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岫麂》 北风其凉 葭月初一夜,钟陵降雪。 丽麂以为天明,推窗一看,大地一片银素,高天墨黑,鹅毛雪片霏霏下。再视铜漏,才平旦初耳。重归衾内,想着明后朝若无事,阿耶当要做白雪琴会了。 因着夜眠中断,她睡过了头,后来是被叮叮当当的斧凿声吵醒的。 当年迁都仓促,来不及筑台殿,钟陵宫为原刺史宅临改,房院浅窄迫隘。从丽麂的寝阁,推窗可见前殿。数名工匠乘风雪立于其上,正在拆卸鸱吻。这种情况通常意味着北朝来聘。 自从先帝时失淮南,商天子便向北朝臣服,去帝号,自称国王。 丽麂的阿耶商灵宝王,精于典籍,御宇之后,创立了一门新学问:称臣学。并总结出一套礼仪制度。比如,每当有北使来,便卸去前殿之上象征帝王家的鸱吻;接见北使时,不着黄色御服,而着紫色大臣之服……及至北朝灭南越,索性把国号“商”也去了,自称南主,将诸王降为郡公。 北朝齐天子是军汉出身,雄武不失宽厚,虽有图南之心,并无甚弯弯绕的花花肠子。这些自谦自抑的举动,完全出自灵宝王自己的心裁。北使回去当谑谈讲给齐天子听,彼笑得喷酒。 丽麂幼时,即觉得阿耶的做法不伦不类,渐渐长大,开始替他暗暗地难堪。这就像一个人跪拜时,自以为屁股撅得越高,越虔诚,而对方看到他高高撅起的屁股,并不会感佩于心,或者油然生怜,只会当他可笑、愚昧、无耻。 每回北朝通聘,钟陵宫都大紧张。灵宝王尤张皇,常至夜不能寐,茶饭不思,鬼剃头。 今番北使来,又有何公干呢? 丽麂盥洗过,前往中宫的瑶光院,藉晨省之名探听。 前文有提及,钟陵宫房院迫小。中宫孔后的瑶光院与冯贵嫔的柔淑院都如鸟笼,且仅隔一道墙。前些时某日,灵宝王临幸贵嫔,调情之声达于中宫之听。孔后恚妒,抄起一管铁笛怒吹,铁骑刀戈之声雄赳赳过墙,惊破了彼院的你侬我侬。灵宝情知惹恼了发妻,天天赖在她处赔小心。 这一日,灵宝王果然在瑶光院,披貂褂,持金罂,立于廊下饲寒雀。一见丽麂便笑道:“小麂儿来得正好,去问你家后嬢嬢,咱们中午围炉炙肉好否?” 看来孔后仍懒怠同他讲话。 丽麂答应着,问:“阿耶,怎么又拆鸱吻?” 灵宝王苦脸道:“瘟神又要来呀。” “瘟神所来何为?” 灵宝王却一摆手,“净问些教人头大的问题。管他所来何为,咱们日子总是要过的。厨下有鹿有狍有麂子,你说炙什么肉好?炙麂子肉的话,你介意否?” 丽麂道“无妨”。 乃于瑶光院温室殿设织金青锦帐,设炉案杯盘之属,空间仅可容灵宝王、孔后和丽麂三人。孔后性最妒,诸庶子女中,只对婴幼时丧母的丽麂还算慈霭。在丽麂的劝和下,她终于肯饮灵宝王敬的酒,也同意拿出她亲手渍的盐梅来佐餐。 雨雪其雱 齐使聘商,第一站是江都,商之东都,十二年前的淮南之战后,已为齐有。 第二站是金陵,商之西都。 自从商失淮南,南北朝形同划江而治,再将都城置于与齐一江之隔的金陵,过于冒险。于是,商睿武王力排众议,迁都钟陵。商之华族巨室,多舍不得几辈人在金陵积聚的产业,仍家于此,仅着当官的家主去钟陵服侍天子,哦不,南主。 金陵留守薛彻之子薛世济笑嘻嘻改口,又补充:“我们这位大王,只是对外称南主,对内仍摆天子的谱儿。至于商贾、百姓,前者要和北朝做买卖,后者等着吃北朝的救济粟,更是不会南迁的。近十年来,倒是迁入的多,迁出的少。” 祖劭半开顽笑地问:“如此胆大,就不怕我们哪天打过来吗?” 薛世济道:“有糊涂的,自然害怕,都跟着南主跑去钟陵了。明白的却知道,北朝两度伐南,第一次是你们太祖,也即殿下皇考,都已经占领了淮地,因纵兵将杀掠,未能收拾得民心,不久即弃地班师;第二次是你们今上,也即殿下之叔皇,吸取前次教训,一路征讨,一路抚慰乡民,这才把牢了淮南。你们今上如此英明慈悲,便是兴师渡江,我们也不至于罹兵祸。” 祖劭注意到他的措词,“哦,你们?” 薛世济毫无赧色,“前些时,我们太子来视察金陵城防,我阿耶就明确同他讲,守是守不住的,不如降。” “这话也说得?” “实话么,南主虽愦愦,却也听得进实话。当太子闹着要罢黜我阿耶时,他反而道,’人家只是说守不如降,又不是真打算降。薛氏三代守边,薛仁镐就战死在淮南,薛彻是他儿子,必然也不畏战。以言论定罪,以后就没人敢说实话了。’反而对我阿耶大加封赏。” 祖劭抵金陵后,特为留意过金陵城防,注意到金陵之高地都在城外,实属易攻而难守。顺着薛世济口风,称赞了一番他令尊“忠厚”之后,问:“你们太子果有谋国之心,为何不扩筑金陵城墙,加固城防?” 薛世济叹气,“先睿武王在日,穷兵黩武,先伐楚,再伐闽,皆无功,耗光了国库。太子纵有心筑城墙,奈没钱何?” “那他在江州练水军,钱从何来?” “一则鬻爵,二则加赋。” 祖劭在国中时,即听闻南朝自失淮南产盐之地,赋税苛重,连鹅生双黄、杨柳结絮也要纳税的。 此番聘商,礼部侍郎黄名骝为正使。齐太祖长子、殿前司都虞侯、晋王祖劭因好奇南朝,自荐为副史。却不过薛氏父子热情,他们在金陵逗留了五日。于当月十日抵商之南都钟陵。灵宝王命次子文阳郡公硕貂郊迎,在钟陵宫前殿接见。 惠而好我 行马御道上,黄名骝提醒祖劭:“我们出来时,陛下曾有叮嘱,对南主一定要客气,殿下还记得吧?” 祖劭微讶,“我并没有打算对他不客气。” 黄名骝不好意思道:“殿下不笑时,神色冷肃,南主见了会斛觫。” 祖劭失笑,“有这么胆小?”思及叔皇一向有“笑面虎”之称,倒是可以学一学,遂答应:“好,一会儿见了他,我尽量和颜悦色。” 话虽如此,敬重对他而言,从来都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情绪。南主在北朝的名声十分不堪,是十足的笑料。当真见了面,他还真无把握能控制住自己不流露出鄙薄的神气。 灵宝王在殿前翘首,远远见使臣至,下阶来迎,一揖问候:“黄公远来辛苦。上国陛下这一向好?” 黄名骝洒脱地还礼,“自得南越,陛下心情好得很。” 灵宝王胡须一颤,陪笑道:“我也替他高兴。” 祖劭听了,在心里笑。齐灭南越后,其疆土已从北、西、南三面将商包围,而东面的会稽国早已对齐称臣。灵宝王等于是瓮中之鳖,不知他高兴个甚么。 灵宝王注意到这个衣饰华贵,容止高傲,似笑非笑的年青人,询问地看黄名骝:“这是——?” 黄名骝介绍:“这是我们先皇陛下长子,今上之姪,晋王殿下。” 祖劭看到了什么?灵宝王的神色中,竟然掠过一丝怜悯。真是奇哉怪也,他一个候补亡国之君,凭什么怜悯我?他有这个资格吗?捺住不快,听黄氏与灵宝王对答。 黄名骝道:“在金陵耽搁了几日,不知钟陵落雪,想是错过了南主的白雪琴会,可惜可惜。” 灵宝王抱着早死早超生的心态,硬着头皮道:“雪犹未融,黄公何时欲听琴,都可以的。还是……先交代公事吧。” 入殿分宾主坐定,黄名骝道:“仆此来,是为传达我皇两项旨意。明春,我皇将于雒邑举行大祭,愿得南主陪祭,此一也;我皇在雒邑为南主建筑的甲第,前些时已落成,南主一族何时前往定居,须得给个日期,好做安排,此二也。” 灵宝王听了,胡须又一颤,嗫嚅:“这——往游上国,是我之夙愿。只是每到春来,我就犯嗽疾,能否成行,不敢确保。” 祖劭笑道:“我叔皇为南主建筑宅邸,采用南朝匠作,一切仿照贵国之金陵宫,比他自己居住的雒宫还要华丽。南主却一再推托,真是辜负他的用心与盛情啊。” 灵宝王额上暴汗,仍以病辞。 他的宠臣中书舍人荀温见主窘,另引一题,为之解围:“我主以两国为世交,愿于本国名族清望中,择良家子百人,与上国结百家姻好。望使臣为转达上国陛下。” 灵宝王错愕地看他。 荀温如若弗睹,只笑微微地望着黄名骝与祖劭。 祖劭瞥一眼殿中宫娥,皆雪肤乌发,峨髻纤裳,心中暗想:这些南朝大家把女儿往北朝送,大约图的是将来北师南下,有个“女婿”照应。那一百名良家子,当不会比这些宫娥差吧。按照叔皇有肉大家吃的慷慨,自己与黄名骝或许也能分得一二。 难怪黄名骝喜笑不已,“贵国一番美意,我皇想来不会拒纳。还是南主有心,想出这样好的敦睦之法来。” 乌衣玄裳 黄名骝又取出厚厚一迭谢笺,着内侍转呈灵宝王,“前我国苏贵妃、刘贤妃、孙昭仪、李芳媛、秦王殿下、燕王殿下、鲁王殿下、卫国公主、韩国公主等生辰,南主皆不惮千里,远致贺礼,太客气也太破费了也。我皇实在不过意,临行前叮嘱我,务必问知南主家人、宫眷的诞日,好礼尚往来。” 灵宝王逊谢,“这个不必,不必。” 黄名骝坚持,“我们北人也不是属貔貅的,哪能只进不出呢?北朝虽比不得南朝繁华,还是往来得起的。” 灵宝王君臣听了,各面红耳赤。 淮南之役后,商除了称臣,每年还向北朝纳贡百镒金、千镒银、万匹缯,这也是南人赋税重的原因之一。而今的南朝,民生凋敝,繁华早已是历史。 尴尬的沉默后,荀温提议:“日色将午,陛下与二位使臣先午膳吧。黄公不是惦记着听琴么?我主新谱了一曲白雪歌,午后正可为黄公、晋王殿下演奏。” 灵宝王纵有千般不是,在琴之一道,是不世出的圣手,号称琴帝。他之天才,一在于演奏,二在于创新,每岁皆有新曲发表。灵宝琴谱在北朝文雅士中,也极受追捧。能亲聆琴帝抚弦,是爱琴人的梦想。 无奈这一日,灵宝王受惊吓过度,指头不听使唤。 黄名骝道:“前几次太宁郡主代抚,听上去颇得南主真传。不知此番还劳动得起她未?” 为了让自己有用,丽麂自幼便留意揣摩灵宝王的书法、琴法。长大之后,不仅是阿耶的笔替,也常做他的琴替。类似场合已经历过多次,连黄名骝也不是第一回见。 闻诏抱琴来。 北朝男子对南方佳人,都有一些浪漫遐想。 是以,祖劭初见丽麂,很是意外。北国少女喜着嫩色衣衫,而她却是一袭玄色纤裳;未施燕脂,却点了额黄;除去皎腕上几个细紫金线镯,别无余饰。 太寡素了也,简直不吉利。 后来不断偷瞄,却是越看越入目。 她原本就生得娇嫋白皙,在乌衣玄裳的映衬下,明明如月。忽而察觉他的目光,她对他莞尔,落落大方。 只听黄名骝道:“仆欲观清指法,须得近坐,还望小郡主不要责仆冒渎。” 丽麂顽笑道:“黄公目光如炬,我是无惧,弦怕。上次被黄公看断了一根呢。” 虽如是说,仍命人移了几个蒲团来,请黄名骝、祖劭、灵宝王、荀温团团近坐。 祖劭自小接受武人教育,不谙音律,本以为听琴是枯燥的活动,权且忍耐。当弦动时,忽觉飒飒冷风撼窗,雪花簌簌落,一下子想起母亲去世那晚,独卧小牀的凄凉。再看灵宝王,便有些惊服。这样一个畏畏缩缩的昏懦之主,怎谱得出如此动人的侧调? 然而,丽麂只按了几下,就停了。 黄名骝本已闭目,又睁开,诧问:“怎么了?” 丽麂笑道:“阿耶教我,抚此曲时,案头须置水仙花,思绪随花气驰骋。今日嘉宾多,人气盖过了花气。” 灵宝王颔首,“是了,顶好是独自消遣,其次是对一二知音。”遂对荀温道:“我们不妨退到帘外,且让嘉宾。” 黄名骝志在听到最佳演奏效果,亦与祖劭商量,“不如殿下先听,仆随后。” 祖劭却道:“还是黄公先来吧。” 投石惊漪 灵宝王的琴室内,竹幕低垂,案头水仙花不断吐芬。心绪依托琴声,琴声乘着花气,直上浩虚,在暮雪千山之间回荡。 祖劭木坐,正听得入神,忽觉曲中爆杂调,原本沉浑的苍凉中,乱掺入一声顽童做鬼脸装哭。抬目瞠视她。 丽麂笑起来,悄声唤:“殿下。” “嗯?” “你娶妻了未?” 祖劭一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地瞥一眼门帘。斗室之外,隔墙有耳。说话已是不应该,还问这种问题。这南朝王女也忒——虽然腹诽,他仍压低声音,“娶了。” 丽麂眸中溅出调皮的笑意,“你喜欢你的王妃么?” 祖劭错愕,半晌道:“当然。” 结发之妻,即便是丑如无盐,恶逾吕武,他对她也不可能无情。何况,他的王妃张氏,是皇祖母张太后的侄孙女,在北朝属于绝对的优良血统,名门闺秀。 更重要的是,祖母在日,曾几番左右朝政大局,虽已故世,余威犹在。配以侄孙女,就是她对自己最大的认可,叔皇长子秦王祖勋娶的不过是乃舅家之表妹。今后叔皇做什么决定,大臣提何种倡议,都不能罔顾她老人家的心意。 或许他的回答太简截,拒人千里,丽麂“哦”了一声,没有再问别的话,埋首弹琴。 祖劭反而无法静心听琴了。 他想起越人歌里的少女,也颇大胆直白。或许从古至今,南方少女就是这样轻佻? 但她问的问题,他也只能这样回答呀。难道要骗她说没结婚?难道要昧着良心说不喜欢发妻?那也太无耻了。他固然缺乏情趣,她问路的投石也很没技巧啊。到底是一个天真的小女孩,拙于搭讪。 她对他,这就偃旗息鼓了? 也太容易放弃了。 他打算做一件事,可从来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此刻若要挽回,只能由他设法了。怎么措辞?不能无耻,不能直露,亦要教她明白、放心。 早知今日,少年时真该谈几次恋爱,练一练口舌。 琴曲在他的纠结中终章。 丽麂站起来,笑微微对他叉手一礼,“殿下好坐,我去了哦。” 祖劭目送她的倩影消失在云母屏风后。 内侍揭帘,他回到外室,才知灵宝王、黄名骝等不耐久等,相约到北苑看梅树去了。 何如归妹 新正,太子文鹿从江州归,与家人小团圆。 岁首宫廷庆典繁多,都离不开储君的参与。上有灵宝王和孔后,下有诸弟妹、宫眷、贵戚、群臣,文鹿行事历来缜密,不落人口实、褒贬,一个个应酬到。 与丽麂的短暂独处,穿插在返都之后的例行登门拜访中。 丽麂晓得自己的地位,早已习惯了等候,一见他,先问:“阿兄此番预备在钟陵待多久?” 唯有对她,文鹿肯透露行程,“过了初八日,得去一次金陵,视察那里的太仓。” 过去三年,南朝水旱灾频繁,稻麦歉收,每岁要从北朝进口大量粮食。齐天子哀悯南人,不仅敞开出口,还着力平抑粮价。然而,这些进口粮到了江左,几乎都被南朝太府买下,收入金陵的太仓,以为国储和战备。即使太仓肯转售米粮给民人,也总会加价。 文鹿不时到金陵突击访察,防的是薛氏父子。 薛氏父子对北朝暧昧,与主和的王次子文阳郡公硕貂过从甚密,难保不对太仓动手脚。即使不为破坏战备,单纯为了贪婪攫利,他们也有可能挪用太仓粮储。 思及民人对太仓的非议,丽麂试探着提议:“趁着此行,阿兄何不也低价出一些储粮,让惠于民呢?” 文鹿不可地一笑,“痴娘,齐人善于蛊惑民众、沽名钓誉,流入江左的粮食究竟有限。北朝在荆州的楼船已造了二年余,船成之日,就是兴师灭商之时。” 对于水战,丽麂也有过些许研究,“训练水军也须时日。” 文鹿道:“他们顺流南下,本就占据地利。我们的水军败坏多时,也不比他们有明显的优势。” “所以,”丽麂忆起阿兄从前对形势的分析,总结:“顶好还是不战,顶好是北朝发生内乱,无暇南顾。” 文鹿点头,“是也。” 期待北朝发生内乱,其实也算不上是愚人妄想。 新商崩溃之后,旧王国衰微。各国君杀臣,臣弑君,父子相争,兄弟阋墙的恶斗频发。楚与南越的灭亡,都因内讧导致北朝趁虚而入。 十五年前,齐太祖病故,长子祖劭年仅九岁。时值帝业草创期,外有强国林立,内有虎臣济济,其母张太后担忧幼童难以服众,力主精明强干,战功累累的次子祖茂嗣位。只是这样做虽然解决了一时的危机,却未免对不起开创基业的长子。于是,张太后又安排祖劭迎娶自己的侄孙女为妻,赋予之强大的妻族。以期有朝一日,帝位重归太祖一脉。 祖茂继位后,仅仅十五年,就连灭河西、楚、南越三国,吞并南商半壁江山,武功较乃兄犹卓着,也称得上是创业之主。只是他受惠于兄终弟及之制,没有理由背弃之。若立己子祖勋,必会招致长姪晋王祖劭、三弟燕王祖芃的不满;但若立祖劭,祖勋和祖芃又难免联手与之为敌。 去岁,祖茂以燕王祖芃为京兆大尹,赋予其非正式储君的地位。但这显然只是权宜之计,恰恰反映他在立子和立姪之间摇摆不定,临时拿祖芃添补空位。 继嗣问题,是影响北朝稳定的一颗定时炸弹,且随时可能爆发,给南朝以喘息之机。 “阿兄,”丽麂忽然道:“二哥转托北朝使臣,向齐天子求娶公主,想做北朝女婿。若得逞,齐天子必会力主他继承南朝王位,则汝危矣。” “不会的。”文鹿摆首,“齐天子扶持二哥,无非是期待他嗣位之后,主动归降。但我们阿耶虽怯懦,却是打定主意不降的,无论齐主如何威逼,也断不会立硕貂。” “可是,”丽麂说出自己的担忧,“二哥狡狯,又有贵嫔娘子帮忙吹枕边风,若他声称自己主和只是夺嫡之策,一旦继位必以振兴社稷,保存宗庙为己任,阿耶难免受他蒙蔽。” 文鹿的眉头不觉拧起。 硕貂虽轻浮寡德,却有一个聪明的母亲冯贵嫔,为他广结善缘。而自己的阿孃孔后,骄纵而暴躁,对国君丈夫尚且无礼,宫廷内外的人,更是没少得罪。 丽麂抬手,抚平他眉心的愁纹,笑着提议,“与其教他做北朝女婿,不如阿兄送我去和亲,自己做北朝天子的舅子。” 夙心微志 即使集注全部意念力期盼,北朝也未必一定发生内乱。若内乱于灭南朝之后爆发,也毫无意义。但如果送一个红颜祸水去作乱,时机就掌握在自己手上了。 只是祸水难选。 历史上的丧邦绝色,如妹喜、西施等,能量之大,不亚于兴国的太公望、留侯,以至于许多人相信,她们身上同样承载着天意。 可遇而不可求。 丽麂却足以担当这一使命。 如同一朵婀娜的软条黄,她已处于绽放前夕,花气袭人,注定会长成一名倾国美人。 虽生母微贱而早亡,她却凭藉伶俐乖巧,跻身最受宠的王女之列,不仅得灵宝王钟怜、诸兄惠爱,连一向对庶子女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孔后对她也十分疼惜,引为心腹知己。更令文鹿称奇的是,她和孔后的死对头冯贵嫔关系也颇融洽,甚至给外人以错觉,她与硕貂更亲近。 从极幼小的年岁起,丽麂就在学习揣摩人心,取悦于人。起初因生存所迫,后来则有了更高远的目标——为阿兄所用。 对阿兄的眷慕,从何时而起,她已经记不清了。 最早的记忆,是有一日,独自躺在摇篮里哭——无母之孩乏人督管,乳保怠惰恣肆,常躲懒不知去向——犹是小小少年的文鹿兴冲冲从外入,用锦背兜负起她,跑到一个火树银花,笙箫悠扬,衣香鬓影,笑语喧天的所在游嬉。 后来回想,那大概是灯节宫宴。 文鹿为中宫独出,周岁受封太子,从来高高在上,众星拱月。嘉节欢庆之时,同龄的少年早就顽疯了,他竟能想起无人管顾的幼孩小妹,接她去同乐。 越长大,对她好的人越多,只是彼之情谊,都是对她苦心经营的回报。天知道为了模仿灵宝王的书法,她写秃了多少隻笔。至今犹记得,习作第一次获得阿耶认可时,他眼中的波澜异动。那是她迈入受宠王女之列的第一个台阶。 唯有文鹿,不知从何时起,不知因何故,他就对她好。童稚时代的每一次孤独、伤感、恼怒、失望,慰藉都来自于他。一想起他,胸中的情绪就澎湃激荡。 直到读到太史公“士为知己者死”之句,她终于可以清晰断定这莫名的情绪了。 为他而生,为他而死,是她的梦想,矢志成就的宿命。 文鹿感到强烈的诱惑,这是可行的。但丽麂究竟是他诚心以待的妹妹,精神上唯一的亲人,怎么可以见利忘义,送她去冒险?一步行错,她会粉身碎骨。他谋国的初衷,不正是为了保全家人么?当然,也有男儿壮志、政治野心、帝国梦想…… 不能否认,尤其是在她跟前。 文鹿羞惭地掩面,为自己适才抑制不住的兴奋,“小麂儿,我从来无心教你做死士。” 伏羲女娲 “阿兄,阿兄。”丽麂拍着他的背抚慰,“若无你的关照,我长不大就会夭折。” “我关照你,并不图你有朝一日为我去死。” “我明白。” “你不明白。”文鹿对她道:“我做的很多事,加赋、鬻爵、截留北朝进口粮,你都不赞成。你认为我行事不择手段,才提出这’归妹’的倡议。但我其实是有底线的,绝不做逾线之事。不然,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怎样的人。” 逾线之事…… 丽麂忽觉耳根热,思绪飞回七年前,文鹿离开钟陵、赴江州练水军前夕,与她话别。 当时她还小,傻傻地问:“阿兄早上去,晚上回来吗?” 文鹿笑,“一日夜是回不来的。” “几日夜可以回来?” 文鹿再笑,“我要在江州长驻,年节或许回来。往后你想见阿兄一面,可就难了哦。” 丽麂大惊,珠泪盈眶:“为何?” “北朝新灭楚国,夺取了大江上游,若顺流东袭,我国很难抵挡。幸而彼目前尚无楼船。趁着他们造船,我们得抓紧时间练一支水军出来,保国御敌。” “可是,”丽麂道:“我听薛瑶英说,大势已去之时,顶好是投降。硬撑着不降,会围城、饥荒、人食人,最后依然守不住,还是会亡国。及早投降,或许还有生路。” 薛瑶英是金陵留守薛彻之女,公主伴读。 文鹿的眉毛扬起,“哦,薛瑶英这样说?她一个小娘子有什么识见,多半是转述她父亲的私语。”叮嘱丽麂,“她再有议论,你都悄悄记下,到时候告诉阿兄。” 丽麂答应着。 文鹿又道:“我们和薛家不同。他们是臣,到了哪里都可以侍君;我们是君,亡国等于失身、丧命。” 丽麂有不同意见,“齐天子把河西、蜀、楚的王室迁到雒邑,都很善待呀。” 文鹿笑,“那是他们故意做给我们和南越看,劝诱我们主动归降,免费他们兵卒粮秣。一旦天下大定,这些王室没有了利用价值,就只剩死路一条了。”顿下想了想,道:“阿兄给你说个真正亡国王室的故事吧。你听了可不要害怕哦。” 丽麂忐忑地点头。 “我们高祖受禅之前,曾为巨阳国权臣。巨阳国王室,原是楚国一个旁支,新商太祖外孙的后裔。失国之后,高祖将他们迁到池州宫居住,派重兵看守,不许他们与外界接触。过了几十年,新长成的男女到了适婚年龄,因与世隔绝,不能与别族通婚,只好自相匹配。” 丽麂心想,这很可怕吗?乃问:“若齐天子对我们如法炮制,我是不是可以嫁给阿兄呢?” 来日大难,伏羲女娲。 也算因祸得福了。 文鹿神色一凛,“若有那日,我宁愿死。苟活是没有意义的。你知道巨阳国王室的最终下场吗?齐太祖第一次伐淮南时,打的是复辟巨阳王室的旗号。睿武王得闻,将他们一族男丁尽数屠戮。” 命运转轮 “女子呢?” “尽入秋浦寺为尼。有一个女孩后来入侍阿耶,受封为芳仪,生下了你。” 丽麂才知,亲孃出自巨阳王室。因是女子,不算余孽,不值得杀戮,最后竟委身有国仇家恨的新朝之主。 “阿耶宠幸她,就不怕她挟恨报复?” 文鹿记忆中的王芳仪,绝艳惊人,可是呆讷到白痴的地步。大概是因为她出生在池州宫,成长于秋浦寺,没过过一天正常日子。当然,也可能与她是乱伦的产物有关。任谁也想不到,她竟然会生下丽麂这样伶俐百端的女儿。 文鹿不想丽麂难堪,诳语:“看不出。她那时一心争宠,曾压贵嫔娘子一头。亡国之女,旧家国已经是过去式,不如着眼将来。” 彼时八岁的丽麂,尚听不懂文鹿言语中的暗示。后来的七年,每当思念远在江州的他时,就把这些对话拿出来重温,慢慢明白了,阿兄的意思是:亡国之于男子,是灭顶之灾;而亡国之女只要狠得下心来与故国切割,不难独善其身。 然而,一个人要多没心肝,才会眼看着国破家亡,至亲白骨成灰,靦颜侍敌,独善其身?尤其是阿兄,若他有事,丽麂不认为自己还有活下去的动力。 七年之后,在钟陵宫,丽麂这样劝说文鹿:“设若万一家国不保,那我亲嬢的遭遇,或许是我最好的结局。为避免终身禁锢秋浦寺之类的所在,阿兄不如趁早送我入齐宫。” 于是,太宁郡主连同三名宗女,被冠于百名联姻北朝良家子的名单之上。 文阳郡公硕貂求娶齐公主之请,则不获准。 齐天子为示兄弟敦睦,准其兄太祖、其弟燕王之子女也称皇子、皇女。即便如此,齐朝的公主依然稀少而宝贵。从纯粹功利的角度看,北朝没有牺牲一个公主拉拢这个已经被收入瓮中的末世小国的必要。更何况,齐帝室起自微贱兵家,仍保留着民间朴素浓厚的亲情,择选驸马,只把公主的幸福放在第一位。 硕貂失落之余,提出护送丽麂之雒邑。 一路上,丽麂涕泪涟涟。说归说,做归做。一旦踏上命运的转轮,便身不由己,岂能不惊心悚然? 今生今世,和阿兄还有再见之时吗? 硕貂常安慰她:“大哥把你献给齐天子,忒也狠心,但焉知非福也?会稽国主今春往雒邑陪祭,主动归降。会稽亦已为齐有。我国等于被四面包围了,不知还能支撑几时。” 有一回竟叹息:“还是女子好。我想做慕容冲也难呢。” 他倒是有一副不逊于凤皇的好相貌。 绿衣朱颜 齐都雒邑。 西苑,仁智院,勤政殿。 丽麂与三名宗女、六名因姿容秀美得以入选的南商良家子,一早被送到候见室,等待齐天子召见。 南商宫妆极有特色,高髻纤裳,对白皙瘦颀的女子友好。十名少女团坐在一张锦茵上,绿衣朱颜,髣髴一把插在玉瓶中的菡萏。谁路过,都要赞叹地看一眼。 “听说有一个是公主呢。”一个小才人说。 “是郡主。”另一个小内侍纠正她。 “其实就是公主啦。”小才人坚持己见,其实也没错。 祖劭走在他们身后,听到这段对话,有不祥的预感,细一看,丽麂果然在其中。她也注意到了他,翘首凝睇,小小一颗头,随着他的移步而转动,清亮的眸子一眨不眨。 这是什么地方,尔是何身分,竟这样直白地看人,些些忌讳也无。 祖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然而一丝苦味,像食莲子误中莲心,渐渐弥漫心头。 代北三镇军变,他受命去平定,这两个月不在雒邑,并不知南商的贡女名单中,竟多了王女,且是丽麂。早些得知,或许可以设法。而今人已送到此间,难道要真从叔皇手里硬夺? 当然,只要他开口,叔皇一定笑予,但传扬出去,可能会被扣上好色的帽子,对自己的声誉不利。不过,他瞥一眼身侧的秦王祖勋,再怎么声名狼藉,也难望此君项背。 下一秒,祖勋已经开始大放厥词,“这些个女的,我看一个也比不上文阳郡公。几时南商献王子啊?” 祖劭一指近旁的天子书室,示意他谨言。 祖勋不屑地笑一声,并不承他的好心,意味深长道:“我说话做事,从不瞒着老头子。” 话音才落,齐天子祖茂从内高声道:“还不进来,老头子苦等秦大王多时了。” 声音醇厚,中气十足,含着笑意。 丽麂的双耳嗡一声,共鸣许久。第一次开始琢磨齐天子,不知这人怎么个相貌。 南人传说里,祖茂身高九尺,虎背熊腰,力大无穷。少年初登沙场时,使一把四十八斤重的大刀,一口气砍死百余人。“千里送嫏嫏”的故事里,他又被形容为一个剑眉星目,勇武不失温柔,重情重义的美男子。 哎,不知哪个真。 当年的嫏嫏,如今已是他的皇后了。他对她还好吗?专一似乎是谈不上了。 丽麂正胡思乱想,内侍忽然出,对她们道:“至尊请小娘子们里面见。” 草莽英雄 天子书室内,充盈着芳洌的酒气。人人一张醺红的快活面孔,手中一隻金樽,身旁立着一个怀抱酒瓶、等待斟酒的小宫娥。除去祖茂、祖勋、祖芃、祖劭父子兄弟叔姪,还坐着四名大将,分别是齐灭河西、蜀、楚、南越的首功之臣。 祖茂用下巴一点诸女,“你们喜欢哪个,只管将去。” 他瘦瘦高高的,隆准,斜飞凤目,才过中年,已然苍鬓。若论本生相貌,其实比年轻的祖劭、祖勋还要俊朗一些。 紫袍大将谦辞:“我们都已得了,怎好再叨登陛下的。” 祖茂笑道:“这些据说是极品。” 虬髯大将睁大眼睛细觑,“胸也没大到哪儿去。” “然而腰细啊。”他身侧的独目大将搓着手起身,笑嘻嘻近前来,开始挑选,“陛下听他们的!哪里是不想要,害怕家中九子魔母发怒而已。你道郭大兄今日为何不至?是被大嫂用铜火钳打破了头。我们两家宅只隔一道墙。大兄的嚎叫与大嫂的诟骂,我听得真真。” 众人哗笑。 “忒夸张了也。” 也有人不介意惧内的指控: “不想为个南女,气坏了家中老婆子。” “我贱骨头,习惯了恶妇搓弄,反而应付不来这些娇滴滴、文雅雅的小娘子,都让与了孩儿们。” …… 说话之间,独目大将已相中了一个。 祖茂笑着点评:“腰也没细到哪儿去。” 独目大将瞥一眼腰更细的丽麂,“我可没兴趣认南主当岳丈。” 祖茂心知他顾忌丽麂王女的身分,也不勉强,“看来这分福气只好我来消受了。” 虬髯大将坐不住,终于也跳起来,“我也来个胸大的。” 燕王祖芃笑他,“你这可真是与我二哥争了。” 虬髯大将道:“陛下有皇后娘子,焉会在意这些蚊子包。” 紫袍大将拊手,“好个口没遮拦的,还以为是当年在甲马营呢,敢对皇后娘子不敬!” 虬髯大将转头问祖茂,“皇后娘子如今还练摔角么?” 祖茂笑答:“千斤坠益胜往昔。” 丽麂晓得武夫言语粗豪,仍被窘得红破了脸。 听罢北朝君臣的嘲戏,她也惊讶于他们“草莽”的审美情趣。在南朝,她绝对是不负月明的美丽公主。到了这里,只落得个腰细的评价。齐天子显然偏爱大胸女,或者说,他根本不好色。若迷不住他,她的“三角几何”计划怎么铺排呢? 正发怔,忽听祖茂吩咐她与被挑剩下的一个宗女绯鹅,“好啦,尔等去皇后那里拜山头吧。” 拜山头?! 丽麂带着一脸错愕,绯鹅怀着一腔不服和庆幸,在女官的引领下,去拜见近代传说故事中赫赫有名的一位女主角。 公无渡河 中宫所居之景明院,乃新商太祖皇帝专为其心爱的司马皇后设计、建造的金屋,规制与天子的仁智院相当,而更精巧、繁丽,廊腰缦回,飞阁凌云。 新商末世,雒邑为河西王氏焚城,十六院亦毁于战火。 齐主忆往昔风流,依然选择西苑常居,对之进行了一番修葺。粉漆簇簇新,红的红,绿的绿,鲜明照眼。 只是以丽麂挑剔的目光看,齐天子时代的西苑,风格兼具土财主的俭省与暴发户的张扬。本着大人物住大房子的原则,殿宇都大到空空荡荡的地步,倒是满室清凉舒爽的南风,吹的人襟袖飘。不知冬季取暖如何,满室的西北风就糟了。 她很怀念钟陵宫的螺蛳壳里做道场,一几一案,都蕴含巧思,雅致到无以伦比。 此时,齐皇后蘧(音“渠”)嫏嫏在一个小跨院里。 院中古梨树参天,枝叶蔽日,投下碧色浓荫。树根、墙根摆了许多巨缸巨瓮,地窖门开着,一看就是酿造处。早听说景明院是雒宫藏酒之所,不想齐朝更将酿造局也安在此院。 蘧嫏嫏显然是个酿酒的行家。 一个着光禄寺少卿官服的小老头,捧着一把浅绿松塔似的小果子,向她介绍:“……放在麦酒里,可以中和酸味,产生泡沫……” 一名黄裙贵妇插话,“那不是变质了?” “不会,不会。”光禄少卿否认,“有泡沫才好喝。而且,酿酒时放这东西进去,反而可以延长酒的质保。” 蘧嫏嫏点头,“哦,可以试试。” 另一名绀衣贵妇有顾虑,“怕有毒。” 光禄少卿又连忙道:“不会,不会。尽多波斯人用它。倘或有毒,早就试出来了。” 蘧嫏嫏笑起来,“雄黄酒含砒霜呢,你们不也照样喝?”说罢,注意到院门内侧肃立的女官与丽麂姊妹,招手唤她们过去,“来,咱们见识一下南方美人。” 丽麂、绯鹅上前向中宫行礼。 女官又指着黄裙、绀衣等几名贵妇道:“这是苏贵妃、刘贤妃、孙昭仪、李芳媛。” 丽麂姊妹一一拜过。 孙昭仪笑道:“你们有腿儿福,今日巧遇我们齐聚于此,省的一院一院的跑远路了。” 苏贵妃道:“听她的!我们这里没什么规矩,久了你们就知道了。” 孙昭仪道:“她们孔嬢嬢最会折磨小宫嫔了。” 那么,这就是齐主后宫的全部了,都是些姿容平平(皇后除外,曲线突出)的中年姨姨,同祖茂一样,有风霜相。最年轻的李芳媛,也三十往上了,且一脸蝴蝶斑。 按照祖茂胸大为美的标准,蘧嫏嫏可以称第一美人了。当然,未发福前,她应该是个真美人,眉目间旧影依稀。态度十分平易。嫌丽麂等站得远,示意她们近前,“我们才听说了一个南朝故事,不知真假。可巧你们来了,倒是可以求证一下。” 丽麂道:“皇后娘子请问。” 蘧嫏嫏与诸嫔妃对视过,好半天才止住笑,乃问:“听说……嗯……你们孔嬢嬢有一招绝技。每当南主临幸冯贵嫔,就抚‘公无渡河’琴曲,弄得冯贵嫔河水汪洋,南主却不能入港……哈哈哈哈!是真的吗?” 丽麂、绯鹅才退烧的两颊,又瞬间爆红。 苏贵妃替她们解围,“皇后娘子悠着点儿,人家还是小女孩呢。” 孙昭仪却补刀,“过了今晚,可能就不是了。” 蘧嫏嫏等听了,又是一阵哄笑。 茉莉芭蕉 顽笑过后,中宫听取女官的提示,封丽麂为昭仪,赐居和明院;绯鹅为婕妤,赐居明霞院。 孙昭仪又充好人,“何不教她们姊妹住一处,异国他乡的,也是个陪伴。” 蘧嫏嫏隐隐觉得不妥,“会尴尬吧?”乃问丽麂、绯鹅:“你们自己觉得呢?愿意合住还是分居?” 丽麂和绯鹅异口同声答:“分开好。” 蘧嫏嫏又问:“有陪送的侍从么?” 女官捧着册子,代答:“每位娘子有傅母一名、保母两名,侍婢十二名。” 蘧嫏嫏笑起来,“比我的都多,想来是够用了。” 绯鹅不安,“可以送几个回南去。” 蘧嫏嫏却一挥手,“这是你们的惯例,不必改。” 丽麂的和明院,在金明湖侧,乃旧时新商天子读书之处。小小一座四合院,仅有十来间屋、一个跨院。榆柳掩映,翠意盎然。因着湖风的关照,盛夏也幽凉静谧。 午后,她从故国携来的家具、帐幔、什物也送到了。遂指点侍婢摆放布置。到黄昏,起居室已有她钟陵宫寝阁的气氛,仆婢亦都是熟面孔。关起门来,可以假装自己在南商。 御厨送来当日晚食,有黄粱饭、蒸鸡、白煮羊肉切片与蘸料并一些时蔬瓜果。 丽麂用过,肠胃有些受惊。 她心中也是同样的翻覆。雒宫中人,除了孙昭仪略尖刻外,对她都是一种漫不经心的接纳。没有一个像淖方成看到飞燕姊妹那样跳出来,发表惊悚预言:“此祸水也!”原以为撩动了祖劭,今日座中,他也只是默坐旁观,并不起来相争。 她是不是太高估了自己? 忆起去国时对文鹿的承诺,很怕辜负了阿兄的期待。 独卧罗帐内,静静地流泪。那困扰她童年多时,今已生疏的“我很没用”的无力感与恐慌又回来了。 二更后,有叩门声,不疾不徐,清清落落。隔着院墙,可见两排高高挑起的茜纱灯。 小婢开门,见是齐天子祖茂与随从,惊得愣愣的。 祖茂笑着对她点头,“昭仪眠下未?”不待她回答,已然负手过中庭,登阶入室。 室中只留了夜灯,侍婢们忙又点起许多蜡烛来。 祖茂评道:“这蜡好香。” 丽麂素袍披发,赤足迎出,一手扶着门框,恐他有别想,解释道:“蜡油里掺了白茉莉与芭蕉炼出的香精。” 祖茂颔首、走近,看清她粉肿的眼睑与泪痕,“想家?” 她在他的阴影里摇摇头,又点头。 “害怕?” 她犹豫了下,点头。 “希望我离开?” 她立刻摇头。齐主当夜便临幸,非急色也,恰恰是对南朝王女的尊重,好过收下撂在一边。不能不识好歹。 祖茂笑起来,拍拍她的肩,“你很勇敢。” 他的轻轻,在丽麂感觉却是重重,被拍的那边肩禁不住一歪,人也惊得一跳。 小麂子的可爱。 祖茂道声“冒撞”,又上上下下,仔细端详她的面孔、头发,无轻亵意,更像个顽皮而好奇的小男孩,“你长得可真精巧,简直不似真人。早间第一次见,我就想,南朝给我送了个妹喜来呀。” 今夕功课 丽麂心中一惊,道:“我有那么厉害就好了。” “哦,所以你是有妹喜之志的?” 冷静。 丽麂告诫自己,轻轻摆首,“我羡慕她知道如何抓住君心,而我好像已经犯了陛下的忌讳。” 悲哀是真的。 “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祖茂轻笑,“这是傅母教你的话术么?” 丽麂垂首,“我本来就可怜。” 祖茂记起,她的生母是巨阳王室后裔,早亡。这样的“混血孤儿”在南商宫中大概很受歧视。所谓的亲人,可能也只是些霸凌者,无甚亲情可言。遂敛去笑容中的讽刺,搂过她在腮上一吻,“好啦,可怜之人必有人怜。”抱起向寝处去。 罗帏内。 丽麂望着覆在身上的男人,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衣领处,是在暗示她主动宽衣? 手才有动作,便被他握住、揉捏,放在唇上啃吻。 洁白芳腻,玉管般修纤。 隔着素絺睡袍,祖茂爱抚她的身体,双掌如舟,在她柔波似的曲线上起伏,惊叹于她的美好与脆弱。冰肌玉骨,髣髴一点点温度和压力,就会令她消融和断折。 丽麂抑制不住地颤抖。 当他暴胀炙热的阳具抵在腿心后,更是无所适从。心怦怦跳,助力跑一样撞击着薄薄的胸壁,快要飞弹而出了。隔着底衣,体温与体液已在渗透、交融。 会痛,傅母说,男人再温柔体贴,也难免。 何况这是个武夫,习惯了烈酒与悍马,追求的是酣畅与快意,怎么会在意她的怕与痛? 恐惧中,她的灵魂不断收缩,穿越漫长时光,退回童年无人理睬的壳中。无人理睬,也意味着无人打扰、侵犯。 阿兄,她心里说,我为你付出了这许多,你不会明白,此时此刻,我有多怕,未来面谈,也不可能言及此。我的无助,只有我自己知,现下与未来,只能独品。 身上一轻,他的体重已移开。 丽麂讶然睁目。 祖茂在她身侧笑,用拇指为她揩去眼角的泪珠,“今夕功课就这么多,明夜继续。” 顿改梳妆 这一夜丽麂并没有睡好。 好几次,祖茂突然压过来、搂紧她,铁臂如钳。事情似乎要发生了,然而却没有。 晨光熹微的寝阁里,他的气息犹存,比文鹿、祖劭那种清朗的松竹之薰雄浑,却也怡人。丽麂抱膝细品,鼻翼微微动,髣髴那双粗壮有力的胳臂仍圈在自己身上。 时候不早了,室中久无动静。 小婢等不得,揭开一道帘缝,朝里窥探,见她已醒,乃报:“娘子,浴汤已备。” 朝食时,景明院遣婢来,请她饭后过去会议。 在金明湖曲桥上,她遇到堂妹绯鹅。 不过一夜间,绯鹅已经改换了北朝宫妆,绿衫素裙,棰髻,厚敷粉,浓上燕脂,看上去像个精巧的小泥偶。见丽麂也只携了二婢,以为私密,笑问:“昨宵——?” 丽麂亦笑,“还好。” 绯鹅无限憧憬与欢喜,“我还是有些怕。” 丽麂想起祖茂那句“明夜继续”,心里说怕什么,今宵也轮不到你。嘴上却道:“他很温和的。” 绯鹅重重地点头,“我一看就知。昨天他们挑来挑去的,我好担忧,谢天谢地被剩下了,哈哈。”又牵了下丽麂衣袖,问:“说老实话,你觉不觉得这里比家里好?” 丽麂惊诧,这么快就乐不思蜀了? 绯鹅忿忿道:“离开钟陵时,四姊和六姊嘲笑我,’你孃犹是王子侧妃,你却要给老兵当奴妾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她们大约想不到,我如今伏侍的老兵,是她们一听名号就吓得尿绔子的北朝天子。这里的中宫,脸色也比我家陆嬢嬢,你家孔嬢嬢好看多了。将来北兵打过去,把她们都俘虏了来,我等着看谁为奴!” 真看不出,绯鹅在钟陵宫中,原是她家四姊、六姊的小跟班,私属马屁精。 惊叹之余,丽麂问:“你就那么恨她们?” 绯鹅哼一声,“我真想不起她们对我有什么好,一点儿也想不起。”又点醒丽麂,“你也不要总是想着灵宝伯伯、硕貂兄兄,他们真对你好,就不会送你来这里了。你想想,昨日万一被那些大胡子将军挑了去,他们家都有极厉害的疯婆子,我们会是怎样下场?” 丽麂的脑海里,又在回放婴幼时那个灯节的记忆,伏在文鹿瘦小而温暖的背上,东张西望,周遭火树银花,笑语喧阗。 藕丝织縞 景明院,汀兰殿。 众后妃亦如前殿君臣,在锦茵上团团坐,无尊卑之别。 中宫犯愁,“我实在想不出,还能从哪里减人。” 孙昭仪笑着提议:“不如着掖庭多阉几个汉子,替代酿造局的健壮宫娥,那些宫娥便可放出宫了。” 苏贵妃没听出她是在顽笑,皱眉:“这是什么法子?宫娥丢了差事,汉子丢了那话儿,于事务上并无助裨。” 孙昭仪悠然道:“可以教那些谏官明白,放宫娥未必是他们以为的功德事。” 中宫叹息,“只是不知要阉多少汉子,才能教他们明白过来。”说罢,自己也觉得荒谬,领头笑起来。 一直沉默的刘贤妃插话:“宫里阉宦多了,他们也不开心的。” 孙昭仪用团扇敲她肩,“我的阿姊,至少他们不用担心,陛下会和阉人睡觉。这些谏官虽是读书人,心思愚暗如小民,以为宫中女子无别的职事,都是陪天子睡觉的。” 众人哄笑。 苏贵妃摆首,“我不赞成阉人。弄那许多不男不女的怪物出来,伤天害理。” 李芳媛附和,“是也,前朝好容易削减了宦侍,代以女官,给了良家子出官任职的机会,不能走回头路。” 于是,孙昭仪道:“这一回大概又要贵妃娘子设法,才能过关了。” 蘧嫏嫏亦看向苏贵妃,“贵妃阿姊,我的酿造局实在不能裁人,只好你那里——” 苏贵妃比中宫年长,人亦老成。蘧嫏嫏一心扑在酿酒事业上,宫务方面极倚赖她。 苏贵妃确已有了主意,“我琢磨着,不如裁撤掉宫中的针黹局,另请少府于宫外设裁缝院,雇用民妇。一则,宫中良家子眼界高,极少愿意从事女红,都把针黹局当下等去处;二来,也可以让宫外民妇当官差,赚取家用。” 中宫问:“那针黹局现今的宫娥呢?” 苏贵妃答:“可以到裁缝院任教习,未来转都事。” 中宫嘉许:“这样好,便依阿姊。” 孙昭仪问:“陛下的常服、便服也交到裁缝院去么?” 苏贵妃笑答:“自然还是我来主持。” 中宫觉得不过意,目光扫到丽麂、绯鹅,问:“两位小娘子会女红么?” 岂止女红,丽麂在钟陵宫的主要消遣,是用藕丝织縞,一年下来可得半匹,尽为孔后裁了底衣。当然,若在雒宫说出来,将是南商王室穷奢极欲的又一例证。 见二人点头,中宫吩咐:“你们去相助贵妃娘子制御服。” 散会后,丽麂、绯鹅随苏贵妃回她的积珍院,听她分派活计。 苏贵妃的居处,一如她的服饰,朴素无华,家常亲切。起居室外间,有满满的一架书。丽麂抽出一卷看,是南史,微觉诧异,苏贵妃虽为贵妃,形容更类农妇,不像是读书人。 壁上挂着一幅络腮胡男子的官服画像。案上摆着黑釉瓷瓶与盘,供的是御园新摘的荷花和蟠桃。 “这是什么神?”绯鹅问。 “灶神。”苏贵妃忙着开箧,回头瞥了一眼,澹澹地答。 ----- 藕丝织,我在youtube看到有越南人做,准确地说,是从莲叶茎里抽丝,成品轻薄如縞。法国人(还是比利时人?)加工亚麻的视频也很好看。 徒然相望 那一日,从下午起,丽麂想到祖茂承诺的“功课”,就心神不宁,愈近黄昏愈剧,害怕与憧憬兼而有之。 然而,他最终也没有来。 二更过后,丽麂躺在榻上,犹又睁目等了许久。他只是随口一说吗?那样炽烈而冲动的拥抱与热吻,都只是男人本能的表达,不代表任何激情和爱恋吗? 委屈与自疑伴她度过了难捱的一夜。 次日一起做针黹时,绯鹅透露,昨宵祖茂并未临幸她,有些小失望,“当然了,我没有你美。” 苏贵妃看出丽麂亦有愁色,安慰她们:“陛下是个周到人,大约不想得新忘旧,伤了相伴他多年的诸娘子之心,有意克制自己。你们这样鲜妍可爱,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午食亦在苏贵妃处用。 寅时初,苏贵妃宣布散课,“真不过意,拘了你们大半日。以后你们也如宫中女官,十日一休吧。” 做妇人当然不如做女孩舒适。苏贵妃已经是难得宽厚的上司。两个女孩都明白,辞过她,揉着发酸的手腕,相约到和明院门外草地上蹴鞠,活动一下一日不动的身体。 毬是从南商携来的,很轻很弹。 丽麂见祖劭走过,用力一踢,毬飞到了金明湖面上。然后,她唤住祖劭:“大王,帮忙捞下毬吧。” 祖劭看出她有意为之,推脱:“湖水浅不没膝,又是夏日,无惧水凉,你自己去捞亦可。” 丽麂望着他,继续恳求:“大王,求你了。” 祖劭心软了。她只是想和我搭讪。她对我究竟有意。她梳着妇人头,叔皇当已宠幸了她。名分已定,她仍不掩饰对我的好感。欸,这痴娘,我也算是辜负了她。 他脱去靴袜,下水捞毬。 待他上岸,丽麂请他坐在湖边围栏上,用手帕替他拭去腿脚上的水与泥沙,然后再着靴袜。一边问:“大王也住西苑吗?” 祖劭答:“不只我,我三叔、大姑母、小姑母几家也是。我们祖氏人少,就这样还住不满。” 丽麂笑起来,“那太好了,常可以见面了。” 祖劭垂首,默然注视着她纤白的小手,心想:那有什么用?徒然相望了无益。已然到了雒宫,她还是这样直白地表露感情,很危险,却也令人惆怅。 定海神针 祖茂恐丽麂、绯鹅思乡,留文阳郡公硕貂在雒邑做客一月。期间,每隔二日,他入西苑探望两个妹妹一个时辰。很快,他与秦王祖勋的过从就稠密起来。朝野哗然,虽将之归咎于“南朝的男女妖精一齐出动,来惑乱我国帝室”,但祖勋的名誉很受损害。 祖茂先将硕貂礼送回南,随即着人调查绯闻的幕后推动者。 祖勋的毛病,做父亲的一直知。但他已结婚生子,完成香火任务,且做事还算牢靠,祖茂也就懒得过问他的私生活。但近一二年来,一直有人拿这个做文章,却不能不警惕。 他只有二子,次男鲁王劲才六岁,再过十年,仍算是“无知小孩”,正好给人“延续本朝兄终弟及传统”,或“归位太祖苗裔”的藉口。 他嗣位时,齐仅有中原,而今边界已拓展至江南海北,领土扩张了数倍。长兄虽是奠基人,开疆拓土的主要工作却是他完成的。这十六年的戮力苦心,这旷世的功绩,难道还不够资格传子吗? 幕后之人,他以为是祖劭——这两个堂兄弟自小就喜欢较劲,结果发现竟是燕王祖芃。 一时之间,他不能不感到伤心。 三兄弟中,祖芃与他年纪相近。大哥祖荟早早外出闯荡,他这个二哥,就成了祖芃心目中的长兄。从甲马营时代起,祖芃就追随他身侧,受他泽被与关照,虽是一员肯豁命的悍将,连独当一面的实力也无,何况是总揽全局。 想不到他为实现“兄终弟及”,竟起了中伤亲姪的心思。 祖茂越想越气,不好直接对质祖芃,转托长姊卫国公主规箴之。 张太后去世后,卫国公主祖莘作为祖氏最年长者,便成了齐朝的定海神针,非正式的“冢宰”。 帝国初期,继嗣制度未定,常常会有一段血腥的骨肉相残,远溯三代之周,近至唐,莫不如此。祖氏起自民间,尚未进化出天家重权位、轻骨肉的冷血,仍重视家人亲情。 听罢祖茂的控诉,祖莘点头:“阿芃糊涂,自不量力,我会去说他。他身边人那些想当从龙之臣的家伙,也难辞其咎。你也可以处置一二人,敲敲边钟。” 祖茂本有此意,得她首肯,心头一宽,笑道:“好。” “此外,”祖莘又道:“阿劭戡代北三镇之乱,有人指他包庇司马氏,谣言汹汹,你也替他澄清一下吧。” 祖茂的笑容一滞,长姊跟前不敢狡辩,只好答应。 小儿口角 祖莘的颜色反而和缓起来,“你的委屈,我晓得。阿孃去的早,不及见后来事。大哥英年早逝,阿劭的权位,是她亲手剥夺的,虽事出从权,究竟愧对长子。若她活到今日,看到祖氏的江山,十成有七成是你打下的,当不会再主张归位阿劭。毕竟,打天下的人享天下,那才是公平。” “阿姊!”祖茂听得眼睛发烫,“我以后会好好待阿劭。” “还有阿芃。”祖莘补充,“一家子三兄弟,只有他与帝位无缘,也难怪他不服。” 祖茂对小弟犹有余忿,“只要他肯听阿姊之劝。” 祖莘逡他一眼,“阿芃怎么折腾,都成不了事,但会有很多把柄落到你手中。你若藉口他自取其咎而处置他,就是郑庄公式的虚伪。” 长姊讲话,一向如此诛心。 “好,”祖茂只得承诺:“就算他捉刀向我,我也不罪怪他。” 其实,他很想和卫国公主探讨一下自己对祖劭的骨鲠。彼才是子承父业计划最大的障碍。但祖劭除了以正统自居——也算是合理,做事比祖勋缜密、牢靠,明面上挑不出毛病来。言辞稍有不当,反而会被长姊责备猜忌、小心眼。 权衡之时,祖莘已转向更轻松的话题,“听说,你身边多了个顶顶美丽的南朝公主。” 祖茂笑起来,“南朝是新送了许多良家子来。别的好事好物,我都想着姊夫,唯有这一件不敢。” 祖莘也笑,末了道:“你原来爱收寡妇,至多是遭人耻笑,本心无垢就好。如今更来了个敌国公主。两国随时可能爆发战事,谁知她什么心思?会不会对你不利?” 祖茂思及丽麂,发与睛是乌水精,肌肤是白水精,双唇是粉水精,如此纯净剔透,心思不难看清。但她仍是一个小女孩,愚顽可以原谅,假以时日,自己或许会想通? 姊姊是女子,不会明白铁血军人对“战利品”的激情。 * 丽麂在苏贵妃手下当了几天差,一条龙底裤未完工,中宫从天子处得知她亦懂得制南朝香蜡烛,又调她去协理蜡灯局。 蜡灯局在靠近西宫墙的曜仪院,较为偏僻,殿宇高大幽深,院中槐花簌簌。日光透过密格窗纸渗入,金尘金雾一般飘泊。站在门外朝里看,髣髴窥见了遥远的古代场景。 丽麂立在宽大的木台前,指点二十几个小宫娥在琉璃板上涂脂、铺茉莉花。 祖劭居然也在,一脸的嫌弃,“太香了,会不会薰得人脑仁疼?” 丽麂解释:“这是萃取香精,制成的蜡烛当然没这么香,不至于薰人,只会使君怡然。” 祖劭依然不屑,“你们南朝人,就会鼓捣这些没用的。” 丽麂却道:“你们北方冬季长,数月不见碧树香花,就不思念春夏的植物气息吗?真是伧夫。” 祖劭笑,“哦,现在我成伧夫了?刚才你哭,是谁安慰你的?你这个人,真是过河拆桥。” 丽麂还嘴:“是你先讽刺我们南朝人没用的。” 祖劭觉得这样的口角太孩子气,摇摇头,“我不和你吵,也快被这里的植物气息薰晕了,我要走了。”转身看到祖茂站在门外,也只朝他叉叉手,重复一句“我走了”,便抬脚去了。 金雾飞扬 祖茂沉着脸,缓缓走近,“那是我侄儿。” 丽麂一指旁边的小宫娥,“您可以审问她们,我于晋王跟前,可有不端行止。” 祖茂又问:“你刚才为何哭?” 丽麂的眸中,顿时又有水意,“我太子阿兄遇刺,险些不治;文阳阿兄回南,往后难得相见,教我如何不难过?” 祖茂微微动容,“那也不该随便什么人的安慰都接受。” 丽麂的泪珠陨落,表情反而倔强起来,“对我好的人很少,谁给的好意,我都接受。” 祖茂坚持,“到底应该注意身分。” 丽麂却道:“我不知北朝什么情况,但在我们南朝,每岁都有因私通被打杀的婢妾、被禁锢的贵妇。为了私情而丧命或失去自由,您精于算计,必然会觉得不值。但没有情意的滋养,许多女子生不如死。您不能给的,我只能自别处寻求。” 祖茂笑起来,“你这是威胁我,再冷落你,你就去私通?小女孩,你言语忒无忌惮了也。” 丽麂继续顶撞,“不过是一死而已。” “唉,”祖茂轻轻揽过她,“好,我给你。” 丽麂点着心口道:“我这里很空很大,要很多情意填充。您但凡有一点儿给不到,我还是会私通。” 祖茂的手伸到她腿心,戳了下,笑道:“痴娘,你错了,入口在这里。”又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胯下,“我这里也很大,足以填满你个小人。你觉得呢?” 暴胀嚣张的形状,充盈她的手掌,活龙一样跳脱威武。 丽麂惊叫一声,想撤回手,却不能,整个人被他抱了起来,“此间还有旁人呢。” 祖茂笑道:“你看清了?哪里有人?” 她伏在他肩头仓皇四顾,不知何时,殿中的小宫娥都已退散,只剩古代金尘金雾飞扬。 祖茂扳过她的头,深深地吮吻,胯下之物愈发狂热不耐,注意到窗台高度刚刚好,便走过去,将她置于其上。自己先褪了绔子,露出昂扬狰狞的阳具给她看。 “看,是不是很大?” -------- 明日无更新。阿茂要保持挺立姿势到下周了。 裂帛惊尘 empty reply from server 梦里依稀 丽麂从窗台上下来,双腿虚软无力,直接跌坐在地。他的东西汩汩流出,益发难堪。 祖茂笑,揉揉她的头,“我教她们用步辇送你回去。” 丽麂连忙拉住他,“不要,太招摇了也。” 她的侍婢早已悄然取来替换衣物。祖茂接过,相助她穿着,弄不清繁复的带与扣,添乱多于帮忙。 丽麂重绾了发髻,小心地站起,走了几步,渐渐适应了残余的痛楚。接受祖茂的提议,当日选择旷工,回寝阁服过一点儿止痛安神的草药,便睡下休养。 半梦半醒间,总觉得榻边像是伏着一个小鬟儿。以为是小婢,吩咐:“去倒一盏蜜水与我。” 小鬟儿抬头,却是童年的她自己。 “阿兄,你痛不痛?” 据说是左胸中刀,幸而偏离心口,得以不死。但此刻的文鹿,中衣皎白,散发着微苦的药香,没有绷带和血渍。咦,这大概是那年他生伤寒之时,也是一段珍贵的回忆,值得重温。 文鹿答:“痛是不痛,只是很不舒服。”又向她笑,“你真像个小新妇,然而却是我妹妹。” 伤寒传染且致命,灵宝王和孔后都忌讳,侍应儿也犯怵,丽麂主动提出看护他,居然获准。长达半月的时间里,守在他卧席边,喂他吃药,给他更衣擦身,昼夜无休。 文鹿起初是不愿的,后来也惊讶:“你居然没有被传染。”又感慨,“看来我比你还要弱。” 病之前,他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也到了慕少艾的年龄,赠过丽麂的婢女妙风玉梳和金约指。丽麂起初得知,很不开心,但他病愈后,很快就动身去江州练水军,丽麂令妙风给他写情信,他却不回复。想来他觉得前途未卜,暂时断了男女之情。 而今他二十四岁了,仍是孑然一身。 这里的天子,大天白日,在蜡灯殿里玩弄与自己女儿同龄的嫔妾。 泪水再次溢出,丽麂都拭在衾角。 是谁做的呢?他的敌人太多了,下到贩私盐、私米的小贩,上至主和的大臣,乃至北朝的君臣,无不望他死。躲过了这次,还会有下回吧?如今是谁在看护他呢?深刻的刀伤,那是一定会痛的了。她只是一些轻微的撕裂伤,已经被搅得睡梦不安。 压酒女郎 蜡灯局的工作完成,丽麂仍回苏贵妃处当差。上课与散课的途中,与绯鹅有一段同路。 绯鹅有许多新闻分享: “你记得四叔家的赤骃吧?和我们一起北来的,分到淮阴侯家。” “嗯。” “她死了。” 丽麂惊,“死了?” 绯鹅点头,“给南朝的讣告里,只报急病。却有人私下传说,她是被侯夫人虐打致死。” 丽麂喃喃:“赤骃善蹴鞠、凫水,茁壮得像个小马驹,难得生病。” “就是嘛,”绯鹅愤慨道:“我想家里也不信,但又能做什么呢?他们的侯夫人打死了南朝宗女,都可以包庇。我们家女孩死于非命,为人伯叔父者,明知有蹊跷,连问也不敢问。这就是时势。你我也自求多福吧。” 说起来,贡献王女、宗女是丽麂的主意。若不是因为她,绯鹅、赤骃都不会北来。赤骃的死,她也有责任。 我手上,已经有一条人命了也。 丽麂不信释教,却也在心中默念了一句四甘露咒。赤骃在毬场上的飒爽剪影,在脑海里纷纭。 绯鹅又讲起另一件新闻: “前日,皇后娘子前夫穷困潦倒,报请有司救助。陛下封了他一个男爵,从此有食邑可享了。民间谑谈称陛下是’覆水之恩,当涌泉还报’。有趣哉?” 蘧嫏嫏前夫潘辰,也是个当兵的。早些年,北朝全民皆兵,几乎没有别的生业。将士出征,都拖家带口,因为不清楚老巢守得住否。一场战斗过后,蘧嫏嫏与丈夫失散,差点儿被抓去作军粮。幸得祖茂救护。只是千里迢迢回到夫旁,潘辰却怀疑她与祖茂有私情,对她冷语相侵,不复旧时情意。 蘧嫏嫏本就已心属祖茂,见潘辰如此,更加没留恋,趁潘氏出操,收拾起一个小包裹,画了个乞丐妆,无惧遍地抓军粮的供应队,再度跋涉千里,私奔去找祖茂了也。 祖茂虽也有意,张太后却不许这妖冶的淫奔妇进门。 蘧嫏嫏只好在甲马营一家酒肆当压酒女郎,兼表演女子摔角,与祖茂在外同居。 祖茂之姊祖莘,即今之卫国公主,亦喜摔角。因比赛摔角与蘧嫏嫏相知投契,从中斡旋,终使蘧嫏嫏获得张太后首肯入门。 绯鹅见丽麂反应平平,又爆料:“苏贵妃壁上那个’灶神’,其实是她的前夫。咱们陛下这些娘子,都是二婚头。难怪他得了你这般宠幸,总算也吃了回头茬嘛。” 丽麂还在为赤骃之死自责,哪有心情说笑。 末了,绯鹅忍不住明言:“阿姊如今独霸君宠了,也分润一些给妹妹吧。偌大雒宫中,只有你我是南人,理应相互照应,同进同退。若我先得宠,第一夜就会荐阿姊。” 丽麂听出她语气中有埋怨意味,辩解:“得宠并不好顽。” “我知道。”绯鹅人小心大嘴敞,嬉笑:“你都瘦了,没精打采的,想是陛下需索过度,难以承受。所以我才要分担嘛。” 丽麂只好向祖茂提绯鹅。 祖茂诧异,“她才多大?” “她与我同龄,晚生三个月。” 绯鹅吃亏在跳脱无忌,小女孩气息重。丽麂比她沉敛一些,便更多少女风范。 祖茂晓得,丽麂是受绯鹅之托,自己若不从她之请,绯鹅会怪丽麂,遂也临幸了绯鹅。 ----------- 五代时,军阀拿人肉做军粮,史书有载。 大家对于战争,不要像“飘”开篇那样,将其英雄浪漫化。战争对于普通人,就是实实在在的浩劫,指望战争带来好处,那是做梦。战乱时,兵和匪没有分别。至于“xx男人保护xx女人”,建议读元、明列女传,当时的逃难,都是男人跑掉,女人躲藏不及时,就自杀,多的是带着幼龄女儿自杀。 这不是个别现象,明末有很多私人笔记,记载张献忠屠蜀,所谓的蜀碧,99%都是女子碧血。大家要想一想,她们是真的坚贞不屈,“骂贼而死”,还是被男性亲属抛下,走投无路,或自杀,或被虐杀,然后被那些自私的男性粉饰歌颂一番,以掩盖自己的无能怯懦。 没有一场战争正义到值得我们去期盼、鼓吹、拥护。 你既然识字,手边有书,多读书,独立思考,保持头脑清醒。 地狱修罗 绯鹅与丽麂,性事上受教于同一位傅母,花巧亦相似。绯鹅一套套使出来,祖茂对比发现,原来丽麂枕席间给他的那些小惊喜,都来自南朝宫廷的系统教育,并非对自己特别用心,不禁有些失望。对丽麂,心中多了许多猜疑。 早年,他是响当当的盖世英雄,不止武功卓着,相貌也俊朗非凡。女人阵中,从来所向披靡。而今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魅力。男人喜欢少女,女子自然也钟情少年。 她是不是嫌自己老了? 她对祖劭或许真有意? 祖茂觉得自尊很受伤,同时也不服气。白马倚剑的英雄少年时光,谁没有过?但他权倾宇内、富有四海的今日,古往今来也不见几个同侪。个小女孩只重皮相年齿,对天下一人的垂顾毫无感激,何其愚顽浅薄,只宜丢到一边去。 生了几天闷气,祖茂又渴念丽麂的小身体了,弄起来真的很爽。遂忖,我爱的是她的身体,管她心里怎么想。再临幸她时,不顾她有事相商的情态,抱起她往榻上一丢,压上去宣泄自己的欲望。 丽麂一直忧心文鹿伤势进展,却因音问梗阻,难以获得近讯,每日都觉得无比煎熬。对于祖茂的反复冷落,反而不在意了,考虑不如回南去,与阿兄守在一起,生死不计,好过天各一方。 当祖茂终于消停下来,她得以挣脱他的怀抱,边整理衣裙,边提出返乡之请。 祖茂先是瞋目,继而笑道:“这些年来,南商贡献不计其数,唯有你最当我意。你回南去,我却舍不得,少不得要打一场离婚官司。不知你家耶耶兄兄肯不肯为你出头。” 丽麂心想,你也忒瞧不起人了,我阿兄自己的命不要了,也会设法接我回去的,“我不擅长侍君,常惹陛下生气。家中耶耶兄兄若知晓,定会速速迎我归,免得因我之故得罪上国。” 祖茂笑道:“我不会放你走,但你可以继续惹我生气。哪一日我不耐烦了,宁愿将你赐人,也不会遣归。”顿了下,笑容中多了一丝狠意:“随便赐给什么人,但不会是晋王。我朝的公侯夫人,个个都是人间地狱里九死一生,与丈夫共患难过来的女修罗,跋扈自重,心狠手辣。到了她们手下,能有什么好日子过?汝其思之。” 丽麂呆呆地想:我真该死,不如替赤骃偿了命吧。 祖茂见她面如死灰的样子,意识到自己过分了,恐吓并不能收拢人心,搂过她来,道:“我的第一个孩儿,是个女儿,两岁夭折了。” 丽麂看着他,等待下文。 祖茂笑,“她若平安成人,未必如你美丽可爱。不过,还是很可惜。我每每想起,依然伤感。” 贵妃阿姊 他四仰八叉,在她的榻上鼾鼾睡去。如此不设防,吃准了她拿他没有办法. 丽麂托腮暗忖,自己有能力杀死他吗?这是一个从无数血战里冲杀出来的胜利者,有着最上乘的力气、功夫、反应和智谋。即使是睡梦里偷袭,自己的胜算也微乎其微。 何况,即使杀死了他,北朝帝室中豪杰济济,即刻就会有人填补上。连最平庸的燕王祖芃,也比自己阿耶优秀。 这就是一个上升王朝的蓬勃朝气。 只是回南的念头一起,不可遏制。强烈的愿望在心中熊熊焚烧,不几日,丽麂就发起了高热。病中恍惚,隐约记得榻前各种人影晃,絮絮低语。退烧后苏醒,见苏贵妃静静守在榻边,埋首做针黹。 丽麂伸出手,摸摸苏氏瘦劲的手掌,那粗糙的质感让她感到很安慰,“贵妃阿姊。” 想哭,可是泪水似乎都被高热蒸发掉了,只觉得目眶干涩灼痛。 苏贵妃取过一瓯浸了茉莉薄荷的清水,用丝绵蘸了,擦拭她的眼周,“好点儿了吗?” 丽麂点头。 “你这孩子,气性真大呀。”苏贵妃感慨,“万一有个好歹,教我们心里怎么过得去呢?” 丽麂道:“我没打算死。” 不能留阿兄在世上孤军奋战。 苏贵妃扶起她,用隐囊垫在后背,喂她蜜水,“你自己不知有多凶危。我看得心惊肉跳,直想起我那个孩儿。” 丽麂微讶,“您有孩儿,他在哪儿?”祖茂膝下二子二女,据她所知,皆非苏贵妃所出。 “是个女儿,夭折多年了。” “我听陛下提起过,两岁夭折,他很惋惜。” 苏贵妃笑着摆首,“不,不是隋国公主,是我和前夫的女儿。我从前结过一次婚,你晓得吧?” 丽麂赧然,是有同绯鹅议论过。 “这不是秘密,”苏贵妃不以为意,“陛下不在乎,我也不在乎。前夫一死,剩我们孤儿寡母没着落。陛下是他军中好友,教我以后跟着他。我没有旁的选择,只好答应。说起来我并不吃亏,陛下早年可英俊了,还会打仗,官职一直比我前夫高,后来还得了天下。你看我是什么形容?他当然不是图我的颜色,不过是给乱世中的我母女一条生路罢了。” 大约意识到这样称颂后夫,对前夫不公平,苏贵妃又道:“我前夫,也是很好的人。 “那时候,使君们打仗,男人都被拉壮丁;妇孺都杀掉,好教男人死心塌地,毫无牵挂地去当兵。无人耕田,就闹饥荒,村里人都饿死了。我阿耶做过供应兵,给齐军征粮,私藏了二升豆子。他也舍不得吃,都留给我,自己也饿死了。 “我一个人,怀揣着豆子,东躲西藏,要提防扫荡的供应兵。那时候,他们已经不是抢粮了,是抓人去杀了剐肉,盐渍了作军粮。我为省着豆子吃,也挖野菜。那日正挖野菜,忽听到马蹄响,来不及奔逃了,只好藏在蒿草丛里。 “那人高高在马上,却能看见我,笑着说:过来,和我走吧。他以为我是个小男孩,要拉我去当兵,发现是女孩,只好作新妇了。 --------- 苏贵妃怀揣豆子,藏在草丛里,被人识见这段故事的原型,是明初吉安侯陆仲亨,识见他的是明太祖朱元璋。从此追随朱南征北战。这样英雄际会的开始,也没有好结局。陆死于胡、蓝党案。我读明初史,至今还有内伤。 活命之关 “我前夫真的好。”苏贵妃的目眶中汪起泪,“我不肯吃人脯,寒冬腊月的,他从塘泥里挖青蛙,烧给我吃,还劝我:别人吃肉,你吃草,怎么打得过人家?这年头想活命,终究得过吃人脯这关呀。 “我常常好奇,他这样心善,在弱肉强食的乱世虎狼世界,是怎么活下来的?后来,他就真的死了。他死之后,我才开始吃人脯,要供给女儿乳汁呀。有小宫娥问我,人肉是什么味道?我真记不得了,只记得那时边吃边哭,泪水的苦咸味。 “太祖、陛下经营有方,齐朝地盘越来越大,岁岁向外征讨,境内太平无战事。遂招徕流民种地,也屯田。渐渐地,我们又吃回了粮食。 “日子才好过一点儿,我女儿夭折了。丈夫死时,我没有跟随,就是想替他养大女儿,把他的血脉传下去。他那么好的人,生于乱世,死于乱世,平生连一顿像样的饭食都没吃过。我要让女儿替他见识一下太平风光,可是那么活泼茁壮,粉嫩嫩,小猪仔一样结实的女儿,偶然一次高热,就不治了。当时我说,完了,完了,我没了丈夫,也没了女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哭,嫏嫏、飞蓬——也即如今的贤妃娘子——也陪着我哭。贤妃同我际遇相似,也是前夫阵亡后,带着幼子改嫁陛下。她比我运气好,儿子平安养大了,如今任河西留守,还同陛下生了一个女儿,即唐国公主,去岁出降了。 “陛下劝我,你活着是为自己,不是为丈夫女儿。 “我说,汉朝有个皇后叫卫子夫,连皇后的存在意义都是’子’和‘夫’,何况我哉? “陛下便拿来一卷书给我,这是太史公书,里面有卫子夫的故事,也有许多别人的故事。太史公当时身受宫刑,失去了生育能力,不能为司马氏延宗嗣,耻辱与自责足以令他放弃生命,但他没自弃,而是奋发着书。他的书流传至今,已过千载。人人称颂太史公,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好儿孙,而是因为他这部不朽之作。你多读一些书,就会明白,即使是女子,在相夫教子之外,人生也有很多意义。 “那时候,陛下已聘了女傅,教我们几个识字。我学得不认真,想着识字有何用,女子又不能为官做宰,涉猎男子学问也僭越呀。也是从读太史公书开始,我才开了眼。为什么使君们互相攻伐,不肯各自保境安民,过太平日子。因为秦失其鹿,天下人共逐之。只要那头鹿还无主,大家就不会消停。” 这里,丽麂忍不住插话,“您认为陛下是那个高才疾足者?” 苏贵妃晓得她联系到现今了,笑答:“陛下不是,难道令尊是吗?” ---------- 疫情期间,有一次看到我村人的花名册,其中有个大妈的名字是“子夫”。当时觉得很惊奇,两千多年了,这个女名居然还在使用。不知要过多久,“子”和“夫”才不再是女性生命的坐标。 禁脔之味 Pô18hk.𝔠ô𝔪 丽麂反问:“南朝抗拒北朝者,难道只我阿耶一人吗?” 苏贵妃不得不承认,近年来,南朝国势虽江河日下,南人对于自己的文化制度,却有一种奇异的骄傲与固守。 丽麂道:“皇后娘子命我传授蜡灯局南法制蜡、绯鹅指点粉黛局做面脂、口脂;南朝的文学、绘画、音乐,在北朝流传甚广,可见我们南朝并非一无是处。魏晋亡后,若北朝迅速南下一统,还会有繁华旖旎,至今遗泽不断,令人想往的六朝文明吗?” 苏贵妃道:“可如今南朝百姓过的什么日子?” 丽麂振振有词,“那是失淮地之后,我国失去了盐利,又面临严重边患,不得不加重赋税。在那之先,我国自太祖始,就讲究轻徭薄赋,藏富于民。”泍文唯ㄚi梿載棢址:𝔪iⓢ𝑒w𝔲.čom 苏贵妃笑起来,“你年纪小,或许不知。你们太祖为政,确是讲究休养生息,但你祖父睿武王凭仗太祖积累下的国力,介入楚、闽内战,没有收到好处,反而耗光了府库,这才给我朝乘虚而入,南下攻取淮地的机会。当年的南朝,也耀武扬威过一阵子呢。” 丽麂语塞,细一忖,南朝衰落,的确是因为出了祖父这个败家子。 苏贵妃拍拍她的肩,温声道:“你身体犹虚,心力不济。等你好了,我们再辩,不然我也是胜之不武。” 正要安排她睡下,阍婢入报:“晋王来问昭仪娘子安。” 苏贵妃对丽麂道:“他早先来过两次,你都昏睡着,不能入见。今又至,却是见一面的好。” 丽麂犹疑,“他究竟是陛下侄儿。” 苏贵妃笑道:“陛下老夫娶少女,已然德行有亏,伤天和;再不许你与同龄人朋友往来,更无理了。不能惯他此种霸道。” 竹榻有轮,推到起坐间内。 丽麂未加衣,怀抱一隻白毛蓬松的波斯猫,倚在隐囊中,掩饰了不整的装束。 祖劭由两个小婢接引入,一叉手,在对面的牀上坐下。注意到她中衣披发,暗想:她晚间卸了妆,大概就是这样子,可惜只有叔皇能见;枕席间服侍,大概还更“无衣”…… 却听丽麂道:“您一向对我不理不睬,想是听说我快死了,才勉强自己来探视。见我活着,以后大概又不会理我了。” 祖劭被她说中心事,尴尬地一笑,“即便如此,我也已是悖礼了。” 丽麂板着脸道:“教您为难了,真是抱歉。幸好我经此一病,涨了点儿自尊,不想再看您的冷脸了,往后必定远着您。” 祖劭听了,起来到她身边,“既是这样,我总得尝尝你的味道。”俯身与她接了一个吻。 无为我虑 他本意是一个简捷的碰撞,然后风驰电掣,排闼而去,但口唇相触的一瞬,气息交融,丽麂心中怦然,情不自禁举首嘟唇,追击他的撤离,伸出小舌勾挽。 祖劭微怔了下,也便接受了她的痴缠。双手握住她的肩,错开鼻峰,将她按倒在隐囊上重吻。 两舌相嬉,雄龙逗引雌龙。 几忘身在何处。 那一双双震惊窥觑的眼睛,都澹化作清晨天际的残星,光芒微弱到可以忽略。 丽麂的腿心,亦有一张小嘴咂唇,髣髴也在索吻,不时汩地一声,吐出一口水来。她夹腿抚慰,理智全面崩溃,恍惚地想,可以在这里吗?似乎不行。那去哪里好呢? 寝阁? 寝阁里好像有人。 到处有人。 另约别时他处? 不检点已甚,还密订幽期个什么? 不如此刻此处。 妹喜之志、几何叁角,都抛到不知何处去。单纯地想要这个男人。 祖劭先于她醒悟过来,掰开她水藻一样纠缠的手臂与发丝,抽身而去。丽麂被他甩脱,面朝下伏在隐囊上,乌浓长发与皎白襟袖纷纭委地,仅露一点儿陶然的酡颜。 苏贵妃一副被辜负信任的无奈,更多是替两个年轻人担忧,摇头轻叹,不知说什么好。 丽麂听到她的叹息,清和晨风一样拂过,低声道:“贵妃阿姊,无为我虑。有此一刻,死也值了。” 但九死一生的贵妃阿姊不会理解,一个人可以这样浪掷生命。丽麂自失地笑,想到南朝每岁因私通而被幽禁的贵妇、被打杀的婢妾,我和她们没有分别,都是肯为私情搭上自由与性命的痴娘。 苏贵妃望着竹榻上莫名其妙咕咕笑的少女,思来想去,终于给出此案的定性:“是他主动的,是他凌迫你。陛下该去找他算帐。” ----------- 存稿耗光了。 楼船造成 虽则如此,祖茂却以为,没有丽麂的挑逗,祖劭再胆大妄为,也不至这样鲁莽。 同时,南朝对赤骃之死反应很激烈。灵宝王特地派一名王弟巨阳郡公为使,来雒邑表明钟陵的立场,敦促北朝查清事实,并迎赤骃的棺椁回南安葬。 丽麂与祖劭,对他各有怨忿,联手制造绯闻,使他难堪。 不管他为政如何卓异,在百姓心中,他始终是夺了侄儿之位的篡夺者。对于祖劭,朝野有着近乎偏执的同情心。 若和明院之事传播出去,不会有人相信,祖劭真的那样做了,反而会把矛头对准他,非议他为了抹煞侄儿,不惜编造出这样恶毒的谣言。最终风评受损的,反而是他。 西汉时,诸侯王被削爵除国前,多会被扣上一顶“犯奸”、“乱伦”的帽子。这样的操作拿到今日,已然无法服众。 祖劭是有恃无恐。 荆州的楼船已造成,灭南商已提上日程。祖劭、祖勋、祖芃都在竞争灭商主管之任。这是齐统一天下的点睛之笔,即便是祖茂自己,也觉得把此项重任交予哪个,等于公布谁为储君。 不到万不得已,当然不能用祖劭。若用祖勋,私心未免过于昭彰。多年以来,祖茂一直在证明自己配得上张太后的非常之选,最在意舆论。祖芃是最稳妥的选择,然而这小弟有些贪。若用他,南朝几代积聚的宝财,怕是都要被报“焚于战火”;过度剽掠搜刮,也不利于民心。 祖茂问卫国公主的意思。 祖莘也体会到了母亲张太后的两相为难,但她自命为祖氏主心骨,遇到问计,从不推诿含糊,总是会给出明确的意见:“储贰问题,我想我们已有定论。过巨的功勋,会令阿劭不安其位。今日受些小委屈,好过来日蒙受的大委屈、大祸患。” 狂妄猫咪 丽麂再见到祖茂,一副“我早就警告过你,我不是贞洁烈妇”的狂妄猫咪神气。 祖茂暗想,只好把她当半通人性的小动物看待,陪笑问:“想是我哪里不周到了,害昭仪娘子把私通威胁付诸实践?” 丽麂的暴躁,部分源于被祖劭勾起的欲焰。听他此问,斜睨之,不确定这老狗堪用不堪用。但有几次,他真的弄得她很爽,且先灭火吧。遂拿过他的手放在腿心。 两腿一夹,他的手陷入濡湿腻滑暖热的包围。 祖茂诧异地端详小女孩的面孔,如此纯真,却又如此淫荡。忆起她初次侍寝,害怕得抖成一小团;初经人事时,每次承欢都消受不起他的粗硕,泪水涟涟。才几个月,就这样老练、坦然起来。 丽麂撩起他的衣袍,解开绔子,将热腾腾的阳物捉将出来,脸际依偎上去,顿时薰红。 祖茂已然有些把持不住,却见她又自解衣裙,岔开腿,将毛发稀疏的粉娇花心对向他。 蜜露悬滴,似一线瀑泉。 祖茂接受引诱,无言地塞入她,缓缓抽送起来。 丽麂双手撑在榻上,头向后仰,优美的颈线连着肩线,髣髴一朵半开的白荷,被他撞得摇曳。面色渐渐和悦起来,瓣缘红染,呢喃:“陛下是真个大,也粗,也硬,也烫……您也亲亲我。” 祖茂乃垂首,给她一个带刺的吻。每一根须,都像一根微型的阳具,刺激着她。又撕开她的藕丝衫,露出一对乳房,好似嫩生生的倒扣莲房,顶端两颗粉莲子。太小隻,肋条隐现,风波情浪里动也不动。 他轻轻推倒她,半压上去,入得更深,在她的心里活动。见她粉唇微张,简直疑心用力一顶,会从那娇嫩的喉咙里冒出头来。 祖茂笑着摆首,暗嘲自己淫心泛滥。 丽麂汩汩吐水,瀑下已成潭。小圆臀不耐冰凉的粘湿,急迫地抬起,迎合他的奸入。那样粗硕的阳具,倔强地全根吞没,究竟狼虎,快乐中掺入了疼痛。 祖茂俯视,也看得有些心疼,放缓节律,温柔地奸玩,不忘推至蕊心,带出她深一声、浅一声的吟哦。有闲有暇地弄了她小半个时辰,喷射得她腿心一塌糊涂。 丽麂从颤抖的欢愉中平息下来,双臂圈住他的脖颈,双腿盘上他腰,叫道:“还要,还要!” 祖茂轻抚她的花瓣,“都肿了。”到底却不过,又弄了她一次。 一心三瓣𝔪ī𝔮īngщ𝓾.č𝔬𝔪 夜永,更漏滴。 忽而闱幕动,妙风一惊,瞌睡之意暂时消退,坐正了身子。 丽麂在素絺睡袍外裹了金碧色披帛,披发跣足出,步履有些虚,眼睑沉重。妙风简直以为她在梦游,直到她吩咐:“拿玫瑰药脂来。” 妙风答应着,面上有些红热。 小郡主在南朝时,娴静文雅,过江之后,竟变作如此淫娃。适才她弄出的动静,听得妙风腿间都湿了,垂目不敢抬头,不知别个婢女是否也有反应。 此刻无旁人,妙风觉得是个好时机,取了药脂,连同短笺家书,一齐塞到丽麂手中。銗續章擳請椡ñ𝔦hoñg𝖌e.𝔠oⓜ閲讀 遵照丽麂的命令,她与南朝的家人定期通讯,也传递一些钟陵宫廷、朝野、坊间的新闻过来。 这一回的消息很惊人:北朝楼船造成,即将兴师伐南。 身在雒邑,长伴齐天子,反而要辗转从南朝听见风声。她这个妹喜,很不称职啊。丽麂望着短笺从蜡灯上引燃的火焰,缓缓烧向指端。刚刚还在血管里澎湃的淫欲,飞烟一样从她体内蒸发掉。 “娘子!” 妙风低声唤,飞快扑落她手指上的红烬。 丽麂从怔忡中醒来,谢过她,回到祖茂身旁躺下,枕着他毛茸茸的武夫手臂,小脑瓜又开始转起来。 这样也好,不然北朝一片兄友弟恭、叔侄敦睦,一定要有这样的大利害事件发生,才能激发矛盾。祖勋挂帅,祖劭会服气吗?他会有什么动作?齐天子之上的“上诉法庭”,是卫国公主。祖茂如此措置,当已征得了长姊的同意。 祖劭的确认为,大姑母背叛了自己,愤怒而委屈:“齐之基业,是我皇父开创的,当由我来绍继。” 祖莘平静地指出:“却是阿茂光大的。论功,他优于汝父。” 祖劭自是不服气,“我可以继续光大之。” 祖莘抬目看他,“你自问一定会比阿勋做得好么?” 祖劭脸上闪过一丝不屑,“阿勋声名狼藉。” 祖莘不以为意,“那是汉文、汉武都有的毛病,并不妨碍他治国。单从才略上看,阿勋与你不相上下。恕我直言,你还没有优秀到值得我们为你一个人颠覆现有法统的地步。” 祖劭讽刺地重复:“现有法统?” “是也。”祖莘颔首,“哪个功劳大,哪个为天子,这就是我朝的法统。” 祖劭又愤怒起来,“可他把建功的机会给了己子!” 祖莘却笑了,“好事先顾已子,那是人之常情。你做父亲,也会这样自私,不是吗?此刻阿勋得父支持,运气是比你好一些。将来么,终究还要靠自己的。” 祖劭思及将来,有些沮丧:“一旦南朝平定,天下无事,我还能有什么作为?” 祖莘澹澹道:“那就安然待在命运将你放置的位子上。吴大帝不是也没把孙绍怎么样?” 祖劭颓然伏于她足侧,“大姑母,您怎么变得这样……” “从权?” “疏冷。” 祖莘叹息,“然而,阿茂、阿勋亦是骨肉。我的一颗心,已然分成了三瓣。我保证给你的一瓣不缺斤短两。” 祖劭有些哽咽,“不够。我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您应当多偏爱我一些。” 祖莘又在心中叹了口气,祖劭不知,祖茂、祖芃等趴在她足侧撒娇乞怜时,也是一样脆弱的独占欲。 灵蛇盘踞 绯鹅怀珠,洋洋自得:“若男也,将来我作太妃;女也,我作太仪。如此,便没了今上,我也有所依托了。” 通常,天子不会亏待自己的女人,生前死后都有照应。但凡承欢过,哪怕日后被放出宫,后半生也毋庸为米帛愁。但太妃、太仪在宫中,尊荣仅次于太后,又有儿女承欢膝下,比夫亡后仅剩女官爵位的无所出嫔妃,居孀生涯多一分晚福。 丽麂当下宠冠后宫,若论位爵,不过昭仪而已,这还是中宫看在她是南朝王女的分上才给的。有孙昭仪、李芳媛等与天子共患过难的前辈在,基本没有上升空间。 天子已过中年,身旁的傅母、女官,甚至苏贵妃,都婉转提醒过她,趁着帝眷隆重,生子傍身。 丽麂内心是抗拒的。一旦生下祖齐血统的孩儿,是爱他好呢,还是不爱好呢?母性能令智昏,不爱是不可能的。爱,那等于分心,无法再全心全意爱太子阿兄。 她有时像一个曾子,会检讨自己,今日爱阿兄少一分吗? 关于晚景,她有设想过大功告成后,幽居佛寺,青灯黄卷缁衣独坐,冷雨敲窗的凄怆。她觉得那才是恰当的结局,反而无法接受儿女绕膝的世俗平庸天伦。 北朝自有其魅力,中宫、苏贵妃都可爱,就连祖茂、祖劭其实……也是很好的。身处其中,身受其惠,很容易忘怀初衷。 然而,她并无避孕良方。 该来的还是会来。 祖茂第一个发现,彼时她的小腹已有了凸起。 他很欣喜。人过中年,自问精力还好,但宫中已然六载不闻婴啼了。一下子有两个妃妾传出孕讯,简直是青春焕发了。 丽麂整个有点懵。手按在小腹上,能感到一个沉默的小生命,像一条小小灵蛇,盘踞其中,明白母体的矛盾混乱心思,所以格外安静、不生事,免得被驱逐。 焉支红罗ρo18ρo𝔯.com 齐天子赐丽麂、绯鹅各十镒黄金,以为奖赏。 绯鹅打听到,去铸币司换成铜钱,就可以到市上用了。雒宫有自己的铸币机构,制钱含铜高、分量足,在市面上很受欢迎。遂与丽麂每人换了五百缗钱,请得中宫准许,趁着休沐日,出宫游耍。 中宫只有羡慕,却不能同往。宫中人衣服虽交托了裁缝院,天子新又给后宫下达了三千件军衣的缝制任务。十六院宫眷,夜夜点灯熬油赶工。连早年摔角报废了一颗目的卫国公主都动起了针黹,她身为后宫之主,也不好意思躲清闲。 “去吧,”蘧嫏嫏有气无力地说:“替我好好顽。” 绯鹅乘机提出:“可否借您的驷马轻车一用?” 中宫微讶,“那车是敞篷的。”后續傽節綪至リtökyör𝓮8.𝖈öⅯ閲讀 绯鹅有她的道理,“就是敞篷的才好。我们高高坐于其上,才神气活现,不枉为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小老婆。” 中宫笑起来,“好吧。” 如此出街游市,确实引人注目。 丽麂自评:“太无耻了也。” 绯鹅振振有词:“宠妃么,当然要有个骄狂的样子。说到底,你我这般得意的时候并不多,更值得跋扈一下下。”过了一会儿,又笑起来,“我忘了,不久的将来,还有一件大得意之事。但愿王师早定江南,教我与陆嬢嬢、四姊、六姊早日重逢。” 驾车的内侍从纱帘外回首:“那边有一家南货店。” 绯鹅道:“我今日钱多,只想逛外国人店肆。” 丽麂却指着彼店之橱窗道:“那个复斗帐,很像耶耶、孔嬢嬢饮酒的小红帐,我想看看。” 钟陵宫空间局促,渐渐也流行小巧的家什。灵宝王与孔后冬日小酌的红罗暖帐,仅容二人对坐。和冯贵嫔,他还共用一隻玉盏饮茶。盏沿上有一片翡红,像女子遗落的口脂,所以名之曰“焉支杯”。 出了南货店,却不见驷马轻车,原来大街上过车队,避让到小巷里去了。 整条街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浩浩荡荡,都是铁笼车。内关着狮、虎、豹、熊、狼、蟒等猛兽。末一种之鲜艳斑斓,简直辣眼睛。丽麂和绯鹅都遮目,但又感到奇异的吸引力,忍不住眨开一道眼缝看。虽相信铁笼够牢实,也心惊肉跳。 内侍介绍:“年年秋狩,西番都贡这些畜生来。娘子们勿要觉得长虫可怕,那是好东西。去岁陛下猎杀了一条,剥皮给每名娘子作了一双便舄,金碧绚烂,十分好着。” 野火幽然 猛兽入宫时,丽麂正在金明湖畔散步。见督办者是燕王祖芃,好奇地上前询问:“大王,这是要送到哪里去?” 祖芃之前也见过丽麂,只当她是祖茂的一个小玩意儿,不耐烦时,可以用脚随意拨开的小猫小犬,今日见她肚儿凸起,却觉得有些触怀动心。暗想:做天子就是可以不道德,这样一个小小的女孩,也下得去手,也可以搞大她的肚子。 目光掠过她纤长的脖颈,薄平的胸,丝裙中隐约的腿影,裙角显露的白嫩足趾与蔻丹指甲,又想:搞起来当是有妙趣的。其实,现在就可以拖她到山石后强奸。何以阿劭使得,我就使不得。三个男人精血滋养出的孩儿,将来更有出息呢。 丽麂当然不知,这位外貌英伟不下祖茂的大王,脑子里转的是这样流氓的念头,犹孩童样,仰着小脸望着他。 祖芃笑答:“从此间路过,送到那边上苑去暂时收养。” “上苑就在那边吗?” “是也,”祖芃道:“在前朝其实是个花园子,勉强充猎场用。国家初创,年年用兵,修新猎场占地又化钱,要给人骂的。” 丽麂瞪大眼睛,“那您可得教他们关牢了。万一逸出一个来,跑到内苑,那就可怕了。” 祖芃笑她天真稚笨,“不要自己吓自己,这种事从未发生过。” 心中却野火一样,幽然一亮,为何不教它发生一次呢?须得掌握好时机,要待祖勋领兵离京,顶好是渡江之后,来不及回头。那时天子崩,雒邑群龙无首,可以趁虚而入。 丽麂佯装放心,留下满腹阴谋筹划的祖芃,继续散步。心怦怦跳,足下发软,胃肠翻滚(抑或是胎儿躁动?),终于撑不住,扶着一株槭树之干呕吐起来。 一生无憾 𝓷ⅰ𝒽ö𝓷𝓰𝓰𝔢.čöⅿ 事发时,祖茂恰在丽麂院中。 祖芃近侍奔来报:“我家大王与贺若将军赌输了,往上苑搏虎去也。” 祖茂霍然坐起,“无人拦着?” 近侍嗫嚅:“他饮多了酒,目睛红了不认人,手中又有利刃……” 说话间,祖茂已下榻,边结束,边吩咐:“去取我的铜锏,再调一支宫门卫来。”夲攵jiáng洅𝔪iⓈ𝔢wu.𝒸om韣傢哽薪梿載 綪荍㶓蛧址 丽麂从后抱住他,“别去,教老虎把他吃了好了。” 祖茂温和而决然地挣脱她,“若老虎肯吃他,那自然好;若嫌他肉老,只是白白咬死,却有些浪费。” 他匆匆而去。 丽麂怔立片刻,坐回榻上。枕席间,他的体温犹在。枉费了那许多的热情,也没能感化这隻小白眼狼。临别时,甚至都未提醒他,注意祖芃的歹意。 现在去找他,还来得及吗? 出院门时,丽麂对自己说,若他无事,从此以后忘记太子阿兄,一心做他的小宠。 嫌羊车慢,她中途下车,拎裙奔跑。 蜜色黄昏中,虎牢山的守卫见她远远奔来,素衣飘飏,长发迤逦,髣髴没有体重,随时可能升空,有一瞬间疑心是林妖山鬼,直到近前才敢拦下,“昭仪娘子止步。” 丽麂问:“陛下呢?” “陛下在山内。” “安好?” “听燕大王讲,虎已伏诛,陛下无恙,正在检查笼关。” “燕大王?” “他负了轻伤,已回己院处理。” 丽麂遂拨开守卫拦阻的手臂,“虎既已死,我进去也无妨。” 一入山内,即闻到浓烈的血腥气。先看到虎尸,黄澄澄、黑道道的华丽巨物,半浸在血泊中。 丽麂第一个想法是,好可惜,虎皮大概不完整了。 祖茂倒在虎后,一动不动,身下亦有许多血,铜锏插在虎口中,仅露手柄。 丽麂顿时双目灼痛,心想:我就说呢,怎么可能无恙?跪下来细辨,是他的血,当是背后有伤。欲扶起他查看,力气却不足,只得将他的头抱在怀中。 冰凉沉重。 折腾间,他竟睁开了眼睛,还对她笑,“告诉皇后,我心中无憾。” 丽麂含泪点头。 他又叹气,“我大姊要伤心了。” 丽麂问:“燕王弑君,陛下欲如何措置?” 祖茂哼一声,艰难道:“他,为人做嫁衣耳,何须我收拾?”末了一句遗言,却是给她的,“宫中将大乱,保全你自己。孩儿可以不生,无父之子很可怜的。” 中庭显戮 ℛoцse𝔟a.čo𝓂 丽麂抱紧他,暗想:他一定更希望死在皇后怀中。她丰满的胸脯,可以给他更多温柔慰藉。 中宫赶来时,看到这情景,却很动容,边接过,边道:“你善待了我的丈夫,我会记住你的好。” 苏贵妃、刘贤妃等虽也伤怀,却都默认蘧皇后是他真正的寡妇。哀悼逝者的同时,也顾怜未亡人。见她搂尸沉吟,目眶干涸,劝道:“嫏嫏,哭哭会好过。” 蘧嫏嫏澹澹道:“我们嫁的是军汉,还指望他们寿终正寝?当年甲马营的三千壮士,如今剩得几人?阿姊们的老公,哪个不是马践骨髓,埋没随荒草?他死在功成业就的今日、小美人的怀抱中,已经是同辈中的佼佼者。我没有什么好哭的。” 孙昭仪问:“速召阿勋回来?”本伩將在𝓂𝒾𝓂𝒾sℯ8©ö𝓂襡榢更新槤載 請荍㶓䒽阯 中宫略通军事,摆首:“阿勋……他顶好是一鼓作气,拿下江南,如此可进可退。最怕他回头,后有南朝追兵,雒邑也容不下他了。” 孙昭仪很是不甘,“总不能便宜了燕王。” 关于祖芃,蘧皇后颇笃定:“燕王是死定了,大姊不可能饶过他。帝位若归于晋王,我倒也无话。” 她看看李芳媛怀中哀泣的鲁王劲,又看看丽麂与绯鹅的孕肚,这就是祖茂留在人间的种。几个时辰前,他还是坐拥四海的强势君王。一朝陈尸,孺子不被铲除就是幸事。这就是帝王游戏的残酷。既参与了游戏,就要接受其规则。 非常时期,卫国公主出面主持大局。 外界印象里,她对小弟祖芃一向有些偏怜,不确定她会否公开、处置祖芃的罪行,或趁势扶他上位。 那几日,祖莘的脑海里,一直回荡着祖茂那句话,“就算他捉刀向我,我也不罪怪他”。说这话时,他多少有些负气,祖莘当时还想责备他来着,孰料一语成谶。 祖莘回忆自己少女时,活泼好动,日日跑马摔角。阿耶却总劝她读书,特别是“春秋”。父亲似乎早有预见,才想要她及早熟悉王权诱惑下的人性异化、骨肉相残。是她不学无术,导致祖氏才略最高、功勋最着的子弟盛年陨落,家族分裂,进攻江南计划延宕。祖芃为此悖伦逆徳之举,想来也有倚仗她娇纵、遮护的心思。 就缚于仁智院中庭,帛圈套上脖颈之时,他犹瞋目叫嚷:“阿姊,我冤枉!” 祖莘如若罔闻,环顾周遭子姪,厉声道:“都给我睁大眼睛仔细看着,这就是篡逆者的下场。” 隔段时间,行刑官查看一下受刑人状态,然后给出指令: “缢。” “再缢。” …… 怎么会这样漫长,诸祖氏子弟睁得眼睛都痛了。 ———————— 末一段,参考了南宫搏《杨贵妃》中太真就死一节。南宫氏大概是第一个不浪漫化杨贵妃之死的小说作者。 祖莘教育子弟的方式,类似朱元璋警示贪官的剥皮揎草。常常见到许多现代人怀念极端酷刑,以为酷刑可以吓退犯罪,不可能的。 无父之子 次年夏,丽麂在和明院诞下一名男婴。 绯鹅俯身,扶着摇篮边框端详,笑起来:“已经可以看出,他长得很像先皇陛下。” 丽麂一直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哺乳时,都不敢看他的小脸。原来别人也这么觉得。 不到一岁间,祖茂的子嗣凋零殆尽。先是秦王祖勋在江南被文阳郡公诱杀;不久鲁王祖劲夭折;绯鹅的身孕也止于第四月。当时,她也劝丽麂堕胎,“没时运的孩儿,生下来也是人家砧板上的肉。” 尽管如此,抱了丽麂之子阿勊在怀,她仍忍不住怀念自己那块肉。未来,她还有当嬢的机会吗? “我想出宫去,已获蘧嬢嬢恩准。”绯鹅其实是来道别的。 “你要回南?”丽麂讶问。 绯鹅笑起来,“当然不能回南。此回狙退北兵,我阿耶、阿兄皆有大功劳,荣居新南主信臣之列。可以想象,陆嬢嬢她们现今有多拽。哈,我早就说过,我们得意的时候并不多。只是,想出口恶气也真难。不过多亏了她们,我有时觉得人生在世没意思,也咬牙活着,不能给她们热闹看呀。” “那你预备去哪里?” 绯鹅眉目间有得色,“我在永业坊赁了一处居所。左邻是新罢退的程相公,右舍是今上姨母赵国夫人。如此嘉址,孟母看了也没话说。有婕妤的俸禄并今上特赐的居孀抚恤,自无米帛之忧。若遇着好人、好时机,卷土重来未可知。” 又问丽麂:“你呢,真要为先皇守节养孤儿吗?你才十七岁哎,别胡涂——啊呀!小子无礼,胆敢摘我的奶桃,欲烝庶母哉?”从襦襟里揪出小婴儿的禄山之爪,假装啃了下,将他递到丽麂怀中。 “——你同今上,从前绯闻闹得那样盛。他或许还惦记着你呢,只是暂时拉不下伪君子的脸。所以我说,你生下这个小登徒子作甚?名分太难绕过去了。” 丽麂抱紧阿勊,冷色道:“你再轻贬我孩儿,以后就不要来这里。” “你——”绯鹅惊诧语噎,半晌倒过气来:“我不过顽笑而已。我是他姨姨,怎会不疼他?” 丽麂也明白自己反应过度,只是控制不住。如绯鹅所言,这是个时运不济的孩儿。祖茂临终前说,“无父之子很可怜的”,又思及怀珠初期,他在她腹中战战兢兢。那时的他,还是一团浑沌之肉啊。她简直不知怎么补偿他才好,舍不得他受一丝委屈,听一句不悦耳的话。 不知不觉间,丽麂又泪流满面。双颊习惯了泪水的冲洗,都麻木无觉了。 绯鹅本想继续理论,见她抱子垂泪,也只好噤声了。 ———————— 还记得崔芹的母亲王杳娘吗?感觉绯鹅是她转世投胎,哈哈。写的多了,虽然会尽量避免重复,人物性格还是难免有落入窠臼的时候。 不愿归去 ℎêiy𝖊sℎuku.Ⅽō𝓶 苏贵妃费了许多口舌,说服丽麂起用乳母。初时,她不相信小小少女能照顾好婴儿,后见丽麂把阿勊料理得妥妥当当,虽暗自感佩,也看得出丽麂精神并不好,须要乳保分劳。每日,她都过来和明院帮忙,有时还会带阿勊回己院过夜。 丽麂护崽心重,也只信得过苏贵妃。 祖劭登极后,对叔皇家眷极为优待和关照。然而,鲁王劲却夭折了。或许只是意外,却引人遐想。阿勊差不多是祖茂唯一在世的子嗣了。丽麂不能不警惕着。 时隔一年,祖劭再度踏入和明院,见到的是一个不修边幅,略显神经质的少女嬢嬢。 彼时,北朝有许多将士被俘,滞留江南。为换得他们的自由,齐提出归还部分淮南之地。关于具体郡县,双方仍在拉锯谈判。南朝同时提出,他们的太宁郡主、齐太祖昭仪既已寡,愿迎回。 家国安全,她的阿兄也受禅成为新的国主,要接她回去。 丽麂的心绪,早已不复初时。尽管如此,祖劭的转述依然听得她泪潸潸。泪珠滴落在阿勊毛茸茸的小脑瓜上。 祖劭忍不住抬手,欲为她拭泪。 丽麂轻轻躲开。苯伩逅續jiāng茬𝖕õ18w.𝓿𝓲p鯁新 綪到𝖕õ18w.𝓿𝓲p繼續閲讀 他遂问:“你要回去吗?” 丽麂摆首,“除非这里容不下我子母。” 祖劭悬着的心放下,“我就说呢,纵使回去了,也无非是再醮,南朝能有什么好鳏夫等着你。”伸手夺她怀中婴儿。 丽麂惊拒,“做什么?” 祖劭使蛮力,夺过婴儿付与保母,“抱他出去耍,我同昭仪娘子有几句话说。” 丽麂叫道:“他在这里又不碍事。” “碍事极了。” 祖劭盯着她的领口看。那里被阿勊扒得有些开,浑圆的轮廓隐现,隔衣吮过,有湿痕。双手擒住她,凑过去欲含住,又嫌弃婴儿口水,撕去她的罗襦与抹胸,用手帕擦得皮肤发红,才肯下嘴。 如此时刻 和明院屋宇通透朝阳,窗洞开得大。盛夏午后,卸了窗扇,日晖灼亮烂漫,照得人睁不开目。 丽麂被他抱上窗台,裸背暴露于外庭的天光与空气中,战栗:“我不要在这里。” 祖劭笑,“那我们去蜡灯殿。” 丽麂惊抬首。 祖劭握住她一隻乳揉玩,“那日,从头到尾,我都看得真真。你可真会淫荡,单是那娇怯的哭声,就听得我也硬了——喏,就是这般。”将勃起的阳具放入她手心,迫她握住,“你怎样服侍二叔的,便怎样服侍我。少一样花巧,我必不饶。” 丽麂情知却不过,妥协:“好歹放下窗帘来。” 窗帘也是她从南朝带来的,天水碧罗幕,不同于普通罗纱的轻劣,有水精之厚重质感,一遇日光,金丝缭乱。给那丰泽氤氲的澹蓝色一衬,她的胴体愈更皎白,长发愈更乌黑,花瓣愈更粉娇,连那稀疏的阴毛也根根分明,没见过男人似的呆萌,撩拨人情欲。 祖劭佯装不为所动,心中道:还以为她羞涩呢,原来是欲盖弥彰。南朝女子果然善淫。 进入之前,先警告她:“我这物比二叔的大,起先你会觉得苦,久了自知大的好处。” 丽麂怀着期待噙没他,先是诧异,继而暗笑:并不更大么。他们叔侄都这样自负,是真的天赋异禀,还是欺负我没见识? 旷了情爱太久,终于又尝到一根阳具,粗硕硬热俱当她意,身心皆陶然。她不由得夹紧,小圆臀挑上挑下,迎合他的抽插。之前怎么服侍祖茂的,早不记得了,先快活了自己再说。 祖劭看得心中来气,狠狠地顶了几下,意在提醒她“你在服侍我”。 丽麂只是媚叫浪吟,拒不体察君心。 射精后,两相依偎喘息,祖劭感慨之余,问:“如此时刻,你是不是幻想过很多次?” 丽麂伏在他胸膛上,闷道:“不是。” 祖劭气闷,圆了窗台交欢的私愿,又抱她回榻上厮磨。不知不觉间,一下午匆匆过。醒来时,已是黄昏。不见丽麂,问小婢:“昭仪娘子呢?” “在浴池殿。陛下既醒了,也去沐浴吧。” 祖劭入浴池殿时,丽麂已出浴,正斜坐在羊脂玉榻上绞干湿发。腻白如玉的胴体,与真正的玉相衬时,肌肤又多一抹桃花色。两颊情欲之薰犹在,更深一度,是芍药红。 乃邀她:“再陪我戏水一番。” 丽麂含笑推辞,“除非一会儿陛下为我绞发。” 她这及踝长发美是美,确实不好伺弄。祖劭畏难,只吩咐她:“你不要走,就在此间等着我,咱们说话。” 丽麂答应着裹上浴袍。 祖劭又道:“我今夕在你院晚食、歇息。你那儿子,不如送去苏嬢嬢那里。” “好。” 回至寝阁,祖劭把她按在妆台前,粉黛焉支一一揭盖,促她晚妆,“你侍二叔寝时,也是这样懈怠?”又打开她的奁合,挑出初见时的紫金线镯,命她戴上。 这对镯子其实是她十四岁诞辰时,文鹿送的生日礼。紫金娇软,做成这细模样,极易变形。晚间或许还有激烈的交欢,本不宜佩戴,但丽麂只犹豫了一下,便从其请。 独霸君心 苏贵妃从前就同情这对年青人,今见他们鸳梦得成,十分欣慰。即使丽麂越来越频繁地把育婴任务转托老阿姊,也不觉得她疏忽母职,以为十七岁少女本就不该为稚子所累,理应把更多时间用在恋爱上,乐见她又活泼、振作起来。 只是祖劭血气方刚,很自我,不像乃叔善于揣摩、安抚女人心,乍得丽麂,如胶似漆,就一心系在她身上,不再旁顾。 久之,他的后妃们未免觉得受冷落,请蘧皇后、卫国公主主持公道。 丽麂的阿勊,是祖茂唯一在世的儿子。二位女家长对她,不能不有所偏顾。她与祖劭搅到一起,虽于礼不合,却可以为阿勊提供一个较为安全的成长环境。或许这就是她委身的原因。 是以,祖莘反而劝张皇后:“你膝下四个儿子呢,何必忌惮她?再怎么,她也撼不动你。” 张皇后听出袒护丽麂之意,有些委屈:“我是不想计较,也可怜她小小年纪居孀,不介意陛下慰惜之。只是从前蘧嬢嬢主持后宫时,她何其乖巧温驯,今换作我,却这样目中无人起来。” 蘧嫏嫏笑起来,“这恐怕不是你和我的不同,却是当今与先皇的分别。要我们替你责备一下当今吗?” 张皇后嗫嚅,目中有泪意。 卫国公主摆首,道声“痴娘”:“张氏,我外家也,你便如同我自家孩儿。再怎么,我也不会偏着外人。只是男人心,强求不来。即使我们不出面,你自己去同阿劭闹,想来他也会收敛,但他心中作何想法,就难说了。观遍史书,帝后起冲突,落败的总是皇后。” 之前,张皇后也曾问计于母亲,阿孃也是类似意见。可能道理真是这样的吧。但同为女子,她们何以不承认,女人是需要情爱滋润的。芳心的空虚,着实难耐。少了那话儿的戳弄,真的会不幸福。四个儿子又如何?脐带一断,各奔各的人生。 情爱与子嗣,到底哪个是身外物? 为防后宫起风波,祖莘到底说了祖劭几句。 祖劭遂忍着不耐烦,到诸嫔御处,将她们逐个戳过。几日后回到和明院,却见丽麂飙泪: “南朝接我回去,我不肯,留下来与陛下厮混,名节败坏。明知男人不可靠,还将一身福祉系于您一念之间,自立于危墙之下。若哪一日君心不再,家自然还可以回,只是成了个被抛弃的落魄淫妇,不知被人怎样耻笑。您现在就开始厌弃我了吗?那我不如现在就死。”—— 吐沙清肠 祖劭舍身饲后妃时,丽麂其实也没傻傻地守空房,而是携阿勊出宫,往永业坊绯鹅宅小住。 绯鹅左邻、前宰相、宿国公程义方在伊洛之原的新别墅落成,邀两姊妹去游赏,她更到城郊住了几日。程氏以富贵风流自命,惯会享乐,罢相以来,更是夜夜笙箫。 祖劭以为她必然顽得尽兴,甚至担心她有外遇——程家父子,个个都很花,不意她原来是强打精神,强颜欢笑。 珠泪如急雨飒飒,灼烫而大颗,看得祖劭心焦,也惊奇,她细巧的身体里,居然蕴有若许多水。只是再多的水,也经不起这般哭。这几日,他见过好几个女子幽怨垂泪。彼时,只感到烦,想躲开。丽麂哭,却让他觉得她真有泪尽肠断的可能。 手足无措地揽过她,粗糙的指腹在她眼梢揩了一下泪,便是一道红痕,吓得他不敢再造次。也知道很多肉麻话,也很想用“宝贝”“乖乖”的昵称唤她,可不知怎么的,几次张口,就是说不出。 末了,他只干巴巴道:“别哭了,往后我不理她们了就是。” 丽麂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少时便泪霁,在他怀中抽噎了一会儿,便往庖厨,给他捏蟹肉馄饨。 祖劭拉住她,“何必亲劳,教婢子们做也是一样。咱们到榻上说话。” 丽麂哼一声,“想什么呢?你这几日得吐沙、清肠。” 祖劭笑,“我又不是螃蟹。” 丽麂已出门去,“你当然不是,我是。往后我只横着走。” 她的针线落在座席边,是阿勊的一条背带绔,蓝黑黄叁色竖条纹,十分鲜明。 丽麂在宫廷女子中,属于勤于女红的一类。只是她的针线,十之八九是给阿勊,且件件重工。条纹背带绔的坐部加厚,还用金线绣了一个怒睛龇牙、鬃毛飘飘的龙头。 祖劭很感到妒嫉。思及适才的承诺,又有些愁,若以后同她一心一意,不理后妃,还好意思穿她们的针线吗?丽麂若顾不到自己,那真要衣衫无着落了。 说起来,他的这些妻妾,只有张皇后是祖母太后亲择——然而,他当时也只有感激,余者都是他自己张罗来的,此君可以笼络,遂聘其一个侄女,彼公值得结交,乃纳其一个女孙——纵后悔,也怪不到别人。然而,他自问对得起的,也只张皇后一人,四个儿子,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别个嫔妾,往后只能只能从别处找补了。 妆台晚客 丽麂原没打算这么快原谅他,但有一件紧迫事导致她不得不如此。 在伊洛之原程氏别业,她的居室与绯鹅的在同一方庭,她的南窗正对绯鹅的北窗,仅有几株萧疏的梅树隔挡。晚宴前,她在窗边梳理长发,看到程义方与其第五子景俨先后造访绯鹅,惊得牙梳落手,跌成两瓣。在南朝,晚妆前后通常是接待情人的时刻。 绯鹅该不会是同时交往着父子俩吧? 宴后一起饮醒酒茶,绯鹅被问及,也不讳谈,“唉,我正为这个犯踟蹰呢。彼父子一个要娶我作续弦,一个要休了老婆,与我长相厮守。我却不知选哪个好。” 丽麂问:“彼父子知晓彼此存在吗?” 绯鹅笑着点头,“正因为此,才争得格外热火,我也觉得刺激有趣。” 丽麂又压低声音问:“都试过了吗?” 绯鹅答:“五郎倒是有过两回,真真好用。乃翁到底矜持些——”说到这里,她忽然有些疑心,“哎,谁知他是矜持,还是不中用?” 两姊妹都笑起来。 绯鹅又道:“这件事,说重要,也不重要,说不重要,也重要。” 丽麂很想说“我觉得很重要”,话到口边打住,这样等于站五郎。其实,绯鹅与程义方结婚,于她益处更多。 程义方是齐太祖少年时同学,齐朝开国宰相。辅佐完祖荟,又作乃弟左膀右臂十几年。太宗时代,他是坚定的“立子党”。所以那十数载,祖劭视他为大敌兼叛徒。 祖劭甫一登极,程义方即请辞。 按照习俗,即使天子接受辞呈,也要假惺惺挽留五次,但祖劭第一次就允准了。 当时谣言汹汹,传说祖劭为报复,还要赐死程义方。但即使祖劭自己昏了头,卫国公主也未必容许。厚待旧臣,也是她制定的家规之一。程义方致休后,获准在京居住,保留苑东赐第,食邑加赠一千户,仍享与亲王相等的官俸,十二个儿子俱得荫庇。 程氏的继任者,一为张太后堂侄、当今中宫叔父张杲,一为卫国公主的夫婿郑崇礼。前者总揆,后者不过是充数。张氏乍贵,很作了些威福,执政能力显着逊于程义方,加之帝后不睦,近些时,又有传言祖劭会重新起用程义方。 丽麂虽牢牢抓住了天子心,到底朝中无人,若能联姻程氏,阿勊慢慢可以有自己的势力了。只是不知祖劭会否摒弃前嫌,起复程氏。于是晚间,又给了祖劭一波眼泪攻势。 虎狼阶陛 清晨,似醒未醒间,那宛如初夏的恒定室温,照到卧榻的烂漫日光,絮了鹅绒、云朵一样轻暖的衾盖,清幽的美人体香,已然告知祖劭,他又回到了温柔乡。睁开目,是一丛漆黑如瀑的发丝,拨开,可见一块雪腻的后颈。 吻上去的同时,手已探至她的腿心。 湿濡。 她也想的。 阳物一如平素,早已硬邦邦。趁着她未醒,从后面进入她。 奸入之际,丽麂难免觉得痛,一下子醒得黑眸瞋瞋。想起昨夜才对他宣布的性制裁,扭摆身体不依,“出去,我不要!” 祖劭笑一声,“呵呵,这就是屯虎狼于阶陛的后果。”轻巧巧按住她,全身压上去,一送到底,用力抽送了几十下,渐闻水声,她也软趴了下去,一副任凭摆布的姣模样。 祖劭乃将她摆成跪趴之势,双手握住纤腰,继续雄劲有力的抽插。 衾盖滑落,显露榻上赤裸交迭的二人。 如鹰搏兔。 白皙皎洁的女体,因着幼细绒毛的缘故,在晨曦中熠熠生辉。交合处,吞吐着紫黑巨硕的阳物,垂涎滴答。面孔整个埋在鹅绒枕中,努力压抑欢愉的呻吟。 祖劭射过两次,也疲惫了,半软的阳具赖在她体内,不时也滑动一下,人整个覆在她身上,唇舌时刻不离她肌肤。 外间云板响。 他不情愿地撑起身,“虎狼要去听朝了。” 丽麂促狭地夹他一下,“别去了,有宰相呢。” 祖劭又狠狠地乱吻她一通,坐起着绔,心道:我不放心的正是宰相。 是时候调整宰相班底了。倒不是听信了丽麂的哭闹调唆,要削皇后或张氏之势,实在是因为张杲才智平庸,难堪大用。攻江南失利后,楚、南越二地皆有旧王国降臣趁势作乱,欲恢复新商末年的乱局。虽然北朝依旧处于决定优势,多事之秋,请出一个老手来调和、协理时局,究竟是更稳妥的做法。 丽麂雪白纤柔的胴体,美女蛇一样,从他身后纠缠上来,两团娇乳紧贴他的裸背,玉臂锁住他的脖颈,在他耳畔吐兰息、呢燕语,“陛下,我好爱你哦。” 孀妇难欺 程义方纵情声色,多少也因为不看好将来。祖劭是他看着长大的,那股子执拗劲儿,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若不是有卫国公主在,他真得担心项上人头了。再想不到,竟有起复的一日。虽然今后如何与祖劭君臣相处,仍是个头疼的问题,掌握二十几年、几乎融入他右手的权柄总归又回来了。男人是离不开权势的。 对于他的回归,北朝人普遍持欢迎态度。 雒下人尤甚:“这下老相公的游艇长队不用叁天两头进城出城,堵塞洛水河道了。” 卫国公主也松了一口气。 唯二不开心的,除了张杲,还有绯鹅。 祖劭盛宠崔昭仪,绯鹅却是她的堂妹。真娶了这位太宗小遗孀,朝野会议论他的相位是攀裙带关系寻回的。程义方表面圆融,内心极度恃才自傲,受不了这种猜度。 绯鹅微露嘉纳之意后,程义方却冷了下去,令她十分莫名其妙且恼火。再同五郎幽会时,不禁朝他撒气:“喂,你老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景俨乃解释之。 绯鹅托腮沉吟。 程景俨绔子已褪,硬邦邦挺着。不得她准允,未敢欺身而上。已凉天气未寒时,不太好受。想着“我们首先是好友,其次是情人”,遂替她支招:“老头子最大的优点,是识时务、肯服软。你找个权势大过他的压一压他就是了。” 又建议她联络虢国公主。 虢国公主祖莹是太祖、太宗小妹。程义方第一次死老婆时,撩过她,后来却移情她人。祖莹至今耿耿。 绯鹅计划定,愁眉顿展,向程五笑道:“多谢,我当了你们的孃,定然最疼你。”注意到他孤挺多时的阳物,连忙示意他上榻,“过来,我现在就好好疼你。” 程景俨与她厮磨到黄昏前,即要拎绔子走人。 绯鹅以为他薄情,不悦:“哎,这么快就退居人子之列吗?” 程五笑道:“哪里!你这边铁了心要嫁老头子,我那边离婚已进行得七七八八,得赶紧叫停。我一会儿去丈人家晚食,应酬则个。” 绯鹅怀疑:“还能挽回吗?” 程景俨颇有把握:“我最喜欢他们家一点,是小夫妇闹别扭时,总是教训自家女孩,不肯为难女婿。” 次日午后,绯鹅约虢国公主一起入宫拜望蘧皇后,哭诉程义方的反复:“太宗皇帝才去了几日,就有人欺凌他的遗孀。” 虢国公主帮腔:“他一而再如此,是认准我们家软弱可欺了。” 蘧皇后难免腹诽:你们裙带束得紧些,也不至于被人欺凌。 但事实是,程义方的确欺凌了太宗的小寡妇,从防微杜渐、维护太宗一系的角度看,须得插手干预。 考虑到绯鹅前途,蘧皇后也劝她慎重考虑:“一旦改嫁,就要放弃婕妤的爵禄了。宰相之妻、国公夫人固然荣耀,到底不如自己有立身之本。一定要结婚吗?像丽麂那样浑沌着,不也一样过日子吗?” 绯鹅叹气,“丽麂肯混沌,皆因今上痴情可靠。老匹夫变心忒快,教我不得不尔。” 白露为霜 祖劭收到绯鹅申请再醮的表奏,也觉得事关重大,亲自召见她,再四确认其心志,又劝丽麂晓喻之:“那姓程的都是第几次结婚了?前妻死的死,离的离,可见不是良人。留在宗谱内,至少有我们看顾着,也不耽误她疯顽。” 丽麂冷笑,“谁知你们是什么家风?好歹她也与太宗做过几天夫妻,便是来日程翁抛弃了她,你们就任由她流落街头当乞丐妇吗?” 祖劭却坚持:“覆水难收。”又夸丽麂一句,“相比之下,还是你懂事,不给我出难题。” 丽麂逡他一眼,“我也想做你的贵妃呢,是哪个吝啬不与?便宜占尽,只封我一个’懂事’?’懂事’是几品几阶?” 祖劭语塞。贵妃之衔,他已决定给晋王时代的孺人王氏。王氏这年也是十七岁,在他的嫔御中,最沉静聪敏。得到丽麂之前,他私心里最偏爱。而今柔情不再,也只有拿华丽冰冷的位号慰藉之。丽麂从来受宠,哪里知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丽麂其实窥破了他的心思,转念一想,既肯负疚,可见他良知未泯,未必是坏事。遂软了声口,依偎他怀中,“我已然被你奸骗了,也只好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祖劭哭笑不得,她生长宫廷,从哪里学来的压酒吴姬的淫言浪语。小心将话题驶离雷区,仍谈论绯鹅:“我记得她之前交往的是执中啊,怎么忽而换了老程?” 韦执中乃祖劭姨家表弟、赵国夫人之子。 绯鹅初出宫时,想象力当然也没狂野到把程义方列为第一目标的地步,结揽的主要是年轻一辈的英雄。未料拔出萝卜带出泥,程义方主动跳到她彀中来。 丽麂漫道:“或许她卜了卦,算定此翁这回要’从一而终’了,有望接收一大注他死后遗财?” 程义方善积聚,太祖、太宗时代没少贪,是雒下首屈一指的大富翁。 祖劭再也忍不住,笑着吻她一下,“自家姊妹,你也不客气。”又问:“要陪我去广陵么?” 江南一役,北朝损失数万兵卒,十年之内是没有南征的计划了。和谈允诺归还一半淮南之地。南商也答应交还秦王祖勋等将领遗骸并在世北朝俘虏。祖劭欲亲下广陵,打着迎回祖勋棺椁的旗号,会一会南朝新君绍兴王文鹿,敲打他勿与楚、南越叛臣联络。有丽麂这样身兼南北天家名衔的人物居中牵引,更容易交心。 丽麂自认为,对旧家国的义务已尽,文鹿亦不再是她生命的重心。若文鹿仍以为小妹是从前的小妹,见面恐怕会失望、伤怀。 但和谈达成后,南商复得鱼盐之利,文鹿却一直未宣布减赋,令苦税赋久矣的南人空劳期盼。文鹿或许有别的宏图。其臣僚鉴于新君保家卫国的殊勋,想来也是规谏的少,奉承的多,只会助长他的刚愎。或许也只有她这个妹妹,肯对他进几句逆耳良言。 到底兄妹一场,再唠叨他一次吧。 白露为霜的深秋,丽麂挈子阿勊,随祖劭登上南下楼船,扬帆起航。 ----------------- 继续剧透: 王贵妃:本丽麂终结者登场,有人注意未? 无形脉脉 两国君主及随行皆下榻广陵宫,也即新周朝司马氏治扬州时的故宅。 十月初的午后,天气异常暖煦。丽麂在庭中柿树下设一藤椅,覆以白狐茵,抱子负暄。 一岁半的阿勊,是个大块头男童。但也只是块头大,一岁儿似三岁儿。面孔十分俊秀,尤其是两条乌浓的小眉毛,随着幼儿情绪变化跌宕,挑动灵活,可爱煞。 间或,丽麂仍能从中捕捉到一些乃父的影子,惆怅多于惊惧。这些时刻似乎提醒她,自己没有忘记祖茂的音容,但记忆中的他,形象确实越来越澹化了。 有时,她会前往太庙,瞻仰太宗画像。其实,当初画成之日,她就觉得一点儿都不像。记忆磨灭之后再来看,当然更加觉得不可信。时间对人多么残酷,即使是生前叱咤风云的君王,一旦撒手人寰,也只能在亲骨肉的面貌里稍作还魂。 阿勊牙齿长得很好,已经不爱食乳了,反倒是丽麂不能接受哺乳期这么快结束,有时仍鼓励他含一会儿乳头。 傅母和医士都表示过反对,她也不听。 含着含着,阿勊便睡着了。 丽麂用羊绒织披帛裹住他,依然抱持在怀中,完全不计较他沉甸甸、压垮胳臂的重量。 妙风几次欲接过,她也不肯。 忽然想起妙风与文鹿那段简短的恋爱,丽麂问:“阿陈,你还喜欢我阿兄不?我可以安排你随他回南。” 妙风无奈地笑了。要过去多久,小郡主才能忘记这回事。“早就结束了,娘子。我现在同您一样,已经当自己是北朝人了。若您真慈悲,请许我和柳二交往。” 柳二是西苑东宫门一名普通的宫门卫。 丽麂若有所思:“情愿嫁柳二,也不要嫁我阿兄。” 妙风徐徐解释:“娘子勿要误会。我心中一直有文鹿殿下,只是你们的游戏太残酷了。上回婕妤娘子堕胎,您让我去服侍她。哎,她真是差点儿丢了命。您还记得太宗过世后,咱们提心吊胆的那段日子?阿勊殿下还是乳婴,也有可能被从您怀中夺走杀头。我从前不喜文阳郡公,所谓的不喜,只是想少见、少交接,绝不望他死,而现在,世界上没有他这个人了,我反而觉得荒芜——” 丽麂自辩地插话:“二哥之死,我也不开心。” 妙风点头:“您与文鹿殿下,俱是生在天家,身不由己。但我想,我的心胸肝胆,天生只宜做小人物。” 文鹿到来后,她并未借故走开,大方拜见之,含笑立于一旁侍应。 文鹿也澹然处之。 二人之间,仍有春日气息般无形却脉脉的温情流动。 生死情魔 乍见面貌身形仍是少女的小妹,吃力抱持一巨硕男童,文鹿忍不住心疼她小小年纪产子居孀,过早承担了与年龄不符的责任,伸臂道:“这是小阿勊?我来抱抱他。” 交接之际,阿勊睁开双目,见自己落入陌生人怀抱,无惊无惧,反而对文鹿微微一笑。 丽麂介绍:“这是阿孃的兄兄——大阿舅。”又对文鹿道:“都说他长得像齐太宗。” 文鹿看看他,又看看丽麂,摇首笑道:“证物摆在面前,我仍无法相信,你已经是个阿孃了。” 丽麂顺势笑问:“阿兄后宫如今几位娘子了?添了侄男侄女未?” 文鹿瞥一眼妙风,答:“年来也看过几家淑媛,或许我独身久了,难有成家的欲望。” 丽麂劝道:“您已经是一国之君,不能不考虑继嗣。” “是也,是也。”文鹿笑起来,“只是,容我再拖一拖吧。” 丽麂又问:“阿耶还好么?” 文鹿的笑容中,多了一丝讽刺:“冯贵嫔出居丹阳宫,他也跟了去。听说,他在那里担水劈柴、种豆锄园,贵嫔娘子纺绩织染,两人如今倒成了一对患难夫妻。” “呵,那孔嬢嬢岂不吃心?” 文鹿对生母,其实也无多感情,有旁观者的冷漠:“嬢嬢以为自己赢了,没想到老头子临老变情圣。贵嫔娘子倔倔犟犟,仍活得好好的,嬢嬢反而闷绝病倒,渐露出下世光景了。” 听过妙风那番话,丽麂对冯贵嫔新生了许多怜悯,“阿耶与孔嬢嬢八岁成婚,从有记忆起,就在一处,情同手足;与贵嫔娘子十六岁相恋,她又是他亲择的第一个御妻,有若连理。只是贵嫔娘子败得太惨烈了,他的心不得不偏向之。孔嬢嬢真该想开些。” 文鹿不置可否,“生死情魔中,于她未必是坏事。” 因疚生执 又向她道:“小麂儿,我之所以懒怠成家,除了看多了耶孃辈的情魔情障,也因为清楚一个事实:夫妇是半路结缘的旅伴,亲疏聚散,随心意而变,不像兄妹,天然血脉相连,友悌天荒地老。我即使结了婚,一样会感到孤独,一样需要妹妹在身旁。” 恰在此时,阿勊以为与大阿舅的礼仪接触可以结束了,朝丽麂张臂,“嬢嬢。” 丽麂接过他,垂首:“阿兄,我如今有了阿勊,凡事须以他为先。他毕竟是齐朝皇子,留在本朝才有前途。” “未必。”文鹿道:“阿勊是齐太宗唯一遗胤,今天子不可能不忌惮他。暂时,他为讨好你,选择姑息。但设或有一日,他不再迷恋你,你母子可就危矣。我是如孃的亲母舅,彼是与他有法统争议的堂兄,哪个更靠得住,汝其思之。” 丽麂有瞬间的动摇。 在母国发展的客卿王子,历史上最着名的当属秦昭襄王之外孙昌平君,任秦相多年,最终还是反秦归楚。阿勊有那样英雄的父亲,想来也不会忘记自己的血统,选择默默而生。 当然,默默而生也绝非易事。天家子从降世起,就面临着生存危机。奴颜婢膝早就是一门精微的艺术。 她只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嬢嬢,还是为齐人所注目、警惕的外国妖精,在雒宫与齐朝均无根基与奥援,却一心想将爱子送上帝位,弥补自己导致祖茂一系满盘皆输的愧疚。若有人看穿她的心思,一定会笑她痴狂,但其它的路,就平坦无荆楱吗? “阿兄,”她忽然对文鹿道:“若不介意,齐天子跟前,你倒是多疼爱阿勊一些,做出有意收养的姿态。我不是要你立他为嗣,只是给齐天子一种感觉:阿勊将来无心帝位,只要能得江南一个封国便足矣。如此,可以叫齐天子少忌惮他一些。” 文鹿颔首,“我懂得。当然,我本来也真心疼爱阿勊。” 丽麂又道:“楚与南越之叛臣,成不了气候,你切不可与之联络。即便你们真搅乱了南方,天下已动荡百年,人心思定厌战,会把你们视作为保自家富贵,不惜肇始兵祸、荼毒生灵的独夫。一旦失去人心,终久会是桀、纣的下场。” 文鹿听到“桀、纣”二字,失笑:“哎,也只有你肯如此直言。” 丽麂见他并未明确应承,再劝道:“为今之计,不如减赋爱民,搏一个贤君的名号。有民心拥戴,即便将来失国,也可以保住身家。若那时齐朝仍是今天子,看在我面上,也不至于过于为难你。” 文鹿只得答应考虑,又半是顽笑、半是感佩道:“有你这样精明强干的小妹、阿孃遮护,我与阿勊往后都风雨无忧了。” 帐外红舄 ρǒρǒУ𝒸.𝒸ǒm 永夜,祖劭听到丽麂的啜泣声,细一看,她原来是在睡梦里哭。轻轻摇醒她,“哎,梦魇了吗?” 丽麂睁目,纳闷为何总是做失宠噩梦?明明她并不以获得男人的宠爱为成就。每次梦觉,无力到厌世的地步,因为人无法掌控自己梦的内容,以至每次入睡前,都要默祷今宵好眠。 发了一会儿呆,她才对祖劭道:“大阿兄又劝我回南。他说,你只是一时沉迷我的美色与乱伦的刺激,久了还是要回归妻儿的。一想到未来你不喜欢我了,我就难过。” 祖劭无奈:“你要我再发一次誓吗?” “发誓无用。” “什么有用?” “总之,女人轻易不要付心与男人。”言罢,她还翻了个身,背向他。 又在卧榻上搞划江而治。 祖劭又是郁闷,又是好笑,“喂,过去这一年,我同皇后她们,话都没说过两句。”泍呅鮜續jiāng茬𝓎𝓊sh𝓊w𝓊.bĩz更新 綪箌𝓎𝓊sh𝓊w𝓊.bĩz繼續閲讀 丽麂本不想理他,但心中梗刺不拔不快,又翻过身来,“那日你在勤政殿午休,我去看。你还假惺惺掀开帐,要我检查。榻上是无人,帐外却有一双红舄。我只是懒得揭穿你,你就当我傻。” “那次么……”祖劭嗫嚅,不知如何解释。 “那次是谁?”丽麂到底禁不住好奇。 “……是皇后。” “我才不信!”丽麂叫起来,“皇后那张脸,你见了能硬得起来?还喜欢到白日宣淫的地步?” 祖劭笑起来,“既然不信,你还有什么可哭的?” 丽麂在他胸膛上捶了一拳,“到底是谁?说嘛!” 祖劭握住她的小拳头,吻了一下,道:“听我说,阿麂。” “嗯?” “你家大哥——”他顿了下。 “嗯?” “——你这大哥,快三十岁了,和尚一样,身旁一个妃妾也无。从前,你二哥就勾引过秦王。他是不是和他们一个毛病啊?” 丽麂叫道:“不是我二哥勾引秦王,是秦王觊觎我二哥。” 祖劭不想发散话题,“好好,都一样,反正他们也做了同命鸳鸯。只是你这大哥,一副想抱养阿勊的架势。你顶好不要把阿勊交给他养,谁知会薰染什么毛病?我二叔只剩这一个儿子了,万一不肖,别人会议论我故意养歪他。” 丽麂听了,幽幽叹口气,“也不知那红舄娘为谁,教你东拉西扯,这般维护。想想也真无趣,我不如回南去。” 祖劭只好招供,“是阿王。” 清修昭仪 先,丽麂自有了阿勊,等于衍息了一小旁枝。朝中大臣投机她“影子皇后”的势力,亦有将女儿、女孙送到她院执役、学习的。阿勊的师傅、乳保、婢媪,加上这些良家子,将和明院挤得满满当当。祖劭遂将与仁智院毗邻的清修院指给她,作为新的居处。 自此,人们开始称丽麂为“清修昭仪”。 彼时正值南北和谈、关系缓和,丽麂从江南聘了许多匠作,为她整葺清修院。 恰值金陵薛氏家产遭抄没、拍卖,丽麂从前游过薛氏金缕园,不惜暗嘱文鹿,将当年印象深刻的奇石名卉、珍禽异兽都拍了来,长途转运至雒邑。金缕园的白鹳与黑、白鵠,冬日也不飞走,皆因有巧思的豢禽人引温泉水灌湖。这些豢禽人与驯兽人,也一并被聘了来。 早在和谈之初,绍兴王就给丽麂补了一分妆奁,并三百户食邑。加上她昭仪的俸禄与北朝的居孀抚恤,可谓丰赡。即便如此,她依然有短钱用的时候。 祖劭只好将自己的私帑划一部分给她支用,时常惊诧:“你怎么总能想出化钱的名目来?” 丽麂立在窗下,正对着日光,照看末指上一隻镶了天竺玫瑰紫红宝石的新指环。 宝石红豆大,约环一线金,很衬她雪白的肤色与玲珑的骨骼。 闻言奔过来,茜红纱裙飘荡,轻盈若飞起,一团柳絮一样落在他膝头,搂着他的脖颈亲亲:“前二载日子过得紧巴巴。也是自从跟了陛下,我的钱才够化。” 她忙于装修新居处,未免放松了对祖劭的盯防。 一日午食后,祖劭问仁智院女史:“昭仪娘子何在?” 女史有属下专门关注和明院动态,对丽麂的日程了若指掌,答:“昭仪娘子正与花匠会议。” 祖劭颔首,吩咐:“请贵妃娘子来。” 女史诧异地挑起眉毛。 祖劭未免尴尬,已有些不耐烦,徘徊在恼羞成怒的边界,“去。” 女史只得领命。 少时,王贵妃闰生至,不明所以。 祖劭领着她,直趋内室,关了门,便宽衣解带,还催促她:“快些,快些,难得有这个空隙。” 闰生大无语。祖劭当然是好意,但他们一个天子,一个贵妃,真要仿效民间的狗男女偷欢吗? 祖劭绔带解了一半,见她迁延不动,诧异地猜问:“你嫌天光亮?可以放下帘栊。” 闰生摆首,到底依他之言。 祖劭挺着阳具走过来,命她坐在榻边,“我知你贞静,不喜云雨,一定速战速决。忍着些。” 闰生抬首看他,“我没有不喜。” 祖劭讶然,“那你之前——?” 闰生再度无语,要怎么和他解释女孩子的娇羞与其它小心思呢?“女孩子都怕痛,后来不痛了。” “那是最好。”祖劭点头,皱着眉,一脸严肃地欺身而上,“来,咱们这就开始。你把腿张大。” 是谁轻信 祖劭进入她,抽送了两下。 闰生轻轻揽住他的腰,小声道:“您也亲亲我。” 接吻了才知,她的唇与舌,像小动物总是寂寞的头,亟需爱抚。祖劭心中对她的怜悯愈甚,动作也轻柔了许多。 两人原本一个站姿,一个坐势,不知不觉紧紧搂抱在一起,翻滚到了榻内。 他入得很深,粗长灼热的阳物,有力搅动她小小的内心世界。纤细的悲感与幽怨,被烫融了也似,化作春水涓涓滴出,沾湿茵褥。 有那么一瞬,闰生彻底沉沦在情欲中,淫娃一样挑动腰支,迎合他的抽插。原来是个容貌自卑的黄毛娘,发育不良的青涩花蕾,为他蓬勃恣肆的雄性激发,竟也羞答答绽放了红颜。 就在此时,外间内侍高声答:“昭仪娘子,陛下已眠下多时了。” 只听丽麂轻笑,“好喉咙,真该送你去学讴。” 闰生受惊,下意识地夹紧他,又是一波动摇心旌的快感,才要呻吟,却被祖劭一把掩住口,“嘘。” 闰生用衾单裹住自己,见他光着膀子,东张西顾,不知在寻觅什么。那狼狈相,看得她又是好笑,又是心酸。终于,他主意定,连衾单抱起她,剷袜下地,开了衣橱门,将她放在成迭的衣衫绔袜上,再叮嘱:“屏住呼吸,勿要出声。” 昏暗窒息中,闰生听到祖劭与丽麂对答。高傲冷感的他,女子跟前,原来也可以这样亲昵。 她生来瘦小,头发焦枯黄细,不是美人。初侍晋王时,见自王妃以下,俱姿色平平,庆喜遇到了一个不好色的丈夫。后来因为聪慧乖巧,还受过祖劭一段时间专宠。有左良娣不满,对她道:“殿下是见一个,爱一个,喜新厌旧。总会有新人的。” 不久,南商贡献良家子,祖劭也分到一个荀孺人,十分婀娜清秀,却并未移情,依然最宠她。闰生对他的不好色评价愈发笃定。呵,如今看来,他非不好色也,纯是嫌人色不够好也。 祖劭送走丽麂,打开橱门,抱出闰生,三步并作两步上榻,焦急地自撸,欲唤醒那话儿,一边给自己和闰生打气,“还有时间,我们再来。”亮光之下,注意到她红红的眼梢,一呆,劝道:“你别难过,也勿生气。多想好处,万一弄出个孩儿来,你就有子傍身了。” 不知怎的,闰生一张口,目眶便失控,泪婆娑下,暗责自己没出息,“我莫名生出孩儿来,陛下怎么向昭仪娘子交代?敢不敢承认孩儿都是两说。难保不是又一出燕啄王孙的悲剧。” 祖劭失笑,“你真把我看扁了。再者说了,阿麂也不是赵飞燕。她其实——”思及适才,三言两语就把丽麂哄骗走了,负疚的同时,也觉得丽麂轻信得可爱,“傻傻的。” * 而今回忆起来,是谁轻信是谁傻?整个后半夜,他也没睡好,祈祷丽麂不要找闰生的麻烦。 是儿可怜 广陵归来后不久,丽麂迁入清修院。 阿勊正式断乳,与其附从依然留居和明院。两院之间,架了复道相连。每晨妆时,保母将阿勊送来妆阁,与丽麂小聚。午后,丽麂也会到和明院,同阿勊顽一个时辰。 迁居次日,内外命妇齐来贺乔迁。 丽麂正欲炫耀从南朝聘来的庖厨与歌舞伎,乃出珍馐、佳酿、妙舞、清歌款待之。 蘧皇后、卫国公主、虢国公主、苏贵妃、刘贤妃、王贵妃、孙昭仪、李方媛、唐国公主、荀婕妤、左美人、秦王太妃、绯鹅等,均在嘉宾之列,唯独张皇后缺席。 丽麂表示遗憾,向来递消息的女官表达关怀:“心口痛马虎不得。听说贤妃娘子那里有护心丹,不如讨一丸?” 刘贤妃未及言,卫国公主开口了:“她年纪轻轻,哪来的心病,不要胡乱吃药。一会儿我教人送些金橘露给她就是了。” 卫国公主跟前,丽麂老实得多,“大姑说的是。”刚好阿勊跑过来,就势拎起他,放到祖莘膝上。 一见阿勊,卫国公主对丽麂的些些不满登时一扫而空。在祖莘看来,阿勊活脱脱是乃父幼时的模样。其实,阿勊的相貌也融合了丽麂的白皙清雅,可能比祖茂还秀逸一些。 可惜了的孩儿,祖莘想,一出生就没有父亲,又跟着这样轻浮浪荡的孃,多受委屈。我已上了年纪,不知还能看顾他几年,只能趁着现在多疼他了。 又想到当年叱咤风云、翻江倒海的三个弟弟,如今一个不剩,连侄儿辈的祖勋也凋零了。燕王子女是被她贬谪西京的,至今不肯相信大姑对他们如此无情,每月寄书来求宽恕,准许他们回雒。 然而,阿勊对这严肃忧郁的老妇人忍耐度有限,坐了一会儿,就扭身下地,仍与几个男女小童追逐嬉戏。 那些是祖劭、祖勋、唐国公主并些贵戚家的孩儿,都比阿勊年长,但阿勊生得壮硕,看上去年龄差不明显。其中也有张皇后的三个儿子肇庆、肇平、肇安。不久,她的长子邕王肇治也到了,在门侧踯躅,是一个沉默倔强的八岁男孩。 丽麂同他讲话,他冷着脸不理,走过来劝弟弟们回皇后院。三个小皇子贪图筵席的顽伴与热闹,才不听他的,拉住这个,那个跑掉。 卫国公主看了一会儿,命侍婢领他过来,安置在自己身旁,“何必呢,你也顽一会儿吧。”用玉箸搛了各色肴馔与他尝。 有原则的肇治感到为难,又一想,长者赐,不能不受。谢过祖姑,面无表情地都吃了。 确实好吃,终身难忘、刺痛良心的滋味。 那边厢,祖劭与大臣入殿来。阿勊与他最熟,第一个冲上去抱大腿,喊“耶耶”。 祖劭胡乱答应着。 肇治不禁又怒了,把箸往案上一拍,断成几截,站起来大声道:“他不是你阿耶!” 阿勊被他一吼,很是困惑。 祖劭轻抚他的头,温声道:“我的确不是你阿耶,实是你阿兄也。” 这构成阿勊最早的记忆。 ------------- 末尾,越写越像曹魏家故事。 亶王幼时 不管别人怎么想,阿勊完全不觉得自己可怜,反而以为人生真是快活极了。会跑跳之后,天天像小犬一样撒花儿;会说话之后,更是咭咭呱呱说个不停,夹着咯咯笑,直接仰倒,常烦得身旁保母、婢媪捂耳朵:“哎呀,殿下真是话多。” 祖劭见了直纳闷,回忆自己幼时,是很孤苦伶仃的,这小子怎么就这样开心。 阿勊四岁入学,第一日就因课上不能保持缄默专心,被夫子打手板。 他生来左右手皆能握箸持笔。饭时,若用左手,人们便知他右手挨了打;反之亦然。 他不怎么在乎,所以也不长记心,于是挨打成了日常。当然,他也不记恨夫子。嬢嬢、苏嬢嬢虽不打人,每逢对他不满,总是用更别致婉转的方式表达,教他觉得还不如挨一戒尺来得痛快。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夫子的简单粗暴。 夫子姓钟,是太宗时的起居郎。祖茂在日,君臣几乎形影不离,情谊不比寻常。所以,丽麂相信老头子对阿勊严格,是出于好意,从不干涉。 人皆揣测,丽麂膝下仅这一子,会是个溺爱的母亲。但从阿勊断乳起,母子便分居两院,固然是为了应付祖劭,也有培养阿勊独立的意思。丽麂又从太宗旧臣族中,特别是甲马营壮士之家,简选二十名男童为王友,每日相伴阿勊上学、顽耍。 作为太宗唯一在世之子,阿勊两周岁时,即受封为亶(音“胆”)王。秦王爵位当然由祖勋长子肇同承袭。 西苑河湖多,苏贵妃担心阿勊安全,曾提议派内侍或宿卫跟随看护。 丽麂却道:“童稚不知避险,长大了也是个蠢物,倒还不如早早淹死,教人省心。” 祖劭出猎,丽麂也要他带上阿勊。 祖劭看着跨小驹驹,丹弓彤矢,一身白猎装的阿勊,觉得荒谬,“他这么小,能做什么?” “看看也好。” “人马杂沓,易出事故。” “真出了事,我谁也不怪。” 那是她怀胎七月流产,确知不能再生育之后。 临终一击 二十岁生日过去不久,丽麂发觉有孕。 诞育阿勊之际,正是她最苦闷时,日子过得稀里糊涂,无心对镜。这一回却很郑重,惟恐孕产有损容颜、身形,严控饮食,每日散步、凫水、做体操。及至第六月,体态依旧轻盈。 苏贵妃提醒她注意胎儿健康,“勿因小失大。” 丽麂解释:“南朝贵妇皆如是。” 祖劭很喜欢,暗想:不愧是她,没有恼人的大腹便便。又想:好容易盼来这个孩儿,小心为上,这几月还是不碰她了。只是他一个欲望炽烈的壮男,强忍忒辛苦。不如问丽麂,可否趁此机会,召幸别个嫔妾?思量多时,觉得还是不冒惹怒她之险为是。 祖劭同王贵妃,后来也幽会过几次。或许是雨露过于稀旷,她一直不见动静。 丽麂这个孩儿,他准备抱给王贵妃养。如此,闰生有子傍身,孩儿也得一身分高贵之养母。王贵妃在祖劭后宫中,地位仅次于张皇后,丽麂亦以为这样的安排无可挑剔。 有人欢喜,便有人忧愁。 张皇后敏中得闻,益更烦郁。一个是从前的骨中刺,一个是现下的眼中钉,眼看就要结盟了。倘或清修昭仪生男,他们母子在宫中的处境将越发艰难。耶孃、卫国公主等,都是和稀泥,无人理解她的心情,只能向小大人的肇治诉苦。 肇治更幼时,曾发誓:“嬢嬢,我长大了,要做大将军保护你。” 从他稚气的誓言中,敏中获得一些安慰,不忘笑着更正他,“痴儿,你长大了要做天子的。” 敏中亦知,令年幼的肇治分担她的烦恼,会影响其童年快乐,乃至其与祖劭的父子关系,但除了他,更与何人说。 “阿治,我现在明白了,她是要我死。” 清修院宴散,肇治临睡前,再去看视母亲,又被敏中拉住手,一副要长篇细论的样子。 肇治在心中叹气,嬢嬢的苦,真是灌愁海一样。然而,他又告诫自己,不可以烦。即刻去履,在她榻上一角盘坐,换上温柔耐心的倾听者姿态,“嬢嬢,你说。” 自知这断言太诛心,敏中不得不解释:“真的,她的目的不是争宠,是夺位。 “若是为帝宠,她早已牢牢抓住你阿耶之心,何必还要如此排挤我?是因为她知我懦弱,刻意凌逼,有意搓磨。一旦我死,你们兄弟地位便不稳了。” 肇治努力参与讨论,“会有新皇后、新嫡子。” “不,”敏中摆首,“大概不会有新皇后,但清修昭仪之宠加上王贵妃之贵,会令崔氏之子实力足以匹敌尔等。” 肇治于是道:“那嬢嬢你一定要振作,不要堕入奸妃之计。” “我不行的。”敏中再摆首,“我只知与人为善,心不够狠,搞不来阴谋权诈。当初你阿耶同她好上,我还可怜过她,不介意分一瓣丈夫给她,哪知她要的是全瓜,不,是我的命。她要我的命,我就给她。我死了,形势未必有利于她。阿治,你明白吗?不久你们兄弟也将需要养母。王贵妃是最嘉之选。” --------- 丽麂和闰生,差一点儿成为盟友呢。 敏中母子私语,是复刻黛安娜王妃与威廉王子那段着名的对话。 弥留愿言 尽管有兄兄一再劝诫,肇庆等三个小皇子依然频繁出入清修院。其实在景明院,他们并不缺乏玩伴。侍读、王友方面,丽麂给阿勊什么安排,祖劭如得启发,也给自己的儿子配备上。 但肇庆说:“那边更热闹有趣,还能时常见到耶耶。” 清修昭仪明媚健康,很会顽,有时也参与小儿游戏,孩子气的热忱加上大人的创见与可调动的资源,能让顽耍倍添趣味。她似乎也不歧视景明院皇子。而景明院这边,张皇后总是病恹恹,需要静养,病人脾气也大。侍读得了家中大人吩咐,不敢嚣闹逾矩。 于是,肇治叮嘱肇庆,再去清修院时,偷几隻丽麂常佩戴的香囊来。 肇庆把丽麂当仙子一样崇拜,一直很关注她的衣饰。将偷来的香囊付与长兄时,还介绍:“昭仪娘子说,里面掺了虈(音“消”)花,所以这样芳郁。”边说,边写下字来。 肇治翻检说文,得知所谓的虈,不过是白芷。 无人时,他便用香囊蘸了猪油,训练一隻猎犬扑。到后来,没有猪油,猎犬见了香囊,也兴奋地往上扑。 一日,猎犬跟着肇庆兄弟去景明院顽,果然出了事。 丽麂提前发动,产下一名男婴,只活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夭折了。 肇庆很受震动,对肇治道:“她流了很多血,至今未醒苏。医士说,她可能会死。” 肇治心中也忐忑,却故意说狠话:“死了才好。” 肇庆又道:“耶耶得知猎犬是我们带过去的,看了我们一眼,那眼神——” “他斥责你们了吗?” “没有。”肇庆垂首,“只是,他以后可能更不喜欢我们了。” 当夜,他便发起了高热。连烧数日,渐渐昏迷。一天忽然清醒,对守在榻边的肇治说:“来世我想做昭仪娘子的孩儿。有那样美丽的嬢嬢,耶耶也会爱我,多好啊。” 之前,他也有过类似的愿言。 肇治或怒斥他忘母恩,或冷嘲热讽他是叛徒,此刻却紧握他的手,忍泪道:“会的,我帮你祈祷。” 忧患不已 祖劭担忧丽麂、悼惜夭折的婴孩,未免迁怒景明院皇子。直到肇庆疾剧,才开始重视,已然无法挽回。肇庆死后,与敏中一起守灵时,指责她耽于自怜自艾,疏忽母职。 敏中积怨已久,此刻也爆发,反斥他不能体察孩童情绪,以至于肇庆忧惧成病,终于不治。 祖劭回忆事发当日,确实对肇庆等过于冷厉,也不是不后悔。从前,他觉得六个儿子足够多,不想这么轻易就折损了一名。余下的五个,他可要好好珍惜了,未封王者都封了郡王,并指派当权大臣作师、傅。肇庆与那个早产夭折的婴孩也获追封。 每日午后,他学着丽麂的样子,匀出一个时辰,陪伴子女。 丽麂娩下婴儿后,自觉下体血涌如泉,生命力在流逝,叮嘱卧席之侧的祖劭:“我倘或有不测,将阿勊送往江南,我阿兄处养育。” 祖劭犹抱着那个已被宣布死亡的初生婴孩,晓得这可能是她的遗言,仓促不能接受,麻木地答应声“好”。 丽麂以为他敷衍,闭目攒了把力气,又道:“你不要顾忌什么人言、颜面,务必送他去江南。陛下,我这是遗言,不可轻忽。否则,我在泉下也会不安。” 祖劭只得承诺:“好,我会送他去江南,教苏嬢嬢也跟着。” 然而,她究竟还是挺了过来。反倒是张皇后,在此期间暴疾而薨。朝野私下传,她不是病逝,而是在肇庆灵前与祖劭争吵之后,愤极自尽。养息时,丽麂在枕上计算得失,与其说是两败俱伤,不如承认自己惨败。她真是低估了小孩子的杀伤力。 肇庆憨憨的,年纪也小,幕后当有别人。 张皇后? 不像。 王贵妃? 这个女子表面乖巧,实则最不安分。为丽麂的悍妒所压制,祖劭的一众嫔妾在后宫,喘息也不敢大声,她却依然不放弃争宠,竟勾住祖劭,偷得三五夕枕席之欢。 出此狠招者,意在破坏丽麂与王贵妃的结盟。或许王闰生更倾向于站队中宫?妻与妾,相对于外妇,是天然盟友。 何况,张皇后一死,王贵妃作为祖劭后宫地位最尊贵者,顺理成章被确立为景明院皇子养母,简直比自己生一个孩儿还要理想。景明院皇子甩掉无用的亲孃,换上一个潜龙般深沉的养母,也大得力。 丽麂对自己说,得快快好起来。 病重弥留,有如眠卧于轻舟之上,在云水间顺流而下,怡然而松弛,明知尽头是死亡,也无可无不可,并无生人怕死时臆想的恐惧。真要死了,也蛮好的,连阿勊都不记挂,何况已至阶陛的虎狼。反倒是意识到自己挺过来之后,才开始不停地出冷汗。 既仍淹留世上,还要继续发愁世人的忧患。 怨偶身后 张皇后自尽,祖劭震悼之余,竟也感到些些舒心。 对比丽麂,他一直认为敏中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对儿子的衣食、课业、顽乐皆不用心,有时还要他这个当耶耶的分心留意。然而毕竟是亲孃,也不能剥夺她的监护权,只能看着孩儿们被耽误。而今她狠心撒手,于肇治等未必不是福音。 丧期结束后,王闰生迁入景明院,接管三个皇子的教养。 见男孩足够多,闰生提议组建一支击鞠队,请祖劭出私帑购置马驹、装备,翻修毬场。祖劭欣然应允。他自己就是击鞠高手,每日午后训练时,常去观看、指点;与宫外贵族少年击鞠队约比赛时,更是一次不落,必到场助威。 景明院皇子,连同被击鞠队吸纳的绮阴院皇子肇义(左美人所出)、翠华院皇子肇孚(叶才人所出),都明显地快乐起来。 侍读、王友中四肢不够发达的小书呆,闰生也不冷落。肇治年满十二岁开府后,便于邕王府设立昭文阁,组织他们检校已修成的新商史。肇治当然担当名义上的总裁。有饱学宾客从旁协助,他们也真勘出一些讹误。后来,昭文阁又到穷僻县乡刻石经,促进当地文教,亦收获好评。 束发之前,邕王肇治已有聪敏好学的贤名在外。 祖劭将之归功于闰生。曾经,他一度以为肇治兄弟资质逊于阿勊,还为此自卑、郁闷过,原来只是教养失当。及至后来,阿勊那边反过来学景明院,也成立击鞠队,他更是窃喜。 有时,祖劭也会想,倘或那个夭折的男孩存世,大概会身兼肇治与阿勊的禀赋。 可惜丽麂不能再生育了。 从前,丽麂担心孕产影响形体,为避免怀妊,常拒绝他的求欢。彼时,他很气恼,觉得这个理由不充分,疑心她不想给他生孩子是真。这一次流产后,她养息了整整一年时间,才彻底复原。他又觉得,不生也罢,总好过失去她。 寂寞宴筵 第三代天子在位的第十五载,冬月初,王贵妃堂弟敬则与故张皇后女姪蕴真订婚。作为联姻的策划人,闰生无所避忌,将订婚宴设在西苑景明院,广邀在京贵戚名族之苗裔与会。 二代皇子、皇女堪堪长成,各巨室家主们考虑到与天家做亲的可能性,每逢宫宴,都欣然接下请帖,斥资为家中天资好、有出息的孩儿备办行头,送他们出来交际。 帝国度过草创期,奢靡淫逸之风渐起。连夙以简素着称的王贵妃,办起宴来,也能做到灯红酒绿。 皇子、皇女们到底骄矜,聚坐于暖阁内,只同自己人说话;有时也懒懒地窥帘,看是否有出色的新秀登场;只有遇着真正要好的亲戚、实在投缘的友朋,才出来寒暄一回。 肇平、肇安照例并肩而坐,不是孪生儿,胜似孪生儿。 小婢端过一盘甜酒来。 肇平看了下,“这个酒,我们可以喝。”与肇安各取过一矮足莲花金樽,捧在手中。 少时,肇安的近侍来报:“桓六娘子到了。” 桓氏从岭南来,其祖父南越朝时,曾任广州刺史;其父今夏擢了河南县令,遂接了妻小来雒邑定居。近十年来,不怎么出美人。人们见清修昭仪出了十五年风头,觉得亦已甚矣,很盼望有新人盖过她。桓氏是这一希望的最新寄托者。 肇平、肇安起身,“我们去看看。”又问肇治,“大哥不去么?” 肇治笑道:“你们替我看吧。” 不一会儿,两兄弟回来,向肇治报告:“虽不及清修昭仪,也算是个难得的美人,行步若花枝颤,且善瑶筝。” 肇治扬起眉毛,“怎么不去兜搭?” 肇平道:“清修昭仪一去五个月,耶耶很苦闷。不如留给他。”张皇后逝后,祖劭一番补救功夫没白做,肇平、肇安而今都是孝子。 肇治笑着指出,“若桓娘获宠,你们的清修昭仪更不会回来了。” 如同次兄肇庆,肇平兄弟自幼也崇拜清修昭仪。每次她与祖劭吵架,赌气回钟陵,他们都会失落,觉得西苑园庭寂寞,花柳失色,筵无好筵,歌无好歌,少了灵魂精魄。 “也是。”两兄弟觉得有理,“那我们去吧。” 趁着补妆,王贵妃遣侍婢,请肇治上二楼妆阁,边对镜抿发,边与他商量:“那桓小娘子,你看着怎样?” 肇治笑答:“我没看。” 闰生亦笑,“是也,你一向不喜欢看美人。”又道:“我是想,已经五个月了,他们从前置气,从未有这样长久过。或许你们阿耶对她真个死心了,或许是时候引荐新人了。” 肇治微讶,“王嬢嬢,你也使此等伎俩?” 闰生为和丽麂有所区分,一直走贤妃路线,只用阳谋,闻他言,略尴尬,承认:“是不厚道。” 肇治徐徐道:“倘或不成,白白影响了您在阿耶心中的分量。” “是也,”闰生颔首,“当下情势,人人都看得分明。有投机之心者,自会趁虚而入,何劳我们牵引。”顿了下,又叹口气,“我是想,已经五个月了,多么难得。倘或你们阿耶真和她掰了,我们也算熬出头了。男人迷恋一个女人,到底可以多持久呢?” 桕林观月 xiton g89.co m 不耐急管繁弦、酒气脂薰,肇治肩搭一袭玄色暖裘,排闼而出。霜风冷肃,吹拂面孔,头脑为之一清,不禁移步下阶。闻听身后有履声,回身一看,是个青衣阿监持绛纱灯笼尾随。遂接过灯笼,笑道:“我自己来,不必跟着。” 哥窑纹石铺小径,欹曲拗折若梅枝。 肇治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间,来至翠明湖畔,一片新商朝遗留的乌桕林边。 清修昭仪说,这是西苑最美的一处树林,宜步月,宜观雪。每至夏末、冬初,都要着人清理荒芜,以备嘉时游赏。今岁仲夏,她与阿耶置气,回返钟陵,淹留至今。林间路却洁净有致,显然,阿耶并未忘怀她的习惯,一切如她在时。 虽未死心,却也不肯退让。 肇治和王贵妃一样,自清修昭仪离京,就在计算时日。一日、两日……三旬、四旬……起初有些感动,阿耶爱子,居然可以到这个地步,不惜与所嬖反目,五月不和解。不,他不是爱子,是爱自己,爱自己多年前射出的那一颗精。夲伩首髮站:po 18 vs.co m 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阅读 太执迷于心事,肇治忘了留意眼前,待到觉察时,已然太晚。 近在迟尺,避无可避。 他的阿耶,也是单形隻影,仰首立于一株树壁有烧焦痕迹的乌桕下,髣髴在从枝桠间寻找那枚细弯的月牙。或许某一年的某一日,清修昭仪曾于此处,指点他观月。 “阿治,真巧。”祖劭笑着示意他近前。 肇治已想出对策,道:“不巧,我专程来寻阿耶。” “料定我在此处?” 肇治点头。 祖劭有些难为情,道:“未来,你也可能遇到令你欲罢不能的女子。” 肇治再点头,“那再好不过。我对阿耶的艳福,不是没有嫉妒。” 父子俩笑起来。 肇治道:“蘧老嬢嬢之从姪、大理寺少卿蘧胜,名望极着,才干亦嘉。若令他出任京兆大尹一职,不仅太宗一系满意,我们这边人也服气。昭仪娘子那里,也可以视作我们的让步,回心转意未可知。” 齐朝无立太子之例,担任京兆大尹的皇族,通常被视作非正式的储君。丽麂与祖劭起龃龉,盖因其欲以肇治为京兆大尹之故。 祖劭细思片刻,道:“你的好意我知,只是这一次迁就了她,以后储嗣之事,她更要插手了。这些年来,我何曾亏待过阿勊,她却总是……不能容你们。如此横蛮干政,与古时的奸妃何异?教人不由得怀疑,她对我到底有几分真心。” 肇治反倒替丽麂说起话来,“做嬢嬢的爱儿子,是属常情,并非她不爱阿耶也。若阿耶以为阿勊贤于我,便立他亦可。我无怨。” 祖劭晓得后一句不是肇治的真心话,恐他不信任老父,特地交心:“并不是我自私,忘了我齐江山一多半是太宗打下的。卫国姑母临终有遗训,为社稷稳固计,必须立子。倘或再因法统不清,致出骨肉相残之祸,太宗在泉下也未必安。” 色厉内荏 丽麂在钟陵,待得渐渐色厉内荏起来,嘴上犹强硬:”这次须他亲自过江来迎,我才肯与归。” 文鹿笑问:“若不来迎呢?” 丽麂气沮,自疑起来,“阿兄可是觉得我老了?”据说,大唐女子的锦绮之年在三十五岁,她距三十五还差三年呢。阿勊不肯相亲,她亦不相强,不想早早升格做祖母。 文鹿摆首,仍像对小孩子,揉揉她的头,“不老,美得很。可是闹腾了这些年,你不累么?” 丽麂郁郁道:“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总有人与我作对,教我不能如愿以偿。” 文鹿道:“谁能如愿以偿?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丽麂不禁孩子气泛滥,一头扎进他怀中,“阿兄说我该怎么办?那烝叔母的禽兽,似是要与我掰。” 幸得有这个老哥哥,有他的襟抱可以依贴。一窝小犬还时刻偎在一起呢,兄妹如此,有什么稀奇,就有人偏往歪处想。 文鹿没她的烦恼,顶好祖劭行善积德,结束这段孽情,教他们兄妹过几天安生日子。每回送丽麂北上,都像送海客远航,风波难测,心悬悬。“他若来迎,就和他回去,往后收敛些;若不然,也别气恼,就跟着阿兄过活吧。” 丽麂闷声道:“阿兄是很好的,阿嫂脸色难看。” 文鹿再笑,“你对阿嫂,也不够恭敬。” “她对我有成见。” “谁之过欤?”文鹿道:“你几度归省,处处压她一头,喧宾夺主,教她怎能无芥蒂?” 丽麂仰首笑问:“阿兄是说,我惯会插足人家夫妻?” 显然是知错犯错。 文鹿拥紧她,叹道:“我明白,你要阿兄永远属于你。从前我已言明,今后亦不会变,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阿嫂、侄儿们的情绪,你也该适当照顾一下。将来没了阿兄,你还须回家来,怎么办?做人,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祖劭的冷落,已然令丽麂寒意瑟瑟,文鹿又作不祥语,直教她目眶热,“我几年才回来一次,和阿兄略亲密些,她就怨东怨西,着人编排闲言碎语。到底是谁小气?” 文鹿回思记忆中的那个哭声都细弱的小可怜,而今声气如此壮,无奈道:“都是齐天子把你宠坏了,一点儿委屈也受不得。” 丽麂前四次归省,三次是和祖劭吵翻后。祖劭初次遣淇阳王肇平来迎,再次遣中书令程义方。第三次闹得凶,直接大兵压境,将之前归还的淮南之地又夺了回去,吓得关系缓和期把都城回迁金陵多年的南商王室,连夜逃回钟陵。 阿兄怨她么?看不出。 阿嫂与国中人显然介意。 祖劭若仍执意以肇治为京兆大尹,她不妨退让一步,只要他肯把淮南之地归还南商。历史上,杨贵妃二次被遣归,也曾主动示弱。她要不要着绯鹅去祖劭跟前求情? 致命骄傲 冬月末,齐天子使邕王肇治、亶王勊至钟陵,迎清修昭仪返雒。二王在诸皇子中,地位最为尊崇,联袂南来,仅次于天子亲临,给足丽麂面子。同榻多年,他很清楚情人的小性子。 京兆大尹花落蘧氏,表面上是太宗系的胜利,但丽麂与蘧皇后,往好处讲,只是有限同盟。毕竟,嫏嫏还有亲孙嗣秦王。但枝强必弱本,只要肇治暂时够不到非正式储君之位,便可以收场。据传,雒邑贵家已在谋划进女,继续滞留江南,难免节外生枝。 五月不见,阿勊似又窜高了一截。与肇治并肩立,如棕熊与梅花鹿。他小时候,明明很秀雅。 记得那年,祖劭因卫国公主遗命,欲废除太宗一系男子皇嗣资格,当朝议时,丽麂领着阿勊闯勤政殿,效穆赢之哭。阿勊见阿孃泣争,也跟着喊“先君何罪?我何罪?”孤儿的大义凛然,与乃母的素衣娟娟,俱打动人。丽麂又迫在场大臣表决,无一人举手赞同,议遂寝。 先,祖茂即位后,以齐朝为三兄弟共同开创为名,将太祖系、已系与燕王系子男都封为皇子,赋予继承权。诛祖芃后,祖莘降燕王一系爵位为郡公,废除其皇嗣资格。她深知,太宗一系的继承权亦不宜保留,顶好是由自己来做这个恶人。碍于与蘧皇后几十年姊妹情谊,她也是拖到临终,以遗命形式公布,不必面对蘧氏,教嫏嫏没处说理。 得益于丽麂“挣口袋”,秦王一支也保住了皇嗣资格。 这些年来,秦王系没少坐享其成。丽麂每思及此,心中暗不爽,但嗣秦王只是皇孙,到底越不过阿勊去。 钟陵宫重逢,阿勊如抱猫咪,把小小一隻阿孃收入怀抱。 母子自来相处融洽,顽得来,从无孤儿寡母的悲情,随着阿勊年岁渐长,越来越像姊弟。 在丽麂看来,阿勊才是她生命中最重要,最可靠的男人,值得一切最好的,包括帝位。是她权欲熏心吗?非也。她只是要命地骄傲。她如此优秀可爱的阿勊,怎能向区区张氏之子称臣? 咬群之马 丽麂每次归省,皆有南朝巨室贿以重赂,将一二女儿转托于她,挈往雒邑聘嫁。近年来,北朝对江南,不像从前那样虎视眈眈、剑拔弩张,但南商归入齐之版图,总是可预见的事。家中有个北朝做大官的女婿,钟陵王室也肯另眼相看。 南朝女在齐,以丽麂为凤首,深瞻仰之。长久下来,也培植出了可观的姻亲网。 不过,丽麂对男子,有一种奇异的独占欲。作媒、拉皮条这种事,在她看来,像是分己杯中羹。一到雒邑,就将诸女交与绯鹅,由她去筹措。南朝女在雒遇到虐待、歧视、纠纷,亦是绯鹅受理、处置,代为伸张。少有宰相夫人搞不掂,要麻烦清修昭仪干预的事例。 绯鹅在南朝女中,有多受拥戴,在北朝贵妇中,就有多不得人心。 南朝女大多视丽麂为楷模,一入宅门,便施展媚术,独霸夫君,常挤得别个妻妾无立足之境。 祖劭的经学老师、太常卿吕政,为娶南朝女新欢,七十岁了与老妻大闹离婚,传得满城风言风语。卫国公主以为荒谬,命祖劭劝止之。老头子激动起来,竟要服毒自杀。祖劭担不起逼死恩师的恶名,只好听之。吕政再婚时,还送了一分厚礼。 阿勊自幼与丽麂往来南北,早就习惯了回程楼船里多出些个小姊姊。 这一次,他却注意到一个与众不同的少女。 柳条似的身段,黑鸦鸦长刘海,面孔苍白;常低眉默坐一隅,少发言语;髣髴精神不济,或许只是天生沉静。觉察到目光的投射,她抬睫,见是阿勊,又垂首。 “嬢嬢,她是谁?” “素舸(音‘葛’),冯老嬢嬢的侄孙女。” 灵宝王崩后,文鹿从丽麂之情,解除对冯贵嫔的软禁,允许她回金陵本家居住,仍享贵嫔爵禄。 素舸是她晚年收养的族中孤女。 丽麂一行路过金陵时,冯贵嫔赶来京口,申谢兼闲叙。年近六旬,依然丰姿绰约,窄窄的脸,被岁月微微拉长了些,眼睑上澹澹几道细纹,一双慧黠的眸子,直望到人心里去。末了,留下素舸与一叶密信。 阿勊想,冯老嬢嬢的侄孙女,一定是奔着雒宫去的。我也是齐朝皇子,她的目标之一。 之前,嬢嬢介绍小娘子与他认识,他总是推脱,而今却主动求索?太难为情了些。不过,须先问过她本人意见方好。 灶下之婢 既托庇于清修昭仪,当然要为她奔走执役,尽“门生”、“食客”的义务。诸少女皆喜围在丽麂身旁,侍妆、谈謔、做针黹、博赌、棰丸,争取她的好感,以为进身之阶,惟素舸少有参与。不过,从她一身松烟柏气,阿勊也猜到她日常置身何处。 一日午后,丽麂歇晌。 诸少女不敢离岗,团团静坐于榻屏之外打瞌睡,预备她传呼,也充“肉屏风”。 阿勊窥得时机,往茶寮寻素舸。 她果然在那里,坐在一节充小杌的圆松木墩上,一手以火叉拨炉膛中的红烬,看炭花爆炸。炉上巨铜瓮,嘶嘶冒着热汽,氤氲弥散开,像天宫里的云烟。里面是丽麂的香芷浴汤。冬日里,她习惯午憩起来后沐浴,可以养润肌骨、焕发精神。 阿勊走近时,特意放重步履,免得惊到她,“怎么不去歇息?” 素舸仍一惊,犹豫半晌,答:“我在歇息,这里比寝阁暖惬、安逸。” 阿勊在另一节圆松木墩上坐下来,侧向她笑,“不是吧?这里明明很热,还烟熏火燎的。”他穿着苏贵妃密密缝的貂裘,更像一头熊,感受力当然与只着青袷的素舸有异。 正好给素舸理由逐客,“所以这里其实不是您待的地方。” 阿勊半开顽笑问:“你在赶我?这里已经是你的地盘了吗?” 素舸被他问住,“我失言了。” 阿勊又道:“你多穿一些,就不用整日偎在这里,像个灶下婢。” 其实,她穿得已然比同侪多。 丽麂讨厌臃肿的装束,诸少女虽严冬,也只好轻着衣,免得犯她眼忌。只是丽麂起居与出入处,俱有严格的保暖措施。少女们浮萍客寄,冷室薄衾,只能背诵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以自励。所以,一有可能,就赖在她身旁,也为取暖也。 素舸道:“灶下婢何妨?若可以的话,我真希望一辈子偎在这里。” 阿勊笑起来,“只要你愿意,总有更好的去处。”顺势问:“你此去雒邑,有何打算呢?” 素舸道:“祖姑已把我交给昭仪娘子,我听从昭仪娘子分派。” 阿勊感到希望,追问:“全凭我嬢嬢做主?” “嗯。” 阿勊高兴得搓手,又隐隐觉得不妥,“万一那个人你不喜欢呢?” 素舸答:“我没有爱憎。” 阿勊暗忖:我的意思很明了,她不会不察。如此澹漠,是在暗示她其实不喜欢我吗?想了想,对她道:“我院中女官职位,在雒宫是极优差,都中贵女争破头。你完全可以做着。万一……将来……你觉得我人好,我们再议其它。” 素舸仍无雀跃之态,只道:“您先问过昭仪娘子吧,我听从她分派。” 午后茶寮 冬旅苦,江北水道冻结,只能走陆路。丽麂藉口朱毂颠簸,隔几日便要驻休。祖劭疑她心意变,时常遣飞骑来探究。肇治的耐心也行将耗尽,这一天晩食时,又来催启程。 丽麂隔帘打发了他,极尽妖妃之狂妄。 看得阿勊有些不忍,“阿孃何不留他共食?” 肇治轻装简行,没有清修院的排场,茶食乏人照顾,一路更看尽了丽麂的白眼。 丽麂悠然笑,“我哪敢!万一他回去嚷嚷中毒,咱们可就说不清了。” 阿勊又道:“您继续蹉跎,真要错过新年了。” 丽麂把箸往案上一投,作气不食状,“你以为人家真的着急吗?五个月都等得,一个月等不得了?不是彼催逼,我如今还在钟陵宫逍遥呢。碾冰辙很好顽吗?小子,汝欲教训阿孃哉?” 阿勊笑起来,“您既怕冷,明日还和我去凿冰捕鱼么?” 丽麂赌起气来,很拧:“不去了。” 次晨,阿勊与侍从到湖上,捕了半日鱼。午后携一尾,仍往茶寮觅素舸。 素舸诧见他又来,“您问过昭仪娘子了?” 阿勊笑,“昨夕才要问,她为别的事恼了。不如等她心晴时问,易得首肯。”又给她看鱼,“借着此间炉火,我给你烤鱼?” 素舸原要劝他离开,“勿累我受昭仪娘子责”,被烤鱼一打岔,不相信地问:“你会么?” 阿勊叫起来,“别瞧不起人,我自幼常随天子大兄出狩,露宿荒野,烤猪、烤鱼一早就会。”近侍放下干荷叶、黄泥、盐、酱、葱、姜等,掩扉离去。他揎拳掳袖,“你看着。” 素舸只得劝嘱:“您小心衣裳。”到底少女心性未退,被他感染,也提议:“用松针柏叶,或许好过葱姜。” 吃过鱼,她用火叉,从另一个灶膛里拨出两个小芋头来,亲剥了皮,递给阿勊:“我请您的。” “咦?”阿勊不禁大叫,“你原来私藏了好物。”又歪着头分析:“昨日尚不肯分享,今日却肯了,可见你对我……可见你也不是十分小气。” 丽麂午后浴罢,遣小婢传召阿勊。 不多时,只听地板震动,阿勊大踏步入,来至丽麂跟前,闲拈开她面前的盖琬看,“阿孃用什么小食?” 见是羊乳,不甚感兴趣。 他像他的父亲,在毬场、猎场,或许还有战场上,精干审慎超于常人,但在日常中,仍不脱小男孩的稚气,令人神怡。 丽麂问:“你适才消磨在何处?” “茶寮。” “你觉得素舸美么?” 阿勊闻此问,到底有些难为情,笑嘻嘻趴到她膝上,一颗巨颅拱在她怀中,“不怎么美,可是我喜欢。” 丽麂似诧异,有兴味地问:“为什么喜欢?” 阿勊觉得奇怪:“从来只凭我喜欢,嬢嬢就为我罗致了。今日怎么问起为什么来。” 丽麂顿了下,道:“早晚你会明白,我也有力所不能之时。” 尼姑修庙 一个全凭她分派的女孩而已,阿勊不觉得她会为难,“嬢嬢,我要素舸做我的青衣。” 即掌管衣饰之女官。 丽麂指出,“你如今的青衣柳氏,是虢国姑母驸马之女姪,无缘无故就罢黜么?” 阿勊晓得阿孃神通,“嬢嬢帮她升迁。” 丽麂笑,“一个萝卜一个坑,那也要有好缺才行。” 阿勊又摇她,“嬢嬢想办法。” “办法倒是有的。”丽麂道:“天子大兄院中女飨长孙氏,来岁远嫁河西沉家,即使保留宫籍,也不能再担任近侍女官。若许以她的职位,柳氏或许肯挪窝。但那要等到明年夏,你等得吗?” 阿勊总共才活了十五岁,半年真是漫漫之遥了,但也懂得,肯付出时间是最诚挚的真心,重重地点头,“那之前呢?嬢嬢如何安置素舸?” 丽麂笑道:“尊重她的志向,仍做我的茶寮婢。” 阿勊想,这样好,仍可常常见面。 丽麂却忽然问:“我离雒期间,你都做了些什么?” “同大姪姪们比赛击鞠,每日午后一场,胜多败少。我吃亏在驽马,若得几匹良驹——”大侄侄们指肇平兄弟。阿勊高大壮硕,很累马,一场毬要换好几匹。 丽麂澹澹截断他,“欸,荒嬉了小半年。” 阿勊听出她不悦,忙道:“也顽厌了,嬢嬢给我寻个正经差使吧。” 丽麂早已思量定,“彭国公老郭将巡北边,你跟着去吧。” 北境绵袤,从东到西,至少是三四个月。有时遭遇犯边的外族铁骑,可以实战,却比打毬、狩猎刺激多了。阿勊的记功薄上,已有几十颗人头;胸口还有一道心爱的刀疤纪念,可以裂衣炫耀。太平时期,斩首三千可封侯。阿勊常自夸,我若不是皇子,凭军功也可在三十岁前封侯。有机会刷新人头数,自然雀跃。 兴奋之余,仍不忘素舸,“嬢嬢,素舸没有家世,在雒宫易受轻慢,你多看顾她些。” 抵雒邑时,到底错过了新春,直奔元宵。 早有丽麂的心腹女官先行一步回返,打扫屋室,整饬花木池台,安置她从江南采购、搜集、订做的家具、什物、珍玩。祖劭每日必过清修院来转一圈,才觉得心安。和尚——不是——尼姑——也不是——总之,她这样认真修庙,大概不会跑掉吧。 屏后窥天 当日,祖劭草草了结政务,来清修院翘首盼。 丽麂下车后,并不急于相见,着女官知会他稍候,从小圆转楼梯上妆阁,更衣、小憩。 她的疲倦不假,近来更是殚精竭虑,揽镜一照,较同龄人似乎早衰,眼角已有细纹,睹之心惊。因为是美人,更加觉得伤感。默坐移时,也不加修饰,只补了一抹唇红。 祖劭在楼下书室,起复坐,坐复起,虽等得心焦,也明白她是近乡情怯,告诫自己,就软顺肉麻些何妨。 半个多时辰后,丽麂始下楼来。 她的苍白憔悴,祖劭一望而知,心揪痛。归省久了,兄弟还好讲,姒娣则难处。她又骄傲,更受不得气。但愿她从此明白,谁个对她好,哪里是她真归宿,少给自己委屈受。 见她泪盈眶,乃告罪:“都是我的不是,你多担待。” 丽麂倔强地揾泪,头一昂,“我才不是为你哭,我是为我的阿勊。” 阿勊亦先期抵雒,收拾了行装,约了几个王友伴随,便追已在半途的郭彭公去也。 祖劭道:“既舍不得,就别叫他去冒险。” 丽麂瞥他一眼,“他又没有父荫,缺什么,想要什么,只能自己去玩命争取。”她不像别个守着独生子过活的单身母亲,把儿子拴在裙带上,宠惯、拘管成废物,从小就肯摔打阿勊。当然,阿勊也禁摔打,乐见挑战,继承了乃父迎难而上的执拗。 祖劭笑,“别屈枉我,什么是阿治有而阿勊无的?” 丽麂冷哼,“这才到哪里。你保证未来也不偏私?只要阿治有,阿勊便不缺?” 祖劭语噎,半晌道:“我会好好安排阿勊。” “怎么安排?” “事关重大,你容我细想。” 丽麂知见好宜收,“那就拜托了。反正我会死在你前面,不至于受汝家孝子播弄。只要阿勊未来平安顺遂,我便无话。” 祖劭再许诺:“你我也会安排好。” 丽麂眼梢余光瞥见屏风后人影晃动,晓得是新来的南朝女在偷窥齐天子,遂击掌道:“汝等出来见过陛下。” 少女们到底娇羞,一哄而散,只有一个走出来,对祖劭、丽麂各一拜,静立,像傍晚垂首的葵花。 丽麂笑道:“独你有胆,我便赐你福气,今夕侍陛下寝吧。” 祖劭连忙推拒,“不必,不必。” 丽麂道:“本妒妇旅途疲倦,宜于独眠,须休息一月,方能侍奉陛下。难得大方一次,陛下就不要客套了也。” 祖劭正色起来,“我是认真的。” 丽麂把手一摊,“那我可难做了,已然许诺了人家小娘子,人家会当我戏耍她。” 祖劭遂道:“先着她到仁智院为副女飨,若执役出色,待来年长孙氏出宫,正好接理。” 葵花少女由失落转欢喜,再拜谢恩。 他家之乱 丽麂后来发现,自己离雒这半年间,虽频有贵家进女,祖劭一个也未接受,都转赐与兄弟子侄辈——连西京燕王系都有分,着实吓退倖恩者,都知道燕王系已经彻底玩完了。 这人也真奇怪,有丽麂盯着时,总是窥着空子寻妃妾们偷情。 有时丽麂兴起,跑去捉奸,一个边系绔带边飞窜,一个用衾单遮住胸脯,“啊”“啊”地尖叫,也很有趣。 只是,丽麂不在身边了,他竟守节起来,不理旧欢,不纳新人。 此次丽麂回来,相约一月不侍寝,他也不像从前那样,中途毁约。 是半年苦节砺练出的贞操吗? 不久,祖劭降旨,以亶王勊为殿前司都虞候。这是祖茂和他自己都担任过的官职,尽管阿勊只是虚领,兆头却比京兆大尹还好些。阿勊目下究竟年少,太过重用,会招惹朝野非议,反而对他不利。此中道理,祖劭不讲,丽麂亦明白。 携回的南朝女,丽麂留她们在西苑顽了几日,挑出三名,余者都教绯鹅领走。 姊妹相聚,绯鹅透露:“我有孕了,但愿是个女儿。” 丽麂第一个疑问是:“谁的?” 绯鹅认为堂姊此问有责怪的意味,不悦道:“无非七郎、九郎。这方面,我有节操的,自入程家门,便断了外姓之欢。即使不是老头子自己的,也是不折不扣不掺杂的程家种。” 丽麂道:“我是怕老程介意,拒不承认,教你下不来台。” 绯鹅道:“一早知会了他,脸色虽难看,却没有发作。他家之乱,又不是自我而始。” 丽麂叮嘱她,“往后收敛些吧。” 绯鹅点头,“也是怀妊后,我才觉得,活着有点儿意思了。这之前,我的一口活气,全是命硬的陆嬢嬢帮我撑着。哎,我这辈子是盼不到她倒运了。”又促狭地一笑,“若是女儿,名字我都想好了:克珺。” 丽麂亦笑,陆夫人名珺。 晚些时,丽麂将挑出的少女分赠肇治兄弟。 祖劭阅毕,觉得给肇治的冯氏姿貌最陋,丽麂当是有意为之。这二人的疙瘩,是解不开了。起初是丽麂肯敦睦,肇治鲠硬;如今肇治学会圆柔,丽麂又不肯通融了。 云外来信 肇治对冯氏的观感,与乃父有异。 素舸的白肤,不像丽麂轻清透明,更类病容;她的身段,也不如丽麂纤细苗条,却有种特殊的幽闲柔舒,令人想起湖畔踏莎而行的屈子;日常精神恍惚,与她对话,总像候着云外来信,反应迂迟。若不是她言辞简约有条理,简直让人误会她短智。 侍应儿贵在伶俐百端。素舸完全不称职。丽麂把她赠予自己,显然是一种轻慢。但肇治不无懊恼地承认,即使在丽麂看来最不中用的女子,他依然会感到吸引。 尤其是素舸听到呼唤,神思徐徐归位,答应“哦,殿下?”那一刻,那迷茫的小脸,格外令他动欲。 肇治已抵住她,提醒:“会痛。” 她沉静地垂睫,“我知道。” 南朝贡女所接受的性教育,比普通少女丰富,且剑走偏锋,因而在北朝有着不堪的名声。北朝男子轻贱她们的同时,也不拒绝享受她们所提供的下等的欢愉。 对素舸,肇治有心采取这种“惯常”的态度,姑息妻妾们对她的孤立,但到玉帛相见时,到底做不到彻底的冷漠。 他缓缓地进入,留意她的神情。 眉尖渐渐蹙起,两行清泪涓涓涌出,流入鬓发,流到他心中的灌愁海。 肇治忍不住吻她,“苦尽甘来。” 她抽噎着点头,隔了一会儿唤他:“殿下——” “嗯?”以为她会求终止。 然而,她只道“您慢慢来”。 这是第一次,她无助且无措。后来,就很体现教养,给他所有他所期待的。 他对她的召幸,因而较为频繁。 妻妾们略有微词。 时常在次日,王妃会与他顽笑:“殿下很给清修昭仪面子。” 报应奇巧 赶在十六岁诞辰前,阿勊回到雒邑。他重视生日,倒不是妄自尊大,更多是感念母亲顾复之恩,藉机表达对她的崇敬。一路上,心中一直有个烛焰般小小期待跃动:或许阿孃会把素舸包扎成生辰礼给他。阿孃给儿子的礼物,总是别出心裁。 然而,丽麂今岁的生辰礼是八匹大宛马。若在以往,阿勊会高兴得跳起来,此刻却需要假装开心。 与阿孃午食后,往茶寮寻素舸不获,同小婢打听。 小婢道:“她已为邕王媵。” 阿勊大惊,折回丽麂寝阁,女史笑拦:“娘子午休才歇下。” 阿勊执意:“我只有几句话。” 丽麂自内室鲛帐中发话:“教他进来。” 阿勊入内,在帐外跪下,一开口,便觉目眶灼痛,若还是小孩子就好了,可以痛快地流泪,“嬢嬢,你怎么骗我?” 丽麂叹气,“我恨不得把天下捧给你,但凡可行,怎会在这件事上违你心愿?” “有何不可行,请嬢嬢明示。” 丽麂暗问自己,真有报应吗?竟这样奇巧。“你知道了也无益。若还认我是孃,就不要再逼问。程姨丈欲离婚,姨姨不肯,我夹在中间,已然头昏脑胀。” 阿勊不是很惊讶,姨姨才怀珠,姨丈就闹离婚,可能性只有一个。“若姨丈条件开得好,就答应了何妨?” 丽麂轻笑,“姨丈还算大方,田宅之外,另出钱二十万缗。只是你姨姨在程氏做当家主母,每年过手的数目也不至于此。再者,她是奔着遗孀身分去的。熬了十余载,他竟不死,自己却被二十万缗打发掉,岂不成了笑话?” 阿勊不以为然,“二十万也够她余生挥霍的。” 丽麂却道:“这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亦牵扯到你我。我此刻很烦,尘定后再同你细说吧。” 当初,绯鹅是由雒宫嫁出的。程义方提离婚,只能和天子协商。祖劭劝绯鹅答应:“今日今时之他,肯离婚,已然是厚待你了。自从大富之后,他可是只有丧偶一说。实话同你讲,若他对你做出什么,我都不好追究的。” 绯鹅听了无惧,瞥丽麂一眼,吊儿郎当地感慨:“都怪你,他这一听就是姘夫的口吻,到底不如姊夫肯尽心出力。” 丽麂笑道:“我倒真有些怕了。无论离不离婚,你都别出宫了,就在我院中安顿下吧。” 绯鹅无异议。她也惜命。 尾大难掉 阿勊踏入苏贵妃积珍院,郁郁不欢。 苏贵妃取出新制夏衣与他试着,一面规劝:“她这样做,必然有她的道理;不告诉你原因,必然也是因为你知道了没好处。” 阿勊听了,诧异:“苏嬢嬢,您最正直明理,为何无论我嬢嬢做什么,都不辨是非地维护她?” 苏贵妃正倚案记录尺寸需修改之处,闻言抬首,隔着水晶老花镜片,笑问:“汝责我老糊涂哉?若天生名分赋予她想要的一切,她也不会如此苦苦争求。世人鄙薄不安其位的营求,但名分是绝对的正义吗?你们子母在雒宫,势单力孤,能有今日,全是她苦心经营的结果。她初来北朝时,年纪比你此刻还小呢。若你也非议她,我替她难过。” 阿勊连忙自辩:“我只有心疼。” 苏贵妃揉揉他的头,“你当然是个好孩子。那么,冯氏之事,为了你嬢嬢,肯不肯放下?” 阿勊踯躅,半晌道:“我虽不能放下,但绝不会再以此烦我嬢嬢。” 苏贵妃微笑,反而喜欢他的小固执,“你最像你阿耶,重情。你嬢嬢为姨姨离婚事,当是忧烦不已,倒真别再去招惹她了。” 阿勊忆起丽麂说过的“也牵涉到你我”,觉得是时候关心一下大事了,遂请教苏贵妃:“姨姨与姨丈,年龄相差悬殊,常年分居,并不敦睦,嬢嬢却似乎不希望她离婚,是为何故?” 苏贵妃道:“一则是舍不得钱。” “什么钱?” “天子大兄即位之初,程宿公罢相,其长子景攸以为老头子气数已尽,在外频与乃父划清界限,以程氏新家长自居。宿公自是恚忿,其诸子亦担心长兄独霸家赀,遂怂恿老父续弦。 “姨姨初于归,有宿公撑腰,诸庶子为羽翼,将程氏一多半财权揽在手中。程氏富可敌国,人所皆知。这些年来,你们子母在宫中散漫用钱,多出于她的资助。不然,凭你嬢嬢昭仪俸禄,便是再算上你、我的俸禄,也买不起你的大宛马呀。 “只是近来,姨姨之骄恣,已远甚于当年之景攸。前岁景攸病逝,她更是没了敌手。宿公渐有尾大不掉之虑,这才起了离婚之念。天子大兄赞成他们离婚,倒不是比你嬢嬢更挂虑姨姨安全,不过是想藉此断掉你嬢嬢财源。没了钱,也便没有实力和景明院争了。” 此心谁知 阿勊又问:“这是一则,还有其二么?” 苏贵妃点头,“宿公默许姨姨资助你嬢嬢,起初是为讨好天子大兄——有几年,大兄私帑被她折腾得精光。景明院、绮阴院、翠华院皇子渐渐长成,开销繁巨,做父亲的总不能把钱都拿去养外室。 “久之,供养清修院的责任便转由程氏承担,朝野也视程氏为你嬢嬢一党。宿公觉得不安。去年秋,他将一个女孙——第五子景俨之女——嫁与河东郡王为妃——” 河东郡王即肇平。 阿勊插口,“那桩婚事,我还以为是姨姨授意呢。” 苏贵妃道:“姨姨那里,景俨久已失宠。适逢景攸卒,其余年长儿郎亦先父而去,宿公便许他以世子之位,拉拢之,分夺姨姨之权。呵呵,若程五不倒戈,老程是撼不动姨姨的。” 阿勊恍然,“程氏与景明院结婚,又欲断掉清修院供养,是转换阵营的意思?” “是也。”苏贵妃道:“你嬢嬢一去半载,天子大兄迁延不迎。善窥天意者,皆认为是她宠衰的征兆。” 阿勊黯然想,难怪嬢嬢那般憔悴、烦躁,我还误会她对我粗暴无理,一时间很是惭愧。 苏贵妃悠然道:“你欲为嬢嬢分忧,却也不难。” “请苏嬢嬢指点。” “程五尚有一次女,汝可求娶之。皇嗣之中,你的排位在肇平之先。他必然会更看重你这个女婿。” 阿勊大是为难,“这——”迟疑移时,他问:“嬢嬢不予我冯氏,就是为此吗?” 苏贵妃不悦地摆首,“你嬢嬢几时对儿子使过心机?” 阿勊再度满面怍色。 苏贵妃神色和缓下来,道:“我说这些,只是想教你明白,不要怨她。” 造膝密陈 wuyezhen.co m 绯鹅从此蛰居清修院,不止拒接程义方的使者,连祖劭的劝告、建议也罔顾,怀疑他与程氏沆瀣一气。祖劭一面承受她的猜忌与嘲讽,一面还要替她抵挡程义方的攻势。老头子晓得,她这是专心候他死了,很是气急败坏,出招频繁凌厉。 但时间究竟不站在他这边。两载之后,一命呜呼。 数百万缗遗赀,绯鹅名义上可分得叁分之一,实则占有了多一半。五郎景俨虽承袭了乃父爵禄,所得家产却仍是之前掌控的那部分,连十分之一也不到。七郎、九郎捞到实惠,与绯鹅继续保持友好关系,争做她女儿的生父。 克珺周岁丧父,却也一跃成为国中身家最丰的女继承人。 形势一时有利于清修院。当然仍有人看好景明院。由河南县令擢升京兆大尹的桓圜,即将其女蕉蕉送入邕王院为孺人。 蕉蕉修纤嫋娜,背影有几分像丽麂,肇治很喜欢她。不过,并未因此减少对素舸的宠幸。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18b t.com 冯氏,这个无声无息、默默生存的少女,把他的欲望服侍得太好,如同白饭、茶饮,已成为他日常的一部分。午后倦读,一场酣畅淋漓的击鞠之后,沐浴时,他都会召她相伴,很解乏。 是以,当蕉蕉造膝密陈时,他第一反应是:因嫉妒而起的攻讦。 蕉蕉自己亦觉得尴尬,“妾知,此事近乎荒诞,有类诬告,难以取信殿下,只是事关殿下安危与子嗣,不得不勉为其难。若继续坐视您身受其害,不仅会绝育,更将殒命,则妾百死难赎其罪。殿下如不信,可以召见籍贯荆楚的医士询问。” 两名翰林医士检视过素舸后,证实了蕉蕉的说法。 肇治问及危害。 两名医士对视后,一位斟酌着开口:“此刻停止接触,性命当无忧;至于生育,则须观察,或许也不受影响。” 肇治却知,凶多吉少。他成婚比两个弟弟早叁年,肇平、肇平均已为人父,他膝下犹空空。想着自己毕竟年青,妻妾或许集体肚皮不争气,并不着急,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最伤心时 肇治回忆自己一生最伤心时刻,是得知母亲自尽时? 非也。 身为人子,孝慈是义务。于他,更像是背负着血缘的枷锁。他很努力去做,却时常会感到疲倦、委屈。为何我是她儿子,她是我嬢嬢?他内心并不认可这样庸懦,欠缺魅力的母亲,然而无形的脐带是割不断的,惟有沿着命运设定的轨道前行。 肇平、肇安天真,以为存在颠覆这一设定的机会。得知阿耶指定王贵妃为他们的养母,与他商议:“我们去求耶耶,请他将养母更为昭仪娘子。” 若可以像他们一样自欺,多好。 自幼及长,每次想到丽麂,他都会在头脑里无声地大喊“我恨她”,“我恨她”,像是警告自己,也像自占地步。 我恨她,因为她恨我。 或许她没有那么恨我,但我依然恨她。有一点点嬴余也是好的。 要到此时,他才不得不面对现实,她是真的恨他,使出这样歹毒的手段,欲置他于死地。 他真想冲到清修院去,大声质问她,为何这样对我,为何这样残忍? 不,应当向阿耶告发她,看看你宠爱的女子,这样残害你的子嗣。您当如何措置? 废黜,赐死,昭告天下,曝扬其恶? 然而,他对阿耶全无信心。毕竟,哪怕是此时此刻,他自己对丽麂也不肯死心呢。何况,阿耶得知他失去生育能力,会不会重新调整建储立场,转而主推肇平? 几日过去了,邕王的沉默,令蕉蕉感到困惑,也不安。他或许可以原谅清修昭仪,但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清修昭仪获知自己首告,必然不肯饶过。肇治不行动,她只能去见王贵妃了。 中庭冷风 经过王贵妃的曝扬,舆论沸腾。 祖劭被迫采取严厉态度,降旨封闭清修院;以宰相蘧胜、大理寺卿程景俨、虢国公主驸马柳朝宗为主理官,对丽麂等涉案者进行审查;并责令南商逮捕、引渡冯贵嫔及其仆从。 丽麂自然推不知情。 冯贵嫔亦应下全部罪过,虽经酷刑,依然否认丽麂是合谋。 最终,冯氏祖侄以主谋被判绞刑。丽麂因失察降为婕妤,闭院夺俸一年;近侍女官全部黜落,远放西京。 这样的结果,比丽麂事先预想的要严重一些,因而甚恼祖劭。 不过,祖劭似乎更介意王贵妃“公开家丑”,虽无明面的降罪,从此却开始疏远她。 朝野中,大有人将此案看作本朝的“建成鸩毒世民案”,是建成真的投毒,抑或世民诬指,真情难辨。毕竟,邕王还活得好好的,是否绝育,需要更多时间检验。 不久,又发生了亶王劫狱的小插曲。 幽系西苑舂室做苦役、等待秋决的冯素舸,被亶王劫走,窝藏于其和明院,拒不交出。亶王还聘请讼师写呈牍,以冯氏年幼懵懂时,为祖姑胁迫,不能自主,且自身亦受其害为名,为她上诉申冤。 但冯氏毕竟有知情不举之过,祖劭仅免去她的死罪,罚为宫奴,于亶王和明院执役。 宽赦令的副本,祖劭拿去给丽麂看:“瞧,我怎样待你的儿子。” 丽麂面无表情。 祖劭不得不和缓语气,“阿麂,放过我的儿子们,不要再令我为难,好不好?我是舍不得你,可也是人家阿耶。” 丽麂扭身避开他,固执道:“我什么也没做。” “你——”祖劭的火气腾地冒起来,“事到如今,对我一句实话也无!枉我费尽心思袒护。” 丽麂笑起来,“哦,原来陛下为我而枉法了。这怎么使得呢?您若觉得我该死,还是依律治罪吧。” 祖劭拂袖,悻悻出。中庭冷风骤然拂来,令他头脑一肃,不禁止步沉思。怎样才能既保全她,又不屈待己子呢?或许只有暂以阿勊为储,事到临头再做转圜为宜。 我岂畏死 闭院究竟是一种禁锢,只是在熟悉的环境,较为舒适而已。 失去相伴二十年的侍从,丽麂如同被拔去羽翼,不单大事筹谋陷入停顿,连日常起居也觉得诸多不便。清修院事务由仁智院副职女官兼理,对丽麂恭敬勤谨,却首先忠于天子。祖劭甚至禁止绯鹅、积珍院苏贵妃、和明院亶王勊等探院。 是以,丽麂虽知素舸入和明院,却无法警告阿勊警惕。这女孩自幼受尽虐待,心灵必然扭曲。只好寄希望于苏贵妃明察代劳了。 也因为此,祖劭每次来,都看不到她的好脸色。 祖劭受惯了她的小性子,倒也不介意,想到正在推进中的给她的惊喜,不久她就会开心地坐回他膝上。 如同所有宫廷贵妇,丽麂有迟睡晏起习惯。 那一日侵晨,才睡下,忽而钟鼓大作,绵绵不绝,震得晓天红霞乱颺,乌鹊腾腾绕宫阙飞。 九华帐中的丽麂被吵醒,先是烦怒,继而惊疑,终于心沉。这是天子崩的报丧钟鼓。 几名女官疾步入,焦急地轻声唤:“娘子。” 丽麂缓缓坐起,吩咐:“传仁智院元女史来见我。” 不多时,元氏来至帐外,犹惊魂未定:“娘子,至尊崩逝。邕王由王贵妃主持,已于灵前即位。” 丽麂手按住怦怦跳的心口,努力稳住恍惚的神志,轻笑:“这也太蹊跷了吧?” 元氏提醒她,“娘子不可妄语。” “什么病?” 元氏一时没听明白,“啊?” 丽麂厉声重复:“我问至尊因何亡故!” 元氏嗫嚅:“这个……唯有医士知,此刻尚未公布病案。” 丽麂讥诮,“死因都未查清,就急忙忙篡位。给他两个一拨弄,病案还可信吗?” 元氏只得再度提醒她,“娘子,祸从口出。” “我岂畏死哉!” 丽麂哀嚎一声,如同孤独的母狼,倒回榻上。 女官与侍婢见久无动静,近前一看,原来她已昏厥,满面珠泪横流,鬓发沾湿。平时是有些怕她的,此刻也禁不住怜悯,端来温水,为她净面,又喂安魂汤。无妆时,她很瘦小,细骨伶仃,雪肤薄薄若素帛。诸婢小心侍弄,也体会和理解了男子对她的着魔爱惜。 丧葬期间,丽麂要求瞻仰遗容,不获准。 传达者为王贵妃近侍女官,看似温和同情地指出:“非是今上与贵妃不体恤、不顾念娘子与先帝一场恩爱,实在是……娘子须得想想,以何身分去吊丧呢?” 愿为汝欢 及至闭院期满,祖劭早已入葬陵寝。祖齐帝陵在颍州,丽麂伤心病弱,不能远途跋涉去谒陵,遂往太庙瞻视遗像。 先到祖茂的祀阁。 她久不来,记忆中他的形象早已湮灭。画像因为定期更换,后来绘者未见过祖茂其人,凭着想象,画得越来越浪漫。如今画像上的祖茂,更类百姓人家木扉上的门神。 丽麂一见失笑。 祖劭遗像绘者想来是位圣手,不仅写真,而且传神。 丽麂乍见,良心像被一道谴责的闪电击中,禁不住膝软跪倒。她对不起他,真的对不起。过去十九年,她对他,一颦一笑,一言一语,无不隐藏机心和算计。原是想着,阿勊正位储君后,再对他实行温柔补偿的。我未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忽有一双手伸来搀扶她:“地上凉,娘子节哀。” 是肇治。 丽麂最讨厌别人看到她流泪,尤其是敌人。不客气地搪开,小鹿一样伶俐地跳起来,倨傲地抬首瞪他:“你居然也有胆来这里,不怕夜里做噩梦么?” 肇治沉静地指出,“阿耶事上,娘子同我是一样罪过。他是个冷漠、不负责任的丈夫、父亲,害我母亲自戕,我兄弟自幼孤苦,我恨他犹有可原。然他何尝错待过娘子,抛妻弃子,徇私偏袒,却终其一生未获您一丝温柔好意。” 丽麂眸中,掠过他熟悉的轻蔑,“他的遭遇,足以为汝之鉴,不要爱我。” 肇治的脸一下子红了,无措半晌,才道:“您那般歹毒地算计我,害我不能生育,仅剩半条命,几乎错失帝位。我不相信您心中就无一丝愧疚。您有儿子,我也是人家儿子。何不将您对己子之爱,分一二予我,以为补偿,我便既往不咎。” “不然呢?” 他并没有说狠话,只是继续求肯:“娘子,发发善心。您害我成这样,须得补偿。” 丽麂大是意外,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偏首思索片刻,“我是什么样人,汝当知晓,勿存侥幸。若执意认我为母,何妨!但有一个条件:勿以王闰生为太后,离弃桓蕉。” 肇治却道:“我不要认您为母,我要做您的……男人。” 丽麂骇笑,“像你阿耶一样?” 肇治点头,“我没有旁骛,会比他做得好。既不能生育,我便无嗣,江山注定会传予他人之子。前些时,阿耶频顾肇平,肇平亦生僭越之心,伤透我心。堂叔与弟,于我差别不大。似我这等残废之人,已无大志业,唯愿一偿平生所愿。若您肯善视我,我定然给您想要的一切。” 丽麂遂笑道:“这个么,条件依旧。” 王贵妃抚育景明院皇子,十余载劬劳,又主持肇治登极,剥夺她的太后之位,是为辜恩负义。桓蕉之父桓寰,现任京兆大尹,正走在拜相的路上,乃景明院系中坚,亦不好屈待他的女儿。 丽麂自知以上条件苛刻,只是她需要时间细斟酌,故以此要求肇治,教他畏难踯躅,不至于迫得太紧。 满庭喧耍 之前同祖劭,甚少非议,都怜悯她少女居孀。肇治就不同了,已然是孙辈,年轻她十多岁,同祖劭又是父子,可谓真正的聚麀。谁做天子,她就扑谁,势利到罔顾伦常的地步。若再教唆肇治疏远王贵妃,离弃桓蕉,更多一层妖媚惑主的罪过。 “掂来掂去,总是我吃亏。”丽麂思虑得头发痛,不禁对阿勊抱怨。 阿勊见她已在计算盈亏,显然是有意的,笑道:“非也,以面首论,这也算极品了。” 丽麂笑过,问:“你不觉得嬢嬢太……为老不尊了也?”她的许多同龄人已然做了祖母。 阿勊摆首,轻轻揽过阿孃肩,“我看嬢嬢很年青,居孀仍是太早。若从此清心寡欲,才教我心疼。” 丽麂逡他一眼,“呵,这样贴心。盖欲以此换取我不管束你?” 阿勊笑,神态大类乃父,“我几时不听嬢嬢话了?男人真爱一个女人,是不会教她苦节的。” 丽麂乃道:“冯氏之事,随你去,但不可因她耽误终身。蘧氏、桓氏、程氏皆有适龄的女儿。拣择一个吧。我想抱孙了。” 阿勊佯为诧异,“不久之前,嬢嬢还嚷嚷不着急做阿婆呢。” 丽麂叹息,“我若还能生,也就不求着你了。实在是我觉得……我们人太少了……太孤单。我想要很多的孙孙,男女皆好,满庭喧耍,就像蘧嬢嬢那样。” 阿勊沉默。阿孃的要求十分正当。作为太宗唯一在世的儿子,婚育也是他不容辞的义务。 只是之前向素舸微露意,她的反应很激烈,泣涕相告:“我这病体,能活几年?唯愿殿下答应,这期间不要有别人。生前有您一心一意守着我,便是从前吃过再多苦,今后短寿夭命,我也无怨,可以含笑黄泉。我死之后,此段缘便为圆满,连我的墓也不必扫。” 明日黄花 蕉蕉微闻风声,往王贵妃处诉烦恼。她入肇治院,缘于闰生推荐,此刻未始没有怨她误己终身之意。 闰生亦隐隐后悔。祖劭丧葬期间,不该向丽麂示威,刺激她。否则,顾及到声誉、颜面,丽麂也不至于行此无耻之事。以为忍到了头,可以吐一口气,哪知仍是时刻未到。 轻拍蕉蕉之肩,劝道:“勿忧,有你父亲护持,一个妃位总是可得的。” 蕉蕉却道:“王嬢嬢是贵妃呢,二十年冷宫滋味如何?这样的日子,我是不能捱的。我家姊妹个个要强。先,我入宫时,她们或艳羡,或嫉妒,而今失宠,再归省时,羞见她们面。” 闰生一怔,以为有贵妃名衔差可自慰,原来竟活成了笑柄。 蕉蕉意识到失言,忙道:“王嬢嬢毋恼,我是胡说的。往后宫中,还指望您多疼我呢。” 闰生笑道:“我没有恼。若听了不顺耳的实话,就恼羞成怒,那是自欺欺人。我无亲生子,与你最投缘,不疼你疼谁呢?也不要气馁。你是小荷尖角,她是明日黄花。” 蕉蕉恢复了些自信,“是也。清修院艳绝雒宫廿载,天下男子莫不觊觎,可以染指,如何耐得住。陛下对她,或许也只是积年夙愿使然,食之无味便会丢开。” 闰生赞许:“果然聪明通透,我没有看错你。” 蕉蕉用袖收去面上余珠,起身告辞:“不打扰王嬢嬢了。耶耶请求午后会见,不知有何指教呢。” 闰生送出她,暗想:桓寰大概会敦促女儿结好清修院。肇治绝育,桓氏不会有亲外甥,与天子亲爱之人结盟,是最便宜的方案。彼痴小娘自有痴福,倒是我,该怎么修复与肇治的“母子关系”呢? 祖劭已入陵半载,自己却至今未晋太后,可见肇治对自己芥蒂未消。 当初急于扳倒清修院,确实未顾全肇治隐私;后来祖劭偏重肇平,自己也默许,想着他们是同胞兄弟,自幼相依为命,友悌亲爱,肇治当无意见。孰料他反应激烈,竟至于弑父。替他遮盖了,他也不感恩,以为自己只是掩饰己过。 然而,廿载辛劳呵护,就这样一笔抹煞吗?自己为母或许不足,他为子就做到了十分么? 鹊巢之鸠 清修院明洁轩亮的庖厨内,丽麂立于灶侧,揭开铜铛的盖子,一股热气掺着桂蕊香扑面。 寝阁小婢悄来报:“新至尊往西楼去也。” 先时远放西京的清修院女官近侍,肇治均已赦归、复职。然而,这些人并不感激新帝恩典,把他当占鹊巢的鸠。每回他来,就默默监视他的行踪举动;看到他对丽麂动手动脚,就不值之,以为是冒犯、玷污。在清修院执役多年,她们一直自视为十六院之首,与仁智院分庭抗礼,眼高于顶,不意竟有这一日,最鄙夷的景明院皇子成为西苑主宰。 “这样一个田舍竖子,不及咱们阿勊殿下甚矣,竟教他坐得天下,真是国家的晦气。” “咄,你怎么拿他比阿勊殿下。听说先帝崩逝之夜,曾单独召见邕王密谈。近侍于廊窗外,听到两父子争执,又看到窗纸上人影晃动,似在打斗。邕王出来时,言说先帝已歇下,戒人勿入。及至次晨,宦者入侍先帝着衣,人都凉了,惊报王贵妃。王贵妃先召邕王,后召省中当值宰臣,扶持他继位。听说,丧葬期间,他一颗泪都未掉。王贵妃几次劝他举哀,他都如若罔闻。这是一个弑父篡位、大奸大恶之人,你居然拿他比阿勊殿下。” “真的?” “宫里宫外传得热闹极了。不然,你不觉得事出蹊跷吗?先帝御体何其刚健,怎么会说崩就崩了呢。” “可惜娘子还是手软了,若再狠心些,也不至于受此迫辱了。” 肇治迈步上楼梯,一女官跟在身后,笑道:“上面是藏室,收贮着亶王殿下的陈年旧物,平时极少有人上去,尘埃蛛网很多。至尊不如止步?”简直按捺不住心中鄙夷。景明院皇子每回来清修院都如此,鬼鬼祟祟,到处乱串,时不时还要顺走几件小物。这一位从前还佯作清高,没想到不鸣则已,一鸣更可厌。 肇治心知这些侍从瞧不起他,如今有了权,越发要任性,到底上楼来开箱开柜。 上面与所有清修院屋室一样,清洁通透,并无所谓的尘埃蛛网。有一橱柜里,上下六七个隔层,摆的是阿勊自幼婴起,历年穿的旧冬靴,绫锦滟滟,彩绣辉煌,收存得当,依然鲜明崭新。 肇治拈起一隻端详,“这是娘子的针黹?” 女官艰难地维持着礼貌,“当然。阿勊殿下之衣,无不是娘子与苏嬢嬢手制。他的冬靴,娘子更是连苏嬢嬢也不肯假手。” 怪不得她每晚总要做一个时辰的女红。他还以为她藉故不理他。不,她是在迂回躲他,不然怎么坐不多时,就借口烹制小食,去了厨下,从事庖妇灶婢之务。她是一时难忘先帝,还是单纯不喜欢他? 这时,一个小婢也上楼来,禀道:“鸭子蒸好了,娘子请至尊过去小食。” 天上一日 不久,全体宰相上书,请晋王贵妃太后。 单凭王贵妃,如何驱得动这些人。肇治的猜测很快落到一个人身上。但她为何要助王贵妃呢? 肇治无暇细想,先抓住台阶下。先前几番协商,丽麂很执拗:若以王氏为太后,须以亶王为嗣。肇治并不反感阿勊,但也明白,以丽麂的脾气,一旦阿勊储位定,自己的小命就悬了。如今,倒是有了不可抗拒的理由晋封景明院人等。 知会丽麂的同时,也再次承诺:“我百年之后,一定传位亶叔。” 丽麂诮道:“你百年之后,阿王八成还活着呢。届时以太后之尊,左右建立之事,简直不要太容易。忘记你阿耶暴薨时,她怎么得意来着?真叫她掌权,一杯毒酒,一道白绫,就是我的归宿。” 肇治道:“会有遗诏。” 丽麂乃催促:“即刻写出来。” 肇治扎着煞手迟疑。 丽麂叫起来,“就知道你是骗奸我!咱们到蘧嬢嬢、柳姑丈那里去撕拨清楚,看迫奸庶祖母是怎么个罪过!”说着,只着轻容寝衣,披头散发,便欲下榻去。衣襟被肇治激情时扯破,露出胸乳上斑斑吻痕,倒真像刚被暴力强奸过。 肇治连忙拦阻她,拘在怀中不放,“我写,我写。” 共三纸,一交丽麂收贮,一交仁智院女史保存,一送省中政事堂。 玉玺朱印落下,她的娇颜顿时绽笑。 肇治心中道:我真是疯了,疯了。往后每天清早醒来,都要庆幸自己还活着了。然而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和她在一起的每一日,都胜过没有她苟活一年。 温泉私语 次年正月,新帝颁诏,晋王贵妃为太后,清修昭仪为太宗淑妃,河东郡王肇平为岐王,河南郡王肇安为薛王。 肇平兄弟不懂怎么得罪了长兄,纳闷了半年多。终于度过危机,心态顿时轻松,又恢复旧例,每日与和明院比赛击鞠。赛后,两兄弟一起洗温泉,于濛濛雾汽中,赤身踞在石莲座上,窃窃私语。内侍以银瓶贮暖滑的泉汤,往他们身上浇。 “我真是想不到。” “谁想得到呢?” “他那么厌憎昭仪娘子,还总劝我们少去清修院。” “都是装的。” “从前,我倒是琢磨过,阿耶百年之后,昭仪娘子未免受冷落、欺凌,那时我要好好孝敬她,当她的患难之交。打死我也不敢做梦,作她的入幕之宾。” “这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你说阿耶之死……是否与他有关?” “我不信,阿耶对我们这样好,反正我下不去手。” “我也不信,只是大兄……而今面目,真是变化好大,有时简直令人胆寒。” “作了天子了嘛。” “我们是一母同胞,兄弟情分总要讲一下。” “不要天真。往后他是君,我们是臣,我们得捧着他、趋奉他。春秋里的父子兄弟相残,可不是左氏编出来吓唬人的,都是实有。我们生在天家,一不小心,就大祸临头了。” “我不服气的是,他对亶叔倒是和颜悦色。真是睡了人家的孃,就要当人家的耶。” 阿勊自己亦有同感。 当肇治劝他体贴母怀,尽早择淑媛完婚时,他诧笑:“尔我侄也,而竟自以我阿耶自处,不亦謔乎?我嬢嬢之狸奴大雄,每夜在她榻上眠,迄今已有十载,见了我,也不敢如此托大。” 肇治不以为忤,温和笑道:“你嬢嬢真的很为你犯愁呢。” 阿勊心道:此人面皮真厚。 然而,一个不相干之人,都这样关怀他的嬢嬢。他这做儿子的,是不是太不孝、太叛逆了呢? ------- 大雄:还有个先来后到没? 肇治:一腔无处安放的父爱 日照苍苔 如此频频劝,及至阿勊终于答应,肇治在丽麂跟前,很有居功的神气。 王妃之选,限定蘧、桓、程、郑、柳、张等本朝华族之家。阿勊已正位皇太叔,前途光明,众氏推出的悉为族中最出众的小娘子。时值二三月,春红次第开谢,丽麂藉着一场又一场的赏花宴,安排阿勊与诸女非正式会面。 她原看好蘧氏小女,但阿勊与程猗(音“一”)一见如故,次日便相约一起打猎,她便也依了儿子。 程猗刚好是冯素舸的反面,茁壮得像一头小马驹,笑声爽朗,步履有弹性,摔角、击鞠、击剑、凫水俱在行。同阿勊一样,也喜欢骑射。听说阿勊即将去巡边,便嚷嚷着同去。她父亲倒也不娇养女儿,一口答应下来,惟在警卫上用心。 阿猗与阿勊相处,宛如两个男孩子,勾肩搭背拍肩膀,大声笑嚷,上树爬高地追逐打闹。 丽麂见了,也不禁微笑。 这女孩像一束亮烈的阳光,照入她的苍苔庭院。唯一的缺憾是,她的父亲是程景俨。 因为遗产争端,程五和绯鹅一直在打官司。 既然要做亲家了,丽麂便从中斡旋,劝绯鹅割肉,“就当是给阿猗的聘礼。” 这些年,绯鹅养肥了一群状师,也烦了,“罢,罢,我只有这一个外甥。” 一次阿勊问丽麂:“嬢嬢,阿猗以前进过宫吗?” 丽麂答:“常随她母亲入宫。” “也到过清修院?” “嗯。” 阿勊大感奇怪:“我当见过她,竟然没印象。”随即庆幸,“还好没有错过。” 丽麂于是放心,他并不是屈从母命勉强为之,是真的遇到了喜欢的女孩。 ------- 你们看着长大变老的丽麂要当婆婆了。 程猗像不像赤骃的后世? 柳丛野合 阿勊与阿猗第一次约会,就发生了肉体关系。 阿勊全无经验。 阿猗豆蔻时,即同顽伴尝过禁果,引导他在蒲公英星缀的陌上,密不透风、仅闻莺语的柳条中完成交合。 侍卫与侍婢以为他们入柳丛只是捉迷藏,及至呻吟、喘息、轻笑传出,俱面红耳赤。 初度很短,但阿猗感受到了阿勊的实力与潜力。这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有粗壮的骨骼,结实的肌肉,阳物尺寸惊人,一双膀臂热情有力。被他圈在怀中拥紧,无比暖适,像要融化了一样。被他满满地填充、鲁莽地顶入,阿猗第一次体会到传说中的痛与欢愉交织的欲仙欲死,至于忘情,随着他的撞击,发出一声高过一声的呻吟。 仰望天空,看不到一丝蓝色,惟见千条万条,鹅黄浅绿,密匝匝交织的柳枝;惟有薰风在柳枝里钻,吹到裸露的肌肤上,也是一种刺激,像柳丛外人耳目的延续。 阿勊的手一直不离她的臀与腿,臀圆而腿修纤,肌肤光洁细腻,一条捞在他的手臂上,一条踮足勉力支撑,因花心中一波一波泵出的快感而颤抖摇曳。 她原本只解了下裳,此刻悄对阿勊道:“我们把衣服都脱掉。” 阿勊全依她。 除去了衣冠,也便彻底丢开了廉耻,是无保留的坦诚。赤条条搂在一起,私处紧紧结合,肌肤摩挲,唇舌纠缠,体液交汇,果然更快乐。他喷薄之后,丰沛的阳精沿着她腿内侧流淌下。髣髴酬知己一样,她的蜜泉也汩汩流个不休。 携手出柳丛时,花心依然在激动地痉挛,痴痴地回味。 野合,从来都是最美妙的,在芳鲜草地上,葱茏春树中,骀荡东风里尤是。 阿勊开了窍,暗忖:果然比自己撸管有趣。 --------- 春秋以来,野合也被污名化了吧。本来是多么有益于身心的户外活动。 远岫行宫 四月末,阿勊与阿猗启程赴燕地巡边。 又过了一个月,丽麂提出回南省亲。她都六年未归省了,甚是思念绍兴王阿兄。 肇治本来琢磨着阿勊离雒,可以独占她的关注,不意她又想出这样一个逃避他的花招。为国事所拘,他不能陪她远行,惟有劝阻:“此刻南方燠热,不是旅行的良时。” 丽麂玉颜登时落霜,“走水路,昼伏夜行,何妨?” 肇治托下巴暗忖:或许她的忍耐到了爆发的边缘,再不纾解,有可能动杀心。这可是他拿命抵押,换来的顽福,倒是细水长流的好。只好答应,问:“去多久,几时回来?” 丽麂道:“当归在阿勊之先。” 肇治遂有了主意:那就劝阿勊早归好了。巡边究竟是有风险的事,彼而今贵为皇太叔,劝他不要在边塞游逸太久,理由堂皇正大。说到底,亶王其实是藉口巡边,携未婚妻去顽军事游戏了。 这些年,南朝在绍兴王治下,对外与北朝交好,对内轻徭薄赋,国与民都极富饶安乐。自二代天子始,齐视南商为舅氏之国,甚是礼敬,南商无边患,遂也撤了边防。平民往来,与齐民无异,惟效忠不同的国君。无论南北,都认为商迟早自愿并入齐,而今南朝外甥做了皇太叔,时机或许就是他登极之际。 祖劭逝后,绍兴王几次邀妹归省,倒像是有事相商。丽麂直至阿勊储位定,才抽出闲暇来。 绍兴王新在庐山鹤鸣、龟背二峰修了两座行宫,一为自己晚年致休读书之所,一为丽麂归省度假之别业。刚好丽麂与嫂姪不睦,两兄妹遂约在庐山会面。 两宫之阳台,隔着瀑布遥遥相对。 丽麂晨起,披衣出来眺望,与对面的文鹿挥手致意。见白云悠悠,从阿兄行宫门户飘进飘出,不由得想:从那边看我这里,当也是如此,倒像是神仙岫府一样。 她的龟背行宫中,供有如来,并有一班尼僧常住,日日烧香诵经。 丽麂起初不喜,“我最讨厌释氏。宁可下地狱,也不要作佞佛的胡涂老婆子。” 绍兴王笑道:“我知,所以着她们替你忏悔祈福,免得你自己心虚了,还要捏着鼻子烧香。” 丽麂亦笑,“倒像是我有许多罪孽,必须神佛宽恕一样。” 绍兴王道:“人在世间走一遭,总会沾染红尘。你来之后,她们连钟都不敢敲了,怕吵到你。其实每晨钟声作,在山峰间回荡,髣髴九天仙乐,足以涤荡心灵。” 丽麂作无所谓状,“敲啊,谁不许她们敲了?”又道:“我正好嫌龟背行宫这名字里有忘八,不如更名洗红寺?” 绍兴王想起晨眺时,白云出入她楼阁扃牖的情景,建议:“叫远岫寺更嘉。” 百丈琼梯 po18c k.co m 庐山是避暑良所,一早一晚,甚至要生炭火。两兄妹在孔后留下的、仅容二人的红罗暖帐内,促膝饮酒、炙鹿肉。 绍兴王道:“阿勊结婚,我有件特殊的贺礼。” 丽麂询问地看他。 绍兴王与她碰盏,再度申谢:“这二十年,多亏了你,我们崔氏得以保全家国、性命、尊严。亡国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性命与尊严。而今,齐天子对你百依百顺,外甥又作了储君,我们家此时归降,当得厚待。江南从此免去兵革之患,亦可慰民心。征服南朝,乃齐太宗未了之夙愿。阿勊甫入春宫,不费一兵一卒,即实现皇父遗愿,是极吉祥的开端。如此,可谓三全其美。” 丽麂想了想,道:“彼竖子行事颠倒错乱,未必有多可靠。不如待阿勊主事后,好处益多。” 绍兴王心知她指的是破例实封。齐与新商不同,位爵为虚封。除去卫国公主夫家郑氏、宿国公程氏因有大功于国,破例获得实封食邑,连皇太叔亶王也只是食俸禄。乃摆首道:“非分之福,纵使能享一二代,终不长久。但得富贵安乐,则无须封土。” 丽麂晓得自己一生顺风顺水,难免骄恣贪婪,不若绍兴王谨慎谦退,遂颔首:“那便依了阿兄吧。” 于是议定,绍兴王与丽麂一同返回雒邑,出席外甥婚礼兼递归降国书。夲伩首髮站:rouwuwu.c om 绍兴王赶在此时归降,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隐而未表。 不同于六年前的焦虑、暴躁、自疑,丽麂此一回归省,气扬扬,意骄骄,威威赫赫。在她三十八年人生中,从未有过如此顺心遂愿、唯我独尊之时,简直是站在了人间富贵之巅。或许是关心则乱,绍兴王看在眼中,常替她感到不安。毕竟,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从百丈琼梯跌下来,会摔得很重。 当然,太宗已逝,且是今天子叔祖,在世者中,无人有资格替他休妻。丽麂再大逆不道,至多只是遣归本家。 若有那一日,自己已不在,她岂不受嫂姪欺凌?不如及早释手王权、去国号,为她拔除可能的荆楱。 骷髅寒鸦 阿勊与程猗的远游,自燕地向西,直至敦煌,又经河西入蜀,预计归期在当年九月。原定九月的婚期遂推迟到十一月。每游一地,即将狩猎所得珍奇皮毛禽羽寄予丽麂。 程猗是少数在丽麂跟前不斛觫的少女,却也懂得讨好家婆。 丽麂向来不喜旅行,以为旅途诸事从简,很受委屈。听说阿勊二人到后来,常露宿荒野,以猎物为食,更觉不可思议。七月末返回雒邑后,即着手筹备爱儿婚礼。 南商来归,齐朝举行了一系列欢庆活动。整个八月,雒邑无一日不有祭祀、典礼、宫宴、游行。空气里充斥着烟花爆竹味,人人莫名地喜上眉梢。虽然绍兴王明言,归降是为外甥,齐人依然把部分功劳归于今天子,视他为福君。 再也不用打仗了。 当年秦王南征那场惨败,他们至今心有余悸。 对于亶王,他们更是喜欢。齐人尚武,崇拜开国的两位马上天子,而亶王是当代唯一有战场经历,且军功卓着的皇嗣。 归降之后,绍兴王仍保留王爵,俸禄与天家亲王等,允许自择居住地。丽麂完全不干预,教肇治看着办。肇治揣摩着她心意,自不敢亏待之。这个结果,文鹿很满意,丽麂遂也无话。 一日,亶王青衣冯氏来谒。 丽麂正琢磨怎么发落她呢,彼竟主动请见。 冯氏由来无精打采,而今更是苍白枯瘦得惊人,像一具带皮骷髅,又像一隻黯淡的白乌鸦。 丽麂见了,心头微恶,但觉不祥,庆幸阿勊已移情别恋。 礼毕,素舸说明来意:“听闻淑妃娘子在庐山有一间寺院,可否准许我到彼间修行?” 丽麂微讶,“怎么想起出家?” 素舸道:“我是个心胸狭窄的女子,看到亶王殿下心有他属,便觉得痛苦。” 如此轻易就可以祛除这根鯁刺,丽麂暗舒气的同时,觉得有必要好说好散,言不由衷地劝道:“我是过来人,略见识过几个男人,之所以逍遥至今,只因明白一件事:不为男人伤心,接受他们的天性。连蘧皇后与太宗那样恩爱不疑,也不指望他一心。我等又何必非钻这个牛角尖呢?” 素舸神情虽低眉顺目,说出的话却强硬得出奇,“我并不想占有他的一生一世,只求他在我时日不多的馀生,不要变心。他也做不到,实在令我灰心。” 丽麂暗想:就是有这样的痴娘,男人稍有两意,摇摆不定时,便决绝之,实则是把他往别人怀里推。 本也不指望冯氏听劝,于是道:“既是要离开,也别急于一时。待亶王归来,你亲自同他解释明白,毋令他误会我逐你走。” 素舸扬眉答应,“那是自然。” 今日昨日 亶王归后当晚,夜宿冯青衣处。 次晨,迟至巳正,寝帐内依然无起兴动静。侍从不安,揭帐察看,但见亶王与冯氏并头卧,躯体冰凉,俱无生气。枕畔有遗书一函,是素舸手迹,言说与亶王相爱,矢志靡他,彼为尊长逼迫另娶,不忍相负,遂相约殉情。 丽麂从昏厥中醒来,已是晚间。身在绍兴王怀中。一睁眼,便看到他含泪的双目。 自她倒地那一刻,文鹿便将她抱持怀中,片时不忍释手,恐她醒来时茫然孤冷。这几个时辰,是文鹿一生最痛苦矛盾的时光,害怕她就此撒手,又怕面对醒后的她。 该怎么劝慰?世间不存在任何言辞,可以稍解一个失去唯一爱子的母亲的哀痛。 兄妹默然相对。 文鹿惟将围裹丽麂的狐裘掖掖好,再收紧些手臂,像摇婴儿一样摇她。 丽麂哑声道:“阿兄,今日与昨日,多么不同啊。” 昨日的她,犹沉浸在母子重逢,吉期将至的欢喜里。而今,真像掉入了万丈冰窟,阴寒砭骨。 文鹿张口几次,才发出声音来,听着简直不像自己,“小麂儿,为了你可怜的阿兄,活下去,不要剩我孤苦无依。” 丽麂一笑,“仇人活着,我怎么能死?”言毕陷入沉默,髣髴已经在摸索线索,锁定仇人,筹划报复。 文鹿恐她过于伤神,劝道:“先歇一歇,不要想。” 丽麂略有些烦躁,“我不能不想,关键在毒药的来源。”但她太累了,脑子根本转不动。 这时,女官入禀:“至尊问候娘子,问可否一见?” 丽麂冷声道:“不见。” 女官补充:“至尊在外守候,不饮不食,好几个时辰了。” 丽麂毫无感动:“那就教他走。” 女官出至外间,委婉柔化地转达了丽麂的意思。 肇治仍感到失望,迟疑了一会儿,对女官道:“请转达娘子,程娘子已有二月身孕。” ---------- 素舸,最初设定时,本来想叫她素珂,后来觉得素舸更符合人物,给人冥纸船的感觉,冷森森的,渡人去阴间。 写这个人物时,经常想到福克纳的a rose for Emily 给艾米莉的一朵玫瑰。大学时读到这个短篇,真是惊为天人。 这种可疑的相约殉情,有两个真实案例;一是茜茜公主之子,奥匈帝国太子鲁道夫与情妇殉情案;二是末代皇弟溥杰之女慧生与男友殉情案。两者可疑之处都是:女方是自愿,还是被杀? 不过,昨晚查了一下维基百科,2015年发现了鲁道夫情妇的亲笔信,信中提到她愿意与太子一起赴死。 竖子匹妇 晚些时,苏贵妃也扶着病体,来看视丽麂。 丽麂握住她的手,劝道:“阿姊节哀。” 苏贵妃早已泪涸,惟揉一揉灼痛发酸的目眶,黯然道:“我以为人一生要经历的苦痛,都是有定额的,我的定额早已用光,没想到还有今日。这真是天无道,以万物为刍狗。” 丽麂唇角微牵,笑道:“我不怨天,我怨人。” 苏贵妃颔首,“雒宫一向最忌讳鸩毒。凡涉毒者,皆以大辟论罪。低微者断无此胆,只好往上猜度。会不会是桓昭容?她家从岭南来,熟悉外邦邪药。前次今上中毒,就是她揭发的。” 丽麂微微摆首,“先已与桓氏有约,阿勊之子女,均以桓昭容为共母。桓氏何来的动机?” 苏贵妃拍拍脑门,自责地一笑,“可不是,我这脑子真不中用了。” 丽麂安慰她:“阿姊是伤心过度。不过,您也当保重,程娘子已怀珠,无论如何我会教她生下来。” 苏贵妃轻叹,“是,这孩儿算是个安慰,但如何取代得了阿勊?”又握紧丽麂之手,“你才是我活下去的支柱。” 丽麂想起绯鹅与陆嬢嬢的过节,笑道:“阿姊无忧,我也有活下去的支柱。” 苏贵妃问:“你猜是谁?” “竖子与匹妇,皆有嫌疑。” 文鹿在旁听了,讶问:“竖子是今上么?以我男子之目旁观,他对你的好,不像是妆的。” 丽麂道:“问题就在这里。他想独霸我的感情,既然永远也取代不了阿勊,连平分秋色也不能,那么索性下死手。这是一个弑过父的孽子,什么事都做得出。” 苏贵妃又问:“那……匹妇又怎么讲?” 丽麂答:“她恨我夺走她的养子,就谋害我的亲生子。她明白阿勊是我的命根,打蛇打七寸。” 侍婢送来茯苓粥,丽麂虽无胃口,依然倔强地一口一口咽下。她需要营养和精力。有人期待她一恸而绝,不能教仇家如愿。 她进食时,文鹿、苏贵妃、绯鹅围坐继续讨论王贵妃与肇治哪个是素舸同谋。 丽麂听了,不由得好笑:“何必作区分,他两个我都不会放过。漫说他们不无辜,就算是冤屈了他们,又怎样?即便阿勊真是自杀,我死了儿子,我不开心,别人也得死几个。胸中这块垒,须得血来浇。” 终宵无眠 文鹿纵是至亲,也是男子,不便在她寝阁久耽。本院女史遂于丽麂妆阁设榻,请他过去安歇。这一晚,苏贵妃与绯鹅相伴丽麂眠。苏贵妃温柔的手,一直轻拍着她,如对婴儿。 相较于平时,归寝有些早。 平时丽麂睡前,习惯做一个时辰的女红。这一晚,却不见针线笥,是苏贵妃嘱人藏好了。 丽麂道:“阿勊下葬,也须殓衣。” 苏贵妃道:“我替你做,你还信不过我的针线吗?你多休息,养足精神,更重要的是报仇。” 丽麂只好罢休。 当然睡不着。侧身而卧,无端想起阿勊幼婴时,鼓着腮,偎着她吸乳,昏暗的寝帐内,小小眸光幽亮。 彼时,祖劭初登极,蘧皇后还不是很服气,双方对峙,宫中气氛冷凝,随时可能爆发流血事件。太宗系一旦输,祖劭开杀戒,那阿勊即使是乳儿,性命也难保。丽麂做着最坏的打算,若有那一日,不能把他交给残暴的刽子手,宁愿自己结果他。亲孃,哪怕是下杀手,也更有爱。 自幼及长,阿勊的每一件衣物,她无不经手,少缝一针,便觉得委屈了儿子。 古往今来的宠妃,恐怕没有一个像她这样勤于针黹。 即使是今晚,她也只是无力争论,暂时妥协。子母一场,无论如何,也要教他穿着亲孃缝制的殓衣入葬。 自阿勊出世起,她一年一年地追忆、检讨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不够,哪里委屈、亏待了儿子,结论是没有。若不计短长,阿勊这一生,当是快乐丰足,没有遗憾。 对于丽麂,这多少是个安慰。 阿勊小小年纪,便跟着祖劭去狩猎,跟着老将去巡边。她佯作无谓,实则一夜惊醒数次,问自己万一出了事,怎么办?连苏贵妃都埋怨过她,总教阿勊冒险。但惟有亲孃,才有这个胆量。齐朝尚武,王贵妃却只教肇治兄弟专注文学,非不知也,担不起责任也。于是国人风评中,名望一直落在阿勊后面。 夜深,一团毛茸茸之物,悄然钻入她怀中。 丽麂一惊,随即意识到是狸奴大雄。抚弄了两下,终不似爱儿,给不了她慰藉。 一直担心失去,终于还是失去了。 皇权美好 四代天子即位后,高宗贵妃王氏给新皇后腾位子,移居冷泉宫,人称冷泉太后。 新帝元年的初端,西苑笼罩在冯氏狱阴影下,人心惶惶。元宵才过,负责主理此案的掖庭丞魏氏传讯冷泉宫副女史。 魏氏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担任掖庭丞的女官。获得此职位,据说缘于清修淑妃的推荐。终于有机会回报知遇之恩,她甫一受任,即扬言,将“不避权贵,毋必擒出真凶”。第一批受讯人中,即有仁智院与冷泉宫的执役者。又使酷刑,短短三月间,已有数人肢断身残,或畏惧自杀。另有受刑不过者,诬告攀扯蔓延,自下而上,终于殃及冷泉宫副女史顾氏。 顾氏出身山东人家,耿介高傲。接到传票后,即明告冷泉太后,不会赴召,若掖庭狱逼迫,惟有自尽。 冷泉太后亦有唇亡齿寒之感,当天子来省问时,请他设法干预。 天子却道:“我劝王嬢嬢,若真是顾氏做的,就教她认罪吧。此案查至她,与您仅隔一层。您不会真想等火烧到自己身上吧?” 冷泉太后瞠目,半晌道:“不是我。” 天子道:“那您何必心虚,着人于宫内外散布言论,谬称亶王与冯氏真心相爱,被迫殉情属实,淑妃娘子自己逼死自己的儿子,不思悔过,却兴大狱戕害无辜,是丧心病狂?” 冷泉太后气得浑身发抖,“那也不是我。” 天子不理会她的否认,继续道:“若此案止于顾氏,我仍可保王嬢嬢。不然,恕我无情了。” 言罢,起身再拜,向外去。 冷泉太后追出几步,在他身后道:“从一开始,她就剑指你我二人。你以为把我喂给她,她就会善罢甘休吗?你就能重新博得她的欢心吗?一旦我死,她即刻就会对你动手。云雨缱绻,恩爱绸缪,那也要有命才能享。你难道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 天子步履显见地一滞。 丽麂是可爱的,皇权也是美妙的。篡权的初衷,当然是为了得到她。但尝过执掌天下的滋味后,已经开始觉得,皇权通向各种美好,美人只是其中之一。无怪秦皇、汉武百计求长生,人一旦做了天子,人生就美好了万倍,命也金贵了万倍。 失子魔母 冯氏狱,以冷泉宫副女史顾氏自尽,暂告一段落。 此时宫内外,亶王自杀与他杀说,各有信众。因清修淑妃素来跋扈,冷泉太后谦抑,倒是同情太后的人多。当然也有脑洞大者,甚至猜疑到了程氏与桓氏。 亶王丧葬期间,平时出入清修院的波斯珠宝商、川晋越粤布商,又开始频频造访淑妃妆阁,趁着她晨妆时推销。间或有豪掷的大手笔,仍是宫中议论最热烈的新闻。 “淑妃娘子以十镒金,购得两双绿睛猫眼儿,想是要给未出世的孙孙缀虎头履。” “今日又买下一段天青织金嵌珠蜀锦,做洗三襁褓正相宜。” …… 祖劭逝后,丽麂便有慵妆的迹象,很少梳高髻,常扑一些些面粉、颈粉,涂一抹唇朱塞责。 肇治觉得她的苍白倦怠,别有气韵;唇上浅浅一抹玫瑰红,胜过她女无数焉支,不以为她的慵妆是对自己的轻蔑失礼。 阿勊死后,她斩下半截青丝,为儿子陪葬,要阿孃的气息与他泉下永相伴。原本到脚踝的长发,如今只及腰,圆圆盘于脑后,簪一朵黄蕊白芍药,衬得头颅小小,下巴尖尖,脖颈纤纤欲折。早出了丧期,仍着青与素,在她一点儿也不显晦气,反而仙袂飘飘。 肇治乍见,不由得庆喜,经此大哀至痛,她没有憔悴,反而又美上一层楼,是他的福气,可以媲美桀纣的大福气。 丽麂此一回也在厨下,看庖妇炸玉兰花。这是北国春季节令小食。后面还有榆荚糕、槐花糕、柳芽饺、杨芽饺。后二种苦极了,是战乱饥荒时代的余绪。 阿勊在时,仁智院每日都收到清修院送来的小食,有时不止一次。中断以后才知,他是托阿勊的福。 丽麂见他至,唤过金盆来濯手,一指露台,“这里都是油烟气,我们那边坐。” 廊轩内,日光透过香脂油过的桑纸窗,漫漫泻入,像浅金色的雾,每一粒飞尘都有色泽与温度。 小婢抱来一卷五彩斑斓的波斯毯,铺在地板上,又摆好隐囊。 丽麂偃卧其上,沐浴温煦春光,懒懒道:“每朝醒来,一想到再也无人唤我孃,我已经不是母亲,就觉得空虚、失落。 “是,子与夫不该是女子生命的坐标。蘧嬢嬢、苏嬢嬢都失去了唯一孩儿,如今也都活得好好。但,若无切身经历,断然不能明白她们这几十年的煎熬。我现在每时每刻,都像沉在灌愁海之下,每呼吸一口,都是苦味。 “我这样,一定有许多人感到快意。” 肇治道:“我确实幻想过,世上如无亶叔,你会只属于我。但事实是,即使没有亶叔,你也不会爱我。害他,徒然惹你伤心,于我毫无裨益,所以我不会做。” 丽麂微笑,“很合理的说辞。不是你,也不像是她,那是谁呢?你说,无法锁定仇家的情况下,我不如此,还能怎么做?” 肇治趁机劝道:“酷吏滥刑殃及无辜,容易激起朝野反感,四面树敌,反而不利于访查真凶。” 丽麂断然摆首,“现在我看哪个,都像是真凶,认定了这个,恐纵走了那个。不如都杀却。杀得多了,总有不无辜者在其中。” 堪用之材 中宵,肇治醒来,虽然疲惫,却再难入眠。 整个前半夜,丽麂一直缠着他做爱。起初,他也兴致昂扬,到后来,渐有力不从心、被榨干之感。 丽麂的睡眠极浅,虽在梦中,一手仍牢牢握住他的阳具。发觉到勃起,便促他行云布雨。是以,肇治一动不敢动,连呼吸也抑低调缓,默祷鸡鸡听话,不要再自作主张。 然而,痿也不是办法。 丽麂原本在他身上趴睡,察觉御根久不振作,不满地“嘤”一声,翻身滚离他的胸膛,岔开双腿,目也不睁地吩咐:“用舌头吧。” 白玉条一般的修腿蛙曲,腿根细细一线檀,花心娇嫩,经过半宿的奸弄,粉肿泥泞,蜜露混合阳精,似咬破的桃色皮奶心汤圆,流溢不止,幽芬袭面。 肇治的舌缓缓奸入。 丽麂发出陶醉的呻吟,全身心沉浸在情欲中,暂时忘记了失子之痛与仇恨。 她的忘情吟哦,又勾起了肇治自己的欲望。他中断舌奸,以阳具完成下半程云雨。 结束后,丽麂娇软绵绵,似一朵香云,伏于他胸膛上,喘息良久。再启目,神清气爽。笑盈盈地看他,秋波明媚,双颊飞霞。两团白腻香凝的乳球紧贴着他,私处犹噙着他疲软的阳具,悠然道:“纵欲果然可以销愁,只是至尊好像累着了。” 肇治勉强一笑,“还好。” 丽麂抬手摩挲他的面孔,状似关心,“累坏了怎么好?”眸光一转,有了主意,“宿卫之中,倒也有堪用之材,可为至尊分劳。” 肇治勃然变色,“不可!” 丽麂冷笑,“我苦闷至极,只剩这一件爱好。至尊力有不逮,却又霸住不放,是要我死么?” 无父何憾 这一年夏,阿勊遗腹子降诞和明院,与乃父生日相隔仅数天。按照天家族谱,取名肇圣,是为嗣亶王。 其母程氏暂无再婚计划,由王妃晋升太妃,仍居和明院,人遂称之“和明院妃”。在室时,她即活泼好交际,如今误堕“望门寡”,无人期待她认真居孀。阿圣满月后,太宗刘贤妃、李德妃应蘧皇后之托登门,介绍她与嗣秦王次弟、长安王肇和做朋友。 肇和生来孤介,爱好史传,从十几岁起,就闷头发愤着书,其它一概视作身外事。今已二十七龄,犹未婚,仍是童男。蘧皇后偶尔同他提起和明院妃,他倒颇动容。 程猗问丽麂的意思。 肇圣的出生,并未唤起丽麂多少慈爱。对于这个孙儿,她甚至不如肇治热情。听罢,只澹澹道:“长安王呆头呆脑,不是个好情人。” 程猗笑道:“我原也不是因‘情’而取中他。阿圣无兄弟姊妹,太过孤单,与秦王系血缘最近,正宜相亲。长安王品格端方,可以身垂范,稍补阿圣的无父之憾。” 丽麂遂道:“你的儿子,你作主,我无意见。” 丽麂的澹漠,很教程猗失望。这个家姑不好相处,她一直都知,但订婚后,丽麂爱屋及乌、无微不至的庇护与关照,曾令她窃喜,暗暗发誓如亲孃一般崇敬之。孰料阿勊一逝,恩惠都消,彼又回到了拒人千里、高不可攀的琼楼之上。 幸而天子很珍视这个新生的小堂弟。 肇圣洗三礼上,他即透出口风,将令小王子承袭乃父之储位,称“太弟”,次年元月正式颁诏。 天子绝育,命中无子,偏得到这样一个血统无可挑剔,自己也真心喜爱,“五行缺父”的“养子”,真可谓“天作之合”。程氏作为外家,桓氏作为法定外家,对于这样的安排也无有异议。连皇后郑氏也提出,愿作小王子的另一共母。 如此一来,无父于肇圣,已经不是缺憾,有数位“义父”,“养父”,“外祖父”,“法定外祖父”争相填补空缺。 当宫中围绕肇圣,举办各种喜气样样的庆典时,魏氏主理的冯氏狱,又悄然兴起。这一次,她通过宫门录,牵扯程、桓、郑、蘧、张等华族。诸氏恐惧不安。 程景俨、桓圜以维护太弟为名,敦促天子约束淑妃。 肇治原指望孙儿出世能弥合丽麂的伤痛,从此两人一起养育肇圣,一家三口亲爱和美。然而,丽麂却在修罗道越堕越深。继续放任,不仅她自己会被反噬,连肇圣的前途也将受损。 于是在御宇的第三年初,四代天子下诏:太宗淑妃丧子疯魔,迷失本心,行为多诞罔,恐伤国体,着遣出雒宫,送归钟陵本家,交由其兄绍兴王监护。 庄姬公主 睥睨雒宫二十余年,忽然间以这样的方式被扫地出门,人皆以为丽麂会有一场大闹。然而,她很平静地接受了诏旨,开始打点行装。 绯鹅召集在雒南朝女会议,宣布自己也将随淑妃返回江南。程五如今得志,失去了丽麂的庇护,她在北朝的处境会很艰难。好在一生经营所得,多数已搬回故里,归去无忧。 过去廿载,经两姊妹“援引”,到齐朝“打拼”的南朝女,单是有门第者,便不下数百。而今风云突变,约三分之一起了乡思,或有“致休”之意,誓与淑妃、宿国夫人共进退。于是,她们效仿绯鹅,在庐山远岫寺附近购买地皮、建别业,仍如星宿一般拱卫淑妃。 一时之间,京洛房产大跌价,而绍兴王文鹿颇赚了一笔。 先前归降时,齐天子曾恩许钟陵城与庐山为崔商后裔世业。与祖齐亲王相比,还是太优厚了些,富家翁做得不够藏锋。今有机会抛出一些,反而更心安。 待到文鹿忙过,再入宫探妹时,已是起程前一日。 女官引他上西楼。 丽麂在楼上某间默坐,四壁橱柜箧笥大开,爱子遗物琳琅。她的容色沉静,无泪痕,同长兄讲话时,亦是寻常商量口吻:“我原决意,阿勊之物,一件不留,都送到他陵中焚化,就当他不曾来过。现在又觉得,这样做未免太绝情了。到底子母一场,怎么能为了自己不伤心,就抹煞有关他的全部记忆?” 焚物断情,其实是文鹿的建议。 既然要离开雒邑,索性割舍此间一切,就当自己从未北来,从未生子,往后做回崔商小女儿,自有阿兄宠惯遮护。 见丽麂为难,他拣了一双阿勊的猫睛虎头履,纳入袖中:“我替你收贮一件为念。” 难题解决,丽麂顿展愁蛾,“我没有怪阿兄的意思。说起来,做小女儿可比做人家阿孃轻松适意多了。” 这时,女官传禀:“小殿下至。” 天子有旨,着和明院每日送肇圣过来,与祖母亲近。 丽麂从来拒见之,这一日却迟疑了下,问文鹿:“不如见见?” 文鹿道:“见见吧。” 不意天子与肇圣同至。 丽麂笑,“哦,稀客!原以为至尊不敢再与我相见了呢。不怕我撒泼么?” 肇治望望文鹿,满腔衷情难诉,只好道:“久后你自知,我是为在谁打算。” 丽麂哼一声,亦望向文鹿:“阿兄看出未?这是一齣赵氏孤儿呢。至尊爱好苦情,欲扮程婴,遂贬我作庄姬公主。” 文鹿对肇治,倒是有些同情,微责小妹:“别人一片心,可以不领受,不要践踏。”藉口检点行李,主动往别室去,留他二人独处话别。 ---------- 这里赵氏孤儿故事采信左传记载。 唯一好人 丽麂抱过肇圣,端详过,摆首:“不怎么像阿勊,也不知是否他的种。程娘子该不会诳了我们吧?” 婴儿无邪地笑起来。 肇治失笑,“今日一别,再会不知何期。你留一句像样的话,着史官记录。将来他翻看到,会念祖母的好。” 丽麂却很笃定,“无须。往后秦王系、程氏、桓氏、郑氏围着他转,名为护持,实则为自家打算,彼此争来争去,丑态百出,难免还要欺凌幼主,面目必然可憎。到那时,他自会想起被这些佞人排挤走的可怜祖母,我总会是他心中唯一的好人。” 收到遣归诏后,她出奇冷静。肇治很不安,担心她不能理解自己的苦衷,以为是婴儿式的绝望。婴儿爱哭闹,只因恃宠而骄,一旦意识到无宠可恃,立时就沉默了。原来她想得比他更透彻。即使她明白,他也希望把心意讲清楚。 几番张口,终于吐出一句:“我已经不行了。” 丽麂圆睁双目,诧异地看他,好像在问: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肇治苦笑,“之前在卧榻上,你当已有察觉。” 丽麂眸中溅出幸灾乐祸的笑意,“冯氏害的?噫嘘嚱,好厉害啊。”又有些不信,“真的吗?完全硬不起来了?” 她许久没有这样欢喜过了。 肇治见了,心中真是百味杂陈,“我的精神也衰弱,极易疲劳。往后只有修身养性,尽量撑到阿圣懂事。” 丽麂因为开心,连带看肇圣也觉得可爱了,站起来,抱着他绕室转,把他举高高,“小子,你是否我儿的种?” 婴儿才两月,怎么问,都只是痴痴笑。 丽麂也笑起来,“好吧,我不计较了。只是记住,务必学你那老狐狸的外祖,学他的奸猾。” --------- 战略撤退。 埋灰藏炭 次日侵晨,惯于晏起的丽麂犹在睡中。八名侍儿捉住紫花锦褥边角,将她兜起,抬入辇中。 她朦胧问:“到时候了?” “到时候了。” 破晓时的西苑,是一处巨大、华丽、阴森的沉默体,像蟠龙,鳞爪狰狞。丽麂酣酣沉眠,在荧荧晓星的耀映下,出了这座消磨半生,有笑有泪,抛洒下青春的宫城。 文鹿的车驾,在宫门外等候,他自己与几个儿子、侍从乘马在先。两队车马汇合,浩浩荡荡出城去。 城中御道旁,站了不少雒城居民,越临近城门,越密集。或拱手,或负手,像是来看热闹的,也像送别。 清修淑妃在祖齐,如同汉苑飞燕、唐宫太真,是阴谋论、争议和桃色绯闻的集合。其是非功过,盖棺时也未必能有定论。然而,她的艳光也照耀了帝国,是三代天子皇冠上的明珠。少了这一抹亮色,雒宫今后将迎来多年的黯淡落寞。 一场夜雨涤尽浮尘,出城后空气清甜,草木泥土芬芳浓郁,刺激感官。丽麂终于睁目,蛇妖一样,懒洋洋欠伸。 同辇侍婢正欲唤醒她,如此倒省事了,禀道:“前方短亭内,蘧皇后与太宗三妃设酒,为娘子饯行。” 说起来,蘧皇后仍是她的主母,不好轻慢。 丽麂稍事梳妆,下辇相会。 蘧嫏嫏见她纤步行来,幂缡飘飘,脑海里不断泛起廿余载前,雒宫初见时的浮花浪蕊。那时的她,小雀一样战战兢兢,大眼无辜。那时怎么也想不到,妮子后来那等猖狂,有许多年,连她这个主母也不放在眼里,不怎么尊重。 丽麂虽先行礼,已有分庭抗礼之色,“妾今见逐,遭尽白眼,惟见到皇后娘子与诸位阿姊时,才感到安慰。我知姊姊们来,是念旧情、不弃我,而非烧冷灶也。” 嫏嫏笑起来,“你不过一时埋灰藏炭,算什么冷灶?真是冷灶,我们也就省了这个麻烦。” 携手入亭厅。 说是设酒,其实更类朝食,正惬丽麂之怀。她与随从晨起后还未进食。问知文鹿在楼上,另有朋友为之饯行,遂洗手入席,与蘧皇后等共食,不咸不淡地叙话。 本来昨日已同苏贵妃辞过行,末了仍握手道别:“阿姊保重。” 苏贵妃道:“我无事,每日都能见到阿圣。上天教我这样长命,我就当是福气吧。倒是你,努力加餐饭。” 此后长亭短亭,均有蘧、程、桓、郑、柳等华族设酒。丽麂以炎夏出行,须趁着晨凉赶路为名,皆遣人婉谢之,驰过不会。 好色不倦 hehuan1.c om 过了五十岁,丽麂的瞌睡猫属性减弱。每晨醒得很早,起得很晚,在卧榻上遐思许久。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举世最爱男人的女子。睡前最后一个念头,醒后第一个念头,都是男人。入睡时裹紧衾单,仿佛睡在男人怀中;清早日光落在脸上,也像男人的晨吻。 祖茂死了三十几年,她依然记得他那双热情、粗壮、有力、充满蓬勃欲望的手臂,常在深夜将她搂紧,随后是一场酣快的云雨。彼时她还小,要承受那样硕大、勇猛的男人之物,髣髴千军万马的冲锋——祖茂在卧榻上的风姿,很照见战场——真有死去活来之感。 多年以后重温,余味无穷。 这是一段短暂、炽烈的感情,虽然只有二载,却结出了硕果阿勊。 另一个幻想侍寝人,是祖劭。二十年间,数不清的夜晚,他们的身体紧紧结合,不分你我。他的阳物长住在她的花径里,寒来暑往,受多少精华滋养,道教之黄帝也没有的洪福。睡梦迷朦间,哎,他滑出去了,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丽麂咂咂嘴,微笑启目,一具白皙、坚实、有雕塑美感的男体进入她视线,不禁讶然,“咦,小乔。” 乔琳捉住她的双腕,按在头两侧,是鹰搏兔的姿势,也是强暴的姿势。丽麂就喜欢他这种年轻、骁悍、肆无忌惮的雄性流露。 “你刚才在想谁?”他问。 “想你呀。”夲伩首髮站:hehu an4.co m 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阅读 “我不信。” “你这样俊,我不想你想哪个?” 自幼及长,见者无不惊叹他的相貌。乔琳自知俊美非凡,从来有些骄矜,但被宠坏了,也很固执己见,“我不是那些猪头猪脑的皇帝老儿,不要像哄他们那样欺哄我。” 丽麂笑道:“你错了,从来都是他们欺哄我,现在轮到你了。” 乔琳硬了太久,亟须纾解,往她腿间一探,尽是香浓滑腻的汁液,又蹙眉,“谁也没想,怎么这样湿?” 丽麂挤目,“都是清真的。” 乔琳也笑起来,进入她,横冲猛撞一气,欲望稍得宣泄,才放缓节奏,“平康最会调情的倡伎,也不及你俏皮。” “不瞒你讲,我着此间尼僧日日替我烧香求告,来世投胎平康伎。” 丽麂轻抚他的背和腰,年轻肉体的手感真好。她不能想象,有朝一日没有了男人,该怎么过活,但既然到了知天命之年,仍有俊男主动爬床,暂时也用不着忧虑。 公孙纨绔 缠绵嬉戏到午后,乔琳下定决心似的,翻身而起,“不行,饿死了,我必须进食。” 一见他上山,女飨早已按照丽麂预嘱,炖上了一隻蜜糖鸭子。 丽麂陪着他,用了一琖羊乳山药羹,便往浴池阁沐浴。 乔琳已恢复了虎气,要求共浴。 丽麂笑着推辞,“饶了我这把老骨头吧,适才险些被你折腾散了。厩里有一匹极英骏的青骢,这几日不知怎么的,跛了,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能救则救,放倒太可惜了。” 乔琳从河西来,懂马,觉得这是一件男人——丈夫——的工作,闻言即刻答应,又叮嘱她:“那些节礼,贴鹅黄标签的,是陛下送的;贴茜红标签的,是我送的。” 当然知道丽麂不缺物用,但两人在一起,他必须要在礼馈上胜她一筹,免得被人说闲话。乃父乔铁杖在河西经营有年,又顶钟爱这个晚生子,为防自己死后嫡室欺凌,早早就把小乔分家出来,安置在雒邑,给他补了千牛备身的厚缺。 乔琳是京雒少有的自己当家,且不短钱用的公孙纨绔。 当然,议论是不可避免的。幸亏刘贤妃已逝,不然丽麂真有些愧见这位老阿姊。 乔琳自搭上丽麂,反而奋发起来,立志要当宰相,近期目标是御史中丞。没办法,情妇来头太大,阴阳失衡。当初,李林甫若不拜相,后世印象里,或许就是武三思女儿的小情郎。 若小乔能改掉这副直肠子,或许。 浴后,丽麂坐在书室外廊下晾头发,注意到庭中一片青苔养得不好,召来老圃询问。 老圃道:“去岁南园靠墙的梅树枯死了,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树棵补种。没有树荫,青苔自然出不来。这些年,来此建别业的忒多,把物价抬上去了。也有树好,价格谈不拢的情况。” 正好乔琳看马归来,丽麂便对他道:“天子新近不是又黜落了一批贵官?其中必有拍卖园林的。替我留意几株老梅。” 乔琳答应着,又道:“王鲧谪去崖州,御史中丞一位空出来了。” 丽麂道:“别急。” 乔琳颔首,“我明白。程五党羽虽已七零八落,桓圜还坐得很稳呢,老蘧又出山了。我等得起。” 五代天子肇圣此时,才不过十五岁,上有数位后母,下有权臣,周旋其中,八面玲珑,着实令丽麂称奇,髣髴他已经用不到祖母。不过,他肯使“美男计”拉拢祖母,显然觉得祖母还是有些用处的。暂时,丽麂还真看不透这孙子。 ----------- 故事到这里,交代得差不多了。后面若有时间灵感,会添加几节,没有的话,就此完结了。 注意到没有,肇圣的基因配比很不错呢:祖茂的雄才大略、处处周到+丽麂的慧黠+程五的奸猾+阿勊的重情+程猗的爽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