纷凑近来探头探脑地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但哨声又响起,教练挥手要所有队员集合,讲解起各种队形的优点与缺点。 听说明时,南野真希特地坐到澄旁边,像是亲密好友,又像是有些依赖似地靠在他身上,玩着他颈后因剃短而有些刺刺的发根。 感受着南野真希的触碰,澄低头看看心湖,恋爱的芽自湖中萌发,逐渐茁庄。 或许不久的未来,就能看到它开花也说不定。 晚间八时许,澄置身于南野真希家里,只有三坪左右的小房间里不失五脏俱全,床、茶几、电视、衣柜、书架等等,该有的都有。 由于房间里舖满榻榻米,因此两人都席地而坐,茶几与榻榻米上摆着喝完或才刚打开的啤酒,还有一些零食与简单的下酒菜。 「你看!」南野真希喝得双颊已泛红,有好几分醉意;他自书架抱下许多本相簿,翻开,全是他和女朋友的照片。 澄细看,发现相片里的女主角正是今天在楼梯口后方与学长吵架的女同学。 南野真希大口地吃着洋芋片,指着相本,以忿忿不平的语气道:「我和她交往好久了,去了很多地方玩,我那么疼她,她却因为我曾经喜欢过男生而离开我!」 澄翻阅着照片,无论背景是什么,南野真希与女孩总是带着幸福的笑容,很让人羡慕。 曾经感情深浓,如今却分开,无怪乎南野真希会这么难过。 「学长,你看开点。」澄尽量不去吃女孩的醋,让自己先以朋友的立场待在南野真希身边。 「看开点?也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嘛!对吧?」南野真希拿起啤酒,连灌好几口,而后出神地瞪着天花板,颓丧得让人完全看不出他是今天在球场上耀眼挥汗的球星。 或许不应该这么想,但澄仍不免觉得自己有幸看见学长脆弱的一面,象徵他在学长内心的地位是很特殊的。 儘管这样好像很坏,澄还是忍不住告诉自己,若能趁这时接近与安慰学长,将有助他们之间的进展也说不定。 「学长,」澄拍拍南野真希。「你们分手,实在是个遗憾,但并不代表你是个失败的人,我相信你一定会遇上更好的人。」 「我遇上明美时,以为她是最好的了。」南野真希不住叹气,索性爬到床上躺下,将头埋在枕头里,肩膀微微颤动,像是在哭泣。 唉,问世间情为何物?平常英姿焕发的学长遇到感情,也从硬汉沦为爱哭鬼,缩着身子无声地哭,让在身旁看的人更是难受。 「学长,你别这样。」澄摸着南野真希的头,哄小孩子般地轻声细语。「没事的,还有我在啊!」 南野真希抬起头,泛红的颊上沾染忧伤的泪,溼透澄的心坎,悲凉得鼻酸。澄忍不住用手拭去悬在南野真希眼角的晶莹珠儿,搜索枯肠却不知此时该说些什么才好。 「我真的很爱她,我们还约定要手牵手永远不放开,要白头偕老,没想到她却先转身离去,叫我怎么办嘛!」南野真希像无措的男孩,扑进澄的怀里放声大哭,揉疼了澄的心,令他生起想守候与陪伴的念头。 「学长,你还有我啊!」澄拥住南野真希,不断在他额上轻吻。「我会陪着你,不会离你而去的。」 「你骗人,你只是在安慰我而已。」南野真希挣脱澄的拥抱,伸手拿了桌上的啤酒罐来一口气饮尽,然后将空罐子往墙壁扔过去,撞击出他内心的忿恨与不甘。而后他倒回床上,以两手将脸掩起,像是不愿被看见他的脸似地。 澄望着他,对眼前的情景有些似曾相识之感。 早上直人也是像这样把脸遮着不让他看见,都是为了掩饰泪水,故作坚强,殊不知反而更惹人怜爱。 也因此,澄悄悄起身上床,紧紧抱住流露出脆弱的英雄,拉开他的手,在沾着热泪的唇上印了吻,深深地进袭,温柔地征服。 南野真希没有抗拒,或者说对他来讲,当下需要的就是亲密的抚慰,会让他感觉不孤单,晓得即使女朋友与他分手,也不代表他一文不值--至少还有个人愿意拥抱他,给予温暖和爱。 这样的温暖再发展下去,渐渐转化为肢体上的接触,点燃慾望的能量。 性,是一种本能,也是情绪低落时的治疗剂,会让人暂时遗忘苦痛,沉醉于欢愉。 澄与南野真希于本能的催化下开始探索彼此的身体,澄基于爱慕,南野真希基于想拋开忧愁,各有各的目的,做的却是同样的事。 正难分难捨之际,澄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别接……」南野真希咬着唇,不希望澄的爱抚离他而去。「别让那个叫直人的又打断我们……」 话说,澄原本是有意忽略铃声的,因为他也已陷入慾望的漩涡,只顾着想满足性的渴求;然而南野真希提到了「直人」,反而令他犹如大梦初醒,回归现实,担心真是直人有事想找他。 「不行,我得接电话。」澄冷静地推开南野真希,拉过包包来翻出手机,却发现是他不认识的来电显示。 南野真希不死心,又靠上来磨蹭,澄一边避开他,一边接起电话。「喂?我是日向,请问您是?」 「日向先生您好,这儿是文京区区立医院,请问您是藤井直人的家属吗?」 一听到是医院打来,又讲到直人的名字,澄马上紧张起来。「我是直人的朋友,他怎么了吗?发生什么事?」 「他在十字路口被车撞上,伤势虽然不重,神智也很清醒,但仍然需要住院观察几天。由于他自称才刚到东京不久,所以我们问他在这儿有没有熟人能来帮忙照顾,他给了我们您的姓名与电话。您方便过来一趟吗?」 「当然可以!」澄不假思索地道:「我马上过去!」 (待续) 13 位于东京市区的文京医院其实是奈奈子的祖父所创立,现在则由奈奈子的父亲接管,这晚听见自己的女儿与同学被救护车送来急诊室,惊得心神不寧,立时前去检查;幸而伤势并无大碍,仅有些轻微的擦伤,包扎包扎就没事。 「伤口已经都处理好,今晚就在这儿好好休息,明早等检查报告出来,确定没问题后就能离开了。」奈奈子的父亲雪村隆史推着鼻樑上的金丝眼镜对躺在病床上的直人道。 「谢谢您,伯父。」直人微笑地点点头。「真是抱歉,连累了奈奈子,害她陪我一起受伤。」 「傻孩子,快别这么说。」雪村隆史拍拍直人的肩膀。「平安最重要。」 「就是啊!」唇边贴着ok绷的奈奈子凑过来附和。「看到你被车子撞飞出去时,我吓得魂差点也跟着飞走。」 直人抓着头,有点不好意思。「那车子没撞到我,只是扫到轮椅的一部份,但它的速度实在太快,让轮椅偏了方向,我一时惊吓乱动,就倒了下去。」 「反正不管怎么说,都是那辆闯红灯的车不对,我已经报警处理了。」奈奈子喝起从医院走廊的饮料贩卖机买来的果汁,已从慌乱中恢復冷静。 「对了,藤井同学。」雪村隆史望着直人的腿问:「你的腿……发生了什么事吗?」 「听家人说是刚学会爬时,傻呼呼地从楼梯上滚下去,结果扯断了脊髓。」直人点点头。「当时医生说命能捡回来已是神蹟,但脚是真的葬送掉,一辈子得靠轮椅代步。」 「唉,真是不幸,像你这么一位大好青年……」雪村隆史摇头轻叹,眼神里充满怜悯与遗憾。 「您别为我担心,我的生活品质一直很不错。」直人淡淡地笑。「幸得有位朋友无怨无悔地照顾我,而我也总是告诉自己不能因为无法走动而放弃人生。既来之,则安之,与其缩在阴暗角落里怨天尤人,不如试试在短短一趟生命旅途中能探索到多少新奇、体验到多少快乐、把握住多少幸福,尽量放手去做。」 雪村隆史像是为直人的话而感动,眼里微泛泪光;但他推了推镜架,保持镇定地道:「你的想法很正向,有机会应该邀你到我们医院的復健病房和那些脊髓损伤的患者们分享经验。」 「不不不,我觉得你应该要写书!」奈奈子莫名地兴奋。「这样才能宣传出去,让更多人知道你的体验!」 「呃,写书?」直人尷尬地不知如何应对奈奈子的热情,当他手足无措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来到附近;碰地一声,病房门被推开,面无血色的澄猛衝而入。 「直人!」澄的呼唤里带着些许酸涩的鼻音,他急急地走到床边,一把握住直人的手,看见直人脸上的擦伤与额上的纱布块,不禁难过得眼眶泛泪。「你没事吧?」 「我没事。」对于澄的出现,直人有些欣喜,尤其澄的反应显然非常关心他;只可惜这样的欣喜在当他看见南野真希也走入病房后,便烟消云散。 事实再明白不过,澄一直都与南野真希在一起;尤其南野真希摆了张臭脸出来,甚是不悦,不难想像可能有什么好事被打断,才会如此气愤。 澄背对着南野真希,自然看不到南野真希给直人的脸色有多难看,他只顾着摸摸直人的头,自责地道:「对不起,要是我没有丢下你离开就好了。」 「别这么说,会发生的事就是会发生。」直人望向南野真希。「抱歉,破坏你们的兴致,还让你们大老远跑到医院来。」 「什么话?」澄在直人床边坐下,瞅着他。「听到你出事,我吓得魂差点飞走,哪有不来的道理?」 南野真希倒不出声,只双手交叉胸前,闷闷地倚着门旁的墙而站。 「你就是藤井同学的朋友吗?」雪村隆史向澄伸出手。「你好,我是雪村医师,奈奈子受你们照顾了,我常听她提起你们俩。」 「呃,伯父您好!」意外在此遇见奈奈子的父亲,澄有些讶异,赶紧握住对方的手回礼。 「既然如此,我就将他交给你了。」雪村隆史微笑地点点头,带着奈奈子离开,之后又探头进来补充。「他目前是无大碍,不过有一部份的检查报告尚未出来,所以建议今晚先住在院内以避免突发状况,等明早确定没问题后就能办理出院。」 「谢谢您,伯父。」澄拍着胸膛,自信地道:「我今晚会留下来好好照顾他的。」 听见澄如此说,南野真希打从心里不舒服。上演中的重要戏码被打断也就算了,陪着澄一同来关心状况,还以为澄看看没问题就会离开,两人还能继续,未料澄竟说要留在这儿! 除了几处擦伤,外表看起来明明就安然无恙,哪需要有人彻夜陪伴呢?摆明是要和他抢人! 愈想愈不高兴,既然澄要留下来过夜,他也没戏唱,索性直接告退。「澄,你们慢慢聊,我要先回去了。」 「你要回去了?」澄有些惊讶,但转念想想也不能强迫南野真希陪他留下,儘管有些捨不得,仍是只能说:「抱歉……谢谢你专程载我来这里。」 还以为澄会捥留或改变主意与他走呢!南野真希感到失望,垂头丧气地步出病房。 南野真希沮丧的模样尽收直人眼底,一时心软,直人忙拉拉澄道:「学长好像心情不太好,你要不要先去安慰他?我没事的。」 澄愣了愣,他并不是没有看见南野真希的表情,只是在当下他没想到那么多;经过直人的提醒,又记起南野真希最近正经歷情伤,放他孤伶伶的并不妥当。于是他站起身对直人说:「我马上回来!」便追了出去。 「学长,等一等!」医院的走道上,澄急急地追着南野真希,一面用不致于吵到别人的音量叫唤。 南野真希停下脚步,转过来瞪着澄,一付不甘心的表情。「叫住我做什么?反正在你心里还是直人最重要,不是吗?」 「学长,你误会了。」澄跑到南野真希身旁,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我不是要赶你走,实在是直人车祸的事情让我很紧张。毕竟是我放下他,託奈奈子陪他回家的,若是由我陪他回家,或许就不会出事……」 「所以你现在觉得对直人很有罪恶感?」南野真希一针见血地问。 澄点点头默认,充满歉疚地低下头。 南野真希拉住他的手。「罪恶感?你千万别这么想,直人会不会出车祸与是不是你陪他回家,这两者之间根本毫无关联。」 「但我一时间还是没办法甩开那种感觉……」澄叹着气说:「毕竟从小到大,从没有一次上下学不是我陪他走过。」 「你们之前的关係太密切了,密切到稍微一分开就会不安,除非你们是相爱的恋人,否则这样的互动模式根本不正常。」南野真希摊开手道:「我知道你放心不下直人,但你总该给他机会学习如何一个人生活,否则难道你能照顾他一辈子?」 讨论起与直人间的问题,澄不自觉地焦虑起来,烦闷令他跺了跺脚,道:「暂别说这话题了,好吗?」 南野真希将澄的反应当做拒绝的讯息,心情更是不悦,嫉妒与吃醋的感觉同时浮现,扰得他连一秒都不想再待下去,转身举步欲离。 「等等!」澄一把抓住南野真希的手臂。「真希,别这样!」 听见澄直呼他的名,南野真希再度停下脚步,直直地盯着澄看,眼里带着些许责备与期待,声音却是掩不住的欢欣。「谁准你直接叫我的名字?」 澄以为南野真希为此不愉快,便道:「对不起,我只是……」 「既然如此,以后别叫我学长了。」南野真希露出微笑。「叫我真希就好。」 见南野真希又释出善意,澄悬起的心才放下,暗暗松口气,随后而来的是阵阵的歉意--好歹自己让人家骑摩托车连闯多个红灯来到这儿,怎能就这么叫人家离开?多少该给点回报以表谢意吧? 「学……呃,真希,」澄嚥了嚥口水,准备提出自己的想法。「如果明天直人的检查报告出来后证实没事,我就陪你去玩,算是补偿你今天的事,好吗?」 「去哪儿玩?」 「嗯……东京我也不甚熟,不如由你挑选?」 「那么……」南野真希转了转眼珠子,略带顽皮地道:「去迪斯耐乐园吧!」 「好啊!」邀约被接受,澄开心地笑瞇了眼。「明天电话联络。」 澄又蹦又跳地回到直人的病房,笑得合不拢嘴地坐到病床边;看澄欢欢喜喜地回来,直人有点莫名其妙,好奇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澄未打算讲给直人听,因此随便敷衍回应。 但澄这样的回答引起直人的不舒服,两人相处这么久,对彼此几乎是没有什么祕密,有事情总会坦诚以对。在学校里,澄已经丢下他一次,现在又用有意隐瞒的态度对他,让他着实感觉两人之间的关係似乎已明显生变,而且是他所害怕的改变。 可是他不想将害怕表现出来,不想看起来很脆弱,于是他选择以相反的情绪表达,微慍地道:「你如果希望以后我们都各自拥有秘密、各过各的生活,就不用留下来照顾我,我没有软弱到需要你随侍在侧!」 直人话里蕴藏的怒气摄住了澄,他呆了半晌,迟疑地道:「我没有那种意思……」 「你如果想去南野学长身边就直说,我不会硬将你留下的。」直人叹口气,难过地道:「我没资格拉着你在身边,只希望至少能瞭解你的状况,你过得好不好、心情如何、喜欢谁、你和谁在一起,多少让我明白就好,作为一个朋友,这样的要求很过份吗?还是说我们之间变得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直人,我……」面对直人的质问,澄有些无措,因为他心里仍有些担忧,怕喜欢同性这种禁忌的事情若讲出来,直人会不会从此对他反感,甚至以怪异的眼光来看他? 虽然早上在家里作势欲吻直人时,直人没有明显的抗拒,但并不代表他能接受同性相恋的事。 开玩笑归开玩笑,实际遇上后又另当别论,天底下多的是这样的事情。 怎么办?要讲吗?还是保持缄默,再随便找藉口搪塞? 但直人都说得如此明白,表示他多少有察觉到一些什么吧?倘若是这样,蓄意的隐瞒反而会把关係弄得更糟。 「直人,」澄捏着手指,试探性地问:「你会不会反对男生和男生谈恋爱?」 直人一脸平静,像是瞭解澄这个问句所为何来,淡淡地道:「我反不反对,都干涉不了你的感情,不是吗?」 「所以……」澄的语调仍旧略带迟疑。「即使我喜欢的不是女生,而是男生,你也能接受?」 面对一步步即将揭晓的真相,直人不禁也有些紧张;只是对于就快从澄嘴里讲出来的话,他也已有个底,因此他点点头,不置可否地给予肯定的答案。 只见澄深深吸口气,犹如豁出去似地道:「我喜欢南野真希学长!」 我喜欢南野真希学长! 虽然已努力做好心理准备,真正听见澄亲口说出,直人不免还是受到震撼,觉得自己像被从天而降的飞弹击中似地,耳边一阵轰响,天旋地转,几乎无法思考。 于此同时,他更加确定原来自己对澄的感觉早已超越友情,到了想独佔的地步,如果澄要转而拥别人入怀,他将无法忍受。 「一开始只是崇拜,后来却发现我愈来愈被他吸引。」澄述说着缘由,显得有些羞涩。「而且我对他的身体有情慾,刚刚在他家还差点发生关係,我……我想和他在一起……」 发生关係? 一阵冰凉沿背脊透上,渗入身体各处,直人僵在原地,半掀着嘴唇说不出话。 他再怎么也料不到澄与南野真希的发展那么快! 快到他连拟定如何介入与挽回的时间都没有,不过一眨眼,澄的心已全系在南野真希身上。 「你真的……那么喜欢他?」剧烈的轰炸之后,直人勉强挤出这么一句话。 「我们有共同的梦想,都希望未来有机会在世界盃足球场上展露头角。」澄望向天花板的灯,彷彿人已站在球场上,心神晌往的模样。「有人相伴,一起携手替未来奋斗与努力的感觉真好!」 我也可以陪你奋斗啊! 直人在心里吶喊,表面上仍是静静地听澄诉说。 「我和学长在球场上极有默契,感情也好,想到以后或许有机会和他一起加入职业足球队,球季时还能和他一起练习、参加比赛、在球场上驰骋,」澄愈说愈开心,双眼发出期待的光芒。「啊,光想就觉得很棒呢!」 一起驰骋…… 听到此点,直人知道自己彻彻底底的输了。 如果澄纯粹希望有人支持他的梦想,那么他当然办得到;但澄追求的是有人与他一起实现梦想,能站在球场上奋斗,这是他一辈子也办不到的事。 可是若就这么放弃,他的感情要何去何从? 直人抓紧被单,忍住内心强烈的失望,说:「澄,你知道吗?有一些感情会因为太常在一起,反而被忽略;但是没有看到,却并不代表不存在。」 澄顿了顿,摸索不出直人话中之意。 「如果……」直人又继续道,声音微微颤抖。「如果我的脚能走,我能不能取代南野真希在你心上的位置?」 「直人?」澄瞪大眼,总算觉得直人的话里别有意涵,无奈一时间他有些无法接受,不敢相信事情会如此演变,支吾地回应:「呃,我很想把南野学长的事情告诉你,是因为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朋友,除了你,没有人能和我分享这些事情,所以……」 原来,是「朋友」啊! 或许这是澄唯一能给他的回答吧! 直人闭上眼,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强作镇定地接受澄对他们俩之间的「定义」。等他觉得自己准备好了,该面对事实了,便睁眼直直地望向澄,笑着说:「谢谢你把我当朋友,和我分享你的事,我会很乐意倾听的。」 (待续) 14 忧鬱 玫瑰这般红艳, 常春藤这般暗黑。 亲爱的,只需你稍稍转头, 所有我的失望就復原了。 天空太蓝,太柔, 海水太绿,空气太轻, 我一直担心, 你会狠心离我而去。 我厌倦冬青树叶子的青绿和反光的黄杨树, 厌倦无垠的原野及一切, 除了你, 唉! 魏崙?《无言歌集》 指尖轻掂着泛黄书页上的字,直人仰望窗外蓝天,浮云悠间掠过天际,棉软得让人想躺下。 房里静静地只有他一个人。 今晨检查报告确定无碍后,澄陪着他出院回家。方踏进家里,南野真希来电,时间巧合得彷彿他亲眼看见他们俩回到公寓似地。 「学长?」澄边推着轮椅边听手机:「你是说现在吗?」 那端的南野真希不晓得说了什么,只听得澄发出沉吟,似乎在考虑着什么,犹豫不决。直人猜想应该是南野真希想要澄去做些什么吧!于是他转头按住澄放在轮椅上的手,柔声说:「澄,去做你想做的事,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澄愣了愣,心里想着直人怎如此神奇能看透他在迟疑些什么? 没错,南野真希这通电话正是想约他出门,而他基于才刚回到家,直人身上多少仍有些伤,因此有点放不下心离开。 但是此刻直人坚定的神情让他吃了定心丸,确切体验到被支持的感受。 「直人,你确定你真的能够独自在家应付一切?」澄依然有些忧心。 「放心,都这么大了,哪有应付不了的事?」直人露出请澄安心的微笑:「总有一天我还是要习惯自己过日子,你总该给我学习的机会嘛?是不是?」 「嗯……可是……」 「嘿,朋友,」直人做了个鬼脸:「爱情来了就要好好把握,等错过就后悔莫及,你想后悔吗?」 「不想。」 「我也不想当你的累赘,更不希望因为我让你连享受恋爱的机会都没有。」直人回过头,自己推着轮椅往房间前进:「快去吧!别让人家久等,印象会变差的。」 澄闷在原地,要去赴与南野真希的会,应当很开心才是;然而此时望着直人的背影,他反而有种被拋下的感觉︱︱如果说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小圈圈,在小圈圈里拢络不同的人为伴,那么他会觉得自己似乎被直人推到小圈圈的边缘,一脚踩在外头,尷尬得进出不得。 可是,若是他不去,好像反而会给直人带来「被视作累赘」的压力? 好吧!那么还是去吧!一方面满足自己,一方面也减轻直人的自责,于是澄追上直人,蹲在他面前将一支手机塞进他手里,叮嚀:「吶,这是你的手机,万一有什么状况,记得打电话给我,懂吗?」 「你这个傻瓜。」直人笑着说:「你们兴高采烈地去玩,我若打电话给你,不就又破坏了气氛?」 「怎么会破坏气氛?」澄认真地握住直人的手:「你是我最重视的人,不管我在天涯海角,只要你有事情找我,我一定会马上来到你身边。」 如果我是你最重视的人,为何在你眼里的不是我? 如果我是你最重视的人,为什么你选择的是他却不是我? 如果我是你最重视的人,为什么你嘴里说着想留下来陪我,表现出来的却是欢喜投入他的怀抱? 心里旋绕着种种不平的念头,直人凝视着澄,努力压抑不理性的念头,不愿于此时让那些话脱口而出,只轻描淡写地回应:「谢谢你,祝你玩得愉快。」 接下来,澄花了些许时间先替直人准备好餐点放在冰箱里,让他想吃时拿出来微波即可。 当澄在厨房里忙时,直人只待在客厅里静静地看着他,吞着一波波欲涌出眼眶的泪。 「朋友」,当他说出这两个字时,他的心其实已在淌血,像是一再证实他与澄之间的关係永远只会定义为「朋友」般,愈来愈失去转寰的馀地,不可能再有任何改变或不同的发展。 送澄出门时,澄没有回头,匆忙地急奔而出。 好像落荒而逃似地。 直人禁不住把所有状况都往坏的方面想。 其实只要澄稍微回个头,笑着向他说声再见,说声很快就会回来,他或许就不会如此难过与沉重。 但如今,他几乎要以为即使澄亲口表示他是他「最重视的人」,听来也像是敷衍了事的谎言。 说再多好听的话,终究是打开大门走出去了。 走出去了。 走出公寓门口,果然南野真希已端着安全帽站在摩托车旁等候;见到澄,极有魅力的笑容再度绽放。 「嗨!」南野真希将安全帽递到澄手里,不忘询问:「直人还好吗?」 「嗯,很好。」澄边戴安全帽边回答:「除了擦伤之外,幸好没有内出血或脑震盪。」 正要跨上后座,南野真希却阻挡了他,并说:「等等,今天换你骑,如何?」 「我?」澄讶异地指着自己。「不好吧?我又没驾照,而且我没骑过机车,怕会危险。」 「放心,我教你,一点都不危险。」南野真希拍拍胸膛,要澄移到前座,开始教他如何发动,并简单介绍机车的性能与如何骑乘。学着学着,澄倒有了兴趣,握着龙头,儼然已准备好要出发的模样。 「上车吧!」澄嘻嘻地笑,跃跃欲试。「我载你去兜风。」 「好。」南野真希跳上车,一把抱住澄的腰,整个人贴在他背上。「走吧!」 两人距离好近,南野真希的体温传来,澄感觉自己好像白马王子,有种被公主爱慕拥抱的成就感与幸福感。 灿烂的花火拔地而起,在蔚蓝天空中绘出美丽的图样,伴着轻松愉快的音乐,东京迪斯耐游乐园里满溢欢欣鼓舞的气氛,无论是大人小孩脸上都漾现开心的笑容,银铃般的笑声随处可听见,让踏进这片园地的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开怀舒坦。 在搭完惊魂的云霄飞车后,南野真希一口口地舔着冰淇淋,澄跟在旁边,满足地望着他。 「总觉得你和我想像的有些不太一样。」澄将双手插在口袋里,微笑地道:「本来以为像你这种实力强的球员,应该都是高高在上的明星,但与你相处愈久,愈发现其实你与一般人没什么不同,都有孩子气的一面。」 「是吗?」南野真希看向澄。「那你有吗?」 「我想应该有,只是不晓得你看不看得到。」 「总有机会看见的,如果你愿意的话。」南野真希望着从他们前方嬉闹追逐的孩子们,顺着他们跑动的方向,视线移到不远处的鬼屋,甚是欢喜地拉拉澄说:「嘿,我们进鬼屋看看吧?」 「好啊!」 两人亲暱地併肩往鬼屋而去,鬼屋里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约莫半分鐘后才开始适应昏暗的光线。途中经过许多关卡,虽然晓得是游乐园的鬼屋,也明白一切全是虚假,但所有佈置既精緻又栩栩如生,连断头的尸体都还啵啵地淌着血,让人毛骨悚然之馀,几乎要误以为真有人死在眼前。 「真不明白设计鬼屋的人在想什么,」澄好奇地打量自天花板倒吊下来的妖怪。「专门用来吓人?进来的人明知道会受惊吓,却还是忍不住走入,真是吊诡。」 「人性就是如此,愈是会引起恐惧的事物,有时反而会让人更想一窥究竟。」南野真希边摸妖怪的头发边说:「但是你知道吗?很多男女是在这种情境下变成情侣的哟!」 「咦?怎么说?」 「你不晓得吗?恐惧原本是动物的本能反应,但只有人类喜欢自找恐惧,拍些可怕的电影或像我们刚才那样坐云霄飞车。后来医学研究发现人类在享受短暂的恐惧之后,烦恼程度会降低或消除,并与社会或他人產生亲密感。」南野真希涛涛不绝地说:「所以有很多男生想追女生时,都会邀她们去看恐怖电影,如果女生答应,就成功了一半,等看完电影后,事情差不多就成了。」 澄眨着眼,摇头。「我还是不太明白,恐惧跟恋爱有什么关係?」 「前阵子我在网路上看到过去一个很有趣的实验,是由两位心理学家做的,由一名年轻女性担任问卷调查员,分别至高二百公尺以上的狭窄吊桥与坚固的水泥桥上访问行经的男子,访问完后将电话留给他们,告知他们若对问卷有疑惑的话可于事后来电,结果发现在吊桥上受访的人回电率比在水泥桥上受访的人要高出二倍!你知道为什么吗?」 「是因为桥吗?」澄有些迟疑地回答。 「没错!」南野真希对着澄竖起大拇指。「那篇研究的结论是认为在吊桥上会令人紧张、心跳加快,因此受访者会误以为是眼前的女调查员令他们心跳。换句话说,异性很容易在恐惧的情境里对彼此產生感情,因为他们可能会将害怕的心情误判为是心动的感觉。」 澄哦地一声,然后道:「这理论还真是有趣,不愧是学长,懂的东西可真多。」 「也没什么,只是爱看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南野真希吐了吐舌头,做出顽皮的表情,一面伸出手放在澄胸前,说:「也想知道在这阴森森的鬼屋里,你的心跳是否有加快,又会不会将它视为是对我的悸动……」 「你想太多了,」澄微笑地握住南野真希的手,往前踏出一步,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就算不进鬼屋,我也已经为你心跳过好几回。」 「真的?」南野真希有些欣喜。 「真的。」 澄轻轻点头,就着昏暗的光线凝视南野真希英挺的容貌,心目中的偶像如此亲近,微掀的唇流露出挑逗的讯息,令他情不自禁地吻住。剎那间,慾望如海啸般袭来,两人搂着退进鬼屋里不为显见的位置,持续激吻,品尝唇舌之间的纠缠,青春的身体本能地出现反应。 因太过沉醉而未曾去注意吻了多久,最后是由澄先离开,暂时画上休止符,将头倚在南野真希左耳旁喘息。 「澄,怎么了?」南野真希像是还意犹未尽,不停轻啄澄的脸颊,手则在澄的腰与臀间来回摸索。 「我……我……」澄感觉脸上一阵热辣,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在发生什么事,却又不好意思说出口。 察觉澄的支支吾吾,南野真希又问:「怎么啦?」 「我、我的……反应……」 澄讲了开头,后面的声音又缩回去,南野真希听得不清不楚,只好再确认地问:「你的什么反应?讲清楚一点嘛,我听不见。」 澄深吸口气,贴在南野真希耳边囁嚅地说:「我的下面有反应了啦……」 「啊!」南野真希恍然大悟,同时也咯咯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啊?」被笑得不明不白,澄微微发慍,脸红得更加厉害。 「你还年轻,气血又旺,才会反应这么快啊!」说完,南野真希又哈哈大笑。 「别笑我了!」澄手足无措地不知如何是好。「快帮我想想办法掩饰,否则现在这样怎么走出去啊?大庭广眾的,万一被发现岂不被当成色情狂?」 「怎么掩饰啊?难道要脱下衣服来盖着?」南野真希环顾四周,鬼屋里静悄悄地没有人跡;他再回头,露出神秘的笑容,搭在澄腰际的手渐渐往下腹移,搔得澄下意识缩了缩身子。 「你要做什么?」澄吃惊地问。 「帮你解决问题。」南野真希将澄推到墙边,没入比先前更阴暗、更不易被发现的角落;随后他跪于地面,解开澄的裤腰带,拉下拉链,毫无犹豫地在瞬间为两人展开更亲密的接触。 (待续) 15 一直到离开鬼屋、离开游乐园,澄都还有些恍惚,满脑子回盪着南野真希啟唇探舌逗弄他的影像,还有当下那种被轻微电流通过也似的酥麻感--天,远比自己动手还要畅快舒坦许多。 没想到学长这么大胆! 也正因如此,他才有机会体验到充满新鲜感的乐趣,多学到一件「大人的事」。 这件事彷彿也象徵他们彼此的关係又更进一步,路途中南野真希靠他极近,有时还偷偷伸手勾住他,骑车时也是贴得紧紧,捨不得分离。 回到距学校不远处,一起进入某间餐厅享用迟来的午餐,看南野真希吃饭时一张一闔的嘴,澄不禁又脸红如柿,好生尷尬,握住汤匙动也不动,僵着杵在原地。 「你干嘛不吃?」南野真希抬头问他,边吮着汤匙上的萝卜块,发出滋滋的声音,令澄又反应到先前在鬼屋里,他也曾在自己跨下发出类似的声音,忽地浑身不自在起来。 「没什么……」澄眼神四处游移,就是不敢再放到南野真希脸上。 「你还在想刚才的事啊?」南野真希舔起萝卜块,故意挑逗。「哦哦,看不出来你是个小色鬼。」 「不是啦!」澄慌忙挥手否认,却不慎打翻桌上的咖啡,洒得南野真希一身溼。 南野真希发出惊呼,扯起衣服来拧乾,澄则边道歉边拿起餐巾纸来帮忙擦拭,连餐厅服务生也前来协助。忙了老半天,衣服上一片污渍去不掉,澄叹着气为自己的粗心赔罪,南野真希并不气,只拍拍他说:「没关係,反正我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乾脆我们把食物打包回去吃,顺便换衣服。」 「嗯嗯。」澄不住点头,脱下t恤外的衬衫让南野真希套上,暂时遮丑,再与他走出店外。 洒满午后阳光的房间里,清新怡人的音乐自录音机传出,伴同淡淡蕎麦茶香徜徉至书页上,团团绕着字字句句,拖慢了时间,氤氳点缀独处的下午。 直人自书本中抬头,疲倦地揉揉眼,该是悠间的週末午后,却被浓浓的感伤与寂寞渲染。而最懊丧的,莫过于形单影隻的情景可说全是自己造成的。 他曾经非常非常喜欢一个男孩,却因为害怕对方厌恶爱上同性的事而一再拖延,不敢说出口。 当得知澄也喜欢男生的那一刻,他应该要高兴的,只是没想到天堂与地狱会同时降临,原来他的胆小已经让澄渐渐远离了。 澄与他一样喜欢同性,他喜欢澄,但澄喜欢的却是另一个男人。 要是早知道澄也喜欢男生,他或许就会勇敢地告白,勇敢地为自己的爱情奋斗……只可惜如今说什么都来不及了。进高中后,澄的心瞬间被球队里的学长吸引,投身爱的漩涡中;在澄眼里,「藤井直人」已完全退居为一个「普通朋友」而已,原先若有似无的情愫消逝无踪,甚至连曖昧的痕跡都寻不着。 摸摸大腿,难得地自艾自怜,没想到身体上的残缺让他在感情的课题吃了败仗,一切都还没开始就惨烈牺牲,睁眼闭眼遍寻不到希望的光芒。 推着轮椅来到客厅,环顾一起生活的空间,寧静衬得孤单更明显,紧紧环抱他。 好想回家。 突然间脑袋里浮现家人的面容,同样寧静却漫着温馨气息的纯朴小乡下,如果能回到那里,即使不能再与澄共同生活,至少也不会自己孤伶伶一个人。 叮铃铃-- 家用电话响起,直人忙将话筒接起。「喂?我是直人。」 「直人吗?我是妈妈。」 熟悉的声音自话筒彼端传来,没料几分前才想到的人忽地来电,直人不禁有些鼻酸。「妈妈,怎么会打电话来呢?」 「欸,这几天箱根不断下雨,你爸昨晚怕屋顶漏水就冒雨爬上去补,结果踩了滑,头下脚上地滚下来,送到医院急救到现在都还没清醒,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直人的母亲--藤井秋月的声音里满是鼻音,还掺着惊慌。 光是听到父亲出事,直人背脊凉了大半,忙问:「你们现在在哪儿?医院里吗?」 「我和你哥哥姐姐都在县里的医院等……」藤井秋月顿了顿,又道:「你等等,国彦有话要对你说。」 话筒里传来像是在递电话的声响,接着是藤井家长子︱︱藤井国彦的声音。「直人,我是国彦。」 「大哥!」直人紧握话筒,急急地说:「我马上买火车票回家!」 「不,直人,我要同你商量一件事。」国彦的语气相当冷静。 「什么事?」 「刚才医生有出来向我们简单说明情况不甚乐观,很可能要动脑部手术,得负担一费庞大的医疗费用。」国彦叹了口气,继续道:「你也晓得我们家世代为农,经济状况很普通,过去为你瘫痪的事也花了不少钱,住院、买轮椅、整修房子做无障碍空间什么的,几乎没有任何积蓄……」 听出国彦的难处,直人问:「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吗?」 国彦深吸口气,下重大决定似地说:「我和妈妈、和子商量了一晚,最后决定想请你帮个忙,就是暂时放弃就读高中。」 「什么?」直人大惊,一时间先想到的是他好不容易考上高中,来到了东京,才过没多久就要他放弃? 「我们要筹措手术和未来住院的费用,手头非常吃紧,恐怕堪负不起你的学费和租屋费。」国彦无奈地道:「况且你行动不便,就算念完高中,难道你还要念大学?念完大学又如何?找得到工作吗?身障者往往是碰壁居多!与其如此,不如一开始就别浪费那些钱。」 「可是,我想多学一些东西、多看看不同的环境……」 「当初你说要去东京念高中,我们其实不是很同意,是澄不断劝说又保证他会照顾你,我们才答应。东京开销那么大,说真的,对家里只是有弊无利。」 「嗯……」 「你自己好好想想,过去十几年我们为你也付出不少,现在家里有困难,希望你能多考虑大家。」 国彦说完,收了线,剩直人僵在原地,握着嘟嘟响的话筒发呆。 (待续) 16 「爸爸,我想出门一会儿。」傍晚时分,奈奈子一身轻便地坐在玄关处,单手穿好球鞋。 雪村隆史看着心爱的女儿,推推鼻樑上的眼镜说:「去哪儿?俊夫又找你去约会啊?」 「我和俊夫分手了!」奈奈子耸耸肩。「昨天和直人去巨蛋的时候看见他和另一个女生卿卿我我的。」 乍然一听,雪村隆史愣了愣,随后露出捨不得的神情,伸手抱住奈奈子。「噢,可爱的孩子,你值得更好的。」 「放心,爸爸,我没事的。」奈奈子笑呵呵地推开雪村隆史。「昨天直人陪我在后乐园里待了半晌,已不怎么难过了。」 「直人啊?欸,要不是下肢瘫痪,他其实是个好孩子吶!」雪村隆史为直人不平似地摇着头,同时别有意涵地推了推奈奈子。「你如果对他有好感,我是不会反对的哦!」 「爸爸,你少胡说了!我和他还只是朋友而已。」奈奈子嗔道:「我现在正想去探探他,看他今天出院后状况如何。」 「好,路上小心。」雪村隆史点点头。「记得早点回来。」 「嗯!」奈奈子面露开朗的笑容,挥挥手,甩着长长的马尾离开雪村家,往直人的住所而去。 週末的街道果然人潮不少,满街都是外出逛街玩乐的人,其中不乏许多牵着双手或搭拥肩膀的情侣,对刚结束一段恋情的奈奈子而言难免有些刺眼。 没关係,至少她还有直人在。 「欸?」奈奈子突然停下脚步,为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讶异--什么时候她把直人看得那么重要了?是因为爸爸方才胡乱说的话?还是直人昨天陪她度过伤心时刻? 话又说回来,打从在开学典礼上看到直人,就对他斯文的外表颇有好感;发觉两人志趣相投都参加文学研究社后,心里为他打的分数更高;再加上他个性温和、说话也总是很温柔,撇开坐轮椅这件事不谈,直人拥有的特质是足以令少女倾心的。 在巨蛋撞见俊夫和其他女孩子亲密的当下,直人也是很温柔地安抚她,还陪了她许久;她心里的感谢,已不知不觉变质成淡淡的爱慕也说不定。 突然间,很想快点看到直人,与他说说话! 抑制不住心里的衝动,她拿起手机拨给直人,听着铃声响起,迫不及待地希望直人接起。响了半晌,转进语音信箱了仍没有人接,奈奈子有些失望地掛断,咬着唇思索半分鐘,又再度拨号。 响了三声,这回终于有人接听,是直人的声音。「你好,我是直人。」 「直人?我是奈奈子!」奈奈子兴奋地说:「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刚刚和家人通电话,怎么了吗?」 「你今早不是出院吗?」奈奈子边走边讲:「我想去看看你。」 「我没什么大碍,不用费心了。」 「怎么了?」感觉直人的语气有异,奈奈子止住脚步问:「声音听起来好没精神,身体不舒服吗?」 「没什么,只是家里有些事情而已。」直人做了个深呼吸,又说:「你别担心。」 愈是这么说,奈奈子愈是起疑,她再度抬脚往前走,一边问:「你有没有吃饭?」 「没有,我不饿。」 「怎么可以没有吃饭?」奈奈子皱了皱眉,责备地道:「你不是和澄住在一起吗?他没做饭给你吃?」 「奈奈子,澄又不是我的僕人。」直人呵呵地笑出声,却是有些无奈的笑声。「他和足球社的学长出去玩了,而且他有帮我备餐,只是我不饿。」 「什么?」奈奈子大叫:「他竟然丢下你,跑出去玩?」 听见奈奈子大惊失色的呼喊声,直人连忙替澄辩解:「来东京后,他一直都在照顾我,连交朋友的时间都没有,难得有机会和朋友出去玩,实在不应该再为我放弃。再说我除了有些擦伤之外,身体也没什么不舒服,何必将他也关在家里呢?」 「但是,但是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傻瓜,我并不是那种无法独自过活的人。」直人轻描淡写地掩饰澄不在身边的失落。「我正好能静静看书,所以你别担忧了,也不用特地跑来一趟。」 奈奈子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直人已收了线。当她收好手机再抬起头,恰巧行经一间餐厅的门口,看见澄和南野真希走出来,两人有说有笑的,气氛非常欢乐。澄一脸满足与无忧无虑,昨天在医院里曾有的忧心面容彷彿仅是曇花一现,与眼前的幸福模样相比,甚至让人怀疑是错觉。 突然间,她有些为直人得独自面对形同劫后馀生的惊慌感到心疼,一股愤怒的情绪油然而生,她跺了跺脚,叫道:「日向澄!」 乍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澄吓了一跳,抬头发觉是奈奈子,便松了口气;但再细瞧,奈奈子的脸色难看到极点,像是他做了什么极不可原谅的事情。 「奈奈子,你怎么了?」澄问:「怎么会在这里?」 「我才要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奈奈子插着腰,以质问的语气道:「你怎么没在家陪直人?还若无其事地跑出来玩!他昨天才被车撞,受了伤不是吗?」 澄皱了皱眉,或许是奈奈子一付质疑的态度?也或许是她讲得好似他没在家陪直人是种罪恶似的?总之澄的感受是不舒服,他沉下脸说:「是直人叫我和学长一起出来玩的,再说他不过是轻伤,也没必要我随侍在侧啊!」 「你这样还算是他最好的朋友吗?」奈奈子摊开手,有些难以置信。「最好的朋友会在这种时刻将对方丢着不管吗?昨晚要是运气差一点,他可能就被撞死了!那种逃过大劫的心情其实并不好受,特别需要有人陪,你却丢下他!」 「我没有想那么多……」面对排山倒海而来的质问,澄有些应付不来,手足无措。「但是我真的做错什么了吗?」 「不,你没有做错什么。」南野真希插嘴,瞪着气得脸红红的奈奈子。「你又是直人的谁?凭什么来向澄兴师问罪?」 「我……」奈奈子欲解释她内心的不平,又不好意思突然对外人说出她隐约对直人有好感的心事,因而语结,僵在原地。 没想到开开心心出来玩,竟会遇上这样的场面,真是始料未及!澄摇摇头,不希望南野真希与奈奈子吵起来,再说奈奈子的指责多少还是令他有些介意,对直人过意不去,将约会的兴致大幅降低。 「好了好了,别再说了。」澄挥挥手,往前挡在南野真希和奈奈子中间。他先对奈奈子说:「我等会儿就回家看看他,可以吗?」 奈奈子瞅了他好一会儿,慍怒的神情才平缓下来。「我刚刚拨电话给他,他没吃午餐,但他又不想我去看他,所以你还是尽快回家弄些东西给他吃吧!」 「拜託,藤井直人又不是小孩子,想吃东西不会自己去买,还要人家替他准备好?他自以为是谁家的大少爷?」奈奈子的建议听在南野真希耳里同命令没什么两样,加上与澄独处的机会又被打断,他满腔怨气,说出来的话也好听不到哪。「再说澄又不是直人的褓母,哪有义务将所有心力都放在他身上?」 见火药味又有些浓重起来,澄忙将南野真希拉到身边安慰:「我先送你回去,好不好?」 澄都这么说了,表示今天的约会可能真要画上句号,南野真希心不甘情不愿地扁嘴盯着他,眼里满满的不高兴。可他又想表现得大方点,维持澄对他的好印象,只好叹着气接受事实。 确认澄准备要回家后,奈奈子才离开现场。而澄送南野真希返回住所的路上几乎不发一语,沉默地骑着车,满脑子都在思考究竟他和直人的友谊是幸福还是负担? (待续) 17 原本该是完美的一天,硬生生地被从中打断,让欢乐的心情跌落谷底,蒙上层层阴鬱。澄站在公寓电梯里,望着亮起的数字渐渐接近九楼,忽地更加沉重,看见自己从电梯墙上镜子反映出来的模样,脸色真是难看无比。勉强笑了笑,顾及还是朋友,不想用不悦的嘴脸面对直人,却发现假装出来的笑容丑得足以吓坏人。 算了,他是真的心情不好,为什么非得偽装出一切安然无事的态度?天底下有哪个人在与自己喜欢的人约会时被打断会开心的? 再说这已不是第一次了,以往每次与南野真希独处的时光最后都会被直人打断,一会儿是接到电话,一会儿是被车撞进了医院,这次则是奈奈子拿直人的事来指责他无情。 什么都是直人,什么都要为直人着想,究竟他是什么时候变成得事事皆以直人为第一优先考量了? 愈想愈觉得不舒服,心闷得微疼,有股含怨的气堵在喉间,令他愈发烦躁,行动变得毛躁粗鲁,拿着钥匙转了老半天门还开不了锁,最后是喀地一声门由里头打开,直人来为他开门。 「你回来了,这么早?」直人淡淡地笑着。「怎么不玩久一点?」 「你以为我不想玩久一点吗?」情绪不佳,澄的语气自然有些衝,随口发起牢骚:「还不都是你害的?要嘛是打电话,要嘛是车祸,今天还派雪村那傢伙来数落我一顿,你说我哪有兴致继续玩下去?」 莫名被冠上许多罪名,直人一头雾水地望着澄,眨眨眼,思索片刻才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害了你什么?还派奈奈子去数落你?」 「我今天和学长去迪斯耐乐园玩,才刚回来吃饭,在餐厅外遇上雪村,她劈头就说我丢下你出去玩是既自私又无情的行为!」澄随脚踢开鞋,踩着重重的步伐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矿泉水连喝好几口;抹抹嘴,他继续说:「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得遭到乱七八糟的批评,十多年来为你做了那么多,今天不过是为自己做一件事,就被讲得那么不堪,我招谁惹谁?」 面对澄的愤怒,直人沉默无语。想来方才奈奈子与自己通完电话后,马上遇见澄,衍生出指责的局面。只是怎么也想不到奈奈子会骂澄无情--应该说,他不明白何以奈奈子要为他的事去责怪澄。 澄不过是和喜欢的人出去玩,有什么不对吗?儘管他感到孤单,也不能归疚予澄。 「对不起……」直人咬咬牙,愧歉地说:「我不该告诉她你出去的事,让她对你產生误会。」 「对不起?」澄用力甩上冰箱的门,令直人吓得肩膀都不由自主地震了震;只见澄挥着手,激动地连音量都变大。「一句对不起就什么事都没了?我是去约会!约会!和心上人做喜欢做的事!却莫名其妙地被破坏!」 听到此,直人更感觉自己给澄添了过多麻烦,堆在脸上的歉意也愈来愈多,縋得他垂下头,默默承受从澄身上涌来的怒气。原先想与他商量是否要休学回家的事,于此当下连提都没机会提,光是眼前这场始料未及的发展已令他兵荒马乱,不知如何应付是好。 瞧见直人低头,澄只当他默认所有罪过,索性将心里的不满一股脑儿倒出来,开口说:「我才高中一年级,好不容易来到大城市,眾多新鲜事物在眼前,当然想去一一体验。而且学长是我崇拜的偶像,又是我喜欢的人,我为自己的幸福努力有什么不对?难道我日向澄生来就该当你的褓母?你残障又不是我害的,为何处处找我麻烦?」 最后那句话像把钉子般猛然刺入直人的心,剧痛难忍,催化着眼泪要夺眶而出,但他努力克制自己绝不要在这种时候哭,这样只会显示出他的脆弱无能,只会让澄更厌恶他,只会把情况弄得更糟! 然而该解释清楚的仍要说,直人咬着唇,为自己做一丝辩驳:「我没有想处处找你麻烦,一直以来我都很谢谢你,因为你总是对我很好,让我拥有过很多幸福与欢乐,只要你在身边,我几乎都忘记自己的残缺。」 澄摊开双手,忿恨不平地嚷:「为什么我好像天生负有得对你好的责任?那谁来对我好?」 「我啊!」直人拍着胸膛,像是想证明自己的心意。「我们是好朋友,我也对你好过,不是吗?」 「你?」澄仰头朝天故作哈哈大笑的模样,乾笑两声后,伸手指着直人的鼻尖,毫不客气地道:「你除了只会每天到操场边来站岗,等着纠缠我陪你回家之外,还会做什么?以前在箱根也就算了,为什么到东京来之后,我仍得要为你牺牲与别人互动的机会?我真不明白自己过去在想什么!我加入足球队快一个月,除了学长之外,我与其他人几乎都像会打招呼的陌生人般不熟,只因为每天都要陪你回家,无法参加练习后的聚会!」 直人原本心里已浮现许多他与澄之间的回忆,包括他自认为对澄表示关心的画面;然而当澄在述说这段话的同时,那些过去的画面也应声破碎,曾以为的幸福全碎成了片片,割破他的心,跌落在他脚边,示威似地闪烁刺眼光芒。 望着怒目以对的澄,直人心上已是伤痕无数。以前在小乡下,一切都是简朴纯实,人与人之间的互动虽然平凡无奇,却很真诚;对于前往东京,原先怀抱着的是两人共同生活、共同分享在异地的喜怒哀乐并随时能相互关心照应,如今幸福的预想图已风化,旧有的情感不再。 原来环境真的会改变一个人。 澄昔日的温柔体贴已不復见,变得会说话伤人,距离拉得好远好远。 他一直以为即使澄有了倾慕的对象,与他的关係最多只是变淡些许,不致于恶化,如今事实证明他的想法过度天真,爱情当中容不下另一段友情的存在。 啊!竟然事到如今才发现!直人抓着胸口,希望能抑止心痛,他虚弱地说:「对不起,我让你受委屈了。」 「我并不委屈。」瞧见直人忧伤的模样,澄隐约有点心软,语气稍稍和缓了些。「但有些事总是早点说清楚的好,你又不是我的谁,如果你硬要干扰我和南野学长的关係,让我连对你仅存的那一丝同情都消褪的话,对你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即使语气由兇转温和,话里的内容仍可怕地衝击直人,原来他太高估自己,他连普通朋友都不是,根本不值得被放上天秤与南野真希相比,只是个可怜兮兮的同情对象! 突然间,过去温馨的一切于全被贴上「没意义」的标籤! 不要! 不要! 与其待在这儿没自尊地当个被同情的可怜虫,他寧可放下一切离开!什么鬼学歷?什么鬼知识?学那么多东西有什么屁用?也挽不回他失去的双脚,他永远是个残障!是个不会有人真心爱他的残障! 怀抱被一再撕扯得支离破碎的心,直人不愿再谈,将轮椅反转想回房间。澄踏步上前,欲帮他推轮椅,却被他狠狠地在掌背打了一记,疼得缩手。 直人头也不回,快速推动轮椅拉开与澄的距离,淡淡丢下一段话。 「日向,虽然我是个有残缺的人,却也有我的自尊。如果我们之间只剩下同情的话,也没有必要勉强彼此来往了。」 (待续) 18 闹鐘清亮地响起,澄揉着惺忪睡眼起身,按下闹钟后还坐在床边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忆起今天是得去学校上课的星期一。 依往常的习惯,梳洗过后先至厨房做好简单的早餐,接着去唤直人起床。然而与昔日最大的不同在于以前他都是直接走到直人床边,盯着甜甜的睡脸半晌后才不捨地将直人摇醒,今晨他却只能走到直人房间门口。 因为直人将房门关上了。 过去从来不关门的,怎么突然改了习惯? 事实上,昨天傍晚澄气呼呼地向直人发了一顿脾气,最后直人淡淡地回应一句话后便回到房间内,锁了门,不再发出任何声息。澄由于情绪尚未平復,是以也不去理睬,自个儿洗过澡、用过晚餐后倒头就睡,一路鼾至隔天早晨。 人睡饱了,心情当然好得多,昨天那股莫名其妙的气早拋到九霄云外,澄又自然而然地以与直人共进早餐为每天生活的开始。 但看到紧闭的门,澄心中凉了半截。对他来说,这等同于拒绝的讯息︱︱直人也许还因为他昨天发怒的事情而生着闷气? 应该不会吧?温柔的直人才没那么小气。澄耸耸肩膀,笑自己可能是过度神经质,于是他在满屋子热巧克力的香味中敲敲直人的房门。 「直人,起床了。」 门的另一端静悄悄地,没丁点儿声响。 澄皱了皱眉,又连敲几下,道:「直人,我泡了你最爱喝的热巧克力,你快起来喝,今天可是要上课!」 等了一会儿,静默依旧。澄开始有些焦虑,担心是否直人出事?他转动门把,发现门并未锁上,信步开门走入,却见房间内一片空荡,全收拾得乾乾净净。原先摆满书籍的书桌与书架全数清空,衣架是空的,打开衣柜里也没有任何衣物,床上更没有睡过的痕跡。 简单地说,眼前的房间根本不像是有人住的景象,仅是一间空屋而已。 这……这是怎么回事? 澄难以置信地在直人的房间里绕圈打转,甚至因怀疑自己在作梦而用力捏了脸颊一把,疼痛传来,他晓得这是现实,不是什么白日梦。 直人不见了! 不,应该说直人离开了! 「怎么会这样?」澄喃喃地询问自己,恍惚地来到客厅,失掉魂般地跌坐于沙发上。之后他又像想到什么似地,衝回房间拿出手机来拨给直人,传来的却是电话关机中的机械式回应。 直人真的走了! 澄忽然一阵心慌,随便套了衣服夺出家门,搭电梯到楼下环顾张望,再跋腿奔走街头,只希望能看见直人的身影。然而奇蹟似的情节终究仅会发生于电影或连续剧里,根本不存在于现实生活;漫无目的地跑过几条街后,累了,停下脚步喘息,内心萌生失望。 直人不告而别,连隻字片语都没留下,好似在无言地抗议,惩罚他昨日的愤怒,让早已习惯的生活方式无法按常轨继续进行。回家后坐到餐桌前,有点难以接受,没有直人在身边的早餐,吃起来少了些安静却温暖的陪伴,多了些沉闷且孤独的自由。 他不喜欢这样!即使曾觉得直人像是他和南野学长之间的阻碍,并不代表就得分开,不意味他想赶直人走,只是有些界线需重新定义与釐清,所以他才会说出自己的感受,未料对直人似乎造成极大的打击,连留下来的动力都失去。 走是走了,却丢下沉重的罪恶感要他背,彷彿在批判他重色轻友。不,其实也没这么严重--澄如此安慰自己,虽然明知他可能伤了直人的心,仍不免感到不舒服,甚而有些恼羞成怒。 「我追求自己的幸福,有什么不对?」澄喃喃念道,将为直人做的早餐扔进垃圾桶,发洩另一股新衍生而出的怒意,不甘心被冠上欺负朋友的罪名。「明明是直人太小气,亏我还以为他很有雅量,是能沟通的人,搞半天也是讲个几句就耍脾气冷战的傢伙!」 澄再度把气出到直人身上,同时发现这样会让自己心情好些,于是他决定暂时不再去理会与直人有关的事,反正都十六岁了,又不是小孩子,想离开就走远点吧! 背起书包,离家时还是忍不住朝直人的房间望了一眼,内心深处有一丝丝希望一切都是幻觉,直人并没有消失。 无奈事已成定局,空房间依然是空房间,并没因他的期待而多出什么。 算了,虽然不晓得跑哪儿过夜去了,应该还是会上学吧?不如等去学校见到面后,再摊开来讲清楚、说明白。 来到学校,上课鐘响,澄很快便发觉情况没有他所想的单纯--直人缺席了。 第一堂课,导师走进教室即看见直人的位置空着,劈头就问:「日向同学,藤井同学今天怎么了?为什么没来上课?」 「呃,我不知道。」澄为之语结,说不出个所以然。 「你们俩不是感情很好,还住在一起吗?」导师面露疑惑。「怎么他没来上课,你会不晓得?」 「这、这……」澄支支吾吾地,尷尬地红了脸,低下头,几乎要在心底斥责直人用这么幼稚的方法报復他。 气氛正陷入僵局,奈奈子举起右手,打破难堪的沉默。「老师,我有一些关于藤井同学的事要向您报告。」 此语一出,导师与其他同学,包括澄在内皆将视线转向奈奈子。导师伸出手向她示意,道:「请说。」 「昨天晚上藤井同学打电话给我,说他基于私人因素,无法继续就读,请我为他代办休学。」奈奈子说着说着,语调有些哀伤。「所以他以后都不会来上课了。」 「你说什么?」乍听到这消息,澄激动地拍桌站起。「直人要休学?怎么他说都没对我说过?」 「日向同学快坐下,怎么可以这么没规矩?」导师皱眉地看着澄,澄乖乖坐下,却仍盯着奈奈子,等待她开口告诉他发生什么事。 岂知奈奈子只瞪了他一眼,别过头,显然不愿回答他的问题。 澄还想追问,导师因为已得到直人缺席的理由,随口说了些惋惜的话后便开始上课,逼得澄只能将一大堆问题吞进肚子里,心思涣散地等候下课鐘敲响的那刻。 (待续) 19 好不容易捱到下课,澄迫不及待地衝到奈奈子旁边,急慌慌地询问关于直人的事。 「奈奈子,你说直人要休学?倒底是怎么回事?」 奈奈子转着原子笔,瞄了澄一眼,对他紧张的表情感到虚偽。昨晚直人忽然打电话来请她帮忙办理休学,自然曾将背后原因道予她听;只是直人曾交待她别对澄提起,是以她对澄必然绝口不说。当然她也曾好奇为何直人不愿对澄说?直人只轻描淡写地说两人感情已不若以往那般紧密,没必要事事说给对方听,徒增困扰。 从直人的声音里,奈奈子听得出他心情非常低落,然而出声询问,直人似乎不愿多谈;儘管觉得事情并不单纯,却也只能暂且归纳于是家人发生事故的关係而令直人陷入低潮。 摸摸书包,办理休学的表格与文件就在里头,只要呈交校方,直人就确定休学,日后将很难得有见面的机会。一想及此事,奈奈子心里酿出浓浓的失落,几乎要提不起劲去为直人办理相关手续。 「奈奈子!」澄焦急的声音又传来,打断奈奈子的思绪。「请你告诉我,直人对你说了什么?」 奈奈子撇了撇嘴,语带不屑地回应:「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应该会比我清楚,不是吗?」 「我……」奈奈子的话令澄倍生尷尬,红着脸解释:「是这样的,我昨天和他有一些争执,之后他自个儿进了房间里不理我,我也回我的房间睡。哪知今天一早醒来就不见他的人影,刚刚才听到他要休学的事,我有些担心会否他是因为我们吵架的关係而不想继续待在东京……」 欸,听起来直人是真的离开了,尤其从澄的话里获悉原来他们昨晚吵过架,无怪乎直人心情会那么差。奈奈子有些心痛,却也仅能咬着唇承受,唯独对于澄若有似乎的自责依旧无法苟同,因为在她眼里,澄是个会为了出去玩而拋下直人不管的无情人。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奈奈子针对澄方才的最后几句话道:「架都吵了,心也碎了,还能弥补不成?你再问也只是浪费时间,我要去帮直人办休学手续。」她站起身,拿着休学表单欲走出教室。 「等等!」澄追了上去,一把抢下奈奈子手里的文件。「不准你去办什么见鬼的手续!直人什么都没告诉我,我不准他休学!」 「你别太过份了!」奈奈子不甘示弱,将文件抢回来压在胸前。「直人又不是你的,他想做什么事就做,哪需要你点头同意?」 「直人是我的!」澄又急又气,红了眼眶歇斯底里地大吼:「他是我的!我不要他休学!」 奈奈子被他突如其来的情绪给吓着,澄也像是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语所震摄,怔怔地站在原地。 「你这种耍任性的小孩,没资格拥有直人。」奈奈子冷静下来后,冷冷拋出这句话,而后甩头跑开,不再理会澄的叫唤。 另一方面,来到二年级的教室,南野真希带着轻松的心情,双手插在口袋里,边吹口哨边前往一年级的教室,想把握下课短短的时间去找澄聊聊天。 昨天的约会在他心底留下非常愉快且甜蜜的感觉,尤其在迪斯耐的鬼屋里,他与澄的距离跨近了一大步,有了亲密的接触;掌握住澄的感觉既满足又幸福,将失恋的伤痛减缓许多。虽然最后莫名其妙地被与澄同班的女同学闹场,将原本完美无瑕的约会匆促地画上句点,但当澄送他回住所时,两人还在家门口炽热的吻别,澄也答应未来会再找机会好好补偿他。 整体而言,还是不错的。 对于自己这么快就找到另一段感情依归,南野真希打从心里为自己喝采。 「真希!」 才刚要踏下教室大楼的楼梯,背后忽地传来女孩子的叫声,是熟悉的轻柔呼唤,是他的最爱,也是近来戳刺着他的最痛。 一回头,果然是不久前向他提分手的前女友,吉川明美。 啊啊,她还是那么美丽,栗色的秀发随风轻飘,明媚的眼眸直勾勾地瞅住他,将他曾有的爱恋再度掀开,很浓很浓的眷恋。在这瞬间,澄已被他推到心房阴暗且人烟罕至的角落,脑海里的画布又重新绘上明美可爱的脸庞。 「明美,怎么了?」南野真希有些紧张,心跳逐渐加快。 「我……」吉川明美双颊微红,垂下眼瞼,小声地道:「我有话想对你说。」 有话想说?会是什么?难道是復合的前兆吗? 南野真希愈想愈兴奋,握紧拳头,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说:「在这儿说吗?」 「不,」吉川明美摇摇头,长发随着她晃动飘拂,送来淡淡发香--是他一向喜爱的果香。明美伸手往上指,又道:「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们去天台上谈。」 「当然有时间!」南野真希毫不犹豫地答应,与吉川明美一前一后地步上教室大楼楼顶。 一踏出天台,南野真希立时记起上次挨了吉川明美巴掌后,澄就是陪他到这里来散心。如今他与事件女主角一同来到这片能放眼整个校园的辽阔天台,不晓得故事会如何发展? 两人走在天台的水泥地面,来到栏桿旁,吉川明美冷不防转身抱住南野真希,先给予一枚深情的吻,再眼里泛泪地诉说:「真希,对不起,我还是好想你!」 「明美……」即使方才曾想过或许会有復合的机会,真的遇上时,南野真希仍有些愕然,一双手僵在半空,不知是否该趁机抱住在他怀里轻泣的女孩。 「我回去想了好久,发觉我太小气。」吉川明美抽泣地道:「我不怪你曾喜欢男生了,毕竟那不会影响你对我的爱。」她抬起头,含着泪的眸子盈亮得令人心折。「我发现我还是好爱你,我不能没有你,你能不能原谅我?让我们再回到甜蜜的生活好吗?」 回到甜蜜的生活……这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啊!南野真希毅然地拥住吉川明美,激动地说:「好,当然好,分开的这几天我也好想你,我爱你,我好爱好爱你,这辈子我只想和你长相廝守,你别再离开我!」 「我不会离开你,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破镜重圆的情侣紧拥着彼此,双唇不断轻啄,手不断在对方身上摸索。天台中央有座水塔,塔底有个不容易被看见的角落,南野真希将吉川明美抱到那狭小的空间,行为更加放纵。 上课鐘响起,已然隐身阴暗处的男孩与女孩不为所动,继续燃烧熊熊的慾火。男孩品尝女孩柔软的唇之馀,悄悄褪去女孩制服裙底的遮蔽物;女孩没有抗拒,同样渴望男孩的触碰,盼望重温零距离的那一刻,只为将曾被她弃置的爱情再度寻回,让生活不再是形孤影单,而能再体验成双成对的幸福。 真好!真好! 男孩欣喜若狂地在女孩身上放肆,旧爱失而復得的欢喜难以言喻,在行动上表露无遗,化为一吋吋前进与贯穿的力量。望着溼透女孩前额的汗水,听着女孩轻飘飘的喘息,感受着女孩温热的包覆;除了想尽情满足女孩、满足自己,男孩的脑海里早装不下其他事物。 日向澄? 是谁? 闪一边去吧! (待续) 20 天空湛蓝如海,几丝淡淡的白云温柔坐卧其上,随风轻移,与带着笑闹声飞过的鸟儿们一同俯瞰大地。 午后的艳阳舖满青翠草皮,刚自洒水器散出的水滴恋栈绿绢,捨不得滴落,晶莹地映出阳光,也映出正在挥汗奔驰的足球队队员们。 急促的跑步声与教练的喊声,时而掺入口哨的警鸣,球队分成两方小组进行模拟比赛。与澄同队的国夫担任中锋,伺机自敌队脚下抢过球,敏捷闪过前来阻挡的后卫,脚一挑,稳稳地将球送往距离球门最近的澄。 「传得好!」教练出声讚叹,视线随球的落点转到澄身上,期待澄会接下那球并射门。 澄也确实不负所望,以胸口停球,再熟练地将球转至脚下;然而他却忽略自侧方追来的防守球员,稍一不慎,在三十码区外被一脚铲倒,人向前扑了好几公尺,嗶嗶的哨声刺耳地响起,球员们往澄倒下的地方围了过去。 「日向,你没事吧?」教练蹲下检视,澄缓缓坐起,拍着沾在胸前的草与泥土,面色有些尷尬。 「对不起,我没事。」 教练扶起澄,一边温和地训道:「你刚才注意力似乎不太集中,一点防备都没有,球在你脚下停不到三十秒就被抢走,枉费队友传了好球来。」 「对不起,教练,我会改进。」澄望向国夫,歉疚地说:「对不起,学长。」 「哪儿的话!」国夫开朗地拍拍澄的背。「下次多注意点就好了。」 澄点点头,教练举高双手连拍几下,大声说道:「模拟赛先进行到此,大家移到场边休息十分鐘后再继续。」 在教练的指示下,澄跟在其他人后方一起往操场旁的看台走去,那儿摆着所有人的书包与衣物,要发放给球员们用的毛巾篮也置于该处。负责发毛巾的健次见大家停下练习,便晓得他们要来场边休息,立时自篮内抱起一大叠乾净的毛巾迎向前。 澄恰好是最后一个拿到毛巾的人,健次递过毛巾的同时,小声地问:「你没事吧?」 「还好。」澄抹着额上与颈后的汗水,叹了口气。 「你今天好像不怎么顺利,在场上常常分心,错失不少良机。」健次带着担忧的语气。「是不是遇上什么困难?」 唔,没想到健次的观察力如此敏锐;澄愣了愣,忙以微笑掩饰他的焦虑。 「没什么啦!」 看出澄不想多谈,健次也就闭上嘴不再追问,只静静推着放脏毛巾的篮子四处穿梭,回收使用过的毛巾。 澄佇立原地,拧着手里的毛巾,心头闷得如整个人都被锁在密封瓶里般透不过气,却又寻不着出口。 拨了一整天电话,直人的手机却一直处在关机的状态,不免令他联想到直人是刻意关了手机不接他电话,象徵极端的拒绝;他曾尝试联络直人的家人,却只听到电话铃声不断空荡荡地回响,没有任何回应。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奈奈子为直人办好休学手续,却得不到半点说明与缘由。 究竟是怎么了?不过是抱怨了几句话,有必要将事情闹大到此等地步吗?即使受到伤害,有难过到需要放弃学业,放弃两人相伴的生活吗?十多年的友情,竟捱不起一次的衝突吗? 突然间感觉到直人不在身边的空虚,淡淡的忧伤中渗着些微慍怒,来自于对直人的无法谅解,只因他总以为两人的感情好到什么都能说,未料直人打破了他的幻想,残酷地告诉他两小无猜的情谊并没他所想的那般坚强稳定与禁得起考验。 混乱如麻的思绪在脑海里盘旋,不经意地瞄向操场边,远远正有个人影走来,澄心跳加快,以为是直人来了。 哀愁与怒意瞬间消失殆尽,换上喜悦和惊喜。澄伸长脖子,极目眺望,就要举手向远方的人影打招呼之际,却看清对方根本不是直人,而是个抱着书本行经操场的学生。 浓重的失望打击着澄,令他整个人失去活力与生气,沮丧地坐在地上,好疲惫,多希望爱慕的南野真希会察觉他的失落并前来给予安慰。 望向齐聚于看台的队员,南野真希正与其他学长间聊,不时传来愉快的笑声,满面春风得意,顾着同别人开玩笑与嘻闹,全然无视他的低落阴鬱,简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怎么昨天还亲密有加的伙伴,今天却像隔了太平洋般遥不可及? 如果是直人,一定会发现他的心情起了变化,主动问候与关心。但南野真希显然没那份细心与体贴,对他的情绪表现视若无睹。 澄再度叹息,忽地有人拍拍他的肩膀,转头一看,原来是健次推着装脏毛巾的篮子走来。 「毛巾还要用吗?该回收囉!」健次露出笑容,朝澄伸出手。 看见健次讨喜的笑顏,澄感觉心里一阵温暖,他将毛巾递给健次,同时还予一抹微笑。 「笑一笑比较好看。」健次边整理篮里的毛巾边道:「虽然不晓得有什么事困扰你,但看你还笑得出来,我也安心许多。」 健次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关怀如春风般沁入澄的心,催融了些许因失去直人而蒙上的冰霜,令无边的苦闷暂时得到缓解,稍稍平復。 有人关注,不再有孤伶伶的感受,心情也好得多,于是澄站起身来搭着健次的肩膀,满怀感谢地说:「谢谢你的关心。」 此时,教练吹了哨,高呼全体球员集合,欲进行下一阶段的训练。澄迈往集合之前,还特意对健次眨眨眼,以手比出「没问题」的动作。 既然还会挤眉弄眼地装鬼脸,理应没什么问题了。健次陪着露出俏皮的笑,握起拳头替澄打气:「加油!」 随夕阳西沉,夜的双手逐渐伸展开来环抱大地,校园里一片寧静,唯独操场边微暗的灯柱下还有群滴着汗水的足球队员在休息,边聆听教练整理各人今日练习的优缺点。 略显冗长的训话结束,教练示意大家解散后,特别将澄唤到一旁去,压低声音对他说:「日向,你今天表现不佳,频频出错,精神状况也很差,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没什么。」澄叹了口气,踩着在大伙奔驰当中被铲得飞出草皮外的杂草。「和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出了些状况,所以注意力有点不集中。」 教练摇摇头,严肃地说:「这样不行。你还年轻,早点知道是好事,如果想当个好球员,绝对要让自己随时都保持最佳状态,尤其不能把私事带到球场上来,因为足球并不是只有你在踢,你的状况也会影响场上其他队友。」 「我明白,教练。」澄咬着唇,有些歉疚。「我会努力调整自己。」 「希望你说到做到。」教练拍拍澄的肩,又说:「在我看来,你们这一届入社的成员当中就你实力最好,倘若能继续保持并更加精进,下学期业馀少年足球队开始进行徵选时,我会推荐你去参加。」 听出教练话里的赏识之意,澄不禁双眼一亮,被肯定的成就感满溢心里,令他就要狂喜欢呼。教练晓得澄有按耐不住的喜乐,为了不让澄过于得意忘形,他刻意补充道:「但也要你这学期的表现够好才行,首先你要学会的就是控制自己的情绪,别随随便便就让生活中的琐事干扰你的情绪,坏了你在球场上的稳定度与技术。」 「是!」澄倏然立正,声音里藏不住兴奋。「我会努力,谢谢教练!」 教练露出满意的微笑,转身离去。澄还佇于原地傻笑,健次靠过来,好奇开口问:「怎么了?教练对你说些什么,让你那么高兴?」 「哦,哈哈,没什么啦!」澄抓抓头,才赫然发觉人已散得差不多,只剩几隻小猫还在场边收拾东西,南野真希也正背起包包,一付准备离开的模样;急着想留下南野真希,澄撇开好心前来关怀的健次,往南野真希衝了过去。 「学长!」澄奔到南野真希旁边,迅速瞄瞄四周,确认没有人在听得见他们对话的范围内后才说:「你等一下有空吗?能不能陪陪我?」 南野真希看了看手錶,抬头面向澄,表情不怎么欢迎,语气也显得有点冷淡。 「你怎么了吗?」 微寒自南野真希的表情传来,渗入澄的心里,冻得令他感到有点不对劲。 连日来对他总相当热情的学长怎么突然变得爱理不理的? 当然,澄不晓得箇中原因,体贴的天性令他立时将学长的反应归因为练习后太累所致,是故他也未曾多想,只说:「我昨晚和直人发生了一些争执,很想找人谈一谈,所以……」 「是直人的事啊?」南野真希耸耸肩膀,态度依旧淡漠。「可是我今晚没空陪你,过些时日好吗?」 「你今晚已有什么计画吗?」澄很自然地循话追问,未料却引发南野真希极大的反应。 只见南野真希双眉一扬,甩给澄一记不悦的白眼。「我要做什么事是我的自由,你问那么清楚干嘛?」 一句话刺得澄好疼,像从山崖跌进深渊般,粉身碎骨的痛楚却无法说出口。再想为南野真希找藉口,也觉得过于牵强,疲倦不会令人一夕之间判若两人,澄几乎有种自己从热情沙漠踏进冷冽冰原的错觉。 他怔怔地望着南野真希,掀着唇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南野真希像是也察觉自己反应过激,于是别过头,语气稍稍缓和些许地说:「抱歉,我说得太过份了。」 「不,没关係。」一时间,澄还不太能适应,仅能僵硬地回答:「你说的没错,是我不该多问。」 沉默半晌,南野真希又道:「我们还是当朋友吧!」 「咦?」 「就这样,我不陪你了。」南野真希戴上鸭舌帽,连声再见都没说,转过身快步前行,迅速消失在已暗下的校园里,像是落荒而逃似地头也不回。 望着南野真希消失视线范围之内,澄脑袋里一片空白,耳边满是嗡嗡声在转,先前教练予他的欢喜感又顿然而逝,失落与惆悵填满所有空间,世界被震得摇摇欲坠,动盪不安。 本能驱使下,澄拿起手机按进已拨电话,全是拨给直人的未接电话,他咬咬牙,再度按了拨号键,拿至耳边,听见的仍是「目前对方关机中」。 澄掛断电话,沮丧地席地而坐,无语凝望空矌的操场,所有人都离开了,徒留他一人与影子相对,以及在草尖倒映出月光的露水。 好乱!一切都好混乱!生活突然全陷入混乱之中! 有没有谁能来告诉他究竟发生什么事?直人没留下隻字片语地走了,南野真希的态度由热转冷,冰山也似地漂离了,所有他重视的人都离他远去,倒底他做错了什么? 他做错了什么啊? (待续) 21 晚间凉风轻拂脸庞,直人倚在窗口,深深吸气,乡间特有的青草香与朴实的香氛随风沁入鼻内,轻柔抚慰五脏六腑,舒坦着肺,减缓了心上的闷疼。 他回到属于自己的家乡了。 自己,一个人。 收拾好东西,他将仅有的一袋行李放置大腿上,推着轮椅离开东京。回到箱根时,姐姐藤井和子来车站接他回家,幸而家里一直都装有简单的升降设备,即使没有澄在,他也能自行出入位于二楼的房间。和子一看见他,便紧紧地给了个拥抱,告诉他父亲目前已脱离险境,母亲与大哥国彦想留在医院里,又放心不下他,是以要她先回来,明天再和他一起去探望父亲。 直人从和子身上享受到亲情的温暖,受了伤的心终于稍微平復。 即使休学回家,也还有家人陪伴,至少他不孤单。 他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澄怎么没陪你回来?」和子冲了杯热巧克力给直人,问过一些他在东京的状况后,提起这件事。「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他不晓得爸爸出事了,我没告诉他。」直人啜一口热巧克力,露出淡淡的微笑。「他最近忙着足球队的事,所以我不想打扰他。反正我也长大了,总该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不能老想着要靠别人」 和子深知直人与澄的感情,听见如此重要的事情,直人却未曾对澄提起,直觉感到这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之间想必有了什么变故,让两人变得疏远。然而,直人显然没意思提这问题,于是她也不刻意追问,她相信一向表现成熟的直人有能力处理一切。 她拿起直人的行李,陪直人将衣物、书本等物品皆拿出来整理。手机自书包前方的口袋跌出,拾起,银幕是一片黑。 「怎么你手机没开?」和子将手机递给直人。「万一学校有人要联络你怎么办?」 「我没开吗?」直人瞪大眼,有些讶异,拿过手机来左翻右翻,恍然忆起:「啊,应该是没电了,昨晚打电话给奈奈子之后,存电量已亮了红灯;我心想今天就要回家,时间也约好,没必要用手机,也就没充电。」 嘴里轻描淡写地说着,心头却打着突,慌慌的挺不自在,些许自责怎么不多费些心思充电?万一没电的这段期间,澄打电话给他怎么办? 澄打电话给他怎么办? 又怎么办? 直人阻止自己继续在这事情上打转,发觉这样的担心很可笑。对他来讲,两人的关係已淡化得比闹翻还糟,澄都已不将他当朋友看待了,哪还会刻意打电话?说不定澄现在正与南野学长开心地笑着,完全不记得他的事呢? 所以,无所谓。 只是……似乎也没必要做得如此绝,或许该为自己与澄都留些空间、留些后路能退。他们之间也可能是一时间遇上瓶颈,并非画上句点,不是吗? 儘管难过,仍隐约还有一丝丝希望与期待,如黑暗中的微光般支持他拿出充电器接于手机上,开机充电,同时暗自希冀会接到澄的电话。 直人永远不晓得,当他握着手机、满脑子矛盾思考的同时,澄正在学校操场边拨电话给他;而就在他开机那刻,澄已因不耐烦再听到「关机中」的语音而掛断电话。 就这么错过了。 第二天,窗外鸟儿清脆的吱啁声在闹鐘未响起之前便已将直人从睡梦中唤醒,他坐起身,望着外头美丽的山水田园,新鲜的空气催醒脑袋,宽阔的风景舒坦心房,与东京的拥挤忙碌截然不同,人们悠间且欢喜地在乡间小路上行走。 然而他无暇花太多时间于欣赏乡野的寧静,用过早餐后立时与藤井和子搭车前往医院探视父亲。 抵达病房,大哥与母亲正站在房间门口,似乎刚与医生说完话,穿白袍的医师正好离去。直人忙推着轮椅迎上前去,开口呼唤:「妈妈!哥哥!」 「直人!」藤井秋月张开双手拥抱自东京归来的孩子,声泪俱下。「我的孩子,你回来了!」 「妈妈,我回来了。」直人也拥住母亲。「爸爸怎么样了?」 「他今天凌晨时醒过来了。」藤井国彦走来,道:「但医生说还不稳定,得住院观察一阵子才行。而且他的左大腿骨折,復原还需花很长的时间。」 「直人,学校呢?」藤井秋月摸着直人的脸颊。「你向学校请假回来吗?」 「不,我办休学了。」直人轻轻摇头。 「傻孩子,你真的办休学?」藤井秋月讶异地说:「虽然不好过,但我还是希望你好好念下去的!」 直人向国彦望了一眼,他明白哥哥希望他放弃学校,为了家里的支出,为了负荷接下来可能会耗费的大笔医疗费用。接受到哥哥暗示别改变主意的眼神后,基于不让母亲担忧的考量,直人又对藤井秋月说出违心之论:「我不习惯东京的生活,步调太快,我跟不上。还是回家好,能静静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再说休学不代表不念,或许隔一段时间等我调适好后,再视情况决定是否要回去。」 「是吗?」藤井秋月犹有疑惑地反问。 「嗯。」直人点点头,儘管他知道自己重返校园的机会不大,但此刻他告诉自己万事以家人为重,以这个家的利益为最大考量。再说,父亲受了伤,满怀的担忧根本容不得他去思考太多自己的事;比起来,他还是较在意父亲的情况。 「现在可以进去看看爸爸吗?」直人问。 「可以、可以。」藤井秋月抹抹眼角的泪,推着直人踏进病房。 见过父亲,确认除了接下来除了左腿严重骨折需进一步治疗与復健之外,已无生命危险,直人一颗高高悬起的心总算放下,吁了口气。于医院里逗留了一个早上,中午用过餐后,藤井秋月基于病房空间过小不太方便轮椅在里头待太久的原故,加上也捨不得行动不良的直人还要帮忙照顾病人,因而吩咐藤井和子带直人回家。 「不用了,妈妈。」直人婉拒母亲的美意。「我自己回去就好,让姐姐留下来帮你吧!」 「是啊!」国彦也附和道:「我要去园里看管一些农事,医院这儿直人没办法帮忙,还碍着病房里的空间,走了也就算了;要是连和子也走,岂不剩妈妈你一人?万一累坏怎么办?反正直人又不是认不得路,他自己知道怎么回去的。」 和子听出国彦话里对直人的贬意,立时狠狠瞪他一眼,出声为直人平反。「谁说直人没办法帮忙的?他刚才不也帮忙替爸爸倒茶拿药的吗?你要做农事就去,少说几句行不行?」 挨了和子的指责,国彦大是不悦,却又不便在母亲面前表现出来,只闷着不说话。 直人很清楚真要说来,他的确无法在病房里帮上什么忙,是以虽然大哥的话听起来有些刺耳,他仍然默默接受。且为了缓和突然间变僵的气氛,他展露着笑容说:「妈妈,姐姐,你们别担心,医院离家也没多远,我自己一个人没问题的。再说,我也想顺道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缅怀久违的家乡,所以就让我自己走吧!」 「你真的没问题?」和子的语调里显然还有些不放心。「我可以送你回去后,再过来医院的。」 「放心,别那么麻烦了。」直人忙摇摇手,推着轮椅倒退准备离开病房。「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那么你回到家后打通电话过来报平安。」藤井秋月起身为直人打开病房的门,方便他出去。「手机有带在身上吗?万一遇上什么困难,记得打电话给我们,知道吗?」 「知道了。」直人笑着向家人挥挥手,带着有些落寞的心离开。 他晓得,国彦一直不喜欢他。 国彦与他相差十五岁,家里原先已存好一笔钱要让国彦念高中,没想到他出生不久后就因发生意外而遭宣告终生瘫痪,大笔大笔医疗费全花在他身上,国彦念高中的事自然被取消,只得跟着父亲一起务农赚钱贴补家用。 也因此,让兄弟间的距离除了年龄造成的鸿沟之外,又因金钱之故而更加淡漠。 和子就不同,虽然他们也有八岁之差,但或许是女性的关係,和子对残缺的弟弟显然较为爱护,不若国彦那般排斥。 但儘管明知哥哥不喜欢自己,直人还是抱持尊敬与感谢,毕竟自己确实让哥哥也费了不少心思,流了不少血汗,牺牲许多曾有过的理想;能有如今的生活,他已该满足,不应该苛求别人得时时对他善顏以待,事事为他着想。 或者说,也该轮到他为家里的人做牺牲了。而放弃念高中,节省开支,是他目前能做的事。 直人对自己笑笑,生命中总会有些无法预料的突发状况,如何平心静气地去面对与解决,也是得学会的人生课题,所以他不怨谁,他告诉自己,此生不求能做大事、得名利,只要能活得不给别人添麻烦就好。 在乡间小路上行进十来分鐘,行经一处空地,几个孩子正喧哗吵闹地踢着足球,艳阳底下玩得不亦乐乎。 视线一投向那片土地,就再也收不回来。被金黄阳光笼罩的泥土与草木是那么熟悉,那么令人怀念,就连踩着草皮,追逐着足球的身影也好让人怀念。 澄,是澄边笑边踢球的自信模样,被灿烂的阳光映得好耀眼,好迷人,总是让待在一旁的他看得目不转睛,久久无法忘记。 闭上眼,想留住记忆中的澄,但曾经熟悉的笑容却愈变愈淡,淡到他无法再勾勒,淡到他还来不及伸手捕捉,已然烟消云散。 浓浓的鼻酸遽然涌起,直人忙将轮椅掉转方向,赶紧再往回家的路而行,试图减轻触景伤情所引出的哀愁。他全心地推着轮椅,一吋吋前进,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人不能活在过去,不属于他的,强求也没有意义。 他要往前走,不要向后看! 然而,当他发现自己的手渐渐酸疼,前进的速度大幅降低时,他终于知道真正的难题还在面前。 坡道,一段小小的上坡路,虽然有些陡,但寻常人等两三步便能跨越;只是对他来说,却同山一样高耸。不,或许该说那根本是道墙,硬生生立在路中央,阻挡他前进,碍着不让他回家。 「这儿何时有这么个上坡?」 直人难过地望向前方,已经能看见他从小到大的家,可他却到不了。 不……不是突然间多了个上坡,而是过去他从没注意。 这条路,从家里通向很多地方,去车站得经过,去医院得经过,去学校得经过,去澄和其他孩子踢足球的那片空地也会经过,真要一趟趟算,是数不清的。只因以往都是澄推着他走,他顾着看风景说话,竟从未曾发觉路途上有段他无法独自爬上的坡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谁说他上不去? 他不信,他才不愿当个只能让别人照顾的人! 直人牙一咬,心一横,退了一截距离,深吸口气后用力推动轮椅,如同对付兇恶敌人般,奋不顾身地迅速往斜坡衝去。一开始,速度确实令他度上坡道,正欢喜着自己将能越过坡顶回家时,来自地面的摩擦力衝击他往前的力道,而地心引力开始无情地拖着他下滑。 由于是倒退滑下,看不见后头有些什么,再加上滑动的速度极快,恐惧蔓延入直人心里。他想抓住轮子看能否止住,反而被快速滚动的轮缘刮伤手心,在还来不及出声呼喊,连人带轮椅地滑出路面,跌进稻田里,溅得满身泥泞;污水灌进鼻内,呛得大咳,顾不得掌心疼,双手按进泥里将上半身撑起,喘着气确认自己还活着。 轮椅落在离他几公尺外,无辜地躺着,轮子还在无力地转动,好似即将嚥下最后一口气的病人般。 四周静悄悄,没有任何人经过,地球上彷彿只剩下他一个人,整个世界冷眼旁观他可笑的挫败。 随之而来的是可怕的孤独感与无助感,更糟的是,当下闯入他心里的念头是希望澄来扶他一把! 「可恶!」直人难得地感到怒意,忿忿地赏给自己一巴掌。「难怪人家要嫌弃你!你除了依赖,还会做些什么?他没有义务当你的白马王子!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要当你的英勇骑士!」 不甘的泪水脱眶而出,在稻田浅浅的水面引起涟漪,就像他的心,乱得没有止尽。所有正面光明的想法尽数奔离,馀下消极和沮丧,他放弃挣扎,放弃愤怒,沉默地卧于泥泞中无声暗泣。 乡间真的好静好静,没有车马喧嚣,没有人潮纷扰,他可以假装自己已经不存在,渺小得没有人看见,风吹来,如灰烬般烟逝,回归尘土…… 乍然间,一阵他惧于去期待的音乐声远远地响起,那是他设定于手机上,专属于澄的音乐! 他霍然坐起,摸索全身上下,遍寻不着手机。仔细听听声音,赫然发现手机竟是落在不愿让他攀过的斜坡上,好整以暇地躺着哼出乐声,彷彿在炫耀与嘲笑,在对他说「有本事你就来拿啊!」 「澄!」他近乎哽咽地唤了声,妄想手一伸就能接起来自澄的讯息,无奈任他多努力地往前爬,沉重的双脚就是不听话,狠狠将他绑在软黏的泥沙之中,扯断他与澄之间的联系。 愈来愈遥远,近不了!近不了! 一直到铃声嘎然止息,他离路面还有一公尺! 对一个无法凭意志移动双脚的人来说,这一公尺的距离同隔在牛郎织女之间的银河一样辽阔无垠。 太远了! 真的,太远了…… (待续) 22 直人离去的第二天,澄懒懒地在闹鐘声中起床,边揉着惺忪睡眼,边走至直人房间。 「直人,起床啦!」按惯例地呼唤,空盪的回应与房间方令他乍然清醒,忆起直人已于昨天办了休学并带着行李离开东京,离开他们才同居生活不到一个月的公寓。 生命中的太阳无声消逝,心情阴鬱得晴朗不起来。 澄不喜欢独自生活,不喜欢一个人吃早餐,不喜欢说话没有人回应,只与影子相对的感觉;空气变得冰冷,连时鐘的滴答声彷彿也成了嘲笑,浑身被不安佔据,挣脱不开。 拿起手机想再拨给直人,指尖已按上拨号钮,却又突然觉得一阵心烦,讨厌自己为何要对直人的事耿耿于怀︱︱明明错不全在他,怎么一付他老急着要去向直人解释的模样,像是他欺负直人似的。 既然要耍任性,就两个都耍好了,看谁有本事撑得久。 念头一转,澄收起电话,背上书包连早餐也没吃就出门。 话虽如此,一整天的课上下来,还是心神不寧的成份居多,黑板上写满课堂重点,笔记本里却是一片空白,除了几抹被笔不经意画过而留下的线条外,再无其他痕跡。 终于他再也忍不住,极想找人讲讲话,午餐时间胡乱吞了个炒麵麵包便往二年级的教室直奔而去,打算找南野真希诉苦。 来到南野真希的教室,询问之下,得知学长去买午餐未归,于是澄便站在走廊上等待。约莫十多分鐘后,终于看见南野真希走来,手上还拿着一瓶汽水,悠哉游哉地边走边喝。 「学长!」澄急急地迎向前去,准备将堆在内心的苦水一併倾倒而出。然而,当他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南野真希的脸色已硬生生将他的话全挡了回去。 那张帅气的脸在短短几秒内换了好几种表情,丰富到令人目不暇给。先是悠间又自得其乐的笑容,看见澄后瞬间转为诧异,眼里闪过一丝焦虑不安,随后流露出嫌恶气息并衍生出慍怒的表情。 「你来做什么?」连声音都冷冷的,听得澄一片心寒。 「没什么,有些事情想找你聊……」 「我现在没空。」南野真希耸耸肩,提脚欲从澄身边走过。 澄再也受不了这莫名的转变,之前的热情竟是一页书,风一吹就翻了面,下一页是叫人措手不及的冷漠,于是他一把抓住南野真希的手腕,将他拉到角落,神色不悦地问:「学长,我做了什么事惹你不开心?为什么你对我的态度在一夜之间有这么大的转变?」 「你没有做什么,只是我觉得不应该再这样下去。」南野真希皱起眉头。「放开我,你弄痛我了。」 「不应该再这样下去?我不明白,我们去东京迪斯耐乐园时玩得那么开心,在鬼屋里你还对我做那种事,我以为我们之间的关係是特别的。」 「别提那件事!」南野真希跺了跺脚,五官激动得有些扭曲。「那是个天大的错误!」 「错误?什么意思?」 「总之,我不会再和你有更进一步的举动了。」南野真希摇摇头,表情充满拒绝。 「可是……」澄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学长,我是真的很喜欢你,而你的反应一直让我以为你也喜欢我、依赖我,让我满心期待我们会成为情人……」 「对不起,我想你会错意了。」南野真希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你也知道的,我和女朋友闹分手,心情跌到谷底;而你恰好在我最脆弱的时间出现,我这个形同溺水的人当然会想紧紧抓住你,会希望有人陪我度过难熬的时光。」 「若只是单纯地找人陪,为何还要和我发生亲密接触?我以为那种事应该是存在于情人之间!」 「我又没和你上床!」南野真希摊开双手,语气里充满不在乎。「拜託,我心情不好所以想从你身上获得一些安慰,不行吗?再说你也没什么损失,何必一付斤斤计较的模样?」 「不是损不损失的问题,而是情感上的问题。我是因为认定你也喜欢我,而我们两个会交往,才和你做那种事。」澄紧抓胸口,想压抑阵阵传来的心痛。「我放了感情,不单单为生理上的欢愉!」 「随你怎么说吧!反正我不可能和你交往。」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我和明美復合了。」南野真希毅然地说:「我爱她,所以我不想再和任何男人扯上关係。对我来说,你只是球队里的一个学弟,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请你别再逼我!」 「我没有逼你……」 「那就好!」南野真希踩着重重的脚步声离开,强烈地传达他的愤怒与不满;澄心上一片错愕,连阻止的力气都没有。 不过是短短不到几分鐘的对话,澄却觉得像被甩了几巴掌般疼痛,脸上又热又辣,直往骨子里烧灼进去。 他连自己怎么走下楼梯、离开二年级教室的都搞不清楚,当下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抽走灵魂,行尸走肉般地在校园里飘盪,载着空虚与忧伤,整个世界好似都离他远去。他脱节了,不属于碧空白云底下的一份子;他绝望了,不再对眼前的一草一木感到亲切。 「直人……」澄嘴里喃喃地唤,他正经歷有生以来最可怕的一次失落与心痛,被他视为最重要的人却不在身边。下意识地又拿起手机,这次没有犹豫地拨出直人的号码;话筒里传来铃声,他好开心,终于不再是听见关机中的机械语音! 期待着、期待着直人接起电话,耐心听他哭诉,温柔地给予安慰;然而事与愿违,手机铃声唱了半晌,没有人接起,最后转进了语音信箱。 直人不接他电话,直人不要他,直人真的丢下他了! 浮现于澄心里的推论加重衝击,他跪倒在地,开始无声的哭泣,无止尽的懊悔与伤痛全数涌出,自四面八方地攻击他、撕裂他。 「日向澄,你没事吧?」充满关心的声音忽地自身后传来,转头一望,原来是球队里专门发放毛巾的健次。 温暖的笑脸映入眼帘,让澄想起过去每次沮丧难过时,直人也都是用满满的关爱与他为伴。剎那间,健次与直人的影像彷彿重重相叠,受挫心碎的澄像是在暴风雨的茫茫海面上发现避风港,奋不顾身地扑进港湾。 此时此刻,只要能让他紧紧抱住的,都将成为他生命中的救世主! 意外的是,健次没有推开澄,也没有表示拒绝,反而怜悯地抱着他,哄小孩子般地安慰,将澄无处可去的愁苦默默接而纳入,也同时将澄心里乍然被阻断的爱慕迎过手,稳稳地走进澄的世界里…… 平井坚的「古老的大时鐘」响起,于仅剩一盏床头灯的房间里回绕;澄在迷迷糊糊中自被窝爬起,由床边小几拿过手机来接听。 「喂?我是日向。」他的声音有些慵懒。 「澄,我是爸爸,你在睡觉吗?」澄的父亲--日向三郎从电话彼端道:「现在才晚上八点,你睡什么?」 「我练完球很累,回家倒头就睡。」澄转过身,趴在枕头上,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睡意。「有什么事吗?」 日向三郎顿了顿,微有责备之意地说:「你这小子,当初承诺会好好照顾藤井家的孩子,怎么结果搞得乱七八糟的?」 藤井家的孩子,指的当然是直人,但澄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父亲的意思;只是几句话里蕴含的指责意味多少令他心生不悦,以为父亲要怪他什么,当下第一反应自然是为自己辩护,于是他道:「我什么都帮直人准备好,每天送他上下学,我哪里没好好照顾他?」 「如果你有好好照顾他,怎会放他独自一个人回箱根?」日向三郎听出儿子有意反驳他的话,粗獷老实的个性掩不住怒气,声音连带大了起来。「你晓不晓得他自己推轮椅回家,结果上不了坡,反跌进一旁的田里!幸好我经过发现,否则他岂不完蛋了?」 「什么?」听见直人又出事,澄吃惊地坐起身子。「他没事吧?」 「幸好没什么大碍,只擦伤了几处,但轮椅受损较严重,已经送修了。」日向三郎叹了口气,继续说:「你也真是的,你们俩不是好朋友吗?如果是,你为什么不一起陪他回来?至少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他们家现在已经够幸苦的。」 又是指责!澄努力压抑心中的不悦,没好气地回应:「我哪知道他要回箱根?一大早起来人就不见,什么讯息都没留,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顿了顿,澄又道:「而且他还自作主张地办休学,也没同我商量过,谁晓得是不是他根本不把我当朋友?」 「直人休学是有原因的啊!」日向三郎急急地说:「藤井家出事了,难道你不晓得吗?」 说到此,日向三郎的声音忽然变远,像是在与旁边的人说话;相隔不多久,直人的声音自话筒里传来。 「澄,是我。」直人的声音依然温温和和地,与日向三郎的急躁成为极大的对比。 「直人?」终于再度与直人联络上,澄相当欢喜,笑开了;然而先前的忧虑与难过时找不到人陪伴的苦闷也于此同时融为一股慍怒,瞬间爆发,掩过了喜悦,反令澄低吼:「你究竟在搞什么鬼?我说了你几句,你就用休学来报復我吗?」 直人倒很冷静,一字一句地述说:「你和学长去迪斯耐那天,我接到家里来电说爸爸前几天从屋顶上摔下来昏迷,送医急救好久才醒;听说左腿严重骨折,接下来还有很长的时间得復健,是否能完全復原是未知数。为了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哥哥希望我休学回家。」 澄张大嘴,无法相信他所听到的,他又问:「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想和你商量的,但你回家后心情看起来很差,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直人轻描淡写地道:「后来我想,反正这是我自己的事,不想再给你添麻烦,就由我自己决定了。」 直到此时,澄才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原来是他那天的斥责挡住了直人欲说的话!他只顾着发洩不满,却完全忽略直人眼里早因家人出事而满佈的担忧。 「对不起……」挤了好久,澄总算挤出这么一句话。「我那天太生气了,结果什么都没注意到。」 「你是该生气,与残障者共同生活的日子本来就很辛苦,诚如你所说,我只会缠住你让你无法做想做的事。」直人语气里的感情很淡很淡,彷彿他说的是别人的故事,显得相当抽离。「我这付德性,无法在家人困苦时帮上什么忙,靠休学来省下不必要的开支是我唯一能做的。」 「直人,你别这样贬低自己,我听了很难过。」 「我没有贬低自己,仅是陈述事实而已。」直人呵呵地笑,听的人却感受不出哪里值得开心。他继续道:「你不用再同情我,我不想要你的同情。」 「我不是同情你,那晚讲的都是气话,你不要当真。」澄试图澄清当时情緖失控下说出的话并非真心,可直人只沉默以对,也不知接受与否,迫得澄讲不下去,只好无力地问:「那么……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吗?」 「不了,我不想再让你平白无辜地为我付出。」直人轻轻叹息。「有空,找时间来看看我父亲就好。」 掛断电话,澄沮丧地掩着脸,直人的镇定让他找不到切入点重新开始与赎罪,只能背着自己造成的后果,失去曾经无话不谈、相知相惜的朋友,懊悔过一辈子。 单人床的另一侧,被褥缓缓而动,一隻手搭上澄的肩膀,唔唔的哼声传来。 澄往手的主人看去,难掩失望地扬起嘴角。「抱歉,吵醒你了,健次。」 「还好,我也差不多醒了。」健次自被窝里探出头,透着红晕的脸上带着令人看了会感觉放松的微笑。「谁打电话来?」 「我爸爸。」澄将手放到健次颊旁,轻轻抚摸。「他说直人摔进田里去了,这傢伙,没有我就什么都做不好。」 健次微微别过头,在澄的指尖轻吻。「你要去看他吗?我们可以明天一起请假去箱根。」 澄摇头,轻叹:「等星期六、日再去吧!免得他又觉得给我添麻烦。」 是啊!与直人相处十多年,直人的脾气他是晓得的;虽然平时温柔随和,但若真动了气拒绝,就是真的不要,没有商讨的馀地。再说,引发这场僵局的始作俑者是他,自然没立场去要求直人谅解或对他和顏悦色。 说来说去,都是他活该! 沉重的无力感压在身上,澄躺下,发出烦恼的呻吟。 「怎么了?你看起来好糟。」健次撑起上半身,由上而下地望着澄。 「没什么……我突然觉得又烦又累。」 「烦也没关係,累也没关係,我会陪着你的。」健次卧到澄身上,扣着他的手指,羞涩地表达情意。 话说打从足球队迎新会那晚起,健次便对与澄有了情愫,碍于两人是同性,不敢多做表示;也因为有澄在,所以即使他深知自己不适合踢足球,仍坚持要留下来做些杂工,反正只要能多些机会与澄相处,他就满足了。 单纯的爱慕维持好一段时间,原以为可能会无疾而终,再怎么也没想到,今天会在校园里巧遇因为被南野真希拒绝而情绪溃堤的澄。 上天给了这么好的机会,岂有不把握的道理?健次立时上前关心,澄也在一时衝动下将他紧拥入怀,满腹苦水倾洩而出,让原本关係平淡的两人在瞬间变得亲密,交换许多不为人知的心事,包括他们都喜欢同性的事在内。 而练完球后,不甘寂寞的澄不愿回去只剩他一个人的公寓,于是邀健次一起回家,希望有人陪着度过心痛时光。 一进屋里,两人如同乾柴烈火般一发不可收拾,需索彼此的身体。健次对澄而言恰像茫茫大海中的一根稻草,是他唯一的希望与依靠,因此他不顾一切紧紧抓牢;澄对健次而言,恍若天降乾霖,是神送来的礼物,竟会在眾多人当中看他一眼,他当要好好收藏。 各自有想满足的慾望,在一张小小的单人床上,他们跨越了界线,走到友谊的另一端。 空虚,被生理的欢愉取代,被怀里的体温填满;澄深刻感受到他极端需要有人陪在身边,为他消褪独处的不安。 拥着与他赤裸相贴的健次,澄回忆起不久前在这张床所发生的一切;当他进入另一个人的身体里时,也同时迈入另一个全新的感官世界。利用那些画面与感觉,他能忘却直人不在身边的孤单,能消除被直人拋下的感伤。 轻抚着健次柔软的头发,澄决定不放开已在怀中的爱,决定重新拓展属于自己的生活。 「健次,我们……交往好吗?」 (待续) 23 掛断电话后,澄的父亲已离开,剩直人单独坐在床缘望着房间发愣。 这不是他的房间,是澄的房间。 日向三郎在田里发现他后,火速背他回家料理伤口,所幸没有大碍,也就不必再跑到医院。然而送修的轮椅得明天才会好,因此日向三郎直接将他留下过夜,反正已熟得同一家人般,无需介意太多,让他住在澄的房间里恰如天经地义般自然。 从小到大,不是澄往他的房间跑,就是他到澄的房间来,对彼此几乎没有什么隐瞒,谁在哪儿藏了什么不想被大人发现的东西,都清清楚楚。 这也是个充满回忆的房间,澄和他一样,在房间里放了许多两个人合照的相片。从小时候到长大,每张都是手足般亲密热情的模样,如果真有一天两个人要分开,他一定会非常捨不得。 捨不得,却又说不出来。 躺在澄的床上,彷彿能闻到澄的味道;犹记得小时候还曾两人同挤在这张床,嘻嘻哈哈地聊天聊到东方显现鱼肚白才肯睡。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快乐好纯粹,没有想要佔有,没有想过会失去,只知道把握当下营造最美好的时光,沉醉于拥有彼此的欢欣里。 今昔对照,换来长长一声叹,酿出深深的遗憾,更让他无法成眠。 睁眼,凝望着澄床边的书柜,发现最角落处夹着一本泰戈尔诗集。 那是去年他送给澄的生日礼物。拿下来翻及其中一页,眼泪立时夺眶而出,顺手拆下旁边墙上一张两人小时候的相片来隔起那页,再将书摆到桌上,内心隐隐期待哪天澄回来时会看见,看见他说不出口的话语。 翌日近午,日向三郎载回修好的轮椅并协助直人坐上去,边碎碎念地骂澄臭小子,说话不算话,答应要照顾别人却没做到等等。直人只静静地听着、笑着,没陪着骂,也未开口替澄辩解。 因为他也找不到什么话替澄辩解。 当然,不是他无情,将澄过去为他做的一切弃如敝屣。只是就算他脾气再好,他也不是圣人,人该有的嗔与怨他都有;既然或多或少有那种被拋弃、被拒绝的感受,为什么不能有一丝丝慍恨? 但该感谢的终需明讲,告别日向三郎时,他连连点头,郑重地道谢:「伯父,谢谢您,也谢谢澄。」 「你谢我是应该,谢澄那浑小子做啥?」日向三郎挥拳做出欲打人貌。「他要是回来给我瞧见,我就狠狠揍他一拳,罚他丢着让你一个人回来,害你受伤。」 「伯父,我不会阻止您打他。」直人呵呵地笑。「我只是想谢谢他以往好歹也照顾我不少,託您与他说了罢。」 「这种事你自己说不就得了?」 「怕我以后家里忙,会给忘了,如果您近日还有打电话给澄,替我向他说一声。」 「好吧!」日向三郎耸耸肩膀,不由得又啐了起来。「真是,浑小子要是有你几分懂事就好。」 直人莞薾一笑,推着轮椅离去。 从澄家回自己家的路程较短也较为安全,加上直人努力说服,日向三郎也就放心让他独自返回,交待他回到家后打个电话来报平安。 顺利地来到家门外,直人却看见有个细瘦的身影站在门口张望,长长的头发在后脑勺扎成俐落的马尾,肩上背着小碎花布缝的提袋,模样相当眼熟。 「奈奈子?」直人讶异地加快速度往前,同时疑惑地问:「你怎么会在这儿?今天不是该上课吗?」 奈奈子一回头,见是直人,笑容如花朵般地绽放开来,兴奋地迎到他身旁,不停唤着他的名字。 「直人!好久不见!」奈奈子的声音里洋溢着喜悦。「你过得好吗?」 「还好,你怎么会来?」 「我担心你的状况,所以请假来探探你。」奈奈子推着直人进到屋里,而后不客气地坐在客厅的藤椅上,打量着直人的家。深深吸气,再舒服地吐气,神情大是满足地道:「箱根的空气真好!回到老家,心情如何?」 「嗯,这儿的空气确实比东京好得多。」直人淡淡轻笑。「不过我是因为父亲出事才回来,心情倒轻松不下来。」 这么一提醒,奈奈子才乍然察觉自己失言,红透脸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没关係。」直人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给奈奈子。「其实你无需大费周章地来,拨个电话不就可以了?」 「我想亲眼看到你嘛!」奈奈子嘟着嘴,面带羞涩。「好几天没看到你,有点想你。」她因害羞而垂下头,错过直人微微皱眉的一幕。 说几天,算算也不过一、两天,怎地态度变得如此曖昧?直人感觉有些突兀,可事实未明,也就不好意思拒人于千里之外。是以他忽略奈奈子的话,改问:「你要当天来回吗?」 「不!」奈奈子毅然摇头,再度露出微羞的笑容。「我已经请了一星期假,住到周日再走。」 「住哪儿?」 「住你家。」 住我家干嘛?直人在心里大呼,外表却依然平淡,只说:「住我家,没有人能招呼和照料你的,这样对你很过意不去。」 「那不重要,我是想照顾你,不需要别人照顾我。」奈奈子眨眨眼道:「你家里的人大概都去医院忙了吧?除非你去医院,否则家人也顾不到你。但我想你应该也不会在医院待太久,毕竟你应该帮不上什么忙,所以一定会回家,那么就需要有人在家照顾你囉!」 这回直人皱眉可皱得明显,看得奈奈子心头一凛却又不明所以,问:「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 「没有。」望着奈奈子,直人有些介意她说他在医院帮不上忙,那是种被轻视的感受;但转而想及休学手续全是奈奈子不嫌麻烦地替他一手包办,也就不好意思当场发作,只好强忍。唯独照不照顾这点他颇有异议,忙开口说:「你想多了,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没有家人在也没问题的。」 「不行!你一定还是有很多事无法自己来,有个人在旁协助会好处理得多。」奈奈子察觉直人隐约不想她留下,也开始质疑自己是否来错了;然而基于心里已然对直人萌芽的情愫,她仍说服自己该跃身一试才晓得结果如何。人家说日久生情,或许近距离地相处几天,再透过她悉心的照顾,直人会感动并接受她的感情也说不定。 有时候就是要坚持下去,成功才会属于自己嘛!抱持这样的想法,奈奈子不愿让步,拼命想说服直人让她留下。 果然直人拗不过,终究答应奈奈子的请求,与家人联络过后,决定让她住在一楼多出来的房间里。 一听到能留下,奈奈子心花怒放地自冰箱找到许多食材,搬到厨房里去;又撩起袖子,洗着锅碗瓢盆,一付准备亲手做羹汤的样貌。 奈奈子以为自己这样勤劳的表现,会增添直人对她的好感;岂知直人压根儿未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只顾着惦念与澄的过往。 同样的事情若由澄来做,他定会很开心,也陶醉其中;但如今,望着喜孜孜的奈奈子,他心里却只有百般的无奈、沮丧、慨叹,甚至怨恨东京抢走过去几乎与他形影不离的伴。 好好一个人能在短短时间内全变了样,但要在同样的短时间内适应此种转变,真的比登天还难。 (待续) 24 迈开脚步,是熟悉的乡间小道;夕阳轻倚远山,晚霞映得路旁稻田闪烁粼粼橘红光芒,搭上乘载青草香的微风,格外温暖。 澄一路碰碰地踢着足球,徐徐前进;偶而回头望,确认直人推着轮椅跟在他后面。 一前一后地行进一会儿,澄停下脚步,转头问直人:「你今天有没有看见我的比赛?」 「有。」直人点头回答。 「我踢得好不好?」 「很棒,就像世界盃的选手一样厉害。」 「真的?」称讚入耳,澄飘飘然起来,开始在直人身边蹦跳着绕圈圈:「那你说,我有没有机会进入国家代表队?」 「当然有。」直人拍着手,坦率地道:「到时候你可要帮我签名!」 「好啊!」澄有些得意忘形,忘了直人不良于行,竟热情地将足球朝他踢过去,还一边开心地喊着:「这是国家代表队选手踢的球,接好!」 球高高飞过直人的头,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往上扑接,但无力的双腿让他连站直都办不到,瞬间失去重心,整个人往旁边倒去,连轮椅也被绊倒,发出可怕的碰撞声。 澄脸色一变,忙不迭地跑过去将直人扶起,心疼地为他拍拍身上的尘土:「你没事吧?」 直人稍稍调整坐姿,笑着摇摇头。「我没事。对不起,没接到你的球。」 「没关係。」澄拍拍直人,而后脱下球鞋,光着脚踩进田里捡回滚落的足球。他心里甚是歉疚,还蔓延着浓浓的担忧,深怕直人会在他面前失去呼吸。 拾回球后,澄又跑回直人身边,弯身鞠躬道歉说:「对不起,我不应该对着你踢球,你真的没摔伤?」 直人依旧带着浅浅的微笑,眉头皱都不皱一下地反过来安慰他:「我没事,下次想踢球给我,要踢准一点。」 「没问题。」确认直人没有受伤,澄一颗悬着的心稳稳放下;于是他把球往直人手上塞,然后连跑带跳地到后方去推轮椅,扬声宣示他的志愿:「我一定会练习到能把球稳稳踢给你为止。」 「嗯,希望到时还有机会接你的球。」直人抱着球,忽地声音感伤起来。「「村里很多人长大后就去外头念书工作了,不知道我们以后会不会也像他们那样各分东西?」 「放心,我们一辈子都会在一起的!」澄信誓旦旦地道:「我发誓无论你去哪儿,都要帮你推轮椅,绝对不和你分开。」 「真的?」 「真的!」澄拍拍胸膛,像是想加强直人对他的信心。 然而,直人的表情却从怀疑转为愤怒,又变为沉重的哀伤。 澄有些讶异,忙问:「直人,你怎么了?」 随着他问,几滴豆大的泪立时从直人眼里跌落,紧接着像河溃了堤似地源源不绝地涌出,淌满直人绝望的脸。 「你骗人!」直人指着澄,抽泣地控诉:「说什么一辈子在一起,绝对不分开,全都是骗我的!」 「咦?」澄瞪大眼,感到惊慌失措。 「从头到尾你只把我当累赘而已,我只是你的包袱!你就老实承认,你无时无刻恨不得甩开我!」直人愈说愈激动,几近歇斯底里地大喊:「我不要你的同情,不要你的可怜,你根本就是个大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 「不,直人,你听我说,我没有骗你,我很喜欢你,我一点都不想甩开你……」 不容澄说完,直人又尖声狂吼着骂他骗子。充满憎恶的责备声充斥耳间,震得澄毫无反驳的机会。诡异的是在那瞬间,朴实的乡间景致掉漆般剥落成碎片,直人也跟着瓦解、碎去,一切如关上电视似地,突然变成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澄,你还好吗?」轻轻一句关心传来,澄眨眨眼,转头看见睡在他旁边的健次,才赫然惊觉自己发了场梦。 很真实很真实的梦,直人的斥责声彷彿还盘旋耳边,回绕不去。 梦的前半段曾经是真实的存在,发生于他六岁的时候。 没错,当时他曾向直人允诺两人要一辈子在一起,他要永远照顾直人。 如今? 两人各分东西,直人休学回家面对家里的困境,而他在这儿与另一名少年同枕共眠。别说照顾了,他连现在直人心情是好是坏、在做些什么都搞不清楚。 强烈的罪恶感与心痛传来,他深深觉得自己辜负了直人的期待,毁坏曾经许下的诺言;就某层面而言,他称得上是万恶不赦的负心人! 没想到,他居然会是这么薄情寡倖的人! 「澄?」见澄面色阴晴不定,健次又有点担心,再度询问。 「没什么,只是做了个恶梦。」即使内心思绪与情感汹涌澎湃,澄当下第一个反应却是不打算把这些事说给健次听,毕竟他们已正式展开交往,总不好意思在健次面前谈另一个男人的事。于是他拉好棉被,重新躺到枕头上,强装镇定地对健次笑了笑:「继续睡吧!」 健次轻轻点头,沉默不语,看着澄闭上眼,他的心愈渐下沉。 自从澄主动开口希望两人交往以来,已过了将近一星期。这一星期他过得很开心,每天都与澄一起上下学,中午也相偕至校内福利社吃饭,练球时互相打气,练完球后则是约会时间;常常一起四处间逛后,就回澄家过夜,两人同睡一张床,尽情享受甜蜜。 澄曾经表示,这突如其来的幸福让他完全遗忘与南野真希的那段旧伤,即使练球时会相见,他也已不再感到心痛。为此,他非常感谢两人能于那一刻相遇,共同缔造了楔机,也更想好好把握这段感情。 然而,外表看来欢欣喜乐的一切,事实上却不尽然。 健次几乎每晚都会和澄一起入睡,也因此发觉澄接连几夜都会做恶梦。 每次都会在梦里喊着直人,说着抱歉的话,语带哭音地诉说他不是骗子…… 健次不晓得澄究竟做了什么梦,只知道是与直人有关的梦。开始时不引以为意,次数渐渐多了后,他开始怀疑澄对直人的感情。早在之前澄与直人经常形影相随地出现时,他就曾好奇过却不敢问,当澄与他成为亲密伴侣后,这样的疑惑则跟着褪去。 透过澄的描述,他知道澄与直人曾有过争执,而直人就是在那次争吵后毅然离开。原以为纯粹是朋友吵架,也以为澄并不在意,所以选择与他交往;谁知关係愈渐亲密后,反而愈发现直人在澄心中的位置有多重要。 重要到澄反覆梦见直人,不停地说对不起,甚至痛苦到扭曲了脸,淌了泪水。 虽然澄不说,他却已明白感受到澄内心牵掛着直人的事无法忘怀,甚至觉得或许他在澄的生命中,仅是个路过的陪伴者,不会是他一生的爱。 健次无声地叹息,凝视澄的脸庞,心湖掀起阵阵失落。 这段感情的赏味期限可能不久后将届,还是先做好心理准备吧! (待续) 25 晨时约莫十时许,阳光映在箱根一栋白色建筑的窗上,投影出万里无云的天空。建筑外围有座小小的花园,绽放着黄色的无名小花;花丛间以石板舖出宽广的通道,延伸至建筑物大门,门正敞开着,上头悬着木造厚重匾额刻有某医院的名称。 医院外观虽略显老旧,进去后的大厅与服务台倒窗明几净,点着柔和又不失亮度的灯光,驱除不少人们对医院特有的恐惧感。 由于只是小地方的医院,患者并不多,院内安静冷清,偶而有些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家于亲人推行之下经过明亮的走道,直人总会一一向他们打招呼。 他手里抱盒早上削好的水果,准备带来给父亲和辛苦照顾父亲的家人们补充体力︱︱因为他无法在医院里帮忙,能做的只有默默祈祷与这种微不足道的关心。 奈奈子跟在他后边帮忙推轮椅,脸上荡漾幸福的微笑,彷彿能够如此守护直人是天大的喜悦,她做来甘之如飴。 叩叩! 轻轻敲了敲病房的门,来开门的是因连日照顾而有些憔悴的母亲。见到那张苍白的脸,直人心好疼,恨不得自己能站起来拥抱她,然后告诉她别担心,他会负起一切家计与照顾父亲的责任。 偏偏现实中的他办不到,只能故作坚强地笑着说:「妈妈,我削了点水果来给你们吃。」 「人来就好,何必费这些功夫?万一弄伤了怎么办?」藤井秋月拿过装水果的保鲜盒,疼爱地摸摸直人的头。「来,你爸爸正好醒来呢!」 「真的?」直人欣喜地推着轮椅进到病房,却与手拿水壶正要至走廊饮水机装水的国彦撞个正着。 起先,国彦没说什么,只皱起眉寻找空隙走出房门,但因为直人的轮椅尚未移开,挡在门口令他无法通过。几番突破皆徒劳无功,于是他不悦地说:「你能不能闪开点?碍手碍脚的!」 「对不起,哥哥,我马上让道。」直人推动轮椅,然而房门口的空间不甚宽大,加上他又心急,反而愈弄愈糟,推了几推还让不出空间。站在他身后的奈奈子忙帮着推他,终于顺利地调整好方向进到房间里,但国彦依然没给好脸色看,边走边骂了出去,不外乎说些残障来这儿挡路做什么的难听话。 直人当做没听见,随便拿过「哥哥很辛苦所以心情不好」当藉口来替心上止血;一路来到父亲旁边,见父亲气色已较前日好得多,心情也就放松许多。 「爸爸,你还好吗?」直人握住父亲藤井雄的手,回想当初乍听到父亲出事的消息时,担心会否就此天人永别的焦虑,不禁更想把握天赐的恩惠,捨不得离开。 「我还好,抱歉让你们担心了。」藤井雄笑了笑,对直人问:「你怎么来了?不是在东京念书吗?」 「我休学了,爸爸。」直人轻描淡写地道。 「休学?念得好好的为什么要休学?」 直人抿着唇,视线恰对上装完水回到房门口的国彦;记起哥哥对他去东京的事一直持反对态度,可家里确实也不好过,于是迟疑半晌后他仍回答:「我想我大概还是不适合去大都市生活,不如回来,免得浪费钱。」 「但你那时明明很期待去东京的……」藤井雄半信半疑地望着直人,可直人不再多说,他也无从讲起;后来他发现奈奈子,又问:「这位是?」 「她是直人的同学,叫奈奈子,人挺好,特地来帮忙的。」由于直人先前已向母亲和兄姐提过奈奈子来箱根的事,日前也见过面,因此藤井秋月代为说明。「她想说我们都在医院里忙,没人在家里照顾直人,就请假来了。」 「哦,看来直人在东京认识了不错的朋友……该不会是女朋友?」藤井雄打趣地问。 奈奈子立时红了脸,心头甜丝丝;直人倒严肃起来,正经八百地摇头否认。「没有的事,爸你别乱说!」 藤井雄呵呵地笑,而后环顾房间,问的问题却让直人心头一震。 「澄呢?怎没看见他?」 直人先是愣了愣,接着脸不红、气不喘地撒谎:「他加入学校球队,每天都要练习,比较忙,所以没和我一起回来。」 「你们总是好得同橡皮糖般天天黏在一块儿,突然分开来只看到你没看到他,真有点不习惯。」藤井雄别有意涵地说:「该不会吵架了吧?」 「才没有,我们哪会吵架?」直人嘟起嘴,不想再谈。「你别再问这个了。」 「好,我不问就是。」藤井雄边说边接过国彦递来的水,喝了一口后,却呛着喉咙,咳个不停。直人想帮忙拍背,碍于床与轮椅间的高度落差过大,即使他努力伸长手臂,也只拍得到父亲下背处。 「走开,我来。」国彦粗鲁地推开他,上前去坐在床缘为父亲拍背,送给他恶狠狠的嫌恶眼神,认为他不济事。 「你还是快回去,免得一下子挡在门口,一下子又碍在床边。」国彦衝着直人,下达逐客令。 直人晓得哥哥嫌他没用,难过地摊开手说:「对不起,我是想帮忙的,只是……我……」 「你不添麻烦就很好了,前几天还摔进田里,自己小心一点好吗?」国彦一股脑儿地发洩:「我们要照顾爸爸,可没间功夫再照顾你!」 「国彦!」藤井秋月心疼小儿子被指责,出声制止。「少说几句行不行?直人又不是故意的!」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若是故意的还得了?所以我才叫他自己小心点,帮不上忙无所谓,别雪上加霜就好!」 「国彦!」这回,连和子也恼火,压着声音怒道:「闭上你的嘴!」 国彦看向和子,似乎打算继续反驳下去,直人不想大家在病房里闹得难堪,小声请奈奈子推他出房间,然后扬声对乱哄哄的家人说:「你们别吵,反正我只是送水果来而已。既然看见爸爸清醒,我也安心,这就回去了。」 退出病房,直人默默不语地推动轮椅前行,奈奈子上前想帮忙,他也只摇摇头,以眼神示意她别插手,他想自己来。 像是在维护他仅有的渺小尊严般,拒绝任何外来的协助。 奈奈子无言以对,仅能亦步亦趋地随行于后,内心暗祷直人心情快些开朗起来。 走到医院口,直人突然停下,摸索着口袋。 「怎么了?」奈奈子问。 「家里的钥匙好像掉了。」直人沮丧地道,将轮椅掉转回头。「我回去找找。」 奈奈子追上前,急急地说:「我去帮你找吧!」 「不要!」直人皱着眉,以不容商量的语气拒绝。「我自己去就好,你在这儿等。」 碰了一鼻子灰,奈奈子只好咬着唇,僵在原地动也不动地望着直人的背影,感觉自己像是面对一座硬石头砌成的墙,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无法突破困境,唯能站在高墙下痴守凝望,乞求哪天能跨越,抵达墙的那端,触摸她倾心爱慕的人。 延途搜寻地面,直人一直回到父亲病房外,才看见自己的钥匙落在地面。小心拾起,却听见房里传来争吵声。 先是父亲以略掺质问的语气说:「为什么直人休学了?国彦,是不是你又对他说了什么?」 「我只对他说现在家境不好,希望他多衡量一下状况再决定是否要继续就学。」国彦回答:「我也是为家里着想啊!」 父亲连连唉声叹气,相当鬱闷。「若非我们的疏忽,直人小时候也不会发生意外,双脚也不会变成那样。几年来,我努力想尽办法要弥补他;如今他如愿以偿地考上东京的学校,就该让他好好地念完,你为什么无法体会我的苦心呢?」 「我就是受不了你们凡事都为他想,好像只有他是你们的儿子而我什么都不是!」国彦愈渐激动,声音也大了起来。「我也想念高中,结果你们叫我不要念,因为那笔钱要拿去帮直人买轮椅和装置简易升降机,逼得我只能乖乖下田做劳力苦工,每天累得要命,赚的钱还得拿出来替直人买东买西!」 「国彦,爸爸和妈妈不是不为你想,只是我们看着直人就心疼啊!」母亲的声音较小,又低又柔和地传来。 「你们以为我不心疼?我也不想自己的弟弟变成残障者!见他不能像一般孩子奔跑走跳,我同样感到鼻酸。可是我也有我的生活,也有我想过的日子!」国彦原先吼着,讲到这儿突然间哽咽了。「我想和彩子结婚,我需要钱。如果直人能暂时休学回来,家里就少一笔开销,能让我成家立业,还能负担此次爸爸受伤的医药费。再说休学又不代表永远不念,等这次危机过了,而直人也想再回去读书,我会努力赚钱给他用的。」 「说归说,你可真做得到?」和子提出质疑的反问:「你根本从未曾好好照顾与关心过直人,现在还讲得这么好听!」 「你呢?你又好到哪里去?还不是……」国彦又说了些什么,但直人已不想再听,轻悄悄地离开房外,离开医院,返回家中。 很多恩怨情仇是长期累积下来的,为了受伤的弟弟,哥哥不得不听家人的话牺牲自己,久了,心里头或多或少有些埋怨;最无奈的是一但多为自己想几分,就很容易被冠上无情与不懂事的记号。 可究竟是谁说哥哥一定要为弟弟想的呢?哥哥不也是一个生命、一个个体,有权利拥有与捍卫属于他的人生,不是吗? 直人认为家庭是家里所有人的,即使身为家庭中较弱势的成员,也不能永远都让别人来为他打点,不该让其他人的生活以他为中心在转;这样的情况非但不会令他高兴,反而令他有种罪大恶极、拖累许多人的感觉。 再说,哥哥确实已到成家立业的年龄,倘若有好的对象,自然要祝福他,而不该强求他放弃幸福。 从小到大,接受家人数不清的恩惠,该是回报的时候了。 直人握紧拳头,打定主意绝对不回东京念书,寧可待在小乡下找个手工或零活来做,甚至是写文章赚赚稿费;他想争气点,再也不要让家人为他争执,更不要家人再为他做任何牺牲。 脚步声打断他的思绪,朝门口望去,奈奈子正端着一杯热巧克力进来,对他温柔地笑了笑,将杯子放在书桌桌面。 「在想什么?一回到家,你就在房间里没出来。」奈奈子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与直人面对面。 「没什么,想些与我家人有关的事。」直人露出一抹淡淡的笑。「你去休息吧!别老在我身边忙了。」 「如果你有心事,我愿意陪你谈谈,分享你的担忧。」奈奈子捨不得就此离开。「你别老是自己闷着不说,会弄坏身子的。」 「谢谢你的关心,但我真的想自己一个人静静的就好。」 直人说得明白,奈奈子感到尷尬,但依然踌躇不动;她频频捏着自己的手指,双眼凝视着直人,唇掀了又闔,欲言却止。 「怎么了?」直人看出她举止间透露出有话想说的讯息,索性为她起头。 奈奈子忽地脸红,咬着唇,手指捏得更紧,挤了半天才囁嚅出口:「直人,你难道都没有感觉到吗?」 「感觉什么?」 「今天你爸爸误以为我是你女朋友时,我很高兴呢!」奈奈子有些害羞地说。 「为什么要高兴?我爸根本搞不清楚状况,随便说一通。」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明白?」奈奈子摊开手,难以置信的神情。 「我是真的不晓得你想说什么。」直人耸耸肩,不以为意。 「呃,我……我会来这里找你,其实是因为、因为……」奈奈子抓了抓头,像是还在犹豫该不该说;可她话都已说一半,就此打住岂不更加尷尬?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就当是场赌博,豁出去算了!这么一想,她抓起直人的手道:「我喜欢你!」 天外飞来一句告白,直人着实吃了一惊,虽然讶异的感觉并不如预期中强烈;应该说,他也不是木头,或多或少对奈奈子的心意有个底,也有些心理准备,只是仍没料到这么快就得面对问题,现下无措的是不知该如何回应。 「你呢?」正如直人所担心的,奈奈子果真一脸期待地问:「你对我有感觉吗?」 「我……」为了拖延时间思考怎么拒绝,直人改口问:「你为什么喜欢我?我分明是个不良于行的人,和我这种人在一起很辛苦的。」 「因为你很温柔,还在我最难过的时候陪我。在我心里,你的残缺根本不算什么,你比许多人都要完美与值得被爱。」奈奈子诚恳地说:「能不能让我有机会陪着你?我们一定能成为很棒的伴侣。」 唉,即使不愿意,真话总是要说的。 直人叹了口气,伸回被握住的手,摇摇头道:「对不起。」 「咦?」奈奈子瞪大眼,眼里满是失望,声音微颤。「为什么?」 为什么? 直人心里浮现澄的身影,漾起淡淡的鼻酸。他不确定自己和澄之间会如何演变,但能肯定的是此刻放在他心上的除了澄以外,再无他人。 「因为,」直人徐徐道出:「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什么?」奈奈子失声大呼,整个人竟失去力气,从椅子上滑落,砰地跌坐在地,大大小小的泪水晶莹淌下,哇地哭了起来。 怎也没想到自己会弄哭一个女孩子,直人手忙脚乱地想安慰却不知从何安慰起,因为摆在眼前的是事实,他无法接受她的爱,无法牵着她的手成为伴侣,他无法! 老天爷,有没有谁能来帮帮他,好让眼前的女孩止住溃堤的泪? 真希望澄在这儿,一定能为他想办法解决窘境。 直人忍不住如此盼望,巧的是门铃亦恰于此刻响起。 (待续) 26 下了楼开门,直人愣在门口,比看见飞机坠在他面前还诧异,本能地揉揉眼睛,确认眼前的不是幻像,而是实影。 「直人!」 已听上好几年的熟稔呼唤传来,直人才真正确定站在门口的是多天未联络的澄。 「澄?」直人还有些不太敢相信。「你怎么来了?」 「想说已一星期没和你见面,这两天恰逢周末,就来找你和探望伯父。」澄蹲在直人身前,如往昔般轻拂直人前额的发丝。「你过得好吗?伯父还好吗?」 「还好。」直人稍悄别过头,像是不甚习惯澄突如其来的温柔,脸色微红。极快地,他想起还在他房里哭泣的奈奈子,忙将情况简略地对澄说过。 在学校里只知道奈奈子请了长假,如今获悉原来她是为爱奔赴箱根,不禁倍感惊讶。忙与直人上楼劝慰,费大半天功夫,终于说服奈奈子止住泪水;已明白自己此行徒劳无功,奈奈子感觉再待下去也没有意义,再说澄已现身,也无需担忧直人乏人照顾,遂收拾行李,离开这片伤心地。 目送奈奈子离开后,直人回头才发现澄身边跟着另一名少年,看来有些面善,一时间却又想不出是谁。 思忖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指着少年问澄:「他是……?」 「哦!」澄这时才记起自己并非独自前来,忙向直人介绍。「这是我们足球队成员,也是一年级新生,叫做仓内健次。」 直人盯着健次,沉吟着,回忆起过去的确曾在澄练习时看过对方,印象中他常坐在场边,或是当球员休息时会站起来发送毛巾。 虽然同是足球队,可过去从未听澄特别提起这个人,如今突然相偕而来又感情甚佳的模样,直觉告诉直人事情不单纯,只是表面上他云淡风轻,未多做反应,大方地微笑:「欢迎你!」 健次靦覥地笑了笑,澄梦里喊着名的主人活生生在眼前,令他有些不自然的违和感;但既然是他主动想跟着澄回箱根,总不好意思半途而归或破坏气氛。 前天夜里,澄再度被恶梦惊醒且无法入睡,后来他表示想回箱根探望直人的父亲;当时所持的理由为直人毕竟是他自小到大的朋友,双方家长也都很熟,发生如此重大事件若不前去探望似乎说不过去。 你是想去找直人吧? 这句话差点自健次嘴里脱口而出。说实话,他心情一天天变差,试想若枕边人每晚睡在身边,叫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心情怎好得起来?自然要怀疑究竟自己是不是他最爱的人,抑或出现他梦里的才是真命天子。 也因此健次放不下心,决定陪同澄一起回家乡,颇有欲看紧心上人的意味。 然而甚少搭车的他在歷经长途车程之后,又从车站徒步走到直人家,完全未停歇过,多少觉得累了,拉拉澄的衣袖说:「澄,我想先休息一下。」 「这样啊?」澄歪着嘴,本想再直接去医院探视直人的父亲,看来要延后了。于是他提起放在地面的行李,抬头问直人:「你等会儿还会待在家里吗?」 「会。」直人笑着点点头。「因为我去医院也帮不上忙,所以多半待在家里居多。」 「我先带健次去我家休息,晚点来找你,再一起去医院看你爸爸?」 「好啊!」 望着澄与健次离去的背影,直人心里虽隐约有愁,却还有莫大的喜与甜。 他终于又见到澄了。 走在乡间小道,澄呼吸着曾经熟悉的空气,沉浸于怀念的风景;行经一处稻田,澄忽地忆起往事,忍俊不住地说:「直人,你瞧,以前就是在这儿把球踢给你,结果不小心害你跌倒,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抱歉。」 「我不是直人。」走在澄身边的健次停下脚步,皱眉瞪着澄。 经健次提醒,澄面红耳赤地低下头,怎么也想不透为何自己竟然把健次当成直人,真恨不得手上有瓶立可白能让他将方才所说的话尽数涂去抹净,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无奈就是发生了,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低声下气地说:「对不起。」 健次未继续生气,反倒叹了口气。「能够再见到直人,你一定很高兴吧?」 「嗯。」澄坦白地回答:「看到他没事,还满开心的。」 「你和直人相处那么久,从没想过要进一步交往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如雷般地撼动澄,震得他的魂飞到过去十多年,瞬间经歷与直人共度的岁月,点点滴滴感动心头,曾拥有过的亲密承诺与陪伴总被视为好友间的约定。 但他真的从没想过要与直人交往! 就是很习惯直人一向会在他身边,似乎也不需要刻意强求,很自然,自然到都忽略是否自己该对这段关係另外下注不同于友情的定义? 只是这当下,他却还无法釐清自己对直人的感觉究竟是朋友的喜欢还是情人的爱,偏偏问出这句话的人又是甫与自己交往的健次,叫他搜索枯肠找不到能回应的话语,仅能默不作声地带过,提起脚步往前行,避开与健次的视线。 也许澄以为沉默可以淡化一切,遗憾的是对健次来说已像有根针硬生生刺入他心坎般难受,还悬着一半在外头。推进去,痛得更厉害;想拔出来,又无法得逞,仅能心惊胆颤地恐惧不知下次衝击会何时来临,会将针再推入更深,伤痛更剧。 插曲来得太叫人措手不及,两人仅能在默然的气氛中闷着头前进;澄心虚使然,感觉连拂来的风都挟带着尷尬。 进到屋里,澄带着健次去客房里休息,放下行李后开始替他整理床舖。健次站在一旁看他收拾,总觉得两人之间的氛围仍像压了几顿重的铅般沉,心情怎么也快活不起来。 凝视澄的背影,健次忽地出声又问:「你真的没想过你和直人之间可能不只是朋友吗?」 澄怔在原地,支吾地说:「怎、怎么还惦着这问题?」 「因为从我第一次看到你和直人,就觉得你们俩的关係很曖昧。」健次坐到床缘,拉着澄的手,双眼与他对望。「告诉我,你究竟将他放在你心底哪个位置?」 微微皱眉,澄感到这样的问题甚难回答,只好赶紧顾左右而言他,拍拍健次说:「你累了,还是先歇会儿吧!」 看得出澄依旧想避开类似的话题,健次明白再追问也很可能落得一片空白,索性算了,反正他是真的累了,躺到床上闭起眼,作势欲睡。 「你好好休息,晚点我再叫你。」澄摸摸健次的脸颊,再为他拉了拉棉被后,起身离开。 关上客房房门,澄欲走去自己的房间时,口袋里的手机传来简讯铃声;拿起来阅读,发现是直人传来的。 「你也要休息吗?还是能陪我说说话?」 澄直接回拨,响没几声,直人便接起,于是他说:「我是澄,我没有要休息,你在哪儿?」 「你家门外。」直人的轻笑声从话筒彼端传来,像是他早料到这等结果似地。 「啊?」听了直人的回答,澄马上跑到门口,果然直人真的在门外的大树下等候,正朝他挥手。 随着直人的出现,澄的心跳骤然加快,两步併做一步地奔到直人身边,又喜又惊地问:「你怎么自个儿来了?」 「一个人闷着无聊,你家又近,时来兴起地来了。」直人耸耸肩膀,漾起澄已看了好几年的笑容,依然那般温柔无瑕。直人伸长脖子看着澄的身后,像是想确认似地问:「健次呢?去睡啦?」 「嗯。」澄点点头。「有想喝什么吗?我进屋里拿给你。」 「什么都好,谢谢。」 凉爽的风吹过,几片落叶翩翩舞动,于空中翻腾跃动许久才不捨地躺入大地的怀抱。澄两手各端着一瓶饮料走出,抬头便见直人遥望远方的侧脸,忽地心头有股悸动。 记忆中,他曾经很喜欢那张脸,很欣赏那凝视远处的眸子与成熟的神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的距离变得那么陌生了呢? 如今重逢,熟悉感唤起旧有的眷恋,重新让他记起被遗忘的感觉。 以前,光是和直人静静地坐着,就有寧静平和的幸福感。 很单纯的美好。 欸……在想什么呢?他现在可是有伴的人了,怎么老想些有的没的? 澄对自己莞薾一笑,走至直人身边,将饮料递上去。「喝蕎麦茶好吗?」 「好啊!」直人接过还微冰的罐装蕎麦茶,扭开瓶盖,咕嚕咕嚕地喝了几口。而澄也在他身边坐下,陪着喝饮料、看风景、享受大自然的气息。 「你和健次多久了?」冷不防地,直人蹦出这么一问。 「呃,你看出来啦?」澄故意傻笑,但直人的目光从未离开过远方的山峦与白云,压根儿不会注意到澄的表情。 「嗯。」直人轻轻点头。「看出来了。」 「大约一星期。」澄瞄了直人一眼,有种直人故意不看他的感觉。 「一星期……」直人低头数了数手指。「不就是我请奈奈子帮我办休学的隔天起?」 「就是那天晚上,我和他……跨越了界线。」 「哦……」直人从鼻子发出哼哼的笑声,脸仍固执地面向前方。「我还以为你会与南野学长交往,怎突然变成与一个从未听你提起过的人交往了?」 澄把那天的情况详细描述给直人听,说着自己前一天接连拨了无数通电话给他,却都没有接通;隔天想找学长诉苦时却被学长狠狠拒绝,心痛无助之下再度按了他的电话,这次虽然有响,却没人接听…… 「我以为你完全不想理我了,那时很难过,极想有人能陪在身边,而健次恰好出现……」澄愈说愈小声,似乎有点解释不下去。 直人先是沉默地望着澄,而后淡淡地说:「离开东京那天,手机没电了而我却不晓得,到晚上姐姐提醒我,我才发现。至于隔天你打来时,我正摔进田里,手机则掉在路面。我很努力地想爬回路面去接,因为我知道那是你打来的,然而天不从人愿,我终究没能赶上。」 「所以你并不是有意要避开我?」 「不是,虽然和你吵架的那晚我确实非常难过,但真正让我决定休学回箱根的原因还是家人,只是我一直找不到机会好好对你说。」直人终于转过头来面对澄,眼里竟蕴含着莹莹的泪光。「对不起,我没有在你最难过时陪在你身边,这是我不好。所以我也没资格去干涉你要与谁交往。」 「没有的事,我不怪你!」釐清事情真相,突然间明白原来直人并非有意避开他,一切都是巧合造成的结果。如此一来,心里的阴霾如乌云遇日般瞬间散去,随之而来的却是阵阵罪恶感,起因于他把直人想得那么糟,甚至还有好些时候他嫌弃直人的残缺,说出鄙视贬低的话,狠狠伤了直人的心。「不好的人是我,我竟然重色轻友,把南野学长当宝,把一直在我身边的你当成了草,还蛮不在乎地举脚贱踏你!」 「如果我们谁都不怪谁,那么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回想起争执那晚的情景,直人仍有些心痛,澄说过的那些话他还无法完全释怀,但他并不想记仇,至少口头上先谅解,也算是一种放下。 远日逐渐西斜,透过山水田野寧静的抚慰,澄激动的情绪稍稍平缓。他望向直人,白净的脸映上了夕阳的红晕,緋红醉人。 放下饮料,澄挽起直人的右手,孩子般摸弄每根纤细的指头,直人也随他去,这是他们一直以来都有的默契。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拒绝奈奈子对你的告白?」澄开口问。 直人抿了抿唇,迎着当面拂来的晚风闭上眼。「理由很简单,因为我心里放了别人,所以无法接受她的爱。」 「你心里放了谁?」 直人闭口不语,右手却忽地翻转,反握住澄的手。 一切尽在不言中,此般肢体语言已将直人的心思表达透彻,澄不禁讶异。「难道是我?」 猜对了! 直人扬起微笑,有些勉强、有些颤抖,但声音依然努力保持镇定。「不过现在说这些似乎也没用了,因为看来就算你不再喜欢南野真希,也轮不到我。」 「不,直人,不是这样的……」澄有股极欲解释的衝动,但思绪汹涌起伏,短短时间内竟整理不出究竟他想解释什么?还来不及出口,直人已又开啟另一段话题。 「谈恋爱……好玩吗?」 「称不上好不好玩,对我来说两个人总是比一个人好。」澄不安地捏着饮料罐,难以肯定地说:「虽然不孤单了,但是……我总觉得我和健次之间还少了什么;或者说,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很完美,底下却像是有着什么无形的阻碍。而且现在回想起来,一切来得既快又突然,我也判断不出是好还是不好。」 「如果真的想和一个人在一起,无所谓去考虑好或不好了。」直人瞇起眼笑。「你从小到大总是很希望有人陪,相信健次能做得到。」 被直人这么一说,澄只觉得像被堵住了嘴,有些想讲的东西讲不出来,即使他根本还整理不出来他想表达什么。 直人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镜架,神情调皮起来,打趣地说:「还记不记得在东京时,有天早上你恶作剧,差点吻了我?」 「记得。」 「说了你别笑我。有时候回想起来,我忍不住会后悔那时没主动一点,嘟起嘴,或许至少能换到一个吻的回忆。」直人咯咯地笑出声来。「未来足球明星的吻耶!我竟没好好把握机会。」 「直人,我……」 「好了,说出来真舒服。」直人伸着懒腰,一派轻松地仰头轻呼,朝澄眨眨眼。「我想去医院看看爸爸了,你要去吗?」 澄回头瞥了瞥家,想来健次应该还在睡吧?趁这机会去医院一趟也好,再说,他突然很想很想和直人单独相处久一点,想再和直人一起回到熟悉的过去,想再走一段有直人陪的路。 伸出手,他推着直人缓缓前行;在橘红色天空底下,以墨绿色远山为背景,再配上辽阔的田野,走在小路上的两抹人影成为这幅乡村画的一部份,安静、详和。 然而,他们却一直未曾发觉,有一双哀凄的眼眸在背后目送他们离去。 (待续) 27 澄与直人在树下相会,健次从头至尾全看进眼里。他并非有意要观察澄的举动,只因躺下后不久,发觉睡不着,索性起身在屋里随意晃晃。经过窗边时,正巧瞥见树下的人影,定睛瞧才看清是谁。 第一反应是有些醋意,感觉澄像是背着他与直人私会似地。然而冷静一想,猜测事实倒也不然,是以并不打算出面去打扰好友重逢的聚会。唯独见他俩有说有笑,气氛甚好,不免仍有些心酸;尤其看见澄望着直人的眼神,更令人确信直人的存在对他来说是特别,甚至是无可取代的。 当澄推着直人离去的身影远到再也看不见,健次摇头叹息,感觉自己的存在似乎稍嫌多馀。转身在屋里乱绕,眼尖地发现有间房间背上掛了块木板,歪歪斜斜地写着「澄」,像极小孩子的笔跡。 看来,应该是澄的房间。 握住门把,没有上锁,他旋开门信步走入,同时惊讶地张开嘴。墙上掛满大大小小的照片,书柜、书桌上有空间的地方也摆着各式各样的相框。 照片多,并不足以令人讶异;最让健次倍感震撼的,莫过于所有照片里都是两个男孩,一个阳光开朗、一个温文儒雅,童稚的脸庞到青春的容顏,天真的眼神到热情的目光,记录人生每个阶段,也见证一段歷久弥新的情谊,深切传达出留存这些照片的人想必非常重视朋友。 毫无疑问,澄非常珍爱直人,才会满房间都是两人的合照。 健次突然感觉自己是多馀的,像是半途杀出的程咬金般,岔入澄与直人之间。 眾多相片里流露出浓浓的感情,编成切不开、斩不断的羈绊,健次终于能理解何以澄会在梦里不断喊着直人的名,还在箱根的乡间小路上错认他为直人。 澄的心总是系着直人啊! 即使澄握着他的手、怀里抱着他、睡在他身边、嘴上说着爱,心里最深处始终是直人的影子。 对于这段感情,他似乎已失去继续下去的信心了。 话说澄陪同直人抵达医院时,藤井雄正好做完復健,由国彦推着他坐轮椅来到走廊上。直人与藤井雄望着彼此,愣了愣,忽然间父子俩皆成为轮椅坐客,两人不悲反喜,相视而笑。 「儿子,老爸到今天才体会到你在轮椅上的感受。」藤井雄拍拍直人的肩膀。「十多年来苦了你了,你真的很坚强。」 「别这么说,也多亏大家的关心和支持,我才得以安稳地走过来。」直人扬扬头,示意站在他后方的澄。「澄也是大功臣呢!」 「哦,澄回来了?」藤井雄瞧见澄,忙与他打招呼。 澄还给一抹微笑,道:「伯父,您看起来气色不错,让我放心多了。」 「身体倒没什么大碍,只是脚因为骨折而有点不良于行,得积极復健才好得快。」说起自己的伤势,藤井雄不但不忧心,反而相当开朗。「听说你最近很忙?幸好你还是抽空回来了,直人果然还是得有你在才比较有精神。之前他单独返乡,我还以为你们吵架,所以没跟在一块儿呢!」 「爸!」听到父亲又提此事,直人不禁红透了脸。「别说这个了!」 藤井雄爽朗地笑了几声,故作神秘地向澄招招手,唤他过去,而后对直人与国彦说:「我有话想和澄谈,你们俩先回去病房。」 「爸!」国彦面露担忧地说:「你才刚復健完,应该多休息啊!」 可藤井雄不依他,反挥挥手要他离开。「好好照顾你弟弟!」 国彦心不甘情不愿地推着直人离去,等他们走远了,藤井雄才开口对澄说:「澄,你晓得不晓得直人为什么休学?」 「晓得。」 「直人虽然残障,却很懂事也很成熟,最在意的就是该怎么做才能不给家人添麻烦,但他其实一直都很希望和你一起上高中,这次休学回来,他想必很痛苦。」藤井雄收起先前嘻嘻哈哈的模样,换上正经的态度。「你同他是从小到大的朋友,也很清楚他的个性,他的难过经常是外表看不出来的。」 「他就是这样,老爱忍着,把伤心难过的事都吞到肚子里。」澄摇摇头,心为直人而揪疼。「他总认为自己坐在轮椅上会给别人带来很多麻烦,就不该再把不好的情绪也拋出来让别人承受。」 「我没看错,你果然很懂他。」藤井雄露出放心的笑容。「事实上,人不应该因为有残缺而失去表达情绪的权利,直人是我的孩子,我更不希望他闷出病来或者得因为行动的限制而无法完成他想做的事情,我希望他的世界没有界限。」 澄思忖了一会儿,问:「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我想请你劝他回去东京,将学业完成。好不容易考上的学校就这么放弃,是足以令人后悔一辈子的。」 「这……」澄有些迟疑。「伯父,您也知道,直人也有他固执的地方在,对于他已决定的事,往往不容易改变啊!」 「所以我才要请你帮忙,因为这是专属于你的特权,比起我们,他更愿意听你的话。」藤井雄握住澄的手,恳求地望着他。「拜託你,帮直人实现与你一起完成高中学业的愿望。」 两个人一起念高中、一起生活,这是去东京之前,他们彼此都抱持着的梦想。当时想来好单纯,以为很容易达成;未料才短短一个月,却什么都变得不同了,全然与他们最初的想法背道而驰。 各分东西,这也不是澄想要的局面,他无法否认自己也想直人再回到他的生活里…… 「伯父,我答应你。」澄再度点头。「我会努力劝直人的。」 另一方面,国彦虽然听父亲的话推直人回病房,一路上却是闷着不吭声,彷彿採取无语来抗议与表达他内心的不情愿。 不喜欢这样的沉默,直人主动开口说:「哥,对不起,惹你被爸爸责备。」 「我哪时被爸骂了?」国彦还想否认。「你少胡说。」 「早上我离开后,因为钥匙掉了又回来捡,恰巧在门外听见你们争吵。」 「就算你听见,又如何?」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绝对不会再回东京。」直人望着长长的走道,像渺无的未来。「这些年来让你和爸爸为我辛苦太多,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再说我也很希望你有机会能成家立业,为人生找个伴侣;至于我的生活,就让我自己想办法承担,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你这样子,如何能负担你的生活?」 「现在网路很发达,不见得一定要出门才能赚钱。」直人转过头,笑着对国彦道:「而且不都说了这交给我来烦恼就好吗?哥,你就安心的结婚吧!」 「突然说这些话,好像你很成熟而我是任性的小孩子似地。」国彦扁着嘴,心里分明已有十分感动,表现出来的却连一分都不到,死要面子地板着脸孔。 直人淡淡地笑,未再多说。 「不过,谢谢你。」国彦停下脚步,蹲到直人身边,难得近距离地看着亲弟弟,他怜惜地抚摸直人的脸颊。「我也有不好的地方,没本事赚大钱让你过好日子,还老是嫌你没用……最后甚至要你委屈求全。对不起,你真的很懂事,将来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就算你想念大学我也会拼了命帮你!」 「好啊!」直人咯咯笑出声,顽皮地道:「不过答应我,你可得先好好照顾好你的家人,再来考虑我的事,不可以为了我拋家弃子哦!」 「傻瓜,我才不会!」国彦张开双臂拥住直人,抱得紧紧,突然间感到有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弟弟,真是上天最美好的礼物。 其实国彦并非真的那么讨厌直人,只因为曾经有一些不平无法释怀,才会下意识地与直人愈来愈疏远;如今真切体会到直人的温柔与善良,也对自己的幼稚感到羞耻。他们体内流着相样的血脉,是血浓于水的兄弟,为些枝微末节斤斤计较,岂不貽笑大方? 由他筑起来挡在兄弟间的冰墙,如今被直人真诚的温情融化,他在心里誓言从今天起要好好对待直人,若有谁胆敢欺负他的弟弟,他一定会奋力保护! (待续) 28 探病过后,来到医院门口,午后时分的天空由原先的万里无云变为乌云密布,甚至飘起丝丝细雨,阴阴沉沉地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直人伸出手,掌心朝上,测试着雨的大小。 「雨不怎么大,我们还是回去吧?」直人做着深呼吸,似乎不在意因风吹来而洒在他身上的雨点。 「你不怕感冒啊?」澄拨去直人发丝上的水珠。「你先在医院大厅等我,我去超商买把雨伞来用。」说完,澄迈开步伐朝前走去。 「不用了。」为了阻止,直人抓住澄的手,但一碰触到澄暖热的掌心,他又马上放开,脸红地将手缩回,囁嚅地再说一次:「不用了……」 难得看见直人羞涩的一面,澄像挖到宝物般惊喜地咧嘴而笑;这么一笑,直人更是低下头去,不敢看他,嘟起嘴道:「快走啦!」 「好好好。」澄脱下穿在t恤外的衬衫,披在直人头上。「你要冒雨回家,我也不挡你,但多少还是要遮一下,否则感冒就麻烦了,知道吗?」 直人如同做了什么坏事被发现的小孩,紧紧拉好澄的衬衫,掩去大半张脸,话都不说一句。澄在他身后看得既有趣又好玩,推着轮椅前进,感觉时空突然倒转,他们彷彿回到从前,单纯又美好的幸福。 送直人回家后,雨势微微变大了些,澄本想在直人家多待一会儿,但记起健次还在他家里睡,怕醒来找不到他会心慌,于是向直人借把伞,连走带跑地返家。 离家只剩几步路距离时,他看见健次站在门口等候,手里提着行李。 澄还不明究理,笑着迎上去与他打招呼,伸手想抱他,却被阻下。 「别这样。」健次摇摇头,神情相当伤心。 「怎么了?」澄关心地问:「为什么拿着行李站在这儿?」 健次抬头凝望澄,眼里盪漾着深深的哀愁;沉默了一会儿,他幽幽地说:「我想回去。」 「回去?回哪儿?」 「东京。」 「东京?」澄忍不住跳起脚来,无法接受地挥动双手。「不是才刚来?为什么要跑回去东京?」 「我不习惯待在这儿。」健次叹口气。「不,应该说,我原本就不该跟来。」 嗅到空气里弥漫离别的气氛,澄皱着眉问:「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叫做不该跟来?」 「来了之后,才发觉残酷的事实。」健次落下眼泪,沮丧中带着些许不甘心。「或者说,来到箱根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我真的不是你最爱的人。」 澄听得脑袋胀得快爆开,却同时因为心有同感而震撼,极其矛盾的情感在他内心纠结难分,乱得厉害,致使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说话,健次就当澄默认,更认定既然澄连挽留他的话都说不出口,他也没必要厚脸皮地留下,于是提起行李就要往前衝。 「等一等!」澄上前挡住健次的去路,同时拿高伞为健次挡雨。「如果我不爱你,又怎么会想与你交往?」 「因为你受伤了!而我只是刚好在你最脆弱时出现在你身边。」健次瞪着澄,表情有些忿恨,却夹杂更多忧伤。「就像你在大海里溺了水,我是一片恰恰漂过的木板,为了生存,你紧紧抓住我,然后把这种依赖的情结错认为爱!」 「我承认我们之间发展得很快也很突然,但怎能因此否定我对你的情感?」澄摊开手问:「怎能凭这点就说我不爱你?」 「或许你心里对我有一丝爱意,但无法否认的是,你最爱的并不是我!」 澄忽地恍然大悟,道:「难道你以为我还在意着南野学长?」 「不!」健次摇摇头。「和学长无关。」 这下澄更摸不着头绪,只好问:「倒底是怎么回事呢?我现在一片混乱啊!」 健次再度叹气。「我也不好,明明早就知道的事情,非得拖到现在又亲自证实才甘心。」 澄不说话,只向他投以疑惑的眼神。 「你知道吗?从我和你夜夜同枕共眠起,就发现事情不对劲。」健次自嘲地笑了笑,像是在笑自己的傻。「每晚,你都在梦里喊着直人,喊着你喜欢他、你爱他。也许你醒了就忘了,我却听得一清二楚,每一夜都听见你于睡梦中向直人告白。这样下去我怎么受得了?」 「什么?」澄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捂住嘴巴;他晓得自己连日做着与直人有关的梦,却浑然不知自己还喊出声来,叫健次全听了去。 「人家说梦会呈现最真实的欲望,倘若如此,表示你心里最在意的其实是与你从小一起长大的直人,不是南野学长,也不是我。」 「这……这……」澄结结巴巴地,无法辩驳。 「既然你爱的并不是我,我们之间还是早点结束吧!趁我还未放太多感情下去之前画上句点,对两个人都好。」虽然嘴上这么说,健次脸上却充满无奈。「你为何不老实承认,当初你只是想要有人陪,才会希望我和你交往?」 健次一番话说得澄感觉自己好像爱情骗子,可笑的是他想为自己解释些什么,竟苦寻不着能用的话语。 细想发现他还真符合健次所言,当初想和健次交往,确实有大半因素是他觉得寂寞,不想独自度过被南野学长拒绝的痛苦;加上那当下直人不在身边,彷彿生命中最大的挫败全集中于那时那刻,击败了他。 「对不起,健次。」澄低下头,脸上写满羞愧。「我错了。」 本是想和平地离开,如今见澄真的认错,健次反而一股气衝上心口。即使他最初係因抱着喜欢澄,亦曾有想趁隙而入的念头,但最终落得此等结局,无论如何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有一种完全着了澄的当儿的感受! 极度的难过化为不甘心,千分羞耻化为万分愤怒,他放下行李,遏止不住衝动地举手挥向澄。 碰! 大雨之中,澄着实吃了健次一拳,连连退了好几步才站稳身子;伞脱手而去,坠在地上溅起水花。 血的味道自嘴里传来,脸热腾腾地,又刺又痛。 「这一拳,算是惩罚你的愚蠢!你这白痴,竟然连真正爱的是谁都分不清楚!」健次重新提起行李,表情已不若先前那般咬牙切齿,彷彿他的愤怒已随痛殴于澄身上的拳头而渲洩出不少。「从今天起,我和你只是普通朋友而已,再见了。」说完,他快速行经澄的身旁。 「等等,健次!」澄抓住健次的手,健次冷冷地甩开。 「日向澄,你听清楚!」健次一字一句地道:「我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藤井直人才是你生命中的伴侣,你该牵的是他的手,懂不懂!」 澄露出微笑,默默捡起地上的雨伞,交到健次手上。 「带着,别感冒了。」他叮嚀。 临别时又出现一抹温柔,健次感受不到幸福,反而觉得残酷。是以他双唇紧闭,不留隻字片语,转身撑着伞离去,离开这个伤心地,离开这段曇花一现的感情。 (待续) 29 对于健次的离去,澄丝毫没有追上去的念头,他讶异自己的无情,也才明白原来他对健次的感情真的仅是一时的依赖与眷恋,没有永恆的承诺。只是再怎么说都是一段关係的结束,失落仍不由自主地袭来,有些沮丧,有些无力,拖着脚步回到自己的书房,窝进散发怀念气息的小天地。 一瞥,桌上摆着泰戈尔诗集,印象中,他收在书柜里,怎会给拿出来?啊,前几天听说直人摔进田里后,被爸爸救回家里,想必是暂住于他房间里,无聊时拿来看的吧! 直人最爱看书了!对泰戈尔诗集更是爱不释手。 而他桌上这本,是去年直人送的生日礼物。 「过几天就是你生日了,今年你想要什么东西当礼物呢?」记得当时学校放假,他们一起坐在家里的果园旁,帮忙将採收下来的水果剪净枝叶,包上纸并放进篮里,直人就在那时开口问他。 「礼物?」他还故意顿了顿,装出思考的模样,最后眨眨眼,打趣地回答:「不如你将你自己绑上蝴蝶结,送给我算了。」 「我?」直人瞪大眼。「把我送给你做什么?」 「你有很多用处啊!可以看我踢球、帮我加油、陪我聊天、吃饭,还可以和我一起睡觉,不是很棒吗?」 「嗯……」直人歪着脑袋,像是真的在思考这个方案可不可行,但想了半晌,仍是摇摇头推翻。「不好,把我送给你,添的麻烦会比带给你的好处多,还是要别的礼物吧!」 又要想?好吧,就再思索思索。忽然灵光一闪,他想到极好的礼物,拍着手跳起来大呼:「我想到了!」 「是什么?」直人眨眨眼,等待他的答案。 「就送我你最爱看的书吧!」 「书?你又不爱看书,送书给你做什么?垫便当?」 「不是啦!虽然我没你那么爱看书,但每次看你沉迷在书里总是很欢喜、平静,我也很想体验那种感觉,更想藉此多瞭解你的世界,一举两得,如何?」 「嗯……」直人又沉吟起来,不过这次他嘴角微微上扬,像是比较满意这个提案,最后他点头答应,欢欣地笑。「好,就送你书!」 生日那天,伴着蛋糕一起递到他手里的,是本精装版的泰戈尔诗集,里头还放了张直人利用乾燥树叶做的书籤,散着淡淡的大自然气息。 只是,直人说对了,他不爱看书,所以自那晚唱完生日快乐歌、说过谢谢之后,诗集被收进书柜里,再也没拿出来过。 如今直人将它放在桌上,隐约想告诉他什么,透露着一些说不出口的话语。而他也在好奇心驱使之下,顺手翻开,看到直人特意用相片隔起来的那一页。 “likethemeetingofseagullsandthewaveswemeetandcomenear. theseagullsflyoff,thewavesrollawayandwedepart.” 恰似海鸥与波涛的相遇,我们遇见了,亲近了;海鸥飞走,波涛滚滚流开,我们也分离了。 用来隔起这页的相片是他们六岁时照的,背景是小学的操场边,白云蓝天与青草相映成柔美的画面,坐在轮椅上的直人穿着写有澄背号的球衣。 那天校内有场比赛,直人为了来帮他加油而特地向他借去穿的。手里抱着足球,直人笑得比阳光还灿烂,婴儿肥未褪的脸颊被太阳晒得红红,甚是可爱;而一旁的澄双手搂着直人,正亲着直人的脸,充满童真的情谊表露无遗。 对,那天他的队伍得了冠军,下场后,他欢天喜地抱住直人亲了好久,开心得无法自拔。 什么时候这些回忆也都不见了呢? 澄难过地将照片翻到背面,发现直人用铅笔写了段文字在上面,署名的日期是前天。 「或许我们太习惯彼此的存在,反而忽略许多重要的事情;正如我一直在你面前,你却看不出来我爱你。而我,就像只能守在同一片沙滩的海浪,眼睁睁看你张开耀眼的翅膀飞离,渐渐遥远到听不见我呼唤你的声音。」 原来……原来直人一直以来都喜欢着他,却不敢说出口! 他们欢欢喜喜地前往东京,从原本的两人如影随形,到直人笑着送他出门与南野学长作乐,微笑着接受他不陪他回家,从没有任何一句埋怨;反而是他嫌弃了直人,将直人视为破坏他幸福生活的罪魁祸首,却遗忘过去每一分每一秒,带给他幸福快乐的都是直人! 今天,直人也向他表达真正的心意,却没有强求,只说很遗憾错过了,没能在他最难过之时陪在他身边。 错过了。 不!不!澄用力摇头,对他来说直人没有错过什么,即使是从现在开始,一切都还来得及! 一股倏然而起的衝动倾注力量予他的身上,让他不顾一切地奔出门,冒着大雨跑到直人家,抬头确定直人房间的灯亮着。 很好!是时候坦白一切了! 正当他伸出手想按门铃时,却又有另一股力量令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僵硬不动。 他是真的喜欢直人吗?还是因为健次走了,所以来找直人? 这个没了,就找另一个,连他都觉得自己是个烂人!怎还有资格求取直人的爱?再说,直人还会接受吗? 呆佇门外,豆大的雨点擂在他身上,传来冰冷的疼痛,将他的勇气也冻得退缩,不敢探出头来。 只要能跨越这道门,他就有机会碰触这辈子真正的幸福,然而此时此刻胆小却成了最大的阻碍,害怕万一直人不愿接受他或觉得他是个滥情的人,他该怎么办? 最糟糕的是,他竟有些恐惧如果未来真的要与直人一路走下去,他真能忍受直人的残缺吗?直人是个极需被照顾的人,万一哪天他的需求又与直人的需求起衝突,会否再度重现同样的争吵与分离? 要是有朝一日他得了机会去国外进修,要怎么带着直人一起去? 啊!说穿了,原来他最不敢面对的,是直人「残障」的事实。 直人什么都很好,就差在得一辈子靠轮椅生活,註定需要一辈子依赖别人、需要别人对他好,甚至可能会永远缠着与他为伴的人,因为他无法独自过生活…… 突然间又觉得自己烂透了,喜欢就喜欢,还要挑东捡西地嫌弃,与其要在心里暗藏排斥的意念,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别对人家好,成为一个活生生的偽君子。 想要一份爱,又怕这份爱会成为未来的绊脚石。这是什么样的矛盾心态?澄自己都搞不清楚。 可恶……该怎么办? (待续) 30 天很蓝,风很凉,青草香越过纱窗,沁入直人鼻里,让他缓缓自睡梦中醒来;先是伸了个懒腰,深深吸几口早晨清爽的空气,整个人精神奕奕起来。坐起身,拉过床边的轮椅,撑着小小的身体,将自己移到轮椅上。 这年,直人三岁,由于家人经常忙于农事,无法随时照顾,他已努力学会靠自己起床坐轮椅,单独展开每一天。 刷过牙、洗过脸、穿好衣服,将早餐抱在大腿上,推着轮椅出家门,前往家人务农的稻田。 来到偌大的田边,爸爸、妈妈、还有哥哥都在插秧,忙得不可开交。藤井雄抹了抹汗水,抬头瞧见小儿子的身影,挥挥手打招呼,纯真可爱的笑容令他即使再忙,也觉得幸福。 直人打开便当盒,吃着妈妈为他准备的早餐,一边看家人种田。遥望四周,隔壁稻田也有另一对夫妇忙于插秧,弯身低头,辛苦地在混浊的水里徐徐前进。 乡间总是这样,充满寧静祥和的气氛,营造与世无争、自给自足的小世界,在这儿的人们很有人情味,彼此就像大家庭般相互照顾与关怀。 例如正在隔壁田里插秧的夫妇,他们姓日向,个性豪爽又慷慨,常常送自家种的水果给邻居们品尝,日向伯母还会做很好吃的甜饼,有一手人人皆称讚的好厨艺。听说日向家原本生了两个儿子,但老大出生后不久夭折,因此后来只剩独子一名,但直人一直未曾见过那位与自己同年龄的男孩,不禁也有些好奇。 正当开始想像日向家的儿子会是什么样子时,远远地传来碰碰碰的脚步声,转头,瞧见有个只穿了条短裤的男孩蹦蹦跳跳地跑来,手上抱颗几乎要比他头还大的足球,边跑边叫。 「爸爸!妈妈!我踢赢了!我踢赢了!」男孩跑到直人旁边,停下来对着隔壁田里的夫妇呼喊。「我踢赢隔壁村的雄太啦!」 男孩不停兴奋地嚷嚷,但田里的大人忙于农事,压根儿没时间与他间聊,顶多抬起头瞥他一眼,算是给了回应。可男孩似乎觉得这样不够,非得要引起注意才行,是以他放下球,在原地上上下下地跳,挥舞手脚做出夸大的姿势,希望惹来关注,无奈结果却是徒劳无功,他跳他的,大人忙大人的。 最后男孩像是放弃了,也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曲膝将足球搁在大腿上,下巴则放在足球上,鼓着脸,气呼呼地瞪着田里的爸妈。 他就坐在离直人不多远距离,极尽夸张的欢呼与动作虽未吸引大人们的关心,却引起直人的注意。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名突然衝来的男孩,看他跳、看他大叫、又看他坐下生闷气,感觉既有趣又好笑;然而,当男孩用力地抹着脸时,他才发现泪水正从男孩脸上不停淌下,诉说着不被关怀的委屈。 「嘿,你还好吗?」直人移动轮椅,来到男孩身边,试图安慰他。 「不好!」男孩擦着鼻涕,脸蛋都气红了。「都没有人理我!都没有人陪我玩!」 哎呀,怎么有点在耍任性的感觉?不过,又有点可怜的感觉,直人心一软,把便当盒里还剩的一颗红豆大福递给男孩;那是他钟爱的点心,特意留到最后才吃,但看对方似乎很孤单,于是想藉此传递一些幸福。 「这个给你吃。」直人笑咪咪地说:「你不要哭,我陪你,好不好?」 男孩接过红豆大福,疑惑地望着直人。「你是谁?」 「我叫藤井直人,你呢?」 「我叫日向澄。」澄掂着手里的甜点,又眨着眼问:「真的要给我吃?」 「真的啊!」 直人的友善对待让澄破涕为笑,欢天喜地地吃起红豆大福,方才的哭闹顿然消逝无踪。 见澄吃得开心,直人也感到高兴,又问:「你刚才说踢赢隔壁村的雄太,是什么意思啊?」 「雄太是隔壁村的小孩,又高又壮又很兇,常常欺负人,看我们在河边踢足球,就会来赶我们走,佔着说他要玩。」澄拍拍足球,继续说:「今天也是,我们不走,他就说要和我们比赛,输的人以后就不能在那里踢球。」 看见澄眼里闪着骄傲,直人知道一定是好结果,于是问:「结果你赢了?」 「没错!我和他比射门,十颗球里谁进得多谁就赢!」 「哦?」直人满脸好奇。「你进了几个?」 「还用说?当然是十个都进囉!」澄得意洋洋地摸着鼻子,颇有大英雄的架势。「雄太只进了两个!才那么点本事竟然敢向我单挑。」 听澄说得天花乱坠,直人随着他起舞,心情澎湃起来,跟着欢呼:「你好厉害哦!」 「嘿嘿……」澄笑着站起身,竖起大拇指对直人说:「为了谢谢你送我大福吃,来,我教你踢球!」 澄一时兴起的邀请,反而让直人有些落寞,黯然地说:「我没办法踢。」 「为什么?」澄不明所以,只讶异地望着直人,视线落在轮椅上。「还有,你为什么一直坐在那张奇怪的椅子上?」 「这叫轮椅,我的脚没办法走路。」直人摇摇头。「也不能踢球。」 「不会吧?」澄瞪大眼,难以置信。「那你怎么动?」 「像这样。」直人推推轮子,让自己往前进。 或许是年幼无知,也或许是因为已惯于推轮椅的直人动作流畅,澄竟感到眼前的景象很有趣,出声道:「哇!看起来好像挺好玩的。」 「好玩吗?」这回轮直人瞪大了眼,没料到澄是这种反应,惹得他哭笑不得。「但是遇到上坡我常常都推不上去,那时候就不好玩了。」 「没关係,幸好你遇上我!」澄拍拍胸膛,以保证的口吻道:「以后,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帮你推轮椅,那你就不用担心会有过不去的地方了!」 「真的吗?」听见澄如此篤定,直人打从心里高兴。「谢谢你!从今天起,我们是好朋友哦!」他伸出小指头。「来,勾勾手。」 「嗯,勾勾手,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澄?澄?」直人的声音彷彿自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澄睁开眼,看见直人忧虑的脸就在自己面前;不是三岁的直人,是十六岁的直人,戴着眼镜,眉清目秀,相貌斯文。 「嗯……」澄微微呻吟,环顾四周,才发觉自己躺在直人的床上;身上穿着的并不是他本来的衣服,而是直人的睡衣。他有些摸不着头绪,问:「我怎么会在这儿?」 「你昏倒在我家门前。」直人回答:「外面下着大雨,也不晓得你何时来的,刚才我去检查大门有无上锁,准备睡觉,才发现你全身湿透地躺在门前,我可是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把你拖进来。」 「我昏倒了?」惊讶之馀,澄想坐起身,却觉头痛欲裂,猜想大概是接连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让身体承受不住而倒下。 「欸,别急着坐起来。」直人摸摸澄的额头。「你正发烧呢!等我一会儿,我去装冰水来帮你退烧。」 「不!」澄抓住直人握着轮椅的手,突然非常害怕直人的离去。「你不要走!」 「我只是去装冰水,马上回来的。」 「不,你别扔下我,别扔下我……」吵着闹着,澄竟流了满脸的泪水,哭得不成人样,叫直人好心疼,忙又靠回床边。 儘管不清楚澄怎会突然变得这么脆弱,直人依然抱住他,呵护小孩子般地安慰,轻轻拍着他的背说:「好好,你不要哭,我陪你,好不好?」 陡然间,澄忆起刚刚做的梦,才恍然大悟到原来他与直人最初相见时,是直人主动来陪在他身边,给他关心和爱;并非像他所想的那样,他是永远的付出者而直人只一味懂得接受。 他其实是个胆小鬼,做什么事都没办法自己一个人,同时却因他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于是不断自我催眠,自以为他是个无微不至的照顾者,总是保护弱小无助的直人,藉以壮大自己的形象。 天晓得,真正的弱者是他,直人才是英雄;是他依赖着直人,一直躲在直人成熟的羽翼下长大。 如今他不但反客为主,还误认直人依附在他身上成长,会带给他不便与麻烦。 这可真是天大且不容饶恕的错误,更看出他的可悲! 澄这么一哭,就哭了将近一小时,连他自己都没想过会有那么多眼泪可流,比黄河溃堤还汹涌不绝,几乎连直人也束手无策,除了抱着他之外,想不出别的方法安慰。 总会哭累的。 疲倦的那刻来临,澄收了声,只剩断断续续的抽噎;直人这时才有机会开口问:「怎么了?为什么哭得这样难过?」 澄吸了几口鼻涕,伸手揉已微微红肿的眼,却被直人拉下。 「别揉,眼睛会受伤的。」 听到直人关心的话语,澄的泪水又满溢而出,囁嚅:「对不起。」 「干嘛向我道歉?」直人笑了笑。 低下头,澄像是在懺悔:「你总是对我很温柔,但我却伤害你。」 「你对我也很好啊!从小到大,一直是我的英雄。」直人轻叹:「只可惜爱不能强求,你有权追求幸福,没有义务得照顾我一辈子。」 「不,我终于看清楚、想明白,幸福只有当你与我为伴时才真正存在。」 「傻瓜,在说些什么呢?你不是已经有健次了吗?」 「健次……」澄面有难色地道:「他甩掉我,回东京去了。」 「咦?为什么?」直人惊讶地张大嘴。「不是才交往没多久?你们感情看来也不错啊!」 「说来话长……」澄啟口将一切因果说明清楚,包括接连几夜做着被直人骂骗子的梦,以及回到箱根后将健次误认为直人的尷尬情事;最后,则是方才梦见两人第一次相遇的情景,那被尘封已久的往事告诉他其实直人才是他真正想选的人。只是他也和寻常人一样受到世俗眼光的矇蔽,视残障者为次等人,更以为爱上残障者等于给自己找麻烦,于是下意识地抗拒与否认,不断将眼光往外放,捨弃直人去爱其他人,忽略直人对他的好。 「我是个自私的胆小鬼,明明最早是你对我好,也是你先关心我、在意我,但我却将事实扭曲成是我在照顾你,到最后甚至认定你是累赘。」澄懊悔地抹着脸,顿了顿,又自嘲似地笑。「或许我该感谢健次,是他替我说出许多我未曾自觉的心思,还狠狠揍了我一拳,发洩他的恨,也打醒了我。」 握住直人的手,澄继续说:「我被自己的脆弱征服,才会依赖着不想放开他,却始终没有看清我最希望拥有的人,其实是一直在我身边的你。」 「澄……」直人凝视着澄,从澄眼里看见因听见真诚表白而感动的自己。 「我看到你故意留在我房里的线索,泰戈尔诗集。」澄在直人的手上轻轻一吻。「那瞬间,我真正看清自己的残忍,也明瞭你隐忍爱在心头口难开的痛苦,当下我跋腿狂奔,满脑子只想来找你,告诉你,我爱你。」 我爱你! 啊,终于从澄口中听见这句话,还是对着他说的!直人鼻酸得厉害,过去受的苦与拼命嚥下的慍怒被这句话给烧成灰烬,随风飘逝。 「既然你来到我家门前,又为什么不进来?」直人咬着唇,克制喜极而泣的衝动。 「到了你家门口,即将按下门铃的瞬间,我犹豫了。」澄将直人的手握得更紧。「强烈的恐惧猛然袭来,我害怕若你已不愿再接受我,我该怎么办?但是……记起我们第一次相见的回忆后,我更确定自己早就把心给了你。无论你是否愿意,我都要让你知道我的心意!」 真是没想到,事情会出现这样的变化,直人闭上眼,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似地,可以感受到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漾出美丽的笑。这一刻,即使眨个眼就消逝,他也要努力抓住瞬间的幸福感。 望着直人的表情变化,澄半喜半忧,毕竟直人尚未给他明确的答案,他的心还悬着放不下来;彷彿站在断崖边,一脚踩在外头,而直人的回答是他唯一的救生索,却不知能系到何时。 「直人,」他有些不安地开口试探:「你会否觉得我很差劲,被南野学长拒绝了,和健次交往;被健次甩了,又马上来找你。」 直人睁开眼,歪着头盯住澄,反问:「你自己觉得呢?」 问题被拋回来,澄接得烫手,却也不得不说出真实的感受。他红着脸,羞愧地低下头说:「我觉得我是个大烂人,配不上你。」 这答案一出口,直人咯咯地笑出声,将脸凑到澄的面前,坦然自若地说:「如果我告诉你,当听到你和健次分手时,其实我心里高兴的不得了,你会好过一点吗?」 澄瞪大眼,有些分不清楚直人是在讲真心话,抑或仅是开他玩笑,是以他半信半疑地道:「依你的个性,应该是会想先安慰我吧?」 直人耸耸肩膀,笑说:「不,我第一个浮现的念头是『嘿嘿,这次你总该回到我身边了吧?』」 澄望着直人,仍有些不敢相信地再度确认。「真的?」 「真的,我和你一样,都是会犯错、会有自私想法的普通人,别把我当圣人,我就是巴不得你回到我身边。」直人捏住澄的脸颊,调皮地掐了掐。「当然,如果你需要我的安慰,我还是会给,只是那可能是出自虚情假意而不真诚。」 这回轮到澄笑了,对于直人的坦白,他心甘情愿俯首称臣;轻轻摇头,感到自己着实败在直人手上,担心忧虑也渐渐褪去,他的双脚都踏回地面,离危险的崖边愈来愈远。 「那么,普通人,你的愿望实现了。」心不再忐忑不安,澄松了口气,笑着说:「我是想回到你身边,你愿意接受我吗?」 直人眨眨眼,身体前倾,额头靠上澄的前额,感受暖呼呼的体温,一边道:「即然我们半斤八两,有不接受的道理吗?」 「也是。」 终于将一切开诚布公的两人张开双臂拥抱彼此,在寧静的房间里享受对方存在的喜悦。此刻不需言语,只要紧紧拥抱就足够他们回到小时候纯真无瑕的幸福天堂,没有隐瞒,没有欺骗,用最赤裸与童真的心去体验爱的纯粹。 嘴上虽然说着自己不是圣人,为健次与澄分手而高兴,但直人心底其实仍多少为健次担心,毕竟突然经歷感情的失落,换做谁遇上都不好受。 然而,担心又能如何呢?感情的世界说穿了也很残酷,有人欢笑,必定也有人流泪,顾此失彼,难以有皆大欢喜的结局。 可是人总都希望自己能幸福,愿意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有多少?对直人来说,他曾经失去澄,尝过暗恋的人离自己远去、独自面对孤单寂寞的难过;如今澄重新回到身边,亲口说爱他,他何尝不想好好掌握,收下这属于自己的幸福? 说不要,未免太矫情,不如诚实面对自己,追求一心想要的未来。 澄温暖的胸怀里有他期待许久的美好,如今他能做的,就是抱着失而復得的这份幸福,以诚挚的心祝福健次也会在往后的日子里找到属于他的幸福。 (待续) 31(最终回) 早晨,阳光伴着清新的空气透进房里,直人在鸟儿的嘻闹声中醒来,看见澄坐在床边,正不亦乐乎地盯着他瞧。 「干嘛?」直人嗔道,嘴角却扬起满足的笑。 「明明才几天,却觉得彷彿整整一世纪都没看过你的睡脸。」澄轻抚直人的头发,温柔地微笑。「突然间很想念,于是看得入迷了。」 直人捏捏澄的鼻子,骂他一声「傻瓜」,逗得澄脸红,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抓着头说:「我去弄早餐给你吃,想吃什么?」 「什么都好。」直人坐起身,舒服地伸懒腰。「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 澄点点头,打开房门出去;望着他的背影,直人还有些不敢相信地掐了掐自己的手臂。 会疼,所以不是在做梦! 昨夜澄就睡在他身边,他们很单纯地、如小时候般拥着彼此,亲暱地躲在被窝里谈天说地,讲起许多回忆,说出绵绵情谊,才辗转得知原来早在许多年前,他们就对彼此萌生情愫,只碍于是同性而怯于说出口,若非这回去东京后闹出许多事,或许也没机会讲清楚、说明白,到最后落得个你隐我瞒的结局。 谈开来后,澄开始想说服直人回东京继续念书,除了受直人父亲所託之外,他也非常希望东京的生活能有直人一起度过。 直人一开始拒绝了,毕竟他已答应哥哥要留下,不增加家里的负担,要是又去东京,岂不失信于哥哥?甚至可能会令哥哥成家立业的时间又延后,无论如何都有违他的初衷。 起先看直人意志坚决,澄可慌了手脚,想尽办法希望直人愿意去东京,到最后,他不得不妥协,提出最终方案。 「这样吧,你只要跟我去东京就好,不回学校念书也没关係,能省下学费总不是问题了吧?」澄无奈地道。 直人叹口气,回应:「即使不回学校念书,还是要生活费啊!东京开销很大,我不可以再给哥哥和爸爸添麻烦。」 「我可以去打工!」澄急忙拍胸膛保证。「我会赚钱养你,你不用向家里拿钱,就不会增加家里的开支,这样总行了?」 「谁要你养我?」直人皱起眉头,不满意这样的模式。「就算要打工,也是我自己去打,我有本事养活我自己。」 澄赶紧顺水推舟,鼓吹地说:「这可是你讲的,我相信你一定能养活自己。既然如此,更无需担忧去了东京后会增添家里的负担,不是吗?」 「咦?这……」一时间被澄说得无语,直人支支吾吾地,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别再犹豫了。」澄嘟起嘴,瞪着直人耍起赖来。「你倒底想不想跟我在一起?」 「当然想啊!」直人咬着手指,难以下决定。「可是……」 「如果你想跟我在一起,就没有可是!」澄抓开直人的手,直勾勾地盯着他。「直人,和我一起走!」 「我……我……」 「别再迟疑了,你再犹豫不决,我又要害怕你是不是想离我而去了。」澄翻过身覆到直人身上,将脸凑近,鼻尖碰着鼻尖,能感觉到温热的气息自彼此鼻腔呼出,痒痒的,令直人有些抵挡不住。 「我没有要离你远去,只是要考虑的因素还很多。」直人以双手抵住澄的胸膛,若有似无地想阻止他的靠近。 「不管你要考虑什么,能不能试着把我放在第一位?」澄低下头,轻轻地以唇蹭着直人的唇,渐而缓下并转为牢牢地吻住;直人想抗拒,双手却被澄给抓住,顿时毫无防备能力,任凭澄用吻侵袭他。 青涩的初吻突然被攫去,直人害羞得满脸通红;随着澄吻得愈深,他感觉自己几乎要像热松饼上的奶油般融化在温柔的怀抱里,连挣脱的力气都没有,思绪也被拉离现实,除了澄之外,全变得一片空白。 「澄,好了、好了……」直人虚软地呻吟。「我和你去就是了……」 「真的?」澄放开直人,惊喜地望着他。 「真的。」直人点点头。「但是要我爸爸和哥哥都同意才行。」 澄很确定直人的父亲会给予肯定和支持的态度,至于哥哥的部份儘管不是很有把握,但这时的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有充分的理由,应该能说服才是。 约莫三天后,直人的父亲确定只需要积极復健而不用再留院观察,因此办理出院返家,一家人慌乱焦虑的心情终于恢復平静。 同时,澄的假期也差不多要结束,打算带直人一起回东京的他,抱持天塌下来都不怕的心态陪直人一起向家人说出想去东京的事。 出乎意料的是,直人的父亲、母亲、姐姐都同意也罢,竟连哥哥国彦都欣然答应,没有犹豫,也没有任何勉强与不甘愿的神色。 「你想去就去吧!但是,要拿好成绩回来。」国彦摸摸直人的头。「我想过了,我只是幼稚地嫉妒你,气不过,所以硬逼你放弃就学;如今爸爸的状况已经稳定,也确定花费其实没有我们想像的庞大,接下来足以供你念书没问题的。」 「但哥哥你不是要结婚吗?」直人担心地问。 「是啊!不过你放心,这几年辛苦工作累积,我自己多少也有一部份存款,如今既然没有动用到,就可以拿来当老婆本。等一切准备好,会寄喜帖给你和澄的。只是你要答应我,復学后一定要好好把学业完成,向世界证明你是有能力的人,知道吗?」国彦温柔地望着直人,没想到一起生活了十多个年头,到今天才发现他的弟弟有多成熟与讨人喜欢,真有点后悔没早些察觉,就能多付出一些疼爱与关怀。 「知道了,哥哥,谢谢你。」直人拥住国彦,因着多年心结终于烟消云散而欢喜。 「澄,直人交给你了。」国彦对澄说:「好好照顾直人,别让他给人欺负了。」 「我一定会保护直人的。」澄竖起大拇指来指着自己。「绝不让任何人动他一根汗毛,更不准有人惹他伤心。」 隔天,在藤井与日向两家人的祝福之下,直人与澄搭上前往东京的火车;当啟程的广播声响起,直人挥挥手告别心爱的父母与兄姐。火车缓缓前行,他仍依依不捨地转头望月台上的家人,直到熟悉的身影模糊得再也看不清,他才回过头,略显失落地看着车厢里白净的天花板。 「嘿,别难过。」坐在一旁的澄看出直人的离愁,于是握住他的手,轻声哄着:「从现在开始,有我陪你,好不好?」 透过眼镜,直人凝视着澄。「你会陪我一辈子吗?」 「会。」毫无迟疑,澄毅然地点头。 直人伸出小指,满怀期待地问:「勾勾手,说好你会伴我一生?」 随着直人露出与初识时相仿的纯真笑容,似曾相识的画面在澄脑海里闪过;他会心一笑,伸出小指勾住直人,以宣誓也似的语气说:「勾勾手,我会伴你一生。」 闭上眼,他们极有默契地在彼此的唇上烙下誓约。 这一刻,他们都看见一幅美丽的风景。 无瑕的白色沙滩与湛蓝的海浪。远远地,一隻海鸥展翅飞来,徐徐收翼而降,温柔地落在白沙上,低头轻吻因为欣喜而迎至牠脚下的海浪。 曾经贪玩的海鸥终于又飞回昔日的沙滩,与海浪相会。 这一次,他们相信不会再分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