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作憨人》 序 「对不起。」 远方是绵延的青山。 近处,则是一畦一畦的稻田。些许饱满的稻穗,低垂着金色的身躯,在一波波的风浪吹拂下,掀起一阵波浪。 接近傍晚,就要掉落的群山那一头的火红夕阳,像是要挥霍最后一点剩馀的精力一般,撒下大片的馀暉,使得周遭都染成一片温暖的红色。 我甚至不敢抬头,欣赏这遍美丽的景色。只是低着头,看着脚下的地板,盯着在我面前的那人脚下的鞋子,动也不动的。 我害怕一抬头,会看见令我伤心的景色。 但儘管如此,我还是鼓起勇气,说出我必须说的话。 「对不起,我要离开了。」 一边在心里,无法停止的猜想,那张坚毅温柔的脸庞,如今是否露出了我无法面对的悲伤表情呢? 但是,我必须如此啊,非离开不可。 温柔的晚风依旧吹着。我想起那片青色的海岸和白色的沙滩,觉得遥远,分别前就已令人怀念。 那双鞋逐渐走远。 一、归乡之旅 火车平稳地驶过铁轨,铁製的车轮与轨道互相碰撞,发出了喀拉喀拉的声音。 我坐在靠窗户的位置,往右边看,窗外的景色随着火车的前进向后飞逝。 为了想看清楚窗外的景色,我把原先关着的窗帘拉开,厚重的帘布才拉开一半阳光就不客气的照了进来,在一旁的座位上投下一窗发亮的方格。不过还好现在车厢内人不多,我不用担心打扰到想睡觉休息的乘客。 虽然现在这个时间点这样想似乎有点不太合适,但每次看着窗外的风景,每隔一段距离就会规律出现的电线桿、铁路旁的老旧房子、都市的大楼和街道上的行人车辆,随着火车的前进而不停后退的景象,总让我不禁有种正在旅游的错觉。 可能是因为我太少坐火车了吧。 久到我都忘了,上一次坐火车是甚么时候,感觉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平常在大都市里上班,已经习惯搭乘都市里快速方便的大眾交通系统,工作上也没有甚么需要远地出差的机会,就算真的得到远一点的地方,也几乎是搭速度不知道快上多少倍的高速铁路,其实我还以为这已经是大家普遍的习惯,都不知道现在居然还有那么多人在搭火车。 如果不是因为要回家的话,我是绝对不会搭火车的。 我的老家在偏僻的乡下,虽然邻近的城镇在最近几年的旅行风潮中,成为颇受欢迎的观光景点,而每到假日就人潮汹涌,也因此有邻近的高铁接驳站方便到达。但距离我家还有一大段距离,不开车绝对到不了,就连公车班次也非常的少,到火车算是最方便的方法了,火车站离我家比较近,不用麻烦开车来接我的人开太长的路。 上一次搭火车,可能就是回家的时候。不过,那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我将视线从窗外拉回车内,试着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现在是早上八点二十,因为时间很早,车厢的乘客人数也非常的少。这可能也是因为这班车是南下的关係,若是北上的车子,应该有不少在北部上班求学的人,一边打着瞌睡一边撑着抓紧扶手,把车厢挤的水泄不通吧。 我好奇地观察车厢里的乘客,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会在星期二的早上八点多,搭出现在这班往南的列车上呢?大部分都是有点年纪的大婶或是老伯,戴着斗笠提着大袋子,也有一些年纪看起来是上班族或是学生的年轻人,独自在座位上滑着手机,是自己一个人出来玩吗?可是这个时间有点奇怪,暑假也还没到吧,他们不用上班或是上课吗? 不过想一想,别人可能也是用这种眼光看自己的吧,我就不禁笑了起来,我老是不经意就陷入这种幻想里,一不注意就发现自己盯着某个素不相识的人,猜想他可能要去哪里、有什么样的人生故事,我从小就喜欢做这种白日梦。 胡乱地想着这些有的没有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就不禁浮现小慧的脸,平常总是笑嘻嘻温和无害的脸,刚刚却是脸皱成一团好想要哭出来一样,紧抓着我的手,一直说我一定要加油、有甚么事情都可以打给她。还有平常一脸稳重严肃的馆长,也是一副慌了手脚的表情,要我立刻回家,工作方面他会处理好我不用担心,要我不要太难过,要小心把自己照顾好。 相较他们的慌乱和担心,我却觉得心情非常的平静,交代完工作上的事情、跟他们道别的态度都很冷静,但这种态度好像反而让我的同事们更担心起我来,可能是怕我过度压抑自己的悲伤,故作坚强,小慧还自告奋勇要陪我回家一趟,说我一个怕我一个女生出了甚么意外就太不安全了。 反而我还要一一安慰他们,告诉他们我真的没事不用担心,才能让他们安心地让我离开。我很感激他们的好心,让我觉得非常温暖,我的同事们真的是一群很善良的人。 但我真的非常的平静,觉得反而比平常更加冷静,好像平常容易胡思乱想的思绪都消失了,内心安静的像一潭湖水那样,甚至说不上来自己难不难过。 是因为接收到的打击太过巨大,内心无法承受,暂时让意识与现实脱节,这样的防卫机转吗?但又觉得不是那样,反而比较像是,听到了一个自己一直知道总有一天会发生的事情,所以早在好早以前就做好心理准备那样,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难道是自己,太冷血了吗? 我忍不住这么想。 随着列车越往南开,窗外的景色也随之改变。 原本是林立的高楼大厦,还有上班时间挤的车水马龙的街道,慢慢的景色变的空旷起来,自然的风光逐渐取代了人工建筑物。 像是穿过都市的巨大河流,逐渐流到更郊区的地方,两边都是茂盛的芦苇,在这个时间里没有任何人,更显得极为荒凉。 接着慢慢出现的是绿色的农田,还有农田之间夹杂的小型屋舍,用竹子搭起的棚架等等。随着更接近乡村,绵延的稻田开始佔据者个视野,远方出现朦胧青山的影子。 越来越接近老家了。 最后一次看着这样的景色回家,可能是大学毕业的那个暑假吧,那次回家待了几个礼拜,也是最后一次在老家待上这么长的时间。之后打了几份工,在县在工作的大学图书馆里找到工作,就一直在城市里住了下来。 这几年,回家的次数手指头都数得出来,顶多就是年节回去个两三天,或者不回去,乾脆父母来找她,反正他们家就这么三个人,也没有跟其他亲戚来往,到哪里过节都是一样的吧。 但为甚么,搭火车总是让我如此的怀念呢? 我想起我很小的时候,也是跟现在一样,最喜欢坐在窗边的位置,看窗外一闪即逝的风景,还喜欢指着一些觉得很新奇的东西对着妈妈兴奋的嚷嚷。 那个时候家里还没有买车,爸爸在公司上班,假日的时候,全家偶尔会一起搭火车出去玩。可能那时候的记忆留了下来。 我还很清楚的记得,童年时候的我,最喜欢火车车厢里老旧皮革和绒毛座椅散发的陈年霉味、充满细小刮痕的总是有点脏脏的车窗玻璃、还有透过玻璃窗洒下来的阳光,许许多多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中旋转,仍后慢慢沉淀下来。车厢里的时间也像是跟着像慢慢的沉淀一样,有种安详的感觉。这些都让我想起旅行的感觉。 后来搬到乡下之后,全家好像再也没有一起出游过了。儘管为了方便交通而买了车,但那也是为了到附近临镇的大型购物商城,採购生活用品而买的。 记得小时候我也为此闹过好几次脾气,吵着想要出去玩,但爸爸都是一脸惊讶的表情,因为对爸爸来说,出游的目的就是为了亲近大自然,搬到乡下之后就没必要再出去玩了。闹了几次都没结果,慢慢的我也就放弃了。 其实就算是以前,全家搭火车出去玩的机会也不算多,而且那时候我年纪应该非常小,但不知道为甚么,那稀少的几次旅行的经验,都在当时幼小的我心中留下深刻难忘的记忆。 火车继续安稳的前进着,随着行进的节奏,规律地摇晃着,像是摇篮一样。 在火车里的时光,好像以一种特别缓慢的方式流动着,像是缓缓流过土地的河流那样。充满安静沉稳的氛围。让人不知不觉的平静下来。 比起我刚刚离开的那座城市,每个人都马不停蹄的,彷彿连走路都嫌太慢,非得要跑起来不可的时间,好像是完全不一样的。就像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样。 这就是人们要坐火车旅行的意义吗?我边想着这些有的没有的事情,一边在缓慢摆动的车厢晃动中,沉沉睡去。 睡着之后,我做了一个梦。 父亲坐在他的那张老式木桌之前,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的姿势,还是记忆中那个熟悉的姿势,一手托着下巴,跟桌子离的很近,写着东西,就跟童年时,每次进去他的书房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那张桌子,也是记忆中永远不变的那张,简单的老旧木头书桌。但原先应该在书房靠窗的墙壁的桌子,现在居然在一艘小船上,那艘小船载着写个不停的父亲,慢慢的飘向远方,但父亲丝毫没有察觉似的,依然低着头写作。 我想要叫住父亲,才发现自己也在一艘船上,船漂浮在一个深黑色、看不出深浅的平静河流上,我和父亲的船各自朝着相反的方向越漂越远,远方看不见河岸的影子。 仔细一看我才发现,我的身上穿着高中时候的制服,黑白相间、有点像水手服的样式。我很生气,不是已经毕业很多年了吗?我怎么还穿着这件衣服?我用力的扯了自己的衣服几次,想把它扯下来,转头一看,发现父亲已经越漂越远,几乎要看不到了。 「爸!爸!」 我忍不住大喊出声,但父亲像是没有听见一般没有回头,手上的动作从来没停过,逐渐变成远方的一个小点。我就这样看着他渐渐地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然后我就醒了。 正中午的刺眼阳光,不客气地从我拉开的窗帘,照在我的脸上,让我一阵炫目,忍不住的瞇起眼睛。 刚睡醒的我还没完全醒来,眼睛被阳光照的白花花的,耳边听到很吵的声音在响,像是铃声掺杂着喧哗的人声,周遭还有很多人在走动,对于刚醒来的我简直是一场大混乱,不知身处何地。 过了几秒鐘我才慢慢恢復意识,抬头一看,几乎要跳起来。火车已经到站了。 刚刚那阵很吵的声音,原来是即将要关上车门的警铃声,还有匆忙地走下车厢的乘客杂沓声。我赶紧拿起身边的行李,在车门关上的前一秒,飞身穿过车门的间隙,终于顺利达阵。 幸好我只带了一个小行李箱回来,我心里暗自想,不然绝对没办法赶在最后一秒,提着行李就衝下车。一边对着不满地看着我的站务人员,抱歉地陪着笑脸。 心里也觉得好丢脸,居然会睡过头,因为完全没想到自己会睡着,所以也没设闹鐘。都已经是社会人士了,居然还做这种国高中生才会犯的失误。 而且我也好久没有做梦了,可能因为这样所以睡的特别的沉。而且我清楚的记得梦境的内容,即使是现在艷阳高照的正中午,在阳光下,回想起那个梦,仍叫我感到非常的寒冷。 因为想着梦的内容想的太入神了,我就拿着行李呆呆地站在月台上一动也不动,回过神来,才发现人都已经走光了,整个月台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提着行李加快脚步地走到月台出口,火车本身就有误点,再加上我拖了这么一下时间,等着接我的人应该很着急吧。 果然,一出剪票口,就看到两个久未见面的身影微笑着向我挥手。 「小青、阿伟,好久不见。」 叫小青的是一个脸颊微微丰腴,带着温暖和煦笑容的短发女子。阿伟则是站在小青身后,眉头常不自觉的微微皱起,因此看起来有点严肃的平头男子。 我加快步伐走向迎上来的两人,脸上不自觉的绽放笑容。 「舒舒,好久不见。」 小青如同记忆中完全没变的温柔嗓音招呼着我,小伟笑了一笑着微微点头致意,伸手接过我的行李,我不好推辞,道谢后递给了他。 小青微笑着正要说甚么,开口前好像突然觉得似乎不太恰当似的,神情黯然下来,低低的说。 「舒舒,难得那么久没见了,没想到……请节哀。」 「没事的。」我露出安慰他们的笑容。「我还要谢谢你们来接我。」 我打量着他们,忍不住说。 「天哪,你们两个,难道从毕业之后就没变过吗。」 他们两人都露出无奈的笑容。 虽然我这么说的确有些夸张的成分,但从某方面看来,说的也是我的真心话。小青和阿伟都是我从小就认识的朋友,求学过程中我们很常混在一起玩,但是高中毕业之后,我们各自念不同的大学,和他们的联络就少了很多。 尤其是开始上班之后,社会人士比学生更忙,假期更少,我又不常回老家,跟他们常常一年见不到一次面,只是维持着网路上和电话的远远关心。 阿伟和小青从高中的时候开始交往,毕业后没多久就结婚了,毕业后他们两人都回到老家,在这边工作、结婚,之后应该也会在这边生小孩,如此的过着日子下去吧。 他们两人,儘管在外貌上有了些改变,多了一点细细的皱纹,看起来也比学生时代成熟、沧桑了许多。阿伟更有成熟稳重的男人味,小青则好像有一点点丰腴起来,不再是以前那个清瘦小巧的少女,而是温柔的少妇。但基本上,他们给人的感觉、基本印象却是完全没变,连两人站在一起的气氛,都跟我记忆中的一样灯对和和谐,让我忍不住感叹起过去遥远的岁月来。 「我们先到车上吧。」 看小青还想说甚么,可能是怕我们又聊了开来,像以前那样话匣子打开就吱吱喳喳个不停,阿伟赶紧插话打断我们。 「啊是的,现在应该快点把你送过去。」小青慌张地说,我们三个人一起走下火车站的长长楼梯,走向车站前被当作停车场的站前广场。 我边走边四处张望。太久没回来了,火车站也变了很多,我几乎要不认得了。如果是我自己走的话,可能完全认不得路,得靠着车站内的指标才能找到出口吧。 原先只是个小小的老旧的车站,现在已经全部翻新。旧的车站完全拆掉了,改建成商店街,贩卖一些热食,还有便利商店和纪念品店,大概是赶上观光的热潮。 车站则随着铁路一样高架化,车站大厅变成在二楼,得爬长长的楼梯才能抵达。完全是新盖的。但现在也已经有些老旧的痕跡,盖好后大概也有两三年了吧。 到底是有多久没回来了呢……我看着全然陌生的火车站,感觉到原先安稳尘封在记忆中的印象,开始松动起来。 阿伟开着车,小青在副驾驶座上,我一个人坐在后座。一路上大多是我跟小青在聊天,阿伟偶尔才应个几句。但我完全不在意,其实他已经比以前好多了,他学生时代的时候就是着名的沉默寡言,让我一直很好奇他跟小青私下相处的时候,会不会多话一点。不过后来我猜想,小青的温柔和善解人意,也许就是阿伟可以放心不多话的原因吧。 「抱歉喔,我刚刚在火车上睡过头了。让你们多等了一阵子。」我先跟他们道歉。 「好稀奇,舒舒你也会睡过头。」小青惊讶的说,不过马上又安慰我。 「这也难怪,你一定累了吧,你昨天有睡好吗?又要一大早就赶去搭车,你能在车上睡一下也好。你要不要现在睡一下?不要累坏了。」 「没关係。」我压下一个呵欠,「刚刚睡一下好多了。」 不过的确,从昨天晚上半夜四点多接到电话开始,整理回家的简便行李一直到快六点,小睡一下之后,七点多出门,顺便经过图书馆,亲自跟同事和馆长告知请假事由,再赶来搭车到现在十二点多了,也难怪刚刚在火车上睡得跟死猪一样。 「你还好吗?要不要吃点东西?」小青从后照镜瞄着我的脸,似乎看出我的脸色不太好。 听她这么一问,原本没感觉到的肚子,饿的几乎要痛起来,毕竟我从昨晚到现在甚么也没吃。 「等等我回家就吃。」我答应小青,而且心里暗暗知道,我绝对不是状况最糟的那个人。 我小心翼翼的问了我犹豫了很久,其实有些害怕知道答案的问题。 「我妈她……现在状况还好吗?」 「阿姨她还好,你不要太担心。我妈正在陪着她。」小青大概看出我心底的担心,赶紧安慰我。 「她当然很伤心,这没办法的,但有吃了一点东西,我们刚刚离开时她刚睡着,心情应该会平復很多。」小青停了一下。 「舒舒,你先照顾好你自己,你还好吗?脸色那么糟。你妈我们会照顾的,你现在不要担心别人。」 跟以前一样的善良又体贴,小青。我勉强挤出笑容。 「我会的。」 车子沉默地往前行驶,平稳的压过乡间的道路。 我看向窗外,一畦一畦的稻田飞速的掠过汽车狭小的窗户。 我知道,我现在的气色看起来很糟,状况看起来很不妙,但我自己清楚,那是一夜无眠,未进食的结果,而不是旁人所揣测担忧的伤心过度。 悲伤是自然的吗?可是我的心底找不到悲伤,这不表示我没有情绪啊,只是比较接近淡然,一种淡然的接受。悲伤是因为还有所求,还抱持着无谓的希望,而我已经接受了,所以我才没有悲伤,是这样的,对吗? 一定是这样的,如果不是,就太悲伤了。我又要拿甚么来解释,我心里那种泗水的平静?可能连小青,不,可能连馆长都比我悲伤吧。不过,这也的确无法否认,毕竟爸爸与馆长是有些私交的朋友,而且馆长一直很推崇身为作家的爸爸,作品上的成就和对文学的付出,也是因为这样的机缘让我得以进入图书馆工作。 车内陷入一阵短暂,带着悲伤气氛的沉默。我从后照镜观察阿伟和小青的神情,才注意到他们两人都穿着素色的,蛮正式的衣服。我才想到他们应该也是忙了一整夜,刚刚才直接赶来的。大概也没睡多久。 「好久没回来了,我们已经经过你们家了吗?」为了打破有些沉重的气氛,我开口问。 「还没有,啊,你看,前面那栋,就是我们家啊。」小青为了指给我看,特地摇下车窗,还倾斜了半个身子。 「你看,就是那栋白色的,我们刚搬新家的时候你有来过啊,怎么忘了。」 「小心一点。」一旁的阿伟紧张的说,空出一隻手把小青拉回座位上。我忍不住笑他的大惊小怪。 「阿伟,你也太疼你老婆了吧。」 阿伟听了也没有反应,小青只是回过头来对我笑了一笑。 我看向远处,刚刚小青指的那栋外墙都漆成白色的透天厝。小青和阿伟结婚之后,他们就搬到离两人老家都不算太远的一栋透天厝生活,说是要享受一下甜蜜的两人生活。附近也有一小块田地,可以简单种一点自己要吃的蔬菜。他们搬家的时候我有去玩过一次,不过那大概是三四年前的事了,大部分的细节我都记不得了。 随着汽车往前行驶,那栋白色的屋子也逐渐远离,我一直看着它,直到它消失在后面地平线的尽头。 车子终于停了下来,阿伟先放我和小青下车,自己再把车开到后院停放。 我们家离市区非常的远。市区以火车站为中心,周遭是一些大型的商店,还有热闹的商店街。再往外围一点,则是大片大片的稻田,还有散落在其中的农家。越往外围,家户的数量也更稀疏。 我家则是在更外围,位于城镇的最边缘位置,靠近山的地方。这里因为靠近山,地形起伏比较大,农田少,顶多是1些果园和菜园,因此也没有人住这附近,最近的一处民宅也隔了好几公里,可以说是几乎没有邻居的。我家就在这样一个几乎半隐居似的山林里。 我下了车,站在自己的家前,突然觉得举步维艰,这算是近乡情怯吗? 毕竟已经那么久没回来了。但老家看起来还是跟记忆中一模一样,像是从来没有改变。 老家的房子,跟这附近常可以看到的民宅建筑不同。这一带的民宅,大多都是祖传好几代的老旧三合院,后代再自行将中间的主屋,加盖成三四层楼的透天厝,兼具传统与现代的景观。 但我们家原本是在城市里的,不像是这附近的人家,都是家族世代居住在此。是直到我小学的时候,父母才决定搬到这里来居住,因此请设计师规划了仿日式的民宅建筑,有风雅的日式庭院、铺着瓦片的屋顶,木造的日式拉门和榻榻米大厅,好看是很好看,但放在这里,跟周遭的环境一比,看起来还是蛮格格不入的。 我小时候还非常的介意这件事,那个年纪的小孩都喜欢比较,排挤跟自己不一样的异类,我因为住的房子跟大家都太不一样了,还常常被其他的小朋友说是「住在奇怪屋子里的奇怪女生」,而受到很多不一样的眼光和排斥。 当然,现在回头看,都觉得云淡风轻,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还记得那时候的心情,对那个年纪的我来说,这些和其他同学的「不一样」,都是让我感到很痛苦的地方。 「舒舒你还好吗。」小青有些担心的在旁边拍了拍我的背,可能是以为我太过感伤而却步了。 「我没事。」我露出微笑安慰她,跨进大厅里。 日式的榻榻米大厅里,现在正被线香的烟雾笼罩着,我看见妈正跪坐在角落旁。 「妈。」我喊她。 她抬起头,看到她的脸的瞬间我感觉心揪了一下,她变得好憔悴。 妈生我的时候非常年轻,而且因为保养得很好,本身就是个美人胚子,我从来都不觉得她看起来老。顶多看起来像是我年纪差了很多的姊姊。但现在,却因为脸上的疲惫神情而显得老了好多,我印象中总是乌黑的头发里也窜出好多细细的银丝,我第一次真的感受到时间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跡。 儘管是这样,她还是挤出了微弱的笑容迎接我。 「舒舒……」她起身抱我,我用很大的力气回抱她,感觉她黑色宽松衣服下,虚弱消瘦的身躯。 「妈,你还好吗?」我一边抱着她,一边感觉到声音忍不住有些哽咽起来。 「我只是没有想到……太突然了……」我听见妈的声音从深埋在我肩膀上的脸传来,她的那股深沉的悲伤彷彿藉着我们的拥抱,随着轻微的震动,也深深地传到我的身体里。 「先去上香吧。」妈放开我,脸上挤着完全无法让人放心的微笑,把我推向大厅里面,小青已经帮我点好一支线香,准备递给我。 线香纤细的烟束缓慢摆动着上升,忽大忽小的,偶尔细的看起来要断了,却始终延续不断。 我接过那炷香,觉得有种微妙的恍惚违和感,这一方面是久违的回到了曾在此成长的老家,有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也是因为在我印象中,在这个空间里我们从没有过点香、拜拜之类的活动,因此有种轻微的突兀感。 为甚么总在这样的时候,想起这些莫名其妙的,无关紧要的小事呢。我一边在心底骂起自己,一边对着高高掛在大厅正中央的墙壁上,那一格方正的裱框照片,照片里的那个人神情严肃正经,跟过去我印象中的总是一脸发呆,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的表情相去甚远,叫我几乎认不出他来。 对着那张照片,我拿着线香在心里低头默念。 「爸,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简单的上完香之后,唐阿姨让我们到大厅旁边的厨房里吃点简单的东西,休息一下。 唐阿姨是小青的妈妈,也是住的离我们最近的邻居之一,也因为小青跟我几乎是一起长大的,所以跟我们家的关係很亲。 发生事情的时候,妈也是几乎马上打电话给唐阿姨家求救,唐阿姨也是立刻赶来,很快地帮忙处理好一切事物,并照顾我妈。我才刚回家,发现大部分的代办后事都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心里十分感激,毕竟我完全没有相关经验,就算当时我就在妈身边,想必也是会手足无措吧。 趁着唐阿姨把我跟小青阿伟带到厨房的时候,我很快地跟唐阿姨道谢。 「唐阿姨,还好有你,不然我跟我妈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依我们两家的交情,这不是当然的吗,不用说甚么谢谢了。」唐阿姨一如以往乾脆俐落地说,说完之后眉头微微一皱。 「还好你回来了,这段时间要好好照顾你妈,知道吗?」唐阿姨跟我们一起在餐桌旁边坐下,桌上已经摆了几个简单的豆浆和饭糰。 「你妈打击一定很大,现在已经好一点了,昨天晚上根本像是没了魂一样,连话都说不出来,哭也哭不出来,偶尔就一直流眼泪,好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一样。」 听唐阿姨说着这段话,我的内心很自然地浮现了妈妈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无神不断流泪的样子。就像是亲眼看见一样的浮现在我眼前,而那画面让我的心脏紧紧的揪成一团。 唐阿姨一边说一边连声音都好像几乎要哽咽起来,她注意到之后赶紧清了清喉咙。 「你们快吃吧,葬仪社的人正在帮你爸换装,我们等等一起去看他。我先去陪你妈吧,等等我再来找你们。」 唐阿姨抚了抚我的背,就离开了厨房。 昨天夜里四点多,我被震天作响的手机铃声吵醒。 睁开模糊的眼睛,我在工作地点附近租的一个狭小套房,此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小小的斗室里,只有手机萤幕的光源就足以照亮大部分的空间,手机铃声回响在安静空洞的房间里。 刚从睡梦中惊醒,还没回过神来的我,迷迷糊糊之间,还以为是闹鐘的声音而想伸手把闹鐘关掉。 盯着萤幕一阵子,才发现原来是电话。而且是家里的电话。 意识到这是老家打来的之后,我心脏几乎停止了一瞬间,然后接着便疯狂的跳动,几乎要我喘不过气来。 是不是妈出事了? 这是我第一个念头。赶紧接起电话之后,唐阿姨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传来,简单的回覆我焦急的询问之后,很冷静地告知了这个消息。 父亲过世了。 大概的情况是,一向早睡的母亲,醒来后发现父亲还没回房睡觉,想说父亲应该还在书房赶稿,所以到书房提醒父亲早点睡不要熬夜熬太晚。 结果在父亲的书房发现倒在地上的父亲,而且当时已经没有呼吸心跳了,母亲当下慌了手脚,还好还记得打电话到医院求救,再打给唐阿姨。 救护车很快地来了,但父亲已经过世了一段时间,所以仍是回天乏术。 医生推断大概是中风,整个过程非常的快,父亲昏倒后没多久就没有生命跡象了,然后过了一阵子才被来书房的母亲看到。 据唐阿姨说,母亲从那时起根本就像失了魂一样,还好有唐阿姨在旁边帮忙。很快地把父亲送回家,再联络葬仪社交代接下来可能要处理的事项,搭设简易的灵堂。 「大部分的事情我都交代好了,但有一些后市还是要你们决定,你妈现在状况也不是很好,你明天赶紧请假回来吧。」唐阿姨在电话里说,我愣愣地应了一声是之后电话就掛了。 我靠在床上,一时还没回过神来,突然想起忘了跟唐阿姨道谢。 然后下一秒立刻骂起怎么这时候还只想到这些没有用事情的自己,现在这种紧急状况,应该要考虑的事情还有很多吧。 但是不知道为甚么,没有悲伤的感觉,虽然非常的震惊,但好像不是无法接受。 从没想到父亲会在这种情况下过世,妈妈一向是身体比较不好的那个,我偶尔工作时也会想起妈妈,而为她的身体健康非常的担心。 但父亲一向是蛮健康的,虽然年纪大了,难免有些慢性病,但因为父亲身材算是清瘦,没有一般男人中年就有的啤酒肚,虽然年纪已经蛮大的了,但从没给我病懨懨的印象。所以我从没想过父亲可能会出甚么事。 但儘管如此震惊,却也还是慢慢接受了,但应该有的悲伤情绪却仍没有出现。 为甚么呢?是因为,在心里已经当作失去了吗?已经经歷过了失去的预演,所以当真正的离别到来,才会内心如此平静? 我下了床,打开灯,小小的单人房间立刻满室通明。我拨开因为空间狭小而堆在一起的杂物,拉出已经许久没用的行李箱,开始收拾行李。 决定了,明天一早先到图书馆跟同事说明状况,然后搭第一班车回家吧。 所以,现在,我回到了这里。这个我已经五六年未曾造访的老家。 在厨房食不知味的嚼着饭糰,出神地想着昨晚至今发生的事情,我听到唐阿姨在大厅招呼人的声音。唐阿姨惊呼了一声,从厨房的门缝看见她迎向门前,拥抱了从我的角度看不到的访客。 「阿振,你怎么来了?」 「刚刚听我爸说的,抱歉,我来晚了。」回应的是一个低沉温暖的男声。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像是开啟了某个开关,或者是某个原子与原子的碰撞,开啟后续一连串的化学反应。从我的耳朵接受到那个声音的瞬间,声波撞击耳膜,敲打耳膜后的听小骨,一路传进大脑的意识中心,变成神经讯号一路蔓延,传到四肢骨骼、肌肉皮肤、神经内脏,都因那个声音而开啟了停滞已久的反应。 是他吗? 与我的身体自然產生的反应相反,我的大脑彷彿当机一样,只能不断重复这个问题。 是他吗? 访客好像正在上香,一边跟唐阿姨断断续续的交谈,交谈的声音穿过墙壁隐隐约约的传进我的耳朵里,我听不清楚,或者是听见了但大脑已经当机,无法处理后续的讯息分析。 我只是任那个熟悉的声音把我淹没。 第一次,我感觉过去,在这个我成长的老家的过去,被我遗忘在这里的过去,和现在,开始连接上了。过去不再是已经消失无踪的断片。 回到老家,已经有几个小时了,看见了许多熟悉的人、熟悉的景物、熟悉的地方,却始终有种距离感,感觉并不真实。 为甚么,只有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让我觉得如此的怀念,像是远行的人归乡看见那座熟悉的桥,桥下的流水不管过了多久还是一样兀自的流动,未曾改变。那种熟悉,好像有了这个声音的存在,对我而言家乡才终于完整了,我在此的成长的歷史也是。 来客正要走进厨房,我几乎忘了眨眼的盯着慢慢打开的拉门,从椅子慢慢地起身。 拉门慢慢地拉开了,在门后的是那张彷彿从未消失在我脑海里的熟悉的脸,过去温暖柔和的脸上多了坚毅的线条,却还有着年轻时候的乾净和清爽。非常男性化的眉毛正轻轻地皱着,虽然一侧的嘴角微微扬起挤出了一点微笑,这张坚定且不轻易动摇的脸庞正露出悲伤的表情。 「好久不见。请节哀。」他用微微低沉的声音说。 一直到了这一刻,我才因为突然袭来的巨大的怀念,而热泪盈眶的几乎想大喊出声来。 隔了五年多的时间,我回家了。 二、城市来的少女 我一打开房门,衣服没换、妆还没卸、马尾还绑着,就等不及的啪嘰一声把自己投入弹簧床的怀抱,并听见老旧的弹簧床发出一声呻吟,好像在抱怨我许久不见竟是以这样粗暴的方式打招呼。 但我可没心情理会这些,一整天下来,我已经累瘫了。只想躺在床上一路睡到天亮,早也不想洗、衣服也不想换了,因为我知道明天又将是一场漫长的征战。 我维持着面部朝下趴在床上的姿势,让思绪和身体都静止不动,完全的放空,不想其他的事情。 我的鼻子闻着棉被和床罩上,微微散发的晒过阳光的香气。儘管今天如此的烦忙,妈还是抽空整理了我的旧房间,还把收在柜子深处许久没用的棉被拿出来,晒了一下太阳。 照理来说,家里有人过世了,阳台还晒着棉被似乎有些不成体统。但我和妈都不在意,也没人多说些甚么,我想大概是因为熟识我爸的人,都知道他也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的缘故。 晒过阳光的被子散发出一种特有的香气,我小的时候很喜欢这种味道,会把脸整个埋进晒得松松软软的被子里深深地嗅闻,彷彿可以把整个夏季的阳光吸进胸膛里。 长大后,忘记在哪本书上看到,晒被子就是为了杀死妇在棉被上的尘蟎,而我们所闻到的,误以为是阳光的味道,其实就是被阳光晒乾的了的尘蟎尸体烧焦的味道,想一想还真是有够猎奇的。 我以同样的姿势,把脸塞进床里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觉得尸体就尸体吧也没什么不好,反正真的挺香的。像是爆烈的死亡与温柔灿烂并存。 一直以这种姿势躺着,感觉意识渐渐的微弱起来,随着身体的静止不动,意识好像也放弃了挣扎,就要沉入黑暗无光的海洋里。 感觉的真的要睡着了。我奋力的挣扎了一下,用力地发出了嘿咻一声,让自己转成正面,望着天花板。 这样睡着可不行哪,我告诫自己。虽然真的已经很累了。 天花板上铺着有着粉红色小碎花的壁纸,已经有一些剥落了,记得是国小的时候妈妈帮我选的样式,我一点都不喜欢,可是也没办法。一开始整个房间都是这种样式,但高中之后我就把喜欢的海报、拍的照片贴满墙壁,算是一点小小的反抗。 不只是天花板还是跟过去一样,墙上的海报、照片,或者是我书桌的摆设、墙边的纸箱书柜,全都跟我高中毕业离开这个家时,保存的一模一样,整个房间就像是时空胶囊一样。 我喜欢的歌手的海报、还有我到海边拍下的、眾多的海的照片,都还在墙上,只是稍微有些斑驳了,边边角角的地方都已经浮起来,黏不牢靠。 书桌上凌乱的摆放了三四本书,没有在书架上。是甚么时候看的呢?应该是某次回家拿出来看,没放回去,就一直摆在那里了,到底从甚么时候开始就摆在那里了,我完全没印象。 铅笔、便利贴之类的文具也是,自然的散放在桌上,看到的人应该会以为是某个高中女生的房间吧,虽然这样说也是没错啦,不过那个高中女生从很久以前就已经不在了,而是现在这个快要步入三十岁的粉领上班族喔。 真的啊,我躺在床上愣愣地想,只要待在这个房间里,就会有种时间从没前进过的感觉。 勉强的爬起身来,准备去洗澡然后睡觉了,突然想到离开时小慧要我打给她,不然她会担心我,看看时间,虽然已经十一点了,但依小慧的个性,应该还在追韩剧吧,而且她也是一个人住,打给她不用担心吵到别人。 我一边整理换洗衣物一边拿起手机拨了小慧的手机号码,嘟嘟几声之后,小慧很快就接起来了。 「舒舒!」一接起来就听到小慧的尖叫,我毫不意外的摀住耳朵,虽然她已经压低音量了,但本来声音就很高频的小慧每次激动起来还是让我难以招架。 「抱歉那么晚才打给你,我一直忙到刚刚。」我把手机转成扩音之后放在床上,好方便我空出手来准备盥洗的用具。 「没关係,你一定很忙吧,你还好吗?」 「还好啊,我邻居的阿姨帮了很多忙,大部分的事情她都连络好了,剩下的事情要火葬啊还是后事怎么办,我爸之前好像也有提过,所以也没什么麻烦的。」 我压下一个呵欠。 「只是要接待很多人,有一点累而已。」我刻意略过许多琐碎模人的细节,像是收拾一些比较重要的遗物一起放进冰柜里,帮父亲挑选火化的西装,跟车将父亲送到殯仪馆冰柜保存之类的。这些细节对他人而言不具有意义,叨叨絮絮太多也只是让人不自在罢了。 「那阿姨还好吗?」小慧小心翼翼的问,我在都市工作的时候,父母有一起上来找过我几次,小慧也见过他们,长相甜美可爱又好人缘的小慧跟我的父母也很聊得来。 「目前看起来都还好,可是我知道她很难过。」我顿了一下,「但她应该是怕我们太担心,所以没有表现出来吧。我反而比较怕她这样把情绪一直压着,心理压力太大。」 这样啊,电话那头小慧低低的说了一句。 「舒舒,你要加油。」小慧像是要为我打气似的说。 「好,我会。」我说。气氛一时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中。 其实老实说,在这种情况,我真的不知道该跟别人聊些甚么才好。不是思绪太乱的关係,相反的,我很平静。也许就是因为太平静了,只是疲累,所以感觉无话可说。 而且,我也一向不是那种会把内心悲伤的部分,向谁倾诉的人。我知道很多人,尤其是我身边很多女生朋友,很习惯的彼此倾诉,分担悲伤。但对我而言并不是这样,我从来没有想把内心阴暗的部分向谁展露的慾望,也不觉得跟他人分享对于减轻我内心的悲伤有益。 更何况,也许,我不如大家所想像的那样悲伤。 「对了,我今天遇到阿振了。」为了打破沉默,我话锋一转,改变了话题。 「甚么!」小慧又尖叫了,我一边庆幸开了扩音,耳朵逃过一劫,不用接受小慧超高频近距离的轰炸,一边又有点担心她会吵到我妈。 「小慧你冷静一点,你那边大叫真的没问题吗?大丈夫?」我还特地在句尾加了一句日文来质疑她。 「啊……对不起,我等等可能要跟邻居道歉了。」小慧一边说,我一边轻易的就可以想像电话那头,她边道歉边微微吐舌的习惯,这样的画面让我不禁笑了出来,还好小慧看不到,不然又要生气我笑她了。 「等等,你是说那个阿振吗?」小慧的声音立刻又活泼起来,跟刚刚完全判若两人。 「对啊。」 「那个青梅竹马的阿振?」 「对。」 「那个跟你是青梅竹马,比你大四岁,而且又爽朗又温柔很像白马王子的阿振?」 「……那是谁啊。我不记得我有说过那些形容词喔。」 「好啦你没有,可是你根本就是这个意思啊,说甚么,他就像你哥哥,很会照顾人,又很成熟,而且很阳光,那跟我刚刚说的有甚么不一样?」 「差多了好吗这位小姐?」虽然小慧看不到,我还是忍不住拼命的翻白眼吐槽她。 「差不差的多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不是你的初恋吗?怎么样,再见到,有没有旧情復燃啊?」 小慧的八卦魂根本已经全开,我想她这时候根本已经拋下她最钟爱的韩剧,转以我的八卦当作她消夜的配菜了。 「那个,小姐,首先,我们没有交往过喔。」 我冷冷地吐槽,对付这种少女力全开的近三十岁轻熟女,就是应该要这样毫不留情地浇熄她的热情小火苗。 「明明就有!」小慧又要尖叫了,我无奈地认真考虑起,是不是该拿起一旁的枕头,以闷死小慧的心情压住手机,才不会让小慧的海豚音把我妈也吵醒。 「讨厌啦你们,你们这样很三八耶。」 小慧已经整个变成白痴少女的状态了,我的白眼也已经快翻了三百六十度。忍不住在心底大骂:现在三八的到底是谁啊? 「不然你再跟我说你和阿振的故事好不好?」小慧哀声央求我。「拜託拜託,我都已经要忘记了。」 这个槽点已经多到我无力捧哏了。甚么叫我和阿振的故事啊?我们是甚么凄美神话吗?再说,这种宛如被年幼女儿苦苦哀求,再说一遍她已经听了千万遍的床边故事的心情,是怎么回事? 虽然已经全身无力,但刚好现在的心情也是蛮适合的,我也想找人聊聊,关于阿振的事。这样也许能对自己的骚动不安的心情更了解一点。 我把盥洗用具都放进脸盆里,把手机转成手持模式,一边走向浴室一边思考着,不仅是回忆着遥远往事的记忆,也是在斟酌着最适合的遣词用句,还有述说这段故事,最适合的切入点。 「该怎么说呢,让我想想……」 该怎么说这段故事呢,这段既不甜蜜有趣也不轰轰烈烈的,能不能称得上是一段故事都让我怀疑的,我跟阿振的故事。 果然,还是应该从那个夏天说起吧。从一切的源头开始,从一个城市出生成长的少女,如何被迫搬到一个鸟不生蛋的,偏僻乡野的时候开始。 「听说她是从城市转学转来的,穿那个甚么衣服啊,一脸跩样。」 「她是不是不良少女啊,不然干嘛转来乡下念书啊,我看一定有问题。」 「我们不要理她了,快走。不要跟奇怪的傢伙扯上关係。」 与我在走廊上擦肩的过的一群女孩,在我仍听得见的范围窃窃私语,一边互相交换着眼神,一边看都不看我一眼的走掉了。从城市转来的学生,常有这种适应不良而被霸凌排挤的现象。 以上的事情,全都没有发生。 说是完全没有发生,倒也不是,现在想起来,与其说是同学刻意的疏远排挤我,倒不如说是我下意识地与他们保持距离,而產生的自我排挤,来的准确。 大概是小学五年级下学期的时候吧,我从这座岛屿最大的首都城市,搬到了一个我从没听过的偏僻小镇。 那个小镇的名字我连在地理课本上都没看过,也没听人谈起过,我顶多是知道附近一个比较知名的观光景点,葱是那里的特產。但在它旁边的这个小镇,真的是完全没有印象,从名字也无法想像到底会是怎样的一个小镇。 怀着这样不安的心情,从繁华热闹,永远到哪都是人潮拥挤的大城市,搬到这样一个安静朴实的乡下。小镇居民以务农维生,举目望去皆是绵延的稻田,以及环抱这座山间平地的群山之外,竟然看不到一栋民宅。 这样突然且剧烈的变动,我很自然地陷入了严重的适应不良中。 会搬家的原因,是因为父亲苦心创作多年的长篇小说出版,获得年度小说大奖,同时也获得了文化机构的年度作家补助,支持他开啟新的写作计画。 这不只是父亲的人生重点转捩点,也是我们家的,当然,也是我的,人生至今最大的转折点。 在此之前,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在上班之馀一直从事自己喜欢的文学创作,也有一点小成绩。因为是公务员的关係,时间、薪水都算稳定,也有馀力把写作当兴趣。记得那时候偶尔周末,父亲还会带全家共同出游,那是我童年时期少数全家在一起从事同一件活动的记忆。 得到了巨额的文学奖金之后,父亲在文坛上也一夕之间爆红,各种演讲邀约不断,也有许多出版社报纸专栏洽谈邀稿。经过慎重的考虑之后,父亲决定辞去原先的工作,全心的投入经营文学的创作。 并且,为了不受外界诸多物事间人的打扰,同时也是一圆父亲的梦想,有个安静清幽的地方来支撑父亲的写作。我们全家跟着父亲搬到了一个我从没听过的乡下,开始新的生活。 为甚么选择这个地方,也是一个谜,毕竟父母亲两人都是在都市长大的小孩,既没有在乡下生活的经验,也没有所谓在乡下的祖宅或宗祠,更没有乡下的亲戚。到底是如何选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 据说,是父亲年轻的时候,曾搭着火车四处旅游,当时父亲在冗长缓慢的旅程中醒来时,刚好看见火车窗外,正行经一片波涛汹涌的壮观海岸。而另一边,则是环绕着一片平原的翠绿山林。 这幅宛如世外仙境般外经开发破坏的景色深深撼动了当时年轻父亲的心灵,留下了铭刻的印象,因此当一想到要找个乡下隐居起来写作,父亲很自然地就想到了那个他曾搭着火车经过的地方。拜託人联络之后,发现那里的土地意外的便宜,因此便在靠山的地方买了一块地,盖了一间小小的屋子,安顿我们家的生活。 当时的我是极端不愿意的,毕竟正值爱玩的年纪,谁会想从热闹好玩,永远都有最新鲜流行话题的城市,搬到鸟不生蛋、荒凉落后的乡下啊。而且,还必须与学校的朋友们分离,重新适应环境。 我为此大吵大闹了好几次,但最后也还是屈服了,毕竟当时才小五的我,实在没什么能力左右父母的决定。而母亲一向是非常支持父亲的,从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父亲一生能有任何作为,绝对有大半功劳来自母亲无怨无尤的给予无尽的支持力量和关怀。那是母亲最深最深的爱情。 从那时候开始,我的生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翻转。 儘管辞去了正职工作,父亲反而比过去更忙。乡下新盖成的家里有一间书房,那是父亲专属的工作室,每天八九点,父亲就会准时进入那间书房,一路工作到深夜,有的时候忙起来,连午晚餐都是母亲送进书房催他吃的。我看到他的时间变的非常的少,只有偶尔应演讲之约出门,或是在稿子完成的空档出门散步,我才会看见父亲。 从那时候我就开始觉得,父亲好像变了,慢慢变成一个好陌生的人。过去就常常心不在焉的他情况变得更严重,变得更常出神,就算是面对着面讲话,也觉得他的心神不在原地,而在更远或者是更深的,某个地方浮游着,无法回到现实。 只有在面对着书桌,伏案写作时的父亲,才像是回了魂一样。我曾经在父亲工作时偷偷溜进他的书房过,虽然是年纪很小的时候的事,我却印象非常深刻,那是个阳光都显得深沉安静的午后,我无聊的在大厅躺着发呆,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 不知道为甚么,我突然胆子一大,决定偷溜进平常被警告视为禁地的父亲工作的书房,一探究竟。 母亲出门买菜了不在家,正是大好的机会,我躡手躡脚地打开沉重的木门,探头进去看。其实发出来的声音绝对比想像中大的多,但当时的我完全没有察觉,只是偷偷地探头进去看。 父亲完全没有发现,儘管距离我非常的近,我就站在他右后方不到三个手臂长的距离看着父亲的侧脸,他却恍若未觉。 父亲身子伏的很低,手上的笔动的飞快,两眼极度专注。我没想过自己会在父亲脸上看到这种神情,那不只是平常失神的灵魂终于回来了这样的程度而已,父亲的眼睛几乎像是有火焰在里面燃烧一般的炯炯发亮,那里面的热度吓着了我,几乎像是在渴求着甚么似的专注神情,彷彿为了那个渴望抵达的目标,即使要吞尽生命的一切也在所不惜。 那样的父亲,看起来就像是个陌生人。不,当时的我觉得,几乎像是个怪物。批着父亲的人皮之下,有着一头熊熊燃烧的火焰怪物。 年幼的我大气也不敢喘,小心翼翼的关上门之后,就像是被甚么东西追赶一搬,一路奔跑到我家附近的河堤上,才倒在地上气喘吁吁的喘起气来。 那不是爸爸。不是以前认识的爸爸。我在内心深刻地感受到这件事情。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有种隐约的感觉,父亲的背影好像逐渐的渐行渐远,慢慢地消失在我的生命中。 跟父亲的转变比起来,母亲的生活其实没有太大的变动。 她还是跟过去一样,从早到晚都在家忙着家事,只不过从地点从都市变成乡下罢了。要说有甚么变化的话,顶多就是要打扫和照料的空间,跟过去比起来大了许多。 除此之外,妈也在主屋后面的小空地开闢了一小块的农田,用来种植一些简单好栽种的蔬菜,像是番茄、葱、蒜、小白菜等,也种了不少的香草植物,像是九层塔、迷迭香、小辣椒等。 每天都看到妈不是在厨房里烧饭煮菜,打扫屋子,就是在农田里忙来忙去,偶尔重点自己喜欢的园艺植物。好像比过去忙碌但也快活的多。 虽然搬离了都市之后,跟邻居阿姨们的来往少了很多,要再交新的朋友也比较难,但母亲本来就个性随和恬淡,忙着她一直很有兴趣,但过去因为在都市的公寓空间太小,而无法从事的农艺兴趣,日子倒也是简单快乐。 不同于我父母对乡下生活的高适应力,我的生活可说是糟透了。 在搬到乡下之前,我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普通都市女。普通的意思是指,一般女生喜欢的,我也喜欢。学校里最近流行甚么节目、还是哪个偶像,我也会跟大家一起迷的要死。下课之后跟一群女生聚在一起嘰嘰喳喳,上课的时候传纸条偷笑,手牵手一起去上厕所,每天放学就写交换日记。 虽然不是特别起眼,但人缘也还算不错,完全就是那种混在一大团女生里面,就会很和谐的变成背景的那种普通。 但搬家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们家所在的这个镇太小,必须要到邻镇的公立国小上学,如果我妈没时间载我,就得自己搭公车,转两次车才到的了。 虽然临阵已经算是附近最大的乡镇了,但即使如此,每班人数还是非常少,才二十多个人,而且大部分的人都是邻居,或者父母本来就是旧识,就算不是,都已经是小学五年级下学期,大家也混熟的超不多了,班上很自然地也分化出各种小团体。 这种壁垒分明的气氛下,真的很难自然的融入。 我也曾经试着想加入班上同学的话题,一开始也有几个人出于好奇地跟我搭话,但总是聊没两句就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这里的话题和流行都跟我以前的学校太不一样了,而且我已经习惯在大家七嘴八舌中偶尔差几句话,突然之间变成大家目光的焦点,让我紧张到不知道该说些甚么。 一开始学校的同学都很好奇,这个突然搬到乡下地方的,从都市来的少女,爸爸还是知名作家,总是安安静静的话不多,应该有甚么神秘的地方吧?但后来,大家慢发现我只是单纯的呆到不知道要说甚么,对我的好奇也就慢慢消失了。 虽然这里的同学人都很好,没有出现甚么霸凌、排挤的行为,但我始终找不到可以像过去那样,东扯西聊谈天的知心好友,在学校里总是形单影隻的。连家都住的比别人远,搭到最后公车上都只剩下自己,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地转两趟公车,下车之后再自己走一段路回家。 直到今天我偶尔在梦中还是会梦见那条长得不像话的回家路线,中途的人一个个下车,只有我待到最后,百无聊赖的看着窗外始终如一的风景,独自度过漫长的转车时光,就像每天在学校度过的时光一样。 而且不只是在学校,连课后的时间都让我无聊到发慌,不知该如何是好。 以前还在城市上学的时候,下了课,总习惯跟好姊妹们去甜点店吃点心,或者是一起去逛书局,翻看最新的杂志、专辑,新出的爱情小说,消磨大半的时光,再心满意足的回家。 但这里,书店的书永远都没有更新到最新的集数,专辑要特别预订才会送来,能翻看的都只有老旧到不行的文学经典,或是快被翻烂的鬼故事或笑话集。甜点店不外乎就是豆花店或是冰果店,店里面摆设总是非常阳春,虽然价格便宜到让我吃惊,但我从没勇气独自走进店里尝试。 因为实在是无聊到让人受不了了,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读书。 不只是用功念学校的功课,我以前唸的学校授课进度比较快,要跟上这里的功课很简单。而且大家普遍都不是太认真念书,更没有补习的习惯,跟我以前班上的风气差很多,所以原本成绩就在中上的我,在这里一下子就变的排名很前面。根本不需要费太多的心力。 所以我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读父亲书房里各式各样,杂七杂八的书籍上。很多书我都看不懂,也就糊里糊涂的看下去,有几本喜欢的,跟嬤嬤要钱她也会很乐意的帮我买,从那时候开始,阅读居然变成了我最主要的娱乐。 我以前其实根本就不爱看书,一看字多的书就会想睡觉,但是在这里没有其他的娱乐,再无聊的书都会看下去。除此之外,另一个重要的理由,也是因为在一切外在的环境、生活、人际关係都如此剧烈变动的情况下,只有书还是一如以往,所以当我看书的时候,就能暂时的忘却周遭已经人事已非的风景。 那段日子,我真的是走到哪都带着书,下课、中午吃饭、放学回家,都是一个人看着书度过的。现在回想起来,真的会觉得那时候的童年时光,就如同我的新家周遭的景物一样的荒芜、寸草不生。 「所以在你最孤单寂寞的时候,阿振就出现了对不对?」 小慧突然插话,从她的声音听起来,她已经十二万分的陶醉在自己幻想出来的浪漫剧情里面了。 「不,并没有。」我脱下身上最后一件衣物,踮着脚试了试刚刚放进浴桶里的热水水温是否恰到好处,再缓缓地将全身浸入放了浴盐和精油的热水中,一边享受着蒸腾的水蒸气和精油芬芳,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吟。 「甚么!」小慧错愕的声音从摆在洗手台上,开了扩音的手机里头传来,我一边闭着眼睛舒服的享受泡澡的舒适,一边放松已经绷紧一整天的全身肌肉。想着小慧的声音又要飆高了,但因为实在是太舒服了,让我完全没办法在意这些小事。 「如果在你人生最寂寞灰暗的时光哩,他没有刚好出现,那他是要怎么解救你,变成你的王子啊。」小慧在电话另一头已经开始碎碎念的抱怨起来。 「小姐,这是我的真实人生,不是你的韩剧剧情好吗。」我把头靠在浴桶的边缘,把热的直冒蒸气的湿毛巾敷在脸上,试着用想像来说服自己正在高级饭店里做spa。 「而且,我又没说过他是我的王子。」 「那可以麻烦你,加快故事节奏好吗?韩剧照你这样演,观眾都要跑光啦。」小慧被韩剧养坏的大胃口和急性子已经不满足了。 「好啦好啦,要进入正题了,男主角要出场囉。」 我把湿毛巾从脸上拿下来,睁开眼睛,试着在蒸腾的白雾中,再次将思绪投入刚刚的情境里。没办法,看了那么多年的故事,也让我慢慢地变成了一个说故事的人,而说故事的人,不管有再怎么想要表现的说故事节奏,或是多想传达的深刻的内涵哲理,永远都要以听眾的需求为第一优先,这是说故事的人乐趣所在,也是悲哀的地方。 同时,这也是我从父亲身上学到的,第一个说故事的技巧。 上了国中之后,开始交到比较多的朋友了。 可能是因为开始慢慢习惯这里的生活了,跟同学之间比较聊得起来,毕竟年纪都还小,脸皮和戒心都不像大人那样重,日子一久还是很好混熟的。 尤其是上了国中,同学变多了,又换了新环境,是交朋友的好开始。 我第一个交到的朋友,就是小青。 其实也是变熟的莫名其妙,就是我看书看到一半的时候,班上有个短头发的可爱女生兴冲冲的跑来跟我搭话,说他也很喜欢某某某作家,觉得她写的书的总裁都帅死了,而且又霸气又温柔。看到我一脸茫然的表情,才发现我看的原来不是某个言情小说作者的最新力作,立刻害羞的跑掉了。之后体育课分组又刚好的分在一起,阴错阳差地就越来越熟起来。 认识小青之后,也跟着认识住小青家旁边的阿伟,之后,我们就常常三个人玩在一起,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旁边听阿伟和小青打闹拌嘴(放闪),要不是因为小青,我一定会觉得阿伟是个很难亲近的人。 有的时候阿伟跟其他男生混在一起,小青和我两个人一起聊些女生的秘密话题,毕竟青春期的女生能聊的事情根本就是永无止尽的嘛。小青也很喜欢看书,不过她喜欢看的是言情小说,每次放学都会拉我去租书店租一大堆,偶尔还会趁老闆不在,跟很熟的老闆娘撒娇,让她借十八禁的本本。虽然跟我看书的种类差异很大,但听她聊书里的恋爱片段,也会让我跟着脸红心跳。毕竟那时候我们都是纯情到不行的十五六岁少女嘛。 「等等,男主角呢?男主角搞错了吧?」小青困惑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好了啦,要出来了。」 就是在国一那年的暑假,我第一次遇到了阿振。 那个闷热的,永远都汗流浹背、空气中总是飘散着青春期男生独有的汗臭的炎热的夏天,就像过去每个我在此度过的夏天一样。 小镇的夏天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乡下的学校不像都市的重点升学学校,暑假的时候没有暑期辅导,夏天因此显得更炎热漫长。 我们对抗暑假的方法,不外乎是呼朋引伴,到小镇唯二那两家冰店吃冰消暑,一边讨论着要去哪里消磨时光。大部分的结果,最后不是到溪边玩水抓鱼,就是泡在图书馆看漫画吹冷气,或是到林子里摘野生的果子吃。非常符合过去我对乡下贴近大自然的消遣的想像。 毕竟,选项也就那么多,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活动也就一再重复。那个夏天的我们像是总是守在校门口,垂垂老矣只会对人摇尾巴和流口水的校狗阿福,始终学不会新把戏。 夏天的时光就像每个年轻时候的日子一样,总是显得无比漫长,一再重复而彷彿永无止尽。但其实又是那么容易就流失,蒸散在炽热之中,但当时的我们对于这些当然都还是一无所知。 某天,一样是在冰店,我无聊地看着老店里欲振乏力的电风扇,依然咿呀咿呀的运转不休,吹出燠热乾燥的风,一边盯着碗里洒了黑糖糖浆的冰,正以我的汤匙永远赶不上的速度逐渐融化,就快要变成一摊糖水。 小青显得异常兴奋,又显得神秘兮兮的,我在旁边看着她,马上就看出她有事情等不及要宣布。 「我哥问我们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去海边烤肉!」 果然,小青一坐下就忍不住向我宣布,看到我露出惊讶的表情,更是得意的不得了。 小青的哥哥铭弘今年高二,在附近的第一志愿高中念书,我去小青家玩的时候,也见过几次。长得跟小青很像,总是笑嘻嘻的,很爱开玩笑,人感觉也很随和。跟小青两个人站在一起特别有趣。 「你哥他们?还有谁啊?」我忍不住问。 「就是他的一些同班同学啊,他们应该会骑机车去,我爸会开车载我哥和烤肉器材,我哥问我要不要顺便去。」 「这样我可以去吗?会不会很尷尬啊。」 「不会啦,也有女生会去。而且我哥有叫我问你欸,这样我才有伴啊。而且女生多一点比较好玩。」 小青拉着我的手臂整个人靠在我身上,撒娇一样得一直拉着我的手臂晃来晃去。 「怎么样,要不要去啦。」 我认真考虑了一下,反正也没有别的计画。如果只有有我自己一个人,一定会害羞到不知道该怎么跟高中生聊天,不过既然跟小青一起去,就不用担心一个人很尷尬了吧。而且跟高中生去海边烤肉听起来蛮好玩的,国中的暑假就应该要有这种青春的行程啊。 另外,我也有一点私心,那间明星高中是我一直私心嚮往的目标。我也想藉这个机会,也许能让我感觉更接近我的目标一点。 「好啊,我也去。」 「好耶!」小青欢呼,立刻传简讯跟弘哥报告。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那个夏天,来过了几个颱风,在离我所居住小镇不远处的海岸掀起涛天巨浪。呼啸着暴烈的在海面上刮着的风,让平日里平静无波的海面,变成了情绪起伏不定的剽悍猛兽,时不时的举起白色的巨手,张牙无爪的拍打着遍佈了细緻沙粒的平坦海岸。 儘管政府一再宣导,颱风天应当要远离海岸,以免发生危险。但有许多人是特地驱车到岸边堤防,观赏难得一见的疯狗浪,儘管须要冒着生命危险。 但关于这一切我一无所知,虽然海岸离我家不算太远,搭公车大约半个多小时就到了,但自从我搬来这里,却从未去过海边,更遑论是颱风天时,张扬跋扈的海岸风景。 那个夏天也是我第一次到海边,认识了阿振,第一次看见了暴雨下在海面上的样子。 从此之后,我便爱上了海。 三、将要下雨的天空 小青的爸爸,唐叔叔帮忙开车载我们到海边,后车厢则在满了烤肉的器材,木炭、烤架、烤肉夹等等的。 小青家开了镇上唯一一间的大型零货商店,大家要买一些生活用品,大部分都是去小青家採购,不然就是开车到临镇更大的量贩店一次买齐。 这些烤肉器材也是在小青的超市用几乎是成本价买的,再加上小青一家人都个性开朗又好相处,遇到公眾事务又很愿意出钱出力,所以小青一家人在镇上人缘非常的好。 虽然我只跟弘哥打过几次照面,但弘哥人很随和,总是嘻皮笑脸的,完全没有让我有怕生的感觉,根本感觉不出来我们其实差了四岁。 可能是怕我紧张,弘哥一路上不断地跟我聊天,开小青的玩笑,而且这也的确很有效地稍微消除了,我每次遇到陌生人多的场合,就觉得胃袋被装了石头一样的紧张感。 「大概有多少人会去啊?」我问弘哥,一边觉得自己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就轻率地答应小青一起来玩真是太轻率了。 「嗯……大概五六个男生,两三个女生吧。」弘哥歪着头想了一下之后说。大概是看出我很怕生,他立刻笑着安抚我。 「你不用担心啦,我的同学都很幼稚很随便啊,你不要太拘谨没关係,就放开来好好玩。」弘哥接着又笑着说。 「而且我们都很欢迎女生喔,不然都是臭男生也太无聊了。你就好好享受吧。」 「好。」我努力挤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不太自然的微笑。 「小青一定有硬拉你来对不对?辛苦你了,还要照顾这个笨蛋。」弘哥开玩笑的说。 「哥你说甚么!」小青不意外地立刻高声抗议,兄妹俩开始打闹起来。 我一边听着他们在旁边拌嘴,一边望着窗外。今天的海边艷阳高照、天空一片清澈的蓝色,远方只有一些薄如棉絮的云气。平静的海面,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像洒了一层鑽石粉。 汽车沿着笔直的海岸线驶了一阵子之后,终于到了预计烤肉的地点,滨海公园的烤肉场。 这个烤肉场离海滩很近,仅用一小道低矮的石墙隔开沙滩,和铺了石板地的烤肉场。跨过石墙就可以在温暖的沙滩上散步,距离海边十分的接近。 小青的爸爸帮我们把烤肉器材下车之后就先走了,说是店里现在只有唐阿姨一个人,一定忙的顾不过来,再晚点回去可要被唸了,挥了挥手就开车跑掉了。 弘哥挥手目送着唐叔叔的车开走,摇了摇头笑说。 「爸他可是出了名的怕老妈呢。」 弘哥回过头,对着已经先到烤肉地点,现在正慢慢朝我们走来的高中生们挥手道。 「喂,快来帮忙搬啊。」 结果当天总共来了五个男生,女生们则好像有事,一个也没来。弘哥一边吐舌头一边说还好有我们来,不然阳气也太重了吧,一边不让我们帮忙搬烤肉器材。几个大男生合力把两个烤肉架都架好,弘哥也一一帮我们介绍了他的同学们,介绍到阿振的时候,弘哥还大喇喇地搭上他的肩,笑说。 「他就是徐振豪,大家都叫他阿振。会弹吉他又会唱歌,学妹都迷死他了,等一下叫他唱歌给你们听,他的声音超棒的,但要小心不要爱上他喔。」 「少来了。」叫阿振的男生笑了起来,平常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严肃的脸瞬间柔和许多。跟弘哥互相推闹起来,感觉起来是个爽朗随和的大男生。 现在回想起来,即使在一群年龄相仿的大男生里,阿振也有种特殊的气质,可能是特别早熟的感觉吧,即使一群人都嘻嘻哈哈的,阿振的身边也围绕着一股沉稳的气氛,而显得与眾不同。 不过,真正会注意到阿振,或者应该说,阿振会注意到我,是再更之后的事情了。 烤肉真的非常有趣。弘哥的同学们人都很开朗风趣,一直乱七八糟的互开玩笑,对我们的态度也很大方,就算我和小青有时候不知道要怎么回话,只能嘿嘿嘿的陪笑,气氛也毫不尷尬。 虽然我过去从来没有烤肉的经验,只在书本上、电视看看过别人烤肉,所以完全派不上用场,但在旁边看着,还是很新鲜有趣。 我和小青负责备料,首先把要烤的蔬菜清洗乾净,玉米、青椒、金针菇、香菇之类的,洗好之后再把青椒玉米切成小块,金针菇和香菇则涂上厚厚的奶油,包进锡箔纸里。毕竟我从没考过肉,所以这些都是小青指导我完成的,不过我平常就有在家帮忙我妈煮饭,刀工上还不成问题,准备的动作还蛮俐落的。 中间的空档,出于好奇心,我也趁着空隙偷偷观察男生组那边的准备情况,看了之后我终于恍然大悟,弘哥他们叫我和小青帮忙处理食材就好的理由。我之前并没有意识到,原来烤肉是这样的力气活。 木炭是全新的装在白色大塑胶袋里,要能拿来生火之前,要先砸碎成小块状。男生们先把木炭在地上摔裂之后,再拿大一点的石块慢慢把分成几部分的木炭敲碎。大块一点的排成井字型,当作生火的基底。比较小块的就塞在中间。最后再把中间的火种摆好,用捲成细条状的报纸和卫生纸助燃,再用火柴点燃,生火就算成功一半了。之后再把木炭烧热,就可以开始烤肉了。 不过光生火就花了好长的一段时间,跟我想像中不一样,其实伙没那么容易生起来。而且在火源还没变大变得稳定的时候,胡乱的搧风想助燃,反而可能会让火焰逸散而熄灭。而且光是木炭排列,是要用传统的井字型排法,还是弘哥在最近在网路上看到的,据说更容易把火生起来的三角形排法,就争执了好一段时间,吵吵闹闹的。不过气氛依然非常欢乐,我在一旁偷偷地心想,这应该也是烤肉的乐趣之一吧。 最后是阿振把火点起来的,他熟练的用火柴点燃报纸之后,小心翼翼地让木炭靠近一开始还很微弱、随风摇曳的小小火种,没多久火就越来越大,开始将周遭的木炭烧得通红。 虽然一边偷看,我和小青也没间着,把蔬菜都清洗好,处理完毕之后,就开始准备其他的食材。 因为想好好展现一下我们的女子力,让男生知道有女生一起出来烤肉的厉害,我和小青还很仔细的把要烤的肉片先用酱料醃过,烤起来就会更入味。再把青椒、青葱等辛香料蔬菜,用醃过的肉片捲起来,串在竹籤上,就变成一般卖烧烤的摊贩常见的烤肉捲。香肠、花枝丸、甜不辣等,也都用竹籤一一插好。 做烤肉捲其实一点都不容易,如果没包好,或是包的不够紧,用竹籤固定之后还是很容易就散开。不然就是包的时候太用力,肉片就会被扯得破破烂烂的。小青的手很巧,毕竟她在学校的手工艺课上的表现一向很好,一下子就包了好几个,而且包的整整齐齐、小巧可爱,卖相极佳。我对这种手艺活而一向不是太擅长,只能慢工出细活,一边小心翼翼地捲肉片,一边流得满头大汗。 「辛苦了,怎么样,做的还好吗?」旁边突然递来了一条毛巾,吓了我一大跳,因为我一直很专心的看着肉片,完全没注意到,弘哥不知道甚么时候走到我旁边。弘哥一边把毛巾递给我,一边笑着说。 「火烧的蛮旺的,我把这些包好的拿去烤囉。」弘哥指着放在烤盘上的肉片串和蔬菜。 「好,麻烦你了。」我也回以微笑,一边用弘哥拿来的毛巾擦汗。 「你们可以休息一下啊,等等烤好我装几盘来给你们吃。」弘哥挥挥手拿着几盘肉走掉了,男生那边好像已经开始动工起来,香肠、鸡翅、米血糕已经开始被放在烤架上,烤的吱吱作响。 大家烤肉都很随兴,随时都有人上前替补烤肉的人手,烤累了的就下来吃盘子上烤熟的食物。弘哥对烤肉好像很拿手,他和阿振两人一组,一边规律地为火锅料和肉片刷上烤肉酱,一边规律地翻动,火侯时机都掌握得恰到好处,没让食物烧焦。他们俩人看的出来默契十足。 我和小青都只烤了一下下肉,稍微体验一下烤肉的感觉,因为我实在是太手忙脚乱了,感觉有好多东西要顾,又要刷烤肉酱,很容易就忘记翻面而把食物弄焦掉。而且也搞不清楚食物到底熟了没,还要一直跟其他人求救,弘哥就自告奋勇吃了很多半生不熟的食物,当我实验失败品的小白老鼠。 等肉都烤得差不多了,我们就拿夹子,把之前用铝箔纸包着,放进木炭中间的蔬菜和蛤蜊拿出来。涂上奶油、烤出水分的蔬菜一打开,就散发出浓郁的香气,食物原先的汁液,混合着奶油,变成了很好喝的汤水。蛤蜊旁边还放入了薑丝,倒进碗里喝,就算没有加入任何调味料,仍然香气四溢、味道香浓,感受的到新鲜的自然食材里,蕴含着的丰富营养和满满的美味精华。 从准备烤肉开始,大概烤了三个多小时,才把准备的食材烤完。大家边玩边聊天,一边吃吃喝喝,也都吃得差不多了。剩下吃不下的食材就用保鲜膜包起来,拿回家之后,还可以当晚餐或宵夜。 下午三点多左右,太阳还是很大,儘管阳光照射的角度已经稍微倾斜,照在皮肤上仍然火辣辣的。我和小青都只涂了几次防晒乳,也毫不在乎的跟着大家在有点烫脚的沙滩上散步。那个时候,我们都还没到会因为在乎自己的外貌和肤色,而仅仅一小段路都要撑着阳伞,或躲在阴影下行走的年纪。现在想起来,真的是青春无敌,毕竟到了我现在的年纪,就得随时注意皮肤老化的状况,还得小心不要被太阳晒出,就算狂擦美白乳液,也很难淡掉的晒斑。 散步累了,弘哥建议我们去海边凉亭,在阴影下围成一圈来玩游戏。这个提议获得我们一致的赞成。 玩得当然不外乎就是那些团体团康游戏,真心话大冒险之类的,弘哥是团康游戏的高手,很会带气氛,也知道很多游戏,不管甚么游戏在他的带动下,都会变的刺激好玩。 大概所有游戏都玩得差不多了,弘哥就提议不如大家来表演才艺吧,用转瓶子来决定顺讯,大家都要轮流表演,表演的太差就要接受惩罚。小青很不幸地变成第一个表演者,然后因为说的笑话太冷了,也变成第一个接受惩罚的人,被大家逼着很羞耻的用屁股写自己的名字「唐美青」,大家都看着小青可怜兮兮的样子哈哈大笑。 接下来,有人表演变魔术,也有人表演吃下自己的拳头之类的特技,轮到弘哥的时候,虽然弘哥说的笑话让大家都笑了,但还是被逼着上台跟小青一样用屁股写字,说是要兄妹同心,弘哥吐吐舌头也只能照办,小青果然在我身边笑得东倒西歪,完全忘记刚刚自己的糗态。 然后接下来,瓶子一转,轮到阿振了。 「唱歌、唱歌、唱歌……」大家一边鼓譟着,一边拍手打着节奏,欢呼起来,阿振虽然微微露出了苦笑的表情,但还是很俐落地拿起背后的吉他,看起来是有备而来。 在大家都屏息等待的时候,阿振看起来很熟练地调整起琴弦,确认每根弦的音准。看的出来,他已经很习惯这种在公共场合的表演,即使在眾人的目光围绕下,也丝毫不会让他感到不自在。 在一片难得的沉默中,空气安静的只有海风的声音,呼呼地从海岸边吹拂过来,带着咸味的,令人觉得有些疲累的海风。还有空气中,微微震动的,吉他琴弦的颤抖的音色。 阿振深吸了一口气,唱起歌来。 弘哥之前虽然是开玩笑的说,但其实他没有夸大,阿振唱歌真的很好听。 我终于明白,为何刚刚喧闹的大家都愿意屏息等待,因为阿振的歌声值得那种虔诚的守望般的等待。阿振的嗓音跟他平常说话的声音一样,低沉沙哑,却又带着空旷的开阔,就像现在吹拂着的悠扬的海风一般,彷彿跟着这个声音,可以旅行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绵延的声音中散佈着些微的颤抖,像是河流一般轻柔的渗透进我长日乾涸的心灵。 阿振的声音有种安静的力量。我在夏日里躁动的心,随着旋律的响起,彷彿也跟着沉降下来。那是一首我非常熟悉的歌。只是我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听到,因为我周围的朋友都没听过这首歌,这个我很喜欢的歌手,在我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中似乎不是很流行。但我还是一遍一遍的,在只有一个人的夜里,只有我一个人的房间中反覆的放着这首歌,想像着,某个比这个小镇,更加辽阔而遥远的远方。 阿振唱起歌来。 「seetheskyabouttorain, brokencloudsandrain. locomotive,pullthetrain, whistleblowingthroughmybrain. signalscurlingonanopenplain, rollingdownthetrackagain. seetheskyabouttorain. someareboundforhappiness, someareboundtoglory someareboundtolivewithless, whocantellyourstory? seetheskyabouttorain, brokencloudsandrain. locomotive,pullthetrain, whistleblowing throughmybrain. signalscurlingonanopenplain, rollingdownthetrackagain. seetheskyabouttorain. iwasdownindixieland, playedasilverfiddle playeditloudandthentheman brokeitdownthemiddle. seetheskyabouttorain.」 我愣愣地听着阿振的歌,觉得一向充塞着杂乱思绪的脑中,短暂的空白起来。脑海中只有一个一闪而逝的念头。 啊,是neilyoung的seetheskyabouttorain。 每次听着这首歌,就让我想到远方的,安静地下着雨的天空。广大的雨下在广大的土地上,黑色厚重的积雨云压得很低,简直像要迫近地面那样,壮阔的景色。每次听这首歌我的脑中都会浮现这样的画面,并且忍不住幻想,有朝一日也能踏上那样远方土地的自己。 阿振终于唱完歌了,最后一个音符,随着最后一个和絃的的颤抖,在风中消逝,消逝后,像是从来不曾存在一样。只留下在海风中微微发颤的心。 音乐停止之后,阿振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几秒鐘的时间,等着空妻中最后一丝的震动消失,这才终于张开眼睛,并且微微害羞的笑了。 「谢谢大家。」 大家这时才大力的拍手鼓掌,他的朋友们一边欢呼着一边开玩笑的捶打他的肩膀,喊着有你的之类的加油打气。阿振也笑着推挤回去,把吉他重新放回身后,靠在凉亭的墙壁上。 我一个人定定地看着阿振,觉得在刚刚那一瞬间,像是生命中偶尔会出现的,珍贵难得的瞬间。在那个瞬间,有甚么神秘的事情悄悄地发生了,又悄悄的消失了,只有少数的人注意到,然而这些短暂即逝、没有留下任何痕跡的瞬间,则会永远的保存在珍视他的人心底。 「那剩下最后一个人囉,舒安,换你上了。」弘哥对我喊着,带领大家在一次鼓掌欢迎我上场。 「压轴!压轴!」我听到有些人在欢呼,感觉胃又像是被谁的手抓住那样,紧紧揪在一起。 听大家说要轮流才艺表演的时候,我就开始紧张了。我觉得自己是个个性和兴趣都非常普通的人,也没有从小学习甚么特别的才艺,遇到这种场合就会开始慌张起来,不知道该表演甚么才好。我也想过不如就来说笑话好了,大不了就上台被惩罚,气氛也不至于太尷尬。 但在阿振的表演之后,不知道为甚么,我非常非常不想在这样的场合,做这样令我觉得无比害羞的事。 所以我重新的思考一下我的人生,究竟有甚么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或是,我能够做些甚么。 想来想去,好像真的没什么值得说嘴的地方。唯一能想到的,在我目前的人生终至关重要的东西,好像就只有故事了。那也是我的父亲唯一曾交给我的东西。 我把头低下来,好酝酿一下自己的情绪。我任由我那头乌黑长直的头发,自然的随着我的动作垂下,遮掩住我大半张脸。我持续地、努力的保持缄默,放任沉默在眾人之间蔓延。 刚刚的艷阳不知道甚么时候消失了,这里的天气总是这样,变化无常,尤其是夏天,常常在午后下起暴烈的午后雷阵雨。就像现在的天气一样,乌云逐渐掩盖了刚刚还不可一世的烈阳,原先灿亮的光线已经消失,周遭的景色像是被上了一层滤镜一样,有种阴暗午后特有的阴沉。 等到沉默久到让人难以忍受,不安开始在眾人之间悄悄地蔓延开来,许多人看起来有点坐立难安,在位置上挪动着屁股。小青好像在犹豫要不要叫我,可是因为我的脸庞,全都被如瀑布般的黑发,散乱的遮住了,所以看不见我的表情,让小青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打扰我。 我默默数着空气中透明的、不存在的气氛,数着只有我自己看的见的节奏,在最适当的时机点,才终于开口说话。 我像是把声音硬挤出来一般,把空气都沉在腹部,丹田用力,声带也勉强的挤压到最紧的程度,用力地从喉咙中,挤出了像乌鸦一般,嘎嘎似的、粗哑的像砂纸一样的声音。 「我好恨哪……」 我从披散在眼前的头发间的缝隙看到,有些人被吓了一跳似的跳了起来,有些人惊慌地想四面八方张望,好像在找声音从哪里发出来的。 「这不是一个故事,这是一个真实发生过的事。」我把头微微仰起来,维持着一个有点驼着背的古怪的姿势,也不伸手去拨脸上散乱的头发。所以那些头发就随着风在我的脸上飞舞着,我想我现在看起来一定很像疯子。 「阿三是一个在海边讨生活的渔夫,他每天晚上,夜幕低垂的时候,他都会沿着海岸,一个人捡拾着岸边没人要的物品。像是一些神像,漂流木,玻璃瓶等,有些价值昂贵的东西,可以拿去回收换钱填补家用。但有时候也会捡到一些令人畏惧的东西,像是外观已经腐朽,但仍紧紧扣着的棺木。或是被海浪捲走的,失踪的人们的尸体,有一次,他还捡到过一个包裹在棉布里,浮肿泡烂的婴儿尸体……」 大家似乎已经慢慢的理解到我在讲故事,而不是突然起肖或是中邪,所以纷纷松了一口气。不过随着故事的内容逐渐的发展,大家开始发现这是怎样的故事之后,原本已经开始放松的身体又逐渐紧绷起来。 我看到弘哥原本很放松的,两脚伸直的瘫坐在地上,现在开始慢慢地改变成双手抱膝的紧绷姿势。阿振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起来好像很惊恐。小青看起来简直就像是马上要暴毙了,整个脸色发白。 「那是一个月圆的晚上,阿三一如往常的,在无人的月夜沿着海岸线行走,藉着微弱隐约的月光,以视线搜寻岸上任何可能值钱的物品。今天他的收穫非常的差,不知道为甚么,岸上都没有任何可供捡拾的东西,顶多是几段细小的枯木枝。」 「阿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心想今天的收穫可能就是这样了,也许还是回头吧。但就在这时候,他突然看见,远方一片黑暗之中,有一团微微发亮的光火,从远方看来,简直像是漂浮在黑暗的空中一般。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阿三决定往前一探究竟……」 弘哥已经全身缩小的不能再小了,看起来好像想挑战人类身体的极限,把自己缩成一团小球。阿振看起来好像在犹豫是否该在适合的时机点逃跑。小青反常地动也不动,搞不好已经昏倒了。 「越靠近那团光,阿三看见,那团光火原来是来自于一个老旧的提灯,提灯里面的灯油燃烧着,发出微微的亮光。阿三正奇怪,怎么还会有人用这么古老的提灯,往上一看,差点发出一声尖叫。拿着提灯的,居然是一个全身穿着雪白如丧衣,有着一头乌黑长发的女子……」 小青发出一声微弱的尖叫,我正想说原来她还醒着啊,结果没想到小青马上就昏过去了。小青真的很怕这类的故事。 我一边在心里向小青道歉,一边略带歉意的,把故事继续说完。 在说故事的同时,我也一边注意听眾们的表情、每个反应和每个呼吸,一边调整着说故事的节奏,并随之改变自己的声音和语调。感受着听眾们也随着故事的发展,在每个剧情的起伏处倒抽一口气,或者咬紧指甲避免自己大叫出声。 「……所以,至今,在那个遍布着碎岩的,孤寂无人的海岸,那名女子仍在那里等待着。她的头发在夜风中摇曳,如海中深处的水草,她的嘴唇朱赤如血,而她的眼窝空洞,如海中深陷的漩涡,空无一物……」 终于把故事说完,我等了一下,让故事的结尾在大家的心中慢慢地发酵。正要开口的时候,只听到一声微弱的尖叫,原来是小青刚醒来,就听故事的结尾处,又看到我披头散发的模样,马上又吓昏过去了。 「我要说的故事就是这样,谢谢大家。」 我赶紧把在海风中张牙舞爪的头发重新的扎好,然后把吓傻的小青摇醒,小青看起来一脸微微茫然的痴呆感,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 「让我们掌声谢谢舒安的鬼故事!」弘哥回过神之后,终于开始吆喝大家拍手,大家赶紧拍手跟上,而这阵迟来的掌声,也多少冲淡了刚刚恐怖紧张的诡譎气氛。我不好意思地吐舌笑了,自己刚刚可能看起来很像疯婆子,其实连我自己也很讶异,刚刚那种大胆的突发奇想真的很不像我,可能是被别人的表现激到了,觉得有点不服输吧。 「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棒的故事。」一个低沉的男声在我耳边说,我吓了一跳,发现阿振不知道甚么时候坐到了我的旁边,正笑着对我说。 「谢谢。」我不知不觉的红起脸来,不知道是因为故事被别人称讚了,还是因为单独跟高中男生说话的关係。但不管是哪一种,我其实都在内心暗自祈祷,希望自己不要喜形于色,或害羞的太过明显,免得让阿振也跟着尷尬。 「这是哪里看来的故事吗?还是哪本书上的?」阿振更进一步地问,他好像是真的对这个故事很有兴趣的样子。 「嗯……其实是我刚刚自己编的。」我更加害羞起来,耳根几乎都红了,脸颊也几乎像要烧起来一样。我赶紧在心中鞭策自己,要自己千万不要慌张,我明明平常不是那种,会随随便便就害羞脸红的女生啊,现在是怎么回事。不过这样做的效果还是不彰,毕竟,这是我第一次说故事给别人听,第一次说自己创造出来的故事,也是第一次被别人那么真心的称讚。 「是你自己编的?」阿振露出了非常惊讶的表情。他好像在思考甚么事情一般沉默了一阵子,接着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啊,你该不会就是那个,林其渊老师的女儿……」 「是的。他是我父亲。」我有点拘谨地说,父亲写的书比较偏学术性和文学性,一般不常接触这一块领域的人未必会认得他,虽然我们搬来这里不算是甚么秘密,但也不常被别人认出来。顶多是邻居提起的时候,会说道我父亲是教授、或是出过几本书,诸如此类的形容词,第一次被可能是父亲读者的人认出来,我还是第一次。 「喂!你们在那边干嘛,我们去海边散步啊。」弘哥在远方向我们大喊,打断了我们之间的谈话。原来在我们短短聊天的几分鐘,大家决定再次到海边散步,因为现在天气正适合,乌云遮住了灼人的阳光,沙滩上的沙子踩起来温温的,触感非常舒服,很适合散步。在这样的天气下行走,感觉不管走多久都不会累。 「我们也跟上他们吧。」阿振对我微微一笑,率先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然后很自然地伸出一隻手要把我扶起来。 虽然心里扑通扑通跳得非常激烈,我还是故作镇静的抓住阿振的手,道谢之后站了起来。第一次握男生的手,觉得阿振的手握起来好大好温暖,而且有种坚定有力的感觉。 「走吧。」阿振挥挥手邀请我跟他一起走。我赶紧拍拍牛仔裤上的灰尘,跟他一起走向海边。 天气微阴,空气中饱含着湿气,带着风雨欲来的预感,还有微微的咸味。远方的天际,太阳已经渐渐地落向海平面,再几个小时就要坠入海中了。带着白色泡沫的波浪温柔地拍打着平坦的沙滩,一波波的反覆涨退着。 我跟阿振并肩走在光线非常温柔的海边,阿振在比较靠近海的那一侧走着,我回头看他的时候,太阳的光线仍有点刺眼,环绕在他的身边形成一圈光晕,他的侧脸因此显得藏在阴暗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儘管如此,却仍然给我一种非常温柔的感觉,像是温暖又毛茸茸的大型玩偶,即使是在黑暗无光的房中,仍能让人感到安心。 「刚刚听你的名字的时候没有想到,原来你就是其渊老师的女儿。」我们并肩沉默地走了一会儿之后,阿振开口说道。 「难怪你故事说的那么好。」 「其实也还好啦,只是父亲在我小的时候,常常说故事给我听。还会告诉我说故事的诀窍,听久了,自己也习惯说故事了。」不过那已经是非常久以前的事了。久到还没搬到这里来以前,我几乎都快忘记是甚么时候的事。 「你看过我父亲的书吗?」我好奇地问。 「嗯……其实没有,只有在图书馆翻过,不过太难了,我都看不懂。」阿振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 「那你平常喜欢看甚么书?」我问。 「其实我很少看书欸。」阿振吐舌做了个鬼脸。「我比较喜欢听音乐,很少自己找书来看。只有看过一些学校要求的课外读物吧。」 「是喔。」我又沉默下来。 「不过,我是真的很喜欢刚刚的故事喔。」阿振突然转头,非常认真的跟我说,突然接触到他认真的神情,让我愣了一下,觉得耳根又开始快速的红了起来。 阿振回过头看着前方,继续说道。 「虽然还蛮恐怖的,不过其实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只是只有恐怖的地方。怎么说呢……我觉得,我不太会用说话的方式,来表达我的感觉,不过,有一点点觉得,这个故事其实也蛮悲哀的。这样说很怪吗?」阿振自己说着又笑了起来。看着他笑起来的侧脸,我觉得自己刚刚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脏,又要开始鼓动起来。 「我也很喜欢neilyoung的歌。」我鼓起勇气对阿振说。 「你居然知道neilyoung!」阿振瞪大眼睛,看起来非常惊喜的对我说。 「总觉得他在我们这个世代很冷门啊。」 「对啊,我也这样觉得。」发现有个人跟我的看法不谋而合,我忍不住激动起来。 「尤其是seetheskyabouttorain那首,真的很冷门,可是我超级喜欢那首歌的。」 「我也是,每次听这首歌,都会觉得自己像是身处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一样。」阿振也笑了起来,我发现他笑起来的时候,鼻端会轻轻地皱在一起,出现一道可爱的小皱纹。 远方的太阳已经有一半掉入海中,只剩下另一半,浮在水面上,将海面照出一道金色的波纹,像是一条金黄的道路一般。总觉得这样的时刻有种奇特而神圣的氛围。温柔的海风持续的吹拂着,略过我的长发,我深深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觉得自由彷彿就充塞在这些空气之中,随着我深深的呼吸,进入我饱满的胸腔。 「你刚搬来的时候,有没有很不习惯?」阿振问我,带着微微的笑容,映着阳光的剪影看起来真的非常温柔。 「有点。」我承认,犹豫着这些话适不适合随意向人抱怨,批评别人的家乡应该会被讨厌吧,虽然我也不是真心的讨厌这里,住久了,甚至也逐渐地爱上这块土地。 「可以理解。我当初搬来的时候也适应了很久。而且那时候我年纪更小,应该哭得比你还惨。」阿振笑说。 「你不是一直住在这里吗?」我惊讶的问。毕竟我们这个小镇也没有几户人家,同世代的孩子多少也都互相认识,不然也听过名字。阿振家是镇上有名的果农,他们家的果园占地好几公顷,其中也有很大一部份会卖给小镇的居民们。 「喔,你不知道吗,我不是我爸亲生的啊。其实我爸应该是我叔叔,我亲生的爸爸和妈妈很早就出车祸过世了。所以我爸就收我当养子,因为他自己也没有小孩,所以我才会在很小的时候就搬来这里,在这里长大。」阿振云淡风轻地说。我则是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甚么比较适合。 「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係的,其实我以为大家都知道,这在我们小镇里不是秘密啊。毕竟我爸根本没有结婚嘛。不过可能因为你们家也是刚搬来的,所以没有知道的那么清楚。」阿振笑了起来。 「其实我那时候年纪太小,对以前的事情根本就没什么印象。对我来说现在的爸爸就像是我的亲生爸爸一样,我们还有血缘关係呢,亲的不的了。只是有的时候,我会对他感到很抱歉,可能是因为要照顾我,他才一直没有办法找到结婚的对象。」 儘管是带着笑容,轻描淡写的说着,我却觉得,阿振的声音里仍然忍不住透露出了一丝寂寞的味道。 所以,就是因为有这样的身世,阿振的周遭,才会散发出那样显得特别老成、沉稳的氛围吗?阿振虽然爽朗又阳光,可以随意的打闹开玩笑,但在同年龄的男生中,仍有种特别成熟的感觉。好像是提早经歷了一些世故,对于未来比别人有了更多的思索一般,那种坚定的感觉。 也许是在这样的氛围使然,也许是因为正值夕阳西下,如此的魔术时刻。也可能是因为阿振彷彿微微受伤的侧脸,还有温柔海风的关係,我也开口说了我从没跟别人说过的真心话。 「我一直想离开这里。」我鼓起勇气说。 阿振停下了脚步,回头看我。 「虽然我很爱这个地方,但是我也一直很想离开这里。因为我根本毫无选择,就被丢来这样的地方啊。」我感觉过去从没说过的话,一旦说出口,就像是压抑了过久的封印被解除了一般,彷彿不受控制一般,横衝直撞的、争先恐后地想要跑出来,我甚至来不及选择适当的话语。 「尤其是一开始来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为甚么父母要把我带到这里来?这里甚么都没有。为甚么我要待在这里?」我越说越激动。 「儘管是现在,我很爱这个地方,但是,又觉得这样不行,不能就这样待在这里。因为这是我父母选择的,不是我。我也想知道远方有些甚么?我小时候在都市长大的,我知道,生命不只有这些东西。我想去找那些东西,也想去那些东西所在的远方。可是我……」 阿振的手温柔的覆盖在我的肩膀上,我才发现自己刚刚居然激动得流下泪来。 「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要着急。」阿振温柔的说。即使碰到了刚认识不久的国中女生,就在他面前情绪失控崩溃大哭,还乱七八糟说一些谁都听不懂的话,阿振居然还是一样的沉稳安定。而这样的沉稳也帮助了我,让我逐渐平復起自己的情绪。 「对不起。」冷静下来之后,我开始觉得自己简直尷尬得要死,真的很想直接跳入旁边的海中游泳逃走。不过如果真的这样做了,应该更是怪到可怕吧。 「不会啊,谢谢你愿意跟我说这些。」阿振收回我肩膀上的手,笑了。我顿时觉得肩膀空荡荡的,好像少了一些重量,而忍不住感到莫名的惆悵。 「我也想考你现在唸的那所高中。」我今天不知道第几次鼓起勇气说。 「真的吗?那很好啊,你成绩应该不错吧。」阿振又笑了起来。 「虽然是第一志愿,但其实不难考,你要加油喔,有问题都可以问我。」 「好,谢谢你。」 我们短暂地陷入沉默,只是安静的并肩看着太阳缓缓沉入海平线。 就在这时,简直像是应验了刚刚的歌词一般,天空下起了一阵小雨。雨滴有逐渐变大的趋势,很快的,大雨便滂沱的降落在沙滩上,淋湿我们的身体。 走在我们前面的弘哥和小青一群人也回头向我们跑来,一边大笑一边挥手。弘哥跑到我身边之后抓住我的手腕,想拉着我一起跑。 「快跑回凉亭啊,下雨了耶。我等等打电话叫我爸来在我们。」 「好……」我正要跟着弘哥和小青跑回去,突然肩膀被后方的一隻手抓住。 「等等。」 我回过头,原来是阿振。 阿振露出不好意思的笑脸,说。 「可以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吗?这样你问我问题,也比较方便。」 远方,大雨降落在海平面上,整个世界简直像是沉入水中一般。 远方高耸的云层间有隐隐的雷声,我知道,等等便会下起一场巨大的风雨。 四、蜻蜓与河流 远方是浓密黑暗的乌云。 脚下是黑暗的海水,水面慢慢地升高,淹没我的足踝、小腿肚,慢慢地水深及膝,并且还在继续往上侵蚀。 我想要离开这里,但四方目光所能触及之处,皆是冰冷黑暗的水面,没有可以逃往的安全之处,甚至连个能够抓住,求生的东西都没有。 黑色的水已经到了腰部,我彷彿可以闻到那黑水所散发出来的,宛如腐臭一般的腥味。类似清理水沟时,地面常常残留的那种带着化学气味的薰臭。 很奇怪的是,儘管心里有想逃跑的念头,但这样的想法却好像没有传达给身体。身体站着动也不动,任浓稠的黑水将我缓慢的吞噬。但另一方面又觉得异常冷静,好像被这样吞噬也没有关係似的。像是身体里有两个自己,冷眼旁观着自己逐渐灭顶。 黑水已经到口鼻了。明明应该是水,但却黑的看不清水底的事物,真要说的话,甚至有点像原油那样,黏稠而使人窒息。 黑水蔓延过顶之后,我才惊慌的能活动起身体,挣扎着想往水面上游去,但是在一片浓密黏稠的黑暗包围之中,我却迷失了方向感,不知天空在何方。 这时候,我的眼前浮现一个人影。 跟我一样,躺在这潭黑水之中,苍白的面孔朝上、紧闭着双眼,像是陷入深沉梦境一般的,是我的父亲。 我大口喘着气,从梦中惊醒了过来。半个身子已经用力地从床上弹起。 每次梦到了这个地方,我就醒了。 并且如同每次从这个噩梦中惊醒之后,所要做的事情一样,我不免略带慌乱的观察四周,想确认自己身在何处。来藉此确定,自己已从梦中那深黑色的死水中逃离。 我在我老家的房间里,躺在自己的床上,窗帘拉上了一半,清晨金黄的阳光从没拉上的另一半窗户透了进来,照亮了我半边的枕头,光束中还有飘扬飞舞的细小尘埃。就是这道光束将我从睡梦中唤醒的,像是解除睡美人百年睡眠诅咒的王子的吻。 我庆幸自己每晚睡觉时,有记得将一半的窗帘特意的拉开。我不敢去想像,如果完全拉上窗帘,而陷入一片黑暗密室的房间将会变成怎样。可能就是梦中那无出口黑水的现实借喻,而阳光无法照进来,我就永远无法从那个宛如无限恶梦的场景中逃脱。这样的想法极度的令人不安。 为了摆脱这样的想法,我从床上起身,啪的一声用力拉开剩下一伴的窗帘,让刺眼的阳光像是温暖的潮水一般涌入我的房间。我让自己尽情地置身在这股温暖的涌流中好一阵子,希望能冲散体内多少还残留着的梦境的遗留物,还有从梦境中带回现实的,那种难以忘却和摆脱的冰冷感。 距离父亲的丧礼结束,已经快一个月了。 而这一个月以来,同样的梦境反覆的在我的睡梦中出现,这已经是第十次了。 每一次,都会在同样的地方醒来。又或者,会不断的重复同样的过程,逐渐被淹没,沉入黑水底部,然后看见在深处的,父亲的脸。直到有人将我从睡梦中唤醒。我几乎是无法独自从这个梦境中醒来。 为了解决这个困扰,我也想过是不是该乾脆开着灯睡觉,但是整夜开着灯会让我无法入眠,而使的我隔天的精神和体力都十分的差,无法支撑过整个白天,尤其是我还得处理繁忙的父亲的后事。 父亲过世之后,在唐阿姨的协助下,我们很快地帮父亲办了个简单的丧礼。大部分的后事都依照父亲生前的意愿处理,一切从简。 但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令人头大的事务,是无法简简单单就完成的。包括跟出版社的交涉,处理父亲剩下的作品所有权的问题,还有父亲遗留下来的一些,尚未完全完成的工作,也要一一确认进度。 除此之外,跟父亲有过一些往来的学者,稍微有过师生关係的学生们,也很希望能有跟父亲道别的机会。出版社也主张毕竟是颇有名望的作者,希望举办公祭,让书迷也能表达弔唁之意,诸如此类的麻烦事接踵而来。 毕竟其中也有许多人是与父亲同辈的旧识,不好推辞,在考量母亲可能会过于疲劳的状况下,便由我一手主持起了公祭相关的准备事宜。事前的准备相当庞大复杂不用说,还得与出版社的人沟通合作。而公祭当天,出席的人数又远超乎我和出版社事前讨论时,所猜测的人数,而又手忙脚乱了一番。与前来贵客的应对往来,也真真切切的剥了我好几层皮。 等到一切都落幕,也快两个礼拜过去了。 而父亲后续的工作问题,因为考量到父亲的隐私,仔细想了想,果然还是不能假手他人。而母亲对这方面不慎熟悉,考量我毕竟是相关科系毕业,也有几年相关领域的工作经验,对于文字工作还算熟悉,只能由我来做最初步的筛检工作,将父亲的遗稿做简单的整理,之后要怎么处理则日后再作打算。 不过,由于要兼顾我目前的正职工作,我势必只有短暂的休假期间,能够拨空处理父亲所留下的,几乎可堆满整间书房的作品和手稿。为此我曾大伤脑筋,若照这样的进度进行,不知道究竟要何年何月才能够完成这项工程。 还好,在我为此苦恼的时刻,父亲多年的好友,也一向对我照顾有加的馆长出手相助了。他以特殊职务为由,准了我三个多月的假,让我这段期间能专心整理父亲的遗物,之后再回去上班。当然这说法其实也不算假公济私,毕竟父亲生前就有交代,死后有些作品、手稿、藏书,愿意捐赠给我目前任职的图书馆做收藏,这部分的确可以算是图书馆的相关业务没错。 如此,承蒙馆长的福,才能让我度过难得的,从高中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过的,在老家的这么长的一段时光。虽然大部分时间我都得窝在父亲的书房里,昏天地暗的解读、整理父亲遗留下来的资料,不过还是有很多的空间时间,能到乡间到处逛逛过去熟悉的场所,拜访一些很久不见的老朋友。馆长大概也有把这当做一个漫长的假期,让我好好休养的缘故,毕竟父亲那么突然就过世了,馆长应该也是想,体贴的为我留了长长的,休养的时间吧。 我很感激馆长的好意,六年前执意离开这里,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可能会再回来,也没想过会用这样的方式。回来的这几天里,到了很多充满儿时回忆的地方,也遇见很多已经许久没联络的朋友。感觉多年在都市中,独自打拚过生活的时光,所磨练出来的麻木无感的心,都因为过去回忆的汹涌来袭,而逐渐的掀起波涛。 但也有可能是,过去的我已习惯压抑自己的情绪,假装若无其事般的,好让自己能继续安稳无波的过生活下去。但其实在平静的海面下,我少女时期心中所充斥的,暗藏着的激动、愤怒、渴望、与嚮往,依然存在在那里从未消失,在看似无波的水面下暗潮汹涌。 那么如今回来了,这样的心情会有什么样的改变吗?或者,我希望它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呢?这几天,我心底无可避免的,不断重复想着这些相同的问题。 看了看时间,现在是早上八点半,回老家之后,虽然没有要赶着上班的时间压力,但跟妈两个人一起在乡下的老家生活,生活作息很自然而然的,就会变的很规律。每天晚上不再熬夜上网、看电视,而是待在父亲的书房里读读几本书,十二点多就上床回自己的房间睡觉了。生活步调反而变得很轻松,自然而然就能早起。 我在心底估算了一下,平常我大概是十点左右,固定会进父亲的书房开始整理的工作。中午吃过午餐,下午再继续早上未完成的部分。晚上则比较悠间一点,花很长的时间在客厅陪妈聊天。或者当天白天我有其他的行程,那么我就会在晚上多做一点该做的工作,这样每天都有确实在往前推进的进度,才不会过于松懈而怠慢了工作。毕竟也不是学生了,这点社会人士的基本坚持我还是有的。 不过既然还有一点时间,我想趁还没开始工作前去外面散散步,感受一下早晨的温暖清新气息。也可以让自己多少忘却一点,昨晚梦境所带来的不安。 我走下楼梯,楼梯旁边的厨房里传出锅碗瓢盆碰撞的清脆声音,还传来阵阵香甜的气味。我路过厨房的时候,探头进去打招呼,果不其然妈老早就已经起床,正在厨房里忙东忙西。 「妈,早安。」 「你醒了啊。」妈听到我的声音,笑着回头看我。「我已经煎了几片土司夹蛋,放在烤箱里,你自己拿来吃。」 「你在做甚么啊,好香。」我走到妈的旁边,她正拿着木勺子,持续的搅拌着小铁锅里,散发出香甜味道的红色浓稠液体。 「我在煮果酱啦。」妈妈一边搅拌一边说,「最近唐阿姨送了我一些桑葚,我想说拿来煮果酱,可以保存比较久。之后也可以泡茶喝。」 「太好了,我最喜欢喝果茶了。」 「我知道,过一阵子就可以喝了。」妈看到我把烤箱里烤好的吐司拿出来,装进纸袋里,问到。「你现在要出门吗?」 「对啊,我想先出门散散步。大概半个小时就会回来。」我边踏出厨房边说,「谢谢你的早餐,我边散步边吃。」 「好,那你要小心,早点回来。」我和母亲两人还蛮常一起出去散步的,多半是傍晚吃完晚餐之后,偶尔我也会一个人出去走远一点的路,所以妈也不担心我。 我走出家门之后,迈开随兴的步伐,往远处田园的地方走去,今天不想在山林里散步,现在的心情,与其进入幽深安静的竹林,我比较想看看附近河堤,那种开阔明亮的景色。 父亲过世的后的那几周,母亲的状况很糟。 虽然看的出来,她有刻意勉强自己打起精神,不让身边的人太担心她,但这种勉强看在我们眼里反而更令人担心,而且只要我们一不注意,母亲就会陷入一种茫然放空的状态,整个人像是魂出窍一样,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那段时间,唐阿姨和我尽可能的一直陪在她的身边,不让她有独处的机会,找她聊天、或者邀她一起做事,母亲的精神就会一点一点的慢慢变好。母亲在那段时间里,每天都会睡很长的觉,我能感觉她是以自己的方式,在如河流一般缓慢留过的时间里,逐渐的恢復自己的力气。 我觉得这样很好,我跟父母三人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我非常清楚母亲对父亲的感情有多深,若要勉强自己马上接受现实,回归过去生活的步调的话,对母亲来说反而会因压力过大,无法承受而崩溃。这样一点一点慢慢地前进,让悲伤安静的陪伴在身旁,小心翼翼地抚慰受创的伤口,是接受残酷的现实的最好的方式。 很多事情勉强反而会获得好的结果,母亲也深知这样的一件事情。父亲过世至今,母亲都没能再踏进父亲的书房。不过,总有一天可以的,我和母亲都耐心的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我沿着田间的小路往下走,这是个小点坡度的下坡路,路的两边是青绿的稻田,稻穗的叶子在风中摇曳着。 我想去的地方,是位于我家不远处的河堤,这条河流从我家后方的山上流下平原,原本是许多条纤细的支流,到了平地之后匯聚成一条,成为贯穿了整个小镇的主要河川。流经了下游许许多多的小镇后,在不远的河口处入海。 那条河川旁的河堤,是我很喜欢的秘密地点,有着广阔的河川美景,还有光是看着就能治癒人心的,温柔的河岸景色。 以前住在这里的时候,我很常时不时的就往那里跑。国小交不到朋友,独自一个人回家的,孤单寂寞的时光。或是国高中的时候,考试成绩考差了,或是跟妈妈、朋友吵架了,我都会来到这里。 偶尔默默地低头哭泣,偶尔对着宽阔的河岸大声的吶喊宣洩,或者就只是坐在河堤上好长一段时间,静静的看着不断变化、却又像是始终不曾改变的温柔河流,让自然的景色慢慢的渗透我的心灵,光是这样就能让我有勇气继续面对生活中,各式各样的挑战。 我走上河堤的阶梯,可能是因为真的太久没有来这里了,感觉爬上河岸的石阶,比印象中的小好多,沿着陡峭的坡面爬上去,感觉有点危险。而且阶梯都已斑驳破旧,阶梯边缘有好几处破碎的地方,坑坑洞洞的。 儘管如此,河岸的风景还是跟过去一样。 不,应该有许多变化的地方吧。包括堤防两岸的植物,河流的水量都会随着季节而有所变化。儘管是八月,河岸的芦苇已长出了些许的白芒,在风中摇晃着,想比没多久,应该可以看见漫天白芒花飞舞的情景。 但了那时候,我还会在这里吗? 我边沿着河堤漫步,拿出纸袋里,母亲早上帮我准备的早餐。表面烤的微焦,带着焦香气息,口感酥脆的吐司,一口咬下去,松软柔白的内里夹着煎的半熟,咬破后便流出热腾腾的金黄蛋汁。此外还有随之加热的,涂了薄薄一层的鮪鱼,为吐司增添了咸味。里面还掺杂了妈妈特意加进去的黑胡椒粒和美乃滋,使的辛辣的香气,结合了一丝甜味,让整体的味道增添了复杂的层次。 明明是那么简单的食物,但就是跟平常自己随便弄一弄,或是上班途中,在速食早餐店里,吃到的味道不一样。这是对食物,对料理所付出的爱情,掺进了食物里面的缘故。在这样简单的美味中,包含了母亲长年在厨房中,每日的打磨锻鍊出来的无庸置疑的技术和经验,还有对所爱的人的用心。 而这些都是现在的我缺乏的。每次看到类似的人,在自己热爱的领域中发光发热,或者为了自己爱的人而尽心尽力,都会让我忍不住反省起自己。自己也曾为了真正重视的甚么,而如此的全力以赴吗? 尤其年纪越大,越能理解其中的道理。因此每次吃着我妈为我做的饭菜,我都无比的心怀感激。 沿着河岸走累了,我随意的坐下来,顺便拍了拍手上的麵刀屑,在这个时间,河堤上的人还很少。年纪大一点的老爷爷和老奶奶,都起的特别早,清晨五六点,可能天还没亮就出门了。这时候,多半都已经做完了晨间运动,老早就回家了吧。虽然是暑假时间,但放暑假的学生大概不会那么早出门,通常都是前一晚熬夜到天快亮,再一路睡到中午,这个时间也看不到小朋友、或是学生的踪跡。 所以空荡荡的河堤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早晨温暖的风吹拂过我的头发,金黄的阳光照在我身上,还没显得太过炙热。 从我刚回到家的那次见面之后,我就没见过阿振了。 其实公祭的时候,他应该也有去,但是我当天实在是忙得头昏眼花,根本没办法一一跟来访的朋友招呼,更不用说聊个几句话了。就连我回家当天,我跟阿振也只是简单的寒暄几句,马上就赶着跟葬仪社的人讨论后事,根本说不上是聊天。 原本还以为,这次回乡,应该会有更多机会跟阿振见面的。 我看着吹拂过河岸的风,叹了一口气。 不过,事到如今,我到底还在期待甚么呢?那么多年过去了,我跟阿振几乎完全没有连络。这些年,我一个人在城市生活,改变了很多,不只是外表上,心态上,我也早就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十五六岁,冷淡下藏着灼人愤怒的自己。有的时候甚至觉得,像是把躯壳内里所装的,一些很珍贵的东西都翻搅出来那样的,剧烈的变化。我想阿振也是,应该也变了很多吧。 而且,除去这些年的改变,过去曾横亙在我们之间的问题,难道已经有了解答吗?这个问题,比这些年的改变更难解,更难面对。我的心底,至今也还没找到答案。 可能是因为充满了太多过去的回忆,总觉得今天的河堤,处处都是令人感伤的风景。 几隻白鷺鷥,停在河中央,不时低头啄食水中的贝类和小鱼。 说起来,我跟阿振好像也曾经一起来过这里,虽然次数很少,可能就只有那么唯一的一次。虽然那天烤肉之后,我跟阿振不时的会以手机简讯连络,但都不曾真的约出来见面。真的会相熟到会打电话聊天,开始约在外面见面,大概就是从某次在河堤巧遇之后开始的。 不过我很少想起那段回忆,因为那实在是个太过羞耻的,每次回想起来就会令人尷尬脸红的可怕记忆,我总是下意识地把它尘封在记忆深处,不忍直视。 「舒安?」 一声略带惊讶与迟疑的呼唤,打断了我的沉思。我忍不住微微一惊。 这个声音,该不会是……?这么想着,我回过头看。 果然是阿振。 阿振就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些许惊讶的,与我记忆中无二致的微笑,慢慢朝我走来。 「我还以为我认错人了,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我也很惊讶啊,你怎么会来这里?你家不是离这里蛮远的吗?」 我压抑着内心短暂涌起的激动,回以微笑,一边悄悄的打量阿振。 好久不见了,阿振果然也变了不少,脸上已经没有过去的,少年的那种稚嫩与天真,眼角多了一些鱼尾纹。但给人的感觉,却还跟过去一样的温暖,阳光,而且显得更加沉稳。 阿振今天穿着跟上次的西装比起来,颇为休间的衬衫,还有卡其色的朴素长裤。看起来简单俐落,却有着男人特有的清爽,又带点阳刚的气质。阿振比我大四岁,应该也三十出头了,但身形看起来依旧挺拔。有着从事体力工作,所特有的匀称的身材,却又不显的粗壮,明明只是简单的衬衫,穿在阿振身上看起来却无比适合。 「想说来这边散散步。」阿振微笑走到我身边。 「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还好,谢谢你。不过,真的是好久不见了。」我也起身,看着阿振。突然有种好怀念的感觉,好熟悉的高度差啊,我以前也是这样,非常习惯微微一抬眼,就能正视阿振认真的眼神。 「谢谢你之前来家父的公祭。抱歉,之前几次都太忙了,都没机会跟你说话。」 「对啊。这阵子辛苦你了。」阿振做了个手势,指指前面的路。 「你现在忙吗?有没有时间陪我散个步?」 「当然好啊。」我跟着阿振往前走,一边无法不注意到,自己睡了一整晚,刚起床没整理就出门,还吹了一早上的风的头发,现在究竟乱到甚么程度。我一边跟着阿振的步伐往前走,一边懊恼着自己,为何一回老家就整个人处于过于松懈的状态。完全没有身为一个妙龄(?)女子该有的警戒心,或是一个成熟的大人该有的社会礼仪。 明明在城市的时候,就算再晚出门、身体再累、心情再差,我还是会随时把自己保持在备战状态出门,也不是真的是为了寻找对象,只是因为觉得一旦放松下来,身为粉领族的某种自尊,就有种莫名的输了的感觉。这大概也跟小慧常常在我耳边叨唸,女人就是在放松的那一瞬间老去的,充满了女性悲哀的不平等的观念所影响。 但阿振好像没注意到这些似的,只是一边注意着不要迈开太大的步伐,一双长腿配合着我的脚步,一边往前走着。 「你很常来这里散步吗?」 「偶尔吧。毕竟这里离我家很近。不过,我也好久没来就是了。」我一边回话,一边突然想起刚刚发呆时想到的,过去令人害羞的记忆。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阿振千万不要那么巧的也想起来。 不过根据莫非定律,世事总是事与愿违。而这次也不例外。 「说起来,我以前好像也在这里遇过你一次。」阿振好像突然想到似的,露出大大的笑容转头看我。 「……对啊。」我表面陪着笑脸,心里一边大喊着乾脆逼我跳河算了。 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真的,不知道为甚么,总是在我最脆弱、最难堪、最难以见人的时候,刚好遇见阿振。 真的是,每次都,让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也让我每次。都不知道要拿甚么要的表情,面对这个已经看过我最软落无力、最丑陋的一面,却仍愿意认认真真,不带评价直视我的人。 「记得那个时候好像是傍晚吧?光线很暗,我经过的时候,看到芦苇丛旁边有一个非色长头发的女生蹲着,还发出微弱的哭声。一开始真的被吓死了。尤其在听了你的鬼故事之后。」阿振边笑边说,眼睛好像看到了甚么有趣的事物一样,开心的闪闪发亮。 「啊啊,讨厌,你干嘛记得那么清楚啊。」被那么清晰的回忆起来,让我觉得丢脸又难堪,但除此之外,我内心暗暗感到讶异。我没想到连过去那么久的事,他都记的那么清楚。连我说过的那个久远的,幼稚的鬼故事都是。 「不过,还好你现在没有在哭了。」阿振微笑看我。这种时候,我总是特别感受到阿振是个多么温柔的人。 「不会再随便哭了啦,在河边哭这种风花雪月的事小女生坐起来较适合吧,我都一大把年纪了,哭起来是要吓死人啊。」我用开玩笑的方式掩去内心的尷尬。 「哪有一大把年纪啊。」 「真的啊,我都已经快三十了喔。对女生来说,三十就已经是初老了,你不知道吗?」 「那我也已经是欧巴桑囉。在我眼中看起来你还是很年轻啊。」 「不要搞错了,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可爱中二的少女囉,那个少女只是你眼中岁月的幻影罢了。」我们一搭一唱的,半开玩笑的聊了起来。 儘管已经那么多年没联络,聊起天来却完全不觉的生疏,默契还是一样好。可能还比认识了两三年,在工作上的同事还要聊得来。跟阿振在一起,好像永远都不会不知道该说甚么,就算真的偶尔停顿下来,暂时找不到话题,那种沉默却也丝毫不会让人感到不安。 可能是因为跟阿振在一起,我总是特别的放松,和感觉自然的缘故。毕竟就连我最糟的时候,也已经被阿振看过了,面对这样一个认识你许久,对你如此熟悉的人,不用再费心偽装,营造出甚么形象。 这种感觉,这的是久违了。毕竟出了社会之后,人总是无可避免的,必须学习如何与别人相处,儘管有时并非出于真心。 「不过真的好久了啊,我都忘了,那时候我有问你为甚么哭吗?」 「没有啊。那时候你只是陪我走了一段路,把我送回家而已。」我淡淡的说。这对当时的我而言,却是无比重要的救赎,也是那个当下的我,最最需要的温柔。阿振遇见我之后,甚么也没说,只是让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等我哭完之后,再跟我一起走回家。也没多问甚么。 这也是我最喜欢阿振的地方,在他身边,即使伤心难过,也不必多费唇舌。阿振就像这个河堤一样,总是待在那里,让人可以放心地待在一旁疗伤。从不须多解释甚么,就像大自然的景色一样,让人不知不觉的就能安静下来。 「我很感激你那时候那么温柔喔,不然我应该会哭得更惨吧,因为太丢脸了。」 「真的啊,我那么绅士吗?」阿振笑起来。 「居然没把握机会,趁国中小女生最伤心的时候出手。」 「真是的,你该不会真的变成一个糟糕的欧巴桑了吧。」 「哪里,只是毕竟年纪大了,对自己越来越诚实罢了。」阿振看着我笑了,连眼睛都笑的瞇了起来。我却觉得自己的心脏,激动的扑通扑通跳了起来。这句话,该当它是一个无意的,普通的玩笑呢?还是他真是意有所指吗? 「其实,那个时候也没发生什么事啦,只是跟妈妈吵了一架而已。」我努力压抑自己内心的砰然,笑着佯装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 「好难得啊,我记得我跟你母亲的感情非常的好。」 「是啊,我们很少吵那么兇的,那时候是我说我想跨区去程是考高中,之后住那里的宿舍。我妈不同意,觉得我年纪那么小,就要一个人到遥远的外地念书,她放心不下。所以就吵起来了。」 我说的很轻描淡写,但我当时真的是气的不行,跟我妈大吵一架之后就奔出门,躲到河堤大哭一场。之后遇到阿振,回家之后,哭完了也比较冷静下来,认真的跟我妈谈过之后,勉强同意高中先在附近地区的学校就读,大学之后,再随我的意愿选自己想就读的学校。 阿振也沉默下来。他也非常清楚,当时的我,对于离开这个地方的渴望到底有多强烈。甚至接近一种毫无理由的执着,或是内心自己强加的暗示一般,不愿意妥协。 「好了,我们不要再回忆往事了。你呢?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赶紧换了个话题。 「我吗?还是老样子啊,在我爸的果园帮忙。」阿振笑了一笑。 「这几年观光业不是很发达吗?我们旁边的小镇也变成超热门的景点,假日的时候,那里的老街啊小吃啊都被塞爆,超扯的。不过,也多亏这样,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到我们这里玩。我们的果园最近也开始做一些观光的生意,让人付费体验採摘水果,可以节省採收的人力,又能推销过剩的水果。而且最近人越来越多,生意越来越好了。」 阿振说到工作的事,就变得特别投入,从他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他是真心热爱这块土地的。 「真的吗?太好了,帮我跟伯父说一声恭喜。」我也为他们高兴,阿振的父亲为了他们家的果园產业,真的非常的辛苦,也很认真的到外地,学习各种新的技术和种植工法。努力这么多年,总算是有成果了。 「是啊。」阿振又问。 「那你呢?你过的怎么样?」 「我吗,还好啊,也就是那个样子。至少工作蛮稳定的。」我回答的很含糊,因为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关于这几年的心路歷程,其实就连我自己也搞不懂,常常在一阵忙碌后的空档里,陷入茫然的情绪中。 阿振正要说些甚么,这时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我道了歉之后赶紧接了起来。原来是妈打来的。 「喂,妈吗?我现在在河堤,等一下就要回去了。」 掛上电话之后,我跟阿振解释。 「我妈看我出门太久,打电话来问我怎么了。」 「这样啊,那我陪你走回去吧。」 阿振跟我一起掉头,走下堤防。我们安静的沿着田中间的小路走了一阵子。 两旁的广大稻田,青绿色的叶子随风舞动,远看像是一大片绿色的波浪,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 稻田上方,有好几隻飞舞的蜻蜓。远看就只是一个个黑色的小点。蜻蜓移动的速度非常的快,停在空中一小段时间,接着便像是瞬间移动一般,出现在另一处。 小时候,常常看到爱玩的男同学,下课的时候跑到操场上,拿着捕虫网想抓蜻蜓。但清廷跟蝴蝶不宜养,飞在空中的蜻蜓怎么抓,都不可能抓的到。只有当蜻蜓停在某个东西上时,从背后悄悄靠近,才有可能抓的到这些移动速度极快的昆虫。 阿振小的时候,也会抓昆虫、抓蜻蜓吗?好难想像阿振小时候的样子,从我认识他的时候开始,阿振就有与年纪不相符的成熟,却又不因此而显得世故,而是依然的爽朗阳光。 不管怎么样,好想认识小时后的阿振。这样,过去所累积压抑在心底的,无人可倾诉的不满和愤怒,是不是就能少一些? 但过去发生的事,就是发生了,不可能改变,也是因为有那些过去,现在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们默默地走着,就到了通往我家的上坡路。走上去之后,就到我家了。阿振停下脚步。 「那我就送你到这里吧。等等还要回家帮我爸的忙,今天下午接了一团客人,我得回去准备。」阿振说。 「好,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勉强你进来跟我妈打招呼了。」我笑说。 下一次见面会是甚么时候呢?我忍不住想起这个问题,但又找不到下一次见面的理由。 如果这时候说,下次找机会吃顿饭,听起来实在太过客套,在成人的世界里,这就是比较委婉的,谢谢在连络的意思。 或者我直接说,好久不见了,实在没聊过,下次再找机会见面呢?这样听起来是不是像在说,我很想念你?在心里自己考虑着这些自相矛盾的问题,我反而怎么也说不出口。 但是阿振这时却开口问我。 「我们家的柚子最近刚好到了採收季,你没採过柚子对不对?要不要找一天来我家玩?」 我精神一振。 「当然好啊!」一边觉得自己有些答得太快了,一边心里又感到庆幸。 「那我再跟你联络时间。你手机号码没换吧?」 「嗯。」我点点头,阿振好像有些松了一口气一样笑了,挥挥手,沿着刚刚来时的路走去。 转身回家之前,我站在原地看着阿振走远的身影。阿振挺拔的身影走在田里的小路中间,两旁的稻田上空,许多隻蜻蜓飞舞着,像是空中飞翔的小小阴影。阿振的身影逐渐隐没在路的尽头。 我转过身,走进家门。 五、往昔 「所以,你回来之后,跟阿振都没有联络吗?」 「是啊。」 我把手上的茶杯放回桌上。刚泡好的茶杯非常的温暖,飘散出几缕白烟。如果是冬天,这样的一杯茶,一定会被我久久的握在手中取暖,小口的品尝。但现在儘管是夏日的末尾,气温仍相当的高。比起味道温润的茶叶,我更想喝杯冰凉刺激的汽水。但毕竟在别人家里作客,对于这些小事,就不能这样挑三拣四的了。 「毕竟你也知道,我父亲过世之后,我不是一直都忙的昏天暗地的吗?就算有遇到他,也根本没机会说到甚么话。好不容易忙完之后,也没什么特别联络的机会。」 「是喔……」 小青瞄了一眼阿伟,大概是想跟阿伟交换一个眼神,但是阿伟这个呆愣子,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只是看着眼前的长桌,不知道在想些甚么。小青的眼神扑了个空,忍不住翻起白眼来。 我现在正坐在小青和阿伟,几年前搬进来住的新家。也就是阿伟载我回我家的时候,途中经过的,漆着蓝白色装饰的,有着很大的院子的,一栋透天厝。 一楼的天花板有刻意挑高过,整体空间看起来因此显得开阔、宏大,客厅的门是大片的落地窗玻璃,採自然採光的工法设计,阳光大把大把的直照进来,在大白天,即使室内不开灯,仍然能照的满室明亮。 整理父亲书籍的工作告了一个段落,我应小青和阿伟的邀约,来他们已经住了几年的新居作客。算是延迟了的乔迁来访。 几年前,小青和阿伟刚搬进这里的时候,我应该也有来,但当时来去匆匆,比较像是顺道经过,没留下甚么深刻的印象,只记得他们新家的院子很大,一小方土地上,泥土已经有翻动的痕跡,几株移植的植物已被安放在松软的土壤中,其他看起来空空如也的地方,想必也已经埋下数个种子,没多久应该就会长成一座茂盛的小菜园。 记得那时候我想,啊,真的好有一个家的感觉啊。 有鑑于此,小青和阿伟在我回来没多久便跟我提议,邀请我找一天来他们家坐坐,拜访他们的已经半旧不新的新家。 虽然在都市,很少会去别人家串门子,或是邀请别人来家里作客的习惯,毕竟在城市里,大部分人都住在单身的、或是家庭式的小公寓中,没什么好招待的。 但在乡下,尤其是老一辈的长辈们,已经非常习惯在间暇之馀,或者农活儿忙完之后,到附近邻居家坐坐,喝杯茶、吃个点心再回家,之后再由他来当东道主,招待大家到家里玩,这是乡村自古传承下来的,维系感情的独特的方式。 与我同年的小青和阿伟,却好像也跟着继承了这样的乡村传统,跟我在城市工作认识的同辈比起来,一点也不冷漠疏离,而显得热心,愿意主动为周遭的人们付出关怀。 在这种时候,我都特别的感受到,与我同年龄的小青和阿伟,在这样的方面,似乎比我来的成熟得多。难道,这就是进入家庭生活,所带来的不同吗? 想到这里,不知道为甚么就有种寂寞的感觉。 像是一起同行的人,不知道甚么时候渐渐离去,只剩下自己,还在过往青春时,便踏上的路途上不断地前进。而更令人感到悲伤的是,究竟为何要走在这条路上?或者说,要前往哪里?离开了这里,还有甚么地方可以去呢?这些问题,我都无法回答,也许这就是我至今,仍在这条路上,迷茫而无法逃脱的原因。 因此除了寂寞之外,这样的情绪中,也带着些许焦急的感觉。 阳光从落地窗外洒落进来,铺在客厅的地板上像是一片薄薄的脆片。从落地窗看出去,可以看见窗外的院子,院子的一个小角落,果不其然已经长出了茂盛的小菜园。九层塔、小辣椒、红萝卜、大白菜,甚至还见了一个小小的瓜架,竹子搭成的棚架上,已爬满了丝瓜黄色的巨大的花朵。小小一方的菜园,种满了各式各样的,朝气蓬勃的植物们。 「不过,我最近有在我家附近的河堤遇到他。」 「咦?」小青瞪大眼睛。 「为甚么?他家不是离你家蛮远的吗?」 「这个吗,我也不知道。我最近有空就会在附近散步啊,有天早上就刚好遇到他。」 「所以呢?你们聊了甚么?」小青倾过半个身子,越过我们之间的长桌问我。 「也没什么啊,就稍微聊了一下彼此的近况。」我把玩起刚刚放在桌上的杯子,假装不经意的说。 「然后,他有顺便问我要不要去他家玩。」 「蛤?那哪算没有甚么啊!」小青忍不住大力吐槽。我抗议起来,不过不知道为甚么,连我都觉得,自己抗辩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薄弱。 「本来就没有甚么啊,你们也约我来你们家玩啊。」 「话才不是这样说的!你明明自己心知肚明。」小青露出一副懒得跟你说的表情。我则是不死心的继续抗议。 「很正常啊,我们也是朋友嘛。他爸我也认识啊,这有甚么好奇怪的。不过,你也太好奇了吧。」我忍不住低声抱怨起来。 「这不能怪我们啊,谁叫你们两个从以前就是这样,神秘兮兮的,谁都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在搞甚么鬼。」小青鼓起腮帮子说,明明都是个人妻了,这些少女时期就有的小动作,居然还是没改掉。不过也因为小青有张有点婴儿肥的娃娃脸,这个动作做起来居然还是跟以前一样可爱又适合,真是令人感到可恨。 「甚么搞甚么鬼啊。」我决定要装傻到底,假装认真的喝起眼前那杯茶,不让小青有插嘴的机会,就赶紧转移话题。 「不要再聊我的事了,你们呢,最近过得怎么样。」 「老样子啊。」小青终于靠回椅背上,看似好像放弃追问我了,但我敏锐的注意到,她的嘴角还嘟着,知道她一定没那么容易就放弃。一定偷偷在等着,找个不经意的机会,来个回马枪逼问我。 「你也知道乡下就是这样啊,又不像都市那么多好玩的东西。每次看到你传来的照片,都羡慕死了,我也想去吃新开的韩国炸鸡餐厅,也许去听演唱会,在livehouse看表演喝小酒啊。」 听小青抱怨着,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每次都要跟我抱怨一大堆,乡下不方便的地方,偶尔有事要到城市一趟,或者就只是要看个表演,都要花好长的交通时间,有够不方便。但我每次问她干嘛不到城市工作,她又说住乡下也有乡下的优点啦,至少不像都市一样每天都要人挤人,空气和环境都比较好。 我知道,小青和阿伟一样,都是真心的爱着,这片灌溉了我们儿童年少、青春时光的土地。他们知道这片土地的价值,认同这个地方的价值观,愿意用一生的时间,来贯彻和守护这样的信念。我想,阿振也是这样的。 但也许,我不是这样。 「不过你做的饰品是不是越来越有名了啊?我之前在逛网拍的时候,有看到有人写推荐文介绍你的品牌耶。而且感觉订单越做越大了。」 「对啊。」小青露出得意的表情。 「可能是因为越做越熟练的关係,最近跟我下订单的人越来越多。」 小青结婚后,就不在她父亲的店里帮忙了,而是在家整理家务,顺便趁这个机会,发展她一直很有兴趣,也有相当天分的手工艺產品。她在网路上创了一个自製品牌,接受网友下客製化的订单,再依据每个人,不同的订单要求,完成后邮寄过去。偶尔也做一些自己喜欢的小饰品,摆在临镇的小纪念品店贩售,销路听说也不错。 小青的手艺是无庸置疑的,从学生时代开始,小青的手就非常的巧,也颇有可爱少女的独特审美感。这几年来,小青自创的品牌在网路上渐渐做出名声。但据小青本人所说,利润其实不如想像中的大,会继续做,很大一部份原因,是出自自己的兴趣。 「那阿伟你呢?工作做得还好吧,有没有很操啊。」 「在超市工作还能操到哪里去。」阿伟只是笑一笑,一样的言简意賅。阿伟毕业没多久,就进小青爸爸开的超市工作,算是一个岳父就是老闆的概念。不过阿伟一项就是个不善交际,但是认真寡言的人,他的努力和付出很快就得到周遭的人的认可,小青私底下曾偷偷跟我说过,唐叔叔曾认真考虑过,要把超市交棒给阿伟经营,毕竟唐叔叔年纪也大了嘛。 「说到这个,弘哥怎么样了啊,我跟他没什么联络呢。」我以前一直以为小青家的店,应该会由弘哥来接手,毕竟弘哥头脑很好,但是没想到弘哥之后跑到外地工作,跟我一样很少回来,反而是阿伟进了超市工作。 「他吗?现在就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啊,拍纪录片写一些文章甚么的。」小青耸耸肩说,「我也常常不知道他现在到底在哪个国家,他就像一阵风一样,到处飘来飘去的。」 「不过,老实说,我有一段时间一直以为你会跟我哥在一起。」小青歪着头看我的反应。我则是因为过度的震惊,而差点把杯子里的水给撒了出来,还差点被呛到,赶紧喝一口茶顺一顺气。 「甚么?你怎么会有这种奇怪又莫名的想法?」 「不会啊,怎么会莫名其妙。我哥他一直都蛮喜欢你的啊,你不知道吗?」小青若无其事的,说出了惊天动地的消息,我一脸震惊的看着她,她却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我再看看坐在旁边的阿伟,阿伟还是那副面瘫的神情,不知道是因为早就知道了,还是完全没有兴趣。 「弘哥吗?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我吓傻了问。 「可能是因为,你在这方面一直很迟钝吧。」小青同情的摇了摇头。 「不过,其实也不能怪你,毕竟,弘哥也没有真正的追过你啊。应该顶多算是有好感,这样的程度吧。」说到这里,小青又窃笑起来。 「而且,谁叫你的眼中一直只有阿振一个人。」 我刻意的忽略小青后半段的话,开始认真地思考起来。 「不过,你怎么会知道啊,弘哥跟你说的吗?」 「也不是啦,不过还蛮明显的啊。以前高中的时候,也蛮常跟我问起你的状况的。你以前不是,一直很想到其他城市求学和工作吗?我哥也是啊,可能因为这样,觉得你们可能蛮合得来的,所以大概有认真考虑过要不要追你吧。不过,后来看到你跟阿振,所以才会放弃的吧。」 「真的吗?难怪……」我陷入沉思中,沉吟了一下。 「难怪之前有一次,你哥他寄了一封信问我,有没有兴趣跟他合作,写一篇深入的当地访谈报导。不过我那时候正在考虑换工作,时间不太适合,就拒绝了。」 「真的?甚么时候的事啊?」小青看起来讶异,大概也是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就是我还在出版社上班的时候吧。」我轻描淡写的带过去。「蛮久以前的事了,最近也好久没联络了。」 我往后靠在柔软的亚麻色沙发上,任凭身体深深的陷进沙发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样聊着以前的事,会觉得过去好像只是昨天的事情一样。可是毕竟都过去那么久了,很多事情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我把双手放在脸颊的两侧,往内用力的挤压双颊,如此一来我的脸型就完全拉长,嘴唇还往外嘟起来,活像是在扮鬼脸一样。不过,这是我试着放松的时候,习惯会做的动作,因为做了之后会非常的丑,我都很克制的不在不熟悉的人面前,露出这个不好的一面。 记得小惠也很讨厌我在她面前做这个动作,每次看到都要唸说,为甚么一个好好的冷脸知性美女,会做那么没神经的怪表情。但小青和阿伟应该早就看习惯了,所以我倒是完全不在乎。 「感觉时间过得好快啊,一转眼,好多事情都变了。」一边说的同时,我突然的想起我父亲。是啊,我父亲已经过世了,虽然我一直对这件事没什么真实感,周遭的人好像也已经渐渐习惯这个事实,我所到之处,不在围绕着沉重,难以言喻的悲伤的氛围,让我感到轻松许多。但其实,这才是最大的改变吧。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才发现小青和阿伟,不知道为甚么沉默已久,不像平常那样,很快地回应我的话,只是两个人在我对面的沙发上,不断地交换着眼神。 「你们两个怎么了?该不会有甚么秘密瞒着我吧?」我讶异地看着他们两人。他们在沙发上不安的挪动着屁股,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感觉,似乎不会是甚么坏消息,比较像是,在思考怎么说比较恰当。 「舒舒,我跟你说喔。」小青彷彿压抑不住自己的笑容,略带兴奋地跟我说。她的表情,让我想起过去每次有甚么好消息要公布时,脸上总藏不住的兴奋。 「我怀孕了!」 「真的吗?」我大吃一惊,看像阿伟,阿伟也露出难得的笑容。 「真的!恭喜你们!甚么时候的事啊?几个月了?根本看不出来啊?」我想越过桌子抱小青,但是一想到不知道这样对宝宝会不会不好,就停住了。 「才刚三个月啊。」小青摸摸了宽松衣物下的肚子,笑了起来。 「其实,原本想早一点跟你说的,但是看你之前在忙你父亲的事,觉得还是不要打扰你比较好,所以现在才跟你说。今天叫你来玩,就是想趁这个机会,跟你说这个好消息。」 「我还真以为你们只是要我来作客的呢。」我忍不住笑出来。 「这真的,是我最近听到最好的消息了。」我又突然想起般问到。 「对了,你们已经跟谁说了啊?宝宝是男生,还是女生啊?你们取好名字了没?」 「你也太急性子了吧。」小青吐舌头。 「目前知道的,只有我们双方的家人,还有几个好朋友而已。毕竟才刚满三个月啊,在这之前我可是很守口如瓶喔。」小青一边讲,一边扭捏起来。 「性别的话,唉唷,我现在还没确定自己想不想知道啦。」 「也好啊。」我笑着说,「恭喜你们,你们一定会是很好的父母。唉呀,你们这样也太赶进度了吧,居然连小孩都有了。这样我们其他人压力有多大啊。」 「我就是在刺激你,要你好好加油啊。」小青跟我开玩笑的说,另一隻手不自觉的晚起阿伟,连这种小动作,都可以看出两人之间,自然而然的默契和亲暱,让我不禁在心中,带点羡慕的抱怨起,怎么连在这里也要被闪瞎啊。 「最近好消息真的很多欸。」小青兴奋的说。 「阿振他们家也有喜事,真的是喜事连连耶。希望这能带给宝宝好运,让她健健康康的。」 「甚么?」我感觉像是,晴天里一道闪电劈下来似的。脑海里像是闪过了一阵白光,让我一时之间失去思考的能力。 「甚么?阿振没有跟你说吗?」小青愕然的问,好想被我那么大的反应给吓了一跳,没多久,像是想通甚么的,露出一抹恶作剧般的笑容。 「这样啊,看来事不好说出口呢……所以才没跟你说啊……」 「真的是结婚吗?阿振完全没说啊?跟谁?我认识吗?」我一剎那的茫然之后,几乎来不及思考,只能像是出自本能般的,蹦出一个又一个问题。 「是一个邻镇的阿姨,你大概不认识吧,我们也是最近才知道有这件事的。」 「阿姨?」我饱受打击。 「年纪很大吗?」 「当然啊,年纪是有一点差啦,毕竟人家也是结过婚的,虽然没有小孩的样子。」小青一副好像,不觉得这有甚么了不起似的表情,说着。 「对方人非常好啊,算是高攀了人家吧?」 「高攀?怎么可能是高攀啊?阿振还那么年轻,而且条件也那么好……」 「甚么阿振啊,刚刚有说到阿振吗?」小青打断我,然后露出了一个,演技非常拙劣的,故作惊讶的表情。 「啊,你刚刚是搞错了吗?要结婚的人不是阿振,是阿振的老爸啦,不是都年过六十了还没结婚吗?对方怎么说也算个少妇吧,当然算是高攀啊。」 「蛤?」 我张着嘴吧愣住了,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理出头绪来,搞清楚现状之后。忍不住觉得有点丢脸,尤其是刚刚的失态,一定是尽收小青和阿伟的眼底。抬起头来,看到小青很明显在憋笑的表情,更是让我一肚子火,又羞又怒的。 「唐小青,你现在是不是仗着自己有身孕,我不敢动你啊。」我试着做出自从毕业离开家乡之后,其实根本没多少机会用到的阴狠的微笑。 「老公救命啊,有人要害我。」 小青立刻装哭躲进阿伟的怀里,我额头上的青筋,又忍不住一跳一跳的。 阿伟只得苦笑应付过去。 在小青家吃完晚餐后,时间也蛮晚的了,阿伟开车送我回家,小青则站在那栋蓝白色的可爱屋子前,招手向我们道别,直到车走远了,才看见小青小小的身影,转身回到屋内。 阿伟抓着方向盘,车安稳的行驶在平坦的柏油路上,道路两旁都是稻田。 我坐在副驾驶座,头靠在右边的车窗上,试着看向窗外,窗外太暗了,甚么也看不见,只有当车子短暂驶过去时,能从车前灯的范围,看见一闪而逝的道路和稻田。 夜晚的风从打开了一道小缝的窗户吹进来,吹乱了我额头上的瀏海,虽然是夏夜,但可能是快要进入秋天的关係,有的时候,夜里的风仍会带来些许凉意。我安静的听着轮子平稳辗过道路时的声音,让夏夜的晚风吹拂着我的头发。 「我真的很迟钝吗?」在我意识到之前,这个问句就已经说出口了。听到自己的声音的瞬间,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居然会问这样的问题,对象居然还是阿伟,要问也是问小青吧。 不过,如果小青真的在这里,也许我反而问不出口。因为认识了那么久,感觉已经被看的太透了,总会想留着一丝丝最后的底线,残存的尊严,不想全盘托出,好像输的太过彻底。 所以,这样的气氛,也许正是我会忍不住内心疑问的理由。而且阿伟安静,嘴吧紧,也是个值得信赖的对象。我安静的等着阿伟的回答。 「怎么说呢……我觉得舒安你并不是个迟钝的人。你很聪明,也很敏感,也会对一个问题,非常认真的思考。」阿伟想了一下子,还是说了,一边以稳定的速度,开着车前进。 「只是,你对于离自己太近的事情,都显得比较迟钝罢了。」 「离我自己比较近的?」 「是的,像是以前,我刚跟小青交往的时候,还以为你会是第一个知道的,毕竟我们很常三个人玩在一起啊。结果没想到,你居然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小青和我当时真的是一想到这件事,就会惊得目瞪口呆。到最后,根本不是怕你知道,只是好奇你到底要花多久时间,才会发现罢了。」 「……所以我花了多久?」 「你根本没发现啊,是阿振跟你聊天的时候,你意外知道的。」阿伟轻松的说。 「……」 把我送到我家前面的下坡路后,阿伟就放我下车了。我在家前面挥手道别,阿伟微微的向我笑了一笑,就转了个方向,将车子驶进无边的黑夜里。 我推开院子的小栅栏,走进家门。屋内一片漆黑,只留着几盏小灯,应该是妈妈睡前为我留下的,妈妈最近都很早睡,怕我回家时屋内太暗,都会特意留点灯光。 儘管已经很累了,我还是走上楼梯,进入二楼父亲的书房,想把今天的整理进度完成。 推开二楼书房沉重的木门,一走进去,陈旧的书香味立刻将我包围。也有些许的皮革味。对我而言,这就是像是时光沉积下来的味道。 我赤着脚坐在木头地板上,就着昨晚的进度,开始工作。 我在这间房间工作时,从不使用父亲的书桌,因为对我而言,那是属于父亲专属的,他一个人独一无二的位置,也因此总觉得难以接近。对我而言,就像是禁地一般。 我把整理好的文件、稿子堆成一堆,用皮绳绑起来,再放进纸箱里。同样的纸箱,已经在书房的角落里越堆越多。与之相对的,书架上的书籍资料则越来越空。这代表,我的阶段性的任务也快要完成了。 「与我越近的事物,越看不清楚吗……」 我一边工作着,想起刚刚跟阿伟的谈话,忍不住喃喃自语起来。 阿伟说的话,居然让我意外的觉得非常有道理。 我从以前开始,对于身边亲近的人,身上所发生的事情、心底的情绪、或者所抱持的想法、感情,一直都非常迟钝,很多明摆着的事,像是摆在光天化日底下的,所有人都能看见的事,却只有我视若无睹,总是最后一个知情的人。 而这种迟钝,也许不仅限于身边的人而已,对于我自己,对于我自己真实的心情,最最诚实的心意,和感情,也都是,常常是一团混乱,一无所知。 这也许,就是我常常把自己搞得一蹋糊涂,也把跟别人有关的事情,弄得乱七八糟的原因吧。 真的,为甚么我总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呢?包括自己的心意,或者我真实的想法。 对,就像小青和阿伟开始交往的时候也是一样。 小青和阿伟,是在高二那年开始交往的。 而明明最常待在他们身边的我,却甚么都没有察觉。当然,小青和阿伟是青梅竹马,从小就一起长大,两人之间跟我比起来,一直有种特别的亲密和默契。也许是因为这样,我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关係的变化。 自从在河堤遇到阿振之后,我跟阿振就更加的熟悉起来,常常会在网路上聊一些音乐啊、课业、或是生活上发生的事情,我们在许多地方,都有相似的品味兴趣。但又不完全一致,偶尔还会有意见天南地北的情况。 不过这也是与阿振聊天乐趣所在,很多如果是我一个人,一定不会知道的音乐、或者没有过的想法,也是跟阿振聊天之后,才慢慢有新的变化。一个人的所思所感毕竟是有限的,因此人常常陷入自我的限制中,而以偏颇的方式看待事件,无法跳脱以自己为本位的思考。阿振对我来说,就像是带来清澈水源的河流,一点一点的带我拓宽了我的世界。 即使是长大之后,我发现,我仍然非常难跟别人去描述,关于那段时光里,阿振和我的相处,或者说阿振陪伴我的那段日子,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甚至是对我的整个生命而言,究竟有多么的重要。那跟一剎那的怦然心动,或是对异性的自然而然感受到的吸引力不同,应该说,不只是如此,那是我初次见识与我不同,却又如此令人嚮往的一个心灵,和看待生活的方式,就像是当时年少的我,看见新的光照进世界的啟蒙。 儘管在学校已不再是孤身一人,而有小青、阿伟等朋友的陪伴,但我知道,在我的内心身处,仍有九岁、十岁的那个小女孩,孤单而不满,无人诉说的影子。在兴趣上,我的朋友也与我没什么交集。因此认识阿振之后,每天晚上与阿振在网路上聊天的几个鐘头,便是我每天的生活里,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我们从neilyoung聊到bobdylan,也聊beatles乐团,聊我最近看的书,或是学校的趣事。 那时候阿振已经考上外地的大学,常常会跟我分享,在大学里发生的有趣的事,总是让我无比羡慕,也让我更加的心生嚮往。离开这个乡下,到更远的地方闯荡的念头,也越发的坚定起来。 儘管见面的时间非常的少,但阿振的确是我最贴近心灵的,最亲近的朋友。 某次聊天的时候,阿振不经意的提到小青和阿伟,好像要去哪里约会,还找弘哥提供意见。我才知道他们两人已经交往了有一段时间,惊讶地久久不能自己。 但其实仔细的回想,生活中的蛛丝马跡,已经非常的明显。但我却从未注意,到现在仍一无所知。 阿振发现了我隔在萤幕之后的沉默,问我发生了甚么事,我试着想说,却发现脑海中的文字不知怎么地四处逃窜,试了好几次都词不达意,正如我心中不知该如何整里的纷乱情绪,充斥在我的脑中,让我一时之间竟觉得无话可说。 「那么明天,我去找你吧。」 阿振这么说,就下线了,留下我独自疑惑,明天并不是假日啊,阿振真的要回来吗? 但阿振真的回来了。隔天,我走出校门时,便看到一个熟悉的修长身影,在远方的树下等着。 「你怎么真的来了?」我快步到他面前,惊讶的问。抬头着那张,好久不见的,熟悉的笑脸。 「上车吧,我带你去玩。」阿振没有回答,只是丢给了我一顶安全帽。 能让我不问目的地,就直接上了车跟着他走的人,也只有阿振了。 每次回想这件事情,也都让我忍不住问自己,自己到底有多信任阿振啊。 但当时,我真的甚么也没问,甚么也不在呼。我所唯一知道的只是,阿振回来了,现在在我的身边。在摩托车的后座,耳边的风呼啸的掠过,让我的头发在风中胡乱的飞扬着,我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前座阿振的后背传来的,让人很想依赖的体温。 不知道骑了多久,阿振终于停车了,我拿下安全帽,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的蓝色。 是海。 是当初我们曾一起烤肉的,相遇的海边。 我想起书上曾看过的,一个我很喜欢的作家,曾写下的一句话,大意是说,当一切事情无法解决的时候,就去看海吧,直到你可以接受为止。 海就是有这样的魔力。 看着宽阔的海,感觉一切都能够被那种无尽给包容,而显得不再重要。 阿振找了个地方,停好摩托车之后,我们就沿着海岸线散起步来。一边欣赏着阳光下,海面波光闪烁的美景。 我们就像在网路上一样,东拉西扯的乱聊,一个话题短暂的结束了,就任由空气中维持短暂的沉默,看着大海发呆。在这样的一片巨大的蓝色之前,一切话语都显得多馀。 我们没有聊太多小青和阿伟的事,阿振大概已经从我昨晚的沉默中,大致的理解了事情是怎么一回事。但他也没有多打搅我,对于这点我非常感激,他应该也明白,像这样的事情,不管是谁再多费唇舌,也是没有用的。 关于这件事情,我只能靠着我自己一个人,在内心反覆的思考、咀嚼、接受,也许释怀了,或许,甚至是一遍一遍的像是拿着刀子刺向自己,那样的伤心之后,才能终于从这样的心情中,理解一点甚么东西。 也可能,其实只是开始理解自己真正的心情。毕竟关于自己的事,我总是那样笨拙的人,别人能不费吹灰之力理解的,我都要认真的思考才能领悟。 我们在海岸线的尽头停了下来,两人短暂的佇立着,看着眼前的白浪和波涛,背后是半壁青山。 「我真的很想离开这里。」我喃喃自语。 阿振回过头来看我,没有说话。 「我也不知道为甚么。其实在这里,我过得很幸福,这里的人都很好,而且每天都可以看见很美的大海、山林、还有田园。在这里生活那么久,对我来说,这里比我小时候住过的城市更像故乡。但不知道为甚么,我就是没办法接受,一想到我可能在这里幸福的终老,我就觉得非常、非常的难以忍受。」 明明一开始是很轻松的说的,但说着说着,情绪不知道为甚么就涌了上来,我越讲越模糊,眼角几乎泛起泪来一般,感觉越发的词不达意。 这是因为,连我也无法好好掌握自己的心的关係。 但儘管如此,我还是很渴望着离开,就算无法理解自己真正的心意,我也觉得不要紧,因为此刻,这样对远方的渴望,是无比真实的。 阿振没有显得不耐烦,或是不知所措。他安静地看着眼前的海,我看着他平静的侧脸,知道他非常认真的听着我说完了。 「我跟你不一样呢,我很想留下。」 阿振平静的说,语气中没有一丝颤抖,声音坚定。 这是我第一次听阿振说起他内心的想法。我认真的听着,看着他坚毅的脸庞。 「我跟你说过,我是由我爸收养的吧?那个时候,我的亲生父母刚过世的时候,我觉得很害怕,觉得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不管我走去哪里、遇到再多的人,都是一样,我是个没有父母的孩子了,也没有可以容身的地方。那时候,从我的眼睛望出去的世界,全是黑暗的。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东西跟我有所连结,我觉得我像是被世界遗弃一样。」 「后来,我爸把我接回了他所生长的地方也就是这里。我到现在仍非常清楚的记得,他很认真地看着我的脸,对着后座的我说: 『从今以后你不会是一个人了,我就是你的爸爸,我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脉,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你和我,都是。』那是我印象中唯一一次,看见我爸流眼泪。 然后他带着我,看我将要在此生活的家,告诉我过去他和他的弟弟,也就是我的亲生父亲,曾在哪里做了甚么蠢事。指给我看我们家的果园,还有附近的河川,那是他们童年时期,一同往耍的,充满回忆的地方。 那时候的我,只觉得自己事被世界所拋弃的,世界上不可能有我的容身之处。但不知道为甚么,看见这里的山,这里的稻田,还有这里的海,我却有种感觉。 『啊,就是这里,这里,也许可以包容我。这个要成为我爸爸的人,他是我真正的亲人。』 然后我就在此住了下来,生活至今。对我来说,从各种意义上,这里都是我的家乡。」 阿振的话到了一个段落,停了下来,我也看着前方,不敢看阿振的侧脸,儘管内心的我无比好奇。这时候的阿振,表情是一样的安稳平静吗?还是流下泪来?但我不敢看,因为我知道,不管是哪一种表情,都将深深击中我的内心中最柔软的深处,而產生令我害怕的结果。 「所以,我也想离开,去各式各样的地方,看各式各样的事情,然后再回来这里。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奉献给这里的土地。这里的土地曾经包容了、接受了年幼的,孤单一人的我。我只能以此回报。」 阿振回过头看我,笑了,眼神坚定,恍若有微光在眼中发亮。 我看着这样的阿振,觉得心不可自拔的,被捲进某个深沉的漩涡中。 是因为有这样的觉悟,所以阿振的身上,才会散发着那样沉稳、安定的气质吧。那是对自己的未来,有着坚定的目标和想望的人,才有的独特氛围。 而我呢?我连自己的心都无法把握,觉得自己像是一阵狂暴的乱流,飘移不定。 而这样的我,深深地为阿振的坚定所吸引。 「有点晚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阿振问我,我点了点头,看了海最后一眼,转头跟上阿振的背影。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这将是我和阿振之间的,不可避免的分离的,起点。 六、暗夜梦境 父亲和母亲站在我的两侧,牵着我的手,我大声地笑着,三个人一起走在软软的沙地上。 大概是我年纪很小的时候,因为我要举高双手,才能牵住两旁的,父母亲的手。但我一点也不在意,还是把手伸的长长的,抓着他们的手,左右晃啊晃的。 我们三人的脸上满是笑容。 我心里想着:要是能够永远这样,那就好了。要是能像现在这样,永远都那么幸福和快乐,那不管走到哪里,不管要走多久都没关係。我好想这样一直牵着他们的手走下去。 这时候,原先走在我右手边的爸爸,突然停下脚步。 我也跟着停下来,抬头想看看爸爸怎么了,却发现不知道甚么时候,爸爸已经不见了,变成一团浓稠黑色的液体。 我大声尖叫,想从黑色的黏液旁逃走,黑色的黏液却沿着我的手流了过来,将我紧紧包裹。我整个人都陷进那团黑色的水中。 我张开嘴想大声呼救,却吞进一大口黑水,无法呼吸,觉得肺中的氧气也逐渐消耗殆尽,就快要窒息。 透过包裹住我全身的黑色液体,我隐约地看到,远方有个像是阿振的人影。 我张开口想喊他,想喊阿振的名字,想告诉阿振我在这里,想要他像以往那样,将我从自我束缚的困境中解救出来。但我张开口发不出声音。只模糊的看见,另一个女子的身影,出现在阿振的身旁。阿振与她相视微笑,牵起手来,向着远方走去。 我感觉身体和心灵,同时沉浸在无比的寒冷之中,死亡就是像这样的吗?在像死亡一般的寒冷之中,我放任自己失去意识,沉沦至最黑暗的深处。 我睁开眼睛。 身处的地方,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像一团厚重的茧,将我包围在其中。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以为,刚刚的梦境与现实已经接轨,使我有轻微的混乱,像是酩酊后宿醉的隔日,无法分别虚幻与真实。 我在黑暗中静静地待着,在四下一片的静默和黑暗之中,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由一开始的急促剧烈,逐渐的趋近和缓而规律。 让眼睛逐渐地适应了黑暗之后,原先藏在厚重的黑暗为幕后的事物一一浮现,包括我的房间的老旧天花板、我从国中时期用到现在的书桌,还有房间里许久未移动的,杂乱堆着的各种物事。 我撑起半个身子,看像床头柜摆放的萤光时鐘,时鐘显示现在的时间是半夜四点,是夜色最浓的时刻,我在自己的房间中惊醒。 我很少在这么早的时间醒来,这种情况让我不禁担心起来,觉得自己好像邻陈旧在也睡不着觉,只得出门运动的长辈们,难道真的是因为年纪越来越大的缘故吗? 而且醒来之后,便觉得睡意尽失,难以再次入眠。我决定起身读点书,看能不能重新培养一下睡意。 我走进我房间的浴室,开了灯,就着锈蚀颇为严重的水龙头洗了把脸,顺便看了看镜子。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而憔悴,而且显得无比的陌生,让我一时之间感到疑惑,镜子里的这个女人是谁?乍然看见,还会以为是浴室里出没的女鬼。可能是因为,自青春期之后,我已经许久不曾不是为了化妆,而长久的凝视镜中素顏的自己。 在走出浴室之前,我听见微微声响,一开始我以为是冷气空调的声音,但后来想起我没开冷气。也像是某种鸟类鸣叫的声音。 我走出浴室,声音越来越明显,那是微微压抑的,啜泣的声音。 我走出房间,试着把脚步声放到最轻,尽可能悄声无息的沿着黑暗的走廊前进。 夜晚的老家二楼走廊上,没有点任何一盏灯,只有月光从走廊墙壁上的窗户照进来,仍显得阴暗无比。 在几乎无光的走廊尽头,有个房间的门开着,从打开了一条小缝隙的门缝中,温暖的灯光洩漏了出来。 那是父亲的书房。 我越接近书房,哭声就明显。 我安静的打开书房厚重的门,看见母亲就半跪在书房,铺着柔软厚重的地毯地板上,四周围绕着我白天整里所堆起的纸箱,正流着泪、低声的啜泣。 我试着不要吓到她,尽可能低声的温柔的唤她。 「妈。」 母亲听到我的声音后,回过头来,我看见她憔悴的脸上,两眼已经哭的红肿。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就彷彿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的衰老着。 「啊,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母亲赶紧擦拭脸上的泪痕,强顏欢笑的说。 「我只是晚上有点失眠,睡不着,不知道要做甚么,就想说起来,看看你爸的书房……」 我静静地走到她的身边,跟她一起坐在柔软的地板上,两眼认真地凝视着母亲。 「妈,你这样多久了。」 母亲正要开口,忽然又停住了,沉默了下来,大概是知道装傻也没用,不如老实地说出来。 「你爸去世之后没多久,就一直这样子。」 「那么长的一段时间,你就这样子每晚失眠,然后又那么就起床?你这样身体怎么可能撑得下去?」 我一边说着,一边觉得眼睛逐渐热起来,心里想着惨了,这时候可不能哭啊。不过,母亲失眠的画面,却一再地出现在我脑海中,无法散去。 那么多个日子,母亲一定是像今天一样,半夜就再也睡不着,于是来到父亲的书房,一边想着过去的事,一边哭泣吧?也许,还会在哭泣中,沉沉的睡去。直到清晨天还没亮,就匆匆地在地板上醒来,为了怕被我发现担心,赶紧收拾好就到厨房做早饭了吧?从母亲身上披着的厚重毯子,可以想像,这样的情况一定是一再发生的。 面对我的质问,母亲陷入沉默之中,好久之后,才小声地开口。 「对不起……但是,你父亲过世之后,我每天晚上都会做梦。」 我感觉心脏漏跳了一拍似的。作梦?母亲也会梦见我所梦见的,那些黑暗痛苦的梦境吗? 「我每天晚上一闭上眼,就会梦到过去我们三个人,一起快乐地在此生活的情景。有的时候不只是在这里,甚至是更久以前,我们还没搬来这里的时候。那时候你好小,但我们是多么的快乐。来了这里之后也是,三个人一家人在一起,生活的时光是多么快乐啊。然后每次梦境到了一半,我就会醒来,发现那些梦境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实里,你父亲已经过世了。我们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过那种三个人一起的幸福的日子了。想到这里,我就无法停止我的眼泪,也睡不着觉,因为一想到睡着了也许又可以再回到那个幸福的时光,我就觉得心痛得受不了。所以我就会来你父亲的书房,翻翻他的东西,想一想过去的回忆。光是在这里,在这个房间里,闻着这个房间的味道,我就会有种感觉,好像你父亲还没走远,不是从这个世界彻底的消失了,而是还留在这里。这些书、这些他亲手写下的稿子、还有这个房间,就是他存在过的证明。这样,我就觉得没有关係,像是你父亲还在我身边一样,所以我可以放心地睡去。」 母亲一边说着,她裹在毛毯下的瘦弱的身躯,也随之颤抖着。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中滑下,原本是一滴一滴的,后来逐渐连线成一道泪痕,最后终于决堤成奔腾的眼泪河流。 「我知道这样不好,因为连这些东西,也就快要消失了。我终究得接受这个事实的对吧?我现在只是在欺骗自己而已,对不对?」 母亲抬头环视着书房,任凭眼泪大把大把的落下,溅湿了摆放在周围的纸箱。 「我知道,我会好起来的。只是,我需要一点时间,再让我依赖着这些东西一阵子,之后,我就会好过来的,就能继续好好地生活下去。」 我沉默地听着母亲的话语。这是葬礼之后第一次,母亲如此直接的,表达了她心中的悲痛。而这个悲痛,却全然不是自溺的悲伤,或是无光的绝望,而是一种消极的积极,是认真的正视人生发生的各种事情,接受它,也接受随之而来的悲伤。但也从中培养可以再次站立起来的勇气。每次这种时候,我都会由衷对我的母亲感到敬佩。这才是真正的面对生命的勇气。 思考了很久,我想,我也该说出自己一直藏在内心深处的,没像任何人说的话。 「不知道为甚么,父亲过世之后,我一直没哭过。」我低着头,眼睛直盯着地板说道。并听见这句话,在半夜四点多的房间里,安静的回响着。 母亲没有立刻回话,只是认真地看着我,等着我把话说完。 「不知道为甚么,我一直哭不出来,也感觉不到悲伤。这不是表示我不爱父亲。只是,从小的时候开始,我一直觉得,父亲距离我好远,有的时候甚至会觉得,自己就像是没有父亲一样,而且会觉得生气,觉得父亲总是在工作、总是在写书。对他来说,难道我们不重要吗?其实,我一直有种感觉,父亲的眼中只有写作,其他的甚么都没有。连他自己都没有。更没有我,没有我们。我觉得,我好像从很久以前就失去这个父亲了。」 我鼓起勇气说完这段话,觉得自己已经像是用光了仅存的所有勇气,这时候,才终于敢抬头看母亲。母亲没有露出不高兴,或是夸张的悲痛的表情,反而是一脸平静地看着我。我知道,我的话她确实的接收到了。 「对不起,舒舒,我不知道你一直以来心里是这么想的。」母亲过了半晌后,终于开口。 「仔细想想,我们真的亏欠你很多。你那么小的时候,我们就搬到这里来,你一定很不习惯吧?但你一直以来是那么懂事,从不哭闹、抱怨,我也一直以为你适应得很好。直到最近,我跟唐阿姨聊天,才知道原来你以前过得并不快乐。而这些,我们居然始终没有注意到。 而关于你父亲的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才好,在某方面来说,你的想法也许是对的,你的父亲为了他所追求的文学目标,愿意投入他生命中的一切,也在所不惜。而他也的确是这样的投入着。 我觉得,自己没有办法说些甚么,希望你改变对你父亲的看法。这件事也许只能由你自己,慢慢地体会、和发掘。也许有一天,你能够真正的理解你的父亲。毕竟,我始终觉得,舒舒你简直是其渊的翻版,儘管大家都说,我跟你长得好像,但我知道,在本质上,你像其渊多过像我。你们之间有那么紧密的连结,我一直觉得你们是最能贴近对方的人。 我只想跟你说,舒舒,不管你是怎么认为的,或许你没有感受到,但我希望你能记住一件事,你父亲真的非常的爱你。也许你不能理解,但只有这件事,我希望你能一直放在心底。」 我看着母亲,觉得她整个人好像散发着隐隐的光辉一般,那是母亲一直在父亲背后支撑着他的,坚定而温柔的力量。 「妈,谢谢你。」 我伸手抱住她,她也回抱着我。 在这小小的斗室之内,有温暖的灯火照明着。儘管外头是如墨的暗夜,但只要耐心的等待着,天亮的时刻必然会到来。 「你准备好了吗?我要丢下去囉?」 「好了,来吧。」我在树下大喊,阿振回头确认了一下之后,就放心的把刚用大把剪刀剪下的柚子往下扔,我则赶紧过去捡拾掉落的柚子,装进手上的大麻布袋里。 应几个礼拜前阿振的邀约,今天我到阿振家作客,体验一下果园採收的乐趣。 儘管也算是从小在这边长大的,但对于农业相关的事物,仍是一知半解,更别说是有体验的机会,关于这一点实在是让人觉得很惭愧,回到家乡,感觉却像个观光客一样。 不过,这也是因为近几年来,观光產业逐渐盛行,促使农业影跟着转型,朝向更精緻化,或者改变跑道,朝向观光路线迈进的结果。 毕竟以前,家里务农的同学们,多半把帮忙家里的农活,当成一件要命的苦差事,都羡慕死了我们这些,家里跟农业没关係,不用下课后还要辛苦干活的同学。谁能想到现在,这些农村的工作,竟然变成了都市人愿意花钱体验的活动。 所以一大早,阿振就开车到我家载我。 今天的行程很随兴,因为阿振特地挑了没什么客人的日子,所以可以不用赶时间的,让我一个人悠间地参观整个果园。 最主要的工作,就是跟阿振一起帮忙,採收熟成的柚子。虽然说是帮忙,但应该说是帮倒忙居多,毕竟阿振家本来就有雇了一群临时工,专门在需要採收大量水果的季节,来这里帮忙。 阿振大概也知道,我从没有採收柚子的经验,所以交代给我的,只是一些简单的工作,要我拿着很大的麻布袋,在树下捡拾柚子。阿振自己则是拿着一把大型利剪,将树上的柚子剪下,我唯一要注意的,就是别让柚子砸到头。 我有问过阿振,柚子这样直接丢下来,不会使果实受伤,而影响卖相吗?阿振则是很爽快地告诉我,我们现在採收的,只是要给自家人食用,还有分送给亲朋好友的分量,况且柚子部会那么容易受伤,所以不用那么讲究。至于要拿去贩售的,当然就需要更加专业的sop流程了。所以我不用担心。 儘管我的工作如此检,但也够阿振伤透脑筋了,我的运动神经从小就不发达,使的阿振在树上,还得随时注意我的位置,避免我被掉落下来的柚子砸到头。 要採收柚子,需要踩上梯子,靠着树干,拿剪刀连着些许枝条将柚子剪下。我在旁边看着阿振做这些工作,明白他没有叫我上去剪的原因,除了因为不熟悉的人,踩上去有些危险之外,也是因为,这实在是个需要耗费大量体力的苦工。 难怪阿振就算没有特别去练,还是有一定的肌肉量,毕竟农务大多蛮辛苦的,是每天都需要肉体劳动的工作。 就算是平常看起来瘦削的阿振,捲起袖子之后,还是能露出结实的手臂线条,让我不自觉的感到有些害羞而移开视线。明明看起来又瘦又高,没想到还是蛮壮的嘛。 採柚子的行程大概就花去了整个早上,收穫则是两大袋,装的满满的麻布袋的柚子。我们先合力把它堆到仓库里放着,阿振说为了犒赏我的辛苦,等下要带多少回去都行,他会开车帮我把柚子载回家。 今天的阳光还蛮大的。虽然时序已经逐渐进入夏末,但艳阳好像还不死心。在柚子园工作的时候,尤其是接近中午,阳光直直的照射着地面,穿过柚子树繁多的树叶,在土壤上照出黑白斑杂的影子。我尽可能地躲在树荫下遮阳,看着树荫外的世界,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变成一片白花花的景色。 工作完之后,早已是汗流浹背,感觉衣服湿透了,又在阳光的照射下被晒乾。我去洗手间将充满汗臭味的衣服换掉,换上乾净的衣服之后,感觉整个清爽多了。毕竟今天是来劳动的,所以我也没化妆,不用担心流汗脱妆的问题。而且毕竟对方是阿振啊,所以即使搞得全身是汗,我也不会介意。 阿振带我去吃午餐。除了一些简单的饭菜之外,还有一些用柚子入菜,观光客最爱点的几样特色菜,也是最近几年,为了招待观光客、拓展经营的项目,阿振父亲特地请厨师设计的,还特地盖了一间厨房和餐厅。 不过我们今天不是在餐厅吃饭,而是在阿振家的餐桌上,阿振的父亲今天要联络工作上的事情,所以不在家。午餐只有我跟阿振两个人。不过气氛一点也不尷尬,我反而因为可以不用面对长辈,而松了一口气。 吃完饭之后阿振带我去附近走走,我们沿着林荫的小径散步。 下午的阳光和缓许多,小路两旁的树群投下影子,遮住了大部分的阳光。偶尔几阵风吹来,周遭就会响起树叶摩擦的沙沙声响。 「觉得好奇妙,我们认识了那么久,我居然第一次来你家玩。」我笑说。阿振歪着头看我。 「好像真的是这样,可能以前没什么机会吧。」阿振又笑着补充了一句。 「不过,你以后可以常来啊。」 明明是很普通的一句话,我听了之后却觉得心情复杂。整理父亲遗作的工作已经快结束了,距离馆长给我的三个月的假期,也只剩下几个礼拜的时间。但对于很多问题,我却依旧找不到答案。 我不禁在心底问起自己,我为甚么要来这里呢?不就是期待我能找到个答案吗?那么多年之后,我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发现多年来始终盘旋在自己心里的问题,依旧令我在意无比。这是否是我的人生,在这个阶段,停滞而难以往前一步的原因? 我知道,是时候,跟过去的自己,以及沉积在内心深处,假装视而不见多年的问题,来个了解。 「上次好像还没聊完,你现在是在图书馆工作吗?」阿振问。此时小路正好在眼前分岔,阿振选了右边的那一条,我也跟在他身边走着,虽然岔路上没有指示的地图,但阿振应该对自己家里果园的地理位置相当熟悉吧。 「是啊,我现在在大学的图书馆当约聘的员工。工作算是蛮能上手的,也很适合我,虽然薪水不多就是了。」 「听起来蛮适合你的。记得你以前就很喜欢看书,好几次看到你,你都拿着厚厚一本像是砖头一样的书在看,而且都是那种很深奥的书,根本就是个文艺少女。」 「甚么啊,原来你以前都是这样看我的啊。」 阿振接着问。 「你在那里工作多久了?」 「大概两年多吧?我毕业之后也换了不少工作,有打过零工,也有在报社、出版社、或是帮杂志工作过。也曾经靠着写稿赚一点生活费过日子。」 「感觉都是跟文字类有关的工作?」 「是啊,毕竟我从以前就是个文艺少女嘛。」我也开玩笑回去。 「那为甚么最后还是决定到图书馆工作?你应该也有能力靠着写作维生吧,记得你的文笔一直都很好。」 「怎么说呢……」我犹豫了半晌,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太难回答了,平常我都会轻描淡写的,用各种理由带过。因为我知道,许多人问问题,未必是真想要有个答案。很多时候,只是彼此找个话题聊罢了。如果对于每件事都过于认真,反而只是让彼此都感到尷尬罢了。 不过如果是阿振的话,我愿意认真的回答。因为我知道他也是以同样的认真来对待他所提出的问题。 「我也知道,靠写字过生活,对我来说,也许不是难事,更何况我父亲也是圈子里有名的人士,我如果真的要走这条路,应该不会太难。但是我总觉得,我没有办法过这样的生活。」 是啊,为甚么呢,如果往那方面发展,出路应该会比现在更好吧。就算不到功成名就的程度,但要能安身餬口,绝对不是问题。 但我厌倦这种以写字为重心的生活。 可能,很大一部份是因为我的父亲。父亲为了写作投入了整个生命,我从小就看在眼里,反而使我更加的确定,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感觉你受你父亲影响很深。」阿振听完之后说。 阿振的回应使我感到讶异。真的吗?我受我父亲影响很深?那个多年来,几乎是向陌生人一般的父亲吗? 「真的吗?怎么说呢?」我忍不住问。 「虽然你可能没有察觉,但你很多方面应该都有受到你父亲的影响吧。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的鬼故事吗?你对于故事的热爱,还有认真的个性,这些感觉跟你父亲很相似。」 真的是这样吗?我从没想过这件事情,听完阿振的话,才发现儘管我从没发觉,但其实自己的生命中,充满了父亲的影子。 不管是对文字的热爱、对某件事物某想法的偏执,甚至就连我现在的工作,也是因为馆长与父亲的老交情,让我顺利的拿下了约聘人员的名额。 儘管并非刻意,但父亲确实在我生命中,占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让我心情复杂。 因为想的太认真的,几乎都要停下了脚步。阿振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们继续往前走。 「那你呢?」我试着问。 「你的工作还好吗?」 「不错啊,就像你看到的,我们在尝试很多新东西。打算慢慢的往观光农业去发展。」 阿振微笑着说,看着前方的眼睛好像不只是看着眼前的风景,而是某个更遥远的未来。这种时候,我都特别能感受到,阿振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是多么的认真而热爱的。 「而且,我在想,也许我可以开一间民宿。」 「民宿吗?」我大吃一惊,毕竟慢慢转型为观光农业是一回事,但开民宿所需要的准备,可是跟过去农业所需具备的知识完全不同。 「是啊。」阿振露出了有点靦腆的笑容。 「我也知道这听起来很冒险,我爸也蛮反对的,但我现在也在收集各式各样的资料,开始学习经营一间民宿可能会需要的准备。毕竟,开一间民宿是我从很久以前的梦想。」阿振看着远方说。 「你还记得,我大学的时候常常到各地旅游吧?那时候,我常常是借住在各地的背包客旅栈,在那里我认识了各式各样的人,跟来自不同地方的人聊天。觉得从中学到好多东西。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梦想自己经营一间这样的旅社。便宜的、简单的,能让人安心的度过一个好美夜晚,让来自世界各地的背包客,能够在这里互相交流想法的地方。」说到这哩,阿振笑了起来。 「而且我们家,有空的土地可以盖房子,有果园可以提供观光,这不是最好的环境吗?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轻易的放弃。我爸好像也慢慢接受了我的想法了,常常会认真的跟我讨论实行上可能遇上的困能,还有需要注意的细节。」 「好厉害啊。」我由衷佩服的说,因为知道我是非常真心地说这句话的,而不只是恭维,所以阿振也没有推辞,只是害羞的笑了笑。 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离开了林荫的小径,来到了一片空旷的草地上,远方可以看到,一群人在辛苦的採收着柚子。 真的跟阿振说的一样,他们採收的方式显得讲究的多,分工也非常的细緻,负责剪柚子的人,先把剪下来的柚子全都装逛在树上的小篮子,装满了再传到树下。树下的人也有各自的工作。有的人负责清空小篮子,不断供应给树上需要的人,有的人负责分装,将集合成更大篮的柚子运上卡车。 阳光洒在如茵的绿草地上,让草皮看起来好柔软,让人有种想上去打滚的衝动。 除了工作之外,我也有许多想问阿振的事情。 包括,他过得怎么样呢?这几年,有甚么样的变化吗?过得好不好?不只是想问他工作的事,也想知道他的生活,他的想法,他对未来的想像,也想知道,现在他的身边有人陪伴了吗?还是有再等他的人?还是,他有了心仪的对象? 但是,都问不出口。明明话都到了嘴边,却硬生生的卡住了。这种紧要关头,我却显得无比的胆小。 再这样下去,不就跟好几年前一样了吗?即使到了最后,仍然甚么都没能说出口,并且再往后好多年里,都为此感到深深的遗憾。 但是,毕竟是不一样了啊。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十八岁的女孩,阿振也不是那个夏天,她在海边所初次遇见的青年了。过了这么多年,他们都变了,而这些变化,这些中间的时光,他们都已经完全的错过了。只留下了越发庞大的不确定感。毕竟,都到了这个年纪,就算成家立业也毫不奇怪啊。就像小青和阿伟。她能期待阿振的身边还没有别人吗? 但是,如果真的没有,那又如何呢?过去所在意的问题,现在已经解决了吗?她真的可以不顾一切的,不顾自己内心那种渴望离开的衝动,还有不愿停留在此的吴来来由的焦躁,就这样留下来吗?她真的可以过这样的生活吗? 如果真的留下来了,那么这些年的时光,又算甚么? 我可以感觉到,这些说不出口的话,悬在我和阿振之间,我们彼此都有想要说的,却难以开口,或者不知该如何说出口的话。 而阿振一向是我们两人中,勇敢的那个人。 「舒安。」阿振突然停下脚步,我也跟着停了下来,回过头看着他。阿振的表情非常认真。 「你还记得你上大学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事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阿振,因为我知道这不是个需要回答的问题。阿振继续说着。 「那个时候,你说你想做的事,已经做完了吗?或者说……」阿振在一个奇怪的地方顿了一下,好像说出接下来的话,需要换气才能有足够的勇气说出口。 「你有想过要回来吗?」 黄昏时分,宛如一颗赤色火球的太阳,倚靠着青山慢慢的落下。 阿振开着车,把我送到家前的上坡路后,放我下来。 「真的拿这样就够了吗?」阿振皱着眉说。 「够了啦。」我笑说,朝他晃了晃手上沉甸甸的袋子,里面塞了五六颗柚子,重的几乎要我用两隻手才拿的动。 「你应该要拿更多的,怎么只拿了这么一点。」阿振直到现在还在这么说。 「毕竟家里只有我和我妈两个人,吃不下那么多啦。」我笑说。 「我原本只等算拿两个呢,是阿振你太客气了,塞给我那么多。」 「好吧。」阿振终于放弃了,走回车子内。 「那我就离开囉。你要回家了吧?」 「对啊。我要进去了。」我跟阿振挥挥手。 「谢谢你今天的招待,我玩得很开心。」 阿振对我笑了一笑,把车掉头转了个方向,开走了。 我站在家门前看着阿振的车子慢慢消失在远方后,并没有马上走进家门,而是迟疑了一下之后,把柚子放在原地,想着应该不会有人随便拿走吧,一边朝家的反方向走去。 因为现在的心情,很想去河堤吹吹风。 爬上河堤后,彷彿带着夕阳味道和顏色的风,吹了过来,非常的温暖。 夕阳的光洒在身上,觉得全身和周遭的景色一样,变得一片火红。 我抱住膝盖,坐了下来。 抱着也许能找到个答案的心情而去的,但反而多了更多的不确定。 果然,不管是甚么样的事情,不靠自己寻找,而是一味地等待别人给予一个答案,是不可能的。而且,也不可能变的幸福。 阿振问那么问题的时候,我的思绪立刻被拉回十年前,那个夏天的黄昏。 那个时候,我从高中毕业,而阿振也从大学毕业,刚从外地搬回来这里。 在一片彷彿被黄昏的夕阳点燃的火红稻田海中,只有我们两个人,站立在其中。 我微微的低着头,不敢看阿振的表情。 但却仍然忍不住在心底猜想,阿振这时候会是甚么样的表情呢?是悲伤吗?还是,觉得像是被背叛一般的愤怒呢? 如果是愤怒就好了,只要,不是悲伤就好。但我不敢抬头确认,因为我怕我无法承受这样的表情。 「所以你还是决定要离开了。」阿振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也许其实一点也不平静,而是饱含着颤抖和难过,但当时我无从辨别起,因为光是站在他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我就觉得,自己的心颤抖的悲伤的几乎要到快死去了的地步。 但是,我必须说。必须好好的,认真的,慎重的,说这件事情。必须完整的传达自己的心情,否则,我无法跟阿振道别。 「是的,我要离开了。我要去外地念大学,工作。我想,我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晚风中颤抖着,然后四下散去。只在空气中,留下类似微微的残响那样的影子。 然后是一阵肃静到几乎令人悲伤的沉默。我和阿振之间,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令人不安和难以忍受的沉默。 然后,是阿振的声音。 「但是,我会留在这里。我会一直留在这里。」 然后,是一个短暂间隔的空档,我从低垂的视线,看见阿振的鞋子转了个方向,准备要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住了。 「我希望你能好好的追寻自己的目标。你要加油。」 然后那双白色的球鞋再次迈开步伐,这次,它没有停下来了,而是一直往前走去。 那是我高中毕业的暑假,也是那么多年以前,我最后一次见到阿振。 每次回想起当时的情况,我总忍不住问自己,到底希望听到阿振说甚么呢? 说留下来吗?但我知道我是不可能留下来的,阿振也知道。说我会等你吗?我跟阿振甚至没有在一起啊,哪里来要求承诺。所以,祝福才是最好的吧。 而且阿振也说了,他会留在这里。不知道为甚么,每当我想起这句话,心里就会有种篤定踏实的感觉。就像是知道有座山会永远在那里一样。 那个时候,其实,就算分隔两地,还是可联络的,但不知道为甚么,是因为年轻的浪漫吗?还是因为残酷的青春,一切事物都可以显得决绝,离开之后,我就跟阿振断了联络,有很大的一部份原因,也是觉得自己难以面对阿振。 因为不这样彻底的失去联络,就会有掛念,有了掛念,我将再也离不开那个小镇。 所以我也无比感谢阿振的沉默而体贴的配合。他是不是知道我的心意,而不愿使得这样的分离变得更艰难? 跟小慧聊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她曾不解的问,不能谈远距离的恋爱吗?但对于我来说,道路注定是相反的两个人,勉强在一起也不可能幸福的。这是我非常真心的感受。我知道阿振也是这样想的。 然后,我就如同我说的那样,去外地念大学了。毕业之后,也待在求学的城市工作。 但对于我想追求的答案,却始终没有找到。 我在追求甚么?在找寻甚么?我想要抵达的远方在哪里?那个远方,有甚么样的东西在等我?我没有答案。 不知道自己所追寻的究竟是甚么,仅仅是因为某种追寻的渴望,便离开了我从小生长的,住着我深深爱着的人,也有深深爱过我的人的城镇,来到这个陌生而繁华的城市生活。工作一个换过一个,从城市的另一头搬到这一头,在庞大拥挤的人海中漂浮着,偶尔也会怀疑自己到底在做甚么,尤其是夜半醒来,一个人孤单的失眠发呆到清晨的时分。但等到忙碌起来,这些声音也就逐渐的隐没在日常的琐碎里。 这样,五六年就过去了。 然后,父亲去世了。我又回到了这里。遇见阿振。 那么这一次呢?这一次,我还要再放手吗?如果不放,我就要这样,留在这里,幸福的和阿振生男育女,然后静静的在这片土地上死去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的心,到底会给我甚么答案。我把脸深深的埋进两膝之间,觉得为甚么选择可以是那么艰难的一件事情。 比我勇敢、诚实了无数倍的阿振,事隔那么多年,再一次的向我提问,让我感动不已。 可是正因为如此,让我觉得我没办法轻率地对待这个问题,或是带着模糊不清的心情随意的接受。 所以我只能非常诚实的说,我不知道。 是真的,我不知道。 但我希望,能发现答案的这一天,尽快的到来。不管那答案带来的将是幸福,还是更多的伤害。 我看着不断向海流去的,被夕阳染红的河流,在心中祈祷着。 七、青色海岸、白色的沙 几个礼拜就这样平静的过去了。 我还是维持着悠间的生活步调,每天以一定的进度整理父亲的文件,跟出版社、馆长通信,联络工作上的进展,以及可能将要进行的规划。 剩下的时间,就到老家后面的山林,或是附近的田间走长长的一段路。或是待在家里的厨房里、菜园帮母亲的忙。或者,去拜访一些朋友。每天花很长的时间做一件单纯的事,或者甚至甚么也不做,感觉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平静的心情。 这段日子里,我也常常想到阿振的事。 那天之后,阿振和我没什么联络。我犹豫着,觉得这样也好,在还没能给予他一个明确的答案之前,我想一个人好好把自己整理清楚。 儘管日子平淡无波,但越是这样幸福恬静的日子,越是倏忽即逝。 一天一天的,父亲的书架越来越空,书籍都被我分装在不同的箱子中,做上标记。哪些是父亲整理的研究资料、哪些是评论的文章、哪些是未完成的稿件,一一这样分类的标好。有些可能会交由出版社,出版成杂文集,或是纪念性质的作品。 当书房已经被清空的差不多了,代表离别的日子也快到了。但其实,我的心中还没有个决定。 某一天晚上,大概九点多,母亲已经入睡。自从搬了许多父亲的书,以及书房的家具到母亲房间后,母亲已不再半夜醒来,到父亲书房过夜,而能安稳的度过整晚。可能那些物事上头,所附着的类似父亲记忆之类的东西,抚慰了母亲悲伤脆弱的心吧。 原本打算在明天把剩下的东西整理完的,但是今天的进度特别的顺利,眼看只剩下一些,就能正式的完成这份为时数个月的工作,于是我便决定在晚餐后,独自在书房奋斗,一股作气的把剩下的东西都处理完。 书架空荡荡的,以往堆满了案头的书籍、文稿,也都已经被清空。在我的印象中,总是堆的乱七八糟的书本的,长方大型木质书桌,看起来分外的整齐而乾净。但少了那些乱中自有秩序的文具和书籍,不知道为甚么,看起来反而有种寂寥的感觉。 整个房间,只剩下大型的家具。一些零碎的东西,都已经处理掉了。父亲生前使用的文具,有一些送到图书馆,当作收藏。整个房间虽然遵照母亲的意愿,尽量不做任何的更动,好保留一些父亲在此的回忆,但不知道为甚么,看起来显得无比陌生。 我维持着盘腿坐在地板上的姿势,在房间的中央,环视整个房间。 房间的角落里,已堆积了些许的灰尘。 母亲一向勤于清扫家里环境,但却独独一直不愿整理书房,除了怕触景伤情,应该也有一部份的原因,是想留住父亲曾遗留在此的,往日时光的氛围和气味。 很小的时候,书房对我来说像是禁地一样,是个充满了神秘与未知的事物,有着肃穆气氛,另我总是想避的远远的地方。儘管父母从未禁止我进入书房,仅仅交代我不要干扰我父亲的工作,但我却很自然而然的将书房视为禁地,不要说踏进去了,甚至不愿意走到书房附近。书房那种令我忌惮的感觉至今我仍难清晰的回忆起来。 稍微大了一点之后,不再对书房有种莫名的恐惧,而我也已培养出对阅读的兴趣,我看书的速度一向很快,又有大把间置的空白时光,只能以大量的阅读来填充,因此常常闹书荒,需要不断补充各种各样的新的书籍。 一开始我还会到图书馆去借,但可能是因为校方不太重视,在这方面资金投入的少,学校的图书馆,总是只有那几本旧书可借,新书可能要好几个月才补充一两本。 后来我开始逛镇上的书局,那家火车站附近的书店,是本镇最大、其实也是唯一的书局,但即使如此,新书进货的时间也比其他地方慢得多,而且多是提供儿童学习的图书、绘本,不然就是考试用书、旅游书籍,我想看的文学小说、外国翻译很少,也找不到我有兴趣的冷门书籍,相当的不方便。 所以后来,我便到父亲的书房寻找新书,父亲的书架上总是有个各式各样的书,也有大部头的厚重文学经典。我总是会告知父亲之后,到他的书架上选走几本书,只要看完之后放回去,父亲总是非常自由的任我随意选取自己想看的书,没有甚么限制。 现在想想真的会觉得很神奇,父亲的书架永远都有不断补充的,彷彿看不完的书。每次我看完了一些书,拿回父亲的书架放时,总是会看到一些我感兴趣的新书。可能是最新出版的、我一直想看的作品,或者是我没看过的,很喜欢的作家的书。我永远不必担心闹书荒。 但我却从未看过父亲的书。出于一种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的,不知道是尷尬,还是抵抗的叛逆心理,儘管父亲每出一本书,出版社总是会寄来最新装订的版本,一一陈列在某个特定的书架上,让父亲可以收藏。但唯独那个书架上的书,我从未翻阅。 乡下的夜晚很安静。 不同于都市,夜晚仍有许多人车来往,尤其是住在闹区或商店街,总是可以听到吵杂的人群声,即使到了半夜时分,也可能听到车辆呼啸而过的声音。不像现在,感觉空气彻底的安静下来,只有昆虫,在这样的夏末时分,仍努力不懈的发出微弱的鸣叫。 很奇怪的,即使在那么安静的夜里,却完全不会因此而感到孤单或是寂寞。明明在都市的时候,偶尔熬夜、失眠,一个人度过漫长黑夜的时候,只要周遭一安静下来,就觉得四处的寂寞如影随形。周遭的空洞彷彿使声音被放大无数倍,连自己呼吸的声音都变得好清楚。 这时候我都会打开电视。其实大部分时候,并不是真的有甚么想看的节目,而是需要让声音充斥在周围的环境。随手转台到综艺节目、谈话性节目,听着电视上的艺人东聊西扯哈哈大笑。或是根本连男女主角是谁都不认识的偶像剧。其实,都只是怕寂寞罢了。 但不知道为甚么,在这里,这样的安静彷彿种令人安心的感觉。像是被一种巨大而温暖的东西,轻柔的包裹住一般。让人觉得温暖,又安全。听着自己的动作,在房间里发出沙沙的声响,心里也变得平静踏实。 只剩下一个地方没整理了。 我从地板上爬了起来,走到摆满了父亲歷年出版作品的书架。只剩下这里没有整理了,把这里的东西也都收拾好,我的工作就算结束了。 我拿着事先列印好的,出版社交给我的,父亲歷年出版作品的列表,打算一一按表核对。 我试着把这些作品,依照出版的年份先后顺序摆放,其实不算是太麻烦的工作。 整理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除了父亲的出版品之外,有一格书架,摆放着的是一排样式相仿,书皮是精装皮革,却没有书名、书背的厚厚本子。因为从来没有逛到这个书架前面,所以我过去并未注意到它的存在。 我感到有些讶异,犹豫了一下之后,决定从中随意的抽出一本,翻看内容。我不禁感到有些紧张,一想到不知道会看到甚么样的内容,就让我感到踌躇。但既然都得由我确认之后,才能在进行接下来如何处置的讨论工作,这个风险还是只能由我承担,若里面是甚么不适合公开的东西,第一个看到的人是我也算是好事,我就可以视情况将它秘密保存起来。 抱着这样的决心,我翻开其中一页。 x年x月x日 今天是来到xx镇的第一天,在搬家公司的协助下,半天就将大部分的家具都安顿好了。午餐之后,我一个人在这个房自四周绕了一圈,越看越觉得满意。从今以后,这就是我们一家三口安身立命的地方。一想到能在这里尽情、自由的写作,不受任何打扰,享受天伦之乐,就让我觉得相当的幸福。 对于舒舒来说,搬到这里应该也是好的。跟以前在都市的旧家比起来,乡下的空间更大,环境清幽,空气新鲜。也没有都市学校普遍有的升学压力。这样的童年是我过去最嚮往的,可惜未能如愿,今日有此机会,希望舒舒在这里,能够有个幸福的童年时光。 居然是日记。 我感到非常惊讶,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父亲有写纪录的习惯。而且还写得相当的认真,勤劳。除了偶尔可能因为较繁忙之外,几乎每天都有详实的日记记录。我找了一下,发现所能找到的最早的日记是约四十年前所写的,而一直到最近,整整四十年的日记就累积在这里。我怀疑连母亲可能都不知道父亲这个习惯,因为也从没听她提起过这件事。 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看下去,偷看别人的日记似乎是相当不道德的行为。但毕竟父亲都已经去世了,而且日记也算是父亲所留下的重要的文件吧,用这样的藉口说服了自己之后,我还是禁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决定席地而坐,阅读起来。 令我惊讶的是,我在里面出现的次数居然相当多。 其次则是母亲,再来是一些少数的朋友。除此之外,就是父亲写作、工作上的一些纪录,或是生活上的所感所思,平常生活规律单调的父亲,也不常外出旅游,日记所记录的,就是这样一个简朴的生活。 但是从中,却可以看出父亲对于这样的生活,对于这些存在于他的简单的世界中,少数的几个重心,是多么的珍视。 那个重心就是我和母亲。 一开始只是抱持着读读看的心情,到最后我已经全心全意的投入,沉迷于其中了,就像是阅读一部长篇的小说一样,只不过这本小说的内容是我父亲的人生。 因为是没有打算,让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所读到的关係吗?这样的文字有种诚实、恳切而朴实的感觉,能够毫不弯折委屈的,直直的打进人的心里去。 从这些文字里,我彷彿再一次的认识了父亲。重新的认识那个,与我无比亲近却有感觉如此陌生的,我的父亲,这样的一个人,以及他的人生。 越看越觉得,自己彷彿从没真正认识父亲这个人。 有人说,要了解一个作家最好的方法,是透过他的作品。 因为,文字是那样的一种回忆的技术,写作的人全身投入其中,在虚无中重新建构起他们记忆的王国。他们是那样活在回忆、以及虚幻事物中的一群人,文字是他们最诚实的,最完整的表达,甚至远多过于平日现实里的他们所能表现的。 从父亲的文字中,我看见完全不一样的父亲。也同时,一丝一丝的勾勒出了我儿时的记忆。 包括那些,我们家庭曾共同出游的时光,牵着父母的手,在海边踏浪,原来那才是我第一次看见海。 或者是某天,母亲临时有事,由甫下班的父亲紧急救援,到幼儿园接我。当时的我苦苦等不到妈妈来接,眼看着天色渐暗,同学们都一个一个走光,忍不住急的眼角都涌出泪来。看到父亲的那一刻,因为突然的放松和终于到来的熟悉感,居然忍不住奔向父亲的怀抱,一把抱住父亲嚎啕大哭。之后,父亲和我牵着手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眼角还有泪光,鼻涕一抽一抽的,但已经不再哭了,舔着父亲破例在晚餐前买给我的霜淇淋,觉得握着我的父亲的手好大好温暖,粗糙的手感跟母亲不一样,但让人不知不觉的放下心来。 还有,我开始迷上看书之后,父亲特别注意我喜欢的作家,或者是依据我所挑书的口味,推测我可能会喜欢的书,定期採购放在书架上,让我可以自由取阅。父亲在他的日记里也详细的列出书单,并特别标註,一个人在十几岁时所看的书,对一个人的生命至关重要,他很高兴,他能为我挑选这些,将会影响我一生的书籍。 我也无从知晓,在我到外地求学和上班之后,父亲定期的与他在城市的朋友们连络,请他们特别关照我的生活,而这些我都一无所知。 读着父亲的日记,那些我所不知道到的,或是我早已遗忘、沉没在我深邃大脑底层的记忆,一一的浮现。父亲温暖的大手,把我举起来放在他的肩膀上,所看到的世界。还有父亲抱我时,脸上感受到的,微微刺人的胡渣,总是让我忍不住想发笑。还有父亲曾温柔注视着年幼的我的眼神,在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安慰我,让我在庞大的安全感包覆下沉沉的坠入梦乡。这些记忆,就像乌黑云层后的皎洁月亮,在微风的吹拂下,逐渐显露。 父亲过世后,第一次,我流下眼泪来,久久无法停止。感觉自己心底,有个存在了多年的,坚硬而巨大的东西,逐渐的融化、崩解。 当那层坚硬的外壳崩解之后,便感觉到如潮水一般,汹涌袭来的巨大的悲伤,从四面八方,将我吞噬其中。 我把脸深深的埋进地板的毛毯之间,两手紧紧的摀住嘴巴,抑制从其中洩漏出来的呜咽声。 然后,终于再也无法忍受般的,整个人趴在地上,像是子宫内的胎儿般蜷缩起自己,用尽全力的大哭出声。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海洋。 我赤着脚踩在浅浅的海里,脚底下松软的白沙,被太阳照了一整天后,变的温热暖和。海水轻轻地以一定的规律涨退着,偶尔上前淹没过我的足踝,偶尔任由我的脚指头暴露在空气之下。 夕阳一般的金黄阳光洒落在无垠的海面上,但又跟一般的落日不同,没有将周遭的景色染成红色,而是一种梦幻的淡金色,像是落日前最后一丝夕阳的馀暉。 简直像是在梦中才会出现的,梦幻般的景色。 啊,不过,这的确是梦吧。 不然,海边是不会出现芦苇的。原本应该只在河岸两旁生长的芦苇,如今居然在远方海岸线蔓延成一片。芦苇白色的花絮迎着风,温柔的摇摆着,在金色的光芒照射下,也被染成了夕阳馀暉的顏色。 明明是如此超现实的景色,却丝毫不会让人感觉突兀,反而觉得非常适合,我任由温暖的风不断的吹拂着我的头发,我的头发被风吹着向后飞舞着,在金色的光芒中闪闪发亮。 因为实在太温暖了,我忍不住朝更深的海走去。这时候的海,就像正午时分的海一样,被阳光晒的很温暖,让人有种想投入其中的衝动,被这样温暖的海包围着,应该就是被羊水包围的胎儿一般,安详而幸福吧。 不过,果然是梦吧,我喃喃自语着。 但是,既然是梦的话,应该甚么都可能发生才对。 我感觉后面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回过头一看,看见岸边有两个手牵着手的人影,他们个举起一隻手,朝我挥着,喊我的名字,另一隻手却紧紧的牵在一起,好像无论发生任何的事情,都无法让他们的手分开一样。 那是我的父母。他们的样子看起来好年轻,顶多,四十出头吧?他们脸上洋溢着温暖而幸福的笑容,不断地朝我挥着手。 看着这样的景色,我的脸上也不自觉的绽放出笑容,我高高的举起手,也朝他们用力的挥了起来。 看来,这是一个好梦呢。 等等,如果这是一个好梦的话,那么,那个人应该也会…… 我焦急地四处张望着,想找寻某个熟悉的身影。一转头,在海的方向,那个我苦苦思念着的、无法忘记着的背影,就在那个地方,面对着阳光,周身的轮廓在金色的光芒照射下微微发亮。 不知道为甚么,光是看着那个背影,就几乎要我流下泪来。那个背影,在我过去那么多年的日子,每个孤单寂寞的夜里,浓浓的寂寞就要将我淹没时,我也是像这样,紧咬着下唇,逞强的不愿发出声音。但只要看到那个背影,我所有费尽千辛万苦所架设好的武装,就会全部溃堤。 如果这是梦的话,那么,我终于可以不顾一切地向他奔去吧。 我喊着他的名字,迈开步伐,向他飞奔而去,不管脚下溅起一波波的水花。 阿振回过头来,温柔的笑着,一样是那个我熟悉的,温柔的笑脸。他看着我跑到他的面前。我们的周遭充满了金黄色的光芒。 他伸出一隻手,轻轻的碰了碰我的脸。 然后我就醒了。 醒来的时候,我早已泪流满面。 眼泪无法抑制的,顺着我的脸庞留下,湿透了我的枕头。我看着天花板,早晨的阳光温暖的照在我的脸上,让我想起刚刚的金黄色的幸福梦境。 我任凭自己陷入无声的哭泣之中,没有激动的哽咽和起伏,仅仅是安静的、平静的泪流不止。 起床之后,我打了通电话给阿振。 电话响了几声之后,就被接了起来,是阿振的声音。 「是舒安吗?」 「阿振,你明天傍晚有空吗?」 「应该有吧,怎么了?」 「我想去看海。」我平静的说。 对话那头阿振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甚么也没问,只是简单的应了一句。 「那,那我去接你。」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隔天傍晚,阿振开车来接我。 我坐在阿振的白色汽车里,看着窗外的景色向后飞驰。 一开始经过的,是绵延的稻田,原本我刚来的时候,还是一片青绿色的农田,如今已参杂了些金黄的顏色,金黄的稻穗从青绿的叶子中间微微的探出头来。 驶离小禎之后,逐渐开往更偏远的郊区,汽车沿着海岸旁的山壁前进,在青山和大海中间所夹着的狭小的道路上,向前飞驰着。 我坐在副驾驶座,看着驾驶座上的阿振,阿振的手指微微用力的,抓紧着方向盘,指尖因微微用力而泛白,我不禁想,阿振的手指好修长啊。从这样的角度,这样的看着阿振的侧脸,认真地盯着眼前的道路,真的让我不禁感到好奇,怎么就这么看不腻呢,好像,就算看一辈子也看不腻一样。 开着车,很快的就到了我们相识的海边。暑假已经过了,而且又不是假日,海边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没有假期时可以看见的,打闹推挤着玩水的年轻情侣,或是相约来海边烤肉玩耍的国高中生们。 假期时分,会因应着游客的到来,而开张的海边小摊贩们自然也是歇业着。店面的铁门都已拉上,小摊车上的遮阳伞也收了起来,停在阴暗的角落里。 沙滩上有几个空的宝特瓶,有的被半埋在沙子里,只露出半截的瓶身。有的躺在裸露的沙地上,海风一吹来,就会像风火轮一样,快速的在沙滩上翻滚着。 除此之外,这真的个美丽的沙滩。儘管每逢周一,大量的游客人潮随着假期的结束,而离开这片海滩,沙滩上总留着人海退潮之后,遗留下来的眾多垃圾。但当地居民已经字组成了一个清洁队,每天定时清扫收拾海滩上的垃圾,才能维持如此美丽的海岸景观。 平日的海边真的好空,长长的海岸线,遍布着绵延平坦的白色沙滩,除了我跟阿振之外,只有一对情侣,还有几个当地的学生,在远处散步看海。 明明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和阿振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就是在这里的海边烤肉。和弘哥、小青一起,距离那时候,那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弘哥现在在国外工作,总是居无定所,到处飞来飞去。小青和阿伟结婚好多年了,最近甚至还怀孕,要当妈妈了。我也已经年近三十,不是当初那个青春的少女。但为甚么,回忆起来却觉得歷歷在目,彷彿是昨天才发生过的事。反而是最近的事,感觉已经距离好遥远,远的像是过了一辈子那样的久。 但儘管如此,这里的山,还有青色的海,海岸边的白砂,却从未改变。始终站立于此。 「怎么突然想来看海?」阿振问。 海面上,夕阳正逐渐的落下。我真的特别喜欢这时候的大海,贪恋看着像个燃烧的火球似的太阳,落入海面的景观,将大海也染成一片火海。感觉在壮烈之中,又有种温暖的安心感,总会让我突然非常的想家。 「我一直在想上次你问我的问题。」 我说着,一边和阿振沿着海岸线往前走去。我能感觉到,一旁的阿振正认真地听着。 「从好久以前开始,我就想离开这个地方,儘管我也完全不明白理由。但那时候我总觉得,只要离开,在某个不知名的远方,就一定会找到答案吧。」 「那么,你找到答案了吗?」 「没有。」我摇摇头。 「甚么也没有找到,不管是我想要离开的理由,或是我总渴望着的甚么东西,我全都没有找到。但我一直没有办法放弃,却又始终没有勇气再往前一步。」 就像弘哥曾邀我,到偏远的国外拍摄纪录片,做访谈,但我却拒绝了。用了很多现实的理由搪塞自己:生活不稳定、收入太微薄、体力不知道能不能支撑。 所以,才会变成像现在一样,在同样的地方尷尬的卡着,不上不下。 「然后,我爸爸过世了,我就回来了。回来了之后,发现,我真的非常、非常想念这里。我想念这里的人,这里的土地,这里的田野,这里的山,还有这里的海,我好想念这里的一切。还有。」我抬头看阿振,第一次非常勇敢的,面对他说出自己真实的心情。 「我非常想你。」 阿振默默的低着头看我,没有说话。有的时候,我觉得阿振真的好像山,像是故乡的山一样。 「前几天,我在整理我爸的书房的时候,发现了他的日记。看了之后,觉得我对我爸多年来累积的,不满和怨懟一瞬间都消失了。整个人突然变得轻松好多。我才意识到,我始终无法放下的那些念头、那些执着,才是一直束缚着我的诅咒。」 我停下脚步,阿振也跟着停了下来。 「所以,我决定好好的放下我的执着。」 我看着身边的阿振。沿着海岸的,白色的沙滩上,有我和阿振两人刚刚走过的脚印,一大一小,弯弯曲曲的,两对脚印靠的好近。 「为了要放下,所以,我决定我要离开了。」我鼓起勇气看着阿振说,阿振也看着我,我看见海风从他的身后吹来,吹乱了他的头发,在风中飞扬的发丝中,夕阳的馀暉透了过来。 「我决定要出国了。我要花一年,到各个国家旅游。也想试着写东西。试着认识更多的人,过过看各式各样不同的生活。」 偌大的海滩上,我和阿振两人相似对立着。情侣和学生们,还在远远的地方玩闹着,嘻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海边的晚风呼啸的吹着,我却突然有一种错觉,好像世界上只剩下这片海滩,只剩下我和阿振两个人而已。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一定会不顾一切的,投入阿振的怀抱,尽情的依赖他吧。就像我对这片土地的依恋一样。但这是因为这种想依赖的心情,让我决定要离开这里。我没办法这样的依赖着一个人,幸福的生活下去。 可是,已经失去过一遍的东西,才会真的知道,在心底有多么的重视,并且当第二次的机会来临,就再也不会想放开他了。 「然后,我会再回到这里。也许会就这样留下来,也许不会。现在的我,甚么都不知道。但是,我还是得跟你说。」我深吸一口气。 「阿振,我喜欢你。」 说出这句话之后,我觉得自己的脸像是火烧一般红了起来,完全不敢看阿振的反应。说甚么喜欢啊,也太纯情了吧,又不是高中女生了,明明就是个要三十岁的女人了啊。明明就已经在心里演练过数百次了,但真的听见自己说出来,却觉得远比想像中丢脸。 「我不会要你等我,但是,我有个小小的请求。」 我转过头去,希望能因此掩饰我眼中害羞的神情,也希望在夕阳馀暉的偽装下,能让阿振不要看出,此刻我的已是满脸通红。 「我很喜欢蓝色。如果下次,我来到这里的时候,能不能看见一栋漆成蓝屋子的民宿?」 我用眼角馀光偷偷观察着阿振的反应,看见阿振的脸上,露出了少见的焦急难耐的表情。下一秒,阿振的手温柔的抱住我的头,将我的脸转向他。 柔软的嘴唇压了上来。我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止了。虽然不是第一次接吻,我也有交过几个男朋友的经验,但没有一次的感觉比这个更像初吻,嘴唇只剩下温热柔软的触感,其他一切的感官却都放大了无数倍,可以感受到阿振呼吸的灼热气息,吹拂过我的脸颊和脖子,全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全身像是发了高烧一般,彷彿被灼热的烈焰拂过,皮肤敏感而灼烫,脑浆像是沸腾一般,混乱无法思考。 阿振也是。我们都像是第一次接吻一般,仅仅是单纯的嘴唇互相碰触,就到了忘了呼吸的程度。像是曾经那个过去的,无数个我们一起走过的夏天,还有错过的那些夏天,所有的热度,伴随着隐忍已久的青春的渴望,终于在此时抵达终点。 我沉浸在环绕着我的温度里,感觉的到阿振的身体紧紧依偎着我。这个时候,我丢掉所有脑海中杂乱的念头,只想清楚的记得此刻的感受。 夏天,就快要结束了。 离别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八、归乡 车窗外的景色飞快的向后飞逝。 我坐在我最喜欢的,右边走道靠窗户的位置,将头轻轻地靠在车窗的玻璃上,感觉到火车沿着铁轨前进时,车身传来的些许的震动感,偶尔火车的晃动特别大,靠在窗户铁製边缘的的头,也会随之重重的弹起又落下,撞在坚硬的窗框上,感觉有一点痛。但我还是继续靠在窗框上,凝视着窗外变化的风景。 透过厚重的、微微脏污的的灰色玻璃向外望去,好像连窗外那片湛蓝无云的晴朗天空,也充满了细细碎碎的小刮痕。 随着火车向前奔驰,铁路旁的电线桿,像是后退一般的倒退着。电线桿之间,像是手牵手一样,连起的电线,也把那片难得的蓝天切成一片一片的。 今天的阳光并不大,而是很温柔的,穿过未拉上窗帘的火车车窗,在车厢里面撒下了温暖的金色的光。光中,有细微的尘埃漂浮着,像在深海中悠然悬浮的细小泡沫一般。虽然这样的景观代表了,车厢内的空气品质不太好,但凝神细看,还是会忍不住讚叹,这真是一幅美丽的画面。 不管坐过多少次,每次坐火车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有这种感觉:觉得在这个车厢里,这个小巧密闭的空间之中,时间的流动变的如此的缓慢,甚至像是停滞了一般。 而这,也是我热爱火车的理由。不管到哪里旅行,只要时间和行程上允许,我都会捨弃便捷的高速铁路,或是国内航班,寧愿搭乘移动速度缓慢又显得笨重的火车,来趟漫长的穿越大陆之旅。在火车奔驰的期间,我会在车厢里享受漫长而孤单,却也因此显得珍贵的旅途时光。这是我特意用耐心和金钱,买下来的延长了的时间,我在这样的缓慢移动中仔细的感受,每一刻都在消逝的时间中,真正重要的东西。 而这种时候,特别适合用来思考,那些平日里掩盖在琐屑杂事之下,自己心里真正的心情。还有那些因为自己的执着、和偏见,而没能注意到的,他人对自己所付出的,宝贵而重要的感情。 那真的是非常特别的体验。搭乘长程的列车,穿越寒冷的北国土地时,时间正是半夜,从车窗向外看,可以看见呼啸飞掠车窗的风雪,即使在开了暖气的车厢,光看着这样的景象,就能想像外面的寒冷。睡不着的半夜,也无处可去,觉得这时候的自己很像在一座封闭的岛屿上,或海上漂流的救生艇上,再也没有方法可以逃避,除了与自己诚实的相对,没有其他的办法。长时间的思索中,会有那么样的一个瞬间,那一刻,感觉思绪特别清明,过去和未来都清晰的浮现在眼前,可以看见自己最诚实最真挚的心情。 儘管那样的瞬间,总是倏忽即逝,但短暂的经歷了那样状态的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不只是我自己的心,甚至是我的身体,都一点一点的,逐渐的改变着。外在的身体与言行,与内心在的思想和感情越来越接近,不再刻意的勉强自己,而愿意很自然的,顺从自己的心意行动,明明就只是那么简单自然的事情而已,但有很多的人,就像过去的我一样,却无法做到,所以在每个需要抉择的路口上,才会如此痛苦又挣扎。 过了一段隧道之后,遥远的绵延青山出现在眼前,遍布了平原的田园风景取代了都市的高耸大楼。 车厢的门打了开来,推着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零食,还有便当的服务员走了进来,沿着走廊轻声询问,在有需要的人面前停下来,一手包办包括找钱换钱的工作。可能因为刚好是午餐时间,许多人都向服务员招手,买个铁路便当充飢。铁路便当的香气立刻充满了整间车厢。 「把拔!有糖果!我想吃糖果!」 在一片并不特别大声的交谈声中,小女孩稚嫩尖细的声音显得特别明显,我微微回过头去,看见后面车厢的位子上,一个小女孩兴奋的指着装着零食的推车,跟父亲撒着娇。 小女孩坐在父亲的腿上,大概才五六岁吧,她的父亲看起来也很年轻,大概三四十岁左右,旁边坐着的漂亮少妇,应该就是小女孩的妈妈了。小女孩固执地跟父亲撒娇耍赖着,在父亲的大腿上扭来扭去,看起来很年轻的父亲,则是一脸认真的不知道在跟女儿说甚么话,大概是在试着用道理说服女儿。 小女孩哪里听的进去,还是又吵又闹的,但父亲还是很坚持。直到服务员推着餐车离开了,小女孩才停止吵闹,不过一张嘴却嘟的老高的,看起来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挣脱着离开爸爸的怀抱,越过两个座位之间的扶手,爬到无奈的妈妈怀里,从她的嘴型看着来,应该是不断的在嚷着,我最讨厌爸爸了之类的话吧。 年轻的父母只得相视苦笑,小女孩的爸爸抓了抓头,突然空出了膝上的位置好像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试着再跟小女孩搭话,小女孩还是在妈妈的腿上,背对着爸爸,坚持不理他。小女孩的父亲只得摸摸鼻子作罢。 没多久,我再回头看,发现小女孩已经在爸爸的怀里睡着了,两隻小手紧紧地抓着爸爸的衬衫,投靠着爸爸的胸膛,嘴角微微滴落的口水,还在爸爸的衣服上留下一小摊水渍。年轻的父母头互相倚靠着,嘴角隐约有幸福的微笑,闭着眼也睡着了。真是一幅安详的画面。 这对年轻的夫妻,大概是趁着暑假,小女孩不必上学,特定请了假,要到哪里去玩吧。或者,是要去乡下探望亲戚。小女孩大概是前一晚兴奋的睡不着觉,一上车之后就累垮了,现在才会倒在父母怀里呼呼大睡吧。 终有一天,小女孩将会长大,成为少女,大概也会像今天那样,只不过也许是用更兇的、更生气的语气,对着那时已经不再年轻,可能还有了啤酒肚的欧吉桑父亲,大喊「我最讨厌爸爸了」吧。不过,不管吵的再兇,要是之后也能像现在一样,马上就和好了,那就好了呢。 车身又微微的震了一下。车厢里许多人正闭着眼睛假寐,身体随着车厢的摇晃,也轻轻地晃动。偶尔车身摇晃的激烈一点时,就会被吵醒似的睁开还朦胧的眼睛,四处望了望,发现其实没发生甚么特别的事,又会再闭上眼睛,沉入梦乡当中。 我没有睡意,索性把头摆正,靠在跟窗户比起来,柔软许多的座位上,观察起车厢里的人。 中午的车厢,人蛮多的,座位几乎都塞满了。毕竟是暑假吧,这种往乡下的车次,常挤满了许多观光、或是返乡的人潮。除了刚刚看到的小家庭之外,一起出来旅游的家庭也不算少,也看到很多情侣手牵着手,俩俩甜蜜的依偎着,大概是相约出游约会吧。也有不少看起来国高中生年纪的学生,一群人集体出游的,他们一群人嘻嘻哈哈的聊着天,十有八九,大概会在下一站下车吧,那里的海滩远近驰名,是最近最热门的踏浪景点,我的家乡的那处小小的海岸,比起来根本是小巫见大巫。 但是,就算再给我选一百次,我还是想回到那里。我的家乡的,那片小小的、充满了回忆的海滩。 也可以看到一些揹着大型后背包,大学生左右年纪的男生,独自一个人,在车厢里或坐或站。明显的散发着,与周围环境欢乐气氛不同的氛围,总是安静地拿着一本书,或是眺望着远方,露出安静沉思的神情。 这次的旅行中,我养成了一个非常不好的习惯,看着这些独自远行的背包客们,我总忍不住想起阿振。不自觉的把阿振的身影,带入这些人的背影中。 啊啊,好想念阿振。 每次走了长长的路,在遥远的彷彿没有尽头的,漫长的旅途中,全身汗流浹背、走的双脚发软、累的头晕目眩好想倒头就睡的时候,想到的,都是阿振的身影。那个也曾揹起一个大背包,就到四处旅行的,年轻时候孤独一人的阿振。 走越多的路,花很长的时间与自己独处,越能感受到自己身体里面的,那颗心,真正的感情。也越发的感受到,那些我所错过的、失去的时光,有多么珍贵。 如果可以的话,我好想认识年轻的阿振。就像我的青春时期阿振出现在我面前,为我的世界带来新的光芒一样,我也想对曾经失落而疲惫的阿振说,我会成为他的力量。 但是我也知道,所有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们唯一剩下的,就只有未来。 车停了,刚刚那群学生们喧闹的下了车,许多游客也三三两两的走出车厢,到是没有人在这站上车,车厢里的人一下子少了很多。 再下一站就到家了,我感觉到我的心逐渐的雀跃起来,好想要立刻长出一对翅膀,衝出车顶朝家乡那片青山环绕的田野飞去。但另一方面,却又感觉到胃部无比沉重,是近乡情怯吗,还是其实是害怕,儘管我已下定决心,却仍然害怕那未知的未来。 一天前刚从国外回来,收拾完简单的东西,立刻跳上这班开往家乡的列车。 来不及联络任何人,上了车之后,才发送了简讯给一些比较亲近的朋友,简单的说了句我要回来了。但要寄给阿振的简讯我却迟迟寄不出去,因为不知道该说些甚么,既不想用几句简单的话就带过,但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最后还是决定不寄了,真正重要的自己的心情,我想当面的,好好的跟阿振表达清楚。 最后,我只打了通电话给母亲。 「回来就好。」母亲只说了这么一句,却让我听了之后,好想立刻飞奔回家。 原定的三个月的假期结束之后,我把该交代的工作,跟出版社和图书馆两方都交代完毕,多等待一个礼拜确定没有任何问题之后,我就辞去了图书馆的工作,出国了。至今一年的时间里,都在各个国家东奔西跑。几乎没有任何目的的,不带任何期望的,也不是以享受渡假为目标,而是更接近修行一般的,与自己相处的一段旅程。 这一年里,几乎没有跟过去的朋友联络,大部分的时间里,关上手机和网路,只连络必要的事情。在一个地方停留久一点的时候,就看书、写字、寄几封明信片,交代一下最近的情况。几乎是把自己给逼到了孤绝的地步。但唯有到了这样的程度,我才第一次,至今快三十年的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何谓自己,何谓自由。 为了这个无所追寻的放逐旅程,我最对不起的,除了被我花到几乎要破產的银行帐户外,就是我的母亲。 仔细想想,这该是多么的不孝啊,父亲过世不到半年,就拋下独自守在老家的母亲,跑到国外四处乱飞,长长处于失联的状态,搞失踪找不到人。 但当我略带犹豫的跟母亲提起我的决定时,母亲听完后只是安静地说了,如果你觉得重要的话,那就去吧。不带任何负担的去。 从以前到现在,我的家人总是给了我最完整的支持。 儘管我常常对此不知不觉,但不论父亲还是母亲,都以他们自己的方式,表现了他们对我的教育,并且,都对我的人生留下了深深的影响。 一阵晃动中,火车与铁轨摩擦,发出了剎车的声音。车到站了。 到家了。 我下了车,走上改建后的月台,与我上次来的时候相比,没有多大改变。一楼的商场有几家店已经不一样了,原先除了停车格之外一无所有的站前广场,正在盖着一个像是鐘楼的雕像,顶端掛着巨大的时鐘,时鐘尚未开始走动。 跟我一起下车的乘客很少,三三两两的人下了车,月台上稀稀疏疏的,我短暂的站立着,等着周围的人群鱼贯的从收票口离开。 我站在月台上,俯瞰着这个小镇。 从我求学时代开始,就与我的生活密不可分的小镇。 火车站附近,是邻近地区最热闹的商圈,虽然说是商圈,但那也不过代表着终于有书店、大型超市、还有几家餐厅罢了,但对于我们这些乡下小孩来说,也足够瞎混一阵,打发时间了。 当然,那么多年过去了,这里也改变很多。 开了越来越多的店,建设越来越完整,交通方便多了,逐渐的繁华起来。 但还是可以感受的到,过去这里所拥有的,一种令我怀念的氛围。并未完全随着时间的变化,而跟着改变消失。 就这么看了一会儿之后,我走下月台,在站前广场随手招了辆计程车。 坐了进去之后,跟司机说了要去的地址,不是我家,而是我现在,最想第一个大达的地方。看起来豪爽又亲切的司机大哥可能是看我一个人,忍不住问我。 「小姊,你一个人来玩喔?你是背包客喔?那家民宿,很有名馁。」 我微微的愣了一下之后,脸上很自然的,露出了开怀的笑容。 「不是喔,我是本地人喔。」 「这样喔,原来是同乡。」司机大哥听了之后精神就来了。 「这次回来是来找人喔。」 「对啊,我来找人的。」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我接了起来,原来是小慧。 「舒舒!!!你回来怎么不早说!!!!」小慧好令人怀念的,高了八度的声音破空而出,我看到连前座的司机大哥都忍不住抖了一下手,车子稍微不稳的晃了一下。 「你不要激动,我这不是说了吗。」我试着以淡定回应。 「你再这样激动,我怕我是要出车祸了。」 小慧在电话那头又呱呱叫起来,我伴摀住耳朵,但心底其实很温暖。 当初我辞职离开,哭最惨的,就是小慧。 一开始还哇哇叫的哭个不停,死活不肯让我走,但听了我解释完之后,还帮我跟馆长一起解释,只是说要记得带纪念品回来给她。 滔滔续续的说了好大一长串,小慧最后终于问了。 「那你现在人在哪啊?」 我也以非常简洁有力的方式回应了。 「我现在要去追我的男人。」 对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舒舒,我爱你。上吧,去撂倒他。」 「我又不是要去伤害人家。」我吐槽,跟小慧道别之后掛了电话。又有另外一通电话响了起来。 「舒舒!!!!」小青激动的声音立刻从电话里传了出来,我的朋友们可真有默契啊,一个接着一个的,都打电话来关心了。 「小青,你看到我的简讯了。抱歉,我没有参加到你小孩的满月派对。」我说。 「这没关係啦,你平安回来就好。」 之前跟小青和阿伟道别的时候,我也顺便祝小青生產顺利,也换到了她一句「你可也要回着回来啊。」小青从以前开始,就是无法停止对朋友们的操心。 「不过,满月礼还是要补喔,你知道吧?」 「好啦,我当然知道。」我笑了。 「舒舒,欢迎回来。」阿伟的声音也从旁边传来,此外,还有咿呀咿呀的小婴儿兴奋尖叫的声音。我听到阿伟在旁边说。 「来,跟舒舒阿姨说你好。」电话那头又是一阵小朋友的尖叫大笑。 「你女儿好嗨啊。」我拿着手机,听着那头的声音,忍不住微微笑了。 「对啊。你才知道。」小青把电话拿了回来,让阿伟在旁边负责陪他女儿玩耍起来。 「啊你现在人是在哪里?」小青问。 「我现在,啊,刚好经过你们家。」我一边探头看着窗外,刚好经过远方一栋蓝白色的屋子。计程车开的很快,那栋蓝白色的屋子一下子又消失在眼前。 「甚么?」连小青都气急败坏的跳起脚来。 「你经过我们家干嘛不进来?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追男人。」我还是只能非常诚实的说。 「……那你还在这边跟我废话那么多做甚么,还不快拟台词!!」小青怒吼,女性的力量真的是非常团结。 跟小青约好,等等就会去她家报告战果,顺便把带回来的纪念品给她之后,我就掛上了电话。 随着车子往前飞驰着,阿振家就快到了,我觉得,刚刚回到家乡像是长出翅膀那样轻快的心情,突然变得好沉重,像是刚刚的翅膀都变成了铁块一样。 我忍不住不断的伸长脖子,想看清楚远方,比对着自己的记忆,想在第一时间,就看见那栋令我掛念的人的家。 远远的,一片茂密的果园从地平线逐渐升起,树林外面围着竹篱笆,再繁密的枝叶之间,隐隐约约的可以看见,一栋乍看之下有点突兀的,全部都漆成蓝色的房子,在周遭的绿树衬托下,显得特别明显。像是头顶那片晴朗蓝天的延伸,也像是青山环绕中的一潭湖泊。 我觉得自己的心脏,正噗通噗通的跳的好快。脸上却又有止不住的笑意。 「司机大哥,我到了。」 计程车在果园的入口停了下来,我把车钱递给司机大哥,下了车。司机大哥临走前摇下车窗,对我挥了挥手,说道。 「妹妹,要加油喔。」看来刚才电话的内容他也都听到了吧。 我深呼吸着,调整自己的心跳,一边想着要怎么说出口,关于我这一年来的感受,还有我不断随着距离和时间累积的,内心的思念感情。 要怎么说出口,关于他对我而言,有多么的重要,还有那些在岁月中,点点滴滴在我心中保存着从未消逝的,温柔的心情。 我走在林间的小路上,感觉四周非常的安静,只有几声婉转的鸟鸣,从两侧的林园中传来。一步一步的往前走,感觉自己的命运就在前方等待着,感觉心跳不已。慢慢的,那栋蓝色的屋子逐渐的出现在我眼前。 我走到那栋屋子前停了下来。大概有三层楼高的屋子,在附近高大的林木映衬下,感觉小巧而完整,像是童话里会出现的小木屋。只是整个房子的外墙,都被漆上了海一般的青蓝色,站在底下,往上仰看着整栋屋子,会有种错觉,感觉自己跳入了湛蓝无际的大海中。 四周用低矮的围篱围了起来,周围的空地上种植着一些花草,和药用的香草。蓝屋的旁边还有一栋独立出来的小木屋。 门前掛着一小块牌子,应该就是这个民宿的名字,就叫做蓝屋,我在心里笑着,觉得好没创意啊,但又简单亲切,很有阿振的风格。掛牌旁边有个门铃。 我犹豫着,在这个紧要的关头迟疑了起来,伸出手指,停在门铃上,却又不太敢按下去。 我大概就这样在门口站了五六分鐘,终于决定心一横,按了下去。 在叮咚一声的门铃声响起的同时,大门也被打开了,把我吓了一大跳,一隻手就这样凝结在半空中,忘了收回来。 开门的人好像也被耳边响起的门铃声吓了一大跳。原先低着的头抬了起来,露出惊讶的表情,当看清楚站在门边的人是我之后,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全身的动作突然僵硬的停了下来。 看见那个,总是以各种梦境、各种回忆中的背影,甚或是想像中的幻影,苦苦纠缠着我的男人,终于出现在我眼前的实体,我反而说不出话来,觉得难以呼吸,眼眶好像慢慢热了起来,有湿润的东西不断地打转着。 我们就这样沉默的互看了几分鐘,彼此都僵硬的没有动作。最后是阿振,首先打破僵局,双手环绕着胸,轻松的靠在门边,对我露出了好熟悉的、在我的鲁途中一在想起的笑容。 「去了哪里?」 这个问句,像是魔法一样,终于解除了我的诅咒。我感觉身体又可以动了起来,一边尝试慢慢地靠近,一边说。 「我去了好多地方喔。」一边觉得,哽咽好像要止不住似的。 「我到了好多国家,在各式各样的地方,看见不同的大海。有冰河横亙的海,海面上漂浮着流冰,光是这样看着呼吸好像也会跟着结冻。看过沙漠旁边的海,一望无际的炽热艳阳下,只有经过的云投下一块块的影子,像是要燃烧起来一般的空气中,连海洋都快要沸腾一般,看过观光客像搁浅的鱼群一样塞满整个沙滩的蔚蓝海岸,也看过只有我独自一人,荒凉小镇的荒芜海滨。」 终于走到这里的,我定定地站在阿振面前,不到一双手的距离。 「但每一次,我都想到这里,想到这个土地的海,渺小的、普通的、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海。每次都想到那片海,想到你,然后,不管怎么样,都好想回来。走的越远,我越觉得,好想要回来,回来这个地方。」 我直视着阿振的眼睛,迎上他认真的视线。非常自然的,就说出了心底的真实的感觉,一点也没有觉得害臊。若是以前的我,一定办不到吧。 「所以……」 「所以?」 「所以,我想问。」我深呼吸一口气,这应该算是告白了吧。 「这里还有缺打工的人手吗?」 阿振的脸大大的笑了开来,记忆中,我从未看过阿振如此灿烂的笑脸。就像是夜空中闪烁的阳光一般,叫我一时之间炫目迷茫。 阿振大大的张开双臂。 「欢迎回来。」 一直到这一刻,回到家的感觉,才真正的浮现在我的心中。像是随着阿振温暖的言语,渗透了我的心灵。 啊,真的、真的,我终于回家了。 我半哭半笑的,投入阿振温暖的怀中,任那双有力的臂膀,把我紧紧的抱住。 「我回来了。」 后、三十年之梦 我又回到那个熟悉的海滨。 沿着滨海的沙滩走着,天空依然是温暖的橘红色,金黄色的光芒从空中洒落。蔚蓝色的大海,一波波的浪潮拍打着沙岸,在岸边激起白色的泡沫,在夕阳的渲染下,也都染上了嫣红的色彩。 我赤着脚,走在浅浅的水边,让温柔拍打着的波浪也摩娑着我的裸足。这时候的海洋,水温好温暖啊,被染成淡淡橘红色的海,甚至让人有种错觉,觉得这样的海也许不是咸的,而是嚐起来有甜甜的味道。 我停下脚步,佇立着远方,海天连接的壮阔美景。在视野的左右两边,后面的青山不断的延展,直直的伸入海中,碧绿色的山色与海连接,像是两条伸直了的手臂,怀抱住整个沙滩。 我突然玩心大起,想要玩一玩水。我蹲下来,用手掌泼着水波,让温暖的海水也打在我的小腿上。却发现,那双拍着水花的手臂,竟是如此瘦弱而佈满皱纹。我大吃一惊,想对着海水的倒影,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却发现海中倒映出的,是一个好陌生,却又不知为何,透着隐隐熟悉感的苍老脸庞。 这个看起来六七十岁的老妇人是谁呢?我疑惑着,双手扶在脸颊两侧,歪头思考。却看见,海中那位老妇人,跟我做了一模一样的动作。 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老妇人也像是被吓了一大跳一样,我试着歪着嘴巴,做出各种嘴型,那位老妇人的倒影,也俏皮的模仿着我的动作。 啊……原来如此,那就是我啊。 我点了点头,恍然大悟,而且非常简单的就接受了这件事情。好像事情本来很自然的就是这样。不过,我甚么时候便那么老的啊,为甚么连自己已经这么老了,都可以忘了呢。我又歪着头沉思起来,并看见水中老妇人模样的自己,也状似苦恼的歪着头思索着。 我摸摸了自己的脸庞,果然,就跟水中的倒影一样,原本年轻光滑的脸上,早已布满无数条,像是刀刻的痕跡一般的纠结皱纹。原本饱满的脸颊,也已微微的凹陷着,像一个醃渍的酸梅乾一样。我一边看着水中的自己,做着各种逗趣的动作,忍不住嘻嘻笑起来。 还好嘛,看起来还蛮适合的啊。虽然老了一点、皱纹多了一点。不过,变老也不过就是这样而已。 但直到我起身站起来,才知道岁月对待人真正的残酷之处。明明只蹲了一下子,脚却痠痛没力的几乎起不了身。勉强站直身躯,膝盖的关节就发出一连串惨叫,像是在抗议我长期的虐待,叫喊着要罢工一样。 我忍不住轻声的唉唉叫着,唉,变老可真不轻松啊。 我看着遥远的海面,明明是如此熟悉的景色,到了这个年纪,看起来,却有种寂寥凄凉的感觉。年轻的时候不会这么想,但现在看着眼前的景色,都会忍不住看见它们逐渐消逝、颓败的一面。 啊,好悲伤啊。原来不只是行动不方便而已,变老,原来是这样寂寞的事情。我的心底默默想着。 这时,我听见,身后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虽然声音不大,但我听得很清楚。那是每次听到,都让我觉得好怀念的、熟悉的声音。 我回过头,看见那个令我思念的人。 那人用缓慢的步伐走了过来。还是跟以前一样,身子站的挺拔,但岁月也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痕跡,皱纹绝不比我的少。头发几乎全白了,还好发线只倒退了一点,发量有些稀疏起来。 但他脸上的笑容,却仍然如我记忆中一样,一样的温暖,光是这样看着,就能让心底平静下来。 他走到我的身边。 「不要走太远啊,不要让自己太累。」他说着,扶着我的手。 「振翔刚刚打电话说,他马上就要到了。」 啊,对,振翔,是我们的儿子。他一说出这个名字,我就立刻想起来了。原来我们连儿子都有了啊? 「在想甚么?」他看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捏了捏我的手,问。 「没什么。」我回过神来,笑着看他,很自然地就牵起他的手,十指紧扣的握住。 「只是觉得,有个人陪我的话,变老好像也不错嘛。」 虽然一副不知道我在说甚么的表情,只是见怪不怪的,也笑着紧紧回握我的手。我们两个人,就这样牵着手,并肩站在沙滩上,看着遥远的海平面上,火红的夕阳渐渐的沉入海中。 感觉一道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洁白的天花板。阳光穿透一旁大片的玻璃窗,从微微拉开一小角的窗帘间隙中透了过来,在洁白的双人大床上照出一片光亮。 在有些刺眼的光芒中,我眨了眨眼睛。感觉刚刚如此真实的梦境逐渐的退去,现实的思绪如潮水般,重新涌入我的脑袋里。 「原来只是梦啊。」我喃喃自语着。 明明是清晨,但周遭却一点也不寧静,有吱吱喳喳彷彿永不停歇的各种鸟鸣,此起彼落的在树林间响着。清晨的微风吹过树林间,树叶彼此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响。风也从微微打开的窗户中吹了进来,白色的轻薄窗帘受到风的鼓舞,也鼓胀了起来,在风中飞扬着。 明明是难得的假日,虽然很想就这样赖在床上,消磨一整天的时光。但我脑中的理智告诉我,要忙的事情可多着呢。等等一起床,要先把早餐准备好,大概要做十多人份的三明治吧。然后再打电话确认今天要入住的名单,再来就是整理床铺、清洗床单、打扫屋子,如果可以的话也想整理一下花园,最近有些想种的植物,需要整理出生长的空间。也许上午偷间,还能写点稿子。 在脑中整理着一天的行程,感觉到身边的人动了一下。 我转过身去,一隻手托住头侧躺着,微笑的看着身边的男人熟睡的脸庞。 一开始只佔了一小块的阳光,也逐渐的在床单上蔓延,攀爬到他的脸上。男人好像感受到阳光的侵扰,眉头微微皱着,身体不安分地挪动了一下,接着便睁开眼睛,眼睛迷濛迷濛的,一副还未睡醒的表情。看见我盯着他,嘟嚷了一句。 「怎么了?怎么这么早起?」 「没什么啊,只是刚刚做了一个梦。」 「恶梦?」 「也许是喔。」我笑着,俯下身亲吻阿振因为担忧,而微微皱起的眉间。低声说着。 「不过知道我们过了那么久仍然在一起,所以应该算是个好梦吧。」 阿振一副不知道我在说甚么的表情,只是把我拉入他的怀中。我顺势的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里,闭上眼睛。 要做的事情还好多啊,但没关係,还是先睡一下吧。 人应该要懂得把握当下,毕竟光阴短暂,时间咻的一下就过去了。 也许醒来后,就会突然发现,三十年已经过去了。三十年前的今天的情景,原来只是一场记忆犹新的梦。 但是这样也不要紧。 只希望到了那时候,你还陪在我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