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魅(民俗怪谈)》 楔子 楔子 1988年,洛阳市孟津县。 县委招待所院子里玉兰开得正盛,门口挂了条大红横幅“热烈欢迎意大利专家莅临指导”。岑璐在马路对面远远看了一会儿,叼着支“小布丁”,慢悠悠地往家走。 岑璐今年十七岁,在洛阳一中读高二。寒假里爸爸妈妈都要出差,便把她送到了孟津县的爷爷家。爷爷岑启川是考古学教授,从社科院退休之后依然醉心学术,岑璐在家里待得无聊,平时宁肯坐在路边看小孩跳皮筋。 然而这天推开家门时,岑璐发现,客厅里居然有一个陌生人。 ——而且,那居然是一个外国人。 八十年代末,中国与国外的往来已经不那么贫乏,岑璐还代表中学生向外国游客介绍过洛阳的牡丹花。但是,从看到那个人的第一眼开始,她就完全呆住了。 因为,他实在是太好看了。 他看起来二十七八岁年纪,一身深色西装,五官深邃而分明,头发是黑色,双眼却是林中水潭一样的碧绿,带着一种极精致的混血感。 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夺目。 看小孙女两三秒都愣愣地说不出话,爷爷清了清嗓子,介绍道:“这位是意大利来的专家,兰若珩先生,从今天开始要在我们家住一段时间。” 男人深湖一样的绿眸里蕴了点笑意,朝岑璐点了点头,开口说出的竟然是无比标准的中文:“你好,我是giovanni。你也可以叫我的中文名字,兰若珩。” 从八十年代开始,国家计划在三门峡下游的黄河干流上修建一座大坝,选址就在孟津县的小浪底村.1988年,意大利英波吉罗公司的工程专家赴孟津开展设计勘探,兰若珩就是其中之一。 兰若珩是混血华裔,美意双国籍,据说从爷爷那一辈就去了海外经商。他是第一次来中国,却说得一口极其流利的中文,而且据说虽然从事工程行业,却对考古非常感兴趣。 意方团队原本都被安排住在县委的招待所里,但兰若珩听说岑启川教授就在孟津县,主动提出想来借住。 爷爷性格一向孤僻,向来只由保姆照顾,连子女都很少登门。岑璐有些惊讶,小声嘀咕:“爷爷,你怎么就同意了啊?” 爷爷翻着书,头也不抬:“这批专家省里很重视,之前还特意给我打了电话,不好回绝。而且若珩不是个很有礼貌的孩子吗?” ……这话倒也没错。 意方团队白天要去村里开展勘探,到了晚上才回县里休息,兰若珩每天在家里待的时间并不长,但一个像他这样的聚光体在身边存在的时候,有再大的本事也是没法视而不见的。 岑璐以前看过介绍世界各地风情的杂志,上面说意大利的男性风度翩翩。兰若珩大概是个中极致,他声线低沉而轻柔,说话让人如沐春风,那双眼睛像是浸在溪水里的绿色翡翠,看着你的时候,总觉得是掏心掏肺的纯粹。 和这样的珍珠一比,连那些风靡的电影明星都成了鱼眼睛,更别说学校里的同龄男生了。 那天寒假作业里有一道物理题很难,岑璐想了半晌愁眉紧锁,只好到客厅里去坐着。这时大门打开,兰若珩风尘仆仆地走进来,他还穿着英波吉罗公司的工作服,但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身上就是这么优雅合身,比那些明星的礼服还要耀眼。 兰若珩看她一眼:“是有什么困难吗?” 压轴的物理题,兰若珩只看了一眼,就开始给她画受力分析图,解释得条分缕析。但其实,那天岑璐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是看着那只漂亮的、骨节分明的手握着钢笔写下一个个花体字母,心脏怦怦跳动。 岑璐不太好意思承认,但从那天起,她每个晚上都竖着耳朵听门口的动静。外面一有车停下,她马上就去客厅看电视,等兰若珩开门进来跟她说晚上好,感觉已经快要训练成了条件反射。 可惜兰若珩要在县委招待所和同事一起吃过晚饭才回来,晚上要么独自待在客房里,要么就是和爷爷聊天,她能和他相处的机会实在是不多。 岑璐有点气馁,只好另辟蹊径,每天晚上在院子里绕来绕去地散步。 爷爷的书房正对着院子,这样她至少能听听他们都在聊些什么。 爷爷岑启川是国内环境考古学的开山泰斗,学术造诣十分深厚,但他是严师,对学生一向严苛,岑璐小时候经常看他把学生骂得狗血喷头,或在论文上大笔一挥写下“狗屁不通”。不过也许是因为对外国人的要求本来就要低一些,爷爷对兰若珩的态度相当亲厚。 “岑教授……您连北宋年代的黄河活动都研究得很清楚,十七世纪要比那近得多,为什么您却无能为力呢?” 那个低柔的声音响起的瞬间,岑璐就竖起了耳朵。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爷爷似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若珩,这不是年代的问题。现在只能证明那场大洪水的确存在,可用古水力学复原河川动态是很粗糙的,而且相关的考古发现还远远不够,更别说确认当年黄河决口的位置……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坚持认为那个位置在小浪底,但学术上是不能这样做假设的……“ 兰若珩和爷爷好像还在继续说着什么考古的话题,但岑璐其实都没再听进去。她手里还捧着单词本,“horror”是恐怖,“pistol”是手枪,二十六个字母在她眼前排着队跳来跳去,排成的却全是兰若珩三个字。 一个这么年轻的外国人,爱好怎么会和爷爷那种老学究一样呢? 不过,兰若珩可是正经的工程专家,居然对考古学和历史学这么深的造诣。而且,他还那么……那么的好看,那么风度翩翩,那么的……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人呢? 岑璐长到十七岁,每一年的生日都大同小异,早就兴致缺缺。但这一年似乎有所不同,她并不在父母身边,而且…… 大概是因为个人习惯的原因,兰若珩不在家的时候,他的房间一直是锁门的,连保姆进去打扫都不允许。 白天爷爷也待在书房里,岑璐自己坐在客厅看《血疑》。山口百惠饰演的幸子即将发现自己的身世真相,剧情演到关键时刻,岑璐却怎么也紧张不起来,时不时地瞄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构思着晚上该怎么对兰若珩说这件事。 结果想了一整天还是没什么头绪,最后岑璐鼓足了勇气,端着切好的苹果敲开了客房的门。 “兰先生,”对上那双仿佛漾着深邃湖光的、绿宝石一样的眼睛,话明明已经到了嘴边,却又完全泄了气。岑璐声如蚊蚋:“明天……是我的生日,您,您能回来一起吃晚饭吗?” 兰若珩似乎愣了愣,而后很快答道:“抱歉,明天开始项目就要进入下一阶段,我会住在营地了。” “没事没事,您忙。”岑璐点点头,觉得自己的语气可能有些不自然,又赶紧补了一句,“当然是项目的事要紧。” 可是胸腔里的委屈骗不了人,岑璐低着头,觉得自己可能快要哭了。她又机械地点了点头,正打算回房间去,却忽然被兰若珩叫住。 他递给她一只盒子:“那就收下生日礼物吧,至少当作我的赔礼。” 那是只浅绿色的丝绒礼盒,岑璐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是一只小小的吊坠。 ——就和他本人一样,美丽得令人目眩神迷。 整体呈现泪滴的形状,主体的铂金闪烁着银白色的光泽,剔透的小型钻石环绕着三颗雪花型的钻石,如此晶莹,如此璀璨。 八十年代末,钻石已经传入中国,可是,这块吊坠已经超乎了岑璐所能想象的极限。她过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是什么?” “vancleefamp;arpels,snowflake。”兰若珩说了一串她没听懂的英文。 “这太贵重了,”岑璐像被烫到一样缩回了手。“我……爷爷不会让我收的。” “一点小玩意罢了。”兰若珩漫不经心地笑,“不要告诉岑教授不就好了。” 岑璐应了一声,把盒子轻轻握在掌心。她脑子里乱成一片,不太清楚自己该做什么,只是混乱地道着谢,脚下扎根一样站在原地。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不想现在就离开,可也不知道在这里还能做什么。情急之下,岑璐指着他的书桌问道:“您在做什么呀?” 其实岑璐根本没看他桌子上有什么,循着手指望过去,才发现他书桌上铺着一张巨幅地形图,和几张照片。 “这些?”兰若珩淡淡的,“是我在欧洲得到的几张照片。” 岑璐定睛看了看放在最上面的一张照片,一下子就愣住了。 她还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但是信阳楚墓出土的时候,爸爸还带她去过,那样的场景实在是见过一次就毕生难忘。过了半天,岑璐才小声道:“这个……看起来好像殉葬坑啊。” “没错,就是殉葬。”兰若珩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月光晒凉了的河,轻飘飘,寒浸浸。 可是下一刻,他口中说出的话,让岑璐疑心自己是听错了:“以身血祭,让我无法接近她长眠之所,现在我才不得不多费这么多力气……敢对自己这么做,是我低估了他。” “啊?”岑璐半晌才呆呆开口,“您说什么?我好像听不懂。” “没什么,文学性的想象而已。见谅。”他低柔地笑,声音和缓得像是雪化花开,“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去休息了。” 岑璐点点头,梦游一样地转过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少女躺在床上,捧着吊坠看了又看,才把它放回丝绒盒子。可这只盒子她放在哪里都不放心,最后只好把吊坠藏在贴身的口袋里,随身携带。 兰若珩说勘探已经进入下一阶段的时候,岑璐还以为他只是会出门几天,可是从第二天晚上开始,兰若珩就再也没有回过她的家。 岑璐从爷爷口中听到了自己怎么也不愿意接受的答案。为了后续施工设计方便,省里在小浪底给欧方专家建了营地,他们的住处已经从县里转到那边了。 岑璐没有想过离别会来得这么快。 可他——兰若珩,他的行李还在这里不是吗?他总要回来拿的吧? 怀着这样的期待,岑璐度日如年地等待着,直到在某一天的深夜,兰若珩匆匆地敲开了岑家的门。 然而这一次,他身边跟着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还有几个警察。兰若珩匆匆对爷爷解释道:“我们在勘探现场发现了一处疑似古墓的遗迹,几天后就有暴雨,我们担心山洪冲毁现场,北京那边社科院的专家来不及赶过来,所以想请岑教授去一趟。” 爷爷年纪大了,平时极少出门活动,但是这样的事,作为考古专家的他自然义不容辞。他一迭声地吩咐保姆帮自己收拾出行的用品。 兵荒马乱的客厅里,岑璐独自站在一边。也许是意识到这就是最后见面的机会,她忽然叫道:“兰先生!” 兰若珩走过来,语气一如既往的礼貌温和。“怎么了?” 真被这双碧绿的眼睛看着,岑璐反而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了。沉默三秒,少女开口道:“你……你要去营地了吧。那,放在家里的这些东西,你要带走吗?” “一些重要的东西已经拿走了,其他东西,之后会有人帮我送到营地。” “兰先生,”岑璐咬了咬牙,这才把已经憋了不知多久的话说出口。“我——我以后能给您写信吗?” 散碎的头发把他翡翠绿的眼睛遮得隐隐约约,闻言,兰若珩的表情居然流露出了一丝诧异:“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快要冲出胸膛的话噎在了嘴边,岑璐觉得口腔很干,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但是某种冲动还在逼着她把说完:“我,我会报考北京大学的考古学专业。我对古代文物也很感兴趣……以后,以后我想给您写信交流,可以吗?” 兰若珩弯了弯唇角,笑了。 看着她的那双眼睛很凉,像是月光下的深潭,却比钻石吊坠还要剔透得多,华美得多。 岑璐听见他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下:“已经没有必要了。” 空荡荡的客厅里,岑璐呆呆地站在原地。 爷爷和兰若珩一起走了,刚才还人声鼎沸的客厅里,现在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是真的要走了,真的要彻底离开她的家了! 做点什么,她得做点什么。从未有一刻,冲动像此刻这样强烈,在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岑璐已经从电视柜下翻出了爷爷家的钥匙串。 在兰若珩这个人从她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之前,她还能抓住的最后痕迹,就只有…… 她不会偷看其他东西的。她只是想要一个地址,或者号码,让她以后能联系到他就好了! 岑璐深吸一口气,明明知道客房里没有人,推开门时还是蹑手蹑脚。 客房里干干净净,两个月前换上的床单整洁如新,书桌上也没什么东西,那天的地图和照片都已经不见了,只有一支钢笔,和一本牛皮笔记本。 笔记本封面上画着一个图案,像是衔尾的环形。 看一眼,她只看一眼。 岑璐翻开了那本笔记。 ------- 1990年2月25日,洛阳晚间新闻 在我们美丽的城市中,发生了一起令人深感悲痛的事件。今日凌晨,在我市孟津县某小区,一位年轻少女因情绪激动而从楼上跳下,不幸丧生。面对这样的悲剧,我们深感痛惜。让我们共同悼念这位年轻的生命,对于她的离去表示深切的哀悼。同时,也呼吁社会各界更加关注心理健康问题,共同为创造一个更加和谐、温暖的社会而努力。 1990年2月26日,洛阳晚间新闻 今天我们带来一条令人沉痛的消息,今日午时,孟津县附近发生3.2级地震,引发山体滑坡,来自意大利的二十余名工程专家们不幸失踪,一同失踪的还有国内的考古学泰斗岑启川先生。他们是领域内备受尊敬的专业人士,怀着对中国建设的热忱和真诚来到中国。这一失踪事件牵动着洛阳人民的心。我们高度重视,已在第一时间启动搜救行动。他们的安全和生命,是我们最牵挂的事。我们对于失踪专家的家人和朋友们表示深切的关切和慰问,我们和他们一同守望,同心祈愿…… 加官进爵1 公元2013年4月 谢萦到住院部门口时,天才蒙蒙亮。 周围都是刺鼻的消毒水气味,走廊里的医生护士来往匆匆,还在查房。 谢萦沿着指路牌找到方柠的病房,七点半,其他几张床位上还各自拉着遮光的帘子,谢萦轻手轻脚地拉了把塑料椅,在方柠边上坐下。 床头柜上还放着张周边餐馆的外卖单,谢萦把它拉过来垫在保温桶下面。盖子打开,细白的糯米粥粒粒分明,配着青瓜小菜和炒肉丝,是极清淡又可口的病号餐。 “趁热吃,我哥做的。”她又指了指保温桶的另外几个格子,“午饭在这,晚饭我到时再来送。” 方柠的表情顿时如同在陕北和红四方面军会师的红一方面军,就差热泪盈眶了,“这个年代,你哥这样的男人就像三条腿的蛤蟆一样稀有啊……” 谢萦无语:“都这样了,你就少说两句吧,歇会行不行?” 昨天晚课的时候,方柠急性心肌炎昏倒,直接被拉进了医院。她家离得远,父母赶过来还得要点时间,作为唯一住在本地的室友,谢萦当仁不让地承担起了看护的任务。 谢萦一根一根扣下手指,数着辅导员让她交代的事:“假都已经请完了,检查和住院的各种费用也缴过了。你就安心在这里养病等妈妈来吧。” 方柠连声道谢,眼看着时间还早,她往里挪了挪,谢萦在床的边缘蹭了个位置坐,两个少女凑在一起小声闲聊。 方柠朝对角的床位努了努嘴,小声说:“唉,你知道吗,我这都不算什么了,这家才是真的可怜。” 谢萦瞄了瞄那边。 遮光的帘子拉开一半,隐约能看出病床上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陪床的是他的母亲,愁容满面,脸色蜡黄,看起来疲惫而麻木。 方柠凑在她耳边说:“这孩子,心内转呼吸,呼吸又转心内,之前icu住了一个多月,最近才回普通病房。昨天晚上他妈妈还在病房里哭,说家里钱都已经花光了,还欠了不少外债。要是之后再这样,他就只能出院了……” 少年紧闭着眼睛,看着像是睡着,大概是卧床太久,身上的病号服已经显得有些空空荡荡。他的脸已经有点浮肿,插着呼吸机,胸口很微弱地起伏着,看起来出气多进气少。 目光落在他身上的瞬间,谢萦瞳孔骤然微微缩紧。 但只是转瞬,那点惊讶的表情就从她脸上消失了。谢萦剥了个橘子,和方柠一人一半地分着吃掉,低声问:“年纪还这么小,他是先心?” 方柠摇头,心有戚戚的样子:“不是啊!怪就怪在这里,而且怎么治疗都没效果。” 到离上课还有不到半小时的时候,谢萦向室友告辞,提了半袋橘子,过去递给那位母亲。 女人低哑而干瘪地道了句谢,谢萦又站在少年床边看了半晌,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才转身离开。 离开病房时外面已经下了小雨,谢萦直奔医院的小卖部买了只打火机,一边付款一边低头用肩膀夹着手机给哥哥打电话。 电话那边传来低柔悦耳的男声,“我两分钟后到。” 八点多钟,医院大厅里已经人满为患。谢萦看了一圈,只好到旋转门外的屋檐下等着,一边按下打火机,点燃了自己手的东西。 是她刚才从那个少年的头上拔下来的一根头发。 火苗舔上那根头发,一点轻微的焦糊味很快就被卷着雨珠的风吹散了。谢萦垂下手,那根烧得碳化的头发在空中散成了无数焦黑的碎屑。 少女叹了口气:“果然……” 就在那一刻,谢萦突然抬起了头。 ——有人在看她。 这样的感觉可是很稀罕的,但她的直觉很少出错。 谢萦环顾四周,可是医院大门口人流熙攘,不断有车来来往往,还有推着病床的护工匆匆跑过,怎一个乱字了得。但少女到底眼尖,在她抬头的一瞬,视野余光里,似乎瞄到医院门口的绿化带边,有一个打着黑伞的人转过身,背着人流走远。 谢萦皱了皱眉,也不顾自己没带伞的事,拔腿就想朝那边追过去,然而这时另一把伞已经罩在头顶,熟悉的声音响起:“走吧。” 临时停车的地方离医院大门只有几步路,但哥哥还是打着伞来接她,又给她拉开车门,自己才绕到另一边。 黑色轿车驶过雨幕,系好安全带之后,谢萦很快开始手欠,把手伸到前排去拽哥哥的头发。 虽然是兄妹,但其实谢萦和哥哥谢怀月长得并不是很像。 谢怀月二十八九岁模样,长发在脑后束起,眼睛是很浅的琥珀色。线条优雅又柔和,浅浅一笑春风拂面。 其实谢萦上午第二节还有课,可雨天堵车,等满了三个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之后,就已经怎么也没法按时赶回去了。谢怀月调转方向,车直接开回了家。 谢萦一进门就直冲向床,昨天晚上在医院里跟着忙前忙后地跑了半夜,又早起去给室友送饭,前后才睡了不到五个小时,忙碌的时候不觉得,回家才发现早就困得眼皮打架。 “衣服也不换……”谢怀月叹了口气,然而少女已经睡得沉沉,男人只好把她的衬衫外套脱下来,睡衣是没法再换了。他想起身,但谢萦迷迷糊糊地哼唧了两声,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往他怀里钻。 她很喜欢这样,睡觉的时候要把头贴在他胸前,做爱的时候也爱趴在他的胸口吮来吮去,像小孩吃奶,一边含得他乳首挺立,一边用手毫无规律地揉他的胸口。 少女睡没睡相,一条纤细的腿已经大剌剌地往哥哥两腿之间挤,谢怀月喉结滚了滚,身体微微绷紧,身下已经有点发硬,但他盯了怀里的少女半晌,只是把手臂垫在她脑袋下面,调整了一个让她睡得更舒服的姿势。 下着雨的天颇有几分凉意,谢怀月拉了拉被子,盖住两人紧紧相拥的身体。 就在这时,旁边鸟架上传来一声叫,语调十分阴阳怪气:“少鸟不宜啊!” 谢怀月含笑望去一眼,眼神温和又平静,探出笼子的那只头却被吓得赶紧缩了回去。 过了几分钟,它又探出头来,明明头上的羽毛都已经吓得快要炸开了,但因为需要整点报时,还是硬着头皮嘎嘎叫了一段。 很多人第一次见到谢怀月的时候,都会觉得他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家,或者油画里的精灵——反正是某种不染凡尘的生物,应该餐风饮露。 但其实,这个世界上比谢怀月还会照顾人的人不多,用方柠的话来说,他简直是一款居家旅行必备多功能百宝箱。以他的厨艺,大可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重样,给妹妹的室友做几天病号餐自然不在话下。 一只猪蹄半斤牛筋,和了党参和黄芪,又加了半只香草豆荚,这汤真喝来也没什么,就是炖的时候那个味实在香得要命。谢萦心想自己能留下一保温桶的量给方柠,这份室友情实在是已经感天动地。 然而谢萦晚上进门的时候,病房里正乱成一团。 几名医生护士正围在那个少年的病床前,他的脸已经涨成了紫绀色,明明接着呼吸机,可是胸膛里发出的那种呼哧呼哧的可怕响声,像个破损的风箱。少年的手指微弱地乱抓着,旁边心率和血氧的检测仪器上,都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这是怎么了?”谢萦小步小步地蹭到方柠床前。 眼看着少年这样,方柠的表情也很是不忍。“我也不知道,就十几分钟之前……突然就发作了,大夫说再这样下去得转icu……” 在仪器的滴滴响声、医生护士的交谈声和那个孩子可怕的喘息声中,一个细微的哭声正越来越清晰。 陪床的母亲站在一边。其实,和一般电视剧里那些声嘶力竭的哭嚎不同,她只是干巴巴地张着嘴巴,发出一些喑哑又细微的声音。孩子病了那么久,她的眼泪早就已经哭干了。 看着这样的场景,同病房的其他人也都有些坐不住了。 就算这孩子还有命能活下来,再进icu的费用他家里要怎么撑? 更何况……谢萦的脸色微微一沉。 血氧持续低于90%,持续的呼吸困难,少年已经有往呼吸骤停发展的趋势。医生还是下了转icu的决定,谢萦把保温桶放在床前,跟着走了出去。 icu的等候区,有位医生在和那位母亲说着什么。 孩子已经有往心肺衰竭发展的趋势,除了交代各种风险以外,医生还在委婉地表示各种费用要尽快结清。母亲麻木地点着头,解释说孩子的爸爸已经在借钱了。 医生回了病房,她坐在原地,像一尊已经风化的雕像,此时此地,这间医院里任何一个人、任何一句话,都能把她压碎了。 估计是看她在住院部里太久没出来,谢怀月的电话打了过来。“小萦?” “哥哥……你等我二十分钟。” 少女迟疑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走过去,在女人旁边坐下,伸手递了她一只橘子。 女人没有接。 “阿姨,”谢萦自顾自地开口,“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不太好听,但我没有恶意,你别介意。你家孩子这种病,以前我见过,医院是治不好的,但我可能还有点办法。” 女人显然把她当成传销了,但估计是现在实在没有心思和她吵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谢萦对着空气等了半天,只好继续往下说:“阿姨,我们素不相识,我也没必要骗你,我确实是看孩子可怜。icu的费用你家撑不了几天了,现在听我一句,没准还有一线生机。” 女人终于转了转干涩的眼珠。 “我也没什么把握,但情况都已经这样了,反正也没法更坏。我现在不管你要钱,如果成功了,也是之后再收取报酬。” 谢萦觉得自己说得十分合理,可奈何这年头在医院里传教的骗子太多,女人在住院部待了这么久,估计早就对这种说法免疫了。她看了谢萦片刻,只是很沙哑地说:“你走吧,我不想听。” 谢萦双手扶在膝盖上,很耐心地等了十五分钟,女人始终只是直直看着地面。 数满了一刻钟,谢萦叹了口气,准备起身离开,就在这时,寂静的走廊里传来一阵蹬蹬的脚步声。 “阿惠!阿惠!” 一个中年男人一边压着声音喊,一边一路狂奔过来。 他身材消瘦,五官和icu里的男孩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二十八九岁模样,身形高大,宽肩窄臀,穿着身黑夹克,显得轮廓紧实硬朗,五官比常人要更深邃一些,相当耐看。 看来是其他家人赶来,谢萦也不便再多留了,她侧身准备离开,但那个男人双臂环抱,站在她正前方,不像是有意挡路,却又让她眼前的空间顿时逼仄了几分。 男人略略低头看她一眼,表情似笑非笑,却是冲着孩子父亲问的:“这位是?” 孩子父亲转向现场的妻子,“阿惠,问你话呢,这是谁啊?” 女人满脸茫然地看着他,显然不知道该怎么介绍“同病房患者的室友”。 谢萦也直到现在才想起来她根本不知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顿时有些尴尬:“我是孩子病友的家属。我……” 她的话还没说完,男人已经微微颔首。“你好,我是小旭的远房叔叔。我叫兰朔。” —— 新文新尝试,希望大家喜欢~芜湖 加官进爵2 之前在病房里时,谢萦看过少年床头的名牌,隐约记得他好像姓杨。 兰朔,连姓氏都不同,想来是很远的亲戚了。 不过,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此后估计也不会再有什么见面的机会。于是少女点了点头,很敷衍地道了句“你好”,就匆匆下了楼离开医院。 急性心肌炎的住院周期是2到4周,次日下午,方柠的妈妈终于从外地赶到。六月初,端午将至,谢萦来医院和她交接各种事项的时候,特意带了点粽子。 谢怀月做中式点心是格外的惊为天人,秘制的腊肉与火腿和冬菇一起煮得软烂,味道全化在糯米里,再加上喷香流油的蛋黄流心,令人食指大动。 方柠握住她的手,深情无限:“小萦,我爱你!” 谢萦乐了,凉飕飕地问:“爱我还是爱我哥啊?” 方柠笑嘻嘻的,却也不否认。 她们刚入学去宿舍楼报道的时候,谢萦是和她哥哥一起来的。那天谢怀月一露面,几个新室友就被狠狠惊艳了一把。 他穿了身很考究的长风衣,眉宇挺拔,英俊里透着柔和气,说话也温声细语,好看得可以直接拿去做电脑壁纸。那个气质该怎么描述呢,差不多就像《魔戒》里,莱戈拉斯在黄金森林树下的一回头,说不出月色更美还是人更美。 ……然后,这位不染凡尘的精灵王子脱下风衣,卷起衬衫的袖子,拎着块抹布走了进来。 接下来的半小时,谢怀月以风卷残云的速度收拾完了谢萦的床位。铺好床,摆完各种书本物品,衣柜里的衣服从长到短从薄到厚地顺得整整齐齐。在此之前,他甚至还单手提了一只28寸的行李箱上六楼——而做完这一切,他脸不红气不喘,汗都没流一滴。 从头到尾,谢萦就在旁边坐着,嘎吱嘎吱地吃完了一包薯片。 谢萦家在本地,平时她晚上不住校,但中午会在宿舍午休。她有时会带着保鲜盒回来,这个盒子,基本和哆啦a梦的异次元空间袋差不多,随时随地都能从里面掏出来各种好吃的,问就是哥哥做的。 方柠第一次吃到的是桂花糕,蜜糖一样甜,带着花的清香味,入口既软又弹。方柠顿时惊为天人:“你哥……不,咱哥,咱哥这手艺,不开个店真是太可惜了啊!” 谢萦挠挠头,含含糊糊地解释:“我哥这个……属于爱好,单纯的爱好。” 根据谢萦本人的说法,她记事之前,父母就已经离世。这样想来,谢怀月又当爹又当妈地把妹妹养大,像一个行走的家政公司一样好像也不稀奇……这样形容可能还有点保守了,谢怀月差不多是一款家用版机器猫。 阿姨大快朵颐,可方柠大病初愈,只能浅尝了几口,很遗憾地和谢萦聊天:“哎,对了,小萦,今天还有人找你来着。” “谁啊?” 方柠朝病房里那张空床努了努嘴,“四床那个小旭的妈妈,你还记得吧。小旭昨天晚上不是进icu了吗,她今天上午突然回咱们病房,管我要你的电话,说有事要找你。” 谢萦眉梢微动:“她有事找我?” “我也奇怪啊,她找你干什么?我说有什么事我可以转达,但她不同意,一定要你的号码,又不说到底是什么事,那我总不能随便就把你的联系方式给别人吧!”方柠耸了耸肩,“所以我就只能说你还会来看我,能遇上再说吧。” 谢萦嗯了一声,方柠还以为她多少会追问几句,可谢萦好像一点也不好奇,只说:“她要是再来,你还这么说就行。” 话是这样说,可当天谢萦还没离开的时候,就被堵在了病房门口。 “姑娘……”小旭的母亲阿惠显然是专程来找她的,“你昨天说的,是什么办法。” 谢萦把手插进衣袋,反问:“你说什么?” 阿惠显然没料到她是会这个反应,愣了几秒,声调都拔高了:“昨天晚上你不是跟我说,这个病医院治不好,你有别的办法——” “我没有。”谢萦截口把她打断,“抱歉。” 少女说完拔腿就要走,阿惠大急,也顾不得其他,一把扯住了她衬衫的袖子。谢萦有点无奈地回头:“阿姨,我也没什么办法。昨天我是想安慰你,当时也没过脑子才这么说的。我道歉。” 她顿了顿,又在女人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才缓慢又坚决地抽出了胳膊,转身离开。 * 谢萦家住在城市公园附近,带阁楼的独栋,房龄比她本人还大几岁。当年买下来的时候地价还没起飞,竟然就这样在热闹的城市里留下了一片僻静之地。 到家时还不到五点钟,谢怀月在准备晚餐。一见她进门,阳台上的宠物鸟就开始嘎嘎大叫,谢萦心想它也好久没出过门了,正好遛一遛。 这个年头,有人养猫养狗,当然也有人养鸟。 谢萦第一次提着笼子在小区绿地出现的时候,邻居都惊了,心道这年头还有人提笼遛鸟?小姑娘人看着挺年轻,怎么还颇有八旗遗风啊! 再看清笼子里那只鸟的时候,邻居又惊了。 因为虽然普通人一般分不清宠物鸟的品种,但市面上常见的无非也就是虎皮鹦鹉和金丝雀那些,但谢萦的鸟看起来和其中任何一种都不像,头颅很小,脖子细长,身上套着条毛衣,露出来的头羽漆黑,尾羽却跟描着金漆一样。 邻居心里顿时犯了嘀咕,心想这看着挺稀罕,别是什么保护动物啊!不过后来谢萦还拿了个证书出来,上面盖着林业局的章,证明绝对合法饲养。 这个时间小区绿地上通常有狗在撒欢,谢萦喜欢里面一只小边牧已经很久了,特地带了一袋肉干想和它玩。 结果到了地方才发现,塑料袋外面还完好,里面的小包装却都被拆了,切口锋利整齐,肉干也已经不知所踪。小边牧嗅了嗅她的手,确认此人身上没有吃的,不屑地甩着尾巴走了。 谢萦回了家,放下笼子就怒道:“我靠,一整袋全吃完了,你是猪吧!” 笼子里的鸟谄媚地伸着脖子,嘎嘎叫道:“主人!主人!” 谢萦把它身上套的毛衣拽下来,顺便一巴掌拍在它头上:“就知道吃!” 看过这只鸟真容的人,就会明白它为什么要穿着毛衣才能出门。 因为它有九只头。 从毛衣领口里伸出的只是其中一只,另外八根细长的颈椎盘绕着,像打着结一样,紧贴在身躯上。此刻,那八只头一一伸展开来,在空中划过曼妙的曲线,像蛇在悠长地吐着信。 在古代的传说里,这种九头鸟叫做鬼车,是有名的灾咎之兆。 厨房里的谢怀月听见动静,远远问了一句“怎么了”,鬼车浑身羽毛一炸,嗖地一声就钻进了一边的挂钟里,坚决不肯出来了。 谢萦学的是水利工程,理工科专业负担不轻,晚上交了作业之后已经将近十一点。谢怀月看时间太晚,温言让她早点休息,但考前压力大加上例假将近,比平时更显着的欲望让谢萦并不想省去夜间运动。 哥哥半跪在地毯上,埋头在她的胸口。 乳尖被柔软的唇瓣含住,谢怀月体温偏低,谢萦很轻地一抖,本能地把手插进他顺滑的长发间。谢怀月摸到少女腿心的时候发现那里已经很湿了,连手指扩张的步骤都可以省去,但他还是很耐心地把食指按在那个隐秘的入口,一点一点挤进去。 谢萦的脖颈微微仰直,小口小口地喘着气,谢怀月适时放过了那对已经被吮吸得颤抖挺立的小乳,嘴唇上移,从锁骨到下巴,最后是嘴唇,停在那里亲吻。 前戏做得足够充分,阴茎终于插进去的时候谢萦两腿都快发软了。操了一会儿,他又拔出肉棒埋头在她腿间。修长的手指按在大腿内侧,舌头很有技巧的舔弄,谢萦很快爽得哭出了声,含着手指失神地叫哥哥。 就在这时,旁边谢萦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谢怀月接过看了一眼,是个陌生号码,顺手把它按掉了。结果铃声很快又第二次响起,不屈不挠,大有一直等到她接的趋势。 肉茎就着她高潮之后丰沛的淫水插了进去,谢怀月小幅度地挺着腰顶弄,一边按掉手机,一边舔着她的耳垂说别管。 今夜的性爱只为让她放松,在妹妹高潮之后,谢怀月并不准备做太久,双手扶在她腰间,压着性子干了一会,草草射了出来。 餍足之后谢萦懒洋洋地趴在哥哥怀里,眼睛都不想睁开,直到她的手机再一次响了起来。 这一次是方柠。 谢萦愣了愣,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姑娘……谢小姐……”从听筒里传来的竟然是一个很尖锐的、语无伦次的声音,“求求你救救小旭吧!求求你了!!” 而后那边静了静,又换了一个声音,是方柠有些慌乱的解释,“小萦,她一进门就给我跪下,一定要我给你打电话,我不打她就不起来,我……小旭刚刚被下了病危通知单……” —— 一个不知道是不是预警的预警,但觉得还是应该说一下 本文这个骨科,它不是那种经典款禁忌感骨科,它是……(因为涉及重要剧透所以想不出来怎么形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爬走) 加官进爵3 午夜时分又下起了雨,哥哥把车停在“吉祥旅馆”楼下,谢萦匆匆上了楼。 一层是打印店,旅馆在二三楼,楼梯很窄,扶手既脏又锈。房间排布得很密集,走廊里的灯泡坏了,谢萦打着手电照了半天,才找到那个门牌号。 旅馆最便宜的单人间48元一天,收拾得还算干净。但除了一张单人床以外,可供活动的空间也就两三个平方,再加上风扇和床头柜,两个大人坐在床边,就已经挤得连转身的空隙都没有。 谢萦进门的时候,阿惠当即就要给她跪下。还好房间足够小,谢萦眼疾手快地一把架住了她,才没让她跪下去。 躺在床上的少年面如金纸,病号服换成了洗得发白的旧t恤,还接着氧气瓶,胸口很微弱地起伏着,时不时才发出一声破旧风箱一样吃力的喘息。 在icu里抢救了48个小时,医院已经回天乏术,再维持基础治疗也只是白白烧钱,只能让这对夫妇把儿子带回去静养。 如果抓不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明天雨停之后,他们只能带着孩子回老家了。 阿惠已经哭得说不出话,孩子的父亲用力抿着嘴唇,努力想控制情绪,出口的却还是一声变了调的嚎啕。“姑娘……姑娘!求求你救救小旭吧!” 面前这个女孩看起来一派年轻天真的模样,可是此刻最后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她身上,两人只盼望她能点一点头,说孩子还有救。然而谢萦不置可否,只是朝两人平伸出一只手,阿惠赶紧把一个塑料袋递给她。 那是她在电话里要他们准备的东西。 谢萦低头,先从里面掏出了一个文件袋。那是小旭的就诊记录,包括病危通知单、抢救同意书、病历本加上收费单据,加起来很厚的一沓。 起初阿惠还以为谢萦是要分析病情,可病历本她只是随便扫了一眼就丢到一边,收费单据倒是看得挺细致,半晌才抽了其中一页出来,随意折了几折塞进了口袋。 她迟迟不说话,阿惠实在忍不住,开口问道:“姑娘……你知道小旭的病是怎么回事?” 令两人大失所望地,少女答道:“我不知道。这要等小旭自己告诉我。” 阿惠呆了,半晌才嗫嚅道:“可他这样子怎么说得了话……” 谢萦头也不抬,很平静地反问:“不然我大半夜跑过来干什么?” 火柴在盒子边擦出“哧”地一声响,谢萦平端着玻璃碟,随手撒了一把粉末在上面,点燃了蜡烛。 旅馆没有窗户,关了灯之后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这一点幽幽的烛火跃动着,照亮她的半张脸。 蜡烛比普通家用款粗一些,上面还写着黄底黑边的“奠”,旁边围一圈小字“永垂不朽,万古长青”——因为这是殡葬用品店里的白蜡烛。 面对着如此诡异的一幕,小旭的父母已经坐立不安,然而碍于她一早在电话里说过的要求,既不敢开口询问,也不敢多动,只好屏住呼吸坐在原地。 今夜他们的电话被连续按掉几次,终于从方柠那里接通的时候,阿惠已经急得痛哭失声。她语无伦次地解释完来意,电话那边却只淡淡说了句“你等等”。 随后话筒里传来很轻的低语声,像是那面挪远了话筒,放轻声音和别人商议着什么,阿惠这边这边完全听不清,心急如焚地等了将近半分钟,话筒里谢萦的声音才重新响起:“我有两个要求,你能做到吗?” 阿惠一口应承下来:“能能能!我们什么条件都答应!” “第一,无论我做什么,你们都不能干扰我,也不能问原因。”她说,“第二,在我到之前,准备好接下来我说的这些东西。” 在谢萦要的东西中,就有一项是白色蜡烛——然而普通蜡烛都是红色的,再不就是其他各种彩色工艺蜡烛,白蜡烛只有殡葬用品里才会用。好在医院外面的殡葬用品店24小时营业,阿惠硬着头皮进去买了几根,又剪成了不同的长短。 此刻,有一股烧焦猪油一样的味道正从那些蜡烛芯里钻出来。 这间旅馆如此狭小,为了省电,他们也从来没开过空调,可烛火却很微弱地摇曳着,像是被很细微的风吹动,明明灭灭。 谢萦半屈着膝,蹲在小旭床前,将蜡烛缓慢地凑近了他的脸。 阿惠的心已经快要跳到了嗓子眼。 烛火离儿子的脸越来越近,可谢萦没有一点要停手的意思,直到火苗即将舔上小旭的眉毛,她忽然闪电般伸手,指尖在火苗上方拂过—— “姑娘!”阿惠脱口一声惊叫。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她的丈夫也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大叫。 小旭紧闭的两眼和耳朵里竟然流下了液体,起初是清透的,而后泛着铁锈一样的黄褐色,空气中立刻充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气味,像是土腥气混着劣质酒精,浓郁而呛鼻。 一阵浑浊的、咯咯的声响,从他喉咙深处传来。昏迷已久、毫无知觉的少年,身体竟然突兀地抽动起来,四肢剧烈地发着抖,像是一条被按在砧板上的鱼,垂死地打着摆子。 这极端诡异的一幕让夫妻两个再也按捺不住,房间里一声闷响,是小旭的父亲急切之下起身,塑料椅子翻倒过去撞到了床头柜。男人大叫道:“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啪”地一声,电灯突然被按亮。 陡然之间适应不了光线,白炽灯晃得男人眼前一花,情急之下,他伸手就想去抓住谢萦,可随着目光适应房间内的光线,他的叫声登时断在了一半。 随着大灯亮起,小旭的挣扎突兀地停止了,像是玩偶突然被断了发条,他的四肢软绵绵地垂下,又陷入了无知无觉的昏迷。 谢萦表情平静地站直身体,竖起一只手指,抵在唇边:“凌晨一点半,你们小点声。” 房间里一下子陷入可怕的寂静,只有那些从小旭耳朵里流出来的液体,在领口上洇成了一小滩,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 几分钟的功夫,谢萦手中的玻璃碟里,那一整根白蜡烛竟然已经完全烧完了,蜡油聚成了一小滩。 “姑娘……不,菩萨!”慌乱之下,夫妻两人对她的称呼都变了,“我儿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萦把烛碟放回床头柜,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 “我还想问呢,这么麻烦的东西,你儿子一个小孩是怎么惹上的。” 阿惠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她的袖子,脸色登时煞白,不敢把那个可怕的字眼说出口。“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缠……缠着我儿子?” “没有这么简单。这件事我也没把握,只是看孩子可怜,愿意试试罢了。”少女摇了摇头,把手插进衣袋,“而且,我也是要收报酬的。” 男人脱口道:“给给!您要多少我们都给!” 谢萦眉眼弯了弯,微笑:“可我的价格你恐怕给不起。” “……”男人愣住了,半晌,又有点尴尬地小心翼翼道:“那,那我们…” “不过,我也可以换一些别的东西作报酬。“谢萦说,“比如说,你不如告诉我一件事。” “你说!你说!家里就这一根独苗,只求求你救孩子一命……” 谢萦截口打断他的话:“是谁让你们来找我的?” “……”男人目光登时有些躲闪:“你说什么?” “最开始,是我主动和阿姨开的口没错,但当时阿姨的反应,说明你们二位根本不相信这一套。怎么才过了一两天,就突然把我当救命稻草一样呢?”谢萦慢悠悠道,“今天晚上,你们不继续留在icu,一边要出院,一边闹这么大动静要找我,病急乱投医,也不是这个投法吧。” “我们,我们没……”男人嗫嚅着,似乎想解释什么。 谢萦笑吟吟地从衣袋里取出了什么东西,轻飘飘地拍回了他怀里。“今天抢救时上了ecmo,这设备是一附院刚引进的,光开机费就要五万一天。别告诉我这都是你自己掏的钱,叔叔。” 那是小旭在icu的收费单据,她刚才认认真真地翻了半天,要看的就是这个东西。 昨天和今天,两天时间,小旭在icu花了将近十四万,用的全都是一附院最好的设备和进口药品。他家里要是还有这个积蓄,他妈妈又何必之前深夜在病房里痛哭呢? 男人的表情立刻僵住了,一副说不出话的样子。 一阵沉默后,少女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放心,我不是非要让你现在就回答。小旭的事我给不了什么保证,只能说我会尽力……至于这个交代要什么时候给我,就看你们了。” 凌晨两点钟,离开这间小旅馆之前,谢萦回头看了一眼床上昏迷不醒的少年。 几天前在病房里时,让她模模糊糊看不清的东西,因为死期将至,现在已经很明显了。 令他不能呼吸的…… 正是一层一层贴在他脸上,堵住他口鼻的……纸啊。 加官进爵4 “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啦,我会小心的。” “真的不用我陪你去?” “这点小事犯得着让你破例么。” 谢怀月叹口气,一下一下地捋她鬓角的头发,像是给小羊梳毛。“那随时给我打电话。” 有哥哥在身边的时候,谢萦出门大可以连脑子都不带。由奢入俭难,她难得独立出行一次,谢怀月把她放下车,又忍不住多嘱咐了半天。少女趴在车窗边,笑嘻嘻地凑过去在哥哥脸上亲了一口,挥着手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到邯郸市路程才四百多公里远,动车只有几个小时,但宠物飞机包不能托运,谢萦只好结结实实地坐了五个半小时的汽车。 其实谢怀月给她带了路上的零食,很漂亮的红宝石奶油小方。但票买的太匆忙,谢萦的座位在最后一排,司机开得又有点颠簸,一路上她晕得胃里难受,小方全被宠物鸟啄得一干二净,她自己只好在车站外买了只煮玉米和茶叶蛋。 谢萦宽松的衬衫罩着白吊带,下面是紧身牛仔裤,一脸的青春洋溢,站在客运总站外面,一看就是纯真待宰的外地羔羊,很快就有出租司机迎上来揽客,再一听她要去的地方,为了抢这单大生意,几个司机差点当场吵了起来。 从邯郸上高速,过了武安再换成国道,加起来快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终于抵达小旭户口本上的地址。 三台村。 天已经快黑下来,谢萦抽了四张一百块给给司机,向村子里走去。 三台村以前办的是洗煤厂,但进入21世纪以后这种村办企业已经一落千丈,再加上河北省里环保查的越来越严,厂子几年前彻底停产,小旭的父母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离乡务工的。 不过,树挪死人挪活,三台村的村领导头脑活络,把主意打到了文化旅游业上,硬是拿下了一个省级的生态旅游重点村的牌子。 趁着天还没黑,谢萦紧赶慢赶底找到了她订的旅馆。 说是旅馆,实则就是农家乐。 房子是八十年代的木屋改造的,后面就是山坡,到了晚上只有虫鸣鸟叫,非常凉爽。 谢萦住的是一百块的标间,放了行李箱去院子里时,发现几个当地的小孩正在院子里嬉笑,围着一辆车跑来跑去。开农家乐的阿姨大声呵斥着儿子,让他少在客人的车旁边晃悠。 谢萦定睛一看,登时惊了。 奔驰g63,简洁硬朗的外形极其惹眼,而且因为院子里停车的地方有限,它旁边还停了辆农用拖拉机,更显得这一幕宛如魔幻。 周围还有其他游客,正纷纷讨论着到底是哪里的煤老板来村里度假。谢萦震撼了几秒,到底也没忍住过去看了看,心想这年头难道农家乐也成了什么旅游风尚? 除了她以外,住在农家乐里的基本都是来避暑的周边城市居民。晚饭时间一过,院子里的麻将机很快就哗哗响了起来。谢萦问过了路,背着飞机包出了门。 农家乐在村子里比较僻静的位置,再往纵深里去,房子就都是老旧破败的砖瓦房了。村里的年轻人大部分都出去务工了,这些房子里不亮灯,也不知道有没有住人,在晚上显得幽深而寂静。 不过,沿着唯一一条柏油马路往外去,三台村村口还算是热闹。街道树了块牌子“文化一条街”,村委会对面就是栋二层小楼,门口挂着灯牌“三台村傩戏大剧院”。 谢萦一路狂奔着冲了过去,到底还是晚来了几分钟。售票处的大妈本来已经锁了柜子准备下班,看在她多给了二十块钱的份上,才没好气地甩给了她一张门票和一张宣传单。 “大剧院”地方不大,戏台下面就只摆了三排座椅。傩戏晚上七点定时开演,下面稀稀拉拉地坐了十几个人。谢萦在第一排坐好,看着手里的宣传单。 宣传单讲的是三台村的傩戏。 傩戏,又叫鬼戏,是祭神跳鬼、驱瘟避疫的巫术舞蹈,至今已经有好几千年历史,在中国也分成了河北、贵州、湖南等几支,结合了各地的不同曲艺文化。 河北省的傩戏之乡其实是同县的固安村,不过三台村在蹭“重点文化旅游项目”上不甘人后,谢萦从头读到尾,宣传单上写,三台村剧院建于2010年,请来的都是有好几百年家传的曲艺师傅。 七点整,傩戏准时开演。 戏台上一阵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一个穿着紫红官袍的演员上了台。 他戴着一顶黑色官帽,脸上扣着血红色的面具,双眼暴突,铁面虬鬓,五官看着有点凶恶,嘴巴却弯出一个上扬的弧度。音响里锣鼓又喧闹地敲敲打打了一阵,演员在台上灵活夸张地绕了一圈,姿势定格,右手刷地展开一块黄布,上书四个大字“加官进爵”。 台下稀稀拉拉的一阵掌声,谢萦低头看宣传单,说这个叫“跳加官”,是傩戏开场之前的仪式,演员扮演的是道教里的“三官大帝”之一,祝观众升官见喜。 跳完这一出,演员下去换装,音响里换了音乐,傩戏正式开始。 曲目叫《捉黄鬼》。 一个穿着黄色袍子、蓬头散发的演员登台,脸上戴着张青色的鬼脸面具,狰狞无比。他在台上跳舞,音响里紧跟着响了一段群魔乱舞的噪音。 这个就是“黄鬼”了,河北临近黄河,所谓的“黄鬼”,其实指的是洪涝灾异。 黄鬼在台上张牙舞爪地跳了一阵,音响里重音陡然一变,刚才跳加官的演员重新登台,脸上的面具已经换成了严肃凶狠的表情,身后还跟着两个举着黄伞盖的跟班,演的是阎王出巡。 阎王号令手下二位跳鬼捉住黄鬼,黄鬼捂着脸哀声求饶,然而还是被阎王架上了刑架。 两个跟班齐声唱道:“帝君剑到头落地——” 谢萦还以为接下来应该是斩鬼的桥段,没想到这阎王放在阴间也实在相当炸裂。 阎王横剑,剑尖指着黄鬼,却避开脖颈,转而生剖开了他的腹部,把黄鬼的肠子生生拖了出来。黄鬼尖声惨叫,阎王充耳不闻,又活活剥了他的皮,把血淋淋的人皮撕成几截,一层一层捂住黄鬼的口鼻,让他窒息而死。 直到黄鬼已经气若游丝,众鬼皆大欢喜。一人敲着大钹,一人吹着唢呐,从黄鬼脸上揭下已经干涸的人皮,齐唱道:“三更天,五贴阎王共言欢——” 节目一共二十分钟不到,黄鬼被抽肠扒皮之后,剧目就结束了。 台下的掌声稀稀拉拉,还有个小孩被吓得直哭,显然完全没有受到什么传统文化的熏陶,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四个演员潦草地鞠了一躬,演阎王的演员揭了面具,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讲流程。10块钱和演员合影,50块钱可以购买三台村特色傩戏面具,村里师傅手工绘制,放在家里祛邪镇宅,搞不好明年还能申上个什么非遗。 小孩看刚把人扒皮抽肠的阎王开口说话,一下子哭得更凶了,他妈妈赶紧抱着孩子往外走,观众本来就不剩几个人,着一下子更是如鸟兽散。 谢萦逆着人流凑到戏台下面,在桌子上直接拍了两百块。 演员也有点不好意思,从戏台上走下来到她面前。长桌上摆着许多傩戏面具,不过卖给游客的当然不会是“黄鬼”这种角色,大多是钟馗、南极仙翁、吕洞宾这些,花花绿绿,五官十分夸张。 演员大叔看着四五十岁,说话口音很重,试图给她介绍这些傩戏面具:“姑娘,这都是我们手工画的,你要选哪个?” 谢萦举起手机,上面赫然是刚查的淘宝界面,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师傅,这义乌进的货吧,网上一百块钱能买六个。” 一模一样的面具,抵赖都没法抵赖,演员顿时麻了,怀疑这是文旅局来微服私访的工作人员,舌头都要打结了:“你你你你——” “而且我刚刚查过,捉黄鬼,这不是正月里送神的社火傩戏吗,网上说演起来要浩浩荡荡六百多人。你们四个人演的这算什么啊?”谢萦抖着手里的宣传单,继续发表扎心之语。“而且唱词也不一样,你们怎么还把人家结局给改了呢?” 演员大叔还在挣扎:“这……这和网上的有什么关系?这明明是我们三台村传下来的……” “我知道,我就是觉得改编得挺有意思的,很有水平。”谢萦说,脸不红心不跳地张口就来,“这二百块你收着,你告诉我,咱们村剧院这个戏是谁编的?我是学戏剧的,就是想拜访一下这位前辈高人,学习学习。” 谢萦一边不断扇着手里的二百块,一边笑得纯良,演员大叔和她大眼瞪小眼片刻,终于落败,嘟囔着说:“是孙家婆婆……可是她前年就已经死了啊?” 揪着演员大叔又仔仔细细地问了些细节,谢萦满意地转身朝剧院外走去。 天色已经黑透了,好在三台村“文化街”两边尚有路灯,来的时候太匆忙,谢萦现在才发现,这条路两边墙上居然还画着思想火炬,宣传社会主义新风尚。 飞机包里的宠物鸟被闷了太久,已经有些不满地扑扇着,谢萦把拉链拉开了一条缝隙,就在这时,她眼角余光里瞄到了一个不远处的一个背影。 谢萦头皮轻微地一炸,某个熟悉的记忆瞬间涌回脑海。 在方柠刚刚住院的那天,她在医院楼下曾经见过这个人! 那时他撑着一把黑伞,在绿化带外面远远看着她,她当时就想追过去,可是没来得及。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谢萦转身,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那是个身形很高大的男人,尽管鬼车还在飞机包里,谨慎起见,谢萦起初还是和他隔了点距离。那个男人背对着她,沿着柏油马路走得不紧不慢,甚至还在路边的小卖部边停下,买了一袋大娘自己家里种的桃子。 谢萦在马路对面停下脚步。 天已经很黑了,借着路灯的光,她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 少女的瞳孔微微紧缩。 是那天她在icu外见到的……小旭的那个远房叔叔,兰朔。 短时间内有些拿不定主意,谢萦迟疑了片刻,不想这时正低头掏钱的男人却突然抬起头,目光落在了马路对面的她身上。 四目相对的一瞬,谢萦还没想好该用什么表情,兰朔却像是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有些困惑的样子。 随后,男人微微一笑,扬声朝她问候:“好巧,谢小姐,你也在这里?” —— 具体地名都是虚构的哈。 开文之前,本人:我要存稿! 开文之后:无存稿裸奔就是爽,有一种大脑空空的美.jpg 加官进爵5 ……什么叫她也在这里? 然而凡事都讲求一个先发制人,几秒的对视之后,谢萦意识到自己错过了最好的机会,再疾言厉色地发作已经没有出其不意的效果了。 少女若无其事地把背着的飞机包提在手里,和颜悦色地微笑:“是啊,好巧。” 在icu门口,她明明和兰朔打过照面,而那个时候她居然没认出来这个人,直到今天才从一个擦肩而过的背影里引起了回忆。 能做到这种事的人不多,要么就是兰朔非常善于收敛起自身的气息,要么就是他比她还要敏锐得多。 无论是哪一种,现在似乎都不是合适的发难时机。 兰朔从大娘手里接过桃子,朝她走了过来。 在医院里的那次只是匆匆扫了一眼,这一次,谢萦发现兰朔比她高出一头左右,相当匀称而有力量的身形,原本是有些深邃冷峻的五官,因着脸上的笑容,反倒带着一种慵懒舒展的随性。 他低头问:“你怎么来了三台村?小旭还好吗?” 谢萦并不回答,却问:“你不是小旭的叔叔吗?他怎么样了,你来问我?” 兰朔摇了摇头。“我平时一直在海外,和小旭家的往来不多,最近才回国不久,听说小旭的事,才赶去医院探望了一眼。之后怎么样,我现在也不太清楚。” “小旭不太好,不过具体的情况,我想你还是问他的父母更合适。”谢萦言简意赅,又反问:“你怎么在三台村?” “我来采风。” 少女唇角一弯,皮笑肉不笑地重复了一遍:“采风?” “是啊,”兰朔很坦然地笑,“听说三台村的傩戏艺术历史非常悠久,我也算是行业相关,就想着来参观学习一下。” 似乎是看谢萦的眼神里很直白地写着怀疑,兰朔伸手入怀,递给了她一张名片。 gabrielelan 意大利华侨文艺戏曲协会理事长 两行字,旁边还有手机号,谢萦扫过一眼,出于礼貌只好暂时收起了名片。 兰朔好像对她凉凉的眼神视若无睹,他的眼睛轮廓偏深,一笑就仿佛是掏心掏肺的纯粹。“我就住在前面的‘喜顺农家乐’,谢小姐顺路么?” 谢萦扬眉,慢悠悠地说道:“好巧,我也是。” 从文化街回农家乐,满打满算也就不到十分钟的路程,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途中也没再多说什么,直到进了农家乐的院里,兰朔微笑着把手里的袋子递给她:“能在三台村遇到也是缘分,我今天尝过,这家自己种的桃子不错,谢小姐收下吧。” 谢萦接过桃子道了声谢,却没有回房间,而是转身走向院子的角落里,去和老板娘的儿子一起喂兔子。 少女侧身蹲在地上,把菜叶撕成片。余光却始终留在那个男人身上。 他并没再看向她的方向,而是径直走向了院子里那台g63。 一楼麻将桌边正人声鼎沸,游客们正在酣战,一时间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否则大家下午议论纷纷的“来农家乐度假的煤老板”终于露面,岂有不过来围观之理。 ……居然是他的车。 兰朔打开后备箱,从里面取出了什么东西。离得有点远,谢萦看不清他手里是什么,只能看见他关上后备箱,忽然摸出手机,似乎接了个电话,一边说着什么,一边走进了住宿的小楼。 农家乐的小楼是木屋改的,靠近院子的这一侧是走廊,里面灯泡很亮,隔得很远也能看的一清二楚。 谢萦眯着眼,发现兰朔一边打着电话,一边走进了其中的一间房间。 这个兰朔,他的房间,就在她的正下方。 ……这要是说不是冲着她来的,简直鬼都不信。 一路狂奔着冲进自己的房间,少女把塑料袋里所有桃子一口气全倒在桌子上,随即拉开了飞机包,对茫然的宠物鸟说:“来,加个班,等会这些都给你吃。” 夜幕已深,农家乐院子空旷,也没有路灯,四下里的黑暗近乎纯粹。 如果在居住密度极大的城市里,谢萦是绝对不敢这么做的,万一被哪个夜归的路人看到,还不得吓出心脏病。 然而农家乐的小楼后面就是山坡,到了晚上万籁俱寂,连虫鸣的声音都罕见,没有比这更适合的环境了。 谢萦拉开了窗户。 这栋小楼有些年纪了,虽然经过几轮改建,但基础的结构还是木质的,鬼车钢刀一样的爪子楔进墙壁里轻而易举。 如同收着翼的蝙蝠一样,鬼车倒挂在墙面上,其他几根脖颈顺伏地紧贴着躯体,边缘的两根细长脖颈妖娆地伸展着,一根留在她的窗口,一根向下,紧贴在兰朔房间的墙壁外,如同两条连体的蛇在随着笛声舞动。 有九只头的好处就在这里,虽然要吃九份的饭,但九个头颅的感官也是彼此共通的。 这诡异的生物开口,像鹦鹉学舌一样,死板地转达着它的另一只头此刻听到的一切。 兰朔进门才一两分钟,通话还在持续着,还好她的动作够快。 “嗯,嗯,是的,我已经找到人了……这件事是这样的……” 这是要说到什么重要的地方了吗?谢萦屏住呼吸,凝神准备听最关键的信息。 然而随后,鬼车停顿了几秒,谢萦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它才张着嘴巴,用平直又古怪的语气飞快地念出了一段话:“……grazieperaverascoltatocosialungo。buonanotte,signorina。” 这什么东西?! 小语种吗? 鬼车从不撒谎,它只会重复它听到的东西,这说明兰朔的确是在语速飞快地说了一长串外语。 谢萦英语学得还算可以,可是对其他语言基本上一窍不通,自然听不出来这是西语还是爪哇语。 和宠物鸟伸进窗户的那只头对视片刻,谢萦打开了手机的翻译软件:“来,你再说一遍。” 然而鬼车只能实时复述,并不具备记忆功能,更不可能把那么一长串外语从头再说一次。谢萦顺着窗户把它拖回房间,一人一鸟坐在一起,绞尽脑汁地复原了片刻,才勉强拼出了最后一句。 少女一手把宠物鸟按在话筒前,又为了防止翻译软件听错,让它把那句话连续重复了五遍。 翻译软件停顿片刻,给出了答案。 “听这么久辛苦了。晚安,小姐。” 加官进爵6 ……我靠! 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被人这么耍过,谢萦靠在床头,对着天花板连续吃了两个桃子才冷静下来。 兰朔——这人明目张胆地是跟着她来的,而且并不怕让她知道。他甚至发现了她已经在留意他,这句话就是说给她听的。 这算什么?挑衅? 这人什么来头? 比起一直藏在暗处,“恰到好处”地展现存在感反而是一种更加危险的讯号。谢萦毫不怀疑兰朔是故意让她发现自己的。可是,他到底准备干什么呢? 楼下的房间已经关了灯,鬼车再也听不见任何动静,谢萦坐起身来,一边继续机械性地啃着桃子,一边沉思。 ……这桃子确实还挺甜。 如果兰朔只是跟踪盯梢,那反而好办。可他现在这样,反而让她一时半会有点无从下手。 在弄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之前,贸然发难的确不是个好主意。 而且…… 谢萦抓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不知是不是大半夜把对方吵醒,谢萦的语气却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开口就是直白的质问:“阿姨,你在耍我吗?” 对面的阿惠显得异常犹豫,迟疑了片刻才小声问道:“你说什……” 谢萦没耐心和她绕圈子,径直打断道:“兰朔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没想到她开口就会问到这件事,阿惠沉默了几秒,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为了你儿子的事奔波,你们反手就把我卖给别人是吗?”少女怒极反笑,盘腿在床上坐好,声音压得很低。“我改主意了,阿姨。如果今晚你不给我一个交代,我现在、立刻就回家去,这件事情我也不会再管。” 电话那边的阿惠听起来大惊失色,连声叫了几句“别”,又嗫嚅道:“我说……姑娘,我说。” 谢萦语气稍微放得宽和了一点。“接下来的话我只问一遍。兰朔,是小旭的叔叔吗?” “……不是。” 其实这个答案根本不用等阿惠来说,如果他们家里真的有这么一位开着几百万的车的亲戚,之前怎么会沦落到已经到处都借不出钱的地步。 自然,小旭前两天在icu里的治疗费用是谁付的帐,这个问题也已经不用再问了。 “那你们为什么要配合他说谎?” “是他……那天,他让我们这么说的,让我们这么告诉你。” “哪天?” “就是那天……你第一次来医院的那天,那天晚上。” “他都和你们说过什么?” “他找到小旭爸爸,给了我们很多钱,说他还会负责小旭之后所有的治疗费用……而且就算孩子最后没、没救回来,也会帮我们还清之前欠的债。”阿惠的声音越说越小,“他说你……你可能会有办法能救小旭,让我们去求你帮忙……他说,他只有一个要求,我们只需要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你都要去哪里、做了什么……” 谢萦深吸了一口气:“他还说过什么,你一口气说完吧。” “真的没有了,姑娘,别的我真的什么都没瞒你。”阿惠急得已经要带上了哭腔,嗫嚅道:“他就是说……如果你主动问起他,就让我把所有事都告诉你……别的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真的!” 明明说好了做完事就可以吃东西,可谢萦自己一口又一口地啃着桃子,并没有要喂鸟的意思,鬼车讪讪凑到主人身边,看到她难得严肃的脸色,又不敢叫出声。 挂了电话,谢萦从衣袋里摸出了那张名片,眉头微微拧起。 gabrielelan……这还是个外国人? 谢萦把名片平放在桌面上,打算拍个照发给哥哥。虽然关于什么文艺戏曲协会她是一个字也不信,但既然是个有名片的职务,说不定能从中查出点什么来,总得先摸摸对方的底细。 ……等等? 少女凑近桌子,仔细端详着这张小小的名片。 刚才在街上的时候天色昏暗,她看得不太清楚,现在在灯光下仔细瞧,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虽然她本人还没混到有名片的级别,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谢萦在大学里被拉去做过志愿者,见过各路老总的名片,那都是小羊皮,相当的有质感,设计也很精致。 可这块名片,字体加粗,蓝字红阴影,色彩极其浓艳,简直像十年前小学联欢晚会海报的风格,反正怎么看也不可能是兰朔那种人的作风。 而且,这个名片……怎么看怎么觉得单薄,纸质有点软,背面有裂纹,左看右看也不像是名片的用纸,反倒像是…… 谢萦看着桌子一边摆的农家乐“自家散养溜达鸡”宣传单,心念微动。 时近午夜,农家乐里的麻将桌刚刚散局,老板娘趿拉着拖鞋,意犹未尽地回了前台收拾东西。谢萦走过去,问道:“咱们村里有打印店吗?” 老板娘才吃完毛豆,正剔着牙花,说那种东西村里怎么可能有。倒是店里前台就有一台用来打单子的打印机,她想借用的话,一块钱打一张。 老板娘并没有定期清理电脑桌面的习惯,各种文件乱糟糟地堆着,文件名杂七杂八,一眼扫过去,从里面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来。 谢萦正心道自己可能是有点太疑神疑鬼了。然而就在这时,她注意到,在最小化的窗口里,今日最后打印的那个文档还没关。 鼠标单击上去,少女顿时气得险些拍案而起。 一张a4纸的版面分成八块,每块上面赫然是两行花体字—— gabrielelan,意大利华侨戏曲协会理事长。 谢萦终于意识到了名片上那股极具年代感的风格来自哪里,因为他就是现场用word自带的艺术字排的版。 ———— 无端缺德联想: 谢萦:这里是拆那,不说中国话的滚出去.jpg 球球评论!来和我聊天吧! 加官进爵7 农家乐提供的早餐是咸菜、煎饼和白粥,昨晚游客们麻将打得太晚,都还在酣睡,谢萦下楼的时候,除了店里的帮工,就只有兰朔在桌边。 谢萦目不斜视地走到餐桌边坐下来,把自己碟子里的青椒丝一根一根地挑出来扔掉,再把咸菜一根一根地铺在煎饼上,仿佛卷的是什么金丝银丝。 她这边专心致志地倒腾了三分钟,对面的男人适时含着笑意开口:“谢小姐吃不惯吗,我带了别的零食,要不然……” 谢萦根本不答话,又开了瓶营养快线,故意过了将近十秒钟,才抬头嫣然一笑。 “兰理事长今天打算去哪采风啊?” “理事长”三个字说得字正腔圆,兰朔却没有一点不好意思,表情异常淡定。“准备去村子的傩戏剧院,找人聊聊。” “是吗,”谢萦托着下巴,慢悠悠道:“那兰理事长,能不能带上我一起啊?” 村剧院的杨主任五十五岁,十分热情,特意在村委的活动室接待了他们。除了卫生所以外,这是唯二装了空调的房间,墙上挂着红标语“听党话、跟党走”,还有一排“省级旅游重点村”的奖状。 兰朔普通话明明流利得能去考二甲资格证,结果和杨主任说话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发音也生硬,端的是一副国际友人的架势。 谢萦心道这假洋鬼子还有两幅面孔。没想到杨主任相当吃这一套,对待外宾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重视。谢萦坐在一边听他们聊天,很含蓄地笑而不语。 武安县傩戏文化发达,具体到每个村子又各有不同。“捉黄鬼”起源是在几十公里外的固义村,但两村同在黄河流域,自古屡遭水患,演的剧目也相似。 那时候,正月十四里,全村人都要聚在村子西头,仪仗排列起来,浩浩荡荡地出发,游街驱赶黄鬼。 正月十五,三位鬼差齐聚在村子东头,请出阴间帝君。正月十六,在村子南边的阎王台,帝君把黄鬼剥皮闷杀,村民们齐声叫好,鸣一声三眼铳,放二十挂鞭炮,就表明黄鬼已被制服,来年黄河一定风平浪静。 “当然,从九十年代以后呢,咱们响应国家号召,移风易俗,破除封建迷信,大傩已经很多年不办了。”杨主任搓着手笑,“但仪式不办了,曲艺文化是可以传承的嘛!咱们村剧院,就是宣传这个传统文化,县里领导来视察的时候都给予了高度评价。” 假洋鬼子用他做作的中文和杨主任谈笑风生,谢萦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一边听他们商业互吹,忽然找了个机会插话:“主任,我昨天去剧院,听说咱们村以前办大傩的时候,还有个‘掌竹’啊?” 杨主任估计误以为她是兰朔的翻译,对她态度也是相当的和蔼,道:“是是,不过孙婆婆去世以后,咱们村就不设这个了。” 杨主任的回答与昨天演员大叔的说法基本吻合,所谓的“掌竹”,其实就是傩戏里的巫师。手里拿着根空心的细竹管,一边高声唱词,一边指挥仪仗游街,和乐队的指挥差不多。 六十年代,村子办大傩要持续三天,热闹的时候能凑到近千人。没见过的人会以为傩戏像春节晚会一样需要舞台调度,但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因为全程的唱词都是由“掌竹”一个人来完成的,演员没有台词,他们只需要穿上服装,跟着大钹声跳舞。 孙婆婆就是三台村的最后一代掌竹,现在三台村演的傩戏,也都是她口述过,村民改编的。 孙婆婆出生在解放前,年轻的时候是村里的神婆,给人看相问卦。破四旧的时候,她在运动里瘸了条腿,后来也不再给人看蹊跷事。但村子里捉黄鬼的时候,一直是请她去做掌竹。 孙婆婆瘦瘦小小的一个人,唱起词来却声如洪钟,连锣鼓的声音都能压过。村里办大傩的时候,她自己全程唱完三天,不见一点疲态。而且戏里所有的面具,都是她亲手做的。 不像现在面具都是工厂吸塑彩喷的,那年代,面具都只能手工制作。乡下物产不丰,只能就地取材,贵州那边的傩戏面具用的是竹笋壳和木材,孙婆婆用的则是纸。 纸浆拍成的面具,十八层纸浆一层一层迭成硬壳,做出来的面具高度将近半米,宽也有30厘米,比人脸要大得多。 几百人的大傩,有面具的演员少说也有几十个,那些面具全是孙婆婆一张一张拍出来的。 孙婆婆一辈子没结过婚,晚年独自住在山凹下,脾气也孤僻,有时村委会去送东西,都吃了闭门羹。还是前几年村子搞文化旅游的时候,村支书亲自登门拜访,她才肯口述了一段唱词,支书儿子是大学生,给改成了现在村里演的剧目。 “可惜,孙婆婆死了快三年了,不然现在是不是也能评个什么民间非遗传承人?”杨主任大摇其头,显得很是有些遗憾,说孙婆婆无儿无女,建国之后又不让宣扬迷信,她也没收个什么衣钵传人,孤零零地死在家里,还是村委会给收拾的后事。门上挂了把大锁,从此再也没人进去过。 杨主任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下来,第一次有华侨来参观,杨主任觉得这是三台村冲出国门走向世界的好机会,两眼放光地逮着兰朔好一顿介绍,看看时间,又坚持要带意大利友人参观村里这两年新建的文化街,再尝尝纯天然的散养土鸡。 杨主任的注意全放在兰朔身上,同行的谢萦基本变成了背景板。不过正好她也不准备再继续待下去,谢萦笑眯眯地向两人告了辞,只说要回农家乐休息。 目送着两人走向反方向,少女转过一道弯,背着飞机包向村子深处走去。 三台村背靠大山,被环抱在山坳中,地图软件到了这里也只能指出主干道。 谢萦在村口问了路,一路朝山脚下走。很快就都是土路,村民大量外流,房子大多是长期没人住的,旁边田地里长满了杂草。 小旭已经住了两年院,从县里到市里,又辗转到省城,父母都在外奔波,不知道他的家现在会不会也是这样。 到中午的时候,谢萦才找到了孙婆婆家的院子外。 的确是很偏的位置了,后面就是山坡。再往前数几十年,这样靠近山的地方是不能住人的,因为晚上可能会有野兽。 早年间山上树已经砍过一批,现在四下里都荒得不行,别说人烟了,连草都稀稀疏疏的,虽处于阳光之下,却是一片死气沉沉的萧条。 从孙婆婆死后,这里再没住过人,甚至附近的村民都早已迁走。院子里只剩下一棵老槐树,不过树心已经中空,只有树皮还活着。 谢萦绕着院子转了一圈,从土墙上翻了过去,停在孙婆婆家门前。 土坯房,木头梁檩椽子,瓦片已经掉了不少,一把大锁挂在门上。门上对联已经剥落半边,风一吹就跟着簌簌摇晃。 少女站在门前,从包里取出了线香点燃,老山檀浓郁醇厚的气味很快飘散开来。 飞机包里正发出微弱的挣动,像是鬼车在扑扇着翅膀。谢萦把包放下,双手平举着线香,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再将它们插在了槐树下半朽的泥土里。 她上高中的时候,《鬼吹灯》刚开始连载不久,里面说摸金校尉在开棺之前,要在墓室东南角点一根蜡烛,如果蜡烛无风自灭,就要赶紧退出去。谢萦买了一本看完,缠着哥哥问这样到底有没有用,谢怀月只是笑,说没什么用,但还算他有点礼貌。 这座废弃三年的房子,里面阴气之重和棺材也差不很多了。 谢萦又鞠了一躬,低声默念道:“我并非有意打扰。只是村子里有个孩子快死了,人命关天,缠着他的那东西太凶,我须得进来看个明白。” 然后,她摸出一根极细的铁丝,开始撬锁。 铁丝探进锁眼,挑着针脚微转,卡扣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这种老式铁锁撬起来难度不大,正因如此以前农村为了防贼才会家家养狗。 但这时,谢萦突然停下了手。 她撬锁的水平一般,但仅凭这个感觉,已经能发现…… 这锁…… 被人撬过一次。 ———— 晚上还有一更。 加官进爵8 铁锁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谢萦屏住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迈出一步。 扑面而来的是极陈旧的一股土腥气,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谢萦平举着白蜡烛,向飞舞着尘埃的室内照去。 黑暗中,无数张脸正沉默地凝视着她。 谢萦后背条件反射地一紧,呼吸窒了一瞬,才发现那是一整墙的傩戏面具。 一排排长度将近半米的纸面具,暴珠竖眉,金刚怒目,作嬉笑与忿怒相。大部分面具上还带着蓬草做的头发,上面积满了灰,在黑暗里显得异常狞恶。 谢萦缓缓走进房间,微弱的烛光将这间房子照亮。 很典型的农村砖瓦房布局,整面墙上挂满了面具,中央放着一张供桌,上面供的是“赐福镇宅圣君”的钟馗像。 孙婆婆的房子里没什么值钱东西,村委来治丧的人也是草草了事,办过白事以后,许多杂物凌乱地堆在堂屋里。谢萦环视一圈,值得注意的也就只有正中的一张八仙桌,上面摆着煤油灯和搪瓷盆,都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蜘蛛网。 这种老式的煤油灯是八十年代时农村自制的简易版,灯头是玻璃瓶,细颈大肚,仿佛一只开口的蛤蟆,插在用光的墨水瓶上。 煤油已经干了,细管穿着发黑的灯芯。这盏灯废弃已久,已经不可能再点亮了。 谢萦抬了抬烛碟,视线逐一移向八仙桌上的其他物品。 孙婆婆还活着的时候,她应当就是在这里点着煤油灯做面具。 现在工厂给面具开模的时候用的都是泡沫人台,孙婆婆当年是泥土和着香灰末,压出了型。那只人台就堆在桌子上,旁边的搪瓷盆里还残留着些灰色的碎渣。 谢萦戴好一次性塑料手套,轻轻拈起一点,那是干透的碎屑,上个世纪,农村就是这样自制纸浆的,旧报纸撕碎成条,和了面粉和胶水,在搪瓷盆里打成浆状,就能一层层糊到人台上去了。 做面具的时候,纸浆要覆盖整个模具,等干透了再剥下来,用剪刀剪出鼻子和眼睛的孔。 那么…… 如果这些纸浆,不是糊在模具上,而是一层层贴在一个活人的脸上,又会如何? 少女默了默,半晌才叹息般地一声低语:“这孩子,到底怎么会惹上这样的东西的……” 无人应答,只有她塑料手套上的碎屑簌簌散落下来。谢萦起身,朝供着钟馗像的供桌走去,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很细微的一声响。 在她背后,那扇开着一道缝隙的大门,缓缓关上了。 * 时间已经有些晚了,乡村的夜很静,连虫鸣鸟叫也销声匿迹。 越野车转过一条路,停在坍塌一半的土墙边。 山脚附近的农家都废弃已久,到这里更是已经异常荒凉,一点人烟也无,静得让人心慌。也亏得他车技好,才能开过这么狭窄又颠簸的土路。 屏幕上的时间已经指向晚上七点整,兰朔看了看不远处那间寂静出奇的瓦房,又低头,望向手中的物件。 不笑的时候,他眉眼沉黑,五官显出了几分冷峻的模样。 他手里是一本纸页已经泛黄的笔记本,很有年代感。他已经翻来覆去地看过很多次,内容都已经熟记于心,可此刻,他的手指依然停留在其中一页上,久久没有移动。 从那位过分热情的杨主任那里辞别以后,他在车里已经等了整整四个小时。 谢萦在下午一两点左右进入了这间房子,然后,她就再也没有出来。 查清谢萦在村子里的行踪很简单,不引起别人注意地跟来这里也不算难事,兰朔做事一向极有耐心,能和最狡诈的猎物周旋。 可是,一间主人早已过世、废弃三年之久的空房子,不过区区几十平米的面积,谢萦为什么会在里面待那么久? 她在做什么? 八点整,兰朔收好了笔记本,下车走到孙婆婆的院子里。 死而不朽的老槐树下,他一身利落的黑色,静静站在土墙边,几乎已经完全融在夜色里。 兰朔把手按在腰间。 在那里,他的衣袋略微鼓起,里面是一把伯莱塔m92f,美国陆军的标准制式,50米内的最优选择。 他身上还带着强光手电和其他装备,后备箱里甚至放了一台用来遥控航拍的民用无人机,随时可以起飞。那是最近还没上市的最新款,搭载高精度的红外镜头,能把几公里内所有活物都拍得清清楚楚。 时间太紧急,这些装备都是托朋友调来的。朋友看着他列的清单一时骇笑,他们在刚果金的时候,街上偶尔还有反政府分子出来放冷枪,公司给配的安保也不过就这个标准。兰朔也不解释,只是笑,如果这里不是铜墙铁壁的中国,他甚至想要一把微型冲锋枪。 当人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的时候,多做准备总是没错的。 就在这时,一声恐惧的、短促的尖叫,从那间空荡荡的房子里传了出来。 “救——” 那是谢萦的声音! 兰朔眉头狠狠一皱,几乎是本能地握住了枪柄。然而,她的叫声才刚开口,就像是被掐断了一样戛然而止,再无声息。 在寂静如死的夜幕里,那一声尖叫如同白纸上泼出的血点,异常的突兀刺耳,他绝不可能听错。 从那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以后,那间土屋里就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了。 农村的瓦房墙壁不厚,但这样的阻挡也让红外夜视镜无法穿透。兰朔在门外等了三分钟,终于忍不住,沉声喝道:“谢小姐!” 四下里连虫鸣的声音也无,更没有任何的应答。 兰朔戴好了粘性手套,随即深吸了一口气,一脚猛踢在门上。 锁被谢萦撬过,此刻大门应声洞开,一股陈旧的土腥气扑面而来。兰朔屏住呼吸,在眼睛还没看清任何东西的时候,枪口已经指向了黑暗中。 然而,面前的堂屋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强光手电转过,照亮整个房子。 很普通的农家瓦房,墙壁空荡荡的,上面贴着防潮的油纸,已经剥落了一半,在灯光的阴影里斑驳地挂着。 兰朔手腕微转,手电照过八仙桌和卧室里大红面料的被子,再照向玻璃窗上半朽老树的影子,枪口始终谨慎地跟随着光线。 然而谢萦不在这里。 整个房子不过几十平米的大小,兰朔只需站在堂屋里扫过一眼,就知道这里根本没有能藏人的地方。 谢萦居然在这间房子里凭空消失了。 刺目的白光里,房子里的灰尘飞舞着散落在杂物堆中,看上面的蜘蛛网,恐怕都已经有几年没人碰过了, 兰朔眉头拧紧,发现地板上丢着一件明显不属于这间房子的东西。 那是谢萦的宠物飞机包。 从她进入三台村开始,这个包从没有离过身,也从没有人见过她把里面的宠物放出来。旅游时总是随身背着这样的包,看起来总归是有些奇怪的,但别人问起时,谢萦也只是笑嘻嘻地搪塞过去。 此刻,这只双肩帆布包的拉链已经完全拉开,正在空荡荡的地板上微微摇晃,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挣动。 砰地一声,兰朔毫不迟疑地开了一枪,子弹离包一寸,警告性质地打在了它前面的地板上。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动不了了。 像是浑身突然结了一层冰,或者被注射了高效的神经毒素,忽然之间,大脑像是完全失去了对四肢的指令权,腿沉得像是灌了铅,他连肢体的存在都感受不到了。 这诡异至极的情况下,兰朔竭力挣动着躯体,可是他连指尖都没办法挪动一寸,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那只飞机包的晃动正在变得越来越明显,有什么东西,正在从里面探出来。 细长的脖颈,像是蛇一样曼妙地舞动着,缓缓伸缩的样子也如同蛇类在攻击之前缩紧身体。那东西羽毛漆黑,眼睛却像两盏鲜红的灯笼。 那是一只鸟的头。 随后,兰朔的瞳孔因为不可置信而骤然缩紧。 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 整整九只一模一样的鸟头从飞机包里伸了出来。 九双赤红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九只鸟喙同时张开,同时发出古板怪异的尖叫:“救命!救命!” ——— 小兰:一切恐惧源自于火力不足! 妹:你说得对,但我们这里是灵异片场^_^ 加官进爵9 口吐人言的怪鸟还在声嘶力竭地鸣叫着,兰朔很快发现,不止身体动不了了,他的意识也开始失真。 那把伯莱塔m92f还握在手心,可是浑身根本无法移动分毫,就像吃了印第安人的毒裸盖菇,眼前的景象都在扭曲变形,耳边怪鸟的尖叫声也忽大忽小。 兰朔接受过抗麻醉剂训练,意志力也远比普通人要强,硬是扛着这样的晕眩感没有失去意识。 在眼前的一切彻底模糊成一片噪点之前,他只能感到,脖子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对他吹着冷气。 一下,又一下。 钹声。 不知过了多久,兰朔听见了钹声。 像是寺庙里敲钟时的声音,但比那还要尖锐得多、洪亮得多,在山村寂静得近乎寥落的夜里穿透力极强。 怪鸟的叫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只有一声比一声清晰的钹击在回响。音量大,余音也长。之后是很沉闷的锣鼓声,既重又沉,脚下的地面好像也在随之晃动。 锣鼓加上钹,这是民间戏团奏乐的标准配置,这些打击乐器声音极其洪亮,根本不需要音响就能声振云霄,乐声一起,从村头到村尾都能听见。 随着那响亮至极的乐声,视野在慢慢恢复清晰。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他自己的腿。兰朔发现自己正在一步一步向前走着,步伐沉重又迟滞。他想停下,可腿依然根本不受控制,只是机械地继续向前。 他已经不在孙婆婆的房子里了。 那只怪鸟也已经不知所踪,此刻,他眼前是一片荒地。 下午开车过来的时候,兰朔已经在孙婆婆家周围踩过点。可眼下附近好像起了薄薄的雾,有气无力的半弯弦月已经看不见了,周围能见度不到二十米,根本不知道具体位置是在哪里。 一片昏暗里,唯一的光源来自他背后。 好像是些昏暗的光团在浮动着,摇摇晃晃的,兰朔想转过头,可是灌了铅一样的头颅根本无法移动一寸,只能尽力转动着眼珠。 随后看清的一切,让他的心脏几乎是狂跳起来。 他面前的土地上,一左一右地投着两个细细长长的影子。那是两个人形,姿态扭曲如皮影戏里的皮影,手中持着长长的棍状物,正像挑着竹竿一样,把棍子的一段顶在他膝窝里,大钹每敲一声,就推着他麻木沉重的腿往前走一步。 一瞬间连脊髓里仿佛都结了冰,兰朔的瞳孔微微移动着,望向周围。 面前这片空无一人的荒地上,只疏疏长着几根杂草,连树也都影影绰绰地藏在远处,空地中央堆着树枝和野蒿,搭出来了一个低矮的小土堆。 那是“蒿里山”。 蒿里山原本只是泰山山脉的一座山,后来民间流传说那是阴间冥府所在之地,于是中原地区下葬的时候,为了让魂灵能顺利回归地府,都会在坟茔外堆一个小土堆,来当作蒿里山。 在兰朔背后,那两条细长的影子,正用棍子推着他的腿,绕着蒿里山行走。 隔着将近三十厘米的距离,兰朔的腿不由自主地挪动着,绕着那座凌乱树枝堆出的蒿里山缓缓迈步。 转过两个完整的圆之后,那两个人影忽然停住不动了,兰朔的腿也随之立刻停下。 一声极其尖锐刺耳的钹响,随即,投在地面的两道影子缓缓移动,他背后的两个人正在走到他身前。 那是两个穿着戏服的人,左边的身穿黄色虎皮坎肩,手臂上串着巨大的铜环,右边的则穿鞑子衣,披着黑纱。 他们两个人脸上,都戴着巨大的面具。 那是傩戏面具,可和三台村剧院里的面具不同,他们脸上的面具色彩很黯淡,边缘也枯朽破败,甚至有的上面还结着蜘蛛网。面具牢牢扣在脸上,在影影绰绰的光里,一个是嬉笑相,一个是忿怒相。 两个人理也不理兰朔,不停前后踢跳着,走向那座树枝堆出来的蒿里山。 在沉闷的锣鼓声和时而响起的钹声里,他们卖力而夸张地舞动着四肢,像是认真地演着一场滑稽哑剧。这样的场景放在剧院里可能还会把人逗笑,可是在如此诡异的环境下,只会让人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结了冰。 两人投入地舞动着,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兰朔的存在。兰朔后背发凉地站在原地,直到大概五分钟后,锣鼓声突然停止,周围顿时陷入死一般的静寂。 与此同时,周围薄雾笼罩的黑暗里,亮起了影影绰绰的光。 兰朔始终一动也不能动地僵站着,起初还辨不清那光线的来源,然而很快,他就看清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支正在缓缓朝他们走来的仪仗。 大概几十人的规模,骑在高头大马上,马蹄踏过土地,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半点声音。 黑压压的人群穿过薄雾,像是荒地里的鬼火点点。 每个人脸上都戴着巨大的面具,各式各样不一而足,城隍、灶君、土地、寿星,每张面具的五官表情也各异,只是全都如出一辙的破旧不堪。 仪仗最前方的是灯笼队,手里提着灯盏,光线就来自于那里。然后是锣鼓队,大概是此前锣鼓和钹声的来源。再往后的人已经不再骑马,而是步行跟在仪仗里,作路神打扮,手里提着串铃。 在兰朔面前,这支仪仗从头部开始缓缓分开,绕着蒿里山围成了一个圆。骑着马的灯笼队和锣鼓队一向左一向右,露出了队伍最中间位置的那个人。 目光落在那个人身上的一瞬,兰朔的心脏重重一跳。 那居然是谢萦! 在所有“人”里,她是唯一没戴面具的,可此刻她也不再是那副白吊带牛仔裤的打扮。 谢萦头上戴着乌纱帽,身穿鲜红的蟒袍,右手上系着红绸带,握着一根三尺长的竹管。最诡异的是,她虽然没有骑马,却正端坐在一根细细的扁担上,由四个差役打扮的人半跪在地抬着。 即使兰朔并不太了解戏曲,他也能看出这样的作派应当是比较有地位的角色,可是此刻,谢萦的情况似乎也不大妙。 她面无表情,对面前如此诡异的一幕熟视无睹,看到他在这里也没有任何反应。昏暗的光浮动着照在她脸上,那双眼睛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生气。 一时间仿佛连呼吸也变得急促了几分,兰朔用尽全力试图调动僵硬麻木的身体,可还是无法移动一寸。 就算不知道现下正在发生什么,仅凭面前这样的场景,他猜也猜得出,这是一场傩戏。 无论现在他眼前这些东西,是鬼怪,妖魔,还是别的什么……他们都正在忠实地扮演着一场大傩中的角色。 灯笼队提灯,锣鼓队敲鼓,那两个人绕着蒿里山跳舞的人,大概也是在跳傩舞。 兰朔竭力回忆着在剧院里看过的那幕傩戏,可是三台村的《捉黄鬼》经历了太多的简化,六百多人的规模被压成四个,现在这么多人聚在这里,他根本不知道谁在表演什么。 而他自己,或者说,他和谢萦,为什么会被卷入这里?他们在这场大傩里是什么角色? 他没有疑惑太久。 那根由差役抬着的扁担上,谢萦缓缓站了起来。 从她起身开始,蒿里山边跳舞的两个人已经停下了动作,和路神们一起围成圈站着。稀薄模糊的雾气里,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兰朔深吸了一口气,听见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啪”地一声,细竹管在手心一敲,谢萦喝道:“帝君到!” 那声音呆板而冷漠,和她平时的语气完全不同,大概神志并不在自己控制之下。 兰朔心头顿时微微一紧,但比起谢萦的状况,这个什么“帝君”才是眼前的燃眉之急。可是,谢萦的话音落下,根本没有任何人应答,也没有人动,更没有所谓的“帝君”走出来。 夜幕里,仪仗里的所有人都戴着巨大的面具,仿佛影影绰绰的鬼魂,看她唱一首声情并茂的独角戏。 周围什么也没有发生,谢萦却毫无反应,还是那种呆板的语气,目视前方、毫无表情地开口,一唱三叹: “黑云滚滚来托起,托起冥君来人间。 满堂神圣齐参拜,何不开言说姓名。” 唱完,谢萦停了停,竹管又是在手里一敲:“帝君,黄鬼已经擒来,小的们怎生处置。” 依然无人应答,一片昏暗里,只有少女平淡死板的声音在回响。 谢萦抬起头,看向兰朔,漆黑的眼睛毫无神采,像是任人摆弄的提线偶人,一字一字地开口:“不是帝君要斩你,你在人间害生灵。各位听了,帝君有令,即刻行刑!” 她话音落下的一瞬,兰朔浑身的血仿佛都凉了。 手持竹管,高声唱词,在这幕傩戏里,谢萦显然是掌竹,也就是孙婆婆的角色。而他自己…… 仪仗就位,处决黄鬼的时间到了。 在三台村的傩戏里,黄鬼被冥君活活剥了皮,再将人皮堵在口鼻处闷死。 围着蒿里山的人们沉默不语,穿着蟒袍的谢萦长袖一甩,仪仗中一个戴着恐怖鬼脸面具的人下马,与她一起向兰朔走近。 鬼脸人手中端着只托盘,与谢萦一左一右地站在他身边。他们离得已经太近了,近到兰朔能看清楚那里面是什么。 其中一边是只坛子,里面装着酒,带着刺鼻的酒味和土腥气,像是土法酿出来的烧刀子。 另一边,则是纸。 一张一张的纸堆迭在一起,每一张,都刚好是人脸的大小。 少女双眼黑得如同死寂的天幕,谢萦站在他面前,唱道:“贴加官,贴加官。一贴加你九品官,三贴欲仙又欲死,五贴阎王共言欢。” 她手中竹管上一根红绸带正在被风拂动,“你且听着,帝君今日送你加官进爵了!” 鬼脸人应声抬手,将酒洒在那张薄如蝉翼的纸上,把湿淋淋的纸向他脸上压来。 这样的纸一层层压下来,几分钟内就能让人窒息而死。兰朔绝不是束手就擒的性格,生死关头,肾上腺素飙升到极致,仿佛有一股血直冲上头,那一瞬,他僵硬得一动也不能动的身体居然奇迹般地一轻。 他的枪已经不知丢在了何处,好在随身还有一把折迭刀。电光火石间,兰朔反手拔刀,到底是无法完全控制身体,蕴着力的一刀擦过喉管,从左肩直下。 鬼脸人的戏服应声断裂,可刀却没有刺中血肉的感觉,只是顺势打翻了托盘。烧刀子泼了一地,酒液渗入土地,竟然立刻消失不见。 兰朔已经顾不及那些,一瞬的暴起发难,他的身体很快又沉重得仿佛灌了铅,只来得及冲着呆站的少女一声厉喝:“谢小姐!醒醒!” 就在那一刻,一根竹管格在他虎口上,借着力,轻轻巧巧地拨开了那柄折迭刀。 刀身当啷一声坠落在地,兰朔抬眼,不期然对上了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 看着他的那双眼睛明亮清透,笑意凉凉,得意又狡黠,哪有一点神智不清的样子。 与此同时,他刚刚有些松动的四肢又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立刻不得动弹丝毫。 然而这一次,兰朔明白了他无法动弹的原因。 站在谢萦身边的那个鬼脸人委顿在地上,居然像漏了气的皮球一样扁了下去,空荡荡的戏服委顿在地,最后连面具也开始摇摇欲坠,这个鬼脸人,竟然是空心的。 巨大的鬼脸面具掉落下来,堆在地上的戏服下面仿佛有什么在挣动,兰朔随即看清了藏在下面的东西,是那只九头怪鸟,此刻终于探出了头,正用红灯笼一样的眼睛注视着他。 谢萦收回了竹管,双手拢在袖中,抬头看着他。 少女凉凉的声音落了下来,有点生涩的发音,显然刚学不久。 “scusa,noncapiscol'italiano。” (对不起,我听不懂意大利语。) ——— 妹:跟我来小语种是吧?让你长长拆那见识^_^ 真女人以牙还牙最多只隔一夜! 加官进爵10 终于出了这一口气,少女眨着圆溜溜亮晶晶的眼睛,笑得纯良又无辜。 九头鸟扑着翅膀,甩脱了已经委顿在地的戏服。谢萦抬了抬竹管,它嘶叫着朝着一个方向飞去,很快在周围的薄雾里消失不见。 纸张和酒坛打落一地,他们这一番闹出的动静不小,绕着蒿里山默立的仪仗却没有任何反应。戴着傩面的路神、寿星和城隍们垂手而立,他们骑着的马也异常安静,仿佛一尊尊泥佣。 谢萦朝他走近了一步。 浑身已经一动不能动,兰朔只能用眼睛紧紧盯着她。大概是因为身高确实有差距,少女微微垫脚,凑到他耳边。 “兰理事长反应怎么那么激烈?别紧张啊,今天这一出和你可没关系,你顶多算客串的氛围组。”笑盈盈、慢悠悠,可毕竟年纪小,仍然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得意和调侃。 见盯着她的目光实在冷沉,谢萦故意停了几秒,又说:“你看我干什么,不是你自己要跟踪我吗?能来这里’采风‘的人可不多,我还没收你门票呢。” 大概是酝酿已久的台词说完,谢萦心满意足地拍拍手,转身走向蒿里山。 兰朔僵立在原地,折迭刀就在不远处的脚下,可是他连指尖都抬不起来,只能在原地继续当观众。 不知何时,周围的雾好像正在渐渐散去。 惨白的弦月下,山脉露出黑黢黢的弧线。树影幢幢,很远的地方浮动着一点光,隐隐照出瓦房破败的轮廓——心念电转之间,兰朔认出了那座房子。 原来他们此时就在孙婆婆家后面的荒山上。 这里原本就人迹罕至,只怕十几年也没人踏足一次,现在又是深更半夜,更不可能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怪不得谢萦要把他带到这里。 只不过,她到底要干什么? 谢萦背对着他,站在蒿里山前,忽然微微躬身。 “嗤”的一声,一簇微光亮起。 原来她手里持着的空心竹管里还藏了一截香烛,随即,谢萦轻飘飘地一扬手,将点燃的香烛掷入了蒿里山之中。 树枝搭出的小山包遇了明火,居然立时起了凄艳的火光。 整座蒿里山随之开始熊熊燃烧,兰朔这时才发现,原来这座土堆上面盖的是树枝蓬蒿,底下藏的却全是成串的纸钱搭子。 火光冲天,纸钱飞舞,那支诡异的仪仗还是一动不动,如同木塑泥雕。谢萦站直了身体,忽然摘下了头顶的乌纱帽,掷入火堆中。 蒿里山很快就坍塌成了一地焦黑,蓬蒿和纸钱都烧成了灰,只剩下将断未断的树枝还在发出“噼啪”的声响。 那样大的火,居然没有一点蔓延到周围的荒草地里,在几分钟就燃尽了。 像是完成了某种仪式一样,少女转过身来,笑盈盈地看向了他。 兰朔心头立时一凛,浑身几乎都在同一时间发出一级警报。在这样诡异的状况下受制于人还是第一次,他还在想着对策,谢萦的竹管已经在手心清脆地一敲,断喝道:“报事官!” 就在那一刻,兰朔发现自己张开了嘴。 完全不受他自己控制地,他的喉咙里发出声音:“有。” 谢萦道:“所报何事?” 兰朔口中发出陌生的回答:“大老爷起马了。” 谢萦又问:“正是不错,是大老爷起马了。到何方路上来了?” 兰朔又答:“到东方路上来了。” 谢萦点头,“点动幽冥众兵,还需快马加鞭。”随即竹管一敲,她又是一声清喝:“恭迎大老爷!” 谢萦的帽子已经在火里烧成了灰,此刻她一身鲜红蟒袍,口中唱词拖着长音,听起来简直像是古装剧里那些高喊着“皇上驾到”的太监。 她那张脸分明白皙娇嫩,带着活泼的生气,可看起来却比周围幢幢的鬼影还要荒诞诡异。兰朔还没来得及多想这些唱词的意思,就发现自己的双脚正在不受控制地走向她。 明明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竭力抗拒,可兰朔根本无法控制身体,他缓缓迈着步子,停在了烧焦的蒿里山边,屈膝半跪了下来,伸出了手,按在地面的灰烬上。 焚烧后的碎屑带着刺鼻的焦味,甚至还带着烫人的余温。双手被驱使着,兰朔拨开了表层的灰烬,撇开那些断成几截的树枝,他看到了在灰烬下面埋着的东西。 不……不能碰!有危险! 在完全看清它之前,兰朔脑海里已经响起了极其尖锐的警报。那是曾多次险境带来的野兽般的直觉,即使还未知全貌,他也知道……面前这件东西不对,非常不对! 纸钱的灰烬扑簌簌地散落下来,兰朔看清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张面具。 一张长45厘米、宽30厘米的傩戏面具,表情作忿怒相,暴珠怒目。和那些鬼脸人戴的一样,它是用纸浆一层一层拍出来的,同样显得陈旧不堪,边缘处有撞角,而且因为风化而显得很脆。 但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这张面具格外与众不同……从眼睛,到鼻子,再到嘴巴。本该用剪刀豁开空隙的三个地方,全都没有应有的孔洞。比起面具,这更像是一张压在人脸上的纸板。 而且,面具上长着无数血红色的脉络,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横纵交错,像密密麻麻的蛛网或者裂纹。 它在呼吸。 看到它的第一眼,这个荒谬的念头涌入了兰朔的脑海。这是一个完全不搭边的词语,可是面前的这个东西,那些细微如牛毛的血红色脉络,像人脸上遍布的血管一样,让这只安静枯朽的死物,变得像一只活生生的、正在呼吸起伏的人面。 这张面具……它在呼吸! 加官进爵11 隔着薄薄的一层灰烬,兰朔的指尖与那张可怕的面具距离已经不过毫厘。 不能碰…… 不能碰它,绝不能! 心知此刻比自己所经历过的一切都要更加危险,神经绷紧到极致,兰朔只觉喉头几乎泛起了淡淡的血腥味。兰朔屈膝半跪在地,也许真的是本能的抗拒太过激烈,他毫无知觉的手指居然轻微地一颤。 就在同一个瞬间,他眼前的一切忽然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寂静无人的荒山,土堆边沉默的仪仗,以及那张诡异至极的面具,都化成了虚影,兰朔眼前在迅速地闪过许多破碎的画面。 像是陷入了某种幻境一样,他似乎看见了一座古代的幄帐。像那些古装电影里的场景,只是还要真实得多。披甲的士兵在外看守,火把噼啪燃烧着,两个将领模样的男人正在激烈地争吵。 其中一个面红耳赤,紧紧抓着另一个的衣领,像是怒斥,又像是哀求。“左大人,外面是怎么回事?你竟然是要率部逃跑吗!” 左将军烦躁地甩开他的手,“杨大人,这又与你何干?” 男人闻言更急,几乎目眦欲裂:“闯贼大军就在城外虎视眈眈!左大人,你一走,守军势必溃散,硃仙镇一旦失守,开封要怎么办?开封城内三十万军民要怎么办! 左将军丝毫不为所动:“这话你对丁大人、方大人他们说去。闯贼以逸待劳已久,我的部下却是人困马乏,现在要我出城迎敌?杨文岳,你自己听听这话好不好笑!” 一边说着,左将军一边用眼色示意一旁的亲兵把杨文岳拉开。立刻有人上前,毫不客气地要抓住他的衣服,杨文岳不肯松手,厉声喝道:“左大人!你不肯迎敌,你以为你就能逃得了吗?闯贼军中养着妖孽,大人昨日也是亲眼所见!” “够了!”左将军终于大怒,一声暴喝将他打断。杨文岳似是一惊,余下的话僵在了舌尖,而左将军一字一顿道:“杨总督,这便是你自己不识相了。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把他拖出去!” 杨文岳还在厉声叫喊着什么,兰朔眼前的景象却再次然模糊了下去。有短暂的片刻,像电影里那些闪回镜头一样,他眼前晃过了许多光怪陆离的画面。 四散溃逃的军队,城头飞扬的闯王旗,到处都是断肢残骸,沾血的刀从亲兵胸口穿了出来……最后是一座荒芜的土台。 日光惨白黯淡,一个男人四肢都被麻绳捆在条椅上,脸上严丝合缝地盖着一张桑皮纸,行刑官喝下一大碗烧刀子酒,朝他脸上喷去,高声唱道:“杨总督,闯王送你加官进爵了——” 不断变换的诡异幻视之中,行刑官的吆喝被一道少女声音打断:“杨督爷。” 随着那个声音响起,眼前的一切景象都陡然消散。 灼烧一样的肺腑里急促地喘息着,兰朔后背上几乎已经沁出了冷汗,发现自己还一动不动地半跪在烧焦的土堆边,指尖停留在距离那面具一寸之遥的地方,是硬生生地停住了。 谢萦还居高临下地站在一边,手中竹管在他膝弯里轻轻一挑,让他站直了身体,和她一起站在蒿里山的残骸边。 与刚才的得意飞扬不同,她的声音也变得低柔:“见过杨督爷。” 那张诡异起伏的面具躺在土堆上,此刻,无数血一样的液体正顺着面具上的纹路沁出,流进纸钱的灰烬里。 不是幻觉,此时此刻,这张面具是真的在极其急促地喘息着,破败的纸浆硬壳,像被剥了皮裸露在外的血肉一样,在不断起伏颤抖。 可这张面具上没有留出眼镜和口鼻的孔洞,新鲜的空气透不进去,越呼吸就越是窒息,直到鲜血从七窍倒流出来,直到纸浆已经和人脸融为一体。 寂静的荒山上,好像有一个男声在哀嚎。那声音明明并不存在,却又无孔不入地扎在人的脑海里,非常喑哑的怪声,像是被捂住了口鼻,痛苦至极却气若游丝。 “我喘不上气……我喘不上气啊!!” 谢萦显然也听见了那可怕的哀嚎,表情却纹丝不动,柔声道:“杨督爷,何不从那张面具上离开。” 地面在发出微弱的颤动,从面具上流出的血已经在灰烬里积了小小的一滩。那个痛苦哀嚎的男声还在呼喊着什么,只是含混不已,让人再也无法听清。 谢萦端立原地,声音很淡,淡得像天上黯淡的半弯弦月。“闯贼,你说闯贼吗?他死了。不止是他,左良玉也死了,崇祯皇帝也死了。杨督爷,你一直被纸蒙着眼睛,现在不妨睁眼看看。” “他们……都死了……” “没错,他们都死了。” “开封城已破……” “何止开封,连明朝都早已灭亡了。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距今已经整整三百五十年。杨督爷,这些年你随着面具辗转了多少地方,你自己知道吗?你看看周围,这是开封吗?” “这是……哪里?” “已经是当年北直隶的地界。看看这里,与你有何干系?你两年前就已见了天光,执意留到今天又有什么意义?” 那声音沉默下去,谢萦又道:“杨督爷,你睁了眼睛,便该知道到了上路的时候。今时今日我送你一程,你也放过那孩子,他与你无冤无仇,何必犯此业报?” 她举起手,细竹管“哒”地一声击在掌心,朗声道:“门前乌鸦在归山,骑起马来配起鞍。一步跳上高头马,腾空打马往前行。” 傩戏的仪仗沉默已久,此刻像是忽然被唤醒了一样,围绕着烧焦的蒿里山转起了圈。他们骑着高头大马,马蹄踏在荒地上,居然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灯笼队挑起了灯笼,锣鼓队举起了乐器,响铜铸造的大钹重重敲击在一起,悠长的回音又被大鼓和小鼓迅疾的鼓点吞没。路神跟在仪仗后面,手里持着的串铃摇晃着。 四个差役打扮的人越众而出,挑着扁担走到谢萦身边半跪下来。 少女在扁担上端坐下来,鲜红的蟒袍色泽如血,沉声喝道:“子时已到,杨督爷,该上路了!” 谢萦的声音落下,脚下的大地上居然发出了微弱的震动。 那张颤抖的、人脸一般的面具上,陡然出现了一道纵贯的裂纹。随即,裂纹越扩越大,已经盖过了上面那些鲜血般的纹路。 树皮和稻草做出的桑皮纸,即使层层迭迭地压成了硬壳,又怎么能抵挡过几百年的磨损风化?如此漫长的岁月里,它早该化成灰烬了。 在那连绵的、隐约的震动中,仪仗还在围着蒿里山缓慢行走,谢萦端坐不动,抬手把竹管丢进纸钱的灰烬里,随即似笑非笑向兰朔撇去一眼。 一声穿云裂石的鸣叫,夜幕里九头鸟扑簌簌地落在她面前,红灯笼一样的眼睛炯炯盯着他,兰朔的意识顿时陷入了不可知的黑暗。 加官进爵12 明朝末年,起义军第三次围攻开封,集结在硃仙镇外。 开封是河南首府,攻下开封便能直指京师。崇祯皇帝焦急不已,从陕西、河北等地调了左良玉、方国安等部队驰援。 起义军挖了壕沟围城,左良玉见势不妙,连夜率部逃亡,居然全身而退了。可明军本来就是从多个地方调过来的散兵,顿时一溃千里,城池失守,起义军擒杀数万人,活捉了河北总督杨文岳。 那时刚出了十七,正是民间办大傩的时候,闯王从中得了灵感,便下令对杨文岳施以“贴加官”的酷刑。 所谓的贴加官,便是将桑皮纸贴在犯人脸上,行刑官嘴里含着一口烧刀子酒喷上去。桑皮纸质地坚韧,吸饱了水只会朝犯人脸上贴得更紧,如此一层一层迭上去,犯人无处呼吸,氧气剧烈枯竭,贴不到五张,就会活活窒息而死。 从头至尾,犯人身上没有一丝伤痕,可是逐渐窒息的痛苦远比斩首要可怕得多。 杨文岳死前,他脸上足足迭了十八层桑皮纸,死后又在土堆上暴晒三日。 直到桑皮纸上的烈酒已经干透了,十八张纸结成一体,从他脸上一揭而起,带着脸部清晰的轮廓,凹凸分明,像一张栩栩如生的傩戏面具。 忠臣名将死得如此惨烈,这一口怨毒至极的阴气附着在刑具上,和纸张融为一体,经年日久,已成妖孽。 他的鼻子被捂住,不能呼吸。 他的嘴巴被堵住,无法申冤。 他的眼睛被盖住,认不出仇人。 在王朝倾覆的混乱年月里,没人知道那东西曾要了多少人命。也许是吸饱了人血,泛黄的纸张上居然出现了颜色,深深浅浅的,描画着眼眶鼻梁,再勾出嘴角的轮廓。 时间已经过了太久太久,久到它已忘了自己最初只是一层层的桑皮纸。它暴珠环眼、神情生动,与人脸如此契合,难道不是一张手工绘制的傩戏面具吗? 是面具,自然要出现在面具该在的地方。 随着傩戏仪仗辗转,它最后抵达了四百里外的三台村。 做掌竹的巫师知道这东西的厉害,请人合力把它用厉害的封印封住,又编了剧目讲冥君把黄鬼闷死的故事,让它听得愈久,只当自己和那些判官、钟馗、城隍一样,生来就是纸浆和胶水做成的死物。 几百年来,这面具就这样流传下来,到了最后一代掌竹手里。 孙婆婆没有儿女,也无传人。老年死于家中之前,她用了最后的力气,把这面具锁在了五斗柜的暗格里,用香灰镇住。 她的家一贫如洗,死后村委会派人来收拾东西也只是草草了事,没人会去翻那堆满了不值钱杂物的五斗柜。房子挂了锁,再也没人进来。 原本,这张傩面该和这座破败不堪的老房子一起,陈旧枯朽下去,永远不再见天日。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那柜子还有再打开的一天。 也许只是单纯的玩乐心理,想去探险,又或者是起了贪念,想去找找还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在孙婆婆死后的第二个月,小旭撬开了她家的门。 看了满墙的傩面,一般人会感到恐惧,十三四岁的孩子只会觉得愈加兴奋。他翻箱倒柜,甚至还像玩解谜游戏一样,找到了那个藏在柜子深处的暗格。 面具见了天光,立时缠上了房子里唯一的活人。 从那时起,它本能地在人身上重复着杨总督死前经历的一切。一层一层纸浆压下来,让人的呼吸像破了洞的风箱,心脏也随之衰竭,日日夜夜,那痛苦的哀嚎仿佛就在耳边: “我喘不上气……我喘不上气啊!!”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谢萦凑过去,从哥哥手里叼过一只剥好的虾。“虽然杨总督走了,不过身体机能的损伤已经没法挽回,小旭这次保住了命,往后要怎么治疗恢复还不好说,不过反正这也不归我管了……讲完啦,就是这些。” 谢怀月闻言不禁笑了:“这就讲完了?那个兰朔呢?” 一旁的鸟笼里,鬼车急切地抻着脖子,显然是听到了熟悉的名字,想要邀功。谢萦却不回答,只讳莫如深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神神秘秘道:“不可说,不可说。” 同一时间,三台村外的荒山里,兰朔头痛欲裂地睁开了眼睛。 在睁眼之前,发现僵直的四肢已能移动,他本能的反应就是去摸枪。然而枪和折迭刀都并不在身上,随即如同一桶冰水灌进脑海,几乎是一个瞬间,他坐直了身体。 不,不是幻觉…… 现在,他就躺在那片荒地上。 只是此时,谢萦、那支诡异的仪仗和烧焦的蒿里山都已经不知所踪,面前的荒地上长着杂草,地面上只有沾着晨露的泥土,根本没有一点起过火的样子。 黎明时分天光昏暗,一片苍青,显得辽阔而孤寂,周围树影幢幢,远方的村子轮廓模糊不清。 好在手机居然还在身上,兰朔摸出来看了看,果不其然的没有信号,只是从系统时间来看,他这片荒地上昏睡了六个小时。 兰朔站起身来小心地尝试活动了一下身体,发现并没有任何异常,完全没有昨夜那仿佛结了冰、一动也不能动的样子。除了把他丢在这里以外,谢萦似乎没有对他做别的什么事。 ……不,还在他身上盖了条毯子。 史努比图案的空调被,很薄,柔软又温暖,兰朔把它拎起来抖了抖,发现毯子上还夹着一张卡片,是他那张“名片”,用了只长尾夹固定在毯子上,露出背面的字。 一看就知道是女孩的字迹,一笔一画写得很认真,显得圆圆的,有点幼稚。 在他躺在荒地里的那几个小时里,这张卡片的位置刚好放在他胸口,上面写着: “本人没死,路过请帮忙拨打110。” 第一个故事·加官进爵(完) —— 捋了捋(不存在的)大纲,忽然感觉,这文它可能,会比较长……(对手指) 所以来跟我聊聊天嘛!不想单机写文(滚来滚去) 中元夜 考完理论力学之后,谢萦的大二学年就正式结束了。 八月份,这座内陆的北方城市难得降水充沛起来。接连下了几场大雨,谢萦每天猫在家里,除了吃就是睡,誓要把自己养成一朵蘑菇。直到周末天终于放晴,谢怀月傍晚把她拉出了门,也没说目的地,直到车一路开出市区,谢萦这才想起,这一天是农历的七月十五。 这是他们父母的忌日。 每年这个时候,谢怀月都会带她去陵园拜祭父母。 夕阳下,公墓枕山面水,放眼望去都是一排排的墓碑,周围松槐成荫,环境相当优美。谢怀月停了车,兄妹二人买了两篮菊花,一路沿着石板台阶上山。 其实,谢萦对父母已经毫无印象。 他们在她出生后不久就双双离世,打从谢萦有记忆以来,她就一直是哥哥在抚养。 听说,他们两人都是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的学者,当年在全国天南海北地出差,根本不着家,连谢怀月一年都见不到他们几次。不过也亏得是因为这个,哥哥才变得叮当猫一样全能,甚至能独立把她养大。 因为从没拥有过,反而也不会觉得缺憾,更何况哥哥一直把她照顾得很好。其他人知道他家的情况,也小心翼翼地不提,谢萦小时候,基本没有思考过她为什么没有爸爸妈妈这个问题。 直到上了小学,老师留了作业写《我的爸爸妈妈》。谢萦回家一通翻箱倒柜,只找到了一张旧照片,上面的年轻夫妇手挽着手,笑容腼腆,很温和讨喜的夫妻相。他们背后看起来是校门口,题着“洛阳大学”四个字。 那时虚荣心还比较盛,因为优秀作文要贴在年级走廊里展览,谢萦当夜一番努力构思,翻着地理百科全书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大作。按她的说法,她父母今天飞埃及金字塔,明天飞亚马逊地下城,进秦始皇陵都是宾至如归,从格调上就已经把班上同学那些有秘书和司机的父母统统秒杀。 再大一点的时候,谢萦偶尔趴在哥哥肩头问他们的父母是什么样子。哥哥却摇了摇头,说他对父亲没印象。 “那妈妈呢?” 哥哥罕见地沉默了片刻,才说道:“你和她很像。” 其实,后来谢萦翻来覆去地看,总觉得自己和旧照片上女人的长相并不像。但平心而论,虽然聚少离多,哥哥毕竟和父母相处了十年,他说的话还是应该比照片可靠一些。 大概几年前开始,市里提倡文明祭拜之后,陵园里已经禁止焚烧任何物品了,雨后空气干净得出奇。穿过层层的石板台阶,兄妹二人停在一块墓碑前,上面刻着他们父母的名字。 先父:沉慧言,先母:谢欣荣。 上个世纪,两个孩子都随母姓还是比较罕见的,尤其他们夫妇两人还是同一个研究所里的同事。谢萦小时候翻过家里的户口本,发现哥哥小时候其实是叫沉怀月的,是在她出生那一年才改了姓谢。不知道当时父母是出于什么考量,但他们去世多年,这也无处可问了。 谢萦放下菊花,朝着墓碑鞠了一躬。 从小到大,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外面,只要有哥哥在身边,她就什么都不需要做,唯有在父母墓前是例外。 谢萦半跪下来,用软布细致地擦去碑前的灰尘,谢怀月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单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淡淡不语,像是个事不关己的路人。 谢怀月的五官相当漂亮,因着轮廓柔和,平时但凡带点笑意都会让人如沐春风。但他的瞳色比普通人浅得多,面无表情的时候,就像是一汪湖泊浸在寒气迫人的雪原里,清透干净,却让人不敢多看。 也许是从小聚少离多的关系,哥哥对父母的感情似乎比她还要更淡薄几分。除了每年忌日雷打不动地带她来墓园以外,他从不主动提起父母一句。 难得的晴朗并没有持续太久,他们才从山上下来不久,细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兄妹二人在附近路边找了家餐厅吃过晚饭,车上了环路朝市区开去。 雨刷单调地运作着,谢萦把头贴在车窗边。 路灯很亮,离着核心市区还有点距离,市政管得不算严,路边有烧纸的痕迹,在地上堆着一片焦黑的灰烬,随着风吹来一阵烧焦的气味。 可能是时间已经有点晚了,路上车很少,但十字路口的红灯仍然是实打实的180秒。 谢怀月在信号灯前停下,雨点打在车窗上斜斜滑下,车内电台在播报着晚间新闻,就在这时传来一阵笃笃的声响,是有人在外面敲着车窗。 车窗降下来,外面是个撑伞的女孩,手里抱着一大捧玫瑰,很殷勤地对谢怀月说:“先生,给女朋友买束花吧!” 除了房产中介,谢萦还没见过跑到大马路中间来推销的。而且这可是下着雨的晚上,难道是前两天七夕进的花还没卖完? 谢怀月手扶在方向盘上,微笑:“谢谢,不用了。” 看清他脸的瞬间,女孩的眼睛顿时一亮,趴在车窗口,硬要把玫瑰往他手里塞:“买一束给女朋友吧,帅哥!” 一束娇艳欲滴的玫瑰,花瓣上沾着水珠,还隔着一点距离,那芬芳已经清晰可闻,看起来确实很新鲜。 谢怀月说:“这是我妹妹。” “好吧……”女孩还在探着头往车里看,闻言有些悻悻。 “还是买一束吧,外面下着雨,你也不容易。”她正要直起身,谢怀月却突然开口,又对副驾驶上的妹妹说:“小萦,给钱。” 谢萦应了一声,回过身,去翻放在后排的塑料袋。 女孩顿时乐了,兴致勃勃地打量着谢怀月的脸,像星探发现了什么遗世明珠。“哎,帅哥,你不是哪个明星吧?” 谢怀月摇头,从妹妹手里接过几张纸币递给她。女孩收了,又打趣道:“一枝玫瑰的钱还让妹妹给啊!” “我们家钱都归妹妹管。” 女孩笑嘻嘻点头,向后退了一步,朝他们挥挥手:“再见帅哥,注意安全啊,这路口事故可高发呢。” 180秒的红灯终于数完,汽车再次发动起来。 开过十字路口时,那支玫瑰还在谢怀月手里,男人将手伸出窗外,用力一扬,将它丢了出去。 娇艳欲滴的花被挟着雨珠的风吹了出去,顿时被扯成了片片纸屑。那哪里是什么玫瑰,明明是供在死人墓前的白绢纸花。 谢萦回过身来,放在后座的塑料袋里,只剩下薄薄几张黄纸,那是他们在公墓没烧完的纸钱,也是她刚刚递给那个女孩的东西。 “那是什么啊?” “地缚灵之类的吧,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谢怀月淡淡道,车窗重新升起,隔绝了外面的雨幕。“中元节,这些东西在街上游荡也不稀奇。” 谢萦笑嘻嘻地歪头撒娇:“帅哥,你怎么不给我买花呀?” 谢怀月腾出一只手去捏她的鼻尖,又绷不住笑,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小没良心的……我七夕没给你送礼物吗?” 少女重新坐回副驾驶,望向后视镜。 空荡荡的马路上,那个撑伞的人影还站在马路正中央,朝他们缓缓挥着手。 车里电台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前日晚间,越岭西路交叉路口处发生一起轿车撞人事故,一名女子当场死亡。据记者了解,这名女子当时正在商业街边兜售玫瑰花,肇事车辆应为失控,请各位市民注意行车安全,礼让行人……” 两栖发展 阵雨持续了整整一周,城市终于彻底放晴的时候,谢萦把屋檐上挂的扫晴娘摘了下来。 扫晴娘是一种剪纸娃娃,用红纸裁出女孩手持苕帚的形象,“卷袖搴裳手持帚,挂向阴空便摇手”,和日本的晴天娃娃一样,都是用来祈祷雨过天晴的。 她家的这只现在已经有点旧了,上面用红绳吊着,还串了两只金铃铛。 这个最早是谢萦手工课的作业,她从校门口文具店里买了彩纸乱划一气,谢怀月实在看不下去,给她剪出了一只憨态可掬的扫晴娘。在学校评作业之后,谢萦就把它挂在了屋檐下。 其实她也不知道扫晴娘到底有没有用,但谢怀月的作品巧夺天工,就算当装饰品挂着也非常可爱,她路过的时候也爱跟着哼两句:“扫晴娘,扫晴娘……但愿明天是个好天气,如果是这样,就给你个金铃铛……” 从那以后,院子里还真的就再也没积过水,于是谢萦也信守承诺,在它身上挂了几只圣诞节用剩的小铃铛。 暑假里,寝室里两位经管学院的室友已经在热火朝天地实习,学传统工科的谢萦相比起来就清闲得多。 雨停了之后气温飙升,谢萦每天又只想待在家里吹空调,这次连日常遛鸟都省了。可鬼车连续几天没出门,敢怒不敢言,每天报时的声音都变得像杜鹃啼血一样哀怨。 谢萦本来以为自己会一直宅到开学,没想到学校临时来了通知。 市里要办一个国际性的经济论坛,有许多企业家、政府官员和学者参与。主题涉及到新经济区的规划和建设,市里非常重视,安排的志愿者都是在当地高校里层层选拔,再经过几轮培训。这样的机会原本轮不到谢萦,可系里原定的志愿者突发肠胃炎,辅导员只好把家在本地的她找来。 论坛地点在市里最高级的酒店之一,想到能在里面住上几天,去报道的时候同学们都有点兴奋。 服装是统一发的,白衬衫,黑套裙,胸前挂着写着志愿者姓名的胸牌。谢萦被安排在指引组,主要负责把嘉宾从酒店大堂带到会场,没人的时候,她就和另外三名同学一起在指引台后面站着。 系主任几次三番强调“要微笑”,“要展现大学生积极向上的精神风貌”,于是谢萦挺直后背,笑得像朵迎风招展的太阳花。 会议十点开始,他们七点半就已经就位,辅导员精神百倍地巡视了几圈,确认一切都没出问题。指引台前还有几本会务手册,谢萦随手翻了翻,果然是很重要的论坛,第一页的名单上,看职务都是市里的大领导,怪不得学校这么紧张。 嘉宾陆陆续续入场,直到会议快要开始都没出什么岔子,谢萦松了口气,这时旁边的女生突然压低了声音,悄悄戳她:“哎小萦,你快看,那个,那个那个!” “怎么了?” “好帅啊!” 看了两个小时大腹便便的领导,谢萦也急需摄入一些帅哥能量,于是她欣然转头望向同学指的方向,登时瞳孔地震。 一行西装革履的人正在走进大堂,被簇拥在中间的男人身姿挺拔修长,外貌俊美深邃,因为如此年轻,外表又出众,甫一出现就显得异常打眼。 不是兰朔又是谁?! 谢萦赶紧低头去翻那本会务手册,果然翻到第二页,就在特邀嘉宾那栏里看到了“marino基金大中华区负责人gabrielelan”。 再一抬头看,假洋鬼子今天人模狗样,一身妥帖的黑色手工西装,小牛皮皮鞋,衬得宽肩窄腰干净利落,端的是一副社会精英的派头。 谢萦想了一下该怎么形容这个气质,说斯文败类恐怕不大对,毕竟见过他在村子里提着枪踹开门时的那个造型,恐怕没人能把兰朔和斯文搭上边。但这身西装的确很衬他,优雅却不阴柔,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几乎是具有侵略性的存在感。 谢萦还没收回视线,没想到不远处正和别人攀谈的男人目光朝这个方向微微一转,两人的视线正正对上。 我靠! 如果换个什么场合见面谢萦当然不会怕了他,可这毕竟是在论坛现场,万一这小子公报私仇怎么办?系主任跟唐僧一样念叨了那么久,如果真在她这里出什么岔子,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啊! 子曾经曰过,大丈夫能屈能伸。谢萦赶紧对旁边的女生说:“我肚子疼去个卫生间,马上就回来!” 另一边,兰朔也已经看到了她。 兰氏发家已近百年,早在清末时就已经是一方豪雄,辛亥革命以后,兰朔祖上这一支去了海外经商,扎根在欧洲。最初是做资源行业起家,二战以后又借着马歇尔计划的东风进入重工行业,手里都是矿产和石油这样的硬通货,还有规模庞大的轻工业业务。 除了欧洲这一支,兰氏留在国内的人押对了宝,建国后虽然没混到多么显赫的份上,也在省政府里担任了要职。借着这层关系,早在九十年代时,海外兰氏就已经在为重新进入中国布局,与政府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参与了世纪末的许多重大工程。 到兰朔这一代,他们家族的现任家主是他的亲姐姐兰望舒。和这位叱咤风云的女执行人比起来,兰朔就要低调散漫得多,毕业之后就满世界地在家族企业里轮转。 兰氏版图很广,在宗教势力冲突的地区开油田,在独裁军政府手下挖镍铂矿,在第三世界国家修运河,这些年兰朔没少往这些战乱地区去,一直没有回欧洲核心管理层的意思。 直到他姐姐继任家主之后,家族的核心开始换代。大中华区是兰氏版图中举足轻重的部分,兰朔就这样开始常驻中国。 这样的身份,与会的官员商人们都很想与他攀谈一二,兰朔也一一应答如流。极其流利的中文和恰到好处的风趣让他很快成为了众人之中的焦点,然而打从走进酒店开始,这位兰先生含着笑意的眼神就在四处环顾着大堂,似乎在寻找什么。 谢萦匆匆说完,正打算拔腿就走,没想到不远处的兰朔举起一只手,似乎朝周围几人说了句什么,其他人停在原地,他居然径直朝指引台这边走了过来。 两人目光遥遥对着,谢萦心一横,毕竟只要区区十几米她就能拐进一边的走廊。没想到她还没迈出第一步,兰朔已经大步流星,只用了几秒钟就穿过了整个大堂。 她再走的话,如果兰朔追过来,所有人就都能看出来他是冲着她来的了。谢萦不想引起风波,只好停在原地,任他走到自己面前微笑着开口:“您好,能麻烦您带我去会场吗?” 什么意思,装和她不认识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谢萦下定决心要根据兰朔的态度来随时变换不同嘴脸,于是也礼貌地一伸手:“好啊,请跟我来。” 反正从大堂到会场最多只要五分钟,就五分钟不信兰朔能干什么,他总不能不去开会吧! 一路上了vip电梯,谢萦刷了卡,电梯门关上,寂静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人。 隔着半米礼貌距离,兰朔微笑着开口:“好巧啊,谢小姐,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到你。你是来做志愿者吗?” 谢萦暗暗吸了口气,稳住阵脚,挑眉一笑。“是啊,兰理事长。怎么,你这是弃文从商了?” 兰朔面不改色:“我就不能两栖发展吗?” “能啊,社会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谬赞谬赞,”他话锋一转,“谢小姐今天有时间吗,我想请你喝杯咖啡。” “我不喜欢咖啡。” “那吃顿饭呢?”兰朔从善如流,“论坛给你们准备了工作餐吗?酒店里就有一家不错的餐厅,应该不会耽误谢小姐多少时间。” “……可以倒是可以,”谢萦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不过兰理事长为什么要找我吃饭呢,是在三台村还没玩够吗?” ——在三台村,他被谢萦用呼救声骗进孙婆婆家里,后面目睹了种种恐怖诡异的事情却毫发无伤,她把他丢在原地扬长而去……这无非是一种无言的警告,告诉他,此番我留你一命,下次就未必了。 “玩够了,玩得印象太深刻了,所以有些事情很想向谢小姐请教,”男人却笑吟吟的,没有一点惧怕或者警惕的意思,“而且我也想好好跟你道个歉,毕竟我们之间好像存在一点误会,不是吗?”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在走进会场之前,兰朔不忘补了一句:“就今天会议结束之后怎么样,请谢小姐务必赏光。” 问答 进会场的时候,兰朔没说时间地点,结果中午时短信直接发到了她手机上。谢萦这时才想起来,会务手册后面有所有志愿者的联系方式,她的手机号自然也在上面。 短信里,兰朔说酒店33楼有一家米其林三星的意大利餐厅,味道还不错,又问她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不过,意大利和食物这两个词放在一起,谢萦的想象力好像仅限于榴莲披萨、芒果披萨和榴莲芒果披萨。于是她很诚实地敲了这几个字过去,那边秒回:“抱歉,可能没有这个,换别的行吗?” 谢萦看了会儿短信,把手机收了起来,已读不回。 晚上会议结束之后,嘉宾们可以自由活动,志愿者还是要在酒店里随时待命的。带队的辅导员把大家召集起来做当日总结,又安排下一天的工作,讲完的时候已经接近七点半,谢萦看看时间,也来不及换衣服,就一路直奔33楼的餐厅。 兰朔居然包了场。 水晶吊灯熄灭了,墙壁是风格古朴的榆木,整个餐厅里,只有他们桌子上的烛光在深棕色罗马柱之间流转。 谢萦一踏进餐厅就心道一声不好,兰朔一身黑色正装,白色真丝衬衫,领口系着珍珠贝扣子,可她身上还是志愿者的白衬衫黑套裙,胸前挂的名牌都没摘,旁边等候的侍应生穿得都比她正式。 不过再想想,鸿门宴嘛,就是要这种举重若轻的态度。 他们在最佳的观景位,从33楼望下去,万家灯火繁华如织。 就像清真餐厅不会卖葫芦头一样,就算兰朔要求,一家意大利菜餐厅也实在端不出来榴莲披萨,最后行政主厨亲自选定了几样最好的食材。 喝完西芹、胡萝卜和洋葱熬的开胃前汤,主菜是羊排、奶酪和鱼鲜,搭配波尔多红酒。周围舒缓柔和的音乐在回响,烛光盈盈摇曳,两人相对而坐。 谢萦切了块金枪鱼腩,配着松露一起吃掉,“你找我,要聊什么?” 兰朔从一边递了个纸袋给她。 谢萦打开看了看,里面是只黑色丝绒盒子,装的是一块翡翠佛头。雕刻艺术很精湛,佛像宝相庄严,色泽浓艳透亮,谢萦对玉石没什么研究,但也能猜到这东西的价值恐怕不会低于几十万。 兰朔微笑道:“老坑玻璃种,不久前从拍卖会上买下来的,希望谢小姐喜欢。” 谢萦把盒子盖上:“你送我这个干什么?” “你救了小旭一命,应该得到报酬。” 少女不冷不热地一抬眼,“是这样没错,可小旭和你有什么关系?” 谢萦话说得毫不客气,兰朔的笑容却纹丝不动。“这就是我今天想约你吃饭的原因。” 他喝了口红酒,才继续道:“我确实不是小旭的叔叔。他的父母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你主动提出要帮他们却被拒绝,在那之后我找上了他们家,给了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务必要向你求助。” 谢萦已经做好了他继续绕圈子的准备,没想到兰朔一上来就直言不讳,倒是让她有点惊讶。 “你对小旭做了什么,他们都会第一时间告诉我,就这样我跟着你到了三台村。”兰朔说,“我必须先表明,我对你没有任何恶意,但这种方式的确是我欠考虑了,我道歉。” “然后呢?” “从始至终,我做的这一系列事情都是为了观察你。”兰朔平静地开口,“因为我想要确认,你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 这种话他居然也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谢萦切着羊排,笑而不语。 “在露面以前,其实我已经调查过你一段时间,但你一直表现得太正常了。直到在医院里,你说你有办法救小旭,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兰朔说,“而且我没有猜错,在三台村发生的事情,说明你的确有一些特殊的能力。” 谢萦挖了一勺朗姆肉桂冰淇凌:“所以呢?” “我需要重复一次,谢小姐。”兰朔说,“我对你没有任何恶意。而且,我对你的印象很好。” 谢萦一口冰淇淋差点噎在嘴里。 兰朔看她的表情,赶紧补上一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认为你这个人的人品不错。小旭和你非亲非故,你愿意为了救他奔波;在三台村的时候,你搞出那么大阵仗,到底也没有对我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说明即使有与常人不同的能力在身,你做事也怀着慈悲心,而且留有余地。” “谢小姐,我一向喜欢有底线的人。了解你的性格以后,我想再虚与委蛇就没有任何必要了。今天把你约到这里,是想向你解释我找上你的原因,听完以后,也许你就会发现,我对你的确并无敌意,而且我们之间还有合作的可能。” 这一番话里又是示威又是示好,说是在放低身段表达诚意,话语间里透露的含义却远没那么简单,让她不可能拒绝或者一走了之。 谢萦指尖转着餐刀,莞尔:“那你说吧。” “接下来我会给你讲一个故事。”兰朔说,“在此之前,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为了表达诚意,你每回答一个问题,我都会往你的账户上打一万美金。你也可以选择不回答,我依然会付账,但你不能说谎。谢小姐,这个交易怎么样?” 少女托着下巴笑,慢慢眨了眨眼:“可以。” 兰朔从一旁的文件袋里取出了一张旧照片,顺着桌面推到她面前。 “这个人,谢小姐认识吗?” 那是一张看起来已经有点年代感的老照片,像是抓拍,看环境是上世纪的欧洲街头,一个年轻男人正不经意间地回眸。 看清照片的第一眼,谢萦先心里暗赞了一句好帅。那人细看和兰朔长得有些像,只是混血感更强,一双碧绿的眼睛像林中水潭一样,轮廓也更加精致深邃。那是一张让人看了就没法移开视线的面孔,一笑之间,妖孽横生。 谢萦想了想,确认自己从没见过他,于是肯定道:“不认识。” 提示银行卡余额变化的短信声响起,谢萦低头看了看,发现兰朔很爽快地兑现了承诺。 兰朔又问:“从没见过?” “这算第二个问题吗?” “算。” 谢萦点头:“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如果见过我不会没印象。” 兰朔静了静,道:“这是我的叔叔,兰若珩。” 兰若珩 我的祖父兰载云先生最宠爱的孩子,并不是我父亲兰若琰,而是幼子兰若珩。 我从没见过这位叔叔。 听父亲说,他从小对经商就没什么兴趣,本科去博洛尼亚大学读了文化遗产专业,毕业后,祖父想让他在家族的基金里任职,他却执意要进入工程行业,认认真真做起了工程师。 上世纪末期,兰氏开始有计划地进入中国,借着丰富的经验、资产和与政府的良好关系,参与了许多重大工程的建设,着名的小浪底水利枢纽就是其中之一。 八十年代,中国政府开始对小浪底工程公开招标,意大利的英波吉罗公司竞标成功,负责其中大坝主体的建设。这家公司兰氏有控股,兰若珩当时就在那里任职。 1988年初,作为意方代表之一,兰若珩带队前往河南省,开展地质勘探。 近两个月里,勘探进度一直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直到2月26日那一天,小浪底附近的一片山地里突发3.2级地震,引发了山体滑坡。兰若珩所在的那支勘探队伍,就此失踪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是涉外事件,当时的河南政府非常重视,调动了大量的武警民兵,围着山展开了地毯式的搜救,说是掘地三尺也不为过,连山里的湖都一一抽干了。 那片山地虽然不小,可是搜救队规模最大的时候有五千多人,就算一人一步,也能把整座山走一个遍了。然而,这么多人围着山整整找了五个月,还是一无所获。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三十多个人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虽然一直没有见到尸首,可是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么长时间了还杳无音讯,他已经没什么生还的可能,尤其是后来天气已经入夏。 幼子一去不回,我的祖父母悲痛欲绝,在家族墓园里为他立了衣冠冢。 原本,兰氏家族会用漫长的时间去消化这份悲痛,生活终究会继续下去。 直到1993年,祖父在瑞士的庄园里收到了一封信。 那是一封从中国寄来的信。 那个年代,从中国寄越洋信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这封信上没有任何寄件人的信息。祖父拆了信,里面是一沓手稿。 那是英波吉罗公司的工程日志,是另一位失踪的地质工程师写的,记录了他们抵达中国以后的工作内容。手稿有八十多页。祖父认真读完,发现里面除了普通的工作记录外,还有一些很奇怪的内容。 “2月7日,我们已经发掘到很深的地方了。土壤的层次和颜色界限开始模糊,这是很典型的经过开挖和回填的特征,我相信地下一定有什么存在。” “2月12日,雷雨。我们在营地里歇息,兰突然要冒着雨出门,我有点担心他,就跟了上去。我们到了挖掘地,天上正在打雷,我贴在地面上听了听,那一部分地表泥土的声音果然与其他地方不同。这是一个很有力的证据,因为地下建筑外实内空,久而久之泥土沉降,在受到较大震动的时候,声音就会和普通的地面有所区别。” “2月15日,兰从土中找到了一些金属杂质。其他人不大在意,但我理解兰的兴奋,我认为,我们已经能够确定,地下存在着一座古墓,而且规模很大。” “2月17日,挖掘点已经到了地下六十米,凿穿了四层地下水。这个深度已经超过了中国所有现存墓葬的记录,可是古墓还是没有一点影子。 作为工程师,我开始有些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了。随着深度增加,地下建筑的修建难度可是呈指数级上涨的。古代的中国人有能力把墓葬修到地下近百米的地方吗?想象一下,地下的三十层楼?那简直是和金字塔一样的工程奇迹,哈哈!” “2月18日,我提出放弃挖掘,兰不同意。他为什么对这座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古墓这么执着?机器一直放在这里挖掘,难道不会对工程进度造成影响吗?” 在2月18日之后,这位工程师再也没有记录过古墓的事,每日的报告上都是地质勘探结果。直到这份手稿的最后一页,只有一行潦草的字母。 似乎在匆匆之间写就,却依然力透纸背,看得出下笔时倾注了极大的焦虑和恐惧:“他不是兰若珩!” 收到这封信以后,祖父几乎是疯了。 1988年,叔叔出事的时候,祖父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调取过英波吉罗公司的勘探报告。没有任何人报告过这座古墓的存在,那位工程师交给公司的工作汇报里对此也只字不提。 那这份手稿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不进行官方的记录? “他不是兰若珩”又是什么意思? 从那以后,祖父就像着了魔一样。不管这份手稿是否可信、不管希望有多么渺茫,他都坚信,也许叔叔还有活着的可能。他要回到那片地方去,找到那座古墓。 解放前的战乱里,有不少外国考古队深入中国内陆大肆搜刮珍宝,许多国宝就是那时开始流落海外的。因此新中国建立以后有将近四十年,中国政府严格禁止外国人以考古名义入境。 好在九十年代以后,国际交流频繁起来,这项禁令也放松了。从1994年开始,兰家连续三年派了考古队重返河南,想找到手稿里的那座墓葬。可是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他们依然一无所获。 1996年,兰家甚至还请来了中国最权威的考古学家和地质专家来联合论证,而他们给出的结果,让祖父再一次陷入了绝望。 根据专家团队的论证结果,那里根本就不应该有一座古墓。 根据手稿里记录的内容,他们调来了大型工程机械,一直挖到了地下七十米,反复比对土壤,根本没有出现过手稿里那种现象。土壤是分层的、完整的,没有金属杂质,更不存在中空。 而且,就算只从最基础的风水学来说,那也完全不是一个能修墓葬的地方。 兰若珩失踪的那个地区,背后群山拔地而起,前方就是黄河支流,浪啸震耳,如哭如噪,在《葬经》里,这种地势叫“玄武垂首,朱雀悲哭”,是大凶之兆。 凶到什么程度呢,据说三国时期有一个叫管辂的术士,路过魏国大将毌丘俭的祖坟时,突然靠在树边,怏然不乐。别人问他原因,他说这里的地势,“玄武垂首,朱雀悲哭”,此人不过两年,必然阖族灭绝,后来毌丘俭果然死于非命。 这种传说当然是经过艺术加工的,不过古代中国人很笃信风水之说,如果不是有被墓主人杀了全家这种深仇大恨,没有任何人会把墓修建在这里。 而且,挖到地下70米还没有任何发现,这是一个什么概念? 受人力物力和工程能力限制,古代中国的墓葬一般深度在5至30米左右,能超过50米的墓葬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号称深度110米的秦始皇陵,那都是世界七大奇迹之一了。 如果真有这么一座能修得这么深的墓,那墓主人绝不可能是籍籍无名之辈,史书里肯定会把他的生平记得明明白白,这么多年来也不会无人盗掘。 就此,最后的线索全部中断,搜寻再一次陷入了绝境。 可是,“他不是兰若珩”,这几个字已经成为了祖父的魔障。 有没有任何一点可能,叔叔还活着? 是谁把这份手稿寄给了兰家,里面所记载的一切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将近三十年过去了,祖父的身体每况愈下,到晚年已经神智不清的时候,都还在念叨着这件事。去年临终之前,他把我召回了欧洲,握着我的手说,查不明白这件事情,他闭不上眼。 于是,我就这样来到了中国,名义上是继任家族基金的大中华区负责人,实则,是为了查明二十五年前的真相。 * 杯子里的波尔多红酒摇曳着红宝石一样的色泽,谢萦托着下巴:“嗯,我知道了。所以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兰朔看着她,将一件东西递了过来。 那是一本牛皮纸笔记本,看起来也有点年月了,不过做工非常精良,封面上画着一个首尾相衔的圆环图案。封皮用带子扣了起来,谢萦接过本子,没有打开,而是转着看了看,问:“这是什么?” “我叔叔在中国的时候,没有和其他队员一起住在欧方营地,而是借住在了当地一位老教授的家里。”兰朔说,“那位老教授是中国环境考古学的开山泰斗,也一起和勘探队伍在山体滑坡里失踪了。过了几年,他的子女去收拾遗物的时候,在他家里找到了这个。兰家找过去的时候,他们说,这只笔记本,是我叔叔的东西。” 兰朔示意她打开笔记本,谢萦小心地翻开,发现从扉页开始,笔记本被人撕去了好几页,而且撕的时候还挺粗暴,牛皮纸质很韧,扯断的时候留下了明显的痕迹。 又翻过了几页,谢萦看见了这只笔记本上唯一一页非空白的内容。 她的瞳孔骤然因为震惊而缩紧。 那是一张素描画。 因为时间太久,铅笔已经有些模糊。那是一幅少女头像,画上的女孩十几岁模样,不着雕饰,很宁静地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作画的人极有灵气,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轮廓,像文艺复兴时期米开朗琪罗的风格。 那是她自己的脸! 牛皮纸上,在她的素描头像下面,签着一行非常漂亮的花体字:l?schmirdieaugenaus:ichkanndichsehn.1988. “那是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一句诗。”坐在她对面的男人目光正紧紧盯在她身上,没有错过她任何一点神色的变化。 将少女震惊到已经无法掩藏的表情尽收眼底,兰朔停了几秒,才淡淡说道:“它的意思是——熄掉我的眼睛,我能看见你。” 你的生日是哪天 在短暂的、几乎无法掩饰的震惊以后,少女慢慢合上了笔记本。 在对面男人一瞬不瞬的凝视之下,谢萦推开了酒杯,双肘撑在桌面上,托着下巴。 “所以你是想说,你通过这幅画找到了我?” “怎么,谢小姐看起来好像不大相信?” “画得是不错,可这又不是证件照,为什么你敢肯定上面的人是我?” 兰朔看她片刻,唇角弯起,好整以暇地笑了笑。 * 1993年,祖父再次开始追查叔叔的下落,于同年找回了他的笔记。 兰若珩的笔记回到兰家手中时,已经被撕去了许多页,里面只剩下了这一张素描像,没有人知道那是谁。 当年,这样纯正的华人面孔在欧洲的社交圈里是很罕见的,如果她是欧洲人,兰家不会对这个人一无所知。小浪底工程是兰若珩首次赴华,两个月里他只待在河南孟津一地,他在中国可能接触过的人,祖父已经事无巨细地筛查了几轮,里面也没有找到这个女孩。 到最后,祖父不得不承认,也许叔叔只是灵感所至画了一个虚构的人物而已,就像那些蒙缪斯感召的艺术家。后来,兰家的精力全部都投入到对那座墓葬的挖掘中,笔记的事情也就此搁置。 临终前,祖父将一切交托给我。 他已经不再抱能找到画中少女的希望,二十年了,其实我也没有期待过还能找到这个人。好在如今的面容识别技术已经今非昔比,纵然是毫无希望的大海捞针,捞一捞又何妨?我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居然还真就找到了和画像上一样的面孔,也就是你,谢小姐。 最初发现你的时候,我也以为只是长相相似,毕竟如果那幅画是我叔叔所作,那么它最晚也是在1988年完成,而你出生于1993年。 不过,再追查下去,事情却有了那么些许不同。 其实当年看到叔叔的笔记时,我最先注意到的东西,并非画像,而是封面上的那只圆环。 首尾相衔的环形,这是一个具有很浓宗教意味的符号。 这个符号最早甚至能追溯到公元前,古埃及人给它取名叫“衔尾蛇”,后来它也频繁地出现在各种泛神论和一神论的宗教里,它在基督教里象征着自我毁灭,在印度教里代表世界的支柱,在炼金术里是万物的原型。 欧、美、非三洲的宗教里到处都有它的影子,所以当年,出于思维的惯性,兰家没有人会对这个符号特别留意。 但中国传统的宗教里是没有这个概念的。 当然,中国民间宗教种类又多又杂,尤其是在清末民初,受洋人影响又混合出了不少不伦不类的本土化基督教。野史里可能有不知名的小教派尊这种图案为圣,不过那些都已经没有任何可考记录,在正统的儒释道体系里,衔尾环绝对是不存在的。 但彻底接手这件事后,我发现,这个符号居然还真的在中国流传过。 那是九十年代初,中国正掀起一股气功热,因为媒体无节制的炒作和背后某些势力的推动,气功在民间传播的速度非常快,简直像群体癔症一样。 和江湖小说一样,那时气功也是分流派的,每个流派“大师”号称的特异功能还不一样,有人说能用耳朵识字,有人说能隔空取物,还有人说自己能通过冥想灭了大兴安岭的火灾……当时,有一个非常受追捧的气功大师叫沉广泽,他的特异功能叫驱除劫运。 沉广泽是河南人,年轻时当过兵,退伍之后家里托了关系让他去当司机,他嫌钱少辞职了,后来去广东贩过假烟,还因为做保健品传销进班房蹲了半年。 就这么一个人,前半生堪称一事无成。可是练气功以后,他只用了几个月就在北京声名鹊起,据说他曾经展露过了不得的神迹。 他用来代表自己的符号,就是衔尾的圆环。 沉广泽风光无两的时候,他的弟子信徒非常多,很多高官一掷千金想求他点拨,普通人见不到他的面,就去纹衔尾圆环形状的纹身,早晚在家练功。 当然,聚集大量信徒,还有了统一的符号标志,这是一个向宗教化转变的讯号。沉广泽已经越过了一条很危险的线,政府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但还没等政府出手收拾,才火了不到一年,他就在马路中间被公交车撞死了。 当时中国路上一共才几辆车,他这都能被撞个正着?号称能破劫运的大师自己死于车祸,他的信徒很快就一哄而散了,衔尾环的流传也就到此为止。 “看起来,他就是个欺世盗名的神棍。1988年,沉广泽还在坐牢,和我叔叔的事应当没有任何关系……可他有一位同村的老乡在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工作。那个人叫沉慧言,是你的父亲。” 烛光下,男人微笑着看向她,眼睛里仿佛泛着某种深幽的色泽。 “衔尾环和画像,你觉得这是巧合吗,谢小姐?我觉得不是。 “从那以后我一直在观察你。一张二十年前的画,上面却是你现在的模样……无论这幅画是不是出自我叔叔笔下,这中间必然存在着某种用常理无法解释的事情。 可是,从你的履历、人际关系乃至资金往来上,我都无法找到任何不寻常的地方。于是我不得不开始用一些方式介入到你的生活中,直到在三台村,我才真正确认,我没有找错人。二十年前,祖父上天入地也找不到画里的少女,不是因为那个人不存在,是因为那时,她才刚刚出生。” 侍应生很适时地送来伯爵茶,琥珀色的红茶倒入杯中,淡淡的佛手桔香弥散开。 谢萦喝了口茶,笑眯眯地看着他:“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你今天说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我连我爸都没印象,更别说你叔叔的事了。” 男人神色丝毫不变:“我知道。” 今晚她看到那幅画时的震惊相当真实。这样的微表情很难做假,兰朔相信,她对兰若珩的事一无所知——如果她是真正的知情者,他们今天,就不会是以这样的形式坐在这里了。 “那你还找我干什么?” “因为我想与你合作,谢小姐。” 谢萦挑了挑眉。 兰朔继续说道:“对我来说,现在你就是唯一的线索,你具有和常人不同的能力,也许这就是解谜最关键的钥匙。而对你来说……谢小姐,无论当年我叔叔是为了什么画下这幅画,又是谁引导着兰家重启调查、发现这本笔记,这都意味着有人从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盯着你,你不想知道他或者他们是谁吗?” 谢萦没说话,她托着下巴,看着对面的男人,忽然想明白了那种违和感在哪里。 他说了这么半天,笑容是完美的,礼仪是绝佳的,语气是友好甚至示弱的,但天然的、隐藏不住的侵略感却带着正压向外,让他都不用换衣服,直接就能去隔壁的黑帮片片场客串。 “哦,你说的听起来像是有点道理。”少女慢悠悠点了点头,“毕竟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嘛。” “谢小姐,坦白地说,我的确希望能以你为切入点来查明真相,但我并非觊觎你的能力,不准备威胁你的禁区,也不会让你去与什么人对抗。无论策划这一切的人是谁,兰氏都有信心把他们连根拔起。只要你愿意在我追查这件事的过程中提供必要的帮助,你可以提出你想要的回报。”兰朔看着她,“任何回报。” “真的?” “如果你不放心口头约定的形式,我会让律师拟定正式的赠与协议。” “那倒不用。”谢萦摇了摇头,“但是呢,你连风水都懂,那应该也知道,中国人做事是很有讲究的。出门还要看看黄历呢,这种大事更是得三思而后行,所以,我也有一个重要的问题要问,得问完才能决定我能不能答应你。” “什么问题?” 谢萦认真地问道:“你的生日是哪天?” 兰朔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停顿了一秒才答道:“1986年12月25日。” 想起那种神神道道的路数,兰朔猜她大概要的是阴历日期、生辰八字一类的,又补了一句:“丙寅年阴历十一月十七。” “不用阴历,公历就够了。”谢萦低头,在手机上敲了一串什么,又举起了屏幕给他看。 兰朔瞄了一眼,那是个粉粉蓝蓝的网站,上面一堆泡泡,装饰实在太多,一眼望过去都看不清字。 谢萦很遗憾地摇了摇头:“真不好意思啊,你看,这不是我不愿意,我是真的不能答应你。” “什么意思?” “12月25日,你是摩羯座啊,”谢萦往下划了划屏幕给他看,“我是双子座,你看,星座百科上这不是写着么,双子要小心摩羯,因为摩羯是暗黑系。” 没等面前男人做出任何反应,她已经站了起来,一把将舒适的扶手椅推进了桌子的空隙里,简直宛如在大学食堂把用完的塑料椅复位。 迎着兰朔几乎一瞬间冻成了冰碴子的目光,谢萦笑得愈发迎风招展,留下了一句话,带着翡翠佛头扬长而去: “拜拜啊兰理事长,晚上辅导员还要点名呢,谢谢你请我吃饭!” 和气生财1 谢怀月回家的时候,发现妹妹正趴在瑜伽垫上扭得像麻花,五体投地地拉着韧带。 谢萦初中的时候沉迷武侠小说,信誓旦旦地宣言要练成一身绝世武功。谢怀月带她去武馆报名,学费都交了一年份,结果才扎了三天马步,谢萦就瘫在地板上怎么拖也不肯起来了。教练治不了她,只好把她转到隔壁去学瑜伽。 瑜伽当然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垫子从买来就一直在家里落灰,上次拿出来还是因为她突发奇想要在地板上做。 居然能看到妹妹主动锻炼,谢怀月大感新奇,在旁边地板上跪了下来。 谢萦换了个姿势。这次她双腿绷直分立,向前深深弯腰,上身折成了一个倒y字,手掌平按在地面上,头倒过来看着哥哥。 谢怀月扶了扶她的腿,果不其然地感觉到她已经开始打颤。平时缺乏锻炼的人,猛然间这么抻拉是很容易造成肌肉拉伤的。 他用牙签扎了块切好的草莓送到她嘴边:“差不多就起来吧,你干什么呢?” “这事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那你简单概括一下?” 谢萦终于撑不住了,一下脱力栽进哥哥怀里。 谢怀月本来还想再问,可她已经娴熟地扯开了哥哥的衣服,俯身下来把他也压在了瑜伽垫上。 肩宽背阔,流畅的肌肉恰到好处,极美好而熟悉的身体轮廓。召开经济论坛的酒店固然高级,可是连续独自睡了一周也会让人非常想念这个怀抱。 谢萦埋头下去,枕在他胸口,努力想把两条腿也一起缠在他腿上。在地板上这个姿势多少有点施展不开,谢怀月叹了口气,双手托在她腋下,把妹妹往上提了提,让她靠在自己颈窝里,偏头吻住她的耳垂。 温热的呼吸扑在耳侧,哥哥的舌尖沿着耳廓舔吻,带起身体一连串的战栗,脚尖好像也微微蜷缩起来。谢怀月在她耳边低声问:“到床上去吗?” 谢萦表情放空:“不,我要先把这事说完。” 这种时刻他们兄妹之间已经不太需要多余的言语,谢怀月拥着她,调转了一下两人的位置,让妹妹平躺下来,俯身下来,拨开她的衬衫。 在家她没穿内衣,从领口解开三颗扣子,柔软白皙的乳肉就已经裸露出来。 轻柔的吻印了上去,湿润柔软的舌头在乳尖上流连,两边的乳肉被逐一含进口中吮吸。谢萦双手紧紧陷入哥哥顺滑的长发之间,把他环抱住,一边有些含糊地呜咽,一边断断续续地开口:“哥哥……你猜,这次我出门发生什么了?” 谢怀月百忙之间抬头看她,“发生什么了?” “有个人找我……嗯,别咬……”乳肉在饱满软嫩地晃颤,少女的尾音不由得软了起来。 他嗯了一声,听话地放开了那对乳肉,是让她继续说的意思。但他远比她本人更了解她的敏感点,抬膝抵开她并拢的双腿。 两腿之间不用看都已经知道湿了一片,哥哥拨开被沾湿的布料,微凉掌心压在她软嫩的私处,先是包裹着抚摸,直到指尖沾上了晶亮的液体,才按在她的阴蒂上捻弄起来。 作乱的指尖时轻时重地揉着阴蒂,节奏和力度都极具技巧,偶尔若有若无地擦过微翕的穴口,让快感如同潮水一样层层堆积。 谢怀月直起身来。即使手指正一刻不停地玩弄着妹妹的阴蒂,他浅琥珀色的眼睛还是干净清透的漂亮,这样一张脸,好像想象他的面孔蒙上情欲都是一种亵渎。 他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柔:“给你舔一次好吗,小萦?” “好,但等我说完!有个人找我吃饭……别,嗯,你先别……” 和兰朔见面的事说复杂不复杂,说简单也没那么简单,尤其是还在濒临高潮的状态下,谢萦觉得自己能口齿清晰地说话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做到一半的时候地点到底转移到了沙发上,客厅里还开着电视当背景音,此时正播到晚间新闻,一家大型跨国企业的执行董事宣布卸任。 直到哥哥射出来,谢萦才讲完了兰朔的事。谢怀月拨了拨她的头发,笑问:“你就这么走了?” “不是你教我的吗,来历不明的男人不能信。”谢萦哼了一声,“我猜,他说出来的话大概是没有撒谎的,可他一定还藏着东西没说。那我为什么不走?” 就像所有的庇护所都要求进入者不能携带武器一样,没有人会希望自己的“合作伙伴”身上还藏着秘密。更何况她多少与常人有所不同,对此自然更加敏感。 如果兰朔不坦白全部真相、翻开所有底牌,她有什么理由要搅合进去?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着急的都应该是他才对。 不过…… “那个什么兰若珩,到底是谁啊?你知道吗?” “不知道。” “如果那幅画真是他画的,那这个人的确是有点蹊跷,”谢萦沉吟道,“可我从来没见过他……他是早在我出生之前就盯上了我吗?如果他真的没有死,他会一直不露面吗?这些年我们怎么会毫无感觉呢?他到底想干什么?” 她聚精会神地埋着头思索,没注意到一旁低柔的男声过了片刻才响起:“你想怎么办?” “什么?”谢萦抬头。 一缕顺滑的长发从耳后垂下,谢怀月看着她,表情淡淡:“这个人,兰若珩,你准备怎么办?” “他都失踪二十多年了,谁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啊?不过我现在就已经在准备了,你看,”少女理直气壮地指了指瑜伽垫,解释她破天荒地出现在上面的原因。“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不过万一再查下去时发现需要打架斗殴呢?先锻炼一下身体总没错,对吧?” 和气生财2 车开进一处私人别墅区,兰朔扫了眼手机,发现兰彤光已经连发了几条消息。 庭院里装潢很是雅致,仿古的园林风格,在凉亭外挖出一条水道,曲水弯弯,桂花树下摆着花梨木长桌。别墅里,穿着紧身马甲的侍者迎出来,弯腰拉开正驾的门。 一路走进去,朱红的大门拉开,里面传来隐约的筹码声响。 这是一家私人赌场。没有挂牌,也从不对外开放。 宽阔的房间里只坐着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是在打麻将。兰彤光一眼看到他,赶紧走过来,搭着他的肩膀,很欣喜地对着大家隆重介绍:“这是我哥兰朔!” 从辈分来论的话,兰彤光应该算是他的同辈,不过属于在国内的那一支。 兰朔祖上远赴海外已经接近一百年了,近二十年才重回中国,和当年的族人已经隔了几代。说亲情,肯定是已经不剩什么了,但同出一支,保持表面亲厚还是最基本的。 兰彤光比兰朔小了七岁。按说在一群或文艺或神经的纨绔里,他多少也是个遵纪守法、乖乖听话的省心孩子。可俗话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兰望舒、兰朔姐弟远在欧洲,却是牢牢罩在他头顶的大气层。 兰彤光以前一听父母念叨他们俩就头皮发麻,不过真见到这位堂哥的时候,反而光速服气了。气场这玩意儿谁都说不好,可兰彤光思来想去,还真是只能这么形容。果然能在第三世界的战乱地区里开矿挖石油,这气场就是不一样。 而且说来说去,兰彤光他们这群人都还是“太子”,要服从老爹管辖。可兰朔呢,他虽然没比自己大几岁,可他在大中华区就相当于是兰氏的诸侯王,平时的商业交际也是和他们的长辈,来这种年轻一代的聚会实在是少之又少。 兰彤光邀请他的时候也就是顺口一说,没想到他今天真的会来,搓着手问:“哥,你会打麻将吗?中国麻将。” “一般,只玩过几次。” 其他几人闻言大笑,打趣兰彤光:“怎么,你还特意把人请来挨宰啊!” 兰彤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站在兰朔椅子后面朝他们挤眉弄眼。 听说他这个哥哥是海外华人,在中国一共才一年多,其他人基本就已经把兰朔当成来散财的菩萨了。 没想到一上了牌桌局势陡转,一圈又一圈的天胡,兰朔面前的筹码简直快要堆成小山。桌上三家都在输,只有他狂揽筹码,很快有人开始开玩笑地告饶。 “这是骗人的吧?怎么可能只玩过几次?” 兰彤光在一边幸灾乐祸:“就是刚学会的麻将怎么了,我哥以前在国外横扫赌场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堆泥巴呢!” 兰朔笑而不语,他的确没怎么玩过麻将,不过兰彤光其实还是信口胡吹,真正在赌场留下过纪录的是他的姐姐兰望舒。当年从芝加哥到拉斯维加斯,rosalialan一把德州扑克胡得对手露宿街头,兰朔只有姐姐七分功力,但吊打这群人还是绰绰有余。 打过几局,牌局暂停下来,侍者端上酒水饮料。 这群纨绔大多外向且自来熟,聊天时已经不太把兰朔当成外人。他们中间为首的叫方世哲,一个穿着相当潮流的二代,此时正砰地一声把酒杯重重放在桌面,酒液四溅。 “我爸也不知道抽的什么疯啊,你们看看我现在开的是什么车?哎呦奥迪a6,我去夜店把妹都不好意思露脸!” 旁边有人嬉笑道:“没事方公子,你自带一股王霸之气!” “滚!”方世哲没好气地喝道,又仰头干了一杯。“晚霆哥不是在深圳有个场子么,我想去,哎,老头子还不让,老头子最近管我管得那是比看犯人还严。要不是今天这地界还在城里,我连家门都出不了!” 兰朔的目光微微移向他。 其他人还在嬉笑打趣,也有人安慰方世哲,反而让他越说越烦。 方世哲的父亲叫方国明,是寰东集团的原执行董事,最近刚刚宣布卸任。 他才五十多岁,还远不到颐养天年的时候,明明企业近期运行很平稳,也没有遇到什么风波,他却就这么突兀的卸任,交接也极其匆忙,绝大部分人都不理解这个决定,甚至集团股价都发生了震荡。 更奇怪的是,方国明从没管过这个儿子满世界地花天酒地,最近却突然对他严格了起来。几辆超跑全部锁了在车库里,只给他留了一辆堪称低调的奥迪,也不允许他离开这座城市。 方世哲一开始没把他的话当回事,一心要出去玩,都差点上了飞机,结果又被家里保镖抓了回来。除了信用卡还没停,对这个公子哥来说,简直和软禁也差不很多了。 “我就想不明白了,老头子这是要干什么呢?我都二十好几了,我青春期他都没管过我,现在来这出,这是要逼我玩离家出走?我还以为我们家要破产了呢!问老头子,他还发好大火……” “哎呦方公子,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旁边的青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下句,只好猛拍他的肩膀,“你艰苦一段时间,就变成了一个全新的方公子!” “什么玩意?”方世哲恼火道,“这就是我爸抽风,他现在一天就是神神道道的,在家里搞那些东西,我都不爱回去……” 方世哲还在拍着桌子痛心疾首,只差去满地打滚了。房间里就听他一人鬼哭狼嚎,后半场的牌局也没再打下去。 兰朔的手机微微一震。是兰彤光发来的微信,想私下里朝他解释,方世哲是最近莫名其妙被管得太严心情不好,现在才这样不管不顾的闹,让他别介意。 兰朔回了一行“没事”,手指划过屏幕,回到微信的主界面,不经意顿了一下。 他的联系人不算多,唯一一个置顶,聊天记录是完全空白的。 在和谢萦吃饭的那天,他说他在调查她时,没查出过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其实这话也不尽然。 他查她的时候事无巨细,绝对比中情局排查间谍更严格。真要说有什么地方可能存在问题的话,他还确实找到过一处。 谢萦和她哥哥的家是独栋二层小楼,是在她一岁多的时候买下来的,只写了她自己的名字。 那个年代,地价还不像现在这么高昂,但那时谢萦的哥哥也才十岁出头。他们兄妹二人陡失怙恃,父母留下的遗产还要用来生活,能一次性付清这笔钱款,是因为他们原来的家拆迁的时候,开发商给了一笔高达市场标准几十倍的补偿费。 这事办得相当隐蔽,当年他们的邻居只怕都不知道,但兰朔的搜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谢萦兄妹一不是钉子户,二没有闹过事,这样的付款数目,很难不让人怀疑里面有些什么别的交易。 当时的开发商,就是方世哲的父亲方国明所在的寰东集团——否则今晚他也根本不会来这种聚会。 那一年方国明刚上任,公司起步不久,还没有发展到后来这样的庞然大物。不过从那笔一次结清的补偿费以后,他们兄妹和寰东集团再也没有什么资金往来,生活中也毫无交集。 直到最近,寰东集团因为执行董事匆忙卸任而发生剧震,他们之间都再也没有过任何联系。 “哥?哥?” 就在这时,他短暂的思索忽然被清脆的叫声打断。 兰彤光不知何时已经凑了过来,见兰朔的手指按在微信主页面上过了三五秒没动,没有一点隐私意识地探头过来看。 唯一的置顶联系人居然没有聊天记录。兰彤光顿时好奇心大起,凑过来问:“哎,哥,这个‘双子座’是谁啊?” 和气生财3 兰朔按掉手机屏幕,神色如常,没有一点秘密被揭破的紧张。 “谁教你偷看别人手机的?” 兰彤光贼兮兮地笑:“哥,这谁啊?你女朋友吗?” “不是。” 其实也不怪他激动得像发现了新大陆。从兰朔回国以来,就从没有人见过他身边出现女伴。对他这种身份长相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兰彤光还腹诽过他是不是不能人道——都说意大利男人说话比唱歌还好听,他这个堂哥就像一棵挂满了铃铛的圣诞树,也不是没有人惦记着上去啃一口,但都扎得满嘴松针。 兰朔唯一的置顶居然是“双子座”——凭借多年恋爱经验,这种备注要不是个女生,兰彤光敢把自己的名字倒过来写! 兰彤光顿时更来劲了,兴致勃勃地凑了上来:“哎,哥,这是个女的吧?你别不好意思啊!” 兰朔不轻不重地一巴掌拍在了他头上,兰彤光捂着脑门,心里更加确认,这个无所不能的堂哥肯定是有了还没搞定的女人。短短几秒内脑补了一出跌宕起伏的大戏,兰彤光心满意足,嬉皮笑脸地滚了。 兰朔这一手牌技实在技惊四座,最后一局麻将,他没再上去欺负人,而是坐在一边休息。 方世哲对他早有耳闻,不过私下有机会接触还是第一次,此时借酒发够了疯,正好凑过来搭话。 这种事少钱多、整天想着找乐子的纨绔,兰朔唬他连脑子都不需要动。什么一手皇家同花顺胡出二十六间铺面,什么往公司门口扔燃烧弹的东欧雇佣军,才七分真三分假地讲了几句,方世哲就已经听得一愣一愣,非要和他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只差当场拜个师什么的。 接近零点,差不多也到了该散的时候。兰彤光再过来的时候,发现才不到十几分钟,方世哲连称呼都改了,正声情并茂道:“兰哥,以后一起玩啊兰哥,你也教教我怎么打麻将呗!” 兰彤光嫌弃地踢了一脚他的椅子:“一边去,你以为我哥和你一样闲呢?” 方世哲喝得半醉不醉,也不介意,笑嘻嘻地过来跟他勾肩搭背:“光光,你车借我开一下。” “你要干嘛?” “我接人。” 方世哲最近在追一个小明星,正在上头的阶段,鞍前马后的很是殷勤。小明星现在正在剧组拍夜戏,算算时间差不多凌晨拍完,可不就是他这个“男朋友”过去表忠心的好时机。 旁边马上就有人说:“方公子,万一你爸知道了怎么办?” 方世哲顿时就怒了:“我操,你再提一句我爸试试?” 他老爹做事做绝,莫名其妙地把他所有跑车都没收了不说,只给他留了一辆奥迪,结果还是退役的政府公务用车,车龄都十五六年了。 老爹一贯对他百依百顺,还从来没有这么不给一点商量余地的时候,方世哲从出生下来就没受过这么大委屈,在家里闹了几通也没用。 要是平时悄悄开两天也就捏着鼻子忍了,但去剧组接人这种事,多少有撑场面的成分。方世哲又不想跟小明星提自己最近被爸爸管得严,他开着这么辆车去剧组,那还有豪门阔少的派头吗? 看方世哲真急了,狐朋狗友们也就没再拱火,兰彤光摸出钥匙丢给他,挤眉弄眼地笑。 方世哲接了钥匙就走,兰彤光还在后面追着打趣,却听到一旁的堂哥突然问道:“他家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兰彤光随口答道,“有一个多月了吧,就是从方世哲他爸退下来之后开始的,管他管得特别严,又不让开跑车又不让出城什么的,把他憋得鬼哭狼嚎的。本来方国明突然引退,我爸还想着去拜访一下呢,结果方世哲在家这么闹事,搞得我们也没法登门了。” 在他身边,兰朔嗯了一声,眼眸中某种沉而黑的神色一闪而没,淡淡道:“确实该找时间去拜访一下。” 寰东集团依靠地产起家,发展到今天已经是跨国级别的庞然大物。 这座城市里每个行政区都有寰东集团的豪华酒店,方世哲最近和家里老爹闹得鸡飞狗跳,也懒得再回家,他叫了个代驾,打算去剧组接了小明星就去酒店过夜。 法拉利驶上环路开往郊区的剧组,他坐在副驾上,酒劲一上来,多少就有点困了。 晚上车少,这座以交通拥堵文明的城市终于显出了几分空旷的样子。路灯在人行道上投下长长的阴影,夜风也平缓,夏天晚上鲜少有这么寂静的时候。 代驾像是第一次开这样的豪车,多少有点战战兢兢,车速并不快。 方世哲越发昏昏欲睡,上下眼皮已经不自觉地打着架。不过他还记着要给小明星发消息,手机虚握在手里,敲了不到两个字,头已经开始困得一点一点。 晚上他确实喝得有点多……方世哲晃了晃脑袋,昏昏沉沉的视线里,他发现代驾好像在扭着头看他。 “别着凉了,少爷。” 方世哲扑哧一下乐了,觉得这代驾还挺有眼力见,嘘寒问暖的架势和他家司机差不多。 不过他说话声鼻音好像有点重,发音像哼哼似的,口吃一样。 实在是困意汹涌,他拉了拉风衣盖在身上,准备先睡上一会。 他好像是被颠醒的。 一下不轻的颠簸,方世哲身体晃了晃,差点磕到车窗上去。 本来已经睡熟,又猛然间被晃醒。突然发生这样的颠簸,不知是不是磕到碰到了什么,可酒劲上来,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头也跟着发晕,方世哲懒得想更多,迷迷糊糊地问:“是撞什么了?” 代驾说:“没有,少爷。” 方世哲睁了睁眼睛,眼皮掀开一条缝,晃得厉害的视线里,代驾居然还在扭头看着他。 都不看路,看他干什么?就这样的能开好车吗? 方世哲道:“那你看我干嘛?看路啊,开那么颠!” “知道了,少爷。” 可是话音落下,代驾还是在扭头看着自己。 方世哲有点烦了:“你还看?!” 这人到底要干嘛……方世哲晃了晃头痛欲裂的脑袋,一手按在车门上,努力睁大眼睛,被酒精烧得混混沌沌的视线渐渐清晰起来。 “你能不能好好开车,把头给我扭回去,你再看我一下试——” 他的尾音冰冻一样僵住了。 坐在正驾上的人,他脖颈上顶着的头…… 人……人的头颅,怎么会是方形呢? 那颗头上没有后脑勺,宽度和厚度差不多,前后左右四个方向挤着四张不同的脸,怪异的颅顶高高隆起,头顶上还是一张人脸。 那个代驾不是在扭头看他……是他右边的那张脸,始终对着他的方向! 方世哲呆滞的目光朝下移去。 整整五双手臂,在代驾身体的两边排开,像怪异的千手观音像,或者舒展着身体的蜈蚣。最靠上的一双手握着方向盘,而另一只手,正殷勤地举着他的西装外套。 代驾微微转动着脖子,头颅不紧不慢地向右扭过了90度。 正看着他的那张脸向后贴上了椅背,本来目视着前方的脸转向了他。 那是一张皮肤粉白的脸,光秃秃的没有一根汗毛,脸型胖大,肉都堆在两边,黑豆一样的小眼睛挤在里面,简直快要看不见了。鼻部向前高高拱起,把长长的嘴也带得变形,像是猪吻一样撅着,发出愉悦的哼哼声。 “知道了,少爷。” “啊———!!” 方世哲喉咙里发出一声恐惧得不似人声的尖叫。 与此同时,他眼前炸开了一团巨大的、刺目的白光,那是正迎面驶来的车辆的远光灯,正朝他直扑过来—— 砰!!!! * 九月中,秋老虎杀了个回马枪,本来已经快要凉爽下来的天又升回了三十几度。 大三开始,谢萦的专业课里有了一门《水利工程测量》,全班三人一组,举着全站仪满学校地跑。 测绘时要穿军训服戴安全帽,天一热大家都怨声载道,趁着助教还没巡视到这里,谢萦赶紧跑到树荫下躲着偷懒。 就在这时,一辆正开过路边的车忽然开始减速,车窗降下,露出一张笑得异常灿烂的脸。 兰朔笑眯眯地打招呼:“下午好啊,谢小姐?” 我靠,怎么哪都有他啊! 这人什么意思,都追到学校里来了?! 谢萦扶了扶安全帽,有点警惕:“你怎么在这?” “我来上课啊!” “你都多大了还上课?” 兰朔挑眉,一副被误解了很委屈的样子,递给她一张卡:“不信你看?” 谢萦低头看了一眼,还真是和她一样的学生卡,经管学院非全日制mba班。 谢萦又抬头看了兰朔一眼,这厮的表情和以前一样纯粹又无辜,手臂搭在车窗边,轻描淡写地朝她挥挥手:“我去上课了,下次见啊谢小姐。” 说完他就重新发动了车,还真的是朝经管学院的方向开,就好像停下来和她说话只是在路边碰巧遇到一样。谢萦抬手挡着太阳看他扬长而去,心道一句我靠,这人真是越挫越勇百折不挠。 和气生财4 秋季开学晚,到了月末,黄金周将至,大家已经无心上课。 谢萦和室友早就计划着十一去青甘地区旅游,可方柠上半年才因为心肌炎住院,不宜舟车劳顿,于是长途自驾变成了短途度假,地点就选在了市郊的古镇。 方柠还惦记着谢怀月那手如有神赐的厨艺,旁敲侧击地问他能不能一起去,谢萦却摇头道:“我哥基本不出远门的。” 谢怀月对妹妹鞍前马后随叫随到,只有一件事是例外——如非极特殊的情况,他从不离开这座城市,谢萦只在出去旅游时才会和哥哥短暂分开,而且因为这次是和室友一起,她连鬼车都没带。 所谓的古镇,其实根本没什么历史,不过是古长城烽火台的一片遗址。 这里离着市区一百五十多公里,山清水秀,因着自然环境不错,是周边郊区里最早开发的地段之一,有豪华别墅群,后来发展旅游业,又建起了一个江南水乡风格的度假区。 景区里古寺庙不少,后来又建了民俗风情街,小吃、杂耍表演、样板戏、满族摔跤等等不一而足,一眼望去朝代十分混乱,古风全靠人造。 十一游客多,从市里直达景区的车票都已售罄,两个女生索性叫了辆出租。 中午时分从市里出发,不到四点的时候就已经到了市郊。刚过收费站不久,谢萦正运指如飞地玩着神庙逃亡,车身忽然剧烈地一震。 这一下猝不及防,她的头一下就撞上了前排的椅背,手机也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怪兽抓住了冒险家,gameover! 方柠就更惨了,她手里还端着杯饮料,这下顿时泼了一身。 司机大骂一声:“妈的,会不会开车!” 追尾的是辆大切诺基,刚才它突然加速,直直撞了上来,这种体量的越野,把出租车后备箱都撞瘪了一半。 司机怒气冲冲地下车去和他们理论,只见大切上下来了个虎背熊腰的壮年男人,黑西装白手套,身型跟铁塔一样,看着就不是什么善茬。 两个女生朝后边看,虽然是对方全责,但那个壮汉满脸横肉,也不知讲不讲理。方柠被饮料泼了一身,谢萦一边从她的箱子里找衣服一边拨交警,等她们手忙脚乱地换好衣服下车,却发现洽谈竟然出乎意料地和谐。 司机下去的时候还怒气冲天,现在表情居然缓和了许多,大概是赔偿谈得到位。 出门在外,能少起冲突到底是好事。事故出得突然,马路边已经有人在远远地看着热闹,两个女生正在一边围观,那壮汉却忽然朝她们一伸手,道:“夫人叫你们过来说话。” 你——们? 谢萦和方柠面面相觑,方柠指了指自己,壮汉道:“对,就你们。” 什么情况?追尾还有和乘客谈的? 两人满头雾水地过去,后排的车窗缓缓降下,一股很宜人的淡雅香气飘散出来。 “夫人”约莫四五十岁,戴着副墨镜。她保养得极好,盘发一丝不苟,着装剪裁也是贵妇式,一看就知身份不凡。只是她颧骨微高,嘴唇薄削,即使遮住大半面容,也显出了几分严厉的模样。 再往里看,副驾上也有人,和司机一样一身黑西装,只是没那么膀大腰圆,此刻也正解开安全带,朝着这头看过来。 在车里还戴墨镜,什么人啊,明星吗? “真对不起,我家司机技术不佳,惊扰各位了。”她们还在疑惑,女人已经和缓地开口:“乘客就你们两个女孩子吗?还有别人吗?” 谢萦嗯了一声:“就我们两个。” 女人又问:“这个方向,小姑娘是要去古镇吗?我们也是。这出租已经没法开了吧,不如上车,载你们一程。” 虽然她说话客客气气的,可这车上还有两个陌生男人呢,她们心再大也不敢上车啊! 方柠赶紧摇头,见她们婉拒,女人也不坚持,只吩咐了一声,壮汉便递了只信封给她们,里面是整齐崭新的纸钞,按厚度来看,金额只怕不会少于一万块。 女人和缓一笑:“小姑娘,刚才多有惊扰了,请你们务必收下。” 钞能力果然非同凡响,虽然出了场不大不小的事故,但司机和谢萦二人都拿到了超额的赔偿,交警还没赶到,私了就已经谈妥,大家都十分心平气和。 离景区已经不远,她们索性去搭古镇的摆渡车。在车站等候时,方柠低头看了会手机,忽然惊叹道:“我刚才就觉得有点眼熟呢,那个是寰东集团的老板娘啊!” “谁啊?”谢萦凑过来看。 屏幕的女人珠光宝气,十分雍容华贵,手指上的红宝石戒指像鸽子蛋似的,果然就是刚才的那位“夫人”。 她叫张迎鹿,是寰东集团老总方国明的妻子,在董事会里也有一席之地。又因为经常出席各种晚会,很受媒体的追捧,八卦网站盘点名媛贵妇时永远少不了她。 谢萦划了划屏幕,也有点吃惊:“还真是啊!” 寰东集团以地产起家,旗下高级酒店与度假区众多,她们要去的古镇就是寰东的产业之一,怪不得“夫人”手笔这么阔绰,一给钱就是一信封,简直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 出了车祸算是意外,但遇到了平时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名人,又拿到了不菲的赔偿,两个女孩兴高采烈地击掌庆祝,纷纷觉得今天运气还算不错。 另一边,已经驶远的大切诺基内。 女人的面容依然一派安静淡然,但纤细的左手却神经质地攥紧,拇指轻轻拨弄着手腕上的珠串,转动的速度很快。 车内一片死一般的寂静,直到女人沙哑地开口:“大师,刚才你看清楚了吗?” 车速很快,两旁的景象在飞速倒退,副驾上的男人西装革履,表情有些阴沉地看着前方,半晌才道:“实是奇怪。那两个女仔身上,没什么异样。” “嚓”地一声,女人的指甲擦过珍珠圆润的表面,发出异样的声响。贵妇人的嘴唇哆嗦着,情绪陡然激动起来:“那你为什么要逼停她们?你到底……” 男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沉声道:“夫人,稍安勿躁。我既然来了,就自有救少爷的办法。” **** 方柠订的住宿在一座古色古香的客栈里。 天色渐黑,客栈是仿古风格的装修,院子里养了几只猫猫狗狗,又种了花卉多肉,情调十分到位。 客栈门口就是人工景观河,迤逦的灯光洒在水面和青石条板路上,明明是长城脚下的北方城市,却硬是建出了一股水乡风味。 院子里已经聚了些人,都是年轻游客,谢萦二人兴致勃勃地凑了过去,很快就坐到一桌上玩起了狼人杀。 另外六个人天南海北,但大家年纪相仿,几局游戏下来就已经聊得极热络。 桌上最外向的女生叫欣辰,趁着游戏玩得口干舌燥,主动张罗着大家一起点了啤酒和烤串。 时间很晚了,云层显得有些厚重,天色阴阴沉沉。人工河边有许多游客在放孔明灯,橘黄的纸灯飘飘摇摇地升上去,谢萦仰头看着天空,道:“这天气看着像是要下雨啊!” 欣辰惊讶道:“你们没看天气预报吗?这几天都有小雨啊!”说罢又摆摆手,道:“没事的啦,现在天热,下点雨正好凉快。” 一桌人正闲聊着,其中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忽然道:“你们知道最近的寺庙探索活动吧?” 有两三个人应声,其他人疑惑地过去看他的手机屏幕。 “你们看,这是度假区官方主办的活动呢。”男生在桌上铺了张景区地图,用铅笔在里面圈了几个地点,“古镇上寺庙很多的,光景区里开发过的就有圆通塔寺、三教寺和普救寺,野长城那边的破庙,那就多了去啦!这个活动就是官方办的,黄金周期间到五个寺庙里去打卡,只要在古镇附近,去够五个寺庙,就给五百块奖金。” 所谓的野长城,就是没有被人为修葺过的古长城遗迹,断壁残垣,蒿草丛生。当年北御匈奴的一线,现在虽然村落已经移走,国道边的山岭里却还藏着一些破败的寺庙,有些还有人留守,有些则早已荒无人烟。 立刻就有人不信:“这骗人的吧?人人都去,就人人都给?” “是寰东集团官方账号发的呢,这能骗人吗?”男生争辩道,“你们看,论坛上都有人总结出路线了!五座庙,也就方圆十几公里,一天就能走完,他们都已经领到钱了!” 谢萦搜了搜关键词,社交媒体上果然有不少人在分享。 十一期间古镇旅游火热,很多人都在参与打卡,景区里的三座自不必说,已经有人规划出了最速的路线,还有胆大的驴友别出心裁,去野长城附近的荒山里探险,很是发掘了一些年久失修的破庙。 又有人质疑:“那官方怎么知道我是不是真去了?要是只有一个人去了,却拍好多照片分给别人呢?” “不知道,可能人工审核吧。”男生耸肩,“好像也有人作假被驳回的,不过有空的话就去走走嘛,又不亏。” 古镇面积不大,假期五六天,真一直在这里待着也确实无聊。很快就有人动了心,约着人明天一起包车去打卡。 桌上一呼百应,方柠也有些心动,戳戳谢萦问:“咱们要不要也一起去?” “那活动是寰东集团办的,咱们不是刚拿了一万块吗,还惦记人家的五百啊?”谢萦哼哼唧唧,“那破庙,说不定还得爬山呢,我才懒得去!” ———— 久等了老公们,鞠躬 和气生财5 一桌人闹闹哄哄玩到凌晨,又喝了酒,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谢萦对寺庙打卡毫无兴趣,但人多了毕竟热闹,索性就跟着一起坐了摆渡车去景区的圆通寺塔。 年轻人总是容易熟络起来,谢萦很快了解了同行几人的基本信息。 都是附近省份的大学生,昨天提起打卡活动的男生叫林建凯,正在读大四,他和欣辰两个人性格外向一些,做事也细致,已经俨然一副领队的样子,一路上主动帮大家买票、做攻略。 根据寰东集团官博的要求,到每个寺庙里面拜过,再在门口拍一张自拍照上传,就算完成一次打卡。庙前的山门口已经有不少游人在举着手机自拍,估计都是为了参与这个活动。 所谓的“圆通寺塔”,其实指的是藏传佛教里的金刚宝座。 国内最有名的圆通寺塔在甘肃,年代能追溯到北宋,宝相庄严,巍峨优美。古镇景区里的这一座则是明代建的,规格小了不少。 塔高七层,正方形的须弥座上四面雕佛,因为年久失修,寺塔主体已经不再对外开放,只有周围的几个佛殿还开着。 一行七个人,对宗教其实都没什么了解,也分不清什么观音如来。不过来都来了,拜一拜也无妨。 谢萦朝里面望了望,寺庙很是有些破旧,木椽和壁画都已经斑斑驳驳,供着的几座造像却是光亮如新,颜色又土又鲜艳,一看就是近几年重建的。 有人随口问:“这什么佛啊?” 欣辰适时打趣道:“拜佛嘛,那就跟拜码头一样,得先认明白老大是谁。以前我高考的时候,我爸非得去一个庙里给我拜拜,说是那边的菩萨特别灵,他从进门就开始往功德箱里扔钱,一百接一百地扔啊,最后才发现拜的那是普贤菩萨,不管考试,只能赶紧又去隔壁给文殊菩萨补了一百块。” 众人哄堂大笑,不过景区平时冷清,如果不是黄金周的打卡活动,根本没什么人来,自然也没有介绍牌。 好在他们一行里有个爱刨根究底的,林建凯推了推眼镜,翻着手机上的百科,笑道:“等着啊,我现在就搜一搜,给大家介绍介绍。” 放在正中的造像右手举幢,左手托着一只老鼠。林建凯介绍道:“这个叫多闻天王,能变出来各种珠宝。” 左边的造像是卷发,额头正中还生着一只圆睁的眼睛。林建凯又说:“这个叫白宝藏王,能扫除贫困。” 右边的造像皮肤漆黑,背生火焰,脚下踩着一只小鬼。林建凯道:“这个叫东方金刚不动佛,是施财的。” 谢萦总结道:“所以都是管发财的呗?” “那不是挺好的吗?”林建凯大乐,“我正好要找实习单位了!” 发财不愧为古往今来人民群众最朴实真诚的愿望,听到庙里全是财神,大家顿时起了兴致。可惜寺里人气冷清,没有线香卖,林建凯等几人只好念念有词,逐一把几座佛像都拜了一遍。 谢萦跟着一起鞠了个躬,趁着大家在寺庙周围转悠,她凑过去,饶有兴致地围着造像转了一圈。 其实佛教神明众多,一般人也不大分得清,不过这位多闻天王还是很有名的。 佛像平托起的左手上托着一只老鼠,雕得活灵活现,体型大得像只黄鼬,上下尖牙之间叼着一只金珠,前面的皮肤油光水滑,从后背起却是光秃秃的。 这是能吃下世间一切珍宝的吐宝鼠,《封神演义》里讲这只老鼠十分凶残,被它咬过的神仙妖怪都会死于非命,多闻天王就凭着它,和周武王姬发打得有来有回。 方柠嘀咕:“这老鼠怎么长这么大?” “长得大才吃得多啊,”谢萦随口道,“看过哈利波特里面那个嗅嗅没,这就是我们本土嗅嗅。” 电影里那只鸭嘴兽q弹又软萌,和老鼠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方柠十分嫌弃地摆了摆手,拉着谢萦一起到寺庙后面去。 除了几尊财神像,破败的寺庙里实在是乏善可陈,一行人走了几分钟,便沿着原路下山。 天气预报有小雨,刚过午后,天色已经显得有些阴沉。正好欣辰带了相机,众人便在山门口拍照合影,谢萦和方柠靠在一起比耶,林建凯拍拍手道:“好啦,这就算打卡成功了,大家恭喜发财啊!” “实习顺利!” “升职加薪!” “基金上涨!” “最好中个彩票啊!” 众人嬉笑一阵,其他几人包的车已经到了门口来接。 五座的小面包车,出了景区去野长城脚下,他们会环着山参观几个寺庙,再从水库边的101国道回来,而谢萦二人不准备去打卡,就原路返回民俗风情街。 到了下午三点,尽管下着小雨,街上的满族摔跤表演还是按时开始。 所谓的满族摔跤,其实并不是两个人对打,而是一个人举着两个人架子,像舞狮一样抡转翻滚,演得活灵活现。 两个女孩打了把伞凑在一起,正探头探脑地看着热闹,谢萦忽然眼睛一亮,戳戳她,说:“给我点钱。” “干嘛?”方柠翻出钱包掏了张五十块给她。 “买点东西,马上回来!”谢萦拿了钱,匆匆跑往一边。 周围观众聚了不少,谢萦很灵活地从人群里钻过去,有人以为她要挤到前排去看,很不耐烦道“怎么这么没素质”,她一边道歉,一边从另一边出来,走到街角一个小摊边。 摊边是个老头,头上戴着斗笠,面前放了块黄布,上面写了两个字“算命”,旁边还放了一筐青杏,上面挂的木板上:农家脆杏,4块一斤。 谢萦蹲下来,问:“大爷,算命怎么个算法?” 大爷抬头看她一眼,却不搭腔,只念道:“毕竟英雄起布衣,朱门不是旧黄畿。飞来燕子寻常事,开到李花春已非。” 谢萦乐了:“梅花诗啊?” 所谓的“梅花诗”并不是诗,而是宋朝的一个道士所作的预言。十首梅花诗,据说从北宋一直预测到了新中国。大爷刚才说这一段,对应的就是明朝太祖朱元璋从贫寒起家的故事。 算命的背这个,和店小二报菜名差不多,算是业内的贯口。 听她说破诗名,大爷也笑了:“哎,你还挺懂啊。” “所以算命怎么算?” 大爷干瘦的手摸到她腕骨上,捏了捏,却又忽然收回了手,道:“丫头,你这我可看不了。” 谢萦把攥在手里的五十递给他:“说说嘛,又不是不给钱。” 大爷却不接:“小丫头诓我玩呢?” “什么?” “命格凶成这样,结果丫头你这小脸白里透红,气色好得跟水萝卜似的。这能是一般人吗?用得着我老头子来看吗?” 谢萦还没想出来“水萝卜”到底算不算是夸奖,大爷已经慢悠悠道:“是这么回事儿吧?” 谢萦八风不动地蹲在原地不肯起来,把五十块的纸币往他手里塞:“遇见一场也是缘分,大爷你多少指点两句呗!” 老头推不过她,勉为其难收了五十块,终于扶了扶斗笠,看她一眼,玄之又玄道:“老头子本事不大,就只说一句,这地界水浅王八多,丫头出入平安啊,出入平安。” 谢萦打蛇随棍上,厚着脸皮笑:“所以这地界是哪只王八管啊,大爷细说说呗?” 大爷爱理不理地翻了个白眼:“看丫头你也是个上道的,才跟你聊聊天,怎么又不懂规矩了呢?” 少女只好道了句谢,正待起身,大爷却忽然把她叫住:“丫头啊,那你买点杏不?” 谢萦一时无语,这大爷还兼职卖杏,估计是附近城管定期来扫除封建迷信。他平时算命,城管一来,他把那块黄布一收,原地就变成卖水果的了。 来都来了,买点也无妨,可家里平时菜都是哥哥买,谢萦根本不会挑水果。她对着一筐杏端详半天,故作高深地捏了捏,深沉道:“这杏甜不甜啊?” 大爷眼疾手快,已经往塑料袋里倒了好几只:“不甜你来找我啊,都自己家种的,没农药!” 沿着街道遛够了弯,接近傍晚,雨势也渐渐大了起来,谢萦和方柠便回客栈休息。 已近早秋,这时的雨下不长,到了晚上雨停,空气也随之清新起来,天气也凉爽。客栈院子里支起了桌子,谢萦正想着晚上可以继续玩狼人杀,这时去打卡的包车也回到了客栈。 五个人出发,回来的却只有四个人,见戴眼镜的男生林建凯没从车上下来,谢萦问道:“林建凯呢?” 欣辰说:“回去了。” 方柠奇道:“回去?” 欣辰解释道:“我们下午打卡到水库那边的时候,建凯突然说有急事,不跟车走了,让我们继续去玩。我还想呢,那边荒郊野岭的,他怎么也得先回来取行李呀,结果他说实在着急,他之后从国道上搭车走。” 谢萦问:“什么事啊,急成这样?” “不知道啊,”欣辰摇头,举起手机给大家看了看,“不过他刚才已经给我发短信报平安了,说是已经到车站啦。” 收到短信,大家也就放心了,有人开玩笑打趣道:“不会是挂了科回去补考吧?” 也有人遗憾道:“不知道啊,真可惜,建凯人挺靠谱的,还以为能再一起玩几天呢!” 旅行中萍水相逢,聚散也是常事,只可惜少了一个人,狼人杀局是凑不起来了,几人便聚在院子里打扑克。 谢萦牌技不佳,运气也不怎么样。分两伙打的红桃10,她光速被淘汰出局,只好在一旁观战。局上还在酣战,欣辰情商高,担心谢萦输急了心情不好,便把自己的相机递给她:“小萦,你正好帮我整理整理照片吧!” 谢萦接过相机,坐在一边看照片。 欣辰是学美术的,很是有些构图功底。其实他们下午这一路去打卡的几个寺庙都很破败,连洒扫的僧人都没有,但经她一取景,硬是拍出了“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意境。 除了景色,欣辰还给另外几人拍了许多照片,约定之后从qq给他们发过去。 谢萦一张张翻过,只删了一些明显焦距模糊的照片,手指正飞快地按着,却忽然僵硬地停住。 少女的瞳孔骤然收缩,半晌,她倒回了上一页。 放大,再放大。 照片上是一处破败的庙宇,不知是什么年代的,木椽都已经摇摇欲坠。 大概庙里实在是乏善可陈,欣辰只站在院子里拍了拍山景。庙门大开,里面似乎只供着一尊造像。像前放着香案,可是这座庙连管理人员都没有,也很久无人再添线香,铜炉里只有一些烧尽的香灰,落满了沙砾石子。 照片放到最大,已经有些模糊的背景里,拍进去了半个侧影。 那个人没想到自己会入镜,拍照的人也没有注意他。 那是林建凯,他弯着腰站在香案前,正抓着一把香灰,送往自己的嘴里。 和气生财6 欣辰的相机是佳能80d,像素只有2420万,图片已经放到了最大,人像还是有些模糊。 照片上,林建凯侧身对着镜头,左手深插在积满了灰的香案里,右手满满抓了一大把香灰,送进大张的嘴巴。 谢萦下意识抬起了头。 牌桌边,大家还在欢声笑语,丝毫不知道这只相机拍到了什么东西。 昨天这个时候,同一张桌边,林建凯还在和他们一起喝酒撸串。他热心外向、做事细致,很快就和大家打成了一片,绝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可是一个正常人会做出这种事吗? 他为什么突然与众人分开,有什么事至于这么着急离开? 谢萦的嘴唇微微抿起,把照片缩小了些仔细观察。 这是间极荒凉凋敝的破庙,横条和椽子都已经受了风蚀。门楼大开,里面唯一的造像却被阴影遮住大半,只露出了端坐金刚座上的乌黑双腿。 再转向周围,庙门外杂草遍布,石刻都已经斑驳模糊,一眼过去,根本观察不出什么。 少女凝思片刻,删掉了那张照片,起身出门。 古镇沿街都是手作和纪念品店,氛围浪漫又小资,反而没有普通的超市,谢萦转了大半条街,才买到她需要的东西。 一袋软宣纸、一只香氛蜡烛,还有一包工艺明信片。 提着袋子回来的时候,院子里已经开始玩叁国杀了,方柠招呼着她来玩,谢萦应了一声,却转了个弯,先去了一趟客栈前台。 前台电脑上正放着热播的《继承者们》,当值的小妹戴着耳机看得投入,谢萦连喊了两声她才听见,有些不耐烦道:“怎么啦?” “302的那个林建凯,”谢萦信口胡诌,“他不是退房回家了吗,他买的纪念品还在我这儿呢。他说让我放到他包里,到时一起取走。” 电视剧正演到精彩的地方,小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从储物柜里拖出一只旅行背包。 巨大的黑色书包,里面鼓鼓囊囊地塞着换洗衣服、日用品,夹层里塞了只平板,堆在最上面的是只有线耳机的收纳盒,大概是客栈清理房间的时候给塞进去的。 小妹拉开背包拉链,眼睛却还是一心盯在屏幕上。谢萦迅速扫过一眼书包里的东西,趁着她没注意,眼疾手快地把耳机盒扯了出来,再把明信片整整齐齐地摆在最上层,重新把书包拉链拉好。 把耳机盒藏进袖子,谢萦笑眯眯地道了谢,小妹还投入地看着男女主吵架拌嘴,很敷衍地点了点头,完全没发现她刚才的小动作。 回了客房,谢萦把软宣纸在桌面上铺开,将林建凯的耳机盒端端正正地放在了上面。 旧时代里有句俗语,叫“天生火见人,地生火见煞”。 天生火,其实就是太阳。古代的阴阳先生相信,人的这双眼睛,是依靠太阳的光才能看见世间万物。但有些不该出现在人世的东西,来自天上的火是没法照亮的,只有从地里取火,才能照出它们的真容。 《太平广记》里面讲过一个故事,说一个书生,到了四十多岁还没娶上媳妇。突然有一天半夜,一个姿容无双的少女爬进了他的窗户,答应与他成婚,只有一条要求,说她和普通人不一样,万不可用火去照。 两人婚后举案齐眉,过了两年,书生实在心痒难耐,按捺不住好奇。趁着妻子睡着,他偷偷点了根蜡烛。结果发现火光之下,妻子腰部以上是丰满的肉体,双腿却是两根支零的白骨。 幽幽烛光中,半人半骷髅的妻子睁开眼睛,一声怨恨的长叹:“为什么背叛我?这下子我便不能活过来了!”书生大叫一声,当场吓得晕了过去,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书生闻到一股扑鼻恶臭,只见床上哪里有什么少女,分明是一具正腐烂到一半的女尸。 古代常说人走夜路见鬼,其实也是差不多的道理。月光暗淡的晚上,天生火熄了,人举着火炬赶路,有时机缘巧合之下,就会照出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地火照煞,取火的材料其实很容易找。燧石、蜡油、树枝,都是地里长出的东西。谢萦以前还怀疑过,从地下拽一根老化着火的电线上来,没准也能起到相同的效果。 真正有点讲究的东西是媒介。 点起地生火的时候要烧的东西,总结出来就是一句口诀:“一等血肉发肤、二等龟甲豘骨、叁等桃柳槐木”。 最好的媒介,自然是人身上沾过邪祟之气的血肉发肤。比如当时在医院,谢萦就从小旭的头上拔了一根头发——可是现在林建凯人又不知道在哪儿,只好用他常用的东西来代替。 少女关了灯、拉好窗帘,房间里顿时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隔绝一切外界光线之后,谢萦划了根火柴点燃蜡烛,托着烛台,将烛焰缓缓凑近了宣纸。 香薰蜡烛散发出一股非常好闻的气味,微弱的火苗燎过宣纸的一角,纸张遇火即燃。 谢萦屏息静气地等了片刻,直到整张宣纸已经烧得焦黑破碎,里面包裹的耳机盒还是毫发无损,并没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 重新开了灯,谢萦坐在原地,沉思了片刻。 突然去吃庙里的香灰,如果不是林建凯自己突发精神病,就是有什么东西在作祟。 可寻常的邪祟,断没有地生火照不出来的道理。 要么,就是这事里没什么异常的成分,单纯是他自己异食癖。要么,就是林建凯碰上了路数比较特别的硬点子——而有这种能耐的东西,行事都遵循着某种规则,是不会像贞子一样随便找个电视机就往外乱爬的。 而且,林建凯当时是主动要离开,也从未流露过求救的意向。萍水相逢,她似乎没什么必要再深究下去。 ——“这地界水浅王八多,丫头出入平安啊,出入平安。” 回想起算命大爷意味深长的嘿嘿笑声,谢萦把灰烬扫进垃圾桶,打了个哈欠。 无论到底是哪路王八,没开始无差别咬人的时候,她也懒得去把它们一个个从水坑里捞出来晒着。 虽然不准备再管这事,但闹了这么一出,谢萦也不太想再下去打牌,索性把下午买的杏洗了,趴在窗边刷微博。 古镇的夜晚热闹非凡,一水之隔,客栈对岸就是音乐酒吧,远远的,能听见驻唱歌手在唱着《今夜何等温柔》。 微博同城里,大多都是在进行寺庙打卡的游人,往下一刷,要么是打着tag的定位照片,要么是求拼车。 ——“我们在普救寺!” ——“收到打卡奖励了!真的是五百块哦!”后面是个比心的表情。 ——“#古镇寺庙打卡活动#求拼车,后天按论坛线路走,有意者私,3缺1。” ——“谢谢老板,老板大气!” 在这个淘宝买条裙子都要预售两个月的年代,寰东集团居然言出必践,只要打了卡就给五百块,而且奖励还真是秒到账,实在是令人非常感动。 谢萦一边感慨,一边咬了一口手里的杏。 一口下去,少女的表情立刻变得异常扭曲。 那大爷不是说这杏包甜吗?她的牙都要被酸倒了! ———— 这两天赶论文太忙了,在此滑跪了老公们 和气生财7 第二日依旧有雨。 十月初,暑热还完全未散尽,一点细雨反而让天气宜人了不少。 这一天的行程,就是在民俗风情街闲逛。 河两岸都是各种手作店铺,扎染、风筝、灯笼、皮影,不一而足。 谢萦坐在店里一上午做了只灯笼,拎起来瞧来瞧去,总是觉得不满意。以前中元节的时候,她见过谢怀月做河灯,其实材料只是最普通的绢和纱,但哥哥裁出的形状就是轻盈又美丽,盛着灯芯,像一朵半透明的昙花一样。兄妹二人一起把河灯送入水里漂走,光映在水里,像晶莹的琉璃世界。 ——不过,区区四十块钱的材料包,怎么能和哥哥做的东西比,这么一想,谢萦的心理又平衡了。 一整个上午逛下来,两个女孩都有点眼花缭乱,索性找了家咖啡厅坐了下来休息。两人点了饮料,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正说到一半,谢萦却忽然顿住。起身道:“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 车进古镇,差不多是正午时分。 满眼都是人造仿古建筑,氛围营造得再小资,也带着一种乱糟糟的混搭感。兰彤光靠在车窗边,打了个哈欠:“哥,咱们就来这儿啊。” 兰朔熄了火,没理他:“是你自己跟过来的,我可没说要带你。” 兰彤光瞥他一眼,悄悄瘪了瘪嘴。 下了车,兰朔径直走进了街边一家书店。 挺有格调的独立书店,里面放着音乐,店里一角的沙发边已经聚了一些人。 兰彤光看了看旁边挂的海报,发现这里正要举办一场主题沙龙。 “古镇奇闻——三百年之诡事怪谈”。 最近有一本灵异小说刚刚出版,书店配合着举办宣传活动。主题沙龙请了古镇上一家民宿的老板娘,分享讲述当地的各种奇闻怪谈,算是猎奇类的营销宣传。 兰彤光打眼一望,只见这场沙龙规模还不小,大概二三十人,有专门的摄影师,有人挂着记者牌,其他人看着像是游客,最前排的两个人西装革履,正低声交头接耳着什么,具体内容听不清,但隐约像是粤语。 兰彤光匪夷所思:“哥,你就是要听这个啊?” 他这位堂哥,虽然看起来风趣又随性,其实战斗力绝对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出手收拾过的无不服服帖帖,兰彤光实在很难想象他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 鬼故事?这东西好几年前天涯都不流行了。 兰朔却点了点头,甚至在书店里买了笔和记事本,一副要认真听讲的样子:“对,就这个。” 一点整,主讲人准时到位。 主讲人是古镇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镇上没什么产业,年轻的时候去了天津打工,后来古镇发展起了旅游区,她就回来开了家民宿。 第一次当众讲故事,老板娘也有点紧张,说这事儿还是她太奶奶讲的,以前镇上的小孩夜里哭闹不睡,老人就讲了这个故事来吓唬人,可瘆人呢。 *** 那是很多年前,得追到三百多年以前,那时还是明朝呢。 那时候,古镇还是蓟州府地界,正儿八经的北方前线,隔着长城就是蒙古人的瀚海了。 王朝末年,朝廷已经风雨飘摇,但毕竟算是天子脚下,这儿还算得上是片安稳地。 故事要从镇上的一个地主说起。 地主富得流油,家里库房囤积着无数粮食、银两、古董、珠宝。乱世里窃贼多,地主给库房上了几道大锁,又派了家丁,昼夜轮换看守。 有一天,看库房的家丁来报,说府里闹了大老鼠。 地主一听就急了。 乱世里,仆人小偷小摸、打架斗殴,他都已经睁一眼闭一眼,但闹老鼠可绝对不是小事。 因为当时,华北正在闹鼠疫。 当时人管鼠疫叫“疙瘩病”,因为病人到了死前,开始大口大口地吐出一些像腐败西瓜肉一样的东西,那种败絮一样的血疙瘩,其实是碎裂的内脏。 一场大瘟疫过去,山西十室九空,连抬棺都来不及,病人的尸体只能放在野地里暴晒。 鼠疫正在往整个华北地区蔓延,各县各镇都如临大敌,那时候的民谣唱道:“东死鼠,西死鼠,人见死鼠如见虎。”谁家闹了老鼠,那和见瘟神也差不很多了,是要阖家病死啊! 地主定了定神,便问家丁到底是怎么回事。 家丁说,昨天晚上,他正在库房外巡逻的时候,忽然觉得裤管里扎得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拱自己的脚。 家丁以为是野猫野狗,便也没当回事,举了棍子想把它驱走。 结果一低头,发现那东西粉白粉白的,圆润胖大,浑身跟剥了皮一样没一根毛发。 他看那东西,那东西也抬头看他,漆黑的小眼睛直勾勾的,分明是一只大老鼠。 家丁是乡下的农户,从小打老鼠打到大的。可那老鼠实在是大得离奇,体型和猪仔差不多,简直有成人小臂那么长,还叼着他的裤腿不放。 家丁一声大叫,拼命狂挥棍棒,又踢又踹。也不知道到底打中没有,那老鼠一闪身,跑得飞快,在夜幕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世上哪有和猪仔一样大的老鼠?地主听了,心里并不相信,觉得他一定是后半夜偷懒打盹,半梦半醒之间看错了,便搪塞了几句,把家丁打发了。 没想过了几日,府里的流言愈演愈烈,起初是说闹老鼠,后来又说闹妖怪。下人里面传得有模有样的,家丁们一个个推三阻四,都不肯去守库房了。 库房那是什么地方,家里几辈子攒下来的地契身契都在那里,怎么容得了半点闪失? 地主怒了,想着下人不听话,正好借机立立威。于是,他点齐了家丁,夜里聚在库房外,说要亲自守一夜,破了这些没来由的谣传。 到了后半夜,地主待得无聊,便开了锁,准备进库房看看财物。 结果,大门一打开,原本堆满了金银财宝的库房竟然空空荡荡,举目望去,只有地板和柱子,连根草都没有了。 地主险些没当场晕了过去,直接跌坐在地,被两个仆人架着才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家里几代的积蓄竟然不翼而飞,地主一张嘴,就直接一口血吐了出来,大叫:“来人!来人!” 尽管气急攻心,但他还没完全丧失理智。 库房里都是金银珠宝、古董字画,重量不轻,得用几辆马车来拉,窃贼就算有门道潜入库房,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悄没声息地把它们带走。 地主心想,指不定是家里出了内鬼,这些东西只是被转移到了府中某个地方藏着,只等风头过了再分批运出去。 地主一边高喊着“关门”,一边叫来那个最初说有老鼠的家丁,一记窝心脚踹在他胸口,破口大骂:“必是你勾结外人,散播流言,盗窃我府中财物!” 他猛踢不止,把那家丁打得满地乱滚,仍不解气,但毕竟找回财物要紧,便吩咐仆人们先把府上每间房子都锁上,逐一搜索。 这一夜,府里火把熊熊,闹得沸反盈天。 地主带着人一间间地搜,小妾、孩子、下人都被惊醒,披着衣服到院子里等。就在这时,偏院里突然传来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 那间房里住的是他刚纳的第九房小妾,地主第一反应就是贼人藏进了她的房间,赶紧带着人匆匆赶过去。 踹了门,只见小妾躺在床上,身上还盖着被子,双眼圆睁,表情惊恐万状,嘴角一滩血迹,显然是已经死了。 她被子里,正拱着几大团鼓鼓囊囊的东西,还在不停地起伏着。 光滑的蚕丝被子滑落在地,露出几大团粉嫩嫩、白生生的东西。 那是五只大老鼠。 从没人见过这么大的老鼠,乍看过去简直得有三十多斤,粉白的身躯圆润壮硕,浑身一根毛都没有。 好像是察觉了有人闯进门,它们也齐齐回头,和地主对视。 没有毛发覆盖的脸上,肉鼓鼓囊囊地堆在两腮,两只眼睛黑豆一样,滴溜溜地乱转,嘴角一行鲜血正缓缓流下。 为首的老鼠直立起来,短小的前肢上,四趾的爪子细细长长地垂着,就像小小的,畸形的人手。 那爪子里,攥着一只金灿灿的项圈。 那是地主前几天刚赏给小妾的金项圈。 足量的狗头金打的,雕了一对并蒂莲,还有枣子和花生图案,寓意早生贵子。项圈煞是好看,小妾睡觉也不舍得摘,日日戴在脖子上。 那几只老鼠拱在她脖颈边,用尖牙拼命啃着项圈。但是项圈有精巧的暗扣,它们解不开,便下力气朝着她的脖子咬,连皮带肉地嚼,把项圈连着血肉一起,生生从她脖子上啃了下来。 …… 听到这儿,兰彤光终于忍不住点评了一句:“这讲得还挺活灵活现呢。” 兰朔头也不抬:“安静,怎么就你话多。” …… 地主当场就白眼一翻,吓瘫了。 目睹这一幕的家丁也吓麻了爪,五只大老鼠飞快地转着脑袋,吱吱叫了几声,突然一起向外疾奔。 黄鼠狼一样大的老鼠,蹿下床的时候几乎带着风,朝门口直冲过来。 这么一大团鼓鼓囊囊的粉肉直冲过来,堵在门口的家丁们早就吓得魂飞天外,一下子作鸟兽散,老鼠们叼着项圈,嗖地一声蹿了出去。 眼见着府里的如夫人遭了难,只有一个忠诚的家丁壮了胆子,举着棍棒追了上去。 谁想得到那粉白的大老鼠跑得奇快无比,家丁一路追着它们狂奔,几乎跑掉了鞋底子。追了半宿,家丁胸口跟火烧一样,实在是跑不动了,停下来扶着膝盖喘气。老鼠们的速度却丝毫不减,四爪着地,只一晃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了。 从那时起,古镇上的谣言就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说半夜被咯吱咯吱的声响惊醒,发现家里的八仙桌已经被啃得只剩一半;有瘸子说梦中忽然觉出一阵剧痛,醒来看到老鼠正咬着他的那条烂腿;还有人绘声绘色说,这五只老鼠从他家里活活拖走了一只牛犊…… 镇上一时人心惶惶,有人趁机鼓吹,这是“国之将亡,必出妖孽”,这下,县太爷虽然焦头烂额,却也彻底没法上报了。人们猜测这是老鼠修成了精,不敢直呼其名,就尊称为“李太夫”。 其实除了当年的故事,也没人真见过猪仔一样大的老鼠,但流言还是一代代传了几百年,人人畏之如虎。 小孩子哭闹不止的时候,老人就吓唬道:“再哭,再哭李太夫就要来了!” …… 故事告一段落,有游客举手提问:“我在镇上也住了一段了,怎么从来没听人说过呢?” 老板娘解释道:“六十年代的时候,国家除四害,家家都发了老鼠药和捕鼠夹,再加上卫生条件好了,一般人家的老鼠都杀绝迹了。后来出生的小孩子,那都没见过老鼠,自然也不讲这事了。” 恐怖片一转卫生教育片,兰彤光扑哧一声乐了,附在兰朔耳边道:“哎,哥,我告诉你是因为什么,其实是因为咱们这儿,建国之后就不让成精了。” 兰朔瞥他一眼:“你要是闲得没事,就自己出去逛逛。” 还有人在陆陆续续地交谈发言,一本正经地分析着这是不是什么“古代鼠害的神话化处理”,兰朔听得认真,根本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兰彤光哼了一声,心道出去就出去,正好散散心,拔腿就往书店外去。 结果一出门,兰彤光就发现,兰朔的车边上正站着个少女。 kitty猫的黑t恤,短裙,扎了个挺蓬松的丸子头,看着也就二十岁上下的年纪,正靠在车前,望着另一个方向,似乎在发呆。 一看就是在名车边上凹造型自拍的,这种人他见多了,但这女生还挺漂亮的,兰彤光对漂亮女生一贯很有耐心。 兰彤光顿时乐了,从少女背后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哎,美女。”兰彤光指尖转着钥匙圈,在她眼前垂下来晃了晃。“在外面看有什么意思,上来坐坐嘛。” 少女瞧他一眼,没接。 “你认识车主啊?”她屈指在车窗上敲了敲,笑眯眯的,语气却不大客气。“那正好,把他叫过来呗。” ———— 老公们求个评论嘛5555不想单机 和气生财8 面前女孩眉眼弯弯,长相是没什么攻击性的天真可爱,声音也清里带甜。 按理说,这种妹妹兰彤光见过太多了,他长得不错,又有钞能力加持,平时和陌生女孩搭讪,不说手到擒来,一般也不会被冷脸相对。 结果甜妹一开口,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式。这个理直气壮的劲,简直和兰朔训他的时候差不多。 冷不丁被这么一说,兰彤光还没反应过来,就条件反射地点头:“哦哦,好。” 说完差点拔腿回去找他哥,知道迈出步子,才反应过来愣在原地。 什么叫“你认识车主”?她是在说兰朔吗? 还有……这种居高临下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等等,她不会是……? 同一时间,有三个念头滚过了兰彤光的脑海,但他还没来得及抓住其中任何一个,少女已经笑眯眯地开口,重复道:“对,就兰朔,把他叫过来。” 呆了片刻,兰彤光捋了捋思路,找出来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不是,美女,你谁啊?” 少女扫他一眼,虽然还是笑吟吟的,却不回答。 作为资深花花公子,兰彤光还是第一次吃这种钉子,一时间十分摸不着头脑。 他还在重新组织语言,少女却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好在兰彤光也没被晾太久,因为他堂哥很快就从书店里走了出来。 见着正主来了,兰彤光正想举手招呼他一声,没想到他堂哥已经率先望向了这个方向。 兰彤光敢打赌,走出书店的时候,他堂哥一脸若有所思,本来没什么表情,结果在视线扫到他们——不,是那个女孩的时候,嘴角瞬间一扬,笑了。 川剧变脸也不过如此了,兰朔大步朝他们走过来的时候,笑得简直比太阳花还灿烂。 我靠,这什么情况啊? 八卦雷达在滴滴作响,兰彤光识趣地倒退了几步,决定把舞台留给这两个人。 在他们这个圈子里,兰朔差不多就像游戏里的那个不可攻略角色,任你如何施展十八般武艺,他就根本没有那个心动值选项。 让多少人铩羽而归的这么一号人物,居然被女孩追上了门? 看人第一眼无非穿着打扮,兰彤光一双眼睛多毒,上下一扫就能判断得出,这女孩绝对不是他们这个圈子的,至多普通家庭。 而且,她年纪看起来是不是有点小了?她到二十岁了吗? 短短片刻,兰彤光已经脑补完了一场跌宕起伏的大戏。心道以前还觉得这个堂哥封心锁爱,原来是喜欢韩国偶像剧套路…… 但他很快又发现,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好像不大对。 少女环抱着双手,她本来就比兰朔矮上一头,此时还靠着车,没有完全站直。这样一来,两人身高差了快二十厘米,兰朔得低着头看她。 人和人之间是存在气场的,按理说,谈话时高位天然带着对低位的施压,尤其是他哥这样的长相和存在感,随便往哪一方都是视觉中心, 不过这两人站在那里随意地说着话,女孩的手很柔和地搭在车窗上,一双钝而圆的杏眼笑眯眯的,可就是让人莫名觉得,她才是占据着主动权的一个。 兰彤光福至心灵,想起来他哥通讯录里那个聊天记录是空白的置顶。 我说怎么回事呢,原来根本没拿下啊! 另一边,谢萦眨眨眼:“怎么回事啊,这次又是偶遇?” 兰朔非常真诚地摇头:“这次真不是。” 少女慢悠悠地开口,为了不让第三人听到,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你还敢跟踪我啊?” “不敢不敢。”兰朔把手机递给她,示意她看屏幕上的图片。 谢萦翻了几页,发现那是一封出版社的邀请函,请他来参加一个鬼怪主题的沙龙,下面还盖着公章。 “这是什么?” 兰朔微笑着解释:“这家出版社专门收集出版各种灵异怪谈故事,你也知道,我近期对这种东西很感兴趣,就给他们投了点资。他们有类似活动的时候,都会给我发邀请函。” 谢萦低头看看邀请函,再抬头看看书店的名字,果然就是这家。 想想他那张见鬼的戏曲协会名片,兰朔张口就来是有前科的,可是书店外面就挂着沙龙的大海报,预热宣传时间还在她到古镇之前,倒确实不是现编的。 难道,这家伙还真不是追着她来的? 本来是胸有成足地来兴师问罪,结果他还真有正当理由。 谢萦一向讲道理,邀请函往面前一摆,好像确实不太好再追究。可要说两个人就这么巧地又在同一个地方出现,她又有点不信,只好下巴微抬,话里带话:“这种东西你也信,不都是编的吗?” 兰朔从善如流:“那是当然,他们怎么能和你比,要是谢小姐你愿意讲讲,我随时洗耳恭听。”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也确实是有几分道理。 兰朔笑得这叫一个真心实意,说话又比唱歌还好听,谢萦本来酝酿了不少阴阳怪气的台词,一时间都发挥不出来,只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结果以兰朔顺竿爬的水平,谢萦不但问责没施展出来,十几分钟之后,她,和她原本在咖啡厅里等待的室友,甚至他们一起坐在了一家古色古香的餐厅里。 看到兰朔本人的时候,方柠已经多少有点紧张,等他给她们拉开车门的时候就更紧张了,拽了拽谢萦低声问:“你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优秀的校友了?” 谢萦思来想去,只好回答:“其实也不怎么认识……” 毕竟不熟,起先两个女孩都有些拘谨,不过气氛就很快活络了起来,因为对面一个是个满心吃瓜的自来熟,另一个基本已经修炼成精。 才过去十几分钟,谢萦感觉室友的双眼里简直快要有星星在闪烁。 “你是在国外长大的吗?中文说得好好哦。” 兰朔微笑:“是,不过中文也算是我的母语。” “你和小萦是以前认识的吗?” “对,我们家里长辈有些渊源。” “你在我们学校读emba啊!” “嗯,没想到谢小姐也在同一所学校,真是好巧。” 菜品都装在白瓷碗盘里,虾子芹心,桂花糖藕,软炸鲜贝,味道是真的不错。谢萦夹了一筷子,低头看手机时,发现室友见缝插针地给她发了条消息:“校友好帅哦,本来我都有点紧张了,不过他人好好,一点架子都没有诶!” 谢萦心想这是他想求我办事,再端架子那简直是岂有此理,不过此中原因没法解释,只好很含蓄地点了点头。 警惕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果然诚不我欺! 话题很快引向他们的来意,兰彤光说,来参加怪谈沙龙其实只是路过顺便,他们此次是为了去参加一场法会,那个寺庙就在古镇几十分钟车程外的山林里。 “法会?”谢萦有些诧异,毕竟这两个人看起来都不像是有这类信仰的样子。 兰朔随即解释,其实他们是准备去探访一位生意上的伙伴。 一个多月以前,寰东集团的老总方国明突然宣布引退,去了郊区的别墅休养。 这么一位人物突然退出商界,兰家于情于理都该去拜访一下。 但不巧的是,方家还最近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儿——方国明的独子方世哲出了场车祸。万幸人没事,只是受了点惊吓,索性跟着父母一起去度假疗养了。 作为狐朋狗友之一,兰彤光还是很记挂方世哲的,可他发的问候,方世哲一概不回,他们家也一直闭门谢客,将近一个多月了也没来什么消息。 直到几日前,方国明给生意上的伙伴们发了邀请信,说这段时间他在家里潜心静养,不日后将在私人寺庙里召开一场法会,朋友们若有人挂念,可以届时来参加。 作为集团代表,兰朔自然要出席,兰彤光惦记着方世哲,也就一起跟了过来。 说完,兰朔微笑道:“在古镇遇到也是缘分,二位要不要一起来?” 谢萦觉得无聊:“这有什么好去的?” 兰彤光在一边瞧着他们两个,眼见着堂哥盛情邀请、谢萦却兴致缺缺,一时之间吃瓜之心熊熊燃烧,心道此时此刻还是应该帮他一把,顿时精神一振,神秘摇头道:“哎,妹妹,这你就不懂了,他们家说不定还真不太一样。” 他打开一个新闻网页,给她们看。 是方国明儿子出的那场车祸。 那天晚上,方世哲喝了酒,叫了代驾。结果在去郊区的环路上,他的跑车与一辆渣土车迎面相撞。 兰彤光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那几天他老爹莫名其妙管的严,他当时开的车还是管我借的呢!” 两个女孩凑过去看,只见新闻图片里,虽然打了马赛克,但也能看得出那辆风骚的超跑已经被撞得不成形状,外壳像被捏扁的易拉罐,足见当时那场车祸的惨烈。 “把我车都撞成这样了,代驾都被撞成两截了,方世哲居然一点事也没有。”兰彤光说,“很神奇吧?他这命比擎天柱还硬啊!所以他家供的这座庙,说不定还真有点灵验呢。” 兰彤光滔滔不绝,兰朔则时不时补充几句,一套组合拳打下来,方柠已经相当心动,谢萦也开始有点好奇。吃过午饭,分开时,兰彤光笑嘻嘻地朝她们挥手:“明早来接你们啊!” 和气生财9 其实这年头,就算是没有宗教信仰的人,对法会也会多少有些了解。 很多香火很旺的寺庙就在城里,赶上开大型集体法会的时候,每每挤得地铁站都要暂时封路。有些小庙为了维持日常运转,也会有偿做些超度之类的法事。 当年谢萦临近高考的时候,市里有一家寺庙办了法会,学校里好多家长都慕名前往。谢萦脑子一抽,回家让哥哥也去拜拜,当时谢怀月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凝固,但他最后还是去捐了一千块喜金,然后给她带回了一支开过光的涂卡笔。 方家这座庙叫“积源佛母庙”,据说很是有些历史,坐落在偏僻的深山里,此前一直是由方国明独立供养,二十多年来都没有对公众开放过。 谢萦在网上搜了搜,网络上几乎没有这间寺庙的任何信息,只能从地图上看出来它的规模似乎不小。 至于积源佛母,这位倒不是无名之辈。她也是一位财神,几百年前从藏传佛教里分家出来,号称五路财神之母。方国明身为企业老总,开一场求财的法会倒也不稀奇。 集合时间定在早上五点,这次换了辆有司机的商务车,空间相当宽敞。上了车,兰朔递给她们一只巨大的袋子。 “没来得及吃早饭吧?不知道你们喜欢吃什么,所以各种口味都打包了一份。” 还真是“各种口味”,从松饼、杏仁奶无花果到花胶海鲜粥,甚至还有现磨豆浆加油条。谢萦看来看去,端了杯豆浆慢慢喝,心道这人虽然装模作样,做事还真是挺周全。 出古镇景区,又开了四十多分钟,窗外已经是一片崇山峻岭。莽莽苍苍,满眼绿意,周围别说人烟,连车载导航都已经变成空白了。 要不是知道司机认识路,谢萦都会以为是开错地方了。 她还在时不时望着窗外,兰彤光已经率先问道:“这什么地方啊,我怎么觉得都快开到深山老林里面去了?” 好在再拐过一处弯,山上就已经能隐约看到建筑的形状。 这里人迹罕至,周围连村庄都没有,道路尽头却立着一座颇为整洁的山门, 佛母庙不对外开放,自然也没有修配套的停车场。放眼一望,路边空地里委委屈屈地停着不少豪车。 谢萦趴在窗边看,感觉这些车的价值加在一起,搞不好能去a股单独挂个牌上市。方国明宣布卸任之后一直居家不出,这算是首次露面,生意上的伙伴们果然都应邀前来参加法会了。 司机停了车,四人从山门进入。 从山下看时没有觉得距离很远,想不到上了几百级台阶才看到平地。 果然有人出钱维护就是不一样。同为财神庙,寰东集团的打卡活动里,那些野庙已经荒废得七七八八,佛母庙却处处整洁开阔,古建筑维护得极好,来往的僧人仪容平和。 一个穿着海青僧服的少年迎上来,施了一礼,将他们引到庭院里的一处铜盆边,让他们净手。 洗过了手,少年又端来托在盘中的毛巾,令他们擦干:“见佛先净手,湿手不握财。” 净了手,焚了香,几人终于有资格来到正殿门前。 一个黑衣黑裙的贵妇人正站在那里。 照面的刹那,双方都有些吃惊,谢萦脱口道:“你是——” 几天前,在来古镇的路上,她们出了场不大不小的车祸。那时肇事追尾的,正是面前这位贵妇人的车,她还很大方地赔了她们一大笔钱。 这就是寰东集团老总方国明的夫人,张迎鹿。 张迎鹿经常在各种社交场合露面,年轻的时候是出名的美人,上了年纪之后,在媒体上的照片依然气质出众。在路上意外遇到的时候,她还戴着大墨镜,谢萦她们就觉得看着眼熟,随后上网一查,果然是她。 可是真到摘了墨镜面对面的时候,谢萦反而差点没认出来她。 因为她太憔悴了,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可眼睛下面带着很浓重的乌青,薄削的嘴唇抿着,因为脸上的肉太少,颧骨已经显得很突出。 这样的憔悴,在媒体上还可以借助浓妆来掩盖,在面对面时却实在藏不住。 怪不得她即使在车里也要戴墨镜。 她怎么长成这样了?! 谢萦还在吃惊,张迎鹿的表情也显得有些惊讶。 她看着谢萦二人,只是她的眼窝深陷得太厉害,所以目光显得有点直勾勾的,既不像审视,也不像判断。直到两三秒过去,旁边的兰朔已经微笑着开口:“夫人,你们认识?” 张迎鹿收回了视线,平静道:“之前在路上出了点意外,当时遇到的。是你的女朋友吗?” “就是朋友。恰好在古镇遇到,想着机会难得,就一起过来看看。”兰朔又道:“方总和世哲今天怎么没来?” 张迎鹿低声道:“世哲最近身体一直不太好,今早发了低烧,就留在家里静养了,国明在照顾他。” 今天来参加法会的大多与他家里有点交情,张迎鹿又简单与他们寒暄了几句,便去迎接别的宾客了。 谢萦悄悄和方柠咬耳朵:“当时在车外面看,也没觉得她这么憔悴啊,怎么变成这样了?” 方柠想了想:“她家最近出这么多大事,心情不好也正常吧?” 八点整,宾客们终于进入正殿。 进门之前,跟在他们身边的少年就低声解释说,普通的庙宇里,佛像都是居于正中、正对着门外,而积源佛母像却是背对大门的。因为财神像不能朝外,否则就是散财,要朝内坐在“财位”,才能把财气聚集进来。 方柠悄声说:“这里讲究还真多。” 谢萦其实也不怎么懂个中奥妙,于是信口胡诌道:“那是,你也不看看这里光僧人都多少了。” 之前步骤仪式这么正式,进门时几人的期待已经拉到了很高,结果在看到那尊巨大佛像时,方柠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与真人大小近似的积源佛母像,背对着他们盘腿端坐在须弥座上。可是,她的脸却正直直地看着她们,露出一个平静的、巨大的微笑。 这一下惊得几人几乎低呼出声,不过,随着走近佛像,他们才看清,这尊佛像,并不是180度地扭过了头。 ——而是,她有五张脸。 前、后、左、右、上,她头颅的五个方向各自有一张脸。 这尊佛母像的高度和真人差不很多,头也是普通人头的大小,可正常的人头前后并不对称,她的正反面却是完全一致,四张脸排在四周,使得她的头比起球体,更像是一个四面凸起了五官的正方体。 五对纤细的、铁青色的手臂,从她身体两侧整齐地排列开来,细长的手指舒展着,像一棵大树上伸出无数细小的分叉。 这样的造型,比起一个人长出了更多的手臂,更像是五个有头有手的人,挤挤挨挨地凑成了同一具身体。 少年看着她们惊讶的神情,笑道:“居士莫要惊讶。积源佛母是五路财神之母,形态千变万化,有单面双臂、三面六臂、四面十二臂等诸多法相,我们庙里供奉的是她法力最强的五面十臂相。” “对不起,是我们孤陋寡闻了……”大家有些尴尬,还好少年平和道:“佛母海纳百川,自不会放在心上。” 再走近一些时,谢萦看到,佛母像前、后、左、右四面的脸都是一模一样的笑容,只有朝上的那一张上盖着一大串东西。 那是磨得发亮的白色珠珞,像珍珠发网似的,把那张脸严严实实地笼住,让人看不清楚。 这么复杂华丽的东西,让人很难不多看几眼。兰彤光问道:“那是什么啊?象牙吗?还怪好看的。” 谢萦随口答道:“是骨头。” 少年本来想解释,没想到被她抢了先,惊讶道:“这位居士好见识,正是骨雕璎珞顶。” “什么的骨头啊?” “人的。”少年微笑道,“而且须得是修为很高的法师自愿为之,尸体天葬之后,血肉被秃鹰分食干净,骨头才能用来做法器。我们用它们打造成璎珞顶,来遮住佛母不愿示人的面容。” ———— 还有3-4章本来应该一起发但没修完,明天发,太困了先睡了 和气生财10 这种法器听起来多少是点惊悚,不过大家的注意很快就转移了,因为宾客们已经陆续到场进殿。 谢萦粗略扫了一眼周围,居然有不少面孔是她在那个经济论坛上见过的,兰朔压低声音给她们介绍,宾客们基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可见方国明的确交际广泛。 宾客到齐之后,张迎鹿也随之走进了正殿。 她身后跟着一列僧人,其中为首的气度不俗,并没剃度,衣着也与其他人不大一样。 其他人身上都是朴素的海青法衣,他的衣服上却有复杂的彩绘缎绣,从腰间垂下长长的璎珞,那微微泛黄的白色,怎么看都和佛像头顶盖着的人骨珠子质地差不多。 兰朔眉梢微微一抬,他发现自己见过这个人。 昨天在镇上听鬼故事沙龙时,这个人也在,而且就坐在最前排。只是当时他西装革履,并不是现在这幅装束。 “这是你们庙里的师父?” 少年解释道:“为首的这位不是,是方总为了这次法会,特意从香港请来的。” 张迎鹿停在了人群中,僧人们则越众上前。 他们手中都持着金刚铃杵,杵身很短,上面带着只响铜铃铛,僧人们一手握杵,一手托铃,牢固又轻柔地把法器捧在手中,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法会终于正式开始,只见以大师为首,所有僧人一晃金刚铃,庄严的念诵声随即响起: “过去累积海般布施善 证得寿命财富及威德 于行持者降下珍宝雨 增禄德母于汝我礼敬” 大师双手同撩起来法衣的前片,在蒲团上跪下叩拜,然后起身,念道: “我现祈求积源佛母赐予资财,以利益众生!” 一声高呼,金刚铃一响,大师又叩拜,再起身: “我现祈求积源佛母赐予资财,以利益众生!” 诵经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最后有人捧来莲灯,在人群里穿行着,给他们分发线香。 大师让宾客们一一点了线香,供到佛像前,照亮人神之间的通途,接引佛母,渡来财神。 宾客们排成了长队,大师每晃一下杵,就有一个人上前,接过自己的三炷香,供到佛母像前,再从佛像下的龛里取出一只纸元宝。 据说,这是经佛母赐福的元宝,供在家里,可保财运亨通。 上香的动作还挺有讲究,终于轮到她的时候,谢萦站在佛母像前,端端正正地道了一句:“我现祈求积源佛母赐予资财,以利益众生!” 然后,她右手手指拈着香,左手包着右手手背,高举到额前,再把三炷香紧紧并在一起,插进香炉。 结果,也不知是她没拿稳,还是这香质量不好,谢萦刚一松手,左边的那根香就居中断成了两截。 在四周鸦雀无声的注视下,折断的半根香,轻飘飘地倒插落了香炉里。 在中国人的观念里,上的香断了可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一时间庙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谢萦身上。被这么多人盯着,谢萦顿时如芒在背,抬头看着大师,希望他能指示下一步该干嘛。 可大师双手握杵,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一个字都没有说。 少女默数了三秒,可他既不说话,也不摇铃。 谢萦心想你不尴尬,我站在这儿还尴尬呢,只好硬着头皮,伸手从佛龛里抓了只元宝,就脚下生风地溜了。 按照流程,法会结束之后是素斋。 名字都是荤菜,什么“红梅虾仁”,什么“翡翠蟹粉”,但材料其实是冬笋、冬菇和胡萝卜。菜式看起来特别精致,据说味道也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可惜家里有谢怀月这种级别的厨子,谢萦的舌头对食材相当敏感,一尝就知道是什么,于是吃得多少有点兴致缺缺。 方柠亲眼看了谢萦的香折断,一直有点惴惴不安:“香怎么会断了呢?” “谁知道,可能质量不好呗。”谢萦满不在乎。 兰朔笑:“要不等下再上一柱好了,求个心安。” “心诚则灵啊,我心诚。”少女轻飘飘看他一眼,“你的香没断,没断有用吗?我佛又不渡老外。” 兰彤光噗地一声乐喷了,心道这一趟果然没白来,能看到堂哥被人损就很值了。 他正想着继续煽风点火,忽然有个僧人过来,朝几人施了一礼,看着谢萦道:“这位居士,夫人想请你一见。” 东道主邀请,还是要给个面子的。谢萦跟着他起身,僧人说张迎鹿就在配殿后的佛室里等她,据说她常年在那里祈福静养。 不过,走进西配殿的时候,谢萦多少有点吃惊。 供着佛母像的正殿里灯火通明,配殿里却相当晦暗。空空荡荡的配殿举架很高,却没有一盏灯烛,周围墙壁上的彩绘全都隐没在阴影之中。 一个常常在媒体上露面的贵妇人,真难想象她平时居然经常待在这种地方。 见她略显惊讶的神情,僧人解释说,这些彩绘的历史相当久,是六世班禅的画师所作,见光会加速损坏,因此这里才要保持昏暗。 藏地唐卡的画法并不求真,谢萦抬头看了看,根本看不懂上面画的是什么。 “那是佛母所生的五路财神。”僧人谦和道,“绿、白、红、黄、黑,五个不同颜色的财神,乃一母所生,掌管人间不同的财富,又齐聚在佛母的须弥座下,把财富献上,所以佛母才是天下财富之源。” 谢萦点点头,僧人躬身,为她拉开了佛室的门:“居士请进。” 门开的那一刻,谢萦似乎嗅到了一股异样的气息。 看清佛堂内景象的那一刻,少女的眼眸微微睁大了。 这个房间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猫…… 一眼望去,二十多只毛色、大小不同的猫,或趴或坐地待在地上。 门开的那一刻,其中一些一动不动,另外一些却机警地扭过头,一瞬间,有六七双绿莹莹的眼睛朝谢萦望了过来。 ……那感觉,就和哈利波特第一次进乌姆里奇的办公室差不多。 只不过,这里都是真正的活猫。 猫是很爱干净的动物,但是毕竟数量太多,这么多猫挤在一个不大的佛堂里,就像现在流行的猫咖,就算收拾得再勤快,也会产生一些动物集群时的气味。 佛堂内很静,扭头看她的猫也保持着安静,没有发出任何叫声。 一个黑衣黑裙的女人背对着她,跪在蒲团上。 正是张迎鹿。 谢萦不怕猫,可是数量这么多还是让她不由得惊了一下。 佛堂内空间本来就不大,地上这么多猫,让人都快没地方下脚了。谢萦顿了顿,关上门,站在原地问:“夫人找我有事?” 张迎鹿没有回头。 “真是缘分,想不到还会在这儿遇见你,姑娘。”她的声音低柔又沙哑,显出了几分疲惫。“你是gabriele的朋友?” 谢萦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她说的是兰朔。 此情此景,说不熟好像有点不太好,说熟又有点违心,谢萦只好模棱两可,学着兰朔的措辞道:“嗯,家里长辈有点渊源。” 谢萦还是第一次和这种贵妇人聊天,张迎鹿说话柔声细语,措辞礼貌又优雅,细听着时才觉得是在东一句西一句地兜圈子,中间又时不时抛几个问题出来,像是在查她的户口。 闲聊了十多分钟,她才终于进入了正题:“今天的法会上,姑娘你的香烛居中折断,这兆头实在不免让人忧心。你是gabriele带来的人,我家自然不能轻慢对待,智达大师是我们从香港请来的高人,是驱邪除祟的高手,稍后不如让他给你看看,做一场法事。” 谢萦终于听明白了她想干嘛,当即道:“谢谢夫人,不过不用了。” “如果是因为费用的关系,姑娘不必担心。你是我家的贵客,自然不会收你任何钱财。” 少女摇头:“不,不是因为这个。” 她们在这里聊了半天,满地的猫似乎对这个外来者迅速失去了兴趣,纷纷慵懒地趴伏在地,头也不抬。 张迎鹿终于从蒲团上起身,转过身来面对着她。 谢萦这才注意到,她怀里竟然还抱着一只大猫。这只猫的体型比其他要更大更壮一些,毛色雪白,耳朵很短,嘴巴与狐狸有点类似,一样懒洋洋地一声不吭。 张迎鹿消瘦的手抚摸在它长长的毛发上,察觉到谢萦的视线,她低头笑了笑,“这是山东的雪狮子,性格更凶猛一些。怕它欺负其他的猫,我才抱着。” 贵妇人站直了身体,又慢又长地叹了口气。“姑娘。你年纪看着比我儿子还小几岁,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是什么性格我最了解,都是不知者无畏。可是,上香居中而折,这样的事情从佛母庙建成之后还从没有过,法会上大师不便点明,特意要我在法会结束后私下里找你。要是此时不管不问,以后影响了你的前途,那岂不成了我家的罪过。” 这话听起来已经有点重了,她要是不顺势同意,简直有点不识好人心的意思,可谢萦脸上带笑,重复的语气却相当坚决:“不用了。” “这种事,还是信其有不信其无的好,如果真有什么不妙的兆头,在这里了解了,岂不免去了之后许多担心?” 张迎鹿说话和缓又温柔,听在耳中,让人自然而然地觉得她是掏心掏肺地为你着想。她语重心长说了半天,谢萦频频点头,一副认真听劝的模样,但无论她把谁搬出来,少女最后也是一句轻飘飘的“不用了”。 自己说了十五六分钟,张迎鹿凝视着她,有些清淡地笑了一声:“姑娘这么铁了心要拒绝我,看来是不信神佛了。” 谢萦耸了耸肩,还是笑眯眯的:“不,只是没必要而已。” 见她就是不松口,贵妇人低下头,手指陷进狮子猫的长毛里摸了摸,长长叹了口气,最终道:“既然姑娘实在不愿意,那就算了。” 谢萦本来以为她终于就此作罢,结果张迎鹿又从佛龛里取出了一件东西,交给了她。 “归根结底,是我们方家办的法会上出了点意外,请姑娘无论如何也要收下这个,作为我们家对你的补偿。” 那是一枚沉甸甸的小金元宝,从样式上来看,和法会上众人请回来的纸元宝一模一样。不过从分量上来估计,应该是实打实的金子。 她并不习惯收陌生人这么重的礼,但张迎鹿薄唇微抿,神情十分坚决,说这次若再不收下,就是不让她心安,也不把他们方家当朋友了,谢萦只好把小金元宝放进了衣袋里。 见她收下元宝,张迎鹿憔悴苍白的脸色总算是好了一些。两人又东拉西扯了一阵,谢萦看了看时间告辞,张迎鹿低声道:“原谅我还要继续敬佛,就不把姑娘送出去了。” “没事,夫人您继续就好。” 贵妇人怀里抱着比普通猫咪大一圈的雪狮子,又背对着她在蒲团上跪下,一个头长磕到底。动作之熟练,可见平时也极其虔诚。 谢萦摸了摸放在衣袋里的金元宝,出门前,目光扫过满地猫咪的瞬间,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好像,从她进入这个佛堂的门开始,到她离开,二十多分钟的时间里,没有任何一只猫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为了防止叫声扰民,家养的宠物猫大多做过绝育,不过,二十多只猫凑在一起的时候,会安静到这种地步吗? 少女的脚步微微一顿,又很快离开。 见张迎鹿这一趟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她再回来的时候,宾客们基本已经散去,谢萦站在原地一望,庭院里只有兰朔还站在原地。 男人微笑道:“他们先去山门下了,我在这里等你。” 谢萦哦了一声,两人一起朝山下走去。 下山的路要好走许多,可惜台阶有些狭窄,两人并肩下山时,道路两旁时不时有树叶拂过脸颊。 其实上的香断了这种事,谢萦根本没放在心上,也没想到张迎鹿会这么如临大敌。她毕竟是跟着兰朔过来的,正纠结着要不要把刚才的谈话告诉他,没想到兰朔却率先开口。 “谢小姐。” “怎么?”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谢萦心道他估计是想问张迎鹿和自己说了什么,这事本来就打算告诉他,不过这么好的机会,借机敲一笔也无妨。 “这个问题也值一万美金?” 兰朔好像愣了愣,但很快点头:“对。” “那你问吧。” “中午想吃什么?” 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问题,谢萦诧然抬头,迎上一双笑吟吟的黑眼睛。 兰朔是四分之一混血,平时看起来只是比普通人轮廓更深邃些,此刻迎着阳光才能看出,他的瞳孔里,仿佛有某种碧绿的色泽在流动。 她有点没反应过来:“啊?” 兰朔轻描淡写:“中午的素斋,我看你不太喜欢。等会想吃什么?” 因为早上起得太早,整个上午少女一直显得有点蔫。此刻,她的眼睛终于一亮,抬头清脆道:“澳洲大龙虾!” “……”兰朔无语,把手机递给她:“回市里起码得三个小时,你选点这边有的行吗?” 和气生财11 佛母庙离市内实在太远,就算兰朔再有钱,也实在没法当场变出来澳洲大龙虾,最后几人只好返回古镇上的餐厅订了一桌。 餐厅装潢相当雅致,“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式的布景,周围响着舒缓的古琴曲。 按理说他们吃完饭就该散了,但兰彤光正惦记着吃他哥的瓜,便撺掇着兰朔讲讲昨天在沙龙上听的鬼故事。 恐怖故事自己听着没意思,给美女讲就不一样了。妹妹因为害怕而肾上腺素飙升,不正是拉近距离的好机会吗? 兰彤光朝兰朔挤眉弄眼,心道自己这个助攻当的真是一马当先,不给发个大红包都说不过去。 故事本身讲起来倒是挺简单的,五只粉粉白白的大老鼠,在古镇上四处作乱,连皮带肉地啃掉了人脖子上的金项圈。 讲完,兰朔微笑道:“谢小姐怎么看?” 谢萦趴在室友肩上,阴恻恻地吊着嗓子道:“哎呦~好吓人啊!” 方柠推她:“啊啊啊!你闭嘴!” 谢萦就喜欢干这种事,以前她们在寝室里一起看恐怖片,《闪灵》演到关键时刻,丈夫正持着斧子疯狂砍门,谢萦掐准了时间,就在这个时候哐哐地敲门,把大伙都吓得不轻,最后被追着打了一层楼。 两个女孩嬉笑着打闹,兰朔却有些若有所思:“讲到这里倒也罢了,不过这个故事,还有个很惊悚的后续。” 昨天在沙龙上,兰彤光早早就出去闲逛了,兰朔留在里面完完整整地听了全程。 除了主讲人老板娘,沙龙主办方还另外请了几个小说作者和民俗学者。其中一个学者说,这个故事听起来荒诞不经,但也许并不是空穴来风。 学者来之前显然也做足了准备,给大家投屏看了一本书《花村谈往》。 这是一个清初文人的杂记集,里面记录了不少耸人听闻的死亡案件,虽然不曾指出地点,但其中几个案件和这个故事极为相似,都是大鼠作乱。 其中一个故事最为惊悚,说两个小偷夜里潜入富人家中,想偷些金银财宝。这两个人约定,一个在屋檐上接应,一个下到房子里将偷来的东西递上来。 结果到了夜里,上面的人刚伸手摸到包袱,就忽然感到手上传来一阵剧痛。他定睛一看,发现下面的人眼睛圆睁,已经猝死,而自己抓着包袱的半只手掌都已经不翼而飞。 几只膘肥体壮的大老鼠正挤在他手边,一只叼着装满了金银的包袱,另一只口中叼着他血肉模糊的手指,正嘎吱嘎吱地大嚼。 这几只大老鼠横行霸道,镇上焦头烂额,县令气急败坏,对着捕快们大发脾气:“连只老鼠都抓不住,养你们有什么用!” 这时一个路过的游方道士说:“那不是老鼠。” 县太爷向来觉得这些道士都是招摇撞骗之徒,不过此刻实在是没办法了,只好破罐子破摔:“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道士说,老鼠,归根结底就是一种畜生。 金银财宝再珍贵,畜生也知道是那冷冰冰的死物,真正的老鼠,再饿也不会去理那些东西。 所以老鼠躯体里,是别的东西。 道士说:“这是被饿死的小孩子,被人用邪法困在了老鼠的躯体里。时间久了,小儿就忘了自己是人,但还记得饥饿至死时的感觉,他们要吃,要拼命地吃。再稍加训练,就会不顾一切地啃吃一切财宝,带回主人面前,再用鞭子抽着逼他们吐出来。” 县令大骇,道士又说,若是不信,便在老鼠再作乱的时候看看。 它们那四根细细长长的前爪,哪里是老鼠的趾头?分明就是小孩子白白嫩嫩的手指,不是这样的指头,怎么抓得起来金银财宝? 况且,俗话说“鼠目寸光”,那是有道理的。老鼠视力很差,只能看见眼前几寸以内的东西。你仔细看那些老鼠的眼睛,如果它们眼眶子里不是人的眼睛,哪里看得到几米之外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 县令颤声道:“这么邪性的妖孽,该如何是好?” 道士道:“这事其实不难。小儿并不识得金银的价值,认的是财宝上的那股‘气’。你们只需装模作样,堆了石块、玻璃、牛角珠子在库房里,花花绿绿,小儿分不清,就会被迷了注意。几次三番吃不对东西,饿到了极致,这些小儿就会把自己的老鼠身体也吃得一干二净,便不会再作乱了。” 县令照做,果然不到一月,镇上就再也没有鼠患了,《花村谈往》便记到这里。 学者讲到这里时,沙龙上的众人都是一阵恶寒。 如此可怕的害人方式,就算是故事,也实在是骇人听闻。 不过学者很快又笑道:“当然,这都是故事,大家听听也就罢了,不要太放在心上。这当然都是虚构,真要解释的话,这些关于老鼠夺财的故事,其实有另一种说法。” 老鼠——在中国文化里,这是个很重要的象征。 人们不喜欢老鼠,却也不像唾骂猪猡一样随意侮辱它们,提起来的时候反而带着某种恐惧与尊敬。 人长出牙齿后,牙齿的长度就永远不变了,但老鼠不同,它们的门牙是一直生长的,必须不断在磨擦,否则门牙长得太长,就会把嘴巴撑起无法闭口。 这对咬合力极强的门牙,无论是谷物、木料、电线还是铅管,对它们来说都不在话下。 它们是小偷,是盗贼,与人畜抢粮,还会带来可怕的瘟疫。 学者解释道:“《花村谈往》记载的那个年代,中国正遭受着一场可怕的瘟疫。大旱之后的大鼠疫,整个华北人口锐减三分之一,北京周边这些城镇的农业基本已经瘫痪,无人劳作,牲畜也大批大批的病死,侥幸没有得鼠疫的人也纷纷饿死。 “刚才我讲的这个故事,我们从科学角度解释的话,很可能就是当时的人结合了‘老鼠害人’和‘小儿饿死’捏造出来的。后来起义军路过的时候,那些遭了鼠疫的村子,人已经死得干干净净,财物在当时的混乱里早就被掠夺一空,不就像是老鼠偷了宝物嘛。” 兰朔的复述就到这里,这么一个故事,听完之后显然让人没法心情愉快。 几人一时间陷入沉默,兰彤光也很少见地没有插科打诨。 好在只是静了片刻,兰朔很快换了个轻松活泼的话题。他控制节奏的手段一流,气氛很快再次活跃起来。 吃过饭之后,兰朔他们当晚就要返程,谢萦二人却还要在古镇上度过最后两天的假期。 四人在古镇上道过了别,兰朔笑吟吟地看她,问:“谢小姐之后还有时间吗,今天条件所限没办法,回市里我请你吃龙虾。” 谢萦很小幅度地翻了个白眼:“以后就免了,我又不想管你叔叔的事。” 他的笑容纹丝不动:“和那些没关系,只是作为朋友的邀请也不行吗?” “不行,而且我们什么时候变成朋友了?” 男人表情顿时很是震惊:“什么?难道不是吗?” 这家伙之前的所作所为还历历在目,如此一个居心叵测的自来熟,还这么能顺竿爬,谢萦才不想和他多说,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赶紧上车走人。 直到车门已经打开,谢萦想了想,忽然开口叫了一声:“哎,兰朔。” 说完她才发现,这好像是她第一次端端正正地喊这家伙的大名。 男人停住脚步,回过头来。 少女微微抬头,问道:“你和张迎鹿她们家,是朋友吗?” 他脸上还挂着笑容,似乎本来是想要点头,可也许是她的神情显得很慎重,于是他愣了一下,沉声道:“不是。” 少女插在外套衣袋里的手指一捏,把庙里带回的纸元宝捏扁,心想有些事倒不必和他多解释。于是她只点了点头,说:“你以后少跟他们来往吧。” 和气生财12 假期的时间过得总是分外迅速,到了最后一天,古镇上也实在没什么可玩的了。 谢萦二人早早回了客栈,却看到对面街道上的大排档边正闹得沸反盈天。两个女孩远远看了一阵,方柠忽然惊呼一声:“哎呀,那不是欣辰吗?” 被围在人群中央的,果然就是前几天和她们一起玩的欣辰。 两人越过人群挤过去的时候,发现和欣辰正坐在一只塑料椅上,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捂着嘴,表情看起来很不舒服,说面如金纸也不为过了。 一个阿姨正站在一边拍着她的后背,旁边还有一个大叔。 大叔围着条旧围裙,手上还戴着脏兮兮的劳保手套,显然是烧烤摊的老板,正急赤白脸地和周围的人争辩着什么。 谢萦问道:“这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晚上正是烧烤大排档最热闹的时候,旁边很快就有人七嘴八舌地解释: “你们和他们是一起的?刚才有个小哥吃着吃着就开始吐血,哎呀,那血吐得满桌子都是啊,当时我们大家都吓死了,有人去扶,结果小哥一下子瘫在地上,起都起不来了!” “剩下几个人也都说胃疼啊,这不都拉诊所去了吗,就这个姑娘症状轻点,留在这里休息。” 谢萦与欣辰她们年纪相仿,给欣辰拍后背的热心阿姨以为是欣辰的同伴来了,顿时来了精神,对着老板斩钉截铁地总结陈词:“肯定是你们摊上的东西有问题!” 聚在一边的游客帮腔:“食物中毒啊这是,饭店要负责的……” “什么情况,不是诺如病毒吧?” “给一桌子人都吃倒下了,这放什么了这是……” 眼见着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大排档的老板急得不行,辩解道:“那桌的肉和海鲜都是今天新进的,同一批货,别人吃了都没事!” 他一边吵,一边指着周围几个人,“这肉串都是一批的肉串的,你吃了有事吗?你吃了有事吗?我家的肉根本就没有问题!” 也许是周围吵吵嚷嚷的实在太闹,欣辰的脸色本来就已经奇差无比,这下痛苦地捂着胃,一下子就吐了一地。 这下最后一个症状轻的女孩也开始上吐下泻,众人赶紧拦了辆出租,把欣辰一起往诊所送。 谢萦二人跟着一起上了车,人群闹闹哄哄地散开的时候,还听到后面有人在嘀咕:“报警了吗?这得报警了吧!” 一到诊所,欣辰吐得更加厉害,到最后胃里已经开始反酸水,扶着洗手台干呕,人也接近虚脱了。 其他几个倒霉蛋情况也差不多,更严重的已经苦着脸在一边挂水。 大家之前都是一起玩的伙伴,谢萦和方柠放心不下,索性就在诊所一起陪着。她们本来还想问问情况,可这几个人吐得话都说不出来,也只好作罢。 古镇以旅游业为生,把一桌游客吃进医院多少算个大事。挂水挂了两个多小时,几个民警和大排档老板一起来了诊所。 结合他们的血常规化验单,还有初步调查结果,民警得出的结论是——吃多了。 方柠激动道:“什么?他们几个都这样了,你说是吃多了?!” 民警看起来也有点不可思议,但:“确实是吃得太多了。” ……从血常规化验结果来看,的确不是食物中毒。 不过这事的佐证其实相当直接,普普通通的烧烤大排档,人均六七十就能吃饱,结果欣辰她们四个人居然花了接近一千五百块,而且把点的东西全部吃光了。 大排档上还是手写记账,民警把那几页账单也一起拿来了,还拍了他们吃得干干净净的盘子做佐证。 欣辰她们四个人,连最普通的羊肉串都是五十串五十串地点,光啤酒就喝了四箱。 有个人本来就有点胃溃疡症状,这下暴饮暴食,直接胃穿孔了,只能送县医院。 民警简单讲完,又表示为了谨慎起见,还是会把食物送去做化验的,如果是食物中毒,肯定会还游客一个公道。 “姑娘,你看这事真不怨我啊,我当时都劝你们别点那么多了,你们全给吃了……”大排档老板搓着手,一脸沉冤得雪的表情。 毕竟是在他们摊子上吃出的事,出于人道主义,老板还是给他们把诊所的医药费缴了。 一行人闹闹哄哄地走了,晚上八点多,诊所也寂静下来,值班的护士出去了,只剩下几个还在挂点滴的病人。方柠有点纳闷地问欣辰:“你们怎么吃了这么多啊?这得是饿成什么样了啊?他家东西有那么好吃吗?” 毕竟暴食的时间短,强行催吐之后又休息了几个小时,欣辰已经恢复了不少。 她苦着脸,有点困惑,细声细气道:“我也不知道,吃的时候没觉得点了这么多呀……” 另一个人帮腔道:“对啊,当时根本没觉得,就是吃完了再点……老陈吐血的时候,给我也吓坏了,结果一站起来才觉得胃撑得特难受。” 又有人小声说:“老陈不会有事吧?咱们明天打个电话去县医院问问……” 几个倒霉蛋絮絮说着话,方柠找了几条毯子来给他们披上,准备叫谢萦一起回去睡觉的时候,才发现她正站在窗前,已经看了手里的手机很久。 方柠招呼道:“小萦,你干什么呢?走啦。” 谢萦如梦初醒地抬起头。 那一刻她脸上的表情相当严肃,方柠几乎疑心自己是看错了,因为她很快又恢复到了平时的笑脸,应声一起走出了诊所。 两个女孩沿着街走向客栈,方柠感慨道:“哎,欣辰她们也真够倒霉的,本来明天就该返程了,今天出事,火车票都不知道来不来得及改签了。” 谢萦嗯了一声,方柠又自言自语道:“这趟来古镇,咱们庙都没少拜,她们还到处打卡呢,不过该倒霉还是倒霉啊,你说我们要不之后还是信星座算了……” 身边的女生一直没出声,直到客栈就在眼前,谢萦忽然低声问道:“柠柠,你知道林建凯去哪儿了吗?” 那个在古镇上萍水相逢的男生,自称有急事途中离队之后,也就再也没回来过。 方柠想了想,说:“应该回学校去了吧?毕竟假期马上就结束了。” 月色下,谢萦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我觉得他没有。” 方柠没听见她的自言自语,谢萦微微低头,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机屏幕上。 一起玩桌游的时候,大家彼此都留过手机号码。 半个小时前,她给林建凯发了一条短信。 【建凯,真对不起,你借给我的耳机,我忘记还给你了哎,该怎么给你寄回去呢?】 对面回信很快,发来了一个大学宿舍的地址,又很诚恳地感谢了她。 可是林建凯从来没有借过她耳机。 那只耳机盒,是他离开之后,她趁着前台不注意,自己从他书包里偷出来的。 不过几天之前的事,他的记性会差到这种程度吗? 他有什么事急成这样,连回古镇再出发都等不及?他当时又为什么要去吃佛像前的香灰? 少女的手指捏紧了衣袋里那只皱皱巴巴的纸元宝,慢慢把它撕成碎片,脸色慢慢阴沉了下来。 * 找个借口单独溜出去不算难,谢萦信口胡诌了一个理由,说要出去一趟。今天折腾到这么晚,方柠也已经累了,只嘱咐她早点回来,便去休息了。 九点钟,谢萦独自站在了古镇的街道上。 时值秋初,白天天气还有些炎热,到了晚上凉爽下来反而变得宜人。 时间确实已经有些晚了,街上游人还不少,可除了音乐酒吧和大排档,其他店铺大多已经歇业,谢萦转了好几条街,才勉强凑齐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好在她要找的人还在原地。 算命大爷就坐在一棵大柳树下,面前放着一筐杏,面前立了块纸板:农家杏,包甜。 谢萦停在他面前,大爷一眼认出了她,乐了:“丫头,又是你啊。” 少女没理他,径自在他杏筐边上蹲下,不冷不热道:“大爷,骗人不好吧?” 人品受到质疑,大爷十分激愤,顿时反驳:“我怎么骗人了?我都没给你算命啊!我骗你啥了?” 谢萦从他筐里捡了个杏,一掰两半,递给他一半。“你还好意思说?你这杏多酸啊,你自己看看能吃吗?” 大爷接过杏,不情不愿地咬了一口,淳朴的表情瞬间扭曲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大爷争辩的声音顿时小了不少:“这杏没熟呢,你在家放两天它就甜了……” 谢萦看着他垂死挣扎的表情,扑哧一声乐了,也没再多追究,只道:“大爷,今晚陪我走一趟呗。” 这回换大爷爱答不理了:“干嘛啊,你也不看看今儿晚上都几点了?” 少女平静道:“就是今晚,过了今晚还来得及吗?你们镇上有东西在作怪,你不知道?” 直愣愣对视了片刻,大爷分了她半张报纸,两人席地而坐。 另外半只杏谢萦实在是吃不下去,只好捏在手里,又捡了根树枝。 “这事多少有点复杂,我也不知道咱俩路数一不一样,我将就着说,大爷你将就着听。”她用树枝点了点地面。 现存于世的鬼怪凶煞,基本都服从一个规则——越强的,越讲理。 当然,这个“理”指的肯定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冤有头债有主,而是它们自己的行事原则。这个原则在常人看来可能相当匪夷所思,但绝对是有迹可循的。 也就是说,真有害人力量的东西,不会真毫无缘故地随便抓个路人来害。 比如三台村的那只面具,它自认为是一张傩戏面具,面具自然要戴在演员的脸上。 傩面缠上了小旭这个宿主,直到把他闷得濒死都没有离开,哪怕和这个奄奄一息的男孩相比,其他近在咫尺的身体更加健壮、更加血气旺盛——因为小旭才是打开五斗柜、取用了它的“演员”。 反过来说,真的想冲到大马路上随机杀人的东西,往往没那个能耐。 新横死的鬼魂满腔怨气,六亲不认,要是给他们递把刀,是真的会逮谁捅谁。可人类魂魄离体的时候脆弱无比,天生火晒晒都能化得差不多,连吓人都做不到,更别说杀人了。 “现在我有一群驴友,在古镇上玩了几天之后,其中一个突然吃起了炉子里的香灰,另一些人暴饮暴食,到胃穿孔吐血之前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谢萦在地上画了一个圈,里面打个问号。“不管他们撞的到底是什么邪,能让人这样,这东西肯定是真有点能耐的,对吧?这群人只在古镇上待了六天不到,反应就这么快、这么剧烈。有这种能耐的东西,要是这么容易被惹上,早就该把这个镇子杀绝种了。” 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你随便在哪座城市里走,可能会在路边看到流浪猫、流浪狗,但肯定不会看到一头野生黑熊在街上乱晃。 “所以,他们撞上这东西绝对不是偶然,这背后一定有人在计划。有人把他们引到了那东西面前,这和把鸡骗到黑熊的笼子里差不多。” 谢萦举起两根手指,“要么,熊是这人养的;要么,就是这个人希望熊吃鸡吃饱了,就不会惦记着吃人了。你觉得是哪个?” 大爷瞪着她,一点也没有接话的意思。 唯一的听众不配合,谢萦只好用树枝点了点地面,自己发表总结陈词:“我认为是后者,这是有人在‘讨替’。” “讨替”,这种源远流长的习俗,最早出现在哪里已经不可考。 早先在乡村,有人身染重病的时候,家人请来法师给他祛邪,就会剪一个纸人出来,画上眼、耳、鼻,在胸口写上病人的名字,再烧掉。 这张纸人就是病人的替身,烧掉纸人,一切灾厄和业力就由替身来承担了。纸人不画嘴,就是怕它到了阴间开口说话,泄露出冒名顶替的秘密。 ——然而,纸人只是薄薄一张莎草,能承受的孽力有限,当然比不过血肉之躯。 最好的替身,自然是活人。 有些迷信的地方,会把病人喝过的中药渣倒在大马路上,认为踩过那些药渣的路人会分担走病人的病痛。志怪传说里就更多种多样了,说溺死鬼会在水面上变出美景,引路人驻足,人看得出神的时候,溺死鬼猛地一拉他的腿,那个人就也被拽下水淹死了。 在某个人出于恶意的引导之下,一群来自五湖四海、彼此之间毫无关联的驴友们,一无所知地当了一回替死鬼。 吃香灰和暴食到胃穿孔,形式上不同,其实本质上差不多,都是在无意识地往嘴里塞人的肠胃根本承受不了的东西。 谢萦在这方面的阅历算不上多丰富,不过想明白这事倒也不难。今天晚上,站在诊所窗前沉思的时候,她唯一还有点疑惑的就是,自己之前怎么会没有发现呢? 几天前用地生火去照林建凯的物品时,她什么也没有看见,于是也就没有追究下去。 不过,再想想这几天的所见所闻,那个答案似乎就已经呼之欲出了。 ——因为,找替死鬼的人采用了一种聪明到堪称恶毒的方式。 人与人间的业力转移是很难的,因为两者都是一样的血肉之躯,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那么一个人的灾祸,有什么资格让另一个人来承担? 而人和神佛则不然。 人与神佛并不平等,人拜祭神佛时,实则是在两者间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契约。神佛赐财赐福,信徒予取予求。 有人把什么东西藏在了一座佛像的躯壳里面,又骗外来的游客们去拜那座佛像,让他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完成了仪式。 行其事,就能受其酬,游客们成为了信徒,藏在佛像里的东西就可以对他们施加影响——可它赐下的并非福禄,而是凶煞业力。 就这样,游客们虽然事实意义上成为了替死鬼,可这不是邪煞伤人,而是神佛所赐。披着这样一层外壳,自然不会留下寻常“讨替”的痕迹,所以那时在地火之下,谢萦什么也看不出来。 欣辰她们今晚发作得这么厉害,不但因为她们是最早去打卡的一批人,也因为她们至今都还停留在古镇上。 ——古镇是一个人造景区,面积并不大,大多数游客并不会在这里待太久,只是一日或者两日游,像她们这样待了六七天的,少之又少。 那些欢天喜地地打完卡领了奖金的游客,等到他们发作起来的时候,极有可能已经不在古镇上了。 回到家乡之后,如果他们因为暴饮暴食而出了事,只会觉得是饭店、是自己的问题,根本不会有人疑心到几日前,在千里之外随便拜过的一处荒山野庙。 “就这样,他们家还不放心。”谢萦用树枝戳了戳地面,“就他们办的那个什么打卡活动,说是打满五处就可以。古镇有两个寺庙,这两个是正经景点,我也去过,肯定是没问题的。那还剩下三个,游客们就得去找一些野庙。我猜他们肯定在附近踩过点,能找到的野庙比三个要多一些,把佛像放在其中一个里面,这样打卡的游客里面也只有一部分人会去,这样就不会让所有人都出事,避免引起注意。” 晚上在微博翻的时候,从tag里出现的照片来看,游客们发掘出来的庙的确有接近十个。每个人的路线不一样,但从帖子总数来看,在那座佛像前打过卡的人,起码也得有几百个。 替死鬼规模如此之大,业力分散到如此程度,都能让欣辰他们吐成这个样子,可见那东西该有多么凶毒——而把一无所知的游客们骗到它面前的寰东集团,给每个人的报酬是五百块。 少女思来想去,只好简明扼要地总结道:“我操,真是贱人!” 骂完之后,谢萦把树枝一扔,拍了拍手。 “听懂了吧?就这么回事。” 没想到大爷不但没同仇敌忾一起骂人,反而瞅着她:“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打过那个什么卡,他害了谁谁去找嘛。” 谢萦一掀眼皮:“让谁啊?那群人现在都在医院挂水呢,吐得腰都直不起来,什么时候能站起来都不好说。” 大爷这下手摆得简直快要摇出了重影,拒绝之意溢于言表。 谢萦不可置信:“不是你当时告诉我这地方水浅王八多,让我多加小心的吗?我还以为你挺热心呢!” “那能一样吗?”大爷挠了挠头,看谢萦瞪着他的表情,又补了一句:“我是知道咱镇上有股戾气横冲乱撞,可我哪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丫头,你看着是个能耐人,你都说那东西凶得吓人,我老头子才多少道行啊,我去对付?我还想多活两年呢。” 谢萦这才明白他误会了什么:“哎呀,你早说啊,我还能让你对付?我就是想让你把我送过去,那地方离得远,我要是自己会开车就用不着你了。” 大爷脑筋转得极快:“那你叫我干嘛,你叫个出租啊!” 少女微抬眉梢:“这种事,把普通人带进去干嘛,万一给人家吓着了多不好。” 两人又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片刻,大爷放软了语气:“哎,丫头,我也知道你是个本事人,你这一套一套的……都快把我说晕了,虽然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大本事,但这事吧,咱们还是从长计议,是不是,起码得找个岁数大点靠得住的……” “你当我愿意大晚上不睡觉在这熬夜啊?再拖下去,吐进医院的就不止这几个人了。”谢萦又把树枝捡了回来,指了指天空。 她的年纪长相,原本无论如何也不是能“使人信服”的类型,可大爷看了她半天,最后一咬牙:“八千,给八千我就干。” 谢萦瞧着他,一下子乐了。 “八千?看不起谁呢,我给你一万美金。” 和气生财13 兰朔中午打过来的一万美金,在她账上还没捂热乎,就甩给了大爷。 大爷收了钱,办事态度那是相当的到位,当即回家把柴油三轮车开了出来,甚至还殷勤地在后座上给她加了个垫子。 少女在手机上翻了一阵,找出来当时欣辰她们的打卡路线,递给大爷:“就照这个开。” 车出古镇,两边都是黑黢黢的树林,只有外置远光灯照亮面前的一小片。 林建凯离队的那座庙在野长城脚下,说远没有很远,但三轮车速度有限,怎么也得开上一个钟头。 谢萦低头沉思,手指停在屏幕上。 寰东集团借着打卡活动的幌子,把游客们骗去某尊佛像前参拜,想把凶煞转移到他们身上。 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谁,很容易就能想得到。 中老年的企业家多多少少都有点迷信,不过像方国明夫妇这样,长年累月供着一座庙,又搞出那么大排场办法会的,确实不多。能想出“讨替”这种主意的人,多半就是他们。 他们家里最近的确也出过怪事——不久前的那场车祸里,超跑都被撞扁了一半,司机当场死亡,方国明的儿子居然毫发无伤,这听起来,就很像是他的大灾被别人挡了。 可是儿子已经躲过了一次死劫,为什么他们夫妇俩还在继续“讨替”? 到底是什么邪祟,这么穷追不舍? 谢萦抓抓头发,心想可惜自己平时最多看看豪门八卦,对他们家实在是一无所知,上哪知道他们到底惹谁了去? 本着知己知彼的精神,她打开浏览器,随便搜了搜方国明夫妇的名字。 新闻倒是跳出来一大串,不过都是什么方国明豪掷几亿买下北京别墅、张迎鹿戴巨钻出席晚宴羡煞某某贵妇,再不就是各种出轨传闻,还有“xx自称即将嫁入豪门,方太强势打脸首次宣布儿媳标准”之类的。 少女捏着鼻子翻了五分钟,实在是被雷得外焦里嫩,最后只好关上了网页。 时针已经快要指向十点整,这是她出门在外时,每天和哥哥打电话的时间。 大半夜跑出去,和哥哥说了也只是让他白白担心,毕竟明天就要回程了,谢萦觉得这事回来再说也不迟。不过夜里的山路上寂静非常,三轮车的突突声就显得有点明显,她也不知道哥哥能不能听到环境音。 少女有点心虚地捂着话筒,好在对面的谢怀月似乎并没察觉,只是温言道:“明天哥哥去车站接你。” 兄妹二人亲昵地私语片刻,谢萦想了想,还是说道:“今天发生了点不一样的事情,等我回家给你讲吧。” 谢怀月没有追问,只应了一声,温柔和缓的语气如同大提琴的共鸣:“那哥哥等你。” 挂掉电话,少女从联系人里找到了“招财猫”,敲过去两个字。 【在吗?】 “招财猫”秒回:【在。】 很快又发来一条新消息:【谢小姐有事找我?】 谢萦:【有点事想问你。】 她本来不太愿意主动找他,不过此情此景,兰朔好像是她能找到的最直接的信息来源了。作为被邀请去参加法会的嘉宾,兰朔和方国明总归是有往来的,他在那个圈子里,应该也能了解一些他们家的事情,说不定能问出点什么来。 对面回得相当迅速:【你说。】 【方国明他们家,和什么人有仇吗?】谢萦想了想,又补充道:【要深仇大恨。】 这一次消息兰朔回得却没有那么快,“对方正在输入”闪了半天,估计是他想了一会儿,才问道:【如果你是指他在物理意义上亲手伤害谁,那么应该没有,或者至少我不知道。如果是其他意义上,那么很多。】 ……什么意思?方国明不是个企业家吗?难道他背地里还搞黑社会? 谢萦缓缓敲了个问号过去,不过这一次,兰朔很快发了一长串过来。 【简单来说,寰东集团依托制度漏洞进行过不少违规负债,吞噬了大量的储户财富,你可以把这理解为一种金融诈骗,相关后果你应该在新闻上看到过。再往早年追溯的话,寰东集团起家的时候,方国明通过权力寻租,以极低的价格收购了很多国有资产,还曾经把竞争对手逼得自杀。所以这么算下来,和他有深仇大恨的人,确实不少。】 谢萦:【……】 因为一时间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她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心道怪不得这家人能想出“讨替”这种办法。 再问下去是没什么必要了,谢萦正打算说句谢谢结束对话,没想到兰朔却问道:【你问起这个,是今天的法会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谢萦本来也没准备和他解释原因,正巧这时大爷吆喝了一声“到了”,她便只含糊地敲了个“我再看看”,便把手机塞进了衣袋。 果然是一座荒废已久的破庙。 因为无人修葺维护,庙外勉强还有条土路,不过杂草长得已经快要盖过脚面。周围就是群山密林,一眼望去黑黢黢的。 谢萦打着手电照了照,光束照向夜色,很快就被吞噬殆尽,只能依稀辨出山的轮廓。 这就是当时欣辰拍下照片的角度,如果是白天的话,在这里能看到山上有一截及其陡峭的明长城遗址。古代时这里尚是北方前线,也许这座庙就是那时修的,不过后来防线迁移,这里也就荒废了。 谢萦背着包跳下车,对大爷说:“走吧。” 大爷的表情看起来比她还慌,瞅了瞅四周,压低声音道:“这周围咋一点声也没有啊,别说人影,鬼影子都没一个,我心里头都发毛。” “很正常啊,大半夜的,这儿要是有人,那不是更吓人了嘛?” 话虽如此,不过谢萦其实也还是有点紧张的,她纵然不怕鬼,但附近要是突然蹿出来个什么东西,那也确实是挺惊悚的。 两人一前一后各自举着手电,绕着庙宇转了一周。 吞噬一切的寂静中,只有风吹过树林的飒飒声。 周围没有一点人迹,地图上最近的村庄也有二十多分钟车程,所以当时游客们为了来这里打卡,都得特意包车绕山路过来。 确认了周围无人之后,谢萦带着大爷走进了庙门。 这是一座小庙,供着唯一的佛像,也许墙壁上曾经有过壁画,不过早已风化殆尽,手电照过去时,只见碎砖和瓦砾。 这里的一切都很旧。 没有蒲团,地上铺着的石砖也坑坑洼洼,供桌缺了半条腿,看起来摇摇欲坠。 香炉上露了半边豁口,上一次有人点香烛,还不只是哪年哪月的事,炉子里都是蛛网和浮土。当时林建凯送进嘴里的,就是这些东西。 少女的目光移向居于庙宇中央的佛像。 可是,佛像是新的。 佛像比一人略高一些,皮肤是青黑色,一手持刀,一手托着吐宝鼠,右脚伸出,端坐在须弥座上。 藏传佛教的佛像大多和汉地不同,通常很是凶恶恐怖,在黑暗里乍一看到,几乎把谢萦吓了一跳。 亏得最近没少接触各种塑像,谢萦努力回忆了一下,记得这似乎叫“青财神”,是积源佛母所生的五子之一。 这位具体掌管什么她已经记不得了,此刻,她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形容词,是——新的。 是的,很新。 看起来像是陶土材质,彩绘相当鲜艳。谢萦打着手电照过一遍,它头上的金冠,身上的彩带绸缎,红的、金的、绿的、紫的,各处颜色都十分浓丽,和周围灰败的景象格格不入。 这就像秦始皇陵的兵马俑坑,所有俑人都是一样的土黄,要是突然冒出来一个花花绿绿的混在里面,自然十分不协调。 与她的猜测相符,这座庙里的佛像,被方国明夫妇换掉了。 少女站在原地沉思片刻,放下背包,手脚并用地爬上供台,凑近了佛像。 大爷站在庙门口没敢进来,一直隔着点距离看,见她把手电放在了台下,便举着手电给她照明。 光柱里上下灰尘浮荡,忿怒相的绿财神堪称青面獠牙,少女微微踮起脚尖,把耳朵贴在了佛像的头颅上。 四周无人的黑暗里,谢萦的脸与青黑色的佛像紧靠在一起。 她的肤色原本是很健康的白皙,可此刻被手电的光一照,简直白得像张纸。 她的脸面无表情,手电光照不到的下半身又全部隐没在黑暗中。此情此景,就算供台上站的是王祖贤,那看起来效果也和楚人美差不多。大爷看着她,一阵心惊肉跳,开口的声音都开始打颤了:“丫丫……丫头啊,你这是准备干嘛呢?” 黑凌凌的眼睛转向他,少女嘴唇微微勾起,笑了:“准备办事。” 不笑还好,一笑差点把大爷笑得背过去了。 大爷一口气差点没喘匀:“办事?你要干嘛啊?” 她却没回答,只从供台上跳了下来,说:“大爷,继续帮我举着点手电。” 然后,少女把旅行背包放在地上,开始往外掏东西。 一根蜡烛,两捆线香,几张黄纸。 最后,是一把羊角锤。 和气生财14 ……一把羊角锤? 手电筒的光束里,财神像青里发黑,嘴唇血红,双眼圆睁,正朝两人怒目而视,发须卷曲如蛇。 大爷一下子激灵灵打了个哆嗦:“丫头,你到底什么路数啊,能不能先说说,让我起码有个心理准备……” 涉及怪力乱神之事的人,无论是哪种流派,都知道讲究一个“畏神敬死”。对那些不属于常人的东西,第一要避讳,不能直呼其名,不能答其所问;第二要礼敬,在人家地界上得守人家的规矩,否则指不定就会惹来大祸上身。 一座庙,就算废弃已久,那也正儿八经是人家的地盘。在这种地方,话尚且不能乱答,她大半夜带着把锤子进来算怎么回事? 这姑娘显然身上是有点本事的,这么小的年纪,只可能是来自家学,可哪家正经长辈会把孩子教得如此胆大包天? 道士?米婆?童乩?草鬼?萨满?总不会是东南亚那边搞降头的吧! 大爷还在心惊胆战,只见面前的少女没有回答,只是微低着头,用打火机点燃了线香。 很淡的一层檀香气弥漫开来,混在周围充满陈旧气息的黑暗里,辨不太分明。 谢萦双手平举着香头,把它们插进已经破损大半的香炉里,微微躬身。 光柱斜照,香烛燃烧,烟雾渺渺,打在少女纤细的背影上,在黑暗里显得分外森然。 谢萦松手站直,朗声道:“诸天在上,后土共鉴。我等冒昧来此,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明知道佛像里是别的东西,这姑娘怎么还敢鞠躬上香呢? 还没等大爷反应过来她说的“得罪”是什么,少女已经走到了佛像边,气沉丹田,双手举锤。 哐!!! 一声巨大的震响,谢萦一锤子砸到了佛像的后脑上。 黑暗寂静的午夜时分,这一声响堪称石破天惊。 震动的余音半晌才消散,佛像后脑上顿时迸开了蛛网一样密密麻麻的裂纹,前后很危险地摇晃了一下,险些掉下了须弥座。 陶土质地的塑像,虽然没有被一下砸裂,表面的彩绘层却顿时剥落了下来,红红绿绿的色料皮落了谢萦满手。 过了半晌,周围才爆发出一声大叫。 “啊啊啊啊啊啊———” 大爷叫的这个架势,好像被砸了一锤子的不是佛像,而是他的脚趾头。 他急得快要昏头,又不敢过来,朝着她踩电门一样喊了一大串。似乎是“万万使不得”之类的,不过全是方言,谢萦也没怎么听懂。 于是她活动了一下手腕,喘了口气。 哐!!!! 又是一锤下去,这一次,扑簌簌落在地上的,还有土陶的碎片。 彩绘层一直剥落到两耳的耳根,佛像的后脑上露出了灰扑扑的陶土层。两锤下去,它已经居中裂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果不其然,这尊佛像是中空的。 它的头颅里,还藏着一座小小的佛像。 那是一尊坐像,比手掌没大多少,全身都是鲜红色,血滴子一样的鲜艳。 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它通身的红漆,几乎连身体和五官都辨不清楚。 谢萦微微眯起了眼睛,直到视线逐渐适应周围的昏暗,她才看清了这尊小小坐像的真容。 整整十条手臂在它身体两侧排开,怪异地膨胀成方形的头颅上,挤着五张一模一样的脸庞,平静含笑,与她对望。 少女看了它一眼,便移开视线,平静地招呼庙门口的大爷:“过来看看不?就这东西。” 不过很快谢萦就后悔了把他叫过来,因为一片静寂中,大爷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实在是太明显了,周围平添了几分恐怖片氛围,搞得她都有点紧张。 大爷毕竟上岁数了,万一惊吓过度,那她责任可就大了。谢萦想了想,觉得还是简单解释一下比较好,于是她摊开了手,示意大爷看。 从青财神像后脑上掉下来的彩绘层,有不少碎屑还粘在她手上。谢萦指尖搓了搓,干颜料很快散成了灰。 “彩绘陶,大爷你见过没?”她说,“一般的陶器,颜色是烧上去的釉,你把陶器砸碎了,碎片还是那个颜色。彩绘陶就不一样了,是陶器做好之后再用颜料在上面画,很不结实,颜色随随便便就会脱落,你看这不就掉得我满手都是吗。” 她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一般来说,只有明器才会这么做。 这尊青财神像,是镇墓的。 也只有墓里请出来的造像,才藏得住如此凶的戾气,让她此前一直感觉不到那东西的存在。 谢萦的目光转向它颅脑里血红的小像。 破了一个洞的佛像头颅,就如同只有一个入口的小山洞一样,这尊小小的积源佛母像就端坐在这个“山洞”里,不知已经被藏了多久。 就在今天白天,谢萦还在灯光明亮的大殿里拜过这尊像。号称掌五方财富的积源佛母,虽然她本来也不是慈眉善目的造型,但还没有此刻这么凶恶可怖,通身的红漆,简直像是从佛像上渗出的血一般。 扑面而来的死气,像一只冰凉的手抓了一下胃袋,有种让人想要呕吐的压抑感。 虽然大爷未必敢真的抬头看,谢萦还是微微侧了侧身,把它挡住。 在青财神的颅脑里,积源佛母依然坐在“财位”上,身体背对着庙门。 在谢萦砸开财神像的后脑勺之前,她有整整五张脸,可每一张都被陶土财神的头颅牢牢遮住了。 大爷实在不敢打手电照它,可是在微弱的月光下,即使借着肉眼,谢萦也能看得清,她身上正在发生某种可怕的变化。 佛母血红的脸上,正在渗出某种深色的液体。 很粘稠,流得又十分缓慢,丝丝缕缕挂在她张开的手臂上,就像是有腐蚀性一样,流得她整座身体都开始融化变形。 宛如七孔流血,佛母像表面上的液体越淌越多,让她像被烧化了的烛台一样,已经保持不住端坐的人形。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点的线香好像都已经烧得干净,周围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已经消失不见。 黑暗中,火光一闪而没,照亮了少女的半边脸,和她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张普普通通的黄纸,给死人烧纸时最普通的祭品,上面很凌乱地画着什么东西,此刻被她点着了一边。 谢萦手指拈着另一端,把它扔进了陶土财神后脑的裂口里。 前后几秒钟的功夫,黄纸就烧成了薄薄的一撮灰。 在大爷胆战心惊的注视里,高高站在供台上的少女终于开口说话了。 “非意相干,可以理遣,”清亮甜美的声音,此刻不知为何居然显出了几分平静而冷漠:“不过既然我已来此,你就睁开眼睛,好好看清楚了!” * 回程的路上,谢萦觉得大爷的三轮车都快开出火星子了。 少女瞧了瞧他直哆嗦的后背,试图安慰他:“大爷,这庙又不是文保单位,没人管的。” ……可惜这安慰好像没起到什么效果,大爷把柴油三轮车开出了山地漂移的气势。 “丫头啊,我也不敢问你到底是什么来头了。我就问一句……”大爷脸皱得像苦瓜,“你刚才,是把那……那东西除了不?” 谢萦诧异:“我除它干嘛?人家要找的又不是我。” 要“讨替”,除了要找到替死鬼,还要蒙蔽邪祟的认知,让它分不清自己真正要追索的人是谁。方国明夫妇把佛母像镇在明器里头,就是让要它眼瞎耳聋。 砸开陶土封印就是最简单直接的方式,瘀积的血气一散,它的灵智自然为之一清,知道自己该找谁,就不会殃及无辜的游客们了。 谢萦揉了揉手腕,感觉小臂已经开始有点酸。几厘米厚的陶土层,想砸开也不容易,那锤子还真是挺沉的,她差点都没举起来。 不过…… 一尊本该神圣的佛像,为什么会变成如此凶戾的东西呢? 欣辰她们的事情算是解决了,林建凯呢?他突然离队和方国明夫妇有关吗?他现在又在哪里呢? 谢萦抬头望着夜空,漫无边际地发着呆,一时间想着早知道出来玩一次会遇到这么多事,当时就该把鬼车也一起带着;一时间又想可惜古镇还是离家有点远了,否则有哥哥在,她还用得着大半夜在这做侦探吗? 三轮车突突开过山路,夜风吹过,大爷后背有点瑟瑟的凉。 背后的小丫头时不时还哼着几句歌,什么又修炼爱情又心酸的。大爷也不敢回头看,扶着车把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一边在心里念叨着几句护身法诀,一边一脚油门,三轮狂飙而去。 一趟折腾下来,三轮车开回镇上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三点,她也是真的有点困了。 这个时间,音乐酒吧和烧烤大排档都已经歇业了,街上空无一人,寂静出奇。 谢萦在古镇街口和大爷告别,过了人工河的桥,朝客栈走去。 远离城市的地方没什么空气污染,星空清晰可见,少女一边踢踢踏踏地走着步,一边打开手机。 今晚折腾了半宿,此时再上线的时候,谢萦发现兰朔给她发了不少消息。 和方家明里暗里有过严重冲突的竞争对手、官员和下属等等,他居然列了一个名单出来,按事件和时间顺序排得整整齐齐。 谢萦一眼扫过去,发现兰朔查得还挺细致,比如一条二十多年前的,那时方国明刚下海经商不久,他以前在矿上的一个下属蹲守在小学门口,持刀绑架了他儿子。不过绑匪很快就被击毙,案件也被定性为敲诈勒索。 这是在回答她之前的问题吗? 不管这人本身是不是别有用心,这次事情做得的确是挺走心的,谢萦发了条语音过去:“谢谢啊,我——” “我之后看看”才说一半,她一个不小心,按到了发送键。 谢萦正打算再发一条补上后半句,就在这时,她背后忽然有一阵劲风掠过。 刹那间,某种本能使得她背后寒毛直竖,谢萦猛地回过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一辆黑色面包车疾速逼近,车门打开,一双手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把她麻袋一样砸进了车厢。 面包车又飞速地驶远了,凌晨的古镇街头静谧空旷,少女好像原地蒸发一样,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 最近基本上应该是隔日更,偶尔掉落日更! 和气生财15 谢萦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梦。 梦里有滔天的巨浪,奔腾触烈,轰鸣如雷。 她好像正躺在某个人的怀里。 梦里的阳光似乎很盛,视线里一片模模糊糊的白。 谢萦努力睁开眼睛,想看看抱着她的人是谁。可是那个人背着光,面庞染着一层温暖的光和色,跟油画里的天使似的——总之,看不清脸。 这样的气息,总觉得有些陌生。 可是,这个怀抱似乎又很熟悉。这样的安稳和温暖,好像外面的风呀雨呀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可以安心地闭眼休息了。 谢萦感觉自己知道他是谁了,于是她开口说:“哥哥……” 然而,那人抬手,将一只冰冷的手指抵在了她嘴唇上,以很轻的力度压住,让她没办法把那句话说完。 她不期然地抬头看,在朦胧的光晕中,似乎对上了一双碧绿的眼睛。 那是一双让人见之难忘的眼睛,如此深幽的绿,像翡翠里的玻璃种,视线却让人如芒在背,像是带着穹窿和云层,一起沉沉压了下来,比周围怒潮的声音更加让人心惊。 不,这不是谢怀月…… 眉梢微微弯起,那个人低下头,声音轻柔地问她:“……小萦,再说一次,我是谁?” ……视野里的一切都在天旋地转,少女有点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手脚都被捆着,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头像灌了铅一样奇重无比。 刚才那个荒诞不经的梦慢慢从脑海里消散,谢萦花了好半天才看清楚眼前的景象。 这是个没有窗户的房间,举架很高,光线很暗,一边用屏风隔着,看不出面积有多大。没什么家具,只相对摆着两把椅子,看着像是黄花梨。 屋里没人,少女眼前又嗡嗡乱晃了一阵,才想起来她这是被人绑架了。 那辆面包车里没开灯,她才被拽上去,还什么都没看清,就有人往她脸上喷了什么东西——估计是迷药,因为之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已经被捆在这里了。 背包没了,外套还在身上,不过手机和衣袋里的东西也都不见踪影。 谢萦眉头紧蹙地盯着天花板,心里骂了句我靠。 她又没得罪过什么人,更何况是这么直接地把她绑走,思来想去,有动机的…… 也就只有方国明了。 今晚进庙砸塑像之前,她还特意在外面转了几圈,确认周围没人,也没有监控摄像什么的。本来想着这趟速去速回,等方家发现什么不对的时候,她都已经回家了,谁知道方国明盯得这么紧,而且还这么无法无天,居然当晚就把她绑走了。 长这么大,被绑架还是第一次,不过生命安全她其实不担心,因为要杀的话当场就杀了,把她绑到这里,肯定是有诉求的。 她倒是可以假装服软配合,可是谁知道他们到底要干嘛?受皮肉之苦她也不想啊,要是挨打了呢? 她心里正七上八下地打着鼓,屏风后面,一个女人走了出来。 黑衣黑裙,怀里抱了只雪白的狮子猫,面容瘦削而严厉,正是张迎鹿。 她一拂衣摆,在谢萦面前的椅子上坐下。 “又见面了,谢萦。” 少女微微坐直身体,看了过去。 可能是她到底也没掩饰住表情里挑衅的意味,张迎鹿默了默,反而笑了。 “小姑娘,你不用这个样子。” 即使这种时刻,这位贵妇人的姿态还是非常优雅,说话也柔声细语,循循善诱。 要不是双手还被绑在身后,谢萦简直会误以为她是在跟自己谈心呢。 “像你这种人呢,我见过太多了。”张迎鹿温声道,“其实你也未必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只是想和我们唱反调而已。年轻人本来就桀骜不驯些,更何况是有本事的。小姑娘嘛,总是觉得自己做的事天下第一正确,我们不会和你一般见识。” 贵妇人淡淡叹了口气,手指慢慢抚摸着怀里的雪狮子,“不过,你为什么不想想,遇到什么事稳住气,多一些耐心,何必非要跟人对着干呢?我问你,你今晚干什么去了?” 谢萦眉梢一挑,笑意盈盈地反问:“你不知道,你把我绑来干嘛?” “还想兜圈子,是吧。”张迎鹿淡淡道,“那我就让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她站起身,将屏风推到一边。 屏风后面的空间相当明亮,内外光线有差,谢萦愣了下,才看清外面的景象。 屏风后,竟然就是积源佛母庙的正殿。 这个房间大概是正殿后藏着的密室,有屏风隔着,外面的还有一层暗门,相当隐蔽,因而法会上那么多宾客上门,竟然没有人发现。 不过此刻,正殿里的景象和她白天所见的已经截然不同了。 凌晨时分,庙里灯火通明,最先映入谢萦视线的,是一只骨碌碌地滚到她脚下的珠子。 不知何时,佛母像头顶遮着的骨雕璎珞顶居然崩开了,雪白的珠子滚得满地都是,也没人去捡拾。 此刻,一顶厚重的红布盖在佛母像头上,跟古代新娘的盖头似的,将她的头颅遮得严严实实。可是十只手臂在她端坐的身体两侧伸展开来,将这一幕变得分外诡异。 巨大的造像下,几个铁塔一样的保镖,正簇拥着一个坐轮椅的年轻男人。 少女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睛——那个男人的双手双脚都被紧紧绑在了轮椅上,嘴里还塞了条软毛巾。 精神病院管制失控的病人也不过如此了,可是看上去,这男人穿着打扮又挺昂贵的,周围保镖跟在他身边,显而易见的都有些束手束脚。 谢萦还在疑惑,身旁的张迎鹿已经低声开口:“那是我儿子。” 方世哲?! 出了车祸之后,他不是在度假休养吗? 张迎鹿吩咐了一声,两个保镖应声过来,解开谢萦脚上的绳子,又把她双手反剪在背后。 保镖的动作相当不客气,跟押犯人似的,扭得谢萦肩膀生疼。少女狠狠皱了下眉,心想这两个人铁塔一样,她现在要是反抗,万一实打实挨上一下,估计骨头都能被折断,于是微微抿着嘴唇,没有说话,跟着他们一起走进正殿。 不用张迎鹿再多说什么,还没走到近前,谢萦就已经发现方世哲很奇怪。 方世哲被牢牢捆在轮椅上,浑身上下只有眼睛能动。乍一看见这幅造型,一般人都会以为他随时会发狂伤人,可他就跟麻药打多了神志恍惚一样,对周围的一切根本就充耳不闻,始终直勾勾地盯着佛母像,一个眼神也没投向过周围。 谢萦和张迎鹿原本身高相仿,可她后背被保镖扭着,头不得不低了一些。贵妇人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拍了拍她的脸,说:“你给我好好看着。” 她又转头吩咐:“把少爷放开。” 轮椅后的保镖显得很犹豫,嗫嚅道:“夫人,这……” “放开!”张迎鹿忽然拔高声音,厉声道。 这一声和尖叫也没差很多了,在寂静的庙宇里显得分外凄厉突兀,保镖不敢再多说,只好低头,逐一解开了方世哲手脚上绑的皮带,再抽走他嘴里塞的毛巾。 几乎是在脱困的瞬间,轮椅上的男人就暴跳了起来,朝着佛像扑了过去。 扑——这么形容可能还收敛了一些,也许是在轮椅上待了太久,手脚已经有些不灵活,方世哲脚下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又连站稳都来不及,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蹿到了佛像下,砰地一声跪了下来。 底下分明有柔软的蒲团接着,可是他的膝盖依然磕出了很清脆的一声。 还没等谢萦反应过来,他就很急切地直起身,伸手去抓供桌上的元宝。 纸糊的元宝,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金灿灿的,方世哲一把直接抓了四五个。 他的手指太用力了,顿时就把元宝捏瘪了,还有一个掉了回去,但他根本不管,脖子一仰,伸手就把纸元宝往嘴里塞,直着脖子就要往下咽。 如此疯狂的举动,简直像毒瘾发作时六亲不认的毒虫。 谢萦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旁边几个保镖已经眼疾手快地冲了上去,一个人扭住他的胳膊,一个人按住腿,娴熟得显然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 之前一直安静得几乎呆滞的方世哲,此刻却疯狂反抗了起来,四肢拼命扑腾着,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吼声,看着挺瘦的一个人,几乎两个壮汉都按不住。 佛像前顿时乱成一团。 不过,搏斗并没有持续太久。保镖很快把方世哲几乎已经吃进去的纸元宝抢了出来,连拖带抱地把他按到了轮椅上,重新塞了软毛巾在嘴里,防止他挣扎的时候咬破舌头。 重新被拘束衣捆住之后,方世哲又恢复了呆滞的表情,目光冷漠得空无一物,好像刚才那么疯狂的事情根本不是他干的。 方世哲不再挣扎了,庙宇里重新变得死一样寂静。 张迎鹿胸膛急促地起伏着,嘴唇剧烈地发着抖,显然有些说不出话,挥挥手示意几个保镖把轮椅推到一边。 “看到我儿子这样,你开心吗?”贵妇人死死盯着她,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着,几乎已经掩饰不住目光里的怨毒。 和气生财16 如此压抑的气氛里,谢萦眨眨眼睛,居然乐出了声。 怎么也没料到她还敢笑,张迎鹿这下气得几乎浑身都在发抖。而少女还在不紧不慢地火上浇油:“你儿子这样,和我有什么关系?这东西本来就是冲着你们家来的,之前不过是被蒙蔽了而已,现在找上正主,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怎么,骗别人做替死鬼可以,放在自己身上就不行了?” “你——!” 狂怒使得这位贵妇人几乎已经失去了理智,情急之下,张迎鹿举起了手,劈头盖脸的一个耳光就要抽下去。 可掌风还没挨到谢萦的鬓角,就被斜地里的一只手架住了。 两人一齐望去,只见那是个中年僧人,一身庄严法袍,身坠骨雕璎珞,手持金刚铃杵,赫然是方家从香港请来的那位智达法师。 法师肃然道:“夫人忘记我的劝告了吗?佛母像前,不可妄动。” 张迎鹿的嘴唇抖了抖,但她显然很听这位法师的话,即使已经气得乌云罩顶,这一巴掌到底还是没打下来。 保镖们推着方世哲的轮椅走出庙门,智达法师又看向谢萦,心平气和道:“居士你又何必如此,夫人一时情急,可这也是一片慈母之心所致,居士你这样出言挑衅,不是损人不利己么。” 谢萦惊讶:“不是她问我话么,我回答也不行?” 智达法师也不动气,只神情肃穆地摇了摇头。 “居士,口舌之争又有何意义。我们把你带到这里,只是想让你看看,你小小的任性之举,已经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后果……”法师低声道,“若你知道你面前的是怎样的一种东西,你便能理解夫人的所做所为,也会明白,为什么我们甚至不敢在这里说出它的名字。” 在张迎鹿阴沉的目光中,他垂眸,轻轻摇了摇手中的金刚杵。 凌晨三点钟,整座山林最寂静的时刻,连飒飒的风声也不见踪影。 谢萦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就在她面前,大门紧闭的庙宇内,那尊巨大佛像头顶盖着的厚重红布,像被风拨动一样,轻飘飘地坠落在了地上。 明亮的灯光下,四张一模一样的脸,排布在头颅的前后左右,每一张都是双眼、一鼻、一耳,表情沉静,仿佛端坐的佛母俯瞰四方。 然而,头顶上的那一个,却与其他四张迥异。 那是一张雪白的面孔,鼻部高高拱起,连带着两边的肉也跟着堆过去,像隆起了一座山丘。两边的眼睛不合比例地大,只有圆形的瞳仁露在外面,眼白眼眶都挤在皮肉里,看不分明。 那一刻,谢萦明白了,为什么这座佛母像的头顶总是遮着东西。 因为它头顶上,是一张老鼠的脸。 * 又回到一墙之隔的密室之中,只不过这次,智达法师和张迎鹿都与她相对而坐。 贵妇人膝上蜷着很醒目的一团白,她的五指攥紧了,有些神经质地抓着雪狮子的长毛在手心里揉。 谢萦自己不养猫,但一看就知道,这盘核桃一样的摸法绝对不是猫喜欢的姿势,可那只雪狮子一动不动地趴在她膝上,一声也没有叫过。 智达法师叹了口气。 “居士,到这步境地,我们便是向你和盘托出也无妨。这里供奉的,并非什么神佛,实是一尊无物可克的妖孽啊。” 法师的讲述并不算长——当然,如果谢萦的双手没有被捆在椅背上的话,她会听得更专心的。 从古至今,老鼠都是种遭人厌弃的畜生。 它们从生下来就开始不停地吃,咀嚼粮食,啃咬门墙,就没有什么它们不吃的东西。 人和老鼠的斗争持续了多久,已经没人记得清了,在长年累月杀鼠的年代里,人们发现了老鼠的一种特性——老鼠不会呕吐。 狗、牛、马一类的牲畜,吃了有毒的东西,会呕吐出来,可老鼠不会。 它的食道和胃之间有一层隔膜,无论什么东西,只要它咽了下去,就再也吐不出来了。哪怕食物有毒也是这样,想拿回那东西,除非把它的胃剖开。 有很长的时间,人们就是这样,用掺了毒的谷粒把老鼠毒死。 后来的某一天,具体是哪个朝代已经不可考,有人灵机一动。 一种从生下来就要拼命地吃东西,且送进嘴里就吐不出来的畜生,如果它的食物是金银珠宝就好了。这样,养了老鼠放出去,它们不就能四处搜罗珠宝,带回来给自己吗? 可是,金银财宝只在人眼里有价值,老鼠的眼睛是辨不出财物的。 于是这人想了个邪法子,拘了五个冻饿至死的小儿魂魄,困在了老鼠身躯里。 这五个小儿做人时的灵智已经所剩无几,但还剩了几分稚子天性。小孩子么,都喜欢亮晶晶、花花绿绿的东西。而现在他们做了老鼠,老鼠哪懂什么喜不喜欢?畜生喜欢粮食,看了粮食就要一刻不停地吃,它们喜欢什么东西,当然也要赶紧咽进嘴里。 只要把它们放到合适的地方,它们自然会把附近金灿灿的珠宝首饰啃得干干净净——而且咽下去的东西,就算失主把它们当场抓住,再怎么殴打,它们也吐不出来。 这人便带着这群食宝鼠上路了。 每到一个地方,他就把附近商户百姓洗劫得一干二净,引得人心惶惶。 食宝鼠们到处啃吃财宝,体型直飙到和山羊差不多大,这样的老鼠闯进家里,寻常人哪有还手的力气?便是官府的衙门,也毫无办法。 许是作孽太重,到了距今三百多年的时候,终于有高人震怒,出手惩治了这个人。 主谋自然是当场格杀,可五只食宝鼠,又该如何是好? 这五个可怜小儿,生逢荒年,在人世只活了几年就冻饿而死,死后还被人用邪法子炼成了妖孽。 寻常邪祟,除便除了,可高人想到这些孩子的身世,实在是心生怜惜,便建了座庙,堆土塑像,把食宝鼠们镇在了庙里。 立下封印后,高人又警告官府,切莫让人接近,再过上几十年,等这些老鼠怨气一散,想起自己是人,就能再入轮回了。 可惜,那个年代正是王朝倾覆,战乱迭起,生民流离,高人的嘱托并没有被流传下去。 不到二十年过去,改朝换代以后,附近的百姓已经把这座庙当成寻常庙宇来参拜了。 塑像里镇着的食宝鼠,它们的老鼠身体已经朽烂,只剩下一股凶煞之气,跟着泥雕一起,受了无数人的供奉香火。经年日久,它们便有了力量在人世徘徊不去。 很快,更加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乾隆年间,西藏的六世班禅来京贺寿,使团入京路上在此歇脚,见这座庙香火颇盛,庙里神像却籍籍无名,达赖便突发兴致,给它上了佛母尊号。 这一下与“敕封”无异,食宝鼠们有了神名,相当于立地成了即身佛。 从前是陶土困着妖孽,现在,成了财神的食宝鼠们,反而能掌控自己的泥土身体了。万幸,那位高人当年封印的余威尚在,食宝鼠们才仍旧没有重获自由,就这样平安无事了几百年。 这些食宝鼠,做人的时候,没受过教化就早早夭亡,做老鼠的时候,犯了无数血债。肉身朽烂之后,剩下的一股煞气,又受了几百年供奉。 本来就已经凶到极点的东西,现在更是无物可克。你说如果能回到人世,它们会做什么? ……不小心打破了封印,把它们放了出来的,正是方国明。 “佛母……不,食宝鼠们,从那时起就认准了方居士和他的家人。”智达法师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样东西的报复,谁能承受得住?即使有我在竭力对抗,方家还是接二连三地遭了许多意外,让方居士都不得不放弃了在公司里的职位,退出商界。” “我把食宝鼠们的玲珑身藏了起来,又在大佛母像上布了开过光的骨雕璎珞顶,遮住了它们的眼,骗过它们,这才保住了他们一家的性命。” “可是,就在今晚,骨雕璎珞顶齐齐崩裂,我就知道出事了。你看,小少爷现在已经成了那个样子……食宝鼠们认出了人,是不会罢休的。”智达法师凝重的目光注视在谢萦身上,“如果少爷出了什么事,你又于心何忍呢?居士,你以为自己在做正确的事,实则却是要了一个人的命啊。” 和气生财17 нêiy𝖊sнuku.Ⅽō𝓶 她正听得津津有味,智达法师忽地肃然起身。 “居士,今夜夫人冒昧把你请来这里,虽是出于拳拳爱子之心,但行为到底鲁莽,多有得罪,我代她向你赔礼了。”他两手当胸,十指相合,躬身朝她深深鞠了一礼:“实在是事态紧急,请你看在少爷境况如此危险的份上,莫要计较。” 张迎鹿脸色苍白地低着头,紧紧攥着雪狮子的长毛,默不作声。 眼见着戏台子都搭到了脚底下,不配合着说两句,岂不是让人家白费了一番口舌?可是谢萦双手还绑在椅子上呢,她想来想去,一句“免礼平身”在舌尖滚了几圈,到底还是咽了下去。 “居士,几日前在法会上时,我实已看出你与常人不同。众宾客在佛母像前供香,只有你的香烛居中而折。如此的预兆,不是大凶煞就是大造化,从这座庙落成以来,这样的事还从未有过。今夜,你又破了我设的迷阵,可见我当时的判断并没有错,居士确实是得道之人了。” 他看着谢萦,沉声道:“居士你这样的年纪,却有这般本事,可见不是家学,就是有过什么机缘。我不知居士门派来历,可无论哪一教哪一派,难道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居士,你就真要眼睁睁看着么?事到如今,还请居士助我一臂之力,尽力挽回吧。” 法师气沉丹田,到了末尾,语调逐渐拔高,有如洪钟。 句句恳切,字字动人,再听下去,谢萦觉得自己都得当场剖腹谢罪了。苯伩逅續jiāng茬põ18w.6p鯁新 綪到põ18w6p繼續閲讀 “助你一臂之力,你是说,再找一堆路人来给他挡灾?” 她话说得很直白,智达法师却不动声色,只微微一抬手里金刚杵,念了句法号。 “居士有所不知。佛母的煞气,若是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早晚会夺了他性命去,可散到众人身上,不过会让他们受些皮肉苦楚而已,又没有性命之虞。这样,他们也是间接救了人,是功德一件啊。” “好像有道理,”她欣然点头,“不过,我有个问题,不知道大师能不能指点一下?” “居士请说。” 谢萦笑道:“林建凯在哪儿?” 这个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大师显然有些诧异。 “你说得挺好的,尤其是故事讲得不错,”少女慢悠悠道,“不过,就在不久之前,我恰巧听过一个有点相似的故事。也是赶巧,问了问我家里长辈。” “老鼠这种动物,视力本来就非常弱,是不是?所以,就算做人时的眼睛还在眼眶子里,这些老鼠精怪,也与瞎子没什么分别。 “所以,它们认东西,其实并不是靠形状颜色,而是财气和血气。宝带财气,人带血气,它们就是这样分辨财宝的。所以,想要骗过它们的时候,自然也要把财气和血气散掉,对不对? “你们在这里办了一场法会,把纸元宝分给宾客,散掉的是财气;把游客骗到庙里,让他们去拜佛母真身,散掉的是血气。”谢萦道,“关了这么多年,食宝鼠的灵智已经混沌,只留下本能的食欲,现在自然是看到什么,就要吃掉什么。” 少女有些惊讶地扬眉:“有钱的替你们破财,有命的替你们挡灾。都是替死鬼,承担的职责怎么还不一样呢?是因为你们法会上请的人都比较有钱有势吗?” 找上拿了纸元宝的宾客时,食宝鼠会吃掉金银珠宝;找上拜过佛母像的游客时,它们搞不好就要食人了——从内而外,把他们吃得肠穿肚烂。 她说完了话,智达法师的表情一时间不太好看,而就在这时,静坐在一旁的张迎鹿突然发出了一声笑。 “你说的林建凯,是那个男孩子么。” 谢萦抬起了头。 “你觉得他是被我们骗走的?”贵妇人柔声道,“不,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和我儿子长得有点像,年纪也相仿,所以我才找到他帮忙。我给了他一大笔钱,还答应了给他安排工作,是他自己点头同意的,我们家不欠他什么,你不用拿着这个来兴师问罪。” 法师清咳了一声,沉声道:“林居士来古镇上,的确是应了夫人的邀约。他持着我的密符拜了佛母像,很快就出现了反应,所以我们接走了他,准备再做观察。你放心好了,现下林居士也无生命之虞,还在最好的医院疗养。” “你不必觉得只有自己很无辜。”张迎鹿面色淡淡,“对我们家来说,这也是飞来横祸。世哲才二十五岁,我们做父母的保护儿子,有什么错?” 谢萦牙齿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飞来横祸?”少女一时间有些叹为观止,转向一旁的法师。“你刚才是怎么说的,……方国明不慎打破了封印,对吧?真亏你能编得出来啊。” 她的话音落下,密室内一时间陷入了冰冻一样的沉默。 眼见着智达法师平和的神情变了,谢萦忍俊不禁,点点头道:“都这个地步了,说点真话也不难吧。” “食宝鼠这种妖怪,凶归凶,但是我就没见过比它还讲道理的。它认财气,所有金银财宝都来者不拒,可认血气,却只认得出主人一个人。否则世界上那么多人,它们吞完了财宝,怎么知道该送回去给谁呢?就算是发狂反噬,它们也认不出主人以外的人。” 她断了一下,才继续道:“你不是误打误撞破了封印,你们家供着这座庙已经二十多年。食宝鼠如此穷追不舍地缠着你们家,是因为你们就是食宝鼠的主人。只不过现在,你们控制不住它们了。” 见到佛母像的老鼠头颅以后,就像是拼图里最后缺失的一块填了进来,谢萦已经大概猜得出整个事件的始末。 她想起了自己被绑架之前,兰朔发给她的消息。 将近三十年前,在方国明下海经商之前,他是燕辽地区的一座金矿保卫部的干部。 幽深的矿洞,充满一氧化碳的环境,遍地明金矿石——还有比这更适合食宝鼠的环境吗? 大概是在那时,通过某种方式,方国明打破了封印,成为了五只食宝鼠的主人,并很快通过走私金矿,赚到了第一桶金。 比起闯进别人家里去抢那仨瓜俩枣的铜板,方国明驱使这群食宝鼠的方式显然要更加高明一些,从那以后,也许他还作过什么别的案子,可没有任何风声流出来过。 此后的几十年间,寰东集团迅速崛起,他们也一直秘密地供着这座佛母庙。 直到不久之前的某一天,食宝鼠脱离了他的控制。 重获自由的妖孽,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反噬主人。 也许方国明意识到了事态的危急,所以从那以后,他立刻从集团卸任,闭关静养,又从香港请来了高僧。 张迎鹿并不习惯与猫亲近,她的佛堂里却挤挤攘攘地塞了二十多只品种不同的猫,大概就是来自他的建议。食宝鼠固然已成了精,可是做老鼠的时间久了,对猫多的地方还是天然存有一些畏惧的。 不过,在家里,智达法师可以用各种方法保护他们,可出门在外的时候,他就鞭长莫及了。 所以,从那时候开始,方国明就勒令儿子减少外出,又缴走了他所有的超跑,只让他开一辆低调的公务车出门,避免被食宝鼠认出了财气。 他自己的确藏得很好,可他显然低估了儿子作死的能力——为了在剧组撑场面,方世哲偷偷找兰彤光借了车。 那辆跑车载着他开上了环路,而后发生了一场异常惨烈的车祸。方世哲固然奇迹一样地毫发无伤,可是,食宝鼠从此彻底认准了人。 于是,方家开始了“讨替”。 林建凯持着法师的密咒到佛像前,在咒文的催化下,他几乎是立刻就遭到了攻击,当场被驱使着吃下了香灰。方家从此尝到了甜头,一边大规模地骗游客来参拜,一边又把商业上有交际的朋友们请来家里开法会,想让这些有权有势的商人们分走破财的祸患。 ……财气血气,还真是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人类的想象力突破下限的时候,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一片死寂的室内,少女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下:“和妖怪比起来,还是你们家比较吓人吧。” 接近十秒钟的沉默,静得可怕得密室里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嗤笑。 “大师,我早和您说过,和她还有什么好客套的。你花了这么半天工夫,不是徒费口舌么。” 贵妇人扯了扯唇角,苍白至极的脸上扬起一个优雅的微笑。 “谢萦,”她的手指在猫背上轻轻敲了敲,“你家里什么情况,我都已经了解过了。这样的身份,放在平时,你连见我资格都没有……我今晚给了你多少次机会,可你就是不肯好好说话。” ——这是干什么?终于说够了准备动手? 谢萦心中才刚刚转过这个念头,就见张迎鹿霍然起身,扬声叫了一句。 两个保镖走了进来,径直走到谢萦身边,按着她起身,各自狠扭了一下她的手臂。 只听见咔吧一声清脆的响,谢萦的脸色瞬间大变。 少女眼里几乎是立刻盈满了泪,两边肩关节都疼得发麻,不知道是不是被扯脱臼了,她一时间连松一下都不敢。 “大师,”张迎鹿一眼也没有看她,对法师低声道:“今日就在此绝了这个祸患,之后我们家,绝不会少了你的好。” 屏风再次豁然拉开的时候,谢萦看到了正殿里的景象。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老鼠头颅的佛母像端静地坐在原地,盖在头上的红布已经不见踪影。 两个保镖按着谢萦,强迫她站在了佛母像的供桌前。 就在这时,她背后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响。 身披骨雕璎珞法器的智达法师缓步走到谢萦身后,举手一晃金刚杵上的铃,沉声道:“给她香。” 两边肩膀痛得几乎失去知觉,连带着手臂软绵绵的,她背后的保镖很轻易就抓住了谢萦的胳膊,把三柱香塞进了她手里。 张迎鹿走到智达法师身边,拉了拉挽在手臂上的臂纱,低声道:“大师,这样就有用么?” 法师念了句法号,肃然道:“夫人,这三炷香上沾了您丈夫儿子的血,我又画了密宗的咒文。现下我念起《积源佛母心咒》之后,只要她上了香,一个头磕下去,便是完成了仪式,替两位方居士受了灾。这位居士身上煞气冲天,远超常人,佛母受了这样的血食,便会偃旗息鼓了。” 贵妇人面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这样不会……引起什么后患吧?” 法师缓缓摇了摇头:“不管这位居士能耐多大,究竟是人,怎能与立像已经三百多年的佛母抗衡。” 正殿里,很快响起了低沉的诵经声。 庄严的心经颂声中,法师高举起金刚杵,两个保镖按着谢萦,迫使她把线香插进香炉,又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 佛母像上,四张垂眸望着身边的脸庞面目宁静,头顶的老鼠面孔却高高拱起,这样的场景,难免让人不寒而栗。 张迎鹿心脏狂跳着,微微屏住了呼吸。 诵经不能中断,法师便只一挥杵,保镖们会意,压住谢萦的后脑,就要朝地上磕去。 就在那一刻,刚刚插进香炉里的线香,再次居中而折。 紧闭的室内,仿佛忽然有风拂过。 与法会上极其相似的一幕,这是这一次,三根香全部整整齐齐地折断了。断成两截的线香甚至没有落进香炉,而是轻飘飘地向前倾倒,直直掉在了地面上。 那个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截断香上,直到香头触了地,散成一地香灰。 这极端诡异的一幕,甚至让法师诵经的声音都骤然停止。 贵妇人倒退了一步,瞳孔因为惊骇而颤抖。旁边的保镖也没想会目睹这样的情形,按着谢萦的手都不由得本能地松了几分。 “你看,连老鼠都比你们有眼力。” 寂静如死的正殿里,被按着跪在地上的少女,发出了一声轻轻的笑。 怒到了极致时,谢萦的声音压得轻而柔,含着笑意,声音里却带着十足的轻慢与冷酷。 “……它都知道,它受不起我的一炷香。” 和气生财18 很多年前,在谢萦还很小的时候,学校开展安全教育,谢怀月在家长会上领了手册,回家问她:“如果在外面遇到坏人怎么办?” 手册上写的标准答案,是要佯装服从、丢掉财物、突然大声呼救,再快速脱身报警。但那时谢萦还在沉迷武侠小说,对这种软弱之举很是不齿,于是果断道:“把他抓起来!” “那如果人很多呢?” 女孩想了想,开始有些苦恼地构思自己要怎么以一敌多。就在那时,谢怀月俯身下来,拨了拨女孩耳畔的碎发,温声笑道:“应该是找哥哥吧。” ……确实是这样没错。 可是,哥哥,我现在真的很生气。 肩膀还是很痛,好在眼眶里的泪终于不再往下淌了。 “……连它都知道,它受不起我的一炷香。” 短暂的停顿后,少女微微抬起了头,轻柔的声音里,仿佛带着某种静穆和威仪。 “所以,你们还在等什么,是聋了么!” 她的话音落下,几个呼吸的时间过去,正殿里,没有一个人发出哪怕一点声音。 被押着跪在佛像前的少女,明明怎么看都是一块砧板上的鱼肉,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可是这样的语气,平静中带着居高临下的斥责,听在耳中时,几乎让人发噤。 两个按着她的保镖并没有放松钳制,可大师不再诵经,他们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压着谢萦把这个头磕下去,只好回头望向雇主,希望张迎鹿能给出进一步的指令。 种种变故发生得太快,快到第一时间涌上贵妇人心里的并非慌张,而是茫然。 “你们还在等什么”? 她在说什么? 张迎鹿本能地望向一旁的智达法师。 可是不知何时,法师庄严肃穆的面容居然微微扭曲了。他牙关紧咬着,下颌绷得太紧,眉毛几乎都在不停地发着颤,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 电光火石之间,张迎鹿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谢萦并不是在和他们说话! 这个念头划过脑海的瞬间,贵妇人听见了砰的一声爆响。 像是眼前飞过一阵白雨,智达法师浑身的骨雕缨络坠子,居然同一时间齐齐炸开了。 细小的、雪白的骨珠飞迸开来,甚至有几颗打到了周围保镖和张迎鹿的小腿上,又滚得满地都是。 这件用高僧的骨头炼成的密宗重器,在活佛开光后又受了多年供奉,竟然在瞬间毁于一旦。 一声再也抑制不住的尖叫脱口而出,贵妇人脚下一个趔趄,向后退了几步。 簇拥在她身边的几个保镖也慌了神,正拿不准是不是该夺路而逃,只听得旁边的智达法师大喝一声,抢上前来:“行者皈依直至成正觉,佛陀正法以及圣僧众!” 在所有人都慌乱不知所措的时候,是这位法力高强的僧人最先反应了过来。 智达法师大步上前,两脚牢牢扎在地上,双手持着伏魔杵举过头顶。 他们面前什么都没有,可法师像是在对抗着什么看不见的敌人一样,一边对着空气厉喝念咒,一边双眼里逐渐血丝遍布,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浑身肌肉鼓起。 与此同时,寂静的庙宇里,响起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起初那声音很轻,像是有小动物爬过地面一样窸窸窣窣,很快变得越来越尖利,像是指甲抓过木板。 随着一声刺耳的摩擦声,法师面前的地砖上,竟然凭空出现了一道抓痕。 佛母庙里的地砖都是经过特殊挑选的,坚固异常,平时用锤子都不一定凿得动。可是此刻,他们面前分明空无一物,石砖却凭空裂开了四条。 一声又一声令人牙酸的响,每响一声,地砖上就会留下四条印子,中间的更深更长,两边的更浅更短。像是什么东西用爪子抓出来的一样。 这不是人,人有五根指头…… ……分成叁叉的,是老鼠的趾爪。 无数抓痕盖在地上,抓挠声越来越剧烈疯狂,法师面前的地砖几乎都已经碎成了块。 可是,像是被什么东西阻挠了一样,在距离法师脚下一步之遥的地方,抓痕就停止了,怎么也无法越过他去。 法师手里的金刚杵长度还不到20厘米,可此刻举着,竟然像是有千钧重量一样,把他的手臂一点一点地压低。 前后两叁分钟不到的时间,他的手臂已经从头顶降到了胸前,诵经声陡然一顿,而后,法师一口血直喷了出来。 手里金刚杵坠落在底,法师双腿一软,含混不清地喝道:“快走!” 贵妇人脸色煞白,已经丢了魂一样,呆呆地像是反应不过来。 “快走!快走!把她带上!”法师嘴里流着血,一手指着谢萦,对着旁边几个如梦初醒的保镖厉声大喝:“把她带上!不然我们所有人都要死!” * 目睹过如此诡异的一幕之后,在场众人几乎都吓破了胆,只有一个胆子最大的保镖过去,抓着谢萦的领子把她一起拖了出来。 出了正殿,一行人又逃命一样仓皇奔下了山。 通过一百多级台阶到了山门下,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山间公路上万籁俱寂,除了他们,一点人迹也无。 众人站在一处,一时惊魂未定。 一路被踉踉跄跄拽下山来,谢萦的脸上居然带笑。 她双手还被捆着,可在经历庙中的怪异事件后,保镖们既不敢松开钳制,也不敢按得太死,表情简直和正抓着定时炸弹差不多。 “大师……”贵妇人异常慌张地望着背后的山门,好像会有鬼追下来一样,语无伦次地叫着法师。 智达法师的杵丢在了殿里,法袍上全是斑斑血迹,此刻看起来狼狈万分,半晌才道:“夫人勿要慌张。” “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法师面色已经阴沉的近乎可怕: “方才,她是在对那妖孽发号施令。还好庙里当年的封印尚在,我又曾在附近设下过大阵,用咒音扰乱了它们,这才能勉强抵御片刻。如果不尽快把她拖出来,让她再在佛母像前待上一阵,指使着食宝鼠认了血气,我们所有人都只有一死。” 张迎鹿的嘴唇嗫嚅着:“那现下……” “还好,我拼上了一身修为,到底没有让她得逞。”法师沉声道,“只可惜了这尊不动明王杵,从莲花生大士手中传下来,供在密宗中已经六百余年。如此神物,从此毁于一旦……这座庙,夫人,您的家人也是绝不能再进了。” 他顿了顿,望向不远处的少女:“夫人,此番我能保住大家的命已是拼尽了全力,小少爷的事情,只能之后从长计议。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你应该清楚是什么。无器无咒,以人身号令妖魔,这样的事情我闻所未闻。” 张迎鹿的目光不动声色地下移,望向保镖腰间的手枪,意有所指。 “是不能留了,不过决不能在这里杀。”法师沉声道,“若是她在附近死去,食宝鼠必然被激得躁怒如狂。不动明王杵已毁,我是再没办法制住它们了。” 贵妇人脸色苍白,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那就连夜开车送走,出了省就处理掉。”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不在乎手上再多条人命,张迎鹿招了招手,示意几个保镖过来,低声吩咐。 就在这时,夜幕里起了巨大的轰鸣声。 抬头的那一刹,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见一束刺目的白光照来,来得太快、太强烈,几乎烫痛了眼睛。 伴随着风声和轰鸣,一辆suv已经疾驶到了眼前。 能晃瞎人眼的雪亮车灯里,车子如同一只横冲直撞的钢铁巨兽,冲过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减速。 有些站在路中间的保镖几乎已经来不及躲闪,纷纷连滚带爬地扑向一边。 一切来得太快,几秒不到的功夫,没有人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只听得砰砰两声,按着谢萦的两个保镖应声松手倒地,车子原地打了个掉头弧,有人扯着谢萦,直接把她给拽了上去。 保镖们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有反应快的已经跑向停在路边的车,也有人拔枪就射,可suv已经一脚油门直踩到底,如同发疯的野马一样冲了出去。 车轮与地面剧烈摩擦,发出了刺耳的噪音,速度在几秒内就飙到了一百八十迈。 任何精神正常的人都不会在夜间的山路上开出这样的速度,它几乎是四轮生烟地飞了出去,但就是以这样的速度,几秒钟不到,车子已经彻底消失在了夜幕中。 另一边,被甩到副驾驶上的少女心中也一言难尽。 方家那群人已经被甩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汽车也没降速。 就这个神经病一样的车速,万一一个急刹,后座力得直接给她的脑门开个瓢。 少女一边提心吊胆地挪着身体摆正坐姿,一边忍不住大叫:“能不能让我先系个安全带!” 驾驶位上的男人点了点头,不过直到开出去二十多分钟,眼见着不远处已经隐隐有灯光,他才缓缓开始降速,把车停了下来。 谢萦无言以对地看着他。 “怎么是你啊!” 兰朔望她一眼,没回答,先从前屉里摸了把折迭刀出来,把她手腕上捆的绳子切断。 手被捆了半宿,连带着肩膀都疼得发麻,谢萦试探性地松了松胳膊,脸色顿时又有点不太好看,兰朔看了看她僵硬的动作,一愣:“你肩膀怎么了?” 少女摇摇头,眼泪又有点要掉下来的意思。“不知道,就是很疼。” “还能活动,应该不是脱臼,可能是肌腱拉伤。”男人上下扫她一眼,心理大致有了点数,下车去后备箱医药包里找了药,连着矿泉水一起递给她。“开到医院还得几十分钟,你忍忍,先吃点止痛药。” 少女靠在副驾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止痛片吃了,一边有点诧异地瞥着他。 “说啊,你怎么在这?” “我还想问你呢。”兰朔把手机递给她,“你这是遇到什么事了?” 手机屏幕上是个聊天界面,备注“双子座”。 他往上翻了翻,点了一条语音消息。 很短的一条,谢萦的话才说了一半,就变成了一声短促的、压低的惊叫,而后语音戛然而止。 兰朔立刻发了消息问:【怎么了?】 “双子座”回了一条:【没什么啦,好晚了,我要先去休息咯,晚安。】还配了个很可爱的表情包。 谢萦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哼了一声。 果不其然,被绑架的时候,她的手机也落到了方家的手里,方家替她回了消息——就像她给林建凯发短信的时候那样。 不过,这个语气是怎么回事?!她平时是这么说话的人吗? 谢萦一时间无语凝噎,心想大概是自己被这家伙带去参加法会,方家误认为他们至少关系很好,所以才会搞出这么一条回复。 旁边男人慢悠悠地笑着火上浇油:“我看着,这不太像谢萦小姐能跟我说的话啊。” 谢萦牙根痒痒地瞪了他一眼,兰朔戏谑的表情顿时一收,正经道:“这么两条消息放在一起,随便想想也知道你可能是出事了,而你当时还在问我方家的事情,我放心不下,就直接追过来了。” 谢萦诧异:“那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的?” 毕竟是方家的庙,背靠荒山,从山门进去还要上一百多级台阶,四周都有保镖看着,他总不会是埋伏在树林子里吧。 “这还不好办么,他们家在这附近的产业,除了别墅就是这座庙了,用无人机航拍就好了。”兰朔耸了耸肩,“凌晨四点钟,庙里灯火通明,这怎么想都有问题吧。” “……”谢萦委婉地看了他一眼,“你还挺高科技的……” 兰朔点头,笑得意味深长:“谬赞谬赞。” 然后,谢萦眼睁睁看着他像变魔术一样,端出来了杯热巧克力:“忙了一夜累了吧,先喝点东西休息一下。” 也不知道这东西之前是放在哪的,经历了如此恐怖的飙车之后居然没全泼出去。 不过,半宿下来的确是折腾得不轻,也许是止痛片开始起了点效果,也许是这样一杯暖而甜的饮料进了胃里,发麻的肩膀好像也开始缓慢地妥帖舒展开。 少女一言不发地端着纸杯慢慢喝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你开枪了?” 刚才,把两个押着她的保镖击倒的,是子弹。 兰朔有枪她倒不觉得意外,但谢萦没想到他还真敢对人开枪——而且打得好像还挺准,这怎么看也不像是新手啊。 “麻醉子弹。”男人指了指丢在后排的枪,笑吟吟道:“不会致命的,而且是他们绑架你在先,我这怎么说也是正当防卫吧。” “正当防卫说的是我本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那就糟糕了,非法持枪伤人在你们这判多久?”兰朔随口道,“不过没关系,中国和意大利没有引渡条例,等把你送回去,我就赶紧买张飞机票连夜潜逃。” “……”谢萦一口热巧克力差点直接呛在了喉咙里。 再盛的怒气,被他这么一番插科打诨之后也散得差不多了,少女把热饮喝完,压了半宿的气也顺了点,见兰朔正要再次发动车子,她说道:“不要走,就停这里。” “不走?”兰朔的手一顿。 “对,不走。” “总得带你去医院看看吧?”兰朔有点诧异,见谢萦还是摇头,便也没再多问,就放下了钥匙,帮她调了调座椅,让她向后躺得舒服一点。 毕竟将近叁百万的车,suv里的空间相当舒适。兰朔一手搭在方向盘上,微微侧着头看她,只见她从车里随便找了条毯子裹着,盖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眼睛,而那双圆圆的杏眼已经在有些困倦地眯起,睫毛扫在脸上,感觉随时都会闭眼睡着。 兰朔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问道:“谢小姐,你不是准备在这睡觉吧。” 少女没回答,过了半晌,毯子下才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哎,那个谁。” “怎么了?” “其实我本来是想让你开回去的,”也许是真的困了,谢萦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慢,“不过,再想想,还是算了……” 兰朔:“……?” “虽然其实没什么用,但你毕竟跑了一趟,”又轻又低的嗓音,像呓语一样,她和他说话鲜少有如此柔和的时候。“我心领了……所以就不吓你了,我们就在这等着吧。” “你这句话本身就够吓人了,谢小姐,”看着她很安宁地阖起的眼睛,兰朔的嗓音也不由得放轻了些,“你知道这听起来像什么吗,就像我冲进盘丝洞,本来是想救唐僧,结果带了只蜘蛛精出来。” 谢萦好像没忍住,笑了。 那双眼睛弯弯地眯起,她好像真的笑得很开心,肩膀很轻地颤着,连毯子都滑落了一些。 “其实,如果你再晚来一点,那时你说不定就已经没有方国明这个商业合作伙伴了。”她靠在椅背上,将车窗降低了一道缝隙。“而且那样的话,说不定还干脆点。现在,我是没有刚才那么生气了,不过对他们来说,事情可能更麻烦了一些。” 车窗降下,一缕夜风吹过,将她散碎的额发微微扬起。 凌晨四点钟,黎明将近,天幕仍然漆黑一片,只有远方天际线上泛起一鸦青色。 “因为,”少女微阖的眼眸望向远处,呓语一般轻声道:“我哥哥已经来了……” 和气生财19 т𝑜ky𝑜г𝓮8.ⓒ𝑜m 破晓之前,山间安静得可怕,只有不知名的虫鸣时而响起。 这一下猝不及防,摔得实在太狠,过了会,靠人搀着,张迎鹿才重新站了起来。 贵妇人还从未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刻,原本整齐地盘在脑后的长发已经散乱,也许是夜风太凉,她一边打着寒颤,一边手臂也抖得厉害。 有几个保镖已经开着车追了出去,但因着这趟事情特殊,他们开来的都是很低调的商务车和面包车,怎么追得上已经飙得四轮生烟的兰博基尼。 出了山路追到省道上的时候,劫走谢萦的车早就连影子都不见了。楍攵將茬𝕣𝔬𝖚s𝕖b𝔞.𝕔𝑜m韣傢鯁薪梿載 請荍鑶網祉 好在刚才不止一个人看到了那辆车的牌照,张迎鹿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稳定心神,低声安排着特助去查。 就在这时,一只手压在她肩膀上:“迎鹿。” 贵妇人有点惶然地回头,看到丈夫正站在身后。 凌晨四点钟,方国明着装居然很是整齐,只是脸色和其他人如出一辙地难看。 作为食宝鼠的真正主人,他本来是绝对不敢与佛母像照面的,所以从始至终,这些事都是由妻子来出面,他只在山间别墅里听特助的汇报。 可是遭逢这样的变故,他也实在是坐不住了。 张迎鹿本能地去握丈夫的手,可碰到时,才发现他手心里也全是冷汗。 毕竟是浸淫商场多年的企业家,就算心里再怎么慌乱,方国明脸上看着还是极镇定的。 带着特助赶到现场,他扫视一周,先冷声呵斥:“一群废物,连一个小丫头都看不住!” 保镖们战战兢兢的不敢解释,方国明心知再骂也是无用,便让其中几个人回庙里去守着,又吩咐人到省道收费站上去堵,或者干脆找一辆重型卡车在半路上去撞——无论用什么手段,不能让那辆车回到市里。 很快,除了法师,众人都被他指使着散开了。 特助把方世哲的轮椅推了过来,方国明挥挥手,示意他把停在外面的车开过来,又压低声音,对妻子道:“我们带着儿子先走。” 最后,他低下头,按下了通讯录里的一个号码。 一声声单调的铃响,方国明的眉头越拧越紧,焦灼地等待着那个电话接通。张迎鹿看着丈夫,有些慌张:“走?我们去哪?” “到时再说,”方国明一手捂着话筒,有些烦躁地在原地踱着步,“省外也好,出国也好,无论如何,这地方不能再待了!” 张迎鹿脸色苍白:“可那个女孩还没抓到……” “别管那个了!”方国明面色一厉。 一分多钟的等待,电话终于接通的时候,方国明的心脏几乎已经跳到了喉咙口。张迎鹿还想再问什么,可是他全副精神都已经放在了电话里。 那女孩被人劫走了没什么所谓,从香港请来的大师束手无策也没有关系,因为最后的救命稻草还在手里。 这么多年来,这个号码一直躺在他的通讯录中。距离它上一次响起已经太久了,久到方国明有时午夜梦回,会怀疑那是一个梦魇或者幽灵。方国明从不怀疑那个人能做得到任何事,可那是个魔鬼,从他那里得到的任何东西,都要用十倍的代价来换。 他下过决心再也不拨通那个号码,可是现下正面临的危机,或许只有——只有寄希望于那个人肯帮忙…… 电话已经接通了片刻,那边始终没有说话,只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笑。 只是这样的一声笑,方国明脸上的肌肉就开始微微抽搐,隐约有些扭曲。“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当然。” “你答应过!”仿佛再也忍不住一样,方国明胸膛急促地起伏着,“你答应过会救我们一次!” “这个承诺我已经兑现过了,”那样低沉悦耳的声音,宛如大提琴的鸣响,“不然,你以为是谁在那场车祸里保住了你儿子的命?” 浑身的血气仿佛都梗在了喉头,在一句变了调的乞求脱口而出之前,方国明听见了一声含笑的叹息。 “而且,他已经来了。”那个人说,“……祝你好运。” 听筒里只余挂断的长音,特助已经把车开了过来,正在等他的指示,可是方国明一动不动,过了半晌,才狠狠把手机砸在了地上。 屏幕玻璃登时碎裂,这样一声清脆的响,让他焦躁至极的情绪稍微清明了些。方国明扭过头,准备吩咐特助把儿子扶到车上。 可是就在这时,他身边好像响起了一阵怪异的喀哒声。 很轻微,却连绵不断。 过了片刻,方国明才反应过来,那是人在不断发抖时,牙关打战发出的声音。 在他身边,智达法师正在剧烈地发着抖,像一片风中的枯叶。 就像穿着单衣,突然被丢进了数九寒天一样,方国明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智达法师已经很久没有说过一句话,因为他已经因为恐惧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循着他那白日见鬼一样的眼神望过去,方国明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 夜幕下,不知何时,一个男人正在朝他们走来。 明明并不算远的地方,可是竟然没有任何人发现,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 那是个穿着白色风衣的年轻男人,身形颀长,长发被夜风微微扬起。相当美丽柔和的面庞,在夜幕中简直像是带着淡淡的光晕,宛如油画里的天使。 可是,那一刻,方国明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法师会吓成这个样子。 黑暗中,有某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寒噤的可怕气息,正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无形的、冰冷的威压,仿佛周围的天地都被挤压得失去了形状,让人的目光只能落在他身上。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时候,仿佛有寒意直彻骨髓,让人简直恨不得把自己压成一张没有厚度的纸片。 浑身僵直得几乎一动也不能动,方国明听见了自己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近乎绝望的哽咽。 “……你是谁?” 面前的几个人已经抖得犹如筛糠,谢怀月的视线越过他们,望向了黑暗里绵延向远方的公路。 一个熟悉的气息还残留在那里,湿漉漉的,是眼泪的味道,带着震惊和怒火。 “就是你们……”很温柔又清朗的声音,却不像是回答,而是自言自语一般。“……就在这里。” * 黎明来得很快,起先只是遥远的一片青色,随后,天际泛起了鱼肚白,远山的轮廓已经依稀可见了。 凌晨五点,附近村庄里公鸡嘹亮的叫声已经隐约可闻。 兰朔微微侧着身,靠在方向盘上,看向旁边的少女。 平时她和他说话,总是活泼跳脱又夹枪带棒的,现在却很是有几分宁静柔软的模样,兰朔忽然觉得,兰若珩笔记本里的那张素描画,实在是很传神。 ——分明还是个小女孩。 嘴角好像不自觉地扬起了一点弧度,兰朔过了会才低声重复她的话:“你哥哥?” “嗯。” 两人间静了半晌,反而是谢萦有点诧异地开口:“你没有什么要问?” “总不能追着伤员问个没完没了吧,”兰朔说,“而且朋友的哥哥,不就也是朋友吗,我有什么好问的。” 少女睁开圆溜溜的眼睛:“朋友的哥哥?” 兰朔反问:“我们不是朋友吗?” “是吗?” 男人扬眉:“不是吗?” 谢萦瞧了他一会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勉强算了,看你之后表现。” 兰朔点了点头,笑得那叫一个阳光灿烂,忽然道:“还有件挺重要的事情,我忘记告诉你了。” “什么事?” “我的确是摩羯座没错,不过我的上升星座是水瓶。”兰朔在手机上翻了翻,给她看一个界面。 谢萦定睛一看,顿时有些槽多无口。 屏幕上就是她上次找出来唬他的那个星座网站,这厮居然还充了个会员,他账户后面是个闪闪发光的“vip7”! 男人含着笑意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你看,水瓶和双子,不是应该很合得来吗?” 就在这时,车窗外传来了笃笃的两声响。 兰朔循声望去,发现一个男人正站在他车窗外,正俯下身来,用指节轻轻敲了两下。 看清那个人的瞬间,兰朔的瞳孔微微紧缩。 如画的五官上带着温和的微笑,美丽惊人的一张脸,却非常柔和,不会给人什么侵略感。 这是谢萦的哥哥谢怀月。 这是第一次照面,不过关于他的身份资料兰朔早已十分熟悉。 谢怀月比谢萦大将近十岁,一手把妹妹养大,是她现在唯一的直系亲属。 这样能秒杀绝大多数娱乐明星的长相,在这个年代有太多扬名的方式了,可谢怀月居然就保持着绝对的低调,生活的核心就是围着妹妹转。 是他性格如此,还是因为,他和谢萦一样与众不同? ……车停在荒郊野地里,周围连个路标都没有,兰朔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位置,而谢萦手里甚至没有手机。 前后半个小时的功夫,他居然就这样找了上来。 心念电转之间,车窗缓缓降下。 谢怀月俯身望向副驾驶上的妹妹,浅琥珀色的眼眸里漾起很温柔的笑,问道:“小萦,这是你的朋友吗?” 谢萦点了点头,而兰朔伸出了一只手,脸上笑容灿烂:“初次见面,我叫兰朔。” “幸会,我是小萦的哥哥,谢怀月。” 双手交握之后又很快分开,谢怀月温声道:“谢谢你照顾我妹妹,那现在……” “是我该做的,”兰朔微微一偏头,道:“不如你也上车吧,小萦肩膀受了点伤,得抓紧送去医院看看。” 兰博基尼在熹微的晨光里疾驰而去。 原本虽然看起来很疲倦,但还能说几句话,可从哥哥上车开始,谢萦靠在他肩上,很快就睡着了。谢怀月一手揽着妹妹,像哄婴儿入睡一样轻轻拍着。 车内一片静谧,连音乐声都停了,见她睡得宁静,两个男人也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接近六点钟,天光已经明亮起来,夜里看着如同鬼域的山林,现在不过是道路两旁笔直的乔木。 回程的车还是开得极快,好在以兰朔的车技,接近一百六十迈的速度,车内都极其平稳。 兰朔偶尔从后视镜里瞥去一眼,谢萦都很宁静地依偎着哥哥,谢怀月低头专注地凝视着妹妹,偶尔轻柔地摸一摸她的头发。 再看过去的时候,兰朔发现,自己的目光正正迎上了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 ——后视镜里,谢怀月也正看着他。 这对兄妹的长相并不像,在眼睛上的区别显得尤为分明,谢萦的眼睛是乌黑的杏眼,带着几分很活泼的天真气。 她哥哥的瞳孔颜色却极浅,不笑的时候,像是流光了墨水的玻璃瓶,被这样一双眼睛打量着,莫名就让人心头微微一凛。 车停下来的时候,谢萦终于醒了,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这是哪儿啊?” 兰朔道:“一家私立疗养院。” “好郊外哦,怎么不回城里,在这儿我能刷医保卡吗……”少女嘀咕着。 “现在回城赶上早高峰,你知道有多堵吗?十点都回不去。”兰朔随意道,“这家疗养院环境不错,再说还能让你花钱吗,下车,医生已经预约好了。” 肌腱拉伤确实算不上什么很大的毛病,不过以防万一还是得拍个片子。 谢怀月带着妹妹去就诊室,兰朔听完医生的分析,便转身走向大厅。 处于郊外的私立疗养院,并不像平常医院一样拥挤喧闹,大厅里静悄悄的,只有喷泉的水声静静流淌。 兰朔面沉如水地拨了几个电话。 前几个是让人回方家的庙里观察情况,最后一个电话是拨给他很熟悉的一位律师。清晨七点,情况紧急,兰朔也顾不得客套,直白讲了情况,道:“……对,麻烦你今天随时做好准备,如果她被警方传唤……” “哎,我知道,被人绑架防卫过当么,她就算当场把人弄死了,那也不会太严重,最多最多是个缓刑……啊,是是,你说了算,姑娘还小,缓刑也不行,你找我一次,这事我一定给你办得漂漂亮亮的,可是你总得让我心里有个数啊,对方死没死,死了几个?” 兰朔还真被他问住了,只好道了句等会告诉你。 谢萦就不用说了,她在叁台村的种种言行就不像是知道善后的人,她这个哥哥也很难讲。 如果他真的对方家做了什么,如果现在方国明已经死了……兰朔揉了揉眉心,他倒不怕他留下了什么痕迹,就怕谢怀月什么痕迹都没留。 如果真是什么超自然手段,那这就成了悬案,以方国明的社会地位,警方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案子。而方国明出事之前绑架了谢萦,这势必会把她牵扯进去,等她被警方盯上就晚了。 现实社会有现实社会的运行规则,如果真有什么万一,现在还来得及把善后处理干净。 可是再接到电话的时候,他派去的人,声音听起来很是古怪。 “塌方,”那人好像也很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景象,说话的语气犹犹豫豫,“方家的那座庙塌方了……跟地震过似的,院子里地上铺的石板全都裂了。正殿全塌了,他们一家叁口,还有那个法师……都被压在了柱子下面。” 第二个故事·和气生财(完) ———— 我是学生,把评论送我(伸手) 别无所求 从医院回家,终于能安心睡去。 谢萦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的傍晚。 她这一觉睡了实在太久,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蒙的,花了近十分钟,之前发生的事才逐一流回脑海。 床头柜上放着新的手机,大概是她原来的那一部已经实在找不回来了。 谢萦随便回了几条消息,然后点进新闻网站。 由于承重柱损坏,两日前,一座庙宇发生了塌方事故,寰东集团的老总方国明及其家人不幸罹难。 干了一辈子地产的老板死于建筑垮塌,简直像是个黑色笑话。网民议论纷纷,但事件已被定性为意外事故,警方的调查结束,这条新闻就再没有什么水花了。 肩上的扭伤被细心热敷过,又吃了消炎药,其实已经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不过见她靠在床边,谢怀月还是在她背后垫了个抱枕。 哥哥身上的气味永远是很好闻的。 ……他低头吻下来的时候,谢萦这样想着。 舌尖探入口腔、轻轻舔着她的上颚,随后微凉的唇瓣含住了她的耳垂,很细致地舔舐亲吻,舌尖在耳廓上上下滑动,直到她的右耳已经被吮得湿漉漉, 少女发出抑制不住的呜咽,“哥哥……好舒服……” 修长的手指按过她对侧的脖颈,暗示性地抚摸着,再向下滑,越过大臂,直到腰间的软肉。 谢萦偏过头,撅起嘴巴索吻,把哥哥的嘴唇当成软糖那样吮着。 偶尔和哥哥亲吻的时候,谢萦会联想起夏天的棒冰。 他的体温比常人略低一些,凉凉的,带着很悠远的,好闻的气息,像是雪山湖冻成的小方块,所以她可以撕开包装,照单全收地吮吻,直到品出一点甜味。 像小动物一样,她咬进嘴里的东西就不太肯松口,直到快要头晕目眩,谢萦才放开了哥哥。 谢怀月低头,一手托着少女的小屁股,把她往自己怀里带。“这样手臂疼吗?” “不疼,”谢萦抓着哥哥的衬衫,把他整洁的睡衣扯得和她一样凌乱,“我还要……” 上面耐心地哄着吻着,下面的手已经将她的裙摆拨开。谢怀月微凉的手指抚在妹妹的内裤上,暗示性地按了按那个微微凹陷下去的缝隙。 隔着一层布料,哥哥一只手极富技巧地在她的阴蒂上揉按打转。 这样的爱抚,整个小花蒂接受的刺激很均匀,不太容易达到高潮,但快感也被相应地延长了。 谢萦细细抽着气,两腿向两侧屈起,把腿心向他分得更开。 一层薄薄的棉布从腿心揭下,牵出晶亮滑腻的丝,最隐秘之处终于向他完全暴露出来。 她已经在有些难耐地扭着腰,一边把柔软的乳房往他胸口上压,一边埋在哥哥颈窝里又舔又咬。 谢怀月一手扶在她腰间,一只手抚上妹妹两腿间的软肉,轻柔地触摸着,手指再顺着花瓣的形状,慢慢勾着往里探。 已经湿得一塌糊涂的妹妹抗议“不要这个”,谢怀月只好放弃用手指先操她一次的想法,专心抚慰她已经湿润挺立起来的小花蒂。 “不要手指,那先给你舔舔好吗?” “我很湿了,”谢萦不满地咬了一口他的锁骨,“而且我要你抱着。” 这样时重时轻的揉弄之下,临界点靠近得很快。 快感在全身骨缝之间蔓延,大脑几乎短暂地停转,神经里仿佛全是火花。 谢萦失神地呜咽着,浑身短暂地发着抖,被温柔抚慰的小穴间一片淋漓晶亮的水光,主动磨蹭着他的手,想把自己更快送上高潮。 会不会,已经把哥哥的裤子弄湿了…… 大脑放空之间,她这样想着,居然就这样把话说出了口。 谢怀月胸腔里发出一声沉沉的笑,“没有,都在哥哥手上呢。” 谢萦不大信,本能地伸手去摸,却触到了某个已经高高撑起的部位。 少女把手搭在他腰间,探到他裤子的边缘,不大耐烦地连着内裤一起向下拽。 已经完全勃起的阴茎,被放出来的时候几乎是打在了她手上,发出了很明显的一声。 “不用,”在她握上去的时候,谢怀月轻声说,“哥哥先给你……” “我想让你也……”她嗓音粘粘地打断他,“舒服一点。这是奖励哥哥的……” 谢萦用另一只手搂住他的脖子,凑近他耳畔,轻声道:“因为我哥哥今天好像有点不高兴。” 其实谢怀月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温柔含笑,不过毕竟朝夕相处了二十年,他情绪怎么样,谢萦心里还是大致有数的,而且,她也隐约知道他不大高兴的原因。 ……这样的一次号令,就已经耗尽了她的精力,让她整整睡了两天。 不过当时实在是气得快要昏头了。这就像古惑仔电影里,虽然知道帮手大概正在路上,但手上这一板砖要是不当场砸下去,到底解不了心里这口气。 哥哥没有回答,只是挺腰,将阴茎向她手心里送。 过了半晌,耳畔才传来很低的一声叹息:“我来晚了。” 少女抬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下巴,又腾出一只手,轻轻在哥哥后背上拍了拍:“是我不想让你来,这点小事我解决得了。” 下身一阵发甜的疼痛,随着她手指轻轻的绷紧,谢怀月的身体好像也从下而上地微微一颤。 兄妹二人被对方爱抚着的下身都已经一片狼藉,几乎在以相近的频率微微颤着,谢萦接着之前的动作安抚了几下已经在吐出清液的顶端,用手心拢着上下撸动,谢怀月脊椎一阵发麻,忍不住挺腰将性器往她手里送了送。 “可是有人让你受伤了,”他低声说,“我不能容忍自己……放任这样的事发生。你明白吗,小萦?” 他的妹妹呜咽着,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她的头发散开了,有点蓬松,发梢扫过他耳畔,有些痒。 因为逐渐激烈起来的快感,她在很细微地呜咽着,湿热的呼吸烫得谢怀月有点恍惚。 “我本来能到得更及时。在他们有机会对你做什么之前,”他拥着妹妹,把她往怀里带,“所以,要在第一时间叫哥哥来,好吗?” 在她来得及说出什么话之前,谢怀月微微低下头,叹息般的低语,轻得好像飘散开来,“宝宝……” 哥哥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叫过她了。 高潮时被眼泪模糊的视线里,谢萦的心一下子就软得不成样子。 对这对兄妹来说,这是床笫之间某个封存已久的,亲昵的暗语。 ——要追溯到第一次和他做的时候。 十七岁生日那一天,谢萦请了同学朋友来家里聚会,一群人闹到半夜才散。她站在门口送走了同学,回头就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哥哥的腿上,言之凿凿地发表谬论:“长痛不如短痛,我现在就要。” 谢怀月正习惯性地把她往怀里抱,闻言甚至有一两秒钟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她的,哥哥。 谢萦觉得这个短语的定语结构真的很有道理,当然谢怀月是哥哥,不过更重要的是,他是她的。 已经有不止一次,他跪在她双腿之间,把她舔得又哭又叫,那她想要把属于她的礼物彻底拆开,也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把谢怀月的衣服扯干净对她来说没费什么力气,非常漂亮的一具躯体,像古希腊的雕塑一般,优雅下隐藏着难以言喻的力量。 她的生日蛋糕还剩了一些,于是那些奶油被她涂在了哥哥身上。 被他抱着入眠的次数已经数不清,但是看这具身躯完全赤裸的样子还是第一次。 锁骨、胸膛、乃至于腹肌上的奶油,被她用食指涂匀了一些,最后,她用手指点了点那个已经硬挺得根本无法忽视的部位。 ——说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是假的,不过,哥哥没有躲开,按照她的要求,保持着一动不动。 龟头被温热的口腔小心翼翼地笼住,然后缓缓顶入口腔深处。 比起性引诱,她更像是舔着玩。 胡乱含了一阵,谢萦又不习惯整个口腔都被硬烫性器占据的感觉,便双手按在哥哥大腿内侧让他后退一些,只用舌尖勾着前端,像亲吻,或者将糖果含在口中吮吸。 即使是这件事,她做的也很不熟练,牙齿时而磕磕绊绊的触碰。 间歇的疼痛和可怕的快感交织在一起,哥哥抓着沙发扶手的那只手已经青筋暴起,用力得骨节快要发白,一边忍耐着保持自己坐姿不变,一边用另一只手去摸她的头发。 “求你……”低柔的声音,此刻哑得几乎不成样子,“小萦,宝宝……”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叫过她了,因为谢萦觉得幼稚。不过,在她还真的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哥哥经常这样称呼她。 谢萦并不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但偶尔脾气上来也会有满地打滚的时候,好在谢怀月是个有无穷耐心的家长,很善于和她柔声细语地讲道理,——宝宝,不要这样;宝宝,别哭好吗;宝宝,你喜欢这个吗? ——他突如其来的这样叫她,就好像她现在在做的事情,依然像小时候一样,可以被无条件地包容。 谢萦终于玩够了的时候,哥哥已经硬得发疼。 肉茎抵在穴口的时候,像蓄势待发的岩蟒,不用看都知道威胁力十足。谢怀月以为她会就此放弃,但谢萦并不准备半途而废。 她试图往下坐的时候根本毫无章法,指望着只疼一下,所以她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它对准,就要借着重力把它压进去。 谢怀月堪堪来得及在她吞进去伞状的前端之前托住了她的腰,避免这样简单粗暴的做法把她直接撕裂出血。谢萦好不容易屏住了一口气,正准备一鼓作气,却被他打断,一时间非常不满地扭来扭去,用水光淋漓的小穴压在他的阴茎上磨。 “宝宝……”他微微仰着头,双手扶在她腰间,喉结微微绷紧,声音已经压得如气声一般,“你这样会很疼的,让哥哥来,好吗?” ——从阴茎一点一点挤进身体开始,这一晚他的问题似乎问得尤其多。 哥哥已经插进去了,感觉到了吗? 我可以动一动吗? 让哥哥射在里面好吗? ——没有流出来,是因为都被小萦含在里面…… 被急促的操弄带得眼前金星乱冒的时候,谢萦晕晕乎乎地抬起头去亲他的脸。 如此干净美丽的五官,沉溺在情欲里的时候,似乎有些细微的不同。 她咬着嘴唇,轻声问他此刻感受怎么样,但谢怀月只是温柔抚摸着她翕张着吐出精液的小穴,借着爱液的润滑把性器再次挤进去,伏在她耳边很低声地说着……宝宝,哥哥真的很喜欢。 …… …… 身体被顶弄得频繁起伏着,谢萦抱着哥哥的后背,把双腿紧紧环在他腰间。 在绵密的抽插之间,谢怀月拨了拨妹妹耳边汗湿的头发。 “那个兰朔,你之前不是和他还有些小矛盾吗?这次处理方家的事情,他还帮了不少忙。” “是,”谢萦喘息着去咬哥哥的耳垂,“不过,嗯……感觉他最近表现还不错,所以暂时当成是朋友也可以啦。” 短短一句话,在高潮前的颤抖里几乎语不成调,她的哥哥应了一声,在把精液射进她子宫之前,温声道:“交新朋友是好事,以后不如多和他出去玩玩。” ——— 老朋友 开过消炎药之后,谢萦本来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没想到兰朔办事不是一般的周到,他居然订了一整个康复疗程。 之后几天都有车上门来接她,谢萦本来觉得这是小题大做,没想到人家还真就能把排场搭出来。理疗师温柔得快要能滴出水,每天带她做半个小时的复健,还给她开了一张恢复期菜谱,热量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 谢萦还没体验过这种比春天更温暖的医疗服务,一时间十分感动,不过这种感动在拿到账单的那天就戛然而止了——加起来不到叁个小时的疗程,他们含泪收了四万二。 虽然这笔帐不用自己付,但谢萦还是实在没忍住,给“招财猫”发了消息吐槽。 兰朔很欠地回了一句:【很值啊,你现在打字速度挺快的,看来治疗效果不错^_^】 谢萦:【……】 对面又发了个很可爱的表情包:【有空吗,请你吃龙虾,早上刚刚空运过来的哦。】 谢萦扫了眼,很干脆地拒绝了:【没空,我要回家吃醉蟹。】 中秋节刚过,正是螃蟹最好的季节。 谢怀月处理大闸蟹的手法相当精妙,蒸熟之后用陈年花雕研制,醉蟹膏满黄肥,酒香丝丝入扣,再配上鲥鱼,芙蓉肉和八宝豆腐,见者无不为之食指大动。 谢萦一路哼着歌回家,可没想到门一开,客厅沙发上竟然正坐着一个陌生人。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头发挑染了几缕紫灰色,一身机车皮衣配切尔西靴,穿得相当时髦,浑身还挂了不少金属饰品。 四目相对的一瞬,谢萦愣了愣,正想着这人是谁,青年已经朝她一笑,幽幽道:“嗨,前女友。” “……” 短暂的两秒沉默之后,谢萦直接把拖鞋踢飞了过去。 “谁是你前女友!” 拖鞋打着旋儿朝着青年的脸飞去,他坐在原地不躲不闪,可旁边鬼车浑身的毛都吓得炸开了。 一声短促的锐叫,这只怪鸟闪电一样扑了过去,险险在拖鞋拍到他脸上之前,把拖鞋叼住了。 谢萦赤脚踩在地板上过去,用另一只拖鞋在鬼车头上拍了一记,提着后脖颈把它重新拎回了鸟架上,又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 青年坐在沙发上看她,乐不可支:“咱们怎么说也是正经分手,你怎么翻脸就不认人啊。” 谢萦一听他提这件事就头皮发麻,赶紧把他打断:“多久的事了你还提,我当时年纪小,那不能算!!” “好像是有段时间了,上次见面,你才这么高呢,”他在胸口的位置比了比,“几年不见,你长得挺茁壮嘛。” 这人单名一个字“霄”。 其实谢萦从小到大也没见过霄几次,只知道他是个来头挺大的鬼。 鬼魂没有实体,施展力量非常依赖于特定的环境,一旦脱离这种环境就会变得异常脆弱。如果是最普通的鬼魂,在天生火下晒半个小时就能给烤化了,就算是霄这种级别的,也得披上一张人皮才能活动自如。 不过,谢萦强烈怀疑这对霄来说像一种换装游戏,因为他每次露面时都会换一张不同的脸,导致她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 第一次见到霄的时候,谢萦才不到十岁。 那天晚上她在一辆公交车上,因为白天玩得有点累,她靠在座位上睡了一会儿。谢萦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许是因为很久没有感觉到车身的震动,脑子突然地一激灵,一下子醒了过来。 睁眼的时候她才发现,不知何时,公交车已经停了。 车上其他乘客都已经下车了,司机也不见踪影。 公交车里的灯已经关了,空荡荡的车厢内黑黢黢的。谢萦有些发蒙地朝窗外看了看,发现这辆车正停在一条马路的正中央。 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起了雾,能见度正在变得越来越低,路灯惨白暗淡的光被晕染开,建筑都隐没在幽深的阴影里,街道的景象也逐渐模糊。 女孩愣了一会才认出,这里好像离她家已经很近了。 这段路并不偏僻,还有图书馆和百货大楼,可不知怎的,八点多,还不到很晚的时候,路上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有人吗?” 谢萦拉开车窗叫了几声,都泥牛入海一样无人应答。 雾气越来越浓,正在从马路两旁围拢,把世界逐渐压得逼仄,让人仿佛置身于一片很昏暗的海上。 女孩坐在公交车的座位上,攥紧的手心里沁出了点凉意。 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有人问道:“你怎么不走?” 谢萦回头,发现那是个长相挺讨人喜欢的年轻男人,正坐在公交车最后排的座位上,环抱着双手看向她。 刚才环视车内的时候,车里明明还空无一人! 心想这人只怕是面前这诡异景象的始作俑者,女孩的表情顿时警惕起来。 “你就放心吧,全天下没有比这附近更干净安全的地方了。”好像看穿了她的想法一样,青年笑着摇摇头,“别说妖魔鬼怪了,这儿方圆十里,连新死的魂魄都没法多待。” 女孩指了指四周:“那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唉声叹气:“路过而已,把我的仪仗都压得没了形,我找你抱怨一下也不行吗?” 谢萦心想还有这种碰瓷法,果断道:“你谁啊,我都没见过你。” 青年好像愣了愣,然后表情认真地回答:“我叫霄。” “什么xiao?”女孩没听出来这是姓氏还是名字。 “就叫霄,万古云霄一羽毛的那个霄。” 文化程度小学二年级的谢萦认真想了想,诚恳道:“这个就更没听过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低柔的唤:“小萦。” 听到这个熟悉声音的瞬间,谢萦的眼睛刷地一下亮了。 几乎把公交车完全包围起来的浓雾中,谢怀月正站在车门口。 女孩惊喜地蹿了起来,叁步并作两步扑进了哥哥怀里,谢怀月一手揽住妹妹,一边谦卑而温和地微笑着,朝最后排的乘客点了点头。 “不知九幽之主来此,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 “我真的只是路过而已,”霄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站了起来,朝周围打了个响指示意,“多余客套就免了,结界总得松一松吧,这么远的路,你不是准备让我自己走吧?” 谢怀月微笑,彬彬有礼地微微躬身:“自然为您效劳。”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周围帷幕一样厚重的雾气竟然渐渐散了。 从公交车上下来,谢萦也看清了藏在雾气后面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许多扭曲的黑影,像泼墨画出的人像,一眼望去不下几十个,都呈现跪地托举的姿态,头深深向前磕着,几乎压进了马路里。 原来那就是霄的“仪仗”…… 只是片刻之间,这条马路好像突然恢复了正常。路灯温暖明亮,周围的建筑里亮着许多盏灯,路上晚归的行人有说有笑,刚刚的一切好像都只是一场幻觉。 不过,分明已经完全黑下去的天空,此刻竟然映着火烧一样的红,像是熔岩在漆黑的火山里流动。 后来谢萦问起的时候,哥哥说,霄在人世被尊称为九幽之主,但其实没有活人知道所谓的九幽之下是什么样子,因为这是一条有去无回的单行道。 至于霄本人,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存在了多久,但至少几百年应该是有的,他已经不再像普通的鬼魂一样怕天生火,披着人皮的时候,就能在太阳下短暂地活动。 近十年来,因为种种机缘巧合,谢萦又见过霄两叁次,和他有了一点往来,发现这人(这鬼)的脾气居然出乎意料地相当不错。 这还挺难以想象的,因为能留存这么久的鬼魂,靠得绝对不再是戾气,要么是有大执念,要么是有大机缘。这两种情况下,鬼魂的性格都应该相当偏激,但霄就是惫懒又随和,对什么事都不大上心。 虽然平均叁年见一次的频率很难称为熟人,不过总归来说,谢萦和霄确实应该算是有点交情。 以上这些还可以归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范畴,不过他们上次见面就要精彩得多了。 当时谢萦很罕见地在和哥哥吵架,原因差不多是她叛逆期主动找茬,虽然哥哥还是好声好气地试图哄她,但她还是气哭了。 谢萦是个非常有行动力的小孩,绝不独自憋屈,一定要化悲愤为力量。于是她决定说走就走,抛哥弃家,从此要当一个浪迹天涯的女侠。 到了代订机票的店里,谢萦才发现未成年人买机票要通知监护人,于是气得更想哭了,在门口一顿团团乱转,就在那时,她遇到了霄。 心想着这种几百年的鬼总应该能拿得出一张成年人的身份证,谢萦抓着他陈述了一下计划,霄顿时大摇其头:“你们兄妹俩吵架别把我扯进来,我是不怕你哥,可不代表我想被他追着咬。” 谢萦大为震撼:“你有没有点义气了,这点忙都不帮!” 霄沉默了两秒,弱弱道:“我们也没有很熟吧……我以什么立场帮你,呃,浪迹天涯?” 少女擦了擦眼泪,掷地有声道:“那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男朋友了,我们私奔吧!” 不过这场初恋在两个小时之后就轰轰烈烈地结束了,因为两人到了机场的时候,天上正下着大雪。航站楼门口温暖的灯光里,一个颀长的身影撑着伞站在那里,漫天飞雪把他的轮廓模糊成金色的剪影。 谢怀月长发之间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雪花,显然已经在雪中等了很久。 看到拽着霄的妹妹,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根本不像在和她吵架,只擦了擦妹妹眉梢将化未化的水珠,低声道:“我猜你会想坐飞机走。” 像是硌着胸口的冰块一下子就化成了水,谢萦的心一下子就软得一塌糊涂,突然觉得自己这样也挺不讲道理的。 但毕竟还比较要面子,不太想主动承认错误,少女有点别扭地把头靠在哥哥肩头,而后,被他紧紧拥入了怀中。 霄站在旁边,被这对兄妹晾了半天,最后只好叫了一声:“喂,男朋友还在这呢。” 谢萦很敷衍地朝后面摆了摆手,头都懒得回:“分手了分手了,下雪了你早点回去吧,别冻着。” …… 谢萦自问现在没有当年那么中二了,再想起这些事迹已经有些脚趾抓地,怕霄追忆长达两个小时的初恋细节,赶紧端了果盘来试图把他的嘴堵住。 可惜霄虽然披着人皮,但并不是人,味觉嗅觉都几乎于零,粒粒饱满的葡萄他吃着也和玻璃球差不多,吃了两口就很了无趣味地放下了。 因为心虚,直到所有菜色上齐,霄也和他们兄妹一起坐在餐桌上的时候,谢萦才想起来问他:“你来我家干什么?” 霄本人不吃东西,拿了只醉蟹放在一边喂鬼车,这只怪鸟削金如土的喙逐一移动着,飞快地磕开螃蟹的甲壳,把蟹肉吸进嘴里。 “前女友,替我跑一趟呗。” 谢萦人都麻了:“你再叫一句前女友试试?” “小萦行了吧,小萦,能不能帮我跑一趟。这件事就是……”霄从善如流地改口。 他还没说完,少女已经斩钉截铁地打断:“不帮。” “……啊?” 霄被她截口打断,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半晌才露出了有点委屈的表情:“你怎么一点义气也不讲啊,你之前假借我的名头招摇撞骗,你看我说什么了吗?” 谢萦不假思索:“谁假借你的名头了?” “你在河北那个村子搞什么呢,什么'不是帝君要斩你,你在人间害生灵',唱这么大戏,我还以为是怎么了呢,怎么这样的鬼现在都归我负责了吗?” 两人彼此瞪着面面相觑了片刻,谢怀月轻咳了一声打圆场:“毕竟大人难得亲自上门一次,小萦,你就听听他要说什么吧。” “其实也没有很复杂,”霄打了个哈欠,“在湖北,这些年长江有一片水域,总像是有点不对劲……你替我去看看呗,到底怎么回事。” ——— 鞠躬,久等了老公们,新副本要来了,是规则怪谈!(搓手) 前男友哥是四号嘉宾,要不要升格为男主,还没想好(沉思)小萦:好多人啊.jpg 分手之后见人品 晚饭之后,谢怀月从柜子里取了一瓶梅子酒。 果酒度数不高,带着很清甜的梅子果香,盛在玻璃杯里相当好看。 谢萦指了指坐在沙发上的霄,小声和哥哥咬耳朵:“他喝不出来味道的,给他倒杯酱油就行。” “你这样不好吧,小萦?”客厅里的鬼没有味觉,听力倒是相当灵,登时慢悠悠道:“俗话说得好,分手之后见人品啊。” 少女牙根痒痒地端着酒杯过去,正准备踩他一脚,却发现霄居然正在摆弄着她的游戏机。 谢萦噎了两秒,感觉眼前的一幕简直有点魔幻。 沙发上,头发挑染成紫灰色的青年,一身机车皮衣潮得可以上杂志封面,手里拿着她的任天堂游戏机——任谁看,这都是个很时髦的男大学生。 谁知道这身皮下面,其实是个已经死了几百年、能耐大得吓人的老鬼呢? 霄在手柄上左按按右按按,鼓捣了一会,居然还真把游戏启动了,魔性的印度风歌曲立刻响彻整个客厅。 谢萦还以为霄看懂了上面满屏的日语,顿时惊呆了,走到他背后看了一会儿,才发现他只是在乱按手柄。 游戏翻来覆去地失败又重新开始,一段音乐响了十多遍,少女终于受不了了,一把把游戏机从他手里抢了过去:“你又不会打,还我还我!” 霄也不生气,欣然道:“那你教我?” “你得了吧,做鬼有必要这么紧跟潮流吗?”谢萦嘀咕着,从电视下的柜子里翻了副扑克出来,“打这个好了,正好人多。” 正事在餐桌上说了一半,又转移阵地到了茶几边。三人一鸟围坐着,趁着谢萦洗扑克的功夫,霄在茶几上铺了张湖北省地图,用铅笔在上面圈了一个位置。 “就是这里。” ——宜昌。 谢萦地理一向不怎么样,不过她是学水利的,而宜昌恰好是一个这个专业所有学生都知道的地方。 因为中国最宏伟的水利工程——三峡大坝,就坐落在那里。 千里长江行至此处,峡区奇秀壮丽,急流汹涌泱漭,又被截为平湖。 少女开始分牌:“这里怎么啦?” 霄的铅笔在地图上点了点:“近几十年来,这片水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一张口就是几十年的时间跨度,这时霄看起来又有点老鬼的样子了。 谢萦探头过去仔细看了看,只见那个位置大概介于西陵峡和三峡大坝之间,在行政区划上应该属于秭归县,不过霄圈得很粗略,画进去的河段搞不好有将近三十多公里。 “哪里不对劲?” “这片江里,可能已经养出了一个‘界’。”霄的语气很平淡,“藏在水里的一团水,船进船毁,人进人亡。至今没引起过什么注意,可能是因为它一直在随着江流漂移,浮浮沉沉,并不停留在固定位置。” 不生活在水边的人通常很难理解这种事——明明江面风平浪静,可是在里面游泳的人,突然就开始往下沉,无论怎么挣扎都浮不上来,就像水下有鬼在拽着他的脚往下拖一样。 其实那是水下的漩涡,人进去了游不出来,把船掀翻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混在水里的一团水,也许已经形成了某种意识,它想把误入其中的船和人绞成碎片,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 三人一边聊着,牌局也正式开始。 鬼车收着翅膀蹲在主人身边,谢萦拍了拍它的一只头:“去,帮我看看他手里是什么牌。” 怪鸟瞧来瞧去,实在不敢把头往九幽之主旁边伸,可主人有令也不敢不听,一时间纠结得九只脖子快要缠成了麻花。 谢怀月朝它招了招手,鬼车赶紧扑着翅膀飞了过去,躲在他背后不肯出来了。 霄瞧了谢萦一眼,慢悠悠道:“你直接问我不就行了,我手里最大的牌是k。” 少女切了一声表示不信,动作却很诚实地丢了张a出去。 谢怀月适时问道:“所以,你是想对它做什么?” “这几十年,这团水吃掉的人命只怕不少于一百条。”霄说,“我想请你帮忙,去看看是什么东西在作祟,找出来,解决掉。” 谢萦愣了愣,有点诧异。 “我不记得你有这么热心啊?” 霄几年才在人世露面一次,而且停留的时间都非常短,更从来没有维持过什么秩序。谢萦以前还吐槽过,作为一个死人,他还真是一点活人的事都不管。 霄摇摇头,笑了:“我说了……这团水里可能已经养出了一个‘界’。” ——绝大多数情况下,鬼魂非常非常脆弱,是不可能做得了什么事的。 极少数的鬼魂被外力压进了新的躯体,经年日久之后,它们发生了某种可怕的变化,已经不能再称之为鬼了——比如与傩戏面具化为一体的杨总督,和拥有了老鼠身体的食宝鼠们。不过,经历过这种转变的鬼,心智都会受到非常严重的侵蚀,到了最后,几乎只能像野兽一样凭本能行事,连自己是谁都快记不得了。 还有一种情况非常非常罕见。 在某些极特定的环境下,某些鬼保持住了原始的形态,却能对人世施加影响。 这一小片地方,就像一个迭在了现实世界上的领域一样。出了这里,鬼还是太阳一晒就化,在这里面,它却能发挥出非常不讲道理的力量,甚至能像造物主一样,制订这一小片环境的规则。 这个地方,就被称为它的“界”。 在这样的“界”里,鬼魂可以长期存在下去,直到从中汲取了足够的力量,能够脱离自己的“界”自由行动。身为九幽之主的霄,当年恐怕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 他说得简略,不过少女已经立刻明白过来,咕哝道:“我懂了,就是旧的老大不想有新人来分地盘呗。” 怪不得这人平时对什么都不上心,这次却巴巴地主动找上门来,原来是准备把后起之秀掐死在摇篮里,根本不是关心活人的事嘛。 霄摸了摸鼻子,好像被她说得有点尴尬:“好像是这样,但这话被你一说怎么就变得有点奇怪……” 少女很干脆道:“这是你自己的事啊,你找我干嘛,怎么不自己去?” 闻言,霄像是有些发愣,他定定望了她片刻,又若无其事地微微垂眸,笑了:“人世之水,不是我该涉足的地方。” 谢萦其实没怎么听懂这句话。 能耐这么大的鬼,还有去不得的地方? 不过少女很快又福至心灵,恍然大悟。 ——霄不是个溺死鬼吧?这是有心理阴影啦?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谢萦心想这就不刺激他了,于是只是矜持地稍微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 “我倒是可以走一趟,不过你给我什么好处啊。” “你想要什么好处?” 少女抓了抓头发,一时间还真有点想不出来。主要是提小了觉得亏,可是想狮子大开口吧,她目前又确实没什么大事。 说到底,她有什么事要求助于一只鬼呢?霄能替她办什么事吗?总不能管他要钱吧,而且要钱他也肯定不如兰朔打钱快,万一给她搞来一堆冥币怎么办…… 谢萦正在沉思纠结,哥哥微笑着开口道:“实在想不出的话,那先欠着怎么样,等你想到了再说,想必大人不会不守信约。” 几局扑克打完,交代完具体的情况,霄也没有久留的意思。 他看了看时钟,起身朝他们兄妹二人点了点头:“那,我走了。” 少女盘腿坐在沙发上玩游戏机,一边打节奏音游打得行云流水,一边头也不抬道:“噢,不送了,拜拜。” 她一点起身的意思也没有,谢怀月只好从衣架上取了风衣,把霄送出门。 七点多,落日最后的余晖还在天幕尽头,熔金般的碎光洒落在谢怀月的长发上,在他侧脸上映出如血的色泽。 从他们走出房门开始,周围像是起了一层薄薄的雾,起初像蝉翼一样轻盈地浮动着,慢慢的,雾越来越浓,将斜阳最后的光芒吞噬其中。 雾中隐约可见扭曲的黑影,跪姿伏地,双手高举,托举车架,准备迎接主人的归来。 谢怀月微微颔首,如画的面容上笑容温和:“大人慢走。” 青年把鸭舌帽的帽檐压低了一些,牵动身上挂着的金属饰品叮叮当当的一阵响。霄的半张脸藏在帽子的阴影下,笑了笑,低声开口:“她这不是还跟上次一样么。” 谢怀月微笑,很低柔的声音,却不见任何责怪的意思:“小萦一直都是这个脾气,多有怠慢了,还请大人恕罪。” 霄嗯了一声,转过身去,走下门前的阶梯,又随意开口道:“你呢,好像没见好些啊。” 顿了顿,他又自语道:“也是。那样的伤,即使借着这里的地脉养着,也不是十几年能恢复得了的,怪不得她外出都不见你陪着。” “没什么,不劳大人挂心了。” 在他背后,男人温温淡淡地笑着,目送着九幽之主的身影消失在浓雾深处。 巧诈不如诚拙1 ρō18čκ.čōⅿ 谢怀月回到客厅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见哥哥走近,谢萦把游戏机丢到一边,抱住他的腰:“你干嘛对他那么客气?” 谢怀月叹了口气,用指腹揉了揉她的耳垂:“毕竟是九幽之主,你多少也给他点面子。” “不给,人都死了还要什么面子?”谢萦一边振振有词,一边手脚并用地往他身上爬。 她从小就喜欢这样,在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每到玩累了就不肯自己走路,一定要让谢怀月抱着——这种习惯一直延续到了现在。泍呅唯❶璉載䒽址:põ18𝖇𝓉.𝒸õm 当然哥哥抱她还是轻而易举,但毕竟是二十岁的身高,已经没办法再坐在哥哥手臂上了,谢萦只好双手环住哥哥的脖子,像八爪鱼一样紧紧把腿盘在他腰间。 圆圆的一双杏眼里很直白地袒露着依恋,少女拨了拨哥哥额间的碎发,在他眉心亲了一口。 鬼车已经非常识趣地躲回了阳台的鸟架,客厅里只留下紧紧相依的兄妹二人。 一只修长的手从少女t恤的下摆伸进去,将胸衣推高,然后,慢条斯理地把她左边的胸乳包裹在掌心。 谢怀月半跪下来,把头贴在少女另一侧的胸乳上,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用鼻梁若有若无地磨蹭着妹妹的乳尖。 身体接触得太近,周围的空气好像也在随之微微发热。 少女觉得有点痒,咯咯笑着将手指插进他顺滑光洁的长发里慢慢顺着,挺直后背,把裸露出来的胸乳往他口中送了送。 谢萦环抱着哥哥的头,小声说:“这样好像是在给哥哥哺乳哦。” 谢怀月好像被她逗笑了,胸腔微微震动着,轻轻用牙齿在她乳肉上咬了咬:“宝宝,你还是个小孩子呢。” ……她以前很爱干这种事,爬到哥哥身上,把脑袋往他胸口里埋。可惜男人的胸膛是很平坦的,锻炼得宜的躯体上找不到一丝赘余,摸起来哪儿都很硬。就算她再怎么叼着哥哥的乳头吮吸,无所不能的哥哥也实在变不出来乳汁喂她。 “小吗?”谢萦却理解歪了,她咕哝着,将手掌压在另一侧胸乳上,试图挤着去蹭哥哥的脸。“好吧……好像确实不是很大。” 赤裸的乳尖微微挺立着,被轻柔地含入口中,很有技巧地舔吻吮吸着。谢怀月没有回答她,而是用实际行动表达了对它们的爱不释手。 她现在比十五六岁时还要更敏感一些,被这样舔了一会很快就不行了,在他身上蹭弄着要求哥哥做别的事情。 谢怀月应了一声,把妹妹横抱起来,向掩着门的卧室走去。 一对幼失怙恃的兄妹应该怎么相处? 谢萦清楚地了解现代社会的道德要求,但是关起门来的时候,他们家里运行另一套规则。 长兄如父,或者长兄如母……随便长兄像什么吧,但是当“家庭”这两个字的全部定义都集中在哥哥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她的确是很难形成什么分寸意识的。 和哥哥的界限应该在哪里? 不知道,反正对于谢萦来说,朝哥哥索要性快感,和需要他的照顾和陪伴一样,都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高一那年的运动会在体育馆里召开,到了下午,不少同学都已经提前溜走了,剩下人的也已经没人有心思看台下的比赛,刚上高中的几个女孩凑在观众台上,心照不宣地传看着一本色情杂志。 不知道谁在地摊上买来的,也不知道已经传了多少手,印刷很恶劣,拿在手里,手上都会蹭上劣质油墨,但大家确实看得津津有味。 这个年代,性教育依然被视为洪水猛兽,但随着网络逐渐发达起来,其实大家对性也不是一无所知,谢萦也不是没有在小说里看到过类似的桥段。 但那些作品里提起性的时候,总是禁忌的、神圣的、隐秘的,像沾着血的羔羊被奉上祭坛。 ……看到像这样直白露骨的色情描写,还真的是第一次。 那本杂志大概是把一些论坛上的帖子收集起来出版的,谢萦只记得里面的第一个故事,讲的是寂寞少妇和上门修水管的小工。彩页大概是翻印的日本漫画,翻译得前言不搭后语,好在这种作品似乎也不大需要看懂台词,毕竟一眼望去都是女孩子潮红的脸,和打着一大堆波浪号的呻吟。 她很快翻完了那本杂志。 看的时候也没什么很特别的感受,不过那天晚上,洗过澡,哥哥给她吹头发的时候,谢萦发了会呆,然后说道:“自慰是什么感觉?” 谢怀月被她问懵了,手上的吹风机都停了停,而少女已经很自然地继续说道:“很舒服的对吗?……我不知道要怎么做,哥哥帮我吧。” 于是,谢怀月在她腿间半跪了下来。 这个姿势与漫画里有点像,女孩紧张又忐忑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害羞地捂住脸——但这毕竟是她的哥哥。 哥哥带给她的感受从来不包括疼痛,这个人是温暖的,安全的,包容一切,予取予求——那天晚上也是这样。 一边被揉着阴蒂,一边被舌头舔到高潮,这感觉实在非常新奇,谢萦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 甜美酸麻的感觉占据了全部感官,她很受用地抽噎着,高高仰起脖子,却又无法形容自己想要什么,只好胡乱前后扭着腰,去蹭哥哥的鼻梁和食指。 按在阴蒂上的手指的动作三两下加快,极富技巧地揉碾着扩大的敏感区域,女孩抽着气,在高潮到来的时候,她的中枢神经里好像已经挤满了短路的火花,混着杂音的闪光,腿心也在随之痉挛。 哥哥指腹上全是她的淫水,只好抽了张纸巾来给她擦眼泪,一边低声解释:“……就是这种感觉。你觉得怎么样?” 谢萦靠在床头,失神地呜咽了片刻,才说:“好滑……” 她说的是自己已经流满了晶亮爱液的腿心。 湿漉漉的水液已经流到了大腿根,受到剧烈刺激的小穴在敏感地翕动着,谢怀月用手指在缝隙间轻轻按了按,感觉她已经有点微微发肿。 毕竟还太小了。 那天清洗过后,谢怀月慢慢拍着她的后背想哄妹妹入睡,她却埋头在他怀里哼哼唧唧道:“这个很舒服,还有别的吗?” “什么别的?” 谢萦想了想,“比如插进来,先这样再那样。” 作为家长,谢怀月终于发现了不对:“你今天看什么了,为什么突然提这件事?” “……” 和同学一起看色情杂志,谢萦本来就觉得有点心虚,而且她高潮之后脑子基本停转,冷不丁被这么一问,女孩顿时被吓住了。 谢萦愣愣和哥哥对视半晌,然后本能地抬起头,用额头砰地一声撞上了他的脸。 这一记突如其来的头槌把谢怀月敲懵了,他伸手去捂被撞疼的鼻梁,而女孩已经像一尾鱼一样灵活地往下滑去,一只软软的手摸索着去扯他的裤子。 那个部位的反应还来不及完全消下去,谢怀月一手还捂着鼻子,一手已经来不及护住下身。 性器凸起的形状很明显,甚至把她拽到一半的布料卡住了。 那时谢萦还不知道把阴茎按到小腹上就能解决这个问题,在拽掉哥哥裤子这件事上遇到了阻碍,正准备直接硬扯,谢怀月永远温柔平和的语气也不由得急促慌乱了几分,“你等等,小萦,你别——” 极少被哥哥拒绝的女孩顿时睁大眼睛,不满地抗议:“我不能看看吗?” “……” 像以前任何一次一样,谢怀月还是向妹妹妥协了。 谢萦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根性器,哥哥的阴茎远比那本色情杂志上的彩图要漂亮,看起来也更长更粗,它的顶部充血紧绷着,看上去光滑又圆润,此刻因为完全勃起而微微上翘着,伞缘下的系带也被这股力量扯紧了。 接下来要怎么做她也不太清楚,于是她全凭本能地伸出手握住了它。哥哥的性器在她手心里一跳一跳地发烫,她玩够了,又伸出指尖在他龟头上戳了戳。 谢怀月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已经有些颤抖嘶哑:“小萦……” 她还以为是自己把哥哥戳疼了,于是赶紧用手心在柱身上轻轻拍了拍:“我把哥哥弄疼了吗?对不起。” “不是,”哥哥看起来有些尴尬,像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不那么露骨的措辞。“你这样,我会很想……” “想什么?” 谢怀月最后还是在她的眼神下落败,坦白道:“……我会很想操你,小萦。” 被哥哥操应该算是“先这样再那样”的一部分,但是那天最后,他拒绝了她的要求,只同意了让她压在自己勃起的阴茎上缓慢地磨蹭,像是在骑着玩。 她刚高潮过一次,小穴远比平时更敏感,阴蒂也还肿胀着,像是一座温柔起伏的小小矮丘。但谢萦很快就找到了取悦自己的方法,刚清洗过的腿心又一次变得湿滑不堪。 从始至终,哥哥几乎一动不动,任由她骑在自己身上毫无规律地乱动,又把乳肉压在他胸膛上磨蹭,只是很偶尔地才会发出混杂在低喘里的一声呻吟。 谢萦抱着他的脖子,央求他动一动,于是谢怀月挺了挺腰,阴茎顺着湿滑的腿心一送,没什么阻碍地把穴肉挤开了一些,龟头几乎顶进去了半截。 被侵入的饱胀感让女孩瞬间发出一声轻呼,谢怀月扶着妹妹,就用这样的姿势又小幅度快速抽插了几下。 热意惊人的阴茎在腿间磨蹭,像一条钻来钻去的岩蟒。谢萦发出一连串笑声,过了半晌,她又把脸贴在了哥哥颈侧。 “哥哥像,……”玩得餍足的女孩在他脸上亲了亲,“旋转木马……不过比那个更好玩。” ……五年后,这对兄妹对于要怎么“先这样再那样”都已经很熟悉了。 小穴被撞得软烂一片,谢萦跪趴在床上,有点失神地咬着手指呜咽,“哥哥……呜嗯……” 他们平时不太会用后入的姿势,因为谢萦喜欢把腿缠在哥哥腰间,但这个姿势进得深,偶尔用来追求刺激也不错。 阴茎深深插在少女高高翘起的小屁股里,谢怀月被她绞得发疼,克制不住地用力撞了几下,才俯身下来在她蝴蝶骨上吻了吻,“要快一些还是慢一些,宝宝?” 紧窄的软肉被撑得满满当当,谢萦被操得有点迷迷糊糊,她埋头趴在枕头里,半晌才答非所问:“我觉得……像打羽毛球。” “羽毛球?”这个奇怪的比喻显然让谢怀月有点诧异。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受…… 和哥哥做爱,就和打羽毛球差不多。 好像在拍子挥出去的瞬间,你就已经意识到,那颗高速飞行的球会以什么角度和力度回到你的身边,所以你提前跑到那里,举起球拍。 然后,如预想之中地一样,那颗球恰到好处地、有力地击中了球拍正中,很结实又很通透的一声“砰”,带得手臂微微发颤。 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 不过谢萦也组织不出合适的语言来形容,她双腿发着抖,几乎已经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脚趾蜷缩着,把他越咬越紧。哥哥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撞击的频率和力度明显高了许多,直到将精液全数射进她的子宫深处。 做完之后,兄妹二人靠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谢萦两腿之间已经被很细致地清洗过,但毕竟哥哥射了不少进去,两片花瓣还在可怜兮兮地翕张着,时不时吐出几缕白浊。 少女一边曲着一条腿往哥哥身上搭,一边说着霄拜托她的事情。 放在平时,考虑安全的话,把鬼车塞在包里带着也就够了,谢萦以前自己出门的时候都是这样。但是毕竟不久之前她才在古镇出过事,谢怀月问道:“哥哥陪你去?” 谢萦一口否认:“不要。” “哥哥没事的。” 谢萦没说话,只是把手按在了他衬衫下的肋骨上。 这具躯体漂亮得犹如雕塑家的杰作,只是光洁无瑕的皮肤上有一道伤痕,破坏了整体的完美。 从脖颈下方,穿过肋骨,一直到左腹部……留下这道伤的时候,几乎把他整个人从中劈成了两半。 时隔多年,已经只剩很浅的一道痕迹,可是用手指仔细去摸的时候却还能分出与旁边的皮肤不同。 哥哥从来没有提起过是谁把他伤成这样,只说这是发生在她出生以前的事情。 少女温柔地摩挲着那道伤痕,轻声道:“什么妖魔鬼怪我自己对付不了呀?” 谢怀月叹了口气,轻轻拥住妹妹:“是,可是如果不怀好意的是人呢?” 在“某些方面”再怎么天赋异禀,妹妹也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一两个人鬼车对付得了,可是如果像这次一样,对上的是势力雄厚、有人有枪的方国明呢? 谢怀月想了想,半晌才忽然问道:“你觉得兰朔怎么样?” 少女很疑惑地重复了一遍:“他?” 那不是一个纯纯的麻瓜嘛! 男人却笑了笑,柔声道:“我感觉他做事还挺稳妥的,不是吗?” “一个稳妥的人会在山路上飙出一百八十迈吗?” 知道她是故意挑刺,谢怀月只是摸了摸妹妹的头,没有多说。解决某些事可以靠单纯的暴力,但人类社会里运行着另一套坚不可摧的规则,丰厚的财力、手眼通天的社交关系和张弛有度的手段……这是应对人的时候所需要的东西。 谢萦知道哥哥想说什么,只翻了个身,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好啦,我找个时间给他打电话。” …… 和兰朔约在学校里的一间咖啡厅,谢萦到得早了点,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开始写她的统计学作业。 她正在奋笔疾书地算着题目,旁边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在她草稿纸上某个方程的位置点了点。 谢萦抬头,只见兰朔正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作业说:“这步算错了。” 估计是因为在学校里,他不像平时一样西装革履,只穿了衬衫长裤,不过毕竟身材气质抓眼,看着倒还是挺养眼的。 少女哼了一声,用笔把他的手指挑开:“你说算错就算错?” 她话里话外“你懂什么”的意思已经溢于言表,兰朔话锋一转,从善如流地换了商量式的语气:“……我只是说有可能。” 谢萦狐疑地瞧他一眼,回头翻了翻参考答案,发现他指的那一步确实有点问题。少女合起笔,道:“看不出来,你还挺多才多艺啊。” 兰朔谦逊点头:“过奖了,我本科学的是金融数学。” 他在桌子对面坐下,笑眯眯地递了个纸盒过来。 谢萦打开看了看,发现那是一套国际象棋,黑白琉璃烧的棋子,棋盘则是水晶的,精致得像是艺术品。 “这是什么?” 兰朔笑吟吟地:“你的旧手机不是丢了吗,本来应该给你送个新手机过去,但你哥哥说他已经买了,就换了点有意思的小东西。” 谢萦有点惊讶:“你还和我哥哥见面了啊?” “嗯,就在你之前在家休息的那两天,你哥哥找我去办了点事。”兰朔手指点点屏幕,转了份文件给她。 那两天她还昏睡着,这事哥哥倒没跟她提过。 少女打开看看,发现那是一份全是照片的文件。 “这就是方国明下海之前工作的那家金矿,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枯竭封堵。近期我们收购了以后,做了彻底的勘查。” 兰朔示意她往下翻,只见那是一系列照片,这座金矿废旧已久,人迹溃散之后,当年的工厂、房子都已经废弃,看起来荒凉如鬼域。 “在那座矿上任职的时候,方国明是保卫科的科长。”兰朔说,“不过,去查的时候我们才知道,他后来下海经商,其实不是主动辞职,而是因为矿道里出了事故。” “89年,有几个矿工下矿的时候在里面死了,后面家属大闹,警察来调查,说洞里有剧毒气体。这应该是是有人‘洗洞’。 “‘洗洞’是当时盗挖金矿的一种手段,在矿道里注入大量的水和氰化钠,把矿石里的黄金’融化‘成液体,然后再通过吸金物质还原成固态黄金,比常规开采的方式更快。但是这个过程中会释放出剧毒的氢氰酸气体,戴着防毒面具都不一定防得住,那几个矿工就是这么被毒死的。 “出了好几条人命,肯定是要抓盗窃团伙,但保卫科什么也没查出来,矿上顶不住压力,方国明相当于是被开除的。” 谢萦愣了愣,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洗洞的不会就是他自己吧?” “没错。”兰朔点了点头,指了指其中的一张照片,“我们对那条矿道做了地毯式的搜查,最后在融化的金沙附近,发现了啮齿类动物的痕迹。是那些老鼠,它们把混着金子的泥沙吃了进去,方国明就是这么把金子带出矿洞的,因为它们不怕剧毒。” 兰朔总结道:“87年的时候,方国明已经在利用这些食宝鼠替他做事了,他就是这样赚到的第一桶金。” 谢萦扶了扶额头,对这个故事感到有些一言难尽。 兰朔关了文件,笑吟吟道:“真是开了眼界啊。” 少女想了想,捡了个重要的问题:“食宝鼠的事,是我哥哥跟你说的?” 兰朔微微颔首:“对,你哥哥还说,方国明一介普通人,靠自己是不可能打得开几百年的封印的,再往前追溯,他是怎么被这些食宝鼠认主的?它们乖乖听话了二十年,为什么最近突然开始发狂噬主?” 谢萦:“为什么?” 男人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方国明树大根深,查这件事还需要一点时间。不过你放心,肯定会有结果的。” “行吧……”谢萦托着下巴,心道这人办事确实还行,忍不住又问了一句:“我哥哥还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了,”他微笑,“我想别的事情,还是等小萦你愿意告诉我的时候再问比较好吧。” 少女实在忍不住打断他,“你等会,谁让你这么叫我的?” “我不是已经从‘心怀不轨的外国人’升级到了‘可信赖的好朋友’?你的朋友不是都这么叫你吗?” “把‘好’字去掉,还有怎么就可信赖了?这要看你表现吧?” “我知道,”闻言兰朔居然还笑得更灿烂了几分,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随时为你效劳啊,我今天不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吗?” “……”谢萦有点无语,对这人脸皮之厚有了一丝新认识。 讲明白来意比她想象得要容易很多,谢萦本来还在想她要怎么解释自己去宜昌的目的,而且是不是需要做点“妖魔鬼怪小知识”科普——不过兰朔根本没问理由,只直截了当地问:“你需要什么?” “什么?”谢萦被他问愣了。 “你需要把什么带过去,你在当地需要什么?你的那只鸟?”兰朔想了想她在三台村拿出来过的东西,再联想到她要去的地方,又道:“枪?无人机?捕鱼船?快艇?” 他说一个词少女的表情就变化一分,最后兰朔看着她的脸色,又补了一句:“……炸药?” “……?”谢萦真的惊了:“你不会真的能搞到炸药吧?!” 闻言,男人居然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不太多。” “我可是守法公民啊,你快别说话了吧,”谢萦赶紧疯狂摆手,示意和他撇清关系。“你犯了事能连夜潜逃回欧洲,我可跑不了。” “带你潜逃也行啊,要是担心意大利不保险,我们可以直飞东加勒比海,在那随便换本护照,别说中国警察,我保证fbi都找不着你。” 两人对视五秒,最后谢萦麻木地吐出一句话:“……你先把飞三峡的机票买了吧。” ——— 久等了,不过这一章非常肥(叉腰) 接近40章了,小兰终于凭借钞能力得到了给妹打工的机会!(泪目 巧诈不如诚拙2 行程定在会面的一周之后。 兄妹二人到候机室的时候,兰朔已经等在那里了。 这人一身针织衫配西裤,阳光透过机场大厅的玻璃照进来,映得他瞳孔隐隐泛着点幽深的绿,再加上比常人深邃些的五官,很是显出了几分混血儿模样。 谢萦在旁边看了会儿,心道这人还真是挺帅的,在她哥哥这种级别的美貌身边站着,居然也没显得黯然失色。 她本来就没多少行李,这下唯一的背包从哥哥手里移到兰朔手上,谢萦正好把双手插在衣袋里。 平时哥哥送她出门的时候,至少总该吻一吻她的脸颊。不过现在毕竟旁边还有个麻瓜,于是谢怀月只是扶了扶少女头上的报童帽,又理了理她风衣的衣领:“出什么情况要及时叫哥哥过来。” 少女有些敷衍地应声:“知道啦知道啦……” 见妹妹脸上写满了“我肯定不打电话”,谢怀月只是很宽容地笑了笑,对一旁的兰朔温声道:“这次要拜托你多照顾小萦了。” 被哥哥当成小孩子很正常,被兰朔当小孩子那就万万不能了,谢萦立刻有些不满地抢白:“谁要他照顾,我都多大啦?” 兰朔望她一眼,头点得十分到位:“对,这趟出门当然是小萦说了算。” * 飞机在三峡机场落地,已经有车来接。 车上348国道,到秭归县不过一个小时车程。 公路就是沿江修建的,谢萦很好奇地趴在窗边看。 穿过隧道,西陵峡就尽在眼前了。放眼望去,只见雾霭沉沉,群山险峻,说不出的高远廖阔。 绝壁万仞,江流如镜,浑然天成的一幅画卷。 谢萦本来以为他们会在县里找家酒店住下,没想到车左拐右拐,最后停在了江边的一栋小楼外。司机把后备箱里的行李提进房子,就向兰朔告辞了。 独栋的小别墅,楼看起来有些年纪了,里面的装修却相当崭新舒适,各种设施一应俱全,衣柜里甚至还放着不少全新的秋装。 谢萦在客厅转了转,不禁有些好奇:“这房子不是租的?” “上周才买下来的,之前是间民宿。毕竟事情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解决,还是有个固定住所比较方便。”兰朔笑吟吟地答,“硬装实在是来不及换了,只能把软装翻新了一次。你看看,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吗?” ……好吧。 一路上只要是能花钱的地方,这人一律小题大做,里里外外还真把道场给她搭了出来,虽然心知都是资本主义的诡计,但确实很难不受用。 谢萦瞧他一眼,半蹲下来,开始拆行李。 两只大旅行包都是她的,走高速一路加急送过来。不能托运,是因为里面有即使靠钞能力也绝对上不了飞机的东西。 鬼车藏在宠物包里,早就闷烦了,闻到主人的气味,立刻开始兴高采烈地扑腾。谢萦才拉开拉链,就有两只头嗖地一下从包里钻了出来,像听见吹笛人的乐声,直立起来的眼睛蛇。 兰朔站在旁边,脸上没什么变化,心里却顿时开始警铃大作。 谢萦出门时总是随身带着这只怪鸟,在三台村,她就是用它来对付他的——被它看了一眼之后,他浑身就一动也动不了了,让人实在没法不印象深刻。 在那以后,兰朔去查过这种怪鸟的来历。 那时他才知道,长着九只头的怪鸟,在中国其实是个很广为人知的形象,叫做“鬼车”。据说,鬼车原本有十只头,后来被周公射掉了一个,断口处总在滴血,飞过谁家,谁家就会遭遇灾厄,是种很可怕的妖怪。 不过,无论怎么看,谢萦的这只鸟都和记载中的不太一样。 少女正弯下腰,拆了包牛肉干递给它。鬼车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探着头从主人手心啄了吃,一时间尾羽摇得都快晃出重影了,比宠物狗还谄媚。 谢萦喂完了鸟,就把鬼车丢在客厅里,自己去主卧收拾行李了。 兰朔没回房间,而是谨慎地保持了一点距离,在原地观察了鬼车一会儿。 只见它细长如蛇的脖颈扭动着,四处张望了片刻,忽然“刷”地一声展开漆黑的翅膀,飞到了窗台上站着。 只看这一幕,会觉得它像站在电线杆上的乌鸦一样呆,可它的爪子抓上去的时候,一声清脆的响,大理石窗台应声裂开了一条缝。 似乎很诧异客厅里的人类为什么还站在原地不动,鬼车的九只头一齐扭了过来,望向他。 被它九双血红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兰朔的后背顿时微微一凉。 这样看着,它又有些“所遭之家家必破”的样子了。 ……在人生的前二十六年,兰朔曾经是个无神论者。可是,这个女孩身边发生的一切,能让最坚定的苦修者都怀疑自己的信仰。 他面前的是一只货真价实的妖怪。如果在公众面前露面,生物学史或许都会因此被改写。 那么谢萦呢? 她养着这只鸟,鬼车在她面前乖得像只鹦鹉。她有和非人之物沟通的能力,三言两语就让傩面上的鬼魂不再纠缠。她哥哥谢怀月就更不用说了,方家全家如此离奇地横死,可警方来现场勘查的时候,根本没有发现他出现过的痕迹。 这样一个充满谜团的女孩,居然平平淡淡地生活在人类社会里,按部就班地读书上学——可兰朔相信,目前他已经看到的种种不寻常,只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 * 这栋小别墅临江而建,恰好能俯瞰远处的三峡大坝。 下午时分烟波浩渺,尚且看不大明晰,到了傍晚时分,云雾散去,坝体亮起了灯,照在平静江面上,一片璀璨的金。 二楼的露台是绝佳的观景位置,谢萦趴在栏杆边看着,微凉的江风拂面。 与海风不同的气息,却仿佛有种陌生而亲切的感觉,好像在某些久远到早已忘却的回忆里,曾经令她魂牵梦萦。 ……有什么时候,她也生活在水边过吗? 少女怔怔望着远处,不知不觉就看得有些出神,直到楼下的兰朔叫她去吃晚饭。 走下楼的时候,谢萦一眼望去,发现这人居然正站在窗台边喂她的鸟。 虽然已经家养多年,可鬼车毕竟是以猛兽为食的凶禽,喙和爪子锋利如刀,就算知道要对主人的伙伴保持友好,万一它一个不小心把人啄了怎么办?! 少女顿时惊了,喝了声“你干什么呢”,冲过去正想把宠物鸟拎走,却见地板上的包装袋不知何时已经堆成了小山。 兰朔起码拆了二十个大包的牛肉干,他把真空小包装撕开放在窗台上,鬼车就凑过去把肉啄走。 一人一鸟配合得极其流畅迅速,简直有种诡异的默契。 再走近一点,谢萦更是惊呆了。 ……鬼车九只漆黑的头颅上,竟然各别着一只miumiu的白色发卡。 少女一时间有些一言难尽:“……你这是在干什么?” 兰朔抬头,笑得很是灿烂:“因为它看起来很想吃,我就多喂了点。” 少女震撼道:“我不是问这个,你给它戴的什么?” “发卡啊,它不是女孩吗?” “不是,这东西哪有性别?” “好吧,”兰朔不无遗憾地耸了耸肩,“本来想给它送点小礼物来着,毕竟上次见面不太愉快,怕它对我有意见。” 谢萦:“……” 眼看着他又开了一个整包的牛肉干,有要当场把鸟喂成猪的架势,少女一把薅住了鬼车的脖子,把它拎了起来。“还吃还吃,下次最大号的飞机包都塞不下你!” 晚餐是兰朔订的,从附近一家很有名的餐厅送过来。 长江肥鱼,据说是当地的特产,一筷子戳下去,肉质又嫩又滑,几乎入口即化,鱼汤也奶白浓郁,鲜甜无比。 吃过晚餐,兰朔在墙上贴了一张大地图。 霄圈出的范围,大概从归州镇的西陵峡一直延伸到他们此刻所处的三峡大坝附近,河道接近四十多公里。 九幽之主不可能看走眼,那片“界”应该就藏在这片水域里的某处,不过问题在于,怎么找呢? 那只是一团水,尽管内部运行着另一套规则,可它与周围的江水别无二致,在进入其中之前,根本无法通过肉眼辨别。 至于被包裹在“界”里的鬼魂,像是藏在蚌里的珍珠,蚌壳合拢的时候,是没法看到它是否存在、长什么样子的。 原本按谢萦的思路,四十公里的水道,普通游轮要开三个小时左右,换成小渔船,最多也就是一天的事,他们租条电动船,在这里漂上十天半个月,总有可能碰得上。 但在出发前,听完这个计划的时候,兰朔却说:“也许我还有点别的办法。” 兰氏近几十年都扎根在重工行业里,在各种动乱地区分蛋糕,最擅长的就是在混乱的局势中找到控制局面的方式。即使在经受了怪力乱神的世界观冲击之后,这种行事风格也不会改变。 当时谢萦很是狐疑:“你能有什么办法?” 不过谢萦真没想到,他居然还真有办法。 “不管这个'界'是怎么回事,既然你说它仍然是水,那它造成船只失事的方式,应该就是通过流量和流速的异常变化。所以,我通过集团向长江防汛总部提出了申请,调用了宜昌周边所有水文观测点近五十年的数据。” 兰朔把电脑屏幕转过来给她看,“兰氏欧洲本部的a-tech实验室很擅长做这件事,他们对这一河段的异常水文变化做了数学建模,想找出它的漂移规律。” 结合了地质和气象分析,海量数据滤去了杂波以后,结果很清晰地凸显出来。 在河道地图上,呈现出一条弯弯曲曲的蓝线。 无风的夜里,江面却起了浪;水面平静如镜,水下却忽然涌起急流,此刻人若是误入其中,溺死也就是几秒钟的事。这些杂乱无章的水文变化一瞬即逝,在数据库里只是冗长的档案,没有人会注意到它们之间有什么关联, 更不会有人发现,它们居然能够连成一条循环往复的曲线。 ——那里面,藏着什么东西。 微妙得,像是鱼的洄游,沿着固定的路线,只在很偶尔的时刻才会露出水面,择人而噬。 兰朔用手指点了点屏幕,另一些红点在屏幕上浮现出来,有疏有密,依稀贴着那条蓝线的形状。 “它的移动路线……和近五十年来宜昌船只失事和人员溺水的数据,是吻合的。” ——— 给玩灵异的妹一点小小的麻瓜震撼。 巧诈不如诚拙3 1998年,顶塘上,三名中学生结伴野泳,不幸溺水; 2002年,赵家湾,货轮“文峰r”号与油轮“大庆302”号相撞,致16人死亡,8人失踪; 2005年,米仓口,货轮“东114”号倾覆,2人获救,4人失踪; 2009年,新滩,砂石船“长荣”号沉没,大量油污泄露,12名船员全部遇难; …… 单独看来,每一条都只是普通的水上事故——在地图上逐一标出时,却与另一条线微妙地吻合了起来。 “长江上的监测浮标是每12公里一个。”兰朔微微叹了口气,“而且早年间的数据缺失很多,导致计算的精度不高,不过,我们大概能确定,这个‘界’的直径,应该不到一公里。” 鼠标在地图上的某处点了点,放大,再放大:“如果模型没错,那么按照时间推断,它现在应该洄游到了归州镇一带。” 这一套操作行云流水,魔幻中带着科学,科学中又带着魔幻,简直好比一只鸟插着螺旋桨在天上飞,换谁看了都得愣上一会儿。 谢萦一时间也有点无言以对,四目相对片刻,她只好点了点头,道:“哦。” 兰朔合上电脑,欣然道:“我们直接去那里?船要电动的还是柴油的,或者干脆买一艘快艇?” “不,不不,你等等。”少女竖起一根手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 “什么?” “‘界’的内部运行独立的规则,在进入‘界’之前,必须先搞清楚这个规则是什么。”谢萦道,“就像要考试,你总得先看看题目写的是什么吧。” 兰朔饶有兴致地笑:“这种东西也是能找的?” “当然,而且就在这附近。”谢萦指了指地图上他圈出的位置,“古代说毒物七步之内必有解药,‘界’的附近,也一定有它的规则在流传,只不过大多已经演化成了民间俗语或者顺口溜,很少有人知道它们真实的意思。” 见男人正了正坐姿,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情,少女顿住,叹了口气:“感觉好像有点说来话长啊。” 兰朔已经非常自觉地去拿钱夹:“去逛逛街怎么样,正好边散步边说。” 不过出了门兰朔才想起来,秭归毕竟只是县级市,工作日到了晚上八点,商场里已经关得七七八八,还在亮灯的只有电器城,他总不能去给谢萦买个冰箱。 于是最后,两人只好各捧着一杯桂花凉虾,沿着坝头公园散步。 不远处就是屈原祠景区,山峦中隐着白墙黑瓦,显得很是清净雅致——不过谢萦对夜市上的套圈摊位更感兴趣,站在边上就有点走不动路。 不过谢萦套圈的水平就和她打扑克的运气一样烂,丢了整整三十个,只套中了一大瓶可乐。两人坐在夜市的圆桌边,兰朔找来一次性纸杯,给两人分别倒上。 氛围已经铺垫到这里,好像确实可以开始讲了。 在周围动感的音乐里,谢萦构思了一下从何说起,循循善诱道:“你来中国也有段时间了吧,去过琉璃厂吗?” “去过一次。” “去淘古董?” “不,只是观光,而且我认为那里的古玩渠道并不可靠。” “也是,你长成这样,一看就是来挨宰的外国冤大头啦,就算有真品,也肯定不会给你。”少女摇了摇头,“我要是老板,可乐都卖你十块一听。” 兰朔:“……” 看着他的表情,少女顿时乐出了声,“好了,话归正题。你知道琉璃厂有个别名叫‘鬼市’吗?” 人鬼互市,自古早已有之,不过,这种怪力乱神之说,极少见于史料记载。 但鬼市在民间是很有影响力的。 北京琉璃厂,西安城墙根,广州天光墟……全国各地有许多集市被称为鬼市,因为它们夜间开市,凌晨散去,从前官府也不会来人巡查。 从前商人掮客很喜欢来鬼市,因为这里路子野,东西也杂,有不少破落户和盗墓贼在这里变卖宝贝。 不过,在这里拿出古物来卖的,并不见得是人。 真正的鬼市,是有鬼魂混入其中的,只不过没点道行的人分不清罢了。 “你记得我说过的话吧,离体的鬼魂相当脆弱,即使在夜里也没法长期存在,伤人更是极难做到,”少女说,“它们能堂而皇之地在街上卖东西,是因为鬼市就是一个‘界’。” 鬼市,是“界”里最简单也最常见的一种。 从古至今,有很多人平安进出过鬼市,其中大部分人甚至不知道和自己打交道的卖家并非活人。 “等等——” 兰朔回忆了一下那条着名的古玩街道,只记得它人流熙攘,灯光耀眼,每隔几步就有一个戴着红袖标的志愿者,一时间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 “琉璃厂是个’界‘?!” “现在当然不是了,因为里面养出来的鬼早就已经离开了啊,”谢萦耸肩,“‘界’对于鬼魂,就像茧对于蝴蝶一样……不过这样说也不太恰当,因为一个‘界’里可以容纳许多鬼魂,但是当最强的那一只能够破茧而出的时候,这个‘界’自然就废掉了。” “鬼魂越多的’界‘,规则往往越简单,而且流传甚广,即使是普通人,只要照着做,也能平安出来。”少女想了想,“其他鬼市的规则我不大清楚,不过琉璃厂的很好问。你随便在那条街上找个老板都能告诉你,是——‘看货不问价,照货不照人。’” 几百年前的皇城根下,每到三更,黑漆漆的城楼边,就会有影影绰绰的人影浮动。 子夜时分开始,陆陆续续地有人出摊,铺上一条大油布,有条不紊地把货物摆好,之后就不言不语地坐在原地,没有任何人闲聊寒暄。 大多数卖家是不点灯的,只有微弱的月光和城头上几点幽幽的火光,依稀可见货物琳琅满目,挤挤攘攘地挨在一起。 “提着油灯的就是买家了,”谢萦说,“如果买家看到什么心仪的东西,就把灯凑近些仔细看,再跟卖家用手比划着问价,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 有些来路不明的赃物,或者墓里挖出来的明器,那就连灯光都不能见,卖家会把东西藏在袖子里,让买家把手伸进去摸,只凭形状和触感判断价值。 这样两眼一抹黑地买东西,是个人都知道不靠谱。不过,无数鱼目混珠的赝品里的确有那么几件宝贝价值连城,有人这样发了大财,才会引得人们前赴后继地去淘金。 兰朔听得饶有兴致:“那如果违反规则会怎么样?” “每个'界'的后果各有不同,像鬼市这种很宽松简单的,违背了规则多半也不会当场要命,只是吃些苦头罢了。” 谢萦回忆了一下,“这个故事我也是听的,不知道是真是假,你凑合着听听吧。” 据说几百年前有个二世祖,平时穷奢极欲,为了找乐子,深更半夜提了盏灯,去鬼市里逛街。 那天晚上,二世祖看中了一只苏绣帕子。 那帕子上绣了几根翠竹,在昏暗微弱的油灯光芒下下,根根竹叶青翠欲滴,枝上鸟儿栩栩如生,做工实在是令人喜欢得紧。 可是没想到,这么小的一方帕子,居然要价三千两白银。 二世祖再有钱,也觉得这贵得离谱,便将手伸进了卖家的宽袍大袖里比了个数字,和他讲价。 不想这一下,他不小心碰到了卖家的手臂,只觉触手处肤如凝脂,比苏绣丝缎还要更光滑,分明是个女子。 二世祖心头顿时一荡,他家里妻妾成群,却从未摸过如此柔嫩的皮肤。 他心道,这般柔荑,一定是个绝色美人。色心一起,他一时间连帕子都忘在了脑后,再也按捺不住,提着灯去照卖家藏在阴影下的脸,想看看这到底是个怎样的美女。 灯光下,一张雪白的脸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嘴微微张着,露出里面肿得发紫的舌头尖。 “第二天早上,城楼边巡逻的士兵发现了他。”谢萦说,“人是没死,趴在地上,后背已经不成人样了。整个后背上没有一块好皮。密密麻麻的全是针痕,一针又一针,带着细线刺入再穿出,像是在他的皮上完成一幅精心的刺绣。那线细的,像头发丝一样,不仔细看的话,会以为他穿了件红毛衣。” 少女的语气轻描淡写,不过想想那种场面,兰朔还是沉默了两秒,才问道:“……那个卖家是鬼?” “我不知道,不过是什么都无所谓,他违反了鬼市的规则,'界'里的鬼就能对他为所欲为。”谢萦笑了,“你不会觉得鬼也五讲四美三热爱吧,那就该叫天使了。” 周围的夜市里人声鼎沸,广场舞音乐已经切到了《荷塘月色》,这边的鬼故事也告一段落。 所谓的凉虾,其实并不是虾,而是一种类似酒酿圆子的东西,冰冰凉,软糯糯,带着红糖和桂花的香味。谢萦喝完了一碗,说:“其实这些事我也只是听说,并没有真正进过成型的'界'。” 不过,很多年前她倒是在集市里见过一次非人之物。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中元夜,在这种特殊的日子前后,鬼能逗留在人世的时间比平时要长很多。 那年谢萦还没到哥哥腰间高,牵着哥哥的手在夜市里逛街。她蹲在一个摊位前看了看,一块大油布上,凌乱地撒着几把生了绿锈的铜钱,用红绳子串在一起,看起来很是有些年代感。 这么小的女孩其实对古董毫无兴趣,她停在那里兴致勃勃地看,是因为她要告诉哥哥她认识那几个看起来有点难的字。 “乾……隆……通……宝”。 谢萦笑道:“摊主跟我说,这串铜钱要三千五百万,不过如果我喜欢的话可以拿走,只要我告诉他我的名字和生日。” 兰朔隐约有了些念头:“然后呢?” “当时我还小啊,我怎么知道三千五百万是多少?”少女表情很无辜,“所以,我当然是扭头问哥哥他有没有这些钱嘛。不过,摊主看到我哥哥就再也不说话了,然后哥哥就带我去隔壁摊上买了美少女战士的粘土人。” “扯远了,总之我已经讲清楚了吧?'界'……就是这种东西,我们这次的行程也是一样。”少女清了清嗓子,手指在桌子上画着圈,“鬼市不杀人,长江上这个'界'可不一样。它制造过那么多事故,它的规则肯定也比鬼市那一句话复杂得多、重要得多,所以,我们必须要找到这个规则。” 巧诈不如诚拙4 给兰朔讲这些东西,比预想中要顺利一些。因为他接受得非常快——他并不问“为什么”,只问“怎么做”。 谢萦说完,他只直截了当地开口:“这里的规则,要怎么找?” 少女想了想:“谚语、山歌、顺口溜、号子……总之,各种成文或者口头流传的东西都有可能。” 其实全国各地都有一些奇怪的习俗或者谚语流传下来,传到今天,已经没人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做,但对于几百年前的先民来说,那是他们遇上鬼怪时保命的秘诀。 谢萦并没有真的进过“界”,也不知道这里的规则应该是什么形式。好在,秭归县下辖只有8个镇、4个乡,地毯式地走一遍也用不了多久。 行程就这么定了下来,她出门从来不做什么准备,都是说走就走,兰朔倒是认真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沟通当地的政府、媒体,甚至高校——但再想想,事涉怪力乱神,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于是,最后连司机都没带,只他们两人单独上路。 * 日程的第一天,谢萦换好衣服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发现兰朔穿了身浅灰色的西装,正对着镜子打领带。 其实并不是那种精致到头发丝的精英范,看起来很休闲,甚至显得有点漫不经心,不过莫名就带了种很随性的高级感。 少女看看他,再看看自己。倒不是哪里逊色,只是毕竟年纪小,就算绷着也掩饰不住天真洋溢的青春气。 ——等等,到底谁才是此行的主角啊? 两个人的目光在镜子里对上,谢萦哼了一声:“你这一副‘领导下乡视察工作’的派头给谁看呢?” 兰朔的手顿住:“……” 于是这件西装外套最后穿在了她身上,虽然因为变成了oversize而有点灌风……不过少女上下端详了一阵,又往兰朔手里塞了只笔记本和中性笔,终于满意了。 真正的民俗调查需要仔细选择对象,但见鬼这种事可没有什么高雅低俗之分,从大爷到小孩都能说上两句。 于是兰朔采用了最简单粗暴的方法,他直接拉了两个大旅行包的小额礼品卡过来——有这位在后面发礼品卡,大家回答的热情都十分汹涌澎湃。 村镇人口流失严重,留守的多是老人孩子,不过现在的年轻人普遍对习俗民谚漫不经心,来的老人多反而是好事。 两人很快被一群大爷大妈和小孩子围在了中间,一时间周围七嘴八舌。 因为不知道规则的形式,他们并没有限定题材,大家说的内容也相当发散。 ——“老头深水找鱼窝”……这是钓鱼的顺口溜。 ——“口里喊,手又招,喊情哥哥回来吃火烧”……这是谈恋爱的山歌。 ——“新滩两道峡,不带老子就带杂”……这是表示故土难离的。 兰朔一边录音,一边十指如飞地敲着键盘,谢萦则偶尔才写上几笔。 不过两三个小时之后,大家积累的谚语习俗都说得差不多了,有人已经开始信口胡说,而话题也逐渐转向了奇怪的方向。 一个大爷信誓旦旦道:“村头那边的坳坳里有个防空洞,以前都说小孩子去不得。” 终于听到这种说法,少女眼睛一亮,连忙问:“为什么?那里有什么东西吗?” 大爷讲得绘声绘色:“九十年代的时候,里面大白天就有怪动静,吱吱嗷嗷的,跟那个鬼在叫唤一样!给我们吓得咧……” 谢萦顿时有点激动,还以为找到了目标,结果有大娘听不下去了,反驳道:“什么鬼不鬼的,村委早就组织胆子大的进去抓了,是王家老二不要脸,钻进去偷人!被拽出来的时候还光着膀子!” 谢萦:“……” 赶在话题往“王老二出轨史”转移之前,少女抹了把脸,表情已经有点麻木:“……等等,等等。大家说的这些都太正常了,有没有比较封建迷信的?” 听说有“民俗学者”来采风,村委的陈主任过来拍照,正好听到她说这句话,闻言笑出了八颗牙:“哎呀,我们是移风易俗模范乡,那些一笔糟的东西早就不搞列!” 之后几天也是这样的走访,期间两人还是一无所获。 不过村民们相当热情,秭归是脐橙之乡,正是收获时节,便有人邀请他们去山上采摘橙子。 周围青山梯田,山坡上种着大片的脐橙树,一眼望去漫山遍野,青绿里点缀着灿烂的橘金。 谢萦挽起袖子,拎着竹筐兴高采烈地在田埂间转悠,过了半晌,回头的时候,才发现兰朔没有拿筐,不知道从哪掏出了台单反。 少女诧异:“你干嘛呢?” “给你拍照啊,女孩子出门旅游不是都喜欢拍照片吗?”镜头后面,男人微微屈着膝盖,笑吟吟地朝她招了招手,“来,笑一下。” 谢萦愣了愣,还没做出什么表情,田间小路上突然有个孩子哒哒地跑过来。 小孩停在了兰朔身边,指着他旁边的脐橙树。 兰朔愣了一下,会错了意,正准备摘一个橙子下来给他,结果小孩抑扬顿挫,脆生生道:“this——is——an——orange!” 孩子的奶奶慢了几步,这时也跟了上来,鼓励小孙子:“跟姐姐学习,以后也聘个外国秘书!” 正是中午时分,两人坐在田埂边。 放眼望去,丘陵起伏,天高地阔,头顶时而漂过几朵棉花样的云,风穿果林,飒飒的响。 这样的安静祥和,在拥挤的城市里很难一见。 在山上摘了半框脐橙,两人手里各拿了一只。皮薄滚圆的橙子,谢萦握在手里盘了半天,直到旁边的男人突然碰了碰她的手臂,递给了她剥好皮的半只橙子。 少女有点惊讶地接过来,兰朔笑吟吟的,慢悠悠道:“拿在手里半天也不吃,我看着你像是等人给你剥啊。有秘书在这呢,你早点吩咐不就完了。” 谢萦切了一声:“你这秘书做得到位吗,我哥哥都是给我切成块……” 话虽如此,她还是一口咬了下去,满口清甜的果汁,不胜芬芳。 男人从善如流地笑:“第一次给人当秘书,缺乏经验,麻烦你多指点。” 谢萦也有点绷不住了,乐了出来。 远山青翠,流云悠悠,坐在田埂边,虽然是有目的的行程,却莫名像是惬意假日,心情也不由得悠闲起来。 少女把脐橙上的叶子拽下来,在地上划来划去:“哎,兰朔。” “怎么了?” “我怎么感觉你每天都很闲啊,你不是个什么……什么基金的执行主席来着?” “有职业经理人,我又不需要事事过目,”兰朔随口道,又笑,“而且搞金融哪有跟你出门长见识?” 这么想想,他好像是比鬼车有用多了…… 作为一个货真价实的麻瓜,他知道的事情的确不多,但凭着在人类社会里的满格战斗力,还真就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在古镇上,她去砸青财神像的时候,如果叫的是他陪同,可能后面那一系列事故也就不会发生了。 谢萦清了清嗓子:“行吧,看在你最近指东不打西的份上……给你发点工资。” 带资应聘的秘书闻言偏头看她,少女眉眼弯弯地笑,把玩了半天的叶子往他手里一塞,“收好了啊,攒够七片,我就帮你的忙,去查你叔叔的事情。” * 沿着长江一路向西,两人走了一周,录音文件加起来好几个g,始终没什么收获。不过乡村风景如画,权当是旅游度假,谢萦倒也不着急。 第八日上,他们到达了归州镇的清林村。 江天接壤,山石险峻,西陵峡两岸,一片如画景象。 在秭归众多村镇里,清林村算是很有名的,这里号称“谜语村”,盛行字谜,前些年入选了国家首批非遗,旅游业发展得很旺盛。 也是因为热闹。清林村人口明显要多一些,不过谢萦问了一周,已经对普通山歌号子完全没有兴趣了,便开门见山地问,当地有没有什么迷信的说法。 村口晾衣服的大爷咂巴着嘴,说这事她得去问陈嫲嫲。 因为,陈嫲嫲是个“过阴人”。 所谓的“过阴”,又叫摸瞎,说的是活人去阴间走了一趟,算是通灵的一种。 在大爷绘声绘色的讲述里,陈嫲嫲四十年代生,据说生下来的时候不会哭,脸也发青,接生婆还以为婴儿死了,可颠一颠,又分明还喘着气。 长到十五岁,她突然发了场高烧,四天四夜不退,那年代也没什么抗生素,赤脚医生说这样不死也得烧傻了。 家里都已经开始哭天喊地,没想到第五天早上,她奇迹一样退了烧,神志也没半点问题,说自己不是生病,而是在梦里去了趟阴间。 那个年代,乡村里还很信这样的说法,之后谁家有人得了怪病,都会请陈嫲嫲去看看,走一趟阴间,看看病人还有没有救。 后来医疗条件好了,就没人再请陈嫲嫲了,不过她家似乎确实是有些逢凶化吉的运势。 ——2005年的时候,米仓口一艘货轮失事,船员只救上来两个,里面就有陈嫲嫲的孙子。 谢萦心中一跳,意识到,他们只怕终于找对地方了。 陈嫲嫲是个其貌不扬的老太太,谢萦二人找上门去的时候,她正趿拉着塑料拖鞋,在门口晾辣椒。 谢萦说完了来意,再加上“诚意”表达得十分到位,老太太让他们进了家门。 桌子上摆着一只相框,照片上的年轻男人穿着船工服装,大概是陈嫲嫲那个从事故中幸存的孙子。 婆婆干瘦的手指着照片,说:“那就是你们说的咧,脬子滩,是不是那个事?” 她的口音有点重,谢萦没听清,本能地追问:“什么滩?” 陈嫲嫲重复了好几次,谢萦和兰朔都是一脸茫然。她又不会写这个字,最后还是到隔壁,指了院里养的猪仔,连比带划才说明白。 所谓的脬子,其实就是是猪的膀胱。 脬子有一定入药的功效,但放在以前,物质匮乏的时候,因为它韧性强不易破,一般是被用来做热水袋的。里面满满当当灌了热水,很久也不会变凉。 ——怎么会有人给一处水滩起名叫“脬子”呢? 不过无论如何,他们可能离那个答案已经很近了,谢萦暂且按捺了好奇,请求陈嫲嫲再多说些关于“脬子滩”的事情。 陈嫲嫲却摇了摇头,说脬子滩的事,她现在是说不出来的,得需要过一次阴。 * 门窗关紧,又闭了灯,老太太盘腿坐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两只塑料拖鞋摆在她床下,一正一反,据说这代表着一脚踏进阴间,再返回人间,如果两只鞋冲着同一方向,过阴的人就回不来了。 谢萦和兰朔屏息静气地坐在一边,兰朔就不用说了,谢萦也没见过这种“通灵”的场面,一时间又是忐忑又是期待。 不知静了多久,久到两人都有些怀疑她是不是睡着了,陈嫲嫲突然开口,发出“啊”的一声大叫。 这一声把两人都惊了一跳,还以为是她出了什么事,谢萦差点直接冲过去——而陈嫲嫲又接连叫了几声,有时“啊”,有时又“呦”“喝”“嗨”,像是在吆喝一样。 语调高亢,短促有力,像唱歌,但空有节奏,调子却很乱,不如说是一声一声的呐喊。 两人不明所以,但也只好坐在原地听着。 婆婆吆喝了几句,曲子开始渐渐有了调子,直到连绵的、意义不明的呐喊里,突然出现了一句连贯的、清晰的词语。 “脬子滩,鬼门关!” 一句歌词出口,电光火石间,谢萦终于明白了她在唱的是什么。 “这是船工号子!” 船工号子是河上船工劳动时吆喝的曲子,叫“号子”比起曲调,本来就更更注重节奏和呐喊,像口号。 婆婆紧闭着眼睛,声音嘶哑地喊叫着,短促的“呦”“喝”“嗨”之中夹杂着歌词。 一声的号子,我一身的胆! 妹妹下河洗茼蒿,十指尖尖水上漂。 哥哥纤绳九丈三,半条白布肩上栓。 船过阴滩啊,人心寒! 上一滩,逮一餐,一生只得半饱饭。 代代尸骨埋江底,上岸来把新船看。 乌云起,狂风来,紧摇橹,赶上前。 心知这大概就是他们所寻找的规则,谢萦的心已经提到了喉咙口,和兰朔对视一眼。两人没有录音,只好在昏暗的光线下奋笔疾书地记录。 上水纤,船入滩,活人进了鬼门关! 人过滩,莫下船,多少水鬼江里缠。 人过滩,船过滩,下船走水来拉纤。 头纤的样子,二纤的力, 三纤四纤一样齐,七纤八阿带检反。 第一纤绳硬邦邦,握了纤绳不松手。 纤绳粗糙是藤条,没皮没肉没骨头。 第二水边照头脸,两耳一口一只鼻。 头发连眉缺爹娘,鬓毛不长少婆姨。 第三着你身上衣,赤着膀子把纤拉。 三尺白布四两麻,整整齐齐往上爬。 第四船头不照烛,黑灯瞎火撒纸钱。 水下黑,睁着眼,良辰美景看不见。 第五吃食补力气,豆腐两坨放两边。 莲花盛酒喝不着,豪竿拨肉干瞪眼。 第六迷路不打紧,唱着号子把路问。 鬼说谎话骗生人,人言真假都随心。 第七只能问一句,江心岩石不停留。 雄鸡开叫水当油,人照地火过江流。 第八数人要数清,过滩叫人先叫名。 小小女儿左边站,三岁不到水里淹。 过阴滩,过阴滩,船上命,留一半! 巧诈不如诚拙5 rouwennp.me 一场号子唱完,嫲嫲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 老太太坐在床上,紧闭着双目,半晌一动不动,也不知神志是否清醒。 过了十几分钟,谢萦小心翼翼地伸手,试探性地碰了碰她的胳膊,陈嫲嫲才如梦初醒一样睁眼。 喝了大半碗水又吃了两个馅饼,陈嫲嫲看起来还是恹恹的,十分没精打采。谢萦再问什么,她好半天才会回上一句话,到最后,干脆就闭口不言了。 看来一次“过阴”已经将她的精力耗尽,两人只好付了酬劳离开。 他们正准备出门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含糊不清的长叹。 陈嫲嫲还是坐在原地,垂着眼睛,干瘪的嘴唇翕动,不知是在和他们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脬子滩,那是阴滩嘞……” 出了门,外面天光还大亮着,两人又在陈嫲嫲家门前停留了片刻。 门外的筛子上铺满了火红的辣椒,公鸡在院子里雄赳赳气昂昂地遛着弯,路上时而有孩子嬉笑着跑过。 怎么看都只是一副和谐宁静的乡村景象,可是结合他们此行的来意,不由得让人倍感恍惚。夲伩首髮站:wanbenge.cc 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阅读 刚才短短的片刻里,难道陈嫲嫲真的到阴间走了一趟? 前些年笔仙很火的时候,网上传说,普通人握上扶乩的笔,浑身突然就跟过了电一样不受控制。不过那些都是宣传的噱头,刚才,陈嫲嫲却是真的进入了一种通灵一样的奇妙状态里。 ——上水纤,船入滩,活人进了鬼门关! 江中之“界”的规则,竟然是一首船工号子。 旧时代里的货运都依赖于木船,三峡遍布急流暗滩,船只能靠人力拉纤。那个时候,码头滩上,到处都有艰辛劳作的纤夫。 ……纤夫一辈子都在水上讨生活,所以,大概是他们最先发现了那个藏在水中的界,并将它称为“脬子滩”。 可惜,到建国以后,纤夫这个职业已经消亡,船工的号子也随之失传,到了最后,只有这位通阴的老人还能唱得出来。 抱着一丝期待,谢萦和兰朔又在清林村里走访了几户,可除了陈婆婆以外,再没什么人听过“脬子滩”的说法。 他们最后上门拜访的是陈嫲嫲的孙子大磊,2005念,大磊在一场货轮事故里获救,是真正遭遇过脬子滩的人。 谢萦抱了一丝期待,觉得大磊也许能回忆起当时的情况。可真问起时,他们却大失所望。 因为现代货轮的船员和纤夫完全不同,货轮倾覆的时候,大磊还在船舱里,对外面水上发生了什么根本就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条小命是从什么东西的手里抢了回来。 无论如何,这一趟还算是有些收获的,离开之前,二人又在村口买了些纪念品。 清林村以字谜出名,纪念品卖的是字谜锦囊。这种锦囊还算别致,外面是普通的织布,里面装着折好的纸星星,展开时就是一条字谜,谜底大多是“财、“喜”、“寿”之类的比较美好的字眼。 两人各买了几个,谢萦想了想,还是决定带回家,和哥哥一起拆着玩。 * 当晚回到县里,两人一鸟坐在客厅里开了个短会。 其实谢萦怀疑鬼车的智商可能听不太懂,不过为表重视,她还是提着鬼车的脖子把它一起拽了过来。 为了节奏和押韵,船工号子都经过一定程度的精简,脬子滩的“规则”也不例外。 两人拿着笔记本,一条一条对照着译成明确的白话。 “第一,纤绳是一种藤条。纤绳是粗糙的,没有皮和肉,也不长骨头……呃,”念到此处,少女顿住,觉得有些恶寒。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纤夫弓着背拉船时,不知不觉间,手里的纤绳会变得滑腻温热,像人的皮肉一样吗? “第二,人应该有两只耳朵、一张嘴和一只鼻子,而且头发不会和眉毛连在一起。 第三,拉纤的人是不穿上衣的。如果有东西穿着白布或者麻做的衣服往船上爬,那不是纤夫。 第四,水下是漆黑的,即使睁着眼睛下水,你也不会在那里看到任何风景。” 前四条虽然内容诡异,但表达还算是明确,后面的话却开始让人有些费解。 谢萦想了想,先捡出里面相对明确的话来看。 “第五,感到没有力气的时候,可以吃些东西。把豆腐一切两块,在船头船尾各放一半。 第六,如果在水中迷路,可以唱着船工号子问路,但只能问一句话。人说的话不一定是真是假,而鬼一定会说谎。 第七,不要在江心的岩石停留。如果船上的公鸡开始叫,就说明已经过了滩。 第八,在出滩之前,要点清楚船上有多少人,数人的时候,得叫出他的名字。” 少女说完,表情显得有些犹豫。 “界”的规则只是一个大概的指南,又不是家电说明书,没有义务写得很清楚明了,她只能尽可能低推测。 “别的倒也罢了,可是,小小女儿左边站,三岁不到水里淹……这说的是什么?”谢萦抓抓头发,“难道是在描述'界‘里的鬼?” “一个……溺水的小女孩?”兰朔沉吟,“能从这些年的遇难者里面筛出来吗?” 只从字面意思来看似乎是这样,了解界中之鬼的身份,对他们来说也的确有帮助。 但谢萦拧着眉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些不对。 孩子早夭,变成的鬼被称作童灵。这种鬼魂的心智非常不成熟,怎么可能维持得了一个规则如此复杂的‘界’呢?这句话真的是这个意思吗? 不过,知道这些似乎也够了,再多瞻前顾后也不会让把握更高几分,进了“界”,遇到什么再解决什么就是。 短会到此差不多结束,谢萦拍了拍手站起来,准备去给哥哥打电话。 兰朔凝神听到这时,抬头问她:“到脬子滩里,你也准备像在三台村那次一样,好说好商量?” 在三台村,她大张旗鼓地把他耍了一顿,面对傩面时的态度却相当好,一口一个“督爷”地叫着,很尊敬,处理的方式也堪称温和。 少女却摇头:“我不知道。” 看着男人有点诧异的表情,谢萦又道:“这次路数不一样啊!” “这还分路数?” 少女瞥他一眼,想了想,索性坐下来,清了清嗓子开口。 “虽然你是个麻瓜,但毕竟这次要一起进脬子滩,你也不能就这么两眼一抹黑。就借这个机会也不错,我还是给你做个小科普吧,”谢萦顿了顿,“不过这件事说来话——” 兰朔从善如流地去翻手机相册,给她看一张照片。 一条很漂亮的手链,像是铂金材质,上面坠了一颗泪滴形状的珍珠。“这个喜欢吗?” ……台词才说到一半,结果他都学会抢答了。 谢萦噎了一会,最后在茶几上铺了一张巨大的纸,她手握白板笔,写下了三个字。 人、鬼、妖。 “大千世界,有灵智的东西,大概就分为这三种。” 她的手指依次点过,“你和我这样的,叫作人。人死了,就变成鬼,这都不用多说。” “至于妖,《左传》里面有句话,叫'地反物为妖’,大地上,所有有肉身有灵智,却非人亦非鬼的东西,统称为妖。” “比如说……”少女把手里的怪鸟拎起来抖了抖,道:“这个就是。三台村的那张傩面,或者古镇上的那些食宝鼠,也勉勉强强能算。” 鬼车的九只脖子被她拎起来一只,剩下八只整齐地耷拉下去,显得很是委屈,弱弱地“嘎”了一声。 “人、鬼、妖,彼此之间界限分明,各自的行事方式也完全不一样。”谢萦松手,鬼车啪叽一声掉在地上。 “这种不一样,指的是服从的秩序不同。人呢,生活在社会里,要遵守法律,不然就会被暴力机关处置。鬼呢,鬼在界里才能维持住形态,所以它们只需要服从界的规则。听不听你说话,那要看人家的心情,脬子滩这些年杀了这么多人,你觉得里面的鬼像是愿意好说好商量吗?” 少女总结道:“所以说,到了脬子滩里,你务必万事小心,可别指望着我冲进去把里面的鬼全杀了啊,我没这个本事。” 兰朔目不转睛地看她,见谢萦抻了个懒腰,像是要回卧室,才问:“说完了?” 少女点头:“嗯啊。” “你说了人和鬼,那第三种呢?妖服从什么秩序?” “这个啊,”谢萦眉梢微挑,慢吞吞道:“你知道了也没用。” “为什么?” “拜托,咱们都跑步进入四个现代化了,现在哪还有妖怪?早就灭绝了。我从小到大,就见过这么一只原装的。”少女打了个哈欠,指了指地上的怪鸟,“你觉得它懂什么秩序吗?只要喂够了肉干,我看它什么都愿意干。” 巧诈不如诚拙6 行程敲定下来,需要筹划的东西还有不少。 谢萦从小到大当惯了甩手掌柜,这次自然也不会多费什么心。兰朔着手去准备东西,她则趴在床上,挂着视频和哥哥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他们卧室的床上还摆着一盘国际象棋,是兰朔送的那套。棋子是琉璃烧造,非常漂亮精致的童话风格,让人看了爱不释手。 人在棋牌类游戏的水平大致是共通的,谢萦打扑克的水平很烂,下各种棋也一样。不过她一向越挫越勇,越菜越爱玩,十几年前网络还不发达的时候,他们兄妹晚上经常玩跳棋或者飞行棋来消磨时间。 这次她也是突发奇想,便要求哥哥把棋盘拿出来,和他隔着视频下棋。 十分钟出头,眼见着棋盘上妹妹开始初见颓势,谢怀月估计着她也差不多是时候要开始悔棋了,正准备不着痕迹地放放水,却见对面屏幕上,少女咬着手指思索了片刻,忽然眼睛一亮,说道:“你等等!” “怎么?” 谢萦没回答,而是一个翻身跳下床,把哥哥“把鞋穿上”的叫声丢在了背后,赤着脚哒哒地跑到隔壁卧室敲门。 兰朔已经换了睡袍,看到她站在门口很是有些诧异。谢萦把他拽进自己的卧室,又按着他在床上坐下,“过来过来,考验你的时刻到了。” 大概是她裹着被子在床上趴了太久,床单被压出了一个温暖的凹陷,在这样私人的空间里,周围都是属于她的气息,很淡的,属于少女的馨香。 ——再加上谢萦压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简直有一种被她环绕着的感觉。 这已经不再是礼貌的社交距离了,不过她好像并没有注意到。 男人很罕见地愣了一秒,而后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一下呼吸,望向她搭在枕头上的平板屏幕。 一局已经进行到一半的国际象棋。 “交给你了,”谢萦拍了拍他的肩,“来,露一手看看。” 这种游戏兰朔的确是大杀四方,他每走一步的时候,后面起码布局了十步,像是蜘蛛张开了网,撞进去的飞虫不论怎么挣扎,也只有越陷越深。 毕竟对手是她的哥哥,兰朔微笑应诺,心里暗自忖度了一下尺度。不过是为了哄她开心,要赢,但也得赢得不留痕迹。 不过他很快发现,和温柔沉静的外表不同,谢萦哥哥的棋风居然相当尖锐。落子决绝,为了伤敌一千不惜自损八百,再加上他本来就已经占据着优势,两个人还真下得有来有回,不容放松。 小小一方棋盘,像是展开了一场微型的攻防战。 执剑的后冲锋在前,佩冠的王安居于后,越到后来,两人思考的时间也在逐渐变长。 局势已经转入相持,不过棋盘以外,两人都分出了一半注意放在一边观战的少女身上。谢怀月微笑道:“小萦,怎么还请了外援?” “不是外援,这是我的秘书哦。”谢萦趴在一边,两条腿悠闲地晃来晃去。 “秘书?”白棋进兵走c5。 少女下巴垫在枕头上,插嘴道:“或者说是小弟也可以,反正都要靠我罩嘛。” “怎么这么说,之前古镇的事情上,兰总不是帮了我们很多忙吗?”黑棋走d6。 “是我应该做的,能跟着小萦来这里,我也很荣幸。”白棋吃马。 “嗯,兰总不怎么清楚这些事情,你平时有时间也给他讲讲。”黑棋吃e5兵。 “我讲了啊,不过给一个麻瓜科普很困难的,他什么都不知道诶!” 黑棋吃过路兵,攻势已经逐渐逆转。兰朔一脸灿烂笑容地表忠心:“的确,劳小萦多费心了。” 十几分钟过去,白子已经逐渐被逼入绝境。 兰朔挪动棋子,黑主教引开白后,黑后杀白王! checkmate! 从进门开始,一路把胜利女神重新夺回手中,兰朔眉梢微扬,朝她笑了笑:“幸不辱命。” 见视频那边的哥哥已经在收拾棋盘,谢萦在兰朔肩上拍了两下以示表扬,又指指门口说他可以出去了。 没想到男人却问她:“下赢了有奖励吗?” “什么?” “比如叶子?” “下局棋就要一片叶子,你想得也太美了点,”少女手指转回来戳了戳他的胸口,“再说你不是下棋很厉害吗,这只能算举手之劳吧。” 兰朔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你弟弟说的啊。” “兰彤光?他提过这个?” 兰彤光和谢萦应该只在古镇上见过那两面,当时他也一直在旁边,并不记得兰彤光提起过这些。 谢萦懒得再多解释,跳下床,径直把他往卧室外面推。“他后来加我微信了啊,总问我要不要和你们一起去打麻将,说你打牌很厉害,可以赢不少钱。就是这样,回去吧,拜拜。” 眼见着她就要关门,好在兰朔反应神速,一脚别进了她的门缝里,让她没法把门关上。 兰朔一手压在门把手上,换上一张循循善诱的笑脸:“等等,你这就加了兰彤光的好友?” “嗯,怎么了?” “他申请你就通过了?我之前加你好友的时候你不是拒绝了好几次吗?” “人家又没像你一样跟踪我啊!” “……是我的错,我很抱歉,不过,这种纨绔子弟,加他干什么,还是删了吧。” “为什么,那多没礼貌?” “兰彤光平时最爱对漂亮女孩甜言蜜语搞暧昧,你知道他平均几天换一个女朋友吗?以防他不怀好意来搭讪,还是拉黑吧。” “就加个好友而已,你想什么呢?再说就算他敢对我做什么,你担心的也应该是你弟弟的生命安全吧!” 少女赤脚踩在兰朔的鞋面上,脚尖用力,把他格在门缝间的半只鞋一点一点踢出去,一把将门关严。“好了好了,我要睡觉了,晚安晚安!” 重新躺到床上的时候,谢萦关了灯,把视频切成语音,戴上耳机缩进被窝。 玩过这么一通,她也准备休息了,便央求电话另一边的哥哥在她睡着之前随便说些什么。 这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养成的习惯,因为小时候哥哥哄她睡觉的时候总会讲些睡前故事,她已经习惯了在他的声音里入眠。 头戴式耳机的质量不错,谢怀月的声音在里面响起,好像就是在耳边,可是此刻到底不是枕在哥哥的臂弯里,总像是身边缺了点什么,没法像平时一样那么快地沉入梦乡。 “我好像,有一点……”最后少女往上拉了拉被子,盖在头上,整个人缩进被子里。 温暖柔软的被子包裹着她,像缩在蚕蛹里一样,视野被一片黑暗笼罩,谢萦说话的声音也不由得放轻了很多,像是气声。 “我,……”她的话语停下,像是想说什么,却捉不住脑海里滑过的念头。 话语顿在了中途,那边耐心地等了片刻,问道:“怎么了,小萦?” 漫长的沉默,将近两三分钟的时间,兄妹二人都没有说话,最后,只有少女很轻的声音响起,“我想你了,我想哥哥……我们十多天没见了。” 温柔低沉的男声,宛如叹息:“哥哥也想你。” “我想哥哥……”少女翻了个身,低声呢喃,像把这四个字在唇舌之间反复品味,最后又悄声说:“我想要哥哥。” 仔细想了很久,她终于抓住了那个正在她浑身游走的,闪着光的碎片,而这已经是一个很明显的暗示。 ——兄妹二人十多天没有见面,也有十多天没有做过了。 电话那边,谢怀月静了片刻,低声道: “该怎么做,哥哥教过你,……宝宝,记得吗?” 巧诈不如诚拙7 她当然记得。 被哥哥抱着坐在他怀里的那一次,她的后背贴在哥哥胸膛上,两条腿几乎分成一字形,把腿心整个裸露出来。 这样的姿势,兄妹二人低头的时候,女孩腿心的景象都一览无余。 哥哥的手掌覆在她手背上,修长的手指,几乎能将她的手笼罩。 像小时候教她写字一样,哥哥带着她,将指腹轻轻压在了她两腿之间颤抖挺立的阴蒂上。 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可最敏感的部位这样与温热的指腹接触,谢萦下意识地屏住一口气。自己的手指,被哥哥引导着按在自己的阴蒂上,她知道什么样的动作能抚慰自己,可她不太习惯,因为这通常是哥哥在做的事。 “在这里,”谢怀月的体温比她低一些,指尖也带着一丝凉意,轻轻触碰着光裸地展现在二人面前的小花蒂。 她被整个抱在怀里,哥哥的鼻息就在耳畔,声音低沉得像是通过骨传导,带来令人酥麻的共鸣。 最私密的部位就这样毫无保留地敞开,但这个人是她的哥哥,所以这带来的不是羞涩,而是某种隐秘的、令她难以理解的感受。 有短暂的片刻,女孩不知道该如何呼吸。 她下意识地挪了挪屁股,后背蹭到哥哥的衬衫上,男人一手环住了她的腰,让她没办法往他怀里蹭。 有透明的液体在顺着她紧闭的小穴流出来,一点一点流下,直到淌在哥哥的裤子上,把质感很好的布料打湿。 两个人目光让这个过程变得分外漫长,哥哥一定也看到了,可是他视若无睹一样,只耐心地带着妹妹的手,让她轻轻地,蜻蜓点水一般,一下下触摸自己的阴蒂。 “很软,像花瓣一样,是不是?”沉静的低语,和哄她入睡时一样的温柔,“小萦,揉一揉它。” “我……在流水,”少女的声音仿佛细微的啜泣,“哥哥,哥哥……” 她说不出自己的感受,只能本能地一遍一遍叫哥哥,期待他能像平时一样,答允她的一切要求,用手指或者舌头抚慰她。 可那一天的谢怀月并没有答应她,“今天你要自己来。” “我没有做过,”她抗议道,“我不知道……” “你知道该怎么做,小萦。”他说,停在她腿心的手指压在阴蒂上碾了碾,“你最了解自己的身体,也最清楚该用什么样的节奏,像平时那样……自慰,是自己做的意思,不是哥哥帮忙。” 像平时那样吗? 连绵不断的阴蒂高潮,没有尽头的餍足,一层一层地冲上脑海,到最后她几乎失语,只知道小声沙哑地要他抱。 于是她尝试性地开始揉弄自己的阴蒂,自慰这种事,当然每个人都是无师自通。她很快明白了应该怎么做,只是还控制不太好速度,身体小幅度地颤抖着,几乎滑下他的膝头。 手指时而错过花蒂,沾上了从穴肉里流出的爱液,谢萦觉得自己的手指和皮肤的摩擦甚至开始打着滑。 而背后的男人把她抱得很稳,双手从头至尾只是按在她腰间,防止她身体无所依靠,一边轻声夸妹妹“做得好”,“好敏感”,“流了好多水”。 在哥哥怀里,用手指揉着阴蒂,把自己玩到高潮…… 性快感已经不大陌生,可这样的做法还是第一次,更何况兄妹二人的视野里,都能清晰地看到她腿心的软肉是如何沾上了一层晶亮亮的水光,在手指的抚慰下微微颤抖,这甚至超过了感官所能带来的刺激。 女孩气喘吁吁地结束了第一次,仰头去看哥哥。 灯下看美人,眉目更显沉静如画,如此美丽干净的五官,像是艺术家无可挑剔的杰作。这样的一张脸,沾上情欲简直像是对他的亵渎。 谢萦凑过去,在他唇角轻轻舔了舔。 “下次还是想要哥哥来。”她嘟起嘴巴表达不满,“自己做有点累……” 谢怀月吻了吻她的额头权当哄慰。 妹妹还没有长大到可以接受插入式的性爱,但能让她获得快感的方式有很多很多,一场性交里被人称为前戏的那些温存,已经足够让她又哭又叫地说不出话。 身下已经硬得没法忽视,在裤子上撑起了明显的形状。但他不会主动说,刚高潮完脑子一团乱麻的妹妹也想不起来,一边软软地往他身上爬,一边握着他的手,去摸自己大腿的内侧,那里已经沾了她流出来的水。 “好多……水,”她说,用男人骨节分明的手背去蹭自己湿得一塌糊涂的腿心,“哪里都好滑,我都分不清哪里是哪里了。” 她软软地趴在哥哥耳边,提一些那时她确实困惑,事后却发现有些不知好歹的问题。 如果不看的话,你找得到吗?我摸不到,入口藏在哪里呢?哥哥是怎么知道该插哪里的呢…… …… 寂静的黑暗中,一切感官都在被放大。 手指悄悄地划到腰间伸入,抚在薄薄布料覆盖下,那已经湿漉漉的软肉上。 毕竟没有自己练习的机会,而且她也不需要玩具,所以过了好几年,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让自己获得阴道高潮——所以最后,自慰的方式,还是只有当年哥哥教的那一种。 “我知道……怎么做,”少女有些含混地回应着,完全是气声,前几个音已经只有嘴唇的翕动,到了尾音才勉强能分辨。 耳机里哥哥的呼吸声,好像变得更加清晰可闻。 “所以,你在干什么,宝宝?” 如此柔和沉静的低语,好像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句关怀。 “用手指……”脖颈间好像泛起一层薄薄的、细微的汗珠,呼吸随之急促起来,谢萦低声道:”哥哥教我的,用手指自慰。” 短暂的静默,兄妹二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共享着这个隐秘而淫靡的时刻,直到少女再次开口:“你也在自慰吗,哥哥?” “是,”他很干脆地承认,“硬得有点疼……” 在性爱里,谢怀月其实很少描述自己的感受,说话时大多是在哄她。从哥哥口中说出这样直白的描述,让谢萦觉得自己的颈后好像都爬上了一层轻微的酥麻。 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呻吟般的话语已经脱口而出。 “哥哥,”她断断续续地说,“我想……我想要你……” “把手指插进去,宝宝,”谢怀月说,“你已经能找到了,……对不对?” 如此耐心的口吻,和从小到大的所有教导并无不同,可他显然也对那次教学印象深刻。 谢萦很轻地呜咽了一声,指尖顺着阴蒂,听话地划向那个隐秘的,翕张的穴口。 小穴到底是已经吃过许多次肉棒,如今她已经很清楚那个入口在那里。只是纤细的手指和阴茎圆硕的伞端到底不同,她试探性地分开两边的花瓣,将指尖轻轻抵入。 把手指插进自己的身体,是比揉着阴蒂自慰更加陌生的感受。 并没有平时那种被撑满的饱胀感,指尖很慢的一点一点侵入,女孩咬了咬嘴唇,小声说:“我不知道怎么做……” “记得哥哥是怎么操你的吗?”耳机里传来低语声,他说得很慢,好像要让她把每个字都听清楚。 “不太深的地方就有敏感点,试着去按压那里,你会流很多水……就像你的阴蒂一样。” 隐秘的水声,来自她用手指插弄自己小穴的声音。 空闲的一只手有些无所适从地微微抓紧了被子,而挤进小穴的手指,正在哥哥的引导下,来回磨着柔软的肉壁,又时不时拨弄那个被迫裸露出来的小核。 “感觉到了吗?你的小穴里很软,也很热,是不是?总是把哥哥吸得很紧,”他说,“让人想把你的小子宫射得满满的……宝宝。” 少女牙齿抵着下唇,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呜咽。 不,还是不一样的。 被自己指奸的感觉,和被哥哥分开双腿压在身上干,到底还是不一样的。这要温和得多,不像哥哥扶着她的腰快速撞击的时候,她仿佛在海里漂泊颠簸的小船,浑身的意识都随着顶撞在高高低低地沉浮颤抖,抬着腰把小屁股往他身下送,一边抓着他的手臂,说想吃哥哥的精液……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把这句话说出口。 “哥哥……想要你射进来……” 在高潮来临之前,谢萦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轻声说着什么,又或许只是在出于本能地呢喃。 * 到第三日上,所有东西都准备齐了。 万事俱备,只待动身。 晚上,车进牛肝马肺峡。 江流两岸,崖悬万仞,两边峭壁一块形如牛肝,一块形如马肺,因此得名。 这里已经远离城市,附近村落里也人烟稀少,他们一路过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兰朔准备的船带有马达,动力算是比较先进的,但关了发动机就与普通的木船无异,可以摇橹而行。 兰朔十几岁的时候就经常潜泳,也很擅长帆船项目,水性算是相当不错,但毕竟涉及到超自然事件,说不紧张是假的。 至于谢萦,她声称自己会游泳——但联想到她在其他运动项目上的表现,实在是让人没法放心。 于是最后,两人都穿了泳装和救生衣,再披上保暖的外套。 数学模型经过反复校正,最后精度已经差强人意。他们此刻的位置,应当就在“界”的附近,最多半个小时的工夫,就能进入其中。 兰朔最后清点了一次他们要带上船物品。 根据规则的说法,他准备了所有可能需要的东西。 护目镜,线香,蜡烛,纸钱,两斤卤水豆腐,菜肉分类打包好的盒饭,一捆很粗的尼龙缆绳。 最后,是他们在附近村子里买的一只珍珠鸡。 规则里说“雄鸡开叫水当油,人照地火过江流”——在公鸡啼叫时,人才算是安全出了界,这只鸡算是他们的指路引。 把珍珠鸡带回去的时候,鬼车还以为是主人晚上的加餐,充满希望地蹲在一边等待。因为谢萦只吃鸡身上很少的一部分。其他部位,它都可以连骨带肉地照单全收。 可是左等右等,珍珠鸡还是没变成大鸡腿。 鬼车眼巴巴看了一天,最后兰朔不得不多买了两个笼子,把它和鬼车分开装,船头船尾各放一只,免得公鸡惨遭毒手,也免得鬼车叫得太哀怨,闻者为之心碎。 晚上十点整,行装检视完毕。 小船下水,沿着江流而去。 到了晚上,江风很凉,小船一漾一漾的,在水上如同一片荷叶。 西陵峡,雾笼千嶂,崖悬万仞。 行在此中,宛如几百年来古人沿江夜行,自是一幅山水画。 船头配了氙气灯,光束宛如两条模糊的白线,扫在两岸静谧的峭壁上,又很快就消散殆尽。 时至今日,两岸的乡村接近荒废,动物也早就销声匿迹,江上静得出奇。 水流平静,倒映着星和月,如同一匹黑色锦缎。 发动机没开,兰朔划着桨,小船平稳地驶过江面,几乎没有一点声响。 在他注视中,谢萦双手按在坐着的木板上,翘着条腿,轻飘飘地哼着歌。 也不知道她套了个什么调子,荒腔走板,歌词却是唱的规则。 “上水纤,船入滩……活人进了鬼门关……” 船只划过水面,无声地朝着黑暗深处驶去。 巧诈不如诚拙8 牛肝马肺峡间的这段水道,放在古代时其实是极其有名的险滩。 乱石密布,水深流急,在枯水期的时候落差能达到四五米之多,船只到此,九死一生。 不过建国以后,经过几十年的炸礁疏浚,江心乱石暗礁都被一扫而空,船只早已能畅通无阻。 小船在江水中驶过,船桨划开平静的水面,像分开一匹上好的黑色丝缎。 从外表看来,这只是一艘普普通通的游船,发动机关掉以后就和古代的木舟没什么区别。不过上了船谢萦才发现,兰朔把它彻底改造过。 高精度的卫星导航仪、水声测深仪、流速计到磁罗盘一应俱全,船上还备了两套完整的水鬼装备。要不是条件实在不允许,谢萦甚至怀疑他想在船上装两发鱼雷。 “我们是去见鬼,不是准备武装潜入菲律宾吧?” “放心吧,都是合法设备,再说顺着长江,再怎么划也划不到东南亚去……” “要是遇到别的船,会不会以为我们是干坏事的?” “我以科研调查的名义向长江海事局申请了一份交通管制令,今天晚上的三个小时里,这片水域不允许大型邮轮和货轮经过。”兰朔想了想,笑道:“当然,这也意味着,如果我们在这里触礁的话,恐怕不会有人来救。” 尽管早就表示过自己收拾不了“界”中的鬼,但谢萦看起来一点都不紧张。 长江的西陵峡段本来就险滩遍布,更何况还有一个“界”蛰伏着,水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起致命的急流。 兰朔还在枕戈待旦,时刻留意着周围的动静,而谢萦象征性地划了会船,就把桨一扔,开始折腾她的宠物鸟。 因为迟迟没吃到大鸡腿,鬼车正在非暴力不合作,用翅膀紧紧抱住头,不肯从笼子里出来。 “出来透透气啊,好不容易周围没人,你干什么呢?”少女从它乌黑的羽毛里扒拉了半天,最后从众多脖子里拽了一条出来,“来来,飞吧!” 一人一鸟拔了半天的河,谢萦终于失去了兴趣,鬼车嗖地一下缩回笼子,她转而和另一个乘客攀谈起来。 “你划船还挺熟练的啊?” “大学的时候参加过皮划艇俱乐部。”兰朔随口道,又望向一边的宠物鸟,饶有兴致道:“它真的能飞?” “现在不能,现在只能扑腾两下。”谢萦说,“你要想它叫什么名字,鬼车,鬼车,是鬼的车驾嘛——背上坐着鬼的时候,它才能飞得起来。” “……”这个诡异的解释让兰朔顿了两秒。 谢萦坐在船头,笑嘻嘻地看着他,幽幽道:“你不是看过那些传说吗,以前古代人说,看到鬼车飞过,家里就会遭遇厄运。其实他们是搞反了先后顺序,是家里先死了人,它才会上门送葬,把新死的鬼接走哦。” 她有意吊着很深幽飘渺的语气,又坐在黑暗里,只有微微勾起的唇角时不时被昏暗的光束照亮。 此情此景,的确是讲鬼故事的好氛围。明知她是在故意吓人,不过兰朔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居然从这副造型里品出了几分活泼可爱。 他忍俊不禁道:“那你怎么把这种东西养在家里?” “因为珍稀啊,原装的妖怪,我就只见过这一只。”谢萦耸耸肩,“据说很久以前,每逢大灾,鬼车会成群结队地飞过天空,黑色双翼遮天蔽日,背上坐满了新死的鬼魂……不过我遇到这一只的时候,它刚从蛋里孵出来不久,也没有爸爸妈妈教它怎么捕食,差点就要饿死了。我哥哥问我怎么办,我说那就留着吧,结果就养到了现在……除了比较能吃,简直一无是处。” 少女隔着笼子又揪了一把鬼车的羽毛,没想到兰朔居然面不改色道:“没有吧,至少它很可爱啊!” ……很可爱? 笼子里的鬼车刷地一声展开双翼,九条细长的脖子尽数伸直,九双非常委屈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主人。 谢萦端详了一会儿宠物鸟的尊容,深觉兰朔能当老板确实是有道理的,就这个说话的艺术就不是一般人可比。 * 接近半个小时过去,从航道图看,他们已经划过了三公里还多,可是水面还是风平浪静。谢萦有点疑惑,爬上船头四处张望:“真的是在这里吗?” 兰朔也觉得奇怪:“按模型计算结果,定位地点就在这里没错,偏差不会很大。” 谢萦想了想道:“那就这两三公里,我们再走几遍好了。” 船只调转航向,顺水变逆水,沿着原路返回。 然而,回程依然没有任何事发生。 月上中天,时间已近午夜,兰朔暂时松了桨休息,让小船顺水漂浮而下。 一段水域反反复复开了两三遍,再怎样也不该一无所获了。 谢萦抓过放在船头的卫星定位仪,在电子屏上,他们的位置和代表“界”的红点几乎已经完全重合,根据测算结果,他们此刻就在“界”中! ……可是有生人入内,这个“界”总该有些相应的反应才对。 漩涡,急流,或者水下暗潮…… “也许会突然翻船?”兰朔一边语气轻松地说着,一边也不由得坐直了身体严阵以待。 有时暴雨天气里,长江上会突然刮起龙卷风。强对流的涡旋,把大邮轮掀得侧翻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不过眼下这个风平浪静的天气,周围连点水花都没有,让人实在很难想象船会被突然掀翻。 谢萦本来没觉得紧张,可此刻周围迟迟无事发生,脸上的笑容也不觉敛去了些, ——这就像两个全副武装的猎人,按照地图摸到了老虎住的山洞口。其实如果一进去就和老虎撞了个正着,这反而不可怕,因为无非就是搏斗一场,而他们手里拿着钢叉;最吓人的情况,应该是山洞里腥风阵阵,遍地都是动物的骸骨,可是连老虎的影子都没看见。 往外走,往里去,好像怎么做都不对,谁知道老虎是不是埋伏在暗处,准备偷偷从你背后扑上来? 兰朔彻底松了桨,让小船在水面慢慢漂游。如果变故起得突然,他至少得保证双手是空闲的。 氙灯的光柱左右扫过,小船彻底失去动力,在水上寂静地漂浮着,两岸嶙峋的山石投下沉默的阴影,把天空也夹成一线。 又是二十多分钟无事发生,谢萦实在是有点愣了。 “难道说'界'不在这儿?” “或者难道说它……”兰朔顿了顿,好像在寻找合适的措辞,“这个‘界’,不是触发式,而是有什么别的条件才能进去?” “没听说过啊……”谢萦抓抓头发,怀疑道:“难道是你们计算的结果有问题?” “也有这种可能,但是概率非常小。”兰朔对欧洲总部实验室的技术水平还是很有信心的,沉吟片刻,道:“我们放个水眼去深水里看看?” “水眼”是一种装着摄像头的水下机器人,一般用来探测水下几十米内的情况。 但“界”若要择人而噬,应该必须浮上水面才对。谢萦想了想,还是拒绝了,让兰朔继续保持警戒,自己则拿了个单筒望远镜,坐在船头眺望。 她看了没多久,突然惊叫了一声:“等等,那边是不是有艘船?” 兰朔闻言望去,黑夜里被光柱模糊的视线尚且无法看得那么分明,但船上的各种设备都已经捕捉到了那只几百米外的小舟。 谢萦疑惑道:“这里怎么会有船?不是已经交通管制了吗?” “你仔细看,”兰朔也抓起了望远镜,沉声道,“那艘船尺寸很小,没比我们的大多少,看着像渔船。交通管制也管不了这么小的船,这应该不是从外面开过来的,可能是从附近居民家里拖下水的。” “渔船?谁会大半夜来打渔?”少女的语气还是有些惊愕,叫道:“等等,那条船是不是在朝我们开过来?……它在亮灯?” 这次不用她说,兰朔也已经能看得到了。 朝着他们的方向,那条小船正开足马力直冲过来。 船头上,装着和他们一样的闪光手电,此刻穿过黑夜的灯光一晃一晃,很规律的三短、三长、再三短。 无法通过无线电联络时,这是最朴素也最有效的信号,代表着…… ——SOS! 巧诈不如诚拙9 光柱规律地闪烁着,不断重复着同一个信号。 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在寂静黑暗的江面上,有陌生的船打着求救信号开过来——再联想到他们此行的来意,这一幕简直可以直接放进恐怖片了。 谢萦调着望远镜的焦距,又仔细望了一会,才道:“船上有两个人。” “是活的?”兰朔语气轻松地开着玩笑,人却已经站起身来。 “就是活的才麻烦吧……?” 开大货车的司机都知道,半夜公路边有人招手,无论是求助还是要搭车,那都是坚决的不能停车……谢萦从小看多了类似社会新闻,觉得在水上应该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可是他们的船马力和对方相仿,就算开了马达掉头就走,也甩不开什么距离。 而且,虽然今晚始终风平浪静,但他们现在极有可能在“界”附近,万一这么追起来闹出动静,反而可能会误打误撞惊动了什么。 “算了,还是等他们过来再看看吧。”少女想了想,又有些困惑:“你觉得这是……准备抢劫吗?”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也觉得有点离谱——不过毕竟她不久前才被方家绑架过,还有点容易带着恶意揣测陌生人。 “不大可能。”兰朔摇头,“西陵峡河段治安一直很好,从没听说过这种事。而且水上抢劫比陆地上困难,所以更挑对象,要抢劫也是去堵运油船或者货船,对客轮下手很不划算,更不用说我们这样的小游船了。” “呃……我怎么觉得你说起抢劫还挺熟悉的呢?” “哦,因为兰氏的货船在北非被抢过几次。” 少女喔了声,又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人怎么说得还挺轻快的,没有一点资本家被劫富济贫了的悲痛。 “没事啊,他们主要抢法国船,抢我们只是顺带的,”看到她的表情,兰朔耸了耸肩:“而且钱都是保险公司赔的。” 两艘船本来就离得不算很远,更何况对面就是径直冲着他们来的。两人随口聊了两句的工夫,渔船的轮廓已经肉眼可见。 船头光柱远远投来,少女抬手遮着眼睛,道:“不是抢劫,你还能想出什么别的可能性吗?难道真的是渔船在求助?” “我也不知道,不过只要是人,总能应付得了。”兰朔拉了块雨篷布,把鬼车的笼子盖住,“等下你坐着,我先去看看。” 谢萦点点头,坐回宠物鸟的笼子旁边。 兰朔在麻瓜世界的战斗力还是值得信任的,她倒不担心会吃什么亏。不过再联想到兰彤光对他堂哥的吹捧,她还是多补了一句:“在这里不要起冲突,就算真是抢劫的也别把人家逼急了啊。” 那艘船已经开得很近了。 是一条长江上最常见的玻璃钢渔船,上面涂着编号,估计年限久了,表皮的蓝色漆层已经有些斑驳脱落。 两条船隔着两三米距离,对方关了氙气灯,换成手电举着。船上两个人,一坐一站,站着的正用力朝他们挥手。 那人看着四五十年纪,一身渔民打扮,说话口音很重,看着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当地村民。 “兄弟,搭把手!我发动机漏油了!” 发动机漏油,这麻烦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说小,是因为长江毕竟是内河,总能等到人来救,而且这段河道向来还算平稳,就算真失去动力在这里漂着,也不算很危险;说大,是因为牛肝马肺峡的位置前不沾村后不着店,拖船赶过来怎么也得几个小时,更何况现在是午夜时分,出船估计就要等很久。 兰朔举着手电朝对面照过去,看着船上没放备用桨,扬声问道:“报警了吗?” “手机打不通啊,这边没信号!兄弟,你去哪,也拖我们一段呗。” 谢萦低头看了看手机,牛肝马肺峡附近没什么人烟,江上信号确实很差,她的网页浏览器已经转圈很久了,怪不得兰朔装的仪器都是通过卫星通讯。 其实帮忙拖船这个请求还算是合理,对面说话也算是好声好气,但兰朔笑着应声,就是始终不接这个话茬,只问他们为什么半夜漂在江上。 聊了片刻,见他软硬不吃,渔民只好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从兜里掏了包烟扔过来。 兰朔接住烟一看,居然是包开了口的中华。 “兄弟,老哥全家老小都指着这条船过活,这不是想碰碰运气,半夜来捞捞江猪子么。” 江猪子——就是江豚,属于保护动物,在黑市上的价格极其昂贵。所以即使明知违法,还是有渔民捕捞。 渔民叹了口气,“起这个念头,也是合该老哥倒霉啊……什么也没捞上来,马达还给搞坏了。” 这套说法听起来没什么毛病,谢萦轻声与他商议了几句,兰朔站在船头用手电照过去,确认他们船上除了渔网和渔绳外别无他物,又让他们把渔网上的钩子都卸掉装进麻袋,才让渔船放了缆绳,把两条船系在一起。 此前一直一无所获,又遇上这条船,看来今晚对“界”的探索是没法再进行下去了,好在此刻离划定区域的边缘也很近了。 马达突突的声音响起,撕裂了江上温柔的静谧。他们的船又拖了条渔船,速度到底被带慢了些,不过行驶得还算平稳。 渔民坐在船头,挺自来熟地和他们搭着话,很快就把来历倒得一干二净。 这两人是兄弟,话多谄媚的是哥哥黎富,寡言壮实的是弟弟黎兴,都是附近的村民,家里条件一般,这才会想着夜捕来碰碰运气。 在彻底离开这片水域之前,兰朔大半心思都用在提防可能突然出现的变故上,盯着导航仪上的电子屏幕,并不怎么接茬,反倒是谢萦偶尔插句话回答他们。 她坐在兰朔背后的阴影里,看不清脸,但毕竟一听即知是年轻女孩的声音。黎富笑道:“听你们口音不是本地人,小两口出来玩啊?” 大半夜穿着救生衣在江面上划船,好像比他们更诡异几分……谢萦低头瞄了眼自己和兰朔身上颜色鲜艳的救生衣,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必要跟外人解释,便说:“嗯,不过我们不是一家,是朋友。” “就在这划船啊?其实这边也没什么好玩的吧。你是第一次来咱们三峡吗,要去也是得去鹰嘴崖。再不就是坐游轮,小年轻都喜欢那个,哪有像你们这样自己划船的,大船坐着多气派啊,像那个什么来着……”黎富拍着大腿,终于想起了那个名字,“泰坦尼克号!” 等等,泰坦尼克号沉了吧…… 但毕竟不能对中老年人要求太高,谢萦双手托着下巴,只笑眯眯地点头:“没事,我们就喜欢自己划船。” “那也不能在这划船啊,这附近不是景点。而且你们不知道,这地方放古代是大险滩啊,十船经过九船烂,翻了不知道多少船,不吉利,我们本地人玩水也不会在这玩的。” “是啊,这地方是有点邪性呢。” 黎兴一直闷头闷脑地背对着他们坐着,这时突然扭过头来,“嗯?”了一声。 黎富好像也僵了僵,不过很快又咧嘴讪笑道:“哈哈,小年轻胆子就是大……我之前还看现在玩的那个,蹦极什么的,我跟我儿子说,咋还有人花钱跳楼呢?我儿子笑话我,我才搞明白那是玩呢,我说这多不吉利,我儿子说年轻人不怕这个的。” 谢萦的手指在雨篷布上百无聊赖地一戳一戳:“也不止是玩么,我们也有正事的,要在这找找东西。” 黎兴看着他们的眼神已经开始有些怪异,变得直勾勾的。黎富不着痕迹地挪了挪身体,想把弟弟挡住,又打着哈哈:“那你们找到了吗?” 兰朔含着笑意的目光望过来,但并没说话,少女慢悠悠道:“没找到啊,不过下次再来好了,总会找到了。” “找什么啊,你说说呗。我从小就在这长大,这附近都熟,你们说说东西,我指不定还见过呢,能帮上点忙。” “说了你也不知道吧,那地方在水里,没人能进去。” 黎富干笑道:“没人能进去,你怎么知道有这么个地方的呢?” “有人告诉我的啊。” “就说说呗,万一我们兄弟俩知道呢?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不是?” 周围一时只有发动机规律的突突声,谢萦往后靠了靠,捂嘴打了个哈欠。 “不用,我们不需要帮忙,具体也不好多说。” 黎富双手在裤缝上搓了搓,有点没话找话地问:“那,那……那也没找到,今天这就走了?” 谢萦耸肩:“这不是遇到了你们嘛,不然我们还会再多待一会的。” 一语落下,好像静了一瞬。 然后,只听得“咚”的一声,对面船上传来一声响,居然是黎兴重重一脚跺在船底,站了起来。 他一直坐着,此刻忽然站起来,才显出身形魁梧,几乎像座铁塔,比哥哥壮实得多。 三个人的目光齐齐朝他望去,而黎兴的脸已经涨得通红。黎富好像想拽他的衣服,却没扯住,被弟弟一下甩开。 “哥,还跟他们废话个屁!” 黎兴大吼一声,居然跳上船头,朝他们的船直扑了过来。 “我就说死老王肯定把我们卖了!妈了个*的,黄哥他们刚下了斗,这船就在外面转来转去,早盯上了准备截胡吧!” ——— 小萦:好消息,不是抢劫的! 小萦:等等,是盗墓的 小萦:??? 巧诈不如诚拙10 黎兴说话口音浓重,内容又令人费解,他大声嚷嚷了些什么,谢萦其实根本没听懂——然而一边自说自话,黎兴居然就一边跳上了船头,朝他们的船扑了过来。 到底是从小生在水边,他在船上如履平地,比在陆地上还矫健几分。 两条船由缆绳系在一起,眼见着黎兴就要蹿过来,谢萦还在瞠目结舌,坐在她前面的兰朔已经霍然起身。 ——砰!! 咚的一声闷响,黎兴被直接迎面扫进了水里。 一切只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平静的江面上顿时溅起一大片水花。 兰朔虽然身材高大,但不是那种壮得很夸张的类型,而且一直从容带笑,说话做事一看就不是常在外面讨生活的。黎兴盯了一阵,基本已经把他归为“威胁不大的小白脸”,没想到小白脸反应神速,手持船桨,当胸就是一记痛击。 水面温度不低,但江水可是极凉,寻常人被这么打下船去,呛水都能呛懵了。但黎兴到底是从小在水边长大,扑腾了两下就很快冒出头来。 他落水的位置在两船之间,起初本能地扒着渔船的船沿。兰朔双手持着桨,立刻踩上船头,正随时准备痛打落水狗,不想他换了口气,居然就没再浮上来。 溺水了? 兰朔愣了愣,电光火石之间,面色顿时一凛。 不对! 他们的船底是玻璃钢的,凿是凿不穿。然而小船重量有限,加上两个人和各种物资,也就不到800kg,想让船身失衡并不是那么困难……黎兴刚才扑过来的时候,手里只怕有东西! 果不其然,他刚扭头对谢萦喝了一句“坐稳了”,船底就传来了砰的一声闷响,船身一阵摇晃。 于此同时,另外两个人也终于反应过来。 “阿兴!阿兴?!” 黎富费尽心思地尬聊了半天,也没想到弟弟脾气冲动,居然就冲了过去。但既然已经动上了手,他也不能袖手旁观,当下迅速解开了船头的缆绳,也随之一个猛子扎入水里。 他们能在水下憋气的时间恐怕比普通人长,让这兄弟二人在水下汇合就麻烦了。 兰朔面色微沉,看着江面涟漪的方向,判断了位置,正屈膝准备一桨挥过去,无论如何不能让黎富也到船底——就在这时,背后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领。 “你过来过来,哎,不是不是……”谢萦一手还抓着船沿稳住自己,另一手拽着他往回扯,一边发表指令,一边表示震惊,一时间嘴里快要忙不过来了。“什么情况,你先坐下别掉水里了!” 不过,虽然没搞明白他们兄弟两个为什么突然发难,但要收拾找麻烦的人她还是知道的。 把兰朔拽回自己身边坐着,少女一把掀开了盖在笼子上的雨棚布。 一声穿云裂石的唳叫,鬼车双翼展开,乌黑的羽毛几乎根根直立。 它的九根脖颈不再像麻花一样扭成一团,每一根都曼妙而分明地弯出弧度,微微紧缩着,像是冷血动物发出攻击之前的姿态。 和兰朔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一样……这的确是一只货真价实的怪物。谢萦叮嘱了一声“不要见血”,它就双翼展开,像鱼鹰一样,扎进了水里。 猛禽能抓起自身重量1.5倍以上的猎物,兰朔猜测鬼车的抓取力大概只会更好。但麻烦就麻烦在,它不会飞——如谢萦所说,在背上没有鬼魂的时候,它是真的飞不起来。 鬼车下水之后,十几秒钟的工夫,船底的震动就彻底停止了。 江面随即浮起了隐隐约约的影子,时不时有半片翅膀露出水面重重扇动着,水花四溅,可半天也没能把人扯出来——最后,一只头颅嗖地一声伸出了水面,搭在船沿,对着主人发出了嘎的一声大叫。 兰朔只好先停了发动机,先把鬼车抱上来,又连拖带拽地把黎家兄弟扯上了船。 两条船之间的缆绳已经被解开,经过刚才这么一番风波,他们兄弟原来坐的渔船孤零零地漂在江面上,已经隔了一点距离,兰朔只好先把他们两个人踢到船上的角落里。 两个人都已经呛了满肚子的水,一时间咳得惊天动地,脸色又青又紫。 兰朔半蹲下来,用缆绳把他们兄弟的手脚捆得结结实实——他的动作极快,不过从始至终,两个人都像翻了肚皮的鱼一样软趴趴地瘫着,手指头都没动一下。 就算刚呛过水,似乎也不该这么毫无还手之力……他脑海里刚闪过这个念头,身后的少女就已经笑嘻嘻地解释道:“鬼车的叫声和瞪视能使人四肢麻痹,你不是体验过嘛。” 上一位受害者表情欣然,根本不像介意的样子:“那是以前么,现在它和我关系很好啊!” 等他们两个把肚子里的水吐干净又花了一段时间,谢萦看着表计时,差不多十分钟以后,黎富才断断续续地能说出话来,黎兴则还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鬼车蹲在主人身边,不停地扯着她的衣袖,用翅膀指着船头的珍珠鸡。谢萦笑而不语地抚摸着它的后背,视线在他们兄弟二人之间慢悠悠地逡巡着,根本没有留意到宠物满怀希望的目光。 “谁先说啊,你们怎么回事?” 最先开口的是黎兴。 “什么东西……这是他妈的什么鬼东——” 这样一个铁塔一样的壮汉,声音居然因为惶恐的颤抖而显得格外尖锐。 话还没说完,兰朔已经抬手,一手按在他下颌上,强行把他张开的嘴巴合拢:“想好再说话。” 这人表情笑眯眯的,手上力度却大得出奇。黎兴的上下牙齿几乎都被带着磕出了一声响,恐惧的吼叫戛然而止,嘴唇间最后逸出了两声无力的闷哼。 兰朔作为凶狠打手的气质已经到位了,谢萦本来想酝酿两句深不可测的台词出来配合一下,但有点无处发挥——因为黎兴闭嘴之后,以黎富看眼色的能力,接下来的问话顺利得简直不可思议。 在两人一鸟和善目光的凝视中,他哆哆嗦嗦的,把底子抖得比人口普查还干净。 ……这是两个盗墓贼。 古往今来,许多墓葬修建在水边,有些甚至就建在水下,江底还有不少满载古董文物的沉船,随便捞上来点东西,都能发家致富。 往前数几十年,盗河墓还是很常见的,解放前甚至有不少外国船只组织打捞。建国后几次严打,盗墓活动几乎销声匿迹,但前几年,有盗墓团伙从川江里捞出来了张献忠的“大元帅金印”,出手七百多万,一时间无数效仿者开始闻风而动。 黎富黎兴兄弟就是其中之二,干这活计其实才半年不到。 他们一行有四个人,另外两个水性好的已经潜下去了,他们两个人是在船上接应同伴——渔船和渔民打扮当然也是伪装,以防有水警局突然巡河检查。 谢萦很是沉迷过一段时间的盗墓小说,正听得兴致勃勃,兰朔却紧盯着黎富,问道:“为什么会留两个人在船上?” 一共只有四个人的团伙,有必要留一半不下水吗? 黎富看他脸色,赶紧解释,因为盗水下的沉船,最困难的事情,其实是定位。 只要找到了文物的位置,水下的工作其实没什么难度,小规模爆破之后再强行拽取就好了。下水捞文物,两个人已经足够。而且,如果水性不够好,去得人多了反而是拖累。 一个盗墓团伙里,分赃之后拿最大头的一定是那个踩盘子的组织者,只有他知道水下墓葬的位置。这个消息是必须严防死守的,以防被人捷足先登,不到下水之前,连团伙里其他人都不能知道。 ……但黎家兄弟作为入行不久的新手,并没有独自踩盘子的能力。 他们这一次墓葬位置的消息,是从黎兴口中的那个“老王”那里买来的。黎家兄弟给了他一大笔钱,买来了这个情报——一座还没来得及去挖的河墓。 以己度人,黎家兄弟本来就害怕老王还把消息另外卖给了别的盗墓贼,当然要留人在水上监视。 谢萦兰朔二人在水上转了几个来回,在离他们很近的位置逡巡不去。大半夜,一条目的不明的船只在附近绕来绕去,怎么想都应该是在找古墓的位置,黎家兄弟的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致。 两人商议之下,黎富想了办法,无论如何先把他们的船骗走,等再过了今晚,就算他们再回来,文物也已经捞走了。 上了船之后,黎富还在千方百计地试图套话,结果双方各自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聊了片刻,鸡同鸭讲间,黎兴越听越觉得不对,大怒之下直接动手了。 ——结果么…… 遇到真鬼可能都不如这恐怖,黎兴小幅度地瞄了瞄那边的怪物,嘴唇发抖,一顿神仙菩萨王母娘娘地乱叫,朝两人一连串地求饶。 “您大人不识小人过……大人不识小人过……” 事情发展成这样,谢萦多少也有些啼笑皆非。 不过说到底,无论盗猎江豚,还是盗墓贼,自然都有水警来处理。问清楚了始末,她转头对兰朔道:“行了,我们准备回家吧。” 兰朔指了指角落里的黎家兄弟:“这两个人怎么办?” 谢萦的目光轻飘飘转向黎家兄弟,问道:“我有一个问题啊,你听着。” “一定如实回答!如实回答!“ “你是南派还是北派?” 黎富被她问蒙了:“什么派?” “哦,就是用洛阳铲直接挖呢,还是要讲究望闻问切什么的……”谢萦想了想,“你这个听起来比较像南派啊。” 这次是兰朔很感兴趣地笑道:“南派怎么了?” “那你完了。”谢萦无情地抬起一只脚,踩在黎富胸口上轻轻点了点,道:“因为我更喜欢《鬼吹灯》。” 这次轮到黎家兄弟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了,但“你完了”叁个字还是让他们抖如筛糠。谢萦故意沉默了四五秒,手指慢慢顺着鬼车的毛,直到看够了两个人惊恐的表情,才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扔回那艘船去吧。你们两个呢……就先漂着吧,几个小时以后,鬼车的妖力自然会消散,不过到时水警应该也差不多来了,不管盗墓未遂还是既遂,你们到时候自己想办法去解释咯。” 兰朔半蹲下来,在兄弟两人嘴里各塞了团麻绳,又拍了拍黎富的肩膀:“你知道什么不该说吧?要是跟警察说了不该说的东西,我会上门拜访的,带着它。” 他手指向一边扑扇着翅膀的鬼车,脸上笑容和善又灿烂,黎富一时间涕泪横流,点头如捣蒜,恨不得当场昏过去。 今晚折腾到现在也差不多了,兰朔正准备启动发动机,把黎家兄弟丢回去。 就在这时,他们脚下传来了一声极其剧烈的震响。 像是黎兴潜入船底时闹出的动静,但远比那要剧烈得多。 ——砰!!!! 小船的一角几乎都被短暂地掀离了水面,谢萦脚下失衡,后仰跌倒,还好兰朔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让她没有后脑勺着地。 两人勉强稳住身体,扶着船沿重新坐起来时,发现黎兴正面朝着另一边,发出惊恐万状的尖叫。 “唔——唔啊!” 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是几秒钟的工夫,不远处的那艘原本静静漂着的渔船居然不见了!! 而他们也已经无暇关注那里了,因为就在这一刻开始,他们的船也在发生可怕的震颤。 就像被卷进了一个疯狂旋转的滚筒洗衣机,眼前的一切天旋地转,巨大的浪花直接拍上了船头! 水花迎面砸了满脸,船头珍珠鸡的叫声、鬼车凄厉的鸣叫和黎家兄弟惊恐的叫声混在一起。 谢萦花了两秒钟,才意识到他们的小船居然正在原地旋转着。水下仿佛起了可怕的漩涡,小船像是一片误入狂风中的叶子,被席卷着毫无还手之力,而一只手抓着她的肩膀,把她一把扯了过去。 这样剧烈的旋转里,是怎么也不可能坐得稳了,兰朔一手牢牢抓着船沿的栏杆,伏低身体降低重心,同时把少女压在身下,避免她被甩飞出去。 今晚的江面始终风平浪静,什么也没有发生。不是因为他们没有找到了界,也不是因为还有什么特殊的进入方式…… “界”只是在等待着最多的猎物聚集到一起! 电光火石的一瞬对视中,少女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我靠!” ——— 巧诈不如诚拙11 眼前天旋地转之间,谢萦脑海里居然不合时宜地划过了一个念头。 ……好像游乐园里的旋转咖啡杯啊。 船身猛烈地旋转倾斜之间,江水立刻灌了进来。水下的大漩涡一旦形成,把船只吸进水底也就是分分钟的事情,那条渔船估计已经被绞成碎片了。 情势危急,也再也来不及多想什么,谢萦对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叫道:“跳下去!” “什么?”周围兵荒马乱噪音太大,兰朔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少女拔高声音,大叫道:“下船!我们跳下去!” 这是大江中央,四处水波茫茫,他们还身在急流里面。人一旦下了水,就跟飘萍一样,任何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这么做。 不管兰朔到底有没有理解她的意思,但他的确是没有一点犹豫地照做了。 趁着船身仰起一个极大的斜角,谢萦摸索着抓住了缆绳的一端,胡乱在自己和兰朔身上缠了一圈,两个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翻下了船沿,扑通一声落进水里。 十一月的江水到底是有点冷的,落水的瞬间,谢萦顿时打了个寒战。 入水的过程太快,四周又都是乱溅的急流,四肢都被带着扯向不同的方向。她明明深吸了一口气,却还是结结实实地喝了好几口水。 她一手扯着缆绳,另一手死死拽着兰朔的手,两手都被占着,慌乱之间甚至忘了用双腿去蹬水,但好像有某种力量正带着她往水面浮去。 直到将近半分钟后“哗”地一声出水,谢萦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剧烈地咳嗽了片刻,才逐渐看清周围的景象。 不知何时,江面居然平静了下来。 水下的漩涡消失了。可怕的急流来得快,去得也无影无踪,宁静平和的江水漫过身体,好像刚才那几分钟的颠簸完全是他们的幻觉一样。 好像有人叫着“小萦”,但少女耳膜还在嗡嗡作响,一阵惊天动地地咳嗽。兰朔拍着她的背,直到她终于喘匀了这口气,五感缓慢回笼。 谢萦盯了他片刻,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好像鸭子啊。” 兰朔愣了:“什么?” 他们的船头本来通过缆绳和渔船牢牢系在一起,但那端的绳子被黎兴解开了,刚才下水之前又被抓住,此刻乱七八糟地缠在她和兰朔身上,不过此刻也没人有工夫管。 “我说我们好像鸭子啊……”谢萦擦了把脸上的水,表情罕见地显得有点呆,“你见过养殖户的鸭子吗,在外面遛的时候怕丢,就是用绳子系在一起的。” 到底是之前准备充分,救生衣在此刻发挥了作用,让两人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浮在水面上。 小船被江水推着静静漂浮,他们就浮在小船边,像风吹动的树枝时上面连着的叶片,被拨动着摇摇晃晃,却始终通过缆绳和船连在一起。 虽然谢萦坚持声称自己会游泳,不过她刚才的表现显然让人很难放心,于是兰朔索性一手紧紧揽住她的腰上,带着她漂在水上,又用缆绳绕过肩膀,把两人松松系在一起。 小船已经不再巨震了,但黎家兄弟一动不能动地躺在角落里,看不见他们的情况,还在持续不断地鬼吼鬼叫。 现在也没人有工夫理他们,兰朔也忍不住低头问怀里的少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萦一手抱着他的肩膀,“你还记得规则里的前两句吧?” 人过滩,莫下船,多少水鬼江里缠; 人过滩,船过滩,下船走水来拉纤。 “里面不是说‘莫下船’吗?” “是的,但船靠自己是过不了‘界’的……”谢萦小声说,“刚才你不是体验到了嘛。要是没人下来‘拉纤’,那我们的船就跟那个渔船一样,会被直接卷到水底去。‘界’就是这样,遵守规则就能通过。船上有人下来了,这就像通行证一样……于是漩涡就停止了。” 兰朔望了一眼自己和她身上缠的缆绳,一时间有些不可思议。“你说这是‘拉纤’?” 在岸上拉纤拖船,和在水里扯着缆绳游泳……这差得也有点太多了! “我猜‘拉纤’的意思,指的只是需要有人在外面拉着这艘船吧,”谢萦说,“具体我也不清楚,是刚才灵机一动的。不过,赌一下嘛,不然还有什么办法?” 从结果来看,谢萦灵光一现的想法似乎没错。 当然,靠他们这么“拉着”,当然是拉不动船的。 船上已经没有人能划桨了,黎家兄弟还在手足麻痹中,只能瘫在船上,更何况谢萦也信不过他们,好在船上有发动机。 兰朔先提气吼了一声“闭嘴”,喝止了黎家兄弟打鸣一样的叫声,又指挥着鬼车用爪子操作。 钥匙还插着,方向也不用调,只要挂到前进档即可。鬼车吧嗒吧嗒地走到船头,按着兰朔的指示一步步操作。 这么一只漆黑的怪物蹲在身边,九根脖子像蜷曲的蛇一样弓着,眼睛像血红的灯笼一样莹然发亮——其实鬼车只是在认真地盯着操作杆,研究哪边是前进档。 黎兴双眼一翻,直接吓晕了过去,黎富则哆嗦得话都说不出来,牙关上下咯咯打战。 好在他们终于不叫了,只要不添麻烦就好,谢萦也懒得关心船上还躺着这么两号人。 船只启动起来,2节的最低速,比人走路快不了多少。 小船再次平稳地驶过江面,现在反而是缆绳“扯”着他们往前。 “我们想漂出去,需要半个小时左右。”兰朔心算了一下船速和水速的差异,又道:“在这半小时里,你能做完想做的事吗?” “不要着急,我们只要遵守'界'的规则就好。”谢萦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道,“一次性有这么多生人入内,却一条命也没能留下,'界'中鬼魂会露面的……在它按捺不住的时候。” 身体逐渐适应了江里的温度,交感神经兴奋刺激身体产热,很快就不再觉得冷了。 她被兰朔半揽半抱地带着,其实不太需要自己出力,不过想到要在长江里再泡半小时,谢萦到底还是有点糟心。 少女一边划着水,一边两腿在水里踢来踢去。 “这下真的演泰坦尼克号了,虽然是直接快进到了结尾……” 这电影要换他们两个演,那就是…… 却说那一日,流浪画家在甲板上偶遇富家千金,当夜Jack遇到了在船头准备自杀的Rose,说出了那句影史留名的台词“you jump I jump……”,然后Rose一把拽住他一起跳下去了,两个人被泰坦尼克号拖着游过了大西洋。 全片完。 谢萦很无语地抹了把脸。 事情起得太突然了,现在想想,只要有人在水里拉着绳子就行了,她完全可以留在船上啊,只要把兰朔自己踹下水就行了……当时她怎么也下来了,她脑子进水了? 大概是因为刚一起收拾完黎家兄弟俩,还停留在“自己人”模式里没调整过来…… 不过事已至此,谢萦叹了口气,扭头对抱着自己的男人说:“算了,都这样了……我们还是回顾一下规则吧,别做错什么。” 第一纤绳硬邦邦,握了纤绳不松手。 纤绳粗糙是藤条,没皮没肉没骨头。 ……纤绳是一种藤条,并不滑腻温热。 “界”会诱发幻觉,让他们分辨不清纤绳和怪物的肢体,误以为自己抓住了纤绳的时候,其实是握住了什么东西细长的手臂。 这个好办,为了排除干扰,下水之前,缆绳就是直接系在她身上的。 谢萦瞄了一眼自己腰上缠的缆绳,嗯,高分子聚乙烯,冰冷又坚韧,与皮肉有天壤之别。 第二水边照头脸,两耳一口一只鼻。 头发连眉缺爹娘,鬓毛不长少婆姨。 谢萦抬头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兰朔,嗯,还是正常长相……两只耳朵,两只眼睛,一张嘴,一只鼻子。 古时过险滩,纤夫上岸,可能浩浩荡荡十余人之众,彼此之间也隔着距离,只通过同一根纤绳相连。 这条规则是警醒人们……和你握着同一根绳子的,可能是什么别的东西。 好在她从下水开始就紧抓着兰朔的手,一直保持着肢体接触果然是正确的。只要唯一的同伴能够确认,在水下无论遇到什么,都一律当成非人之物即可…… 谢萦正沉思着,迎面看到兰朔脸上的表情似乎不对,有些诧异:“你怎么这个表情?” 兰朔缓缓道:“小萦……你继续往下念,规则的下一句是什么。” 谢萦不假思索,顺口念了下去:“第叁着你身上衣,赤着膀子把纤拉——” 赤着膀子……把纤拉…… 一片寂静。 四目对视。 少女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绿了。 ——— 那一天,小萦终于回忆起,这不仅是个灵异文,这是一个灵异黄文…… 另外,这篇确实是1V3,为什么现在只有哥哥吃到肉了,是因为这篇文,真的很长……估计150章是有的。悲伤地对手指…… 最近更新频率降低,主要是因为真的太忙了(闭眼)这个更新频率我也不好意思说啥了,呃……希望大家把我当个电子鸡养着偶尔看看之类的吧( 巧诈不如诚拙12 “……” “……” 几秒寂静的对视之后,兰朔缓缓问道:“这句话,是字面上的意思吗?” 谢萦的表情一片空白:“我觉得,大概是的。” “你是说,”兰朔指了指自己身上的救生衣,嘴唇动了动:“要……脱掉?” 多年以前的峡江两岸,纤夫们生活贫苦,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为了节省布料,他们劳动时一般是不穿上衣的,而类似的规则就这样在“界”中维持至今。 谢萦眉心抽了抽,心里第一百次后悔自己怎么跟着跳下了水。现在人在界中,也只能服从规则。 其实于情于理,身在险境里为了自保,好像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但确实尴尬。少女愣了一刹,只好虚弱地朝兰朔举起了一根手指。 “你要是敢把这件事说出去,我就——” “把你切成刺身生吃了”的狠话还没说完,兰朔的表情竟然变得非常委屈:“我在你心中就是这种人品吗?” 倒是谅他也不敢…… 两人面面相觑几秒,谢萦面无表情地朝他抬了抬下巴:“那你转过去。” 救生衣和上身的泳衣一起脱了下来,此刻谢萦不由得无比庆幸自己的泳衣是分体式,还不至于完全赤身裸体。 但确实没办法再像刚才那样被他揽着腰往前游了,于是最后……她选择趴在兰朔的后背上。 救生衣换成了亮黄色的充气浮标,兰朔抓着浮板,谢萦则双手环在他肋骨边,贴在他背后,被同一根缆绳带着向前。 这个姿势往前游,她本人几乎不需要使什么力气,不过坏就坏在,浮板在他手里,为了能始终把头露出面,谢萦只好把下巴搭在了他肩膀上。 泳衣的布料分明也就只有很薄的一层,可是胸腹的皮肤乍然直接与江水接触时,还是冰得她微微一抖。 夜间江面的温度比江水要略低一些,她浸在水里的身体,适应之后就很快不大觉得冷了,反而是偶尔露出水面的部分,光裸的后背被风一吹,那叫一个提神醒脑。 ……这样的情况下,她不由自主地朝着周围唯一一个热源靠近。 最开始只是抱着他的腰,没过多久少女就已经八爪鱼一样紧紧贴在了兰朔后背上,想从他身上汲取一点热量。 她的头搭在兰朔肩上,起初还保持着点距离,最后耳朵已经紧紧贴上了他的下颌。 好像确实有点离得太近了。 不过她正专注于找一个暖和又舒服的姿势,而兰朔又始终诡异地沉默着,于是谢萦一直没意识到这件事——直到她好像嗅到了一个,有点陌生的气息。 带着一点点的须后水香,很淡,不过其实更像是来自他本身的气息。 现在,她的侧脸就贴在他脖颈上,少女小幅度地转了转眼珠,没有动。 除了哥哥以外,她并没有和异性如此近距离地接触的经验。 但那毕竟是哥哥,她早就习惯了往哥哥身上爬,不管是小时候被他拥着入睡,还是现在被他操得失神哭泣……反正哥哥的气息早就被打上了“绝对安全”的标签。 而同样作为成年男人的兰朔,对她来说要陌生得多。 在任何文化里,这好像都不能算是礼貌距离了,就好像入侵到另一个人的私人领域中一样。 不过,刚才明明是她一直在朝他凑近,此刻,为什么会有一种异常鲜明的,身边空间正在被压缩的感觉呢? 就像是猎人带着猎枪进入一片森林,周围阳光明媚,郁郁葱葱,一切都是那么平静而美好。但你就是会本能地屏住呼吸…… 也许捕食者闯进伊甸园的时候,森林也在围猎你。 因为贴得很近,她的乳肉正挤压在男人背部坚硬的肩胛骨上,谢萦想说自己觉得有点硌,不过张了张嘴,并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后背上紧紧蹭上来的触感,实在是太软了。 少女温热的身体,一点也不客气地紧紧贴在他身上,至于双手……在他腰上毫无章法地乱摸了一气之后,终于找到了还算舒服的位置,最后环在了脖子上。 如果放在平时,兰朔觉得自己大概会说笑几句,来缓解此刻尴尬的气氛。 但是此刻,这个温热的呼吸就近在咫尺。随着她每一次的呼吸,微小的气流轻轻拂过脖颈处的皮肤,几乎在血管里带起一层微小的战栗。 环在他脖子上的手臂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乱动了,凉凉的指尖贴在胸口,软得像没骨头一样。她好像幅度很小地转了转头,湿漉漉的睫毛眨了眨,扫过他脖子上的皮肤。 距离真的……太近了。 兰朔的眉心微不可觉地动了动,意识到自己抓在浮板上的手臂线条正微微地绷紧。 有将近几分钟的时间,两个人都保持着诡异的沉默。直到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女才如梦初醒一样,幽幽地开口道:“……你怎么不说话?” * 话虽这么说,不过短暂的片刻里,江面上还是只有马达单调的响声。 兰朔清了清嗓子,试图若无其事地返回他们聊到一半的话题:“……‘界’的规则里面,还有什么我们没做到吗?” 谢萦默了几秒,趴在他背上沉吟道:“没有了吧?第五吃食补力气,豆腐两坨放两边……” 兰朔朝船尾望了一眼:“那东西能吃么?” 他们买了一整块卤水豆腐,上船的时候,谢萦一刀两半,盛在碗里,又点了两柱香,直接插进豆腐里立住,船头船尾各放一只。 不过现在,豆腐碗里的香已经烧的基本看不见了。 “本来也不是给你吃的。”谢萦拽了拽他的头发,“那叫‘过路食’。” “莲花盛酒喝不着,豪竿拨肉干瞪眼”——在三峡渔民的俗语里,“莲花”就是碗,“豪竿”就是筷子。规则里的这一句,其实是说,鬼不能吃人的食物。人在船上大快朵颐,鬼却只能看着干瞪眼,自然要来找你的麻烦。 插上香烛就不一样了,这碗烧得半焦不焦的卤水豆腐,就成了给鬼上供的“过路食”。 不过话说到这里,谢萦还是有点忧伤地叹了口气:“你别说,我是真有点饿了……” 兰朔忍不住笑:“再坚持一下,今天刚空运过来不少东西,我们等上了岸就去吃,好吧?” 尽管有缆绳拖着,她还是实打实地要在水里泡着游这么久呢…… 俗话说得好,一个合格的前男友应该像个死人。但她的前男友本来就是个死人,怪不得只会给她添麻烦,还不如麻瓜靠谱。 后面的几句规则,听起来多少有些莫名其妙。 “第六迷路不打紧,唱着号子把路问。” 江面又不是海面那样宽阔无际,两岸都是山峦,河道宽度也有限。他们只朝着一个方向开,怎么会迷路呢? 谢萦想来想去,觉得这大概是因为,一切指南针进了“界”都会失灵,古时候的船夫只能用肉眼辨别方向。 而船上同时又不能亮灯,人摸黑划船,方向偏了也是正常。 还好感谢现代科技,他们船上配着马达。江水流向恒定,他们船速是均匀的,只要径直朝着前方开,实在没有迷路的道理。 浮板波荡飘摇间,小船又向前驶了一段,江面风平浪静。 谢萦发现自己好像没有心思关心什么豆腐了,因为…… 她现在觉得有点冷。 其实江水温度并没变化,可她胸腹贴着男人温暖的背脊,后背却只有水流。 前后温度差异颇为明显,和胸前的暖意相比,她的后背不禁瑟瑟地有点发抖,也想贴点什么东西。 早知道就带点暖宝宝了……不过暖宝宝这么泡在水里真的不会爆炸吗? 要是他们换一下,兰朔从背后抱着她呢? 少女微不可觉地挪了挪视线,嘴唇动了动,这个念头在脑子里转了几圈,到底还是没好意思说出来。 两人毕竟身形有差,先不说她抓着浮板能不能带起两个人,兰朔要是在背后像她现在这么紧地抱着她,那可就真的出大问题了…… 谢萦很遗憾地叹了口气,越回想越觉得不对劲。 果然是当时漩涡出现得太紧急,她脑子没转过弯来。 要是早知道就是纯在水里漂着,把船上那两个盗墓贼扒光了踹下水不就行了嘛?!结果现在这两个贼舒舒服服躺在船上,她倒是在这天人交战。 不过,这里的鬼还真是沉得住气…… 从他们进入“界”,也有十几二十分钟了,按兰朔的计算,再过不久就能漂得出去。 只要他们遵守着“界”的规则,“界”就没法不讲道理地淹死他们。这个“界”今晚蛰伏了这么久,直到四个人聚在一起才露出真容,说明它是个胃口很大的猎手。 直到现在,它一条命都没能留下,界中之鬼到现在还不准备露面吗? 要不要干脆把那两个盗墓贼当成诱饵扔进水里看看? 谢萦正天马行空地想着,思绪却冷不丁被打断了。 兰朔突然问道:“小萦,我们开多久了?” 少女愣了愣,道:“十几分钟吧?” 她没有具体计算时间,但总归差得应该不算太多。 男人顿了顿,微微抬着眸望向岸边,指着斜前方道:“我觉得,这块石头,不是第一次见。” 船上不能亮灯,两岸陡峭的山石都隐没在黑黢黢的夜色里,只能看出一个大致的轮廓。 谢萦一眼望过去根本看不清楚,又极力睁大眼睛,才勉强分辨出兰朔说的那块石头。 层层迭迭弯弯曲曲,像一堆羊肠子,在周围连绵的岩石里,的确算得上是很有特点的一块。 “这石头怎么了?” 兰朔缓缓道:“……这块石头,我们已经经过一次了。” “你说什么?”谢萦有点愣住了。 但兰朔低头看着她,表情极认真,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样子,重复道:“最多不超过十分钟之前,我们经过过这块石头。” 巧诈不如诚拙13 p o18 bt . c om 13 “最多不超过十分钟之前,我们经过过这块石头。” ……两岸都是连绵的巨岩,他们的船自始至终只往一个方向开,并没有走过回头路。 这么奇特的石头,会有两块是一模一样的吗? 少女本能道:“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男人幅度很轻地摇了摇头,“不……我之前就觉得不对,按我们的船速,开了这么长时间,应该已经能看到村庄了,可是现在岸边还是什么都没有,所以我才会留神看四周。” 谢萦转眼望向四周,江上只有一线惨淡的银光,两岸群山也黑黢黢的,只能看出隐约的轮廓,阴影里如有鬼影幢幢。 她倒是相信兰朔不会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可是,长江只自西向东流,他们怎么会第二次经过同一块石头呢? 少女挑了挑眉:“鬼打墙?” 人在荒僻的野外,有时会发现无论怎么走也走不出去。那是因为眼睛和大脑失去了修正方向的功能,人以为自己在走直线,其实是一直在原地兜圈子。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 o18e s. c om 兰朔道:“不知道,不过我们可以验证一下。” 谢萦把下巴搭在他肩上,很感兴趣地问:“你有什么高见?” 要是能用仪器校验一下方向就简单了,可惜在“界”中,所有指南针和导航设备都已经失灵了。 “很简单,”他说,“如果不是我们自己产生了幻觉,那就是船出了问题。有一种可能,船只两侧的水流方向是不一样的,而且在不断发生变化,导致船的航向一直在偏移,因为船速相当慢,所以我们发现不了。” “所以呢?” 兰朔没回答她,却扬声唤了一句:“鬼车!” 少女有些诧异,只见船上的鬼车听着他的指示,啪嗒啪嗒地走到操纵杆边,锁死了方向舵,又把油门杆往下一拉。 小船立刻开始加速,系在船头的缆绳顿时绷直了,一股大力扯着他们向前。谢萦脱口一声尖叫:“你干什么——” 不过话刚出口,她就明白了兰朔的意图。 有什么方法能让江水短时间内无法影响船只的航向? 只要加速冲出去就好了! 这倒的确是个最简单的办法,不过被加速的船只拖着实在是太刺激了。浪花迎面砸到脸上,几乎连换气的间隙都腾不出来,简直和乘着冲浪板俯冲差不多。 两个人还能浮在水面上,全靠兰朔抓着的那块救生浮标,结果他居然还腾了只手出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臂。 满脸都是飞溅的水花,打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也无法呼吸。好在这段航行并没有持续太久,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船只开始减速,直到静止下来,在江面悠悠漂浮着。 谢萦抹了把脸,伏在兰朔背上缓了半晌才把气喘匀,再一抬手,发现自己手臂上已经出现了一圈隐隐的红痕。 刚才这番激流勇进,要不是靠他这么抓住,她就得像个麻袋一样被绳子扯着了,还不知道要呛多少水。不过少女还是嘀咕着甩了甩胳膊:“你干嘛用那么大力?” 男人从善如流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给你揉揉?” 船只已经静止下来,兰朔手指按在她的小臂上,沿着骨头的形状轻柔地按压着。 被这么按着还挺舒服,谢萦鼻子里发出很细微的一声,下意识地凑得离他近了一点,也忘记了赤裸的胸乳正紧紧挤在人家后背上的事。 少女的目光投向岸边,这次不用兰朔说,她也已经看到了岸边那块羊肠子一样的怪石头。 这一次,行船的速度几乎是刚才的两倍,可几分钟的功夫,他们居然就回到了同一块巨石面前。 兰朔就在这时侧过头看她,两双眼睛对视,电光火石之间,谢萦知道他和自己一样,想起了那条规则。 ……“第六迷路不打紧,唱着号子把路问。” 相比于其他几句来说,规则里的这一条,之前听起来很是莫名其妙。 长江又不像海面那样宽阔无际,一眼都望得到岸,只朝着一个方向开,怎么会迷路呢? ——真到了这时,谢萦才明白这一句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这片水是活的,水流无时无刻不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江面看似平静,可船开进来,却跟一脚踩进流沙一样,越挣扎反而会陷得越深。 船靠着自己,是永远也开不出去的。 怪不得“界”中之鬼这么沉得住气,四个活人进来这么久,它也没有要露面的意思,因为它根本无需主动出击,只要守株待兔就好。 他们想出去,就必须得向它问路,不然就永远在江面上漂着吧。 太阳穴隐隐跳了跳,少女脸上的笑容冷了下去。而就在那个瞬间,谢萦意识到,她抱着的男人浑身突然变得异常僵硬。 兰朔低声道了句:“小萦。” 他的语气太郑重,谢萦的嗓音也不由得压低了一些:“怎么?” 男人微微偏了偏头,转过脸,嘴唇几乎贴在了她的耳畔。 耳语一样的声音,很轻,却异常镇定。“我跟你说件事情,你别慌。” 少女的呼吸微微屏住:“什么?” 兰朔缓慢道:“水底下有东西,正在抓着我的脚腕。” 谢萦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向水下。 月亮已经被厚重的云层遮住,水面上只有一线惨淡的银光,水下都是晦暗的幽青色,肉眼很难辨识。在视线聚焦的瞬间,她几乎能感到自己的头皮在一点一点发麻。 在他们的正下方……正影影绰绰地漂着,一个漆黑的,直立的影子。 ———— 久等了老公们(鞠躬)开始恢复更新! 巧诈不如诚拙14 谢萦敢摸着良心说自己不怕鬼,但这样的冲击还是让她浑身都僵了一瞬。 水面暗淡的光线浮荡着,让她逐渐看得更清晰了一些。 兰朔一动不动,那个东西也一动不动,在水下怪异地直立着,隐约是个漆黑修长的人形,笔直得像是塞进窨井里的尸体,因为四周太过狭窄,只能保持着站姿纹丝不动。 他们在这里折腾了大半宿,就是为了等界中之鬼露面,可是这么昏暗冰冷的江水深处,出现这么一个瘦长鬼影似的东西,给人的观感实在是很惊悚。 向来只有她吓别人,被人吓到的次数的确不多。谢萦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保持冷静,问道:“你确定它在抓着你吗?” 兰朔微不可觉地点点头,低声说:“很紧。” 两个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好像生怕惊动了那东西,它就会暴起伤人一样。 他抓着浮板的手臂绷得极紧,几乎已经可见青筋暴起,缓慢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补充道:“是皮肤的触感,温度很低。” 被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鬼东西抓着脚腕,居然还能用这么镇定的语气描述状态,谢萦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不是该佩服他的心理素质。 少女嘴唇动了动,刹那间脑海里滚过了很多个念头,最后环在他胸口的双手紧紧抱了抱,耳语道:“你别怕。” 她的掌心几乎已经能感觉得到,他肋骨下的心跳正在逐渐加速。男人的呼吸极近距离地喷在她侧脸上时,语气极稳定沉静:“我没事,要让鬼车下去看看吗?” 谢萦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不,你保持住不要动,我潜下去看看。” 男人的脸色登时一变,像是要提出反对。 不知道他要说什么,谢萦本来想用手指抵在他嘴唇上比一个“嘘”的姿势,奈何此刻实在腾不开手,只好偏了偏头,用鼻尖贴在他嘴唇上,迫使他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少女晃了晃脑袋,稍微拉远了一点距离,嘴唇翕动着,几乎是在用唇语说话。 “‘第七只能问一句,江心岩石不停留’,”她说,“和界中之鬼照面之后的时间很关键,不但要制服它,还要用一句话问出离开的路,这件事鬼车不一定能做得到。只有我来才保险。” 兰朔眉梢微微拧着,表情还是不大赞成的样子,低声道:“这样我没法帮你。” “不,我需要你帮忙,你抓着缆绳,”谢萦手中握着两指粗的尼龙缆绳,将掌心压在他手背上紧紧握了握。“如果我在下面扯绳子,你就用最快速度拉我上来。” 心脏怦怦狂跳着,谢萦深吸了一口气,扎进了水里。 冰冷的江水瞬间没顶,凉意一直浸到头皮,眼睛也被刺激得有些发痛。 紧握在她手臂上的手指松开了,少女双手用力一划,向下潜去。 在水面上往下看,江里只是一片暗淡深邃的黑,真下来才发现,远远近近的地方好像有幽暗的磷火在浮动,照在那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上面,显得分外诡异。 在兰朔的正下方,一个身影怪异地僵直着,细长的手臂高举,如同一个即将坠落悬崖,却被人抓住手臂的人。 ……可是,这明明是接近三米深的江水里面。 人的身体,在水中自然会浮起来,怎么可能长久地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谢萦咬了咬牙,拨了拨绕过肋骨系在腰间的缆绳,按捺住狂跳的心脏,向水中扎得更深。思绪一时间转得飞快,迅速回忆着各种可能有用的方法。 要速战速决,不然这场景再维持一会儿,还真是挺瘆人的…… 就在那一刻,她的瞳孔中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起初,她以为那是水压带来的刺激,然而很快,那疼痛就变成了一阵刺目的、几乎吞噬一切的白光。 一瞬间,仿佛有无数光怪陆离的景象在眼前闪过,刺得她瞳孔剧痛。 谢萦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可是眼前居然没有回归黑暗,好像那副画面不是呈现在她眼前,而是直接刺进了她脑海里。 有接连不断的声音响起,好像在激流中飘荡的丝线,波荡着在她耳边回响。 她不是在水里吗? 为什么会听到声音? 脑海一时被冲击得混乱异常,意识也模模糊糊的。谢萦只来得及辨认出,那声音似乎是人声,而且越来越嘈杂激烈,好像她周围不是黑暗寂静的江水,而是什么争论不休的菜市场。 ……这是什么? ——不对! 少女心头陡然一凛。 ——水下黑,睁着眼,良辰美景看不见……原来这句规则是这个意思,在水下,“界”能给她制造无法抵御的幻觉! 她下水才十几秒钟,肺里的这口空气还没有用完。谢萦想要扯一把缆绳或者浮上水面去,可是在无数嘈杂的声音中,她的四肢麻木得好像失去了全部的力气。 眼前的白光越扩越大,失去控制身体的能力的同时,谢萦终于看清了面前的景象。 她眼前……是一座明显不属于现代的宫殿。 像是故宫——或者,应该叫紫禁城。 地上乌压压跪着一片人,软榻上,一个男人正躺在那里。 这间宫殿里,他的身份是最好认的。因为他身上穿着一件明黄色的圆领袍子,上面还绣着祥云龙纹。 这是哪个皇上吗? 他看起来不过三四十岁年纪,可已经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脸色苍白如纸,气息也虚弱,额角的冷汗把头发都打成了绺。 大概是因为缠绵病榻,这位皇上的状态相当差。正当盛年又养尊处优的皮肉,居然已经显出了几分松弛,面部蜡黄地凹陷着,时不时才神经质地抽搐一下,像是案板上偶尔挣动的鱼。 到了这个地步,谢萦用肉眼都能看得出,他浑身正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死气。 他离死已经不远了。 不论自己现在是被拖入了什么幻境之中,能多了解一些信息总归是好的。 谢萦凝神看过去,只见他床前起码跪了二三十人,从位置上就已经分出了鲜明的两派。 一边都是穿着朝服的大臣,须发皆白,看起来官职颇高,另一边是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用力牵着个神情呆滞的小孩,被一群内侍簇拥着。 两边人正言辞激烈地争辩着什么,刚才她听到的喧闹声大概就是他们发出来的。 ……眼前这一幕,说是托孤,人好像多了点,说是临终送别,好像又太闹腾了。 他们说话的用语和现代大不相同,谢萦仔细听了半天,才勉强听出了个大意,原来是皇上重病,想封这位李妃为皇后,受到了群臣的激烈反对。 李妃只一味抓着手里的孩子,表情悲痛地擦着泪,两边大臣则吵得脸红脖子粗。什么天地君亲、祖宗之法,一番高谈阔论,谢萦都觉得脑袋疼,也不知道软榻上那位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的皇上到底听进去了多少。 即使知道自己此刻仍然在危险之中,这一幕仍然让她有点好奇。谢萦仔细观察着四周,可惜在这个幻象里,她似乎是无法移动的,只能作为旁观者看着。 两派大臣还在继续辩论着,用词文绉绉的,不过谢萦听了一阵,居然从中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 “万历年”、“郑贵妃”、“福王”…… 有些熟悉的名词,让她心头蓦然一动。 少女绞尽脑汁地回忆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历史知识,目光落回床上半死不活的皇上身上,忽然恍然大悟。 ——这一位,原来是明光宗朱常洛! 这是个非常一言难尽的短命皇帝。他父亲刻薄寡恩,嫌弃他生母卑贱,始终不愿立他为太子。朱常洛胆战心惊地熬到三十八岁,终于把父亲熬死了,一朝扬眉吐气,立刻和众多美女纵情声色……然后掏空了身体,登基刚一个月就死了。 不过,对他来说,早早病死也未必是件倒霉事,因为他死后二十年,明朝就灭亡了。 这一刻,果然离他死已经不远了。 不过,确认了这位皇上的身份,谢萦反而更加困惑了。 为什么她会看到这一幕呢?几百年前的事情,和她有什么关系? 还是说,“界”中之鬼,就是画面里的某一位? 天家贵重,不过临到了了,和病床前争遗产的儿女也并没什么分别。 少女看了片刻,忽然听到一声微弱的“都下去”。 似乎是众人的争吵使他感到心烦意乱,躺在软榻上的朱常洛嘴唇微微翕动着,转了转头,有些吃力地重复道:“你们都下去。” 这声音很虚弱,不过大臣们的争吵还是当即停了下来。周围终于安静了。 估计是知道今天肯定得不到什么结果了,一众大臣和内侍纷纷沉默地起身,躬着身子向外走去,朱常洛看着他们,又说道:“李爱卿留下。” 就在这时,一道低柔的声音响起:“是。” 巧诈不如诚拙15 谢萦的心突地一跳。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响起的瞬间,令她简直如遭雷噬。 众人都已经退了出去,只有一个人还跪在原地。 此前他和其他人一样低眉顺眼,此刻微微抬起头来,终于露出了面容。 眉目如画的一张脸,美丽得犹如赵孟頫的字,形容端秀柔润,骨架却劲挺刚强。明明还隔着一点距离,仿佛已经能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浅淡的香气。 一声“哥哥”险些脱口而出,谢萦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跪在那里的男人,一副明代官员的装束,长发束起,严严实实地压在官帽下。 ……这是谢怀月吗? 第一眼的冲击过后,即将出口的呼唤居然冻在了舌尖。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五官,可是细看过去,好像有一些极其细微,却很重要的不同,在她眼中显露出了几分扎眼的陌生。 哥哥总是带着那么温柔包容的笑容,而这个人一样淡淡笑着,表情甚至是恭敬的,色泽浅淡的双眼却冷漠得没有没有一丝温度,看久了甚至会感到害怕。 这样的神情落在谢萦眼中,几乎像是刺扎在身上一样,分外的陌生和难以忍受。 众人都被屏退,这座寝殿里只余他和朱常洛两人。 软榻上的朱常洛嘶哑地吩咐了一声,他便起身过去,扶着他靠在床头坐起来。 到底是身体虚弱,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朱常洛蜡黄消瘦的脸就几乎涨得通红。好半天才顺过了气,缓缓道:“他们这么呶呶不休,闹得朕头痛。” 到了末尾,声音越说越小,已近喃喃。“他们都觉得朕要死了,是不是?” “皇上正值春秋鼎盛之年,自有上苍庇佑。” “春秋鼎盛……”朱常洛重复着这个词,自嘲般笑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已经对自己衰败至极的身体有所预感。“呵,你也像他们一样,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么。李爱卿,你可知道朕为什么唯独要留下你?” “还请皇上示下。” “这群太医大臣,各自都结党营私,合起伙来骗朕……到了这个地步,朕只想听一句实话,这句话也只有你敢告诉朕,”朱常洛的嘴唇抖了抖,哆嗦着问道,“朕究竟还有多少时日好活?” 哥哥抬起头朝他看了一眼,声音却沉静:“皇上恕罪。” “你只管直说罢,难道朕还会怪罪你么?” 谢萦以为哥哥还会再委婉地搪塞几句,没想到他极干脆地开口道:“回皇上的话,最多不过一月之数。” 他的话音落下,周围仿佛短暂地陷入了某种寂静。 朱常洛的脸色几乎是肉眼可见地变得煞白,显然此前并没意识到他余下的时日会如此之少。 他一只手哆嗦着按上颤抖起伏的胸口:“一月……一月……”过了片刻,他恐惧地转动着的双眼中仿佛又放出了某种狂热的光:“李爱卿,你——你必定有办法能救朕,对不对?” 迎着朱常洛希冀的目光,他却只道:“臣不敢欺瞒皇上。皇上,您如今面赤肩垂,掌肿无纹,齿枯发黑,实是病气已入肺腑,药石无医。” 这次连谢萦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她对古代实在了解不多,但就算用脚趾头也能猜得出来,这么跟皇上说话是什么后果。 周围果然响起了“砰砰”的声音,朱常洛发怒地拍着桌案,可是他太虚弱了,这样的盛怒也显不出什么威严,只是一个病人在虚张声势。 “李慕月!”他喉咙里发出破旧风箱一样急促的喘息。“你说——你说,这些年朕待你如何?” 他叫她哥哥什么? 李慕月? 这个陌生的名字让谢萦愣了愣。然而,还来不及想更多,她的哥哥——或者说,被称为李慕月的男人已经淡然开口:“天家恩重,微臣自当殒首以报。” 朱常洛的手搭在案上,说着说着,话音已然变了调。 “这些年,但凡你开口,桩桩件件,朕哪件没有应允?你可知道,礼部兰永璋已经是第四次上表弹劾,说你大奸似忠,乃妖孽之相!” 两人目光相撞,朱常洛似乎极想看看他会作何反应,可李慕月脸上淡淡的笑容纹丝不动,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兰永璋进献仙丹,不但将皇上龙体毁损至此,还用这些无稽之谈污蔑忠臣,实在罪大恶极。便是满门抄斩,亦不为过。” “呵……”久久,朱常洛发出一声缘由不明的冷笑。“李爱卿,当年朕为大行皇帝侍疾时第一次见你,只觉这般的面容,难道是画上的菩萨不成。不过,看来朕是看走了眼。菩萨怎会说出如此心狠的话,菩萨又怎会见朕到了这般境地,却仍说自己没有办法。” 被他几乎遍布血丝的目光逼视着,李慕月沉默片刻,忽然敛去了笑容,肃然道:“皇上的病,歧黄之术确实已经回天乏术。时至今日,唯有最后一种方法能救得了皇上。身为人臣,微臣自当尽心竭力,可此事实在事关重大。待臣说明原委,皇上便会明白臣为何为何直到此刻才能说得出口。” “你说。” “人争不过天,寿数到了,大罗神仙也束手无策。可是皇上您这场急病,并非天命,乃是人为。您的寿数并不该自此而绝。” 低柔悦耳的声音娓娓道来,“皇上可曾听过一句话,江行于大地,如龙伏于六合。当年太祖皇帝开国之时,在东西南北中各立了一方镇河碑。碑立,是把气运镇在地脉之中,保我大明万世永昌;碑碎,则气髓腾云出水。皇上是真龙血脉,两者一遇,您的疾病自然会不治而愈。” 朱常洛的呼吸好像不自觉地屏住了:“你是说……” “还请皇上下一道诏书,起出地处正北的镇河碑。” “正北?那碑在何处?” “人间帝王以正北为尊,正北的镇河碑也是五处之中力量最强的一座。中在黄河,东在钱塘江,西在川江,南在金沙江,而正北的这一座镇河碑,就在这北京太庙外的金水河中。” “朕去祭祖时,怎么从未听人说过那里有什么碑……” “皇上,这座碑镇在大明龙脉中二百余年,已不再是凡俗之物。臣等凭着一双肉眼,自然无法看到它的所在,可您是身为真龙天子,想废去它,只需要一道亲笔诏书而已。” 朱常洛怔了怔,“你说的可是真的。” “微臣岂敢欺瞒皇上。” “它真的能让朕好起来?” “足够让您康复如初。” 忽的,似乎想起了什么,朱常洛惊喜地亮起的双眼中又浮起一丝犹疑。“若镇河碑真有这种能耐,那将它毁去,岂不是于我大明的气运有损……” “的确如此,是以臣此前迟迟不敢向您禀明。” 短时间内的大起大落似乎已经耗尽了朱常洛全部的心力,他的身体几乎是一点一点向床榻上滑落,发出一声颓然的长叹。 “原来如此……”他低哑道,“也不怪你到了此刻才说。若是为了一己之身,置社稷于不顾,朕便是到了地下,又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他的话说得极慢,一字一顿。人说出这样并非真正出自本心的话时就是这样,好像是在等着谁打断他,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而跪在地上的李慕月已经从善如流地开口道:“皇上,请容微臣一言。” “说罢。” “这样诚然有损于大明气运,可您是中兴之主,事在人为,此后时日长久,仍有回天之力。但若您此刻驾崩,郑贵太妃一党立刻就会拥立您的弟弟福王为新帝。到时太子孤儿寡母,只有任人鱼肉,纵然这江山仍然姓朱,您又如何闭得上眼!” 很平淡柔和的语气,可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刀,准确地剜开朱常洛心上最痛的地方。 刻薄的父亲,压制他二十多年的贵妃,虎视眈眈的异母弟弟……这个濒死的病人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极其愤怒,多听一句,就变得更加刻毒一分。 他双眼圆睁着,几乎是嘶哑地大叫道:“拿笔来!拿朕的笔来!” 男人施施然起身,转身向外走去。 任谁看来,都会觉得这张含着微笑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柔和如画,只是谢萦和他朝夕相处了二十年,对他所有细微的变化实在太熟悉了,看得出他此刻的笑容里藏着怎样近乎森然的冷意。 “微臣领命。” 巧诈不如诚拙16 随着男人走出这间宫殿,谢萦的视角仿佛也在跟着移动。 一路上,有禁军在城墙上巡逻,或是宫女们列队路过,而她的目光始终只紧紧盯在那个人身上。 一身大襟斜领的青色朝服,身形挺拔如松。本来就极美丽柔润的面容,此刻还含着笑意,简直像是镀着一层光,可是看久了莫名就让人觉得脊背发冷。 这真的是她的哥哥吗? 李慕月…… 谢萦微微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时间,明知道自己无法对这个幻境施加任何影响,她还是生出了一种荒谬的冲动,想喊一声哥哥,看他会不会回应。 穿过恢弘的宫殿门阙,踏过层层石阶,他最后直抵午门之前。 和紫禁城里的压抑肃穆不同,午门前里里外外围着许多人,声音很嘈杂,时不时还有尖锐的喊声和闷响。 谢萦仔细看了看,才明白这是有人在受廷杖。 有明一代,皇权始终在和文官集团相互拉锯。文官以直谏过失为荣,动不动就上表把皇上骂得狗血淋头,反过来,明代的皇上也想出了一种极具创意的刑罚——“廷杖”。 说白了,就是押在午门外,扒光了背部衣物打屁股。 刻意让人难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打人的木杖上面还包着铁皮和倒钩,一棒打下去,再顺势一扯,能在受刑人身上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结结实实几十杖下去,不死也残。 有几个大臣正在那里挨廷杖。他们的头颅被交叉的栗木压在下面,行刑官正持杖一下一下重击下去,旁边有太监在吊着嗓子报数。 谢萦一眼望过去,这些人后背都已经是一片皮开肉烂。日头看着很毒,这估计是夏季,以古代的医疗条件,这样的伤口估计很快就会恶化感染。 报到了三十六,有看着身体好些的还能痛哼两声,另外几个已经被打得发不出声音了。 不知道这些人是犯了什么大错,皇上不但要在午门外行刑,居然还召了人来观刑。 当然,这和菜市口砍头不同,普通老百姓肯定没资格看这些高官挨打,现在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观众估计也都身份不凡,此刻都脸色煞白,正嗫嚅着窃窃私语什么。 周围如此大的声势,可走出午门时,他连脚步都没停一下,手持诏书,一路目不斜视地向外而去,似乎对刑场没有一点关心。 可是一个正在受刑的大臣似乎眼尖看到了他,一声愤怒的大喝:“李慕月!” 他拼命想抬起头,可是脖子正被牢牢压在地上,于是一时间四肢都剧烈地挣动起来。他整个后背臀部都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这下顿时血珠飞溅,场面几乎有几分骇人。 旁边按着他的都是太监,只是听命办事,既不敢对这些高官真下什么重手,也不敢松开他,顿时手足无措,为首的那个太监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一连串地喊道:“李大人,李大人……您……” 连着观刑的人们,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都牢牢粘在了李慕月的身上,而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步伐一顿,走过来,在不远不近的位置停下,淡淡道了声:“兰永璋大人。” 原来这就是弹劾她哥哥的那个人…… 朱常洛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李慕月说的是“满门抄斩亦不为过”,看来皇上虽然没有听从,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还是要打他一顿板子。 兰永璋看着四五十年纪,长相很刚正,此刻正怒瞪着他,目眦欲裂。 “你……你,”大概是刚挨了打,兰永璋每说一句话,牙缝里都不断流着血沫,也不知道是不是伤到了内脏,“你勾结内廷,祸乱朝纲……九转玄回金丹乃天下灵药,怎会使皇上病情恶化,必是你这妖人从中……” 这一套在古代,已经算得上极厉害的辱骂了,旁边的太监都变了脸色,可李慕月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微笑着,打断他道:“兰大人,还有十杖,你还是省点力气的好。” 只见他此时长身而立,面带淡笑,居高临下的目光扫过一眼。 这样的眼神,连蔑视都称不上,简直如同看到尘埃一般,根本视若无睹。 兰永璋显然被他的神情激怒了,提起一口气,喝道:“你且等着,我等便是死谏,也绝不会任由你妖言惑主!” “是么,”李慕月淡淡道,“可是听说除了五十杖以外,皇上还已经将大人你贬去岭南。” 男人转身,似乎不愿再浪费时间和他多说一句,头也不回地向紫禁城外走去,只轻飘飘抛下一句:“岭南路远,大人珍重。” 呃……以前怎么没发现,她哥哥说话还能这么气人呢…… 等等? 这一幕,放在古装剧里是不是太熟悉了一点?不对吧,她哥哥这个角色看起来就是百分之百的大奸臣呀! 少女愣了愣,晃了晃脑袋,又赶紧否认这个想法。 哥哥脾气那么好,她都没看过他和别人吵架。就算有什么冲突,怎么可能是哥哥的错,肯定是这个人恶意找茬! 想到此处,谢萦顿时同仇敌忾起来,虽然明知道自己在这个幻境里只是旁观者,还是忍不住朝那个人瞪了一眼。 李慕月撂下了话,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像摩西分红海一样,观刑的人群向两边分开,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来。 谢萦也很想知道他是要去干什么,正欲追过去,目光扫到人群中的一个少年时,却忽然停住。 他看起来也就十三四岁年纪,一身官宦人家的装束,圆领长袍,系巾束发,面容还未完全脱去孩子的稚气,却已经显出了几分极其抓眼的俊美。 可是,谢萦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明明是一个古代的幻境,可刺眼的日光下,那个少年的瞳孔竟然泛着几分幽幽的绿色。 这么好看的少年她的确也是第一次见,可是,她的目光停驻下来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 所有人都神色各异地看着兰永璋或者李慕月,那个少年的双眼却正直直地望向她的方向,利得像一把剑,就像是在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一样! 明知道自己在这个幻境中是不存在的,谢萦心中还是悚然一惊。 就在这时,她眼前的景象突然开始天旋地转。 就像酣睡时被人猛然晃醒,一阵剧痛扎进脑海,整个幻境迅速消散了。眼前一片昏黑,有接近十秒钟的时间,谢萦整个人都是懵的。 随即有什么东西呛进鼻子,热辣辣的痛,她过了半晌才意识到那是江水。她的手脚已经停止了划动,可一股大力正在带着她往上,直到哗的一声出水,她重新呼吸到了空气。 刺眼的阳光,宫殿,人群,哥哥……都烟消云散,她正在黑黢黢的江面上。 “小萦?!” 一只手用力按在她肩膀上,有人在她耳边喊着什么,谢萦怔怔了几秒,才认出面前那张焦急关切的脸。 “你……”她有些沙哑地开口道,“兰朔……” 从幻觉中出来,她的四肢还有些酸软,男人只好将手环在她腰间,带着她浮在水面。少女脑子里还有点乱,下意识地把头靠在了他锁骨上,已经顾不上这个姿势,自己几乎是被他正面抱在怀里的。 身体与坚硬的胸膛紧密相贴着,带来一丝熨帖的温暖,谢萦又怔了怔,才问道:“我下水多久了?” “不到一分钟。” “那你怎么知道要拉我上来?” “你下水之后就再也没动静了,”兰朔一只手臂紧紧揽着她,“而且在你下去以后,那个……就松开了我。” “松开了你?”谢萦想了想,那个幻境实在诡异,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她只好简明扼要地解释道:“在水下它能给我制造幻觉。就算它现在不再抓着你了,但一定还在附近,我们要小心——”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水中竟然陡然伸出了一只苍白的手,扒在了渔船的边缘上。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快到她都来不及叫出声。 兰朔神情大变,抱着她在水中猛然后退,总算来得及划开了一点距离,而那个手臂的主人已经很轻巧地露出水面,一翻身坐上了船的边缘,居高临下地朝他们望来。 那是个长相乏善可陈的中年男人,干瘦,怎么看也就是个大街上随处可见的路人。 他脸上的表情很奇异,像是想笑,但是脸上的皮就像是挂不住了一样,笑纹先从眼角泛开,再从皮肤上层层迭迭的褶皱垂下来,最后嘴角慢慢地咧开。一双眼珠像是在朝他们这里看过来,可是眼珠转到方向之后没有停止,还在很缓慢地转着,直到所有眼黑几乎都藏进了眼眶里,露出来的全是眼白。 他的双腿还浸在江里,此刻一下一下地摆着,动作放得很慢,像人鱼摆着曼妙的尾巴,可这样的动作出现在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身上,只会让人觉得分外诡异。 怎么看都是人……可是,就算上来的是具泡肿了的浮尸,只怕也不会更恐怖一些。 谢萦心中正警铃大作,船上却先一步传来了打鸣一样的尖叫声。 “黄黄黄……黄哥?!黄哥?!” 少女目瞪口呆地看过去,抹了把脸,一时间一言难尽。 这短短的片刻间,发生的事情太多,她差点都忘记了,他们的船上还东倒西歪地躺着这么两个菜鸟盗墓贼。 这两个盗墓贼…… 原来他们待在船上放哨还算是幸运的,真正潜到水下去挖宝的同伙已经死透了,被什么别的东西,穿在了身上。 巧诈不如诚拙17 59w t.com 在谢萦见多识广的二十年里,确实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短暂的片刻间,连马达声都停了,周围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细微得几不可辨的水声。 好在刚才兰朔反应快,来得及拉开了一点距离,他们两人紧紧盯着坐在船边的那个东西,而他只是在笑。 令人头皮发麻的笑。 嘴角已经咧到了很大的弧度,还在继续向上弯,两条眉毛十分高兴地扬着,面颊被这个巨大的笑容拱了起来,皮肤像是顶不住这样的肌肉动作一样,正微微摇摆颤动着。 这样的表情,看一眼,就让人浑身恶寒。 少女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这下有点麻烦了……” 本来,四个活人都在水面上,界中之鬼没有身体,最多也只能通过水流来对他们施加影响。可现在它穿上了一具新死的躯体,堂而皇之地爬上了船,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三尺白布四两麻,整整齐齐往上爬…… “拉纤”的人中多了这么一个,这艘漂在水上的船,已经不再安全了!夲伩首髮站:yuzhaiwuh.xyz 短时间内来不及想更多,谢萦一边手忙脚乱地把两人身上系着的缆绳往下扯,一边迅速对兰朔道道:“千万不要对它说话!” 然而,她的提醒到底晚了一步。 那人背对着船上的两个盗墓贼,黎兴并没有看到这张脸上正露出的恐怖笑容,还以为是自己这边多了帮手,一时间十分兴奋,本来麻痹的躯体好像都有劲了,一连串喊道:“黄哥!黄哥!老陈呢,老陈上来了没有?” ——糟了! 此刻再让他闭嘴也来不及了,几乎是在她把缆绳拽下来用力扔往一边的同时,水面就已起了大浪,小船像片叶子一样颠簸摇晃,很快被浪卷着,船头几乎仰起了90度,而后顿时失衡,落下的时候就整个翻了过来。 一连串沉闷的落水声,他们船上大大小小的仪器、船桨、杂物、鬼车、连带着两个盗墓贼,都被迎面掼进了水里。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把结实的船底压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刚刚进入“界”时,黎家兄弟的那条船瞬间就被吸入了水下,他们甚至没看清发生了什么——而现在同样的场景正在他们眼前慢放。 昏黑冰冷的江水无风而动,像旋转的滚筒洗衣机,把焊接结实的木板从中绞开,一连串沉闷的爆响,船底正在解体。 水面咕嘟咕嘟冒着泡,掉下去的那些金属仪器只怕是就此沉下去了,而黎家兄弟和水中之鬼却也没露出水面。 兰朔低声嘱咐她一句“你待在这里”,深吸一口气,竟然一头扎进了水里。谢萦愣了愣,正想把他叫住,可他灵活得像一尾鱼,矫健的身影在水里一闪身就不见了。 此刻水面乱成一团,谢萦也辨不清他去了哪里,可他回来的时候,手里竟然抓着湿淋淋的一大团。 鬼车一天之内第二次变成落汤鸡,九只头正在同时发出惊恐的大叫。兰朔把它丢在救生浮板上,才擦了擦湿淋淋的眉睫,将水珠甩到一旁。 谢萦这时才发现,在水下,他竟然一直是闭着眼睛的,大概是为了防止和她一样陷入幻觉——还好鬼车叫得很响,凭声音已经足够判断方位。 船都已经没了,此刻也不需要再顾及什么拉纤不拉纤的事情,两人迅速穿上刚才丢弃的救生衣。浮板分给了鬼车,救生衣又很臃肿,谢萦只好牢牢抓着他的手,避免两人被分开。 一切只不过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他们终于在水面上稳住,再向另一边看去的时候,发现整条船已经不见影踪,现在浮在水上的只有一条狭窄的木板。 黎富已经不知道掉到了哪里,而黎兴居然还躺在上面,而那个“黄哥”,正屈着一条腿,很端正地坐在木板的尾端。 他们带的行装基本都已经落水了,可是放在船头的那碗卤水豆腐,居然正正扣在了黎兴的脸上。 “黄哥”伸出一只手,拨开了那只碗。 叮叮的两声,碗边搭着的筷子滚到了木板上,被“黄哥”握在了手里。 谢萦插在碗里线香已经烧完了,豆腐的表面烧成了渣,底部却还是嫩生生的,散发出一股介于焦糊味和生咸的发酵气味。豆腐和清液已经分离了,堆在黎兴的口鼻上,呛得他连连咳嗽。 “黄哥”低头看了看,抬起手,朝那堆豆腐夹了过去。 他好像并不能很灵便地控制手指,两只筷子夹在指尖很笨拙地打着架,慢慢地朝黎兴的脸伸了过去。 隔着一点距离,谢萦并不能看得很清楚,只是从他手臂僵硬的姿势来看,他大概是准备用蛮力把豆腐挑起来。 谢萦握着男人的手紧了紧,一时间心里砰砰直跳,目光紧紧盯过去,可“黄哥”坐在载沉载浮的木板上,全副精神好像都放在那堆豆腐上,竟然对不远处漂着的他们两人视若无睹。 然而,随即,他们听到了一声极其恐怖、不似人声的尖叫—— 筷子挑起来的,居然是一堆红彤彤的东西。 一筷子下去,黎兴人中部位的血肉,居然软烂得像被煮熟了一样,连着豆腐一夹而起。谢萦头皮发麻,呼吸都停了一拍,觉得黎兴的脸好像都凹下去了一块。 烧焦的豆腐被染得鲜红,“黄哥”用筷子挑着一大坨,慢吞吞地送进了嘴里,面部肌肉津津有味地上下移动着,很认真地咀嚼起来。 这简直是像在活活吃掉一个人一样…… 夹着人肉的豆腐咬在牙齿之间,发出嘎吱嘎吱的咀嚼声。“黄哥”吃得极慢,鼓起的腮帮子里塞得满满,过了片刻,脖子微微一仰,喉咙一下一下耸动着,像是在慢慢咽下去。 给邪祟之物的过路食泼在了人身上,它便能把这个人也当作自己的食物! 一口豆腐慢条斯理地吃了两三分钟,“黄哥”又一次缓慢地举起了筷子。 兰朔几乎感到少女软软的手心已经在发抖了。 这么等下去,等“黄哥”把豆腐连着黎兴一起吃完,就该继续转过来对付他们了。 他们没有违反“界”的规则,它无法像攻击黎家兄弟一样,直接对他们做什么。可是船已经没了,他们漂在水里,想要离开界中,必须要向它问路。 第七只能问一句,江心水眼不停留。 第八数人要数清,过滩叫人先叫名! 他们能问出口的话只能有一句,而且必须说出正确的称呼。 像黎兴那样,脱口一声“黄哥”的下场……谢萦的眉梢动了动,感觉那边凄厉的惨叫正在像针一样扎进耳朵。 兰朔面色微沉,显然也已经和她想到了一样的事情。 叫人先叫名,可是谁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来历? 少女眉头紧紧拧着:“你让我想想……” 对“界”中之鬼的称呼…… 她看到的那个幻境,与这件事有关吗?谢萦回忆着那个幻境,一时间后悔自己精力都放在哥哥身上,没有更多地留意其他人。 她在幻境中听到了几个名字?朱常洛?兰永璋? ……规则中的最后一句,“小小女儿左边站,三岁不到水里淹”,他们当时都觉得这句话莫名其妙,没头没尾的,它是在暗示界中主人的身份吗?可是朱常洛和兰永璋都是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和小小女儿有什么关系? 她在幻境里看到过小女孩吗?一个淹死的小女孩? 难道是兰永璋,或者某个大臣的女儿……谢萦的视线移向那边动作僵硬的中年男人,只见他咀嚼得津津有味,啧啧有声,实在很难想象这样诡异可怕的动作属于一个小女孩。 思绪一时间无比纷乱,少女拧眉苦苦思索着,直觉头大如斗。 现在,他们和界中之鬼相当于是谁也奈何不了谁。“黄哥”无法直接攻击他们两个,可是他们也不能离开“界”,这样的对峙是最不能着急的,需要深思熟虑之后再作出行动。 可是再拖下去,黎兴整张脸都得被它吃干净了。 谢萦确实不大在乎他们两人死活,可是一个人在很近的地方被活活吃掉,也还是有点挑战她的心理底线了。 就在这时,兰朔忽然沉声道:“小萦,关于它……我有一个猜测。” “什么?” “规则中的最后一句……你记得我们是在哪里听到这句话的么?”兰朔的手指抵在她平摊掌心里,一笔一画,写下一个偏旁。“……清林村。你还记得吗,那个村子是以字谜出名的。我刚才忽然在想,这句话,也许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而是一个字谜。” “什么意思?” “小小女儿左边站,女在左。三岁不到水里淹,早死为夭,夭在右,两者结合,是什么?” ——妖! 四目对视,半晌,少女突然笑了出来。 始终紧紧拧着的眉毛终于如释重负地微微一弯,圆溜溜的一双杏眼里,露出了些许笑意。 看着她这样的神情,兰朔的声音也不由得放轻了些:“怎么了?” “希望你猜得对,”嘴唇贴在男人的耳边,少女一字一顿道,“这样的话,就非常好办了。” 巧诈不如诚拙18 他下意识重复道:什么?” “听你说得好像还挺有道理的,那就信你一次,我们赌一把好了。”少女眼睫眨了眨,没有正面解释,却道:“你就待在这里不要动,我没叫你的时候,不许过来。” ……她要做什么? 谢萦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哦,还有,一会儿我可能会昏过去,你要记得抱着我。” 昏过去? 兰朔神色微微一沉,似乎有许多问题想问,最后却只是点了点头。 在单调可怖的咀嚼声里,谢萦松开了与他紧握的手。她本来准备直接转过身去,可是看着男人的眼神,想了想,还是安抚一样地将手掌轻轻按在了他胸前。 “记不记得我给你讲过……”她低声道,“人、鬼、妖,各自奉行着不同的法则。人,遵守人类社会的法律,鬼,服从界的规则。至于妖么,我当时没有说,是觉得没必要……不过现在么,看你这么担心,告诉你也无妨。” 一线惨淡的月光下,她的眼睛含着笑意,漂亮而狡黠,仿佛折着光的黑水晶。 兰朔定定看着她,“它们……奉行什么法则?” 少女柔软的手指攥成拳,贴在他心脏的位置碰了碰,唇角忽然狡黠地一扬。 “听我的话。” 她转过身,朝那边的浮板游了过去。 兰朔目光紧紧盯在她背上,少女身上穿着颜色鲜艳的救生衣,没法像刚刚那样彻底潜进水里,在水面如同一朵载沉载浮的花。 似乎是意识到有不速之客正在靠近,“黄哥”大口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 一双纤细的手臂搭上浮板,随后,谢萦用力一按,整个人借着浮力向上露出水面,搭着边缘坐了下来。 这样一块船底拆出来的木板,上面满满当当地待着三个人,已经岌岌可危,有随时要翻倒的趋势,于是谢萦不得不坐得离他们很近。 鼻腔里已经全都是新鲜的血腥气,少女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朝黎兴扫去一眼,只见他鼻子都缺了半个,从鼻梁往下到嘴唇之间,已经是一片辨不清的血肉模糊——伤口处,皮肉竟然软烂得像棉絮一样。 “黄哥”手里的筷子也放了下来,脖子仍然仰着一个角度,缓慢而用力地把嘴里的最后一口咽了下去。一条细细的血线顺着嘴角流下,他的头颅缓慢地转过一个角度,向她望来。 大概是因为无法精细地控制眼球转动的原因,他的眼皮很轻微地震颤着,似乎是眼珠在咕噜噜地转动,眼黑却始终只能露出很细的一线,一双眶子的绝大部分都还是带着血丝的眼白。 ……这样的“注视”,足够把任何人吓得心脏停跳。 死一般的寂静中,“嘀嗒”的一声,从中年男人嘴角滑落下来的血珠落在江面上,泛开极其细微的涟漪。 血珠汇入江水,少女忽然开口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也没有得到回答,夜幕下的江面,寂静得仿佛连一丝空气都透不出。 可是随着她的话音落下,这个中年男人居然缓慢地移动了起来。 他控制自己的躯体,就像穿着一身不合身的衣服。身体不像是被骨骼连起来的一个整体,而是各动各的,下巴先深深贴在胸膛上,后背再慢慢压弯下来,用了将近五六秒钟的时间,才把上半身缓慢地弯折下来。 ——他朝着她弯下了腰。 泛着惨淡银光的水面,如一面漆黑的镜子,倒映着中年男人干瘦的脸。 他本来是坐在浮板上的,现在上身诡异地弯着,几乎是折成了九十度紧贴在自己的大腿上,鼻子都快靠到了水面。像是直勾勾地盯着江里的自己,又像是狂信徒在做着某种诡异的祈祷。 沉默在长久地蔓延,不知过了多久,伏在水面的“黄哥”缓缓直起了身,喉咙里竟然发出了一连串奇怪的响。 “硌硌”的声音,像是想说话,可是嗓子里面卡了什么东西,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嘴里不断呜呜地响着,后背却弓得越来越深。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谢萦居然下意识地伸手,一把抓在了他的下巴上。 这一下使了极大的力,他的嘴巴顿时被扯得张开,满口生咸的气味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几乎中人欲呕,让少女眉头紧皱。 不过,看清他嘴里景象的时候,谢萦心中终于了然。 怪不得他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在他张开的嘴巴里,有半截舌头已经不见踪影了。 盗墓贼黄哥一定不是个哑巴,可是他嘴里那半截本该完好的舌头,此刻竟然像烂棉絮一样一碰就碎,被搅成了血泥,已经被他自己混着豆腐一起咽了下去。 这样的景象,让她的太阳穴几乎都随之突突地跳。 ……躲在他身体里的东西,曾经被人割掉了舌头! 眼白骨碌碌地转着,他嘴里沙哑地地一声,手指居然再次伸向了黎兴的脸。 可是这一次,他的手只是一触即收,蘸着那些烧焦的豆腐渣,在水面上僵硬地移动着,一笔一画地写下了几个字。 天、启、扫、闾。 最后一笔落下,少女的眉梢顿时一动,几乎微不可觉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一片寂静中,他干瘦的手指还在继续移动,在水面写下一行新的字。最后一笔落下,他抬起头,嘴角重新抬起,重新露出了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十分高兴的笑容。 就在那一刻,兰朔眼前忽然有一阵混乱的光闪过。 好像有无数纷乱破碎的景象,随着“黄哥”按在水面上的手,一股脑地流进他的脑海。 他首先听见的是哭声,此起彼伏的哭声……直到眼前的景象清晰起来。 那是一群披枷戴铐的男女老少,看着不下几十人,从老妪到幼童,都囚衣褴褛,骨瘦如柴,正凄切哀号,哭声震天。 然而那哭声非常怪异,像是喉咙里含着东西,呜噜呜噜的,听起来分外嘶哑可怖。 知道此刻自己大概是在与三台村类似的境地中,兰朔心中若有所感,朝他们哀哀张开的嘴里看去,果然每个人都只有半截舌头,有人大概刚被割了舌头不久,一呼一吸,嘴角还在不断流血。 就算不知道前因后果,这样一群看起来根本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流民,实在也是让人心生恻然。 然而,站在高台上的官员丝毫不为所动。兰朔看不出他的身份,只见那人银章青绶,神情肃然,似乎品级不低。 随着他高声下令,带着石枷的囚犯们一个一个被推入江中。身上带着这样的重量,下水之后,这些人连挣扎都来不及,很快一个个沉了下去,水面上喑哑的惨呼也消失不见。 他们是被淹死的…… 擂鼓一般剧烈的心跳声中,眼前的景象逐一消散。不远处,谢萦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却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一样,听得不甚真切。 “我知道……” “本来,我也不会来管这闲事。可几十年受了这么多血食,你胃口也太大了点。” “你不想离开,那也随你,可我要走,还需要经你允许吗?” 从始至终,江面上都只有她自己在说话。 声音不高,语气甚至称得上是柔和的。可每一句话都间隔得很长,中间漫长的沉默,如同某种无言的对峙,把气氛越压越紧,最后空气中好像都带着某种细微的嗡鸣。 最后一句话落下许久,“黄哥”没有任何动作,谢萦也许久没有说话,黑暗中,只有胶着的寂静在蔓延着。 而后,极端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男人手里的筷子“哒”地一声坠落在江面。紧接着,仿佛失去平衡一样,他一头向前栽去,头颅直直没入水中,身体随之也从浮板上滚了下去。 他居然就以这样居中对折一般的姿势,头朝下地掉进了水里…… 就像变回了一具真正的尸体一样,这具躯体就以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地漂在水面上,直到顺着水流越来越远。 仿佛对这一幕视若无睹一样,浮板上的少女只微微抬起头,朝一旁的兰朔望去了一眼。 她没有说话,然而他居然立刻理解了她的意思,双腿用力在水中一蹬,借力以最快速度游过去,一把将她拉下了浮板。 就在同一个瞬间,整片水活了过来。 像这片水域刚才把他们死死困在中间一样,它现在竟然如同一只听话的手。兰朔根本不需要使力,江水就像冲向岸边的海潮一样,带着他们向岸边游去。 留在江心打转的浮板早已看不见了,黑暗里,投下狭长影子的山岩越来越近,羊肠子一样崎岖的石头清晰可辨,甚至已经能看到岸边的树影。 然而兰朔无心关心那些,他低头看着怀里的谢萦。她浑身就像脱了力一样软,连跟着划水的力气都没有了,完全是被他抱着向前。她也没有看他,眼皮似乎很困倦地阖着,好像随时都会睡着一样。 膝盖开始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几乎是在他的双脚踩到地面的同时,怀里的少女头一歪,竟然直接昏了过去。 ——— 我轻轻地滑跪,本来应该还有一更,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困,我现在刚醒在疯狂滑铲,今天晚上不一定能不能赶出来,实在写不完的话就明天发,老公们窝爱泥 巧诈不如诚拙19 从界中出来,真正有点麻烦的事情还在后面。 凌晨时分,他申请的水上交通管制还有最后两个小时。 好在事先准备充分,助理已经开着车等在了附近。兰朔低声吩咐了几句,正打算把怀里的少女放下,组织处理善后事宜,可目光落在她脸上时,却忽然停住。 她的睫毛垂着,头枕在他臂弯里,像是睡得不大安心,软软的手指搭在他手臂上,时不时轻轻地颤动。 ……这已经几乎是可以称为依赖的姿态,兰朔心肠硬了又硬,才狠下心把她放下来。 再次回到江上时,好像云层被拨开一角一样,银亮的月光倾洒在水面上,照得整片江水澄明如镜。 水面无比平静,仿佛连片叶子落下的涟漪都清晰可辨,也空空荡荡的,两艘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连片木屑都没留下,好像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幻觉一样。 各种仪器有条不紊地下水,他们在附近的水域里仔仔细细地捕捞,声呐甚至扫到了那艘沉船的位置。可放下去的机器人一无所获,诡异的“黄哥”更是不知所踪。 这几个盗墓贼也算倒霉到了极致,第一次下水,竟然就撞上了这样的东西。潜到水下去挖宝的两个人早早就已经死透了,船上的黎富也被卷了下去,最后四个人里,他们只捞到了还剩最后一口气的黎兴。 已经将近黎明时分,兰朔抬头望了望靛青色的夜幕,心中有种预感,这三具尸体,恐怕是被活水携卷其中奔流而去,再也不会出现在世人眼前了。 有多少遭遇沉船事故的死者,此前其实与他们有相同的经历?但无论如何,他们再也无法说出口了。 黎兴虽然还活着,可他脸上被活活剜去了一块,这么大的创口,泡在江里这么久,已经人事不知了。兰朔略一思忖,决定把他送到熟悉的私人医院里去急救,毕竟不知道他醒来之后对今晚发生的事情还记得多少,会不会大闹一通把警察引来。 前前后后两个小时,把善后事宜逐一安排妥当,兰朔回到停在公路边的房车里时,发现谢萦居然已经醒了。 头发显然是刚刚吹干,少女裹着条毛毯,窝在沙发里,手里端着杯热豆浆,正十分专注地看着车载电视,好像连他回来都没注意到。 窗外,一点稀薄的日光正从江面上升起,鸭蛋黄似的,映在她脸上,显出了几点柔软的暖色。 兰朔嘴角忍不住一扬,走到她身后,把她不小心卷进毯子里的头发拨出来,顺到耳后。 谢萦没说话,继续看电视。 也不知道她拨了个什么台,兰朔扫了一眼,发现似乎是个挺热闹的抗日神剧。场面鸡飞狗跳,手榴弹爆炸的背景音里,女主角却在悲情呐喊,“不——!不!你是我的亲生女儿啊!” 兰朔的目光落回少女的脸,只见她长长的睫毛微垂着,似乎根本没有抬头看他一眼的意思,等了半晌,才忍不住低声道:“小萦?” 她半晌才很微弱地哼哼唧唧道:“我有点头疼……” “医生给你检查过了吗?睡一会吧?” “我没事,就是睡不着。” 兰朔在她身边坐下,在抗日神剧铿锵有力的背景音乐里,少女眼珠幅度很微小地转了转,慢吞吞地问道:“你干嘛去了?” “收拾一下现场,放心,都已经处理好了。” “怎么说得像人是我们两个杀的似的……”谢萦嘀咕道,非常不愿意以犯罪嫌疑人自居,又过了半晌,才问到:“另外三个都死了吗?” “死了。” 她的眼睫微垂,半晌才轻轻道:“我想也是。” 房车里各种设施准备得一应俱全,甚至连茶杯里泡的茶都还是热腾腾的,谢萦手指蘸了蘸杯壁上热气结成的水珠,在冰冷的桌面上写下四个字。 天启扫闾。 “这是……”兰朔看着这行字,猜测这大概就是“黄哥”写给她看的东西。他对古代中国所知还算广博,可这四个字代表的东西,他竟然闻所未闻。 “我随便讲讲,你随便一听吧,”少女把手缩回毛绒毯子下面,窝在沙发里,把自己蜷得像一个球。 人类的历史就是战争的历史,从还没有文字记载的时候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不同国家……都争斗不休。 但要我说,这些加在一起也没有人类和妖魔的战争更加旷日持久。 我和你说过的,“地反物为妖”,非人非鬼却生了灵智的东西,统称为妖。虽然名称形态各异,但各个文化的神话传说里都有妖魔的存在,因为古人真的见过它们像人一样说话行走,或者迎面扑来。 人和妖魔不能和平共处,因为这是生态位的竞争,和智人把尼安德特人灭绝了是一个道理。 当然,你肯定猜得出,这场战争的胜出者是人类,因为现存的妖魔已经绝迹了…… 谢萦扫了一眼角落里的鬼车,兰朔的助理真是不愧对自己这份高薪,面对什么事情都处变不惊,居然把它的毛也给吹干了,还给它买了三个肯德基全家桶摆成一排。鬼车正埋头大吃,一点也没听见这边的妖魔鬼怪小科普。 在这场持续了数千年的缠斗里,人类与妖魔都互有优势,直到几百年前,有一场长达二十年的战争取得了决定性的作用,被称为天启扫闾。 天启皇帝朱由校,是明朝的倒数第二位皇帝。这个人本身其实无关轻重,但人类对妖魔取得了决定性的优势就是他在位期间的事,于是以他的年号命名。 犁庭扫闾,是形容那场清剿的惨烈,因为从那以后,妖魔就基本等同于灭绝,在历史上彻底销声匿迹了。 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时的人类并没有完全放弃警惕。 如果你去查查清代早期的史料,就会发现,他们有一支军队叫做“靖河八旗”,人数不多,也没有什么作战历史,但比“驻防八旗”和“禁旅八旗”享有更高的待遇,由皇帝亲自指挥,享铁杆庄稼,万世不易。 女真人最早生活在辽东一代,后来南下,占据的也是北方中原地区。你看到这支队伍的名字,会不会觉得很奇怪,满清政权靖什么河?河里又没有海盗让他们打。 因为人生于大地,而妖魔生于水中,人世之水是它们最初的血脉。镇河或者靖河这种词语,在古代与除妖同义。 巧诈不如诚拙20(完) 当年的清廷还枕戈待旦,可从那以后,妖魔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镇河八旗无用武之地,真相也随着时间的长河湮灭,逐渐演化为茶余饭后的传说。 兰朔默了默,问道:“这个‘界’里的妖魔,就死在天启扫闾的时候?” 他在江面上所看到的那个幻象,里面被官吏押着的囚徒都面黄肌瘦,老的老,少的少,被割了舌头,连哀哀哭泣都发不出声音。这样一群手无缚鸡之力,只能束手待宰的可怜人,实在很难想象他们居然是妖魔。 闻言,谢萦很微妙地笑了。 “你也看到了?……其实,那群囚犯里只有一个是真正的妖魔,其他都只是普通的百姓。”她的目光静静望着前方,“是被那时的官吏抓来凑数的,为了向上级邀功请赏。处死了五十个妖魔,听起来比处死一个功劳大很多啊。” 兰朔默然,而少女似乎也还在低低道:“天启扫闾,各地官吏都称自己斩妖除魔有功,这些人,未必知道怎么除妖,害其同类来却很有本事。” “你还记得么,过阴的婆婆管这个界叫‘脬子滩’。因为这些被淹死的百姓,其实都是附近村子里的纤夫和家人。古代漕运不发达的时候,纤夫都是靠把捆在身上的猪革囊吹涨了,利用浮力来渡江,他们管那个叫’脬子‘。谁知道,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纤夫,最后竟然会被这样活活淹死……” 谢萦低低叹息了一声。 上一滩,逮一餐,一生只得半饱饭,纤夫之苦岂是三言两语所能道尽的。这些纤夫,就算不被这样莫名其妙地沉了江,在那个年代,多半也会被苛税和饥荒逼死。 “更可笑的是,妖魔生于水中,人世之水怎么能杀得死它们?这群人想出了沉江的法子,可真正的妖魔不会被淹死,它被石头坠着沉入了江底,原本永远也出不来。可巧合的是,与他一起沉江的还有许多冤魂,误打误撞地,让这个’界‘开启了。” “这些人,生前无力反抗,死后变成鬼,其实也没有破界而出的力量,他们只是与妖魔形成了一种类似共生的关系。里面有鬼,界才能维持存在,而妖魔在这团活水里面才能自由行动,它偶尔猎捕血食,分出一些与他们分享,就这样这么多年。” “‘小小女儿左边站,三岁不到水里淹’……这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这个界能存在这么久,并不是因为里面养出了一只很强的鬼,在界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是别的东西。这些年,大概也不是没有驱鬼的方士来过,可是用驱鬼的方式是对付不了它的,所谓称呼名字才能过江,其实暗示的是要喝破它的妖魔身份。” 兰朔的声音微微放轻了:“那,你准备拿它怎么办?” 少女的目光落在空茫的远方,像是呢喃一样低声道:“不关我事。既然界里其实并没有一只鬼要成气候,那我答应那个人的事情就算办完了。” 兰朔凝视着她,晨光下,少女白皙的皮肤上仿佛带着细微的绒毛。 她…… 这张面孔总是活泼跳脱,狡黠而灵动,可此刻笑容敛去时,却显出了几分和她哥哥相似的,置身事外一般的冷淡。 纤夫们的身世可悲可叹,一生凄惨,固然令人同情。可他们与妖魔一同待在界中,水中之水在江上肆虐已三百多年,不知吞噬了多少性命。这些无知无觉就被瞬间淹死的人,与当年的冤屈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她看起来并不准备做这个审判者。 兰朔顿了顿,问道:“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谢萦嗯了一声。 “那些官员要除妖,可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妖魔是淹不死的吗?” “的确如此。从古至今,虽然民间到处都是关于妖魔的传说,可最核心的真相只在少部分人中间流传。大部分时候是统治者,朝代更迭时也会流离到某些家族中间,总之,这些官员是没资格知道的。” “为什么?” 人与妖魔……一个种族针对另一个种族的战争,这个种族中的大部分居然对妖魔一无所知,这种自废武功、掩耳盗铃的行为,无论怎么看都很不合理。 少女好像弯了弯嘴角。 “因为妖魔和人最深刻的不同在于……妖魔从不聚群,向来各自为政,但是天下妖魔无论形态习性如何,都会服从一个特殊的号令。这种,在古代的视角下来看,和神也差不多了吧?人皇自称真龙之子,声称自己自己执政的合法性来自天的授意,天无二日,怎么敢让自己统治的百姓知道这些?” “你说‘它们听我的话’……” “就是这种号令,”她微微打了个哈欠,“不过还差着一些,不然我也不会说几句话就昏过去啊。” “最后一个问题。” “好多问题啊,能不能一次问完?” 兰朔定定看着她:“你,和你哥哥,是……” 少女眉梢微抬,却只回答了后半句:“我不是。” 灿烂的晨光升起,谢萦杯子里的热饮刚好喝完,此刻大概终于嫌电视吵,用遥控器按掉了屏幕,把绒绒的毯子拉到头上,在沙发的角落里缩成了一个球。 “小萦,我抱你去床上睡一会?” “不去,我在这挺舒服的。”过了半晌,她又叫了一句:“哎,兰朔?” 男人含笑应了一声,少女闷闷的声音从毯子下面传过来:“我好困,可是又睡不着,你陪我玩一会吧?” 兰朔欣然道:“想玩什么?联机游戏?” “不要,我眼睛疼。” 他又提了几种娱乐方式,然而,显然对他的提议都不太满意,毯子刷地一下拉了下来。 毛绒绒的头发被静电蹭得乱蓬蓬的,一双圆圆的眼睛在光下泛着温暖的色泽,仿佛刚才那种洞彻的冷淡一扫而空,她重新变回了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谢萦说:“你行不行啊,我哥都会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 男人含笑道:“那我给你讲一个?” “谁要听你讲故事,你这种洋鬼子知道什么中国故事?”谢萦想了想,忽然灵光一现:“ 咱们在清林村是不是买了字谜锦囊来着?拿过来拆了吧。” 这趟还亏得洋鬼子灵机一动,发现了规则中的最后一句竟然是字谜。少女窝在沙发角落,一时间也有些摩拳擦掌,很想自己也猜出来几个。 这种字谜锦囊,其实和用来祈福的签文差不多,外表做得很漂亮,每个锦囊里三张字条,印刷很精致,正面用漂亮的小楷写着谜面,背面写着谜底,据说都是一些很吉祥的字眼。 谢萦指挥着兰朔先拆他的,男人在她身边念道:“四人搬木头。” “这是什么啊?”少女咬着唇思索,看兰朔慢悠悠含笑的表情,知道他肯定是猜到了谜底,顿时一手捂在他嘴上叫道:“你不许说!” 一个意大利人有必要这么了解汉字吗,显得她都像个文盲了…… 不过毕竟刚昏过去一次,身体虚弱,脑子也转不大动,少女翻过字条,发现谜底是“杰”。 另外两张字条,分别是“三人同日来相见”——谜底是“春”,和“看来有两人,面目很难分”——谜底是“天”。兰朔的三条字谜就此猜完,谢萦觉得自己差不多掌握了要领, 又去拆自己的那一只。 她的锦囊,当时精心挑了很久图案,原本是打算带回家里和哥哥一起拆着玩的。但小纪念品么,临走前再去买几个就好了。 少女展开纸条,念出上面的簪花小楷:“怀其璧,从径道亡。” “这谁能猜得到啊?”谢萦嘀咕片刻,最后只好翻过纸条,看到谜底是一个“珩”字。 第二张字条展开,谢萦心道自己一定要抓住最后的两次机会,摩拳擦掌道:“星星照横川。” 这次没等兰朔说什么,少女略一思索,很兴奋地抢答道:“’川‘,横过来不就是’三‘吗,上面加上星星,那就是’兰‘啊,我猜的对吧,这次肯定对吧?!” 抬起头时,谢萦却忽然愣住了。 兰朔明明一直笑吟吟地看着她,可此刻,不知何时,他的眼神竟然变得异常严肃,眸中的光芒甚至称得上令人害怕。 仿佛有风吹过,最后一张字谜的纸条被扬起一角,背面那小小的楷体谜底,赫然是一个“若”字。 珩、兰、若…… 这三个字连起来是—— 她的字谜锦囊里,装着的竟然是—— 兰若珩! 第三个故事·完 ———— 番外吉时择婿1 “马上就要高三了,这个时期很关键。老师是大家的朋友,现在对大家要更加关心,这次呢,也是想找你了解一下情况。” 班主任说到这里停下来,示意她吃橘子。谢萦咬了一口,迎着老师和颜悦色的眼神,很是觉得有些牙酸。 一中管理说不上有多严,但对早恋还是如临大敌的,大家从入学第一天开始就只有同性同桌。 不过,青少年草长莺飞的荷尔蒙岂是这么好抑制的,更何况,顶着压力早恋,宛如地下工作,当然别有一番趣味。谁和谁有什么动向,八卦很快就会传遍整个班级,放学时两个人以一肩之隔的距离一起走,周围同学也心照不宣。 现在班级里最大的新闻莫过于一对轰轰烈烈的三角恋,陈嘉云和前男友分手时闹得很不愉快,很快又和同班的宁乐文打得火热。现在三个人每天挤在一个五十平方米的教室里,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场面一时十分精彩。 最近期中考试的成绩刚出,三个人都退步严重,怪不得老师坐不住了。 按理说,这事和谢萦原本没什么关系。 但宁乐文高一的时候一直暗恋她,动不动就殷勤地送些水果零食和小礼物,过了一年多才淡下去,当时班里也是闹得沸沸扬扬。为着这个,陈嘉云最近对她的态度很是有些不自在,老师大概也是因为这个才来找她了解情况的。 谢萦的同桌堪称一中电台,她因此一直能吃到最新鲜的瓜,可是就算对宁乐文本人没兴趣,告密也实在不是义气之举。谢萦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一口否认:“老师,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几个怎么回事。宁乐文qq都把我拉黑了呀!” 在班主任春风化雨的谈心攻势之下,谢萦只差对天发誓自己绝无早恋之心。她态度表得到位,班主任终于欣慰道:“谢萦啊,老师知道你是个很单纯也很懂事的孩子,对你一直很放心。” 少女频频点头,老师又道:“下学期就高三了,这个时候呢,除了学生要努力,家里的支持也很重要。你家里……,”她欲言又止,语气顿时更加温柔和蔼了,“你哥哥毕竟是个男性,可能不太懂怎么照顾女孩子,你平时要是有什么心事,随时都可以来找老师谈心。” * 晚课之后又被班主任的谈心绊住了二十分钟,冲出校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谢萦一眼瞄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一路狂奔过去。 谢怀月一把将妹妹抱了个满怀,从她手里把包接了过来。 暮色四合,校门口已经空无一人,街道上也寂静下来。谢怀月给妹妹开了车门才转去驾驶位,却发现她没有坐下,而是甩掉了鞋子跪在座位上,正嘟着嘴巴朝他索吻。 男人只是微笑,手指抵在妹妹的下唇上,指腹温柔地摩挲过唇瓣,再撬开齿关伸进她口腔之中。 将哥哥修长干净的手指慢慢含进口中,少女眨了眨眼,下巴低了低,把他吞得更深。 很深,嘴唇已经几乎碰到了虎口的位置,甚至有种快要被顶到喉咙的感觉。 这种感觉,就像…… 不过这个视角是不同的,她看到的不是哥哥微微绷紧仰起的下巴,而是他温柔含笑的正脸,离她很近,一只手还轻轻托在她下巴上,像是防止低着头的姿势让她脖颈酸痛。 而且毕竟比口交要轻松许多,少女的舌尖轻巧地在他的指腹上划过,也不知道是搭错了哪根弦,谢萦悄悄在他微凉的手指上用舌尖反复画着心形,再用牙齿轻轻咬他的指节。 被妹妹这样专注地舔了一会,谢怀月抽了张湿巾出来,细细擦拭过妹妹的嘴角,又低头在她唇上吻了吻。 时近夏日,她穿得很清凉,百褶裙在座椅上蹭得一团乱,白皙的大腿几乎已经裸露在外。谢怀月帮她整理好裙摆,收回手时,却忽然被谢萦一把抓住。 男人微凉的掌心被她按着,覆在她大腿的内侧温暖而光滑的皮肤上。 “什么都没有,都怪你,谁叫哥哥昨天都清理掉了,”女孩就在这时凑过来,鼻音有些重,软软的在他耳边撒着娇,“不然现在会不会流出来?” 射进身体里的东西,当时从她合不拢的腿之间缓慢淌下也就罢了,都时隔一天了,现在哪里还会有影子。 妹妹在性爱上有她自己无师自通的癖好。 呜咽得快要说不出来话的时候,她的阴蒂已经被玩到微微充血,他挺腰用性器缓慢地、一下一下地顶撞那块敏感至极的软肉。她浑身都在发颤,实在是已经湿润得一塌糊涂,在腿间抽送竟然没有丝毫阻碍,仿佛已经插进了小穴一样。 她上身已经软得支撑不住自己,只能被他抱在怀里托着,却还是很坚持地抬着屁股磨蹭,靠在他耳边恳求:“哥哥射在里面吧?” 很喜欢被哥哥内射…… 有一年多的时间,他们还一直没有完成到真正的插入,但这件事情不全插进去也做得到,哥哥总是能控制得很好,在最后时刻,把钝圆的顶端挤在那个翕张的缝隙间。有时他罕见地收不住力,圆硕的伞端一下顶进去了大半,在她微弓着脊背发出一声短促惊叫的时候,精液就这样全数射了进来。 这是一种很难形容出来的感觉,被哥哥这样灌满,温暖的液体冲刷着她身体的最深处,又在两腿之间湿漉漉地流淌的时候,就好像回到母亲的子宫中,像是和哥哥一起安心地漂浮在同一个地方的奇妙感……虽然她和哥哥实际上差很多岁,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时刻。 而这个时候的哥哥也很迷人,虽然他一直是好看的,但求偶时的雄性生物总会更加美丽几分,总是温柔平和的浅色眼睛含着令人惊心动魄的爱欲,下颌的弧度微微绷紧,叼着她的嘴唇很缠绵地亲吻,让她搞不好比被按着操的时候腿还要更软几分。 ……不过,昨天刚这样做过一回,今天就算真想再干什么,也得先回家再说。 兄妹气喘吁吁地分开的时候,谢萦拉好了安全带,终于想起来要跟哥哥讲她被老师留下谈话的内容。 “真是岂有此理,她居然怀疑我跟宁乐文搞早恋!”少女一掌拍在了中控台上。 谢怀月闻言眉梢微挑,像是很感兴趣一样微笑:“宁乐文?他以前不是喜欢你吗?” 谢萦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这才想起来要解释:“哦,他现在和陈嘉云谈恋爱了。” 再有经验的班主任也想不到,在这个高中生拉拉小手眉目传情就被视为莫大叛逆、要通知双方家长谈话教育的关键时期,她很放心的学生谢萦……如她自己所说,确实被她哥哥照顾得很好,从各种意义上都是。 ——— 盒盒盒盒,好喜欢这个时期的哥妹……这个番外没什么剧情,就是各种doi 之前也说过,这篇文的骨科,不是那种爱欲纠结的传统风味骨科,相信大家可能也有所感觉了,怎么说呢,非要形容一下的话,本文的哥,他是妹的嫁妆 番外吉时择婿2 回家的时候起了风,把门前扫晴娘身上挂的铃铛吹得哗哗作响。谢怀月脱下风衣披在妹妹身上,又拥着她进门。 这是独栋小楼最大的好处,虽然周围居住密度其实不低,但傍晚天一黑,也没人能看见这对兄妹在门外就已经异常亲密的举动。 窗外宝石一样的芙蓉花已经开了,客厅里仿佛也弥漫着很芬芳的气味。少女关好门,张开双臂向哥哥撒娇,谢怀月低头望她,笑着在她唇边亲了亲。 他们的客厅里挂着一副山水画,重峦迭嶂,深谷幽邃,旁边题着一段飘逸的草书,笔走龙蛇。 ——山河萦带九州横,深谷几为陵。千年万年兴废,一宵孤月明。 其实谢萦一向没什么艺术细胞,画作和书法都是谢怀月的手笔,她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不过大概是哥哥的确水平很高,不止一个来家里做客的人误以为那是什么名贵的真迹。 也是因为这个,谢萦对外一般声称谢怀月是个自由艺术家。不过,真要描述他的生活状态的话,似乎还是“全职哥哥”这个词更加合适。 班主任担心谢怀月作为男性没法体谅女孩的心事,但其实这对年龄差了十多岁的兄妹,比双胞胎更加亲密无间。谢萦从来没有什么话不能和哥哥说,对他的依赖和索取已经是她根深蒂固的本能,哥哥围着她转就像地球绕着太阳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以前突发奇想的时候,谢萦问过他:“你反对我谈恋爱吗,哥哥?” 谢怀月当时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惊讶:“当然不。你有喜欢的人了?要把他请来家里玩吗?” 不过,因为她一直没有投入早恋队伍,这件事也就一直没有付诸实现。谢萦后来为此想出了一个很科学的解释,那就是她的性需求已经被哥哥很完美地解决了,失去荷尔蒙滤镜之后,同龄男生确实就有点难看得上眼了…… 不过,说来很遗憾的是,种种边缘性行为已经开始了很久,可哥哥到现在都没有真正插进去过。 据他本人的说法是她现在还太小了,这样操进去会弄伤她——然而当谢萦后背靠在沙发上,双腿被对折起来往上推,被哥哥正面压在沙发角落里的时候,她低头望了望自己光裸的腿心,却有和他完全不同的看法。 “我觉得我已经……”谢萦按着他的手指往下滑,压在自己两腿间那个隐秘的入口的位置,不解道:“发育得很好了呀?” 即使以兄长的目光来审视,他也不得不承认妹妹的确不再是一个年幼的小女孩了。 少女年轻的乳房挺翘着,乳尖微微挺立着,像是在期待中轻轻战栗,腿心的肉瓣在翕张着,饱满的阴唇是营养良好和发育健壮的证明,小小的阴蒂已经被抚慰得肿胀起来,像一座温柔的小丘忽然被证明是行将喷发的海底火山。 她还不清楚那个位置,只知道带着哥哥的手指往里压,像撞运气一样,想让他插进那个已经湿软的穴口里面去,填满她身体里的空虚。 她刚被舔得高潮了两次,在哥哥身下发着抖,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一边握着他的手,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不知好歹的话。 “哥哥都已经射进来好多次了,插进来当然也可以吧?” 她细声喘着气,抬起被对折的双腿,搭到哥哥的肩头上。非常标准的传教士式,甚至于,那根蓄势待发、热硬惊人的阴茎都已经抵在了入口的位置,只待他一挺腰,就能借着重力直直操进她的身体里。 她被哥哥倾身压在沙发的角落里,光线被他俯下来的面容挡住了一些,周围只有皮质靠背,这让谢萦的眼前只看得见这张脸,这很好,好像世界也缩小到只容得下这对兄妹的大小。 然而,哥哥已经硬得无法忽视的阴茎却始终只是在沿着股缝上下滑动。谢萦有些不满地嘟着嘴巴,这是哥哥在她面前为数不多的坚持——看来他今天并不打算就这样把她操得天翻地覆。 从屁股到大腿内侧都是湿漉漉的一片,小花蒂每被性器用力磨过一下,她浑身就轻微地一颤。谢萦抬起手,轻轻攥住了他一缕垂落下来的长发,在他耳边悄悄问道:“我是不是应该把腿夹紧一点?” 谢怀月把她按在怀里,胸腔里好像发出了一声沉沉的笑,“你又看什么了,宝宝?” ……其实谢萦也不好说,谢怀月对她到底有没有性教育。 身体慢慢发生变化的过程中,哥哥总是会比她自己更先发现。调整的食谱,以及早就准备好的卫生用品,谢萦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过什么手忙脚乱的时候。 不过另一方面…… 她只需要对哥哥开口恳求,他自然会用各种方式让她高潮到失神,可他好像真的没教过她什么。不过网络发达,她能看到的R18作品各种各样,看的时候记住了什么,时不时就会在兄妹做爱时天马行空地蹦出来一句。 比如……腿要夹紧一些,是不是,哥哥? 熊孩子的熊招不止于此,因为当天到底没被真正干进小穴,睡前谢萦把手机递给哥哥,要求他给她念上面的小说。 谢怀月一目十行地扫了两眼,永远温柔平静的表情似乎也出现了一道浅浅的裂纹:“念这个?” “就这个!”少女抓着被子的一角盖过鼻子,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在外面,两条腿在被子下面踢来踢去。 床头只留着一盏暖色的小夜灯,谢怀月把妹妹拥在怀中,大提琴一样低沉悦耳的声音在室内静静流淌,乍一看,这是和以前任何一天一样、兄妹相拥而眠的温馨夜晚。 不过内容上就…… “……只听得女人哭泣尖叫道:不要因为我是娇花就怜惜我,用力啊,啊啊,啊啊啊……”读到此处,谢怀月实在忍不住默了默,只道:“后面都是一样的语气词……小萦,还要念——?” 低头时视线与妹妹相撞,他才发现谢萦早已捂着嘴乐成了一团,圆圆的杏眼笑得弯弯,显然是就等在着他读到这里。 谢怀月瞧着妹妹,放下了手机,唇角也不由得微微一扬。少女三两下爬到他身上,故意沉了沉嗓音,学着哥哥的音色,在他耳边拿腔拿调道:“不要因为我是娇花就怜惜我,哥哥用力啊,啊,啊……?” 每个音都拖得很长,撒娇一样,顽皮又狡黠。 实在是拿她没一点办法,谢怀月忍不住在她唇上吻了吻,最后只好握着妹妹的手,在她光洁平坦的小腹上抚了抚,低声叹息:“等你再长大一点……小萦,”男人的低语在她耳畔落下,“哥哥一定,用力,操到这里来。” ——— 番外吉时择婿3 班主任谈心事件之后,同时发生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 第一,是谢怀月说他要出几天门。 这可算得上是挺稀罕的事情,想到几天见不到哥哥,谢萦确实有点恋恋不舍,不过哥哥难得离家一次,想必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 第二,是宁乐文离家出走了。 他两天没来上学,起初同学们都没注意,不过,到了第三天中午的时候,班主任突然急匆匆地进来,问大家有谁知道他的去向。 原来宁乐文已经失踪两天了。 家长报了警,查过监控以后,发现他下了公交之后朝着家的反方向一拐弯,就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前一天他刚刚因为三角恋事件被班主任约谈过,据说情绪激动之下还和父母大吵了一架,所以警察和家长都觉得他是赌气之下离家出走。 刚谈完心就出了这么档子事,班主任都快急疯了。可是连女朋友陈嘉云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班里其他人更是毫无头绪,谢萦悄悄腹诽,心想一个高中生怎么能幼稚到这种地步,还好自己当时没跟他谈恋爱。 宁乐文为爱走天涯把这个新闻推到了新的高峰,这附近都是繁华的市区,一个十六七岁的男生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没什么人担心他的安全。到了傍晚放学的时候,大家都在兴高采烈地吃瓜。 哥哥不在家,谢萦就索性直接去路边商场吃了晚饭。 期中刚刚过去,这是学期里难得轻松的时候。少女端了杯奶茶悠哉游哉地闲逛着,正在饰品柜台前挑挑拣拣,却忽然眉头一拧。 ……妖气? 少女疾步走出商场,只见傍晚的天空上云霞如织,晚风拂过,十分温柔宜人。 可是到了开阔的地方,这种感觉愈发明显,几乎已经让人无法忽视。 距离很远,可是已经相当明显的妖气,就像是风暴前卷着雷光的雨云,沉沉地压在空气里。普通人意识不到,可是放在她眼里,几乎掩盖了晴朗宜人的天空,远远望着就能让人为之心惊。 这样的气息,她只在哥哥发怒的时候感觉到过…… 这座城市里怎么会有妖魔? 哥哥不是说过,现在妖魔早就已经绝迹了吗? 谢萦下意识地去摸手机,然而她早上出门的时候忘记了充电,在学校也没地方充,手机早就关机了。 不到八点,时间似乎还算得上早。少女想了想,挥手打了辆车,给司机指路,朝着那个气息的方向开去。 车开出十几分钟,附近的路她就不大认识了。 下了环路,司机被她引着开上一条弯道。这条路倒是修得不错,两边都是挺拔的红松,只是没有路灯,只有出租车的大灯照着前方。 道路是上坡,车往上爬了一段,直到谢萦已经开始怀疑到底还有没有路的时候,两旁松林豁然分开,面前居然是一片挺漂亮的建筑,只不过都没有亮灯,在暮色里显得黑黢黢的。 就在这里…… 谢萦下了车,穿过草地,朝那里走去。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如果是个私人庄园,怎么会没有门禁,让她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到大门口,而且不但不亮灯,连鬼影都没有一个?可要是说这些建筑已经荒废,红松林前的草地分明又修剪得整整齐齐,花卉松散而浪漫,拂过的晚风里带着很好闻的香味。 ……这种地方,在侦探小说里一般都是杀人现场吧? 手机已经关机了,随身又没有手电,谢萦心里顿时有些嘀咕。不过,来都来了,不如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再走。 那个令人汗毛直竖的恐怖妖气已经近在咫尺了,就是因为太近,那气息盘桓在四面八方,少女在原地转了几圈,还是辨不清具体的方向。 就在这时,不远处似乎传来了一个细微的叫声。 很微弱的声音,可是在如此开阔僻静的地方就显得非常明显了,像是婴儿哭泣一样的声音,但更尖锐也更凄厉,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谢萦凝神听了听,循着声音,转身走进背后的松林里。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着,可是这片松林高耸又茂密,把月光挡住了大半。谢萦仔细听着声音辨别方位,发现一路走去,脚下居然有一条鹅卵石铺着的小路,顺着她要去的方向,绵延向松林深处。 能发出类似婴儿哭声的妖魔多半是食人的,哥哥说过,在很久远的年代里,它们就是用这种声音把人类骗出聚居的村落吃掉。 在距离她家不算远的地方,居然有这样的东西存在,他们兄妹此前居然没有发现吗? 不过,只要是妖魔,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危险可言,这种一看就像是有诈的情况反而引起了谢萦的兴趣。 一路向红松林的深处走去,那个尖厉的叫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清晰,谢萦仔细听着,觉得那好像是几个声音迭在一起,此起彼伏地响着。 难道这里的妖魔不止一个? 全部心神都放在这个叫声上面,少女一路快步走过松林,直到走到一棵高耸的松树下,她屏住呼吸,微微俯下身,用双手拨开两边低矮的草叶。 那是…… 一只蛋? 红松树下的泥土里,居然躺着一只蛋。像是鸵鸟蛋一样的大小,正在泥土中不断晃动着,顶端的蛋壳已经破开了一些,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挣动着。粘液顺着破口流下来,那种此起彼伏的尖锐叫声也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这是什么东西? 谢萦看了一会,决定还是谨慎些,从旁边灌木掰了一根树枝,想去戳一戳那枚蛋。 就在这时,她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别碰。” “谁?”少女豁然转过身,却立刻愣住了。 晚风将松枝吹开一隙,银亮的月光如水泄地,照亮那张熟悉的脸。 站在她背后不远地方的分明是谢怀月,正望着那枚蛋的方向,淡淡道:“它正在孵化。” 谢萦欢呼一声:“哥哥?!” 三天不见,此刻居然在这种地方见面,她立刻把别的事情都抛在了脑后。少女三步并作两步朝他飞扑过去,一头撞进了哥哥怀里。 “你怎么回来啦?你是发现我没回家才来找我的吗?你知道这附近有……” 她的下巴被一只手捏住。 哥哥没有说话,而是抬起了另一只手,冰冷的指腹沿着她的眼睑缓缓滑过,拂过眼角,又顺着脸颊的轮廓,一寸一寸地抚过她的脸。 他久久没有开口,可这样亲昵的动作里,居然像是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少女只能以固定的角度微仰着头,有些不解地望着面前的男人,忽然发现了一件非常在意的事情。 “哥哥……你的眼睛怎么了?” 离到这么近的时候才发现,这双漂亮的眼睛,望着她的时候居然是不大对焦的,显得非常空茫而冷漠。可是明明双眼里毫无表情,男人脸上却又带着非常温柔的笑,这让他的表情看起来简直有些可怕。 “受了点伤而已。” 他微笑着,并没有放开钳着她下巴的手,而是一低头吻了下来。 冰冷的唇瓣贴在她的侧脸上,皮肤被轻轻舔过,带来一道极轻微的刺痛。谢萦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大概是刚才穿过松林的时候不大留心,她的脸上不知何时居然被划了一道非常细小的伤痕。 谢萦有些不解,却还是张开双手,轻轻拥住了分别几天的哥哥。“……你提前回来了吗?” 就在那一刻,她意识到她抱着的男人在笑。像是不可抑制的大笑,让他的胸腔都在微微震动,可附在她耳边说话的声音却缓慢而稳定,轻柔得不可思议。 “是啊,好久不见了,小萦。” ——— 嗯…… 番外吉时择婿4 这样温柔的语气,为什么会让她不觉浑身紧绷,甚至后背都在发冷…… 少女脑海里好像蓦然有一丝极细的光划过,然而,面前的男人微笑着捏着她的下巴,再一次低头吻了下来。 比起吻,也许说是咬更加合适。嘴唇上顿时传来一阵很尖锐的痛,血珠顺着她的唇瓣流下,被男人的舌尖卷过,重重吮吸着她的唇瓣,再舔过那个被他咬破的位置。 她在极近的距离撞进了一道极深邃幽冷的视线里,好像这么短的片刻,他受伤的瞳孔就已经恢复如初,正冷冷凝视着她。 ——不,这不是…… 少女心下一瞬间雪亮,抬腿就朝他用力踹了过去,然而把她按在怀里的手臂稍一用力,简直犹如铜墙铁壁一般,别说挣开,她连动都动不了,只能被迫继续这个吻。 这绝对不是她哥哥! 这样似笑非笑的眼神里,几乎像是带着某种可怕的光芒,以及根本就不作掩饰的攻击欲望…… 这张熟悉的脸面对她时总是带着笑容的,可从没有一刻那笑容居然会像现在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这个人不是谢怀月! “你是——”谢萦本来想说“你是谁”,但话出口的时候,还是换了一个直白且更有攻击性的说法,“你是什么东西?!” 男人并不回答,只笑吟吟地看着她,少女呼吸微微急促了些,忍不住把音调稍微拔高了一些:“你想干什么?!” “这话该我来问你,小萦。”她的手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男人带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低柔含笑的嗓音与她哥哥别无二致。“面对这张脸,你怎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比起惊恐,还是愤怒更多一点,谢萦真想直接用指甲直接挠下去,心里反复念了几句要冷静周旋,才按捺住冲动,抬头笑道:“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样,那没人告诉过你我最讨厌故弄玄虚吗?你长成什么样子,都不敢用自己的脸来见人吗?” 话说到最后已经压不住挑衅的火药味,然而男人微笑纹丝不动,也并不搭腔。 “别说这样的话,我当然了解你……该记得的事情,是你忘记了,我并没有。” 他抓着她手的力度大得可怕,被挤压的手指简直有些疼,可说话的嗓音却极柔和,顶着这样的一张脸,简直像是在用着哥哥的语气一样——这让少女的太阳穴顿时开始突突直跳。 随便想想也知道,把她引诱到这里的可怕妖气,应该并不是那只蛋,而是面前的这个——那他的力量一定不会弱于谢怀月。 现在怎么可能还有这样的妖魔活在世上?他变成哥哥的样子干什么?要说是伪装,那他好像也不是很用心,根本不加掩饰地咬破她的嘴唇……还一副和她很熟的态度? 几秒之间脑海里的思绪已经转了几回,谢萦怎么也想不出这人是谁,甚至连个可供怀疑的选项都没有。 ……等等?少女心中蓦然一凛,他这个时候找上来,显然是看准了谢怀月外出的间隙。 这绝对是蓄谋已久吧? 无论如何,这家伙肯定不是什么善茬,而且说话这么莫名其妙,她没道理要自己对付。 心里打定了主意,少女抬起头,心念微微一动,一个无声的呼唤即将出口。 然而,就像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一样,一个声音在同一时刻响起——“别做多余的事。” 男人抬起手,绕了一缕她鬓角的头发缠在指尖,对她摇了摇头。 “你想干什么,召唤他吗?还是……”他含笑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攻击我?” 他甚至知道她能做到什么——从未示人的秘密被这样突兀地道破,少女的神情顿时微微一变,而他俯下身来,在她耳畔不紧不慢地重复道:“我说过……我了解你的一切,所以,别做多余的事,小萦。” 谢萦本来就吃软不吃硬,被这么含着威胁的一激,当即就有点压不住火。少女抬起头来,唇角一扬,不冷不热道:“那要不要试试看?” “凡你所命,天下妖魔自然无有不从……”耳语一般的嗓音轻而缓,“可是小萦,现在他离这里很远,在他赶到之前,我有很充足的时间把你带走。至于后者,现在的你靠一句话是没法杀死我的,而且发出这样等级的号令之后,短时间内你会怎么样,你比我更清楚。” 长发在她颊边拂落,一只手按在她肋骨下心口的位置,男人轻柔地低语:“不如猜猜,在那以后,我会对你做什么?” 在他话音落下之后发生的事情,对谢萦来说,模糊得像是梦里的景象。 感官几乎是在一瞬间同时消失,别说动一动四肢了,连思绪都像是从中截断,警惕的意识瞬间就溃散开来,脑海里一片甜美的惫懒和昏沉,就像沉入了黑甜乡一般。 可是她没有沉睡过去,她知道自己一动不动地被他打横抱了起来,她的瞳孔还在忠实地捕捉着光线,将画面传回大脑,可是罢工的思绪根本无法理解现在在发生什么。 就像是延迟过高一样,她过了很久很久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正躺在什么地方。 看不见也听不见,可是在这样诡异的境况里,另一些感官居然敏感到了几乎是深刻的地步。 衣领被拨开,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正贴在她的脖子上,很轻微的疼痛,是牙齿在一下下轻轻咬着她脖颈的动脉。 一只手正按在她的后颈上,把她的脸压在什么柔软的东西里面。 ……痛。 最先传回脑海是疼痛,但她其实没有理解那种感觉,只是双腿本能地想缩紧,却被轻而易举地分开。 有很长一段的时间,谢萦意识不到正在发生什么,她只觉得疼。 尖锐而清晰的疼痛,来自两腿之间…… 有什么无法容纳的东西正毫不留情地插进身体里,强硬地挤入娇嫩窄小的肉缝,碾开并没有完全适应的阴道,这个过程被延得很长,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是怎么一寸一寸被撑开的。 后颈被压着无法抬头,她的视野里只有一只正搭在她身侧的手。 非常苍白漂亮的一只左手,属于身后正在操她的男人…… 完全陌生的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冰冷的铜戒,上面雕刻着首尾相衔的圆环。 ——— 陷入沉思,我之前好像没打预警,但是病娇会有强制爱这件事,差不多就和老婆饼里没有老婆一样自然,大家看文案的时候应该还是有心理准备的吧(?) 番外吉时择婿5 ——不久之前,她还在抱着哥哥的脖子撒娇耍赖,想要他插进来。 可是初夜如此突兀地到来的时候,谢萦的四肢像是完全不属于自己,仅剩不多的意识也如同一根被卷在风暴里的细丝,飘飘荡荡。 就像神经被阻塞了一样,已经罢工的大脑完全拒绝思考,整个世界里,只有两腿之间传来的感受是清晰的,身体只能随着本能发抖。 她无从得知自己有没有足够的润滑,背后的男人也根本没有给她适应的时间,硕大的龟头径直顶进身体,他居然就这样插了起来。 所有感官都吊在那一个微妙的点上,他进得实在是太深了,操弄的动作又太凶狠,她好像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小腹在随着他的进出而微妙地起伏着。 异常鲜明的痛感和被侵入感,那坚硬的异物捅进来的时候,好像小腹也随之鼓起一块,让她有一种自己要被撑坏的错觉。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怎样的状态。 少女跪趴在床上,小屁股高高翘起,最敏感的地方正毫无保留地向身后的男人敞露着,而那里已经完全不成样子,两边可怜兮兮的软肉被磨得湿润而肿胀,吃力地含吮着深插入体内的阴茎,含着一缕浅淡血丝的蜜液正顺着大腿往下流。 得不到照拂的乳尖裸露在空气中,随着大开大合的节奏前后摇晃,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柔软的手指也在不断发着抖。 狂风骤雨一样的进攻中,五脏六腑好像都要被撞得移位。可是压着她后颈的手却突然放松了力度,顺着她的后背抚摸下去,指腹从蝴蝶骨滑下,沿着脊背的弧度缓缓下移,像是对待什么爱不释手的珍宝。 有人在低声说着什么,谢萦根本听不清内容,她也理解不了那声音里的情绪,像是近乎绝望的憎恨,又像是已经冻结成冰的眷恋。 这样截然相反的两种情绪,居然会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如果谢萦还清醒着的话,她会感到疑惑,为什么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对她的身体居然如此了解。 操弄的力度相当凶狠粗暴,却并非失控的发泄,而是准确地冲撞着她每个隐秘的敏感点。 这样的动作和频率根本无处可躲,甬道里每一个隐秘的褶皱都被撑开。尖锐的痛感里有快感像爆裂一样炸开,少女的嘴巴微张着,在呻吟的间隙里已经忘记了如何呼吸。 本来因为疼痛始终绷紧的身体在逐渐变软,她根本支撑不住这样的姿势。而戴着铜戒的手适时扶住她的腰往自己身下按,分开一段的阴茎再一次撑开穴口,直进直出地捅了回去,囊袋跟着沉沉甩上来,撞得她头晕目眩。 像是神经末梢上燃起了噼啪作响的火光,快感来得既快又急,沿着脊柱直冲上天灵盖。 她在发着抖,根本无法表达自己的感受,然而在这样暴烈的插干之中,背后的男人仍然精准地把控着她的身体。 在少女浑身软得像一滩水,即将第一次被操上高潮的时候,他突然开始下了狠力重重一顶,甬道内部那个狭窄的小口险些被这样破开。 第一次真正做爱,宫口就受到这样的刺激,剧烈的疼痛和可怕的快感在同一瞬间像巨浪一样迎头拍下,哪怕谢萦现在是清醒的,也会几乎直接被这样砸晕过去。 已经进到最深处的性器还在凶狠地顶撞着,对着最隐秘的入口持续不断地进攻。 明明什么都意识不到,少女却像是本能地恐惧着一样挣扎起来,可是层层迭迭地扑上来的快感让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而扶在她腰上的手又加了几分力,迫使她只能保持这样的姿势挨操。 ……这样的做爱方式,像是要她感受到快感,更要她觉得痛。 时间和空间都已经失去意义,世界缩小到一个点,难忍的酸痛和尖锐的快感都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涌来。 在某个时刻,龟头硬是撞开了少女窄小瑟缩的宫口,她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身体因为剧烈的高潮而痉挛的像一张弓,而就在同一时间,热流终于喷射进来。 她的视线里晃动着蒙蒙的光晕。 她没有起身,酸软难当的四肢也无法支持这样的移动。谢萦只是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东西,她在努力地分辨那是什么。 那是一只雏鸟…… 身上还挂着蛋壳的碎片,大概是羽毛尚未长出,皱皱巴巴的一团肉色,眼睛也还没睁开。只是,它的身体上,竟然有九只纤细的脖子。 这是什么? 她没来得及想更多,因为一只冰冷的手已经轻轻拂上她的脸。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也或许没有,因为那声音太遥远也太轻了,可能是她在半梦半醒中产生的幻觉。 “我不该在这个时候来见你,但这总归是你喜欢的东西……” “现在的你,竟然会这样问我……好好看看我是谁,小萦,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是谁!” 然而,她眼前的世界已经陷入深深的黑暗。 * 咦…… 她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谢萦睁开眼睛的时候有点迷惑,只见晨曦初露,林风飒飒拂面,带来清新的凉意。 眼前是一片挺拔的红松林,她正靠坐在长椅上,书包放在旁边,只是就像突然被从梦中惊醒一样,大脑里一时间混混沌沌的,过了片刻意识才缓慢地回笼。 她看了看手机,已经接近清晨六点了,此时才想起来前因后果。 追着奇怪的妖气来到这个地方,到这个地方就失去了方向,她想着时间太晚,周围夜太黑,不如等等再在四处搜搜,就在长椅上坐着暂作休息,没想到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还好夏季天气比较宜人,不会着凉。 再低头看看,手机电量只剩百分之三十多了。 就在这时,脚腕上被轻轻碰了碰,她低下头,发现一只奇怪的小生物正锲而不舍地用喙去碰她的腿。 看起来像是幼鸟,不过没人会把这种东西当作鸟,因为它有整整九只脑袋。 怪鸟身上披着一层参差不齐的黑羽毛,还有肉色皮肤裸露在外,显然是刚刚孵化出来不久。它也不太会安排自己的九只头,有一些张着嘴巴发出鸣叫,另一些正十分执着地戳她。 ……这什么情况? 谢萦低头和怪鸟大眼瞪小眼地看了片刻,从旁边随手掰了一只树枝,戳了戳它。 怪鸟被她用树枝推远了一些,又啪嗒啪嗒地迈着爪子扑腾了回来,还是把头往她身上贴,另外几只头又叼着她的鞋带,好像要把她往外面拽。 ……这是在干什么呢? 这显然是一只货真价实——而且原装的妖魔。谢萦也算见多识广,可这样的生物她的确也是第一次见。 少女很好奇地端详了它片刻,猜测把她吸引到这里的妖气大概就是它散发出来的,不过它孱弱得像只睁不开眼睛的小耗子,怎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妖气呢?难道是因为刚刚出生不久,还不能控制自己吗? 她就是为了找这个东西来的,它怎么会自己主动露面呢?而且,——少女踢了踢鞋子,它锲而不舍地拽自己的鞋带干什么?这也不是捕猎的本能吧……难道是想带自己去什么地方? “你……?等等?” 谢萦心里突地一跳,忽然生出了一个极其不妙的念头。 雏鸟会把睁眼后第一眼看到的东西认作母亲,鸟形的妖魔也有相似的习性,它这么坚持地凑在自己身边,难道是因为……它把自己当成它妈妈了?! 谢萦试探性地站起身来,幼鸟已经拽了她好久,愚公移山终于初见成效,顿时叼着她的鞋带往一个方向拽去。它在地上挪一点,她就跟着迈一步。一人一鸟就这样亦步亦趋地挪动着,直到红松林边缘,谢萦眼尖,看到了茂密草丛里露出边角的什么东西。 我靠!!!! 少女眼前一黑,一时间只有尖叫一声的冲动。 躺在地上的居然是个人——而且,那不是已经上报失踪两天的宁乐文又是谁!!! 宁乐文身上还穿着校服,居然就这么躺在树林里,看着表情很安详。可是黎明时分,天色没那么亮,他的脸色泛着淡淡的青,也不知道到底是死是活。 心想这难道是撞上了案发现场,谢萦的脸色顿时十分难看,摸着衣袋里的手机心理斗争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挪过去,用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 好在呼吸非常稳定,他只是睡着了。 提到了嗓子眼的心脏这才缓缓落回胸腔,谢萦在110和班主任的电话之间纠结了一下,正想拨号,没想到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叫声。只见幼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挪了过去,正叼着宁乐文的衣服,非常殷切地对她扑着羽毛,九只头的嘴里交替发出清脆的嘎嘎叫。 这下它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妈妈,饭在这里,快喂我吃吧!! “这种妖魔叫做鬼车,叫声能使人陷入麻痹甚至昏睡。不过,鬼车很多年前就灭绝了,你居然能在野外发现……”谢怀月把手里提着的幼鸟抖了抖,“而且这一只看起来天赋不错,在睁眼前就已经具有捕猎的能力,还没孵出来就开始为自己准备储备粮了,你同学,大概就是恰好撞上了枪口。” 他浑身的气质一贯温柔内敛,说话时也平静含笑,可雏鸟的某些本能比成体更加敏感。被这样通天彻地的大妖魔拎在手里,鬼车浑身的毛都炸开了,叫声凄厉得仿佛一只被虐待的鹦鹉。 虽然是只尊容比较一言难尽的怪物,但这样的叫声的确太凄惨了,令人实在闻之不忍。少女托着下巴,歪歪头道:“那怎么办呢?” 谢怀月淡淡道:“你不喜欢的话,哥哥就处理掉。” “……算了,”谢萦跳下椅子,抱住哥哥的脖子,在他侧脸上蜻蜓点水地吻了吻。四五天不见的哥哥终于回家了,她现在心情很好,而且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和他深入交流——“就剩这么一只了,算是挺稀有的呢……我们就当鹦鹉养着吧?” (番外完) —— 病娇真的是来送礼物也就是鬼车的……然而他不是正常人,所以送成了恐怖片 大家新年快乐!!龙年大吉,爱你们(笔芯) 接下来切回正文开启新副本咯! 旧报纸和猎鸭会 在宜昌前前后后待了近半个月,谢萦一口气翘了这么久的课,小组项目的同学快要恨不得生啖其肉。 她昏天暗地地赶了几天作业,推开书房门的时候,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少女倒抽了一口凉气,猛晃几下脑袋,又仔细看了一眼,发现客厅里确实是她哥哥和兰朔在下棋。 两人衣冠楚楚临窗而坐,这次下的是围棋,榧木棋盘上摆着黑白玛瑙子。棋局显然正在最关键的时刻,不过看她推门出来,两人的视线都立刻转移过来。 谢萦惊道:“你怎么在这?!” 兰朔比她的表情更惊讶:“你没看消息吗?” ……确实没看,谢萦一直有一忙起来就已读不回的恶习,反正真有事情的人也会打电话给她。这两天兰朔好像是给她发了不少消息,不过她就敷衍地敲了个1过去,根本没看。 两人愕然对视,还是哥哥率先温声打圆场:“……小萦,兰先生刚刚买下了隔壁那栋房子,今天是来登门拜访的,以后他就是我们的邻居了。” 当天两人的晚饭就变成了三个人,谢萦顿时疑心自己推开的书房门可能是什么任意门。不然怎么她去赶个作业的工夫,这位兰先生就已经完成了从“图谋不轨的外国人”到“不可告人的旅游搭子”再到“战略合作伙伴”的三级跳。 不过除了她,家里的另外两位居民好像对这件事没有任何意见。哥哥态度极好地招待了他,至于鬼车,箪食壶浆喜迎王师也不过如此了,想到以后吃不完的牛肉干,简直是眼含热泪地把他送出了家门。 至于兰朔本人,麻瓜在这座妖魔巢穴里的适应能力丝滑得令人叹为观止。 他登门拜访的频率倒算不上有多高,不过资本家挥洒钞能力的水平非同一般,谢萦家的客卧被他大手一挥改成了衣帽间,塞得跟陈列室一样。据他自己的说法,是反正以后问问题也要付报酬,不如这样能显得表现更积极…… 谢萦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谢怀月对他印象似乎不错。哥哥对待外人一向温和又疏离,从言谈里其实看不出什么,但对他来说,愿意把和妹妹有关的事情交给他人是非常罕见的,甚至有几次她下课的时候,居然是兰朔替哥哥来接,美其名曰他去上MBA课程正好顺路。 一天接她的途中,兰朔忽然递了一张旧报纸给她。 “小萦,看看。” 谢萦瞧了瞧,发现那张报纸已经陈旧泛黄,纸张也有些薄脆,显然很是有些年头了。少女展开报纸仔细看内容,发现这是一份1989年的日报,头版头条上一行醒目的黑色大字:《断水危机,正向我们逼近》。 少女诧异道:“看什么?” 男人把报纸翻过来,指了指二版上一个不大起眼的角落。 那是一篇豆腐块大小的文章,《练就真功夫,康乐每一天》,谢萦定睛一瞧,发现那篇新闻说的是燕辽矿业集团响应全民强身健体的号召,组织职工开展气功讲座,还配了张照片,是七八个中年男人的合影。 “你记得吧,我一直在调查方国明和那些食宝鼠的渊源?最近,我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兰朔示意她看新闻的配图,指了指其中一个人,“这是方国明,他当时是矿上保卫处的处长,算是集团代表。” 他又指着照片中被簇拥在最中间的中年人:“这就是他们集团当时请来的气功大师,沉广泽。” 沉广泽? 这名字听着好像有些耳熟,不过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谢萦短时间内有点想不起来,不过兰朔很快提示道:“这是和你父亲同乡的那个气功大师,在九十年代红极一时,后来很快又死于非命的那个。他用来象征自己的衔尾圆环,在我叔叔的笔记上出现过。” 沉广泽,以及谢萦的父亲沉慧言,曾经是让他找到谢萦的突破口。 兰朔对和沉广泽有关的事情异常敏感,不过连他也没有想到,这个人居然还和方国明在同一张照片上出现过。 这只是巧合吗? “这张合影,比燕辽金矿洗洞案的时间要早。”兰朔缓缓道,“虽然算不上非常确凿的证据,但差不多能说明,在方国明打破封印,收服食宝鼠之前,他和沉广泽就有过接触。” 二十四年之后,怪物突然失控,方家狗急跳墙到处找替死鬼,结果恰恰被去旅游的谢萦撞了个正着,这也是巧合吗? ……从她拆出写着兰若珩三个字的锦囊开始,其实他就有了一种隐隐的预感。也许这些看似无关的事件,背后其实都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在一起,最终连接到同一双看不见的手上。 也许他已经开始接近那个二十多年前的答案了。 “等到明年春天的时候,我们去河南玩玩怎么样?”兰朔收起报纸,微笑着给她拉开车门,“你哥哥说他今晚做了柠檬乳酪蛋糕哦。” 谢萦对什么沉广泽完全没放在心上,倒是很疑惑这人来蹭饭怎么蹭得越来越自然了。直到兰朔席间拿出了两张邀请函,原来是邀请兄妹二人去参加他们家的猎鸭会。 猎鸭会,顾名思义就是在郊外猎杀一些水鸟、野鸭什么的,感受初冬的大自然为大家带来的美好馈赠。 听起来非常原生态,其实是炒作将近半个世纪的德崇扶南运河工程终于被他们家拿下了,值得大大的排场一次。 狩猎俱乐部这种文化来自欧美,在中国多少有些水土不服,不过兰氏本来就是外来和尚,就堂而皇之地念上了中西合璧的外国经。 兰老板安排吃喝玩乐的能力她还是很信任的,据他说这次猎鸭会规格相当高,甚至兰氏的家主兰望舒——也就是他亲姐姐,都会从欧洲总部过来。 狩猎场位于郊外的一家会所,谢萦兄妹到的时候,一个青年三两步冲了上来迎接,显然是早就等在外面的。谢萦定睛一看,居然是兰彤光。 “小萦妹妹,哎呀小萦妹妹你终于来了,”兰彤光一改以前轻佻纨绔之气,笑得人模狗样,跟她打完招呼又去跟谢怀月握手,“这就是谢先生吧,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进请进。” 谢萦有点诧异:“兰朔呢?” “今天大老板也在么,他和我姐一起接待宾客呢!” 各路金融家、投行代表和企业高层齐聚一堂,大老板兰望舒在应酬,作为诸侯王的兰朔自然也应该在场。 他本人脱不开身,兰彤光主动请缨去作陪,兰朔一口回绝,心想他要是跑到谢萦面前去油嘴滑舌,自己看着不爽还是小事,万一哪句话把谢怀月激怒,他搞不好就和他的狐朋狗友方公子一个下场了——结果兰彤光当场把胸口拍得山响,表示绝对不给堂哥丢脸,一定端庄大方讲礼貌。 兰彤光一边领着两人往里走一边道,“妹妹呀妹妹,今天我哥可是给我下了死命令,要是不把你们二位招待满意,我就得提头来见了,走走走,先喝点什么?” 兰望舒 野鸭在芦苇荡围着的湿地里,外面是很开阔的休息区,冬天天气晴朗,旁边就是一望无际的湖面,景色相当宜人。 休息区里宾客们正三三两两攀谈着,兰彤光挑了几个重点人物介绍,不过这些人他也怵头,便很快引着兄妹二人到他朋友聚堆的地方去。 这些年轻人普遍还没什么职务在身,来这里除了玩就是为了拓宽社交圈。到这里兰彤光才算来了精神,赶紧对大家隆重介绍了谢萦二人,又表示我的朋友就是小萦妹妹的朋友,至于谢怀月,大家不如就跟我一样叫哥吧。 兰朔说的时候固然很公事公办,但兰彤光自诩在恋爱上有一双比雷达更灵的眼睛,朋友?什么朋友,这要不是还没追到的女朋友,兰彤光敢把自己名字倒过来写。 更何况他堂哥这也根本没有掩饰的意思,天天接人家下课也就罢了,居然都追到人家家门口去住了,兰彤光听说此事的时候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心想在如此攻势下还没变成嫂子,小萦妹妹还真是坚贞不屈啊! 此时就是最好的表现机会,兰彤光提前对朋友们大大渲染了一番,表示反正诸位看着办吧,这是我哥正在鞍前马后的妹妹,给人家留个好印象,以后我哥也记着你几分好。 Gabriele Lan的话在这群人里还是相当有分量的,不过兰彤光说的时候太添油加醋,圈子里又很有几个人在兰朔那碰过钉子,于是当天众人都严阵以待地等着,想看看能生擒兰朔的到底是个什么仙女。 结果就是个很正常的女孩,漂亮归漂亮,但也没到多么惊艳的地步,倒是跟她一起来的男人好看得几乎让人移不开眼睛,立刻就有人低头去查,疑心他是什么明星。 在场众人心思各异,但谢萦对这些一无所知,只觉得大家好像都很友好。 听说她是第一次打猎,有人很亲切地分享了一些用猎枪和打野鸭的技巧,还有人盛情邀请她一起去看什么走秀。 谢萦非常客气地婉拒,不过立刻有人替她打圆场:“小萦还在上学,没时间啦,你以为都像你一样闲呢。” 不过显然也有人怀着别的心思,众人随便聊了几句,便有人把话题往谢怀月身上引:“谢先生在哪里高就呢?” 兰彤光赶紧抢答:“谢先生不做这么庸俗的工作,他是画家。” 这次倒是没人追着问他有什么画作,毕竟兄凭妹贵,真把兰朔的贵客问得下不来台,众人也不想承担这个后果。 其实兰彤光心里也有同样的疑虑。画家只是为了说着好听,谢怀月除了照顾妹妹以外,分明就是个无业游民,真不知道为什么兰朔说起他时语气总是非常慎重。 再说,这种规格的宴会,小萦妹妹也就罢了,把未来的大舅哥也一起请来算怎么回事?这是因为兰望舒难得来一次,准备提前见家长? 不过,疑惑归疑惑,告别众人准备进入芦苇荡的时候,兰彤光还是深深酝酿了一番,准备穿插着讲讲哥哥的好话,谢怀月却温和而坚决地道:“谢谢,不过让我们自己待一会就好。” 猎场里准备了猎枪和复合弓,谢萦两种都嫌沉,最后谢怀月只好从弓里挑了一把。 一路穿过芦苇荡走向湿地湖泊边,少女挽着哥哥的手臂,嘻嘻笑着:“怎么不要他跟着,我哥哥准备大显神威了是吗?” 谢怀月给妹妹正了正围巾,有点无奈地笑,“只是觉得他聒噪。” 初冬天气晴朗,兄妹二人索性沿着湖畔慢慢散步,远处时而有猎枪响起的声音,扑棱棱地惊起一片水鸟。 谢萦看得心痒,但射箭是实打实需要臂力的运动,更别说射中猎物了,最后只好由哥哥在背后帮她拉开弓。 拉弓需要保持肩部放松,肘部则要高台起来,谢怀月托正她的头,逐一摆正妹妹肩颈的姿势,又在她下巴上轻轻挠了挠。谢萦被逗得咯咯直笑,顿时绷不住力,虎口一下松开,箭嗖地一声飞出去,栽在了湖边的草地上。 谢怀月从背后拥住妹妹,想帮她换一支箭,谢萦却不肯,松了弓,指着湖中央的水鸟笑道:“还是你下水把它们抓回来吧,射箭多粗暴啊。” 谢怀月知道妹妹是开玩笑,也不接这腔,只笑道:“这么点大的湖,用点力就该翻过来了。” 到中午的时候,去狩猎的宾客们已经陆陆续续回到休息区,准备用午餐。 虽然主办方是外资,不过毕竟在场宾客大部分是中国人,午餐同时准备了中式和西式,相当丰富华美。谢萦正慢慢吃着乳鸭,忽然发现有人正朝自己走来。 按理说,从兰朔的长相来看,谢萦对他姐姐是个大美人这件事是很有心理准备的,但真见到本人的时候还是惊了一下。 兰望舒三十七八岁年纪,相当高挑,穿着高跟靴子身高已经与兰朔相仿,面容明艳照人,又带着一种久居高位的从容。这对姐弟站在一起,宛如女王与她麾下诸侯,周围人的视线都不由得集中在他们身上。 兰朔微笑着介绍:“姐姐,这是谢萦小姐和谢怀月先生;小萦,这是我姐姐Rosalia,中文名是兰望舒。” 兰望舒非常亲切地伸手与她交握:“小萦是吧,常听Gabriele说起你,你像他一样叫我姐姐就好。” 谢萦没少听兰彤光讲他这个堂姐的伟大事迹,兰望舒少年天才,二十二岁取得博士学位,一手德州扑克扬名赌场——截止此处,兰彤光还是“货比货得扔”里的那个“货”,不过打从兰望舒几年前继任家主开始,兰彤光就只剩觐见女王的诚惶诚恐了。 “其实我也怵我哥,但是我更不想看见我姐,主要是我觉得她就像外星人鄙视地球人一样,看我都不用正眼的,我感觉我这么多年只见过她的下巴……” 出于用姐姐把兰朔衬托得更加平易近人、性格可亲的目的,兰彤光讲的时候颇添油加醋了一番。谢萦还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位高高在上的冷傲女王,结果女王上来态度就如此亲切,笑容满面地和她聊着天,谢萦顿时有点晕晕乎乎。 兰望舒不常来中国,但她性格高傲确实是广为人知的。只见她笑容满面,兰朔则干脆就很自然地坐在了女孩身边,视线从始至终没离开过她的脸。几人相谈甚欢间,旁边明里暗里已经有不少猜度考量的视线望来。 那女孩看着年纪很轻,完全还是个孩子,至于男人,周身气质固然内敛,可站在这这对姐弟面前居然也没有被压过一头。能让兰望舒姐弟如此热情相迎,想必不是一般人,但他们又完全是社交场里从未露过面的陌生面孔,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地议论着他们到底是什么身份。从兰彤光那里得到过消息的更是大惊失色,心想他们难道是已经准备谈婚论嫁了? 谢萦并不知道场中宛如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只觉得兰彤光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这么和蔼可亲的姐姐,有什么好害怕的? 兰望舒毕竟繁忙,说了会话便离开了,兰朔却没有一起走,而是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谢萦还沉浸在余韵里,不由得感慨:“你姐姐人真好啊!” 男人笑吟吟道:“因为没人会不喜欢你啊,我姐姐当然也是。” 只可惜谢萦很快就把精力投入到了荷叶鸡中,并没理解他话中的暗示,更没有深入想想兰望舒如此亲切的原因。 兰朔在旁边瞧了她片刻,看她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便也没多说什么,只随口讲了讲狩猎会上所听到的趣事,少女被他逗得大笑,谢怀月把这一幕望在眼里,但笑不语,只轻轻顺了顺妹妹鬓角蹭乱的头发。 白娘子 yuzh aiwu h.xy z 年末,校园里的节日气息逐渐浓厚起来,街头到处挂着装饰彩灯,各个文艺社团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演出。 谢萦在学校的跨年活动里抽中了头奖,往年奖品都是些智能手表或者手机之类的电子产品,今年的奖品居然是两张舞剧的门票。 谢萦一向对高雅艺术兴趣一般,不由得有些失望,没想到室友方柠听说此事之后激动地尖叫起来,因为据说那是个相当有口皆碑的剧团,向来一票难求,这次是全新剧目首次亮相,舞美也下了大力气,在预热宣传就已经火得不行。 方柠手里捧着那两张票,用眼神对她疯狂暗示:“而且这可是最佳的位置啊,原价四千多,一秒就售空了!” 她吹得这么上天入地,谢萦也禁不住有些心动,于是两个女孩就这样坐在了剧院里。鮜續zhàng擳噈至リ:yu zhaiwuvip.c om 池座第六排,的确是视听的黄金位置。周围已经座无虚席,观众们的着装大多非常正式,显然是对这场演出拿出了十足十的期待。 谢萦低头看着节目单,剧目是《白娘子》。 白娘子、小青和法海的故事在中国实在是人人耳熟能详,白素贞和凡人许宣在西湖断桥一见钟情,结为佳偶,不过和尚法海非要把他们俩拆散,白娘子为救夫君,召来大水冲上金山寺,和法海斗法,最后却被压在雷峰塔下。 不过,白娘子传奇实在已经被改编过太多次了,京剧、越剧、昆曲甚至歌剧、音乐剧,到处都有以白娘子为母题的演出。谢萦猜测,这场演出大概也是旧事新编,为了保持悬念,甚至没有在节目单上写剧情梗概,只标了每一幕的题目。 灯黑了下去,帷幕拉开。 一群黑衣的舞者正伏在地上。 舞台亮了起来,如同一轮圆月沉入水中,荡开万千波光。干冰制造的雾气里,舞台仿佛变成了一条烟波浩渺的大河,舞者们逐一苏醒,簇拥着最中间披着素白纱幔的少女。 白娘子的华服美丽得近乎森严,姿态却轻盈得像精灵一样,她踏过地面,就像在水波上不断旋转,群舞们身姿曼妙地应和着她,随着她手指的方向朝拜倒伏,像臣子们簇拥着年轻的君王。 忽然,有一个身穿青衣的男舞者越众而出,迎向白娘子。两人以几乎完全相同的频率对舞,而后男舞者撑起纸伞,与白娘子在伞下相依,如同交颈的天鹅。 舞台上方的屏幕上出现了剧情的简要介绍,这一幕讲的是白娘子在青蛇的引领下进入人间。 波光变换,如梦似幻、雾气弥漫的河流散去,温暖的光芒照了下来,象征着舞台正式切换到人世。 青蛇随着其他群舞一起隐到了线幕之后的阴影里,白娘子孤独地站在舞台中央,一身大袖白衣的许宣登场。 从这里开始,剧情似乎回到了熟悉的轨道上,白娘子与许宣断桥相遇,一见倾心坠入爱河。光影模拟着四季,舞台上只有他们两人相对而舞,背景音乐悠扬美丽得让人心碎。 “春游河堤桃红柳绿, 夏赏荷花映满了池塘。 秋观明月如同碧水, 冬看瑞雪铺满了山岗……” 这是一生中最美的时刻,好像永远也不会够。直到音乐突地一变,悠长的歌声中响起了森严的僧号。 头顶两束光在同一时间照下,舞台被分割为明晦两半。一边如太阳将升,宝相庄严,手持金杖的法海指着白娘子与许宣怒目而视,另一边则如月照高天,鬼魅幽幽,黯淡的荧光映亮青蛇的宽袍大袖。 在舞台中央,白娘子一拂袖,竟然抛下许宣转身而去。眼见她越行越远,许宣朝她追去,而白娘子回头,揭下素白纱幔挥手一扬。纱幔随风飞去,一声弦绷断一样急促的声响,男舞者忽然抬起手,用大袖掩住了自己的脸。 接下来的舞台设计多少有些令人费解。 音乐的鼓点陡然急促起来,可舞台灯光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上方的大灯在同一时刻齐齐熄灭,只剩下舞台地面上一点幽幽的冷光,整个剧院顿时陷入了黑暗之中,即使在谢萦这么好的位置也基本看不清楚什么。 周围传来了窃窃私语,观众们也忍不住低声讨论起是否是舞美设施出了故障。黑衣舞者们再度出现,随着白娘子大袖挥洒的方向与众僧展开一场大战,直到白娘子斗法不敌,被镇在雷峰塔下。 非常精彩的一段群舞,可是头顶灯光都暗了下去,观众们只能看到地面上变换的影子,如同幢幢鬼蜮,显得异常诡异。 乐声戛然而止,一束冷光蓦然亮起。 白娘子、法海、妖魔和众僧都已退场,整个舞台上只剩下许宣一人。 他还保持着灯光暗下去之前的姿势,只见此时大袖缓缓移开,灯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异常分明,有两行清晰的鲜血正从他双眼中流下。 谢萦恍然大悟,原来刚才奇怪的灯光设计是为了展现这个。许宣的双眼受了伤,甚至说不定已经盲了,那场令天地变色的大战,他根本看不到。 接下来的一整段,都是男舞者的独舞。 黑暗的舞台上只有一束追着他的光,观众席上寂静如死,所有人都不由得为之屏气凝神。白娘子揭下的纱幔披在他的臂弯里,如同素白的招魂幡,流淌成一条雪白的河。他的舞中带着如此彻骨的哀伤,仿佛有无尽的憎恨和痛苦要宣泄,又有刻骨的眷恋无人倾诉。 如此有感染力的舞蹈,台下已经有观众在默默擦着眼泪。舞着舞着,他脱去了自己素白飘逸的宽袍大袖,里面竟然是一身与青蛇如出一辙的、带着诡异的花纹的华服。剧情在这里结束,原来他已化身为妖魔。 男舞者独自谢幕,台下沉默了片刻,随后有观众起身鼓掌,场中掌声如雷。 尽管剧情改编得十分匪夷所思,但舞台设计和舞蹈技艺的确绝妙,更何况最后的独舞,即使无声都能令人心碎。 散场时众人仍在议论纷纷,谢萦也忍不住和室友讨论:“好看是好看,但这改编得是不是也太离谱了呀?怎么感觉白娘子都被改成反派了?” 这一版的白娘子不但没有维护夫君,居然还打伤了他的眼睛,简直比法海还狠心,显得许宣一腔真情错付。没有人能不被最后的独舞打动,即使不懂鉴赏舞蹈,那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绪却是能直击心灵的,谢萦有些唏嘘,正想上网搜搜其他观众对这幕舞剧的评价,才发现自己忘记拿包了。 少女惨叫一声,拔腿就往回跑:“等我一下马上回来!” 剧场里吊灯大亮,保洁人员还没入场清扫,谢萦大喜,赶紧朝自己的座位跑过去。 过去时才发现,她旁边的座位上还坐着一个男人。观众已经散尽,不知为什么他还端坐在那里,双腿交迭着,脊背笔直,沉默地望着已经空空荡荡的舞台。 谢萦一路狂奔过来还在大喘气,急匆匆地去软椅边翻来翻去。就在这时,那个男人突然开口道:“这是你的吗,小姐?” 谢萦眼睛一亮:“是的是的,谢谢你!” 她赶紧从男人手里接过自己的小包,只是目光一瞬扫过时却忽然一怔。那是相当苍白又漂亮的一只手,无名指上戴着铜戒,好像有一点熟悉,可是她又根本想不起来哪里熟悉。于是向他匆匆道谢,转头跑出去找等在外面的室友了。 瑞雪兆丰年1 天气预告今日有小雪,站在檐下望着,就有冰凉的水珠迎面飘来。 谢萦走出教学楼的时候拉了拉围巾,这时旁边一只手伸过来,撑开一柄黑伞将她严严实实地遮住。哥哥接过她的书包,又揽过她的肩,谢萦习惯性地朝哥哥怀里靠了靠。 本来以为是要回家,结果车在熟悉的路口往另一个方向一拐,谢萦这才想起来今天的确是有事情的。 他们要去车站接人——谢萦的叔叔,沉慧义。 谢萦的父亲沉慧言是河南人,家里有兄弟两个。他当年大学毕业以后分配到了社科院工作,就在当地定居下来,弟弟则留在了老家。 沉慧言夫妻去世太早,谢萦从有记忆开始就是哥哥养大的,对父母双方的亲戚都根本毫无印象,后来也没什么往来。不过,据说当年他们父母刚过世的时候,叔叔提出过要收养这对兄妹。谢怀月拒绝了,他又凑了八千块钱寄过来,这在九十年代初已经算很大的数字了。 虽然基本上没有见过面,但因着这件事,谢萦对叔叔的印象其实不错。 叔叔这一次来是出差,而且正巧赶上谢萦父母的二十年冥诞,他作为弟弟正好来祭拜。 当地酒店不便宜,谢萦本来想着让叔叔在自己家里住几天算了,但一方面是鬼车无处安置,另一方面,在她家住对普通人也不是好事,身上沾了这么厉害的妖气,回去以后说不好会不会引来什么东西。 结果兰朔不知道为什么听说了此事,先大手一挥订了酒店,然后查看了日程表,表示自己这几天也不用去公司,冥诞当天可以陪他们一起。 那天晚饭时谢萦实在忍不住吐槽道:“你怎么天天都不去公司?” “做老板,最重要的素质就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少出现。”兰朔振振有词,又笑吟吟地凑近了些道:“而且这不正是体现我作用的时刻吗,对吧?” 少女圆圆的眼睛瞧他半晌,伸出一只手指顶在他额头上戳了戳,笑嘻嘻地转头问坐在旁边的哥哥:“你看他有用吗,哥哥?” 谢怀月在妹妹手臂上象征性地按了按,温声道:“很有用啊,小萦,你也对兰总好点。” ——总之,叔叔和照片上的爸爸长得有点像。温和敦厚,一看就是那种一辈子都不会和人起争执的老好人。见他们几人过来,叔叔对着手机里的照片比了比,又惊又喜地招着手。 车上了路,叔叔开始跟他们拉起家常。 “小萦这孩子一看就懂事,你弟弟明年就要高考,还是就知道玩,可把我愁死了,要是有你一半省心就好了。” 谢萦能不能算一个懂事的小孩,这见仁见智,好在谢怀月所有精力都在妹妹身上,根本没有需要她省心听话这种需求。 好在这个话题没有持续多久,几人去兰朔订好的餐厅吃饭的时候,聊天内容已经走向了别的方向。 “你们兄妹两个不容易啊!小萦出生就没见过爸妈,怀月从小就多病多灾的,你小时候回老家是哪年来着?”叔叔想了一下,“是88年吧,那时候小萦还没出生,你爸妈带着你回老家。我当时看着就觉得,这孩子病怏怏的,小脸煞白,你爸说是什么心脏病,不瞒你说,你奶奶当时都不知道你能不能长大。好在你到底是福大命大,现在看着气色好多了,身体没毛病了吧?” 先天性心脏病? 谢萦有些诧异地望向身旁端坐的男人,这张柔润俊逸的脸在灯下显得光洁如玉,从来都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温和表情,哪有过一点苍白病容的样子。 谢怀月微笑道:“当然,早就没事了。” 话题又转向她自己,“小萦,你哥哥把你养到二十岁,费了多少心血,他到现在都还没成家。长兄如父,小萦你以后一定要对哥哥好啊,你们兄妹俩就是世界上最亲的人。” 谢萦眼观鼻鼻观心,心想再亲也没法比他们两个更亲了,不过此中真相外人自然不知。 家宴结束,叔叔在酒店住下,他们两人则回了家。 虽然叔叔句句都是好话,但家里向来只有两个人,哥哥又对她百依百顺,被归进小孩子的行列教育还是让谢萦有点不爽。 大门关上,谢萦立刻跳起来扑过去,把哥哥压在了沙发下面,居高临下地骑坐在他腰上,捏着嗓子学人说话:“你到现在都还没成家诶,哥哥?” 知道她是故意找茬,谢怀月抬手捧住妹妹的脸,满眼都是宠溺无奈。“我当然是永远跟你在一起的。” 谢萦这才满意地低下头,往哥哥脸上亲了一口,顺便就势双膝一软滚进他怀里。谢怀月坐直身体,一边慢慢顺着她的头发,一边双手托着妹妹的小屁股,顶腰小幅度地往她腿心轻轻撞着。 少女咯咯笑着往后躲,只是两边臀瓣都被哥哥按在手里,挣扎幅度有限,很快就被剥得干净。 谢怀月也不急着操她,只是把妹妹软嫩得像水蜜桃一样的阴部包在掌心里轻柔地捏弄。一下一下,阴蒂正好被中指的指节摩擦着,很轻微又短促的刺激,谢萦哼哼唧唧地往他脖颈上蹭,这样的揉按不足以让她达到高潮,但的确相当舒服受用。 “怎么这样就开始流水了,宝宝?”谢怀月一手环在妹妹后背上把她抱紧,一边含笑道:“哥哥还没准备干你呢。” “因为叔叔说了……我要对我哥哥好啊,”少女偏过头去咬他的耳垂,一边轻声细语地笑着,用湿漉漉的小穴去磨哥哥的手指。“不这样的话,我哥哥不是白忙了吗……” * 翌日冥祭,谢怀月却并未出面,和谢萦同行的是兰朔。 作为长子的谢怀月不来,谢萦有点难和叔叔解释。但是从小到大去给父母扫墓的时候,哥哥其实也都只是把她送到而已,这次有兰朔主动请缨陪同,他的确没什么来的必要,于是最后只好道:“今天我哥哥实在是来不了,我在就行了。” 叔叔看着身边英俊的年轻男人:“那这位是?” 兰朔笑容满面:“我是小萦的朋友。” ……朋友? 这不是男朋友还能是什么,叔叔惊讶之余心里很是犯了些嘀咕,心想莫非小萦才大二,就已经到了见过家长谈婚论嫁的地步了,否则怎么会在父亲冥诞这种场合跟来。 冬天的陵园里极萧条,两旁茂盛的冬青环抱,从山下望去,路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雪,墓碑层迭林立。 墓园里不能烧纸,也没法放鞭炮,于是仪式里的这几项都被简化。 墓碑前,叔叔已经摆好了贡品,谢萦点了香烛,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把线香插进墓碑前的香炉。 黑白照片上的夫妻年轻而意气风发,看着才二十几岁的年纪,不比现在的谢萦大多少。叔叔忆及往事,已经满脸是泪,蹲在墓碑前,絮絮说着老家的种种。 即使对父母毫无印象,这样的场景也未免令人心中酸涩,少女低着头,忽然间觉得得眼角有水珠落下,这时手被身边男人轻轻握了握,兰朔递了一块手帕给她。 下山路上,叔叔犹自伤感,抹着泪和谢萦讲她的父母。 “我大哥和嫂子感情一直很好,”他说,“你说,感情要是不好,能让你们两个都跟嫂子姓吗?又不是入赘,那个年代哪有这么干的?而且你哥哥从前是叫沉怀月,还是十多岁了才改的,你爷爷奶奶那边都觉得不妥,不过大哥在外地安家,家里怎么说也影响不了他们……” 这件事谢萦倒是知道,只不过她并不了解个中缘由,于是便只默默听着。 “他们俩都是好人,就是这辈子真的命不好,”叔叔又絮絮道,“你出生没多久,他们俩就一前一后地走了,留下两个孩子孤苦伶仃的……那时他们才多大?四十都不到,这么年轻,能有什么病?只能说是命吧……” 谢萦默然,叔叔说了片刻,到底觉得这些伤心事不必再多和孩子讲,便打起精神,努力换了笑容的表情,又聊了聊她现在的生活学业,最后甚至拐弯抹角地夸了兰朔一番,又隐晦地暗示他们以后好事要邀请自己来。 谢萦从小没有和亲属接触过,对这些亲朋好友之间客套的说辞很陌生,完全没听懂他的意思,倒是兰朔从善如流地接过话头。他想和谁聊成一片简直太容易了,叔叔频频点头,越发觉得这小伙子不错,怪不得年纪轻轻就定了下来。 父亲二十年的冥诞算是圆满结束,把叔叔送去出差的地方,谢萦给哥哥拨了个电话过去,然后坐在车里,静静望着窗外。 她有哥哥照顾抚养,从来不觉得自己比别的孩子少什么,自然不会为此自怨自艾,但是叔叔这一顿伤怀,倒是让她对已经忘却的父母生出了些许淡如游丝的思念。 手中突然被塞了一个纸杯的冰淇凌球,旁边有人道:“来,笑一下。” 谢萦诧然抬头,发现兰朔不知何时已经去而复返,正撑在车窗边笑吟吟地朝她点头,“怎么看起来不高兴呢?走吧,你哥哥刚才跟我说,晚上有个惊喜要告诉我们。” ——— 新副本要开启咯,把哥妹和小兰打包发走! 瑞雪兆丰年2 晚饭时哥哥公布了这个“惊喜”。 外面正下着雪,显得室内相当温暖。谢怀月穿了身白色细羊绒毛衣,长发束起,一幅宜家宜室的美人相,一边给妹妹盛着汤,一边随口问道:“小萦,假期哥哥带你和兰总出去玩怎么样?” 谢萦没反应过来,以为哥哥指的是逛街看电影之类,一边点头,一边有些诧异道:“我和兰朔?”哥哥和他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居然主动要带他一起出门。 “对,我们去阿尔山过年。” 从高二之后就没学过地理的谢萦发出无知疑问:“阿尔山?在哪?” “在大兴安岭,位于内蒙古和黑龙江之间,属于东北地区。” 少女愣了愣,放下勺子,半晌才字正腔圆道:“……啊?!” 从她有记忆以来,谢怀月离开北京的次数屈指可数。 哥哥身上有一道很厉害的旧伤,即使已经愈合,那几乎把他从中劈成两半的疤痕依然触目惊心。哥哥说他没想到自己那时能活下来,不过虽然侥幸捡得一命,也需要极漫长的时间去恢复,也许终其一生都不再能达到全盛时的力量——剩下的,谢萦感觉得出他不怎么愿意说,于是她也不大过问。 妖魔又没有医院,他养伤依靠的是地脉。 人的身体里有经脉血管,堪舆学认为大地里也有类似的通道存在。唐朝有个诗人说“须弥山是天地骨,中镇天地为巨物。分脉擘脉纵横起,气血勾连降水住”,地脉就像大地的经络一样,地气、养分和水分都只能在里面流通。 作为五朝旧都,北京是龙脉汇聚之处。谢怀月曾经笑言,从前气髓在地的时候,妖魔是轻易进不了紫禁城的,不过随着满清烟消云散,京城反而成了他们最好的蛰居之所。 谢萦以前腹诽过,感觉这就像moba游戏中待在泉水里回血一样。因为这个,不到极特殊的情况——比如在古镇上被绑架的时候,她出门从来都不会叫哥哥一起。 实在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谢萦一下子愣了:“等等,你不是……怎么?” 谢怀月却并不多解释,只道:“哥哥有分寸,没事的。” 既然哥哥有数,谢萦也就没有过多追究。难得能和哥哥一起出一次远门,她兴奋得快要原地跳起来,第二天抓着兰朔去采购旅行用品的时候也是显而易见的眉飞色舞。 唯一对此表达不满的是被放在家里留守的鬼车,可是有哥哥和兰朔随行,它的保镖和宠物功能被全方位地上位替代,只好留守在家。为表安抚,谢萦不得不给它买了三个大纸箱的肉干。 少女拿了几沓暖宝宝,正犹豫着要不要往购物车筐里扔,忽然想起来问身边的男人:“诶,那你呢?” 虽然了解不算多,但她也知道兰家算是大家族,这种家族一般不是规矩很多吗?尤其是过年这样的时候,难道他不需要回家里? “兰家有什么规矩?在兰家我姐说了算,”兰朔耸肩,“猎鸭会的时候她不是都说过吗,让我跟你们一起吃好玩好。” 少女抬头看他,很神秘地竖起一根手指:“算你来对了,这次我哥哥也在,说不定能玩到不一样的东西哦。” 兰朔瞧着她笑嘻嘻的表情,也忍俊不禁,伸出拇指与她碰了一下。 其实这件事兰朔比她知道得要早。 那天他登门去送一件礼物的时候,谢萦去了学校,只有谢怀月一个人在家,他放下手提袋正打算告辞,却被身后的声音叫住。 依然是棋局,对于消磨时间来说,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方式。榧木棋盘是他在拍卖会上买下的珍藏,黑白玛瑙子放上去,棋盘会微微下陷,固定住棋子不动,棋局结束后用热水擦拭就会恢复原状。 这一次兰朔执黑。 和妹妹比起来,谢怀月实在是个非常好相处的人,言辞始终柔和,浅浅一笑春风拂面,和谢萦当初的百般刁难比起来,他的态度从一开始就好得不可思议。 棋局很快走向关键子,谢怀月执棋沉吟。白玛瑙子通体晶莹,在他光洁修长的手指中仿佛透着淡淡的光。兰朔也看向他,他精于计算,只从棋技上来看是胜过谢怀月的,但他棋风尖锐决绝,不惜断尾求生或玉石俱焚,有时反而能出奇制胜。 ——这个人远比妹妹城府深得多。 重重谜团背后的谢萦,是个天真而跳脱的女孩,而她的哥哥,远比她知道得更多,也隐藏着更多的秘密。兰朔也算世事洞明,摸清谢萦的脾气性格易如反掌,但对她的哥哥却根本看不到底。 他也没想到,谢怀月那天会提出这样一个邀请。 兰朔的第一反应是有和宜昌之行类似的目的,点头同意后又直白道:“当然,需要我做什么吗?” 谢怀月微笑摇头,淡声道:“只是想你陪着小萦一起玩。” “我猜,你做事喜欢直接一些,那我也就不浪费时间兜圈子了……”棋子落在棋盘上,一声碎琼落玉般清脆的响。谢怀月含笑的目光抬起,缓缓道:“你喜欢小萦吧?” 四目相对,兰朔心神陡然一凝。 瞳色极淡的一双眼睛,形状漂亮,笑意温和。被他这样望着的时候,却让人觉得像深湖,波涛平静,水不扬波,却隐藏着不可预测的危险。 短暂的寂静中,他沉声回答:“是。” 他一步步地主动接近谢萦的生活,也知道自己正在被观察。面对她的哥哥,虚与委蛇只会自掘坟墓,坦诚剖白才有再进一步的可能。 几秒的对视,谢怀月微笑着微抬下巴,示意该他落子。 “小萦她……”他低声说,“她还是小孩子的性格,就算对你印象很好,多半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以后要劳烦你主动些照顾她了。” 屏在胸腔里的气隐隐放松下来,兰朔知道这算是得到了许可,两人闲闲聊着,话题已经转向轻松的方向。 棋局结束的时候,谢怀月仍然静静坐在原地,迎着窗外的阳光,似乎正在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 那是一块玉佩,羊脂白玉结成弧形的双龙首,雕花古朴端庄,但水头极好,剔透温润,光泽如脂。 半扇形的玉器,两边镂有用于穿绳的孔,是成组的佩饰中最重要的组件,古人称呼为“珩”。 兰朔见过的古董太多,一眼扫去便能判断得出,这绝对是稀世之珍。而且,这样的光泽,似乎只应该被多年珍藏在深宫之中,或者干脆就是墓道里刚出来的东西。 察觉到他的目光,谢怀月将手中的玉佩放在案上,道:“看得出这是什么吗?” 兰朔又仔细看了看,才道:“我对玉的研究不多,这块玉佩的做工并没有特别细致,花纹也看不太出年代,但水头和颜色极好,质地绝对可以媲美和氏璧。” 闻言,他好像极淡地笑了。 “是吗?这是寄给小萦的,”谢怀月垂眸,声音淡淡,平静得让人脊背发冷,“来自故人的东西。” * 在谢萦摩拳擦掌准备出发的时候,来自南北的两股气旋也同时在东北地区汇聚。强盛的暖湿气流笼罩了黑龙江,暴雨转为冻雨,最后又转为连绵不断的大雪。 这样罕见的极端天气下,直飞大兴安岭的航班已经全部停运,他们只能从呼伦贝尔的海拉尔机场落地,再开五个小时的车到达伊尔施。 两个小时不到的航程,落地时谢萦的手机就收到了一连串的暴雪预警短信,级别已经由蓝色转为橙色。 一月份,大兴安岭旅游本来就是淡季中的淡季,再加上这样的天气,连本地人返乡都被迫错峰,飞机上空空荡荡,一眼望去,旅客用手指头都数得出来。 然而下飞机的时候,谢萦并没有关注这些,因为她的关注点全部集中于—— 冷! 零下十五度,非常直观的、大开大合的冷,寒气直达血液,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白气。 谢萦已经穿了很厚的毛衣和羽绒服,被哥哥里三层外三层地裹成了一个毛线球,就从停机坪到大厅里的的这几步路,还是冻得浑身哆嗦。 兰朔安排的车已经等在机场外。纯黑的丰田陆巡,在这样的大雪天气,只有这种性能的越野车还能正常上路。到大兴安岭还有五个小时的路,车上本来配了司机,谢怀月却摇了摇头道:“我开就好。” 心知他大概是不想让普通人同行,兰朔便吩咐司机返程,自己和谢萦坐到了后排。 ——— 哥妹居住的城市是首都(魔改版),因为魔改程度很高,所以就当作模糊化处理吧 另外,写的时候有一个我自己觉得很微妙但合理的小设定……小萦发现自己不了解哥的一些事的时候,她一点也不着急,哥不想告诉她什么,她也不是很有兴趣追着问。这一点其实参照的是本妈宝女的一些福至心灵,be like我妈从出生的时候就是我妈了…… 这是苯人xp里这对骨科最核心的地方,妹心中的哥就是作为哥而非完全独立的个体存在,所以不需要他坦诚什么,哥到底是家庭主夫还是能手搓魔法其实不是很重要啊! 瑞雪兆丰年3 车上S202省道,时间不过晚上六点,天色已经很黑。 天际压着一层昏黑厚重的云,一场暴雪正在酝酿,两边草原在夜色里显得异常寥阔。 穿过草原的公路就是这样,开出几个小时,窗外一望无际的草地也看不出什么分别,只有偶尔经过的路标上的数字在变化。更何况此刻天已经黑了,谢萦在窗边看了一会,只好躺回座椅上。 车内空调开得很足,但哥哥还是给她盖了一条珊瑚绒的毯子。少女乖乖裹在毯子下面,安静了片刻,忽然用鞋尖轻轻踢了踢旁边的兰朔。 “闲着也是闲着,我们看个电影吧?” 此刻天色已暗,车内也昏黑下来,氛围的确很好。 谢萦一边摆弄投影仪,一边竖起手指朝兰朔比了个“嘘”的手势,甚至慷慨地分了半条毯子给他。兰朔偏了偏头,不着痕迹地调整姿势,与她靠在了一起。 此情此景,这么浪漫的公路旅行,兰朔还以为她会放一些什么消磨时间的经典老片,结果上来就是一阵凄厉的阴乐,她放的居然是个公路恐怖片,还是泰国的。 泰式的恐怖片,风格相当直白,血淋淋的断肢满天乱飞,随便哪个鬼都要生吃几个无关群众,音乐比他在三台村听到的那场大傩还要诡异几分。 兰朔起初还保持着平静,后来也忍不住眉心突突直跳,不是因为剧情,而是因为身边的女孩——说是看电影,她的注意力根本没放在剧情上。 电影里开始用死寂渲染紧张气氛的时候,她冷不丁在他耳边发出了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电影里怪物跳出来的时候,她突然猛拍一下他的肩膀。 ……在看恐怖片的时候吓人是谢萦一直以来的爱好,不过她在学校里早已经恶名远扬,已经很久没有新观众肯和她一起看电影了。 兰朔倒不是觉得害怕,可是这个毛绒绒的小脑袋时不时就蹭过来,锲而不舍地往他耳边贴。呼吸的热气喷进耳垂,离得未免也太近了些——就是不知道肚子里正酝酿着什么坏水。 恐怖片看到一个小时,谢萦正吊着嗓子阴测测地学着电影里的怪物叫声,兰朔心中默数了几个数,终于忍无可忍,双手一把捧住了她的脸,少女的嘴顿时被压得嘟成了一个圆圆的“O”形,声音也戛然而止。 谢萦突遭偷袭,立刻伸手去拽他的耳朵,男人矫健地一闪身,让她抓了个空。这辆陆巡经过改装,后排空间相当宽敞,两人各自挥舞手臂,试图将对方的脸捏扁揉圆,谢萦不讲武德,但兰朔也不是一般的灵活,最后两人险些在后排滚成一团。 也不知道是谁压到了什么键,投影仪“啪”地一声灭了,车内一下寂静下来。驾驶位上的谢怀月从后视镜中收回目光,温言发表总结:“累了吧?你们喝点水。” 不知何时,车外开始下雪了。 手机上的预警短信显示,大兴安岭正在遭遇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雪。他们还在三百公里以外,但天气已经同样恶劣。 雨刷开始工作,能见度变得很差。陆巡开着大灯,但能看到的路也就只有前方几米。 没亲眼见过的人很难理解,“鹅毛大雪”四个字并没有任何夸张的成分。被车灯照亮的雪花,并不是那种小巧的六棱冰花,而是连成了肉眼可见的一整片,像无数纷乱飞舞的棉絮,或者一扑面扫到脸上的羽毛。 天彻底黑下来之后,外面就像换了一个世界一样,远方荒莽的群山已经彻底看不见了,不知道这条公路会延伸向何处。 兰朔看了看实时天气,已经有些疑虑:“雪再这样下,国道可能会封路。” 已经完全入夜,如果道路开始积雪,行车是非常危险的。如果到时国道封路,他们没法在今夜赶到伊尔施的话,附近甚至不知道有没有能过夜的县城。 谢怀月扫了眼窗外,只轻描淡写道了声没关系。 在这么差的路况天气之下,他甚至连车载导航都没开,只偶尔随意扫一眼地图,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也许是他们一路过来速度够快,大雪刚下,303国道的确还没来得及封路。可是到了某个前不沾村后不着店的岔口,车突然一拐,上了小路。 窗外都是茫茫草原,雪又极大,根本什么也看不清楚。偏离国道之后,渐入草原深处,手机信号也弱了下来,兰朔看了看导航仪,发现卫星定位上,附近都是一片苍莽的空白,一眼望去一个目的地都没有,也不知道谢怀月是要去哪里。 车拐出国道之后,驶上的牧区小路大概年久失修,实在不大平整,越野车开上去也有些颠簸。谢萦对要去哪里毫不关心,但是觉得颠,伸出一只手去前排,摸着哥哥的肩膀问:“还有多久啊,哥哥?” 谢怀月腾出一只手,轻轻抚了抚妹妹的手背,“快到了。” 这样开出半个多小时,他忽然减速熄火,将车停在了路边。 说是路,其实不过是穿过茫茫草原的一条小径,此刻四下空旷,放眼望去没有任何标识物,只有他们一辆车停在这里。大灯熄灭之后,周围几乎是无天无地。 谢怀月从驾驶位上转过身,对妹妹微笑道:“小萦,在车上等一会儿,哥哥二十分钟左右回来。” 谢萦点点头,而他居然就这样开门下车了。 他把妹妹裹得严严实实,羽绒服围巾帽子手套样样俱全,自己却只穿了一身风衣,在这样的大雪里显得异常单薄。几乎在他开门的同时,冷风立刻灌了进来,将他一头长发扬起,谢怀月朝妹妹笑了笑,很快将门关上。 温暖的越野车内只留下两人,兰朔从车载冰箱里拿了水果盒,递给谢萦:“你不问问他去干什么了?” 少女不以为然:“不是二十分钟就回来吗?” 话虽如此,谢萦还是用手心擦了擦车玻璃。 手机的电筒打过去,只能照亮三五米的距离,草原绵延向无穷尽的地方,不远处好像有影影绰绰的山的轮廓,一眼望去只有狂乱飞舞的雪片,哥哥早不知去了哪里。 很快,斜刮下来的雪片又把车窗盖得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儿看起来什么也没有啊?”谢萦嘀咕道。 草原上没有建筑遮挡,风势总是更大一些。车停下来之后,如号哭一样凄厉的风声就异常明显,隔着车窗都能听得分明。 离阿尔山的距离只剩下几十公里,这场暴雪已经开始逐渐显露威力了。 少女思索片刻,想了几种可能,然后又很痛快地放弃思考,反正哥哥要干什么肯定有他的道理,她总不至于去担心哥哥的安全。 少女窝在座椅里,看着又是一幅很乖巧的样子。 兰朔倾身过来,把她鬓角的一缕头发顺到耳后,她也不动,只是圆溜溜的眼睛微微一抬,笑嘻嘻道:“现在氛围多好,我给你讲个故事呀?” 兰朔瞧她一眼,很配合地绷着脸道:“别说了,我好怕哦!” 少女乐不可支地朝他招了招手。 “知道夜里在路上最大的禁忌是什么吗?” 谢萦两手笼着附在他耳边,清了清嗓子,语气幽幽道:“是招手的东西。有一天夜里,一个人独自开车从县城回家。路上,他突然看到路边有人在招手,他心里打怵,没敢停车,一脚油门就加速过去了。过了一会,他有点犯困,点了支烟,忽然觉得视野里好像有点不对劲。他余光朝副驾上看了一眼,结果副驾上就坐着刚刚招手的那个人……” 这一次讲故事的效果似乎出类拔萃,在黑暗的车里,兰朔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谢萦正笑嘻嘻地准备打趣他,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时,笑声却忽然凝固在了舌尖。 狂乱飞舞的大雪之中…… 车窗外,不远处隐隐有个人立的影子,正抬起一只手,轻轻朝他们挥着。 瑞雪兆丰年4 woo14.com 白毛风刮得越发大了。 草原上无遮无挡,过耳的风声狂啸,分不清雪是从地上吹起还是从天上降下,四面八方的风像鞭子一样,卷着连成片的白线抽在身上。这样的天气,牧民们都会把牛羊紧紧关在畜舍中,否则它们很快就会在暴雪里迷失方向。 好在风雪无法阻隔他的视线。 狂风将长发吹起,发梢间落满了雪,好似一夜白头。 谢怀月仰头望去,世界笼罩在一片无天无地的昏暗里。一路找到这里,其实与他记忆中的景象已经截然不同。 他上一次来的时候,天气相当晴朗。旷野上的视角极佳,抬头就是整片银河。七颗星斗隐隐相连,他们称之为“那丹乌斯哈”,正在这里举行盛大的祭星典礼。 风雪中隐隐有几块低矮的影子,谢怀月停住脚步,伸手触摸上去。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us huwu .nam e 那是两根石头和古松木垒成的图腾柱,曾经有两米多高,上面雕刻着半人半兽的形象。现在,松木早已朽坏,只有底部支撑的几块大石头还堆在那里。 萨满教信奉万物有灵,图腾柱往往密集成林。只有两根图腾柱,还孤零零地立在这样的旷野里,未免会让人觉得有些奇怪。 当年他也曾提过这样的问题,而得到的答案是—— 它们立在这里,象征的是一扇门。 大地仍然在绵延向无尽的远方,但他们把这里视为北方的尽头,跨过门后,就进入了属于灵魂的神秘世界。 历经多年的风吹日晒,石头已经有了些风化的迹象,扫去表面积雪时,手指上也沾了些褐灰色的颗粒。 谢怀月微微低头,将手掌贴在冰冷的石柱上。 柱子上的木制兽头和皮绳早已经朽坏了,半神的五官也已经风化得辨认不出,周围只有白毛风的啸叫声。不过当年的那场祭祀上,这里围满了人,所有声音都敬畏地高呼着同一个名字,等待他把牲畜的血涂在图腾柱上。 那是一个通古斯语名字,属于一位晓彻鬼神的大萨满。 ——“乌尔席齐”。 谢怀月微微闭了闭眼,发现记忆里那个人的长相已经有些模糊,只想起那是张神采飞扬的青年面孔。 他们只在这里停留了很短的一段时间,那时妹妹抓着他的鹿角神帽就往下拽,非要看看这个人长什么样。乌尔席齐对付不了她,中原官话又说得不熟练,一边躲一边连比带划地向谢怀月求救,又想把她塞给另一边的少年。不过告别时,大萨满还是在落日下挥手高喊:“你们再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 过去的事情,谢怀月从来没有刻意记在心上过,此刻也并不觉得有什么感伤。故人早已作古,就算再次来到此地,当年许下的承诺也已经无法兑现,更何况现在妹妹已经与从前截然不同了,而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狂风席卷而过,刚被擦出一角的石柱又被风雪掩盖。 * 大雪很快又扑到窗上,没被盖住的只剩下她刚才手掌按着的那一小块玻璃。 周围异常昏暗,只有偶尔很稀薄的一线光,隐隐照出不远处的那个影子——仍然立在原地,朝他们招着一只手。 “……” 谢萦也是挺佩服自己的心理素质,乍然间看到这么惊悚的一幕,居然也没喉头一梗眼前一黑什么的,大概是从长江上的“吃过路食”事件之后,已经彻底吓出来了。 少女的眼珠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抬手“啪”地一声扶住兰朔的脸,让他和自己对视。 两人四目相对几秒,谢萦松开手,竖起两根手指。 “现在我们有两个选项。” 兰朔看起来居然也还挺镇定的:“你说?”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少女扣下一根手指,“要么,我们现在开门下去一探究竟,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兰朔知道她后面势必有话,便接茬道:“另一个选项呢?” “要么,我们就在车上等我哥哥回来。我哥哥不会毫无准备就把我们丢在这里,这辆车就相当于一层屏障,那东西上不来的。” 这话说的,兰朔果断握住她还没扣下去的那根手指,道:“那当然是选这个啊,正常人都知道吧。” 两人面面相觑间,谢萦猝不及防地去踢他的小腿,“知道你还搞那么紧张干什么!本来没多害怕,倒是被你吓了一跳!” 雪势本来就极盛,北风一刮,窗外很快就是茫茫的一片白,那个影子很快被淹没其中。谢萦做事做绝,索性把车窗的帘子一拉,当作外面无事发生。 这种堪称当代版掩耳盗铃的举措让兰朔很是有些无言以对,不过,他们此刻的处境确实和一些经典的恐怖游戏类似,这辆车就像一个安全屋,只要主角自己不出去作死,外面的东西就没法冲进来,确实是静候为上。 大概是准备找点什么东西缓解一下气氛,谢萦又打开了投影仪,只是现在这种身临其境的状态下是不敢看恐怖片了,网络信号又不好,她只能在本地随便找了一部爆米花电影。 片头的龙标图案亮起,两人靠在一起,兰朔偏了偏肩膀让她靠得舒服点,突然开口道:“哎,小萦。” “怎么了?” “为什么你和你哥哥不太一样?” ——这对兄妹的表现中,似乎有许多不合常理的地方。“不大一样”其实算是委婉的说法,他们两个说是截然不同都更合适。 那种能够号令妖魔的权能,只在妹妹身上展现过,可是她又的确不具有哥哥那样超出常人理解的力量,完完全全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年轻女孩。在社会意义上,他们有无可质疑的血缘,可是如此天壤之别的差异,真的是来自同一对父母吗? 少女振振有词:“一个家里当然要有分工搭配呀,就像帮派里面,要是我又做话事人又做打仔,那我哥哥多没成就感?” 兰朔忍俊不禁:“那你们两个把黑帮片角色都包圆了,我负责干什么?” “你就演那种律师啊,”谢萦信口开河,“老大身边不是都有那种律师吗,被警察抓的时候我就说sorry阿sir,见到我的律师之前我是不会开口的——” 她的声音正在渐弱下去。 因为他们都听到了,在窗外,正在响起另一个声音。 一个正在越来越明显的,敲门的声音…… 咚,咚。 咚,咚,咚…… 不算轻的敲击声,锲而不舍地在她这一侧的车门上响起。外面有人在说话,只是被车外的大雪卷得很模糊,转瞬即逝,他们屏息听了片刻才分辨出内容。 “开门……给哥哥开开门哪……” 瑞雪兆丰年5 “开门……” “给哥哥开开门哪……” 电影里正反两派已经热热闹闹地打成一团,车门外,那个声音还在锲而不舍地响着。 咚,咚……咚…… 少女的视线移向被帘子遮住的车窗,愣了片刻,觉得手下的触感好像有些硬,低头一看,才才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正紧紧抓在身旁男人的手臂上。 兰朔用手比了个数字,无声地向她示意:还有十分钟。 “开开门……” 车外的东西还在说着话,只是声音很快就被狂风吞没得没有踪迹了,只剩下单调的敲击声还在持续,隔着几秒就不紧不慢地响起一次。 谢萦按掉了投影仪,车内立刻黑暗下来,只有中控台上的某些按钮还在时不时闪烁着,成为仅有的光线。 只要他们不开门,车内就还是安全的。可是那样的敲门声,简直像是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直接砸在已经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每敲一声,太阳穴就突地一跳。 “给哥哥开门呀……” 少女动了动嘴唇,发出微不可觉的声音:“兰朔。” 他也用唇语应答:“怎么?” “我以前看过一个故事……”谢萦凑到他耳边,声音极轻地道,“一个小女孩孤身待在家里,门一直咚咚咚地响,她不知道外面是谁在敲门,也不敢开门,就这么害怕地等了一宿。第二天清晨,邻居发现,是她的父母被吊死在了门外的楼道里,风一吹,两具尸体的脚就会踢到门上,所以门一直在响,咚咚咚……” 这种身临其境的境况下,她居然还能讲出来恐怖故事,兰朔一时间佩服得五体投地。以他的胆识也实在是不知道怎么捧场了,可是低头再一看,女孩的脸凑得离自己很近,分明有些苍白,也没有笑容,一双眼睛睁得圆圆。 男人心里顿时了然。 事发突然,她大概是真的有点紧张,越紧张才越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这些东西是在给她自己壮胆。 兰朔顿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双臂紧紧环抱了她一下,很快松开,又用手捂住她的耳朵,沉声道:“别听,小萦,没多久了。” 谢萦只能看到他的下半张脸,耳朵也被掌心牢牢捂着,外面的敲门声顿时听不见了。世界重新回到一片令人安心的黑暗和寂静中,她保持着这个姿势,低头把额头靠在他锁骨上,沉默了片刻,突然道:“火柴,咱们有没有火柴?” 火柴的确是有,可是在后排堆着的箱子里面。陆巡空间再宽敞,也没法让两个身高腿长的成年人爬到后面去开箱子。 好在兰朔身上有打火机,谢萦拿了火机,环视车内,抿了抿唇,忽然把身上的毛衣脱了下来。 她毛衣里面还穿着一件白衬衫,本来是作为衬里,露出娃娃领和底部的白色波浪边的。外面是零下二十多度,尽管车内空调还在工作,乍然脱去衣服还是让她浑身一抖。 谢萦指了指自己的衬衫,对兰朔耳语道:“撕一片下来。” 尽管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兰朔从不多问,只点了点头,从衣袋里摸出折迭刀,拽住她衬衫的一角,借力“哧”地一声划开。这件衣服还是他买的,天然纤维的确质感极好,裁下来一片巴掌大小的布料都废了点力气。 “苎麻,这件衣服的料子主要是丝和苎麻。”谢萦已经冻得哆嗦了好几下,也顾不得衬衫缺了一块,赶紧把毛衣重新穿回身上,才终于顾得上朝他解释。“正常的符纸就是用丝和麻做的,现在车上类似的材料只有这个。” 她把巴掌大的白料子摊平,又道:“把你的刀给我。” 少女挽了挽袖子,将左手平摊在一边,兰朔这次却没有立刻照做,而是问道:“你要干什么?” 谢萦左手的五指张开,朝他摆了摆:“我要画符啊!” 她这副表情模样,一猜就知道她是要割开手指,用血在这块白麻上绘画,兰朔沉声:“你的血有什么特殊作用吗?” “只是要血而已。”谢萦微一挑眉,似乎不大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开始这么多问题,但还是耐心解释道:“正常画符纸该是用朱砂和香灰,可惜现在我们两者都没有,只能换血来凑合一下。” 男人点点头,谢萦去接他手里的刀,而男人手腕灵活地一转,她摸了个空,而他居然已经在自己手指上割开了一道。 兰朔轻描淡写道:“那用我的不就好了。” 他们两人的动作一直轻手轻脚,说话也几乎是耳语的音量。谢萦没料到他会这么做,眼睛陡然睁大,正想说些什么,可他的伤口已经割开了,血珠顺着手指往下流,她也来不及多说什么,只好只好将手掌覆在他手臂上,握着他的手在麻布上飞快地写起了字。 驱鬼的黄符,哥哥教过她几种经典的纹样,似乎适用的场合各有不同,可是谢萦一贯懒得记那些东西,从前也基本没有独自出入过,此刻能想起来的只有一种。 防止伤口凝结之后还要再割开,她扶着兰朔的手飞快地画完了那个图案,又按着他的食指,从上到下重重划过一道。 淋漓的一道血红,贯穿整块白麻,因为伤口不深,笔画也显得很浅,但显而易见地是酝酿着某种怒气。 少女画完了符,用小指擦了擦兰朔手指上血珠,轻声道:“你忍一下,等一会再给你涂碘伏。” “嚓”地一声,打火机亮了起来。 谢萦并没有拉开车窗的帘子,而是一手提在画了符白布边缘,用打火机将它引燃,再贴到和帘子极近的地方。 火苗舔上布料的一角,这块白布并不大,但谢萦并没有松手,似乎也不怕烧到自己。 只见那火苗烧得极慢,几乎像是沿着纤维的纹路在一寸寸地向上爬着,光焰却极亮眼,一明一灭的橙黄色火光,成为了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就在那一刻,极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帘幕后,车窗玻璃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霜,原本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此刻,随着火苗的跃动,被照亮的帘子上,竟然映出了一个愈发清晰的黑影。 那个轮廓随着火光摇曳,简直像是手影一样。燃烧符纸的火苗,照出了玻璃外的东西的影子…… 两个人同时屏住了呼吸看去。 隔着一层帘子,车窗外的那个黑影…… 头部似乎异常地大。 像一颗过分肿胀的球,远比常人的头颅要大得多,可是直立的身躯又分明是人类的体态,一只手轻轻招着,甚至五指的影子都显得根根分明。 地火照煞,照出了邪煞之物的真容…… 绝对不是人,可是两人电光火石地对视一眼,谁也没看出那是个什么东西。 从她手里的白麻引燃开始,那单调的敲击声就停了。 两人一瞬不瞬的凝视之中,那个影子忽然动了动。 帘幕上清晰地映出那个黑影的动作,它诡异的巨大头颅向一侧偏了偏,伸在空中的手突然停下,像是一个打招呼的人看到了什么怪异的东西,很感兴趣地停下来想看看究竟。 只隔着一层车门,他们的眼睛紧紧盯在火光映出的影子里,而窗外的怪物也正看着那块燃烧的白麻。 它似乎在一点点地挪动。 一步,又一步…… 缓慢摇晃的怪异人影,好像正在一步一步地倒退,像是要离开,可并未转身,头颅始终在朝着他们的方向,像是恋恋不舍地看着铁皮罐头里面的猎物。 身旁一只手与她轻轻相握,谢萦稳稳提着燃烧的白麻符纸,在即将舔上她手指之前的一秒,火苗倏忽而灭,被她捏着的那一小块布料瞬间碎为片片黑灰,一下就散落了下去。 帘子上的光影立刻消散,车内重新回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长达半分钟的寂静之后,谢萦长吁了一口气,“它走了。” 这时她才顾得上去看兰朔被割开的手指,创口不深,天气又冷,几分钟过去已经不再流血了。谢萦从后排翻了医药箱过来,一边给他涂碘伏,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解释着自己刚才做的事。 “除了画符的图案以外,我本来想写七个字和一个感叹号……但是毕竟是血画的,就简写成一个感叹号吧,意思传达到位了就行。”少女嘀咕道,“它们其实不懂字,感受的是画符人下笔时的情绪,这种东西也很欺软怕硬的。” 兰朔颇感兴趣,笑吟吟地问:“你想写什么?” 少女也乐了,一笔一画地在他掌心里写:“你再敲一下试试,感叹号。” 兰朔瞧着她眉飞色舞的表情,一边觉得可爱,一边心里暗自笑了笑,心道她哥哥还真没说错,天底下就没有比她更吃软不吃硬的小女孩了。 就在这时,门被“刷”地一下拉开。 这一下声响把两人都惊了一跳,齐刷刷地回头望去,才发现站在外面的是谢怀月。 “小萦,哥哥——”他眉梢间还带着未散的雪花,更显得皮肤白皙如玉,长发在雪中飞扬,宛若神仙中人。可说到一半,他含笑的声音却戛然而止,目光随即扫向兰朔:“怎么回事?” 知道哥哥是闻到了血味,少女立刻撅起嘴,举起一只手给他看腕表。 ……他比预计的时间迟了五分钟回来,否则,多半能和被逼退的怪物打个照面。 路上这么耽搁了片刻,到接近午夜的时候,他们才抵达了伊尔施镇。 这是一座中蒙边境的小镇,面积非常小,整个市区几分钟就能行车穿过。车在一座院子里停下,兰朔提着行李箱先下了车,谢萦却坐在原地没动。 谢怀月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走过去拉开她那一侧的车门,少女立刻娴熟地爬到了他的后背上。 这是在对他今天的迟到表示不满,所以不肯自己走路,就这么几步路也要求他背着。 谢怀月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托在她屁股上让她的姿势舒服一点。趴在后背上的妹妹被他裹得像一只软绵绵的球,谢怀月随口和她说了几句话,妹妹却只用软软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锁骨,没有回话。 “还是不高兴吗,那哥哥现在去把它抓回来?” 还是没有回答,背后的呼吸轻柔而匀称。谢怀月侧过头才发现,大概是这一天连飞机带坐车赶路太疲惫,几分钟的工夫,妹妹居然就这样闭上眼睛很安心地睡着了。 瑞雪兆丰年6 大雪是实实在在地下了一夜。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大地全被一片无垠的白覆盖,就像坠落的片片寒天。 车停在院子里一夜,上面积的雪有十多厘米厚。谢萦戴着手套去碰,一抓之下,居然都摸不到底。气温实在太低,启动发动机都用了近半个小时。 车出了公路驶上原野,根本没有道路,也不需要道路,越野车在广袤的雪原上走着巨大的弧线。 远处的松林覆满霜雪,全是一片晶莹,有种苍茫到近乎严酷的美。谢萦趴在窗边兴致勃勃地看,觉得这里还真是不错。天辽地远,不必问目的,好像旅程永远也不会结束。 周围一望无际,连个路标都没有,可谢怀月根本没有用车载导航,似乎就是在信马由缰地开。直到他们穿过一片松林,眼前豁然开朗,竟然是一片大湖。 谢萦看着窗外,惊道:“这片湖居然没冻上?” 冰封的大地上犹如嵌着一面澄澈的镜子,水温和气温相差近三十度,湖面蒸腾着朦胧白气,有如仙境。湖岸的树枝上,水汽直接凝华为固体,形成剔透的雾凇。 兰朔看着卫星地图,对她解释道:“这附近有许多火山口,应该是地下岩浆的作用。” 这样的奇观没有被开发成景区,大概是因为地点实在偏僻,已经接近大兴安岭的无人区了,也不知道谢怀月是怎么找过来的。 不过少女关心的地方似乎不在这里,她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一边指着外面的大湖,一边很激动地连声喊哥哥。谢怀月似乎明白她要说什么,只温言笑道:“去吧,哥哥这就过来。” 湖边堆着大大小小的石块,一些大半没入水中,此刻都被厚重的积雪覆盖,看着像是无数雪团。 谢萦几乎是足下生风地蹿了出去,两脚分别踩上两块石头,积雪底下只怕还有冰层,兰朔怕她摔进湖里,加快步伐朝她跑去,少女却招手示意他也上来。 她在石头上还踮着脚,一副随时都会掉进水里的样子,兰朔把她的手握住才算放下心,谢萦却笑嘻嘻地在他手上拍了拍:“来,交门票了,这景点可不能让你白看。” “这里不是无人区吗,怎么你还要收门票?”兰朔嘴上和她开着玩笑,手指却在她手腕上画了个圈示意,“刚从Tiffany买了点小东西,回去再给你戴上。” 谢萦笑而不语,很得意地挑眉,又指了指面前波光粼粼的湖面:“好了,往下跳吧。” ……往下跳? 男人看了一眼面前的大湖。 正午时分阳光很足,湖面上白气蒸腾,如雾弥漫,水晶般的波光异常剔透。这样的湖,表面上看着一潭静水,实际上是相当深的,兰朔怀疑湖心深度恐怕有几十米。 谢萦的语气异常笃定,很像是在长江上让他往下跳的时候。但那一次他们好歹是做足了准备才下水,现在不但没有救生衣,身上还穿着科考队标准的羽绒服,穿这么厚的衣服下水,他们很快就能冻成两条结实的冰棍。 她这是准备干嘛? 一瞬间心中闪过了无数疑虑,不过兰朔往下跳的动作倒是没有丝毫迟疑。他深吸了一口气,已经做好了被刺骨冷水没顶的准备,然后—— 他的双脚好像踩到了什么坚硬的表面上。 他的确跳进了湖里,水却只没到了脚踝的位置,雪地靴的防水性能极好,除了一阵刻骨的冷,湖水根本没有浸进鞋里。 这片湖绝对没有这么浅,他脚下也并不是河床的触感。兰朔正待低头望去,石堆上的谢萦却跟着跳了下来,她显然就没有这么灵活了,要不是男人眼疾手快接了她一把,搞不好得直接失衡滑倒。 谢萦站直身体,挽住他的一只手臂,笑嘻嘻道:“站稳吧,收你这么点门票真是便宜大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脚下的地面竟然倏忽动了起来。 ——不,不是地面! 湖岸正以极快的速度远离。如同踏在冲锋舟上一样,几个呼吸的刹那,他们居然就快要冲到了湖心,可是极快的同时又极稳,让他们简直像是在水面轻盈地漂移前行。 少女双手在嘴边拢成喇叭的形状,发出一声快意的叫喊。 兰朔忍俊不禁,放声大笑的同时也高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谢萦转头看他,目光狡黠:“你猜猜?” 正午时分,水面的波光极其璀璨,周围又升腾着雾气,即使以兰朔的目力,还是过了几秒才分辨出—— 水下浮动着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夭矫神秘,似龙似蛇,长度起码有十米以上。 他们脚下的坚硬表面……是因为正站在“它”的背上! 似乎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那影子倏地一动,有巨大的鳞片露出水面,银光剔透,质地如霜,又很快没入水中不见。只是一个刹那,但已经足够兰朔看见,那个影子长尾长颈,背生骨刺,是绝不该属于任何水中生物的形容,坚硬得宛如钢铁,美丽得近乎森严。 脚下正在再次移动起来,它缓慢地游向湖岸,时而稳定平静得像一叶飘飘荡荡的小舟,偶尔又高高低低地起伏着,让女孩很兴奋地尖叫出声,可幅度又控制得极好,从始至终,她连鞋子都没有浸湿。 兰朔下意识地转头望去,阳光下,少女乌黑的眼眸中映着晶莹的色泽。 她说:“我们在我哥哥的背上。” * “找到这么开阔又没有人的水域可不容易,”谢萦嘀咕道,“北京没有多少湖,水库边又总有人在钓鱼,我想这么玩已经很久了。” 兰朔朝她伸手,少女被他拉着借力爬上石头,踩着厚厚的积雪,沿着湖岸慢慢走。 亲眼目睹这样的景象,再坚定的苦修者恐怕也会开始怀疑自己的信仰。兰朔这幅正在重建世界观的表情极大地取悦了谢萦,少女抬了抬下巴,笑嘻嘻道:“我早说过你门票花得不亏吧,来,闭上眼睛,我还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男人听话地闭了眼睛,凝神屏息地等待着,只听到身旁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然后—— 砰的一声,他后背上一痛,兰朔转过头,发现不远处的少女正得意洋洋地拍着手套,原来是刚朝他砸了个雪球。 兰朔瞧着她,沉默三秒之后发出一声笑:“小萦……” 少女笑容讶异地一顿,而他已经果断从地上抄了雪球:“这可是你自找的!” 谢萦赶紧往远处跑,一边弯腰从地上捞雪,在手心里压实了且跑且还击。 雪仗一开始谢萦就心道一声不妙,穿着这么厚的衣服在雪地里跑,兰朔居然灵活得如履平地,她一连丢了一堆雪球,一个也没打中,倒是结结实实挨了几下,不过他力度准头都控制得极好,隔着厚厚的羽绒服一点也不疼。 少女气得跳脚,四周一望,赶紧朝着附近唯一的掩体——也就是越野车跑了过去,躲在越野车后面,以战争片里扔手榴弹的架势朝兰朔狂砸雪球。 她中学的时候投实心球就没及过格,现在投雪球准头也不怎么样,不过因为投得密集,反而砸得兰朔左右挪腾,不能继续靠近。 不过这男人的阴招也不比她少,兰朔看准时机朝这边还了几个,一一擦着头顶飞过。谢萦本来想嘲笑他打偏了,随后才发现眼前雪尘扑簌簌地纷飞,如一条飞舞的白纱一样遮蔽了视线,原来他就是故意把越野车顶的积雪打散。 眼前折射着晶莹的白,谢萦正挥舞着双手扑开面前飞散的雪粒,背后突然传来一股力,兰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摸了过来,正轻轻捏着她的肩膀。 “好啦,你扔那么多雪球,胳膊酸不酸?” 打雪仗还从未遇到过此等败绩,谢萦无语道:“我靠!你怎么跟在叙利亚打过巷战一样!” 男人笑吟吟道:“谬赞谬赞,还是小萦你比较凶。” 这时他们背后响起低柔的笑声:“说什么呢?” 两人一起回头,只是短短片刻,谢怀月居然就无声无息地站在车的另一边。 还是那身在这个天气里称得上极单薄的白风衣,皮肤在阳光下几乎白得透光,美丽沉静的五官宛如冰雪雕成,如果不是一头乌黑长发,几乎已经与苍茫的雪原融为一体。 那边兰朔还在给她捏着肩膀,谢萦已经迫不及待哼哼唧唧地告状:“哥哥,他刚才打我!” 谢怀月含笑看她,很配合地问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谢萦扭头,食指一拉眼皮,对兰朔比了个鬼脸。 “是吗?那兰总你是该给小萦道个歉。” 谢怀月说着,从一旁松树上折了根树枝。结着雾凇的松枝裹在冰里,剔透的像水晶一般。而后,他在松枝上方信手一抓。 无形无质的水汽就像被他捉住了一般,居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松枝上凝成了一朵冰花,在阳光下闪烁着异常美丽的色泽,犹如钻石雕成。 隔着车头,他将松枝递给对面的兰朔,“道歉也不好空手,给我妹妹送朵花吧。” 瑞雪兆丰年7 1月28日,他们正式驶入了大兴安岭的无人区。 这片森林山脉有几十万平方公里之大,正在严酷的寒冬中蛰伏。这个季节,连盗猎者都已经偃旗息鼓,偌大的森林里只有公安骑警会偶尔造访。 离城市越来越远,到现在,人类的痕迹已经彻底销声匿迹。 谢怀月放慢了车速,他们整天里好像没有目的,只是在森林里信马由缰地开,偶尔停下让他们下来玩。 除了枝桠被积雪压断坠落的声音,周围就只剩下他们缓步穿行的脚步声。 纬度太高,即使是正午时分,太阳也犹如白色天幕之后一个模糊的光点。干枯的松果掉在雪地上,有一次他们甚至看到了一只叼着老鼠的狐狸,一摆尾就消失在桦树后面了。 白昼非常短,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天已经近乎全黑,好在车已经赶到了一处小木屋外。 看起来像是山中护林人的小屋,从外墙的状态来看已经废弃很久了。谢萦本来以为他们这是要上演荒野求生,结果推门进去时,发现这间小屋里居然打扫得干干净净,而且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角落里还堆了整整几个折迭箱的物资。 这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不过谢萦还是惊了一下,扭头去看站在一边的男人。 兰朔一副深藏功与名的表情,风轻云淡点了点头,谢萦瞧他一眼,心道还真是有钱能使磨推鬼,兰老板的作派就是随便在哪个深山老林里也能享受人生。 无人区不通电,户外电源在严寒下也工作不了太久,室内只能烧壁炉取暖。木柴噼啪响着,火光在屋子里照着一层暖色。 谢萦脱了外套坐在床边,看哥哥和兰朔两个人收拾东西。 室外温度差不多比冰箱的冷冻层还低,箱子打开,里面食材全都是冻鲜的状态。谢萦扫了一眼,顿时有些疑惑。 他们只是在此短暂停留,准备一整只箱子的食材,是不是太多了一点?她虽然从小被哥哥带得娇生惯养,但是毕竟都进无人区了,也不介意吃几天饼干罐头。 “后天就是除夕了,虽然在外面,但年夜饭总归还是要隆重一些。”兰朔道,“而且这次不止你哥哥,我也准备露一手哦。” “你会做饭?!”谢萦惊了,兰老板平时这个挥金如土的架势,怎么看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类型。 “我是意大利籍啊,意大利男人天生都是厨师。” ……他这一口中文说得实在太流利,差点都忘了这的确是个假洋鬼子。谢萦正无语,兰朔又笑眯眯道:“明年春节跟我回瑞士怎么样,我们家在那边有座庄园,雪景也很漂亮哦?” 少女却立刻摇头:“才不要,我哥哥不会去的。” “他今年不是也带你出来玩了吗?跟他商量商量嘛,去阿尔卑斯玩高山滑雪速降,你一定会喜欢的。” 两人嘀嘀咕咕片刻,兰朔还在锲而不舍地煽动她,谢怀月却没参与闲聊,而是若有所思地站在窗边。 室内外温差极大,窗子屋内这一侧已经结满了水雾。两人望向那边,只见他正用指尖蘸着水珠,在玻璃上写着什么。 谢萦遥遥看了一会,附在兰朔耳边悄声道:“他在画符。” 兰朔一眼望去,谢怀月腕力极稳,书法功力也深,用手指随意一划都像是在题字一样,不过细看时,果然与他妹妹画的那些龙飞凤舞的图案有几分相似。 明明他手指上的创可贴才揭了不久,兰朔疑惑道:“你不是说要用朱砂在符纸上画?” 少女不屑地嗔道:“那是其他人,我哥哥用得着那么麻烦么?” 就像武侠小说里,修炼到最高境界时飞花摘叶皆可伤人,这也是一样的道理。不过她倒是觉得哥哥有些谨慎过头,他本人待在这里,附近的非人之物但凡长了脑子,此刻估计都恨不得挖个洞藏起来冬眠,谁还会主动凑上门来。 一切安排妥当,最后唯一的问题是小木屋里的空间实在有限,三个人只能睡在同一张宽度一米八的折迭床上。谢萦被安排在中间,这倒不是出于什么情感方面的考量,而是因为,左边靠窗的位置只能给不怕冷的谢怀月,而右边……谁也难保她的睡相会不会半夜滚下床去。 没有网络之后,生活作息也变得异常健康。谢萦不到十点就睡着了。直到黑甜乡里,她觉得自己做了个好像有点奇怪的梦。 ……好像有水声…… 身体好像漂浮在海浪上一样,轻飘飘又暖洋洋的,就像根本没有重量。 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正从脊椎爬上来,像是一浪又一浪的涨潮,越来越强烈,起初像是用羽毛搔刮掌心,后来简直像一阵微妙的电流,让皮肤都在轻微地发颤。 她睁开了眼睛。 眼前并不是那座小木屋。 四周很黑,开阔而辽远的黑,只有几点晶莹的光像萤火虫一样地跃动着。直到眼睛逐渐适应,谢萦才发现,那是结了雾凇的树枝,正垂在她眼前不远的地方。 而她竟然真的浮在水中。 非常温暖的水,四周弥漫着蒸腾的白雾,只有裸露在外的脖颈上能感到一丝轻微的凉。 “小萦……”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醒转,有低柔的声音在耳畔轻微地唤着,而那种微妙的酥麻正在变得越来越不可忽视,几乎让她双眼里漾了泪花。 这不是梦…… 她的后背正靠在一个熟悉而温暖的胸膛里,双腿在水下分开,好像在随着水流轻盈地摇摆。 谢萦随即明白了,为什么明明已经意识到自己境况不对,她却依然陷在梦境一样的酣甜里……因为她被拥在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怀抱里,对她来说这个气息和安全是同义的。 她想要转过头去,可是耳垂正被身后的人叼在唇间很耐心地舔吻着,舌尖扫过极敏感的耳部皮肤,暧昧又十足爱怜地吸吮。 在她已经快要浑身发抖的时候,他终于停了下来,贴在她的耳畔,几乎以气声缓慢道:“附近有许多火山口,这是一处天然温泉。” “哥哥……” 整个身体都浸在白雾缭绕的水中,浮力带来的失重感,让谢萦本能地伸手去抓哥哥的手臂。 已经被挑拨得混乱一片的思绪里,她只捕捉到了唯一一个闪过脑海的疑问。 “我们这样到外面来,他没有发现吗?” “让他多睡了一会而已,不过哥哥已经留了字条,说带你出来一趟,”轻柔的吻顺着耳廓往下滑,在脖颈边徘徊,“现在是早上六点钟……哥哥在这里操你到日出的时候,好不好?” —— 其实本来该继续走剧情的,但再看不到哥妹doi我就要鼠了,do,do个大的 瑞雪兆丰年8 温热的水流漫过手指,分不出是泉水还是妹妹流的水。 饱胀的阴蒂被一下下揉捏着,有时稍微用了点力,她也只会呜呜咽咽地往他怀里靠。少女绒绒的头顶正往他的鼻尖上蹭,像一只把脆弱的脖颈和肚腹袒露出来的小动物,想向依赖的兄长寻求更多的快感,更亲密的接触。 ……他血中之血,骨中之骨。 指尖每次若有若无地拂过穴口,她浑身都轻轻地一颤,两条腿浮在泉水中分得更开。谢怀月爱怜地吮吻着妹妹的耳垂,只觉掌心包裹住的肉阜软得不成样子,放轻了力度,极富技巧地抚弄着那块敏感的软肉。 被哥哥抱在怀里这样玩着阴蒂,连绵不断的刺激很快逼得少女哭出了声。身体浸泡在温暖的泉水里,裸露的头颈也被哥哥温柔地吻着,零下三十多度的严酷冬日里,她浑身竟然好像都在升温。 被这样的攻势磨得快要发疯,穴口好像已经在隐秘地翕张着,谢萦下意识地去想去拨开哥哥不紧不慢地作乱的手,但手忙脚乱之下不但没成功,反倒像是让他轻轻扇在了她已经异常湿润的小穴上。 一声轻轻的“啪”。 女孩撅着嘴想躲开他的吻,环在她腰间的手却紧了紧。背脊撞上坚实的肌肉,谢怀月笑道:“哥哥错了……宝宝这么乖,不该被打屁股。” ……打屁股…… 从小到大哥哥没有碰过她一根手指,这样含有责打意味的动作,更是连在床上都没有过。这三个字在情色意味的玩笑里说出来,让少女的脸色一下子就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粉红,被掌心扇过的小穴里好像也有热流涌出。 身后抵在臀缝间的阴茎已经硬得根本没法忽视,有时她支撑不住自己往下滑的时候,钝圆的龟头都会直接顶撞到小花蒂上,谢萦不懂哥哥怎么还能这么耐性十足地指奸她。 她挣了挣谢怀月的手臂,在水里转身,将两条腿缠在他腰上,想用小穴压在他的阴茎上面磨。 周围都是蒸腾的白色水汽,将视线模糊成一片,谢萦看不太清哥哥的表情,只觉他一边将自己搂住,一只手托在自己屁股上,指节深深陷进臀肉。 “不是说要操我到日出的时候……”女孩软软地靠在他颈侧撒娇,“哥哥都已经好硬了。” 哥哥没有回答,掌心却裹着臀肉向外拨开,借着这个双腿大开的姿势,手指暗示性地抚过那个从未被进入过的入口,反复温柔地画着圈。 思绪已经被折腾得混乱一片,谢萦花了点时间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哥哥想操那里。 温泉水如同天然的润滑,但第一根手指插进去的时候还是相当谨慎,用指腹轻轻按着,很小心地往里试探。 插入后穴的手指被死死咬住,简直寸步难移。谢怀月极缓慢地转动着手指,一点一点往里挤。女孩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好像在发出很细微的鼻音,他在侧面一瞬不瞬地盯着妹妹表情的细微变化,侵入的动作当即顿住:“要哥哥停下吗?” 妹妹不说话,只摇了摇头,凑过来用牙齿轻轻咬了咬他的嘴唇。 谢怀月一向把前戏做得极充分,这次更是有无穷的耐心。 三根修长的手指缓慢而有力地撑开缩迭的软肉,旋转着极富技巧地将入口扩张开。这样温柔的进犯,甚至不像是入侵者,起初的痛感很快演变为某种酥麻。 刺激一层层地堆迭着,谢萦小声呻吟着,被托在哥哥掌心里的小屁股轻微地发着抖,好像那个未被抚慰的穴口也在一张一合。 扩张得足够充分,龟头顶进去的时候好像根本没费什么力气,但她还是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伸手去握还没完全干进去的茎身。 谢怀月知道她不是被弄疼了,可缓慢插入的动作还是随之停下,妹妹软软的掌心握在根部,有些犹豫地抚摸着,分得大开的双腿内侧微微发着抖,简直像是主动把这根已经坚硬如铁的性器一点点插进自己的身体。 阴茎勃起的时间已经太长,这样的亲密接触几乎让兄妹二人都倒吸了一口气。 一点一点被碾开,湿润不堪的肉缝裹紧胀硕的茎身,身体被拓开的深度好像前所未有地大。谢萦不停地喘息着,小腹好像都被带得一阵酸麻。 不比第一次被插进小穴少的刺激,比起饱胀,更多的反而是一种异样的满足感,最后一个未被涉足的隐秘之处也在向哥哥完全地打开。 谢萦紧紧抱着他的脖子。 浑身好像都软成了一滩水,所有的感官都吊在那根直插到底的阴茎上。而哥哥还是不急着动,给了她足够的时间来适应,才托着她,缓慢地小幅度地前后挺送。 “不会滑下去的,哥哥抱着你呢……小萦,放松一点,”随之响起的声音好像压抑着某种隐忍的喘息,“别这么夹哥哥……” 后穴被这样操开,已经湿润到没法更敏感的小穴和阴蒂几乎像是被压在哥哥的腹肌上面磨,这样的刺激,好像把那些有力撞击的空隙也填满,让她甚至没有喘息的机会。 四下都无处着力,她没两下就被插得呜咽起来。少女泪眼朦胧地抬头,本能地想往哥哥怀里钻,可是她明明已经在用身体最私密的地方紧紧吸吮着这个男人。 不够…… 第一次高潮来得异常快,哥哥扶着她的腰,将仍然硬挺的性器缓缓抽出。 她的发尾浸在水中,早已湿润地漂浮起来,谢怀月抬手,把她的碎发轻柔地拨到耳后。 破晓之前万籁俱寂,北国沉浸在严酷的冬季里,所有生灵都销声匿迹,只有静静的水声,和这对兄妹喁喁的私语。 “你还没有……”少女小声说,“哥哥还没有射出来。” “我没关系。” “不,”她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甚至突发奇想地抓了抓他的长发。“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你变成那个样子好吗?想让你变成原本的样子和我做……” 谢怀月将手覆在妹妹光洁的小腹上轻轻按揉,像是笑了。“那样你吃不下的,宝宝。” “试一试,就试一试嘛,平时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呀?”谢萦贴在他耳边,“求你了,哥哥……” * ……一如既往地,哥哥不会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环抱在腰间的手臂松开,她独自浮在水上。谢萦屏住呼吸,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张开了手臂。 弥散的白雾中,波光里浮起了妖异的影子。 就像一轮月亮正从水中升起,银鳞如镜,流曳着剔透的寒光,再到影影绰绰的长尾上,变为沉郁的黑。 ——尾生黑鳞,须缠银霜。 蛟、螭、虬、虺、螣……古代神话里用各种各样的名字来形容这种介于蛇与龙之间的妖魔,可只有真正目睹过的人才会明白,那绝不是什么尊贵吉祥的象征,它现身的刹那就带着恐怖而又华美的森严。 无声无息地,巨蟒般的长尾缠住了少女的腰肢。 这只大妖魔的身体接近二十米长,即使绝大部分的身体都还藏在水下,可是仅仅露出水面的这一部分,让她双手都无法环抱住。 谢萦轻轻抚摸着那些闪着微光的银色鳞片,它们正在她掌心下滑过,像是巨蛇在她的身体上缓慢地盘绕游移,将她完全包裹其中。 天色漆黑苍茫,四周没有光,水面之下的景象她完全看不见。双腿都正在被什么坚硬的东西顶开。可是仅从触感和面积就知道,那的确是根本不可能插得进去…… 哥哥说得没错……她会被撑坏的。 她低下头,将脸贴在他坚硬的身体上,有些委屈地小声开口:“哥哥……” 哗的一声,有巨大的影子在水面重重扫落。无数水花登时四处飞溅,仙境般的白雾仿佛也随之被荡开,宁静的泉水如同一面被瞬间击碎的镜子。 有什么东西破水而出,她一瞬间就被重新拥在了一双坚实的手臂间。 从水中再次现身的谢怀月已是人形,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谢萦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哥哥的阴茎已经径直捅到了底。 完全没有留力的操弄,每一下都尽根没底,小穴被超负荷地塞满扩张,穴口软肉几乎都被插得陷进甬道。有种烟花正在眼前炸开的幻觉,剧烈的动作让她眼前的一切都支离破碎。 舌头撬开齿关辗转地亲吻,额头抵着额头,她看见哥哥的眼睛。 尚未完全变回来的竖瞳…… 这样一双冷血动物般的眼睛,足以将谢怀月画中仙子一样温和柔润的气质打得粉碎,谢萦抬起手,用一根手指沿着他的额头,鼻梁,鼻尖,嘴唇,下巴……逐渐滑到喉结。 指腹下的喉结轻轻滚了滚,哥哥说:“叫出来,小萦,这里没人听得见。” 没有人听得见……可是,日出之前薄荷灰色的云层,划过耳畔带着凉意的风,结着剔透冰层的白桦和樟子松,都见证着这对兄妹以天为被以水为床的野合。 谢怀月猛地一挺腰,少女整个人都被顶得腾出水面,双手一松,腰肢向后弯倒下去,乳尖高高翘起,像一座柔软的拱桥。 身体正在被撞得越来越酸软,饱胀的伞状前端快要顶开柔嫩的宫口。皮肤摩擦之间,无数神经电信号发疯一样窜上大脑皮层,少女已经哭得发不出声音,两条腿紧紧缠在他腰间,小腹都在这样剧烈的冲击下微微隆起了隐约的轮廓。 担心她忘记怎么呼吸,谢怀月低下头吻住妹妹的嘴唇,而正被凶狠碾开的内壁猛然绞尽,她啜泣着死死咬住身体里的硬物。 抵在子宫口的龟头再也控制不住,一股股有力的精液直接射进了妹妹身体的最深处,如同潮汐涨落,一遍遍将他体内的海推向她。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后背微微弓着,一线熹微的光倒映进女孩迷离的眼睛里。 像半只鸭蛋黄一样,苍白的太阳正从雪原的尽头升起。 ——— 瑞雪兆丰年9 妹妹抱着膝盖,藏在水下。 温泉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女孩只有一双圆圆的眼睛还在水面以上,时不时才浮出来换一口气。她的头发飘浮着,耳尖显得有些发红,双乳也几乎被压在腿缝之间。她平时柔韧性远没有这么好,只是因为浮力的原因,这样几乎对折的姿势变得轻而易举。 其实十分钟以前,谢怀月就说过该动身回去,但他妹妹很干脆地表示:“我走不动了。” “当然是哥哥抱你。”谢怀月一手托在妹妹膝弯里,正打算把她横抱起来,谢萦却挣开了他。 “我腿好酸,”她哼哼唧唧地说,“好像还合不太拢……我不要上去,我走不动……” 谢怀月耐心地哄了她一会,但妹妹还是一动不动,好像准备彻底长在这里当水草,于是最后他只好把长发随手一绑,也随之一头潜入水下。 即使目前是人形,但他在水里可不需要换气,谢萦赶紧往旁边躲,可脚踝已经被一双手抓住。 她忍不住用脚尖去轻轻踢他,却只踩到了发力时结实的手臂肌肉上。两条腿本来就合不拢,稍稍一拨就被很自然地分开,她这个对折的姿势,简直像是自己主动把裸露的腿心送到了哥哥眼前一样。 ……是被操肿了。 在性爱上他通常很小心,一次做下来,妹妹最多大腿内侧会留点痕迹。不过这次大概是因为的确干得凶,少女腿心嫩肉已经被磨得殷红软烂,小屁股微微抬着,缝隙间正很可怜地挤出乳白色的液体。 在这件事上他的妹妹一贯很贪心,但她是真的吃不下那么多。 一只手扶住她的胯骨,另一根修长的手指则探入小穴,试探性地按压着,把那些她已经含不住的精液带出身体。 谢怀月刻意避开了高潮之后还在时而瑟缩的阴蒂,手指缓慢地深入,好像只是耐心地为她做着事后的清理。可是不久前才被硬物撑开塞满的甬道此刻又绞得很紧,妹妹已经开始小声呜咽着蹬腿。 整个肉阜都被哥哥牢牢按在手里,这样浅尝辄止的指奸,已经不再是刚才那样尖锐激烈的快感,可是这样被羽毛搔刮一样地刺激着,一波一波的触感轻微而绵密,像海浪无休止地、规律地打上沙滩,让她头晕目眩到什么事情都想不起来。 如果他们此刻不是在水里,床单只怕已经湿到彻底没法用了。 可是很快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有什么温暖的东西碰到了那被冷落已久的小花蒂,电流一样的触感逼得她浑身一抖,她随即意识到,那是阴蒂正在被包裹入温暖的唇舌之间。 时而是耐心至极的舔吻,时而是异常强烈的吮吸感……本来就已经肿胀起来的阴蒂,就像一颗被反复碾磨的葡萄,被爱怜而亲昵地含在口中舔舐。 平时被哥哥舔穴不是这样的…… 小穴正被手指慢条斯理地插着,几乎是刻意地避开她的敏感点,而哥哥低下头来这样亲吻她的阴蒂,好像只是因为不想让那块软肉孤零零地颤抖瑟缩……这样他才能细致而全面地做完这场after care,照拂到每一个角落。 已经没法更淫乱的动作,在此刻居然显出了某种与情色无关的亲昵——属于她身体的一部分,和她的额头,锁骨,胸乳,腰腹一样,都能得到哥哥别无二致的温柔对待,和落在侧脸上的吻没有区别。 可那块软肉实际上是那么敏感而又贪心…… 身体本来就被泉水浸润得更绵软了一些,此刻更是仿佛每一寸皮肤上都有火花在炸开,谢萦没有意识到她已经被托着向上浮了一些,将脸露出水面,否则她已经根本无法维持在水下憋气的动作。 她不知道精液已经被哥哥清理出去多少,或者说她翕张的穴口已经含不住那些他射进去的东西了。 糟透了,简直糟透了…… 被哥哥抓住一条腿按在沙发上操真的也好过这样,视野变得模糊不清,谢萦无意识地摇着头,想呻吟,想哭,原本餍足放松的情绪里又涌起更多的渴求,温热的眼泪从眼角滑下来,砸落在水面上。 比原定的返程时间又晚了一个小时,太阳已经爬到了很高的地方,一望无际的雪原反射着苍茫的白。 尽管谢怀月再三保证,他已经用了点方法让第三个同伴多睡一会,也会有完全合理的解释不让他发现,妹妹还是直到耍够了脾气才终于安静下来,靠在他臂弯之间乖乖睡着了。 距离他们所住的小木屋还有十几公里,火山口的天然温泉也已经远去了,谢怀月抱着妹妹,正走在封冻的江面上。 冰层上积了非常厚的雪,江面与附近的江岸已经连成一体,根本无法分清。时而有巨大的蓝色冰块堆积在地面上,和芦苇一样被雪压着,侧面却在光影下显得晶莹剔透,如同大块大块的钻石。 冬季,大兴安岭江上的冰层接近1.5米厚,一辆重型卡车开上去都没事。想把这样的冰打穿,得调工程机械来凿。正因为冻得如此结实,附近那些城镇做冰雕都不会用这里的天然冰,而是用人造冰块。 他踏过积雪,如此轻的脚步声,连最胆怯的鸟儿也不会被惊动,可是大地上却仿佛正起着隆隆的震响。 随着他步伐的方向,一道可怕的裂纹正在冰层上迅速蔓延,穿过积雪,切开冰层,像地震一般,封冻的江面上裂开了一道一米多宽的缺口,像是从冻土里生生劈开了一条不冻河。 完整的蓝色冰层正在被某种强硬的外力压碎,无数碎冰飞溅,底下零度左右的水接触到寒冷的空气,巨大的温度差使得江面立时起了白雾,沿着裂口延伸的方向蔓延,仿佛空气中拉起了一道洁白的纱幔。 谢怀月的脚步微微一顿,突然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乌尔席齐。 他不是会怀念旧友的性格,只是忽然觉得,如果是那位大萨满看到这一幕,只怕会十分不赞成地摇头。 萨满教认为,山石河流都有自己独特的灵魂。冬天的河流就应当酣睡,就像春天它会醒来,为牛羊带来充沛的水草养分一样,这样的轮回是自然所赐,打破这种平衡的人都会受到惩罚。 其实他并非有意如此,而河流只不过是像从噩梦中惊醒一样,回应着正在他血管里涌动的那种陌生而暴烈的力量。 谢怀月静静站在积雪中,柔润如画的面容上毫无表情,悠长的呼吸之间呵出小缕的白雾。 数过三分钟整,江面上那种持续不断的震响声终于停了,大地偃旗息鼓,好像再度进入漫长的冬眠。 这时一只软软的手搭到他脖颈上,妹妹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脸上盖着围巾,她也懒得揭开,只朝他胸膛这边偏了偏脑袋,含含糊糊地咕哝着: “哥哥,怎么还没到?还有多久回去呀?” 小萦…… 稀薄的日光下,男人低下头,手指轻轻拂过妹妹的睫毛,微笑道:“很快了。” ——— 瑞雪兆丰年10 2w 8 9. co m 翌日就是除夕。 之前每年春节都是在家里度过,第一次外出过年,就到了这样偏远的无人区里。谢萦从醒来的时候就很兴奋,没想到另外两位起得比她更早,谢怀月正在桌边写对联,兰朔则两指夹了只信封,笑眯眯递给她。 “来,红包。” 谢萦拆开一看,发现里面装的居然是一沓绿油油的美金,一眼数不出张数,不过从厚度来看估计金额不小。少女拿了信封,嘀咕道:“你家红包发绿色的呀?” 兰朔不以为意,指指她的脖子:“红色的在这里啊!”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脖子上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戴了条项链,金质链条缠成玫瑰花枝的形状,坠子是块鸽血红宝石,浓郁而强烈的红色,像燃烧的野火或者流动的鲜血。 ……还真是红的。鮜續zhàng擳噈至リ:y ehua6.co m 兰老板出手就是收藏级的珠宝,谢萦低头看看项链又抬头看看他,收他礼物倒是毫无心理负担,但是她一向以一家之主自居,哪有过年时手下给老大发红包的道理?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兰朔笑吟吟地眨眨眼:“我没有红包吗?比如说,叶子?” “你还记得这事呢……” 在三峡的时候她说过,攒够七片叶子,就帮他一起调查兰若珩的事情。不过,在开出了那样的字谜锦囊以后,如果有什么他叔叔的线索,她自己肯定也是要留意的,这也不能再算什么奖励了。 外面天气是难得的晴朗,两人披了衣服出门散步。木屋外就是森林,谢萦从樟子松上随手折了一根松枝递给兰朔,上面细细的针叶起码有几十片:“这个够多了吧!” 男人笑眯眯双手接过,好像她送的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正值正午时分,气温零下二十度,是一天里最暖和的时候。苍白的光芒穿过树杈投在雪地上,两人反正也没事,就在森林里漫无目的地散步。 偶尔有枯倒树横在地上,一条一条的锥形冰棱整齐地挂在上面,当地人管这个叫冰溜子,看着活像一排透明编钟。 翻倒的树干上也积着雪,谢萦爬了上去,踢踢踏踏地把雪花往下扬。兰朔提了只袋子,偶尔举着相机给她抓拍两张。这个气温,手机一拿出来,电量就掉得跟蹦极似的,也亏得这种专业设备还能工作。 他们俩可没有谢怀月那样穿着单衣来去自如的身板,谢萦更是被哥哥裹得像只狗熊。因为穿得太多,她很快就玩累了,两人找了块平整的树根坐下闲聊。 兰朔微仰着头,望向寒冷澄净的天空,忽然道:“小萦,等你毕业以后,去我那儿怎么样?” 谢萦学的是工程专业,而兰家在重工行业树大根深,的确算得上是合理的邀请。但少女立刻举起双手:“你不会是想跟我发展办公室恋情吧!” “还要等到办公室?” “……”想起此人在她们学校读的那个mba,真是其心可诛。 谢萦故意唱反调:“我要是说不去呢?” 兰老板唉声叹气:“那你就会……” “会怎么样?”谢萦心道他难不成还敢说要把她封杀了? “那你就会获得一封rosalialan的手写推荐信,足够把你送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少女被噎住了,一时间有点想不出什么比这个格调更高的发言,最后只好笑嘻嘻朝他勾了勾手指:“来,你过来。” 男人一副聆听圣训的表情,朝她凑近了点,谢萦一把捧住他的脸,下了力气一顿捏扁揉圆。 * 两人回去的时候,已经到了团圆饭的时间。 兰朔本来很想露两手,可是小木屋面积实在是不够大,而且丙烷锅具也只有一套,于是他只好在一旁切菜,给经验明显更为丰富的另一位打下手。 兰朔早知道谢怀月厨艺很好,但平时毕竟只是家常菜色,发挥的空间不大。到此刻这种过年的饭桌上,他才真正显出水平,就像武林高手开始施展绝世神功。 厨具条件很有限,食材也都是急冻的生鲜,这种条件下他也能做得花样百出。每种食材只取很少的一部分,其他的全都扔掉,一道烩菜就用了海参、鳆鱼、肥鸡和猪蹄筋四种材料,配着竹笋小火慢炖,最后还有精力摆一个漂亮的盘。 此刻兰朔也不得不承认,幸亏自己今天没做菜,否则估计只有露怯的份。因为谢萦的哥哥绝不属于“厨艺爱好者”那种级别,去做个米其林主厨说不定都绰绰有余。 兰朔曾祖那一辈在国内长大,后来去了欧洲也惦记着家乡的口味,兰家一直有几位专职的中国厨师,不过从功力和花样来看,谢怀月自己一个人似乎就能抵得上那一支团队。 趁着他还在切凤尾橘,兰朔忍不住问道:“你之前是专门学过吗?” 男人长发束着,微笑道:“也不算是专门,接触久了自然也就学到一些。” 最后的菜色非常丰盛,挤在木屋小小一张桌子上险些摆不下。 荤菜是银鱼、鸽蛋、半翅鸡、驴头肉、炙羊肉和烩猪蹄筋,素菜是江南蒿笋、蕨菜和石花海白菜,果盘里摆着密罗柑、樱桃和石榴,逐一端上桌来。 谢萦从小被哥哥这么喂到大,对此并不觉得有多新奇,倒是突发奇想道:“等会我们有没有什么娱乐项目呀?” “什么?” “就是感觉这两天的生活太返璞归真了,晚上除了聊天就是打牌……”她嘴里还叼着块虾,说话含含糊糊,“我们现在也没电视看,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可做吗?” 深山老林里基本没有网络信号,卫星通讯效果也不怎么样,谢萦这两天都没怎么看过手机。晚上外面的气温降到零下四十多度,根本没法出门,他们基本也就只好在室内打牌。 带来的桌游玩得七七八八,至于打牌,谁肯跟兰朔一起打牌?谢萦心道怪不得以前的出生率高,因为到了天黑之后除了做爱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但是她总不能天天和哥哥溜出去。 圆桌对面,兰朔笑吟吟朝她压了压筷子:“先吃。” “什么?” “吃完了就有了。” 谢萦对他的话并不怀疑,只是很好奇麻瓜还能变出什么东西来,结果吃完饭,她被兰朔和哥哥一起推出了门。 下午五点多钟,室外天色已经显出了黑夜将至的昏暗,小木屋外,堆着厚厚积雪的空地上,不知什么时候放着…… 冷焰火! 一大捆手握的仙女棒,其余都是竹筒筒状的喷出式烟花,整整齐齐摆在雪地上。 少女呆滞三秒,大惊失色,转头一把抓住身边的男人。 “你你你,放火烧山牢底坐穿啊!”谢萦无言以对,“我主动自首去举报你还来得及吗?” 兰朔很遗憾地摇头:“有点晚了,现在你跟我是一伙的。” 自从认识了这个外国人,她的生活真是走在一条随时准备连夜潜逃的路上啊!! “我听你哥哥说你很喜欢烟花,但北京全年禁燃烟花爆竹,这不是正好有机会吗?”兰朔双手环抱,一脸法外狂徒的笑容,慢悠悠道:“放心吧,这里积雪起码有20厘米厚,地面都被冰层盖着,连助燃物都没有。再说有你哥哥在,火能烧得起来么?” 谢怀月笑而不语地点头,把仙女棒交到妹妹手里。 谢萦的表情还有些将信将疑,身体却很诚实地移动了起来。 像插蜡烛一样,她在雪地上插了一圈仙女棒,中间摆着筒状的冷焰火,引线和仙女棒缠在一起。 打火机谢萦自己用不太顺手,便指使着兰朔帮她点。 男人道了声遵命,随着轻微的火花噼啪声,黑暗里起了一片灿烂的碎光。 仙女棒燃烧得绚丽,消逝得也快,很快中央的冷焰火被点燃,喷出两三米高的光流,白光金焰噼啪燃烧,如碎星飞溅,火树银花,美不胜收。 谢萦自己举着另一支仙女棒很兴奋地挥来挥去,在空中画出巨大的弧线。兰朔站在一边看着,火光映亮她的脸,照得她眉眼弯弯,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里面跳动着簇簇火花。 就在某一刻,她若有所感一样抬起头。隔着燃烧的烟火,兰朔正在看她,但还没来得及等她看清楚火光后那似乎比平时更深邃些的眼神,他已经朝她举起了一只手。 “小萦,新年快乐!” ——— 最近几章暂时找不到让哥妹继续do的机会了,啊啊啊啊好想切出去先写上一万字的纯肉……我要看哥妹doi……我要看哥妹doi………在黄文里写剧情真素一件违反本性的事情啊!!我要看哥妹doi!!(尖叫)(阴暗地爬行) 瑞雪兆丰年11 大年初一早上醒来的时候,窗外挂着的冰柱在晨光下一闪一闪,仿佛缤纷的水晶。 谢萦睡眼惺忪地睁开眼,发现哥哥已经在桌边准备早饭了,倒是兰朔还靠在床边,手里正拿着电子阅读器,似乎在读着什么书。 见她醒来,兰朔一低头,问道:“醒了?” 晨光照着这张带笑的脸,更显鼻梁高挺,瞳仁幽深分明。 少女目光望去,只见他穿着件柔软的开司米毛衣,正很悠闲地靠坐在她身边,两人甚至还盖着同一条被子——谢萦揉了揉眼睛,想起其实三个人虽然睡在同一张床上,但是本来有三床羽绒被,这大概是她半夜抢过来的。 此情此景,明明什么都没做过,怎么居然有种温馨的事后清晨的错觉…… 这话怎么答都觉得不对劲,谢萦赶紧爬起来,正准备另找个话题,却发现他手里的阅读器上居然是本繁体竖排的书。 看着像是古籍,也不知道一个华裔是怎么看懂的。谢萦指了指屏幕,问道:“这是什么?” “《酌中志》。”兰朔调到封面页给她看,“是一个晚明的宦官写的书,他从万历皇帝开始侍奉三朝,在书里记录了很多皇宫里的生活日常,比如宫中规则和饮食服饰什么的,算是本起居注。” “你怎么在看这种东西?!”谢萦心道平时也没发现,他还是个历史爱好者? “我只是在看里面的《饮食好尚纪略》。”兰朔道,“昨天你哥哥做的年夜饭很好吃,而且烹饪的方法还挺特别的,我对做法很感兴趣,就上网查了查,发现似乎在这本书里有比较类似的记载。” 谢萦惊了,只见他指着屏幕上的一列繁体字,异常流畅地念道:“‘先帝最喜用炙蛤蜊、炒鲜虾、田鸡腿,又海参、鳆鱼、肥鸡、猪蹄筋共烩一处,恒喜用焉。’……哦,你哥哥昨天那道烩菜就是这么做的。原来是皇家珍馐啊,怪不得这么好吃。” 谢萦一时对他这种追根究底的精神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由得一巴掌按在了他的屏幕上。 “兰老板,我们要是早认识两年,我会希望你替我去考高考语文的,”少女真心实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别看了,来陪我玩!” 初一这一天的早餐,他们家一直有做吉盒点心的习惯。 谢怀月在五边形的盒子里摆上柿饼、荔枝、圆眼、栗子和熟枣,中间放着糯米细面裹着的奶皮卷,上面用可食用色素写着“百事大吉”,点心里包着一枚硬币,据说吃到的会有好运。 往日春节时只有兄妹两人,不知道哥哥是怎么做到的,每年咬到硬币的都是她。不过今年毕竟多了一个人,概率降低了些,谢萦举起筷子的时候很是有些担心,又觉得这种事要是刻意为之就不灵了。 少女念念有词地在几只点心里点来点去,并没注意谢怀月和兰朔的目光正不动声色地一对,于是裹着硬币的点心就这样极其顺利地到了她手里。 * 根据卫星地图来看,他们现在地处大兴安岭北部林区的腹地,半天的车程以外就有一片冰缘花岗石林,地貌很是奇特。 吃过早饭以后,三人便朝那个方向动身。以防今夜赶不回来,还在后备箱里放了睡袋和野外露营的各种装备。 再次踏上旅程,谢萦很惬意地哼着歌,可是才开出不久,车却突然减速停下。 少女朝车窗外看,惊讶道:“警察?” 前面不远处果然有几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骑着雪地摩托,正朝他们招着手。 大兴安岭北部的原始林区面积近百万公顷,整个无人区里,只有森林骑警队偶尔会来巡查,打击盗猎。林区里大部分地方都是没有路的,山路难走,警察夏天巡逻时一般骑马,冬天积雪太厚,而且路上结冰,便换了雪地摩托。 此时室外零下三十多度,整个森林里万籁俱寂,没有一丝人气,双方在深山老林里远远看见对方,彼此都吃了一惊。 骑警们的第一反应就是盗猎者,年轻的几个警察满脸警惕,已经伸手去摸配枪。班长额日木图年纪大些,经验更丰富,沉吟几秒叫住了其他几人,开着摩托上前去敲了敲越野的车窗,示意他们开门。“你好同志,请出示一下身份证。” 兰朔推门下车,拿着一沓红本蓝本递了过去,“同志,我们是来自驾游的,这是我们的证件。” 中蒙边境也有俄罗斯族,他这张混血脸并没引起太多注意,只是这辆车实在是叫人很难不起疑。 这个季节,跑到无人区里来自驾游? 班长额日木图狐疑地低头检视证件,两张身份证,一本意大利护照,他甚至递过来一本阿尔山林业局开具的进山证。额日木图举着进山证看了又看,确认那公章不像有假,还是谨慎道:“同志,我们需要进行一下车检,请理解。” 谢萦坐在后排听着,一时间顿时浑身都麻了,心道还好冷焰火昨天已经全都放完了,不然这下真的会变成法外狂徒……等等?! 少女心里突地一跳,心道兰朔平时随手往外拿的违禁品也不止烟花爆竹这一种。她从来不参与收拾行李,真不知道他们现在车上到底有什么东西,万一这样被抓个正着,岂不是麻烦大了,也不知道兰老板摆不摆得平? 谢萦顿时有些心里打鼓地趴在窗边,只见兰朔正笑得一脸纯良,表情阳光得随时能登上中外友好宣传画,一边主动给骑警们拉开了后备箱,一边悄悄朝她眨了眨眼,比了个“ok”的手势。 额日木图领着几个队员,仔细检查了他们堆在后排的物资,确认他们没有携带猎枪或者其他工具之后,又问道:“带防火装置了吗?” 兰朔笑容满面地指了指角落里的灭火器和防火帽。 从执法检查的角度来看,这辆车完全合格。最后让几名警察彻底放下怀疑的是车标,毕竟车上三个年轻人身上的行头看起来都不便宜,而且能开着100多万的越野车的人,应该不至于进山盗猎。 世界之大,有人就是喜欢大冬天往深山老林里钻也不是不可能,更何况这还是个老外,可能就是比较奇怪。 谢萦向窗外望去,只见骑警班长举手敬礼,看着是准备放他们经过的意思。可兰朔却主动和他说起了话,两人攀谈之间,队长又拿出了什么东西给他看。 好几分钟之后,骑警们朝反方向走了,兰朔才带着一身寒气重新上车。 少女忍不住道:“你你……你张口就来还真是脸不红心不跳啊!!” 即使戴着很厚的手套,他的指尖还是已经冰凉,兰朔摘了手套,用凉凉的手指去点她的鼻尖,笑吟吟道:“我没乱说啊!我们是合法进山的,而且车上现在就是没有违禁品。” “真没有?”谢萦一点也不信,按兰老板平时和她出门时的那个架势,她觉得他可能恨不得在车里藏一只火箭筒。 “真没有,”谢怀月重新发动了越野车,微笑道:“我跟他说过不需要带,毕竟有哥哥在么。” “好吧……”这个解释还是比较合理的,谢萦又道:“那后来你跟他们说什么呢?” “我刚才也觉得有点奇怪,现在动物基本都在冬眠,盗猎者也不会在这个季节进山,骑警为什么会出动这么大的队伍来巡检,所以我问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是怎么回事呀?” 兰朔言简意赅道:“有人失踪了。” 他递了张纸片给她,是刚才的骑警班长给他的东西。 那是张照片,上面是个女人,看着四五十岁年纪,穿一身工作服,长相略微有些苦相。 兰朔道:“前几天,有一支队伍来这附近做森林调查作业,这个队员突然就联系不上了。冬天在林区里失踪有生命危险,骑警们是接到报案以后进山来找人的。刚才那位班长拜托我们也留意着点,如果路上遇到,随时通知他们。” ——— 瑞雪兆丰年12 “失踪?” 谢萦环顾四周,只见整个琉璃世界一片静谧,连鸟兽都悄无声息,只有黑桦高耸入云。 真难想象这样的地方还有其他人,冬季如此严寒,普通人在外面多待一会都有冻伤的风险。骑警在这种天气进山,估计也是知道实在耽搁不得,要是失踪到了三天以上,就根本没有找人的必要了。 旅途上的插曲并没打扰他们的心情。 一路向西,下午时分,三人穿过林区,抵达了一片花岗岩石堆。 高寒地带的冻土,几亿年来受风吹雪蚀,留下满地嶙峋的巨石,深深嵌在灰褐色的大地上。小的散碎如沙,大的则足有几米之高,被风化作用切割成v字形和三角形。 没有高耸的树木遮挡,视野一下子变得异常开阔,呼吸的空气仿佛也薄透起来。 整片雪原一望无际,谢萦在巨石之间踩来踩去,在干净的雪地上留下两行脚印,忽然发现乱石堆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 少女蹲下来,凑近了去看,发现那是一只已经残破的号角。 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角制品,形状很弯,造型工艺也相当古朴,插在雪地里,正斜斜指向苍白的天空,只是开口处残损了半边。 谢萦很好奇地把它从地上捡了起来,用力晃了晃,抖掉上面的积雪。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兰朔刚想说让她小心点,结果她已经低头鼓起脸颊,用力地吹了一下。 一声很沉重的号声,在耳畔嗡嗡地鼓荡着向上升起,最后呜咽低回地消失在辽远的天空里。 谢萦有些诧异地放下号角,这和电影里那些催促战士冲锋的号声完全不同,居然悲凉得近乎苍茫,让人的心脏好像也在随之鸣动。 “这是萨满的号角。” 谢怀月不知何时站在她身旁,正伸出一只手。 谢萦把号角递给他,而哥哥微微低头,用手指拂过这只乐器残损的缺口。 空气中无形的水气快速地凝结起来,薄冰填补了号角缺失的部分,将它在瞬间修补成原状。原来这只号角上还雕刻着造型很奇特的兽首,后来也许是被毁坏,也许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风化了。 谢怀月松手,冰雕瞬间飞散为碎雪,然后消失无踪。 兰朔把还蹲在雪地上的少女拉起来,有些好奇道:“这里怎么会放着这种东西?” “这里曾经是萨满祭奠逝者的地方,”谢怀月说,“萨满教相信,号角声能把死者的灵魂引渡到该去的地方。” 谢萦抬头,只见眼前乱石嶙峋,北国在亘古的静谧之中岿然不动,已经丝毫看不出这里曾有部落活动的痕迹。天空太苍白也太平整了,均匀得甚至没有云层的分界,让人有一种身处世界尽头的错觉。 少女最后学着电影里的样子,左手把头上的绒毛帽子摘下来,对着巨石微微低头,算是短暂的致意——倒是见到这一幕的谢怀月大惊失色,赶紧重新把帽子扣回妹妹头上,毕竟这个天气里,她是真的会被冻伤耳朵。 * 到大年初三的晚上,他们告别住了五天的小木屋,驶出了这片原始林区。 天公作美,这几天天气一直很晴朗,从他们上了公路才开始飘起小雪来。根据天气预报,从明天白天开始,大兴安岭将再次遭遇一场特大暴雪。 谢萦本来以为他们会一口气开回阿尔山市,没想到车开出去不到一个小时,却在公路上一拐,驶进了一座村庄。 这是隶属于内蒙古兴安盟的一个小村子,全村不过几千号人,基础设施修得倒是不错,至少都是柏油路。车拐进一处小院,谢萦朝外面看,才发现兰朔已经在自动自觉地提行李箱下车,显然对此并不惊讶。 谢怀月停好车,对她解释道:“哥哥还有些事情要办,小萦,你们在这里等哥哥两天好吗?” 这是个非常典型的东北农村自建房,室内已经收拾得很整洁,家电一应俱全,一看就是兰老板已经提前施展了钞能力。房间相当宽敞,尤其是床——或者学名叫电热炕,已经不是普通的大能形容的了,起码得有十五六个平方米。 谢萦在床边坐下,抓着哥哥风衣的衣摆不放:“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吗?” “要下雪了,明天开始温度会骤降,这样出门哥哥怕你生病。”谢怀月摸了摸她的脸,很耐心地解释。 谢萦只好恋恋不舍地松手,瞄了一眼周围,趁着兰朔还在隔壁房间,双手捧住哥哥的脸,飞快地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唇瓣分开,少女软软地小声道:“那,那我……” 在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这种场合,似乎一般会说“我会乖乖听话”——而现在毕竟她是和另一位一起留下,这话怎么想怎么不对。见妹妹显然有些卡壳,谢怀月微笑着,紧紧在她手上握了握道:“哥哥会告诉他要乖乖听小萦的话。” 傍晚六点钟,谢萦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往后一仰,一头躺下。 这炕是真的很大,已经被电热毯烘得很暖和,她可以从东边咕噜噜地滚到西边,再从西边咕噜噜地滚回东边。 这座村庄也正沉浸在过年的气氛里,外面有人在放鞭炮。一挂五千响的大地红,震得窗户都在微微作响。电视里放着轮播的小品节目,不过声音全被鞭炮盖了过去。 兰朔端着盘水果进来的时候,发现谢萦正在看着电视捧腹大笑,也不知道外面那么响她是怎么听见的。 手机充满电终于重新开机,兰朔拔了充电器,发现消息简直在爆炸一样往外蹦。前几天与世隔绝,信号时有时无,消息提示已经99+。合作方寒暄之类的消息,秘书都会处理,只把一些重要的事项给他过目,兰朔逐一回完,这时候居然有一个通话拨进了他的私人号码。 是兰彤光。 “哥,你终于显示在线了哥,”电话那边立刻传来兴奋的声音,“收了红包没给你拜年,我这几天都很于心不安啊,哥过年好啊过年好,你都那么有钱了我就不祝你发财了,祝你马年大吉感情顺利吧,对了你是不是和小萦妹妹在一起呢?你们去哪了啊,妹妹怎么也一直不开机,我还想给她拜个年呢,哥你把电话给小萦妹妹呗?” 兰朔根本没理他前面那一大串,皮笑肉不笑地反问道:“你叫她什么?” 听筒里聒噪的声音登时卡壳,他把通话掐了。 这种村子不是度假区,当然没有饭店,晚饭是兰朔在一个做豆腐的大娘那里订的。大年初三,正是合家团聚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备了许多熟食和杀猪菜,正常店家都不太愿意重新开灶炒菜,不过兰老板给得实在是太多了…… 大娘精神百倍地重新开火,使劲浑身解数做了十二个菜,打包了各种干果,还带着儿子一起上门来送。 谢萦看着他们把异常丰盛的晚饭逐一摆上桌,地锅鸡,大拉皮,酸菜炖豆腐粉条,锅包肉,每个盘子都相当大。这么宽敞的一张桌子,居然差点没堆下,还得迭着放。 “我去订餐的时候,听说这个阿姨家里不但卖豆腐,养猪养得也不错。”兰朔很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我们来晚了,三天前那头猪还在活蹦乱跳。” 他的声音温柔得像是在讲童话故事,谢萦不禁联想到了卖火柴的小女孩,忍不住问道:“现在呢?” 难道这只可怜的小猪没有挺过如此严寒的冬日? 兰朔指了指盘子里喷香流油的香肠。 ——— 这两天打了全文的草纲,感觉之前可能说得有点偏差(心虚),现在进度应该是还不到一半的,这本我估计起码会有60万字,因为后面还有非常非常多的情节……我的妈呀怎么会这么长(闭眼)。。。坚持到写完就是胜。。。利。。。。。。 瑞雪兆丰年13 这天晚上,细雪开始从天上纷扬而落。 现在看着算是宜人的小雪,在不到一天之后就会转为一场席卷整个大兴安岭的特大暴雪。外面热闹的鞭炮声逐渐寂静下来,村民们都各自回家了。 放在以前,这样残酷漫长的冬季里,能存住的食物只有酸菜、土豆和风干的腊肉,想要见点新鲜肉食,就得上山去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打到些獐子、狍子或者野兔之类的。不过现在,只要国道没因为大雪而封路,村民们大可以惬意地在家里猫冬。 大风大雪的北国里,一栋栋亮着暖色灯光的房子,好像一座座静谧的孤岛。 晚饭后兰朔先检查了门窗是否关紧,再把需要他审批的文件逐一过目,到了十点半,他洗过澡回到房间时,却发现谢萦正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 “你干什么呢,小萦?” 她没回答,走近时兰朔才发现,她正微微低着头,很安静地看着桌子上放的一只玻璃瓶。 兰朔看过去,发现那瓶子里盛着某种微微泛着米色的透明液体,已经空了一大半。 他想了想,记起这好像是今晚那位大娘一起带过来的,是她们家自己酿的高粱烧酒,原本和那几大包干果一起堆在角落里,估计是被她翻出来的。 “你喝的?”条件反射的一句疑问出口,兰朔又觉得这不是废话吗,只好又清了清嗓子叫了一声:“小萦?” “……”这次好像终于听到他说话了,少女的头动了动,转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表情非常认真,还是不说话。 兰朔知道她不是一点酒量也没有,可平时喝的都是红酒、果酒或者清酒,不过浅尝辄止而已。 而高粱烧……是蒸馏酒,属于白酒,度数一般不会在30度之下。 暖色的灯光下,少女的脸显得很白皙,不像是那种醉酒上头的绯红,可她嘴巴微微撅着,看着有点发怔,也不像是完全清醒。 四目相对几秒钟,兰朔下意识地抬起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少女一把抓住他的手,好像很不满自己被当作醉鬼对待,掷地有声道:“我知道这是五!” ……他好像也没问她这是几吧? 不过兰朔没来得及想这么多,因为他那只手已经被她一把抓住了,因为动作很迅速,还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啪”。 手被谢萦抓着,见她一点也没有要放开他的意思,兰朔只好在她身边很近的地方坐下。 任何一个醉鬼都不会肯承认自己喝醉了,更何况谢萦似乎还认为自己很清醒。兰朔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任她认认真真地研究自己的手。 先把手掌摊平了,又一根一根地抓着他的手指折起来,最后把他握成拳的手包裹在掌心,盘核桃一样摸来摸去。 如此温暖柔软的手指,指甲晶莹之下透出粉色,像一朵花。 谢萦毕竟有不少前科,兰朔不由得有点怀疑她是装的,但是再一想,她做出这种行为的时候如果是完全清醒的,那好像问题更大…… 还没等他想出来应该怎么办,谢萦好像已经对他的手失去了兴趣,突然抬起了头。 又是清脆的一声“啪”,她一下用双手捧住了他的脸,因为用力不小,这声音显得异常清脆。 兰朔:“……” 少女跪在床上,像看不清一样,凑近了一些来打量他。两人的鼻尖都快要贴上了,她好像是觉得自己的头太重了,又一低头,把额头直接磕在了他的锁骨上。 室内很温暖,兰朔穿的是件质感极好的睡袍,领口很宽松。他刚洗过澡,皮肤微凉,被酒精烧得有些发热的脸贴上去,感觉非常舒适。 兰朔低下头,只见少女低着头靠在他颈窝里,白皙的脖颈裸露在外。似乎是觉得这个头向前倾的姿势维持着不舒服,谢萦膝盖很快又往前挪了挪,直接坐在了他腿上。 ……她是喝醉了,他可没醉。 兰朔看着她,几乎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不过短暂的几秒钟,他都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划过了多少个念头,最后还是开口,试图哄她先下去。 “小萦,你……” 谢萦低着头,不但根本没听,甚至还变本加厉,把手按在了他腹部。 醉酒之后的世界自有一套逻辑,在谢萦眼里,她只是觉得这个人身上的气味熟悉而且好闻,而且带着点凉意的皮肤摸着也很舒服,想再贴近一点。 一只柔软的手按在自己腹部,跟撸猫一样慢悠悠地揉着,兰朔闭上眼睛默数了十个数,谢萦根本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似乎还因为觉得他的睡袍很累赘,非常不耐烦地往旁边掀了掀。 兰朔深呼吸两次,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忍不住一把按住她的手,把这双非常没有酒品的手压在腿上。 谢萦终于抬头看着他。 四目相对,兰朔想了一下措辞,先拣出最重要的事来问:“小萦,你知道我是谁吗?” 少女看着他,眼珠先是很犹豫地转了转,然后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理直气壮,估计是想起来了。 “兰朔啊!” 兰朔松开她的手,没想到她的手一得到自由,立刻就摸了回去,还大有要当场把他身上这件睡袍立刻扯掉的意思。 女孩坐在他腿上,这一下简直是没处可躲,兰朔条件反射地抬手,最后只来得及护住自己的腰带,防止被她一下全拽掉。 这样的动作到底代表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底能不能反应过来,不过谢萦向来理不直气也壮,又是清脆的一声啪,她一巴掌拍到了他手上:“你干什么!” 兰朔:“……” 他索性以退为进,把腰带的末端递给她,循循善诱道:“可以给你,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想干什么?” 这一下好像是触发了她的某种开关,谢萦没有接,好像是很认真地开始思考,时间长到他都以为她是不是卡带了,她才慢慢抬起含着水气的眼睛,很真诚地看着他,软软地开口道: “……有点想做。” … …… ………… 室内静默了三秒钟。 兰朔发誓自己长到这么大的二十八年里,绝对不会有一刻比现在更难熬,他只觉得自己的眉心都在突突直跳。 倒是谢萦在沉思将近半分钟后,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恍然大悟,好像终于想明白了自己原来是准备干这个,于是她开开心心地把那截丝质衣物放回他腿上,顺便张开双臂,一脸“怎么还不过来抱我”的表情。 兰朔浑身顿时定住。 被她这么上下其手地摸了半天,身体反应确实也已经没法掩饰了。 ……但是,至少不能在她不清醒的时候。 兰朔觉得自己毕生耐力恐怕都要用在此刻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声音,试图跟她讲道理:“我不是不愿意,小萦,但我们等到明天好吗?” 话音落下,他也怕再多等一秒自己都会后悔,赶紧一把扣住她的手反剪到背后,另一只手绕过她大腿部分,把人横抱起来,准备把她放回床上躺着。 怀里的女孩好像在吸着鼻子,很小声地说:“你……” 兰朔低头无奈地问:“怎么了?” “你敢不听我话!” 一共六个字,前面还是软软的耳语呢喃,后面就变成了激烈的质问。 谢萦用力踢着腿,没挣开他,兰朔刚把她放到床上,她就鲤鱼打挺一样直接坐了起来,随手抓了个枕头就朝他这边扔过来。 ……真是堪比见鬼的发展,兰朔觉得自己脑子里那根弦也快要绷断了。 心知这是醉鬼喝完酒之后精力还没发泄完,电量耗空估计就好了,兰朔接住那只枕头,深吸了几口气,嘴角扯出一个笑容,循循善诱道:“对,我就不听你话,怎么了?” 谢萦的回应是从床头柜上抓了只橘子扔了过来。 果然他的估计没错,满天乱飞的橘子和枕头并没维持多久,差不多也就十分钟的工夫,谢萦就不再扔东西了,上身沿着床头慢慢滑下去,最后缩回了被窝不动了。 终于把这个无法无天的醉鬼按回床上,给她拉好被子,兰朔都不知道自己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反正笑容是肯定维持不住了。 手指在少女脸颊细腻的肌肤边轻轻拂过,男人叹了口气,低声道:“行了,晚安,这个账我们明天再算。” ……等等,他忽然想起来,房间里就这一张床。 这下兰朔的表情是真的有点麻木了。 在小木屋里他们也不是没有同床共枕过,可是那时她顶多是半夜抢抢被子什么的,现在这个状态,万一她半夜再爬过来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他就是道心如铁也抵挡不住了。 男人认命地站直身体,一晚上的事情,他去沙发上凑合一下吧……况且现在这个状态,他需要的不是电热毯而是冷水澡。 他正准备转身,背后的衣服又被一把抓住。 兰朔这次连眉心都在抽,回头的时候,才发现女孩眼睛里好像漾着点水气,脸上的表情也有些茫然,很小声地对他说:“睡不着。” 兰朔伸手在她嘴上捏了捏,把她捏得像只小鸭子,谢萦说不了话,好像也不准备继续发表意见,而是抓住他的手臂,把脸朝他手背上贴了贴。 兰朔:“……” 他在谢萦床边的地板上坐了下来。 被她这么折腾了半晚上,也可能是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反而能冷静下来了。兰朔就着这个姿势,用另一只手关了灯,屈起一条腿调整坐姿。 她之前说过,她哥哥会给她讲睡前故事。 再丰富的知识也有盲区,兰朔不得不承认他的确不知道她喜欢听什么睡觉,只能讲点自己小时候听过的故事,一边用另一只空闲的手在她身上轻轻拍着。 一个叫吉佩托的穷木匠做出了一个会说话的木偶,希望它能成为他的儿子,给他取名为皮诺丘。木偶皮诺丘梦想着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孩,从此踏上了旅途,在路上遇到了狡猾的狐狸和猫,以及善良的蓝仙女…… 还没讲到皮诺丘因为说谎而鼻子变长的桥段,女孩已经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睡熟了,抓着他手臂的力度松了松,侧脸倒是还很安静地贴在他的掌心里。 耳畔响起了很匀称的呼吸声。 今晚她上来就给他闹这么一出,结果睡着的时候看起来又是这么宁静乖巧,让人心里一下就软得不行,只想这一刻能维持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兰朔低头看着她。 窗外的风在凄厉地呼啸,他却突然漫无边际地想起了某个草长莺飞的春日,不记得是哪一年,可能是在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也许是在多洛米蒂,也许是在那不勒斯,每一片山谷里都开着不同的花,树木在发芽抽条,草地被风吹过时弯下温柔的弧度。 大概是人在这样精神极度放松的时刻会本能地选择母语,他轻声讲着这个小段落的结局,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换了种语言。元音温柔的意语,本来就很低沉的声线,此刻更是如同呢喃的梦呓。 “finitaèlanotteelaluna, siscioglielentanelsereno, tramontaneicanali. ècosivivosettembreinquestaterra dipianura,ipratisonoverdi……” 在漫长的旅途之后,木偶离开了朋友们,把心藏在古老的城堡里,那是他最珍贵的东西。 时针指向十二点整的时候,兰朔看了看表,觉得自己也差不多是时候该去沙发上睡觉了。 就在这一刻,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起初很细微,但是持续不断,而且在逐渐变得响亮。像一盆迎面泼过来的冷水,让他的神色登时一凛。 有敲门的声音,正在门外一下一下响起,在风声中显得异常清晰。 咚…… 咚,咚……咚…… ——— 对不起小兰,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你在这个副本一定会吃到肉的(双手合十) 瑞雪兆丰年14 咚…… 咚,咚……咚…… 黑暗中,兰朔悄无声息地站直了身体。 谢怀月临走时说过,这座房子里有他留下的结界,和当时的越野车一样是一座安全屋,看来外面的东西还是不能突破这层保护,否则它也不会这样故技重施。 他还记得谢萦当时那种鬼画符一样的图案,但那种黄符大概只有她来画才有效。不过,此刻似乎还没有到必须让她出面的时候,有别的方法尚可一试。 ——这间房子的入户门灯装的是荧光灯管。 因为不够节能,这种灯管在城市里已经基本淘汰了,但是在农村还有一些。和护眼的LED不同,荧光灯管利用低压的汞蒸气放电来发出紫外线,光谱非常接近太阳。 他记得谢萦说过,鬼怪都很畏惧天生火。 穿过客厅的时候,兰朔脚步放得极轻,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响动,直到停在门前,按下墙上的开关。 门外荧光灯管“啪”地一声齐齐亮起,那个沉闷的敲门声几乎是应声而止。 同一时间,打火机点燃了手里的蜡烛,他平举着燃烧的烛台向防盗门的猫眼凑近。 如果“它”正趴在猫眼外面,试图朝里面看的话…… 隔着一扇不锈钢防盗门,外面的东西不出声,兰朔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周围立刻安静下来,风偶尔卷过时的呼啸声也显得非常模糊,只有融化时的蜡油一滴一滴地落下,散发出一股燃烧的气息。 一秒……两秒……十秒…… 半分钟。 有很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一下一下,踢踢踏踏的,好像朝更远的方向去了。 烛台已经烧尽,寂静的客厅再次重归黑暗,那个敲门声也彻底消失了。 时钟已经指向凌晨一点,兰朔面无表情地活动了一下手臂,感觉现在自己真的是被吓出来了,刚经历过这么一幕,除了睡意全无之外,心情居然还算平静,还有闲心走回卧室看一眼谢萦。 结果她抱着只枕头睡得正香,一条腿已经伸出被子外面,显然对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根本一无所觉。 这女孩平时睡眠质量就很好,今晚还喝了酒,别说是有人敲门,估计外面打雷都震不醒她。 兰朔把被子扯回来给她盖好,反正一时半会也睡不着,索性在床边坐下,一条腿搭在地上,在黑暗里继续漫无边际地发呆。 会被类似天生火的光吓走,看来外面的东西应该是鬼怪?它销声匿迹了这么多天,又在今夜上门,是因为知道谢怀月已经离开了吗? 门外装了监控摄像头,视频是存储在SD卡里的,明天倒是可以取出来看看。但他也并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一张惊悚的鬼脸,或者其他差不多糟糕的东西。 ……等等,如果真的是鬼的话,摄像头能拍得出来吗? 这些疑问总归都要等谢萦醒了再跟她商量。兰朔低头,看着女孩熟睡的脸,忍不住上手捏住她脸上的软肉,想掐两下:“叫你喝酒!还一次性喝这么多,外面鬼来了都不知道!” 不过现在再想起她今晚种种言行,好像也不像当时那样气得头疼了。 兰朔盯着她看了几秒钟,左看右看又怎么看都觉得可爱,于是最后手下劲力一松,只蜻蜓点水地捏了捏:“算了,这次不跟你计较。”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很急促的咚咚声。 再一次有人敲门,只是这一次已经不再是那种不紧不慢的闷响,而是正用力地砸着门。 一晚上接二连三有这么多卧龙凤雏,兰朔得深深吸了口气才压住火。他刚站起来,就听见外面响起了一个男声,高喊着:“有人吗?这里有人吗?” ……人声? 那声音吐字清晰,情绪也急促,和那天雪地里模糊的“开开门哪”完全不同,而且听起来居然有些熟悉,兰朔本来已经在摸枪上膛的手登时顿住。 “有人吗?有人吗?”砸门声一顿,外面的人又试图去摇晃门把手,只是防盗门的门把手怎么可能是晃得开的。 这时另一个女声急道:“这家有人呀,是两个挺有钱的小年轻,我晚上还来给他们送饭呢!” 兰朔微微屏住呼吸,从猫眼里看出去。 在白亮的灯光下,门外正站着一男两女三个人,其中一个赫然是给他们送饭的豆腐店大娘,而为首的男人正连声叫道:“有人吗?开一下门!我是警察!村里派出所的!” 防盗门打开,照面的瞬间,双方都吃了一惊。 “是你?” “是你?!” 半夜砸门的男人,分明是他们几天前在森林里遇到的那个骑警队长,叫额日木图。 他正举着一本警官证,神情看起来非常焦急,显然是在风雪里奔波了很久,即使带着很厚的老式雷锋帽,眉毛和发梢上还是已经积了一层雪花。 显然没想到开门的人会是他,额日木图也愣住了,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在村子里租了房子,暂住几天。”兰朔单手插在大衣的衣袋里,不动声色地把枪往深处推了推,微笑道:“这么晚了,你们有什么事?” 额日木图拿着手机,翻出一张照片给他看:“你今天晚上有没有看到过这个女孩?” 那照片像素不高,上面是个七八岁的女孩。穿着件粉色的羽绒服,头上戴着只黄色蝴蝶发卡,穿着长相很普通,但皮肤健康红润,一看就那种是被家人精心照顾的孩子。 兰朔把手机递还给他,摇头道:“没有。” 这时他注意到,这几个人看着他的表情似乎都有些怪异。尤其是那个女人,眼睛肿着,一看就是刚哭过,头上帽子也戴歪了,应该是急匆匆从家里冲出来的,已经根本顾不及这些。 老警察追问道:“真的没有?” “没有,我们今晚都没有外出过。” 女人急道:“可是妞妞的发卡就在你们家的门外面呀!”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房门外的雪地里,果然孤零零躺着一只黄色发卡。 发卡显得有些旧,正是照片上女孩戴的那一只。大概是已经落在这里好一会儿了,上面已经积了一层雪花。 一瞬间许多个念头划过脑海,兰朔沉声开口:“这个女孩是走失了吗?” 闻言女人又急得要掉泪,抽泣得话都说不连贯了,额日木图按了按妻子的肩膀,替她解释始末。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妻子娜仁给妞妞煮了个荷包蛋,让她上床睡觉,然后就去厨房烧水了。前后也就五六分钟的工夫,结果娜仁再回来的时候,发现门大开着,而妞妞已经不在房间里了。娜仁以为她是去院子里了,结果怎么喊她也没人搭理,赶紧叫上额日木图一起出来找。 娜仁哭道:“这孩子连羽绒服都没穿呀!” 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失踪三个小时,已经足够让监护人急得发疯,更何况她是穿着单衣出门的,在这个天气里随时都有冻僵甚至冻死的风险。 这个村子总共就几百户人家,民风也淳朴,家家都沾亲带故。额日木图夫妇在村里到处叫人找人,已经惊动了不少人,此刻远处已经隐隐有一些房子亮了灯,豆腐店的大娘也是跟着一起出来找孩子的。 村子没有多大,可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散开,搜到现在一无所获,直到来到这座小院前,门前的入户灯大亮着,雪地里孤零零地丢着一只发卡。 女孩失踪的危险性有多高不言而喻,额日木图见过太多类似的案件,看到发卡的时候,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砸门之前,他都已经做好了叫人撬锁破门而入的准备。 几天前,额日木图检查过兰朔几人的证件,可此刻只会下意识地把他往最坏的方向想,一时间嘴角不由得都在微微抽动。 ——这是一个外国人。 涉外的案件一向更加复杂,为了防止后续追责,派出所里都会要求他们必须严格按照流程办事。可是如果这个男人真的是拐走了女孩的坏人,等上报失踪、立案、取证、发布搜查令、再来提审,这一套时间耗下来,女孩还在不在人世都不知道了。 老警察紧紧咬了咬牙,已经下定了决心,指着雪地里的黄色发卡,沉声道:“同志,我们现在就需要进门看看。” 电光火石间,兰朔心中也在迅速滚过许多个念头。他并不知道,这样做是否会让某种不该见天光的秘密暴露出来,可是天平的另一端是一个女孩的性命。 四目相对,他平静地摇了摇头:“我恐怕你们无权进行搜查,但是我家门口装了监控探头,现在就可以调出来看。” 客厅里的大灯亮起,兰朔关好了卧室的门,和他们三人一起坐在电脑前。 趁着视频导入电脑的工夫,他顺便问了问女孩的情况。 妞妞的大名叫黄梦竹,其实并不是这对夫妇的孩子。而是因为最近她家里出了变故,没人能照顾她,额日木图夫妇一向热心,就把她接到了家里来。 娜仁抹着眼泪道:“她妈妈前两天才出了事,大过年的,孩子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可跟她家里人交待呀!” “她妈妈才出事?” “她妈妈丛增芳就是前几天失踪的那个考察队员,”额日木图眉头紧拧,“我们前几天进山,就是去找她的。” 兰朔愣了愣,刚想再问下去,可是电脑上的播放器已经加载完毕。额日木图再也无心说这些,一把夺过鼠标,开始飞快地拖动进度条。 视频从凌晨一点开始倒放。 他们的门前亮着荧光灯,把空荡荡的雪地照得犹如白昼,午夜寂静异常,探头录下的只有纷飞的落雪。 额日木图按着鼠标,视频往回快速拉动,直到时间走到一小时左右的位置,几人同时发出一声了惊呼:“就是她!” 视频时间0:14:20,探头里出现了一个矮小的身影。 兰朔的身体缓缓坐直了。 ——那是他听到敲门声的时间。 额日木图拖动着进度条,这一次速度慢了很多,缓慢的移到女孩最开始出现的一帧。 入户灯还没打开,探头里一片黑暗,好在雪地上反射着微弱的光,让几人能看清那个隐隐约约的人影。 这的的确确就是照片上的女孩黄梦竹,穿着身单薄的毛衣,头发上已经落满了雪花。 她径直从院子里走进来,然后停在了他们的门前。 视频里太昏暗了,把视频局部放到最大,他们才注意到,女孩的姿势似乎有些怪异。 她在敲门。 准确地说,她并不是在“敲”门。 她的上臂紧紧夹在身体两侧,小臂却平平举在胸前,两只手都垂直向下耷拉着。四指时不时往前弹一下,第二指节用力撞到门上,发出一声响。 咚。 咚,咚…… 咚,咚……咚…… 原来那种声音是这么发出来的。 瑞雪兆丰年15 95 7c.co m 00:18:20 入户门灯突然亮起。 画面突然从极暗变得极亮,电脑前的几人的眼睛都被晃了一下。而视频里的女孩黄梦竹也好像浑身一激灵,“敲门”的动作戛然而止。 她抬起了头。 保持着这样小臂前举的奇怪姿势,女孩踮起了脚,脖子笨拙地向前伸着,像是想要凑到猫眼前去看。可是她的身高还远远不够,而且两条手臂抵在身体和门之间,让她怎么也无法把眼睛贴到猫眼上去。 ……她为什么不把手臂放下? 几人脑海里几乎是同时闪过了一样的疑问。 而女孩好像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无法完成这个动作,呆呆地停在原地,忽然抬起右手,把大拇指以外的四根手指含进了嘴里。 像是小孩子吸吮手指的动作,可是这姿势放在婴儿的身上是呆萌可爱,放在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身上却怎么看都显得非常怪异。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女孩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三分钟后,她突然毫无预兆地一转身。 好像忽然就对这间房子失去了兴趣,她头也不回地朝房子的西边走去,两条腿都迈得飞快,连别在头上的蝴蝶发卡掉在雪地里都没有注意,很快就在摄像头的拍摄范围里消失了。 笔记本电脑“啪”地一声扣上,此刻一秒钟也耽搁不得,额日木图夫妇赶紧朝着西边追去,兰朔索性也换了衣服跟着一起。 夜间小雪已经转为中雪,一个多小时过去,地面上的当时留下的脚印早就被覆盖得无法辨认了。兰朔打着手电照往四周,一边留神任何可能是线索的痕迹,一边很委婉地问道:“妞妞……是不是有点,不太一样?” 女孩在录像中做出了那么一串诡异的动作,深更半夜,谁看了都会觉得后背发凉,可额日木图夫妇居然没流露出任何惊讶的反应,显然黄梦竹并不是一个完全正常的孩子,可能他们平时就已经习惯了她这样的行为。 没想到,娜仁闻言竟然一下就落了泪。 妞妞以前是个聪明乖巧的孩子,村里人人都喜欢她,可是大概一年前,妞妞生了场大病。谁也说不好是什么原因,可能是村卫生所滥用抗生素,也可能是没有及时转到县里的医院去,妞妞病愈之后就变得呆呆傻傻的。夲伩首髮站:9 3 p e. co m 以前那么伶俐的一个小姑娘,现在连话都说不清楚,还时不时就会像刚才那样,做出一些很奇怪的动作。初看当然人人都觉得诡异可怕,但是妞妞不伤人,也不是那种张牙舞爪的疯,她除了偶尔比比画画之外,基本上从早到晚都在屋子里很安静地坐着,大家渐渐的心里也就只剩下同情。 她妈妈出事之后,娜仁把她接到自己家里来照顾。妞妞吃饭睡觉都很乖,平时就是呆呆坐着,娜仁怕她在室内待久了会肌肉萎缩,有时还得主动领她去院子里透透风。 妞妞这个样子,娜仁当然不会有要把门反锁的意识,怎么可能想得到她今晚会突然自己跑出去? 这种农村小院外面拉的是铁皮围挡,几人打着手电在院子西侧仔细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一个缺口处。 这是铁皮和栅栏侧门的连接处,因为常年无人维护,支架松动,铁皮下端露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豁口。 这个豁口宽度不过几十厘米,而且很矮,成年人就算侧着身也没法钻过去,最多有时候有散养的狗会钻进来觅食,兰朔他们也只是在此暂住几天,便没有整修。 兰朔蹲下身用手电一照,只见地面上的积雪果然与其他部分有些不同,像是有人曾蜷缩着从那个豁口里努力挤出去,而外面的雪地里散着几个凌乱的脚印。 额日木图当机立断道:“追!” 院子外通往一片低矮的荒丘野地。 凌晨一点半,村子里很多人家都被惊动了,黑夜里到处都晃着手电筒的光柱。雪还在下,风势却小了很多,周围呼喊妞妞名字的声音此起彼伏。 好在野地不比柏油马路,坑洼不平,一脚踩下去也深深浅浅,女孩跌跌撞撞的脚印清晰了很多,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她的痕迹。不到一刻钟,附近就传来了高呼:“找到了!找到了!在这边!” 一个小小的身影蜷在雪地里,已经冻得浑身发僵。 像兴安盟这么冷的地方,每年都有醉汉倒在路边冻死,村民们对于冻伤的应急都有经验。最早发现妞妞的人赶紧把她抱了起来,兰朔家离这片野地最近,他箭步冲回去开门,迅速把女孩转移进温暖的室内。 室内外接近五十度的温差,众人也顾不及脱衣服,赶紧对妞妞进行急救处理。 妞妞的头发眉毛上都已经结了一层白霜,沾满了雪的毛衣冻得硬邦邦,所幸还没到全身失温的地步,她还能自主呼吸。 妞妞身上的衣服鞋袜已经跟肢体冻在了一起,现在不能强行脱下来,兰朔和额日木图拖来一只木桶,从浴室里接了热水把她泡进去,等衣服软化了再剪开。 大概二十分钟的复温以后,妞妞喉咙里才发出了很轻微的一声“呃”,呼吸的频率也终于开始恢复正常。 额日木图回家去开车,这样的急救只是保命处理,他得连夜把妞妞送到县医院去。 在等车开到门口的工夫,兰朔从厨房里找了盐和苏打粉,各一小勺倒进杯里配成碱性盐水,小口小口地给她喂下去。娜仁把妞妞抱起来,用棉被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小心地给她的脸涂冻伤膏。 今晚的几个小时兵荒马乱,到现在兰朔才有短暂的时间来观察这个女孩。 妞妞的皮肤泛着很不正常的红,但浑身冻伤最严重的地方是手指。她的手指上已经形成了肿胀的水泡,掌指关节和指间关节发红透亮,再晚找到她片刻,恐怕就要截肢了。 正常来说,长时间暴露在寒冷天气里,最容易被冻伤的部位是鼻尖、指尖和耳廓这些末梢部位,为什么妞妞受伤最重的反而是离手掌最近的两个指关节? ……在他们找到她之前,妞妞在做什么? 然而他也没有时间再想下去,门外传来了停车的响动,几个大娘把裹着厚棉被的妞妞抱起来抬到车上,娜仁快步跟了出去。 临走时,她含着眼泪回头朝兰朔看了一眼,像是想道谢,此刻又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只能匆匆地点了点头。 * 谢萦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时钟正指向早上八点半。 ……嗓子里很干,睁眼时觉得眼睛也有些涩,好像自己是一只脱了水的茄子。 她扶着床头坐起来,开了一瓶矿泉水,先咕嘟咕嘟喝了半瓶,然后盯着天花板看了半天,记忆很缓慢地回笼。 晚上八点多,她打了一局游戏,然后去翻豆腐店大娘带来的大礼包,吃了点开心果,磕了几只榛子和栗子,然后发现大娘还带了酒过来,她没喝过这种农家自酿的酒,就开盖尝了尝,意料之外地味道不错,然后她就喝了半瓶。 之后呢? 少女双眼放空,左右扭了扭头,试图回忆之后发生的事。 什么也没想起来,反倒是咔哒一声,差点没把脖子扭了。 ……对了,兰朔呢? 房门紧闭着,偌大一张床上就她自己,另一套被褥根本没铺开,还整整齐齐迭在那里。四下都无人,周围异常安静,窗外正下着大雪,显得天色也才蒙蒙亮,好像整个世界就剩下她一个人。 等等。 谢萦抓了抓头发,试图从乱七八糟的脑海里捋出一个思路。 昨晚他没在这里睡? ……昨晚她喝多了之后,该不会跟兰朔……? 少女本能地低头看着自己,睡衣好好地穿在身上。她挽起袖子,甚至还不放心地拉着领口朝里面看了看,只见睡衣下的皮肤也白皙如昨,没有任何可疑的痕迹。 身体上好像也没有那种感觉…… 可是说不像,又觉得也有点像,她现在浑身都觉得有点酸,和事后的状态有一些微妙的类似,尤其是手臂,总不能是她在梦里投了一晚上实心球吧。 谢萦抓了只镜子过来看,只见里面的人目光无神,一副魂飞天外的梦游表情。 她没怎么喝断片过,对自己的酒量完全没数,更不知道自己喝醉了之后会干什么…… 兰朔为什么没在床上睡觉?这是以证清白还是畏罪潜逃啊? 少女有些发懵地站起来,推开了卧室的门,一眼扫去,兰朔竟然睡在沙发上。 这沙发对于身高腿长的他来说到底有点委屈,不过他睡得还挺规矩,侧身躺着,身上衣服都完好,看上去脸色也不错。这张脸确实是无可争议的帅,随手一拍就能直接去时尚杂志当封面……等等,现在这不是重点啊! 谢萦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又绕到沙发后面,低头观察着熟睡的男人。 因为对昨晚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得打个腹稿,这样才好在对质中占据上风……虽然她一向理不直气也壮,但是站着说话总是比较不腰疼的。 兰朔一整晚只睡了四个多小时,神经刚放松下来不久,就被一阵酥痒感唤醒了。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正扫过他的下巴,像羽毛刮过掌心。他随即嗅到了熟悉的洗发水香味,有一个均匀轻柔的呼吸声漂浮在耳侧。 然而,出于某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原因,他没有睁开眼睛,而是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不过即使不睁眼他也能判断得出,谢萦在离他只有十几厘米的地方,大概是正趴在沙发靠背上低头看他。 一根手指轻轻按在他鼻子上,指腹很柔软,触到皮肤的时候显得有点凉,从鼻子画着弧划到嘴角,又抬起来,最后停留在眉心。 他不知道谢萦正在他脸上描着一只猪的形状,只能感受到那个轻柔的鼻息正在凑得越来越近。 已经很近了。 ……她会亲下来吗? 兰朔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然而谢萦忽然好像被什么逗笑了一样,按在他脸上的手也随着闷笑声轻轻颤动,鼻尖在即将与他相贴之前停住,又抬高了一些。 距离稍微拉开,兰朔已经屏住的呼吸放松下来,而笑声平息之后,她又一次凑近,这一次嘴里好像还在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只不过嘴唇翕动的幅度很轻,分辨不出内容。 被这么连续虚晃几次,胸腔里隐秘的期待跟过山车一样忽上忽下地走了几个来回,兰朔忍无可忍地睁开眼睛,抬起双手一把准确地扶住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开口道:“你醒了?” 瑞雪兆丰年16 两张脸凑得实在太近,鼻尖几乎都要贴到了一起。 四目相对,少女一只手指戳到他的鼻子上,把距离缓缓拉开。 嗓子里有点发干,仿佛刚才那半瓶矿泉水并没完全缓解喉咙里的干渴。脸还被他捧在手里,谢萦把手指往回指到自己身上,一双圆圆的杏眼里写满狐疑。 ——我们昨天晚上干什么了? 几秒的对视,兰朔却没开口解释,而是笑眯眯地松开手,从沙发上起身去洗漱。 这是在玩哪出呢? 少女愣了愣,本能地跟了上去,靠在门边。 兰朔还真的在认真刷牙,刷完左边的臼齿再一丝不苟地刷右边。两人的视线在镜子里遇上,他也大大方方地看她,好像没有要躲闪的意思,满嘴含着牙膏沫,表情清新得像早上八九点钟的花骨朵。 谢萦本来正瞪着他,看着看着,却被他笑而不语的表情搞得有点发毛,一向非常理直气壮的心里也不由得有点打起了鼓。 昨天晚上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等等,真做了也就做了吧,他这一脸“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的表情是怎么回事?!有必要笑得这么阳光雨露滋润大地吗?难道昨晚他们还私定终身了?! 谢萦本来是来兴师问罪的,结果越看越觉得心里发虚,直到兰朔放下牙刷,回头看她。 诡异的气氛中,谢萦眨眨眼睛,清了清嗓子。 “我们昨晚干什么了?” 兰朔:“你问我?” 谢萦:“……” 从宿醉中醒来本来就有点发蒙,他这么理直气壮的一问,她接下来的话顿时卡住了。少女晃了晃脑袋,眼睛也有点犹豫地转着,试图从断片的记忆里捡出一些蛛丝马迹。 可惜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没想到兰朔再接再厉,趁势发起新的灵魂质问:“你不记得你干什么了?” 干什么了?她能干什么很出格的事情吗? “真想不起来了?“ 谢萦继续迷茫地摇头。 “那也行。”兰朔点了点头,俯下身,居然一把将她从地上横抱了起来。 少女惊叫一声,而男人抱着她大步穿过走廊朝卧室走去,直到床上才把她放下,双手扶在她脸上,把她的脑袋往一个方向转了转。 “来,实景复原时间。” 昨天折腾到下半夜,凌晨时分,兰朔也懒得摸黑收拾,因此卧室里还保持着昨晚的模样。谢萦醒过来的时候迷迷糊糊,也没多注意,现下灯光大亮,才看得清楚。 地板上东倒西歪地散落着不少枕头和玩偶,一看就是随手砸过去的。 “这是什么?” 兰朔把她的脑袋又往旁边转了转,示意她看角落里滚着的几只橘子,道:“你砸的。” “我砸你?”谢萦迷茫地想了片刻,“我砸你干什么?你为什么惹我?” “半夜的时候我想去一趟客厅,你不让我走,非要逼我继续陪你一起睡觉,就朝我砸抱枕。” 少女转过头看他,皱着眉,试探性地重复道:“陪我一起睡?” 兰朔闻言,很做作地活动了一下大臂,“是啊,睡着了不但抢我被子还踢我,我胳膊被你结结实实压了半宿,现在还有点麻呢。” “……”谢萦一抬头,本能地想要反驳。可是两个人此刻凑得太近了,鼻间乍然嗅到他身上的须后水香味,居然有一种很微妙的熟悉感,仿佛触动了脑海里的某一根弦。 她一向没有独睡的习惯,和兰朔在小木屋里时毕竟也同床共枕了七天,抓着他一起睡,从逻辑上好像也说得过去。 少女盯了他片刻,心里渐渐信了大半,又忍不住很狐疑地重复道:“没有别的?” 什么都没做,他一大早怎么笑得跟朵花似的? 只见兰朔幽幽道:“别的?你昨晚说过的话你也不记得了?” “我说什么了?!”谢萦顿时一惊,心想自己总不至于把她和哥哥的事情说出来了吧? 兰朔定定看了她几秒,面不改色:“你说你最喜欢我啊!” 这个谢萦就不信了,当即反驳道:“我怎么可能说这个?” 男人耸肩:“当事人就你和我,你翻脸不认人,我能怎么办?没凭没据的,也只能算了。” 谢萦:“……” 兰朔笑吟吟站直身体:“看来下次你说的时候我得录个音。” 谢萦:“……” * 被他这么七分真三分假地忽悠了一通,谢萦直到走进客厅都还是一种梦游般的状态。 已经九点多钟,窗外天光却并不明朗,雪势已经渐渐大了起来,细密的白线连成一道帷幕,从铅沉的天际降下。 兰朔直到这时才和她说起昨晚的事情,这事跌宕起伏,少女面无表情地听完全程,才说:“我可一点都没听见。” 男人顺手在她脸上捏了捏:“那是,你睡得小猪一样。” 他把U盘插在了电视上,屏幕亮起,黑白监控视频立刻占据了整个屏幕。 画面逐渐清晰起来,这段视频并没有被剪辑过,前面是整段整段的静止画面,室外一片黑暗,只有偶而雪花飘到镜头上的时候会留下很模糊的白影。 谢萦按着遥控器快进,大概越过了二十多分钟,女孩黄梦竹乍然出现在画面边缘,因为视频的加速,几乎像一个黑色的影子闪过。她赶紧回倒,紧紧盯着屏幕,从女孩出现的这一帧开始慢速播放。 这段视频兰朔已经看过一次,可是第二次目睹这样诡异的行为时依然觉得心惊。 视频里的女孩大臂紧紧夹在身体两侧,小臂平举,手背几乎是贴在门上,拼命伸着脖子。兰朔按下遥控器把画面暂停,沉声道:“她想贴到猫眼前看。” 谢萦沉吟道:“那时候你正在门后举着蜡烛……” 女孩的身高不够,如果她是个成年人,多半是能把脸凑到猫眼前去的。如果兰朔那时真的透过猫眼向外看,只能看到她漆黑的眼珠,这场面想想也挺惊悚的。 画面继续播放,直到镜头里妞妞跌跌撞撞地消失,兰朔关了电视,问道:“你觉得,这和之前的是同一个吗?” 谢萦皱了皱眉,一时不语。 当时,车窗外的那个黑影看起来比成年人还高壮一些,不过头颅奇大,怎么看也不像是人。几天之后,他们的门再一次被敲响,而监控摄像头里拍到的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 若说这两件事没什么联系,那真是鬼都不信。可是究竟是什么在作祟呢? 当时车窗外的黑影是什么暂且不提,可黄梦竹是个有据可查、有非常完整的人际关系的人类女孩。而且她昨晚自己都差点被活活冻死,做出这样的事情显然非她的本意,要是放在以前迷信的年代,她这样多半会被认为是鬼上身。 谢萦正低头沉思,这时兰朔忽然递给了她一样东西:“我猜你想要这个。” 两根半长不短的头发,是他昨天夜里趁人不注意从妞妞头上拔下来的。 果然以麻瓜的心眼不会单纯助人为乐,谢萦眉开眼笑地拍了拍兰朔的脸以示表扬,取来蜡烛,很小心地点燃了其中一根头发。 地火照煞,没有比血肉发肤更好的材料了。 这趟旅途至今不到半月,两次敲门声,都如此恰巧地出现在她身边没有哥哥坐镇的时候,谢萦倒真想看看是什么东西敢接二连三地来敲自己的门。 她正屏住呼吸凝神看着,没想到火苗舔上发丝,空气中立时出现了一股刺鼻的恶臭味。 谢萦两指捏着那根头发,被这股气味冲了个正着,手里顿时一抖。 发丝脱手,火苗蹭地窜了上去,十厘米不到的头发瞬间被烧成了焦末。头发没了,这股扑面而来的臭味却迅速弥漫开来。 不像是生物腐败的那种腥臭,要更刺鼻尖锐得多,简直像是轮胎烧焦的那种胶臭——近距离闻到这种气味的冲击感,就跟被重锤迎面砸了差不多,大脑都能当机两秒。 被这么迎面一呛,谢萦顿时眼泪都出来了,胃里当即一阵翻江倒海的翻涌。她话都顾不上说,飞快地扑到洗手台前,可她早上只喝了半碗粥,吐都没什么东西可吐。 兰朔离得稍微远了点,也被熏得面色一变,急匆匆跟过来给她倒了杯清水润喉,又从冰箱里拿出除味的香草棉球放在她鼻间。 谢萦扶着洗手台缓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进浴室反复打了几遍沐浴露,从里到外衣服全换了新的才肯出来。 也顾不得外面还在下雪,兰朔把客厅的窗户全都大开着通风,可是毕竟是密闭空间,放了不到二十分钟的味,客厅里的气味还没有完全消失干净。 排风机已经在最大功率地运转,但空气彻底恢复干净只怕还得等一个小时,兰朔知道她待不下去,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柔声道:“我们出去待一会。” 大概是刚干呕完不舒服,谢萦有些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人也蔫蔫的样子。 天气已经发展为中到大雪。兰朔撑着一把大黑伞,严丝合缝地罩住两人,仍有绵延的雪花斜斜飞到鞋面上,很快积起一层薄薄的白。 算来要在外面待不到半个小时,兰朔索性带着谢萦往他们院子后面的野丘上走去。 昨天晚上半个村子的人都在这里找妞妞,可是几个小时的大雪过去,当时嘈杂的人迹都已经被新的落雪掩盖,一眼望去积雪完整,仿佛一片无人踏足的处女地。 兰朔时不时跟臂弯里揽着的少女说几句话,谢萦微微垂着睫毛,时不时才很小声地应一句,大概是仍然觉得胃里难受。 少女把头靠在他肩上,忽然道:“兰朔。” “嗯?” 没想到谢萦声音很轻地说道:“不管那是什么东西,我都要活剥了它的皮……” 她的音色一向清甜,加之此时有气无力,放这样的狠话多少显得有些气势不足。兰朔心想这话真是可怜可爱,忍俊不禁地摸了摸她的脸。 循着记忆走了五六分钟,他们来到了荒丘上的这大一片枯草地边。地面上覆盖着积雪,间或露出几块石头,这种没法耕种的荒地平时也无人问津,可能只有夏季时会有野兽造访。 “这是昨天发现那女孩的地方。” “这里?”谢萦睁大眼睛,只见此处积雪果然更凹陷些,隐隐现出一个身体蜷缩的轮廓。 这附近什么都没有,妞妞跑到这片地里来干什么呢? 如果她来敲他们的门是受到某种东西的驱使,那她跑到这片荒地里,大概也不是慌不择路,而是出于某种目的的吧? 兰朔折了根枯枝,在积雪中戳了一会,又绕着妞妞留下的痕迹走了一圈,忽然在某处停下,又用脚尖小心翼翼地在地面上踩了踩,才道:“这里好像是陷下去的。” “难道有地洞?!” 谢萦很感兴趣地一扬眉,顿时联想到了抗日剧的地道战。 “不,没有那么深。” 谢萦胃里难受,也懒得动,就接过伞柄撑着伞,让他蹲下身来,用手套拨开积雪。 地上的积雪已经有七八厘米厚,兰朔扫开雪花,露出底下结着薄冰的枯草,颜色干黄,显然在深秋里就已凋零。 谢萦诧异道:“这不就是草地吗?” “不,”兰朔用枯枝小心翼翼地挑开薄冰,一些干草居然也粘在树枝上被带了起来。 那些焦黄的干草原来和周围的草地并非一体,而是被精心掩盖在那里的。兰朔谨慎地探了探深度,才道:“这可能是某种动物的窝。” 草地上有动物的窝是很常见的事情,旱獭、兔子、沙鼠都会打洞做窝。这些鼠兔都是天生的建筑师,把地下洞穴挖得四通八达,有时家养的牛和马一不小心,失足踩进它们的洞里,往往就会骨折残废。因此人们每每恨之入骨,定期会用铁丝做套子,组织声势浩大的灭獭活动。 冬眠之前,鼠兔们就把干草盖在土洞上面,防止被天敌发现,这大概就是一个窝。 兰朔掀开那团干草,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片很刺目的鲜红。 男人眸光顿时一凝,只见那是一片血色的薄冰,积在洞口,巴掌大的一块,支棱的毛刺很多,颜色也显得有些陈旧暗淡,只不过在周围漫天的洁白里显得异常扎眼。 血冰下面,有什么鼓鼓囊囊的一团。 这个洞里是…… 同一时刻,谢萦也看清了草窝里躺着的东西。 那是一只脖子被咬断的兔子。 ——— 毕设的进度比想象中快一点,so从现在开始会尽量掉落更新! 给大家比心^^非常感谢愿意陪我走过连载的老公们!爱你们! 瑞雪兆丰年17 兰朔用树枝拨了拨兔尸。那是只草原上随处可见的野兔,脖子软塌塌的歪向一边,只剩一层皮还和身体连接在一起,血在寒冬里结成了冰碴,早不知道死了多久。 谢萦半蹲下来,看着他小心地把兔子挑开。 这个土洞并不算深,血冰下面就都是土块杂草,再无什么别的东西。 少女疑惑道:“这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别的动物藏进来的。” 许多肉食动物都有把储备粮藏在洞里的习惯,在这样严酷漫长的冬天里,这就是天然的冻肉,几个月都不会腐坏。 兰朔谨慎地用树枝戳了戳地面,只见杂草底下都是夯实的土地,不像有任何人类干预过的痕迹。 两人头碰头蹲在一起,谢萦慢吞吞道:“你刚才说,昨天晚上,她的手指冻伤很严重……” 兰朔点头道:“是,我本来认为,妞妞昨晚应该是在挖东西。” 妞妞冻伤最重的部位在靠近手掌的指关节,很容易联想到,在她失去意识之前,她可能是在雪里挖着什么东西。积雪表面的温度要比地面更低,所以妞妞的手指尖反而不如根部冻伤严重。 可是兰朔也没料到洞里除了一只兔子什么都没有,不由得一阵失望,仍不死心地观察兔尸:“这兔子有什么不对吗?” 在迷信的视角中,动物也有灵性之分。譬如乌龟、蛇、狐狸、泥鳅一类的动物会被认为有灵性的,轻易不能招惹,会影响人的种种运势。而牛、猪、羊则不然,所以它们才会被当作食物。 而野兔——在这个灵性体系下,兔子这种动物实在是毫无存在感。谢萦凝目端详了兔尸一阵,实在看不出什么异样的地方。血总会让人联想到献祭或者诅咒之类的淫祀,但祭品当然是灵性越高越好,谁会拿一只兔子来放血? 少女摇了摇头道:“我看不出什么不对。” 兰朔性格细致,即使听她这么说了,还是用树枝挑着兔子拎起来看了看。兔尸硬邦邦的,显然死去已久,冻得结结实实,根本没有血肉的触感。 灰褐色的皮毛下,兔尸脖子上的创口很不规则,像是从后颈开始被利齿生生撕咬开的,这种痕迹也只有野兽才能造成。 谢萦看他检查得认真,不由得乐出了声,兰朔闻声抬头,只见她慢悠悠晃了晃手指,笑道:“动物的医生叫兽医,你这属于动物法医。” 两个人又绕着这片雪地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可依然一无所获,最后只好一起撑着伞返回。 出门不到二十分钟,也不知道客厅里的气味散干净了没有。谢萦坚决不肯回家,兰朔想了想,索性在路上一拐,和她一起去豆腐店的大娘里家拜访。 昨天晚上去砸门的时候,他们其实心里是已经认定了兰朔拐走了妞妞,结果后来事实并非如此,他还不计前嫌跟着一起奔走了半夜。大娘再看到他,顿时非常不好意思,搓着手把两人请进了门。 大娘炖了汤,炒过几个菜,又凉拌了一盘油豆皮招待他们。 这样新出锅的豆腐非常鲜嫩,比市场上卖的口感好很多。谢萦赞不绝口,大娘见她吃得高兴,又想开一瓶高粱烧酒给她。 昨晚的心理阴影还历历在目,兰朔眼疾手快地一把抢了酒瓶,一边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妞妞现在怎么样了?” “刚打过电话回来,妞妞得住院,额日木图他们在那看着呢,他们儿子说等雪停了也去看看。” 村子民风淳朴,邻里之间也一贯相互照拂。妞妞没人照顾之后,看来这对老警察夫妇是真心把她当成女儿爱护。谢萦想了想,试探性地问道:“妞妞家里,是怎么回事?” 这下算是打开了大娘的话匣子,整顿饭间她都在滔滔不绝,恨不得给他们介绍到祖上三代。 妞妞家里的情况其实算不上复杂,不过确实命途多舛,好像种种不幸都要逐一降临在这家人身上。 妞妞爸爸叫黄开亮,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脑子活络。早年父母去世,黄开亮十四五岁就独自去了南方,据说很是挣了点钱。不过好景不长,不知道他是惹了什么人还是犯了什么事,据说当时差点坐牢,最后求爷爷告奶奶免了牢狱之灾,但积蓄也都赔得精光,此后就心灰意冷地回了家乡。 那是千禧年初,黄开亮刚三十出头。虽然钱已经赔得一干二净,但毕竟是在外闯荡过、见过世面的,说话做事都不一样,在村子里很受欢迎,很快就经人介绍结了婚,娶了同县的姑娘,叫丛增芳。 两人婚后没过多久就生了女儿,本来日子就会这样平静地继续,但妞妞四岁的时候,黄开亮突然得病去世了。 看他平时气色也不像有什么基础病,而且人才三十五六岁,也不知道是什么病,据说晚上睡觉的时候还好好的,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人都僵了。 丈夫壮年暴死,丛增芳拉扯着幼女,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 邻里们知道她家的情况,只要力所能及都愿意接济她,也有人给她张罗着介绍改嫁。一个寡妇在农村生活何其艰难,但丛增芳为了女儿硬是没有点头。 这是个极其坚毅的女人,为了独自撑起一个家,她平时在村里的废品回收站做工,家里的几片薄田也没有荒废,种了苞米蔬菜,还养了些鸡鸭。 日子艰难,好在女儿贴心。妞妞从小就懂事又聪明,在家里抢着帮妈妈干活,有时丛增芳带着她去县城卖菜,没人教过她,可她无师自通,算账算得比妈妈还快。 可是厄运很快再次降临,一年前,六岁的妞妞突发高烧,之后变成什么样,他们昨晚已经亲眼目睹了。 第二次遭受如此打击,丛增芳还是挺了下来。 女儿变得呆呆傻傻,好在她异常安静,也并不伤人。丛增芳出门干活的时候,就把女儿关在家里,妞妞也只是乖乖地一坐一整天。 丛增芳态度激烈地拒绝了亲戚们种种“为妞妞好”的提议,因为她不相信女儿会永远傻下去。 县医院看不好妞妞的病,她就想带着女儿去呼伦贝尔,甚至去省会的大医院。然而别说治疗费用,路费她都不一定负担得起。 丛增芳开始想尽办法地攒钱。 村子就在大兴安岭林区脚下,定期会有队伍来进行森林调查,他们往往会从村里雇熟悉地形的向导。这种队伍给的钱算不上多,加之这样的季节,家家户户都在猫冬,前几天那支森林调查队伍来雇人的时候,村里没人接活,只有丛增芳愿意。 按理说只是两三天的行程,她把女儿寄放在了额日木图家里,可是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 丛增芳在森林里失踪了。 因为兰若珩的原因,兰朔对这种奇怪的失踪案件总是会多留意几分,而且这事的确让他颇感疑惑,便让大娘详细说说来龙去脉。 大娘道:“怪就怪在这里呀,怎么会丢了呢?!” 这种林业局的森林调查队伍,包括向导在内,每个作业人员手里都有GPS和对讲机。 丛增芳不是第一次进林子,作为当地人,赶冬荒时附近森林都是走惯了的。就算她走迷路了,她也随时可以在GPS上调出导航,走回起点。 再说,现在对讲机的接收信号最起码5公里,这种队伍都是几个人一组作业,间隔距离不会超过100米,可是没有人听到丛增芳的求救喊话。 除非她是突发什么急病,倒在地上就不能动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肯定就还在当天的作业区里。 一个人的作业区撑死30公顷,消息传回村里,额日木图就赶紧带着人上山去找,骑警们冒着严冬进了林子,把那片作业区仔仔细细翻了个遍,可是根本一无所获。 迄今为止,丛增芳已经失踪五天。她到现在还音讯全无,不能按死亡上报,可是大家心里也清楚,她必定是凶多吉少了。 接近零下三十度的天气,一旦暴露在野外无法取暖,随时都有冻伤甚至冻死的风险,昨晚的妞妞就是个最好的例子。而且,这个季节的森林里根本找不到什么吃的东西,她就算没有冻死,到现在要怎么维生? 几十万公顷的大兴安岭林区,一个人丢在里面,就像汇入海洋的一滴水一样渺小。莽莽深林像是张开了一张大口,将她吞噬其中,无迹可寻。 丛增芳的亲戚都在几十里之外的邻村,现在也没人敢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的父母,生怕八十多岁的老人再有个好歹。 即使知道希望渺茫,额日木图也不肯放弃,还想进山再找,可是眼下就有一场大暴雪,骑着摩托也很难在这样的雪灾里跋涉,他们只好回村暂作休整,没想到昨晚妞妞居然又出了那样的事。 大娘叹气道:“妞妞一直都很乖,从来不跑出门的,昨晚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也不知道这孩子是不是感觉到她妈妈出事了……” 丛增芳这样坚韧刚强的人,这么多苦难都没有把她打倒,最后竟然遭遇了这样的不幸,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无眼,麻绳专挑细处断。 谢萦听到此处也觉恻然,不过心中疑问却未得到解释,便又问大娘,妞妞平时是什么样子。 从妞妞高烧变傻之后,她就一直待在家里,大娘见她见得不多,只知道她偶尔会突然端着手臂,做出一些奇怪的姿势。动作固然怪异,但毕竟她的想法已经无法解读了,只能当她是自娱自乐——所以昨天在监控里看到妞妞的时候,几人都不觉得吃惊。 再多的事情,大娘也不知道了,毕竟妞妞平时是寄养在额日木图家里的。 他们在大娘家里吃了饭,待到差不多正午时分才往家走。 此刻已经接近十二点钟,他们离家两个多小时,什么气味应该也放干净了。只见大雪如席,天空晦暗昏黄,竟然像是入夜了一般,根本看不见一丝光亮。 雪花斜飞,几乎直撞到脸上,兰朔稍微倾了倾伞,将两人遮住。谢萦心想今早从起床折腾到现在,他们的确都需要休息一下了,等下好好睡上一觉。不管黄梦竹这个女孩到底是怎么回事,都到晚上再说吧。 打开大门走进院子,地上已经铺了一层新雪,他们出门时的脚印已经不见。谢萦正靠在兰朔肩头打着哈欠,可在距离房门不过四五米的地方,男人的脚步却陡然停住。 她还在惯性地往前,却被兰朔横过的手臂给一把按住。 一道短促的声音落下:“小萦别去!” 伞缘抬起,少女诧异的目光望向几米之外的房门。 三个小时前,他们离开的时候,房子的门窗都是牢牢关严的。 而现在,防盗门竟然打开了一道细缝。 吱呀…… 很细微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那扇沉重的门,正在夹着雪花的风里,一下一下轻微地晃动着。 瑞雪兆丰年18 少女面色微变,脑海中如有一线雪亮的光闪过。 不好! 毕竟宿醉之后又吐了一次,她整个上午都有点蔫,反应也不如平时灵光,谢萦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一件很关键的事。 ……昨天夜里,兰朔把那女孩带进过这栋房子! 谢怀月留下的结界固然厉害,可是再坚固的门也挡不住从里面打开。作为主人的兰朔给“它”开了门,而她点燃的地火又形成了道标,曾经只能敲门的东西,现在可以大剌剌地推门而入了! 防盗门开着一道细缝,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大理石地板偶尔反着一线冷光。 昨天那么温馨的家,一下子就变得如此阴沉晦暗,仿佛暗藏鬼蜮。谁也不知道房子里有什么,但就是靠着想象才最吓人。谢萦屏住呼吸,隔着几米距离仔细听着房子里的动静,可是入耳寂静,只有房门在风中摇晃的吱呀声。 什么都没有发生,像是无言的对峙一般。 两个人对视一眼,表情顿时都有点不好看。谢萦静了静,抬手一拳捶在了兰朔胸口。 你把人往家里带干什么! 谢萦心想枉费这人平时心眼比筛子还多,难得做一次好事居然还没好报。她本来想再说他几句,不过转念一想,麻瓜又不明白结界的事,而且昨晚就算换成是她自己,面临这种小女孩命在旦夕的情况,多半也没法眼睁睁地看着。 情况发展成现在这样,也有她没反应过来的原因。要是昨晚她也醒着,当场就能看出怎么回事了,哪还有后面这些事。谢萦摇头懊丧道:“下次真的不喝酒了。” 兰朔一手撑着伞,一手已经本能地伸进了衣袋里去摸枪,表情也变得有些严肃:“小萦,现在准备怎么办?” 按谢萦的性格,当然是与其内耗自己不如外耗别人。而且生来具有号令妖魔的权能,从小又被哥哥形影不离地照顾着,在对待灵异事件的时候,她自然是一向无所畏惧骄傲至极。 从来只有她装神弄鬼地吓人,被人反过来折腾的经历确实不多。看着微敞的门扉晃来晃去,谢萦越想越气,冷笑一声道:“不就是在请君入瓮吗,那我还非得进去看个明……” 眼见着她抬腿就要往房子里走,兰朔哭笑不得,赶紧一把将她拦腰抱住。 现在毕竟只有他们两人,能想办法智取自然胜过直接硬闯。见她疑惑地抬头,兰朔一手牢牢搂在她腰间,一边循循善诱道:“小萦你等等,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咱们得先摸清楚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吧。” 少女挣了一下,没挣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管它是什么东西?” “那当然是没有小萦厉害,不过高人不斩无名之辈,你探清了底细,到时才方便教训啊!” 两人在雪中较了几秒钟劲,兰老板一边舌灿莲花,一边到底把她按在了原地。 男人一手环在她腰间,伞柄稍微歪了些,有半个巴掌大的雪花斜飞到环着脖子的毛领上,蹭在下巴上微微的凉。不知道为什么,谢萦忽然联想到了韩剧里拉拉扯扯闹分手的桥段,顿时扑哧一声乐了出来。 偶像剧都喜欢雪景,不过恐怕没有剧组会在眼前这样的大雪里拍,眼泪滴水成冰,只要流出来就能把脸冻上一层霜。少女口气软了软:“那你说怎么办?” 地火照煞居然失效了,而当事人黄梦竹已经住进了医院,难不成他们要顶着暴雪开几十公里车过去? 兰老板却意味深长道:“它来我们家,我们也可以去它家嘛!” 谢萦抬起头:“你是说……” * 丛增芳的家就在几百米外,院子里拉的是铁皮卷帘,他们没费什么力气就翻了进去。 这是一栋很典型的东北农村砖房。两人绕着房子转了一圈,只见后院里摆着养鸡鸭的食槽和水桶,门口搭了塑料棚给冷空气做缓冲,所有窗户都紧闭着,前后两扇门都是断桥铝的防盗门。 谢萦是会撬锁,但只限于三台村里那种老式铁锁,还是小时候跟孩子们疯玩的时候学会的,对这种现代防盗门就束手无策了。 妞妞寄养在额日木图家,想必这对老警察夫妇应该也有她家里的钥匙,可是他们正在县医院陪着孩子。农村又不像城市里可以叫开锁公司,谢萦正想着该怎么办,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唤,兰朔正站在窗前朝她招手:“小萦过来。” 少女望过去,只见兰朔从衣袋里取出了什么东西,往窗户四角上一砸。 玻璃上应声就裂开了蛛网一样密的纹路,他再轻轻一敲,玻璃顿时碎了满地,窗户露出了一个大洞。 看起来不费吹灰之力,谢萦顿时惊了:“这是什么?!” “咱们车上的安全锤。”兰朔抖了抖手腕,“农村平房不会用钢化玻璃的,这就是普通的单层玻璃。这种玻璃收缩系数大,在低温之下会变得更脆弱易碎,而且他们家里久没住人,窗户上不结霜,砸起来很容易。” “……” 兰老板不愧工程出身,这种暴力中带着科学的风格实在是让人无言以对。谢萦还在沉默,男人已经双手环在她腰间,一用力把她托起来,朝窗户上的洞口里送去,又笑眯眯嘱咐道:“小心碎玻璃碴。” 两人小心地从窗户翻进房间,外面的朔风暴雪也跟着一起卷了进来。不过也幸亏是大雪天,家家户户都躲在房间里,他们闹出什么动静也不会有人留意。 这间房子算来已经有快半个月无人居住,不过因为空间宽敞,倒是没有那种久无人居的陈旧气味。 他们是从东头房间翻进来的,这里看来应该是丛增芳母女的卧室,炕上打了只柜子,墙上挂着老式挂历,窗边摆着一套旧桌椅。 谢萦在炕上摸了摸,只觉很冷,想必是无人居住的原因。整个房子寂静异常,谢萦还是举起手指比了个“嘘”的姿势,指了指周围,用唇语道:“我们看看。” 家是留下最多生活痕迹的地方,不论妞妞到底是被什么东西影响着,都应该有迹可循。 两人在卧室里仔仔细细检视一遍,可这似乎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家,看得出生活窘迫,但打理得很干净。 出了主卧,隔壁是个烧土炉子的小隔间。现在农村已经逐渐开始集中供暖,但丛增芳家里还是烧煤。墙边放着把苕帚,谢萦用杆子拨了拨炉灰,只见里面还有烧得焦脆的苞米瓤子。 一路从走廊穿过,两人最后停在了最小的一个房间前,谢萦拉开了门。 没有开灯,外面天气太阴,房间里光线也昏暗。细尘飞舞间,谢萦抬头望去,目光乍然撞上了一张黑白遗像。 那是供在柜子上的一张遗照,如同对视一般,谢萦背上倏地窜起了一层凉意。 兰朔沉声道:“这应该是黄开亮。” 照片上的男人看着三十多岁,细看和妞妞的眉眼确实有几分相似。 谢萦心下一跳,知道他们应该是找对了地方,按在门把手上的手缓缓松开。 这是个储物间,面积不大,杂七杂八堆着木桶、椅子和积酸菜的缸。谢萦绕过地上的杂物,走向供着遗像的柜子。 遗像挂在墙上,柜子前摆着两小盅白酒和一只香炉,里面香灰熄灭已久,看起来是在家里纪念很常见的布置。谢萦摘了手套,正打算蘸点香灰放到鼻尖闻闻,忽听见一旁的兰朔指着什么东西,叫了她一声。 “怎么了?” 谢萦走到他身边,目光也陡然一凝。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供着遗像的柜子侧边,吊着一只娃娃。 那是一只千禧年初在超市里很流行的芭比娃娃,谢萦小时候哥哥也给她买过不少。这只看起来是基础款,做工不太细致,像是国产的仿制版。 这只芭比穿着粉蓝色的裙子,可是,她的右眼和右耳都已经不知所踪,涂着口红的嘴唇也被削掉一圈。 娃娃是塑料的,眼、耳、口处都被挖出了白生生的断茬,像是用利器戳破,半张脸已经残损空洞,另外的一只眼睛上却还画着完整的妆容,看起来异常诡异。 芭比娃娃长长的、金色的头发被扯掉了几缕,挑起来打成了一个结,穿过脖子,把她自己吊在了柜子的边缘。 娃娃的手和脚自然垂下,用仅有的一只漂亮的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这只娃娃……在上吊! ——— 妹一直是很莽的,我小比要三更咬你,谁敢留你到五更.jpg 瑞雪兆丰年2 晚饭时哥哥公布了这个“惊喜”。 外面正下着雪,显得室内相当温暖。谢怀月穿了身白色细羊绒毛衣,长发束起,一幅宜家宜室的美人相,一边给妹妹盛着汤,一边随口问道:“小萦,假期哥哥带你和兰总出去玩怎么样?” 谢萦没反应过来,以为哥哥指的是逛街看电影之类,一边点头,一边有些诧异道:“我和兰朔?”哥哥和他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居然主动要带他一起出门。 “对,我们去阿尔山过年。” 从高二之后就没学过地理的谢萦发出无知疑问:“阿尔山?在哪?” “在大兴安岭,位于内蒙古和黑龙江之间,属于东北地区。” 少女愣了愣,放下勺子,半晌才字正腔圆道:“……啊?!” 从她有记忆以来,谢怀月离开北京的次数屈指可数。 哥哥身上有一道很厉害的旧伤,即使已经愈合,那几乎把他从中劈成两半的疤痕依然触目惊心。哥哥说他没想到自己那时能活下来,不过虽然侥幸捡得一命,也需要极漫长的时间去恢复,也许终其一生都不再能达到全盛时的力量——剩下的,谢萦感觉得出他不怎么愿意说,于是她也不大过问。 妖魔又没有医院,他养伤依靠的是地脉。 人的身体里有经脉血管,堪舆学认为大地里也有类似的通道存在。唐朝有个诗人说“须弥山是天地骨,中镇天地为巨物。分脉擘脉纵横起,气血勾连降水住”,地脉就像大地的经络一样,地气、养分和水分都只能在里面流通。 作为五朝旧都,北京是龙脉汇聚之处。谢怀月曾经笑言,从前气髓在地的时候,妖魔是轻易进不了紫禁城的,不过随着满清烟消云散,京城反而成了他们最好的蛰居之所。 谢萦以前腹诽过,感觉这就像moba游戏中待在泉水里回血一样。因为这个,不到极特殊的情况——比如在古镇上被绑架的时候,她出门从来都不会叫哥哥一起。 实在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谢萦一下子愣了:“等等,你不是……怎么?” 谢怀月却并不多解释,只道:“哥哥有分寸,没事的。” 既然哥哥有数,谢萦也就没有过多追究。难得能和哥哥一起出一次远门,她兴奋得快要原地跳起来,第二天抓着兰朔去采购旅行用品的时候也是显而易见的眉飞色舞。 唯一对此表达不满的是被放在家里留守的鬼车,可是有哥哥和兰朔随行,它的保镖和宠物功能被全方位地上位替代,只好留守在家。为表安抚,谢萦不得不给它买了三个大纸箱的肉干。 少女拿了几沓暖宝宝,正犹豫着要不要往购物车筐里扔,忽然想起来问身边的男人:“诶,那你呢?” 虽然了解不算多,但她也知道兰家算是大家族,这种家族一般不是规矩很多吗?尤其是过年这样的时候,难道他不需要回家里? “兰家有什么规矩?在兰家我姐说了算,”兰朔耸肩,“猎鸭会的时候她不是都说过吗,让我跟你们一起吃好玩好。” 少女抬头看他,很神秘地竖起一根手指:“算你来对了,这次我哥哥也在,说不定能玩到不一样的东西哦。” 兰朔瞧着她笑嘻嘻的表情,也忍俊不禁,伸出拇指与她碰了一下。 其实这件事兰朔比她知道得要早。 那天他登门去送一件礼物的时候,谢萦去了学校,只有谢怀月一个人在家,他放下手提袋正打算告辞,却被身后的声音叫住。 依然是棋局,对于消磨时间来说,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方式。榧木棋盘是他在拍卖会上买下的珍藏,黑白玛瑙子放上去,棋盘会微微下陷,固定住棋子不动,棋局结束后用热水擦拭就会恢复原状。 这一次兰朔执黑。 和妹妹比起来,谢怀月实在是个非常好相处的人,言辞始终柔和,浅浅一笑春风拂面,和谢萦当初的百般刁难比起来,他的态度从一开始就好得不可思议。 棋局很快走向关键子,谢怀月执棋沉吟。白玛瑙子通体晶莹,在他光洁修长的手指中仿佛透着淡淡的光。兰朔也看向他,他精于计算,只从棋技上来看是胜过谢怀月的,但他棋风尖锐决绝,不惜断尾求生或玉石俱焚,有时反而能出奇制胜。 ——这个人远比妹妹城府深得多。 重重谜团背后的谢萦,是个天真而跳脱的女孩,而她的哥哥,远比她知道得更多,也隐藏着更多的秘密。兰朔也算世事洞明,摸清谢萦的脾气性格易如反掌,但对她的哥哥却根本看不到底。 他也没想到,谢怀月那天会提出这样一个邀请。 兰朔的第一反应是有和宜昌之行类似的目的,点头同意后又直白道:“当然,需要我做什么吗?” 谢怀月微笑摇头,淡声道:“只是想你陪着小萦一起玩。” “我猜,你做事喜欢直接一些,那我也就不浪费时间兜圈子了……”棋子落在棋盘上,一声碎琼落玉般清脆的响。谢怀月含笑的目光抬起,缓缓道:“你喜欢小萦吧?” 四目相对,兰朔心神陡然一凝。 瞳色极淡的一双眼睛,形状漂亮,笑意温和。被他这样望着的时候,却让人觉得像深湖,波涛平静,水不扬波,却隐藏着不可预测的危险。 短暂的寂静中,他沉声回答:“是。” 他一步步地主动接近谢萦的生活,也知道自己正在被观察。面对她的哥哥,虚与委蛇只会自掘坟墓,坦诚剖白才有再进一步的可能。 几秒的对视,谢怀月微笑着微抬下巴,示意该他落子。 “小萦她……”他低声说,“她还是小孩子的性格,就算对你印象很好,多半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以后要劳烦你主动些照顾她了。” 屏在胸腔里的气隐隐放松下来,兰朔知道这算是得到了许可,两人闲闲聊着,话题已经转向轻松的方向。 棋局结束的时候,谢怀月仍然静静坐在原地,迎着窗外的阳光,似乎正在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 那是一块玉佩,羊脂白玉结成弧形的双龙首,雕花古朴端庄,但水头极好,剔透温润,光泽如脂。 半扇形的玉器,两边镂有用于穿绳的孔,是成组的佩饰中最重要的组件,古人称呼为“珩”。 兰朔见过的古董太多,一眼扫去便能判断得出,这绝对是稀世之珍。而且,这样的光泽,似乎只应该被多年珍藏在深宫之中,或者干脆就是墓道里刚出来的东西。 察觉到他的目光,谢怀月将手中的玉佩放在案上,道:“看得出这是什么吗?” 兰朔又仔细看了看,才道:“我对玉的研究不多,这块玉佩的做工并没有特别细致,花纹也看不太出年代,但水头和颜色极好,质地绝对可以媲美和氏璧。” 闻言,他好像极淡地笑了。 “是吗?这是寄给小萦的,”谢怀月垂眸,声音淡淡,平静得让人脊背发冷,“来自故人的东西。” * 在谢萦摩拳擦掌准备出发的时候,来自南北的两股气旋也同时在东北地区汇聚。强盛的暖湿气流笼罩了黑龙江,暴雨转为冻雨,最后又转为连绵不断的大雪。 这样罕见的极端天气下,直飞大兴安岭的航班已经全部停运,他们只能从呼伦贝尔的海拉尔机场落地,再开五个小时的车到达伊尔施。 两个小时不到的航程,落地时谢萦的手机就收到了一连串的暴雪预警短信,级别已经由蓝色转为橙色。 一月份,大兴安岭旅游本来就是淡季中的淡季,再加上这样的天气,连本地人返乡都被迫错峰,飞机上空空荡荡,一眼望去,旅客用手指头都数得出来。 然而下飞机的时候,谢萦并没有关注这些,因为她的关注点全部集中于—— 冷! 零下十五度,非常直观的、大开大合的冷,寒气直达血液,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白气。 谢萦已经穿了很厚的毛衣和羽绒服,被哥哥里三层外三层地裹成了一个毛线球,就从停机坪到大厅里的的这几步路,还是冻得浑身哆嗦。 兰朔安排的车已经等在机场外。纯黑的丰田陆巡,在这样的大雪天气,只有这种性能的越野车还能正常上路。到大兴安岭还有五个小时的路,车上本来配了司机,谢怀月却摇了摇头道:“我开就好。” 心知他大概是不想让普通人同行,兰朔便吩咐司机返程,自己和谢萦坐到了后排。 ——— 哥妹居住的城市是首都(魔改版),因为魔改程度很高,所以就当作模糊化处理吧 另外,写的时候有一个我自己觉得很微妙但合理的小设定……小萦发现自己不了解哥的一些事的时候,她一点也不着急,哥不想告诉她什么,她也不是很有兴趣追着问。这一点其实参照的是本妈宝女的一些福至心灵,belike我妈从出生的时候就是我妈了…… 这是苯人xp里这对骨科最核心的地方,妹心中的哥就是作为哥而非完全独立的个体存在,所以不需要他坦诚什么,哥到底是家庭主夫还是能手搓魔法其实不是很重要啊! 瑞雪兆丰年3 车上s202省道,时间不过晚上六点,天色已经很黑。 天际压着一层昏黑厚重的云,一场暴雪正在酝酿,两边草原在夜色里显得异常寥阔。 穿过草原的公路就是这样,开出几个小时,窗外一望无际的草地也看不出什么分别,只有偶尔经过的路标上的数字在变化。更何况此刻天已经黑了,谢萦在窗边看了一会,只好躺回座椅上。 车内空调开得很足,但哥哥还是给她盖了一条珊瑚绒的毯子。少女乖乖裹在毯子下面,安静了片刻,忽然用鞋尖轻轻踢了踢旁边的兰朔。 “闲着也是闲着,我们看个电影吧?” 此刻天色已暗,车内也昏黑下来,氛围的确很好。 谢萦一边摆弄投影仪,一边竖起手指朝兰朔比了个“嘘”的手势,甚至慷慨地分了半条毯子给他。兰朔偏了偏头,不着痕迹地调整姿势,与她靠在了一起。 此情此景,这么浪漫的公路旅行,兰朔还以为她会放一些什么消磨时间的经典老片,结果上来就是一阵凄厉的阴乐,她放的居然是个公路恐怖片,还是泰国的。 泰式的恐怖片,风格相当直白,血淋淋的断肢满天乱飞,随便哪个鬼都要生吃几个无关群众,音乐比他在三台村听到的那场大傩还要诡异几分。 兰朔起初还保持着平静,后来也忍不住眉心突突直跳,不是因为剧情,而是因为身边的女孩——说是看电影,她的注意力根本没放在剧情上。 电影里开始用死寂渲染紧张气氛的时候,她冷不丁在他耳边发出了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电影里怪物跳出来的时候,她突然猛拍一下他的肩膀。 ……在看恐怖片的时候吓人是谢萦一直以来的爱好,不过她在学校里早已经恶名远扬,已经很久没有新观众肯和她一起看电影了。 兰朔倒不是觉得害怕,可是这个毛绒绒的小脑袋时不时就蹭过来,锲而不舍地往他耳边贴。呼吸的热气喷进耳垂,离得未免也太近了些——就是不知道肚子里正酝酿着什么坏水。 恐怖片看到一个小时,谢萦正吊着嗓子阴测测地学着电影里的怪物叫声,兰朔心中默数了几个数,终于忍无可忍,双手一把捧住了她的脸,少女的嘴顿时被压得嘟成了一个圆圆的“o”形,声音也戛然而止。 谢萦突遭偷袭,立刻伸手去拽他的耳朵,男人矫健地一闪身,让她抓了个空。这辆陆巡经过改装,后排空间相当宽敞,两人各自挥舞手臂,试图将对方的脸捏扁揉圆,谢萦不讲武德,但兰朔也不是一般的灵活,最后两人险些在后排滚成一团。 也不知道是谁压到了什么键,投影仪“啪”地一声灭了,车内一下寂静下来。驾驶位上的谢怀月从后视镜中收回目光,温言发表总结:“累了吧?你们喝点水。” 不知何时,车外开始下雪了。 手机上的预警短信显示,大兴安岭正在遭遇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雪。他们还在三百公里以外,但天气已经同样恶劣。 雨刷开始工作,能见度变得很差。陆巡开着大灯,但能看到的路也就只有前方几米。 没亲眼见过的人很难理解,“鹅毛大雪”四个字并没有任何夸张的成分。被车灯照亮的雪花,并不是那种小巧的六棱冰花,而是连成了肉眼可见的一整片,像无数纷乱飞舞的棉絮,或者一扑面扫到脸上的羽毛。 天彻底黑下来之后,外面就像换了一个世界一样,远方荒莽的群山已经彻底看不见了,不知道这条公路会延伸向何处。 兰朔看了看实时天气,已经有些疑虑:“雪再这样下,国道可能会封路。” 已经完全入夜,如果道路开始积雪,行车是非常危险的。如果到时国道封路,他们没法在今夜赶到伊尔施的话,附近甚至不知道有没有能过夜的县城。 谢怀月扫了眼窗外,只轻描淡写道了声没关系。 在这么差的路况天气之下,他甚至连车载导航都没开,只偶尔随意扫一眼地图,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也许是他们一路过来速度够快,大雪刚下,303国道的确还没来得及封路。可是到了某个前不沾村后不着店的岔口,车突然一拐,上了小路。 窗外都是茫茫草原,雪又极大,根本什么也看不清楚。偏离国道之后,渐入草原深处,手机信号也弱了下来,兰朔看了看导航仪,发现卫星定位上,附近都是一片苍莽的空白,一眼望去一个目的地都没有,也不知道谢怀月是要去哪里。 车拐出国道之后,驶上的牧区小路大概年久失修,实在不大平整,越野车开上去也有些颠簸。谢萦对要去哪里毫不关心,但是觉得颠,伸出一只手去前排,摸着哥哥的肩膀问:“还有多久啊,哥哥?” 谢怀月腾出一只手,轻轻抚了抚妹妹的手背,“快到了。” 这样开出半个多小时,他忽然减速熄火,将车停在了路边。 说是路,其实不过是穿过茫茫草原的一条小径,此刻四下空旷,放眼望去没有任何标识物,只有他们一辆车停在这里。大灯熄灭之后,周围几乎是无天无地。 谢怀月从驾驶位上转过身,对妹妹微笑道:“小萦,在车上等一会儿,哥哥二十分钟左右回来。” 谢萦点点头,而他居然就这样开门下车了。 他把妹妹裹得严严实实,羽绒服围巾帽子手套样样俱全,自己却只穿了一身风衣,在这样的大雪里显得异常单薄。几乎在他开门的同时,冷风立刻灌了进来,将他一头长发扬起,谢怀月朝妹妹笑了笑,很快将门关上。 温暖的越野车内只留下两人,兰朔从车载冰箱里拿了水果盒,递给谢萦:“你不问问他去干什么了?” 少女不以为然:“不是二十分钟就回来吗?” 话虽如此,谢萦还是用手心擦了擦车玻璃。 手机的电筒打过去,只能照亮三五米的距离,草原绵延向无穷尽的地方,不远处好像有影影绰绰的山的轮廓,一眼望去只有狂乱飞舞的雪片,哥哥早不知去了哪里。 很快,斜刮下来的雪片又把车窗盖得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儿看起来什么也没有啊?”谢萦嘀咕道。 草原上没有建筑遮挡,风势总是更大一些。车停下来之后,如号哭一样凄厉的风声就异常明显,隔着车窗都能听得分明。 离阿尔山的距离只剩下几十公里,这场暴雪已经开始逐渐显露威力了。 少女思索片刻,想了几种可能,然后又很痛快地放弃思考,反正哥哥要干什么肯定有他的道理,她总不至于去担心哥哥的安全。 少女窝在座椅里,看着又是一幅很乖巧的样子。 兰朔倾身过来,把她鬓角的一缕头发顺到耳后,她也不动,只是圆溜溜的眼睛微微一抬,笑嘻嘻道:“现在氛围多好,我给你讲个故事呀?” 兰朔瞧她一眼,很配合地绷着脸道:“别说了,我好怕哦!” 少女乐不可支地朝他招了招手。 “知道夜里在路上最大的禁忌是什么吗?” 谢萦两手笼着附在他耳边,清了清嗓子,语气幽幽道:“是招手的东西。有一天夜里,一个人独自开车从县城回家。路上,他突然看到路边有人在招手,他心里打怵,没敢停车,一脚油门就加速过去了。过了一会,他有点犯困,点了支烟,忽然觉得视野里好像有点不对劲。他余光朝副驾上看了一眼,结果副驾上就坐着刚刚招手的那个人……” 这一次讲故事的效果似乎出类拔萃,在黑暗的车里,兰朔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谢萦正笑嘻嘻地准备打趣他,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时,笑声却忽然凝固在了舌尖。 狂乱飞舞的大雪之中…… 车窗外,不远处隐隐有个人立的影子,正抬起一只手,轻轻朝他们挥着。 瑞雪兆丰年4 woo14.com 白毛风刮得越发大了。 草原上无遮无挡,过耳的风声狂啸,分不清雪是从地上吹起还是从天上降下,四面八方的风像鞭子一样,卷着连成片的白线抽在身上。这样的天气,牧民们都会把牛羊紧紧关在畜舍中,否则它们很快就会在暴雪里迷失方向。 好在风雪无法阻隔他的视线。 狂风将长发吹起,发梢间落满了雪,好似一夜白头。 谢怀月仰头望去,世界笼罩在一片无天无地的昏暗里。一路找到这里,其实与他记忆中的景象已经截然不同。 他上一次来的时候,天气相当晴朗。旷野上的视角极佳,抬头就是整片银河。七颗星斗隐隐相连,他们称之为“那丹乌斯哈”,正在这里举行盛大的祭星典礼。 风雪中隐隐有几块低矮的影子,谢怀月停住脚步,伸手触摸上去。鮜續zhàng擳噈至リ:yus huwu .nam e 那是两根石头和古松木垒成的图腾柱,曾经有两米多高,上面雕刻着半人半兽的形象。现在,松木早已朽坏,只有底部支撑的几块大石头还堆在那里。 萨满教信奉万物有灵,图腾柱往往密集成林。只有两根图腾柱,还孤零零地立在这样的旷野里,未免会让人觉得有些奇怪。 当年他也曾提过这样的问题,而得到的答案是—— 它们立在这里,象征的是一扇门。 大地仍然在绵延向无尽的远方,但他们把这里视为北方的尽头,跨过门后,就进入了属于灵魂的神秘世界。 历经多年的风吹日晒,石头已经有了些风化的迹象,扫去表面积雪时,手指上也沾了些褐灰色的颗粒。 谢怀月微微低头,将手掌贴在冰冷的石柱上。 柱子上的木制兽头和皮绳早已经朽坏了,半神的五官也已经风化得辨认不出,周围只有白毛风的啸叫声。不过当年的那场祭祀上,这里围满了人,所有声音都敬畏地高呼着同一个名字,等待他把牲畜的血涂在图腾柱上。 那是一个通古斯语名字,属于一位晓彻鬼神的大萨满。 ——“乌尔席齐”。 谢怀月微微闭了闭眼,发现记忆里那个人的长相已经有些模糊,只想起那是张神采飞扬的青年面孔。 他们只在这里停留了很短的一段时间,那时妹妹抓着他的鹿角神帽就往下拽,非要看看这个人长什么样。乌尔席齐对付不了她,中原官话又说得不熟练,一边躲一边连比带划地向谢怀月求救,又想把她塞给另一边的少年。不过告别时,大萨满还是在落日下挥手高喊:“你们再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 过去的事情,谢怀月从来没有刻意记在心上过,此刻也并不觉得有什么感伤。故人早已作古,就算再次来到此地,当年许下的承诺也已经无法兑现,更何况现在妹妹已经与从前截然不同了,而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狂风席卷而过,刚被擦出一角的石柱又被风雪掩盖。 * 大雪很快又扑到窗上,没被盖住的只剩下她刚才手掌按着的那一小块玻璃。 周围异常昏暗,只有偶尔很稀薄的一线光,隐隐照出不远处的那个影子——仍然立在原地,朝他们招着一只手。 “……” 谢萦也是挺佩服自己的心理素质,乍然间看到这么惊悚的一幕,居然也没喉头一梗眼前一黑什么的,大概是从长江上的“吃过路食”事件之后,已经彻底吓出来了。 少女的眼珠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抬手“啪”地一声扶住兰朔的脸,让他和自己对视。 两人四目相对几秒,谢萦松开手,竖起两根手指。 “现在我们有两个选项。” 兰朔看起来居然也还挺镇定的:“你说?”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少女扣下一根手指,“要么,我们现在开门下去一探究竟,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兰朔知道她后面势必有话,便接茬道:“另一个选项呢?” “要么,我们就在车上等我哥哥回来。我哥哥不会毫无准备就把我们丢在这里,这辆车就相当于一层屏障,那东西上不来的。” 这话说的,兰朔果断握住她还没扣下去的那根手指,道:“那当然是选这个啊,正常人都知道吧。” 两人面面相觑间,谢萦猝不及防地去踢他的小腿,“知道你还搞那么紧张干什么!本来没多害怕,倒是被你吓了一跳!” 雪势本来就极盛,北风一刮,窗外很快就是茫茫的一片白,那个影子很快被淹没其中。谢萦做事做绝,索性把车窗的帘子一拉,当作外面无事发生。 这种堪称当代版掩耳盗铃的举措让兰朔很是有些无言以对,不过,他们此刻的处境确实和一些经典的恐怖游戏类似,这辆车就像一个安全屋,只要主角自己不出去作死,外面的东西就没法冲进来,确实是静候为上。 大概是准备找点什么东西缓解一下气氛,谢萦又打开了投影仪,只是现在这种身临其境的状态下是不敢看恐怖片了,网络信号又不好,她只能在本地随便找了一部爆米花电影。 片头的龙标图案亮起,两人靠在一起,兰朔偏了偏肩膀让她靠得舒服点,突然开口道:“哎,小萦。” “怎么了?” “为什么你和你哥哥不太一样?” ——这对兄妹的表现中,似乎有许多不合常理的地方。“不大一样”其实算是委婉的说法,他们两个说是截然不同都更合适。 那种能够号令妖魔的权能,只在妹妹身上展现过,可是她又的确不具有哥哥那样超出常人理解的力量,完完全全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年轻女孩。在社会意义上,他们有无可质疑的血缘,可是如此天壤之别的差异,真的是来自同一对父母吗? 少女振振有词:“一个家里当然要有分工搭配呀,就像帮派里面,要是我又做话事人又做打仔,那我哥哥多没成就感?” 兰朔忍俊不禁:“那你们两个把黑帮片角色都包圆了,我负责干什么?” “你就演那种律师啊,”谢萦信口开河,“老大身边不是都有那种律师吗,被警察抓的时候我就说sorry阿sir,见到我的律师之前我是不会开口的——” 她的声音正在渐弱下去。 因为他们都听到了,在窗外,正在响起另一个声音。 一个正在越来越明显的,敲门的声音…… 咚,咚。 咚,咚,咚…… 不算轻的敲击声,锲而不舍地在她这一侧的车门上响起。外面有人在说话,只是被车外的大雪卷得很模糊,转瞬即逝,他们屏息听了片刻才分辨出内容。 “开门……给哥哥开开门哪……” 瑞雪兆丰年5 “开门……” “给哥哥开开门哪……” 电影里正反两派已经热热闹闹地打成一团,车门外,那个声音还在锲而不舍地响着。 咚,咚……咚…… 少女的视线移向被帘子遮住的车窗,愣了片刻,觉得手下的触感好像有些硬,低头一看,才才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正紧紧抓在身旁男人的手臂上。 兰朔用手比了个数字,无声地向她示意:还有十分钟。 “开开门……” 车外的东西还在说着话,只是声音很快就被狂风吞没得没有踪迹了,只剩下单调的敲击声还在持续,隔着几秒就不紧不慢地响起一次。 谢萦按掉了投影仪,车内立刻黑暗下来,只有中控台上的某些按钮还在时不时闪烁着,成为仅有的光线。 只要他们不开门,车内就还是安全的。可是那样的敲门声,简直像是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直接砸在已经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每敲一声,太阳穴就突地一跳。 “给哥哥开门呀……” 少女动了动嘴唇,发出微不可觉的声音:“兰朔。” 他也用唇语应答:“怎么?” “我以前看过一个故事……”谢萦凑到他耳边,声音极轻地道,“一个小女孩孤身待在家里,门一直咚咚咚地响,她不知道外面是谁在敲门,也不敢开门,就这么害怕地等了一宿。第二天清晨,邻居发现,是她的父母被吊死在了门外的楼道里,风一吹,两具尸体的脚就会踢到门上,所以门一直在响,咚咚咚……” 这种身临其境的境况下,她居然还能讲出来恐怖故事,兰朔一时间佩服得五体投地。以他的胆识也实在是不知道怎么捧场了,可是低头再一看,女孩的脸凑得离自己很近,分明有些苍白,也没有笑容,一双眼睛睁得圆圆。 男人心里顿时了然。 事发突然,她大概是真的有点紧张,越紧张才越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这些东西是在给她自己壮胆。 兰朔顿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双臂紧紧环抱了她一下,很快松开,又用手捂住她的耳朵,沉声道:“别听,小萦,没多久了。” 谢萦只能看到他的下半张脸,耳朵也被掌心牢牢捂着,外面的敲门声顿时听不见了。世界重新回到一片令人安心的黑暗和寂静中,她保持着这个姿势,低头把额头靠在他锁骨上,沉默了片刻,突然道:“火柴,咱们有没有火柴?” 火柴的确是有,可是在后排堆着的箱子里面。陆巡空间再宽敞,也没法让两个身高腿长的成年人爬到后面去开箱子。 好在兰朔身上有打火机,谢萦拿了火机,环视车内,抿了抿唇,忽然把身上的毛衣脱了下来。 她毛衣里面还穿着一件白衬衫,本来是作为衬里,露出娃娃领和底部的白色波浪边的。外面是零下二十多度,尽管车内空调还在工作,乍然脱去衣服还是让她浑身一抖。 谢萦指了指自己的衬衫,对兰朔耳语道:“撕一片下来。” 尽管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兰朔从不多问,只点了点头,从衣袋里摸出折迭刀,拽住她衬衫的一角,借力“哧”地一声划开。这件衣服还是他买的,天然纤维的确质感极好,裁下来一片巴掌大小的布料都废了点力气。 “苎麻,这件衣服的料子主要是丝和苎麻。”谢萦已经冻得哆嗦了好几下,也顾不得衬衫缺了一块,赶紧把毛衣重新穿回身上,才终于顾得上朝他解释。“正常的符纸就是用丝和麻做的,现在车上类似的材料只有这个。” 她把巴掌大的白料子摊平,又道:“把你的刀给我。” 少女挽了挽袖子,将左手平摊在一边,兰朔这次却没有立刻照做,而是问道:“你要干什么?” 谢萦左手的五指张开,朝他摆了摆:“我要画符啊!” 她这副表情模样,一猜就知道她是要割开手指,用血在这块白麻上绘画,兰朔沉声:“你的血有什么特殊作用吗?” “只是要血而已。”谢萦微一挑眉,似乎不大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开始这么多问题,但还是耐心解释道:“正常画符纸该是用朱砂和香灰,可惜现在我们两者都没有,只能换血来凑合一下。” 男人点点头,谢萦去接他手里的刀,而男人手腕灵活地一转,她摸了个空,而他居然已经在自己手指上割开了一道。 兰朔轻描淡写道:“那用我的不就好了。” 他们两人的动作一直轻手轻脚,说话也几乎是耳语的音量。谢萦没料到他会这么做,眼睛陡然睁大,正想说些什么,可他的伤口已经割开了,血珠顺着手指往下流,她也来不及多说什么,只好只好将手掌覆在他手臂上,握着他的手在麻布上飞快地写起了字。 驱鬼的黄符,哥哥教过她几种经典的纹样,似乎适用的场合各有不同,可是谢萦一贯懒得记那些东西,从前也基本没有独自出入过,此刻能想起来的只有一种。 防止伤口凝结之后还要再割开,她扶着兰朔的手飞快地画完了那个图案,又按着他的食指,从上到下重重划过一道。 淋漓的一道血红,贯穿整块白麻,因为伤口不深,笔画也显得很浅,但显而易见地是酝酿着某种怒气。 少女画完了符,用小指擦了擦兰朔手指上血珠,轻声道:“你忍一下,等一会再给你涂碘伏。” “嚓”地一声,打火机亮了起来。 谢萦并没有拉开车窗的帘子,而是一手提在画了符白布边缘,用打火机将它引燃,再贴到和帘子极近的地方。 火苗舔上布料的一角,这块白布并不大,但谢萦并没有松手,似乎也不怕烧到自己。 只见那火苗烧得极慢,几乎像是沿着纤维的纹路在一寸寸地向上爬着,光焰却极亮眼,一明一灭的橙黄色火光,成为了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就在那一刻,极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帘幕后,车窗玻璃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霜,原本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此刻,随着火苗的跃动,被照亮的帘子上,竟然映出了一个愈发清晰的黑影。 那个轮廓随着火光摇曳,简直像是手影一样。燃烧符纸的火苗,照出了玻璃外的东西的影子…… 两个人同时屏住了呼吸看去。 隔着一层帘子,车窗外的那个黑影…… 头部似乎异常地大。 像一颗过分肿胀的球,远比常人的头颅要大得多,可是直立的身躯又分明是人类的体态,一只手轻轻招着,甚至五指的影子都显得根根分明。 地火照煞,照出了邪煞之物的真容…… 绝对不是人,可是两人电光火石地对视一眼,谁也没看出那是个什么东西。 从她手里的白麻引燃开始,那单调的敲击声就停了。 两人一瞬不瞬的凝视之中,那个影子忽然动了动。 帘幕上清晰地映出那个黑影的动作,它诡异的巨大头颅向一侧偏了偏,伸在空中的手突然停下,像是一个打招呼的人看到了什么怪异的东西,很感兴趣地停下来想看看究竟。 只隔着一层车门,他们的眼睛紧紧盯在火光映出的影子里,而窗外的怪物也正看着那块燃烧的白麻。 它似乎在一点点地挪动。 一步,又一步…… 缓慢摇晃的怪异人影,好像正在一步一步地倒退,像是要离开,可并未转身,头颅始终在朝着他们的方向,像是恋恋不舍地看着铁皮罐头里面的猎物。 身旁一只手与她轻轻相握,谢萦稳稳提着燃烧的白麻符纸,在即将舔上她手指之前的一秒,火苗倏忽而灭,被她捏着的那一小块布料瞬间碎为片片黑灰,一下就散落了下去。 帘子上的光影立刻消散,车内重新回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长达半分钟的寂静之后,谢萦长吁了一口气,“它走了。” 这时她才顾得上去看兰朔被割开的手指,创口不深,天气又冷,几分钟过去已经不再流血了。谢萦从后排翻了医药箱过来,一边给他涂碘伏,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解释着自己刚才做的事。 “除了画符的图案以外,我本来想写七个字和一个感叹号……但是毕竟是血画的,就简写成一个感叹号吧,意思传达到位了就行。”少女嘀咕道,“它们其实不懂字,感受的是画符人下笔时的情绪,这种东西也很欺软怕硬的。” 兰朔颇感兴趣,笑吟吟地问:“你想写什么?” 少女也乐了,一笔一画地在他掌心里写:“你再敲一下试试,感叹号。” 兰朔瞧着她眉飞色舞的表情,一边觉得可爱,一边心里暗自笑了笑,心道她哥哥还真没说错,天底下就没有比她更吃软不吃硬的小女孩了。 就在这时,门被“刷”地一下拉开。 这一下声响把两人都惊了一跳,齐刷刷地回头望去,才发现站在外面的是谢怀月。 “小萦,哥哥——”他眉梢间还带着未散的雪花,更显得皮肤白皙如玉,长发在雪中飞扬,宛若神仙中人。可说到一半,他含笑的声音却戛然而止,目光随即扫向兰朔:“怎么回事?” 知道哥哥是闻到了血味,少女立刻撅起嘴,举起一只手给他看腕表。 ……他比预计的时间迟了五分钟回来,否则,多半能和被逼退的怪物打个照面。 路上这么耽搁了片刻,到接近午夜的时候,他们才抵达了伊尔施镇。 这是一座中蒙边境的小镇,面积非常小,整个市区几分钟就能行车穿过。车在一座院子里停下,兰朔提着行李箱先下了车,谢萦却坐在原地没动。 谢怀月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走过去拉开她那一侧的车门,少女立刻娴熟地爬到了他的后背上。 这是在对他今天的迟到表示不满,所以不肯自己走路,就这么几步路也要求他背着。 谢怀月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托在她屁股上让她的姿势舒服一点。趴在后背上的妹妹被他裹得像一只软绵绵的球,谢怀月随口和她说了几句话,妹妹却只用软软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锁骨,没有回话。 “还是不高兴吗,那哥哥现在去把它抓回来?” 还是没有回答,背后的呼吸轻柔而匀称。谢怀月侧过头才发现,大概是这一天连飞机带坐车赶路太疲惫,几分钟的工夫,妹妹居然就这样闭上眼睛很安心地睡着了。 瑞雪兆丰年6 大雪是实实在在地下了一夜。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大地全被一片无垠的白覆盖,就像坠落的片片寒天。 车停在院子里一夜,上面积的雪有十多厘米厚。谢萦戴着手套去碰,一抓之下,居然都摸不到底。气温实在太低,启动发动机都用了近半个小时。 车出了公路驶上原野,根本没有道路,也不需要道路,越野车在广袤的雪原上走着巨大的弧线。 远处的松林覆满霜雪,全是一片晶莹,有种苍茫到近乎严酷的美。谢萦趴在窗边兴致勃勃地看,觉得这里还真是不错。天辽地远,不必问目的,好像旅程永远也不会结束。 周围一望无际,连个路标都没有,可谢怀月根本没有用车载导航,似乎就是在信马由缰地开。直到他们穿过一片松林,眼前豁然开朗,竟然是一片大湖。 谢萦看着窗外,惊道:“这片湖居然没冻上?” 冰封的大地上犹如嵌着一面澄澈的镜子,水温和气温相差近三十度,湖面蒸腾着朦胧白气,有如仙境。湖岸的树枝上,水汽直接凝华为固体,形成剔透的雾凇。 兰朔看着卫星地图,对她解释道:“这附近有许多火山口,应该是地下岩浆的作用。” 这样的奇观没有被开发成景区,大概是因为地点实在偏僻,已经接近大兴安岭的无人区了,也不知道谢怀月是怎么找过来的。 不过少女关心的地方似乎不在这里,她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一边指着外面的大湖,一边很激动地连声喊哥哥。谢怀月似乎明白她要说什么,只温言笑道:“去吧,哥哥这就过来。” 湖边堆着大大小小的石块,一些大半没入水中,此刻都被厚重的积雪覆盖,看着像是无数雪团。 谢萦几乎是足下生风地蹿了出去,两脚分别踩上两块石头,积雪底下只怕还有冰层,兰朔怕她摔进湖里,加快步伐朝她跑去,少女却招手示意他也上来。 她在石头上还踮着脚,一副随时都会掉进水里的样子,兰朔把她的手握住才算放下心,谢萦却笑嘻嘻地在他手上拍了拍:“来,交门票了,这景点可不能让你白看。” “这里不是无人区吗,怎么你还要收门票?”兰朔嘴上和她开着玩笑,手指却在她手腕上画了个圈示意,“刚从tiffany买了点小东西,回去再给你戴上。” 谢萦笑而不语,很得意地挑眉,又指了指面前波光粼粼的湖面:“好了,往下跳吧。” ……往下跳? 男人看了一眼面前的大湖。 正午时分阳光很足,湖面上白气蒸腾,如雾弥漫,水晶般的波光异常剔透。这样的湖,表面上看着一潭静水,实际上是相当深的,兰朔怀疑湖心深度恐怕有几十米。 谢萦的语气异常笃定,很像是在长江上让他往下跳的时候。但那一次他们好歹是做足了准备才下水,现在不但没有救生衣,身上还穿着科考队标准的羽绒服,穿这么厚的衣服下水,他们很快就能冻成两条结实的冰棍。 她这是准备干嘛? 一瞬间心中闪过了无数疑虑,不过兰朔往下跳的动作倒是没有丝毫迟疑。他深吸了一口气,已经做好了被刺骨冷水没顶的准备,然后—— 他的双脚好像踩到了什么坚硬的表面上。 他的确跳进了湖里,水却只没到了脚踝的位置,雪地靴的防水性能极好,除了一阵刻骨的冷,湖水根本没有浸进鞋里。 这片湖绝对没有这么浅,他脚下也并不是河床的触感。兰朔正待低头望去,石堆上的谢萦却跟着跳了下来,她显然就没有这么灵活了,要不是男人眼疾手快接了她一把,搞不好得直接失衡滑倒。 谢萦站直身体,挽住他的一只手臂,笑嘻嘻道:“站稳吧,收你这么点门票真是便宜大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脚下的地面竟然倏忽动了起来。 ——不,不是地面! 湖岸正以极快的速度远离。如同踏在冲锋舟上一样,几个呼吸的刹那,他们居然就快要冲到了湖心,可是极快的同时又极稳,让他们简直像是在水面轻盈地漂移前行。 少女双手在嘴边拢成喇叭的形状,发出一声快意的叫喊。 兰朔忍俊不禁,放声大笑的同时也高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谢萦转头看他,目光狡黠:“你猜猜?” 正午时分,水面的波光极其璀璨,周围又升腾着雾气,即使以兰朔的目力,还是过了几秒才分辨出—— 水下浮动着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夭矫神秘,似龙似蛇,长度起码有十米以上。 他们脚下的坚硬表面……是因为正站在“它”的背上! 似乎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那影子倏地一动,有巨大的鳞片露出水面,银光剔透,质地如霜,又很快没入水中不见。只是一个刹那,但已经足够兰朔看见,那个影子长尾长颈,背生骨刺,是绝不该属于任何水中生物的形容,坚硬得宛如钢铁,美丽得近乎森严。 脚下正在再次移动起来,它缓慢地游向湖岸,时而稳定平静得像一叶飘飘荡荡的小舟,偶尔又高高低低地起伏着,让女孩很兴奋地尖叫出声,可幅度又控制得极好,从始至终,她连鞋子都没有浸湿。 兰朔下意识地转头望去,阳光下,少女乌黑的眼眸中映着晶莹的色泽。 她说:“我们在我哥哥的背上。” * “找到这么开阔又没有人的水域可不容易,”谢萦嘀咕道,“北京没有多少湖,水库边又总有人在钓鱼,我想这么玩已经很久了。” 兰朔朝她伸手,少女被他拉着借力爬上石头,踩着厚厚的积雪,沿着湖岸慢慢走。 亲眼目睹这样的景象,再坚定的苦修者恐怕也会开始怀疑自己的信仰。兰朔这幅正在重建世界观的表情极大地取悦了谢萦,少女抬了抬下巴,笑嘻嘻道:“我早说过你门票花得不亏吧,来,闭上眼睛,我还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男人听话地闭了眼睛,凝神屏息地等待着,只听到身旁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然后—— 砰的一声,他后背上一痛,兰朔转过头,发现不远处的少女正得意洋洋地拍着手套,原来是刚朝他砸了个雪球。 兰朔瞧着她,沉默三秒之后发出一声笑:“小萦……” 少女笑容讶异地一顿,而他已经果断从地上抄了雪球:“这可是你自找的!” 谢萦赶紧往远处跑,一边弯腰从地上捞雪,在手心里压实了且跑且还击。 雪仗一开始谢萦就心道一声不妙,穿着这么厚的衣服在雪地里跑,兰朔居然灵活得如履平地,她一连丢了一堆雪球,一个也没打中,倒是结结实实挨了几下,不过他力度准头都控制得极好,隔着厚厚的羽绒服一点也不疼。 少女气得跳脚,四周一望,赶紧朝着附近唯一的掩体——也就是越野车跑了过去,躲在越野车后面,以战争片里扔手榴弹的架势朝兰朔狂砸雪球。 她中学的时候投实心球就没及过格,现在投雪球准头也不怎么样,不过因为投得密集,反而砸得兰朔左右挪腾,不能继续靠近。 不过这男人的阴招也不比她少,兰朔看准时机朝这边还了几个,一一擦着头顶飞过。谢萦本来想嘲笑他打偏了,随后才发现眼前雪尘扑簌簌地纷飞,如一条飞舞的白纱一样遮蔽了视线,原来他就是故意把越野车顶的积雪打散。 眼前折射着晶莹的白,谢萦正挥舞着双手扑开面前飞散的雪粒,背后突然传来一股力,兰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摸了过来,正轻轻捏着她的肩膀。 “好啦,你扔那么多雪球,胳膊酸不酸?” 打雪仗还从未遇到过此等败绩,谢萦无语道:“我靠!你怎么跟在叙利亚打过巷战一样!” 男人笑吟吟道:“谬赞谬赞,还是小萦你比较凶。” 这时他们背后响起低柔的笑声:“说什么呢?” 两人一起回头,只是短短片刻,谢怀月居然就无声无息地站在车的另一边。 还是那身在这个天气里称得上极单薄的白风衣,皮肤在阳光下几乎白得透光,美丽沉静的五官宛如冰雪雕成,如果不是一头乌黑长发,几乎已经与苍茫的雪原融为一体。 那边兰朔还在给她捏着肩膀,谢萦已经迫不及待哼哼唧唧地告状:“哥哥,他刚才打我!” 谢怀月含笑看她,很配合地问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谢萦扭头,食指一拉眼皮,对兰朔比了个鬼脸。 “是吗?那兰总你是该给小萦道个歉。” 谢怀月说着,从一旁松树上折了根树枝。结着雾凇的松枝裹在冰里,剔透的像水晶一般。而后,他在松枝上方信手一抓。 无形无质的水汽就像被他捉住了一般,居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松枝上凝成了一朵冰花,在阳光下闪烁着异常美丽的色泽,犹如钻石雕成。 隔着车头,他将松枝递给对面的兰朔,“道歉也不好空手,给我妹妹送朵花吧。” 瑞雪兆丰年7 1月28日,他们正式驶入了大兴安岭的无人区。 这片森林山脉有几十万平方公里之大,正在严酷的寒冬中蛰伏。这个季节,连盗猎者都已经偃旗息鼓,偌大的森林里只有公安骑警会偶尔造访。 离城市越来越远,到现在,人类的痕迹已经彻底销声匿迹。 谢怀月放慢了车速,他们整天里好像没有目的,只是在森林里信马由缰地开,偶尔停下让他们下来玩。 除了枝桠被积雪压断坠落的声音,周围就只剩下他们缓步穿行的脚步声。 纬度太高,即使是正午时分,太阳也犹如白色天幕之后一个模糊的光点。干枯的松果掉在雪地上,有一次他们甚至看到了一只叼着老鼠的狐狸,一摆尾就消失在桦树后面了。 白昼非常短,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天已经近乎全黑,好在车已经赶到了一处小木屋外。 看起来像是山中护林人的小屋,从外墙的状态来看已经废弃很久了。谢萦本来以为他们这是要上演荒野求生,结果推门进去时,发现这间小屋里居然打扫得干干净净,而且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角落里还堆了整整几个折迭箱的物资。 这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不过谢萦还是惊了一下,扭头去看站在一边的男人。 兰朔一副深藏功与名的表情,风轻云淡点了点头,谢萦瞧他一眼,心道还真是有钱能使磨推鬼,兰老板的作派就是随便在哪个深山老林里也能享受人生。 无人区不通电,户外电源在严寒下也工作不了太久,室内只能烧壁炉取暖。木柴噼啪响着,火光在屋子里照着一层暖色。 谢萦脱了外套坐在床边,看哥哥和兰朔两个人收拾东西。 室外温度差不多比冰箱的冷冻层还低,箱子打开,里面食材全都是冻鲜的状态。谢萦扫了一眼,顿时有些疑惑。 他们只是在此短暂停留,准备一整只箱子的食材,是不是太多了一点?她虽然从小被哥哥带得娇生惯养,但是毕竟都进无人区了,也不介意吃几天饼干罐头。 “后天就是除夕了,虽然在外面,但年夜饭总归还是要隆重一些。”兰朔道,“而且这次不止你哥哥,我也准备露一手哦。” “你会做饭?!”谢萦惊了,兰老板平时这个挥金如土的架势,怎么看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类型。 “我是意大利籍啊,意大利男人天生都是厨师。” ……他这一口中文说得实在太流利,差点都忘了这的确是个假洋鬼子。谢萦正无语,兰朔又笑眯眯道:“明年春节跟我回瑞士怎么样,我们家在那边有座庄园,雪景也很漂亮哦?” 少女却立刻摇头:“才不要,我哥哥不会去的。” “他今年不是也带你出来玩了吗?跟他商量商量嘛,去阿尔卑斯玩高山滑雪速降,你一定会喜欢的。” 两人嘀嘀咕咕片刻,兰朔还在锲而不舍地煽动她,谢怀月却没参与闲聊,而是若有所思地站在窗边。 室内外温差极大,窗子屋内这一侧已经结满了水雾。两人望向那边,只见他正用指尖蘸着水珠,在玻璃上写着什么。 谢萦遥遥看了一会,附在兰朔耳边悄声道:“他在画符。” 兰朔一眼望去,谢怀月腕力极稳,书法功力也深,用手指随意一划都像是在题字一样,不过细看时,果然与他妹妹画的那些龙飞凤舞的图案有几分相似。 明明他手指上的创可贴才揭了不久,兰朔疑惑道:“你不是说要用朱砂在符纸上画?” 少女不屑地嗔道:“那是其他人,我哥哥用得着那么麻烦么?” 就像武侠小说里,修炼到最高境界时飞花摘叶皆可伤人,这也是一样的道理。不过她倒是觉得哥哥有些谨慎过头,他本人待在这里,附近的非人之物但凡长了脑子,此刻估计都恨不得挖个洞藏起来冬眠,谁还会主动凑上门来。 一切安排妥当,最后唯一的问题是小木屋里的空间实在有限,三个人只能睡在同一张宽度一米八的折迭床上。谢萦被安排在中间,这倒不是出于什么情感方面的考量,而是因为,左边靠窗的位置只能给不怕冷的谢怀月,而右边……谁也难保她的睡相会不会半夜滚下床去。 没有网络之后,生活作息也变得异常健康。谢萦不到十点就睡着了。直到黑甜乡里,她觉得自己做了个好像有点奇怪的梦。 ……好像有水声…… 身体好像漂浮在海浪上一样,轻飘飘又暖洋洋的,就像根本没有重量。 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正从脊椎爬上来,像是一浪又一浪的涨潮,越来越强烈,起初像是用羽毛搔刮掌心,后来简直像一阵微妙的电流,让皮肤都在轻微地发颤。 她睁开了眼睛。 眼前并不是那座小木屋。 四周很黑,开阔而辽远的黑,只有几点晶莹的光像萤火虫一样地跃动着。直到眼睛逐渐适应,谢萦才发现,那是结了雾凇的树枝,正垂在她眼前不远的地方。 而她竟然真的浮在水中。 非常温暖的水,四周弥漫着蒸腾的白雾,只有裸露在外的脖颈上能感到一丝轻微的凉。 “小萦……”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醒转,有低柔的声音在耳畔轻微地唤着,而那种微妙的酥麻正在变得越来越不可忽视,几乎让她双眼里漾了泪花。 这不是梦…… 她的后背正靠在一个熟悉而温暖的胸膛里,双腿在水下分开,好像在随着水流轻盈地摇摆。 谢萦随即明白了,为什么明明已经意识到自己境况不对,她却依然陷在梦境一样的酣甜里……因为她被拥在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怀抱里,对她来说这个气息和安全是同义的。 她想要转过头去,可是耳垂正被身后的人叼在唇间很耐心地舔吻着,舌尖扫过极敏感的耳部皮肤,暧昧又十足爱怜地吸吮。 在她已经快要浑身发抖的时候,他终于停了下来,贴在她的耳畔,几乎以气声缓慢道:“附近有许多火山口,这是一处天然温泉。” “哥哥……” 整个身体都浸在白雾缭绕的水中,浮力带来的失重感,让谢萦本能地伸手去抓哥哥的手臂。 已经被挑拨得混乱一片的思绪里,她只捕捉到了唯一一个闪过脑海的疑问。 “我们这样到外面来,他没有发现吗?” “让他多睡了一会而已,不过哥哥已经留了字条,说带你出来一趟,”轻柔的吻顺着耳廓往下滑,在脖颈边徘徊,“现在是早上六点钟……哥哥在这里操你到日出的时候,好不好?” —— 其实本来该继续走剧情的,但再看不到哥妹doi我就要鼠了,do,do个大的 瑞雪兆丰年8 温热的水流漫过手指,分不出是泉水还是妹妹流的水。 饱胀的阴蒂被一下下揉捏着,有时稍微用了点力,她也只会呜呜咽咽地往他怀里靠。少女绒绒的头顶正往他的鼻尖上蹭,像一只把脆弱的脖颈和肚腹袒露出来的小动物,想向依赖的兄长寻求更多的快感,更亲密的接触。 ……他血中之血,骨中之骨。 指尖每次若有若无地拂过穴口,她浑身都轻轻地一颤,两条腿浮在泉水中分得更开。谢怀月爱怜地吮吻着妹妹的耳垂,只觉掌心包裹住的肉阜软得不成样子,放轻了力度,极富技巧地抚弄着那块敏感的软肉。 被哥哥抱在怀里这样玩着阴蒂,连绵不断的刺激很快逼得少女哭出了声。身体浸泡在温暖的泉水里,裸露的头颈也被哥哥温柔地吻着,零下三十多度的严酷冬日里,她浑身竟然好像都在升温。 被这样的攻势磨得快要发疯,穴口好像已经在隐秘地翕张着,谢萦下意识地去想去拨开哥哥不紧不慢地作乱的手,但手忙脚乱之下不但没成功,反倒像是让他轻轻扇在了她已经异常湿润的小穴上。 一声轻轻的“啪”。 女孩撅着嘴想躲开他的吻,环在她腰间的手却紧了紧。背脊撞上坚实的肌肉,谢怀月笑道:“哥哥错了……宝宝这么乖,不该被打屁股。” ……打屁股…… 从小到大哥哥没有碰过她一根手指,这样含有责打意味的动作,更是连在床上都没有过。这三个字在情色意味的玩笑里说出来,让少女的脸色一下子就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粉红,被掌心扇过的小穴里好像也有热流涌出。 身后抵在臀缝间的阴茎已经硬得根本没法忽视,有时她支撑不住自己往下滑的时候,钝圆的龟头都会直接顶撞到小花蒂上,谢萦不懂哥哥怎么还能这么耐性十足地指奸她。 她挣了挣谢怀月的手臂,在水里转身,将两条腿缠在他腰上,想用小穴压在他的阴茎上面磨。 周围都是蒸腾的白色水汽,将视线模糊成一片,谢萦看不太清哥哥的表情,只觉他一边将自己搂住,一只手托在自己屁股上,指节深深陷进臀肉。 “不是说要操我到日出的时候……”女孩软软地靠在他颈侧撒娇,“哥哥都已经好硬了。” 哥哥没有回答,掌心却裹着臀肉向外拨开,借着这个双腿大开的姿势,手指暗示性地抚过那个从未被进入过的入口,反复温柔地画着圈。 思绪已经被折腾得混乱一片,谢萦花了点时间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哥哥想操那里。 温泉水如同天然的润滑,但第一根手指插进去的时候还是相当谨慎,用指腹轻轻按着,很小心地往里试探。 插入后穴的手指被死死咬住,简直寸步难移。谢怀月极缓慢地转动着手指,一点一点往里挤。女孩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好像在发出很细微的鼻音,他在侧面一瞬不瞬地盯着妹妹表情的细微变化,侵入的动作当即顿住:“要哥哥停下吗?” 妹妹不说话,只摇了摇头,凑过来用牙齿轻轻咬了咬他的嘴唇。 谢怀月一向把前戏做得极充分,这次更是有无穷的耐心。 三根修长的手指缓慢而有力地撑开缩迭的软肉,旋转着极富技巧地将入口扩张开。这样温柔的进犯,甚至不像是入侵者,起初的痛感很快演变为某种酥麻。 刺激一层层地堆迭着,谢萦小声呻吟着,被托在哥哥掌心里的小屁股轻微地发着抖,好像那个未被抚慰的穴口也在一张一合。 扩张得足够充分,龟头顶进去的时候好像根本没费什么力气,但她还是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伸手去握还没完全干进去的茎身。 谢怀月知道她不是被弄疼了,可缓慢插入的动作还是随之停下,妹妹软软的掌心握在根部,有些犹豫地抚摸着,分得大开的双腿内侧微微发着抖,简直像是主动把这根已经坚硬如铁的性器一点点插进自己的身体。 阴茎勃起的时间已经太长,这样的亲密接触几乎让兄妹二人都倒吸了一口气。 一点一点被碾开,湿润不堪的肉缝裹紧胀硕的茎身,身体被拓开的深度好像前所未有地大。谢萦不停地喘息着,小腹好像都被带得一阵酸麻。 不比第一次被插进小穴少的刺激,比起饱胀,更多的反而是一种异样的满足感,最后一个未被涉足的隐秘之处也在向哥哥完全地打开。 谢萦紧紧抱着他的脖子。 浑身好像都软成了一滩水,所有的感官都吊在那根直插到底的阴茎上。而哥哥还是不急着动,给了她足够的时间来适应,才托着她,缓慢地小幅度地前后挺送。 “不会滑下去的,哥哥抱着你呢……小萦,放松一点,”随之响起的声音好像压抑着某种隐忍的喘息,“别这么夹哥哥……” 后穴被这样操开,已经湿润到没法更敏感的小穴和阴蒂几乎像是被压在哥哥的腹肌上面磨,这样的刺激,好像把那些有力撞击的空隙也填满,让她甚至没有喘息的机会。 四下都无处着力,她没两下就被插得呜咽起来。少女泪眼朦胧地抬头,本能地想往哥哥怀里钻,可是她明明已经在用身体最私密的地方紧紧吸吮着这个男人。 不够…… 第一次高潮来得异常快,哥哥扶着她的腰,将仍然硬挺的性器缓缓抽出。 她的发尾浸在水中,早已湿润地漂浮起来,谢怀月抬手,把她的碎发轻柔地拨到耳后。 破晓之前万籁俱寂,北国沉浸在严酷的冬季里,所有生灵都销声匿迹,只有静静的水声,和这对兄妹喁喁的私语。 “你还没有……”少女小声说,“哥哥还没有射出来。” “我没关系。” “不,”她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甚至突发奇想地抓了抓他的长发。“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你变成那个样子好吗?想让你变成原本的样子和我做……” 谢怀月将手覆在妹妹光洁的小腹上轻轻按揉,像是笑了。“那样你吃不下的,宝宝。” “试一试,就试一试嘛,平时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呀?”谢萦贴在他耳边,“求你了,哥哥……” * ……一如既往地,哥哥不会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环抱在腰间的手臂松开,她独自浮在水上。谢萦屏住呼吸,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张开了手臂。 弥散的白雾中,波光里浮起了妖异的影子。 就像一轮月亮正从水中升起,银鳞如镜,流曳着剔透的寒光,再到影影绰绰的长尾上,变为沉郁的黑。 ——尾生黑鳞,须缠银霜。 蛟、螭、虬、虺、螣……古代神话里用各种各样的名字来形容这种介于蛇与龙之间的妖魔,可只有真正目睹过的人才会明白,那绝不是什么尊贵吉祥的象征,它现身的刹那就带着恐怖而又华美的森严。 无声无息地,巨蟒般的长尾缠住了少女的腰肢。 这只大妖魔的身体接近二十米长,即使绝大部分的身体都还藏在水下,可是仅仅露出水面的这一部分,让她双手都无法环抱住。 谢萦轻轻抚摸着那些闪着微光的银色鳞片,它们正在她掌心下滑过,像是巨蛇在她的身体上缓慢地盘绕游移,将她完全包裹其中。 天色漆黑苍茫,四周没有光,水面之下的景象她完全看不见。双腿都正在被什么坚硬的东西顶开。可是仅从触感和面积就知道,那的确是根本不可能插得进去…… 哥哥说得没错……她会被撑坏的。 她低下头,将脸贴在他坚硬的身体上,有些委屈地小声开口:“哥哥……” 哗的一声,有巨大的影子在水面重重扫落。无数水花登时四处飞溅,仙境般的白雾仿佛也随之被荡开,宁静的泉水如同一面被瞬间击碎的镜子。 有什么东西破水而出,她一瞬间就被重新拥在了一双坚实的手臂间。 从水中再次现身的谢怀月已是人形,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谢萦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哥哥的阴茎已经径直捅到了底。 完全没有留力的操弄,每一下都尽根没底,小穴被超负荷地塞满扩张,穴口软肉几乎都被插得陷进甬道。有种烟花正在眼前炸开的幻觉,剧烈的动作让她眼前的一切都支离破碎。 舌头撬开齿关辗转地亲吻,额头抵着额头,她看见哥哥的眼睛。 尚未完全变回来的竖瞳…… 这样一双冷血动物般的眼睛,足以将谢怀月画中仙子一样温和柔润的气质打得粉碎,谢萦抬起手,用一根手指沿着他的额头,鼻梁,鼻尖,嘴唇,下巴……逐渐滑到喉结。 指腹下的喉结轻轻滚了滚,哥哥说:“叫出来,小萦,这里没人听得见。” 没有人听得见……可是,日出之前薄荷灰色的云层,划过耳畔带着凉意的风,结着剔透冰层的白桦和樟子松,都见证着这对兄妹以天为被以水为床的野合。 谢怀月猛地一挺腰,少女整个人都被顶得腾出水面,双手一松,腰肢向后弯倒下去,乳尖高高翘起,像一座柔软的拱桥。 身体正在被撞得越来越酸软,饱胀的伞状前端快要顶开柔嫩的宫口。皮肤摩擦之间,无数神经电信号发疯一样窜上大脑皮层,少女已经哭得发不出声音,两条腿紧紧缠在他腰间,小腹都在这样剧烈的冲击下微微隆起了隐约的轮廓。 担心她忘记怎么呼吸,谢怀月低下头吻住妹妹的嘴唇,而正被凶狠碾开的内壁猛然绞尽,她啜泣着死死咬住身体里的硬物。 抵在子宫口的龟头再也控制不住,一股股有力的精液直接射进了妹妹身体的最深处,如同潮汐涨落,一遍遍将他体内的海推向她。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后背微微弓着,一线熹微的光倒映进女孩迷离的眼睛里。 像半只鸭蛋黄一样,苍白的太阳正从雪原的尽头升起。 ——— 瑞雪兆丰年9 妹妹抱着膝盖,藏在水下。 温泉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女孩只有一双圆圆的眼睛还在水面以上,时不时才浮出来换一口气。她的头发飘浮着,耳尖显得有些发红,双乳也几乎被压在腿缝之间。她平时柔韧性远没有这么好,只是因为浮力的原因,这样几乎对折的姿势变得轻而易举。 其实十分钟以前,谢怀月就说过该动身回去,但他妹妹很干脆地表示:“我走不动了。” “当然是哥哥抱你。”谢怀月一手托在妹妹膝弯里,正打算把她横抱起来,谢萦却挣开了他。 “我腿好酸,”她哼哼唧唧地说,“好像还合不太拢……我不要上去,我走不动……” 谢怀月耐心地哄了她一会,但妹妹还是一动不动,好像准备彻底长在这里当水草,于是最后他只好把长发随手一绑,也随之一头潜入水下。 即使目前是人形,但他在水里可不需要换气,谢萦赶紧往旁边躲,可脚踝已经被一双手抓住。 她忍不住用脚尖去轻轻踢他,却只踩到了发力时结实的手臂肌肉上。两条腿本来就合不拢,稍稍一拨就被很自然地分开,她这个对折的姿势,简直像是自己主动把裸露的腿心送到了哥哥眼前一样。 ……是被操肿了。 在性爱上他通常很小心,一次做下来,妹妹最多大腿内侧会留点痕迹。不过这次大概是因为的确干得凶,少女腿心嫩肉已经被磨得殷红软烂,小屁股微微抬着,缝隙间正很可怜地挤出乳白色的液体。 在这件事上他的妹妹一贯很贪心,但她是真的吃不下那么多。 一只手扶住她的胯骨,另一根修长的手指则探入小穴,试探性地按压着,把那些她已经含不住的精液带出身体。 谢怀月刻意避开了高潮之后还在时而瑟缩的阴蒂,手指缓慢地深入,好像只是耐心地为她做着事后的清理。可是不久前才被硬物撑开塞满的甬道此刻又绞得很紧,妹妹已经开始小声呜咽着蹬腿。 整个肉阜都被哥哥牢牢按在手里,这样浅尝辄止的指奸,已经不再是刚才那样尖锐激烈的快感,可是这样被羽毛搔刮一样地刺激着,一波一波的触感轻微而绵密,像海浪无休止地、规律地打上沙滩,让她头晕目眩到什么事情都想不起来。 如果他们此刻不是在水里,床单只怕已经湿到彻底没法用了。 可是很快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有什么温暖的东西碰到了那被冷落已久的小花蒂,电流一样的触感逼得她浑身一抖,她随即意识到,那是阴蒂正在被包裹入温暖的唇舌之间。 时而是耐心至极的舔吻,时而是异常强烈的吮吸感……本来就已经肿胀起来的阴蒂,就像一颗被反复碾磨的葡萄,被爱怜而亲昵地含在口中舔舐。 平时被哥哥舔穴不是这样的…… 小穴正被手指慢条斯理地插着,几乎是刻意地避开她的敏感点,而哥哥低下头来这样亲吻她的阴蒂,好像只是因为不想让那块软肉孤零零地颤抖瑟缩……这样他才能细致而全面地做完这场aftercare,照拂到每一个角落。 已经没法更淫乱的动作,在此刻居然显出了某种与情色无关的亲昵——属于她身体的一部分,和她的额头,锁骨,胸乳,腰腹一样,都能得到哥哥别无二致的温柔对待,和落在侧脸上的吻没有区别。 可那块软肉实际上是那么敏感而又贪心…… 身体本来就被泉水浸润得更绵软了一些,此刻更是仿佛每一寸皮肤上都有火花在炸开,谢萦没有意识到她已经被托着向上浮了一些,将脸露出水面,否则她已经根本无法维持在水下憋气的动作。 她不知道精液已经被哥哥清理出去多少,或者说她翕张的穴口已经含不住那些他射进去的东西了。 糟透了,简直糟透了…… 被哥哥抓住一条腿按在沙发上操真的也好过这样,视野变得模糊不清,谢萦无意识地摇着头,想呻吟,想哭,原本餍足放松的情绪里又涌起更多的渴求,温热的眼泪从眼角滑下来,砸落在水面上。 比原定的返程时间又晚了一个小时,太阳已经爬到了很高的地方,一望无际的雪原反射着苍茫的白。 尽管谢怀月再三保证,他已经用了点方法让第三个同伴多睡一会,也会有完全合理的解释不让他发现,妹妹还是直到耍够了脾气才终于安静下来,靠在他臂弯之间乖乖睡着了。 距离他们所住的小木屋还有十几公里,火山口的天然温泉也已经远去了,谢怀月抱着妹妹,正走在封冻的江面上。 冰层上积了非常厚的雪,江面与附近的江岸已经连成一体,根本无法分清。时而有巨大的蓝色冰块堆积在地面上,和芦苇一样被雪压着,侧面却在光影下显得晶莹剔透,如同大块大块的钻石。 冬季,大兴安岭江上的冰层接近1.5米厚,一辆重型卡车开上去都没事。想把这样的冰打穿,得调工程机械来凿。正因为冻得如此结实,附近那些城镇做冰雕都不会用这里的天然冰,而是用人造冰块。 他踏过积雪,如此轻的脚步声,连最胆怯的鸟儿也不会被惊动,可是大地上却仿佛正起着隆隆的震响。 随着他步伐的方向,一道可怕的裂纹正在冰层上迅速蔓延,穿过积雪,切开冰层,像地震一般,封冻的江面上裂开了一道一米多宽的缺口,像是从冻土里生生劈开了一条不冻河。 完整的蓝色冰层正在被某种强硬的外力压碎,无数碎冰飞溅,底下零度左右的水接触到寒冷的空气,巨大的温度差使得江面立时起了白雾,沿着裂口延伸的方向蔓延,仿佛空气中拉起了一道洁白的纱幔。 谢怀月的脚步微微一顿,突然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乌尔席齐。 他不是会怀念旧友的性格,只是忽然觉得,如果是那位大萨满看到这一幕,只怕会十分不赞成地摇头。 萨满教认为,山石河流都有自己独特的灵魂。冬天的河流就应当酣睡,就像春天它会醒来,为牛羊带来充沛的水草养分一样,这样的轮回是自然所赐,打破这种平衡的人都会受到惩罚。 其实他并非有意如此,而河流只不过是像从噩梦中惊醒一样,回应着正在他血管里涌动的那种陌生而暴烈的力量。 谢怀月静静站在积雪中,柔润如画的面容上毫无表情,悠长的呼吸之间呵出小缕的白雾。 数过三分钟整,江面上那种持续不断的震响声终于停了,大地偃旗息鼓,好像再度进入漫长的冬眠。 这时一只软软的手搭到他脖颈上,妹妹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脸上盖着围巾,她也懒得揭开,只朝他胸膛这边偏了偏脑袋,含含糊糊地咕哝着: “哥哥,怎么还没到?还有多久回去呀?” 小萦…… 稀薄的日光下,男人低下头,手指轻轻拂过妹妹的睫毛,微笑道:“很快了。” ——— 瑞雪兆丰年10 2w 8 9. co m 翌日就是除夕。 之前每年春节都是在家里度过,第一次外出过年,就到了这样偏远的无人区里。谢萦从醒来的时候就很兴奋,没想到另外两位起得比她更早,谢怀月正在桌边写对联,兰朔则两指夹了只信封,笑眯眯递给她。 “来,红包。” 谢萦拆开一看,发现里面装的居然是一沓绿油油的美金,一眼数不出张数,不过从厚度来看估计金额不小。少女拿了信封,嘀咕道:“你家红包发绿色的呀?” 兰朔不以为意,指指她的脖子:“红色的在这里啊!”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脖子上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戴了条项链,金质链条缠成玫瑰花枝的形状,坠子是块鸽血红宝石,浓郁而强烈的红色,像燃烧的野火或者流动的鲜血。 ……还真是红的。鮜續zhàng擳噈至リ:y ehua6.co m 兰老板出手就是收藏级的珠宝,谢萦低头看看项链又抬头看看他,收他礼物倒是毫无心理负担,但是她一向以一家之主自居,哪有过年时手下给老大发红包的道理?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兰朔笑吟吟地眨眨眼:“我没有红包吗?比如说,叶子?” “你还记得这事呢……” 在三峡的时候她说过,攒够七片叶子,就帮他一起调查兰若珩的事情。不过,在开出了那样的字谜锦囊以后,如果有什么他叔叔的线索,她自己肯定也是要留意的,这也不能再算什么奖励了。 外面天气是难得的晴朗,两人披了衣服出门散步。木屋外就是森林,谢萦从樟子松上随手折了一根松枝递给兰朔,上面细细的针叶起码有几十片:“这个够多了吧!” 男人笑眯眯双手接过,好像她送的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正值正午时分,气温零下二十度,是一天里最暖和的时候。苍白的光芒穿过树杈投在雪地上,两人反正也没事,就在森林里漫无目的地散步。 偶尔有枯倒树横在地上,一条一条的锥形冰棱整齐地挂在上面,当地人管这个叫冰溜子,看着活像一排透明编钟。 翻倒的树干上也积着雪,谢萦爬了上去,踢踢踏踏地把雪花往下扬。兰朔提了只袋子,偶尔举着相机给她抓拍两张。这个气温,手机一拿出来,电量就掉得跟蹦极似的,也亏得这种专业设备还能工作。 他们俩可没有谢怀月那样穿着单衣来去自如的身板,谢萦更是被哥哥裹得像只狗熊。因为穿得太多,她很快就玩累了,两人找了块平整的树根坐下闲聊。 兰朔微仰着头,望向寒冷澄净的天空,忽然道:“小萦,等你毕业以后,去我那儿怎么样?” 谢萦学的是工程专业,而兰家在重工行业树大根深,的确算得上是合理的邀请。但少女立刻举起双手:“你不会是想跟我发展办公室恋情吧!” “还要等到办公室?” “……”想起此人在她们学校读的那个mba,真是其心可诛。 谢萦故意唱反调:“我要是说不去呢?” 兰老板唉声叹气:“那你就会……” “会怎么样?”谢萦心道他难不成还敢说要把她封杀了? “那你就会获得一封rosalialan的手写推荐信,足够把你送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少女被噎住了,一时间有点想不出什么比这个格调更高的发言,最后只好笑嘻嘻朝他勾了勾手指:“来,你过来。” 男人一副聆听圣训的表情,朝她凑近了点,谢萦一把捧住他的脸,下了力气一顿捏扁揉圆。 * 两人回去的时候,已经到了团圆饭的时间。 兰朔本来很想露两手,可是小木屋面积实在是不够大,而且丙烷锅具也只有一套,于是他只好在一旁切菜,给经验明显更为丰富的另一位打下手。 兰朔早知道谢怀月厨艺很好,但平时毕竟只是家常菜色,发挥的空间不大。到此刻这种过年的饭桌上,他才真正显出水平,就像武林高手开始施展绝世神功。 厨具条件很有限,食材也都是急冻的生鲜,这种条件下他也能做得花样百出。每种食材只取很少的一部分,其他的全都扔掉,一道烩菜就用了海参、鳆鱼、肥鸡和猪蹄筋四种材料,配着竹笋小火慢炖,最后还有精力摆一个漂亮的盘。 此刻兰朔也不得不承认,幸亏自己今天没做菜,否则估计只有露怯的份。因为谢萦的哥哥绝不属于“厨艺爱好者”那种级别,去做个米其林主厨说不定都绰绰有余。 兰朔曾祖那一辈在国内长大,后来去了欧洲也惦记着家乡的口味,兰家一直有几位专职的中国厨师,不过从功力和花样来看,谢怀月自己一个人似乎就能抵得上那一支团队。 趁着他还在切凤尾橘,兰朔忍不住问道:“你之前是专门学过吗?” 男人长发束着,微笑道:“也不算是专门,接触久了自然也就学到一些。” 最后的菜色非常丰盛,挤在木屋小小一张桌子上险些摆不下。 荤菜是银鱼、鸽蛋、半翅鸡、驴头肉、炙羊肉和烩猪蹄筋,素菜是江南蒿笋、蕨菜和石花海白菜,果盘里摆着密罗柑、樱桃和石榴,逐一端上桌来。 谢萦从小被哥哥这么喂到大,对此并不觉得有多新奇,倒是突发奇想道:“等会我们有没有什么娱乐项目呀?” “什么?” “就是感觉这两天的生活太返璞归真了,晚上除了聊天就是打牌……”她嘴里还叼着块虾,说话含含糊糊,“我们现在也没电视看,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可做吗?” 深山老林里基本没有网络信号,卫星通讯效果也不怎么样,谢萦这两天都没怎么看过手机。晚上外面的气温降到零下四十多度,根本没法出门,他们基本也就只好在室内打牌。 带来的桌游玩得七七八八,至于打牌,谁肯跟兰朔一起打牌?谢萦心道怪不得以前的出生率高,因为到了天黑之后除了做爱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但是她总不能天天和哥哥溜出去。 圆桌对面,兰朔笑吟吟朝她压了压筷子:“先吃。” “什么?” “吃完了就有了。” 谢萦对他的话并不怀疑,只是很好奇麻瓜还能变出什么东西来,结果吃完饭,她被兰朔和哥哥一起推出了门。 下午五点多钟,室外天色已经显出了黑夜将至的昏暗,小木屋外,堆着厚厚积雪的空地上,不知什么时候放着…… 冷焰火! 一大捆手握的仙女棒,其余都是竹筒筒状的喷出式烟花,整整齐齐摆在雪地上。 少女呆滞三秒,大惊失色,转头一把抓住身边的男人。 “你你你,放火烧山牢底坐穿啊!”谢萦无言以对,“我主动自首去举报你还来得及吗?” 兰朔很遗憾地摇头:“有点晚了,现在你跟我是一伙的。” 自从认识了这个外国人,她的生活真是走在一条随时准备连夜潜逃的路上啊!! “我听你哥哥说你很喜欢烟花,但北京全年禁燃烟花爆竹,这不是正好有机会吗?”兰朔双手环抱,一脸法外狂徒的笑容,慢悠悠道:“放心吧,这里积雪起码有20厘米厚,地面都被冰层盖着,连助燃物都没有。再说有你哥哥在,火能烧得起来么?” 谢怀月笑而不语地点头,把仙女棒交到妹妹手里。 谢萦的表情还有些将信将疑,身体却很诚实地移动了起来。 像插蜡烛一样,她在雪地上插了一圈仙女棒,中间摆着筒状的冷焰火,引线和仙女棒缠在一起。 打火机谢萦自己用不太顺手,便指使着兰朔帮她点。 男人道了声遵命,随着轻微的火花噼啪声,黑暗里起了一片灿烂的碎光。 仙女棒燃烧得绚丽,消逝得也快,很快中央的冷焰火被点燃,喷出两三米高的光流,白光金焰噼啪燃烧,如碎星飞溅,火树银花,美不胜收。 谢萦自己举着另一支仙女棒很兴奋地挥来挥去,在空中画出巨大的弧线。兰朔站在一边看着,火光映亮她的脸,照得她眉眼弯弯,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里面跳动着簇簇火花。 就在某一刻,她若有所感一样抬起头。隔着燃烧的烟火,兰朔正在看她,但还没来得及等她看清楚火光后那似乎比平时更深邃些的眼神,他已经朝她举起了一只手。 “小萦,新年快乐!” ——— 最近几章暂时找不到让哥妹继续do的机会了,啊啊啊啊好想切出去先写上一万字的纯肉……我要看哥妹doi……我要看哥妹doi………在黄文里写剧情真素一件违反本性的事情啊!!我要看哥妹doi!!(尖叫)(阴暗地爬行) 瑞雪兆丰年11 大年初一早上醒来的时候,窗外挂着的冰柱在晨光下一闪一闪,仿佛缤纷的水晶。 谢萦睡眼惺忪地睁开眼,发现哥哥已经在桌边准备早饭了,倒是兰朔还靠在床边,手里正拿着电子阅读器,似乎在读着什么书。 见她醒来,兰朔一低头,问道:“醒了?” 晨光照着这张带笑的脸,更显鼻梁高挺,瞳仁幽深分明。 少女目光望去,只见他穿着件柔软的开司米毛衣,正很悠闲地靠坐在她身边,两人甚至还盖着同一条被子——谢萦揉了揉眼睛,想起其实三个人虽然睡在同一张床上,但是本来有三床羽绒被,这大概是她半夜抢过来的。 此情此景,明明什么都没做过,怎么居然有种温馨的事后清晨的错觉…… 这话怎么答都觉得不对劲,谢萦赶紧爬起来,正准备另找个话题,却发现他手里的阅读器上居然是本繁体竖排的书。 看着像是古籍,也不知道一个华裔是怎么看懂的。谢萦指了指屏幕,问道:“这是什么?” “《酌中志》。”兰朔调到封面页给她看,“是一个晚明的宦官写的书,他从万历皇帝开始侍奉三朝,在书里记录了很多皇宫里的生活日常,比如宫中规则和饮食服饰什么的,算是本起居注。” “你怎么在看这种东西?!”谢萦心道平时也没发现,他还是个历史爱好者? “我只是在看里面的《饮食好尚纪略》。”兰朔道,“昨天你哥哥做的年夜饭很好吃,而且烹饪的方法还挺特别的,我对做法很感兴趣,就上网查了查,发现似乎在这本书里有比较类似的记载。” 谢萦惊了,只见他指着屏幕上的一列繁体字,异常流畅地念道:“‘先帝最喜用炙蛤蜊、炒鲜虾、田鸡腿,又海参、鳆鱼、肥鸡、猪蹄筋共烩一处,恒喜用焉。’……哦,你哥哥昨天那道烩菜就是这么做的。原来是皇家珍馐啊,怪不得这么好吃。” 谢萦一时对他这种追根究底的精神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由得一巴掌按在了他的屏幕上。 “兰老板,我们要是早认识两年,我会希望你替我去考高考语文的,”少女真心实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别看了,来陪我玩!” 初一这一天的早餐,他们家一直有做吉盒点心的习惯。 谢怀月在五边形的盒子里摆上柿饼、荔枝、圆眼、栗子和熟枣,中间放着糯米细面裹着的奶皮卷,上面用可食用色素写着“百事大吉”,点心里包着一枚硬币,据说吃到的会有好运。 往日春节时只有兄妹两人,不知道哥哥是怎么做到的,每年咬到硬币的都是她。不过今年毕竟多了一个人,概率降低了些,谢萦举起筷子的时候很是有些担心,又觉得这种事要是刻意为之就不灵了。 少女念念有词地在几只点心里点来点去,并没注意谢怀月和兰朔的目光正不动声色地一对,于是裹着硬币的点心就这样极其顺利地到了她手里。 * 根据卫星地图来看,他们现在地处大兴安岭北部林区的腹地,半天的车程以外就有一片冰缘花岗石林,地貌很是奇特。 吃过早饭以后,三人便朝那个方向动身。以防今夜赶不回来,还在后备箱里放了睡袋和野外露营的各种装备。 再次踏上旅程,谢萦很惬意地哼着歌,可是才开出不久,车却突然减速停下。 少女朝车窗外看,惊讶道:“警察?” 前面不远处果然有几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骑着雪地摩托,正朝他们招着手。 大兴安岭北部的原始林区面积近百万公顷,整个无人区里,只有森林骑警队偶尔会来巡查,打击盗猎。林区里大部分地方都是没有路的,山路难走,警察夏天巡逻时一般骑马,冬天积雪太厚,而且路上结冰,便换了雪地摩托。 此时室外零下三十多度,整个森林里万籁俱寂,没有一丝人气,双方在深山老林里远远看见对方,彼此都吃了一惊。 骑警们的第一反应就是盗猎者,年轻的几个警察满脸警惕,已经伸手去摸配枪。班长额日木图年纪大些,经验更丰富,沉吟几秒叫住了其他几人,开着摩托上前去敲了敲越野的车窗,示意他们开门。“你好同志,请出示一下身份证。” 兰朔推门下车,拿着一沓红本蓝本递了过去,“同志,我们是来自驾游的,这是我们的证件。” 中蒙边境也有俄罗斯族,他这张混血脸并没引起太多注意,只是这辆车实在是叫人很难不起疑。 这个季节,跑到无人区里来自驾游? 班长额日木图狐疑地低头检视证件,两张身份证,一本意大利护照,他甚至递过来一本阿尔山林业局开具的进山证。额日木图举着进山证看了又看,确认那公章不像有假,还是谨慎道:“同志,我们需要进行一下车检,请理解。” 谢萦坐在后排听着,一时间顿时浑身都麻了,心道还好冷焰火昨天已经全都放完了,不然这下真的会变成法外狂徒……等等?! 少女心里突地一跳,心道兰朔平时随手往外拿的违禁品也不止烟花爆竹这一种。她从来不参与收拾行李,真不知道他们现在车上到底有什么东西,万一这样被抓个正着,岂不是麻烦大了,也不知道兰老板摆不摆得平? 谢萦顿时有些心里打鼓地趴在窗边,只见兰朔正笑得一脸纯良,表情阳光得随时能登上中外友好宣传画,一边主动给骑警们拉开了后备箱,一边悄悄朝她眨了眨眼,比了个“ok”的手势。 额日木图领着几个队员,仔细检查了他们堆在后排的物资,确认他们没有携带猎枪或者其他工具之后,又问道:“带防火装置了吗?” 兰朔笑容满面地指了指角落里的灭火器和防火帽。 从执法检查的角度来看,这辆车完全合格。最后让几名警察彻底放下怀疑的是车标,毕竟车上三个年轻人身上的行头看起来都不便宜,而且能开着100多万的越野车的人,应该不至于进山盗猎。 世界之大,有人就是喜欢大冬天往深山老林里钻也不是不可能,更何况这还是个老外,可能就是比较奇怪。 谢萦向窗外望去,只见骑警班长举手敬礼,看着是准备放他们经过的意思。可兰朔却主动和他说起了话,两人攀谈之间,队长又拿出了什么东西给他看。 好几分钟之后,骑警们朝反方向走了,兰朔才带着一身寒气重新上车。 少女忍不住道:“你你……你张口就来还真是脸不红心不跳啊!!” 即使戴着很厚的手套,他的指尖还是已经冰凉,兰朔摘了手套,用凉凉的手指去点她的鼻尖,笑吟吟道:“我没乱说啊!我们是合法进山的,而且车上现在就是没有违禁品。” “真没有?”谢萦一点也不信,按兰老板平时和她出门时的那个架势,她觉得他可能恨不得在车里藏一只火箭筒。 “真没有,”谢怀月重新发动了越野车,微笑道:“我跟他说过不需要带,毕竟有哥哥在么。” “好吧……”这个解释还是比较合理的,谢萦又道:“那后来你跟他们说什么呢?” “我刚才也觉得有点奇怪,现在动物基本都在冬眠,盗猎者也不会在这个季节进山,骑警为什么会出动这么大的队伍来巡检,所以我问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是怎么回事呀?” 兰朔言简意赅道:“有人失踪了。” 他递了张纸片给她,是刚才的骑警班长给他的东西。 那是张照片,上面是个女人,看着四五十岁年纪,穿一身工作服,长相略微有些苦相。 兰朔道:“前几天,有一支队伍来这附近做森林调查作业,这个队员突然就联系不上了。冬天在林区里失踪有生命危险,骑警们是接到报案以后进山来找人的。刚才那位班长拜托我们也留意着点,如果路上遇到,随时通知他们。” ——— 瑞雪兆丰年12 “失踪?” 谢萦环顾四周,只见整个琉璃世界一片静谧,连鸟兽都悄无声息,只有黑桦高耸入云。 真难想象这样的地方还有其他人,冬季如此严寒,普通人在外面多待一会都有冻伤的风险。骑警在这种天气进山,估计也是知道实在耽搁不得,要是失踪到了三天以上,就根本没有找人的必要了。 旅途上的插曲并没打扰他们的心情。 一路向西,下午时分,三人穿过林区,抵达了一片花岗岩石堆。 高寒地带的冻土,几亿年来受风吹雪蚀,留下满地嶙峋的巨石,深深嵌在灰褐色的大地上。小的散碎如沙,大的则足有几米之高,被风化作用切割成v字形和三角形。 没有高耸的树木遮挡,视野一下子变得异常开阔,呼吸的空气仿佛也薄透起来。 整片雪原一望无际,谢萦在巨石之间踩来踩去,在干净的雪地上留下两行脚印,忽然发现乱石堆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 少女蹲下来,凑近了去看,发现那是一只已经残破的号角。 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角制品,形状很弯,造型工艺也相当古朴,插在雪地里,正斜斜指向苍白的天空,只是开口处残损了半边。 谢萦很好奇地把它从地上捡了起来,用力晃了晃,抖掉上面的积雪。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兰朔刚想说让她小心点,结果她已经低头鼓起脸颊,用力地吹了一下。 一声很沉重的号声,在耳畔嗡嗡地鼓荡着向上升起,最后呜咽低回地消失在辽远的天空里。 谢萦有些诧异地放下号角,这和电影里那些催促战士冲锋的号声完全不同,居然悲凉得近乎苍茫,让人的心脏好像也在随之鸣动。 “这是萨满的号角。” 谢怀月不知何时站在她身旁,正伸出一只手。 谢萦把号角递给他,而哥哥微微低头,用手指拂过这只乐器残损的缺口。 空气中无形的水气快速地凝结起来,薄冰填补了号角缺失的部分,将它在瞬间修补成原状。原来这只号角上还雕刻着造型很奇特的兽首,后来也许是被毁坏,也许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风化了。 谢怀月松手,冰雕瞬间飞散为碎雪,然后消失无踪。 兰朔把还蹲在雪地上的少女拉起来,有些好奇道:“这里怎么会放着这种东西?” “这里曾经是萨满祭奠逝者的地方,”谢怀月说,“萨满教相信,号角声能把死者的灵魂引渡到该去的地方。” 谢萦抬头,只见眼前乱石嶙峋,北国在亘古的静谧之中岿然不动,已经丝毫看不出这里曾有部落活动的痕迹。天空太苍白也太平整了,均匀得甚至没有云层的分界,让人有一种身处世界尽头的错觉。 少女最后学着电影里的样子,左手把头上的绒毛帽子摘下来,对着巨石微微低头,算是短暂的致意——倒是见到这一幕的谢怀月大惊失色,赶紧重新把帽子扣回妹妹头上,毕竟这个天气里,她是真的会被冻伤耳朵。 * 到大年初三的晚上,他们告别住了五天的小木屋,驶出了这片原始林区。 天公作美,这几天天气一直很晴朗,从他们上了公路才开始飘起小雪来。根据天气预报,从明天白天开始,大兴安岭将再次遭遇一场特大暴雪。 谢萦本来以为他们会一口气开回阿尔山市,没想到车开出去不到一个小时,却在公路上一拐,驶进了一座村庄。 这是隶属于内蒙古兴安盟的一个小村子,全村不过几千号人,基础设施修得倒是不错,至少都是柏油路。车拐进一处小院,谢萦朝外面看,才发现兰朔已经在自动自觉地提行李箱下车,显然对此并不惊讶。 谢怀月停好车,对她解释道:“哥哥还有些事情要办,小萦,你们在这里等哥哥两天好吗?” 这是个非常典型的东北农村自建房,室内已经收拾得很整洁,家电一应俱全,一看就是兰老板已经提前施展了钞能力。房间相当宽敞,尤其是床——或者学名叫电热炕,已经不是普通的大能形容的了,起码得有十五六个平方米。 谢萦在床边坐下,抓着哥哥风衣的衣摆不放:“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吗?” “要下雪了,明天开始温度会骤降,这样出门哥哥怕你生病。”谢怀月摸了摸她的脸,很耐心地解释。 谢萦只好恋恋不舍地松手,瞄了一眼周围,趁着兰朔还在隔壁房间,双手捧住哥哥的脸,飞快地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唇瓣分开,少女软软地小声道:“那,那我……” 在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这种场合,似乎一般会说“我会乖乖听话”——而现在毕竟她是和另一位一起留下,这话怎么想怎么不对。见妹妹显然有些卡壳,谢怀月微笑着,紧紧在她手上握了握道:“哥哥会告诉他要乖乖听小萦的话。” 傍晚六点钟,谢萦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往后一仰,一头躺下。 这炕是真的很大,已经被电热毯烘得很暖和,她可以从东边咕噜噜地滚到西边,再从西边咕噜噜地滚回东边。 这座村庄也正沉浸在过年的气氛里,外面有人在放鞭炮。一挂五千响的大地红,震得窗户都在微微作响。电视里放着轮播的小品节目,不过声音全被鞭炮盖了过去。 兰朔端着盘水果进来的时候,发现谢萦正在看着电视捧腹大笑,也不知道外面那么响她是怎么听见的。 手机充满电终于重新开机,兰朔拔了充电器,发现消息简直在爆炸一样往外蹦。前几天与世隔绝,信号时有时无,消息提示已经99+。合作方寒暄之类的消息,秘书都会处理,只把一些重要的事项给他过目,兰朔逐一回完,这时候居然有一个通话拨进了他的私人号码。 是兰彤光。 “哥,你终于显示在线了哥,”电话那边立刻传来兴奋的声音,“收了红包没给你拜年,我这几天都很于心不安啊,哥过年好啊过年好,你都那么有钱了我就不祝你发财了,祝你马年大吉感情顺利吧,对了你是不是和小萦妹妹在一起呢?你们去哪了啊,妹妹怎么也一直不开机,我还想给她拜个年呢,哥你把电话给小萦妹妹呗?” 兰朔根本没理他前面那一大串,皮笑肉不笑地反问道:“你叫她什么?” 听筒里聒噪的声音登时卡壳,他把通话掐了。 这种村子不是度假区,当然没有饭店,晚饭是兰朔在一个做豆腐的大娘那里订的。大年初三,正是合家团聚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备了许多熟食和杀猪菜,正常店家都不太愿意重新开灶炒菜,不过兰老板给得实在是太多了…… 大娘精神百倍地重新开火,使劲浑身解数做了十二个菜,打包了各种干果,还带着儿子一起上门来送。 谢萦看着他们把异常丰盛的晚饭逐一摆上桌,地锅鸡,大拉皮,酸菜炖豆腐粉条,锅包肉,每个盘子都相当大。这么宽敞的一张桌子,居然差点没堆下,还得迭着放。 “我去订餐的时候,听说这个阿姨家里不但卖豆腐,养猪养得也不错。”兰朔很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我们来晚了,三天前那头猪还在活蹦乱跳。” 他的声音温柔得像是在讲童话故事,谢萦不禁联想到了卖火柴的小女孩,忍不住问道:“现在呢?” 难道这只可怜的小猪没有挺过如此严寒的冬日? 兰朔指了指盘子里喷香流油的香肠。 ——— 这两天打了全文的草纲,感觉之前可能说得有点偏差(心虚),现在进度应该是还不到一半的,这本我估计起码会有60万字,因为后面还有非常非常多的情节……我的妈呀怎么会这么长(闭眼)。。。坚持到写完就是胜。。。利。。。。。。 瑞雪兆丰年13 这天晚上,细雪开始从天上纷扬而落。 现在看着算是宜人的小雪,在不到一天之后就会转为一场席卷整个大兴安岭的特大暴雪。外面热闹的鞭炮声逐渐寂静下来,村民们都各自回家了。 放在以前,这样残酷漫长的冬季里,能存住的食物只有酸菜、土豆和风干的腊肉,想要见点新鲜肉食,就得上山去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打到些獐子、狍子或者野兔之类的。不过现在,只要国道没因为大雪而封路,村民们大可以惬意地在家里猫冬。 大风大雪的北国里,一栋栋亮着暖色灯光的房子,好像一座座静谧的孤岛。 晚饭后兰朔先检查了门窗是否关紧,再把需要他审批的文件逐一过目,到了十点半,他洗过澡回到房间时,却发现谢萦正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 “你干什么呢,小萦?” 她没回答,走近时兰朔才发现,她正微微低着头,很安静地看着桌子上放的一只玻璃瓶。 兰朔看过去,发现那瓶子里盛着某种微微泛着米色的透明液体,已经空了一大半。 他想了想,记起这好像是今晚那位大娘一起带过来的,是她们家自己酿的高粱烧酒,原本和那几大包干果一起堆在角落里,估计是被她翻出来的。 “你喝的?”条件反射的一句疑问出口,兰朔又觉得这不是废话吗,只好又清了清嗓子叫了一声:“小萦?” “……”这次好像终于听到他说话了,少女的头动了动,转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表情非常认真,还是不说话。 兰朔知道她不是一点酒量也没有,可平时喝的都是红酒、果酒或者清酒,不过浅尝辄止而已。 而高粱烧……是蒸馏酒,属于白酒,度数一般不会在30度之下。 暖色的灯光下,少女的脸显得很白皙,不像是那种醉酒上头的绯红,可她嘴巴微微撅着,看着有点发怔,也不像是完全清醒。 四目相对几秒钟,兰朔下意识地抬起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少女一把抓住他的手,好像很不满自己被当作醉鬼对待,掷地有声道:“我知道这是五!” ……他好像也没问她这是几吧? 不过兰朔没来得及想这么多,因为他那只手已经被她一把抓住了,因为动作很迅速,还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啪”。 手被谢萦抓着,见她一点也没有要放开他的意思,兰朔只好在她身边很近的地方坐下。 任何一个醉鬼都不会肯承认自己喝醉了,更何况谢萦似乎还认为自己很清醒。兰朔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任她认认真真地研究自己的手。 先把手掌摊平了,又一根一根地抓着他的手指折起来,最后把他握成拳的手包裹在掌心,盘核桃一样摸来摸去。 如此温暖柔软的手指,指甲晶莹之下透出粉色,像一朵花。 谢萦毕竟有不少前科,兰朔不由得有点怀疑她是装的,但是再一想,她做出这种行为的时候如果是完全清醒的,那好像问题更大…… 还没等他想出来应该怎么办,谢萦好像已经对他的手失去了兴趣,突然抬起了头。 又是清脆的一声“啪”,她一下用双手捧住了他的脸,因为用力不小,这声音显得异常清脆。 兰朔:“……” 少女跪在床上,像看不清一样,凑近了一些来打量他。两人的鼻尖都快要贴上了,她好像是觉得自己的头太重了,又一低头,把额头直接磕在了他的锁骨上。 室内很温暖,兰朔穿的是件质感极好的睡袍,领口很宽松。他刚洗过澡,皮肤微凉,被酒精烧得有些发热的脸贴上去,感觉非常舒适。 兰朔低下头,只见少女低着头靠在他颈窝里,白皙的脖颈裸露在外。似乎是觉得这个头向前倾的姿势维持着不舒服,谢萦膝盖很快又往前挪了挪,直接坐在了他腿上。 ……她是喝醉了,他可没醉。 兰朔看着她,几乎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不过短暂的几秒钟,他都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划过了多少个念头,最后还是开口,试图哄她先下去。 “小萦,你……” 谢萦低着头,不但根本没听,甚至还变本加厉,把手按在了他腹部。 醉酒之后的世界自有一套逻辑,在谢萦眼里,她只是觉得这个人身上的气味熟悉而且好闻,而且带着点凉意的皮肤摸着也很舒服,想再贴近一点。 一只柔软的手按在自己腹部,跟撸猫一样慢悠悠地揉着,兰朔闭上眼睛默数了十个数,谢萦根本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似乎还因为觉得他的睡袍很累赘,非常不耐烦地往旁边掀了掀。 兰朔深呼吸两次,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忍不住一把按住她的手,把这双非常没有酒品的手压在腿上。 谢萦终于抬头看着他。 四目相对,兰朔想了一下措辞,先拣出最重要的事来问:“小萦,你知道我是谁吗?” 少女看着他,眼珠先是很犹豫地转了转,然后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理直气壮,估计是想起来了。 “兰朔啊!” 兰朔松开她的手,没想到她的手一得到自由,立刻就摸了回去,还大有要当场把他身上这件睡袍立刻扯掉的意思。 女孩坐在他腿上,这一下简直是没处可躲,兰朔条件反射地抬手,最后只来得及护住自己的腰带,防止被她一下全拽掉。 这样的动作到底代表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底能不能反应过来,不过谢萦向来理不直气也壮,又是清脆的一声啪,她一巴掌拍到了他手上:“你干什么!” 兰朔:“……” 他索性以退为进,把腰带的末端递给她,循循善诱道:“可以给你,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想干什么?” 这一下好像是触发了她的某种开关,谢萦没有接,好像是很认真地开始思考,时间长到他都以为她是不是卡带了,她才慢慢抬起含着水气的眼睛,很真诚地看着他,软软地开口道: “……有点想做。” … …… ………… 室内静默了三秒钟。 兰朔发誓自己长到这么大的二十八年里,绝对不会有一刻比现在更难熬,他只觉得自己的眉心都在突突直跳。 倒是谢萦在沉思将近半分钟后,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恍然大悟,好像终于想明白了自己原来是准备干这个,于是她开开心心地把那截丝质衣物放回他腿上,顺便张开双臂,一脸“怎么还不过来抱我”的表情。 兰朔浑身顿时定住。 被她这么上下其手地摸了半天,身体反应确实也已经没法掩饰了。 ……但是,至少不能在她不清醒的时候。 兰朔觉得自己毕生耐力恐怕都要用在此刻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声音,试图跟她讲道理:“我不是不愿意,小萦,但我们等到明天好吗?” 话音落下,他也怕再多等一秒自己都会后悔,赶紧一把扣住她的手反剪到背后,另一只手绕过她大腿部分,把人横抱起来,准备把她放回床上躺着。 怀里的女孩好像在吸着鼻子,很小声地说:“你……” 兰朔低头无奈地问:“怎么了?” “你敢不听我话!” 一共六个字,前面还是软软的耳语呢喃,后面就变成了激烈的质问。 谢萦用力踢着腿,没挣开他,兰朔刚把她放到床上,她就鲤鱼打挺一样直接坐了起来,随手抓了个枕头就朝他这边扔过来。 ……真是堪比见鬼的发展,兰朔觉得自己脑子里那根弦也快要绷断了。 心知这是醉鬼喝完酒之后精力还没发泄完,电量耗空估计就好了,兰朔接住那只枕头,深吸了几口气,嘴角扯出一个笑容,循循善诱道:“对,我就不听你话,怎么了?” 谢萦的回应是从床头柜上抓了只橘子扔了过来。 果然他的估计没错,满天乱飞的橘子和枕头并没维持多久,差不多也就十分钟的工夫,谢萦就不再扔东西了,上身沿着床头慢慢滑下去,最后缩回了被窝不动了。 终于把这个无法无天的醉鬼按回床上,给她拉好被子,兰朔都不知道自己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反正笑容是肯定维持不住了。 手指在少女脸颊细腻的肌肤边轻轻拂过,男人叹了口气,低声道:“行了,晚安,这个账我们明天再算。” ……等等,他忽然想起来,房间里就这一张床。 这下兰朔的表情是真的有点麻木了。 在小木屋里他们也不是没有同床共枕过,可是那时她顶多是半夜抢抢被子什么的,现在这个状态,万一她半夜再爬过来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他就是道心如铁也抵挡不住了。 男人认命地站直身体,一晚上的事情,他去沙发上凑合一下吧……况且现在这个状态,他需要的不是电热毯而是冷水澡。 他正准备转身,背后的衣服又被一把抓住。 兰朔这次连眉心都在抽,回头的时候,才发现女孩眼睛里好像漾着点水气,脸上的表情也有些茫然,很小声地对他说:“睡不着。” 兰朔伸手在她嘴上捏了捏,把她捏得像只小鸭子,谢萦说不了话,好像也不准备继续发表意见,而是抓住他的手臂,把脸朝他手背上贴了贴。 兰朔:“……” 他在谢萦床边的地板上坐了下来。 被她这么折腾了半晚上,也可能是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反而能冷静下来了。兰朔就着这个姿势,用另一只手关了灯,屈起一条腿调整坐姿。 她之前说过,她哥哥会给她讲睡前故事。 再丰富的知识也有盲区,兰朔不得不承认他的确不知道她喜欢听什么睡觉,只能讲点自己小时候听过的故事,一边用另一只空闲的手在她身上轻轻拍着。 一个叫吉佩托的穷木匠做出了一个会说话的木偶,希望它能成为他的儿子,给他取名为皮诺丘。木偶皮诺丘梦想着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孩,从此踏上了旅途,在路上遇到了狡猾的狐狸和猫,以及善良的蓝仙女…… 还没讲到皮诺丘因为说谎而鼻子变长的桥段,女孩已经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睡熟了,抓着他手臂的力度松了松,侧脸倒是还很安静地贴在他的掌心里。 耳畔响起了很匀称的呼吸声。 今晚她上来就给他闹这么一出,结果睡着的时候看起来又是这么宁静乖巧,让人心里一下就软得不行,只想这一刻能维持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兰朔低头看着她。 窗外的风在凄厉地呼啸,他却突然漫无边际地想起了某个草长莺飞的春日,不记得是哪一年,可能是在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也许是在多洛米蒂,也许是在那不勒斯,每一片山谷里都开着不同的花,树木在发芽抽条,草地被风吹过时弯下温柔的弧度。 大概是人在这样精神极度放松的时刻会本能地选择母语,他轻声讲着这个小段落的结局,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换了种语言。元音温柔的意语,本来就很低沉的声线,此刻更是如同呢喃的梦呓。 “finitaèlanotteelaluna, siscioglielentanelsereno, tramontaneicanali. ècosivivosettembreinquestaterra dipianura,ipratisonoverdi……” 在漫长的旅途之后,木偶离开了朋友们,把心藏在古老的城堡里,那是他最珍贵的东西。 时针指向十二点整的时候,兰朔看了看表,觉得自己也差不多是时候该去沙发上睡觉了。 就在这一刻,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起初很细微,但是持续不断,而且在逐渐变得响亮。像一盆迎面泼过来的冷水,让他的神色登时一凛。 有敲门的声音,正在门外一下一下响起,在风声中显得异常清晰。 咚…… 咚,咚……咚…… ——— 对不起小兰,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你在这个副本一定会吃到肉的(双手合十) 瑞雪兆丰年14 咚…… 咚,咚……咚…… 黑暗中,兰朔悄无声息地站直了身体。 谢怀月临走时说过,这座房子里有他留下的结界,和当时的越野车一样是一座安全屋,看来外面的东西还是不能突破这层保护,否则它也不会这样故技重施。 他还记得谢萦当时那种鬼画符一样的图案,但那种黄符大概只有她来画才有效。不过,此刻似乎还没有到必须让她出面的时候,有别的方法尚可一试。 ——这间房子的入户门灯装的是荧光灯管。 因为不够节能,这种灯管在城市里已经基本淘汰了,但是在农村还有一些。和护眼的led不同,荧光灯管利用低压的汞蒸气放电来发出紫外线,光谱非常接近太阳。 他记得谢萦说过,鬼怪都很畏惧天生火。 穿过客厅的时候,兰朔脚步放得极轻,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响动,直到停在门前,按下墙上的开关。 门外荧光灯管“啪”地一声齐齐亮起,那个沉闷的敲门声几乎是应声而止。 同一时间,打火机点燃了手里的蜡烛,他平举着燃烧的烛台向防盗门的猫眼凑近。 如果“它”正趴在猫眼外面,试图朝里面看的话…… 隔着一扇不锈钢防盗门,外面的东西不出声,兰朔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周围立刻安静下来,风偶尔卷过时的呼啸声也显得非常模糊,只有融化时的蜡油一滴一滴地落下,散发出一股燃烧的气息。 一秒……两秒……十秒…… 半分钟。 有很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一下一下,踢踢踏踏的,好像朝更远的方向去了。 烛台已经烧尽,寂静的客厅再次重归黑暗,那个敲门声也彻底消失了。 时钟已经指向凌晨一点,兰朔面无表情地活动了一下手臂,感觉现在自己真的是被吓出来了,刚经历过这么一幕,除了睡意全无之外,心情居然还算平静,还有闲心走回卧室看一眼谢萦。 结果她抱着只枕头睡得正香,一条腿已经伸出被子外面,显然对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根本一无所觉。 这女孩平时睡眠质量就很好,今晚还喝了酒,别说是有人敲门,估计外面打雷都震不醒她。 兰朔把被子扯回来给她盖好,反正一时半会也睡不着,索性在床边坐下,一条腿搭在地上,在黑暗里继续漫无边际地发呆。 会被类似天生火的光吓走,看来外面的东西应该是鬼怪?它销声匿迹了这么多天,又在今夜上门,是因为知道谢怀月已经离开了吗? 门外装了监控摄像头,视频是存储在sd卡里的,明天倒是可以取出来看看。但他也并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一张惊悚的鬼脸,或者其他差不多糟糕的东西。 ……等等,如果真的是鬼的话,摄像头能拍得出来吗? 这些疑问总归都要等谢萦醒了再跟她商量。兰朔低头,看着女孩熟睡的脸,忍不住上手捏住她脸上的软肉,想掐两下:“叫你喝酒!还一次性喝这么多,外面鬼来了都不知道!” 不过现在再想起她今晚种种言行,好像也不像当时那样气得头疼了。 兰朔盯着她看了几秒钟,左看右看又怎么看都觉得可爱,于是最后手下劲力一松,只蜻蜓点水地捏了捏:“算了,这次不跟你计较。”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很急促的咚咚声。 再一次有人敲门,只是这一次已经不再是那种不紧不慢的闷响,而是正用力地砸着门。 一晚上接二连三有这么多卧龙凤雏,兰朔得深深吸了口气才压住火。他刚站起来,就听见外面响起了一个男声,高喊着:“有人吗?这里有人吗?” ……人声? 那声音吐字清晰,情绪也急促,和那天雪地里模糊的“开开门哪”完全不同,而且听起来居然有些熟悉,兰朔本来已经在摸枪上膛的手登时顿住。 “有人吗?有人吗?”砸门声一顿,外面的人又试图去摇晃门把手,只是防盗门的门把手怎么可能是晃得开的。 这时另一个女声急道:“这家有人呀,是两个挺有钱的小年轻,我晚上还来给他们送饭呢!” 兰朔微微屏住呼吸,从猫眼里看出去。 在白亮的灯光下,门外正站着一男两女三个人,其中一个赫然是给他们送饭的豆腐店大娘,而为首的男人正连声叫道:“有人吗?开一下门!我是警察!村里派出所的!” 防盗门打开,照面的瞬间,双方都吃了一惊。 “是你?” “是你?!” 半夜砸门的男人,分明是他们几天前在森林里遇到的那个骑警队长,叫额日木图。 他正举着一本警官证,神情看起来非常焦急,显然是在风雪里奔波了很久,即使带着很厚的老式雷锋帽,眉毛和发梢上还是已经积了一层雪花。 显然没想到开门的人会是他,额日木图也愣住了,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在村子里租了房子,暂住几天。”兰朔单手插在大衣的衣袋里,不动声色地把枪往深处推了推,微笑道:“这么晚了,你们有什么事?” 额日木图拿着手机,翻出一张照片给他看:“你今天晚上有没有看到过这个女孩?” 那照片像素不高,上面是个七八岁的女孩。穿着件粉色的羽绒服,头上戴着只黄色蝴蝶发卡,穿着长相很普通,但皮肤健康红润,一看就那种是被家人精心照顾的孩子。 兰朔把手机递还给他,摇头道:“没有。” 这时他注意到,这几个人看着他的表情似乎都有些怪异。尤其是那个女人,眼睛肿着,一看就是刚哭过,头上帽子也戴歪了,应该是急匆匆从家里冲出来的,已经根本顾不及这些。 老警察追问道:“真的没有?” “没有,我们今晚都没有外出过。” 女人急道:“可是妞妞的发卡就在你们家的门外面呀!”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房门外的雪地里,果然孤零零躺着一只黄色发卡。 发卡显得有些旧,正是照片上女孩戴的那一只。大概是已经落在这里好一会儿了,上面已经积了一层雪花。 一瞬间许多个念头划过脑海,兰朔沉声开口:“这个女孩是走失了吗?” 闻言女人又急得要掉泪,抽泣得话都说不连贯了,额日木图按了按妻子的肩膀,替她解释始末。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妻子娜仁给妞妞煮了个荷包蛋,让她上床睡觉,然后就去厨房烧水了。前后也就五六分钟的工夫,结果娜仁再回来的时候,发现门大开着,而妞妞已经不在房间里了。娜仁以为她是去院子里了,结果怎么喊她也没人搭理,赶紧叫上额日木图一起出来找。 娜仁哭道:“这孩子连羽绒服都没穿呀!” 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失踪三个小时,已经足够让监护人急得发疯,更何况她是穿着单衣出门的,在这个天气里随时都有冻僵甚至冻死的风险。 这个村子总共就几百户人家,民风也淳朴,家家都沾亲带故。额日木图夫妇在村里到处叫人找人,已经惊动了不少人,此刻远处已经隐隐有一些房子亮了灯,豆腐店的大娘也是跟着一起出来找孩子的。 村子没有多大,可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散开,搜到现在一无所获,直到来到这座小院前,门前的入户灯大亮着,雪地里孤零零地丢着一只发卡。 女孩失踪的危险性有多高不言而喻,额日木图见过太多类似的案件,看到发卡的时候,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砸门之前,他都已经做好了叫人撬锁破门而入的准备。 几天前,额日木图检查过兰朔几人的证件,可此刻只会下意识地把他往最坏的方向想,一时间嘴角不由得都在微微抽动。 ——这是一个外国人。 涉外的案件一向更加复杂,为了防止后续追责,派出所里都会要求他们必须严格按照流程办事。可是如果这个男人真的是拐走了女孩的坏人,等上报失踪、立案、取证、发布搜查令、再来提审,这一套时间耗下来,女孩还在不在人世都不知道了。 老警察紧紧咬了咬牙,已经下定了决心,指着雪地里的黄色发卡,沉声道:“同志,我们现在就需要进门看看。” 电光火石间,兰朔心中也在迅速滚过许多个念头。他并不知道,这样做是否会让某种不该见天光的秘密暴露出来,可是天平的另一端是一个女孩的性命。 四目相对,他平静地摇了摇头:“我恐怕你们无权进行搜查,但是我家门口装了监控探头,现在就可以调出来看。” 客厅里的大灯亮起,兰朔关好了卧室的门,和他们三人一起坐在电脑前。 趁着视频导入电脑的工夫,他顺便问了问女孩的情况。 妞妞的大名叫黄梦竹,其实并不是这对夫妇的孩子。而是因为最近她家里出了变故,没人能照顾她,额日木图夫妇一向热心,就把她接到了家里来。 娜仁抹着眼泪道:“她妈妈前两天才出了事,大过年的,孩子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可跟她家里人交待呀!” “她妈妈才出事?” “她妈妈丛增芳就是前几天失踪的那个考察队员,”额日木图眉头紧拧,“我们前几天进山,就是去找她的。” 兰朔愣了愣,刚想再问下去,可是电脑上的播放器已经加载完毕。额日木图再也无心说这些,一把夺过鼠标,开始飞快地拖动进度条。 视频从凌晨一点开始倒放。 他们的门前亮着荧光灯,把空荡荡的雪地照得犹如白昼,午夜寂静异常,探头录下的只有纷飞的落雪。 额日木图按着鼠标,视频往回快速拉动,直到时间走到一小时左右的位置,几人同时发出一声了惊呼:“就是她!” 视频时间0:14:20,探头里出现了一个矮小的身影。 兰朔的身体缓缓坐直了。 ——那是他听到敲门声的时间。 额日木图拖动着进度条,这一次速度慢了很多,缓慢的移到女孩最开始出现的一帧。 入户灯还没打开,探头里一片黑暗,好在雪地上反射着微弱的光,让几人能看清那个隐隐约约的人影。 这的的确确就是照片上的女孩黄梦竹,穿着身单薄的毛衣,头发上已经落满了雪花。 她径直从院子里走进来,然后停在了他们的门前。 视频里太昏暗了,把视频局部放到最大,他们才注意到,女孩的姿势似乎有些怪异。 她在敲门。 准确地说,她并不是在“敲”门。 她的上臂紧紧夹在身体两侧,小臂却平平举在胸前,两只手都垂直向下耷拉着。四指时不时往前弹一下,第二指节用力撞到门上,发出一声响。 咚。 咚,咚…… 咚,咚……咚…… 原来那种声音是这么发出来的。 瑞雪兆丰年15 95 7c.co m 00:18:20 入户门灯突然亮起。 画面突然从极暗变得极亮,电脑前的几人的眼睛都被晃了一下。而视频里的女孩黄梦竹也好像浑身一激灵,“敲门”的动作戛然而止。 她抬起了头。 保持着这样小臂前举的奇怪姿势,女孩踮起了脚,脖子笨拙地向前伸着,像是想要凑到猫眼前去看。可是她的身高还远远不够,而且两条手臂抵在身体和门之间,让她怎么也无法把眼睛贴到猫眼上去。 ……她为什么不把手臂放下? 几人脑海里几乎是同时闪过了一样的疑问。 而女孩好像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无法完成这个动作,呆呆地停在原地,忽然抬起右手,把大拇指以外的四根手指含进了嘴里。 像是小孩子吸吮手指的动作,可是这姿势放在婴儿的身上是呆萌可爱,放在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身上却怎么看都显得非常怪异。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女孩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三分钟后,她突然毫无预兆地一转身。 好像忽然就对这间房子失去了兴趣,她头也不回地朝房子的西边走去,两条腿都迈得飞快,连别在头上的蝴蝶发卡掉在雪地里都没有注意,很快就在摄像头的拍摄范围里消失了。 笔记本电脑“啪”地一声扣上,此刻一秒钟也耽搁不得,额日木图夫妇赶紧朝着西边追去,兰朔索性也换了衣服跟着一起。 夜间小雪已经转为中雪,一个多小时过去,地面上的当时留下的脚印早就被覆盖得无法辨认了。兰朔打着手电照往四周,一边留神任何可能是线索的痕迹,一边很委婉地问道:“妞妞……是不是有点,不太一样?” 女孩在录像中做出了那么一串诡异的动作,深更半夜,谁看了都会觉得后背发凉,可额日木图夫妇居然没流露出任何惊讶的反应,显然黄梦竹并不是一个完全正常的孩子,可能他们平时就已经习惯了她这样的行为。 没想到,娜仁闻言竟然一下就落了泪。 妞妞以前是个聪明乖巧的孩子,村里人人都喜欢她,可是大概一年前,妞妞生了场大病。谁也说不好是什么原因,可能是村卫生所滥用抗生素,也可能是没有及时转到县里的医院去,妞妞病愈之后就变得呆呆傻傻的。夲伩首髮站:9 3 p e. co m 以前那么伶俐的一个小姑娘,现在连话都说不清楚,还时不时就会像刚才那样,做出一些很奇怪的动作。初看当然人人都觉得诡异可怕,但是妞妞不伤人,也不是那种张牙舞爪的疯,她除了偶尔比比画画之外,基本上从早到晚都在屋子里很安静地坐着,大家渐渐的心里也就只剩下同情。 她妈妈出事之后,娜仁把她接到自己家里来照顾。妞妞吃饭睡觉都很乖,平时就是呆呆坐着,娜仁怕她在室内待久了会肌肉萎缩,有时还得主动领她去院子里透透风。 妞妞这个样子,娜仁当然不会有要把门反锁的意识,怎么可能想得到她今晚会突然自己跑出去? 这种农村小院外面拉的是铁皮围挡,几人打着手电在院子西侧仔细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一个缺口处。 这是铁皮和栅栏侧门的连接处,因为常年无人维护,支架松动,铁皮下端露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豁口。 这个豁口宽度不过几十厘米,而且很矮,成年人就算侧着身也没法钻过去,最多有时候有散养的狗会钻进来觅食,兰朔他们也只是在此暂住几天,便没有整修。 兰朔蹲下身用手电一照,只见地面上的积雪果然与其他部分有些不同,像是有人曾蜷缩着从那个豁口里努力挤出去,而外面的雪地里散着几个凌乱的脚印。 额日木图当机立断道:“追!” 院子外通往一片低矮的荒丘野地。 凌晨一点半,村子里很多人家都被惊动了,黑夜里到处都晃着手电筒的光柱。雪还在下,风势却小了很多,周围呼喊妞妞名字的声音此起彼伏。 好在野地不比柏油马路,坑洼不平,一脚踩下去也深深浅浅,女孩跌跌撞撞的脚印清晰了很多,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她的痕迹。不到一刻钟,附近就传来了高呼:“找到了!找到了!在这边!” 一个小小的身影蜷在雪地里,已经冻得浑身发僵。 像兴安盟这么冷的地方,每年都有醉汉倒在路边冻死,村民们对于冻伤的应急都有经验。最早发现妞妞的人赶紧把她抱了起来,兰朔家离这片野地最近,他箭步冲回去开门,迅速把女孩转移进温暖的室内。 室内外接近五十度的温差,众人也顾不及脱衣服,赶紧对妞妞进行急救处理。 妞妞的头发眉毛上都已经结了一层白霜,沾满了雪的毛衣冻得硬邦邦,所幸还没到全身失温的地步,她还能自主呼吸。 妞妞身上的衣服鞋袜已经跟肢体冻在了一起,现在不能强行脱下来,兰朔和额日木图拖来一只木桶,从浴室里接了热水把她泡进去,等衣服软化了再剪开。 大概二十分钟的复温以后,妞妞喉咙里才发出了很轻微的一声“呃”,呼吸的频率也终于开始恢复正常。 额日木图回家去开车,这样的急救只是保命处理,他得连夜把妞妞送到县医院去。 在等车开到门口的工夫,兰朔从厨房里找了盐和苏打粉,各一小勺倒进杯里配成碱性盐水,小口小口地给她喂下去。娜仁把妞妞抱起来,用棉被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小心地给她的脸涂冻伤膏。 今晚的几个小时兵荒马乱,到现在兰朔才有短暂的时间来观察这个女孩。 妞妞的皮肤泛着很不正常的红,但浑身冻伤最严重的地方是手指。她的手指上已经形成了肿胀的水泡,掌指关节和指间关节发红透亮,再晚找到她片刻,恐怕就要截肢了。 正常来说,长时间暴露在寒冷天气里,最容易被冻伤的部位是鼻尖、指尖和耳廓这些末梢部位,为什么妞妞受伤最重的反而是离手掌最近的两个指关节? ……在他们找到她之前,妞妞在做什么? 然而他也没有时间再想下去,门外传来了停车的响动,几个大娘把裹着厚棉被的妞妞抱起来抬到车上,娜仁快步跟了出去。 临走时,她含着眼泪回头朝兰朔看了一眼,像是想道谢,此刻又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只能匆匆地点了点头。 * 谢萦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时钟正指向早上八点半。 ……嗓子里很干,睁眼时觉得眼睛也有些涩,好像自己是一只脱了水的茄子。 她扶着床头坐起来,开了一瓶矿泉水,先咕嘟咕嘟喝了半瓶,然后盯着天花板看了半天,记忆很缓慢地回笼。 晚上八点多,她打了一局游戏,然后去翻豆腐店大娘带来的大礼包,吃了点开心果,磕了几只榛子和栗子,然后发现大娘还带了酒过来,她没喝过这种农家自酿的酒,就开盖尝了尝,意料之外地味道不错,然后她就喝了半瓶。 之后呢? 少女双眼放空,左右扭了扭头,试图回忆之后发生的事。 什么也没想起来,反倒是咔哒一声,差点没把脖子扭了。 ……对了,兰朔呢? 房门紧闭着,偌大一张床上就她自己,另一套被褥根本没铺开,还整整齐齐迭在那里。四下都无人,周围异常安静,窗外正下着大雪,显得天色也才蒙蒙亮,好像整个世界就剩下她一个人。 等等。 谢萦抓了抓头发,试图从乱七八糟的脑海里捋出一个思路。 昨晚他没在这里睡? ……昨晚她喝多了之后,该不会跟兰朔……? 少女本能地低头看着自己,睡衣好好地穿在身上。她挽起袖子,甚至还不放心地拉着领口朝里面看了看,只见睡衣下的皮肤也白皙如昨,没有任何可疑的痕迹。 身体上好像也没有那种感觉…… 可是说不像,又觉得也有点像,她现在浑身都觉得有点酸,和事后的状态有一些微妙的类似,尤其是手臂,总不能是她在梦里投了一晚上实心球吧。 谢萦抓了只镜子过来看,只见里面的人目光无神,一副魂飞天外的梦游表情。 她没怎么喝断片过,对自己的酒量完全没数,更不知道自己喝醉了之后会干什么…… 兰朔为什么没在床上睡觉?这是以证清白还是畏罪潜逃啊? 少女有些发懵地站起来,推开了卧室的门,一眼扫去,兰朔竟然睡在沙发上。 这沙发对于身高腿长的他来说到底有点委屈,不过他睡得还挺规矩,侧身躺着,身上衣服都完好,看上去脸色也不错。这张脸确实是无可争议的帅,随手一拍就能直接去时尚杂志当封面……等等,现在这不是重点啊! 谢萦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又绕到沙发后面,低头观察着熟睡的男人。 因为对昨晚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得打个腹稿,这样才好在对质中占据上风……虽然她一向理不直气也壮,但是站着说话总是比较不腰疼的。 兰朔一整晚只睡了四个多小时,神经刚放松下来不久,就被一阵酥痒感唤醒了。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正扫过他的下巴,像羽毛刮过掌心。他随即嗅到了熟悉的洗发水香味,有一个均匀轻柔的呼吸声漂浮在耳侧。 然而,出于某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原因,他没有睁开眼睛,而是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不过即使不睁眼他也能判断得出,谢萦在离他只有十几厘米的地方,大概是正趴在沙发靠背上低头看他。 一根手指轻轻按在他鼻子上,指腹很柔软,触到皮肤的时候显得有点凉,从鼻子画着弧划到嘴角,又抬起来,最后停留在眉心。 他不知道谢萦正在他脸上描着一只猪的形状,只能感受到那个轻柔的鼻息正在凑得越来越近。 已经很近了。 ……她会亲下来吗? 兰朔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然而谢萦忽然好像被什么逗笑了一样,按在他脸上的手也随着闷笑声轻轻颤动,鼻尖在即将与他相贴之前停住,又抬高了一些。 距离稍微拉开,兰朔已经屏住的呼吸放松下来,而笑声平息之后,她又一次凑近,这一次嘴里好像还在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只不过嘴唇翕动的幅度很轻,分辨不出内容。 被这么连续虚晃几次,胸腔里隐秘的期待跟过山车一样忽上忽下地走了几个来回,兰朔忍无可忍地睁开眼睛,抬起双手一把准确地扶住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开口道:“你醒了?” 瑞雪兆丰年16 两张脸凑得实在太近,鼻尖几乎都要贴到了一起。 四目相对,少女一只手指戳到他的鼻子上,把距离缓缓拉开。 嗓子里有点发干,仿佛刚才那半瓶矿泉水并没完全缓解喉咙里的干渴。脸还被他捧在手里,谢萦把手指往回指到自己身上,一双圆圆的杏眼里写满狐疑。 ——我们昨天晚上干什么了? 几秒的对视,兰朔却没开口解释,而是笑眯眯地松开手,从沙发上起身去洗漱。 这是在玩哪出呢? 少女愣了愣,本能地跟了上去,靠在门边。 兰朔还真的在认真刷牙,刷完左边的臼齿再一丝不苟地刷右边。两人的视线在镜子里遇上,他也大大方方地看她,好像没有要躲闪的意思,满嘴含着牙膏沫,表情清新得像早上八九点钟的花骨朵。 谢萦本来正瞪着他,看着看着,却被他笑而不语的表情搞得有点发毛,一向非常理直气壮的心里也不由得有点打起了鼓。 昨天晚上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等等,真做了也就做了吧,他这一脸“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的表情是怎么回事?!有必要笑得这么阳光雨露滋润大地吗?难道昨晚他们还私定终身了?! 谢萦本来是来兴师问罪的,结果越看越觉得心里发虚,直到兰朔放下牙刷,回头看她。 诡异的气氛中,谢萦眨眨眼睛,清了清嗓子。 “我们昨晚干什么了?” 兰朔:“你问我?” 谢萦:“……” 从宿醉中醒来本来就有点发蒙,他这么理直气壮的一问,她接下来的话顿时卡住了。少女晃了晃脑袋,眼睛也有点犹豫地转着,试图从断片的记忆里捡出一些蛛丝马迹。 可惜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没想到兰朔再接再厉,趁势发起新的灵魂质问:“你不记得你干什么了?” 干什么了?她能干什么很出格的事情吗? “真想不起来了?“ 谢萦继续迷茫地摇头。 “那也行。”兰朔点了点头,俯下身,居然一把将她从地上横抱了起来。 少女惊叫一声,而男人抱着她大步穿过走廊朝卧室走去,直到床上才把她放下,双手扶在她脸上,把她的脑袋往一个方向转了转。 “来,实景复原时间。” 昨天折腾到下半夜,凌晨时分,兰朔也懒得摸黑收拾,因此卧室里还保持着昨晚的模样。谢萦醒过来的时候迷迷糊糊,也没多注意,现下灯光大亮,才看得清楚。 地板上东倒西歪地散落着不少枕头和玩偶,一看就是随手砸过去的。 “这是什么?” 兰朔把她的脑袋又往旁边转了转,示意她看角落里滚着的几只橘子,道:“你砸的。” “我砸你?”谢萦迷茫地想了片刻,“我砸你干什么?你为什么惹我?” “半夜的时候我想去一趟客厅,你不让我走,非要逼我继续陪你一起睡觉,就朝我砸抱枕。” 少女转过头看他,皱着眉,试探性地重复道:“陪我一起睡?” 兰朔闻言,很做作地活动了一下大臂,“是啊,睡着了不但抢我被子还踢我,我胳膊被你结结实实压了半宿,现在还有点麻呢。” “……”谢萦一抬头,本能地想要反驳。可是两个人此刻凑得太近了,鼻间乍然嗅到他身上的须后水香味,居然有一种很微妙的熟悉感,仿佛触动了脑海里的某一根弦。 她一向没有独睡的习惯,和兰朔在小木屋里时毕竟也同床共枕了七天,抓着他一起睡,从逻辑上好像也说得过去。 少女盯了他片刻,心里渐渐信了大半,又忍不住很狐疑地重复道:“没有别的?” 什么都没做,他一大早怎么笑得跟朵花似的? 只见兰朔幽幽道:“别的?你昨晚说过的话你也不记得了?” “我说什么了?!”谢萦顿时一惊,心想自己总不至于把她和哥哥的事情说出来了吧? 兰朔定定看了她几秒,面不改色:“你说你最喜欢我啊!” 这个谢萦就不信了,当即反驳道:“我怎么可能说这个?” 男人耸肩:“当事人就你和我,你翻脸不认人,我能怎么办?没凭没据的,也只能算了。” 谢萦:“……” 兰朔笑吟吟站直身体:“看来下次你说的时候我得录个音。” 谢萦:“……” * 被他这么七分真三分假地忽悠了一通,谢萦直到走进客厅都还是一种梦游般的状态。 已经九点多钟,窗外天光却并不明朗,雪势已经渐渐大了起来,细密的白线连成一道帷幕,从铅沉的天际降下。 兰朔直到这时才和她说起昨晚的事情,这事跌宕起伏,少女面无表情地听完全程,才说:“我可一点都没听见。” 男人顺手在她脸上捏了捏:“那是,你睡得小猪一样。” 他把u盘插在了电视上,屏幕亮起,黑白监控视频立刻占据了整个屏幕。 画面逐渐清晰起来,这段视频并没有被剪辑过,前面是整段整段的静止画面,室外一片黑暗,只有偶而雪花飘到镜头上的时候会留下很模糊的白影。 谢萦按着遥控器快进,大概越过了二十多分钟,女孩黄梦竹乍然出现在画面边缘,因为视频的加速,几乎像一个黑色的影子闪过。她赶紧回倒,紧紧盯着屏幕,从女孩出现的这一帧开始慢速播放。 这段视频兰朔已经看过一次,可是第二次目睹这样诡异的行为时依然觉得心惊。 视频里的女孩大臂紧紧夹在身体两侧,小臂平举,手背几乎是贴在门上,拼命伸着脖子。兰朔按下遥控器把画面暂停,沉声道:“她想贴到猫眼前看。” 谢萦沉吟道:“那时候你正在门后举着蜡烛……” 女孩的身高不够,如果她是个成年人,多半是能把脸凑到猫眼前去的。如果兰朔那时真的透过猫眼向外看,只能看到她漆黑的眼珠,这场面想想也挺惊悚的。 画面继续播放,直到镜头里妞妞跌跌撞撞地消失,兰朔关了电视,问道:“你觉得,这和之前的是同一个吗?” 谢萦皱了皱眉,一时不语。 当时,车窗外的那个黑影看起来比成年人还高壮一些,不过头颅奇大,怎么看也不像是人。几天之后,他们的门再一次被敲响,而监控摄像头里拍到的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 若说这两件事没什么联系,那真是鬼都不信。可是究竟是什么在作祟呢? 当时车窗外的黑影是什么暂且不提,可黄梦竹是个有据可查、有非常完整的人际关系的人类女孩。而且她昨晚自己都差点被活活冻死,做出这样的事情显然非她的本意,要是放在以前迷信的年代,她这样多半会被认为是鬼上身。 谢萦正低头沉思,这时兰朔忽然递给了她一样东西:“我猜你想要这个。” 两根半长不短的头发,是他昨天夜里趁人不注意从妞妞头上拔下来的。 果然以麻瓜的心眼不会单纯助人为乐,谢萦眉开眼笑地拍了拍兰朔的脸以示表扬,取来蜡烛,很小心地点燃了其中一根头发。 地火照煞,没有比血肉发肤更好的材料了。 这趟旅途至今不到半月,两次敲门声,都如此恰巧地出现在她身边没有哥哥坐镇的时候,谢萦倒真想看看是什么东西敢接二连三地来敲自己的门。 她正屏住呼吸凝神看着,没想到火苗舔上发丝,空气中立时出现了一股刺鼻的恶臭味。 谢萦两指捏着那根头发,被这股气味冲了个正着,手里顿时一抖。 发丝脱手,火苗蹭地窜了上去,十厘米不到的头发瞬间被烧成了焦末。头发没了,这股扑面而来的臭味却迅速弥漫开来。 不像是生物腐败的那种腥臭,要更刺鼻尖锐得多,简直像是轮胎烧焦的那种胶臭——近距离闻到这种气味的冲击感,就跟被重锤迎面砸了差不多,大脑都能当机两秒。 被这么迎面一呛,谢萦顿时眼泪都出来了,胃里当即一阵翻江倒海的翻涌。她话都顾不上说,飞快地扑到洗手台前,可她早上只喝了半碗粥,吐都没什么东西可吐。 兰朔离得稍微远了点,也被熏得面色一变,急匆匆跟过来给她倒了杯清水润喉,又从冰箱里拿出除味的香草棉球放在她鼻间。 谢萦扶着洗手台缓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进浴室反复打了几遍沐浴露,从里到外衣服全换了新的才肯出来。 也顾不得外面还在下雪,兰朔把客厅的窗户全都大开着通风,可是毕竟是密闭空间,放了不到二十分钟的味,客厅里的气味还没有完全消失干净。 排风机已经在最大功率地运转,但空气彻底恢复干净只怕还得等一个小时,兰朔知道她待不下去,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柔声道:“我们出去待一会。” 大概是刚干呕完不舒服,谢萦有些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人也蔫蔫的样子。 天气已经发展为中到大雪。兰朔撑着一把大黑伞,严丝合缝地罩住两人,仍有绵延的雪花斜斜飞到鞋面上,很快积起一层薄薄的白。 算来要在外面待不到半个小时,兰朔索性带着谢萦往他们院子后面的野丘上走去。 昨天晚上半个村子的人都在这里找妞妞,可是几个小时的大雪过去,当时嘈杂的人迹都已经被新的落雪掩盖,一眼望去积雪完整,仿佛一片无人踏足的处女地。 兰朔时不时跟臂弯里揽着的少女说几句话,谢萦微微垂着睫毛,时不时才很小声地应一句,大概是仍然觉得胃里难受。 少女把头靠在他肩上,忽然道:“兰朔。” “嗯?” 没想到谢萦声音很轻地说道:“不管那是什么东西,我都要活剥了它的皮……” 她的音色一向清甜,加之此时有气无力,放这样的狠话多少显得有些气势不足。兰朔心想这话真是可怜可爱,忍俊不禁地摸了摸她的脸。 循着记忆走了五六分钟,他们来到了荒丘上的这大一片枯草地边。地面上覆盖着积雪,间或露出几块石头,这种没法耕种的荒地平时也无人问津,可能只有夏季时会有野兽造访。 “这是昨天发现那女孩的地方。” “这里?”谢萦睁大眼睛,只见此处积雪果然更凹陷些,隐隐现出一个身体蜷缩的轮廓。 这附近什么都没有,妞妞跑到这片地里来干什么呢? 如果她来敲他们的门是受到某种东西的驱使,那她跑到这片荒地里,大概也不是慌不择路,而是出于某种目的的吧? 兰朔折了根枯枝,在积雪中戳了一会,又绕着妞妞留下的痕迹走了一圈,忽然在某处停下,又用脚尖小心翼翼地在地面上踩了踩,才道:“这里好像是陷下去的。” “难道有地洞?!” 谢萦很感兴趣地一扬眉,顿时联想到了抗日剧的地道战。 “不,没有那么深。” 谢萦胃里难受,也懒得动,就接过伞柄撑着伞,让他蹲下身来,用手套拨开积雪。 地上的积雪已经有七八厘米厚,兰朔扫开雪花,露出底下结着薄冰的枯草,颜色干黄,显然在深秋里就已凋零。 谢萦诧异道:“这不就是草地吗?” “不,”兰朔用枯枝小心翼翼地挑开薄冰,一些干草居然也粘在树枝上被带了起来。 那些焦黄的干草原来和周围的草地并非一体,而是被精心掩盖在那里的。兰朔谨慎地探了探深度,才道:“这可能是某种动物的窝。” 草地上有动物的窝是很常见的事情,旱獭、兔子、沙鼠都会打洞做窝。这些鼠兔都是天生的建筑师,把地下洞穴挖得四通八达,有时家养的牛和马一不小心,失足踩进它们的洞里,往往就会骨折残废。因此人们每每恨之入骨,定期会用铁丝做套子,组织声势浩大的灭獭活动。 冬眠之前,鼠兔们就把干草盖在土洞上面,防止被天敌发现,这大概就是一个窝。 兰朔掀开那团干草,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片很刺目的鲜红。 男人眸光顿时一凝,只见那是一片血色的薄冰,积在洞口,巴掌大的一块,支棱的毛刺很多,颜色也显得有些陈旧暗淡,只不过在周围漫天的洁白里显得异常扎眼。 血冰下面,有什么鼓鼓囊囊的一团。 这个洞里是…… 同一时刻,谢萦也看清了草窝里躺着的东西。 那是一只脖子被咬断的兔子。 ——— 毕设的进度比想象中快一点,so从现在开始会尽量掉落更新! 给大家比心^^非常感谢愿意陪我走过连载的老公们!爱你们! 瑞雪兆丰年17 兰朔用树枝拨了拨兔尸。那是只草原上随处可见的野兔,脖子软塌塌的歪向一边,只剩一层皮还和身体连接在一起,血在寒冬里结成了冰碴,早不知道死了多久。 谢萦半蹲下来,看着他小心地把兔子挑开。 这个土洞并不算深,血冰下面就都是土块杂草,再无什么别的东西。 少女疑惑道:“这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别的动物藏进来的。” 许多肉食动物都有把储备粮藏在洞里的习惯,在这样严酷漫长的冬天里,这就是天然的冻肉,几个月都不会腐坏。 兰朔谨慎地用树枝戳了戳地面,只见杂草底下都是夯实的土地,不像有任何人类干预过的痕迹。 两人头碰头蹲在一起,谢萦慢吞吞道:“你刚才说,昨天晚上,她的手指冻伤很严重……” 兰朔点头道:“是,我本来认为,妞妞昨晚应该是在挖东西。” 妞妞冻伤最重的部位在靠近手掌的指关节,很容易联想到,在她失去意识之前,她可能是在雪里挖着什么东西。积雪表面的温度要比地面更低,所以妞妞的手指尖反而不如根部冻伤严重。 可是兰朔也没料到洞里除了一只兔子什么都没有,不由得一阵失望,仍不死心地观察兔尸:“这兔子有什么不对吗?” 在迷信的视角中,动物也有灵性之分。譬如乌龟、蛇、狐狸、泥鳅一类的动物会被认为有灵性的,轻易不能招惹,会影响人的种种运势。而牛、猪、羊则不然,所以它们才会被当作食物。 而野兔——在这个灵性体系下,兔子这种动物实在是毫无存在感。谢萦凝目端详了兔尸一阵,实在看不出什么异样的地方。血总会让人联想到献祭或者诅咒之类的淫祀,但祭品当然是灵性越高越好,谁会拿一只兔子来放血? 少女摇了摇头道:“我看不出什么不对。” 兰朔性格细致,即使听她这么说了,还是用树枝挑着兔子拎起来看了看。兔尸硬邦邦的,显然死去已久,冻得结结实实,根本没有血肉的触感。 灰褐色的皮毛下,兔尸脖子上的创口很不规则,像是从后颈开始被利齿生生撕咬开的,这种痕迹也只有野兽才能造成。 谢萦看他检查得认真,不由得乐出了声,兰朔闻声抬头,只见她慢悠悠晃了晃手指,笑道:“动物的医生叫兽医,你这属于动物法医。” 两个人又绕着这片雪地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可依然一无所获,最后只好一起撑着伞返回。 出门不到二十分钟,也不知道客厅里的气味散干净了没有。谢萦坚决不肯回家,兰朔想了想,索性在路上一拐,和她一起去豆腐店的大娘里家拜访。 昨天晚上去砸门的时候,他们其实心里是已经认定了兰朔拐走了妞妞,结果后来事实并非如此,他还不计前嫌跟着一起奔走了半夜。大娘再看到他,顿时非常不好意思,搓着手把两人请进了门。 大娘炖了汤,炒过几个菜,又凉拌了一盘油豆皮招待他们。 这样新出锅的豆腐非常鲜嫩,比市场上卖的口感好很多。谢萦赞不绝口,大娘见她吃得高兴,又想开一瓶高粱烧酒给她。 昨晚的心理阴影还历历在目,兰朔眼疾手快地一把抢了酒瓶,一边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妞妞现在怎么样了?” “刚打过电话回来,妞妞得住院,额日木图他们在那看着呢,他们儿子说等雪停了也去看看。” 村子民风淳朴,邻里之间也一贯相互照拂。妞妞没人照顾之后,看来这对老警察夫妇是真心把她当成女儿爱护。谢萦想了想,试探性地问道:“妞妞家里,是怎么回事?” 这下算是打开了大娘的话匣子,整顿饭间她都在滔滔不绝,恨不得给他们介绍到祖上三代。 妞妞家里的情况其实算不上复杂,不过确实命途多舛,好像种种不幸都要逐一降临在这家人身上。 妞妞爸爸叫黄开亮,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脑子活络。早年父母去世,黄开亮十四五岁就独自去了南方,据说很是挣了点钱。不过好景不长,不知道他是惹了什么人还是犯了什么事,据说当时差点坐牢,最后求爷爷告奶奶免了牢狱之灾,但积蓄也都赔得精光,此后就心灰意冷地回了家乡。 那是千禧年初,黄开亮刚三十出头。虽然钱已经赔得一干二净,但毕竟是在外闯荡过、见过世面的,说话做事都不一样,在村子里很受欢迎,很快就经人介绍结了婚,娶了同县的姑娘,叫丛增芳。 两人婚后没过多久就生了女儿,本来日子就会这样平静地继续,但妞妞四岁的时候,黄开亮突然得病去世了。 看他平时气色也不像有什么基础病,而且人才三十五六岁,也不知道是什么病,据说晚上睡觉的时候还好好的,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人都僵了。 丈夫壮年暴死,丛增芳拉扯着幼女,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 邻里们知道她家的情况,只要力所能及都愿意接济她,也有人给她张罗着介绍改嫁。一个寡妇在农村生活何其艰难,但丛增芳为了女儿硬是没有点头。 这是个极其坚毅的女人,为了独自撑起一个家,她平时在村里的废品回收站做工,家里的几片薄田也没有荒废,种了苞米蔬菜,还养了些鸡鸭。 日子艰难,好在女儿贴心。妞妞从小就懂事又聪明,在家里抢着帮妈妈干活,有时丛增芳带着她去县城卖菜,没人教过她,可她无师自通,算账算得比妈妈还快。 可是厄运很快再次降临,一年前,六岁的妞妞突发高烧,之后变成什么样,他们昨晚已经亲眼目睹了。 第二次遭受如此打击,丛增芳还是挺了下来。 女儿变得呆呆傻傻,好在她异常安静,也并不伤人。丛增芳出门干活的时候,就把女儿关在家里,妞妞也只是乖乖地一坐一整天。 丛增芳态度激烈地拒绝了亲戚们种种“为妞妞好”的提议,因为她不相信女儿会永远傻下去。 县医院看不好妞妞的病,她就想带着女儿去呼伦贝尔,甚至去省会的大医院。然而别说治疗费用,路费她都不一定负担得起。 丛增芳开始想尽办法地攒钱。 村子就在大兴安岭林区脚下,定期会有队伍来进行森林调查,他们往往会从村里雇熟悉地形的向导。这种队伍给的钱算不上多,加之这样的季节,家家户户都在猫冬,前几天那支森林调查队伍来雇人的时候,村里没人接活,只有丛增芳愿意。 按理说只是两三天的行程,她把女儿寄放在了额日木图家里,可是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 丛增芳在森林里失踪了。 因为兰若珩的原因,兰朔对这种奇怪的失踪案件总是会多留意几分,而且这事的确让他颇感疑惑,便让大娘详细说说来龙去脉。 大娘道:“怪就怪在这里呀,怎么会丢了呢?!” 这种林业局的森林调查队伍,包括向导在内,每个作业人员手里都有gps和对讲机。 丛增芳不是第一次进林子,作为当地人,赶冬荒时附近森林都是走惯了的。就算她走迷路了,她也随时可以在gps上调出导航,走回起点。 再说,现在对讲机的接收信号最起码5公里,这种队伍都是几个人一组作业,间隔距离不会超过100米,可是没有人听到丛增芳的求救喊话。 除非她是突发什么急病,倒在地上就不能动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肯定就还在当天的作业区里。 一个人的作业区撑死30公顷,消息传回村里,额日木图就赶紧带着人上山去找,骑警们冒着严冬进了林子,把那片作业区仔仔细细翻了个遍,可是根本一无所获。 迄今为止,丛增芳已经失踪五天。她到现在还音讯全无,不能按死亡上报,可是大家心里也清楚,她必定是凶多吉少了。 接近零下三十度的天气,一旦暴露在野外无法取暖,随时都有冻伤甚至冻死的风险,昨晚的妞妞就是个最好的例子。而且,这个季节的森林里根本找不到什么吃的东西,她就算没有冻死,到现在要怎么维生? 几十万公顷的大兴安岭林区,一个人丢在里面,就像汇入海洋的一滴水一样渺小。莽莽深林像是张开了一张大口,将她吞噬其中,无迹可寻。 丛增芳的亲戚都在几十里之外的邻村,现在也没人敢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的父母,生怕八十多岁的老人再有个好歹。 即使知道希望渺茫,额日木图也不肯放弃,还想进山再找,可是眼下就有一场大暴雪,骑着摩托也很难在这样的雪灾里跋涉,他们只好回村暂作休整,没想到昨晚妞妞居然又出了那样的事。 大娘叹气道:“妞妞一直都很乖,从来不跑出门的,昨晚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也不知道这孩子是不是感觉到她妈妈出事了……” 丛增芳这样坚韧刚强的人,这么多苦难都没有把她打倒,最后竟然遭遇了这样的不幸,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无眼,麻绳专挑细处断。 谢萦听到此处也觉恻然,不过心中疑问却未得到解释,便又问大娘,妞妞平时是什么样子。 从妞妞高烧变傻之后,她就一直待在家里,大娘见她见得不多,只知道她偶尔会突然端着手臂,做出一些奇怪的姿势。动作固然怪异,但毕竟她的想法已经无法解读了,只能当她是自娱自乐——所以昨天在监控里看到妞妞的时候,几人都不觉得吃惊。 再多的事情,大娘也不知道了,毕竟妞妞平时是寄养在额日木图家里的。 他们在大娘家里吃了饭,待到差不多正午时分才往家走。 此刻已经接近十二点钟,他们离家两个多小时,什么气味应该也放干净了。只见大雪如席,天空晦暗昏黄,竟然像是入夜了一般,根本看不见一丝光亮。 雪花斜飞,几乎直撞到脸上,兰朔稍微倾了倾伞,将两人遮住。谢萦心想今早从起床折腾到现在,他们的确都需要休息一下了,等下好好睡上一觉。不管黄梦竹这个女孩到底是怎么回事,都到晚上再说吧。 打开大门走进院子,地上已经铺了一层新雪,他们出门时的脚印已经不见。谢萦正靠在兰朔肩头打着哈欠,可在距离房门不过四五米的地方,男人的脚步却陡然停住。 她还在惯性地往前,却被兰朔横过的手臂给一把按住。 一道短促的声音落下:“小萦别去!” 伞缘抬起,少女诧异的目光望向几米之外的房门。 三个小时前,他们离开的时候,房子的门窗都是牢牢关严的。 而现在,防盗门竟然打开了一道细缝。 吱呀…… 很细微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那扇沉重的门,正在夹着雪花的风里,一下一下轻微地晃动着。 瑞雪兆丰年18 少女面色微变,脑海中如有一线雪亮的光闪过。 不好! 毕竟宿醉之后又吐了一次,她整个上午都有点蔫,反应也不如平时灵光,谢萦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一件很关键的事。 ……昨天夜里,兰朔把那女孩带进过这栋房子! 谢怀月留下的结界固然厉害,可是再坚固的门也挡不住从里面打开。作为主人的兰朔给“它”开了门,而她点燃的地火又形成了道标,曾经只能敲门的东西,现在可以大剌剌地推门而入了! 防盗门开着一道细缝,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大理石地板偶尔反着一线冷光。 昨天那么温馨的家,一下子就变得如此阴沉晦暗,仿佛暗藏鬼蜮。谁也不知道房子里有什么,但就是靠着想象才最吓人。谢萦屏住呼吸,隔着几米距离仔细听着房子里的动静,可是入耳寂静,只有房门在风中摇晃的吱呀声。 什么都没有发生,像是无言的对峙一般。 两个人对视一眼,表情顿时都有点不好看。谢萦静了静,抬手一拳捶在了兰朔胸口。 你把人往家里带干什么! 谢萦心想枉费这人平时心眼比筛子还多,难得做一次好事居然还没好报。她本来想再说他几句,不过转念一想,麻瓜又不明白结界的事,而且昨晚就算换成是她自己,面临这种小女孩命在旦夕的情况,多半也没法眼睁睁地看着。 情况发展成现在这样,也有她没反应过来的原因。要是昨晚她也醒着,当场就能看出怎么回事了,哪还有后面这些事。谢萦摇头懊丧道:“下次真的不喝酒了。” 兰朔一手撑着伞,一手已经本能地伸进了衣袋里去摸枪,表情也变得有些严肃:“小萦,现在准备怎么办?” 按谢萦的性格,当然是与其内耗自己不如外耗别人。而且生来具有号令妖魔的权能,从小又被哥哥形影不离地照顾着,在对待灵异事件的时候,她自然是一向无所畏惧骄傲至极。 从来只有她装神弄鬼地吓人,被人反过来折腾的经历确实不多。看着微敞的门扉晃来晃去,谢萦越想越气,冷笑一声道:“不就是在请君入瓮吗,那我还非得进去看个明……” 眼见着她抬腿就要往房子里走,兰朔哭笑不得,赶紧一把将她拦腰抱住。 现在毕竟只有他们两人,能想办法智取自然胜过直接硬闯。见她疑惑地抬头,兰朔一手牢牢搂在她腰间,一边循循善诱道:“小萦你等等,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咱们得先摸清楚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吧。” 少女挣了一下,没挣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管它是什么东西?” “那当然是没有小萦厉害,不过高人不斩无名之辈,你探清了底细,到时才方便教训啊!” 两人在雪中较了几秒钟劲,兰老板一边舌灿莲花,一边到底把她按在了原地。 男人一手环在她腰间,伞柄稍微歪了些,有半个巴掌大的雪花斜飞到环着脖子的毛领上,蹭在下巴上微微的凉。不知道为什么,谢萦忽然联想到了韩剧里拉拉扯扯闹分手的桥段,顿时扑哧一声乐了出来。 偶像剧都喜欢雪景,不过恐怕没有剧组会在眼前这样的大雪里拍,眼泪滴水成冰,只要流出来就能把脸冻上一层霜。少女口气软了软:“那你说怎么办?” 地火照煞居然失效了,而当事人黄梦竹已经住进了医院,难不成他们要顶着暴雪开几十公里车过去? 兰老板却意味深长道:“它来我们家,我们也可以去它家嘛!” 谢萦抬起头:“你是说……” * 丛增芳的家就在几百米外,院子里拉的是铁皮卷帘,他们没费什么力气就翻了进去。 这是一栋很典型的东北农村砖房。两人绕着房子转了一圈,只见后院里摆着养鸡鸭的食槽和水桶,门口搭了塑料棚给冷空气做缓冲,所有窗户都紧闭着,前后两扇门都是断桥铝的防盗门。 谢萦是会撬锁,但只限于三台村里那种老式铁锁,还是小时候跟孩子们疯玩的时候学会的,对这种现代防盗门就束手无策了。 妞妞寄养在额日木图家,想必这对老警察夫妇应该也有她家里的钥匙,可是他们正在县医院陪着孩子。农村又不像城市里可以叫开锁公司,谢萦正想着该怎么办,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唤,兰朔正站在窗前朝她招手:“小萦过来。” 少女望过去,只见兰朔从衣袋里取出了什么东西,往窗户四角上一砸。 玻璃上应声就裂开了蛛网一样密的纹路,他再轻轻一敲,玻璃顿时碎了满地,窗户露出了一个大洞。 看起来不费吹灰之力,谢萦顿时惊了:“这是什么?!” “咱们车上的安全锤。”兰朔抖了抖手腕,“农村平房不会用钢化玻璃的,这就是普通的单层玻璃。这种玻璃收缩系数大,在低温之下会变得更脆弱易碎,而且他们家里久没住人,窗户上不结霜,砸起来很容易。” “……” 兰老板不愧工程出身,这种暴力中带着科学的风格实在是让人无言以对。谢萦还在沉默,男人已经双手环在她腰间,一用力把她托起来,朝窗户上的洞口里送去,又笑眯眯嘱咐道:“小心碎玻璃碴。” 两人小心地从窗户翻进房间,外面的朔风暴雪也跟着一起卷了进来。不过也幸亏是大雪天,家家户户都躲在房间里,他们闹出什么动静也不会有人留意。 这间房子算来已经有快半个月无人居住,不过因为空间宽敞,倒是没有那种久无人居的陈旧气味。 他们是从东头房间翻进来的,这里看来应该是丛增芳母女的卧室,炕上打了只柜子,墙上挂着老式挂历,窗边摆着一套旧桌椅。 谢萦在炕上摸了摸,只觉很冷,想必是无人居住的原因。整个房子寂静异常,谢萦还是举起手指比了个“嘘”的姿势,指了指周围,用唇语道:“我们看看。” 家是留下最多生活痕迹的地方,不论妞妞到底是被什么东西影响着,都应该有迹可循。 两人在卧室里仔仔细细检视一遍,可这似乎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家,看得出生活窘迫,但打理得很干净。 出了主卧,隔壁是个烧土炉子的小隔间。现在农村已经逐渐开始集中供暖,但丛增芳家里还是烧煤。墙边放着把苕帚,谢萦用杆子拨了拨炉灰,只见里面还有烧得焦脆的苞米瓤子。 一路从走廊穿过,两人最后停在了最小的一个房间前,谢萦拉开了门。 没有开灯,外面天气太阴,房间里光线也昏暗。细尘飞舞间,谢萦抬头望去,目光乍然撞上了一张黑白遗像。 那是供在柜子上的一张遗照,如同对视一般,谢萦背上倏地窜起了一层凉意。 兰朔沉声道:“这应该是黄开亮。” 照片上的男人看着三十多岁,细看和妞妞的眉眼确实有几分相似。 谢萦心下一跳,知道他们应该是找对了地方,按在门把手上的手缓缓松开。 这是个储物间,面积不大,杂七杂八堆着木桶、椅子和积酸菜的缸。谢萦绕过地上的杂物,走向供着遗像的柜子。 遗像挂在墙上,柜子前摆着两小盅白酒和一只香炉,里面香灰熄灭已久,看起来是在家里纪念很常见的布置。谢萦摘了手套,正打算蘸点香灰放到鼻尖闻闻,忽听见一旁的兰朔指着什么东西,叫了她一声。 “怎么了?” 谢萦走到他身边,目光也陡然一凝。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供着遗像的柜子侧边,吊着一只娃娃。 那是一只千禧年初在超市里很流行的芭比娃娃,谢萦小时候哥哥也给她买过不少。这只看起来是基础款,做工不太细致,像是国产的仿制版。 这只芭比穿着粉蓝色的裙子,可是,她的右眼和右耳都已经不知所踪,涂着口红的嘴唇也被削掉一圈。 娃娃是塑料的,眼、耳、口处都被挖出了白生生的断茬,像是用利器戳破,半张脸已经残损空洞,另外的一只眼睛上却还画着完整的妆容,看起来异常诡异。 芭比娃娃长长的、金色的头发被扯掉了几缕,挑起来打成了一个结,穿过脖子,把她自己吊在了柜子的边缘。 娃娃的手和脚自然垂下,用仅有的一只漂亮的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这只娃娃……在上吊! ——— 妹一直是很莽的,我小比要三更咬你,谁敢留你到五更.jpg 瑞雪兆丰年19 47 5x.c om 一只漂亮的芭比娃娃被毁成这个样子,使人看着颇觉触目惊心。 谢萦微微屏住呼吸,条件反射地举起一只手,示意兰朔不要动。 被扬起的灰尘缓缓落下,芭比眼角上扬,微笑着看向来人,没被挖空的半边嘴唇上涂着鲜艳的红色。 人形的东西本来就容易引起本能的恐惧,更何况在如此封闭寂静的房间中,面前还有一张沉默的黑白遗像。 后背上的汗毛微微竖起,少女缓慢呼出一口气,示意兰朔把背包给她。 还好兰老板到什么地方都不止一手准备,必要的物品在车里也放了备份,此刻他们才不至于完全两手空空。 谢萦把白瓷碟子平放在柜子上,拿起供桌上的小白酒盅,倒了几滴进去。还好白酒的凝固点非常低,所以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也能保持液态。 略显刺鼻的酒味扑面而来,少女把朱砂墨条按在上面研磨,赤红色的墨水很快化开,碟子里如同漾着一层鲜血。 谢萦挽起毛衣的袖口,把手指在朱砂墨上蘸了蘸。 南北朝时期有本书叫《太上三五正一盟威箓》,是当时一个很有名的老天师写的,后来被道教奉为圭臬。里面记载了一场通灵法事,里面的巫师喝问鬼神,举目之下不敢不从,“举言所召即至,随以意所言问,鬼不从者斩而戮之”。 若是她哥哥在这里,随手一指多半就是这种效果,可惜她就必须要借助特定的媒介了。夲伩首髮站:i5 2 yz w.co m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阅读 手指上沾着鲜艳淋漓的一层赤红,谢萦小心地把指尖贴在芭比娃娃脸上,沿着她被挖空的塑料断茬描了一圈,重新勾出眼睛、嘴巴和耳朵的形状。 本来就很吓人的芭比娃娃,被她一画,两边脸颊更加不对称,一行鲜红顺着眼角和嘴角流下,简直像是七窍流血。 兰朔屏气凝神地盯着她,只见谢萦在芭比脸上重新画出了五官,之后拿起一束线香,挑了一根点燃烧完,其他几根则系成捆,小心地挑起芭比被缠成结扣的金色长发,把她从挂钩上提了起来。 塑料娃娃很轻,像在鱼竿上前后摇晃的小人,却压得香烛微微发弯,马上就要从中脆断。 谢萦小心地悬空吊着芭比,另一手则点燃了线香的末端。 香烛遇火而燃,幽微的檀香迅速在室内弥漫开来。 芭比吊在线香中段,身体随着香烛的颤动而微微旋转着,脸颊也缓缓转向两人。左边眼睛湛蓝,睫毛长长,带着完美的微笑,右边的眼眶却已经被挖空了,边缘处描着一个血红的圈。 这捆香烧得很快,眼见着就要点燃芭比金色的长发,就在那一刻,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一阵极轻的喀哒喀哒声,芭比的塑料手臂居然缓慢地抬了起来。 这只娃娃的四肢都是可移动的,但也许是太过陈旧,关节已经显得异常生涩,活动的时候发出了塑料摩擦的声响。 手臂从下垂开始抬起,一直举过头顶,还在继续向后,旋转已经超过了180度。 芭比的关节和人类不同,是可以转完一个整圆的,然而,转到背后斜上方的位置时,芭比却突然一动不动了。 她指向了墙上的黑白遗像。 少女手一松,芭比“啪”地一声掉在了桌子上。 谢萦抬头看向遗像,心中不由得有些悚然。“她说……是黄开亮?” 一个男人把芭比娃娃破坏成这样,这很容易就会引起一些关于现实犯罪的联想。更何况,如果黄开亮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难道昨天晚上是他把女儿害成这样?他是个心理变态吗? 她以为自己是来解决灵异事件的,没想到剧情好像急转进入了法制悬疑频道。 谢萦心里顿时开始突突直跳,然而她也知道,在这样的“召问”下,芭比是不可能说谎的,割掉她眼睛耳朵的东西就在那里。 从她画符开始,兰朔一直保持着绝对的安静,此刻却突然沉声开口道:“小萦,等等……” “怎么?”谢萦抬头。 兰朔走到柜子前,盯着挂在墙上的遗像,居然抬起了手,在相框的边缘仔细摸索着什么。也亏得他身高够用,不需要踮脚。 “我刚才就觉得有点不对……”他缓慢道,“正常家里放遗照,都应该是把相框供在桌子或者柜子上。怎么会有人把遗像高高钉在墙上?” 话音落下,他两手一用力,居然把黑白相框从墙上取了下来。 相框脱落的刹那,谢萦顿时睁大了眼睛。 在黄开亮的遗照后面,钉着一张巨大的方形红纸。 质地很薄,边缘被钉子钩破了洞,角落里已经有些褪色,看起来很是有些年岁了。 少女屏住呼吸走近,只见红纸的顶端上书两个黑色大字“供奉”,左右两侧则竖排着一列对联,字迹很潦草,歪歪扭扭,一看就出自平时不怎么写字的人之手。 在森山修身养性 出古洞四海扬名 谢萦的视线下移,只见红纸正中央密密麻麻地排着一行黑笔小字:黄三太爷黄三太奶黄女仙黄男仙黄教主。 * “真是,我怎么忘了这是哪儿……” 谢萦一巴掌拍在了汽车的中控台上,很懊恼地摇头。 在没有供暖的室内待久了到底觉得冷,两人直接回了车上。空调运转起来,车外大雪狂卷,漫天的白色啸风,巨大的温差使得玻璃上很快结了一层霜。 兰朔低头,若有所思地端详着。 那张红纸则被她从墙上撕了下来,此刻正铺在汽车前屉上。红纸翻过面来,因为纸质太薄,正面写的水笔黑字洇到背面,几乎把反面的图案都模糊了。 红纸背面用细线描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动物形状,颈长头小,身形细长,尾巴蓬松,两臂前举。 “这是……”兰朔怔了怔,“黄鼠狼?” 少女后仰靠回椅背,用手指在车窗上擦了擦,冷笑道:“黄大仙。” 东北民间的“保家仙”信仰,从萨满教里脱胎出来,在清末民初时兴起,距今也接近一百年了。 当今流传的保家仙,大致分为“狐黄白柳灰”五种。狐狸称狐仙,黄鼠狼称黄仙,刺猬称白仙,蛇称柳仙,老鼠称灰仙,里面又以狐狸和黄鼠狼灵性最高。 保家仙,顾名思义就是庇佑家庭的动物神仙,因为时不时要出马替人解决问题,所以又叫出马仙。 谢萦面色阴沉道:“所以地火照不出来,因为黄大仙并不是邪祟,是受信仰供奉的神仙。” 黄鼠狼——这种狡黠的小动物有一对臭腺,能在遇到危险时喷出臭不可闻的气体逃生。敌人闻到这样的气味,轻者头晕目眩,重者当场倒地不起。 兰朔心念微动,已经知道了她早上点燃头发的时候闻到的气味是什么。只不过看着她的脸色,赶紧斟酌着引开话题:“那昨晚的事情,看来也是因为这个。” 一天一夜之间的很多诡异之处,现在好像突然就有了解释。 妞妞那种诡异的、抬着小臂的姿势,现在想来,真的很像黄鼠狼在捕猎之前举着前爪的姿势。 她在黑暗里锲而不舍地敲门,可是廊灯一开她就仓皇离开了,因为跑得太快还弄掉了发卡。因为黄鼠狼是穴居动物,非常畏光,只在晚上活动。 至于洞里的兔尸,兔子是黄鼠狼的主食之一,她搞不好是在挖自己藏起来的储备粮。 兰朔忍不住道:“不是保护家庭的神仙吗,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黄开亮壮年暴死,妞妞大病痴傻,昨晚又差点把自己冻死,这是保家仙吗?这是什么缠着不放的恶灵吧。 而且,如果妞妞是被黄大仙上了身,她为什么要来敲他们的门?被割了一半五官的芭比娃娃又是怎么回事? 谢萦想了想,摇头道:“这些我现在还不清楚。” 其实在五种保家仙里,黄大仙本来就是里面最急躁也最淘气的,有时做事太轴,能把人折腾得头痛甚至精神失常,因此也被称为“黄淘气”。 但黄大仙确实是仙,和食宝鼠那种煞气冲天的邪祟不可同日而语,绝没有把人害得家破人亡的道理。 “不过,不管是怎么回事,我们现在坐在这里想也想不出来,”少女悠悠道,“等一会亲自问问不就完了。” “亲自?你说我们现在回家去对付它?” “不……我不知道我们家里现在是什么情况,但我猜黄大仙的本体很可能并不在那里。否则芭比刚才指的就不是供纸,而是我们家里的方向。”谢萦摸了摸自己的脸,沉思片刻,又大手一挥:“要对付就直捣黄龙,我们进山去。” 兰朔望了望车窗外,暴雪在天地间席卷,能见度已经变得极低。“进山?” 安全带咔地一声系好,谢萦眼皮微抬,露出了一个咬牙切齿的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要活剥了它的皮。” ……显然她正在愤怒于被迎面呛了的事情,正摩拳擦掌地想要当面算账,说什么也不能忍到哥哥回来。 这样的暴雪天,他的车技倒是能正常驾驶,但是能见度太差,深入山林之后也没有路线导航,要怎么找到黄大仙? 兰朔刚说出疑虑,少女就举起手,理直气壮道:“所以我把这个也带出来了啊。” 他的视线乍然撞上了一张半脸披着鲜红的诡异面容。 她居然把那只芭比娃娃也带出来了! 兰朔无言以对地看着她,只见谢萦正想方设法地试图解开芭比脖子上的上吊绳。但那是头发缠成的,实在太细了,她最后只好用刀割开,再把它摆成坐姿,坐在车的前屉上。 她摸了摸芭比毛躁打结的金色长发:“等下你路指得好的话,我就把你寄到美国原厂去返修,保证让你变得比正版还漂亮。” 兰朔忍着笑,一脚油门下去,越野没入狂卷的风雪之中。 瑞雪兆丰年20 时间刚过正午,天空已经昏黄暗淡,狂风里卷着雹子,打得两旁松树飒飒作响。公路上一辆车也没有,离开村子驶进山林,就更加寥无人烟。 一路深入林场,山路崎岖不平,最陡的时候车身几乎已经仰起了45度,幸好兰朔的驾驶技术过硬。 开出半个多小时,芭比忽然停住了,塑料手臂一动不动地指向一个方向。 那是一片矮丘,上面盖着厚厚一层积雪,寸草不生,连灌木也无,荒凉得像个坟包。他们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停车,谢萦踮脚望了望,纳闷道:“这儿什么也没有啊。” 兰朔沉吟道:“黄鼠狼是穴居动物,难道是藏在洞里?” 两人绕着雪丘转了转,没找到什么明显有透气孔的凹陷,兰朔道:“要挖开看看吗?” 积雪已经快要有小臂厚度,底下的冰盖得结结实实,普通铲子都未必铲得动,靠人力更是不知道要挖到什么时候。谢萦心里渐渐起了些疑虑,举着芭比,像天线阵找信号一样上下左右地转来转去,可是塑料娃娃手臂垂下,根本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远处好像隐隐传来了某种很沉闷的声音。 少女微愣抬头,还没意识到那是什么,却发现兰朔神情已经猛变。 男人一把抓住了她,隔着这么厚的羽绒服,都钳得她手臂一痛。兰朔拽着她,几乎是狂奔着冲向不远处的越野,先把她扔进车里,自己也飞快地爬上去关紧车门。 谢萦被他这幅如临大敌的样子惊住了,不由得道:“怎么了?!” 兰朔却没回答她,而是抓起了红外望远镜朝车窗外看去。男人的脸色几乎是肉眼可见地沉下来,言简意赅道:“熊!” 望远镜里,那个轮廓显得分外清晰。异常魁梧,超过两米高,前臂修长,两腿略短,头颅正一动不动地朝向他们的方向,正从蹲伏的姿势缓缓人立起来。 汽车没有熄火,兰朔也来不及再多和她解释,面沉如水地启动了越野。 车子碾过积雪快速远离,谢萦不可思议地拿起望远镜:“熊?!” 气温到零度以下的时候,熊就该失去活动能力开始冬眠了,零下三十多度的天气里,怎么会有熊在野外活动?! “可能中途饥饿醒来觅食,或者是被惊醒的。但不管因为什么,这头熊现在攻击性只会更强。” 雨刷运转着扫去飞雪,兰朔微微屏住一口气,聚精会神盯着前方。 在野外遇到熊应该怎么办? 在原地不动或者躺下装死都是死路一条,因为在这种地方活动的熊,多半是亚洲黑熊,也就是东北俗称的熊瞎子——在老猎人的口中,熊瞎子的舌头上长满倒刺,对着人的头舔一口,半张脸就没了。 至于搏斗也是不可能的,他身上的确带着枪,但熊瞎子皮糙肉厚,无法一击致命只会把它激得暴怒。在这样的能见度里,想一枪打死一头熊,那他需要的多半是开花弹或者火箭筒。 ——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在被熊发现之前赶紧逃跑。 熊瞎子视力很差,听觉和嗅觉却非常灵敏,能分辨近百米之外的气味。万幸今天狂风暴雪,他们还待在背风的地方,在红外望远镜里更早地发现了它。 三十迈左右的速度,越野在雪地上已经开始打滑。但凡稍有不慎,车都会直接侧翻或者飞出去。但兰朔不能降速,因为熊瞎子全速奔跑时也有接近60公里的时速,它要是狂奔着追上来,他们多半是甩不掉它的。 车冲下坡的时候颠得简直像一条发疯的眼镜蛇,窗外大雪狂卷,旁边少女惊得脸色发白,兰朔的心脏也一阵狂跳。 山里没有导航,这样的能见度,与其说他是靠眼睛看路,不如说完全是靠记忆和本能在雪地里一路狂飙,要不是他确实车技过硬,越野早不知道侧翻了几次。 车开始降速的时候,几乎是在雪地上滑了百米才停下来。红外望远镜里黑熊已经连影子都不见了,谢萦惊魂未定地看着他,四目相对,她缓慢道:“你说我们为什么总是在飙车……” 从云霄飞车上下来差不多也就是这种感觉了,上一次飙车,好像还是在山路上被方国明的保镖追的时候……自从认识兰老板以后,他们两个过得未免也太刺激了点。 兰朔开了瓶矿泉水,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摇头道:“我也想知道啊!” 少女沉默不答,心里也知道刚才那种情况的确危险。她天赋的权能只对妖魔有效,对熊就没一点用了,更何况这次连鬼车都不在,只有她和兰朔两个人面对一头猛兽。 这个季节怎么会有熊在外面? 不管到底因为什么,他们现在全须全尾地在这里,靠的还真是兰老板反应快。 从小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很难想象荒莽的自然中隐藏着多少危险,谢萦向前倾身趴着平复呼吸,有些茫然地看着周围,心里也知道今天的出行的确不太适合再继续下去。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先回去吧。” ”回去?我们家里?”那里可还不知道藏着什么东西。 少女愣了愣,摇头道:“找个地方待一两晚,等到我哥哥回来再说。” * 回程的路上兰朔开得很慢,偶尔和她聊天,谢萦却不怎么应声,专心致志地摆弄着芭比娃娃。 芭比娃娃被她的符箓驱使,断无说谎的道理,怎么会把他们引到了一头熊面前? 少女低着头,把芭比掰成各种姿势,试图从她不对称的面容上寻找什么端倪。不过最后还是想不出结果,她气急败坏地抽了张湿巾,把朱砂墨全擦干净了,侧头望着窗外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她这一侧的车窗外好像晃过了什么东西。 那一刻脑海里如同有一线电光闪过,只是那念头太快,还来不及分辨是什么。谢萦本能地叫道:“停车!” 吸取上一次的经验,兰朔先仔细检视了周围才停了车。 天地萧飒,大雪狂舞。举着望远镜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松树上影影绰绰,像是有什么东西悬空挂着。 绝对不止一个,远看上去像是一串挂在房檐下风干的腊肉,可是形状细长,简直像一群人在那里上吊。 谢萦后背上的汗毛顿时微微竖起,兰朔同时放下望远镜,摇头道:“不是人,至少不是活人。” 那些影子随着大风摇晃着,简直跟像风铃底下的吊绳一样,让他看不清楚轮廓,但红外视野里,它们的红外辐射与周围的雪地别无二致,不可能是有体温的活人。 可要是一群尸体挂在树上,那种场景未免也太恐怖了。 两人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惊疑不定。少女沉吟片刻,心想今天既然已经准备回去,那不管见到什么,不如都还是当作视而不见。 心里下了决定,谢萦正待开口,却忽然觉得小腿好像被什么冰冷的东西碰了碰。 谢萦诧然低头,只见那居然是她随手丢在车门储物格里的芭比。她把它复原成站姿放进去,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芭比的手臂居然再一次举了起来,塑料指尖戳到了她的小腿上。 一瞬间,少女倒吸了一口气,脑海里登时一片雪亮,那个徘徊在她脑海里的念头顿时变得异常清晰。 ——他们发现这只芭比的时候,她也是被吊着的! 兰朔显然也在同一时间意识到了这件事,沉声道:“我们去看看吧,小萦。” 谢萦嗯了一声,低头在芭比的头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你可要想好了,我只信你最后一次哦?” 芭比当然不可能做出任何回答,它脸上的朱砂墨被她擦干净了,只有一只闪亮的蓝眼睛与她对视。 距离几十米,谢萦举着强光手电,兰朔一手持着伞,另一手已经不作隐藏地握着伯莱塔,随时留意周围的动静。 两人谨慎地慢慢走近,少女忽然眼尖地“咦”了一声,道:“看起来不像是人的体型。”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隔着飞舞的乱雪,上吊的黑影在视野里也逐渐清晰起来。 那竟然是一堆麻袋! 深绿色的长麻袋,是农村里最随处可见的那种塑料编织袋。一端系了个扣子,用很粗的绳子挂在了树枝上,另一端自然垂下,无怪远远看着像一个人在上吊。 这是矮丘边的一片樟子松林,树木都不高,一眼看过去起码有十几棵树的枝头上吊着麻袋。 谢萦震惊中又有些悚然,脱口道:“这……是什么东西?里面不会……” 里面不会装着人吧?! 两人对视一眼,显然兰朔也有相同的猜想,他点点头道:“这事很好验证。” “怎么?” 兰朔抬手就对着枝头开了一枪。 一只麻袋应声落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响,里面似乎填得很实。兰朔摸出了折迭刀,很小心地划开麻袋,顿时有土块和碎屑从破口处漏了出来。 谢萦屏息静气地看着,只见他把麻袋彻底撕开,里面装的居然就只是些泥土,大概是就地取材,里面混着些碎石,在严酷的寒冬里已经冻得干硬。 少女已经做好了里面混着残肢的准备,这下反而觉得异常讶异:“就是土?” 上吊的娃娃尚可说是具有恐怖片氛围的道具,可是装了一半土的麻袋,这又是什么行为艺术?! 第二只麻袋被打落下来,里面依然是一模一样的干土,除此以外再无他物。装的量并不多,像只是为了保证一定的配重,能让麻袋吊在枝头,又不至于被山里的狂风乱雪吹飞。 谢萦百思不得其解地折了根树枝,在那堆干土里戳来戳去,想翻拣看看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兰朔也不大死心,抬头观察着仍然吊在树上的十几只麻袋,绕着它们走来走去。 砰地一声枪响,离矮丘最近的树上,吊着的麻袋重重落地。 这只麻袋吊得更高,装得似乎也更实心,擦着矮丘坠地,落下来的时候几乎带着风声,在积雪里砸出了一个深深的凹坑。四处碎雪飞溅,两人都不由得向后退了半步,而一片雪白里,那只军绿色的麻袋居然向下陷了下去,很快消失不见。 少女惊道:“这地底下有东西!” 不用她再说,兰朔已经箭步上前拨开积雪。只见雪坑底下的冰层也被砸的粉碎,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来,里面阴沉沉的,歪歪扭扭的石阶向下延伸,消失在看不见的深处。 这里竟然有一条隐秘的地道! 那居然是个地道的入口,只不过被这么厚的积雪盖着,底下又盖着冰层,从表面已经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如果不是麻袋砸落下来时的冲击力,他们就算在这里走再久也不会发现什么异样。 麻袋已经滑进地道半截,两人一齐用力将它拖了出来,再扫开周围积雪,让地道的入口露出天日。谢萦忽然“呀”了一声,只见那是个水井宽的地洞,洞口边斜搭着一块白色石板,因为颜色极浅,几乎已经与大雪融为一体。 上面歪歪扭扭刻了三个字。 山衙门。 瑞雪兆丰年21 兰朔搬开那块石板,半蹲在洞口打着手电向里面照了照。只见灰尘飞舞,地道似乎很长,再往前就看不清了。 来都来了,不下去就真是白跑一趟了。 地洞很深,向下延伸的土坡也极陡,入口处凌乱地铺了几级石阶。兰朔担心石头年久松动,叫谢萦跟在身后踩着他的脚印。 两人手脚并用向下走了一段,谢萦也分不出他们下了多深,终于踩到稍微平整的地面时,她向背后回望一眼,洞口和外面的天光都已经看不见了。 一股陈旧的土腥气扑鼻而来,周围异常昏暗,只有强光手电的光束照亮眼前很小的一片区域。 地道只有单层,不算很狭窄,能供两人并身通过,但是高度将将超过一米八,谢萦还好,兰朔就得时刻小心碰头了。 封闭的地道里声波来回反射,任何微小的声音都变得很明显。谢萦压低了嗓音,用唇语嘀咕道:“怎么感觉好热?” 外面是零下三十多度的狂风暴雪,可地道里的温度起码在零度以上,他们身上都是南极科考标准的羽绒服,在地道里走了三五分钟,谢萦就不得不拉开了外套的拉链。 兰朔把手电照向两边的土层,仔细检视片刻,在某处拉住了她。谢萦顺着手电光柱望去,只见那里居然有几个黑洞洞的排风口,里面垫的陶管上面积满了灰,已经完全看不出颜色。 “这是什么?” “这是地源热泵。”兰朔看着她迷茫的眼神,又解释道,“就是一个土空调。地下水和土壤的温度要比空气高得多,应该是那里有热泵,再铺上管道送风过来,所以地洞里才能保持这样的温度。” 谢萦嗯了一声,“也就是说,这条地洞应该是近些年修的?” “不一定,这种方法在电还没发明的时候就开始用了。” 兰朔摇头,神色却依然慎重,“但这里的确应该经常有人出入。” “为什么?” “我们一路上都没有看到蜘蛛网。” 地洞深处不知还藏着什么,两人一手紧握,一边向前走,屏气凝神地望着前方。谢萦想了想,觉得气氛如此紧张,还是应该稍微活跃一下,便小声道:“这种地道也不是很吓人,你想想英雄的东北抗联战士,当年说不定就是在这样的地方抵抗日本侵略者!” 兰朔不得不打断她:“小萦,地道战是在华北……” 又在地道里走了大概三四分钟,直道逐渐变宽,前面似乎有一片较为开阔的空间。知道目的地大概就在前方,两人俱是精神一振,脚步也加快了些。 只见地道尽头果然是一座石室,整体空间很大,挑高接近四米,四周石壁砌得凹凸不平,远远看着空空荡荡,黑暗异常。 兰朔先从地上捡了只碎石扔过去,石块咚地一声落地,声音在四周反复回荡。久久没有其它的声响,两人这才小心翼翼地向石室里走去。 只见里面只摆着三条椅子,都是木头质地,一张在主位,另外两张一左一右相对。乍一看,还真的像是古代衙门的陈设。 这就是“山衙门”? 谢萦站在石室的洞口看了看,又转过身,将手电扫向背后的角落里。 手电的光束里,她迎面撞见了一张苍白的脸。 浑身汗毛几乎齐齐炸开,谢萦倒退一步,一声尖叫险些脱口而出。 那是个女人,腰间、膝部和肩膀各挂着根绳子,整个人吊在洞口边的石壁上,像是威亚线上的杂技演员,只是挂得极低,双脚甚至能垂落在地面上。 她的眼睛像是睁着,却只睁开了极小的一条缝。身体一动不动,脸色一片没有血色的白,像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不知道已经在这暗无天日的石室里待了多久。 兰朔在同一时间霍然回身,瞳孔陡然紧缩,脱口惊道:“这是丛增芳!” 他在额日木图那里看过丛增芳的照片,谢萦却没有,不由得大惊失色道:“什么?!” 男人上前一步,摘了手套,在她鼻间探了探:“她还有气!” 在深山里失踪五天的丛增芳,居然出现在这样一座诡异的地下石室里——不过此刻两人也顾不得再想更多,丛增芳照这样的姿势再吊下去,浑身供血不畅,有气也变没气了。 兰朔割断了绳子,谢萦托着她的后背,这里也没有更好的条件,只好把她平放在冰冷的地面上。 丛增芳的嘴唇干裂发白,也不知道多久没有吃过东西。兰朔一摸她的额头,只觉手下热度不正常,心里顿时就是一沉。谢萦从背包里掏出运动功能饮料,把吸管塞进她嘴里。 丛增芳的眼珠一动不动,好半天才很吃力地从里面啜吸了几口,没喝多少,又鼓动嘴唇,全都吐了出来。手电光里,那液体里面夹着血丝,可能到底还是伤到胃了。 两人都没有急救经验,在野外也没法做更多的处理,兰朔就着水给她喂了一片消炎药。 谢萦摸了摸她的肩膀,只觉那里都异常僵硬,估计是被绳子吊得血流不畅。还好她被挂得低,她双脚能触得到地面,能借力站着,否则估计早就肌肉坏死了。 “她在这里被吊了五天?”兰朔看着石壁,只觉匪夷所思,不知道该说她幸运还是不幸。 也亏得是被吊在这里,温度还算不上太低,丛增芳才能活到现在。要是真的在山里迷了路,她早就冻得跟外面树上的麻袋一样硬了。 少女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趁着丛增芳小口小口地喝功能饮料,她又站起身来,仔细打量这座石室。 主位的木椅背后,石壁上居然还刻着字,只不过很模糊,得凑得很近才能看清楚,那居然是一副对联,字迹歪歪扭扭,和外面洞口的字迹类似。 上联“万里风云从此始”,下联“九天雷雨及时来”,横批四个大字“平正安稳”。 这是什么东西? 她又仔仔细细用手电扫了几圈,可石室里再无他物。谢萦有心想问问丛增芳的话,可是她像是伤到了喉咙,嘴里只发出嘶哑的嗬呜嗬呜声,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 谢萦想了想道:“要不我们还是先把她送回去吧?” 两个人都不是医生,也判断不出她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待在这里到底不是个办法。兰朔应了一声,正想把她架起来,丛增芳却忽然拼命地摇头。 她抬不起胳膊,只能用力仰着头,瞪着石室里其中一把椅子,像是想说什么,只是还是说不了话,喉咙里一阵喑哑的“嗬呜”声。 谢萦听她含混不清地说了半天,忽然灵光一现道:“黄?你想说黄大仙?!” 丛增芳如释重负,赶紧点头,眼里已经隐约闪着泪光。 谢萦本能地望向那把空荡荡的木椅子,可这座石室里面此刻除了他们三个,绝没别的东西。她又低头问道:“是黄大仙把你吊在这里的?” 就在这时,她忽然被一股大力拽了起来。 谢萦诧然抬头,只见不知何时,兰朔已经霍然起身,一把将她扯到了自己的身后。 他们的手电放在了木椅上,此刻,在手电的光束中…… 他们面前,地道的尽头,人立着一个魁梧的身影。 那头熊……居然尾随了过来! 瑞雪兆丰年22 大概十米之外,手电的光束里,那头熊的轮廓已经显得异常分明。 肩宽体长,体毛黑亮,胸部有一块白斑,两条长长的手臂垂下,上身微微弓着,显然地道对它来说有些太矮了。 空气中一时死寂,除了从增芳喉咙里微弱的喘息声之外,三人一熊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黑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少女已经脸色煞白,兰朔一时间后背也全是冷汗,这样的密闭空间里除了本能地把少女护在身后,连他也都已经想不出还能做什么了。 他下意识地握住了枪柄,虽然他也知道,这么近的距离,开枪的同时熊就可以直扑到眼前,可是身处绝险的时候,人总是下意识地想要为自己找一点依靠。 就在这时,那头熊居然举起了两条前臂。 这姿势对它来说实在有些滑稽,像一个正在做泰拳起手势的运动员。这好像不是扑击之前的动作——兰朔脑海里好像蓦然闪过一道电光,而黑熊的手臂已经在胸前划过一个半圆。 它的身体随之越弯越低,最后“砰”地一声落地,四肢着地地蹲伏下来。 手电筒的光束里,一团黄影“蹭”地一声地蹿上了它的肩膀。 黑熊背上竟然跳上了一只油光水滑的黄鼠狼,两只前爪举起,朝着他们作了一个揖。 黄皮子直起身来,两只前爪不住碰在一起,仿佛在“啪啪”拼命鼓着掌。地道尽头响起了一阵尖利刺耳的笑声,像是吊着嗓子的花旦。 它竟然在口吐人言! “追上了!追上了!赶山山得动,赶河河得干,赶的是老仙不安然!拱手一礼作个揖,来点掌声更美满!” * 那尖利的笑声还在地道里反复回荡,黑熊已经一步一步朝他们走了过来。 谢萦和兰朔下意识地齐齐倒退一步,给它让出了一条路,而黑熊居然就这样越过他们,大剌剌地坐到了石室正首的那条罗汉椅上,两条手臂各自搭在一边。 这一幕诡异得像是在做梦。 深山老林里的一座地下石室中,一头黑熊坐在罗汉椅上,黑黢黢的脸上,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着,很威风地审视四周,像衙门里的青天老爷。 黄影“嗖”地一声从它肩上蹿了下去,速度太快,在昏暗的室内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只见那黄皮子飞也似的攀岩走壁,在石壁上鬼影似的蹿过,黑暗中顿时有几簇幽幽的光亮了起来。 尖尖的笑声在石室里反复回荡:“掌灯!给奶奶掌灯!” 在这样密闭的空间里点蜡烛无异于自杀,谢萦抬头,只见那并非火光,石壁上亮起了一片莹莹的蓝光,色泽很暗淡,像是从岩壁里扒拉出来的某种发光矿石。 少女缓慢吸了口气,拾起手电,咔哒一声按掉开关。石室内只剩下那种暗淡的光在浮动,显得异常森幽,兰朔忽觉手臂一阵震动,原来是他架着的丛增芳忽然开始不断地发抖。 黄皮子又飞快地蹿上了左边的椅子,在上面直立着朝他们看过来。 这条黄鼠狼只是寻常大小,只是皮毛油光水滑,蓬松的尾巴耷拉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如果是在外面看到,谢萦还会赞一句可爱,可是它尖利笑声的余音还在石室内回荡着,让人实在没法不起鸡皮疙瘩。 不过,食人猛兽倒也罢了,如果是黄大仙,那以谢萦的性格是断然不会在它面前表露恐惧的。 少女朝着身旁男人微微一抬下巴,居然就这样在黄皮子对面的长椅上坐了下来,表情镇定地和它对视。兰朔的心脏还在怦怦狂跳,但也当即心领神会,架着从增芳在长椅边上坐下。 三方坐定,尖笑声的余音也终于消去,石室内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之中。 谢萦双腿交迭,面无表情坐得端正,朝坐在正中的黑熊抬了抬下巴。 “它是黄大仙,你又是哪位?” 与一头黑熊直勾勾对视,因着距离不远,她几乎已经能闻到它身上那种属于野兽的气味。可黑熊不答,旁边的黄皮子却尖笑道:“这是咱们九顶铁刹山道场的黑老太呀!” 兰朔听了这名词只有全然迷茫,谢萦眼皮却跳了跳,好像蓦然想起了某些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 ……她好像确实听说过这个名字。 在狐黄白柳灰五种地仙之外,东北民间确实还有供奉“黑妈妈”的庙宇。 据说黑妈妈慈祥和蔼,得道成仙已有百年,是排行第一的大护法,很多上了年纪的老人若有心血管病,都会去黑妈妈庙里拜一拜。至于黑妈妈的动物原型,至今已不可考,传说大致分为黑狐、黑熊、黑蝴蝶和黑土地几种,总之是某种黑色的东西。 ……它居然是一头货真价实的黑熊。 眼前的黑熊非常魁梧,站直身体起码得有两米二三高,可它似乎的确是雌性。此刻它的头左右转着,看看黄皮子,又看看一边的谢萦,似乎真的在认真听他们说话,又抬起一只爪子,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一旁的黄皮子发出一声刺耳的笑:“黑老太红粮细水喝多啦!齁了嗓子,说不出话!” 黑老太与黄大仙都是正儿八经的地仙,并非妖魔,不会像食宝鼠那样对她言听计从,但眼下能有资格和他们对话的也唯有她自己。少女坐得端正,虽然一贯的胆气还在,心里却也有些打鼓,斟酌着接下来的言辞。 黄皮子漆黑的眼睛在她和丛增芳之间反复转着,两只前爪举起,时不时微微颤动,不知是在观察着什么。 谢萦心头蓦然一动。 ……这样的姿势,简直与昨天晚上举着手臂的妞妞一模一样。 她盯着对面椅子上的黄皮子:“你并非邪祟,到底有什么怨仇,要把他们一家害成这样?” 黄皮子的前爪嗖一声缩回,上身陡然直立起来。 “害人?!我什么时候害过人?” 它语声尖利,一句话像是凄厉的诘问,石室内顿时到处都回响着“人”的尾音,震得人耳膜微微有些不适。谢萦眉头一皱,质问道:“不是你把她吊在这里,又要冻死她的女儿?” 黄皮子的头微微一歪,四周光线幽暗,不知怎的,谢萦竟然从这张长满绒毛的动物面容上看出了几分真情实感的迷惑。 它举起一只前爪指向丛增芳。 “是她非要和我盘道,至于小丫头,她是我老仙的弟马呀!” 瑞雪兆丰年23 “是她非要和我盘道,至于小丫头,她是我老仙的弟马呀!” 弟马? 谢萦不知道它在说什么,但套话的本事总归还在,于是一掀眼皮,慢悠悠道:“是吗?我看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儿吧。” 没想到听了这话,黄大仙两只前爪唰地收回,竟然径直跳了起来。 黄鼠狼的跳跃能力极强,成了地仙之后就更甚。一团黄影蹿起了将近两米多高,两只后爪再重重落回罗汉椅上,“噔”的一声巨响,像是猛拍惊堂木。 黄皮子呔的一声大叫:“这可是黑老太的山衙门!我会睁眼说瞎话吗?” * 激愤之下,黄鼠狼的嗓音更加尖锐刺耳。谢萦脑瓜子嗡嗡的,眉头越皱越深,不过总算是问出了事情的始末。 黄开亮是个弟马。 所谓的弟马,就是出马仙在人间的弟子。 一般人拜黄仙,也就是家里人遇上头疼脑热才拜一下,祈祷黄仙不要趁机作怪,让人早日恢复神志清明。黄开亮却不同,用黄大仙的话来说,他从小就是个“孝敬弟子”。 黄开亮对地仙笃信不疑,逢年过节必有供奉,而且规格隆重。 说到这里时,黄大仙嘬着牙花,两只滴溜溜的黑眼睛里露出了向往的光,只道这叫“宝鼎上金条,红粮细水雪花飘”。黄大仙受了他很多年供奉,也觉得无功不受禄,便托梦让他正儿八经开个堂口,算是收下他做弟马。 黄皮子说的都是仙家行话,听着云山雾罩,其实不过就是点上香,再供上鸡蛋和白酒的意思。谢萦听得半懂不懂,还以为它是真的收了金条,心想这年头也通货膨胀得太厉害了,地仙宰人宰得比赎罪券还狠啊。 更何况,黄开亮十四五岁就独自去了南方闯荡,发过横财,后来犯了事才回村。一夜之间赔得家财散尽,这怎么看也不像是受了保佑的样子。谢萦质问道:“既然是你的出马弟子,怎么还会那么倒霉?” 黄皮子怪笑道:“倒霉?倒霉?!不是我老仙开脸,他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吗?嘿嘿,早叫人挖了出气筒和一双招子,埋到树根底下施肥啦!” 杀身大祸变成赔钱了事,若是其中有黄大仙的庇护,倒也说得过去。谢萦不动声色地朝丛增芳看了一眼,见她没有要反驳的意思,又道:“那他回村之后没几年就死了,又是怎么回事?” 黄皮子尖笑一声,两只前爪嗖地扑到地上,从站姿蹲伏下来。 “他两半屁股被火烧啦!坐不住,非要去和别的爷爷别梁子。”它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我老仙可不触这霉头,他非要做,可不就叫人摘了瓢啦!” 原来黄开亮虽然回村安顿下来,但还是不死心,想再出去闯荡,又怕被仇家报复。 因为受过一次黄仙的庇护,他对鬼神之说更加笃信不疑。但黄仙又不是招财猫,可不管发财的事,他再怎么潜心供奉,也改变不了自己的财运。 黄开亮正在人生最低谷中,心态格外急躁,病急乱投医之下去寻了些邪法子。不过,一介凡人妄图借助这种力量,很快就惹上了某些厉害的东西,受到了反噬,而黄皮子可不会替他去和人硬刚,自然袖手旁观。 像黄仙这样的出马仙,动物性远大于神性,天生并没有正邪之分。它有时降临在弟子身上做些驱邪除祟的小事,但脾气上来也会折腾人,可不是能随便许愿的圣诞老人。黄开亮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黄仙身上,玩砸了也算是自作自受,谢萦淡淡道:“那他女儿呢?” 黄皮子的脑袋一歪,尖尖的鼻吻往前探了探:“我和这小丫头有缘!” 它的话音落下,旁边的丛增芳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居然猛地挣脱兰朔站了起来。 她一声沙哑的大叫:“你放屁!” 到底是伤到了嗓子,丛增芳吼到一半,尾音就断在了喉咙里,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谢萦朝兰朔望去一眼,兰朔会意,扶着她坐下。从增芳被他按着动弹不得,却仍然怒视着黄皮子,像是想要破口大骂,只是身体太虚弱了,咳了半天才平静下来。 黄皮子正想说话,谢萦却一抬手,道:“前面都是你的一面之词,你让她也说说。” 丛增芳说话很吃力,声音喑哑到接近唇语,室内光线昏暗,几人都得直直盯着她才能听得明白。 原来她和黄开亮是经媒人介绍认识,婚前对他了解不多,只觉得这个人能说会道,又很有见识。没想到婚后,丈夫经常在家里摆那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就像中了邪一样执迷。 起初,他还只是供一些白酒和香炉之类的东西,可是到了杀年猪的时候,从不做饭的黄开亮突然进了厨房,挖了猪的耳朵眼睛,血淋淋地就往供台上放。丛增芳吓得心惊胆战,大叫着问他要干什么,黄开亮也只是不耐烦,说让她少操这份心,以后自然就懂了。 他说得信誓旦旦,后来说话行事看着也还正常,丛增芳平时只好把不安强行压在心底。没想到结婚不到四年,黄开亮竟然在睡梦中猝死了。睡前还好好的,她早上睁眼起来做饭的时候往旁边一摸,人都已经僵了。 丛增芳大哭一场,把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把火烧了,有些写了名字的供纸她不敢乱动,就一把大锁全压进了柜子的最底层。黄开亮没了,她从此开始独自拉扯着女儿。虽然日子艰难,但女儿懂事可爱,还算是有些盼头。 不过没过几年,妞妞突然跟她说,她开始经常做一个怪梦。梦里有一个尖尖的声音缠着要她立堂口,妞妞问什么是堂口,那声音道:“堂口就是堂口,你立了堂口,就算是我的弟马了。” 丛增芳一听这话,心中便警铃大作,觉得是害死丈夫的东西又缠上了女儿,便嘱咐妞妞,千万不能答应那个声音。 妞妞依言拒绝了几次,从此之后她就没再做过那个怪梦,不过她自此开始大病小灾不断。下炕时摔倒磕破膝盖,去县里卖菜收到假钞,过马路险些被摩托车撞……仿佛全世界所有倒霉事都一窝蜂地找到了女儿头上。 某个晚上,丛增芳突然也做了一个怪梦。 梦里全是白雾,什么也看不清,似近似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尖尖的声音,说妞妞现在的倒霉事,都是因为她咬死不肯立堂口,只要妞妞愿意给他当弟马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丛增芳大叫:“你为什么非要缠着我女儿?!我给你烧纸钱,要多少我就给你烧多少!” 那声音却不回答。 醒来之后,丛增芳买了几斤的纸人纸马,在院子里烧了一整夜,又杀了几只家养的土鸡土鸭供上,想送走这不知何处来的孤魂野鬼。 从那之后,妞妞的生活似乎安生了几天,丛增芳放下心来,不想没过多久,妞妞和其他孩子们一起出门玩雪,回来竟然就生了一场大病,在卫生所打了抗生素还是高烧不退,等送到县医院,孩子醒过来的时候,居然就变得呆呆傻傻,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从增芳人都快疯了。 县医院的医生说是就医送晚了,高烧损伤了神经系统,她却不肯相信,觉得一定是有东西还在缠着女儿。 她回到老家,找了村里年纪最大的婆婆,婆婆只道孩子这是被厉害的黄仙缠住了。出马仙和弟马之间有一条特别的通道,弟马跳神的时候把出马仙请上身,然后再原样送走。现下妞妞不肯当弟马,黄大仙却硬要上她的身,请神容易送神难,孩子伤了魂,可不就傻了吗? 丛增芳哭道:“那我让她当弟马,我让她当弟马还不行吗?!” 婆婆摇头,说黄大仙这种地仙性格最轴,咬准什么东西之后就绝不撒手。他盯准了妞妞,可是几次三番未能得手,已经发了性子,这次才会把孩子霍霍成这样。更何况妞妞现在痴痴呆呆,已经立不了堂口了。 丛增芳嚎啕大哭,婆婆却只是叹气,说把孩子送到首都的大医院去说不定能治得好,用仙家的手段却是做不到了。 去北京的医院给妞妞看病,这笔钱丛增芳怎么可能凑得出来?她当即跪了下来给婆婆磕头,求婆婆给她指一条明路,哪怕希望再渺茫她也要去做。 婆婆说,想把黄大仙直接驱走,以民间巫师的道行那是绝无可能。不过,能管得了黄大仙的另有其人。 人间有官府断案,天兵天将有王母娘娘管着,地仙也有自己的山衙门。山衙门里坐镇着一位得道成仙的黑老太奶,她老人家发了什么话,狐黄白柳灰五种地仙都得乖乖听着。古代民间百姓受了冤屈是去官府击鼓鸣冤,你要状告黄大仙,就得去山衙门里求黑老太奶。 谢萦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移向黑老太奶,只见这头黑熊高高坐在正中的罗汉椅上,身后就是石壁上的对联,还真是这个石室里看起来地位最高的。 婆婆又告诫丛增芳,黑老太奶可不是青天大老爷,她断案不是看谁有理,而是要看双方盘道。 所谓的盘道,就是出马仙之间的比试,形式内容由双方自己决定。黑老太奶只作为裁判,让输家不敢耍赖。 凡人如何与出马仙比试,更何况是五种出马仙里最狡诈恶劣的黄仙? 婆婆摇头,只说这是不可能的,又劝她别把自己也搭进去。丛增芳却从此下定了决心,一年来,她一边照顾女儿,一边开始寻找山衙门。 森林调查这种活计风餐露宿,太辛苦,而且钱不多。村子里没人愿意干,只有丛增芳次次都接活,三天两头就进一次山。 四季一番轮转,这片荒莽的无人区几乎被她踩了个遍。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这一趟进山,丛增芳居然在无人区里误打误撞地发现了山衙门。可是一脚踩空掉进地洞的时候太突然,她根本来不及给其他人发个消息,才会被认定是失踪。 “这是你吊的?”谢萦抬眸,看向石壁上已经被割断的绳子。 黄鼠狼理直气壮地一挺胸,得意洋洋道:“当然!” 原来黄仙又叫吊儿爷。 黄鼠狼上树爬墙如履平地,时常把捉到的猎物倒挂在树上,成仙的黄仙也有这样的喜好。谢萦心想,地面上那些倒吊的麻袋多半就是它的手笔。一堆东西整整齐齐吊在树上,在黄大仙眼里看着就像屋檐下的风干腊肉一样赏心悦目,它就喜欢这样的挂法。 至于吊在柜子上的芭比…… 割掉眼睛、鼻子、耳朵,是邪祀里很典型的做法,譬如江中之界里的妖魔,对人脸上的血肉就很有兴趣。可是黄大仙喜欢昆虫和老鼠,它的食谱里没有这些东西,成了仙也不受这样的血食。 黄开亮寄希望于玄异之事,把家里年猪的鼻子眼睛挖出来献给黄仙。他自以为是提高了供奉的水平,不想却惹恼了黄仙,觉得他心不诚,把人形的娃娃划得乱七八糟当作报复。 黄开亮已经走火入魔,也亏得他死得早,不然他多半会觉得是血食的等级还不够,说不定下一步就要去挖人的鼻子眼睛了。可是他人虽死了,闯的祸却还没完结,黄大仙对他本人没什么兴趣,对他女儿妞妞倒是执念十足,累得妻女被折腾得人仰马翻。 “别的你爱吊就吊吧,她呢?”谢萦一手指向丛增芳:“你把她吊在这里干什么?你单方面把她吊着,这算什么比试?” 不料黄仙闻言却十分委屈,道:“什么比试?!她一介凡人,请不来仙家,有什么资格和我盘道?!我同意打这个赌,已经是黑老太奶宽宏大量!” 原来盘道是两个仙家比拼法力,黄仙自恃高明,觉得除非对手是狐仙,别的仙家道行断然比不过它。 可是丛增芳根本没有过什么机缘,就算能进山衙门告状,她又哪里请得来仙家与黄皮子拼法力?她一介凡人,除了一条性命,再也没有能拿出来和黄仙比试的东西。 她在黑老太面前苦苦哀求,黑熊耐不住她的苦求,便对黄大仙道:“她一定要用性命与你打赌,你就赌一次吧。” 黄大仙眼珠一转,便道那也不是不行,只是她须在衙门里吊足了十天十夜,水米不进,才能算是赢了。 这样的赌约实在是九死一生,它是想要丛增芳知难而退,没想到丛增芳毅然点头,说到时无论自己是死是活,它都必须放过她女儿。 迄今为止,她已经在黑暗阴森的地下石室里吊足了整整五天,确实已经只剩一口气了。 黄皮子的前爪拨着自己油光水滑的皮毛,笑嘻嘻:“你们把她放了下来,她已经没再吊着了!我老仙胜了,小丫头是我的弟马了!” ——— 对不起白天突然有点事(鞠躬)今晚还有一更 瑞雪兆丰年24 41 3 g .co m 黄皮子得意尖利的笑声在石室里反复回荡,谢萦却问道:“怎么就是你的弟马了?” 黄大仙脸上立时变了色,尖声道:“这是我和她当着黑老太打的赌,难道不作数?” 谢萦道:“你看不出人家母女不愿意沾这些事情吗?你也是一个修行多年的老黄仙了,小女孩不愿意,你缠着她不放干什么?强扭的瓜不甜,我说你还是重新找个别人吧。” 黄仙却尖声道:“就要她!这丫头软硬不吃,我非要把她磨同意,不然我是不会走的。” 它的话音落下,谢萦双腿交迭,眉梢微动,脸上似笑非笑。 兰朔很熟悉她的这种表情,这往往是她心里压着火时才会出现的神态。他本来以为她会当场发作,没想到谢萦却道:“你们打的赌,当然算数。” 丛增芳本来以为自己遇到了救星,没想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顿时整张脸都白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拼命想要站起来。谢萦只朝兰朔望去一眼,男人会意地把她按在原地,少女移回视线,又慢悠悠道:“不过,另一件事要怎么算?” 片刻之间她脑海里转了多少念头,黄皮子自然看不出来,只是疑惑道:“什么?” 谢萦下巴微抬:“你和黑老太又是敲门,又是追了我们一路,是什么意思?” 黄仙好像突然被她问住了。 黄鼠狼小小的身体呆立在原地,过了半晌,忽然抬起一只前爪,恍然大悟一样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又很谄媚地弯下上身,一躬鞠到底。 它尖声道:“奶奶,我们是去给您拜年哪!” 谢萦匪夷所思地指着自己:“给我?拜年?” 黄大仙举起两只前爪,再次啪啪地拍了起来,像是很殷勤地鼓着掌。 “前几天我老仙夜里睡到一半,忽然心里突突打鼓,震得我是睡不着觉啊。我从洞里跑出来,外面连个人影也没有,只闻到好吓人的妖气,我就赶紧到衙门来找黑老太奶,问这是出什么事了?黑老太奶说,古时候人帝、妖君、灵称圣,这是苍溟之君来了,是天下妖魔的大当家呀!更多免费好文尽在:2 hh p .c om 我问,你见过吗?黑老太奶说她可没见过,她睁眼的时候,人间的皇帝老儿都被赶下了台,以后不让当皇上了,妖怪的君主早都不知道哪里去啦! 我说,那咱们是不是得去看看?黑老太奶说,那是自然。咱们合计了一番,这就要动身,没想到慢了一步,居然让老虎麻子抢了先哪!” 黄鼠狼声情并茂地讲着,说到此处,甚至开始用爪子不断拍着自己毛茸茸的头。 谢萦微微一抬眼:“老虎麻子又是什么东西?!” 黄大仙解释说,老虎麻子是种老虎变成的怪物。据说老虎在林子里吃掉赶路的老太太之后,会穿上她的皮,找到她的家去敲门,口吐人言道:“妈回来了,开开门哪!” 大家睡在一张大炕上,老虎麻子就睡在炕的最边上,等灯一关,就从最近的人开始吃。夜里家人只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便问:“怎么了?”老虎麻子一边吃人,一边说道:“没事儿,是妈在打嗝!”家人便再迷迷糊糊地睡下去。过了一会儿,那咕噜咕噜声越来越响,家人又问:“怎么了?”老虎麻子吃得满嘴流油,又道:“没事儿,是妈闹肚子!” 直到老虎麻子把屋子里的人都吃完,它就把老太太的皮脱下来,开门扬长而去了。 老虎麻子这种动物精怪,和普通的野兽也无甚区别,以前还能趁着夜黑风高捕食,后来组织力量集中剿匪打虎,它早就被猎枪吓得不敢露面了,找了个窝藏起来。 它本来就很不灵光,现在更是饿得头昏脑涨。谢怀月落地时,所有精怪地仙都感受到了他的气息,聪明一些的如黄大仙已经开始商量对策,只有老虎麻子已经饿到不分东西南北,居然主动往前凑。 大概是已经太久没有捕食,老虎麻子饿得皮包骨。老太太的皮好久没用,早就套不进去了,糊里糊涂地卡在头上,搞得脑袋像个充气气球一样膨胀奇大,反而把车里的谢萦和兰朔吓了一跳。 说到此处,兰朔若有所思地了黄大仙一眼,这只小动物正捶胸顿足地表达着懊悔。 谢萦说过,地仙没有人类那么多的心眼,说谎都算是高级操作,是不可能虚与委蛇地演戏的。黄皮子此刻的懊悔大概是真心的,不过兰朔对此倒是有一番别的看法。 虽然不是出于心计的考量,但动物自有一番生存智慧,就像鬣狗会等到狮子咬死猎物之后再围过去一样。一个不知底细的大妖魔突然出现,谁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稍微有点脑子的精怪地仙都不会轻举妄动,老虎麻子冒冒失失地一头撞上去,估计正中大家的下怀,想看看它会被如何对待。 谢萦只是画符赶走了它,并没痛下杀手——不过这其实因为当时哥哥不在的缘故,但其他地仙大概是从此松了口气,觉得他们并非来者不善,只是路过而已。 黄大仙拍着胸脯,尖声道:“奶奶,你一安顿下来,我可就来给你拜年了呀!” “……”谢萦意味深长地盯了它一眼。 当时丛增芳正在洞里吊着,没有她阻挠,黄皮子上妞妞的身自然是随心所欲。门没敲开,门口雪亮的灯光又搞得它心烦意乱,索性就驱使着妞妞去挖它藏在洞里的野兔。它自己有一身能抵御严寒的皮毛,妞妞身上却只穿着单衣,很快就冻得失去了知觉,但黄仙自然不会管那么多。 “没拜到码头,我老仙心里很不安哪。我跟黑老太奶说,要不就算了,反正妖怪很快就会走啦!”黄大仙摇头晃脑,“黑老太奶说,那也行。可是奶奶你今天突然进了山,这可就太近啦,黑老太奶就带着我去给你拜年。 “可惜黑老太奶是老花眼,昨晚又喝多了哈拉气,跑是跑不快啦。我俩看了半天,总算找到你们,奶奶你却跑得像一溜烟一样哪!黑老太奶说糟糕糟糕,看来追是追不上,我们就回衙门来啦!没想到奶奶你也在来了,真是太巧啦!” 谢萦:“……” 她转头和兰朔对视了一眼,两人嘴角一时都有些抽搐。 谢萦深吸了一口气,稍微稳定了一下情绪,轻描淡写道:“长话短说,那些事我先不与你计较。不过另一件事又怎么算?今天我不过是想用地火照来看看,你干了什么?” 黄仙两只眼睛瞪大了,茫然道:“什么?!” 保家仙多年流传在东北民间,往往说得煞有其事,但问起时都是托梦或者中邪,从来没人见过它们真的出现,自然是因为它们很善于隐藏自己,而其中黄大仙最是顽皮狡诈,一向用放屁来攻击窥视者。 黄仙蹲伏下来,两只前爪有些焦躁地在罗汉椅上抓来抓去,急道:“这事我可不知呀!” “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区别吗?” 谢萦冷笑一声,又故意停了片刻,看它抓挠椅子的动作越来越急躁,才道:“我也不多为难你,你在这里发誓,就此放过黄梦竹这个孩子,不再缠着她做弟马,我就宽宏大量,当这事过去了。” 原来她是在这里等着! 旁边的丛增芳已经听得呆了,不想她突然抛出这么一句,一时间全副心神都系在上面,只盼望黄大仙能被她逼迫着答应。兰朔也凝神望去,却听得一声尖利的大叫。 “不行!”黄皮子猝然蹿了起来,嗓音前所未有的刺耳,几乎震得人耳膜生疼。“我们在山衙门里打了赌,我老仙已经赢了!” 谢萦本来想着就坡下驴,没想到它居然反应会如此激烈地一口拒绝。少女愣了愣:“不行?” 黄皮子却只摇头叫道:“你说了不算,你说了不算!” 明明它刚才还是一副非常谄媚的狗腿子模样,此刻却像被踩了尾巴一样出言不逊。兰朔现在才算理解了谢萦为什么说黄大仙性格非常轴——它认定了自己已经赢得赌约,就算知道谢萦来头不一般,那也是怎么都不肯吐出来的。 啪的一声,少女在罗汉椅扶手上重重拍了一下,怒道:“和你好好说话你不听是吗?要不要换个人来和你说?” 黄大仙举起两只前爪紧紧抱住脑袋,这让它看起来不像精怪,倒像一只受了惊而害怕地蜷缩起来的小动物。但它依然不肯松口,尖声道:“妖怪爷爷不在,你少拿他来压我!我已经赢了,你不讲理,你不讲理!” 其实谢萦从来也没打算过和它讲理,不过黄大仙脱口而出的话,倒是让她的脸色微微一冷。 古代中国认为,人类的灵性与力量是分离的。 与妖魔不同,人的力量不能通过血缘传承,只能从奇遇或者漫长的苦修来获得。谢萦固然生来具有奇特的权能,可是她毕竟年纪小,身上实在是没什么法力可言。放在游戏里比喻的话,就像是一个红名账号,空有部分管理员权限,奈何等级只有1级。 黄大仙并非妖魔,不听号令,而且确实是有几十年道行的。现下一时三刻,她还真没办法凭借暴力制服它,想必黄大仙也是看准了这一点。 黄大仙正抱着头尖叫,谢萦正眉头紧拧,这时身后的男人突然伸出一只手,在她肩上按了按,用唇语比了两个字的嘴型。 两人电光火石间对视一眼,谢萦有些疑惑地挑眉,兰朔只含笑点头。 谢萦眉梢松了松,回过头开口喝道:“别叫了!你不肯也无妨,这事还有别的办法。” 黄鼠狼的尖叫声戛然而止:“什么?” 兰朔说道:“是一种最公平的办法。” 石室里此刻正群魔乱舞,他一个没有一点特异功能的麻瓜居然插嘴说话,黄大仙和黑老太都惊了一下,齐齐伸长了脖子看向他。 男人站在谢萦的罗汉椅身后,笑容可掬道:“黄大仙,我们不知道丛增芳在和你打赌,才把她从绳子上放了下来,虽然是无心之过,但这个赌约的确应该算你赢了,黄梦竹可以算是你的弟马。” “不过,那是你们两个打的赌,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兰朔的手按在少女肩上,“我们来山衙门,自然有我们的目的,你不是准备让苍溟之君白跑一趟吧?” 黄鼠狼的眼珠滴溜溜乱转,满脸迷惑的神情,显然是已经被人类的文字游戏绕晕了。 “简单来说,就是我们要在山衙门告你一状,让你离那孩子远点,”谢萦面无表情地接过话头,目光已经转向了那头端坐的黑熊。 “当然,空口白牙地说,黑老太也不会同意。为了让你心服口服,我们也不叫别人,就现在划下道来,再正经地盘一次道如何?” 瑞雪兆丰年25 黄皮子眼珠滴溜溜转了转,瞧瞧黑老太,又抻着脖子看看兰朔,最后定格在谢萦身上,很坚决地摇头。 它不一定知道对面两个人在想什么,却知道只要自己不肯配合,就能一口咬定出马弟子的约定已经达成。黄大仙毛茸茸的脑袋晃得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成了一团黄影,一边拼命摇头,一边高声叫道:“不行!不行!我老仙已经赢了!” 谢萦气势汹汹地一拍罗汉椅,喝道:“没跟你说话!” 少女一转头,对坐在正中的黑熊道:“黑老太,我们今天亲自赶到你的衙门里,要告他一状,黄大仙却不肯和我光明正大划下道来。你坐镇山衙门,难道不主持公道吗?” 罗汉椅上,黑熊的头动了动。 熊的上半身非常魁梧,整个腹部都是肌肉和脂肪层,体型粗壮得像个直筒型的水桶,都看不出哪里是腰。这让它没法像人一样挺起上身,只能向后往椅背上靠,两条腿向前耷拉着,看起来还真像个窝在炕上取暖的农村老太太。 黑熊的脖子向前伸了伸,它的脖子远比人要长,可是对于它的体型来说,这双眼睛似乎显得过于小了。 黑熊视力很差,得了道的黑老太也一样。它努力瞪着眼睛看了片刻,喉咙里滚着一阵很沉闷的吼声,听起来像极了猛兽捕食之前的嚎叫。 作为人类,对这样的声音有写进基因里的恐惧。两人手背上的汗毛顿时都不由得根根直立,谢萦微微吸了口气,却听得那些沉闷的吼叫中,似乎依稀能分辨得出内容。 可还没等他们听清,黄大仙已经一蹦三丈高,尖叫道:“不行!不行!我老仙可不来做这碰码摔条子的事!” 黑熊摆了摆长着尖利指甲的前爪,黄皮子往回一缩头,不敢再多说什么。 黑老太看着谢萦,它的头颅边生着一圈很浓密的鬃毛,显得脸更加宽大了些,平白更添几分凶恶。 “你是…众水…之主,黄皮子心里…害怕……不敢……” 它的喉咙里混着呜噜呜噜的杂音,两人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分辨得也很是费力,不过“害怕”“不敢”几个字却是听懂了。 “害怕什么?我说了公平比试,就是公平比试。”谢萦转头看向黄大仙,“这样吧,既然黑老太只做裁判、不管别的,那盘道要比什么就都由你来定好了。要是这样你都不敢,那你这个家仙也实在是没什么好当,还收什么弟马,你趁早夹着尾巴回洞里再练几年吧!” “你…说的…也有道理,”黑熊闻言转过头,挺着鼻子嗅了嗅,确定黄大仙的位置,缓缓道:“那你…就和他们…盘个明白。” 黑老太的话还是极有分量的,黄皮子很焦躁地在椅子上抓了抓,心中畏惧谢怀月,又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已经到手的出马弟子。 踌躇了半晌,它跳下椅子,一只前爪按在石头地面上。 “那我可要提一个条件!”黄皮子尖声道,“要盘道,就是现在,就在这衙门里,就是我老仙和你们两个!可不能把妖怪爷爷拉过来起跳子!” 谢萦微抬下巴,冷笑一声:“那是当然。” 黄鼠狼瞪了她一眼,举起爪子重新站直。同一时刻,黑熊已经“嗯”了一声,举起长着厚茧的前爪,在椅子上重重拍了一下。 它的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吼声:“升堂!” * 衙门升堂,两边各执一词分开对峙,要辩个分明。 黑老太高居正中,谢萦和黄大仙相对坐在左右的罗汉椅上,各自绷着脸瞪视对方。 此刻如果交头接耳,未免显得像是在商量什么诡计,不够光明正大。谢萦抬着下巴,悄悄在身后的男人手心里画了个问号,兰朔手指在她脖颈上缓慢移动着,轻轻划了个“OK”的形状。 接下来就发生什么,他们两人其实都心里没数,到现在也还没找到机会通气,却不约而同地做出了一副高深莫测胸有成竹的表情。 对谢萦来说,区区一个黄仙她还不至于放在眼里。至于兰朔,他听了几句就已经知道地仙的脑子并不十分灵光,以他筛子一样的心眼,把狐黄白柳灰一起全忽悠瘸了也不是难事。 石室里没有灯,只有岩壁四周的发光矿石亮着幽幽的光。 从黑老太宣布升堂开始,双方端立不动,没人做出什么动作,周围却突然开始有鼓声回响起来。 谢萦循声望去,只见石室门口,有两列矮小的东西正飞快地从地道里冲进来。 那竟然是两列排着队的刺猬! 看起来起码有几十只,每只都是棕灰色的一小团,不过挨得很紧,一齐冲进来的时候,像连成了一条长绳。 前面的刺猬冲到黑老太座前,像衙役一样左右排得整整齐齐,队尾的十几只们则齐心协力地拖着一面皮鼓。那鼓上也趴着一只刺猬,通体雪白,正举起两只鼓槌,在上面咚咚地敲。 ……原来鼓声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狐黄白柳灰里,刺猬叫白仙,在五仙里排行第三。这大概是黑老太要升堂断案,白仙带着它的徒子徒孙来给山衙门助威。 所有小刺猬都站好了位置,大鼓也平放在石室中央。鼓上的白刺猬把鼓槌一丢,忽然开腔唱道: “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闩。 头顶七星琉璃瓦,脚踏八棱紫金砖。 脚采地,头顶天,摆上香案请神仙。” 刺猬这种动物,看起来到底是要比熊和黄鼠狼要可爱得多,可白仙一边不紧不慢地爬着,一遍口吐人言,发出的居然是慢悠悠的苍老女声,像个颤巍巍的老太太。 谢萦睁大眼睛,只见白刺猬停了下来,先朝向正中的黑老太道:“鼓要打,各位听,首先请请黑家兵。黑老太,快发令,把五家仙调齐整。” 黑熊啪地一拍椅背,吼道:“带人!” 白刺猬咕噜噜往左一转,唱道:“黄老太爷左边坐,黄天霸,黄天青,黄天黑黑黄天红。” 黄鼠狼应声挺直上身,白刺猬又转向谢萦:“要告状,右边坐,老老实实把话说。要吃肥的牛羊肉,要吃瘦的宰鸡鹅,好吃好喝好唠嗑。” 黄仙的声音尖锐刺耳,白仙说起话来却与常人一般无二。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任谁都会觉得唱歌的应该是个老太太,谁能想到那居然是一只雪白的刺猬?! 谢萦正啼笑皆非,只听得黑熊举起两只前爪拍了拍,白仙便颤巍巍道:“阁下要状告黄仙,黑老太就令你们在此盘道。公平比试,愿赌服输,一口唾沫一个钉,不许秃噜反帐。你们发誓吧。” 黄鼠狼率先直起身体,尖声道:“我老仙和人盘道,愿赌服输。如有违逆,不得好死!” 它的脖颈微微向后弓着,像捕食之前迫不及待的姿态,显然正在高度兴奋的状态下。 和黄仙相比,谢萦的态度就要平静许多,少女起身,淡淡道:“我和黄仙比试,愿赌服输。如有违逆,不得好死。” 她声音落下,只听得一阵沉闷的咚咚声,两旁的小刺猬们突然开始齐齐用爪子拍着地面,就像军阵里助威时一齐用枪杆砸地。 白刺猬高声道:“你们已经约定,盘道的方式由黄大仙决定。黄老太爷,你说吧!” 只见一团黄影跃下椅子,飞也似的冲入石壁角落,很快又蹿了起来回来,身后好像拖着什么东西。呛啷啷一声响,有什么东西被黄大仙掼在地上,居然一条生了锈的铁链。 黄皮子摸着铁链,尖笑道:“便是比吃红枣!” 瑞雪兆丰年26 所谓的吃红枣,便是把铁链烧红了放进嘴里。 烧红的铁有五百多度,一下就能把唇舌一起烧得焦烂。仙家想吃红枣,得用法力护住口鼻,如果法力修得不到家,别说没法抵抗这样的高温,怕是连把铁链拿起来都不敢。 这样的比试,考的是实打实的硬功夫。 黄大仙果然是五种家仙里最聪明的一个。虽然被迫答应了和他们比拼,但先要求不能把谢怀月牵扯进来,又提出这样的比试,就是看准了谢萦身上没什么法力,想把她吓退。 据说古时的得道高僧能在热油锅里入定坐禅,黄大仙还远没那些道行,但它几十年的修炼,扛一下高温还是能做得到的。黄皮子怕他们再生事端,赶紧抓起铁链晃了两下。一阵呛啷啷的撞击声,它尖声道:“就这个,就比这个!我老仙先来!” 对面的少女果然脸色一沉,谢萦眉头微不可觉地皱了皱,正在想着对策,却听见身后的男人突然说开口道:“慢着。” 黄皮子抓着铁链,朝他望去。 它自持修炼成仙,原本并不肯和人类争辩。不过兰朔与谢萦神情亲密,似乎是与他们兄妹大有渊源,黄大仙也不得不听他说上几句,警惕道:“你要怎的?” 谢萦也有些诧异地扭头,却见男人一手在她肩上轻轻按了按,朗声道:“说是公平比试,那就得做到公平,开始之前,得先把规则摆得明明白白。几位大仙说是不是?” 黄大仙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一时间不敢应答,旁边的黑老太却点了点头,沉沉道:“你说的有理。” 兰朔抬手指向地上的铁链,道:“吃红枣时,要在嘴里含上多久?” 以黄大仙的道行,这样的高温也只能挡得住几秒钟。黄皮子刚夸口说要自己先来,生怕他说要在嘴里含上一炷香时间,当即向后蹿了一步,警惕道:“当然只是放上一下!要那么久干啥?” 兰朔眉梢一挑,露出了一个十分疑惑的表情。“那这样比试,如果我们双方都能把红枣含进嘴里,都只放一下就拿出来,胜负又怎么决定?总该有一个像样的标准吧!” 她绝对做不到呀!——这句话险些脱口而出,黄皮子两只前爪飞快地缩回胸口,睁大双眼瞪着他们,心里顿时开始突突乱跳。难道说苍溟之君毕竟权能非凡,即使没有法力,也有办法抵抗热烫的烙铁? 黄皮子不知道怎么答话,石室里一时寂静下来。白刺猬咳了两声,颤巍巍道:“那你说怎么办?” “我说,这样如何?”兰朔微笑道,“判断胜负,不如就看谁放进嘴里的东西温度更高。至于时间,我们双方都含一下就立刻拿出来就好了。哪个温度更高一目了然,咱们谁要是输了,也心服口服没法抵赖。您说怎么样?” 说到最后一句,他已经看向了正首的黑老太。 石室里所有地仙都看得出,这两人一个法力低微,另一个更是纯粹的凡人。本以为他们会想方设法地抵赖,谁知道那个人类竟然主动提出了这样的方案,黄大仙和白刺猬一时都惊呆了。连谢萦也忍不住扭头看他,只见男人笑得气定神闲,实在不知道正打着什么主意。 少女的嘴唇无声翕动:“你要干嘛?!” 兰老板固然心眼多得跟筛子一样,又有钞能力加持,平时在人类社会里简直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可眼下是实打实地要和家仙拼法力,他一个彻头彻尾的麻瓜难不成还能有什么办法? 兰朔只微笑对她眨眼,一幅成竹在胸的表情。 黄皮子显然也觉得可能有诈,但两只眼珠滴溜溜转了转,一时也想不出哪里不对。坐主位的黑熊低头思索片刻,胸膛里发出隆隆的一声吼:“那就这样!” 白刺猬听令,颤巍巍叫了一声“上火把”,兰朔却又打断道:“我还有一个提议。” 黄大仙尖声质问:“你又有什么事?” 兰朔道:“今天双方在山衙门里盘道,是君子对决,只比技艺,不决生死。听说古时候这样的比试之前,双方要给对方敬一杯茶。不过,现在这里没有茶,我们不妨用别的代替,以表对彼此的尊重。” 男人顿了顿,彬彬有礼地对白刺猬一伸手。“大仙,请为我们上一杯水。” 他这一番话张口就来,差不多把谢萦和几个地仙一起说晕了。几双震惊又迷茫的眼睛看着他, 只见兰朔满脸的光风霁月,半晌的沉默,黄皮子才倒退一步,尖声大叫道:“你要干什么?” 谢萦也正目瞪口呆,不过心念电转间,知道兰老板要不是失心疯了,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少女下巴一扬,向椅背上靠了靠,开口道:“不是说过了吗,要敬对方一杯,表示礼貌而已。再说,连水都是你们准备的,难不成你还怕我给你下毒吗!” 她的嗓音清亮甜美,语气却是十足十的傲慢。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黄皮子和白刺猬茫然地对望一眼,又齐齐看向黑老太望去,只见它也一动不动,显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喝一杯水而已,听起来和比试本身全然无关。如果说是为表尊敬,几个地仙也不愿意在这件事上触她的霉头。白仙颤巍巍叫了一声,几只小刺猬飞也似地蹿出石室,很快又拖着两只小瓷盅回来。 兰朔对着黄大仙一举杯,将清水一饮而尽,又朗声道:“比试这便算是开始了,大仙请吧!” * 刺猬们把运来的木柴散乱堆在地上,纷纷退到石壁边趴伏着,一团红炽的火焰“蹭”地一声蹿起。 封闭的地下石室里,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木柴噼啪燃烧着,谢萦微微皱眉,小心地屏住了呼吸。 只见黄皮子两只前爪握着生锈的铁链,把它投入火中。 钢铁很快在火堆里烧得灼热,黑铁下仿佛泛着隐隐的红光,蒸腾的热气扭曲了视线,仿佛是铁链已经都被烧得扭曲变形,一眼看去便知它已经升到了多么恐怖的温度。 白刺猬颤声道:“黄老太爷,你先来!” 谢萦和兰朔的目光一齐望去。 只见石室的地上,那小小的生物蹲伏下来。不过人小臂长的黄鼠狼,肚腹紧紧贴在地面上,像是深深酝酿了一口气,忽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大叫,纵身跳向火堆。 它弹跳力惊人,几乎化作一团黄影扑将过去,落在了火堆边,用两只前爪拎起了铁链边缘。即使不在焰心,铁链尾巴也温度惊人,谢萦几乎听见了一声令人牙酸的滋啦声,不知道是不是皮肉触及的瞬间就被烫伤甚至烧焦了。 此刻黄皮子大张着嘴巴,嘴边几撮白毛变得愈发显眼,谢萦这才发现它居然还是比较稀有的白嘴鼬。 它抓起铁链,示威一样抬高两爪,朝他们举了举,像是要他们看个明白,然后前肢一缩,就把铁链中央温度最高的部分朝自己口中送去。 那截生铁几乎已经烧得变色,眼见着就要与它的舌头接触,谢萦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众精怪也屏息凝视,知道这是修行几十年的黄仙施展法力。 黄大仙尖声大喝:“来了!” 只见它一闭眼,两爪一振,那烧红的铁链正正贴到了舌头上。 即使得道成仙,它的身体却还是当年的动物身体,并没跳出五行中。 铁链烧到五百多度,什么肉体凡胎也能给烫焦了,可是黄大仙的舌头与生铁接触的一刻,分明什么都没有发生,连刚才那种可怕的滋滋声也没有出现,寂静的石室里只有木柴噼啪燃烧的声响。 一秒,两秒。 呛啷一声,黄皮子把铁链往地上重重一掼。 它的前爪被烫掉了一层毛,此刻拼命搓着两只爪子,又把它们往旁边温度低的石壁上贴过去。它一边上蹿下跳,一边还不忘张着嘴,给众人看它完好无损的牙齿舌头。 到底几十年修行的法力没有白费,它“吃红枣”算是吃成了。 黄皮子蹿上椅子,得意洋洋地朝兰朔一摆爪子,高声叫道:“该你了!” 瑞雪兆丰年27 黄皮子生怕迟则生变,挥着爪子一迭声地催促:“快来!快来!该你了!” 它刚才一直在拼命地搓手,这时举起手臂几人才注意到,黄大仙的两只前爪上已经被烫掉了一层毛,掌心也燎起了几个大水泡,可见那铁链炽热到什么程度。 几十年修为的地仙尚且如此,一个凡人怎么可能做得到“吃红枣”? 白刺猬举起鼓槌敲了一下,颤巍巍道:“上前吧!” 石室里的几双眼睛齐刷刷转向兰朔,少女一时间又惊又急,抓在扶手上的手指也不由得攥紧了,正想朝他使个眼色,却见兰朔气定神闲上前一步,站到了火堆边。 如此目中无人的气势,仿佛根本不把斗法放在眼里。谢萦都被他唬得愣住,几个地仙更是完全惊呆了。 黄皮子只道是这对兄妹手段超凡,跟着他们的凡人都能使出法力。它心里无端便虚了几分,可又不肯相信他能胜过自己几十年的功力,指向铁链尖声叫道:“还不快来!你不敢吗?” 铁链落在火焰之中,已经烧得发红,看一眼都觉得热浪扑面。 谢萦面色微变,不觉站起身来,而兰朔已经朗声道:“黄大仙,不过一根铁链罢了,有什么了不起?我还觉得它烧得不够热呢!如果我现在就拿起来,岂不是显不出苍溟之君的威名?” 这话狂妄至极,可是气势莫名就压人一头,黄皮子警惕地一缩脖子,道:“你要干啥?” 兰朔却不答话,俯身拾起一根树枝。 众目睽睽之中,他把自己的手套翻了过来,扯开内侧的棉质衬里缠在树枝上,随后伸进火堆中点燃。 火苗蹭地窜上了棉布,极其明亮的光焰,让树枝顿时化作了一只熊熊燃烧的火把。他单手持着树枝,仰起头,竟然将燃烧的火焰向自己口中送去。 火焰外侧还是橙黄,内里已经烧得白炽,可见温度已经到了多么可怕的地步。 而他居然张口,把火焰生生吞了进去! 倒吸冷气的声音响起,在几道震惊的视线中,火苗已经消失在他口中,兰朔面色如常地一松手,嘴唇边只剩下几缕青烟。 他将焦黑的树枝丢在地上,微笑着一低头,问蹲在地上的黄鼠狼:“大仙,如何?” * 毕竟是比较讲究姿态的,兰朔没有像黄鼠狼那样伸着舌头给大家看,不过他说话的声音一如既往,语气也稳定含笑,绝对不是口腔里被燎出水泡时能做到的。 生吞熊熊燃烧的烈火之后,他似乎毫发无伤。 室内一时间静到只有火堆噼啪燃烧的声音,男人回到谢萦身后,脸上笑容淡淡,一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哥哥还对他做了什么?麻瓜一夜之间得道成仙了?! 少女的视线也不由得跟着兰朔转了半周,见他眨了眨眼示意,谢萦转头对黄皮子道:“怎么样,你服不服?” 黄大仙身体还直立着,两条腿已经开始机伶伶地左摇右晃,显然是比她还震惊得多。 不过它还是不肯死心,一缩脖子争辩道:“可是他没有‘吃红枣’,这不能算!这不能算!” 兰朔慢条斯理地反问道:“铁在火里烧才会变热,火难道不比铁热得多?” 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痛打落水狗的道理她还是懂的。黄皮子被惊得头脑一片空白,不趁着现在赶紧逼它认输,更待何时? 谢萦脸色一沉,语气瞬间变得极为严厉,喝道:“你们亲口在黑老太面前发的誓,谁放进嘴里的东西更热,就算谁赢,你敢反悔吗?!” 黄鼠狼被她疾言厉色地逼问,不敢说自己要反悔,可是震惊之下又总觉得哪里有问题。它两爪抱住自己的脖子,一时间后背都弓成了一个弧形,把头一下下往地上撞,像是想赶紧想清楚,可是一时间怎么也挑不出错。 百般焦躁之下,它说话的语气也弱了很多,小声道:“你说得不对。” 谢萦喝道:“哪里不对?你觉得不对,你也凑到火上去舔一舔!” 兰朔笑而不语地站在少女背后,轻轻舔了舔自己的上颚。 这种街头魔术是他在伊斯坦布尔时学到的。 当时杂技团的老艺人在路边孤独地吹着口琴。兰朔莫名被那首不知名的小调打动,给了那个老人几张大额钞票。也是度假时很有闲心,他多在街边的咖啡厅待了一阵,老艺人给他吹了十几首曲子,最后又教了他这种拿手魔术。 看起来很吓人,实则只要掌握技巧就没什么危险。 明火燃烧需要氧气,而在吞火之前他深呼吸了一口,将口腔里的空气吸入肺部。氧气供应不足,火焰就会变得非常微弱。他再在张嘴的瞬间迅速用力呼气,含入口中的时候,火焰其实已经熄灭了。 ……他提前要求喝水,也是因为水蒸气是热的不良导体,他口腔里沾着一层水,水分受热时立即汽化,形成了一层绝热保护。 而且,火焰燃烧时温度是分层的,更何况布料着火点不高,火把的外焰其实只有300度上下,而铁链是放在将近1000度的焰心里烧,两者温度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动物生来怕火,对火焰向来避而远之,如果不是要比拼法力,地仙们大概这辈子也不会有机会靠近火堆,更别说了解火焰哪一部分温度更高。 他欺负几个地仙都没有物理常识,偷换概念是张口就来。而黄鼠狼两爪不停扒拉着地面,确实是怎么也不敢把舌头贴到火上去舔。 也是他胆大心细又兼脑子转得快,才能想出用这种方法来唬人。其实地仙从动物修炼得道,论起见识心机来远远不如狡猾的人类,不过若是没有谢萦兄妹的声势镇着,它们也断然不会给一个凡人忽悠它们的机会。 口腔里异样的灼热感已经彻底消失,大概是连皮都没破。 兰朔低头望向面前端坐的少女,只见谢萦就坡下驴,说话语速飞快,已经快要把黄大仙训得缩到了墙角。 “不敢?看来你也知道是火焰更热!他已经吞了烈火,愿赌服输,你还有什么好说?!” 数落完黄皮子,她又转头去看黑熊,“黑老太,这是你的山衙门,你也该下个论断了!” 黄皮子想不出办法,正疯狂地绕着火堆转圈,因为速度太快,几乎已经变成了一道黄影。另一旁谢萦声色俱厉,心其实也暗自提到了喉咙口,毕竟不知道兰老板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她生怕黑老太看出什么端倪。 只见黑熊魁梧的身躯前后晃了晃,沉吟片刻,才抻着脖子,缓缓道:“火比…铁热,既然…是这样……那便是…你们赢了。” 她的话音落下,黄皮子“啪嗒”一声栽倒在地,开始捶胸顿足地用爪子拍地。与此同时,一直半坐半倚在墙角里休息的丛增芳听懂了几人的话,也爆发出一声狂喜的啜泣,捂着脸大哭起来,石室内一时嘈杂不已,乱成一团。 谢萦正待回头看看身后的男人,却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喊道:“肃静!” 白刺猬的声音一响,黄鼠狼那能震破耳膜的尖叫声便陡然停了。白刺猬不理它,举起鼓槌咚咚敲了两下,又亮了嗓子,开始唱歌: “黄大仙,你听好,不要吵来不要闹, 你要留,须听令,老太要把闲事管。 你要走,我不拦,扬鞭打马要回山。” 唱完了跳神词,白刺猬趴在鼓上,又颤声道:“黄老太爷,你输了盘道,以后便不得再缠着小丫头做弟马。黑老太发话,你服不服?” 黄皮子从地上直起脖子,半晌,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号叫。 ———— 还有一更正在写,稍微晚点发 瑞雪兆丰年28 一场衙门升堂结束,谢萦赶紧站起身来去看兰朔的情况。 黄皮子的两只爪子仍在狂挥乱舞,砰砰捶着地面,发出一阵阵尖叫。白刺猬却不管那么多,下了班就带着徒子徒孙们飞快地跑回了地道。 皮鼓和烧完的木柴都被刺猬们运走了,这座地下洞穴除了一条地道外,大概还有许多分岔,像一座四通八达的地下宫殿,里面不知藏了多少地仙精怪。 少女却没心思管那么多,盯着面前男人的嘴唇看,只见皮肤依然光洁,不像有烫伤痕迹,急道:“你没事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兰朔却但笑不语,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出去再跟你说。” 凡人想要借助非凡的法力,往往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会消耗精血乃至于透支灵魂。看兰老板这幅神完气足的样子,倒不像是这种情况。 谢萦心想他多半是使诈,虽然很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但毕竟黑老太还在旁边,她也不好就在这里明目张胆地露出马脚,便只意味深长地在他脸上摸了摸。 两人窃窃私语几句,谢萦微一沉吟,朝墙角里一指。 黄皮子输了斗法,以后便不能缠着妞妞了,丛增芳得知女儿获救,正在喜极而泣。她一边大哭,一边勉力用胳膊支撑着身体,像是想过来给他们道谢。不过她五天水米未进,身体实在太虚弱,没人架着根本站不起来,只能继续在墙边靠着。 虽然大概是障眼法,可那到底是实打实的火把,他还是抓紧时间回到地面上去调整休息比较好。少女悄声道:“你带着她先出去,回车上。” 兰朔却道:“那你呢?” 谢萦眉梢一扬,却不回答,只阴测测道:“我留在这里还有事。” * 兰朔扶着丛增芳离开,身影很快在地道里消失不见。 石室里只剩下黑老太、黄大仙与谢萦。火堆已经挪走,留的最后一丝热气也缓缓飘散,周围寂静下来,只剩下黄皮子还时不时发出一声绝望的抽泣。 它盯上妞妞起码已经有两三年时间,刚赢得了和丛增芳的赌约,终于能把弟马收入门下,谁知谢萦突然闯进山衙门来横插一杠,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黄大仙越想越是伤心,抽泣声逐渐转为凄厉的号啕,在地上乱捶乱打。谢萦听了一阵,只觉得震得头疼,有些不耐烦地喝了一句:“别哭了!” 案子断完,衙门也该休庭了。可是她却没一点要走的意思,甚至很好整以暇地双腿交迭,向后靠上椅背。 “你收弟马的事情算是了结了,那另一件事又怎么算?” 黄皮子的哭声被她喝住,茫然抬起头,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谢萦冷笑一声:“我只是用地火照一照你,你却用臭气攻击我,怎么,你这副尊容如此高贵,我连看也看不得吗?” 方才双方都全神投入斗法之中,这事似乎也已经告一段落,黄皮子没想到她此刻会再次提起,两只眼里登时一片茫然。 在涉及弟马的事情上,它固执得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即使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也一口咬定要和他们斗法。现在盘道输了,黄大仙的理智也稍微回流,对谢怀月的畏惧再度占据了上风,它愣了半晌,才带着哭腔道:“你说了,不拉那女孩当弟马,就不计较这件事……” 谢萦哼道:“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当时说,你主动放过她,我就对此事既往不咎。可我是光明正大地赢了盘道,你放过她,是听黑老太的旨意不得已而为之,那我为什么不计较?” 她目光一转,意味深长地扫向椅子上躺着的黑老太,又回头不咸不淡补了一句:“你口口声声说要给我拜年,果然一开年就给我送了好一份大礼。” 少女声音清甜,可态度却十足的强硬。 黄皮子被她这么一呛,顿时呆滞地直起上身,有些不知所措地嗫嚅着:“奶奶,这、这、这这……” 诸位保家仙之中,连资历最老的黑老太都对妖魔几无了解。谢萦没有用威势强压,肯入乡随俗,正经划下道来比拼,几个地仙都觉得她到底算得上是通情达理,没想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出。 其实他们还是高估了这位妖君的底线,谢萦只有在打得过时才讲武德。她一口应下盘道,其实只是准备拖延时间伺机而动,一声呼唤已经压在了口唇之间,并没想到兰朔会出奇制胜。 她一路怒气冲冲找到这里,是因为被黄皮子撬进了家门,解决妞妞的事件只能说是意外收获,现在当然要继续算之前的账。 谢萦笑盈盈盯着黄皮子道:“今天来得仓促,看来下次我该带着人登门还礼。” 她说的是谁不言而喻,黄皮子的表情刷地一下就变了,本来明明只有嘴边有一撮白毛,现在却像是整张脸都吓白了。 黄大仙弓了弓后背,两只爪子抱住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奶奶,奶奶,我可不是故意的呀!” 少女也不说话,慢条斯理看它一眼,只是冷笑。 在短暂的沉默中,黄大仙浑身都开始抖了起来,紧紧捂着耳朵,像是不敢听她会继续说什么。两条细细的手臂抖得筛糠一样,黑豆一样的眼睛里不断滚着眼泪,时不时发出一声哀号。 虽然知道里面是个苍老固执的地仙,但毕竟外表依然是黄鼬,这样的小动物做出如此可怜的姿态,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心里一软。 黄大仙哭了一阵,两只前爪又并在一起不断作揖,像是在向她求饶。谢萦本来也没太想好要拿它怎么办,总不至于像当时气冲上头说的那样真剥了它的皮,心道吓唬一下也就算了,正待开口让它别哭了,这时却听到旁边传来一阵沉闷的吼声。 黑老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它的身体实在太过魁梧,在挑高不够的石室里宛如一尊铁塔。 黄皮子如蒙大赦,嗖地一下蹿上了黑老太的肩膀。黑熊直挺挺站着,两条手臂前伸,头一低,像是鞠了个躬,喉咙里慢吞吞地发出声音: “息…怒,黄仙…冒犯…了你,我们愿意…献上…宝物,你…饶它…一命……” * 谢萦也没想到,这间石室还有别的出口。 黑熊举起爪子,在看似实心的石壁上猛拍一下,一阵轰隆隆的响声,一块看似坚硬的巨石滚落下来,里面竟然露出一个可供一人通过的洞口,似乎还是一条地道,只是没有手电照着太过黑暗,也不知通向何方。 相比于他们来时的地道,这条通道似乎就狭窄低矮很多,谢萦都得小心碰头,黑熊就完全站不起来,只能四肢着地向前走。 谢萦跟在它身后,只觉扑鼻是一股异常陈旧的土腥气,也不知已经有多少年没人来过这里了。走了不知多久,眼前似乎开始有亮光出现,少女仰头望去,只觉有冰凉的东西落在脸上。 原来他们已经回到了地面上。 这个出口似乎和他们停车的地方很有一段距离,四周不见人影,只有巨树在风雪中矗立。大概是百多年的松林,每棵树都有一人环抱那么粗,仰头几乎望不到顶。 风雪狂卷,谢萦赶紧重新拉好羽绒服的拉链,把自己武装得只露出眼睛。 在山衙门里折腾了两个小时,时间接近四点,天色已经开始有要黑下来的兆头。大雪扑面,几乎在眼前连成一张白色的席,少女抬起一只手臂挡在额头前,望着四周素白的雪地,问道:“你说的东西在这儿?” 黑老太没回话,谢萦回头望去,只见它走到一棵黑松前,正蹲在那里。 通体漆黑的熊在雪地里还是异常显眼。它仰起头用鼻子嗅了嗅,很快开始四肢并用地在雪堆里刨。 似乎是地形的原因,积雪已经厚到盖住了它的半条腿。不过熊的爪子相当有力,扬起的雪四处飞散,雪堆里很快露出一个凹坑,效率只怕比工兵铲还高。 谢萦隔着点距离看黑老太挖坑,只见它拼命刨了半晌,忽然停住,扭过头来看她。 少女缓步过去,雪堆已经被它扫平,露出的地面上居然盖着一层冰,约莫食指厚度,蓝莹莹的,似乎正折着一线细细的光。 她随即看清了,那是因为冰下有一面镜子。 很古朴的铜镜,看起来很有些年代了,四周雕着蟠虺纹,上面还挂着一串骨质串珠。 铜镜算不上大,直径不到十五厘米左右,铜质的表面看起来陈旧而温润,不知已经在这里躺了多久,也许是因为封在冰下,表面居然不见锈迹,可是凑上去看的时候,又影影绰绰的,照不出人脸。 黑老太举起前爪,向后敬畏地退了半步。 “这是…萨满的…铜镜,”它缓缓道,“窥见…过去…未来……,这个…宝贝,给你……” 窥见过去未来? 谢萦的眉梢微微一挑。 这个说法听起来玄乎其玄。看见过去,尚可以用复原记忆来解释,可是未来?古往今来的能人异士,不乏可以移山填海,可是谁能窥见未来?那岂不是会使时间陷入混乱的悖论么? 少女默了默,不大相信人类巫师会有这样的能力,但是黑老太得道时间也不长,再说深了,只怕她也不懂。谢萦话锋一转:“这样的宝贝,你们就拱手给我了?” “我们…不能…用,”黑老太说,“萨满的…东西,我们…只是…看着……” 最后一位大萨满老死之后,这片土地上已经不再有巫师能晓彻天地。土地的灵气无人镇守,才给了动物们吸纳精华,得道成仙的机会。 铜镜是萨满祈祷时身上佩戴的法器,只有萨满的奇妙巫术才能发挥出它的力量,否则就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铜器。地仙们知道这件失落的宝物在何处,却无法使用,多年来只好将铜镜埋在树下的雪堆里。此刻为了保命,痛快地把它送出去,也一点不觉心疼。 铜镜再度得见天光,可此刻空中暴雪呼啸,苍白的日光不见一点影子,一副萧索景象。 黑老太在耳畔发出隆隆的吼声:“你是…苍溟…之君,天下…妖魔…的共主,你…说不定…能用…得了……” 谢萦将手按在冰层上,凝视着那面镜子,而铜镜并没反射出她的脸,上面只有模糊的金属光泽。 这的确是件货真价实的巫师法器,力量只怕不逊于当时方国明雇的法师的那枚金刚铃杵。 智达法师道行不过尔尔,他的金刚杵却是莲花生大士开过光的圣物,替他挡住了几次食宝鼠们发狂时的攻击。而这面镜子,难道真的能让人看到未来吗? 萨满巫师早已绝迹,她能不能启用这面镜子,她自己心里也完全没数,不过带回去和哥哥研究一下,也许总能找到办法。 少女点点头,黑熊便用力猛地拍在冰层上,利爪将坚冰生生凿破,沉闷道:“黄仙……把…铜镜…端来…给你,就算是…解了…冤仇。” 有黑老太出面说话,一道黄影嗖地一声蹿了下去,扑进雪堆凹坑里。黄皮子飞快地扒拉着,拨开串珠表面的碎冰,一边尖声道:“奶奶,你收了镜子,可就不能再为难我!” 谢萦嗯了一声,黄皮子如蒙大赦,刨冰的动作更加卖力。 它力气不如黑熊,速度却快得多。妞妞被发现时那个藏兔子的洞大概就是这么刨出来的。少女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微微俯身看向镜子,却见在爪子按上镜面的瞬间,黄皮子忽然一动不动了。 好像瞬间化成了一座雕像,它一动不动地杵在雪里,维持着那个往外刨东西的姿势,将近五秒钟过去,没有一点动静。 谢萦和黑老太同时问道:“怎么了?” 黄皮子缓缓转过了身。 “……他,”它开口,头扭向谢萦的方向,眼睛却没在看她,很茫然地望着雪地。这声音也与它那种尖锐神经质的声音迥异,平板得像是机器一般。 “他……”没人应答,它却在对着雪堆自言自语。“似生非生,似死非死,在刻骨的仇恨里等待……如此美丽,执着又可怕,他正在……” 谢萦下意识道:“正在什么?!” 黄大仙的肩膀一抖,好像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如梦初醒一样抬起头看向她。 “正在等你。” —————— 抱歉大家,这几天没更,是因为周五晚上无意间在某平台看到感觉很恶意的评价(甚至从文指向我本人。。),心态有点崩得稀碎,调理到现在也没完全调理好。。。 瑞雪兆丰年29 黄大仙的肩膀一抖,好像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如梦初醒一样抬起头看向她。 “……正在等你。” 谢萦本能地反问道:“谁?谁在等我?” 黄鼠狼却不答话了,像是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一样,直愣愣看着她,半晌才张了张嘴巴。 “奶——奶奶,”它的肩膀又是一哆嗦,自顾自地弯下腰去,“拿镜子,对,我老仙要给奶奶拿镜子……” 它一边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一边用两爪抓住铜镜上穿的骨质珠链,跳回了黑熊的肩膀上,又举着爪子,把铜镜朝谢萦递了过去。 少女却不接,只看着它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什么?……”黄大仙茫然地抻着脖子,眼珠滴溜溜地乱转。 谢萦目不转睛地紧盯了它半晌,直把黄大仙看得浑身发毛,尾巴毛都要奓起来了。 这种封存多年的法器,上面有很少的巫师法力残余也属正常。在镜子重见天光的瞬间,黄鼠狼第一个触碰了它,大概是进入了一种近似于通灵的状态之中,刚才说话时全无意识,再怎么提着它的尾巴摇晃,它也重复不出来了。 ……这真的是一个预言吗? 在刻骨的仇恨里等待?她什么时候得罪过什么人吗? 似生非生,似死非死,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时之间全无头绪,谢萦沉默地接过镜子,提起来仔细端详。 最后一丝残存的法力已经消散,这面镜子在她手中只是一块陈旧的铜器。谢萦提着珠串,对着铜镜左瞧右瞧,完全忽视了另一边黄大仙早就急得恨不得也把自己挖个坑埋起来。 黄皮子害怕她出尔反尔,又带着谢怀月来上门报复,尖声道:“奶奶,你收了东西,说话可得算话呀!” 谢萦早没心思和它们再计较这些,挥了挥手,一脸无事退朝的不耐烦。黄皮子如蒙大赦,揪着黑熊的毛,黑老太咆哮一声,迈开步子狂奔而去,两只地仙一溜烟消失了。 * 一路想着黄皮子的话,谢萦穿过雪地回到越野车上时,心情还有些恍惚。 她的确想和兰朔聊聊,不过车上还有个丛增芳,她不想当着外人的面说太多秘密。少女一脸神游物外地窝在座位里,时不时低头瞥一眼膝上的镜子。 兰朔时不时看她一眼,见她不想说话,也就不大开口。他们两个不搭话,后排的丛增芳更不敢主动开腔,回程的两个小时车里只有悠扬的音乐声。 这样发着呆很快就觉得眼皮沉重,谢萦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睁眼的时候,车已经停了,窗外天色全黑,只有大雪时不时呼啸着扑上车窗,带来一线细细白光。谢萦低头,只见自己身上盖着条毯子,而旁边的男人微笑道:“醒了?我们已经回村子了。” 少女眯眼朝窗外望去,不远处果然依稀可见熟悉的房子轮廓。窗口上破了个大洞,就是他们今天砸的。 “那我们怎么不下车呢?” 兰朔朝后排抬了抬下巴,“我给额日木图打了电话,来接她。” 这样的暴雪天气里,他们两个是怎么在深山老林里“意外”找到了失踪五天的丛增芳——兰老板忽悠地仙张口就来,忽悠人也很有一套。 反正额日木图第一次堵住他们查证件的时候也是在无人区里,一切都可以用外国友人的独特爱好来解释,而且丛增芳也会主动想办法帮他们圆。 “我们不是为了帮你来的,所以也不会收你什么报酬,”谢萦看着她,“但是,你今天看到的一切都不能说出去,否则会招来什么,你清楚的吧?” 她故意说得含糊其辞,想让丛增芳认为自己一旦透露出去,就会遭到地仙的报复。不过,在见过她几句话就把黄皮子训得缩到墙角之后,从增芳哪里还会有一点疑议,她一阵拼命点头,又说等自己能站起来了,要带着女儿登门给他们磕头。 从增芳现在处于脱水的状态,实在不能再受什么刺激,谢萦默了默,还是没有把妞妞昨晚受了严重冻伤的事情告诉她。总归这事自然有额日木图来说,而且黄皮子的事情彻底了结了,这对母女未来的日子只会逐渐好转。 丛增芳的确也是肉眼可见地高兴,只不过,看到窗户上那个能供一人通过的大洞时,她还是气得嘴唇哆嗦,怒道:“这黄皮子还劈了我们家的窗户!” 谢萦:“……” 少女默了默,最终决定不对她说出真相。 丛增芳的归来在村子里颇掀起了风浪,亲戚邻居们都顶着大雪上门来看望,额日木图家里一时间闹得沸反盈天,但兰朔二人也懒得多待,随口解释了几句前因后果,终于能回到家里。 客厅的门窗洞开一整天,虽然暖气还在工作,但还是冷得跟冰窖一样,两人只好一起回到卧室里关紧了门。 谢萦裹着浴巾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只见兰朔正半躺在床上。 他的头发刚刚吹干,脖颈间似乎还沾着点水珠,穿了件质感很好的睡袍,表情很安静,也不知是在闭目养神还是睡着了。 ……对哦。 来回五六个小时的车程可都是他在开,昨晚好像没怎么睡好,今天又和她一起风里雪里的折腾了一整天,兰老板确实是辛苦了。 一整天都紧绷着的精神终于松弛下来,心跳好像也随之平静了一些,连呼吸都变得轻柔。谢萦默了默,有点突发奇想地在他身边趴下。 她伸出一根手指,隔着大概一厘米的距离,在他合起的眼帘上轻轻描画着轮廓。 她放低声音,试着叫了一声:“兰朔?” 没一点反应。 谢萦松了口气,指腹轻轻落在他眼皮上,顺着眉弓的轮廓摩挲着,忽然间有些出神。 这种感觉真是很神奇,在医院里最初遇到他的时候,可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会和他待在一张床上……哦,那时他还是个图谋不轨的跟踪狂来着…… 一个麻瓜混进妖魔堆里,居然越来越得心应手,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你跟踪我干嘛?就不能好好认识一下吗?”少女自言自语道。 不过他也被她放倒之后晾在野地里躺了一宿,这笔账可以算是扯平了,谢萦忍不住笑了,低头把侧脸贴在臂弯里,另一只手去轻轻戳他的鼻子。“活该。” 床头灯温暖的光色里,兰朔的鼻梁很挺,线条干净而深邃。确实是很好看的一张脸,平时嘴角弯弯好像永远都在笑,是那种天生就属于人群焦点的气质,而且越看越舒服。 1/4的白人血统被中国人偏柔和的轮廓中和,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一些,甚至还带着某种少年气。 谢萦猜他小时候一定长得很可爱……好吧,现在也还挺讨人喜欢的。 少女轻轻舔了舔嘴唇,撑起上半身仔细端详他的脸。 平时诡计多端的兰老板,睡着了居然显得很有些人畜无害,好像可以任她为所欲为。 不过,要对他做什么呢?她其实也还没想好,不如让他先好好睡一觉吧。 “虽然有些波折,不过这次还是挺好玩的吧?”谢萦呼出一口气,埋头在床上,很含糊地嘀咕着,“明年一起去瑞士,听起来好像也不错……” 一只手在她耳畔顺着发丝轻轻拂过,旁边声音响起:“说定了?那我跟我姐姐说一声。” 少女猛地抬头,大惊之下一下从床上蹿了起来,叫道:“你敢装睡!” 兰老板面不改色,笑得满脸春风拂面:“什么装睡?我刚醒啊!” 谢萦岂会相信这种鬼话,反手抓着一个抱枕砸了过去,兰朔反应神速,也抓了个抱枕架住。两只柔软的鹅绒枕头砸在一起,两边都使不上力,各自往后仰了仰。 床上具有杀伤力的武器实在不多,少女左右看了看,盯上了放在床头柜上的橘子。兰朔被她砸过一次,见她眼神移动时就已经有了预感,眼疾手快地一把将橘子抢了过来,剥了皮飞快地塞了一瓣在她嘴里。 枕头大战暂时告一段落,两人靠在床头吃着橘子,谢萦朝他哼了一声,兰朔只一脸纯然地笑:“……主君息怒。” 苍溟之君,众水之主,天下妖魔的共主。 从黑熊口中说出的陌生名号,这个女孩在人类社会以外的身份,还真是好大来头——怪不得不管遇到什么灵异事件,她都从来没怵过。 兰朔轻轻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又笑:“好厉害啊,小萦。” “那是妖君的尊号,”谢萦却是不以为然,“但妖魔早就绝迹了,一个光杆司令要这些名头有什么用?听起来唬人罢了,不说别的,今天那只黄鼠狼我自己就打不过……说起来,” 少女吃完橘子,又左右端详着他的脸。“先别说这个了,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真的没被烫伤吗?” 兰朔忍俊不禁,简要向她解释了一遍这种魔术的原理。 谢萦一时间无语凝噎,目瞪口呆地看了他片刻,最后只好凑近了些,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的嘴唇。 嘴唇有些薄,不过唇形很好看,皮肤也显得很润泽,的确看起来是完好无损。 她下意识地用手在他侧脸上摸了摸。“真没有吗?……里面呢?” 就在这时,她的耳畔传来含笑的声音, “……那你检查一下好了。” 眼前的脸颊在凑近,男人低下头,轻轻亲在了她的嘴唇上。 ——— 瑞雪兆丰年30 ji l e h ai.c om … 毫无预兆的一个吻。 最初是柔软的,唇瓣压下,试探一样轻轻摩挲,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呼吸凝固在肺里,少女双眼睁圆了,腰背都在因为震惊和紧张而绷紧,又被一只手揽紧了,压向近在咫尺的男人。 她好像想说话,但声音被吞没在唇齿亲昵的交缠之中。 那双圆圆的黑眼睛色泽很纯净,神情既震惊又迷茫,却没有流露出抗拒。 你要说什么?……你会怎么做? 所有的情绪都集中在触觉上,两只手有些犹豫地攀上他的肩膀,软软的手心带着一点凉意。 于是兰朔结束了试探,舌尖启开双唇,撬开齿关,小心地挑动辗转。然后继续深入,在她口腔中逡巡,含住少女的舌尖吮吸,温柔又粗暴,带着某种越界的意味。 轻微的水声像小动物的尾巴一下下拂过水面,荡开涟漪。 这样亲密的接触,好像把时间拉得很长。 少女的呼吸已经有些急促,微微仰着头,盯着他看了半晌,空白一片的心中忽然划过一个念头。 ……这样的兰朔,好像比刚才睡着的时候更好看一些。 面容是一样的,可是这样专注而热烈的眼神,比宝石更耀眼。瞳仁是墨绿色,眸光很亮,带着锐利的侵略性,但是又隐含着某种克制,含着笑意凝视她。更多免费好文尽在:zu ij il e.c o m 被这样的眼神看着,好像有种本能在驱使着她作出更多的回应。 这个漫长的吻终于结束,男人轻轻吻了吻她的唇珠,正想松开按在她腰间的手,少女却微微抬起头,双手扶住了他的脸。 “不是说…要让我检查一下吗?”她声音很轻,带着细微的喘息,眼睛中好像饱含水汽,“我还没检查到……” 可是就在这时,他丢在一旁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手机调了震动模式,谢萦下意识地朝那边望去,兰朔另一手扣住她的后脑,不允许她往别的地方看。 第一轮的铃声自然停下,没想到紧接着又来了一轮。男人抓着手机随手往外一丢,手机没入被子之中,声响顿时小了许多,他随即低下头,唇瓣重重压下。 * 几通电话都来自他的特助。 集团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虽然已经有专门的部门处理,还是得给老板过目。 现在正是春节假期,相关高层都已经在网络会议室里等待。那边汇报完之后,兰朔开始有条不紊逐一吩咐着什么事情。 谢萦在旁边好奇地望了望,不过名词听得半懂不懂,而且她可不想误入镜头或者被其他人听到动静,便只远远朝他挤了挤眼睛,悄悄关了门去浴室里洗泡泡浴。 周围漂满了雪白的泡泡,像蜷在一团软绵绵的云里一样,在折腾了一整天以后,泡泡浴的确是很好的舒缓疲劳的方式。 双手把铜镜举高,少女靠在浴缸边,睁大眼睛,翻来覆去地仔细观察着。 镜身是普通的黄铜,除了不见锈迹以外,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边缘是蟠虺纹,很古朴的蛇形,蟠旋交连,这种纹样据说能追溯到春秋战国的时候。 通古斯部落代代相传的法器,还是很有些来头的。 ……窥见过去和未来。 这面镜子到底要怎么用呢? 这面铜镜尺寸不大,放在现在也就是一面小小的梳妆镜,谢萦捧着镜子凑近,镜中模模糊糊地映出她的脸,不甚分明,看起来只是再普通不过的铜器。 没有特定的巫术咒语启封,这面铜镜就像是上了密码锁一样。可是人类的巫术体系庞杂,每个流派各有不同的隐秘禁忌,别说是她,恐怕连哥哥都对萨满巫术没什么了解。 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谢萦还是忍不住想试试看看。 妖魔只靠力量说话,人类才会研究这些虚无缥缈的命运与预言。她倒不是多么信这些,只不过中国人的性格,对于命数劫运之说还是多少有些好奇。 少女把镜子放在浴缸边,伸出食指,认认真真地画了自己记住最牢的符箓,轻声念道: “千秋万岁,便利生人,急急如律令!” 毫无反应,再换咒语:“周遍上下元极,限召众立到,不得迁历。” 再换:“彼形彼影,应变无停,即刻显形!” ……知道的所有咒语一一试过,铜镜全无反应。 谢萦拍拍手,灵光一现间突然想起萨满是不说汉语的,于是抓过手机找到通古斯语、满语和蒙语翻译器,一一把刚才的咒文又翻译过去,铜镜还是毫无动静。 如果是哥哥的话,说不定能有别的办法绕开巫术言灵这个步骤。不过现在哥哥不在,闲着也是闲着,异想天开之下,谢萦连英语日语都一一念了过去,心想等会再让兰老板来试试意大利语。 不过,她念到口干舌燥,铜镜还是根本没一点要启封的意思。 谢萦有点气馁,叹了口气,手指蘸了泡泡,在铜镜上一通发泄地乱涂乱画。没想到一个不小心,镜子被她打翻进了浴缸里,差点直接砸到她腿上,少女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捞。 手指碰到水中冰冷的铜镜,就在那个瞬间,谢萦的动作陡然停住。 如同一道微弱的电流穿过身体,她的眼前好像闪过了一道极细的光线。 ……有声音…… 有两个人的声音,细弱游丝的声音,好像在很远的地方交谈。又或者,她不是听到了那个声音,而是从大脑中某个尘封的角落里重新捡起了那段遗忘不久的回忆。 ……那是在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前,她忘掉的东西。 * 兰朔按掉电话的时候,发现谢萦正站在门口,双臂环抱,微微歪着头看他。 男人脸上扬起笑意,“怎么了,小萦?” 少女却不答话,慢悠悠走过来站在他面前,说道:“快到十点了,我想睡觉了。” 兰朔合上笔记本,有些诧异道:“你睡这么早?” 谢萦下巴微抬,答非所问:“不行吗?” “当然可以。”兰朔刚起身,谢萦却却指了指墙边:“你去睡那边。” 这张床实在是巨大无比,两个人如果各睡一边,中间能隔出快叁米,简直是一个划清界限的距离。 兰朔本能道:“为什么,之前不是一直……” 在小木屋里的时候,因为空间有限,他们一直挨得很近。而现在关系更进一步,为什么反而要这样? 少女似笑非笑道:“作为朋友的时候坦坦荡荡啊,作为男朋友就是另一码事了,你不愿意吗?” 她语气说得意味深长,脸上笑容也讳莫如深,一看就是肚子里不知酝酿着什么坏水,几乎已经摆明是挖了坑,只看他愿不愿意往里跳。 刚接过吻就要划清界限,更何况她话说得跟找茬一样,然而两人对视几秒,男人嘴角弧度扬起,居然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她的腰。 谢萦陡然间两脚离地,惊呼一声。兰朔竟然一把抱起来她转了几圈,少女的睡袍鼓着风,还带着些水珠的发丝也在旋转中飞扬。 把她放回地上,兰朔只轻描淡写地笑:“第一次有名分有点激动,劳你多包涵。” 灯啪地一声关掉,温暖的黑暗中,只能隐约听见外面风雪呼啸的声音。 其实这个时间入睡对兰朔来说也有些早,而且,这一天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胸中仿佛还跳动着某种陌生而满溢的感情,让他少有地无法很快平静下来。 他试图闭着眼睛小憩,可是这样的宁静中,周围的声响似乎变得愈加清晰。 他轻而易举地辨别出了那个窸窸窣窣的声音,和那个蹑手蹑脚朝他走过来,已经站在他床头的小小身影。 兰朔猜她可能是关了灯,想悄悄吓自己一下,便没有做声,可是过了片刻,她还是没出声。 那个温热的呼吸几乎已经喷到他额头上,兰朔不得不睁开眼睛问道:“怎么了小萦,睡不着吗?” 软软的手心一把按在了他嘴上,几乎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啪”。 一个温热的身体随即压下来,少女跨坐在他腹部,低下头,几乎把脸贴到了他的鼻子上,幽幽道:“你骗我……” 她的黑眼睛很亮,带着促狭的笑意:“昨天晚上,好像不是你说的那么回事吧?” ——— 小兰和妹正好在99章doi诶,兰妹99 瑞雪兆丰年31 少女凑近过来,用肘部支撑着身体,埋头在他锁骨边。 ……有微凉的触感落在耳垂上,随即他半个耳廓都被她含入口腔中。 黑暗中,她的声音轻如耳语。 “我为什么砸你……你怎么跟我说的?”有温暖的气流喷在耳侧,“你说,我逼你陪我一起睡觉?” 有很短暂的几秒钟,兰朔的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 距离近到已经能感受到呼吸的温度,寂静的黑暗里仿佛有某种隐约的嗡鸣声,像是急促的心跳。而女孩在他耳垂上亲昵地咬了咬,慢悠悠说完了话。 “……什么,原来你不想吗?” 身体在理智回归之前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兰朔本能地抬手扶住她的脸,嘴唇随之吻上去。 不再是那种温情的摩挲,而是直白热烈的吻法。掠夺式的的吮吸和舔噬,舌尖勾缠在一处,呼吸在彼此的口中流转,如此炽热的气息,像火一样倾泻而下。 伏在他身上的身体如此柔软温热,像一只白鸽。在逐渐急促的喘息间,兰朔一只手臂环在她腰间间,把她往自己身上按了按。 极柔软的触感挤压到胸膛上,肋骨下已经分不清是谁的心脏在怦怦直跳,最后的理智只来得及让他翻过身把女孩压到身下。 “我当然想。” 眼前乍然天翻地覆,谢萦被紧紧压在被褥和他的空隙之间。 男人的身体伏得很低,甚至刻意让她承担了一部分重量。她的视野里只剩下这张近在咫尺的脸,甚至因为周围过于黑暗,连他的脸也不能完全看清。 手指拂上她的眼帘,让她把眼睛合起。男人含笑的声音落下:“而且已经想了很久……” “因为……” 仅有的视觉也被剥夺,谢萦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你的眼睛很漂亮……小萦,”一个吻落在她微微颤着的眼睫上,嘴唇沿着眼睛的轮廓很缠绵地滑下,“比最耀眼的宝石还要美丽。” ……他怎么在说这些…… 比平时更低沉的嗓音,不再那么好整以暇,反而多了几分近乎诚挚的温柔,听得人晕晕乎乎,听几乎让她后背都酥了一片。 谢萦抱住他的脖子,然而扶住她脸的手随即用了点力气,不许她动。 嘴唇滑到鼻尖,在嘴唇上停了停,又顺着下巴吻向锁骨。动作很慢,几乎是刻意的慢,好像她被包裹在蛋壳里,而兰朔正打定主意要慢条斯理地把蛋壳剥开。 牙齿在锁骨上咬了咬,这时他终于腾出了一只手,与她的手五指相扣。 “锁骨像蝴蝶一样……很舒展,很优美,” 扣子被逐一解开,温热的手掌探进她睡衣之中,抚摸光裸的皮肤,然后停在乳房的位置。 嘴唇在皮肤上流连,带起一连串的战栗,随即将裸露出来的乳尖一口含住。 到这里,温柔的动作似乎开始带了些失控的意味。他手上力度时轻时重,少女柔嫩的乳尖很快被捏得挺翘起来,而更糟糕的是另一边持续不断的吮吸。 一边的乳肉被包在掌心里揉捏,另一边则被舔吻得湿漉颤抖,舌尖抵着反反复复地勾探,甚至还用牙齿轻轻地咬。 ……那样轻微的水声,让她感觉自己的耳根都在微微发烫。 兰朔的身体反应已经相当清晰,因为兴奋,浑身的肌肉都在绷紧,她偶尔试图想伸手去推,他根本纹丝不动。 这样吮吸的力度,仿佛真的会有乳汁分泌出来一样。埋头在她胸前的男人一手轻轻扇着另一边的乳房,小小的乳尖可怜巴巴地摇晃着,又被他两指轻轻捏住在指腹间爱不释手地把玩。 谢萦细声抽着气,搂紧他的脖子,嘀咕道:“干嘛,又没有什么东西喂你……” 兰朔不答,直到仿佛终于疼爱够了那对小乳,又重重在上面亲了亲,才抬起头朝她笑了笑。 “因为形状真的很可爱……我很喜欢。” 舌尖顺着腹部滑下去,在圆润的肚脐边轻轻舔了舔,谢萦的内裤同时被他脱掉扔到一边,兰朔扶在她两条大腿的内侧,将她的双腿打开。 周围很黑,不过适应了黑暗之后,他还是能看到那个敏感的小肉蒂是如何在轻轻颤栗着。 ……她已经流了很多水。 除了哥哥之外,如此私密的部位还是第一次完全暴露在别人眼前。谢萦觉得自己的脸在微微发红,但好像并不是因为羞涩,而是某种忐忑的期待。 男人正跪在她两腿之间,手指轻轻碰上她的阴蒂,像触摸花瓣一样轻柔的力度,一句低语落下。 “最后……还有这里。” 他随即俯下身,含了上去。 少女喉咙中发出一声很潮湿的呜咽,手指插进他的短发之间。 牙齿的锐利,舌面的粗糙和绵软,不同的触感包裹着她,带来的刺激让人近乎痉挛。 起初还有些陌生,但他很快从她呼吸的节律里知道了自己该怎么做。兰朔精巧地控制着节奏和力度,随着她偶尔抽气般的惊叫和呻吟调整动作,时而轻轻舔吻,时而重重吮吸,甚至用牙齿去咬。 快感像潮水一样一层层迭上来,谢萦甚至不知道他的舌尖是什么时候抵开花唇顶进去的。 阴蒂和穴口都被用力磨弄着,她的穴口很快就开始颤抖着翕张开。起初是试探性的插入,在适应这样的禁窄之后又很快在体内抽送起来,舌面反复顶撞磨蹭着细嫩敏感的甬道内壁。 谢萦很快就被舔得受不了了,扭着屁股想躲,可是大腿正被他牢牢按着。 视线被眼泪遮挡,眼前一片朦胧。她已经流了太多水,到最后已经根本分不清,是他的动作已经变成了狂乱的顶撞,还是她在抬着屁股迎合他的舔弄。 “兰朔……呜……” 少女表情迷离,被揉出指痕的乳肉随着急促的喘息上下起伏,嘴里很混乱地叫着他的名字,因为没得到回答,手已经开始毫无章法地去摸他的眼睛和耳朵。 兰朔只好抬起头,抓住她那只乱摸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叹息般地开口回应她。 “Amore mio...我的心爱……” 很柔和的声音,像情话,或者爱语,拨开肋骨,把心脏变成柔软的一滩水。 在被这么舔到高潮之前,谢萦甚至分不清胸口和腿心哪个地方更柔软。而男人终于直起身来,手指深深陷在她臀肉间,把她往自己身下拖。 在急促的喘息之中,谢萦抱着他的脖子小声问道:“这样看不见吧……” 但其实也完全不需要用眼睛看,两个人紧密贴合着磨蹭的下身已经湿滑一片,兰朔只需用手指按按,就知道那个隐秘的穴口已经在高潮中一翕一张,借着润滑插进去大概不会有什么难度。 抵在两腿之间的器官的硬度和热度,已经明白地昭示着它的主人兴奋到了何种程度,但在插入之初,他的动作中超乎寻常地小心谨慎, 全然陌生的体验,带来某种近乎屏息的快感。紧致柔软的内壁带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吸力,兰朔深深吸了口气,在遇到阻碍时甚至忘记了要先退后。 谢萦大腿条件反射地缩了缩,男人格在她两腿之间的膝盖本能地用了点力,隐秘的褶皱被层层撑开,硕大的龟头就这样直插了进去。 饱胀感从尾椎一路蹿到了大脑皮层,可能混杂着少许的刺痛感,但在这样的刺激之下,她根本无从辨清。 ……异常鲜明的存在感,阴茎整根没入腿心,被这样严丝合缝地咬住。细致的前戏已经把敏感度推到了极致,只是这样插入的动作,谢萦就觉得自己几乎要高潮了,而身上男人支撑着身体的手臂上,几乎已经青筋毕现。 有短暂的几秒钟,两个人都不敢再动。直到谢萦抬起头,在他脖颈的动脉上舔了舔。 “不动一动吗?”女孩的声音软软,掌心轻轻摸着几乎已经紧紧抵在自己腿心的囊袋,又随之摸到他坚硬的腹肌上,“已经全插进来了……” 兰朔似乎抑制不住地发出了一声笑。 他的手掌同时按在她的小腹上,带了点力度的抚摸,似乎在挤压着阴茎顶起的形状, “我有点…紧张,”他带着笑意的声音慢悠悠道,“想表现得好一点。” ……结果真是信了他的邪。 激烈的撞击间带出淫靡的水声,阴茎一次次在禁窄的甬道里抽送,又整根狠插到底。 谢萦刚开始还能压着声音,后面已经根本克制不住呜咽和喘息,大腿卡在他胯骨上,被顶的一晃一晃,而他还在按着她的腰往下压。 囊袋一下下打在饱满的肉阜上,发出暧昧的声响。有力的腰腹动作之间,流畅的肌肉群被牵扯得异常明显。每一下的存在感都异常明显,几乎没有什么虚虚实实的试探,速度和力度都根本没处可躲。 这样的攻势之下谢萦完全撑不了多久,浑身仿佛都软成了一滩水,被剧烈的快感刺激得几乎眼神失焦。 ……倒也不用表现成这样吧?! “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喜欢……”在这样的狠操之中,她的呻吟都被撞得断断续续,他居然还有闲心说话,虽然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怎么会有这么狡猾任性的女孩,又这么可爱……” 小腹被操得越来越酸,谢萦几乎已经失去对方位的判断,一只手本能地按在他腹肌上,又被他抓住严丝合缝地扣在手心。兰朔俯下身来,轻轻在她鼻尖上吻了吻。 “这样喜欢吗?” “喜…喜欢,”少女眼神迷离,话说得很慢,仿佛神志都已经被如此激烈的操干完全融化,“可是太深了……” 架在他肩上的小腿被撞得晃颤不止,连带着紧紧吸吮他的小穴都条件反射一样绞紧,将男人逼出了一声沉沉的喘息,不得不暂时退出她的身体。 被完全干开的小穴乍然裸露在空气里,沾着水光微微的发凉,失去粗壮性器的堵塞,正瑟缩着微微张开。兰朔望着那里色泽殷红的软肉,目光沉暗得几乎,一边说着话哄她,一边阴茎已经再次干到了底。 这一次,将她完全填满的阴茎已经威胁十足地在深处的软肉上冲撞碾磨,反复试探着那个隐秘的入口。 要被干死了…… 快感已经累计到几乎无法承受的地步,却始终无法到达那个爆发的临界点。少女微微仰起脖子,把乳肉贴到他胸膛前难耐地磨。 兰朔的回应是用两指捏住了她的阴蒂重重一碾。 有一瞬间,近乎尖锐的快感直接冲刷得她大脑一片空白。 在粗暴猛烈的节奏中,他居然又开始时轻时重地揉着阴蒂,把操弄的间隙也用另一种快感填满。这么凶的做爱方式,原本该带来些痛感,可是潮吹般的爱液半喷半流,已经把交合的性器打得一片狼藉。 少女哭着缩紧双腿,越燃越旺的火焰,仿佛在血管内动荡奔流。 灌进身体最深处的液体,似乎让她也烧灼起来,在不知第几次高潮时带来某种近乎虚脱的恍惚。 …… …… 怀里的女孩已经累极睡着,在抱她去清洗之前,兰朔拧开了床头灯。 暖橙色的光线下,男人抬手很轻地捋开她额前凌乱的碎发,视线顺着鼻子下移,停留在她还带着些湿润光泽的嘴唇上。 他俯下身,在即将吻到她的嘴角之前,动作却又忽然顿住。 轻柔安宁的呼吸,足见她此刻睡得很安心,因为靠得太近,脸上细小的绒毛仿佛都轻微可辨。大概喜欢上一个人时就怎么看都顺眼,兰朔左瞧右瞧,只觉得灯光下她的脸上好像镀着一层淡淡的柔光。 他用手背蹭了蹭她的脸蛋,在少女唇瓣上很轻地亲了亲。 * 谢萦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眼前好像有明亮的光芒在闪烁。 刚从酣甜的睡眠中醒来,她抱着被子缓了缓,才意识到那是窗外的天光。 在一天两夜以后,席卷整个大兴安岭的特大暴雪终于停了。天空苍白而澄净,久违的太阳挂在天际,窗帘不知什么时候拉开了,光芒正从那里倾泻而下。 谢萦低头看了看自己。 睡衣好好地穿在身上,除了酸涩感以外,身体似乎很清爽,显然是被很好的清理过。 不过……她转眼看去,卧室里空空荡荡,只有她自己。 少女揉了揉眼睛,扬声道:“兰朔?” 无人应答,她一时间有些发懵。 ……这回总不是畏罪潜逃吧?可事后早上就不见人影是什么情况? 谢萦坐起来,正想下床去客厅看看,视线却在掠过窗外时忽然定住。 迎面一片绚烂的红色映入眼帘,雪地里居然是一束巨型捧花。 快要和她本人差不多高,火红的玫瑰插了小几千朵。每一朵都新鲜怒放,娇艳欲滴的红色,在洁白无垠的雪地里仿佛漫山遍野的火。 少女披上衣服推开门,清新微冷的空气里,一股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在这样万物沉寂的冬日里,仿佛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美艳和生机。 谢萦用手指拨了拨花瓣,眼尖地发现里面花枝上好像吊着一张卡片。 --For my beloved, yours Gabriele. “花很漂亮。” 就在这时,她背后忽然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 少女转过头,只见谢怀月不知何时正站在雪地里,正微笑着看向她。 “哥哥!!” 谢萦眼前一亮,转身飞扑过去,一头正正撞进了他张开的怀抱里。少女紧紧抱着哥哥,先埋头在他颈边,用力呼吸着这个熟悉的气息,谢怀月抚摸着她的头发,温声说着“好了好了”,她才抬起头来,看向几天不见的哥哥。 “哥哥,你回来啦?我们——” 有那么一瞬间,哥哥的脸色好像显得异常苍白,让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过那像是个转瞬即逝的错觉,谢萦仔细望着哥哥的脸看了又看,只见他面色分明与之前毫无差别,他的脸逆着光,犹如冰雪雕成,美丽剔透,毫无瑕疵。 谢怀月在妹妹额头上轻轻吻了吻:“怎么了,小萦?我刚才看到兰总在准备早餐,这些花是他送给你的吗?” 少女嘴唇轻轻抿了抿,环抱着哥哥的脖子,脸颊上很罕见地爬上了一层浅浅的粉红色。 谢萦轻声说道:“嗯……我们谈恋爱了。” 第四个故事·瑞雪兆丰年(完) ——— 4000+,感觉我还是比较对得起兰老板99章的等待了!(叉腰) 内个,我下周要和室友去旅游,所以请一周假(搓手)(也有可能我能在路上码字,看看情况中间能不能攒一章出来,反正最晚21号会回来) 其实本来计划里,他们do完就该转进文案环节了,但写着写着觉得小兰和妹还挺甜的,你们俩多谈一会吧,所以接下来写病娇,这位候场30万字的男嘉宾终于要正式登场了! 外篇:人易老,梦难长1 公元1632年 崇祯五年正月,洛阳。 春节历来是洛阳最热闹的时候,正月里,从初一到初九庙会庆典不断。年关将至时,上到达官贵族,下到平民百姓,都期盼着扫除晦气,除旧迎新。 然而今年除夕刚过,王府中就突然传出了一条消息:福王的幼子朱由柏因病薨逝,时年仅一十有六。 福王是皇帝的叔父,历经叁朝,在如今的洛阳已经是一位活祖宗。朱由柏是他最宠爱的儿子,还没及冠就已经食邑千户,只待成年之后请旨开府封王。 幼子暴死,福王悲痛欲绝,在邙山找了块风水宝地将他下葬。不但丧仪大操大办,福王还下令将元宵之前的所有民间庆典全部取消,没了走街串巷的商贩艺人,洛阳街头一时间冷冷清清,不复往日的热闹景象。 丧礼处处逾制,福王也因此被言官狠狠参了几本。只是此时山东山西烽烟四起,到处都是农民起义,崇祯皇帝一时焦头烂额,实在腾不出空来管他。 正月十四夜里,月色沉暗,邙山脚下寂静非常。 墓穴地宫封闭之后,福王带了无数僧侣道士给儿子祈福,邙山脚下一时到处都是香烛纸钱。法事浩浩荡荡做了七天,此时人群已经散去,只剩下寥寥几个官军留下守灵。 此夜两名官军在墓门外的神道上巡逻,其中一人忽然转头道:“什么动静?” 另一人竖起耳朵,只听得不远处似是有细微的吱吱响声,登时将手按在腰间刀柄上,喝道:“出来!是何人在此!” 野草被风吹得簌簌地晃,黑暗里没人应答,只见一只瘦骨伶仃的猫从草丛里钻了出来,嘴里叼着只拼命挣扎的肥耗子,一溜烟地跑远了。 官军甲安下心来,放开刀柄,叱道:“去去! 待到四下寂静下来,官军乙又悻悻抱怨道:“这年过得也不见荤腥,老子嘴里快要淡出鸟来,倒是让这小畜生加了餐。” 官军粮饷被克扣是常事,本来逢年过节还能多些赏赐,今年王府里挂了孝,长官把赏银扣得一干二净,只发了条红布。这些小兵值夜干活,心里早有怨气。 官军甲听他越说越大胆,忙捂住他嘴。两人再向草丛边往去,只见黑黢黢的没一点声响,便不以为意,沿着神道往远去了。 与此同时,在地下十余尺深的地方,有人正屏住呼吸,缓缓弯下腰来。 铁锹之下质地坚硬,土块里已经混着些红色粉末,宁昀心中微喜,心知自己已经挖到了地宫的顶部。 从山里将盗洞打穿到墓室正上方,他已经不眠不休地干了七八个时辰,但此刻才到了最需要集中精力的时候。 朱由柏以藩王品级下葬,像这样天潢贵胄的陵墓,工匠们在防贼的手段上已经用足了心思。两道墓门都用巨石封死,甬道里遍布机关暗弩,上面还铺了一层宫廷秘方调配的夯土。 这样的土层,普通的铁铲凿上去只能留下一个白印子。有些盗墓贼无奈之下只能铤而走险使用火药,那声音很容易招来巡逻的官军,而他自有别的办法。 宁昀将湿润的泥土拨到一旁,在夯土的表面轻轻摩挲着,凝神片刻,用铁钎向下一砸。 土层应声裂开一道缝隙,那裂纹很快越扩越大,先是红灰和泥土簌簌下落,最后封顶的方砖也随之落下,脚下竟然露出了一个一尺见方的洞来。 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一击,竟然似有千钧之力一般,将灌浆封死的墓顶砸出了一个缺口。 此夜月色暗淡,洞口中也黑黢黢的看不分明,宁昀朝下面的地宫里扔了两块石子,只有“咚”的一声闷响,他这才放下心来,轻巧地从洞口跳下。 其实墓顶并非浑然一体,砖层的连接处就是最脆弱的位置,施加不大的力量就能破坏结构。结构力学要到几百年后才会总结出个中理论,不过盗墓贼们已经在实践中发展出了天然的智慧。 不过,古墓深埋地下,其他人就算知道奥妙何在,又有谁有这样精准的计算和眼力,能把盗洞打到墓室的斜角上去? 宁昀摘下挖土时蒙在脸上的布料,在墓室中站直身体,环顾四周。 地面在十几尺以上,月光更是已经遥不可及,黑暗的地宫中,只有一线极其微弱的光照亮他的轮廓。 这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貌若好女,但因身量颀长,并不显阴柔之气。最特别的是,他的一双眼睛竟然隐隐泛着幽绿,如同稀世的度母翡翠。 如此惊人的容颜,即使他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葛麻黑衣,落在别人眼中,多半也会误以为他是某位翩翩公子。 其实宁昀并非以盗墓为生的贼,不过他在洛阳城中一样是下九流的贱籍。 盗墓这一行讲究帮派传承,饿急了的流民带着铲子去挖土,十个人里有十一个要走空。但从儿时更名改姓开始逃亡以来,宁昀始终独来独往,也是他天赋异禀又极其聪明,没有师父带着,居然真的也自己摸索出了发丘掘冢的手段。 土夫子靠嗅闻土壤来辨别墓室的位置,而他靠的是一双天生与常人不同的眼睛。 朱由柏的地宫里,前后两室之间有两道巨石墓门,将阴阳的界限彻底封死。 宁昀的盗洞直接开到了金井的正上方,棺椁就在眼前。 福王世子生前穷奢极欲,阴宅也极尽奢华之能事。一座砖质须弥座,朱漆金丝棺椁躺在棺床之上,两边摆着桌子和戗金漆箱,布设各种金银财宝、琴棋书画,至于无数的彩绘人俑车马,都在墓室外的随葬坑里,不能来打扰主人的安宁。 一眼望去,两边桌上的冠冕、靴袍、玉圭、砚台,随便哪样都是价值连城,就算折了价出手,都够一个人在乱世里一生衣食无忧。 但宁昀对那些财宝视若无睹,他缓缓吸了口气,将铁钎压进棺盖的缝隙之中,小心地将棺材盖撬开。 棺盖滑下,发出重重的一声响。宁昀点了蜡烛,借着微弱的光查看棺内的景象。 揭开棺内铺的丝帛经幡,下面露出了一张青白的脸。 棺中少年居然与他年纪相仿,只是墓室里一生一死,死的是天潢贵胄,往生极乐也有无数奴仆侍奉,活的却命如草芥,漂泊动荡。 尸体浑身佩戴了许多玉器,是效仿汉皇用金缕玉衣而尸身不朽的典故。也不知是玉器阴凉,还是法师日夜诵经超度的缘故,这具尸体已经死去十天,竟然仍未开始腐烂,只是面色发青,毫无生气。 扑面而来的浓郁死气,在他眼中几乎已经凝结成了一股如有实质的青雾。 这具尸体毫无表情,不过脸上肌肉发僵,舌上压着着明珠,显然并非真正安详,而是入殓时精心修饰过的结果。 宁昀凝神片刻,从袖中取出短刀,手腕微转,一刀切进了尸体下颌下缘的正中线。 尸身皮肤上泛着乌青色,血液已然凝固,顺着刀刃的破口。流出来的液体粘稠得宛如烂棉絮一般。 少年动手既快且稳,沿着脖颈和胸腹将尸体居中开膛破肚,第二刀压入血肉,刚好将胃部切开。这两刀不深不浅,非得是对尸体结构极其了解才能做到。 宁昀从随身的工具袋里取出一块手指大小的小银牌,用皂荚水用力擦拭过,斜插进尸体腹部的血肉中。 银牌不变色,看来朱由柏死前并未中毒。 棺中撒着大量花椒香料,本来是为了防腐的手段,此刻与将腐未腐的血肉混在一起,分外中人欲呕。若不是他事先在鼻间涂了生姜和白术,这样的气味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 少年戴上麻织手套,在尸体腹部翻捡起来,很快如愿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枚玉玦。 宁昀小心翼翼地将玉饰提起,仔细冲去表面的血肉,再用尸体贴身的华服将它擦净。 只见那环形玉玦触感温凉柔润,却竟然色泽如血,在黑暗中仿佛隐隐流动着某种妖异的光。 这块血玦在白马寺的佛龛里镇了将近十年,又随着福王世子一起葬入地下,终于在此刻重见天日。脱离躯体的死气压制,几乎立刻华光乍现,足见其中法力之高。 多方打探消息至今,总算是没有白跑一趟。 宁昀将血玦握在手心,缓缓长出一口气。 世子开膛破肚地躺在棺材里,他已经毫不关心,径自去翻随葬的书籍画卷。除了珍贵的典籍、琴谱和棋谱,还放了许多话本故事,想来是为了让他在地下不至于寂寞。 这些王府藏品若是流传出去,大概会让文人雅士为之癫狂。宁昀摘了手套,在书卷里翻翻捡捡,对大部分弃如敝履,在看到其中一卷时眼睛却忽然一亮。 《上清大洞箓》。 被称为道教叁奇之首的上清真经,记载着流传千年的符箓咒文,乃是上清派不传之秘。若不是在世子墓中遇到,以宁昀的身份恐怕一生都无缘得见。 黑暗的地宫里,只有少年手中的一盏烛光在影影绰绰地浮动。宁昀俯身跪在地面,手中捧着书卷,像是难掩心中激动之情,忍不住先去仔细看上面的内容。 整座墓室寂静如死,只听见他忽然冷冷开口道:“出来。” 宁昀声音落下,周围只有墙壁反射的沉闷回音。然而,几个呼吸的刹那过后,墓室深处居然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你发现我了?” 福王世子的阴宅里竟然还有第二位不速之客。 其实宁昀很早就已经察觉了黑暗中的那个呼吸声,对方掩饰得很好,但他并不只用耳朵来听。 黑暗中传来一声悠悠的叹息,“咚”地一声,有人落在了地面上。 烛火映亮了他的面容,那是个看起来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他戴着顶网巾纱帽,作最寻常的跑堂小厮打扮。很眉清目秀的一张脸,鼻子上沾着点红灰,嘴里居然还叼了根狗尾巴草。 直到这时宁昀才发现,他刚才居然一直藏在宫灯柱和墙壁夹角的缝隙里,也亏得是这样尚未长成的身形才能把自己塞进去。宁昀打洞进墓,剖尸取玦,他从头到尾竟然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那小厮凑近了些,脸上居然笑嘻嘻的,指了指他手里书卷问道:“那是什么?” 宁昀面上不动声色,淡淡道:“《上清大洞真经》。” “哦,那些牛鼻子老道的书。”小厮点了点头,一脸遗憾。“看你看得那么入迷,我还以为是什么稀奇的话本。” 这样的语气,活脱脱就是客栈里跟客人讨糖吃的少年,可是面前就是一具被开膛破肚的尸体,这孩子居然视若无睹,没一点害怕的样子。 两人隔着棺椁对望,小厮抬头看看深达几米的盗洞,纳罕道:“你是打洞进来的,真稀奇。” 宁昀手指状若无意地按在短刀的柄上,脸上却露出一个温文友善的笑容:“你没打洞,又是怎么进来的?” 小厮一歪头:“从门口走进来的啊。” 宁昀语焉不详:“下面的怪物没为难你?” 福王世子的墓中陪葬无数金银财宝,本来方圆百里的流民贼寇都该闻风而动,但至今为止居然是第一次被盗掘。因为坊间流言,福王宝爱幼子,不止派了官军守墓,还令数十名僧侣合力请出了两只狮怪,镇在地下。 据说那两只怪物被镇在世子地宫之中,甬道无人,它们就是石像泥俑;地宫里来了生人,它们立时变回怪物,双眼如血,口吐恶气,剥皮食肉。 除了这间主人沉睡的墓室它们不敢进入以外,整个地宫都是两只狮怪的领地,盗洞一旦开口位置稍有不对,盗墓贼立刻就会被它们嚼得连骨头都不剩,只有宁昀这样的眼力,才能自信直接打到棺椁的正上方。 “你说那两只蜃狮子?”小厮想了想,道:“没注意,可能睡着了吧。” 宁昀不动声色,目光悄然转向墓门墙边某个隐隐突出一截的机关。 “最后一个问题。”他温声开口,“你是个女人,打扮成这副模样做什么?” 小厮“咦”了一声,索性取下了头上的纱帽。 一头如织的长发散落下来,果然是个女人——或者说,是个年纪很轻的女孩。 女孩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有些懊丧道:“很不像吗?哥哥说我穿上男装,完全是个很俊俏的小郎君。” 其实并不需要多么高明的眼力,因为她并没伪装声音,而且姿态神色间带着女孩的娇憨,这话多半是家里长辈随口说来哄她开心。 虽然衣着极朴素,可她肌肤柔润,长发如云,神情间一派粲然天真,在如此乱世里,显然不可能出身庶民。可是高门大户家的女儿,怎么会在深夜里藏在一座阴森森的墓室里? 既然被识破,女孩也不再伪装,用发簪松松挽了下头发,直起身来看着满地金玉珠宝:“你我都是贼,见面分一半?” 宁昀平静道:“我只要玉玦和这卷真经,剩下的你想要就拿去。” 女孩闻言立即笑开,朝他点了点头,神情似乎十分嘉许。 她从地上拾起了宁昀的铁钎,居然很起劲地挖起了土。盗洞打穿时的砖块和泥土散落在棺椁两旁,她也不挑拣,一股脑地全挖起来扬进棺材里。 直到尸体青白的脸被泥土盖住,她终于满意地直起身来,把铁钎丢到一边。 “朱家的小子脑满肠肥,死后被开膛破肚也算活该,”女孩拍了拍手抖落尘土,“不过我今天心情不错,帮你入土为安啦!” 女孩蹲下身来,开始旁若无人地在满地随葬品间翻翻捡捡。 宁昀很快发现她对这些珍宝也不甚珍惜,成化五彩和永乐年的景泰蓝,她看也不看就丢到一边砸碎,绣品、冠袍和字画更是全不搭理,只把颜色绚丽的金质和琉璃装饰挑出来扔进口袋。 这幅兴致勃勃的表情,仿佛这不是一座森严墓室,而是什么闹市街头的商铺。宁昀默不作声看了片刻,忽然开口道:“按藩王墓室规格,两道墓门之间应该有两尊狻猊俑,它们的眼珠是紫琉璃镶金,比这些东西漂亮得多。” 宁昀已看出她并不在意价值,只是喜欢色泽漂亮的金银宝石。女孩果然眼睛一亮,道:“真的?” 内层的墓门以整块巨石做成,涂着朱漆,雕有纵横九排贴金门钉。插簧式的锁,从里面打开几乎不会发出什么声音。 女孩推开墓门,只见两道石门之间的空间里,果然摆着两排栩栩如生的兽俑,每只狻猊的眼睛都是精致绝伦的镶金琉璃。 她凑近了低头去看,而宁昀微微后退一步,悄无声息站到墓室墙边,目光若有所感地望向墙上的某个凸起。 他认识这种机关。 ……现在,若他按下这个机关,就能把这女孩和剧毒的水银蒸汽一起,彻底封死在两块巨石之间。 ——— 集美是个绝望的文盲,已经努力查资料了,但是如果有什么一眼bug的地方还请大家包涵一下。。。 妹:兄弟,认识你真是宝才捡到鬼了 外篇:人易老,梦难长2 宁昀是个假名。 在七岁以前久远到快要忘却的记忆里,他有另外的身份姓名,只是遭逢大变以后,曾经的名字已经绝不能再示人。一介幼童流落江湖,如果不是靠着心狠手黑,也活不到现在。 少女翻得起劲,宁昀隔着点距离望向她,脸上的神情愈发平静温和。 无论这女孩是什么人,似乎不应该让她活着离开。 唇边衔了缕轻柔笑意,心中考量已定,宁昀正待准备迅速按下机关,可是就在那一刻,他胸腔里忽然掠过了一阵令人恶寒的冷意。 仿佛被某种尖锐和不祥的直觉瞬间攫住了心脏,少年垂在身侧的手立时僵住,霎那间后背几乎汗毛倒竖。 ——同一时刻,蹲在两道墓门间的女孩忽然抬起了头。 这一惊实在非同小可,宁昀只道是她已有所察觉,可只见少女笑靥生光,露出两排雪白牙齿,好像浑然不觉自己的性命正在他闪念之间。 宁昀一时惊疑不定,一手已经悄然握住袖中滑出的短刀,可少女已站起身来,将狻猊俑上摘下来的镶金琉璃珠一股脑倒进包袱里,走过来笑嘻嘻朝他摊开手心。 “见者有份咯,给你一个。”她不由分说朝他手里塞了一颗珠子,“你挖了这么深的洞进来,居然只拿两样东西,当真奇怪。这琉璃珠不是好看得多么?” 先机已失,此刻动手已非上算,宁昀不动声色地将刀藏回袖中,说道:“我不喜欢那些。” 少女也不甚在意,又指了指头顶盗洞:“东西拿到了,我该走了。这洞是你挖的,也借我一用吧?墓道里又长又闷,我可不想再走一次。” 宁昀点头,少女展颜一笑,把包袱往身上一提:“那就后会有期啦!” 她果然率先踩在棺椁上爬进了盗洞,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墓室里再次寂静下来,宁昀在原地站了片刻,心跳一时有如擂鼓。半盏茶的工夫过去,他忽然走向墓门,抓住漆金拉环,将外层墓门也用力拉开一道缝隙。 两道墓门外就是地宫,在地下守灵的狮怪们就游荡在那里,据说一旦活人的血气暴露在其中,镇墓的石像立刻就会变为磨牙吮血的怪物。 贸然走出墓室与自杀无异,可某种亟待确认的预感正悬在心间,少年屏住呼吸,看着巨大的石门缓缓洞开。 入目,黑暗的墓道之中寂静无声,只有两尊巨大的狮子石像。 那已不再是石像。 扑鼻一股野兽的腥气,只见两尊石像上半身还是冰冷的石头,可从腰间到尾巴已经是完全的活狮,须发根根毕现。 这半石半兽的怪物杵在黑暗中,后爪却已经蓄势待发地按在地上,仿佛随时都会扑击出去,这样的野兽站在面前,令人几乎浑身生寒。 然而它们已经永远不可能袭击他了。 两只狮怪的石头头颅都缺了一半,石屑飞散一地,缺失的半边石头脑袋滚落在甬道的角落里。 “……那两只蜃狮子?没注意,可能睡着了吧。” 女孩粲然如花的盈盈笑语还犹在眼前,如此天真可爱的模样,可宁昀站在黑暗的墓道中,一时间手指冰凉。 墓中狮怪嗅到生人的气息,大概正跃跃欲试,但还没来得及从石像变回活狮,就被她随手打碎了头颅。 子夜时分,邙山万籁俱寂,连鸣虫都销声匿迹。 那女孩早已不见踪影,巡逻的官军也不在附近。从盗洞中出来,宁昀又重新用大团的杂草和泥土掩盖盗洞口,直到地面上已经看不出什么痕迹,才悄然下山。 从邙山回洛阳,以他平时脚力约莫需要叁个时辰。彻夜赶路,到接近黎明的时候,有微凉的触感拂面,宁昀抬起头,只见青色的天际竟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雨丝很细,以他平时作风,只需加快脚力,要不了多久就能赶回洛阳。可是宁昀一天一夜不眠不休,此时难免有些疲倦,又因着今夜的遭遇而心事重重,忽然就有了想要稍作歇息的念头。 不远处就有一座荒废已久的破庙,宁昀思忖片刻,朝庙中走去。 如果当时的宁昀知道今后自己的一生将会如何剧变,也许他会在那场细雨中走向洛阳,与她擦肩而过。而一切开始的那一天,他一无所知地走向了命运。 * 破庙看起来已经久无人烟,佛像不见踪影,断壁残垣间只有荒草遍地。 宁昀一向睡眠极浅,在这样的荒郊野外就更加小心,只是合眼小憩了两个时辰。再睁眼时已是巳时,外面雨还没停,天幕显得颇为阴沉。 雨珠噼啪溅落在地,宁昀靠在窗边,看着从墓中带出的血玦。 血玦在雨水下洗净,再握在手心时只有阴润的凉意。这样厉害的法器,若不是随世子入葬,恐怕会永远藏在深宫或者庙宇中。 乱世之中能人异士辈出,只是这些人或为皇家效力,或拉起大旗雄踞一方,都不是他能有缘得见。一介无亲无故的凡人,想要获得力量,也唯有从死人手里抢夺。 短暂的恍神间,宁昀并没在第一时间听见荒庙外的脚步声,直到庙门口响起一个怯怯的声音:“这儿有人呢。” 后面一个女声不耐烦道:“有人怎么了,快进去!” 有纸伞收起的声音,随即两人踢踢踏踏地走进庙中。 居然是那个少女,只是此刻她已换了一身女子装束,身后跟着一个背着包袱的黑衣小僮。 宁昀瞳仁不觉微微缩紧,而少女也惊讶地眉梢一扬:“是你?” 墓中昏暗,看得不甚分明,此刻借着天光,她细细打量着这少年的面孔,才发觉除了一双眼眸深幽如翠以外,他轮廓也似比常人深邃些。 少女有些讶异,脱口道:“你有夷人血统?” 其时利玛窦使团来华传教已有近四十年,一路从澳门、南昌等地进京,民间对高鼻深目的夷人已不甚稀奇,连京中大臣都有人信起了天主圣母,想来有所通婚也是常事。 只是这少年的夷人特征并不十分分明,大概是已经混到了第叁、四代,一张面孔兼取双方之长,实在精致至极,容光照人。 与此同时,宁昀也在仔细打量她。女孩带着的黑衣小仆似比她年纪还小些。乱世人命如草芥,一个妙龄少女与一块移动的肥肉无异,她敢如此示人,可见另有非凡手段。 两人相对而望,都觉得实在是闻所未闻。 一天之内第二次偶遇,此刻女孩神色竟显得有些不豫,好像并没心思和他多说。只见她和黑衣小僮席地而坐,小僮埋头在包袱里翻来翻去,愁眉苦脸道:“真的不见了……” 女孩怒道:“什么?!这点东西都看不好!” 小僮嗫嚅几句,把行装翻得底朝天,最后怯怯朝她摊开手心,表示自己真的找不到了。 两人说上几句,宁昀已看出两人并非姐弟,乃是主仆。那黑衣小僮看着不甚机灵,女孩气得跳脚,骂他贪吃误事,又在他后脑上拍了一巴掌。小僮不敢喊痛,捂着头,委委屈屈地收起包袱。 再听几句,原来这主仆二人到庙里来并非是躲雨,而是因为弄丢了进城的文牒。 其时山西、陕西多地大旱,中原战乱四起,到处都是离乡乞食的流民,农民军的规模日益扩大。也正因此,洛阳进城的核验分外严格,守城官军不见到文牒是不会放行的。 以这女孩的能耐,躲过官军耳目进城实在不是难事,想来她要文牒是有别的用处。宁昀冷眼旁观片刻,心念一动,忽然开口道:“你们是丢了进城的文牒么?” 主仆二人一齐朝他望来,宁昀道:“如果是缺了文牒,我或许有些法子。” 女孩疑惑道:“你有什么法子?” 宁昀道:“我是个仵作。” 女孩茫然道:“仵作又怎的?” 仵作常年检验死尸、代人殓葬,原是下九流的贱业,不过诸多贱籍中,这种给官府做事的胥吏算是最自由的一类。城里凡是客死异乡或尸身不全者,报官后都是先过仵作的手,钱财多半会被官府搜刮走,死者文牒却有机会私藏下来。 其实胥吏私下贩卖死者文牒也是常事,不过在明面上都是讳莫如深。宁昀如此直白地挑明,却点到为止,只等她的反应。 只见如他预料之中一般,女孩眼神倏地一亮:“你可有两张?” 话音一落,她又有些踌躇,想起墓中那么多稀世之珍,此人一概弃如敝履,要求的报酬大概也不是普通财帛。 黑衣小僮有些怯怯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女孩却并没搭理。她对美人一向更易亲近,何况是这等闻所未闻的俊美。同一天里遇到两次也算有缘,她便自信道:“等我到了城中必有酬谢,你便开口好了。” 外面雨声淅沥,交易算是就此达成。女孩瞧着他,这才想起来问道:“你叫什么?” 一个官府里的杂役仵作,背地里竟敢盗掘皇家陵寝,还有一张这样美丽的脸,实在令人颇感稀奇。 他说了名字,女孩又道:“哪个昀?” 宁昀这次却不答,只说自己一介胥吏,实在无需会读会写。女孩咯咯笑道:“骗人,你当然识字,不然在坟里翻那些书卷做什么?快说,是哪个昀字?” 她再叁催促,宁昀只好折了根枯枝,在地上写下一字。 他开蒙习字时便师承于文氏征明一系,笔意圆融典雅,只是此时刻意掩饰,落笔东倒西歪,真像是市井间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女孩瞧了瞧,显然有些不以为然:“字是丑了些,不过日照八荒是为昀,这名字也算不错。” 待到他反问时,女孩只道:“萦。” 宁昀有些诧异,当时女子不分出身士庶,名字都不会轻易示人。一般只会告知姓氏,年长称某姑,年少称某妹,哪有人会一张口就把小字说出来? 宁昀于是不得不重新问道:“你姓什么?” 女孩摆手:“姓什么无所谓,总之叫萦。” 她身旁随侍的黑衣小僮看起来更加坐立不安,嗫嚅着几度张口,又怕主人再责怪他弄丢了文牒,不敢说话。 女孩想了想,似乎也意识到让一个陌生男子如此称呼确实有些不妥,勉为其难道:“我原来的文牒上叫李慕萦,你便这么叫我吧。” “这位小公子呢?”宁昀望向一旁的黑衣小僮。 女孩道:“他没名字,你就当他姓车吧。” 这场冬雨终于停下时已近午间,几人结伴上路。 一路向洛阳走去,路上难免攀谈几句。女孩神采飞扬,只道自己是第一次来洛阳,家中兄长正在开封府,不日便会前来与自己汇合。 宁昀不动声色,只道:“你家长辈放心你独自在外游历么?” 李慕萦摆了摆手,“我与兄长向来形影不离,若不是有要事要办,哥哥也不会和我分开。” 说罢她又狠狠瞪了小仆一眼,吓得小僮惊弓之鸟般一缩脖子。 据说主仆二人路过邙山时,她听到传言说福王世子墓中藏了许多珍奇宝物,一时好奇心起,把行装留给小仆,自己下了陵寝去一探究竟。没想到她满载而归,小僮却因为一时贪吃而把他们的文牒弄丢了。 离城门还有些距离,几人已听到有嘈杂的人言和马嘶声。女孩奇道:“怎的如此多人?” 洛阳城正月上旬的一切庆典都被取消,只有元宵灯会还照常进行,城中百姓闷了半个月,都想着趁着这个机会大大热闹一番。 灯会就在今夜,然而午时才过不久,城门外就已排起了长队,挑着货担的商贩、杂耍艺人、游方道士僧侣、运货的牛车挤在一起,远远就能听到喧哗之声。 官军文牒查得分外严格,队伍移动很慢。女孩左右张望着,忽见不远处一声吆喝:“让开!让开!” 一辆马车疾驶过来,车夫扬鞭吆喝,左右还跟着几名家丁仆役。如此架势,显然是有大人物到来,队伍轰然散开,凌乱地分为两半,让出一条路来。 人群推搡间,宁昀险些被人踩了脚,站稳身体望向城门。只见那马车停了下来,对入城百姓颐指气使的官军立时变了副嘴脸,点头哈腰地接过马车上来人的牙牌,十分殷勤地把他请进城门。 小僮太矮,什么也没看到,只懵然道:“怎么回事?” 李慕萦踮脚远远望了半天,终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感叹:“我道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刑部的侍郎大人大驾光临呀。” 外篇:人易老,梦难长3 邢部侍郎是从二品,放在京师也许算不上什么,在洛阳就是举足轻重的高官了,毕竟河南巡抚也只比他高一级。无怪一众官兵都对他点头哈腰,不胜殷勤。 少女收回视线,疑惑地自语道:“这般人物不在天子脚下,跑来这里作甚?” 周围都是黎民百姓,自然没人能解答这个问题。侍郎的马车入了城,城门外的喧哗平息下来,众人很快重新列队,逐一向官军递上关验。 早在路上,宁昀就已把文牒给了她主仆二人,又嘱咐过如何应对官军盘问。 文牒曾经的主人姓谢,在家中排行第二,便写作谢二娘。李慕萦拿着她的文牒,自己念过几遍,皱了皱鼻子,索性道:“为免露馅,进了洛阳,我便叫作谢萦好了。” 姓氏乃是血缘宗族的象征,时人注重礼法,对此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像她这样,名字只有一个、姓氏却说换就换,实是天下奇事。 不过宁昀并不多言,小仆也极其捧场,到门前时,已然“二娘”、“二娘”地叫了起来。一行叁人过了安远门的关卡,顺利进入洛阳。 今日是正月十五,元宵灯会在晚上,但下午时分,城中已然是摩肩接踵,游人如织。 挤挤攘攘涌入城中,谢萦左瞧右瞧,都觉新鲜,先凑到城墙边去看官府张贴的告示。 最新挂上去的是两张寻人启事,第一张是一个姓付的屠户说爱女丢失,若有人能助他找回,酬谢叁两银子;另一张则是一个富商说府中婢女无故消失,若有线索者,也是酬谢叁两银子。 同样是叁两银子,富商随手便撒了出来,对市井百姓却已经是身家性命。两张告示贴在一起,世道未免让人唏嘘,旁观者却早已见怪不怪。 谢萦再朝另一边望去,只见城墙上贴着一排画像,个个画得豹头环眼,穷凶极恶。 “这是什么?” 宁昀淡淡道:“这是通缉令,这些人是白灯匪的匪首。” 其时中原烽火四起,各地起义愈演愈烈。四川有大西王张献忠,陕西有闯王李自成,山海关外有努尔哈赤,而河南一带的起义军便叫做“炁教”。 一般起义军成了气候,都是自封为某王某侯,他们却另辟蹊径,立了教派。 炁者,气也。如此命名,乃是说自己举旗造反,是应了上天的运道和气数。炁教一向号称自己有玄异之能,以白灯笼为教派象征,官府因此蔑称他们为“白灯匪”。 与其他起义军相比,炁教势力虽大,却一直避免与官府正面会战,而是在民间传教渗透。洛阳官府严防死守,也同时对百姓宣扬恐吓,说白灯匪都是鬼怪、活无常,见了他们的白灯笼,就会被勾走魂魄。 谢萦嘻嘻笑道:“这话倒也没错。逢年过节都是挂红灯笼,提白灯笼不是为了招魂发丧么?当真晦气!” 如今元宵佳节,家家户户都挂着红彤彤的灯笼,城中一片热闹吉祥。真要是换了满街白灯,岂不是像阎罗地府一般? 白灯匪在城中是极敏感的话题,宁昀也不欲在大庭广众下多说这些,看过了通缉令,便带着他们离开。 按在庙中的约定,本来把她主仆二人带入洛阳就算结束,不过刚入城街边就有酒肆,少女摸摸肚子,便不由分说地拉着宁昀一起进去。 宁昀内里固然冷酷多疑,但他生就一双深幽昳丽的眼睛,但凡带点笑意,就仿佛是天下第一等的知心人,想让别人对他放下戒心实在太容易了。更何况他已看出这女孩来历不凡,言谈间恰到好处,同行不过几个时辰,谢萦已觉与他十分投缘。 银票和文牒放在一起,都被小僮丢了个干净,好在谢萦在墓中带出了不少东西。少女慷慨拍出一枚金豆,叫伙计上酒。 到了城内,她又重系好头巾扮作男装模样。谢萦出手阔绰,酒五般、果子五般、茶食烧煠凤鸡、汤叁品,美食流水样摆了一桌。 店小二看出她是大主顾,在一旁舌灿莲花,吹嘘自家的美酒堪与宫廷相比。谢萦挥了挥手,一脸嫌弃道:“生酒味少色薄,清芬溢喉;熟酒色如金蜡,香甘更倍。你这酒不生不熟,勉强能入口罢了,放在皇上的御酒房里,有十个脑袋也给他砍了!” 小二讪讪走了,周围总算清净下来。宁昀道:“从口音倒是听不出,你是京城人么?” 谢萦摇头,只道自己这些年走南闯北,未在一地停留过太久,没什么家乡的概念。见她举杯喝酒,小仆又在悄悄拉她的袖子,似乎嗫嚅了几句“哥哥不让”之类的话,谢萦横他一眼,小仆赶紧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地夹着菜,不敢说话了。 “尊兄管束很严么?” 谢萦狡黠地眨了眨眼:“不是,只是若他知道定要担心,所以趁他不在我才尝尝。” 几杯酒喝下,少女脸色微微泛粉,更显面如桃花。 叁言两语间,宁昀已问出,谢萦此番来洛阳城,是要寻一块很要紧的石碑。 洛阳城外深谷幽陵不胜其数,古往今来,王公贵族死后,都要请了书法大家题字刻碑。宁昀想她说的多半是某块镇墓碑,再问起具体特征,少女却不答话了,只含糊其辞地举起一只手指,说她也不清楚。 “算了,不说这个。你帮了我,想要什么回报?” 宁昀也不推辞,只道:“我想要福王府中的一块玉。” 他从世子腹中剖出了那枚血玉玦,其实玉玦是有缺的环形,并不单独出现,常被用作一组玉饰中的连接件。宁昀手指蘸着水珠,在桌上画下一个半扇形,道:“我在世子墓中只见到了玉玦,那么福王府上应当还有这样的一块玉珩。” 谢萦托着下巴,却理解歪了:“哦,原来你喜欢玉饰?” ——不,因为这本来就是属于他的东西。 也幸亏这女孩的确天真,才让他无需多费心思编出更多谎言。宁昀点头默认了这个说法:“福王府中高人甚众,以我现在的能耐,即使摸清了位置,也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它带走。” 美人配宝玉,也算得上是天作之合。谢萦想了想,自觉这样的要求很是简单,便拊掌笑道:“此事还不好办么,等我做完了事情离开洛阳之前,就把这东西偷出来给你。” 从酒肆中出来,街头彩灯成群,爆竹声已不绝于耳。 元宵灯会是洛阳传统盛会,也是整个春节都因为王府丧事而不见喜色,大家憋了太久,谢萦站在街头,一时间只见满眼的火树银花,真个是花市灯如昼。 谢萦也算见多识广,可是如此繁华热闹的景象实在绝无仅有。刚喝过酒,她一时间兴奋极了,一手扯着小仆,一手拉着宁昀,沿着人流往最热闹的地方挤。 摊子上有卖纸糊的玉兔和仙鹤提灯,她看哪种图案都觉得喜欢,买了一大把提在手里,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少女毫不在乎,只一味笑得开怀,宁昀冷眼看着,只觉她流露出的快乐如此纯粹,仿佛带着光焰。 佛法里说“叁界不安,犹如火宅”,世间实无一丝平静之地,众生都在八苦之中挣扎,更何况是家破人亡、流离至今的他。面对这样的神情,宁昀只觉被有种被烫痛的错觉,忍不住微微垂下了眼睛。 他心中在想什么,谢萦却浑然不觉,只感叹道:“洛阳真有意思,这样的灯会我还是第一次见。还有什么地方好玩?” 不用宁昀回答,她自己已经游鱼一样钻进了另一群人里去排队。 “是谜语!我最喜欢猜谜语了!” 元宵灯谜也是惯例,只是当时人识字的极少,谜语是由摊主口述,猜对了就能换饴糖吃。谢萦跑得太快,小仆跌跌撞撞跟在后面拉着她的衣摆,主仆二人折腾一番,回来的时候各自叼了根糖。 一路走到街市中央的牡丹花王灯边,时间已至亥时,他们也差不多到了该分开的时候。 虽然对如此投缘的美人的确有些不舍,但毕竟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谢萦想了想,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个忙我必然帮你,不过等我拿到玉佩时,该去哪里找你?” 宁昀指了个方向道:“我就住在顺城街边,离这里不远。” 少女点点头,朗声道:“那我们便就此别——” 她的话没能说完,被一声凄厉至极、恐惧至极的叫嚷打断了。 “白灯匪!白灯匪游街了!” 两人同时回头,只见挤挤攘攘的人群中,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一些戴着鬼面具的人。 那些面具青面獠牙,神情狞恶,在黑夜里显得异常可怖。鬼面人迅速撞开人群汇聚到一起,身上服装各异,显然此前是装成普通百姓,混迹在灯会中,听到信号再一齐戴上面具。 变故突起,周围一时尖叫声此起彼伏,而鬼面人凑成了规模,忽然齐齐举手! 满眼五光十色中,仿佛切进了一道刺目的白。 每个鬼面人手中都提着一盏雪白的灯笼,正是宫灯样式,只是不止外表全是白色,内里也不知用了什么蜡烛,只见那灯笼散发着苍白凄厉的光,几乎照得人双目刺痛。 ——那就是炁教的白灯! 谢萦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官府叫他们“白灯匪”,只见此刻百十盏白灯齐齐举起,仿佛将周围姹紫嫣红的彩灯一并压住,仿佛一支送葬的队伍突然闯进庆典。 谁也不知道这群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时白灯匪人人头戴鬼面、手提白灯,不言不语地左冲右突,驱赶着庆贺中的人群,真如百鬼夜行、无常现世。 一盏雪白的大旗迎风展开,宛如猎猎飞舞的招魂幡。无数白灯簇拥着那面旗,照亮上面的符号,一只血红蛇环首尾相衔,正是炁教标志。 人群互相推挤着,没命价逃窜起来,只是原本街头聚了太多人,又被白灯匪赶羊一样驱赶着,一时间四面八方的道路都被堵住。 有人被推倒踩住,惨叫声一时间此起彼伏,谢萦只来得及把小纸灯用力一丢,叫道:“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宁昀面色也极为震惊,显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此情此景,他心念微转间便能猜到缘由。 整个春节期间都没有庆典,百姓们憋到现在,元宵灯会上必然前所未有的人潮汹涌。炁教就是要趁着这个机会在城中作乱! 到处都是叫嚷奔逃的声音,檐下美丽的花灯被挤掉,连摊贩的棚子也被拽得散落一地,满地都是被踩得七零八落的彩色纸绢。刚才还姹紫嫣红的街头,此刻已笼罩在一片惨白光柱中,如同冥间地府。 远处有隐隐的叫喊声,大概是官军终于发现了异样,正朝这里合围过来。 百姓朝外冲,官军朝里闯,两相冲撞,街口一时间更加水泄不通。人群拥挤踩踏,有官军在大声叫喊着疏散,但人群惊恐万状,没头苍蝇一般,根本无法指挥,后面的人放声哀号,前面的则已窒息濒死。 大概是有官职高的将军赶到,合围的官军弓箭齐齐上弦,北侧一阵箭落如雨,射落不少白灯,也有不少百姓被误伤倒地。 两次箭雨齐发,终于在北边冲出一个缺口。眼前出现生路,被白灯匪驱赶着挤成一团的人们立刻鱼贯而出,也顾不得地上尸体究竟是民是匪,一概踩成肉泥。 官军冲杀进来,白灯匪也纷纷拔刀,两厢里杀成一团。 原本打算住进去的客栈就在这条街上,此刻显然是没办法再住进去了。刀剑无眼,谢萦一把将小仆提到肩上,防止他被人群挤丢,一边两手拢成喇叭,对宁昀大声高喊:“我们去你家!去你家!” * 此夜洛阳城中乱作一团,然而城外的白云山上,古刹清幽依旧。 白云山的玉皇顶,孤绝高绝,向来只有清风流水为伴。这座古刹立寺于此已有二百七十年,没有信徒造访,唯有石雕的菩萨面容凝视着日升日落。 这是昙鸾尊者的居所。 这一夜万籁俱寂,有轻微的脚步声踏过草丛,驻留在古刹门前。 一盏白灯散发微光,来人摘下风帽,露出一张风霜清奇的面容。他提灯四处张望着,喃喃自语道:“是这里么?” 周围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我已代尊者在此候您多时了。” 来人抬头望去,才发现石阶上不知何时已经站着一个青年。 佛门重地,那青年居然并未剃度。只见他约莫二十六七年纪,手中秉烛,身披天青禅衣,面容说不出的安静宁和。 来人缓缓呼出口气,道出了信上的署名:“霄?” 外篇:人易老,梦难长4 山下岁月流转,这座古刹的时间却仿佛是凝定不动的。除却木质建筑已然陈旧外,种种陈设与二百七十年前并无区别。 昙鸾尊者避世已近一个甲子,玉皇顶上只有这个叫作霄的年轻人还在供奉洒扫。 霄留着头发,显见并未皈依受戒,还是俗家弟子,但身为昙鸾尊者座下首徒,任谁也不敢小瞧了他去。 来人将手中的灯笼放下,向霄微微颔首致意。 他的灯笼洁白如雪,一道泼墨环形首尾相衔,正是此夜在城中闹得不可开交的炁教象征。若是有洛阳百姓看到他,想必便能认出,这正是画像挂在城头通缉的匪首之一。 炁教的护法教士,刘季棠。 到了夜间,古刹中曲径通幽。刘季棠被霄引着进入寺中,两人相对而坐。 “您此次造访,所为何事?” 护法教士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来恳请昙鸾尊者出山。” 霄闻言眼睫微垂,轻声却不容拒绝地开口道:“我已收到您的信件,只是昙鸾尊者闭关修行,至今已有整整十六年不见尘世中人。莫说是您,万历皇帝晚年时求仙问道,连发叁道圣谕传尊者入京,也未能请得动他。” 刘季棠早已预料到会得到如此回答,若非因此,他也不会亲自爬上白云山来求见。 想请佛门中力量最强的昙鸾尊者出山,必须先说服他这个俗家弟子,否则连尊者的面也无缘得见。刘季棠敛衣正色,竟然向面前的年轻人深深弯下腰去,郑重其事施了一礼。 “打扰尊者清修实非我等所愿,实在是此事关系天下生死存亡,请您务必听我一言。”刘季棠气沉丹田,“苍溟妖君,很有可能已再度现身于世间了!” * 古往今来,向来是人帝、妖君、灵称圣。 地分阴阳,九幽之下属于鬼魂灵体,上溯到没有历史的时代,地上的世界则由人与妖魔共治。 人间帝王以儒法统治百姓,妖魔却不然。 在众多妖魔之中,有一个女性是极其特殊的,生来就能对其他妖魔发出无法违抗的号令。人间术士经过苦修,也能驱使妖魔鬼怪为自己做事,但她的号令是天赋的权能,只通过血缘传承。 妖魔生于水中,她便被人们称为众水之主,或苍溟之君,意为天下妖魔的君王,凡人世之水皆在掌控。 世上同时只能有一位妖君存在,母亲死后,她的权能就传到女儿身上,妖君就是这般代代更替。 有这样的血缘天赋,妖君统率部下,本该如身使臂,如臂使指。这样一来,世间哪里还能有凡人的立锥之地? 好在妖魔虽有天赋的暴力,可天性弱肉强食、不愿聚群,乃是一盘散沙。人却能依靠血缘建立起联系紧密的部族,通力合作,把经验智慧代代相传。 对付各种妖魔,人间早已发展出了一套经验:凶恶食人的,就当作猛兽合力斩杀;龟缩一隅不问世事的,就划下界限各安一方;至于妖君,人们用“君”来称呼她,其实是想当然地用熟悉的词语来描述了陌生事物。她秉性上更似独来独往的猛虎,可以和弱小者共处,却绝不能和其他强大妖魔分享领地。 就这样,几千年来,凡人的领地日益扩大,世间妖魔则渐渐衰微下去。 只是妖君的存在,始终是扎在人间统治者心头的一根刺。 天无二日,地上怎能有两位君王并立? 这样的力量,如若无法为己所用,终究是个极大的隐患。只是要除掉妖君,所需耗费的人力物力过大,不是天时地利人和实难做到。 叁百年前,太祖皇帝朱元璋在建立大明之时,也同时决心荫蔽子孙后代,要一举完成这项震古烁今、名垂青史的赫赫之功。 他召集了众多僧道术士,率领部众与当时的妖君展开了一场令天地变色的大战。 据说那场恶战之烈,连黄河都一度因此改道。妖魔的厉啸掀起了十丈高的巨浪,整条大河如哭如沸,君王之血如暴雨落下,将黄河都染成鲜红。 所幸,天命所归终究在人。 那场大战之后,妖君被斩首,但太祖皇帝犹怕她死灰复燃,又下旨,在东西南北中的五条大河边各设立了一块镇河碑。 五块石碑,就如同五枚钉子镇在大明龙脉之中。一来,用君王之血来保佑大明万世永昌,二来,她的尸骨从此被封印着再不能见天日,妖君一系的权能便自此而绝。 众水之主既死,其他妖魔也就不足为惧,从此以后,六合之间便是人的天下。 随着年岁推移,妖魔开始逐渐淡出历史,演化为茶余饭后的传说。 这些事情,普通百姓未必清楚,佛堂玄门中却还在流传。 洛阳城外白云山上的这座大兴善寺,便是当年太祖皇帝班师以前下令修建的。霄师从昙鸾尊者,对这些尘封的往事自然有所耳闻。 霄开口叹道:“寺中大足宝顶上绘着一副十界六道壁画,据说画的便是当年斩杀妖君、血流成河的景象,只是年代久远,我每每观之,唯觉惊怖。” “《地狱变》么?”刘季棠道,“自然是惊世杰作,可惜天下仅此一副。我自然无缘得见,不过祖父童年时有幸上山拜见,曾亲眼见过一次。” 不想寺中壁画名字竟被来人一语道破,霄心念微动,抬头仔细看他片刻,缓缓道:“您出身南阳刘氏?” 刘季棠摇头,苦笑道:“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南阳刘氏?” 没了妖魔,除妖的僧道术士也就没了用武之地。洪武年间他们出将入相,何等风光,可现在失去了厚待重用,当年一手惊奇绝技的南阳刘氏,现在不过就是普通的官宦人家罢了。 到刘季棠这一代,他读书极好,万历年间中了进士,在京城做了几年官。后来朝中风云突变,他也获罪被撤了官职,愤懑难平之下回了老家,此后竟趁着东风入了炁教,拉起大旗起义造反。 “飞鸟尽,良弓藏,世事莫不如此。”刘季棠道,“其实我辈以斩妖除魔为己任,若天下海晏河清,我们也无怨言。不过,现在不仅朱家已日薄西山,天下也实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我辈举起义旗,不能坐视不理。” 护法教士郑重其事从怀中取出一只卷轴,在桌上平展开来。 “一切的一切,还要追溯到二十年前这个人出现的时候。” 室内一灯如豆,霄凝神看去,只见那卷轴上画着一个年轻男子。 单线平涂而后敷彩,画法并不十分求真,却仍可见得他丰神隽秀,皎如玉树。仿佛在描绘如此绝世之容时,画师也不由得下笔如有神。 令人见之难忘的俊秀容颜,却令霄的瞳孔骤然缩紧。 他认识这张脸! ——在大兴善寺宝顶上陈旧的壁画中,这个人就站在妖君身边。只是一样的五官,在壁画上披着鲜血,如同修罗恶鬼,再美也只会使人惊怖,而卷轴上的面容却平静含笑,简直犹如菩萨垂眸。 “这是……这是——”霄的手指摸在画卷上,不由得微微屏住了呼吸。 护法教士沉声道:“二十年前出现在紫禁城中时,他自称为李慕月。” “万历皇帝晚年时一心求仙问道,招揽了许多道士在宫中炼丹,而李慕月就是在那时,作为游医进入了紫禁城。李慕月来历不明,却很快就深得皇上的宠信,甚至能随意来往内廷。 “那时我是个正四品的京官,论起品级,我比他高出许多,可他官职虽低,却随时能到御前面圣,在皇上面前说话的分量,连当时的内阁大学士都望尘莫及。 “当时,万历偏爱幼子福王,对太子十分苛刻,几度想要废长立幼。朝中大臣们要求立长,皇帝要求立幼,朝中唾沫横飞地吵了二十年,其间遭贬斥流放者无数,太子一直过得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 “而李慕月打从进入紫禁城开始,就是个坚定不移的太子党。 “谁也难说他给太子出了多少力,不过后来万历崩逝,太子登基为泰昌皇帝,李慕月一时风头无两,甚至有传言说他会被破格提拔入翰林院,引得朝中议论纷纷,当时的我也有所耳闻,还颇有些艳羡。” 说到此处,刘季棠摇了摇头,似是对当时的自己感到可笑。 “泰昌皇帝战战兢兢太多年,继位还不到一个月,就因纵情声色而一病不起。当时的礼部侍郎给皇上献了仙丹,皇上服药后身体剧烈恶化,不到七天便崩逝了。直到死前,都还没来得及举办正式的登基典礼。 “在皇上驾崩前的那一天,他遣散了一切官员妃嫔,只召见了李慕月一人,对他下达了一道圣旨。谁也不知道那道圣旨是什么,而内阁大学士听到消息赶入宫中时,皇上已然驾崩,李慕月也已不在紫禁城中,此后他犹如人间蒸发,再也没有出现过。 “新帝猝然崩逝,主少国疑,朝政一时混乱不已。给皇上献上仙丹的首恶抄家夷族,涉事者也纷纷贬官流放。”刘季棠叹了口气,“我也是在那时被波及,革职赶回了老家。” “直到此处,这听起来还是官场斗争,我等就算被涉入其中,也只觉自己命途多舛罢了。”刘季棠道,“可是就在这之后不久,京城发生了一场大爆炸。” 霄微微抬眸,低声道:“王恭厂大爆炸。” 刘季棠微微讶异地抬眸,似乎没想道大兴善寺里不问世事的霄也会了解此事。 “正是。” 泰昌的儿子继位不久,京城内就发生了一场大爆炸。 五月初六日巳时,满天乱云横飞,忽然有声如吼。仿佛一轮烈日从地面升起,方圆几里内瓦砾和人禽尸体都被炸作粉末,连紫禁城都地动山摇,正在用早膳的皇帝险些被砸破脑袋。 这场大难起得突然,京中死伤近万众,其中不乏高官重臣,据说在彻底坍塌的观象台上,有九个头的怪鸟昼夜哀哭不休。 事后天启皇帝不得不下了一道罪己诏,认为是自己统治有失才受到上天降罪。 刘季棠道:“也算是世事无常,当时我若不是被革了官职赶出京城,只怕便死在这场爆炸中了。” 霄道:“此事甚为怪异,我虽在白云山上,亦有所耳闻。” “只是您可知道,这爆炸绝非平常。”刘季棠轻声道,“王恭厂所在之处,叫做光彩胡同,其实民间一直有所流言,那个地方本来叫作棺材胡同,后来因‘棺材’听着晦气,才改成了‘光彩’。” “此事我却不知。” “王恭厂事发之时,方圆几里几乎都被夷为平地,连百里之外的密云和平谷都能听到轰鸣之声,只是近在咫尺的承恩寺却完好无损,其时尸横遍地,活下来的百姓都是冲入承恩寺避难的。”刘季棠道:“这样的异象,您可能联想到什么?” 霄沉默片刻,低声道:“……妖君出世。” “是的,我们也是如此想。”刘季棠道,“传言中每一代新的妖君睁眼时,都会引起天地异变,或波涛如沸,或地动山摇。这并非天地之怒,而是磅礴的妖气爆发所致,所以周围都被夷为平地,有高僧护法的承恩寺却未受毁损。” “最后一代妖君已被太祖皇帝镇杀,此事断然不会有假。”刘季棠道,“可是那一天,承恩寺的护法僧人齐齐吐血,在同一时间被妖气震裂了五脏六腑,这样的异象,除了妖君出世还能有什么缘故?” ——唯一可能的解释,是当年的妖君死前,恐怕腹中已经怀了女孩。 那个继承了母亲权能的孩子,与母亲的尸骨一起被五道石碑镇压在地脉之中。 五块石碑受龙脉与血气滋养,经年日久,已非凡物,形体炼化于五行之外,肉眼根本看不出它们的所在,本来是万无一失。可是不知为何,镇河碑被击碎,那个女孩,也就是新一代的妖君,重见天日了。 “当时我已被贬出京城,在颠沛流离中,实在无暇顾及。后来这十余年来,朱家愈发倒行逆施,明朝气数已尽,举起义旗已是势在必行。 “我们这样流落在民间的术士们,都逐渐聚集在炁教的白灯旗下。都是同道中人,偶尔谈起那年京城的大爆炸时,心中疑窦愈演愈烈,都觉得是有妖君现世,只是毕竟年代相隔太久,更多的记述已近失传,这样的揣测实在无从证实。 “后来炁教逐渐势大,在河南已经能与朝廷分庭抗礼,我教也逐渐吸纳了众多能人异士,直到我们在古籍中见到大兴善寺宝顶壁画的拓本…… “——那是我们才知,泰昌皇帝的近臣李慕月,原来并非是人,而是当年妖君的长子,一个已经活了叁百多年的大妖魔!” 刘季棠肃然道:“现在我们才恍然知觉,当年他处心积虑在紫禁城中成为皇上近臣,恐怕一早就怀着阴谋诡计,要毁去镇河碑,放出他未出世的妹妹。” “只是我们此时仍百思不得其解…… “妖魔伦理与常人迥异。虽然一母同胞,可是对李慕月来说,妹妹与其说是血亲,不如说是生杀予夺的新君。李慕月这样的妖魔天性残酷无情,本该趁着幼妹弱小时赶紧杀了才是,怎么可能想尽办法把她放出来,压在自己头上? “我们想着,他大概是有什么别的图谋,能将幼主控制在手心。难不成他还会认认真真当个好兄长吗? “只是无论李慕月到底是何目的,叁百年后妖君再度出世,只怕已经是无可转圜的事实了。” 刘季棠声音越来越沉,将一物放在桌上,朝霄推了过去。 霄凝神望去,只见那是一块不大规则的小石子,泛着洁白温润的光泽,如同被搓磨过的珍珠碎块。 “想必朝廷也已经知道了此事,只是为时已晚,无可挽回。”刘季棠道,“上个月,皇上下令,由叁边总督洪承畴率兵,在陕西围剿闯王李自成。除了剿匪的官兵,军中同行的竟然还有从大报恩寺请来的七十二名高僧。” “双方鏖战一天一夜,官军死伤甚众,败退几里,军中到处都是流言,说闯贼军中有妖孽……”刘季棠指了指那白色碎块,“我们闻讯前去时,闯军和官军都已经离去,满地尸山血河,有食人的巨鸟在欢笑盘旋,我们只来得及捡到了这个。” 霄的手指摩挲着小石子,低声道:“这是佛骨舍利的碎片。” “大报恩寺里开光两百多年的佛骨舍利圣器,和主人一同被打碎了。”刘季棠低声道,“朝廷知道闯贼军中有妖魔,所以才请出了高僧同行。七十二名高僧结成的梵音大阵,威力如何您比我更清楚,可七十二人一夕尽死,连带着法器都被毁得粉碎。” 霄摇头道:“实在闻所未闻……这样的力量,恐怕连我师父昙鸾尊者都不曾见过。” “在那以后,我们派人潜入过闯贼军中收集情报。军中到处都有传言,可却从未有人见过那‘高人’的真容,”刘季棠肃然道:“虽然没见到人,可是想必您也知道,放眼天下有这般能耐的,恐怕就只有当年妖君的两个孩子。” “李慕月在京十年,一度成为天子近臣,心机与寻常妖魔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他帮助闯贼,绝不只是为了报复朱家……他是带着幼主,选择了自己要合作的凡人!” ——— 发现离四颗星好像没有很远了,老公们能不能给我两颗那个白白的……圆圆的……亮亮的……(搓手)(疯狂暗示) 外篇:人易老,梦难长5 妖魔天性似兽多过似人,对凡人的朝代更迭往往毫无兴趣,更别说干涉其中。是以过去历朝历代,人帝对他们的态度都是驱使、斩杀而非合作。 李慕月这样的大妖魔,若在通天彻地的力量之外,再多了人的狡诈,会发生什么事? 刘季棠沉声道:“妖君固然和朱家有深仇,可闯贼勾结他们兄妹对抗朝廷,无疑于与虎谋皮!” 霄在指间轻轻摩挲着那枚佛骨舍利的碎片,一时淡淡不语。 “苍溟妖君所过之处,她的鬼车们在尸山边哀哭盘旋,食人妖魔大快朵颐。李自成与这样的修罗恶魔为伍,遭到反噬只是早晚的事情! 说到此处,刘季棠敛衣再拜,言辞恳切,“我教只在河南、河北一带,论理与闯军并无关系,可是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闯军如此恶行,我教实在不能坐视不理。如果此时不合力将她斩杀,妖魔将再度横行于光天化日之下!” “我教以斩妖除魔为己任,自当万死以赴。可是我等虽有此心,法力终究不敌,即使聚集起来,也不过是到李慕月面前白白送死。思来想去,唯有求昙鸾尊者出关襄助。 刘季棠重重叩拜在地:“请尊者念及天下黎民,助我教诛杀妖君!” 片刻的沉默之后,头顶传来青年淡淡的声音:“请随我来吧。” 两人穿过长廊,向寺庙中央的宝殿走去。 护法教士一番话出自肺腑,何其动人,但霄默默走着,脸上神情却毫无波澜。 刘季棠悄悄打量着他,只道佛门喜乐忧怖都是修行,霄固然不置可否,但他肯把自己引荐给师尊,此行的目的就已经达成了一半。 夜里的大兴善寺万籁俱寂,连虫鸟都销声匿迹,只有山顶寒凉的风时而拂面。刘季棠正左右张望,只见青年忽然顿住脚步,仰头望去。 刘季棠随之抬头,目光陡然一凝。 ——那就是大兴善寺的宝顶壁画! 当年斩杀妖君之后,太祖皇帝命工匠在此绘制了这幅《地狱变》。世间仅此一幅,刘季棠曾见过的拓本也只有很小的局部,此刻就站在宝殿中,才觉出其惊怖震撼。 画师采用了大量的赭石和靛青色,整体画面极其沉暗,加之百年来腐蚀风化,愈发的幽深森然。 佛教的十界六相画,本就是用来描绘地狱中的可怕情状。只见画面正中,一个半人半蛇的女人正从血河里浮起,发出可怕的呼啸,身旁青年美丽的面容上披满鲜血,显得狞厉异常,赫然是李慕月。 刘季棠喃喃道:“那就是众水之主……” “不,”身旁传来很淡的声音,“如您所说,世间已有新的妖君,画中是她的母亲和兄长。” 护法教士仰头望着这可怖的壁画,胸中不由得涌起一阵隐秘的激荡。 的确…… 对于妖魔漫长的寿命而言,现在的妖君与孩童无异。她从睁眼时就没有母亲,如果李慕月有办法控制妹妹,难道凡人就想不出办法吗? 曾使黄河改道的力量岂止价值千军。乱世中群雄并起,谁能把她掌控在手里,无疑就是握住了通往霸业的钥匙。 现在的闯王在陕西已是摧枯拉朽,再放任事态发展下去,只怕临近几省也会变成他囊中之物。 也正是因此,教主才派他一路登上玉皇顶来求见昙鸾尊者——如果妖君不能为自己所用,那还是杀掉的好。不止炁教,各自盘踞一方的起义军只怕都是这么想。 刘季棠心中默默盘算要如何劝服尊者,正在凝思出神,忽然听到耳畔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响。 那声音太大,也太沉闷,震得他颅脑都一阵发痛。 刘季棠震惊地抬头,只见宝殿中,左右两排铜钟竟在同一刻齐齐响了起来。 无人去敲,那沉重如鼎的钟磬竟然无风而鸣。 悠长而洪亮的钟声,在山顶隆隆回响,一声接着一声,连绵不绝,如鼓楼的晨钟一般声扬百里,却远比那更威严宏大。 刘季棠本能地倒退一步。 他是术士出身,出现异象时有警醒的本能。可这里是昙鸾尊者坐镇的大兴善寺,难道有什么东西能在这里作祟? 只见霄默默站在原地,眸光微垂,嘴角却仿佛噙着某种洞悉而冷彻的笑意。 周围钟声实在太过洪亮,他完全听不清霄的声音,只能辨识他的唇语。 “可惜,你来晚了一步。”霄在叹息般地摇头,“就在今天清晨,我师父昙鸾尊者已经圆寂,寺中其他弟子都已被遣散,现在大兴善寺中,只剩我一个人。不过你来得也还不算太晚,能赶上给师父送别的钟声。” 是他的错觉吗? 刘季棠震惊地看着他,霄原本就面如冠玉,比寻常男子要白一些,只是此刻他才恍然发觉,这位空门首徒,白皙得似乎未免有些过分了。 那样苍白的肤色,几乎已经与他脖颈上挂着的雪白佛珠融为一体…… 在震耳欲聋的钟声中,霄平静地举手合十,垂眸念了句法号。 “我很感谢你,给我带来了一个好故事。”他微微躬身,天青色的禅衣似乎在无风而舞。“我死以后,师父把我镇在这里整整十六年,现在终于能下山看看了。” * 与此同时的洛阳城中,那位传说中能倾覆天下的苍溟之君正一头仰在床上。 其实这也称不上床,只是一张简陋的木质榻板,被料是麻布的,里面填着稻草棉花。 在肩上扛了一路的小仆被她像麻袋一样甩到地上,谢萦仰头看着房顶,只隐约能看到青色瓦片,底下就都是夯实的泥土了。 当时一座完全砖瓦结构的房子至少要花费五十两,普通百姓最多在外面铺上一层瓦防止漏雨,里面还是土坯。 这是宁昀在顺城街上的家。 宁昀当然不会挂什么花灯,房间里连蜡烛都没点,好在叁人的目力都能在夜间视物。 她不请自来地占了床,这间房子真正的主人就没地方坐,只能环抱双臂站在墙边。 根据谢萦的说法,今夜反正客栈是去不成了,不如就在这里暂作歇息一番——说完此话,她根本没征求主人的意见,就高高兴兴地躺了下来,开始研究自己带回来的纸灯。 从人流里挤出来,几盏漂亮的仙鹤玉兔彩灯都被挤成皱皱巴巴,成了完全无法辨认的一团。她专心致志地扯着纸兔子的耳朵,宁昀等了又等,忍不住问道:“你要住在我家?” 少女抬头,理直气壮道:“怎的?不行吗,你可不要如此小气。” 她翻了个身,又疑惑道:“世子墓里那么多宝贝,你带几件出来,就能在城里换一处宅子啦,怎么住在这样的地方?又小又黑,还很破。” 宁昀却没回答。 谢萦有些诧异地望过去,只见他静默不语地站在窗前,只有一线很微弱的光照亮半边脸颊。 在光下的时候,这个少年脸上总是在笑的,随便说点什么,都让人觉得恳切又纯粹。但此刻隐没在黑暗里,那种恰到好处的亲切感好像不知不觉就消失了,一样精致的面庞,却像是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个人似的。 匪乱大概已经平息下来,外面很安静,这短暂的几秒沉默就显得异常明显。就在她想再发出疑问之前,宁昀若无其事地开口道:“从今夜开始,洛阳必会封城戒严。” 谢萦诧异地挑眉:“封城?” 其时河南很多村镇的吏治已然完全瘫痪,但洛阳是中原最繁华的城市,官府还有银子维持基础的治安,算是朝廷在河南的大本营。 元宵佳节,让白灯匪冲到闹市里来闹事,河南巡抚今夜只怕要辗转难眠了。如果是以前剿匪,抓几个炮灰砍头也就是了,可是此番不同,不抓出个榜上有名的匪首来,他怎么向皇上交差? “所以官府一定会封城,”宁昀道,“城门一关,挨家挨户地搜,总会有些收获。你若不趁着今夜离开,后面想走只怕也难。” 谢萦微微歪头,不解道:“剿白灯匪,和我有甚关系?” “你道从前剿白灯匪的时候,最容易倒霉的是什么人?”宁昀平静道,“妓女,乞丐,杂耍艺人,游方道士,总之都是诸如此类的可疑市井人士。一个妙龄少女孤身在外,难道捕快会看你的文牒吗?” ——— (我端出了佛子文学)(我又收回去了!) 外篇:人易老,梦难长6 从谢萦笑嘻嘻的表情,宁昀就看出她没把这话当回事。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拖了干草来,和衣躺在地上,倒是谢萦心安理得地占了他的床睡得很香。 房子里静了一个多时辰,到了后半夜,外面忽而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 这一夜身边多了外人,宁昀虽在合眼小憩,实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松下来。他很早就已经察觉了外面的声响,却直到听到旁边窸窸窣窣的声音时才睁开眼睛。 少女揉着眼睛坐起身来:“这是怎么了?” 动乱刚歇,官府的衙役们果然都被调集起来,连夜搜查匪徒余党。 衙役们挨家挨户地踢门而入,举着火把翻检搜查,但凡见到可疑物事,即刻便不由分说地将人押走。 只听得外面闹得沸反盈天,叫嚷咆哮之声不绝。宁昀将门推开一条细缝,只听到有人在哀求分辨,而后大概是挨了一记窝心脚,声音即刻弱了下去。 大概是因为睡到一半被惊醒,谢萦还有些迷迷糊糊,迷茫道:“是来抓白灯匪吗?” 宁昀看她一眼,并不答话,只俯身从炭盆里拾起了一块木炭,用力在手中捻成碎屑。 少女懵然抬头,只见他竟然径直过来,道声得罪,然后一手按在了她下颌上。 见主人受制,旁边的小仆虽然还搞不清楚状况,但已经张开嘴巴,似乎准备发出一声大叫。谢萦只来得及举起一只手示意他别动,而宁昀的另一只手已经压在她侧脸和鼻子上,将炭灰擦到了她的脸上。 宁昀手上不停,一边迅速用手掌擦出阴影,叁两下把少女涂得灰头土脸,又把她放在床头的发簪直接扔进了炭堆。 满脸粗粝的摩擦感,少女一时间五官都拧成了一团,好在宁昀迅速放开了她的脸,而半掩的门很快就被一脚踢开。 几个衙役举着火把进门,只见房子里是两个少年少女,还有一个垂髫小儿。 排查白灯匪的重点在于男人,女人孩子本就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宁昀交了在官府做事的牙牌,几名衙役已放下疑心。 但这些人欺男霸女都是顺手的事,见那边少女和小孩抱着稻草,惊慌失措地缩在角落里,头快要埋到膝盖间,为首的衙役便阴阳怪气道:“官府剿匪,你们这般头不抬眼不睁的给谁看?” 另一人即刻帮腔:“可不知身上是不是藏着什么东西,窝在那干什么?还不快过来让我们搜一搜!” 当时百姓虽然不如官宦人家般礼教森严,可毕竟也是女子,若被他们搜了身,以后还怎么做人?只是看他们如此熟练的架势,只怕搜的也不是头一个了。 那边谢萦正有些犹犹豫豫地抬头,宁昀迅速往衙役手里塞了块粗银锭,赔笑道:“婆娘是乡下人,胆子小没见识,大人别和她计较。这点心意,就当小人孝敬您吃酒。” 仵作虽属贱籍,但毕竟是给官府做事的,其实几个衙役本来也没准备闹得太大。借着火把的光,衙役看那少女灰头土脸,心中兴趣已失,宁昀又给了银子,几人收了孝敬,只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了几句,便摔门而去。 门外声音渐渐走远,少女起身奇道:“你倒把他们放走了。” 宁昀把布浸了水递给她,低声道:“今晚所有衙役都在街上,起冲突实在不大明智,会把官军招来。我刚才出言有所冒犯,也是权宜之计。” 小仆捂着肚子委委屈屈蹲在她小腿边,谢萦哦了一声,一边接过湿布擦脸,一边有些敷衍地摸了摸小仆的头,像是聊作安抚。 宁昀隔着点距离站在一边,本以为她会说些什么,没想到少女只点头道:“你说得有些道理,那就这么办吧。” 谢萦擦完了脸,把布料顺手一丢,很潇洒地坐回了床上,似乎已经把这件事全然抛到脑后。 不请自来的主仆二人再次找到了舒服的位置躺下,谢萦顺便还不忘嘱咐了一句:“这边我不熟,你明天早上帮我买点油饼吃吧?多放点酥糖。” * 全城搜捕持续了一整夜,正月十六的清晨,鸡鸣照常响起。 宁昀一早出门,见卖朝食的摊子已经支起,街道上却不似往日那般热闹景象。 顺城街上大多都是小商小贩,卖些梳栊竹篦、时鲜干果、头条汗巾一类,只是今日临街小铺大多没有开门,吆喝声也显得稀疏零落。 街口仍有佩刀的官军在巡逻,宁昀朝远处望了望,洛阳的城门依旧紧闭,显见官府的戒严还远未结束, 此时已是辰时,市井间一整天的劳作已经开始,不过过年期间,官府通常也没什么事情,仵作们只要不受传召,便能在家赋闲。 宁昀推门回家时,发现小仆已不见踪影,倒是床上的女孩眉开眼笑地坐了起来,从他手中接过荷叶包:“就是这个,你给我买啦!” 谢萦几口吃完了酥糖油饼,一抬头时,才发现少年正在盯着她。 少女忽然愣了愣神。 真是非常漂亮的一双眼睛,在清晨的阳光中,如同翡翠中最罕见的帝王绿,只是此刻面无表情,便显得愈发冰冷剔透。 不过,此时仔细打量间,她忽然想起一件更加重要的事。 一般来说,凡人的法力在丹田经脉之中均匀地流转,施放出来时的形式并不重要。比如同一个术士,无论画符还是施咒,效果都是一样的。 但有极少的一部分人,或是天赋异禀,或是修炼已至大成境界,他们的灵气将高度凝聚在身体的某个部位之中,施放出来时往往力量惊人。 比如说少林寺的无上金刚棍法,据说一个瘦条条的老和尚一棍下去可以开山裂石,那不是因为他膂力多强壮,而是因为他浑身法力都在手臂上,爆发之时自然惊人。 再比如说远在北方尽头的通古斯萨满,因为常年通灵跳神,他的灵气凝聚在口唇间。点燃火堆以后,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谶语。 而宁昀就有着这样的一双眼睛。 在她眼中,少年深幽冷邃的绿眸中,灵气充沛到几乎已经要外溢出来。以宁昀的年纪,这不可能是苦修的结果,只能是不世出的天赋。 大报恩寺里传承的森罗幻术,要七十二名高僧结成梵音大阵齐声吟诵才能施展出来,如果宁昀学过的话,恐怕只需通过简单的凝视就能做到。 有这样天赋的人,怎么会甘愿做个小小的仵作? ——如果说是平民百姓,终身也没有接触过玄异之说,那也罢了。可是宁昀都主动挖进了世子墓里去,显然对自己的天赋应当十分清楚。 短暂的恍神间,谢萦没意识到自己的疑问已经脱口而出。 少年眸光微动,很和煦地笑了。 “因为我喜欢现在这样,很方便,又不大拘束,不是吗?” 十年前,逃亡中每每在旧庙或野地里露宿,入睡时他手里必须握着东西。起初是瓦片,后来换成了刀——垫在枕头下都无法让他安心。 因为若不能第一时间割断来人的喉咙,他也就离死不远了。 没有自保的力量时,天赋和容貌只是取祸之源,那时一旦遇到懂行的人,这双眼睛大概马上就会被挖出来扔进炉子里去炼丹。 十年后他依然隐姓埋名独来独往,从死人墓中寻找典籍法器独自参悟,在洛阳定居下来,也自有他要做的事情。 不过这些事自然不必对她多说。 宁昀笑了笑,只引开话题问她小仆怎么没在。 谢萦放下荷叶包,打了个哈欠:“去吃早饭了。” ——— 这个时期的病娇,相对来说还算是正常的,因为他犯病不是天生的,而是接近骨科会变得不幸…… 外篇:人易老,梦难长7 p o1 8uu. co m 她说此话时,宁昀以为小仆只是去街口买些食物。 然而那天直到日上叁竿,小仆都没有回来,谢萦也没有一点着急的意思,只坐在铜镜前,慢悠悠左瞧右瞧。 ……这时宁昀才发现,她之前扮作男装,大概不是想隐藏身份,而是因为她真的不会梳头发。宁昀观察片刻,猜测她大概是想梳个双环云髻,只是怎么也梳不上去,最后索性双手把一头乌云似的长发拢起,松松插了支发簪。 换回女子装束后,她仍然不佩什么装饰,只着一身白绫袄和蓝色百花裙。短暂梳妆完毕,谢萦正襟危坐,在桌上放了一物,笑吟吟朝他推了过来。 宁昀低头一看,发现那是一枚金珠。 从朱由桦墓里带出来的金饰被她熔了几件,虽然没有了巧夺天工的技艺,不过金子成色极好,还是十分值钱。 “这是作甚?”更多免费好文尽在:p o18q b.c o m “仔细想想,你说得也有道理,”谢萦笑嘻嘻道,“城里还在搜查,我若出去找客栈,被人盯上也是大大麻烦。你昨晚才跟他们说我是你娘子,那我就在这儿借住上几天。一枚金珠做报酬,该够了吧?” 宁昀摇头。 “那十枚?” 这笔钱已经足够在洛阳置办一间正经宅子,宁昀却还是摇头。谢萦想了想,忽而灵光一现,拍手道:“你在墓里翻那些道士的书,想必是对他们的功法很有兴趣了?咒文符箓之类的,我是不大明白,可我哥哥必定懂得。等我在洛阳做完了事,让他教你几式。” 这的确是一个极难拒绝的条件,宁昀却依然道:“并非报酬不够。” “那又是何意?” “你乔装打扮进入洛阳,显然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少年语声低柔,“我不欲问你是何意图,只是若来日东窗事发,你一直留在此地,未免会牵连到我。” 少女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却不答话。 宁昀望着她,正觉诧然,只见她竟然从袖中取出几张纸,朝他抖了抖。 那是藏在土坯墙与砖瓦层间的几张纸,放得极其隐蔽,连登门搜查的衙役都不曾注意过,只是不请自来的客人显然眼睛更尖,而且没有一点客气的意思,发现了就翻出来看看。 那是几张民间最普通的古法竹纸,颜色有些暗淡发黄,上面画着许多图案。 是炭画的,线条很粗,与工笔画的雅致风格迥异。 外面是人形,里面弯弯绕绕,乍一看像是道家的穴位经络图。但是再一看,里面画的分明都是些心肺肠子之类的内脏,肋骨都画得根根分明。 其时医书上画图大多表意而非求真,玄之又玄地标绘“气”的流向,而宁昀这些画作却显然不是出于想象。唐人也作《存真图》,只是精细和准确程度都远无法和这些画相比。 再想想他一刀切开朱由桦胃部的那个熟练架势,宁昀明面上是仵作,暗地里发丘盗墓,开膛破肚过的尸体只怕已经不下百具。 几张纸上的炭痕都很新,显然是最近画的,大概是宁昀准备熟记之后再作销毁,没想到出去买个酥糖油饼的工夫,就被不速之客翻了出来。 “我不可告人,你就可以告人啦?”少女把那几张竹纸递还给他,拍案大笑,“发丘掘墓,开棺戮尸,哪一样不都是死罪?可官府不是连你的影子都没抓住么?还想抓我,他们不如回去再练几年吧!” 这话如果是别人来说,谁都会觉得是威胁。 可她笑靥飞扬,嘴上歪理邪说,神情却如此明朗坦荡,仿佛不含一丝恶意,灿烂得快要灼伤眼睛。 宁昀面无表情地从她手中接过竹纸,扔进炭盆中。 纸张很快烧成灰烬,他语气平静道:“我从不与人同住。” 谢萦微微一歪头,这次却全然误解了他的意思。 “你年纪轻轻,难不成还跟个道学先生一样,讲起男女授受不亲来啦?”她不由分说拿起桌上的金珠,往他手里一塞。“我都不在乎,你计较什么?就这么定了,你今天再去集市上买只荷叶帛枕来,这枕头硌得我头疼。” * 上元夜的全城大搜捕以后,洛阳城门依然紧闭。除了粮食货物能够进城,任何人等不进不出,集市街头也多了不少披甲的官军巡逻。 宵禁也愈发严格,从一更到五更皆不可出门,百姓若夜间在街上行走,即刻就会被抓去下狱。 而自从在宁昀家里安顿下以来,谢萦每天日落时准时出门,到了辰时才打着哈欠回来。 去了哪里、去干什么,她一概绝口不提。但真如她所说,她每晚在管制森严的洛阳城中穿梭,竟从未被发现过。 谢萦带着的小仆再也没有回来过,而她好像浑忘了还有这么个人,只偶尔写了字条留在桌上,告诉宁昀自己要吃这个、要买那个。 而这段时间宁昀也异乎寻常地忙碌起来,元宵那夜,有近百人被收押到大狱里,官府立刻上了严刑拷打,不少人受刑死去,全都需由仵作检验死伤,再拖去乱葬岗。 两人虽共住一室,但时间完全错开,竟有连续四五日没见不到面。 直到第七日上,宁昀办完差事从官府回来时,却见少女已经穿戴整齐,一把抓住他就往外走:“走走,听说今天可有大热闹看!” 一路被她带到顺城街外的西角门边,宁昀才见茶棚边已经稀稀落落聚了些人,都抻着脖子向一边张望。 已经到了收摊打烊的时间,但街边摊贩还都恋恋不舍,并未撤了油布回家,显然即将发生的事情的确稀奇,人人都想来看个热闹。 茶棚的伙计适时端出了干豆子,在人群里穿梭卖茶,有说书先生趁着人群等待,一叩云板亮了嗓子: “有钱无貌意难和,有貌无钱不可。 就是有钱有貌,还须着意揣摩。 知情识俏哥哥,此道谁人赛我?” 这首打油诗是当时风靡市井的《卖油郎独占花魁》,讲一位红极一时的头牌花魁,被一个淳朴的卖油小子打动,竟毅然委身下嫁。 这个故事平时最得欢迎,说书先生平时每次讲起,都是满堂叫好、人人打赏,此时反映却不同,立刻便有人阴阳怪气道:“甚么有情郎,都是话本里骗人的玩意儿,真花魁这不是要嫁王公贵族了么?” “听说那小红云美若天仙,啧啧,也怪不得世子重金给她赎了身。她进了王府,以后哪儿还有别人能见面的份儿?” “难道没进王府就是你能见的?你有几个子儿?丢进水里都听不见个响儿!” 众人对望,有人酸溜溜道:“一个唱曲儿的,搞这么大排场!” 原来这一天,是福王次子朱由榘要纳一房新夫人。 小红云原是个卖唱的清倌,因为才色出众,被朱由榘一眼看中,准备迎入府中做侍妾。 朱由榘早已大婚多年,府中如夫人不止几何。寻常人家纳妾,一顶小轿从后门抬进来也就罢了,但朱由榘天潢贵胄,排场比普通官宦人家娶妻还要豪奢,又有意炫示地位,准备一路八抬大轿、敲锣打鼓地把小红云送入王府。 这样的阵仗城中百姓大多没见过,早早听闻,此刻便纷纷走上街边来看热闹。 众人都在朝街口张望,说书先生四处看看,悻悻叹道:“现在的世道,卖油郎独占花魁的故事,是再不会有了!” 只听得身后一个低柔男声冷笑道:“福王世子是嫖客,故事里那卖油小子也是嫖客。都是嫖客,怎的还比起了谁真心更多?” 被人如此反驳,说书先生吹胡子瞪眼地转过身,正想和他分辩一番,没想到自己被人毫不客气地拨开,另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道:“躲开些,你挡着我们了!” 谢萦挽着宁昀,终于站到了茶棚最前面。她伸手抓了把干豆子,又看着远方张望:“怎的还没动静?” 被她挤到一边的说书先生哼道:“小丫头没见识!自古以来迎亲都是在黄昏出发,此刻自然还没到。” 然而谢萦正踮脚张望,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只有些疑惑地问身边少年:“朱由榘,不是朱由桦的哥哥吗?那他弟弟还没出四七,他就要娶老婆呀?” 宁昀道:“是纳妾。而且朱由桦是他弟弟,他又无需守孝服丧。” 她平时常把兄长挂在嘴边,想来兄妹感情极好,此时表情困惑,显然对此实在难以理解。宁昀只朝街头指了指:“来了。” 附近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顺城街上一时万人空巷。直到太阳西沉下去时,送亲的队伍终于出现。 街头让开一条道路,前面有骑马执刀的官军开道,中间两队人敲锣打鼓,簇拥着一座极华丽的花轿。 这种轿子叫做万工轿,据说建造起来要耗费工时近万。 万工轿没有轿门。迎亲的时候,有专门的师傅跟随,新娘子入轿之后,轿门就彻底封死,变成了一台四四方方的木盒子,到了府中再拆开让新娘子下来。 只见那花轿由八个人抬着,朱漆铺底,金箔贴花,远远望去金碧辉煌,犹如一座宫殿。 这般高调地大操大办,可见福王府在洛阳是如何权势滔天。 寻常百姓平时一生也无缘得见这样的富贵,一时都看直了眼,议论纷纷,猜想王府是如何富贵荣华,纳妾便请出了这样的排场,府里岂不是该像玉皇大帝的天宫一般? 众人啧啧称奇,感叹那小红云得是多么貌美,才能让王府给出这么大的仪仗。 围观的人群中也有孩子,从未见过如此金碧辉煌的轿子,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走,想要凑近些看,那孩子的母亲连忙把他拉住。 白灯匪乱以后,官府风声鹤唳,护送花轿的官军全部骑马带刀,此刻不明人士若是凑上前去,恐怕即刻就是血溅叁尺,是以众人虽然好奇,也只敢隔着点距离在街头看。 洛水穿城而过,细细河流上架着一座小桥。 抬轿的队伍上了桥,很快就要逐渐走远,众人抻着脖子张望,但宵禁时分快到了,也该到了回家的时候,便恋恋不舍地散去。 谢萦吃完了干豆子,感叹道:“我也算走过不少地方,还从没见过如此高调的排场,恐怕和皇宫里也差不很多了。” “福王在洛阳耕耘多年,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宁昀淡淡道,“况且,今日的阵仗,虽然是世子有意炫耀,但若日后被弹劾追责,大可以全都推到这个攀附富贵的妓女头上。这也是王府的老伎俩了。” 两人正待转身回家,只听得身后忽然一片哗然。 循声望去,只见在小桥上,一个轿夫似是脚下踩到了石子,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万工轿太过沉重,此刻缺了一角支撑,竟然立刻垮塌下来砸落在地。轿夫们本能地一躲,而这么一磕,轿门上封死的朱漆木板竟然轰然坠地,一个穿着华服的女子竟然从轿中滚了出来。 有小儿叫道:“新娘子!新娘子掉出来了!” 已经隔着点距离,人们犹可见到那人一身华丽的红色锦缎,作新娘妆束。 然而,不只是这一下摔得狠了,还是那女子身娇体弱,她竟一动不动躺在地上,迟迟没有起身。 即将散去的人群纷纷顿住脚步朝那边望去,而就在这一刻,围在一旁的轿夫们,竟然爆发出一阵惊恐至极的尖叫。 谢萦眼尖,已经看清了不远处的景象,登时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是——” 太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挂在天际,照在新娘子脸上,一片发青的白。 如此肤色,绝非活人能有。 ——众目睽睽之下,从花轿中跌落出来的,竟然是一具已经死去多时的女尸! 外篇:人易老,梦难长8 那是个很清醒的梦境。就算知道那是梦,却始终无法醒来。 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夜晚。 外面哭声震天,急促凌乱的脚步声走来走去,大呼小喝之间,又有重物翻倒的声音。 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们……所有熟悉的人都已经不见踪影,只有一个年老的婆婆还守在他身边,六神无主地哭泣。 一旁书桌上整齐地铺着一沓宣纸,那是文征明的《归去来兮》帖,他认真地临过叁遍,已能倒背如流。 那一天临上朝时,父亲笑着道:“这幅帖也临得极好,阿昀这么聪明,以后考学也必定轻松中举。” 他却撂了笔发脾气,“叁哥说,官学里现在正流行赛投壶呢,我也想去!” “等你再长大一点,就能像哥哥们一样到官学里去。”父亲一把他抱起来哄道,“今日也乖乖跟着先生念书,若书背得好,等爹爹下朝回来,就给你带王记的琅琊酥糖吃。” 先生布置的功课,他已经倒背如流,然而父亲已经永远不会回来了。 隔着一扇窗,熟悉的府邸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父亲四处搜罗求购的黄花梨家具,母亲最爱的琉璃樽,哥哥的笔墨收藏,姐姐的妆奁……一箱一箱被搬出来堆在院子里,房子逐一贴上封条,到处都是执火佩刀的锦衣卫。 父亲犯了抄家夷族的死罪,所有成年的兄长族亲都已被押去诏狱,只等明晨问斩。而他应当会和还没嫁人的姐姐们一样,被籍没为官奴。 他转过头,看到婆婆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赵婆婆是家仆,从几岁开始就在府中,侍奉了叁代主人。她已经年老,府中查封以后,已经没有人会买一个这么老的奴仆,她只会被赶出去自生自灭。 他想安慰赵婆婆,可是大厦将倾时他亦自身难保,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家中满门煊赫,曾是追随太祖的开国重臣。四海清平以后弃武从文,如今虽不复祖上荣光,亦是身居要职。 宝剑蒙尘,传到父亲这一代,已经与普通的读书人无异,而他生来竟有一双与常人不同的眼睛。 据说出生后不久,有高人给他看过面相,说他命格虽贵,只是强极则辱,这样不世出的天赋,反易伤人伤己,只怕一生动荡坎坷。 父母听完极是忧心,从此对他格外细心抚养照顾。 他没有去过私塾书堂,一直待在府中由先生教育。他也从未出过京城,只从父兄的叙述里听过外面的世界。父亲说,等他长大明理、能控制住自己,就可以和其他孩子一样了。 而一切的美梦与期盼,都会在今夜彻底结束。 门被霍然打开。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婆婆的哭声骤然止住,而锦衣卫左右望了望,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还有一个孩子?” 锦衣卫拔出了刀。 ——那刀刃上沾着血。 为什么会有血? 那是谁的血? 他刚刚杀了人……他刚刚杀了人……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仿佛都蒙在凄异的血色里。 他眼前一道寒光闪过,长刀穿胸而过,在婆婆胸前透出锋利的尖。婆婆连哼都没哼出一声,已经倒在了地上。 血在她身下积成小小的一滩,而锦衣卫抖了抖刀尖的血珠,缓缓转向了他,嘴角咧开一个恶意的笑。 “天可怜见,下去和你的姐姐们作伴吧!” 不…… 不!不—— 如同一把剑插进脑子里乱搅,极度的恐惧和仇恨中,他只感到有尖锐的刺痛从双眼直扎进颅脑。 眼前全是几乎凄厉的鲜红色,他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喊叫,而那个锦衣卫也已经面容扭曲地仰头倒在地上,死状惨烈,那圆睁得瞳孔,仿佛在死前最后一刻,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宁昀,宁昀?” 有柔软的掌心拍在他脸上,随即有人用力摇晃他的肩膀。 如同从溺水中骤然挣脱出来,宁昀大口大口喘息着,眼前一时天旋地转,过了片刻,才发现自己的手几乎已经掐上那个人的脖子,却被她轻描淡写地截住手腕。 谢萦有些吃惊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睁眼的瞬间,他幽绿的双眸中里几乎带着凶光,那样可怕的眼神,让他美丽绝伦的面孔好像都随之扭曲。 两人对视片刻,谢萦这才松开掐住他手腕的手,有些疑惑地歪头道:“你怎么啦,突然一副梦魇的样子。” 剧烈起伏的胸膛缓缓平息间,宁昀本能地往后退了退,和她拉开一些距离。 也许是刚刚从噩梦中惊醒,他还没来得及换上惯常的那副表情,眉头微微拧着,神情异常阴郁,嘴上却道:“我没事。” “你骗鬼呀?”他本来就睡在地上,谢萦也索性盘腿坐在稻草上,“睡着睡着,突然好像在挣扎一样,吓我一跳。” 她眼珠转了转,忽然很促狭地笑了:“你不会是被那个新娘子吓得做噩梦了吧?” 洛水边的送亲仪仗喜事变丧事,人群一时大乱。 然而,很快就是宵禁时分,暮鼓声响起以后,再在街上停留便是重罪。护送新娘的官军还团团围着花轿,街边人群一哄而散,各自惊恐奔逃回家,刚才还热闹非凡的街头立刻空空荡荡。 顺城街只有一个拐角的距离,两人也顺着人流匆匆赶回家中。 本来是打算去看王府纳妾的仪仗,结果八抬大轿里竟然坐着具女尸。这种耸人听闻的大热闹可不是总能看到,谢萦只摇头感慨今天这趟没有白去。 她心无旁骛地看乐子,宁昀却面色微沉。 继除夕时朱由桦暴死以后,不到一个月,福王府里再度出了丧事,而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以如此诡异的方式被目睹,这事只怕蹊跷。 以福王府在洛阳的势力,城中大概很快就会再起风浪,普通百姓也可能被波及其中。至少短时间内,洛阳的城门是绝对不会再打开了。 夜幕彻底降临,外面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谢萦一如既往地出了门,而他则很照常和衣睡下。 然而这一夜,他居然久违地被梦魇困住,而本不在家的谢萦不知为何去而复返,这一幕居然被她撞了个正着。 宁昀缓缓平复着呼吸,沉默了片刻,才答非所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正华街那边围了好多官军,”少女唉声叹气地摇头,“火把熊熊,照得像白昼一样。我心想着,今晚这般阵仗,我躲来躲去的,劳心费力,很不划算,不如回来好好睡一觉,结果刚进门……” 她伸出一根食指,朝他的鼻子指了指。 “——就看到你躺在地上,好像在做很厉害的噩梦。” 黑暗中,少年坐直身体,不着痕迹地试图引开话题:“正华街那边都是青楼楚馆,官军应当是去查小红云出身的妓院了。” 谢萦歪了歪头,却不理这事,只继续抓着原来的话题不放。 “灵气紊乱成这样,你到底会还是不会法术啊?”少女仔细瞧了瞧他,又疑惑道:“真是好奇怪,你看着也不是全然的野路子,根基倒是好好打过的,否则早就该走火入魔了,哪还能等到今天。怎的你师父后来却不教你了?” 宁昀眸光微垂,淡淡道:“我没有师父。” “我知道啊,你现在就是从死人墓里找书看嘛。”谢萦耸了耸肩,“书里没讲这时候该怎么办么?” 能梳理丹田灵气的高深心法,对于各门派来说都是不传之秘,就算在典籍中有所记述,也是语焉不详,更何况他急于进境,修炼比普通术士又要凶险许多。 宁昀缓缓摇头,而少女笑嘻嘻朝他勾了勾手指:“来,过来。” 见他短暂沉默不动,谢萦下巴微抬,不屑道:“什么表情,你以为我会骗你?你一介布衣,骗你难道有人给我金子吗?” 外篇:人易老,梦难长9 宁昀微微仰起头。 他依然没有动,然而少女已经不由分说朝他伸出了手。 从她纤细手臂上传来的力度极大,几乎是把他径直拽了起来。谢萦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她用力推开了门! 背后木门发出微弱的吱呀声,宁昀居然就这样被她一手拽着,直接拉到了街上。 此时正是丑时,一天里最黑暗的时刻。 天上没有月亮,顺城街上也没有一盏灯,只是以他的目力,还能依稀分辨出街边土坯房的轮廓。 整座洛阳城沉寂无声,槐树的枯枝突然被风吹起时,树影扫在地上,像一只突然窜出来的野猫。 谢萦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跟我来。” 如谢萦所说,这一夜官军都围在正华街上,顺城街上只偶尔有巡逻的更夫。 不知是她刻意避开了巡逻的路线,还是更夫正偷懒打盹,一路竟然顺畅无阻,仿佛整个城镇都睡着了。 宁昀在宵禁之后外出的经历并不多,而且一般有事在身,需要全神贯注。有机会这样打量夜里的洛阳,竟然还是第一次。 就在这时,他身旁传来了一声浑浊的咳嗽。 宁昀悚然一惊,发现街边凌乱堆着的草垛里,竟然有个黑影在缓慢地移动起来。 他随即看清了,那是个骨瘦如柴的老乞丐,正佝偻着背,非常吃力地从草垛里坐了起来。 “小兄弟?给我叁文钱吧……,小兄弟,行行好……” 老乞丐浑身脏得已经辨不出本来颜色,连眼睛上都蒙了一层白翳。他似乎并没看清两个人的方向,反倒朝着一边空气作起了揖。 “叁文钱,我就讨叁文钱,去鸡毛房……行行好,小兄弟……” 他晃了晃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根枯枝,上面七零八落地串着几朵红色纸花。老乞丐也不管他们什么反应,自顾自地打着节拍,唱起了乞儿讨食的莲花落: “一场白呀露严霜,打得那独根草晃荡荡……” 这样的乞丐,洛阳城中不知有多少。 他所说的鸡毛房,就是城里乞丐的栖身之所。叁文钱住一宿,和猪圈牛栏差不多,地上只有一层厚厚的鸡毛,又当被子又当褥子,虽然臭气熏天,但也能供一夜安眠,到了天一亮,就又得离开鸡毛房上街乞讨。 老乞丐还在断断续续地唱着莲花落,谢萦淡淡道:“你不给他钱么?” 宁昀站在原地不动,目光只望向那丛草垛。 草垛里乱糟糟地伸出一只干瘦发黑的脚,已经冻得发硬。 老乞丐看到有人,出来讨钱的时候,忘记了自己的身体还躺在草垛里面。 “看来他始终没有讨到住鸡毛房的钱,已经冻死了。”谢萦说,“等到明天早上,就会有官军来把他的尸体拖走。” 又转过一条小巷,他们已经站在了东大街上。 这是洛阳城最繁华的主干道。隔着一座鼓楼,就是内城里面达官贵人的居所,往日在夜里也有官军提灯巡逻,甚是森严,不容任何人半夜行走。 然而此刻,这条街道竟然完全变了幅模样。 原本空荡荡的东大街上,不知何时多了许多人。贩夫走卒,差役游女,或挑着担子吆喝,或在摊边翻检挑选、交谈行走,与平时热闹的街市一般无二。 “杏子干,自家的杏子干嘞!” “庞家药膏,跌打损伤,一涂就灵!” 周围飘着食物的香气,马车牛车在人群中穿行,不远处红砖绿瓦的楚馆里传来悦耳的琵琶声,那是乐伎在弹奏着悠扬的歌,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旧污,这就是洛阳最繁华的街市。 就在那一刻,宁昀眼中忽然传来一阵刺痛。 在他眼中,面前那间酒肆分明已经收起了外面的油布,只剩下光秃秃的支架矗在黑暗中,可又有揽客的小厮迎来送往,外面人头攒动,里面传来推杯换盏的笑声。 这分明是百鬼夜行! 面前的景象在不断变换,时而是黑暗寂静的长街,时而是热闹喧哗的集市,仿佛鬼影和人间交迭在一起,闪烁着光怪陆离的残影。 他忍不住开口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只温热的手心还紧紧抓在他手臂上,谢萦的笑声却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你有这样一双眼睛,天生就有破幻识魅的才能,难道要来问我么?” 宁昀已经意识不到自己在被她拽着往前走。 他竭力睁大眼睛看着四周,可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仿佛被揉成了一团,界限完全模糊,让他根本无从辨别。 颅脑中的剧痛像是一根针直插进来,少年眼中很快就有血丝泛起。 他天赋的目力能意识到自己身在幻境之中,却没有学过破幻的方法。真实与虚假在眼前高速地变换,尖锐的痛感中,眼前天旋地转,与那些在体内暴戾流转的灵气相合,几乎像一把火要把他焚烧殆尽。 一丝微微的凉意从掌心传来,仿佛风暴里的一苇游丝,但在火焚一样的剧痛中,他本能地紧抓过去,随即意识到那是一只柔软的手。 ——整个魔魅变换的世界里,只有抓着他的那只手是真实的。 这个念头一起,所有感官全部都集中在了那一个点上,仿佛从混沌中擦出了一道迷朦的光晕,宁昀蓦然望向前方,看清了一缕被夜风拂起的头发。 就在同一个瞬间,周围的人声喧哗仿佛齐齐消失了。 黑暗寂静的街道上,宁昀剧烈地喘息着抬起头,目光撞进了少女笑吟吟的脸。 谢萦松开他的手,双手背在身后,歪头道:“怎样?” 胸腔缓缓平复下去,宁昀环顾四周,只见热闹的集市早已不见踪影,街头空空荡荡,只有遥远城头上传来很微弱的光。 他低声道:“这是什么地方?” “东大街啊,你不认识了么?” “刚才那些……”宁昀微微吐出一口气,“都是鬼?” 谢萦隐秘微笑着,晃了晃手指。“哪儿来的那么多鬼,是这位小娘子想给你看个热闹。”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不远处竟然站着一个娇怯怯的少女,只是她躲在屋檐的草篷下,身形又娇小,若不是刻意指出,几乎已经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那少女款款走来,仰起头来仔细看了宁昀一番,忽然脉脉含情地笑了。 她说:“奴记得,前些日子见过你。” 那少女戴着珠环金饰,怀里抱着的琵琶也是蝶头牙雕,想来是出身大户。宁昀怔了怔,一时想不出自己和这种人何时有过交集。不过照面间,他已看清了这少女脖子上深深的勒痕。 他忽而意识到,自己的确是见过她的……在福王世子朱由桦的墓室里。 当时这个琵琶女已死去多时,尸体草草随葬,死人的脸色极度恐惧,与此时娇美可爱的容颜天差地别。 想来在被纳入王府以前,这少女曾经是琵琶乐伎,在世子死后被殉葬,只是死后无处可去,依旧在当年的街头徘徊,回忆曾见过的热闹景象。 琵琶女叹息道:“此夜重逢也是缘分,奴想为你们奏一曲,可惜奴现在已经不能弹琵琶了。” 她举起了手指,原本像白菱一样嫩生生的指尖,现在纷纷充血肿大,泛着不自然的紫红色,显见死前浑身血流不畅。 谢萦环抱双臂,笑道:“那便为我们唱支歌吧。” “不胜荣幸……”琵琶女一低头,随即开腔道:“四更,无望城楼上,星移斗转。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柔美的嗓音缓缓落下,这徘徊的鬼魂又脉脉低语道:“这里总是有官兵巡逻,好生怕人,你小心了。” 谢萦却不以为意,只挑眉笑道:“官府管天管地,还管得着我带人出来散步?” 琵琶女再次隐入黑暗中,宁昀沉默望向面前的少女,而谢萦挥了挥手示意他跟上,两人拾级而上,悄悄上了鼓楼。 鼓楼是内外城的界限,理应有士兵巡夜,不知谢萦用了什么手段,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并未遇到任何一个更夫。 宁昀微微抬起头,只见天边正挂着一弯温柔的娥眉月,原来这天夜里并非他起初所见的那么黑暗。 从幻境中挣脱以后,颅脑中的剧痛平息下去,紊乱暴戾的灵气仿佛百川归海,全部妥帖地回到丹田之中。 眼前的世界从未如此清晰过,黑暗中的一切都显得异常分明,仿佛连风声都分毫毕现。 鼓楼是城中最高的地方,从这里俯瞰,外城黑如泼墨,再往远处看,可见荒芜的大地上一片苍黄。换个方向,鼓楼以内的内城却有点点光芒,贵族官宦家里的灯烛自然彻夜不息。 谢萦靠在城墙边,正月里带着寒意的夜风吹过,她只笑吟吟地张开双臂,很惬意地抻了个懒腰。 “怎样,这地方不错吧?” 宁昀静静看着她,却低声道:“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不是你做噩梦做得灵气逆流么?”谢萦奇道,“凡人怎么梳理丹田灵气,我是不大懂啦,所以才带你出来吹吹风啊。阴阳交替之时的地气一冲,你看你现在不就没事了吗?” 此时正是寅时,平旦之始,天地由阴转阳,大概只有在这个时刻,鬼魂们才能在人世行走。她伸手朝远方斜斜一点,“其实那琵琶女的幻境确实是要命的,当然有我在是不会出事啦,不过我想着机会难得,有这样现成的陪练,修行目力不比你找的那些书强多了?” 宁昀没有说话,隔着一点距离,静静看着她。 少女仰着头,出神地望着月亮,皎洁的月光洒在她脸颊上,仿佛给她的轮廓镀着一层温柔的辉光。 他低声道:“今晚的事,我该怎么回报你?” 谢萦转头,眉梢微挑:“难不成我的报酬你能给得起?” 宁昀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怔了怔才轻声道:“我会竭尽全力。” 少女却不说话,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脸上似笑非笑。直到他微微侧开视线,她才大笑出声,“少来,你以后别口是心非地假笑就算报答我了,我是看不过你那个表情。” 这样的一句话,仿佛把一切冠冕堂皇的说辞全部堵在了唇间。 宁昀并不知道此刻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只是有短暂的几秒钟,呼吸好像悬滞在喉间,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想要轻声“嗯”一声,但是那声音也消失在微微绷紧的胸腔中。 谢萦却已移开眼神,仿佛对他片刻间的心绪流转全没在意,只放松地望着天空,忽然开口道:“你为什么叫宁昀啊?” 说完话,她也没等她的回答,只自顾自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叫萦,我是听哥哥说,我们两个的名字都取自同一首词。” 粼粼银光照在她乌黑的眼眸里,谢萦轻声念道:“‘山河萦带九州横,深谷几为陵。千年万年兴废,花月洛阳城’。其实我家祖上代代都生在洛阳,可我出生在京城,这还是第一次回老家来呢。” 宁昀望着她,声音轻如呓语:“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又不会在这儿待多久,你知道这个做什么?”谢萦却耸了耸肩,打了个哈欠道:“好了,走了走了,回去睡觉!今晚出来这么久,你不困我还困呢。” * 晨钟隆隆敲响时,百姓走上街头,纷纷议论起了昨日耸人听闻的怪事。 世子新妾室的花轿招摇过市,众目睽睽之下,从轿子里跌落出来的竟然是一具女尸。 万工轿根本没有门,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子,新娘子进去就无法出来,只有等到进了夫家才能拆除木板。 迎亲当日,小红云在青楼上了花轿,是众人亲眼所见。一路上官军开道,轿夫护送,没有人发现任何异样。而一个大活人,竟然在一个封闭的木盒子里变成了一具尸体。 小红云出身的青楼被连夜查封,所有龟公老鸨统统下狱拷打。据说那一夜狱中哭声震天,小红云的几个贴身侍女受不住酷刑,却实在是什么也招不出来。 官府很快贴出公告,禁止任何人议论此事,然而城中已然流言如沸。 据说那具女尸并不是本来的新娘子小红云,而是一个已经死去多时的陌生女子,只是因为最近天寒地冻,尸身才未腐坏。 脱掉外面的新娘华服,里面就是一条裹尸布,整体雪白,只绘着上一个泼墨圆环,首尾相衔。 那是白灯匪的标志! 不到一个月间,这是白灯匪在城中犯下的第二起大案。 急促的马蹄声传遍大街小巷,从王公到百姓,所有人都意识到,洛阳城里恐怕要变天了。 ——— 一个请假条: 这个月要结题毕设,目前忙得有点神金病发作,实在是没有办法保持更新,所以我大概会请假一个月……(擦泪)(轻轻跪下) 很抱歉没给老公们带来好的追更体验,一篇文写得断断续续断断续续,那一刻我感觉一定要让学校偿命( 到差不多5月底6月初吧,交上查重之后,我应该就有时间了,到时候一定库库写 总之,您的电子河马已进入后台模式.jpg,嘀嘟嘀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