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鹤仙(古言np)》 章一:人月圆 永和五年,领兵镇北的顾将军班军回夏,四十万大军驻扎雁门关待命,顾将军携虎符独自进京,一时间京都风云又起,甚是热闹。 战功赫赫的顾将军自然是风头无两的炙手人物,想和他攀亲带故增进关系的大小官员不胜其数,拜帖纷沓而至,全送到了顾首辅的府上。 顾府也是奇怪,没有掌事,没有管家,更甚至没有婢女,除了几个主子之外,便是顾首辅的心腹侍卫担任全府上下的事宜决断,此人姓康,单名澈,据说是自小侍奉首辅大人的,忠心耿耿有目可见。 而康侍卫此刻正忙的事项,不是如蝶翅般涌进顾府的拜帖邀约,而是一个正处花季泪眼涟涟的少女。 她垂首半跪在金丝软垫上,柔得柔,娇得娇,美目低垂,顺眉顺眼。乍一看只觉得乖觉得很,可仔细瞧去,便能发现少女眼中赤裸一片,是挡也挡不住的天真。 “小姐,可知错了?” 康侍卫负手而立,一身劲装勾得肩宽腿长,倜傥不群,他站得极近,靴尖几乎触及少女并在一块儿的膝盖。 少女轻轻点头,却携几分急促,怕他人误解似的,忙不迭自剖心迹:“澈哥哥,小月知错了……再不敢了,下次、下次就算是有天大好玩的事儿,我也不答应那方小四了!” “小姐可曾知晓,外界人心险诈,绝不是您能够驾驭明了的。”康侍卫面色彻冷,一挥背在身后紧攥手心的戒尺,“若是有那心怀不轨之人,将小姐骗将了去,您叫我该如何向家主回命?” “我知道的、知道的——阿兄他不在家,小月会听澈哥哥的话、一定会的!” 她期期艾艾,向前膝行几寸,小心靠在他身侧,从心口掏出一颗饴糖,万般不舍地捏在手里,碰了碰康侍卫的指尖,后者垂首静静睨着她,似乎对她明显到过分的讨好丝毫察觉不出。 “澈哥哥,吃颗糖……”她软着声哀求,水色潋滟的一双乌瞳直勾勾盼着瞧着,“这是小月偷偷藏起来的,澈哥哥莫要告诉阿兄……他不喜欢小月总这么馋嘴。” 顾司翡对她管教甚严,别说一颗糖,便是早晨多睡了一刻钟都要自行去祠堂领罚。 她怕极了。顾琏月最怕的不是战功显着素有威名的庶兄,也不是漠然视之放纵欺凌的康澈,而是那个清正廉洁谦躬下士的嫡兄。 顾司翡去灵州赈灾已然半月有余,除却每日一封飞鸽传书以外,她根本没有能够接触到他的机会,因此不免规矩上怠慢了些,难免存了几分侥幸。 方家小公子不过在门房那儿给她留了三颗饴糖,她就满心欢喜地要随他走,若不是康侍卫外出办事正巧遇上,难说当日留值的侍卫会不会鬼迷心窍被她哄骗了去。 小姐虽心智不全,却不是个愚笨的。 她惯会骗人。 玄衣侍卫并没接下顾琏月的那颗糖,他虎口收紧,衔住少女丰润微收的下颌尖,指腹上传来的触感犹如牛乳莹玉,但他却似乎无暇顾及这些。 他冷声开口:“十下。” 琏月一听,犯起了嘀咕:“小月会疼的,不要打小月,好不好,澈哥哥?” 她大着胆子扣住男人的手腕,却只能包住一多半,她牵着他往自己心口上引去,“小月这些天觉着这里不舒服。” 顾家小姐生来带有弱症,每至春秋二季常会咳喘不止,可这会儿正值盛夏,她说自己不舒服,十之七八是骗人的,剩的那两三分,估计是自己骗自己去了。 康侍卫对她小儿心性的耍赖装乖很是了解,他紧了紧袖子,抽回手,看着她因惯性往后坠了坠,上半身摇摇晃晃,仿佛蒲柳迎风。 他拍了拍被攥过的下摆,也不打算扶琏月起身,离去前只留下一句:“大将军今日回京,估摸着今晚便会回府,且家主已经在进城的路上了,再一炷香左右……就会看到小姐你。” 屈腿跪坐在地,那满脸的痴儿模样。 “若是不想再领罚,属下还是建议小姐……”先从地上起来。 · 顾司翡进屋的时候,琏月还窝在床上装病。 额间敷了块白帕子,边角绣着金色月牙,一对稀疏婉约的眉眼被遮去三分,余光里看向他时,无端地多了些清明狡慧,可他清楚知晓,自家妹妹早在九岁那年就心智停滞,时至今日也像个小孩儿似的,不分黑白,不明好坏。 故而,才会那么容易就被人拿着仨瓜俩枣骗了去。 他驻步榻前,宛若皎月般清俊文雅的面庞在帷幔后明暗隐约,先将手里提着的油纸包悬在半空,惹得琏月频频睁眼偷看。 “守门的侍卫我已经调到内院了,想来月牙儿这么喜欢跟他们来往,便成全一番,并无不可。” 琏月一听就装不下去了,她撑着床榻起身,嗔道:“阿兄——” 男子止住她话头,长指抵在她眉梢,轻轻抚弄,“月牙儿不满意么?” 她不敢说满意,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不满意的,干脆省了这个问题。 “我只是…我只是太想出去玩儿了,我没有干坏事,也没有耽误别人,方小四说城东有家…唔,异兽坊,我想去瞧瞧,所以才……” “月牙儿想出门,吩咐康澈便是,再不济,也该由他代拟一封书信,送去灵州由我定夺,但私自出府……”顾司翡拖长些许尾音,平缓的声调里丝丝点点沾染上了些微愠意,“若是月牙儿又像从前那般走失,这回,还想当一辈子的流民么?” 她摇摇头,显然对这个设想不能接受。 “乖。”顾司翡轻描淡写地称赞,语气又恢复了古井无波,“自去厅房领罚罢。阿镇不多时就会回来,这回就不和月牙儿认真计较了。” 琏月急忙点头,生怕他反悔了又要罚些别的,前两日的《孝经》她才誊抄了不到三分一,若是再加罚,怕是这双手都保不住。 或许真如康侍卫所言,她是个每天都会犯错的笨孩子。 章二:定风波 前厅早已侯了几个侍从,见到琏月后俱都低头问安。康侍卫领着她站到正中,面朝圆桌,又瞧了瞧屋外天色。 阴沉沉一片,闷热得让人心生烦扰。 琏月不安地拧了拧身子,发现顾司翡不在这儿审着,她就下意识地想躲罚。 少女讨好一笑,故作腼腆:“澈哥哥…小月今天膝盖都跪疼了…” “小姐,家法难改。”康澈淡声拒绝,却又没那么完全,“若是身子骨受不住,属下自然会适时调整程度。” 他拍拍手,立刻有人往桌上摆起一道道菜肴,半荤半素,精致养眼,色香味皆是上等。另有一侍从端来碗碟玉着并银制调羹,整齐划一。 琏月脸色一白,明晃晃的不情愿。 她拗不过康侍卫,只得拧巴着小脸坐下,刚拾起玉着,便被一根竹筷打了手背,殷红印痕即刻浮起。 琏月吃痛闷哼,小心翼翼抬眼,当下认错:“对不起…” “小姐不必同属下道歉,只不过纪律严明方有此一举,望小姐海涵。”他不喜不怒,狭长眼眸一转,接着道:“用膳前需得先净手,小姐又忘了,属下便再提醒一次。” 他将装有温水的铜盆端来,置于桌上,牵起琏月一双柔荑,细细浸入水中,涤荡浇洗,常年习武练成的指腹厚茧摩挲着她指尖,又痒,又熟悉。 这便是琏月的“惩罚”之一。 顾司翡不会对她动粗,却要她明事理懂礼仪,可这对于稚童心性的琏月而言,难如登天。今天学了礼,明朝又忘得干净,如此来回,饶是一向沉稳可靠的顾司翡也寻不出甚么一劳永逸的好法子。 只能这么一遍遍地教,不觉厌烦。 顾府上下数十侍卫,无一不知,教导琏月是件得不到成果的差事……可大家都甘之如饴。 康侍卫似乎也是如此。 琏月吃饭的时候也停不下念叨。她好不容易洗完了手,又被康澈拿着一块棉帕将十指擦拭干净,从掌肉到指根,每一处都精心侍弄。 她看人的目光直白而澄亮,想说什么便就说了。 “澈哥哥,你的手好烫。” 不同于他冷静克制的外表,这双手却是烫人得紧。 他不动声色地擦过最后一根小拇指,将帕子搭在铜盆边沿,底下人顿时接过端走,康澈这才有心思回应她的话语。 “是小姐的手太冰了,才会觉得属下的烫。” 琏月歪了歪头,有些不解:“这是什么道理呀?” 她怎会知万事万物都需得比较,方能察觉出参差差异。琏月的心里只有最直观的感受:冷就是冷,热就是热,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琏月晃了晃手腕,示意他先松开,可他却无视她的催促,沉声道:“小姐…长大就明白了。” “可是子御阿兄说过,小月再也长不大了。” ‘子御’是琏月的庶兄顾司镇的字,当年顾老丞相给他取名为“镇”,意在安定戍守,而表字却是丞相府主母姜郡主取的,出自“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意在希望他能克制约束自己,方是百战不殆,战无不胜。 “……或许大将军只是在和小姐说笑。” 康澈没有否认,也没有赞同。 琏月也觉得这个回答较为合理。毕竟从小到大长兄都孜孜不倦地专注于欺负她。 说她是小傻子、小笨蛋的次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但要再往多了去计较,她也是记不住分不清的。 琏月虽然记仇,却意外地好脾气。 正提及顾司镇,一道甲胄披挂的碰撞声自门外传来,那脚步沉重有力,稳而不乱,步伐稳健,但仔细听去,也能分辨出几缕焦色。 身形高大的男子,戎装未褪,身着亮银明光细钢甲,足下踩着双直缝牛皮靴,一把凤嘴刀提在掌中,刀头呈圆弧状,刃口锋利,寒光烁烁,刀背斜阔,柄下有鐏,七尺长短的刀身,却在身高近九尺的男子衬托下显得收敛不少。 走到近前了,顾司镇才随手将长刀丢给侍从,旁人接过时赘手得很,在他这里却像个玩具。顾家庶长子天资惊艳,是行兵布阵南征北剿的奇才,尤善弓刀二兵,就连先帝也赞其“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是个不折不扣的英威将军。 顾司镇今年廿六,比琏月大了八九岁,他十二岁参军,从小兵做起,而大多时间又都在军营里,或是行军途中,一年都不一定得空回京一趟,只有打了一场漂亮胜仗才有机会进京受赏。 琏月见他的日子不多,对这个长兄的印象也模模糊糊,自然不知每逢顾司镇进京前都会密函一封送至家中,信里只有寥寥两句: “月牙儿近来可好?何时送来北疆?” ———— 友情提示:男主们没一个好东西,但身心俱洁。 章三:声声慢 单就这件事,顾大将军忍耐盘算了整整三年。 永和二年,新帝根基未稳,西北胡羌两族就迫不及待举起了反旗。当时北方已然安定了十数年,前任大将军方赫留下的威名渐渐消弭,北边蛮夷觊觎新帝年幼无知,行事作风稚嫩,难堪大任,加之大夏最年轻的首辅顾司翡一手政权在握,傀儡皇帝人人皆知。 似乎风雨欲来,满城飘摇,身为弱小羊羔的新帝根本没有选择。 满朝文武合议,将正处南邵攻城的顾司镇紧急唤回京都,一路奔波自不必提,他甚至还洋洋洒洒大刀阔斧收拾了姚州、泸州的两拨叛军。 大夏不得不与南邵暂时休战,这件郁闷事捅了不少人的心窝子。 顾将军倒是无所谓。 抵京当日,他就被传召进宫,顾首辅借着小皇帝的口,向他下达了皇令: 领兵向北,不平反,不归京。 要么提着两族叛军首领的项上人头来叩赏,要么……把自己的人头献出来抵罪。 首辅大人可谓是浩廉正气,深明大义,不惜以唯一兄长的性命作保,为新帝交上了一张无从置喙的军令状,也向全天下证明:顾家永远是皇权忠实的拥簇者。 于是,顾司镇这么一去,就是三年。 离家前,他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幼妹。 京都百官人人皆知,威风凛凛的顾将军有个处处平凡、甚至较之寻常儿童更笨拙几分的嫡妹。 养在深闺,名声不显,但天资卓绝的庶出兄长却对其疼爱不已。 少有人见过她的面,只是从顾首辅下早朝时零星半点的描绘中,轻而易举就察觉到了她的地位几何。人人都道将来两位兄长定是要为妹妹寻一门可靠到挑不出错的亲事。这是自然,更别提顾琏月十三岁生辰那日,顾司翡专程为她拜见了新帝,为妹妹求了个县主封号。 又两年,小皇帝竟然自发将其提上了郡主之位,许是为了承袭当年丞相夫人姜郡主。 而顾大将军,差一点就打不成这场胜仗。 离京当日,琏月央着顾司翡带她上街送行长兄。 一顶斗笠作遮,轻纱绕身,即便如此,顾司镇那双足以百步穿杨的锐眸清楚捕捉到了城门楼上矮小的身影。 似乎有一刹那,仙人临凡停驻他马前,指着楼上那个少女,叹了又叹: 你瞧,她可舍不得你。 再一晃神,哪有什么仙人,哪有什么喟叹,不过是他万般不舍化为实质罢了。 可他更清楚的是,只要他敢回头,他这颗脑袋也别想要了。顾司翡会亲自押解着违抗皇命的亲兄长送上法场,生杀予夺全凭小皇帝做主。他定然会这么做。 往后是彻彻底底死路一条,往前也不见得多明亮。 顾司镇没得选。 关外三年,路途遥远,车马迟慢,唯有草原上训熟了的鹰隼可以一用,携上顾司镇亲笔写的家信,扑棱棱飞往京都。 顾首辅每每展开,入目的只有那两行龙飞凤舞的字。一行是问候——问候琏月,一行是欲求——欲求的,也是琏月。 · 琏月怎会知晓这些呢?三年未见,她能记起的也只剩下个朦朦胧胧的印象。长兄高得像座山,臂膀有力,随时随地可以托着她举起,明明年长她许多,却总是也像个小孩儿似的爱逗她生气。 而此时此刻,那个模糊的身影忽然具象地出现在了眼前,一身杀戮气还未散去,银铠的边缘甚至有经年积累擦拭不去的血迹,暑热闷不熟他的杀伐冷厉,反倒衬得那对眉眼愈发深邃,装满了她读不懂的意欲。 她下意识后退两步,从稳坐着的椅凳上跳开,一晃眼就钻进了康侍卫的怀里,俏生生只探出半张脸偷偷望着。 她好像变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身量抽高了些,小脸被养得总算有了几分红晕,唇不点而朱,眼似灿星。 她往后退,顾司镇便上前,一展开手掌,上头遍布着粗茧和伤疤,狰狞难看。 “…月牙儿。”他低声唤了句,“不认得阿兄了么?” ———— 大哥:顾司翡那狐狸精又给我们小月亮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连大哥都不认得了? 妹:他真是我哥? 章四:燕交飞 犹豫再三,琏月还是乖乖把尺寸相差甚远的手覆了上去,在他的对比之下,倒显得她那只手像汪洋湍流里的一叶小舟,不仅浮得很,还很不经弄。 顾司镇顿时心软一片,另一只手掌也合上她的,将其完完全全盖了起来。 少女腕间那圈金镶玉钏通体圆润,成色极好,衬得肌肤胜似乳脂白雪,此刻轻轻搭上他指腹,冰透的触感唤回了他几分神智,才免得一时喜不自胜,沉沉坠入温软之中难以自抑。 他已经太久没有敞怀大笑,以至于满心跃然竟是寻不得出口,无处宣泄。 顾司镇忽而半跪下去,战功累累的大将军像一尾家犬,将炙热视线与琏月齐平,定定地直入她湛清眼底,教她不禁不由唬了一跳,紧忙抽回手,脖子一转又缩进了康澈的羽翼之下。 抱着她的玄衣男子轻叹一声,难得放软了声调劝哄:“小姐莫怕,大将军并无恶意。” 琏月将脑袋埋得更紧了些,冷竹熏香绕进了她发间,听康侍卫一劝,还是有些半信半疑:“…可是子御阿兄好像变得不太一样。” “大将军只是太想小姐罢了,再说一别三年,人有变化也是常理之中。” “真的么?” “自然不假。”康澈抬起手挽了挽琏月的发尾,似在安抚,“小姐若是不信,可以自行分辨真伪,来。”他虚按着琏月肩膀,带着她转了半个身位,使得惊慌失措的少女不得不正身过去。 她仔细地看,眼中的怀疑不加掩饰,顾司镇却不觉难堪,毕竟幼妹会有这番反应也在他预想之中。他仍是半跪着,微微欠身,小心掸去她鞋面灰点,才发觉这双脚倒是没长大多少,三年前多娇小,如今也差不离。 竟还没他手掌长。 被他瞧得不自在了,那双脚互相勾着往裙底躲了躲,琏月有些羞然,不是因着被人大咧咧打量女儿家双足,而是她终于认出来眼前这个还真是她那许久未见的长兄。 她觉着自己似乎又犯了错,但她说不清楚,支支吾吾闷声闷气地叫了声:“子御阿兄……” 而后换来头顶上的一阵轻抚,伴随顾司镇飞快的回应:“嗯。” · 顾琏月有两位兄长。 一个年长些的名为司镇,字子御,是侧室庶出,不过自小就生母早逝,由嫡母成华郡主抚养长大。 另一个年幼些的是一母同胞的嫡兄司翡,字瑞之,是成华郡主第一个孩子,也是曾经的丞相府唯一的嫡出公子,略小庶长子三岁。 在琏月未出生前,所有人都以为丞相府就只会有这么两个孩子,毕竟老丞相年事已高,成华郡主也似乎无心开枝散叶,后院清清静静,毫无波澜。谁知时隔五六年,竟是又添了个小女儿。 琏月自小便天资聪慧,受尽宠爱,老丞相为她寻的伴读长她三四岁,都没她读书认字得快。她刚进太学没多久,几位宫中专为皇子公主们授课的老师便对其赞不绝口,称她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若不是托了女儿身,怕是将来连高中状元榜首也是手到擒来的易事。 老丞相听了喜不自禁,成华郡主却是兴致缺缺。 再后来,就连大夏天子也对这天生古灵精怪的小童起了好奇,三五不时就传唤进宫,成华郡主虽面上不显,心里则是百般不愿。 小女早慧,未必是什么天大的好事。 琏月长到六七岁的年纪时,府里的人几乎已经管不住她了。前脚刚叮嘱过要行事稳重,后脚她就直接推翻常规。 成华郡主是前朝老臣之女,心里清楚明白谨小慎微行差踏错的道理,可惜琏月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实在顽劣过头,怕是早就被惯坏了也未可知。 建元廿八年,天子再次召琏月入宫,可这次竟然留了她足足有七日之久,也未曾听闻要放她回府的消息。第八日清晨,成华郡主孤身进宫,送回了小女儿琏月,自己却再没出来过。 建元三十年,郡主在宫中病逝,琏月也同时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数日,再醒转时,眼中狡黠慧色皆数消失,只余懵懂蒙昧的茫然一片。同年年底,老丞相寿终西去,顾府荣威不再。 琏月……成了没爹没娘再也长不大的“月牙儿”。 章五:折门柳 难得阖家团圆,自然得摆设家宴,不过顾府人丁稀少,也不拘泥那些礼节,顾司翡便吩咐下去,菜肴稍丰盛些即可。 顾首辅清廉,他的吃穿用度全按大夏官员品级应有的严格安排,琏月甚至不懂金银珍贵,财帛最动人心,毕竟她从幼时起就被顾司翡传输了家中贫寒,需节俭朴素的观念,如若不然,她就会成为朝堂政敌用以攻讦阿兄的一柄利器。 这道理当然有些太过深远,于是顾司翡用了更直白些的法子,直接告诉琏月:家里穷。兄长们考取功名做官拜相甚至上战场杀敌九死一生,也不过是为了家中老小能有口饭吃。这不,妹妹不也是全府上下众多侍卫并两个兄长一口饭一粒米地喂养长大了,全须全尾的,和旁人比起来也不差甚么。 顾司翡两袖清风,行事廉洁自律,从不敛财贪俸,他在外如此,在家亦如是。琏月虽怕他,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她又岂会知晓,如今她夹菜使的是湘妃竹镶银箸,舀汤用的是汝州产的金玉汤匙,冬日点的是银霜碳,夏季穿的是寸锦寸金清凉透气的蜀锦,即便如此,她仍是觉得家中清贫。 布宴到半途时,宫里的赏赐也刚好送到。内侍监总管慕雨流亲自跑一趟,手里携着圣旨,见着顾家兄弟后他却先给行了礼。 “恭贺顾大将军凯旋回京,也祝贺首辅大人门楣光耀,阖家英才。” 面白须淡的宦官之首,身后领着十余个小太监,将内院塞得密实,一担担赏赐摆满地面,惹得琏月躲在康侍卫身后被晃得眼花缭乱。 她忽然觉得,她家好像要变得富足些了,就是不知道里面装的都是什么,若是些家里都有的‘寻常物’,可就白高兴一场了。 正思索着,顾司翡按在她肩头的手往下一压,琏月就被力道带去,眼见着就要同其余人一样俯跪谢恩,慕总管却突然眼皮一抬,细声道:“陛下有令,顾小姐不用跪拜谢恩,站着受赏即可。” “我?”琏月指指自己,有些莫名。 “正是。”慕总管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并不算久,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顾家兄弟俩的神色几何,照例念完圣旨后吩咐手下人往堂屋里抬,自己则是慢悠悠逛到了游廊下,一边指挥着,一边闲话家常似的同顾司翡交谈。 “陛下还有一事托咱家转告首辅大人。” “慕总管请说。” 檐下不远处,琏月正和渐渐熟悉起的顾司镇玩闹。她把从首饰匣里找出的一条花绳套在手掌外圈,献宝似的拿给他看。 顾司镇明知故问:“这是何物?” 琏月自得极了:“是我和康侍卫学的线翻花,这个可难了,但我只学了三天就会了!” 他摸摸女孩发顶,“月牙儿好厉害,真聪明。” 琏月都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没敢说自己其实只学会了其中一种,实际上这线翻花的门道可多了。 她屈起手指开始耍弄,嘴里还嘟囔着:“子御阿兄以前不还天天说小月笨嘛……”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顾将军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哄骗小孩儿,又问道:“这几年月牙儿过得可好?” “嗯?”她似乎有些不解这个问题的含义,“小月哪里都好,就是觉得有些寂寞。” 顾司镇闻言失笑:“这个词又是和谁学的?” “记不清了……”琏月忙活起来头也不抬,拇指中指像是要打起架,好不容易大功告成,编出个毛毛躁躁的圆圈,嵌在指间。 她认真先自行欣赏了会儿,这才献宝似的伸给顾司镇看。 “云中月!阿兄你快看!” 琏月个子低,光是要够着他就已经很是费劲,刚才又埋首琢磨了好一会儿,猛一仰头,竟有些晕乎乎的,险些向后倒去,踉跄了两步就被顾司镇轻松稳好,那截歪歪扭扭的‘圆月’也跟着凑到了他身前。 难掩粗劣的,却教人心生喜爱。 顾司镇心念一动,圈住她被绣线勒红的指节,好似平生从未用过这么轻缓的声线:“好看,特别好看。” 他夸得直白,轻而易举就能让小姑娘抿着唇喜笑颜开,心底最后一丝丝踟蹰也消散天边,而琏月一旦和人真正熟悉起来,就会有种得寸进尺的痴态。 她将人推到阴影下,又往外跑了两步,将手里的‘月亮’高高举起,对他喊道:“…是白天的月亮噢!阿兄喜欢吗?” 臂弯似乎还留存着那一处即离的温度,一寸寸往骨缝里灼烧,燃着他的意动、他的踌躇、他所为之动容的一切:眼前这个小小的人儿。 昨日甫一入京就被传唤进宫,面容瑞秀的少年皇帝笑着赞赏他为国有功,问顾司镇想要什么奖赏。 他说不求财帛,不求美人,不求官权,也不求升爵,只是边塞苦守难免寂凉,但求将来若是有能够陪伴左右之人,希望陛下能够垂怜,成全他简单的愿望。 皇帝没有立即答应,只是半真半假地询问,会错了意:“可有哪家小姐已同大将军两情相悦?” 顾将军沉默了会儿,说没有。 皇帝拧起了眉:“这倒是让朕有些难办了。总不好强配鸳鸯,恼了美人。这样,若是那位心仪之人愿意,朕自然愿意成全美事。” 若是她愿意、若是她愿意…… 回府路上,顾司镇一直在脑中循环这个猜测念头,他从年少起就随军征战,行事难免粗犷,小皇帝给了他当街驭马的特权,他便架马直奔顾府,那个辞别三年的旧居。 想来想去,他也想不明白,为何三年来想要琏月的念头会愈演愈烈,明明她素来不爱同没什么意思的自己玩,也几乎一句问候都没提起过,仿佛少了个兄长对她而言一点变化都没有,不痛不痒。 或许是那天她站在城门楼上的那一望。 又或许是他在兄弟寄来的书信中获知的只言片语关于她的近况。 长高了,掉了颗乳牙,没多久冒出了尖,因着恒乳牙交迭起了薄烧,再后来……他靠着书信细细碎碎的描述,在心底一笔一划勾勒妹妹如今的模样,猜测了无数个样子,又作废了无数个样子。 终究仍是比不上她确确实实留在自己怀里时的那一瞬。 思绪回转,他走上前去将洋洋自得的少女拥进怀里,她有些错愣,呆呆地问:“阿兄……身体不舒服么?” “月牙儿。”他的声音犹如鸣鼓般撞着她,“和阿兄一同去北边生活,可好?” 他已经越来越信不过顾司翡了。 章六:寒声碎 家宴没吃成,似乎顾家三兄妹总是不能和和美美聚到一块儿去。 慕总管宣旨完毕回宫时,顾司翡也准备同行,只带上康澈一人,步伐匆匆。经过琏月时脚步一停,目光越过满面疑惑的她,对上顾司镇的。 “陛下有令,着我进宫一趟。” 顾司镇颔首:“嗯,你去吧。” “…你既已回京,便不得对月牙儿过分放纵。” “瑞之指的是什么?” “你明知道她礼数不全,若是一日学不会,就一日不得出府,便是如此,你也要惯着她么?”顾司翡长袍玉立,紧攥的指节藏在宽袖之下,冷睨一眼琏月,“昨个才刚罚过,今天又不长记性。家中来人,怎可一旁顽劣胡闹?今日没空与你计较清楚,下不为例。” 琏月顿时低下头,应了句是。 顾司翡规矩严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小时候还算好些,念着琏月年幼,还尚存几分仁慈,可近两年却是愈发严厉,学不好规矩就不准吃饭,上了桌都会被他赶下来。哪怕自己跟着分粒不进,也得一字一句教导她如何待人接物,即使一个晚上就会被她忘得七七八八,再考校起来,只剩下零散几句,问也问不出别的了。 琏月当然知道自己脑子转不来弯,可顾司翡也从不是在跟她开玩笑闹着玩,他是真真切切怀着满心期待想让她学会这些。 大病一场带来的不足之症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攻克的。 · 顾司翡酉时离去,丑时方归,琏月正在梦中浮沉未明,按在肩上一股力道将她惊醒。不过鼻尖嗅着的是熟悉的海棠香,她并没多意外。床前那身影略显消瘦,似乎消失的这几个时辰里有什么令他黯淡了几分。 她还半梦半醒,勉力碰上他指尖,向下勾了勾,“阿兄……” 回应她的,是被露气浸润到发凉的手指缓缓将她拨开,他牵过寝被重新盖住了她伸到外面的手。 耳边是他轻到不能再轻地:“月牙儿……” 他所能陪着她的时间,还剩下多久呢。 琏月只以为是做梦,还想着白日里惹了他生气,就连梦里他都要来寻自己,霎时间委屈不已。 “小月已经知错了……”她背过身去,抱着枕头念念有词:“阿兄未免也太过小气…这都不放过我…” 只不过是和大哥多玩了一会儿,他就又觉得不妥,似乎她在对方心里就是处处不顺心意,样样不合规矩。 琏月有些恼了,仗着是在做梦,不管不顾怨怼了好几句,直到身后又是一声轻到几乎以为是错觉的叹息,那只朝堂上内阁间执笔弄墨的手抚顺着她的长发,太过温柔,太过体贴,是琏月许久未曾感受过的。 从何时起,他就不再这样温和待她了呢? 顾司翡是权倾朝野的宠臣,是万人敬仰的文人之首,是千万次钩心斗角明争暗斗才存活下来的,直至位极人臣,封侯拜相,将整个大夏的内阁统领规整得井井有条,人人交口赞誉的高风劲节。 唯独在琏月这里,他近乎无情地规划、补正、试图清除她的愚鲁顽钝,却始终无计奈何。 琏月有时怕他,有时躲着他,却从来离不开他。 所以那天她才会想也不想直截了当地对向她请求着什么的顾司镇说:“如果去北边生活会再也看不到瑞之阿兄的话,那小月就不去了。” 章七:片时欢 暑气渐消,府里的供冰减了不少,立秋以后琏月就又回到了早晚两碗汤药的日子。 顾大将军边关战事暂歇,近期清闲得很,又因着某些缘故未曾返回军中,玉门关几十万边军牢牢守着,他却忙着在廊厅外的桃树下亲手打了个秋千。 琏月花了七八天才堪堪学会怎么玩,她胆子小,又爱玩,一边怕得紧,一边又跃跃欲试。 顾司镇干脆将她一起抱了上去,幸得他那和边关老兵学的木工活计扎实,尽管如此,琏月还是被吓得不轻。 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似的,双手紧紧抓着兄长的手臂,一刻也舍不得松开,眼睛闭着,嘴里还碎碎地催促他慢些、再慢些。 他倒也不打算强求琏月,将妹妹圈在怀里拥着,先是顺着她的胆量缓缓蹬离地面,幅度极小地摆晃起来,等琏月慢慢适应了些才稍微放开动作。 琏月对秋千的印象还停留在数年前一个朦朦胧胧的大概。她只记得那处种了满园海棠,她爬上秋千晃了会儿才发觉身后站着个高大的男人,一身黄袍,不怒自威。再往后,就想不起来了。 大病一场,许多小时候的记忆都不太齐全,有些甚至毫无印象,因此如今她才会这么小心谨慎地看待这一既新鲜、又不新鲜的玩意。 顾司翡向来是不准她耽于玩乐的。只要是琏月喜爱的物事,都不准她一求便得,顾司翡坚信能忍自安的道理,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 只有克制欲望才能真正达成目的,这是他从小养成的处事原则。 但琏月如何会懂?她只知道自己千万不能对某个事物显露出过于明显的喜好,否则顾司翡就会带着她认认真真分析阐述一番,非要让她对喜欢的东西讲出不是来。 她说不出口,也不知该说什么,更不清楚要怎么说。 琏月心智本就不比常人,若是那约束圣人那一套去约束她,未免痴人说梦。 顾司镇自然也清楚。他就像非得和顾首辅对着干似的,哪怕对方多次强调不可过于放纵琏月,他依旧是我行我素,只要是琏月喜欢的、爱吃的,全都不限供应地拿来哄她,就为她能多分出几丝注意来。 也不知是否为了补偿那分别的三年。 果不其然,半夏过去,琏月已经觉得子御阿兄既体贴又慷慨了。 顾司翡下朝回府,一进内院就见琏月玩闹得不亦乐乎,小脸上半是兴奋半是紧张,两腮绯红,眼底明亮,让顾司翡恍惚了一瞬,好似原先那个早慧懂事的妹妹又回来了。 他上前一步,刚要触及却猛然醒转,意识到这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梦幻泡影。 琏月见着顾司翡,也吓了一跳,她发觉自己玩起来忘了时间,根本没注意到顾司翡已经回府。她有些慌乱,侧头望一眼护着她的顾司镇,又匆忙和面无表情的康澈对上视线,最后,她才敢吞吞吐吐地和顾司翡问安,只是人还坐在秋千架上。 这句问候、这副姿态、乃至那毫无稳重的欢脱模样,在顾司翡看来皆为不妥。 他一提起让康澈取来戒尺,琏月就吓得险些从秋千上滚落,若不是顾将军扶了她一把,保不齐这会儿她又得摔得头昏脑涨。 琏月不喜欢挨打,更不喜欢在暂时还不那么熟悉的长兄面前挨打,她有且仅有的自尊大概也就剩了这么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 比起令她又疼又怕的受罚,她觉得还不如早些服软,于是她低下头,软软款款往地上一跪,跪也跪不直,歪七扭八,扯扯发髻又捶捶膝头,最后才安生下来。 天子都无需琏月跪叩,她却在自家庭院里跪自家阿兄。 顾司翡绷紧了手,上前,抬起琏月的下颌,问道:“晨起,药膳喝完了么?” 琏月顿时点头如捣蒜:“喝了的喝了的!小月很听话,阿兄不信的话可以去检查——” “不必。”顾司翡松开她,在琏月衣领上捻了捻手指,似乎是很不适应指腹里残留的温腻触感,“月牙儿应该很清楚,对兄长撒谎的后果。” 他挥挥长袖,接过康侍卫呈上的竹制戒尺,于掌中把玩,琏月提心吊胆地等了会儿,却被康侍卫牵着一边带起了身,她有些不敢置信,后者则是眼神示意她别问出口,琏月就乖乖闭紧了嘴,又躲了一趟罚。 院内只留兄弟二人。顾司镇面色不善,琏月一离开他便装都不愿再装,直言道:“你既不喜月牙儿,干脆我带走得了,也省的她留在府里天天受你磋磨管制。” “谁说的?这大夏谁人不知本官甚是疼爱妹妹?”顾司翡挑眉问道,犹如头一回听见此等控诉,“子御,回京以后…最好是谨言慎行。” 半臂长短的戒尺被他轻抚摩挲着,翻转着,一瞬间竟像一柄从不出鞘的寒刃,又像一尾嘶嘶作响阴鸷盘旋的毒蛇。 “三年前本官轻而易举就能让你从上京滚出去,三年后本官依旧可以。” 温谦如玉的大夏朝首辅,颔首笑道:“顾大将军来去请便,但月牙儿不能碰,还请别让我这个当‘弟弟’的,做得太难看。” 章八:眉黛低 为庆贺顾大将军三年战役大胜,并收复安西、安北两地,永和帝下令大摆宫宴,为顾将军贺喜,命文武百官及其家眷一齐入宫。 钦天监自五月底就开始筹备此事,监正向永和帝报备后,选在了七月初十这日设宴。 琏月自然也得跟着去,毕竟主人公是她那战功巍巍的庶长兄,且这也是她自心智有损后头一回再踏近那道漆红威严的高大宫门。为此,顾首辅早有准备地安排了数不胜数的礼课,就为得她时隔七年后的首次面圣。 卯时一刻,康侍卫就准时来叫琏月起身。 他挺直了背往榻前一站,大半月霞被遮去,徒留一道阴翳覆在熟睡的琏月身上。男子一身窄袖玄衣,武打样式,腰身收束,长靴边上别着柄绛紫色梅花匕,尚未出鞘,其凛冽匕身却无端令人心生寒意。 康侍卫紧了紧眸色,先探出手指,捻上她腮边一寸丰润柔腻,直至耳垂与下颌交界处,她半侧着脸睡得酣熟,根本察觉不到屋里不知何时起多出的一道深厚内息。 他缓缓调整自己正有些错乱的某种频率,只为了能恰逢其会地与她处于同样的呼吸节奏。就如同此刻……他们正共眠。 琏月是被一阵阵平静的呼唤叫醒的。她半睁着眼揉了揉,卧房里仅燃的一盏油灯已经只剩下指盖大小的底座,火苗跳动如豆,明明灭灭。 她只看了那黑影一眼,就又耍起了懒,重新扯上被子往头顶一罩,活生生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打算。 与她斗脾气这么些年,康澈怎会不知她这些小孩子把戏。 他从容不迫,一抬手——掀开了整张寝被,徒留仅着里衣的琏月,被惊得仓皇不已。入秋一月有余,清晨的露气深重寒凉,顿时将她冻了个措手不及。她急忙去扯要自己的被子,却被男子轻易一手高高举起,另一手又抵上她下颌。 “小姐,礼课时辰已到。” 顾司翡忙于仕途那几年,府里事项几乎都是康侍卫筹办安排,这其中也包括了如何照顾一个心智不全的少女。她不讲道理,又嘴馋娇懒,和她说一件事,少说得拆成四五件足够简单易懂的,这才能顺利说进她耳朵里。 现如今也是。 琏月争不过他,索性翻了个身,背对着康澈,显然是还想竭尽所能赖会儿床。他没关门,外头鹧鸪赶着黎明叫个不停,琏月的卧房旁边有一间小灶,几个侍卫正逮着鹧鸪,准备做今日的药膳,添以沙参、肉竹、杞子、桂圆肉齐炖,鹧鸪性温、味甘,入脾、胃、心经,可滋养补虚、开胃化痰,正适合秋日里咳喘不歇脾胃虚弱的顾小姐。 琏月听着那动静,就觉心烦意乱,身后之人还不依不饶,硬是将她扳过来,搂着脊背托起,自己坐到了那榻上,吩咐屋外候着的端铜盆进来,给她净净手,又换一盆,为她擦擦脸。 他亲力亲为,目光沉稳,似乎做这一切不过只是职责所在、分内之事,只不过帕巾掠过她唇畔时,难免略顿。 琏月被迫洗漱一番,也被磨得没了脾性,懒洋洋问道:“今天又要学什么呀?” “行、动、坐、立。” 又是她不感兴趣的事情,不过想来总比昨儿个不得不对着一桌子美味佳肴不能动筷的好。 康侍卫将她抱到更衣凳上,琏月便乖乖伸展手臂,只想当一个任人妄为的木偶,也只能如此。时至今日,那些层层迭迭的服饰,她依旧由他人代劳。 穿好了一身圆领对襟锦绣宽袖短衫配高腰留仙裙,他又取来一块披帛,罩在了她肩上,最后才俯下身去,细细为她扣好,免得风一吹,琏月又得满院子去追赶。 康侍卫有条不紊忙活不停,琏月则是毫无章法地随心扯弄,一忽儿牵他腰间玉带的鞓,一忽儿又摆弄末端装饰用的铊尾。忙的时候没工夫注意,转身准备去取面饰才发觉她几根莹白玉般的手指正嵌在自己腰间。琏月被他带得踉跄一歪,还不等站稳就先告起状来,小儿心性展露无遗。 康侍卫缄默不言,取了块温帕子,又细致为她擦拭一番,仿佛生怕她沾了自己身上的什么脏污。 琏月嫌他拖沓,直把人往外推,却分毫不动。直到她试了又试,一双捉弄人的小手猛地被擒住,他略一使劲,就将她带到身前,音色嘶哑,低语道: “……小姐,您又不听话了。” ———— 求留言和猪猪…… 章九:意难遏 论身份,顾琏月是新帝亲封的云蒲郡主,而他不过是一介白身、为人侍从,若是主家不允,便和没了自由身的奴仆并无两样。 可他已从府里主人那儿接来了督教训蒙的任务,如此地位颠倒不可谓不大,只是琏月不懂罢了。她自小就是这么被一众侍卫照管过来的,这番变化于她而言,区别并无多少。 自顾司翡入朝为官起,顾府便再无婢女,但阖府上下摆在明面的侍卫,藏匿深处的暗卫,皆不在少数。康澈自然是其中佼佼者。有人说他是从南边逃难来的丞相府,到后来又随了二公子做侍从;又有人说他是山野劫匪之后,早年间下山寻个营生这才遇到了二公子,进了相府。但不论传言如何编排,他从未出面解释、或承认过什么。 他行事稳健、性子沉静,不论是操管财务或是安排往来,俱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身为顾首辅麾下最锋利最无畏的一把利刃,却也有止步难行的时候。 正如此刻。 小半刻前,琏月才刚领了训教。康侍卫罚她站在小厅里思过,也正好练习今日的礼课内容——立。 不多时,负责银钱核算的侍卫呈上来一份财报,简略介绍盘点了近一个季度顾府的开销支出及收入。中秋将近,到时又有一笔繁琐的安置及账目要开始,如今这厚厚的一册,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 康澈取来朱笔,专心测算核对,琏月以为他分了心,无暇顾及自己这儿,于是歪歪斜斜,站累了就换一只脚撑着,如此反复。康侍卫只容了她一炷香,就毫不留情拆穿,顺便又添了半个时辰的课。 琏月顿时一阵怨声载道,气性上来一个劲说自己不去参加宫宴了,免得阿兄天天拿她不当人。 她要撒泼,康侍卫就随她去,该听的听,不该听的也全听了去。今日顾首辅不休沐,真正能管住她的人不在,同样,真正能决策她何时休息的人也不在,琏月只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今日还算幸运,午膳前顾司镇提前出宫回府,先来见了妹妹,说是要带去鹊楼吃顿饭。他准备得齐全妥当——幂篱、面纱、乔装用的男子常服,一并用具应有尽有,饶是康侍卫检查几番也挑不出错漏来。 但他却不允,言说首辅大人有令,除非他首肯,任何人不得让郡主出府。 大将军眉峰微挑,显然为这违抗之举很是不满。 “……任、何、人?” 琏月觉察出他心情不佳,连语调里都不自觉地带了几分久征沙场的戾气与压迫。 “难道连陛下的命令你都要违抗么?”顾司镇攥着琏月手腕,沉声说道。 陛下?陛下是谁?比瑞之阿兄还厉害么?只要他发话,所有人都得听他的么? 琏月听得云里雾里,又往顾将军身边靠了靠,仿佛这样就能听得更清楚。可惜的是,这句话就足以一锤定音。 她居然真的出府了。 尽管也是被带着出来的。 · 这是琏月时隔多年头一回见到外面的繁华,收复叛地后大夏的商贸蒸蒸日上,行商的胡人从关外带来了琳琅满目的新鲜事物,全都是琏月从未见识过的。 出门前给她换了身窄袖男装常服,大夏律法规定,无官品在身的俱都只能穿粗布麻衣,但琏月是有食邑的郡主,这条法规自然不作数。顾将军则身着麒麟绣戎服,不过比起军中,要简洁不少。 琏月不敢松开他的手,生怕这熙熙攘攘的人群又把她冲散了,她仍是对那次走失心有余悸,顾司镇也是如此。路程不过一半,他已经隐隐约约可以理解顾首辅对琏月那堪称周全到了极致的保护,出自何种缘由。 可尽管如此,他仍是不愿将琏月长长久久地锁在深院之中,不见繁华盛景,不识人间百态。 顾司镇口中的‘鹊楼’是上京档次最高的一间酒楼,实行贵宾制度,非达官贵人不接待,但据说它家掌柜的是个久居上京的胡人,具体是哪个地方的,坊间多有流言,只是都不明确。 幂篱下的视野朦胧不清,琏月紧握着的掌心和兄长的交迭,多少为她消去了些不安与忐忑。他牵着乔装打扮的‘少年’迈向了阁楼的雅间,即将推门而入时,琏月将他的手掌向后扯了扯。 “阿兄……小月觉得、有点儿怕。” 他撩起幂篱前的薄纱,那双澄色乌亮的眼眸一刹那对上他的。 “怕什么?” 琏月眼前的豁然开阔让她有些不习惯,又小声添了句:“说不上来……” 就是觉得越靠近这间屋子,心头就越是怦怦直跳,脚步发粘,恨不得转头就逃。但她显然不能这么做,子御阿兄是带她出来玩的,她怎能扫兴呢? 琏月摇摇头,小心踏进一步,“小月已经没事了,我们进去吧。” 顾司镇正想再问,内间却传来一道声音。 “大将军既然来了,何不尽快落座?” 那声线喑哑,如同毒蛇吐信时的震颤嘶涩,却又带着叹不尽的引诱,直直地往琏月心窍里钻。琏月脚步一顿,喃喃道:“怎么……” 这么耳熟呢? 章十:千秋岁 建元三十五年,没落的顾府送走了最后一位门客。 庭院深深,却寂寥凄然,桂树残花遍地,无人侍弄,只落得零零散散、翩翩然然。 顾司翡一早便去礼部侍郎府上问了省试结果,但无一例外,又是一次空手而归。彼时琏月正与康侍卫玩着将棋,对面走一步,她要连吃三子才罢休,这般无赖玩法,也就只有康侍卫愿意陪着。 又是一年空榜状元,饶是顾司翡天生沉稳,也不得不带了几分戾气与愤懑。他唤来府上管事,将阖府上下一应侍婢的身契统统交还,命三日内理好物事,离开顾府。 老管家年岁已高,许多事只不过看在眼里却不好说破,领着自己那份身契,抖如筛糠,到头来也只是沉沉磕了个头,不日便携一家老小搬回乡下旧居养老去了。三日后,顾府仅剩十七名不愿离开的侍卫,康澈便是其中一个。 自此,昔日里繁盛不可一世的丞相府,便只剩下了个堂皇其外,空阁其中。 府里清净不少,首有异议的便是琏月。 那几日里,凡是有打包好行李从偏门离开的,她都要上前问几句话,被顾司翡发现后,勒令她呆在自己的小院里,不准再往外踏出一步。琏月只安分了三四日,便哭闹着反抗了起来,康侍卫从早哄到晚,好话歹话都说了一箩筐,奈何她就是不听,坐在门槛上非要让瑞之阿兄来。 顾司翡也不过双十未及,被烦得没法子,只好将她带去了书房,他在一旁写自荐信,她就翻箱倒柜,试图找些好玩儿的出来解解闷。 那年琏月的气喘之症本不算危急,换季时煎几服药哄骗着喝了即可,正巧偏房有侍卫来报药汤已备好,不过是出门取一趟的功夫,活生生一个人,就这么从书房里消失了。 顾司翡带着所有亲卫找遍上京及周围城邑,一无所获,直至大雪纷飞,凛冬踏进了上京,空中洋洋洒洒如棉絮般的雪片覆盖了大半个京城,琏月才终于在一处赌馆外的小巷里被寻回。 冻得浑身青紫,面色泛着异样的红晕,睫羽发梢均落满了霜花,像是神明无意间丢弃凡尘的琉璃人儿,脆弱、且虚幻。 顾司翡怔忡着将失而复得的幼妹拥进怀里时,上京第一公子的脸上,头一回盛满了无以复加的后怕。 就仿佛,若是他再晚来那么一会儿,再见到的就只剩下如同融雪般渐渐消逝的顾琏月。 他唯一的、时刻护在身后的、愿以一切抵命相换的…… 月牙儿。 · 琏月被接回府后,断断续续连绵不止地又发了几天高烧,病若游丝命悬一线之时,从南元来的一位游医救了她一命。 仅用了三味药:龙血竭,墨珍珠,心尖血。 前两味皆是南元独有之名贵药材,千金难买,十分难遇。最后一味‘心尖血’则需与病患血脉相通之人,以银刺为引,直达心窍,取至精至纯的先天血。 这南元游医年岁不大,说话也直快,问清了府上仅有顾司翡一人符合之后,便将那雕了玉骨一枝春的银刺丢到了他手上。 他告诉了顾司翡该刺哪儿,刺多深,需要多少,也不避讳地点出弊端:若是时运不佳,这么做极有可能一命呜呼。 顾司翡攥着那银刺,身旁是病体潮热双腮涨红的琏月,他先是拂开妹妹额间被冷汗打湿的碎发,而后双手紧握银刺,对准位置—— 时运?他顾司翡还需要什么时运呢? 顾府没落,官场难进,远在毒瘴林间的庶兄亦是下落不明。 若是上天觉得给他的够多了,今日便要收回,他也无怨无悔,只不过仅有一事放心不下。 他由衷渴求着的,是要让自己的妹妹,可以千岁,千秋岁。 章十一:怯流年 琏月记性一直不是很好。小时候过目不忘的本事到了急病一场后便只存留了三分,只能零零散散记得几个常出现在身边的姓名,剩下的能有些脸熟都算不错。 也因此,当她孤身一人闯进行人纷纷的闹市间时,心中装满的仅有茫然无措。在人群的推搡下被迫在街巷之中穿行,整条朱雀大街没有一处是她熟悉的,从密道中坠出后,她浑身灰蓬蓬,衣角撕裂了好几处,猛然往那儿一站,便和随处可见的乞儿无甚区别。 琏月摔伤了腿,疼得窝在角落里哭了一阵,见无人应响,也只好抹抹脸,把眼泪擦得乱糟糟,深一脚浅一脚,试图自己找到回家的路。但上京城之大,岂是她一个痴儿能理明白的,连自己住哪条街哪条巷都说不上来,除了知道自己叫什么,和两位兄长的表字,其他什么都不剩下。 乱逛了小一阵,双腿酸疼,刚经过一段吵吵嚷嚷的小巷,就被看不清的人影撞了个正着,她跌在地上,混乱时被错人成了方才撞她的那个小子,来者气势汹汹,一把擒住她胳膊,破口大骂,说得都是她听不懂的话。 她既不反驳,也不委屈,只是觉得身上好疼,哪儿哪儿都疼。眼看着就要被扭送官府,暗处几颗石子将气愤叱骂的大汉打得几声痛呼,手一松便将她丢到了地上。 即使这样,她也不知道要跑。 少年几乎咬碎了牙,终究是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像一只狡黠的雀鸟,衔走了他此行的‘战利品’其中之一,哪怕他原本绝不打算多此一举。 他约摸着比琏月大个一两岁,仗着身量小、骨骼轻,将一手逃命本事学得炉火纯青,不过这回再加上一个呆愣愣的小傻子,速度不得不放慢了些,险些被后头依依不舍的苦主追上。 到了自己熟悉的地界,才总算把烦人的尾巴甩掉,他干脆地把琏月往地上一放,也不理会她站稳了没,推着人就往外赶。 琏月却瞧上了他晾在篱笆墙上的一串野果子。 双眼紧盯着,她也不懂什么不问自取即为盗的道理,馋虫啃咬着她疲惫至极的身躯,她不自觉停下脚,把手往那儿伸去。 结果才伸到一半就被打中手背,少年压着眉毛嗤笑:“打哪儿来的破落乞丐,不声不吭就想顺我的东西?” 她吃了疼,下意识察觉到自己又犯了错,忙低下头等训,等了会儿也听不见声响,那少年正若有所思盯着她绣了双飞燕的领口看。 缠金线,绫罗缎,不会有假。 他面色一凛,飞快拉住她前襟,往跟前一带,细细检查这截一看就非同凡品的衣料。 琏月被他牵拖得倾斜了身子,脚尖摇摇晃晃撑着,没一会儿就站不住了。男女有别的君子规于她而言却如同白纸,她觉着累,下意识就想找个什么靠一靠,缓缓劲儿。 他看得入神,起先并没注意到,等回过神来琏月已经软软地将下巴压上了他肩头,只是那粗粝的麻布衣衫硌得她脸颊疼痒不已。 他大约是想推开的,但私欲混着不知名的心软,竟是就这么容着下去了。 等他弄明白她的身世,若是有利可图,定要狠狠敲一笔。若是无利可图…… 到时候再说吧。 · 为了防止轻易被官府或仇家找到,少年住在燕山脚下的一处林间,他自小独身惯了,对于如何在杳无人烟的闹市之外生存很有经验,但自从身后多了个小尾巴,他就没法再像之前那般惬意。 不仅要管她一口饭吃,还得花费宝贵的柴火烧水给她洗澡。 最不能忍受的是,她居然不知道要怎么洗澡。 他头一回生出了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直觉。若是这个自称名为‘小月亮’的小傻子是在家中被磋磨虐待成这副模样的,那他一旦将人还回去,说不定会招致更大的麻烦,被打一顿还是好的,万一殒了命,就亏大了。 山脚下活人就他们俩,此时还不到深秋,他干脆自己躲进了屋,隔着门板嘴上教着要怎么洗身,可外头那位就像听不懂人话似的,一会儿踩翻了盆子,一会儿帕巾掉到了地上,弄得狼藉一片,将他气得脑门直跳。 从日头正好的下午折腾到了太阳渐渐西沉,他实在忍不下去,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给人冻出个好歹来,他还得花钱抓药,多不划算,本就是一桩不知道有没有回报的生意,能少亏损点就少点。 琏月才把自己搞得还算湿乎乎了点,里头那布衣少年闭着眼迈了出来,似乎是准备帮她的忙。她便同以前那般,乖巧地蹲在了尺寸小了不少的‘木桶’旁,抱着膝盖,期颐地往上瞧。 可下一瞬,她就被一瓢凉了些许的清水浇了个透彻。 没有悉心的擦洗,没有温和的动作,也没有香喷喷的浴桶,穷人的洗澡似乎就只有‘冲凉’这个方式。 又或者,只不过是他不愿触碰……也不敢触碰。 · 他好像每天都很忙。这是琏月的观感。 睡到日上三竿起床,随后洗漱、整理屋子,把前些天晒干的些许药材翻个面继续晒,接着进了山,进山前还叮嘱她不要乱跑,最好就待在他画好的这个圈子里。到夜色将近,他又要进城,起初没打算带着琏月去,某天回来突然变了性子,问她想不想回家,琏月自然是想的,可又觉得他问这句话时的神情不太对劲,她也不是很明白,硬要说的话,就像她明明喜欢吃某样好吃的,却不得不在兄长的管制下压抑住自己的喜好,否则这样东西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再出现在她的餐桌上。 她想,她有些明白这种感受。 · 少年说自己没有名字,非得叫点什么的话都随她去,只要不是阿猫阿狗就行。琏月有些失望,因为她最喜欢的就是小狗。他一听,顿时横眉倒竖,强烈恐吓她不准这么叫他,琏月又说,那不然她可以叫小狗,她不介意。 他盯着她的脸沉默了会儿,见鬼似的,还真唤了声:“…小狗。” 琏月歪着头笑眯了眼睛:“嗯!” —————— 求留言和猪猪555555 章十二:鸳鸯结 “北疆苦寒,大将军果真舍得?” “实乃无奈之举,望陛下包涵宽爱。” “可朕怎么听得,传闻中顾爱卿并不苛责胞妹,反倒处处维护,百般疼爱,一丝一毫……都挑不出错来,这倒是与顾将军所言,有些出入。” 永和帝支着下颌懒散搭在桌上,珍馐佳肴摆满了眼前,他却以似乎不带任何恶意的纯粹好奇投向了自见面起就神情犹豫困惑的少女,挥手屏退了伺候的宫人后,他请琏月宽心入座。 再延续起方才未尽的话题:“朕却是很好奇……若是真如卿所愿,将顾小姐安置在关外,那么大将军你的真正用意……又是为何?” “臣……只想护她一生平安,让大夏,不受北狄、西戎的蛮人烦扰。” 于一国之君而言,这便是一名将领郑重到了极致的宣誓。 中原安定,是多少代国君一生所求,顾司镇既然敢说出口,必然有万成把握。天生将才却愿意为一介痴儿行如此誓言——代价是远离上京、远离生养他的故土、远离繁华与享乐、远离一切他认为的不安定,若是他所求能抵过这些必将失去的,便可知,此刻正眼含茫然的少女意味着什么。 大抵是,孤注一掷的全部筹码、与底气。 少年帝王敛下眸中异色,抬手斟了一杯顾渚紫笋,自然地错过琏月,摆到顾司镇面前,后者连忙谢恩,琏月则好奇地打量了会儿,像是也想尝尝看。 永和帝轻笑着,浅淡掠过一眼:“顾小姐不太适合。” “为什么?” “顾渚紫笋虽说是‘茶中第一’,且饮茶一道能提神清心,渗人心肺,但饮茶如饮酒,不可贪杯,恐惊扰顾小姐晚间幽梦。” 他解释几番,琏月一个字也听不懂,正待再问,他却蓦地转了神色,收起身居高位的自然隔阂感,略带几分促狭与玩笑:“说白了,怕你喝了晚上睡不着。” 他这一提醒,琏月只觉得那种说不上来的熟悉越发浓重,她拧着眉思索,张张口又停住,如此几番,顾司镇也察觉出不妥来,按住琏月手腕,轻声问询:“怎么了,月牙儿?” ……月牙儿。 原来她也叫月牙儿。 永和帝在喉间仔细吞咽这几个字眼,不断品茗着,翻滚的潮涌蔓延至舌尖,他几乎快要遏制不住,去喟叹些什么,去捕捉些什么,但最终,他也只是平静地又呷一杯。 置下茶盏时,他理了理衣袍,顾司镇的那杯纹丝未动,而琏月还在紧紧盯着永和帝看,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她能明白的东西。 琏月痴痴念着:“……陛、下?” 不知为何,这句称谓竟如刺哽喉。 永和帝飞快与她对视一眼,又避开目光,落在兄妹俩交覆的手掌与腕骨,慢声说道:“顾爱卿也曾向朕求过一道圣旨,朕…允了。” 极其不安的预感瞬间在顾司镇心间升起,他急忙问:“所求之事——” “是一纸婚约。” 洛水秋家独子与上京顾家小姐的婚约。 他不想不愿不应却不得不亲手赐下的婚约。 也是顾司翡专为此事跪于长生殿外求来的婚约。 ———— 最后一位男主来力 求猪猪留言~ 章十三:忍思量 琏月自小听阿兄说过,银桂开第一趟的时候,便是她的生辰快到了。她那时还不认得银桂是何种花,长什么模样,阿兄便牵着她的手细细拂过那颤巍巍的花苞,含露欲滴的蕊芯,告诉她,这便是银桂。 由此,她才能勉强记在心里。 她仰着脸看向院里秀丽盛开的一株桂树,枝丫繁茂,叶片舒展,是银桂没错。琏月对一旁专注削箭的少年说:“我的生辰快到了,小九。” 被称作‘小九’的少年顿了顿,举起一支箭矢在阳光下查看,“你还记得自己的生辰?” “不记得。”琏月老老实实摇了摇头,“不过阿兄曾说过如何提前知道的办法。” 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嗤笑着:“你是不是想回家了?” 琏月又点头:“想,但我也不想让小九一个人留下来。” “那就一直待在这儿!”他猛地站起身,“我为了救你的命,花了那么多心思,用了那么多银钱,你休想说走就走!” 她跑上前,拉过少年满是粗茧的双手,按在自己微凉的掌心之中,低声讨好:“小九别生气……” “我没生气。”他甩开琏月,将掉落在地的那支残破箭矢捡起,丢进同样落满灰尘的箭袋中,“…总之,在你偿还完欠我的所有之前,不准离开我身边。” · 秋意渐浓,琏月的身体日渐虚弱,被圈在深山之中,少了那些名贵药材的滋养支撑,前三年好不容易将养出的体格子又渐渐回到原本的状态。 直至银桂落满了庭院,芬芳馥郁沁入心扉,少年才发觉琏月早晨起身的时辰越来越晚,到了十月十五这天,已经午时日中,琏月仍在沉睡,仔细看去,唇瓣泛白,双颊血色也渐渐褪去。 似乎就是一副时日无多的样子。 城里城外,赏金高昂的告示贴满了布告栏,她在别人的笔下减去了几分灵动,增添了些端美,他们说这是顾家唯一的嫡出小姐,千金之躯,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实在是可惜可叹可悲。 少年揣着衣袖里用猎物换来的少许银钱,头也不回地进了药铺,不多时,又空手而出。 那老大夫的话说得很明白,不论是先天或是后天,不足之症只能用千金去养。更何况肺痈难治,心脉微弱更是棘手。 朱雀大街似乎还是像从前那般热闹。 一个深闺小姐的失踪改变不了这种繁华,也改变不了他终究会失去她的事实。 他翻出腰间藏着的玉佩,指腹轻轻摩挲那些繁复的雕刻纹理,及令人心悸的图案样式。 玉高浮雕螭龙璧。这是他自小就带在身上的,玉体温凉润手,触感莹滑,一眼即知绝非俗品。原先他从未将此物现于人前,可现在他急需筹码,急需翻身的资本。他不愿意那个连寒来暑往都分不清的小傻子就这么殒命,也不愿意将她交还回去,换所谓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银财宝。 他要让她活下去,也要让她长长久久地待在自己身边。 他不想再回到孤独的日子了。 章十四:破轻裘 大夏自高祖开国起,便有四大家族,分别是安东方家、江南徐家、兰山项家、以及洛水秋家。 其中方家是开国之臣,出过不少将帅之才,可惜大夏建国久矣,关外安定后方家便渐渐沉寂。 徐家乃皇商之首,祖上积累,又有皇家扶持,堪称富可敌国。 项家从政居多,又有三朝帝师奕国公,且满朝文臣大半是其门生。 秋水洛家最为特殊,世代行医,大半进了皇宫,少部分在大夏各地开设医馆医庐,乱世中又治理瘟灾数起,若论财富,不敌徐家,若论官运,更比不上项家手眼通天,倒是和方家关系来往密切,多有联姻,不过秋家近几代全是一家单传,且家主似有隐匿仕途之意,渐渐便和上京分割开来,安于洛水一隅。 若是琏月嫁到秋家,的确是不错的打算,且不提其素来有名的家风清正、不喜出头,单论秋家如今颇有神医之名的秋麟公子,那大夏首屈一指的医术,便能让人挑不出反对的声音来。 可这并不是顾司镇想要的安排。 能做到这种地步,确实也就只剩下顾司翡那个不顾一切的人了。 婚期定在来年三月三,上巳节,祓除畔浴的日子。 上巳娱春禊。芳辰喜月离。 倒是个好日子,可如今却成了催命符般沉沉压在他心头,一道圣旨,几乎毫无转圜之地,安定的日子才过了不到一月,措手不及的变化将他打入冰窖,透体寒凉。 他咽下所有不甘与抗拒,垂眸领了这道已经拟好只是未经颁举的圣旨。临别前,琏月还在纳闷,为何那‘婚约’一事,会让长兄如此颓涩。 她想问什么,便就问了,彼时才刚离开鹊楼不久,永和帝仍站在露台上俯视着兄妹二人,他清楚见到,顾司镇强扯出一抹笑容,安抚着不及他肩高的幼妹,向她诉说婚姻嫁娶、合姓之好的事理。 琏月认真听了会儿,依旧不得要领,但她素来信任兄长们,虽说那位极其眼熟的‘陛下’令她有些慌神,只要顾家兄弟不反对,在她认知中,这便是一件好事。 顾司镇何尝不想公然抗旨,此时却不得不按捺着苦涩听琏月的好奇询问。 问她要嫁的那个人是谁,问为何阿兄不高兴,问今日回府要不要再同她打花牌,哪怕她至今没搞懂规则。 她喜欢赢,这点倒是和两兄长极为相似。 路过糖水铺时,顾司镇给她买了一碗红豆羹,热烘烘的有些烫手,他便端在手上,四平八稳,半点不曾洒落出去,走一段喂她一口,旁人看来只觉得是对感情极为要好的兄弟。 到了顾府,正巧康侍卫刚送出一位琏月看着面生的男子,一身板正服饰,经过他二人时还行了个礼,问了句好。 方知原是秋家的管事,来商榷聘礼一事。 琏月许久不见外人,好奇地多问了好几句,那管事也性子稳妥,不厌其烦地全回答了,像是对自家公子即将迎娶一位痴愚姑娘毫无芥蒂。 又提及顾首辅特意请秋公子来上京一趟,正巧行医时经过蒲州,不日便会进京。 琏月听得云里雾里,只知道点点头,再吱个声,那管事便当她知会此事,也算心里有个底。 不曾想,琏月翌日便忘了个一干二净。 直至那喜眉笑眼的青衫少年站到了自己面前,她才后知后觉,瞧着那一身大夫打扮,下意识将手腕伸了出去,嘴里还在抱怨着。 “小月又要换苦药吃了……” 竟是将他错认成了新换的大夫。 章十五:染枯香 大夏礼俗延续了前朝,对于婚嫁一事极为慎重,嫡庶分明更是不必多提,单就从相看八字、纳采下聘到迎亲进门,层层礼节,繁复不已。 顾首辅唯一的嫡妹却是个例外。 按常理说,定了婚约的未婚夫妻需得避免过早见面,但琏月本就心窍未开,大多数时候只会被亲近之人当做是个孩童看待,就连猛地多了个不甚理解的‘夫婿’以后,也还呆呆愣愣不知有何分别,别人说什么,她都觉着对。 顾司翡传讯请来了秋家的公子,好在此事不声张,便就没几个人知道,加之秋公子一手易容本领更是炉火纯青,为这一趟看诊,特意改换了副面容,因此琏月根本不知,眼前这位清秀有余的少年正是自己的未婚夫。 她甚至还在抱怨,为何这时不时的看诊喝药,怎么就一天都少不了。 揣了些怨怼的心思,连带着对新来的‘大夫’也没几分好脸色,她往榻里更钻了钻,只伸出一截盈透的臂腕,其余则是半遮半掩地蒙在了帷帐之下。 她这无赖的模样秋麟倒还真是第一次见,康侍卫却早就习惯了,先是告了句罪,让‘林大夫’莫要和小姐气恼,不过是她久病惯了,见着医者便没大没小,哪怕她也是朦胧明白些,若是少了这些人,她未必能自由自在活蹦乱跳地玩闹。 秋麟初见她已是五六年前了,那时正逢顾府举目无亲,为了给琏月治病,顾司翡变卖了许多家产田铺,又找来不少医者,俱都束手无策,情急之下他甚至去了宫里求援,才到轩辕门就被拦下,说是陛下龙体有恙,任何人不得探视。 方知兰皇后及其内戚早已将朝堂上下笼罩,整个大夏犹如江氏说了算,顾司翡无法,他多年不得志,毫无功名在身,顾司镇又被困于戎州,生死不明,就算侥幸捡了一条命回来,还不知早已忌惮多时的建元帝与兰皇后会如何处置。 偌大顾府,只剩躯壳一副。 江氏将富有才德的顾司翡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怎会容忍他出入于内禁,更不会好心让御医去帮走投无路的顾司翡救妹妹一命。 放眼上京,无人敢向他伸出援手。 时值流年,安南都护又起兵动乱,江国舅派了镇守安东的方赫前去平叛,可路途遥远,一南一北,光是行军就不知要消耗多少兵力。方家世代忠臣,不敢说不,于是方大将军领了命,一路南下,经过上京,本想补充兵力,稍作休整,却被拦在城门外,落了个和顾司翡一样的境地。 秋家与方家素有交往,自然不能就这么看着将士们毫无退路地去送死,遂冒了大不讳之罪,暗引秋麟速速返京,随着方家军一同南下。 这才让顾司翡有了机会,让秋麟看到了城外张贴的求贤榜。 财帛于秋麟而言不过是身外之物,他真正对顾家感兴趣的是那个与他年岁相仿却遭遇变故心智大减的顾小姐。 听在宫中当任御医的亲族所言,顾小姐幼时伶俐巧言,天生有颗无人比拟的玲珑七巧心,建元帝召她入宫时对其百般疼爱,视若亲出,就是琏月要天上的星星与她作陪,建元帝都只会笑着应下,无有不从。 不过是稚龄小童,却在短短几日内,几乎将太医院翻了个底朝天。宫中御医提及琏月,都连连赞叹其如精金美玉,只需稍作雕琢,便能惊为天人。 可惜他等不及那日,便听闻了那段宫中人人讳莫如深的憾事。 也因此,他会在看到告示的那一刻,由着那份难以言喻的心思侵占了全部,当即揭下,叩响了顾府的门。 对外只能隐瞒,说自己是南元来的游医,实际上他自小在南元长大,对邻国的风土人情语言都精通不已,如此推说倒也不大会被人瞧出差异来。秋家对方将军的支援必须死死瞒下,饶是他也不得不改换姓名,变了身份。 可他没想到的是,顾家小姐身上不仅存着受了冻留下的寒症,还有一味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毒。 枯香断。 章十六:念红药 秋神医这辈子解不了的毒不多,枯香断便是其中一种。 起初,年岁尚小的他认不出这味奇毒,只分辨出了琏月那被毒素死死封堵的穴脉,也是因着这个缘由,才会导致她心智停滞,犹如小儿。 直至他离开上京,四年后重回洛水,翻阅了无数医术古籍,这才找到了些许关于此种奇毒的只言片语。 南邵有奇药,名为枯香断,可致人心绪恍惘,久而丧神。 仅此一句,十分神秘。 可令他最为不解的是,这明明是毒,为何会被记载为一味药? 难不成是古籍记载有误? 不论他的思虑多少,这件事他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按照顾司翡的要求,治好了琏月的寒症,又留了几副药方,虽不能解毒,但能温养身体,缓解毒素的侵染,再多的,他也帮不上什么了。 顾琏月,是他遇到过的最棘手的病患,而人一旦上了心,便会时不时地想着。 他从三四岁起就开始跟着父亲接触岐黄之术,难得遇见个能让自己都捉摸不透的病情,不光是因着慈悲心或是探究欲,他都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 再说……他也很想一睹曾令无数人赞不绝口的天生慧心,是何种模样。 · 琏月幼时应当是见过秋麟如今变幻的这副容貌,但她那时病入膏肓,本就意识昏沉,连兄长都认不出,更何况陌生人。秋麟在顾府呆了不过三两天,就急匆匆随方家军南下,此后更是醉心于寻找解毒的方子,再也没见过她一面。现下再看,她倒真是被两位兄长照顾得极好。 粉腮含春,桃面娇俏,卧蚕眉,秋水眸,两颊将将添了些圆润,不显累赘,倒是喜人得很。 当初见她,正是上京难得一遇的漫天大雪,顾府的人告诉他,自家小姐是受了冻,秋麟还在纳闷,顾府再如何没落,也不至于会让最为疼惜的嫡出小姐遭了此罪,当时情形紧急,不便多虑,只能紧着先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再说。 此后他去了安南,顾司翡又修书一封,迂回百转才送到了他手上,信中坦白,当日是尚不知‘林大夫’医术如何,因此多有隐瞒,还望他宽宏大量,莫要见怪。 秋麟当时便觉奇异,不单是为顾司翡能将此信完好无损地送到了他这个假身份手里,也为了他纡尊降贵对一介平民的敬重之意。 若不是为了幼妹,谁家贵胄之后忍能如此? 于是他改了笔锋,也回了一封,此后二人多有书信往来,但都心照不宣地只提到了顾琏月的病情,这也是二人最为关注的部分。 她最近换了哪些补品,添了哪几味药,又减了哪几味药,从十二岁起,此后六七个年头,全都是秋麟一手操纵,隔着大半个夏国,书信寄来了对她的近期食药安排,也寄来了他无形中割舍不断的在乎和念想。 他也是第一次,如此希望一个人能够平安无恙。 顾司翡提及琏月不爱喝药,他便为琏月亲自配了几种药膳方子,随同他在各地寻来的于病情有益的奇珍药草,一起寄往上京。 时光飞逝,新帝继位,顾司翡终于登入朝堂,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大人,掌管内阁,统筹三省六部,深受皇恩,这位曾经人人避之不及的科举煞星,却成了炙手可热的权臣之首。 同年,兰皇后因残害皇嗣、构陷污蔑、秽乱宫闱等罪行被废,江氏败落,国舅爷被指控叛国通敌,证据确凿,百口莫辩,不日便押入大牢,等待问斩。 江氏的凋零宛如昙花一现,众大臣甚至还没嚼出余味,顾司翡便雷厉风行地结束了一切。都道新帝羸弱,羽翼未丰,不过是顾首辅的一个傀儡棋子,是他纵横朝堂,把控大夏的工具,但不可否认的是,顾家的确已然文成武就,皇恩浩荡。 可令秋麟最意料不到的是,边关一传来顾司镇大破敌军、取了乱贼首级的捷报,顾司翡就马不停蹄赶到洛水,在他错愕的目光里,道明了一切,包括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是秋家的独子,包括他多年来已然察觉出琏月身上的心智蒙昧是受了奇毒影响,包括他无比诚恳、真切、迫切地希望—— 秋麟能与自己唯一的妹妹成婚。 章十七:海棠旧 既是嫁人,自然成婚后得随着夫家同住,这也就意味着琏月需得一同搬去洛水。琏月长这么大,从未离开过上京城,就连自己个儿的封地,也是一次未曾到过。 然而顾府是一座戒备森严的禁牢,被困着的不仅是懵懂无知的她,亦有固执到令人心悸的其他人。 康澈为秋麟准备了一间小院,离琏月的住所不远,从前是顾司翡未及冠时住的,琏月小时候也长住过一段日子,后来进了宫,成华郡主就为她单独设了一处地方,这才和嫡兄分开了些。 琏月以前从没遇到过住在家里的外人,在她看来,除了两个兄长和侍卫院的那些,其余都称得上是外人,更何况这位新来的大夫她还是头一次见。 于是她每天上完礼课,就往隔壁院子跑,那块儿自开府以来就种了不少海棠树。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成华郡主酷爱此花,老丞相爱屋及乌,曾一度几乎种满了宅院,但不知为何,郡主病逝后,这些海棠也跟着莫名凋零枯死,到最后也只剩下了寥寥几棵。 顾司翡也随了母亲的性子,对其偏爱得紧,专门拨人照顾这些海棠树,更不许琏月胡闹,爬上去摘花折枝。 琏月方在院门口站了不到一炷香,秋麟便如同早有预料般打开了禁闭的门扉,请她进院。她今日穿了身酷似胡服的女子窄衫,方便行走,此刻手里提着一小篮子枇杷糕,一看便知是从自己院子的小灶房里顺来的。 她与人说嘴,总是要备些吃食,似乎不搭配点美味,话语说出口也会少了几分意思似的。 康侍卫并不阻拦她去见秋麟,她便越发胆大了起来。 “林哥哥,小月带了刚蒸熟的枇杷糕来,我们今天讲什么故事呢?” 秋麟为她介绍过自己的化名,但她记不住,只大概记得他似乎姓林,也不管人接不接受、同不同意,便自顾自地亲昵称呼了起来。 好在他根本也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见琏月来得匆忙,他接过竹篮,忙引人进屋,为她斟了杯桃仁茶,笑眯眯地看着琏月一口接一口地喝下,毫无防备之心。 “顾小姐就不怕林某在茶里加了点什么吗?” 琏月有些不解,看了看自己喝空了的茶盏,问道:“林哥哥是个郎中,郎中又怎么会骗小月呢?他们除了拿些苦丝丝的药来让小月难受,其余也没做过什么呀。” 他收了笑意,为她再添一杯,缓声道:“世上并非所有行医者,都是好人。” “那你呢?”琏月捧着呷了一口,好奇问道,似乎没意识到平白无故问别人心性好坏是件很冒昧唐突的事,“林哥哥是好人么?” 秋麟唇瓣张了又合,最终道:“顾小姐觉得是,林某就是。” 琏月似懂非懂,哦了一声,捻起一块糕点,先往自己嘴里送,咬了一口后满足地眯起了眼,才想起他似的,将自己那块递过去。秋麟望着那缺了一角的淡黄色糕点,还不待开口,琏月就急急忙忙收回,嘴里还后怕地自言自语。 “不行,阿兄说过,小月吃了一点的东西,不能再给外人吃。” 秋麟挑挑眉,像是对‘外人’这个词不甚满意。他忽然有些坏心思地想着,若是琏月知道了这个每日为她说些游历故事的郎中便是自己半年后即将成婚的夫君,会作何反应。 但他还是没任由这捉弄的心思放纵下去。 勉强容了琏月的说辞,他俯身咬下,那块糕点便又缺了一角。 琏月有些呆愣地望着他,呢喃着:“这是小月吃过的…阿兄说,如果小月不守规矩,旁人都会讨厌小月的。” “不讨厌。”他笃定说道,“顾小姐,是林某见过,最惹人欢喜的……孩子。” 果然,琏月很快就忘了自己的不妥之举,她略有赦然地反问:“真的么?” “不会有假。” 她若有所思,看向了他腰间的绣雀香囊,忍不住上手去碰,见得不到抗拒,更安心了些。 “原来,小月就算不乖,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惹人厌。”她仰起头,满心欢喜尽在眼底,毫无掩饰地揭出来,为他展现:“所以,林哥哥不是外人,对不对?” 章十八:银钩冷 他当然不是外人,因为他会是琏月此生最亲近的人。 一句话语哽在喉间,终究是没说出口,他是应该多给这个小姑娘一点时间,至少,在她真正明白自己即将踏入的新身份究竟代表什么。 不过,她那将其抚养长大的两位兄长和据说忠心耿耿的侍卫长,倒是很有意思。 秋麟讲完了故事,琏月也困得昏昏欲睡,脑袋一点一点,他起身看了看天色,许是也到了时辰,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康侍卫就到了他暂住的这处院子。 在满树海棠下站得笔直,叁尺青锋配挂于腰间,若是不看那身简朴的暗色侍卫服,甚至会以为是哪个世家弟子,光是一身风骨气度,就绝非常人。 秋麟忽然想起,东夷人尤擅剑术。 不过是他莫须有的猜测罢了。 他掀开床帏,正欲将熟睡的少女抱出,康澈却先他一步,十分稳妥地将琏月圈进了怀里,下颌搭在肩上,双臂搂在背后,还伸手试了试琏月的额间,确认无虞后才向他告退。 临走前,还不忘把那篮子没吃完的点心带上。 “叨扰了。”他轻声道。 “无事。”秋麟摆摆手,又说道:“顾小姐心性天真,无怪乎康侍卫如此惦念,如此放心不下。” “不过是职责所在罢了。”他否认道,“照顾好小姐,是康某应该做的。” 秋麟又瞥向康澈那串技艺粗陋的剑穗,上头有个一看便知是出自外行人之手的阴阳鱼编织装饰。 他笑了笑,似乎无意间提起:“东夷会稽有一族,乃武林大家,当年魏家主一把纯钧剑天下无双,据说乃是天人共铸的不二之作。当造此剑之时,赤堇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当然,不过是秋某幼时听了些江湖传闻,想来做不得数。” 他置下茶盏,拱手相送,“毕竟,传闻只能是传闻,哪有活生生的人见得真切。” 康澈面色如常,言语中分辨不出任何起伏:“若真有此事,倒是康某涨见闻了。” 离了玉庭轩,琏月便悠悠转醒,瞧了眼天色,就知道自己又睡过头了。谁让那姓林的小郎中房里总是有股奇异的药香,不仅不难闻,还让她觉得飘飘然,舒适极了。 秋大夫在房中焚的是产自南元的沉香,辅配麦冬、茯苓等药材,味辛性温,纳气平喘,是他亲自炮制而成,市面上千金难买,却为了她每日来小憩片刻,不知金贵地点着。 康侍卫从一进屋就闻到了那股异香,到现在还萦绕琏月周身,久散不去。 她睡了个好觉,难得心情好了些,搂着康侍卫的肩颈絮絮叨叨说些碎言碎语,全然忘了白日里才刚被他罚着端了好一会儿的瓷瓶。当然,这重量是在她能拎得动的范围内。 她兴致倒是很高,提起今日秋麟说过的那个名为‘洛水’的地方,听起来繁华自然是比不上京都,却别有一番韵味。 “听说,就连那儿的老百姓,也都懂点医理呢!” “…小姐,很喜欢洛水么?” “喜欢啊!澈哥哥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 他无声回答了她好奇的询问,月影自朦胧的星幕中映进她眼底,她眸里盛着月华,他亦是。不过此月非彼月罢了。 倒有一点极为相似——都是天上月、杯中影、触不及、碰不得,难追觅。 章十九:烂银盘 残日高悬,影壁如画。 顾家小姐的闺房在府内最高处,数棵樟树围绕,又有假山荫蔽,倒是个冬不寒夏无暑的好地方。 七月初十,是琏月随同两位兄长一齐入宫的日子。她难得主动起了个早,洗漱时即可见着她笑得欢欢喜喜,想着这段日子果真不同以往,竟有机会可以再次出府。因着这份期盼,昨晚她甚至不需人哄,早早便自发歇下。 更衣时也是乖顺得紧,迫不及待站到了矮凳上,掀起裙角,免得和之前一样再绊了一跤。她自小话多,絮絮叨叨停不下来,若是哪天她忽地安静不少,要么是身子不爽利,要么又是和家里人闹别扭。 此刻她才想不到那些弯绕的坏心情,只催促着康侍卫快些为她更衣,她早打算好了,要穿那件最喜爱的鸢色罗裙,只可惜她的愿望落了空,康侍卫解释说今日外头风大,宫里又清寒,琏月最好是穿得暖和些,免得受了冻,又得喝起那些令她百般推诿的苦药。 琏月想不出拒绝反驳他的理由,也只能苦哈哈地接受了这个说辞。 他又哄了两句,左右是些夸赞她乖巧明事理的话语,琏月很是受用,不一会儿低落的情绪又消散无踪,伸着手臂等待他即将为自己穿上的一件鹅黄双蝶珍珠月华裙,腰间褶裥细密,每褶用一种颜色,五色俱有,但都颜色清淡,微风吹动,呈现出如皎月般的光泽,故此称作“月华裙”。上衣是内缝了兔毛短绒的袄子,里头搭了鸡心领短衫。今日她不用戴披帛,换成了套在颈间的一条薄绒围脖。 这么一装点下来,处处精致,但也处处密不透风,他甚至为琏月备了双暗褐色鹿皮手套,似乎没有一处肌肤是能让人窥见的。 琏月自然发现不了。她正满心欢喜地坐在桌旁,青丝长发散了满背,康侍卫小心挽起一个又一个繁复发髻,有些则是编作小辫,垂在肩头。 正巧前些日子新定了一冠珠箍,以彩色丝带穿以珍珠,悬挂额间,琏月很少戴这种式样的发饰,难免有些好奇,隔一会儿就碰一下,暗暗欣喜。 待穿戴得差不多了,康侍卫取来药膏,温融在指尖,接着牵过琏月那截皓腕,细细涂抹。琏月易招蚊虫,这紫草膏是秋大夫特意调制的,她从小用到大,到今日都不清楚这事。 虽说已年近双九,因着心智不增的缘故,她总是比同龄少女更显幼态,骨量小,身子清瘦,康侍卫握着她的手腕,却像是扼住了某种弱小猎物的咽喉。 他抿下那些晦暗不明的异想,尽可能地只专注于眼前的这件事,而不是这个人。 琏月瞧上了他用以束发的绸带,牵牵扯扯,勾勾拉拉,想据为己有。她时不时往下瞄一眼,确认他是否分心到了自己的小动作这儿,见他暂时没反应,看准了往旁边一揪,青丝如瀑霎时坠落,顷刻间盖住她作乱的手,以及身前男子那如同兽类般盛满侵略意图的眸色。 他不怪琏月心思稚幼、不能娴静,只因他心知肚明,琏月身带旧疾,无可奈何而已。他也不怪琏月总是学不会压抑当下的喜恶,不如说他极为渴望的也是这份肆无忌惮、随心所欲。他只怪自己认识她太晚,能帮助的太少,能为她做的太过局限。除去事无巨细地照料她数年如一日困于自理的生活,他已经想不出自己还能如何将她带出沼泽,重归光明。 纵使她顽劣胡闹,闹过又要被训诫教导,到头来他还是会不清不楚地由着那份天真任意下去。 只要小姐愿意一直看着他,哪怕片刻…… 康澈直起身时,琏月下意识往后一退,她知道自己又惹了错,但就是按捺不住想去触碰亲近之人的那份跃跃欲试。若是在顾司翡那儿,她是决计不敢这么放肆妄为,但眼前的是从小照顾她衣食住行的康侍卫,琏月难免就放纵了些,尽管她也知道自己定是又会被训斥一回。 她低着头,准备着领罚,但或许是因为,今日是参加宫宴的重要日子,她预想中的冷声训导并未出现,而那片靛色发带还挂在她手心里,她一时间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 琏月比康侍卫要矮得多,此刻只能仰面遥看着,面色冷峻的成年男子任凭垂顺长发散落胸前与双肩,而他却抿紧了唇,似乎是不愿看她,特意移开了视线。 “先把另一只手也涂上吧。”他说。 琏月攥着发带的那只手被他捧起,他垂眸像是在审视什么,从纤薄透明的肌肤再到清楚分明的脉络,没有一寸是他落下略过的。 她觉得,她在康侍卫的眼里,看到了一种极其直白的索求…… 食欲。 微凉的温度印在她腕间,他扣着琏月纤小的骨骼,吻上了那片蝉翼般的玉肌,晨曦在他眉间投下垂影,阴翳一片,失去束缚的青丝搔刮着她指尖,星星点点的痒意漫进血肉,琏月起初想躲,但又隐隐觉得他尚未亮出爪牙,等她反应过来再想反悔时,已经被锋利的犬齿抵住脉搏厮磨。 她觉着疼,又不是特别疼,细细品来似乎痒要更多一些,但她向来喜欢将叁分轻说成七分重,此刻也不例外。 她按着康澈肩头,推不动,只得低低嗔了声: “疼……” 章二十:捧玉钟 “哪儿疼?小姐若是再胡乱扯谎,属下可是会好好管教的。” 琏月听着他似乎加重了“好好”两字,于她而言真是一点儿也不好。她咬紧了唇,不敢再喊疼了,直到被抱着放到榻上了,都只是睁着乌圆清亮的瞳眸,满眼的不知所措。 她慢悠悠地出声:“衣裳都穿好了呀,为什么又要回去睡觉?” 琏月其实是挂念出府的事情恐有耽搁,她略显不安,也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只敢细声细气地出言提醒。 正翻着她襟扣的男子闻言一顿,须臾间意识到琏月是在担忧什么,遂伏在她颈间低低地笑,把琏月吓个不轻。 她极少看见康侍卫笑,不如说自从他接手了琏月繁琐的生活起居这一连串事项以后,他几乎就没展露过什么欣悦的神色。琏月一直觉得是自己拖沓了他,康侍卫那么忙,还总是不假人手地帮她料理一些处理不好的事情,穿衣梳发便是其中一项。 琏月迟疑地戳了戳他肩锁之上铺盖着的长发,好奇地问:“小月说错了么?” “…没说错,小姐。” 她被梳理齐整的发髻正在他掌心里稳妥完好地托着,离得近了,能够更不加克制地嗅到桂花发油的那阵幽香,不久前他才为琏月抹上的。 “只是,这似乎并不是同一件事。” 还不待琏月努力分辨他话语中没说尽的部分是何含义,方才腕间被磨咬的触感又浮现在颈侧。 那一小块被包拢囚围的肌肤,闷热地烘蒸着,炽灼的气息以及似痒似痛的感受令她有些迷惘。倏而,又在她迟钝的品味中加重了几分,刺痛感消减后取而代之的是湿热的触碰,像是试探,又像是早已逾矩。 衣料上的冷杉熏香、撑在她耳畔的手、紧紧锁扣着她掌心的五指,都如同某种想要覆盖掉她一切存在的意图。她不懂得躲闪,只会直白地迎着他仿佛一切如常的淡漠眸色,而后在进一步的攻占中未解其意地承受着。 琏月不明白,他到底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又或是,那转瞬即逝的欲求代表了什么。她想帮他的忙,可她也不知从何入手,只想着若是这样忍耐着会让他好受些的话…若是不影响她启程出去玩的话…… 她漫无目的地任由思绪飘远,直到被一阵陌生的吮咬感拖回了现实,他似乎是在惩罚她的走神,着重提醒她要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琏月不太习惯这样的碰触,但她本能地觉得有些新奇,因此再与那双沾染上些许不满的眼眸对视时,她反扣着他的手指,也学着收紧了些,将十指交缠的胶着感传递给对方。 他等着她开口,意料之中。 “那是什么?”琏月盯着他殷红不少的唇瓣,又问了一次:“刚刚那个,是什么?” 这样的问法非常危险。 他只差一点就会将自己的索求全盘托出。 幸好他总归是存留了些理智,以粗粝指腹摩挲着泛了红的那一部分肌肤,反问:“小姐…想知道?” “想。” 她毫不犹豫,又觉得有些痒,这回倒是推得动了,虽然也不太像是因着她力气的缘故。 康侍卫退回了主仆之间应有的距离。生分,但本就应该如此。 他并未解开那颗襟扣,只是翻着布料往下拖曳了些,这会儿再为她复原,几乎看不出什么细微变化来。 琏月隔着衣服按了按才刚被‘咬’过的部分,仍是执拗地在等他的回答。 她等啊等、连自己脚上的一双绸绫罗袜及紫绒履都穿好了,也没等到他哪怕一个字。 琏月有些急恼,无视了他塞过来的一顶手炉,双臂抱着,一脸愤愤。 “澈哥哥自己说的,会教好小月,让小月学许许多多的规矩,怎可这点小事都藏着掖着的?” “这不是小姐该学的……”他将琏月抱下她够不着地面的高凳,确认她穿得稳当,行走无碍,才继续说道:“至少不该是由我来教。” “有何不可?”琏月缠着他问东问西,非要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才罢休,“那小月应该去找谁学?” 谁都不可以。 他吞下独占欲过盛的反驳,自己取了那被嫌弃的手炉,将她拎出了卧房,道:“应是那个能与小姐携伴此生的人…才可以。” 章二十一:渺空烟 从顾府所在的四酒坊到皇宫,需得直行穿过纵贯上京的朱雀大街,今日出行使的是玉辂,两匹河西走马在前头牵引着。 顾将军坐不惯空间逼仄的马车,遂自己架了匹从关外驭回的大宛马,身形较之普通马匹要高大不少,远远望去,真如天神之貌。 上京百姓无人不知顾将军威名,仅凭叁年酣战,便收复北狄西戎二族,直至逼退反贼于关外七百里,迫使北蛮签下和约,实乃多少史书佳话记载都不为过。 然而,负有盛名的顾将军,正缓缓遏停马匹,将速度放至与马车一致,接着从侧窗为妹妹递上了一个惟妙惟肖的糖人。 顾大将军方才特意找了路边摊贩照着她的模样捏的,虽说上京城的手艺人已是技艺高超,他犹觉不够,难免带了几分遗憾,可琏月却喜欢得紧,接过后爱不释手,连连甜声唤了好几句‘阿兄’。 车厢里放了几个暖炉,热烘烘的,但一掀开车帘才发觉外头寒风阵阵,琏月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问道:“阿兄不冷么?” 若是她也如那般神气地架马御街,准得冻成冰棍儿,说不定就如同手上这小糖人似的,看着软糯,实则硌手。 “不冷,月牙儿冷么?” “我还觉着有些热呢,不过——”她的话还未说完,前方已到了轩辕门,数名守卫照例准备查翻马车,还没近前,一直缓步慢行的顾司镇忽地架马绕过马车上前,惊得守卫们纷纷行礼。 “原是大将军的车辇,卑职逾矩了。” “嗯。”他冷淡颔首,又跟回车前,对着好奇地将门开了个小缝的琏月道:“外头风大,看会儿新鲜就回车里。” 琏月忙不迭点头,她也就在大哥这里能随意些,不被处处管教。 她趁着机会将入宫的一条主道看了个够。铺了青石砖的步道,两侧是车轨,前方宽阔到几乎望不到边。大夏的皇宫建造时仿了部分前朝的样式,森严古朴,倒是没有她想象中夺目的样子。 但越往前行,琏月反而觉得熟悉起来。 东边的云柏,西边的梅林,处处都透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 她侧头问顾司镇:“小月以前来过这儿吗?可我不记得了……” “嗯,在你还很小的时候。” “那块儿是不是应该有个秋千?就像阿兄为小月做的那个秋千,但要更大些,很大很大……” 马车正好停住,琏月急忙下车,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遥遥指向了后宫的某个方位,“就在那儿,就是那儿!” 她兴奋不已,可一转头,却看见身着麒麟绣样武将官袍的顾司镇紧握着佩刀,敛了眸底暗色,意味不明地凝望着她。 “月牙儿……还记得多少?” 琏月眨眨眼,蓦地噤了声,略有隐瞒:“剩下的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好。” 顾司镇并未惊讶,只是揽着琏月的肩,轻声告知她应该往哪个方位,好去参加宫宴。车辇停在了乾清宫的殿前,琏月瞧着顾司镇不大像要同自己一起去的样子,她有些不安,攥紧了他的袖子,迫切地问:“子御阿兄,不和小月一起嘛?” 一个‘好’字呼之欲出,却被上前行礼的内侍监慕总管的问安声打断。 “陛下宣大将军御前觐见,正在养心殿里候着。顾小姐可先随咱家去赴宴,首辅大人一刻前已先到了,请——” 琏月起初并不同意,但皇命不可违,顾司镇只好应承了她许多要求,这才让琏月心不甘情不愿地同他分开,闷闷不乐跟在为她带路的慕总管身后。 对方步伐轻快,但为了照顾琏月的速度,特意放慢不少,琏月孩童心性重,见着新奇景儿就直往上凑,他也毕恭毕敬妥帖稳当地守着,还时不时为她讲解些宫里殿宇分布,假山流水等等。 琏月只觉得自己绕得头都晕了,前前后后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这皇宫她从前当真来过吗?像她这么笨的孩子,居然没有在这迷宫一样的地方走丢过,真是不可思议。 她苦恼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哪会知道自己才七岁出头时,就背下了整个上京城的地图,大到连绵的山脉城关,小到狭窄的街巷坊市,于她而言不过是如鱼得水,一触即得。 那时上书房是她常常造访进出随意的趣玩之一,包括机关精巧的暗格,也被她循着规律翻了个遍。建元帝对琏月毫无防备,由着她胡闹撒欢,短短一月,几乎将大夏所有尘封往事并机密要闻都了然于心。 可现在,她能记得的,也不过是那株盈落海棠,及树下的秋千罢了。 章二十二:笙歌散 琏月才刚进殿,就有专门派来服侍她的小太监毕恭毕敬迎了上来,引她去设好的位置,而一路上为她引道的慕总管则是低垂着头,又退回了高坐殿首的帝王坐席旁边,微弓着腰,等候两位宴席主角。 琏月收回视线,乖巧地顺着指引坐了下来。大殿分为两侧,中间铺设了胡人宫廷风格的绒织厚毯,每个宾客身前都有一座矮桌,大夏的正式大型宴席还遵循着席地而坐的礼制,于是宾客们都盘腿坐得端端正正。 琏月本想自在些随意坐的,但自从她一进殿,顾首辅的目光就一瞬不停地粘着她,眸色中警告诫训之意浓烈。她紧紧心神,想起自己在府里被折磨着学礼仪的那段日子,更觉得手心膝盖都一阵阵发酸。她想讨点赦免,但显然顾司翡不打算给她这个首肯。 鱼贯而入的宫人为宴客端上净手的铜盘,琏月斟酌着看了眼顾司翡,见对方似乎只是专注地只看着自己在盘中的倒影,她就也学着那有条不紊净手的样子,也自己努力了一把,只可惜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进步。 在家里,每次用膳十有八九都是别人来代劳这件事。 琏月怒着嘴陷入了迷茫,她不知道要先挽起袖子,弄得湿溚溚一片,越着急越乱,座次固定下一旦入座便不能随意走动,顾司翡自然早就发现了她的窘态,暗叹在家里提前预演了那么多次,竟然全是无用功。 若是这顿饭真由着琏月一人手忙脚乱地进行下去……他正思忖着,永和帝的龙辇正巧驾临殿外,后头是持刀护卫在侧的顾大将军,通报声一级级传至筵席上时,琏月还在和自己沾了水发沉的袖子作斗争。 她专心致志,也就没注意到自己身前何时起投下了一片明黄色的衣影,只消她一抬头,便会与那定定注视自己的少年帝王对上眼神。若是她再聪慧些,自然不会认不出那暗藏眼底的神色并不是单纯的爱怜或是可惜。 是赤裸裸的兽类占有欲。 不过转瞬即逝,他又是那个肆意的少年君王。 众目睽睽下,他挽起琏月狼藉一片的袖角,耐心掖好,像是做过无数遍,自然而然地牵着她的手,浸入温热的清水中,仔细涤洗,又接过备好的干帕,擦拭一遍。 琏月惊讶地望着他,眉心紧皱:“小——” 她想起这时候不能说话,便竭尽全力压了下去,只是憋得实在不好受,一看就知道她有话难说。 “是朕考虑不周。”他低着头看不清脸色,“朕向顾小姐赔罪,来……” 早已等候多时的慕总管立刻吩咐几位宫人抬上一片软垫,放置在皇帝的位子旁,隔得不算近,也不算远。 永和帝抚掌笑道:“开筵。” · 丝竹绕梁,琴音袅娜,乾清宫燃起奢贵的龙涎香,佳肴美酒又是一等的精致,几轮酒巡,帝王也难免沾染醉意。 他念着琏月爱吃精巧小食,早早备下不少寻常人家难得一见的糕点。糖蒸酥酪、吉祥果、梅子米酿、碧粳粥。琏月就爱这一口甜丝丝的享受,当下疑虑全消,由着帝王面不改色地为她取来一道道美食。 “这个好吃!”琏月尝过一块玫瑰酥,眼睛忽地亮了许多,早已把那些用膳的规矩抛到九霄云外,连连指着那道糕点赞叹。 皇帝笑着应下,侧头传令:“散席后让御膳房再做一篮。” 又转过来,问:“还有什么喜欢的?” “没了没了,小月吃这个就够了,太多了吃不下。”她倒是清楚,摆了摆手。与其浪费掉,不如只取一样,总归兄长是这么教导她的。 她想起两位兄长自开筵起就不断映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也有些惶惶。 “顾小姐喜欢,干脆朕让御膳房的点心师傅去顾府住一阵儿,教会了府上厨子为止,如何?” “真的可以吗?”琏月又惊又喜,顾不上那些教诲了,往身边的男子那儿又靠了靠。 “有何不可,朕是天子。”他勾唇笑道。 “好厉害。”琏月真心实意地赞叹,却没发觉他的眸中闪过一丝痛色。 若不是她,或许他萧玖岚,根本就当不成这个皇帝。 章二十三:掩清尊 萧玖岚的母妃孙氏出身将门,父母兄长都牺牲于战火之中,她仅有一子,在这辈行九,名为玖岚。 建元帝对这个孩子本身并无太多关注,他子女众多,这个九皇子不过是最不起眼的一个,生来便脾性古怪,又执拗得像极了母亲,故而并不怎么受待见,尤其当孙贵妃早早病逝之后,年幼的九皇子更是无人关注。 建元二十三年,孙氏母族被朝中数位重臣联合皆以谋逆之名弹劾,同年,一道圣旨将世代忠君卫国的孙氏满门统统列为了反贼,男丁发配北疆,女眷充入教坊司。 贵妃独子一夕之间被贬为庶人,送往荆州,永世不得入京。可护送途中又遭了截杀,年仅四岁的九皇子下落不明,似乎也无人在意,如此一晃就是十年。 却不想,那位人人缄口不提的九皇子,竟是流落民间成了个惯行偷窃的盗贼。 大难临头没死成,自然有其命缘,或许是上天见他无辜遭难,也生了些许怜悯之心。 他并未死于刀剑寒光之下,而是混迹于京郊散户之间,讨过饭、挨过打、差点没了命,后来又误打误撞学了身走为上计的逃命功夫,磕磕绊绊,倒也勉强闯了条活路出来。 人越是单打独斗,就会愈发心狠。因着性格古怪孤僻,身份又见不得光,他索性在京郊深山找了片无主之地独居,心血来潮了就去城里劫富济贫,当然,济的是他自己。若是时运不济,也只好进山打些野味,一来可以果腹,二来也能换些家用。他圈的那块地不小,里里外外随意种了几棵果树,想起时就去瞧一眼,想不起也就随它们去。似乎习惯独身之后便一切安然,他却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权衡之下的退路罢了。 更甚者,在遇到她之前,他从未有过‘家’这个念想。 只不过是个勉强能遮风挡雨的地方罢了,他本就不打算在上京附近久居,原本筹划着最后赚一笔就去找份活计,混个明面身份,也好取来路引,离开这处处险情密布的京都,却不想那天街巷里仓皇撞面,竟是给自己带了个小拖油瓶回去。 笨的,傻的,痴儿。 倒也还算好养活。 起初瞥见那锦绣一段,原想着能以此为筹码,发笔财,还能顺路解决了迁居的问题。他自认决计算不上什么好人,连守法克己都做不到,更遑论会有劳什子负担。捡就捡了,无非就是多双筷子,费些粮食,若是不成,再将她赶得远远的,毕竟他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 可她太听话了。 她认认真真地听他说的每一句话,哪怕十句里能听懂一句都算难得。 她睡在柴房里,睡在屋檐下,到最后懵懵懂懂躺进了床榻上,牵着那一角他施舍的被褥,安静缩在床尾,像个时时刻刻伴随他的影子,又无端令人心软,不知不觉便放任着这段插曲越嵌越深。 原本以为,只要她不离开自己,哪怕是哄着骗着也无妨,反正他早已不剩什么所谓良知。 萧瑟秋风猝然间加重了她积累已久的弱症,不过短短数日,从最开始的还能搭上几句话到逐渐意识模糊,清醒的时间愈发地少。她乖得紧,更不会闹,实在难受了也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缩在他怀里,呢喃着: 冷,好冷……小九。 微薄积蓄很快被日复一日的贵重药材耗光,光是依靠那点子进项根本无法满足。他将目光瞄向了上京最大的一间赌坊,无奈的是,他没有任何能作为筹码的本钱。 去典当那个自有记忆起就随身带着的玉佩时,他没有任何犹豫,好像这个扑朔迷离的身份能够带给他的也只是一个如同雪球般越滚越大的奢望。 奢望她能活下去。 长乐坊鱼龙混杂,绝不是个适合她待着的地界,可他更不放心将她独自放在家中,只好用一件狼皮斗篷将她包裹严实,藏在赌坊后巷一处少有人进的角落里。 再告诉她: 无论谁来,都不要出声。 他见她最后一面,她乖巧得像个晶莹剔透的人偶,密实的睫毛慵懒地垂着,手里捧着个冒着热气的暖炉,无边无际的霜寒侵蚀了她最初的灵动,只剩下轻如羽毛般仿佛随时会随着月色奔往蟾宫的缥缈身影。 他扪心自问,便是最九死一生的时刻也未必有那一瞬令他心悸。 重新成为九皇子的翌日,他听闻顾家终于寻回了丢失在外的嫡女。 试图挣脱的力道骤然消散,他长跪于殿前,看着自己遍布伤痕的一双手,竟是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若是他早些将小月亮还回去……若是她不曾被自己所拖累…… 若是他们从未遇见过彼此。 章二十四:坠余晖 sℯxiaòsнū.©ò㎡ 宴毕,新帝只留了顾家兄妹几个,又命宫人备了壶好茶,照例没有琏月的份。 琏月好奇极了,顾不得什么规矩,撑着桌案打量萧玖岚面前的那杯清茶。 她指指自己:“那我呢?小月怎么没有喝的?” “勿要急切。”顾首辅终于得了空能出言提醒,“注意礼仪分寸,妹妹。” 琏月小心翼翼望了他一眼,方才饭饱酣足,竟是不知不觉忘了顾司翡的存在。她咬咬唇,不情不愿地应声:“知道了。” “无妨,众爱卿皆是我大夏肱股之臣,如今筵席散尽,私下小斟两杯而已,无需过多繁复礼节。” 他看向琏月,“顾小姐……”尤其将这几个字咬得清清楚楚,像是在齿尖磨砺着什么,“朕有一物作荐,酸甜可口,绞出的汁水更是利口,最适合这天干物燥的秋夜。”þö18t𝖊.cöⅿ蒍楍攵唯1槤載蛧阯 綪至リþö18t𝖊.cöⅿ閲dμ 琏月总是很好哄,当即起了兴趣,就见他轻轻抚掌,侍奉的宫人送上一壶琉璃高盏,盛满了淡红色犹如玛瑙般的水液,却不知是何物。 “陛下……”顾司翡难得一见的略显慌乱,“舍妹年幼,不宜饮酒。” “非也,此乃番邦进贡的新奇水果,名为石榴。”他亲自为琏月倒了一杯,递到她手中,“尝尝,或许顾小姐会喜欢,只要喜欢便是好的。” 琏月先是闻了闻那浅淡到几乎难以捕捉的清甜香气,随后试探地抿了一小口,惊喜得瞳孔微微放大,像极了尝到腥味的馋嘴猫儿。 “甜的!好喝!”她很快一饮而尽,将杯盏伸到他面前,“小月还想要。” 这一晚上的出格行为已经多到顾首辅只能扶额暗叹的程度了。他不声不吭也斟了一杯茶,看向一直低头摩挲刀鞘的顾司镇,似在警告。 萧玖岚一边为她倒第二杯,一边轻声吟叹:“萧娘初嫁嗜甘酸,嚼破水精千万粒。” 这话说得轻缓,只有他与琏月二人得以听见,可琏月分毫不懂其中意味,甚至不怎么在意这实则暗喻难尽的诗句。 她只需满含期待地眺来一眼,萧玖岚只恨不得将少女一并带上这冰冷彻骨的龙椅宝座。幸而这不过是奢想,他摇着头轻笑,立刻满足了她的需求。 琏月在吃食上一向不敢贪进,要了两杯尝尝新鲜后,便不肯再喝了。她站起身,勉力行了个依旧不成样的礼,还不待皇帝首肯,便自顾自跑回了兄长们所在的席位。 经过顾司翡座前时,她顿了顿,脚步生根,但想着今夜自己犯了那么多错,多多少少回家都是要挨骂的,还不如这会儿多几分清净。 顶着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她义无反顾地奔向了顾司镇。绕过桌案,从侧面挨挨挤挤攀了上去,坐进了他怀里,又嫌弃他身上衣服太薄,不够熨帖。 顾司镇先向少年帝王告了句罪,随后向妹妹耐心解释,殿前不许披挂的道理。可他却没提及,为何自己能够毫不掩饰地将重兵利器带进宫宴。 琏月勉为其难接受了这个说辞,背靠着男人热源不断的胸口,扯着他手臂上护腕的绑带玩弄。 “大将军与令妹的关系不错。” 顾司翡代其解释:“舍妹性子跳脱爱玩,是微臣平日疏于管教,才如此殿前失仪,望陛下谅解。” “嗯……” 萧玖岚没说什么,似乎是醉了,淡琥珀色眼眸中染了几分朦胧微醺,只是执杯的手指却暗暗收紧。 琏月才不管他们又在你来我往地打什么哑谜,她吃饱了就开始犯困,这会儿又不比刚才喧闹,且算算时辰也是她该睡觉的节点。她转了个身,埋进长兄怀里,声音被闷得含糊不清:“小月困了……阿兄。” 龙涎香甜润幽沁,熏得她沉沉醉醉,明明滴酒未沾,却害她昏沉不已。乏劲儿上来了,什么都顾不得,连按在自己身后的那只手何时移到了唇边都察觉不出。 顾司镇以指腹抹去琏月唇角残留的些许淡红汁液,触感软润的唇瓣几乎令他抑制不住地意欲更深更重地碾磨上去。 萧娘初嫁嗜甘酸……他将这看似无心的一句含在喉间反复细嚼,没由来的烦躁翻涌而上。 她将何时动身洛水?又要多久才能见一面?若是她嫁为人妇,还能像这般依偎地环抱着自己么?答案几何,他当然心知肚明。 他搂紧了坠入轻眠的琏月,起身,向主位行了一礼:“天色已晚,微臣就不多做叨扰了,正巧家妹困乏,臣先行送妹妹回府歇息。” ———— 真的很需要留言不然都没有更新的动力了qaq 章二十五:眉妩月 ℛouse𝔟a.čo𝓂 因着陛下钦赐庆功宴的缘故,阖府上下都喜气洋洋,而顾司镇这位主人公提前回府却令人意料不及。不过再一看到他怀里的琏月,便也就知晓了个中缘由。 小小姐爱玩,身子骨却跟不上,忽而困乏也是常有的事。照顾她久了,自然也就习惯,没多久热水便已备好,更换的寝衣也早已挂在了架上,康侍卫正要从顾大将军那里接过琏月,却被拦下。 “洗漱更衣的事,本将军来就好。”他言辞冷漠,面色如常,宴上酩酊酣醉似乎早已被清茶冲散。 “大将军多有劳顿,早些歇息,属下平日里侍奉惯了,可为将军分忧。”本伩將在m𝒾m𝒾sℯ8©om襡榢更新槤載 請荍㶓䒽阯 “算不得什么。”他否决,将琏月略有些垂下的手臂再揽上来搭在自己肩上,又问:“可还有事?” 与他对峙的男子垂首而立,平静解释道:“唯恐家主问起,不合规矩。” “规矩?规矩是人定的,顾司翡定得,本将军也改得。” 顾家嫡庶两兄弟,远没有外人看来那般彼此恭和。 “可——” “秋某叨扰已久,竟是不曾正式恭贺大将军,多有失敬。”门廊下清瘦少年拱手相告,“不过于情于理,男女七岁不同席,便是顾小姐情况特殊些,也不好太过出格,大将军以为如何?” 顾司镇面无表情地凝眼望去,那少年腰间系着香囊,身着暗碧色窄袖圆领袍,虽是在和婉笑着,眼中却并无几分温色。 他向琏月展开双臂,掌心是干净柔软的浅色,与顾司镇遍布伤痕的狰狞模样截然不同。一个从不醉心名利场、对金钱外物也毫无兴趣的人,却在这深深庭院里,讨要熟睡着的少女,他的未婚妻。 见顾司镇不回应,他也退了一步,“若是大将军不放心,可于外间等候,但院里露寒风重,还是不要让顾小姐久待。” 大概是念及妹妹身体孱弱,终究顾司镇还是妥了协,他绷紧了下颌,将蜷缩成一团被包裹在狐裘麾衣下的少女小心翼翼地转交到了他人的怀里。 她还没察觉出抱着自己的人何时起换了一个,只是本能地嗅了嗅突然转变的气息,淡淡的药香味,的确不难闻。广藿香混了甘草、白菊、麦冬、茯苓、以及对清神安宁有益的丁香,琏月喜欢这个味道。 像是做了什么不太合心意的梦,她断断续续呓语埋怨:“冷……” 浴房的位置离前院有些距离,秋麟抱着她,像在捧读医书,唯恐磕着碰着哪处,惹人懊悔。他步伐稳慢,几十丈的路如同有千万里长,但再怎么不舍,终会到达彼方。 水温正好,他用随身带着的药帕拭了拭沾上水迹的指尖,再瞥向屏风后的那道高大身影,随即失笑。 要说寻常兄妹,真会如那般放心不下以至于恨不得代劳么?秋麟可不相信。他早知顾家嫡子视亲妹为和璧隋珠、金昭玉粹,现如今才明白,原是两兄弟的心思,不知不觉指向了一处去。且就连那沉默寡言身世不明的侍卫长,对琏月的态度也是扑朔迷离,有时亲近、有时疏离。 没想好自己要什么、怎么要的人,就不要同他谈些莫须有的生意了。秋麟也从不是做生意的人,起先答应婚约,大多是因着或许这是唯一可以正大光明和她在一起的方式,如此也好潜心钻研她时好时坏的病情。 一别数年,他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事,否则那位向来以事实利益说话的精明人,也不会就这么紧赶慢赶毫无征兆地提出结亲。秋麟当然知道对方是看中了他的医术及身后虽隐退却依旧庞大的秋氏宗族,也清楚顾司翡认定了他会因着琏月多年难以寻出解方的病情格外在意,可他最为关心的,依旧是琏月会怎么想。 她会如何看待这门婚事?如何看待他这个凭空出现的未婚夫?若是她不愿,他又该如何处置? 他进京前,竟还在想着,见到她第一面就要问问她的想法、有什么打算、需要他做些什么,可他没想到的是,琏月根本不具备这些能力。她比他想象的,要弱小得多。 秋麟默不作声褪下少女的短袄,以及那件粼粼闪烁的月光纱裙,直至她一丝不挂地被环着后背和腿弯放入水中,他都觉得自己始终是冷静的。 大概、也许、或许,是冷静的。 如果她不在此时醒来,睡眼朦胧地唤着他‘名字’的话。 章二十六:剪灯语 “林…秋、哥哥?” 琏月小憩了一趟,脑袋还晕晕乎乎的,只觉得浑身被舒适的温水包裹着,越发地热,像是自己马上就要被闷熟了似的。 她坐在桶底加高了些的木台上,抱着膝盖,并起了腿,只剩个脑袋露在外面,长发吸饱了水,沉沉地往下坠,拉扯得她更加发昏。 琏月慢吞吞地眨了眨眼,又确认了一遍自己没看错,但今夜为她沐浴洗身的突然换了个人,这事她半点不知情,难免也有些窘迫。 秋麟只看见她醒来后发了会儿呆,接着后知后觉地伸出毫无遮挡的双臂,补救似的挡住了他的眼睛。 “不、不许看……”她软绵绵地控诉,还有理有据:“小月已经懂事了,不可以让别人看洗澡。” “可是顾小姐上次还说我不是外人,这下便反悔了?”他被慌慌张张的小姑娘遮了眼睛,水渍抹了满脸,湿湿软软的手指印着他眼睫,听见他的反问,略有凝滞。 “是、是吗?”琏月也犯起了难,这对她而言是个不太好处理的难题,她犹豫着放下了手,正对上那双泛着柔色的水眸。 这样好看的眼睛,又是那样温柔的人,想必也不会骗她才对。 她半信半疑地暂且放下少得可怜的戒心,又缩回浴桶里,这下半张脸都埋了进去,徒留天真懵懂的圆瞳瞧着他。 这便是过了第一关了,他想。 “小月喜欢洗得快些还是慢些?”他舀起一瓢水问道。 “都行,唔……但还是快些吧,有些困了,而且、还有今日的羊乳还没喝呢!”提及与饮食有关的,琏月勉强打起了几分精神,心情不错地拨动了几下水面,全然不顾溅出的那些会将身旁那位弄得有多狼狈。 他应了声好,随即挽起小姑娘散铺在水面上的乌发,慢条斯理地用手指梳开,发觉手感极好,与上等丝缎并无区别,想来这几年顾家真是把她养得不错。他思忖着自己疑心的事,没发觉琏月也在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方才被她捂了会儿眼睛,现下额头周围的发丝都洇湿一片,紧贴着脸侧,看起来有些凄惨可怜。 琏月起了些善心,打算帮他也整理一番,但她哪懂得这些精细活计,一顿捯饬之后,更混乱了。 秋麟哭笑不得由着她胡闹,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的姿态现在有多滑稽,但琏月却像是偶然得了乐趣,不仅帮不上忙,还起了顽心,就差也把他系好的长发全拆下来一并洗了。 平日里要是这么胡闹,准没她好果子吃,现在不一样了,她新得的‘陪玩’脾性极好,这么折腾都不曾翻脸,还是笑眯眯的,半点没阻拦过。琏月一直忙活到了自己又被抱着出了浴桶,宽大的厚毯顷刻间将她围起,自然也挡住了她不断作乱的小手。 她被包裹得像个蚕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秋麟,还有些困惑,大概是没玩尽兴。 秋麟轻叹道:“时候不早了,泡久了容易着凉,染了风寒就不好了,小月也不希望明天又得多喝一碗汤药吧?” 提起喝药,她顿时摇头如拨浪鼓,心有余悸:“才不要呢!” “那就听话。” 自己身上已经没多少干爽的部分了,他也只能先给琏月擦拭身体,首当其冲的就是那团湿漉漉的长发。这倒是让他犯了难,先不提玩闹心重不想配合的琏月,单是靠近之后嗅着她发间更为浓郁的花香,就令他难以自已地分了神。 琏月还有些得意,颇为自豪地问他:“是不是很香?” 他心不在焉:“嗯……是。” 琏月对这个回应不是很满意,她小步挪着更凑近了些,仰着脑袋往他身上挤,“你再闻闻、仔细闻闻——”她怕秋麟不信,着急得不得了,极力证明自己没有在胡说八道,还磕磕绊绊地补充:“澈哥哥每天帮小月搽至少一遍香香的呢!小月没有骗人,真的很香!” 她越是急切,他越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嗅觉一向灵敏过人,方才琏月的头发一沾水他就闻到了那股异香,起初只以为是女儿家用以装扮用的发油,这个他倒是不陌生,直到他与琏月的距离近到了一定程度,这奇异香气就越发汹涌。 许多精通香道的大家,往往会将最自得的那一味藏得最深,若是不满足某些激发条件,便是再怎么努力去闻也是无济于事。此刻这扑鼻而来的紫堇花香便是如此。 不过,为她染上这幽暗紫堇香气的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琏月急得眼眶通红,不仅得不到夸赞和喜爱,还被冷落了一通,她心里怨怼得很,委委屈屈地瞪着他。 她的脾气来得快,犹如午后骤雨,当下语调里就带了几分抽噎,细声细气地控诉:“你不理我……” 他这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地哄:“没有不理你,我只是在想事情,对不起——” “可是小月在和你说话,你没有反应,你、你是不是……”想到某个可能性,琏月的心情低落极了,“是不是嫌小月笨、所以才不想和小月说话的。” 琏月认识的人不多,新交朋友更是稀罕事,她是真觉得难过,不光因为自己期许的没有得到,也为了她隐约察觉的疏离。 他一直在看她,也会帮她沐浴,甚至全程没有一句重话,可她就是觉得不对劲。如果他也会因为自己没有别人聪明而离开的话,琏月想,她大概也是会不舍的。 至于为什么,她不知道答案。 难道其实那个味道很难闻吗?那她这么强迫别人说出不是真心的话,也难怪他会不理自己。 琏月觉得鼻子酸得很,尽管对方正在手足无措地哄着她,她还是高兴不起来。每天都要背的书,每天都要写的字,学不完的规矩,挨不完的训,每一样都让她觉得不自在。可她又没办法说服自己——其实笨点也挺好的。 不,一点都不好。 她越想越着急,可也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做不好。 琏月努力地把手从毛毯里挣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擦掉自己脸上乱糟糟的眼泪,期间还时不时地和他的手碰在一起,这让她更为不安,甚至恐惧。 她忽然有些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哭得乱七八糟的样子,一定会更笨,更讨人厌。琏月抽抽搭搭地才刚哭了没一会儿,始终站在屏风后面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 她定了定神,认出来是自己的大哥,像是终于找到主心骨一样,张开手臂要人抱。 “小月——”秋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为未曾察觉到的哀求,但顾司镇却冷声打断了他。 “你让月牙儿难过了。”他稳稳地托抱着琏月,将哭个不停的小姑娘靠在自己身上,熟练地轻轻拍着她后背,又挑起衣架上的几件寝衣,最后警告了句:“不要有下次。” 他将人带到了琏月的卧房,女孩趴在他肩上断断续续哭了一路,刚把她放到榻上,又缠了过来,似乎若是不攥着点什么就没法安心。 他面上不显,心里疼惜得很,一遍遍耐心安抚,怕她哭累了口渴,正打算倒杯水,却被黏得动弹不得,只好抱着她一同去。琏月换好了寝衣,头发也被擦得半干,乖乖巧巧地坐在他膝盖上,捧着杯子抿了两口,又开始掉眼泪。 “小月会被讨厌的,一定是这样的……” 顾司镇抚着她湿冷的脸颊,轻声说道:“不会的,没有人会讨厌你。” “可是、可是我很笨,什么都做不好,而且总是记不住、该记住的东西。”她的鼻子已经完全堵住了,说话都带着浓浓的鼻音,只好小口喘气,像只可怜兮兮的幼崽,瑟瑟发抖着埋怨自己,“所以不会有人喜欢小月的。” “……阿兄会永远喜欢月牙儿。”他将妹妹拢在怀里,拭去她脸颊泪痕,“无论你想做什么,做得好不好,我都会喜欢你。” 大概是这句话太过认真,她呆愣了会儿,像是在细细分辨真实性,但她到底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心情好了许多,她晃了晃腿,脚后跟轻轻敲了敲他。 “小月也喜欢阿兄。” 她的声音很轻,但顾司镇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也用急促的气音追问:“嗯?” 琏月不太想说第二遍,于是转过身去揪了揪他的耳朵:“子御阿兄难道耳背了吗?” 轻而软的呼吸打在耳畔,惹得顾司镇确实恍惚了一瞬。 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将琏月的手腕扣在掌中,声色喑哑:“月牙儿方才说什么?” 琏月本能地有点想逃,但还是鼓着胆子:“说、说阿兄耳背,都听不清小月说什么了!” 他忽然有些想笑,但其实他笑的时候不多,大多数见过他笑容的都心怀不甘地倒在了血泊之中,或是被他手起刀落取了项上人头。这一刹那,顾司镇还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该笑。他当然是喜悦的,喜悦到不管不顾地牵着琏月,细细又问了一遍:“嗯,阿兄耳朵不好,月牙儿……可以再说一遍那句话吗?说……喜欢什么的。” 章二十七:怨来迟 烛火摇曳,顾司镇越是摆出无赖模样,琏月就越是无所适从。 她不明白,不过是一句“喜欢”而已,为什么要为了这件小事,将她翻来覆去地欺负。 顾大将军二十有七,行兵打仗他是常胜将军,在处理幼妹之事上却生涩维艰。不知为何,便是舍不去这状似无心的一句。 他拥着琏月哄了一遍又一遍,这才让她懵懵懂懂略带羞意地重复了次。 “明日带月牙儿去郊外骑马,你不是一直说想学么?”他低声引诱着抛出鱼钩,果不其然,这尾不谙世事的鱼儿迫不及待地就咬住了铒,还有些洋洋自得。 算来算去还是她赚了呢,琏月喜不自胜想着,一句话换出府的机会,没人比她更会做买卖了,说不准自己也没那些人说的那么笨拙不堪。 小姑娘自觉得了好处,还有些不放心,揪着顾大将军的袖子,缠问了半天,最终还是敌不过困意,心满意足地合眼睡了。 顾司镇将她小心安顿好,常年执兵器的手细心为她掖好被子,确保没有一丝冷风可以侵入。随后他坐在榻边借着月光,一寸寸地品茗着他的月。 真是长大了不少,他暗叹,叁年前他离家时琏月才及笄不久,一张小脸丝毫看不出是个待嫁闺中的姑娘,叁年后他再度打量这张脸,发觉不仅眉眼长开了,就连粉润的唇和尖翘的下颌都渐渐显露出不同以往的韵味来。 或许他今夜在宴上是多饮了几杯,才会将那些应是用以看待非同“妹妹”这个身份的目光,加注在琏月身上。 她是如何长大的呢?在顾司镇没有陪伴她的那些时日里,在他奔袭关外披坚执锐的年岁中,在他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挂念琏月时,她又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听着什么样的话,又如何养成了这样令人放不下的性子。 太过好骗。 无论是那位看似无能的少年帝王,还是心口不一的洛水神医,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地骗取她的信任。琏月不该被这样随意对待,哪怕是顾府最艰难的那段日子,顾家唯一的嫡出小姐也被朱佩紫吃穿无忧的。关外苦寒,民生多艰,饶是他几次叁番在信中提及要琏月一同前往北疆,也从未想过要让她也同自己一样,几近颠沛,流离奔走。 她应当被妥善照顾,不得有任何闪失轻慢,而不是在这囚笼般的上京城,听那些游转于他人口中的闲言碎语,被小恩小惠所蒙骗,坦然交出一颗剔透玲珑心。 自进京以来,顾司镇不是没听到过流言,只不过他固执认为自己能够让琏月远离污言秽语,即使时至今日,他的愿景还是无法达成。甚至更远一步。 他的心中月,就要嫁去洛水了,而他所能在京中停留的时日却不多了。何等讽刺。这胜仗到头来,却成了刺向自己的那柄利刃。 —— 琏月喜欢热闹,她的院子靠近街道,每至深夜便有打更人懒懒散散地吊着嗓子经过。 正巧五更天,天快亮了,顾司翡才刚刚回府。不知是那小皇帝同他究竟畅饮了几杯,平日里清尘出世的顾首辅现下却沾染了一身酒气,和殿上萦绕不断的龙涎香。 他站在房门外,月纱为那对本是温润疏离的眉眼蒙上了一层浅淡的阴翳。顾司翡垂眸将视线落在自己展开的双手之上,随后才是那门扉紧闭的卧房。不过今夜他只是在门外站了会儿,便揉着额角返回了自己满树海棠的独院。 他脱下大麾,康侍卫便接过来放置妥当,并如实禀告:“小姐约摸申时回府,沐浴过后酉时歇息的,大将军回了自己院子,秋公子……晚间临时出了府,行踪未明。” “……嗯。”顾司翡阖眸沉吟问道,“他可说了是什么事务?” “未曾,只是行迹匆匆,神色僵然,应是突发了什么事,不过秋公子离开前一刻,不知起了什么争执……小姐哭了。” “哭了?”顾司翡转身再褪下一件外袍,整整中衣袖子,“倒是不意外。” “家主……陛下那边如何回应?” 顾司翡没回答,提起另一件事:“徐子御,虎符还在他手里。” 今夜他借酒醉探问,方知永和帝那里根本没有见过什么可调动百万夏兵的虎符,由此可见,定是有人在说谎。 “可大将军他——”康澈想起了什么事,噤了声,“属下先行告退。” 屋内又只剩下顾司翡一人,他仰倒榻上,手臂盖住了晦涩不明的双眼。 琏月……妹妹……琏月。 章二十八:恣意怜 顾司翡起了个早,整理绣有白鹤纹样的长袍时正巧遇上心情愉悦以至于手舞足蹈的妹妹。她一看就是被精心打扮过,轻便的服装和高梳的发髻,收口胡服穿在小姑娘身上,尤显身段。 尽管装作了一副少年郎打扮,他还是能一眼分辨出独属于女儿家的细腻生动。 顾司翡面色不显,脚步却动得飞快,琏月见着他后先是吓了一跳,无端地心里发虚,但她早就把昨夜自己都干了什么忘得一干二净,也就拿不准顾司翡这样盯着她看到底是打算做什么。 即使不太明白,琏月还是老老实实行了个礼。 “阿兄,晨安。”虽然动作总是有些扭捏怪异,不伦不类。 顾司翡点点头,将她腮边略微松散的鬓丝挽到耳后,“要出门了?今日功课记得别落下。” 琏月真吃了一惊,有些不敢置信,要是平日里她多贪玩一刻钟都要被他训导一顿,现下居然就这么轻飘飘地过去了,做梦似的。 新帝继位后将早朝时间往后推了两个时辰,顾司翡这才能跟在上朝前和琏月碰上,虽说也不是琏月期望的。她躲这个处处管制自己的二哥成了惯性,每回见着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匆匆见礼后不等他同行,自己就先往饭厅跑去。 顾首辅不紧不慢跟在后头,进门时琏月才刚吞下一个蟹黄小笼包,急着找水喝。顾司镇端着碗莲子羹,一口一口地喂,见顾司翡来了也没什么反应,全神贯注仿佛眼里只能看得到自家妹妹。 早膳悄无声息结束,以琏月忙不迭告别作结尾。顾司翡淡然颔首,直到屋内只剩下他一人,这才放下筷子,揉了揉犹有胀痛的额角。 汾酒虽醇香,却不宜多饮。顾司翡酒量不算好,他又是出了名不爱赴宴的清冷性子。再者官位做到这个位置,能有胆量够格劝他酒的人,亦是不多。 可小皇帝却自幼混迹市井,性子散漫,向来混不吝惯了,昨夜寻着机会叁杯五盏地酣饮,而顾司翡有意探究,不得不陪着新帝难得雅兴,灌了个半醉。 人醉了,偏爱忆往昔旧事。 他看着桌上琏月没用完的那碗莲子羹入了神。 昨夜他梦到了年幼的妹妹和在世的母亲。琏月的长相有七八分都随了成华郡主。眉眼婉约灵动,琼鼻挺翘,透着股不易察觉的倔强,有时甚至他一闭眼,也会恍惚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那位不苟言笑的母亲,但两人最大的差异便是琏月自小生性活泼爱笑,也很调皮,总是不服管。 仗着早慧,很是热爱戏耍他人,以此为乐趣。老丞相极为疼宠这个老来女,半句重话都不敢说,琏月幼时便是郡主教养大的。成华郡主容貌温婉,尤擅诗书礼节,性子却是颇有毅力,府中嫡庶子女叁个在她的敲打下也都没出过什么差错。 许久不曾梦见母亲,却是有些忘了她的音容。 若是母亲知道琏月能够无忧无虑地长大,会不会也能对他有些许满意呢?似乎顾司翡从未听过她的赞赏,一句也不曾。 她用世间最为严苛的教导和训诫将自己唯一的儿子培养成了一个……人人惧怕的,大夏首辅。 · 琏月自小被拘在府中,不曾御马,顾司翡不准她靠近任何有可能失控的事物,自她十二岁那年走失又被寻回之后更甚。 因此头一回有机会能够摸摸高大的骏马,琏月心中也是激动非常。 顾大将军骁勇善战,连坐骑都是体型健壮的一等烈马,不过经他驯服调教了这么多年,多少也通些人性,便是不满琏月这样下手没轻没重还咋咋呼呼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也只不过是打两个响鼻,吓唬吓唬她。 顾司镇怕她不适应,将人带到马背上也只是缓缓地驾着,在郊外林中散散步,时不时还得分心听听她好奇的念叨。 “阿兄,红莲它一日可行多少里?” 这倒是没精确算过,当年他欲破羌奴,率五万骑兵,北进两千多里,直攻都城,似乎也才用了七日不到。 顾司镇沉吟片刻,给了个大概数目:“约摸叁四百里。” 这还是算上了途中驻兵休息的时日。 琏月不懂这些个,只知道拍手称好:“若是小月也能学会就好了!” 转念一想,顾司翡定是不同意她学这些个无益读书的事情,哪怕是平日里多睡了一刻钟,他都要沉着脸极为不悦。 可她太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感觉了,比起府里每天不变的景致,哪有这样快活自在于林中漫步舒坦呢? “若是月牙儿喜欢,阿兄择日命人挑些温驯的小马,给你学着玩。” “真的?阿兄可真好!”琏月得了准允,心下松快不少,按在他紧攥缰绳的那只手上,“小月最喜欢子御阿兄了!” 大抵是知晓顾司镇爱听这些,琏月的好话不要钱似的一箩筐倒出来。 顾司镇顺了顺她因风吹而有些凌乱的发尾,抿唇不言。 良久,他才问出了心中所想:“既如此,又为何那日,月牙儿不愿同阿兄去北边?若是担心生活艰苦,自不必提。” “我想着……”琏月也有些犹豫,到底还是说下去了:“若是小月也走了,瑞之阿兄岂不是就一个人孤零零的了?” 虽然他脾气不好,又喜欢管这管那,可琏月却从未想过要离开他。顾司镇这么多年常在军中,陪她的时间少之又少,琏月虽心智不足,也是会念着他人好的,自然也没法就这么抛下他。 “……嗯。” 琏月察觉出来顾司镇有些心情不好,忙道:“子御阿兄难道不能留下来陪我吗?” 他何尝不想,只是在这处处危机的京都,他又能以什么护着她呢? 更何况,明年叁月她就要出嫁,林林总总算下来也只剩不到九个月的时间,到那时,或许他还在关外,或许他已经殒命沙场,也未可知。 “这些不用月牙儿操心了,”他轻轻环着琏月腰身,“等找到机会,阿兄就会来接你。”等他重权在握,不必投鼠忌器之时。 “那好吧。”琏月点点头,倒是没有多想,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匆忙逃窜在草丛中的野兔牵走了,惊呼道:“那儿!那儿!” 她催得紧,顾司镇却不急不慢地跟着那灰兔扑朔迷离的身影,反手从背上取下飞鸿惊雁弓,又拿一支绑在马腹侧的箭矢,张弓拉箭,游刃有余瞄准行踪跳脱的猎物,琏月只听见自己耳边一阵破空声,再看向远处,果然一击毙命。 “带的箭有些重。”顾司镇道,本来是想给琏月猎张兔皮做个手炉套的,这下估计是不成了。 百步穿杨没金铩羽的本事用在这儿,属实有些浪费,不过顾司镇倒不觉得。 琏月高兴,他便高兴。他与女子交流不多,也不懂什么取悦的法子,但只要是琏月喜欢的,他都愿意做。 琏月今日头一次经历射箭的场面,又满足了她骑马的愿望,一时间喜上眉梢,不管不顾地转身搂着男子的肩颈,在他脸侧重重亲了口,还不待他反应过来,立刻就催着顾司镇抱她下马。 他没做声,手背抚了抚自己犹有湿意的脸颊,目光沉沉。 “礼尚往来。” 许久,他才紧紧压着雀跃沸腾的血液,与尚不知有什么不对劲的琏月说道,换来少女一个不解的眼神,指腹按在她隐有梨涡的位置,细细抹开。 琏月原以为他也要亲亲自己的脸,正打算把头侧过去,却被挑着下颌蜻蜓点水般地衔住了唇。 那力道和她用的比起来不值一提,却犹如千钧直抵她心口。唇瓣上的热度撤离,留给她的只有迷茫和难以言明的慌张。 “这、这不一样…”半晌,她痴痴地呢喃着。 “哪里不一样?” 须臾间顾司镇才终于明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琏月说不清,只会前前后后地重复:“就、就是不一样嘛!” 她总觉得自己有些亏,可又理不清其中门道,连带着砰砰直跳的心也被慌乱的她忽视了去,幸好顾司镇不打算和她探究太久这个“区别”,只是目光放在她气鼓鼓的脸颊上,低声引诱:“月牙儿多试几次,就知道了。” 章二十九:凤箫断 琏月最终的收获是两只兔子,一只麂,以及三只长尾雉。当然,这并不是她自己猎来的。 因着收获满满,回府时也是一副喜气洋洋,连堆积了两日的功课都忘得一干二净,然而宫里却传来了圣旨,命千军卫骠骑大将军顾司镇于中秋后攻打南邵,余下这段时间可以先去和驻守泸、昆二州的边军熟悉环境,以便战事顺利进行。 顾司镇领了旨,在院中跪得笔直,垂首道:“陛下的意思臣已明白,只是不知……另外可有什么圣命?” 白总管但笑不语,“陛下只让大将军好生准备,其余无甚交代。” 说是九月中起兵,且现下是中元,但实则留给顾司镇的时间并不多,他十分清楚这一点。 送走宫里来的贵客,顾司镇将圣旨收起,先去了主院,顾司翡住着的地方。海棠一簇簇往他肩头落下,他接住一朵,在手中细细碾磨。 还不到顾首辅下朝的时辰,他便在这廊下等候着,自顾自泡起了茶。 常年戍边,他早已喝不惯这京中文人雅士喜好的清淡茶水,于他而言,只有那浓烈醇香的米泉酒,才算佳酿。 风声轻轻掠过,拂过男子煞气未退的浓重眉眼,无边秋意一阵阵往他眸底酝起。 去年今日,他正忙于谋兵划策,虎视眈眈欲把幽云二州收复囊中,才会无暇分身,以至错过了中元回京祭拜双亲的机会。 攻下宁海关之后,他才得空,孤身前往蓟州边陲,带了壶灵溪酒,找到一处荒凉林间,于那多年不曾有人到访的孤冢旁,打理一番,又叩了三拜,祭下清酒。 隐于蓟州的徐家分支,悄无声息地断在了这么个荒凉之地。 顾司镇并不恨谁,如果没有顾老丞相和成华郡主的养育之恩,他也活不到今天,或许早就在乱局之中丧了命。 因此哪怕顾司翡十多年来一直视他做眼中钉肉中刺,为了这至今不曾有机会报答的恩情,和一无所知的琏月,顾司镇也只能装作相安无事。 现下却不同了。顾司翡向永和帝讨来的为琏月赐婚一事,将他所有计划都打了个措手不及。 但天下早已苦战乱久矣,此等境况,若是他想把目标对准这庞大而又渺小的上京城,恐怕琏月也难逃影响。他不愿琏月有任何差错闪失,才会如此希望琏月能够远离上京,远离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森严宫城。 或许,洛水的确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这么想来,顾司翡的打算就显得更加可疑,他不信对方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智多近妖的顾首辅永远只会做万全打算,不打没有胜算的仗。在这点上,他们倒是不约而同更像极了名义上的所谓“兄弟”。 · 琏月一回来就被康侍卫逮住,催着去洗了个身换套常服,理由是能在她身上闻到野兽的腥气和泥土的秽浊。琏月半信半疑,也只好照做。 她嗅了嗅自己浸过水后的手臂,有些不解:“没闻到啊……” 康澈正轻柔地浣洗她垂肩的长发,闻言道:“小姐不常接触血腥,对此种气味不太敏感,也是正常。” 琏月回过头,水盈盈的一双眸子直望进他眼底。 “那你呢?是因为澈哥哥以前很经常做这些事,所以习惯了么?” 康侍卫几乎不怎么提及自己的过去,只说顾府与他有恩,却不肯细讲其中二三,琏月一直很好奇,却一直找不到机会问。这下倒是得了巧,她急急转过身,双手按在桶沿,满脸期待地瞧着他看。 “……看得多了,自然就不足为提。”他正想如寻常般揭过这话题,琏月却不遂他意,牵着他袖子往身前拽了拽,按上两片水晕,渗进衣袖,浮上他内衬薄衫。 湿湿黏黏,不太利落。 他垂眸默许了琏月的行为,估摸着水温将凉,揽着她腰后将人托抱了出来,按在膝上,宽大的绒毯罩着琏月全身,只有一派天真的翦水秋瞳仍然在眷恋着他,仿佛世间只留下了这双眼睛,和更为纯澈的……她本身。 他不得已由着话头进行下去,这不过是权宜之计,他用温暖的布料将最为脆弱之珍宝置于膝上,轻声慢语,向她字字句句透露隐匿如鸦羽的尘旧过往。 “阿父……他因为一把剑,杀了我母亲。” “而当时,亲眼目睹这一切的——是我。” 章三十:帘幕垂 琏月不明白,为什么结为夫妻的两个人会刀剑相向反目成仇。 她出生在官宦之家,又是年岁最小的,从幼时起就受尽宠爱。母亲姜郡主虽说规矩甚多,又要求严苛,却对她始终存了些偏爱。 若是顾司翡今日功课不好好学,势必要被罚跪祠堂,至少两个时辰,才会被允许上桌吃饭。丞相府没有一个人会等他,纵然是残羹冷炙,也会要求他遵循世家子弟应有的风度,慢条斯理一点一点吃下去。 琏月小时候经常看着兄长被罚,母亲总是对他没什么好脸色,就连并非亲生的顾司镇都能获得更为和缓的对待,而嫡子却没有。 琏月出生时,顾家两兄弟已经是上京城后生里人人艳羡的惊绝之辈,诗文、礼仪、剑术、马术,每一样都是姜郡主亲自指导或是寻了有名的严师教授,她像是早已知晓自己时日不长,将正常的进度硬生生缩减了三分之二,甚至更多。 因此,琏月能见到两位兄长的机会亦是不多。 那些渐渐模糊暗淡的记忆里,她往往只有在兄长们偶尔的闲暇时光才能准许和他们玩耍片刻,但就算是在休息,顾司翡的手里也总是捧着一本书,记录着历年来殿试的申论考题。他几乎没有一刻是真正从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里解放出来,看向妹妹的目光也总是带着一丝他刻意压制后仍泄露出几分的艳羡。 琏月还不怎么记事的时候,顾司镇就进了军制。起初是跟着当时的百夫长,也是他第一个师傅,在上京城担任巡卫一事的禁军统领闻墨。闻统领带了他一年半不到,顾司镇就在嫡母的要求下去了南边。 十二岁参军,十八岁升中郎将,二十三岁升车骑将军,二十四岁升骠骑将军,他在军营里如鱼得水,一路高升,忙到几年回京一次也是常有的事。 十四岁那年元宵节回京,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嫡母,成华郡主姜秋璃。这位不苟言笑的顾府主母,站在人来人往的庭院里,手中执着一根藤条,绷紧了脸,一下下往年仅十二的顾司翡背上甩去。 她斥骂顾司翡不懂礼数不计后果,竟将年幼的妹妹带到诗会上,险些冲撞圣驾,犯下大错。 顾司翡没有求饶,也不肯认错,他垂着头,像个沉默的、不懂人情世故的、只适合被操纵的戏台上的人偶。 他终于开口,听着却不像是为了自己在辩解。 “月牙儿……妹妹、她说想出去玩,她在家里被关了太久太久了……母亲。” “为什么、为什么……月牙儿她那么聪明,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适合——为什么她要被拘束在这深不见底的天井里!” “您有我一个听话的孩子,已经够了,不是吗?” 这是顾司镇见过姜郡主最怒不可遏的一次。她将顾司翡关进祠堂,对着列祖列宗的灵位思过认错,她不准备解释什么,一如她曾经现在未来都是这样。 又过了半个月多,二月初二,宫里传旨,接走了琏月。顾司镇回了永州,等七月初七,乞巧节时,京中传来了成华郡主的死讯。 病疾缠身,药石无医。 章三十一:纵豆蔻 七月中,正是大夏的盂兰盆节,也是琏月每年少有可以出府的日子。顾家的祖茔在上京郊的太云山,距府里有一个时辰车程。 琏月今日难得被打扮得素净,娇脆脸蛋未施粉黛,一身淡月色襦裙,并狐皮裘子一对,罩着肩颈,更显俏丽。她昨晚睡得香,脸色餍足,但还是能瞧出几分困意来。 马车里有酸枣糕和咸橄榄等小点心,正是为了防止琏月头晕难受而准备的,仅她这辆马车,轮毂上敲了厚厚一层精钢,光是材料之昂贵,就不知要耗费多少,更无需提人力。 琏月有些不解的是,为她驾车的侍卫看起来有些面生。五官寡淡锋锐,身量倒是高挑,肩背流畅,端坐在车前,像一柄未曾出刃的利剑。 她偷偷地、又或许是光明正大地掀开帘子瞧了好几遍,也没认出来这人到底是谁,又觉得实在杂糅了几分熟悉的气息,教她分辨不清。她直勾勾盯着人看,那侍卫又如何不知,只是偶尔转向时才舍得分半个皎如清月的侧脸与她。 琏月放下门帘,膝行进了车厢深处,从金丝缠燕包袱里翻出几颗用白纱包好的深色丸子。小心翼翼揭开时,酸甜沁人。她咽了咽泛起的食欲,仔细挑了三颗,摆在手心里。 那侍卫忽地瞥向身侧出现的一只手臂,她的声音被闷在帘后,听不真切。 “……给你吃。这个好吃。” 似乎怕他不信,琏月又磕磕绊绊解释:“真的味道不错——是小月之前坐马车吐了以后,澈哥哥就给了我一小罐子这个,说、说以后要是还不舒服,可以把它含在嘴里。”她想到什么,补充了句:“…就是有点点酸。” 何止是有点酸。那些糖丸,他特意嘱咐过,加了覆盆子、乌梅、五味子、山楂、桃干,就是为得越酸越好,这样才能压得住胃里翻江倒海的不适感。 …这个笨小姐。 他凛凛心神,冷着脸回绝:“多谢小姐好意,属下暂时不觉得赶车昏沉,小姐可以留着自己用。” “噢……”被拒绝了,琏月也不恼,她正要收回,却被外头那人毫无预警地扣住手腕,琏月吓了一跳,骨碌碌几颗丸子全掉在了他脚边,她打着颤问道:“怎、怎么了?” 自母亲过世以后,自己又生了重病,紧接着父亲也走了,整个顾府便是顾司翡负责掌家定规矩,但他真要忙起来也难以带着琏月,因此更多时候琏月几乎是被侍卫们照顾大的。 虽说是名义上的‘属下’,但却受了她兄长的吩咐看顾管教她,因此琏月丝毫不认为,事实上,这般逾矩的行为是在任何一座宅邸之中都不被允许存在的。 她甚至天真地以为,这是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他将琏月拉得很紧,使她不得不整张脸都挨着门帘,上半身向外倾斜而去,另一只手艰难地维持着自己的平衡。 “于小姐而言,是否任何收到的物件,都可以随随便便再转赠他人?” 他的语气之中,隐约压着不满,和细微的酸涩。可琏月却听不出来,她慌张地否认这个说法,但又不知道如何证明自己真的没有这么想过。只怪自己嘴笨,心思也不巧。 她只好糊里糊涂絮叨了一大堆。 “小月没有这样想!只是、以前没有见过你,也不知道你会不会,所以才——” “小姐是主子,不需要对无关紧要的普通侍卫多做无用照拂。”他冷声打断琏月的话,松开她手腕,“小姐做这样的事,只会让属下觉得很困扰。” “困……扰?为什么?” 他不再回答琏月的疑惑,闷声驾车。 琏月缩回手,靠在车厢壁上抱着膝盖想了会儿,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她只好归咎于自己办事不妥,才让别人感到了不舒服,可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收到别人送的东西这样一件简单且能够带来喜悦的事情,在某些人那里却变得突兀、且多余。 明明她的本意并不是如此,她只是担心他会和自己一样因颠簸路程而身体不适,更何况……琏月抱紧了那个包袱,面露犹豫。 她也是会舍不得的。 章三十二:难赋情 yu sh uwu.b iz 山上野茉莉开得极好,一朵朵水盈润美,琏月央着求人为她摘了朵,别在耳畔,笑着说:“阿爹阿娘看了,定会夸小月的。” 她像是根本还未明白,幼年失去双亲对寻常人家而言意味着什么,许是顾司翡将她照顾得太好,保护过甚,在琏月心里,对于爹娘的离世,更像是一幕永远不会结束,但终有一天会去往的远方。 一定是很远、很远的地方。 因为太远,所以父母没能常来看望自己,陪她玩耍。因为太远,所以她反而成了那个需要去陪父母说说话的孩子。 琏月带了一盏花灯,是上元节时顾司翡从府外带回来的,她爱惜得紧,平日里都舍不得拿出来把玩,只等中元这天,才依依不舍放到了爹娘的碑前。鮜續zhàng擳噈至リ:yu shuwx.c om 是她最喜爱的雪兔样式,做工不算精致,但边缘棱角都处理得很好,一点毛刺都没有,圆润得很。 她坐在布团上,把荷叶包着的米糕撕开一角,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自说自语:“……小月一切都好,就是功课还是太多了,做不完。瑞之阿兄和子御阿兄也很好,但他们太忙了,一天到晚老是见不到人。” 她瞥了眼身旁安静俯跪的白衣男子,似乎是没听清她在碎碎念,顾司翡的眼神平静无波,注视着一盅清酒,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顾司翡才终于看向琏月,像是在越过妹妹清澈不含杂念的眼眸,与另一个人交谈。 “月牙儿长大了……阿娘,我真的可以放手了么?斐儿为她找了个不错的归宿,她会被照顾得很好,也不必再回京都,一生安乐无忧,这便是阿娘想要的结局,对否?……婚期定在来年上巳节,是个好日子,只是——” 他言语中意味不明,眸中不舍不忍的情绪难以控制,琏月听不懂他的踌躇犹豫,她只知道顾司翡现在的样子,在她看来,像是要哭了一样。 琏月忽然慌了起来,她急忙放下米糕,笨手笨脚地抱住了顾司翡,学着别人哄她的样子,轻轻地,无措地拍着他后背。 “阿兄不要难过,小月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出乎意料地,他将试图劝慰自己的妹妹推开,眼底凛出霜芒,刻意道:“分别乃是常事,何况你早已长大成人,我也护不了你一生一世。有其他人能够照顾你,好好待你,难道不好吗?” 琏月从未见过他如此强烈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抛下她的样子,她吓得不轻,紧紧揪住顾司翡的袖子,颤着声音,已然带上了软糯的哭腔。 “阿兄、阿兄怎么了?小月会很乖的……为什么不要小月了?” 他闭了闭眼,让让自己不要沉湎于眼前的短暂,“我没有不要你,但你有更好的去处,会有更好的选择。月牙儿……人要学会趋利避害。”而不是和他纠缠在一起,终有一天会被他无法自已地吞噬殆尽。 不要回上京,不要出现在他面前,不要让他觉得自己有机可乘,不要将心软和纵容展露给他,不要……总是那么美好。 可她天然如此。 琏月眼中的顾司翡,总是一副凌厉决绝的模样,她都快忘了,快要记不清,是否曾几何时,她的瑞之阿兄还是那个温润而泽的少年,而不是现如今,冷着脸将她推开的顾首辅。 章三十三:惹残烟 隆冬新雪,一年之尾声,建元帝新立从民间寻回的九皇子为太子。此举惊起满朝文武争相哗然,纷纷猜测一向难以捉摸的圣意究竟如何。 只是天子终究是天子,所作所为都无需向任何人通禀。先帝原配,兰后江氏,听此圣旨后硬是在大雪纷飞里长跪不起,但建元帝圣裁已决,休容忤逆。江氏大病一场,倒是明面上顺从不少,减了几分平日里嚣张跋扈的态势。 她一改往日轻蔑,对新太子嘘寒问暖,似乎是真想做个贤良嫡母,尽显风度。萧玖岚自小长于市井,如何看不出这等身份尊贵的人装模作样的假把式,他也惯会装乖,一口一个‘母后’,礼数备至,教旁人挑不出错处来。 建元帝拨了许多文臣武将前去专程教导新太子,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都说这位民间太子是个十足十的草包,不仅诗书欠缺,谋略也是泛泛之辈。除却还算孝义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摘得出值得夸赞的。 即便如此,建元帝也毫无另立储君的打算。 倒不如像是,似乎他自后宫中第一个皇子降生以来就迟迟未定储君之位,为的正是等这一刻。 为了让这个流落民间的草包太子终有一日能够接过皇位,加冕为王。 · 从太云山回府途中,经过离外城不远的一家村驿,许是用来接待行路人的。护送琏月的那名陌生侍卫将车架停,纵身一跃后掀开一角车帘。 “小姐,到了。” 琏月在马车上被晃得小憩了一会儿,此刻正是迷糊的时候,一支素荷发簪半挂着要落不落,那侍卫就顺手帮她理了一下,稳稳地推回发髻之间。 琏月小声道了句谢,抓着自己的裙摆,正要跳下来,却被他当即圈着腰身揽抱了下来。其实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的温度转瞬即逝,可琏月还是不明地升起一股熟悉感。似乎这样的事情他已然为自己做过无数遍,以至于他都知道应该在自己刚刚张开手的时候就将她抱下车。 琏月想不通,索性就不想了。回府前,顾司翡的车架提前出发了半个时辰多,说是朝中出了个小小的变动,他要赶着回去。琏月却担心是否因为自己的哭闹才导致他走得匆忙。但她没法问,就算问了,顾司翡也不会承认。 她怕的不仅这一件事,于她而言最难以忍受的反倒是以后再也不能像今天这样出府。 她接过一杯颜色清澈的茶水,侧耳细细听着侍卫与驿馆老板娘交谈。 他们好像是在说什么“惧难从命”、“南边兵乱紧急”,其余的那些琏月就听不懂了。也难怪从来没有人会刻意回避她什么。 她在这儿歇息了一阵子,老板娘对她尤其感兴趣,从一开始就不住地将眼睛往琏月这儿瞟。等他们谈话得差不多了,她片刻不停地坐到了琏月身边,自顾自倒了杯琏月正在喝的玉米须茶水,但没入口,似乎只是做做样子。 “顾小姐?” “……嗯?”琏月反应不算快,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似乎是在叫自己。 琏月有听到那侍卫称呼老板娘为“十八”,但具体姓什么,她没听清。又或许,根本也没有所谓姓什么这一说。 “真是玉雪可爱的小家伙,难怪十三那家伙看得那么紧。他没对你太凶吧?” 琏月有些不太懂,“十、三?” “对呀。”老板娘点点头,瞥了眼抱着佩剑守在驿馆门口的冷峻男子,“就是送你来的那位。” 琏月“喔”了一声,又老实说道:“可我不认识他。” 十八笑嘻嘻地:“以后就认识了,多认识认识也没关系。” “嗯……好。”只要阿兄不反对的话,“十三、他挺好的。”虽然是有点凶巴巴,不过琏月觉得没什么,而且她也认真考虑了一下他说过的,发觉自己真的不太应该随便将康侍卫给的东西赠与他人,至少,也要让他知道才行。 这位爽利泼辣的老板娘看琏月实在是喜欢得紧,忙不迭从柜台后头翻找出了好几样玩意,一股脑地塞给了琏月,把她惊得连连道谢,后者又摆摆手说不用客气。 “说起来,这些大半都是十三托我买来给你的,别看他一副生人不近的样子,其实很在乎顾小姐你呢。” “是、是吗?”琏月随手摆弄着一个草枝扎成的蟋蟀,语气犹豫:“他……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令琏月奇怪的是,十八并不感到惊奇。 “他不一定每次都长这样,”女人用手指遥指了指十三,“我们也不是靠长相来分辨彼此的。” “那应该怎么认出来呢?”琏月好奇地问。 “当然是靠感觉了,有时候熟悉的人站到你面前,他都不用说话,哪怕换了副样子,你也是能认出来的。重要的……”她点点自己心口的位置,“是用这里去感受。” · 琏月回马车上时,十八还在依依不舍地与她道别,琏月难得遇到一位不嫌弃她还送她许多东西的女子,也是极为不舍,满心欢喜地趴在窗上让十八可以多多给自己写信,但不要用太难的字眼,否则她就不得不去求助别人,或是像以往一样,让康侍卫念给自己听。 十八自然是笑吟吟地应了,临别时又拿了个小布包,神神秘秘地递给琏月。 琏月直到进城了才拆开,里头是一块成色极佳的双环玉璧,通透莹润,在手里暖一会儿还会自发散出微热来。 她对玉器几乎是一窍不通,怎么也想不到此物会与那名闻天下的纯钧剑上所镶嵌的,来自于同一块母玉。 章三十四:怨遥夜 中元一过,秋季就冷得格外明显。 自那天起,琏月就再没见着顾司镇,听身边侍卫说,大将军是忙着堪舆军情,预备点兵打仗,但琏月对此并不了解,她本能地以为子御阿兄又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或许也会像之前一样,许多年都不能见面,久到她居然都忘了自己还有个长兄。 琏月担心这样的事再发生一回,故此惴惴不安,见不到顾司镇,她就一遍遍地问询,但康侍卫每次给出的回答都是那一句:“大将军事务繁忙,小姐还是不要打扰得好。” 又过了一旬左右,琏月这才又见到顾司镇,他带了几个风尘仆仆的亲卫,在前厅商议军事。 “粮草兵马补给得如何了?” “回将军,已从播州、巫州两地分拨补给,预计十日内能到达泸州,具体分配下去或许还要三四日。” “方都统那里怎么说?” “昨日已传信来,说是……陛下仍是不允。” 顾司镇沉吟片刻,正要吩咐其他事宜,却见琏月怯生生地扒着门框往里瞧,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正在偷听什么机密。 “月牙儿?”他这几日忙于回旋于朝堂之间,的确有几分顾及不到琏月,思及此,顾司镇下了座,将琏月从门外牵了进来,而那些亲卫们则是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琏月被顾司镇抱到主座上,随即自发地钻进他怀里,“阿兄……在忙么?” “无妨,我等月牙儿先说完。” “也没什么,就是……”琏月绞了绞手指,犹豫道:“小月怕又要很久见不到子御阿兄了。” 其实这么说倒也没错,毕竟南邵远在大夏西南部,而上京则是正居中原,光是快马疾驰不眠不休都得行上数日。 对于大夏与南邵的战事,琏月一概不知,她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最近这段时间府里的气氛越发紧张,顾司翡早出晚归也就算了,顾司镇则是直接见不到人。琏月本身每天能接触到的就不多,因此她格外在意身边之人的情况。 她还是觉得有些不舍,“阿兄……不能不去么?” 猛地这么一问,顾司镇几乎要按捺不住地答应下来,但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如此做,至少在还未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之前,他还不能轻举妄动。只盼琏月能安然无恙,他对于自己的去向并不在意,更何况,他从不尝败绩。锋锐出,必胜无疑,他自然有这个把握。 “月牙儿可是舍不得阿兄?”他轻柔抚过琏月发顶,柔软的触感像极了瑟瑟发抖的无害猎物。 “嗯……有点。” “只是有点?” 琏月有些懵懂地看着他,男人沉重的眉眼覆上了一层温意,平白消除了不少与生俱来的孤煞。她不懂眼前的这位极为包容自己的男子,竟是关外蛮夷人人惧怕的冷面杀星,她反倒觉得,比起总是对自己多有管教的顾司翡,还是这个无有不应的长兄更好相处。 她环紧了顾司镇的腰,掌心里鎏金革带的触感有些硌手,她顿了顿,闷声呢喃道:“小月会想阿兄的,一定会的。” 要是大家都不用离开她,那该多好。 章三十五换红笺 rouse wo.co m 转眼又两月过去,离顾司镇动身前往西南的日子只有寥寥几天。 中秋宫宴,炙手可热的顾家自然早早收到了宫里的宴帖,这回来传旨的是个面生的宦官,年岁不大,说话也老实,毕恭毕敬送来了一箱又一箱的赏赐,说是天子感怀顾大将军兵马劳苦,故此有所表示。 顾家兄弟面色如常受了赏,点礼时一一展开对了一遍单子,方才谢恩。 琏月照例是不用跪的,她懵懂地瞧着两位兄长礼数备至地行了礼,朝着宫墙之内的方向,她也望了望,却只看到笔直的院落围墙。 这些日子她忙着学习骑术,都有些忘了上一回参加宫宴的事情。顾司镇没有食言,为她准备了一匹十分温顺的母马,又手把手地带了一阵子,可琏月才刚刚学会怎么上马,甚至还磕磕绊绊。 她对此焦急不已,顾司镇离京的日子近在眼前,这让她有些急于求成,宫宴前一晚琏月不慎崴了脚,虽说不算严重,只是伤处看着有些唬人。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rnpa8.com 琏月吓得不轻,生怕自己本来就愚笨,又在行动上比不过常人,她暗自恼了好久,日日躲在屋内,养伤的同时生自己的气。 当晚用过膳后,她又见到了许久没有音讯的年轻医师。头发似乎长了些,用缎带松松编成一束,垂在右肩,眉目如画,神色缱绻。 “……小月。”秋麟站在不远处,向她点头示意。 琏月早忘了之前那些不甚愉快的事,这会儿见着他,十分欣喜,连带着小脸上的的愁容都散去不少。 她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等他走近,围着他问了好多个问题。 例如,“我还以为再也看不到林哥哥了……” “怎么会。”他笑了笑,语气与以往无异,“只是稍微有些事情耽搁了,这才没空回来见你。” “大家都很忙,小月知道的!”她想让自己更通情达理些,但还是忍不住几句无伤大雅的埋怨,“那你可以写信给我的呀……” “是我考虑不周全了,抱歉。”秋麟说着,不动声色地与她拉近了些距离。 他并不打算告诉琏月,自己近期去了南元一趟,为的就是再查一次那疑点重重的「染枯香」,又在得知了部分消息后,特意绕道去了一次东夷城,正巧遇上当地某个小镇刚刚爆发时疫,就只好留了下来,等到疫病被控制得差不多了,这才动身回京。 他浅笑着将几张纸藏进宽大衣袖中,轻声唤她:“月牙儿……” “嗯?” 琏月不假思索地立刻应声,全然没注意到这称呼已经称得上有些逾矩的亲昵。 “有没有想我?” 分明用的是假面,他却要执着于求问真心。 琏月扬起笑意,重重点了点头,“吃苦苦的药时,小月就会很想很想林哥哥。” 以往他总是会顾及琏月嗜甜的性子,专门为她调配一些不影响药性发挥的药丸,可他不在的日子里,琏月就没有这般待遇了。良药苦口、良药苦口,她总是听别人这么劝。 她实在是吃不惯,哪怕已经持续了这么多年岁月。 秋麟又想起自己查阅到的零星字词。 药染枯香,毒侵情。而这情之一字又是指代何物,他尚不得知。 南元那些氏族闭塞,用以记载医书的语言也不是大夏通用语,光是译出这寥寥几个字,都实属不易。他不觉得繁琐,他只怕自己来得太晚,等不及琏月的病情加重。 好在,终究是赶上了。 * 琏月伤得本就不重,第二日已经可以由人搀扶着下地行走,马车上早已铺好了厚实的软垫,供她休息。秋麟一直都片刻不离地护着她,这让她略有不安的情绪被照顾得很好。 她喜欢趴在狭窄的小窗前,偷偷看街上风景,络绎不绝的人声,街边小摊上食物的香气,全都让她无比向往。 琏月不禁略带希冀地说:“要是小月可以天天出去玩就好了。” 秋麟心念一动,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指尖,仿佛怕弄疼了她。 “等去了洛水,就不会有什么能困住你了。” “咦?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那个……洛、水?” 她对这个词语还有些陌生,不甚流利地问道。 他渐渐嵌入琏月柔软的指缝间,“因为,来年叁月,婚期一至,你我便会结为夫妻。” 在琏月愣怔着望向他时,紧锁在一起的那只手被牵到他唇边,他吻了吻琏月的指骨,细细摩挲,感受那种纤薄的脆弱。 “月牙儿……和你有婚约的人,是我。” 章三十六:半缘君 中秋家宴,既是家宴,自然得携着家眷。因此与琏月同乘马车的是秋麟,但下车后两人就不得不分开,由顾司翡牵着琏月入殿。 琏月回过头依依不舍地望了眼,秋麟跟在侍从队伍里,远远对她笑了笑,以示安抚。 顾司翡暗暗收紧了些掌中的手腕,“……妹妹,要面圣了,专心。” 琏月点点头,自然地回握住他,等顾司翡垂眸看来时,又甜甜一笑。 “我知道的,阿兄。”她抿了抿唇,颊边一颗梨涡浅浅浮出水面,“少说话,慢点吃,不要乱动。小月说得对不对?” 跨过大殿门槛时,顾司翡扶住琏月的手肘,轻点了点头。 琏月顿时大受鼓舞,觉得上次玩到尽兴却困了,实在是可惜,这回说什么也不能吃太饱,免得早早倦了眼。最起码……得把宴帖上写的那支剑舞看完。她还没瞧过这等新鲜呢。 往来宫人交错,很快为宾臣家眷们引入了各自的座位。琏月紧紧把宽敞的袖角攥在手心,等候时不禁瞄了眼殿中央高处的那个席位。 依旧是孤零零的,主人翁还没来,一旁根本无人敢靠近。 琏月谨记自己应该做的,乖巧地坐在了顾司翡旁边,盯着他袖口上的云纹发起了呆。见他没发现,还小心翼翼地又凑近了些,似乎想要数清楚到底是几道纹路重迭在了一起,汇合成那般精妙的图案。 顾首辅在官场上始终是温恭有度,一众大臣争先恐后的恭维皆被他挑不出错地应对了回去,正准备抬手斟酒,却正好撞到了琏月额头。 “哎呦”一声惊叫,很快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 小姑娘委屈巴巴地蓄起了泪眼,顾及着方才的叮嘱,她都不敢抱怨出声,只悄悄掉着泪珠,眉峰蹙成一座小山。 顾司翡忙回过头,正要查看她情况,却见琏月两手揪着底下坐席软垫的边缘,一挪一挪地远离了他,直凑到了另一旁席位去——顾司镇的身旁,顺便还紧紧抓住了顾大将军的衣袍一角。 两兄弟的目光在空中无声碰撞着,顾司翡面上依旧是清浅如月的笑意。 “妹妹,回我身边来。” 琏月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她方才在那边听了不少深深浅浅的话,半句都没听懂也就算了,还要挨碰挨撞,实在难受得紧。 顾司翡见她不动,微微偏了偏头,轻抬起下颌,莫名散出一阵久居高位的压迫感来,甚至隐隐有喧宾夺主之态。 官员们这才想起,虽说方才与他们有来有回平和交谈的也是顾司翡,可现下的这个他,却让某些知晓部分官场更迭秘辛的老臣不免心头一紧。 大夏百年来最年轻的一任首辅,他若是不与人计较,只能是不把那人放在眼里。可他若是计较起来,多的是人领教不起那些手段。比战场上纷乱无眼的刀剑光影更可怕的,是对人心的操控。 江氏大厦一夜之间轰然倾塌,其中有几分手笔是来自这位尚且存了几分温意在轻声劝哄妹妹回到原位上的男子,不得而知。 永和五年,他们都快忘了顾首辅种种狠厉作风,转而去信他如今这副谦和文俊的假象。可在琏月心里,却没什么分别。她只知道能让自己开心的就是好的,让自己不开心也不难过的是不好不坏的,至于只顾着别人顾不上她的,自然就是坏的。 她打定主意要在这两个席位之间择一而坐,便不再理会他略带不悦的目光。 “嫡庶有别,顾首辅之妹却不懂其中玄妙,似乎和那位关系更融洽些。”远处几位胆大的小声密论了起来,“可惜了,骠骑大将军这一南下,指不定又是几年光景。” “纵有荣华富贵又如何?能享受几时?” 京中官员皆以能长久留在天子脚下为傲,更是立身之本,却不像半生戎马的军中将领们,一旦上了战场,便是生死难料。 顾司镇耳力高于旁人不少,自然是将这些窸窸窣窣的议论收之耳中。 正僵持间,少年帝王匆匆来迟。赤玄二色龙袍覆身,金缀冕旒遮掩大半凌厉五官,徒留唇边那抹笑意,半真半假。 萧玖岚缓步踏上帝王之座,闲适非常,右手搭在衔珠龙首雕饰上,左手侧支着头,垂眼扫过一众或正襟危坐或面色紧绷的官员们。经过那个淡荷色纤小身影时,不着痕迹地流连片刻,并未引起注意。 除却琏月外,众臣俯首叩拜称贺,他随意地摆摆手示意,一副不耐烦的急躁模样。 “众爱卿平身……”萧玖岚又看向琏月,“顾小姐也入座罢。” 琏月有些莫名,她根本就没起来过,只因那被唤作‘陛下’的少年亲口御赐她面圣不跪的特权,这下被萧玖岚这么一点,顿时又是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既然不解,自是要个说法,于是她不免忘了那‘不可直视帝王’的规矩,越过一众人群,直直对上了那道视线。 欣喜、爱怜、伴随几分晦涩,她读不懂。 不过琏月觉得,如果‘陛下’真是他,那也是她不多得的朋友之一。既是朋友,自然要有相应的亲切礼节。对方都对她表露出善意了,她肯定不能视而不见。 他迟迟未与自己相认也没关系,没准小九只是太忙了而已。就像子御阿兄、瑞之阿兄那样。 琏月自以为这是十分常见的事,却不想她始终没明白‘一国之君’这个身份的份量。 于是她仰起头,向着萧玖岚笑着挥了挥手。 “中秋快乐!还有……好久不见!” 章三十七:认岷峨 一石惊起千层浪,不外如是。琏月自以为妥帖的寥寥两句,却吓得在场众人纷纷不敢抬头。 永和帝噙着笑意,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尾调拖得极长,似乎有什么在牵引着他。 令琏月意外的是,他并不打算应下这熟稔的问候,但少年帝王足够宽仁。 “顾小姐或许是认错了人……朕,未曾见过你。不过,自上次一别,许久未见确是真的。”他偏过头,看向神色各异的顾氏兄弟,略微几分困惑:“顾小姐,一直如此么?倒是天真心性,实乃难得。” 琏月听他又开始咬文嚼字,却也不认自己,琏月难免失望兼了懊恼,眼含询问地望着那位少年君主。直到又被无视了几番,她才不情不愿地顺着兄长的劝哄坐下。 耳旁的窃窃私语,她向来是不爱听的。现下她只想知道,为何小九要装作不认识她,明明她记性这么差,都能在茫茫记忆中找寻出他的身影,可他是怎么说的?未曾见过。 琏月忽地难受极了,她想起在山脚下住过的那段日子,想起院落里自由生长的银桂树,想起不那么美味却总是热乎乎的羹汤,以及……那场雪,冰冷刺骨的白色天地,和迷蒙混乱梦境般的最后印象。 她这才发现,那好像就是大人们口中说的,不告而别。 琏月觉得面上一热,竟然咂摸出几分羞愧来。她忘记了洋洋洒洒的宫廷礼仪,不管不顾地挨靠在顾司镇身上,仿若稚儿般神神秘秘地凑近他耳边,细碎的呼吸如同小猫挠似的,一下一下撞着他耳廓。 “阿兄,小月好像做错了一件事。”她言辞含糊,并无遮掩的想法,只是心智不够,暂时想不出应该怎么表达清楚。 “月牙儿不会做错任何事。”顾将军笃定道,似乎刚才那个殿前失仪的根本不是自己唯一的妹妹,他只当做是琏月太过孩童心性,见着有几分亲近的便慷慨自己的善意与热情。 但旁人可不这么觉得,幸得陛下体恤,且顾家实在庞大,若是换了其他,保不齐会落得怎样下场。御前失仪,可大可小,真要追究起来,绝不会是方才那般被轻飘飘揭过的简单。 外人只知是帝王仁厚,却不曾知晓永和帝此时此刻的心思。 她显然是认得他的。只是不知,她是否还会记得那段岁月。 记得那句——‘小九是我唯一的朋友。’ 顾、琏、月。 从知晓她真实姓名的那一刻起,或许他就该明白,等待自己的不过是无边无际的昏暗,而非曾映照于心间的那一弯月。他应当将这段回忆小心地藏起,于无数个成为君王之后被无限放大的名为孤寂的情绪里,反复斟酌、品茗。可他仍旧做不到收起一切阴翳去旁观,若是不能去争、不能去抢,若是不能再拥有她,纵使成为天下之主又有何意趣? 皇位、龙座、权柄……不过是手段,为了达成那个目的。 她应当有怨、有恨、有不甘、有被遮蔽真相后生出的愤懑、不满、甚至厌恶。全都不该是这样、这样心无芥蒂地看着自己,仿佛发生过的那些都只是十二三岁时做的一场梦。她应当恨自己、恨他太过贪婪自私、恨他置自己于不顾,可她没有。 她像个、不,她就是个还未长大的孩子。不论她十八岁、二十八岁,都会如此。 而萧玖岚最后能送她的,也只能是一抹清明、万籁俱寂。 章三十八:水痕收 p o1 8c b .c om 酒酣饭饱,中秋宫宴的重头戏便要开始。 琏月盼了一晚上的剑舞,据长兄顾司镇所说,是由十二名经选拔而出的金吾卫军士共同献上。司礼监很是看重这场表演,从挑择人选开始就要求尽善尽美,不得出一丝纰漏。 大夏皇室一年中庆典不多,需要大办的也只有上元、中秋以及每年的菩萨诞辰、皇帝诞辰这些节日。因此不可多得能够在御前露脸的机会,更需要小心对待。 永和帝继位时间不长,算到如今也不过将将五六年,前些年更是因战事吃紧,国库紧张,不曾大办宴席。现北境平定,西南又起动荡,只是这股不安的风还未来得及吹进皇城,于是歌舞升平的丝竹袅袅才更显得弥足珍贵。 当然,这些琏月都是不知晓的。 她满含期待地撑着脸,看向鱼贯而入的十二名小郎将们,个个约摸都是十七八岁年纪,正是少年意气风发时,因这难得面圣的机会,都显出几分拘谨来。 琏月好奇地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只觉得眼花缭乱。一致的服饰和佩剑,让她倏然间分不清这些少年有何区别。琏月苦恼了半晌,又将目光投向落拓不羁神情兴味正仰倚高座上的那名少年天子。 他和自己记忆中的样子差了太多。六年前,琏月不慎跌入地道,稀里糊涂闯进了人头攒动的朱雀大街,又被正巧卷入一场误会危机中。也是不知怎的,就被那个小少年带了回去。 他的态度起初并不算好,好在琏月并不计较这些,再后来,相处时间长了,琏月才后知后觉发现,那个总是看起来不太着调的‘小九’,对待自己也和兄长们一样看重——甚至多了几分微不可察的愧意。夲伩首髮站:po1 8b v.co m 没有人教过萧玖岚应该如何与小姑娘相处,他便自然而然地以为,他所付出的照顾、关心,都是建立在他对琏月有所图谋的基础上。她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他可不认为自己真能逃过一劫。 但他忽然发现自己想错了,无家可归的可怜弃犬不是琏月,只有他。 “小九”这个名字,就像一个无足轻重的代号,琏月能叫,其他人也能叫。但“萧玖岚”是大夏皇室的第九子,也是唯一在那场鲜血淋漓的夺嫡之争里侥幸活下来的例外,这个名字,除他自己以外,再无人可唤。 一时间,他竟觉得自己不再有甚么劳什子姓名。 他是天子、是陛下、是一国之君。却再也不能做回她的“小九”。 · 琏月生怕自己同上次一样早早倦了眼,这回刻意控制了下,不要见到什么新奇的吃食就按捺不住。而她这般古怪,自然逃不过有心之人的注视。 还以为是今日的晚宴不够合她胃口,顾司镇牵过幼妹的手,在她掌心里变戏法似的放了颗糯米纸包裹着的饴糖。小姑娘顿时惊喜交加,竟是难以抉择,到底要不要吃。 她想了又想,小心地探出右侧尖细的虎牙,不太平均地分成了两小块,大的给了长兄,小的自己顺手含进了嘴里。 随后含糊不清地催促,“好甜……阿兄,吃。” 琏月正因饴糖的甜蜜滋味而不由得翘起嘴角,却没注意到身旁男子忽地乱了几分的吐息。见他还是没反应,琏月有些困扰,想是因为自己用牙碰了这颗糖,才让兄长犹豫。她顿觉几分羞赦,正要拿回,指尖触上的那一霎,顾司镇环着她手腕,将那颗糖顺势衔去。 湿烫的舌尖卷上她指腹,一阵黏腻如风过无痕,恍若幻觉。 琏月呆愣地眨了眨眼,歪着脑袋瞧着他。 “是很甜。”顾司镇抿唇笑道。 于是那点怪异很快被她忘却,与人分享的喜悦令她雀跃起来,小姑娘亲昵地追问:“这是哪里寻来的?似乎没见过这种外面还包了一层纸的……子御阿兄可得藏好了,别让他发现。”琏月口中的‘他’是哪一位,他们皆都清楚,又想起顾司翡总是严令禁止她吃太多糖,难免心虚地瞟了眼自己不久前呆过的位置。 “无妨。”顾司镇轻轻摇头,“原是在蓟州城内的小贩处随手买的,想起月牙儿爱吃……只要月牙儿为阿兄保守好这个秘密,就不会被他人知晓。” “那是自然!”提及如何在老虎眼皮子底下作弊,琏月可谓是经验丰足,虽说每次都坚持不了太久,便会被直接拆穿没收。 一旦有了彼此的秘密,那若有若无的隔阂便又淡了不少。琏月谨慎地把小半颗缓缓融化着的糖块压在了舌根之下,不紧不慢地品味着。 一舞毕,宴席也渐渐进入尾声,照例是一国之君勉励百官的流程,琏月听不懂,也察觉不到甚么趣味。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那些君臣尽欢的贺词,这才渐渐尝起了矮几上的几道菜肴。用膳时,她的专注程度远胜习文学礼数倍,竟恍惚间听到了有人在叫自己。 见她不应,永和帝身旁的慕总管又提高了些声量:“……请顾小姐宴后暂歇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