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的故事》 一、二 一 王朔说,我出生那天,肯定是天降瑞兆。 因为风吹云涌,天际轰鸣作响,甘霖骤降——说穿了,就是雨下得大了点儿,风吹得大了点儿,雷声响了点儿。 再加上,我娘生得太久,痛过了头,叫得凄厉了点儿… 这样算得过天时地利人和吧,所以我亲爹好不容易赶回来,却一时心惊,被吓得脚一软跌进了屋潜得大池塘。 其实池塘是大,但还不至于淹死人,可那天雷雨实在太大,没人听见我亲爹跌跤喊得那声,他又一头栽到水泥里,一时挣脱不出,就这么淹死了。 稳婆好不容易帮我娘生了我出来,回头离开差点儿没吓死… 于是我一出生,就没了爹。 听说我娘哭得厥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是在隔壁王村长家。 王村长就是王朔的爹,家里很不错,好像他平日就很照应我娘的生活;我亲爹是个行商的,时常不在,一个女人过日子是干不了太多事儿,真得幸亏有村长了。 这一次也是,村长义不容辞——这一句是王朔的意思,不是我的,总之村长愿意照顾我娘,也愿意照顾我。 只是有个问题… 因为我娘要搬去村长家里,算是乔迁,就找人来看个日子,于是就找了个算仙。这算仙帮忙看好了日子,见到我娘抱着我,便好心的为我算了一下命。 这一算不得了… 算仙说,这个婴孩不吉祥…天生剋父剋母剋兄弟剋姊妹,日后更剋妻,总之什么都剋,天煞孤星。 听说…我娘当时脸都变了,听说村长脸也变了… 可不管如何,村长要照顾我娘的心没变,他也还愿意照顾我,只是为了避讳,就听从算仙的话,让我长大以后,都喊他老爷,喊我娘为夫人,然后叫已经五岁的王朔为少爷。 于是,我娘便美美的搬进了村长家。 就是到现在,我娘仍然很美… 她不仅美,身段也维护的很好,不像隔壁隔壁的大娘,往横的发展——这句不是我的意思,是王朔的。 王朔是我的好朋友,虽然我叫他少爷,可他对我就像兄弟…喔,不能说他是兄弟,那会剋了他的。 总之,他对我不错。其实他爹…就是村长老爷也对我不错,让我打杂有空就跟着王朔学习,虽然学习的不多,但与周围一块儿打杂的相比,可没人比我认得更多的字了。 至于同年龄的,我就不知道了…没得比。 王朔比我大,自然懂得更多,可他很不爱读书。虽然我也不算很爱读书,那些什么之呼则也的,真的很无聊,但我知道读书会有用处。 这一点,是我娘…啊不对,要喊村长夫人偷偷跟我说的。 村长夫人说,肚子里有点墨水就可以与人比评,还能做生意。 我也偷偷地把这些告诉王朔,他一拍我的头,说:你这个小呆瓜也想跟人做生意,你有本钱么? 唔…没有。 是吧,我爹也不会给你的,他这么抠门,连给我零花都要斤斤计较…所以别做生意了,跟我一块儿去闯荡。 闯荡什么?我问王朔。 王朔把手里的笔杆咬了咬,说:不知道,总比窝在这儿好。 窝在这儿不好么? 不过这句我没问,来不及问…村长老爷请得教书先生来了,他很严厉,瞧见王朔又咬着笔,一巴拍到他头顶去了… 二 「小呆瓜——」 我拨开戳在脸上的手,很努力的扫着地,又忍不住朝旁瞥了瞥,然后向王朔抗议:「不要这么喊我…」 王朔两手交叉在脑门后,凉凉的说:「你就是小呆瓜啊,不然喊你什么?」 「我有名儿…」我瞪了他一眼。 「静思这个名儿不适合你。」王朔比出一根手指摇了摇。 「王朔才不适合你…」我咕噥。 「嘿,我的王是姓,可不是名儿,我叫朔,大明生东,月朔西陂的朔。」王朔摇头晃脑的说。 我听这话有点弯绕,不是很明白,可听起来像是很有学问… 「那…那我的静思是什么意思?」 「静思嘛…」王朔看了我一眼,「不是你娘随手翻册子翻到的嘛。」 「……」 我撇了撇嘴,不想理会了。还是努力扫地吧,省得等等老长工回来,见着没扫完,要听他念上一顿。 「别扫啦,跟我出去晃晃。」王朔在旁干扰。 「去哪儿?先生不是给你出了功课吗?你写完啦?」我闪躲着,用扫把赶着他。 「那点东西一早写完啦…」 「真的…别骗人,不要回头要我帮你抄…」 「谁要你抄啊…快快…去玩儿了…」 「扫把还我啊…」 拗不过王朔,我还是被他拖着出门了。 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玩儿,这个村子又不大,周围都是田地或水塘,附近没几个跟我们相同年纪的,都是小孩儿,能玩出什么花样… 可王朔就是能玩出个花样… 他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折了一根树枝,然后就比划了起来,嘿嘿哈哈的,看着是有模有样,不是疯子那种的乱挥。 我坐在草地,把钓竿这头插入泥里。让他这么一闹,看着是不会有鱼上鉤的了。 「小呆瓜,你瞧我,是不是很威风?」 我怔怔点头,是真的讚叹:「你哪里学的?」 王朔笑了笑,停了下来,由衣襟里掏出一本册子丢来:「喏,就这个。」 我捡起来,紺青的书皮上什么都没写,翻开来…唔…里面也没写字,就是一堆小人图。 不过…看着像是方才王朔比划的那些。 「你从哪里弄来的?」我问。 「柳大娘他儿子上月不是回来嘛,他给我的。」王朔喘了口气,坐到我身旁来。 「是柳大哥给你的…真好…」我再翻了翻册子,咕噥道:「他怎么不给我这个,就给我个扇子。」 王朔不客气的往我额头敲了一记,「小呆瓜,这个你玩不来的,你走路都能脚打结,玩这儿可要手折了。」 「我哪有脚打结?」我闷闷抗议,「是衣服鉤到东西…」 王朔掏了掏耳朵,挑着眉毛,「随你怎么说都成。」 我撇嘴,不想理他了,低头翻着册子。 「你也有兴趣?」 王朔又开口,口气像是来了劲儿,整个人向我靠近:「柳大哥说,他上月陪他们那儿的师父去了个地方,是个江湖门派,为首的威风凛凛的,底下有几百号人跟着呢,一声令下,无人不从…」 「是么?」我似懂非懂,这样就威风了。 「所以嘍,不是读书才有用…」 这个我听着就不同意了,立刻说:「谁说的,老爷都说读书才能做大事,夫人也说,肚子要有墨水…」 「所以才说你是小呆瓜——」 王朔抡起拳头,往我头上敲了一记,然后站了起来。他再拾起方才那根树枝,手学着册子的小人图向前一指。 「做大事不是只有读书——」王朔再一挥,顺势又一跳:「只要有志向,就是用手里这根树枝也能成大事!」 「说得好——」 咦…我没说话,也没拍手,哪里来的… 王朔也停了下来,跟我一块儿向旁看去,旁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男人,正笑着拍手。 我看那个人很面生,又穿得…就是古古怪怪,不像是村里人的常服,只是那一身衣服有点襤褸。 「嘿,你谁啊?」王朔出声,一把拉起我,让我站到他后面。 「小兄弟别紧张。」男人笑咪咪的走近,然后瞥了一眼我落到地上的册子,又看着王朔:「你想学这个?」 王朔耸耸肩… 「这是旁门左道。」男人又说:「若你想学,还是正正经经的拜师才好。」 「拜师?我去哪儿拜?」 我听王朔的语气忽然激动起来,就又看了看那个男人,注意到他背后有个东西。 感觉…有点可怕。 「王朔…」我扯了扯王朔的袖子,小声说:「我们快走吧。」 「没事儿。」王朔抽开手,又往我肩上一拍:「我瞧他不是坏人。」 「坏人又不会说他是坏人…」我咕噥。 「哈哈哈!」 那男人忽然大笑,朝我看来:「这小兄弟,你别怕,在下确实不是什么坏人,在下乃是青城派的徐少原。」 我跟王朔对了看一眼… 不过,王朔的眼睛是亮晃晃的,我是茫然不明的。 「青城派我听过!」王朔激动起来,就朝人凑去,「有个小贼窝就让你们给拔了不是…」 男人笑咪咪,「喔,你说那事儿,没什么,行侠仗义而已。」 「嘿,行侠仗义,这四个字儿,我喜欢!」王朔笑。 「王朔…」我轻轻的喊。 「没事儿的!」王朔大声喊回来。 男人就向我看了过来,「小兄弟,在下这一身…教你笑话了吧。」 我哪敢笑呢,就急忙摇手,「没…我没笑你…」 男人一怔,跟着又大笑了几声,又摇了摇头,然后就对王朔说话。 「小兄弟,我方才看你比划那一阵,真是不错…」他说着,忽然就向王朔伸出了手。 我一看,很紧张的过去拉了王朔一把,「别碰他!」 只是王朔却像是不领情,拼命的把他的袖子往我手中抽出来:「喂,你干嘛呢…」 男人没怎么,仍是笑咪咪,道:「没事儿,在下只是想摸摸小兄弟的骨骼形状。」 「来,你摸吧。」王朔听了,即刻大方的道。 男人便就伸手,往王朔肩上手臂摸了一摸,又打量了好几眼,然后点点头,嘴上道着好。 「好吧,不是我自个儿夸自己,我这身体可壮的呢。」王朔沾沾自喜。 真是个没要脸的…我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男人噗哧一笑,点头:「小兄弟不仅壮实,还是骨骼奇佳,最合适练武,虽说你这年纪或许晚了,但你资质太好,可以弥补过来。」 这话说得王朔神情都亮了,「练武?去哪儿练?去你们青城派么?」 「若是小兄弟不嫌弃,在下可以领你入门。」男人温和的说。 「入门后就能同你们那样威风了?」王朔眼巴巴的瞧着人问。 男人面色有些严正几分,点头:「是,能够行侠仗义,作人所不能,除了坏事儿不能做。」 「那好啊,干坏事儿可不威风。」王朔赞同的点头:「这位大侠,你真的可以领我入门?」 「嗯。」男人再肯定的点头,又想了想说:「在下现在有些事儿,不过会在前头那个镇落脚三天,若小兄弟想明白了,或者与家里说清楚了,便到镇上的客店找在下吧。」 三、四 三 一路上王朔走得极快,恨不得能立刻就飞回去似的。 我在后面跟得辛苦,一边想着他不是真要回去跟他爹说要拜师吧?心里不觉忐忑起来。 村长老爷很疼王朔,几乎他要什么有什么,可有一点,绝对不妥协的,就是要他好好读书,然后考取功名回来,举家迁往大城里去。 王朔跟那男人说什么,我再听不懂,也知道是跟村长老爷期望的事儿不同。 一进院里,老长工正提着东西走过去,瞧见我跟王朔,嘴巴一张,话还没说,就给王朔抢了个先。 「吴伯,瞧见我爹没有?」 「老爷他…」 「阿朔——阿朔唷——你可给我回来啦!」 吴伯的话又让人给抢了,我往声音的方向瞧去,村长老爷正急步过来,两隻眼睛瞪得大大的,一手伸出个指头,直直的朝王朔比了过来。 往常村长老爷这个模样,都是因为王朔蹺课,或者干了蠢事儿… 「我功课写完了,今儿个也没蹺课——」所以王朔立即摇手。 「傻个儿,说什么…快来快来!」村长老爷一把抓住王朔的胳膊,眼目忽地往我扫了来,便呶呶嘴:「你也是。」 我看了一眼旁边的吴伯,他朝我耸耸肩,表示不明白。 「矮个儿,你发什么愣,快过来——」前头走远一点儿的人又喊。 我赶紧快步追着过去。 一进屋里,村长老爷已经放开王朔,手上拿着一张纸,兴高采烈的说着:「这事儿总算成了啊,不枉你爹花费许多工夫,託了好些人去拜託,总算要来了名额,傻个儿,你能去崧月书院读书嘍,城里最出名的书院,去里头读书的人,科考没人不过的,也是最多学生会试录取的书院。」 我听得一头雾水,茫然的看向王朔,他张着嘴,也是不明究理。 「唉,阿朔你怎么还愣着,你要像你爹一样高兴啊!崧月书院可没那么好进的,你这次能进实在是天大的喜事儿吆!」村长老爷说到这里,忽地拍了下手:「对啊,是喜事儿,今儿个让吴婶多做个菜吧。」 我这回听明了,好像是说…王朔要去个出名的书院读书了。我再看了一眼王朔,他看着也是明瞭过来,神情僵了僵。 「爹…」 「矮个儿,你别以为没你的事儿,你陪着少爷去,照顾他中间,若能学得什么,也是你的福气,懂不?」 我懵懂点头。 「爹…」 「我跟夫人说过,会好好照顾你,但你知道家里也就这点儿,都要给阿朔的…」村长老爷丝毫不理他的儿子,只顾着对我说。 我再点头,可眼睛忍不住瞄向王朔。 村长老爷的注意力总算才移了过去,看着他儿子一脸凝重,神色也一正,道:「我可说了,这事儿没得改,这是为了你的前途…」 「不是,爹,我…」王朔顿了顿,才接着说:「我不去那什么书院,我要去别的地方。」 「啥?」村长老爷愣住。 「我…我要去…」王朔吸口气:「我要拜师。」 「拜师?」村长老爷再愣住:「拜哪个先生?」 「不是先生,是师父。」王朔正了表情:「是青城派的师父。」 …… ………… ……………… 「——你个蠢蛋!」 随着这一声叫骂,跟着啪地一声,一张椅子应声而倒。我惊得往后一退,而王朔仍直挺挺的站在原地。 听到动静而来的吴伯,脸上惊疑不定的看了来。 「你给老子再说一次看看?」村长老爷高起声音。 「我要拜师。」王朔便再说了一次。 「混蛋!」 「老爷——」吴伯忙衝上去,扣住村长老爷扬起来的手。 「他妈的你再说!」 「我要拜师,我不去书院。」 「混蛋!什么拜师——什么破玩意儿——」 「老爷——」吴伯喊,被甩了开。 「别打啊——」后面赶来的吴婶喊。 「怎么回事儿…」 夫人也来了…我惊惶不已的退在一边,对着她摇头。 「我打醒你——」 「我要拜师!」 王朔任由他爹打着,仍是站得屹立不摇,另一头几个人拉住了他爹,一群人闹作一团。 我看着王朔,着实呆若木鸡… 被这么打着…看着可真痛啊,他爹的掌劲儿可不小的,他仍让他爹这么打,可见是是真想拜师,真是想去那什么派的… 心里面隐隐有些…就觉得他真的是傻个儿啊。 闹腾过后,一样没得商量。 王朔被关起来,他爹说了,关到书院快报到的日子。 这么一关,算一算就七八天,那男人说在邻镇待三天,这会儿早不知走哪儿去了。 不过,我本来想,可能那个男人会来找王朔,因为男人看着好像真想收王朔当徒弟的样子。 可对方没来… 我跟王朔说的时候,他敲了我的头,道:笨啊,他知道我家在哪儿么?怎么来? 不过没关係,我会找过去,王朔又说。 怎么找? 出去找嘍。 四 关到第十天,王朔被放了出来。 这中间,村长老爷已经要我帮他收拾了个随身包袱,又整装了一些要带去书院的东西。 所以王朔一出柴房,被吴婶拖去洗了个澡,换上一件体面的衣裳。 这衣裳是吴婶这几日赶製出来的,连我也有…不过我的是用王朔的旧衣去改;但有新的衣裳穿,我就很高兴了。 柳大叔的牛车已经等在门口,要送我们两个到邻镇去搭旅车。 村长老爷一个劲儿的与柳大叔说着拜託了、麻烦了等等的话,看也没看王朔一眼。 我站在一边,有点担心的瞧着站在前侧,一直不作声的王朔。 「静思。」 我吓了一下,转向另一边,是夫人。 「夫人…」 夫人飞快的看了一眼仍在说话的村长老爷,然后手也飞快的伸来,抓了我的手,塞了个东西到我掌心,又飞快的缩了回去。 我捏着手心的硬物,感觉到一股凉意。 「我没什么能给你带在身上的,你知道…」夫人低低的声音顿了一顿,道:「这是你亲爹的,希望它保你路途平安。」 我木木的,几乎无声的嗯了一声。 夫人转开了目光,人也走开了,走到王朔身边一点的位置,与他一起看向正把装书的箱子放上牛车的吴伯他们。 我低头,打开了手掌。 那是一枚顏色有些灰噗噗的,上头刻了平安两字的玉玨。 「少爷,保重啊。」吴伯说完,又对我道:「你也是。」 吴婶拍了拍王朔的肩,摸了摸我的头。 夫人没作声,只是向我们两人点了点头。村长老爷木着一张脸,哼哼了几声,不知道什么意思。 「爹。」 在柳大叔的鞭子要打在牛的身上时,王朔开口了。 「咳咳——」村长老爷咳了两声,「怎么?」 「爹要保重啊,姨娘也是,吴伯吴婶你们也一样。」王朔正色道。 我看他忽然严肃,实在很不习惯,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说点什么,让他按了按肩膀。 「嗯…」 村长老爷这边当然不在乎我开没开口,就是听了他儿子的话,不甚自在的别开脸,然后挥了挥手:「好了好了,你好好读书就是,家里你不必操心。」 「是。」王朔笑。 「那,走啦——」 柳大叔喊,鞭子一挥,结结实实的打在了牛身上。 牛慢慢的拖着车动了,一点一点的向前,一点一点的…再看不到村长老爷他们,一会儿就看不见院前的檐角了。 邻镇离村子并不远,乘牛车用不到半天…我在心里盘算着,只是到了镇上后,要再转乘旅车,就不知要多久了。 要去的城是个什么样的城呢?是个小城,还是大城…又会有多热闹,肯定比村子热闹的吧。 我默默想了一阵,越想…心里就生起了一种期待。 其实去陪读也挺好,王朔读书考功名,我在一边偷读一点,还不必读好,反正考试又不用我。 我兀自的想了一阵,目光瞥向坐在前侧的王朔,他木着脸色,静静的听人说话;这一路柳大叔说个没完,都是劝他的话。 柳大叔真能说…我有些想打呵欠。 可能是察觉到视线,王朔微睇来一眼,跟着偷扮了个鬼脸。 原来他是装的…还以为他心情不好,我向他吐了吐舌头。见我这样,王朔又扮了另一个鬼脸,差点没让我笑出声。 赶车的柳大叔浑然未觉,就这么说了一路下去直到镇上。 「你俩当心啊,记得相互照应。」 柳大叔帮我们叫好车,又看着我们把书箱放了上去,接着才与我们话别。 「好。」我点头,拿好两人份的随身包袱。 王朔点点头,笑咪咪的,朝人挥手。 牛车慢慢的远去了… 「两位小哥,要上路了吧?」 「好,稍等会儿。」王朔朝车驾的大哥打了个手势,然后对我道:「小呆瓜,我的包袱给我吧。」 「不要紧,都要上车了。」我说。 「可我没要上车啊。」王朔说得理所当然。 我呆住:「什么?!」 王朔笑嘻嘻道:「我可要去找我的师父啦。」 「你不是没拜师么?」我又呆,怎么就喊人师父啦? 「唔,早晚要拜,就先嘍。」王朔歪了歪头,不甚在意:「无所谓,喏,我的东西给我吧。」 我看他伸手过来,这一下才反应,连忙把包袱抱紧,「不行!」 「干嘛你——」王朔瞪大眼,口气忽地一兇:「你不会也是站我爹那边的吧?我被关着,你看着很开心吧?」 我瞬间有些委屈,立即说:「我没有…」 「我知道。」王朔也立刻就说,口气又好了,手还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小呆瓜,我跟你说,我是认真的,你知道,我没很爱读书,也没有想考什么功名,我啊,就想四处去闯闯,学点东西。」 我瞅着他,低声道:「你就…就不能晚些再去闯么?」 「不能。」王朔很严肃的说。 我觉得苦恼起来,「那…书院那里怎么办?你没去,老爷会很不高兴。」 「你去吧。」王朔拍了拍我的头,又说了一次:「你去吧。」 我张了张嘴,跟着连连摇头:「我一个人不能去,你没在那儿呀。」 「嘿,你当然可以去,你去读书啊。」王朔收回手,贼贼一笑,欺近过来,压低声音道:「这可是很难得的机会,你不总说要多点墨水,那这不是沾墨水的机会嘛?」 「我是想肚子里有点墨水,不是想一整个肚子都是墨水…」我愁苦的对着他,小声咕噥。 「哈哈——」王朔一笑。 「喂?两位小哥,要走了没?再晚不好赶路…」前头赶车的大哥出声催促。 「好了好了!」王朔招呼一声,快手从我怀中拿走一个包袱,「你就去吧。」 「不成的,我怎么代替你…」我垂死挣扎的拉住他。 「干嘛代替我?」王朔抽出自个儿的手,「你直接说弄错名字就好了唄。」 我呆了呆,似乎是可——不行不行!我恢復理智,再拉住他。 「不行,万一老爷来看你,这不被揭穿了?」 「来一趟城里得花很多钱,爹那么抠门,不会来看我的。」王朔说得简单,再一把抽回了手。 「会被发现的…」我绝望的说。 「不会啦…」王朔摆了摆手,把包袱背上肩。 我不说话了,只是看着他。 他从小…不对,是我从小开始,就一直陪在身边的朋友,或者能说大哥,不管读书,出去玩儿被罚,都有他一块儿。 我知道,他真是认真的。 所以,这次真的要分开了… 我看着他,最后只能点了点头。 「嘿嘿。」王朔一笑,又摸了摸我的头:「小呆瓜,要好好读书啊,考个功名回来,气死我爹,让你娘高兴。」 我觉得眼睛有点酸起来,说不出话,轻嗯了一声。 「你别担心我,我跟你说,那侠士若有心收我,就会留话给客店的人,若他随口说说,那也无所谓,天下这么大,我就随便闯——」王朔笑:「你等着我闯出名堂吧。」 五、六 五 马车走得晃晃荡荡的,已经离镇很远的距离,慢慢的走在了山林间,偶尔才看见远远地像是有人家,又像不是… 王朔走了。 我抱着包袱,坐在车内。 不知道去城里要多久?我恍恍惚惚的想,又觉得忐忑不定,要去的书院是长什么样子,里面的先生严厉不严厉等等… 许多的问题窜过脑海,可脑袋就像糊成了浆一样,又绷又僵的,什么答案都没有。 连问话的人都没有… 驾车的大哥看着很好,但我不敢跟他说话。 到后来,才慢慢有些昏昏欲睡,我歪着脑袋,眼睛一闭就睡去了。 中间经过一个村,车子停了一会儿。 我下车透口气,看着马低头吃草。驾车的大哥走了过来,递给我一样用长叶包裹的东西。 我接过,摸着是温的,而且闻得到一股饭香。 「村里人给的,里头是小米饭。」 「谢谢。」我小声道谢。 「小兄弟,你哥哥为什么走啦?」驾车的大哥问。 我一样小声的说:「…他有别的事儿。」 「这样就你一个人去城里…你去做什么?」 「…读书。」我有点心虚的说。 「哦,这么厉害,你往渭平县城去,你是要进崧月书院囉?」他又问。 我更心虚了,含糊的应了嗯。 「真厉害啊,那里很难进的,虽然学费不贵,但一年收一次学生,一次收不到五六人,甚至更少,有心都难进。」他说。 我愣愣的听着,忍不住佩服起村长老爷,也难怪他那日会高兴成那样,又听王朔说不去,气成那样了。 可此刻,王朔走了… 我想着要是被发现,村长老爷可要暴跳如雷,心头又一阵一阵的惶跳。 「走吧,上路了。」 「好…」我有些浑噩,慢吞吞的上了车。 驾车的大哥忽然揭开帘子道:「小兄弟,你累了就睡吧,我可是习惯连日赶路的,你放心,包准安全的把你送到书院门口。」 我怔怔道谢,他笑了一笑放下车帘。 不一会儿,车子又开始走了。 接下来,似乎又走了三四天,终于来到了渭平县城。 一入城,闹攘的声响便纷涌而至,与之前一路的气氛完全不同。我偷揭了一角车帘,瞧着街路上的行人,以及两边店家。 城里的人…长得都好乾净,衣裳也是,走路都好快,宽宽的衣摆随风飘呀飘的,看着真漂亮。 街边的屋舍盖得也不太一样… 我惊讶的看来看去,看着很多在村里镇上看不到的,一时也忘了紧张,几乎把车帘都给掀起来了。 马车走过了这条闹街,又转过另一条,跟着再一条…跟着越走越静,只剩下风吹鸟鸣。 路也越走越宽,走进来两边都是林子的长路。这路像是走不完一样,马车始终都没有停下来。 在我又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到了。 马车停了。 我揉了揉眼睛,拨开车帘下了车,望向前头,还是路呀… 不过等一转到了右边,我就完全的清醒了。 右边是一排的长阶梯,两边也都是树林。我抬起头向上望去,隐约可以见到一座牌楼。 「好啦,这儿就是崧月书院。」驾车的大哥帮我把书箱搬了下来,拍拍我的肩道:「小兄弟,好好用功吧。」 我怔怔点头,看着他再坐回车驾,叱地一声,车又格登格登的拉走了。 我看了那排长阶梯,又看了地上的书箱,不禁想还好只整理了一箱。可就算如此,搬着这一箱排上去,肯定还是很吃力。 我背好了包袱,咬咬牙,就要弯身去搬,忽然就听后方一阵声响。 有两辆马车停了下来。 后头那辆,先下来了人, 好七八个,穿着都一样,他们走到车后,把东西一样一样的搬下来。 这时候前头那一辆也下来人了,是个少年,看着跟我差不多年纪,穿着浅蓝紫色的衣裳,那不知什么衣料,柔软的有如流水似的。 他看着那些人搬东西,嘴上道:「小心点儿,别碰坏了…」 我怔怔的看着他,直到那些人把那一箱箱的东西扛着往长阶上去。 他这时候也转过来,长得白白净净的。他看到我,眉头先是一皱,忽地一舒展,便笑了起来。 「你也是来读书么?」他向我凑近。 「…嗯。」我微微点头,有些紧张的托了托肩上的包袱。 「我也是,我叫陆唯安,你呢?」 我微微踌躇,不知道该报谁的名儿好。要到这儿读书的正主不是我啊——可这话哪能说。 虽然王朔叫我来时,就说是报错名儿就好,可这点怎么想都怪怪的… 陆唯安登时皱了眉,口气不大好:「喂?问你啊?」 「…路静思。」我一紧张,脱口就说了自个儿的名字。 陆唯安先一怔,跟着眉毛一展,口气也好了,「这么巧,也是耳朵边的那个陆姓?」 「…路途长远的路。」我小声的说。 「哦。」陆唯安点头。 我也点点头,再把包袱背好了,准备搬起书箱。 「等等,你自个儿搬?下人呢?」陆唯安叫住我。 「吓人?」我愣了愣,没事儿要吓谁呀? 「你家里的人到哪儿去了?」陆唯安又问,人还往四处看了一看:「你一个人来的?」 我点头,「家里叫了辆车,让我坐过来的。」 陆唯安再往我身上打量,像是发现了什么,眉毛一皱。 我也想看看自个儿身上怎么了,可抱着东西看不到,而且手都酸了,抱着个箱子说话挺累的,这个人快点儿让我走吧。 「那我先走了。」 而听我这么说,陆唯安又皱了下眉,跟着叫方才他搬箱子的其中一个。 「把这个一块儿搬上去。」 「好的,少爷。」 我怔怔的由着人把手上的书箱拿走,跟着陆唯安那些箱子一块儿,被慢慢的运上阶梯去。 「…谢谢。」我连忙对陆唯安说。 陆唯安露齿一笑,跟着哼哼道:「这没什么,那些人就是用来使唤的嘛。」 「喔…」 「而且…」陆唯安看了看我,说:「没事儿,总之,相逢就是有缘,以后在书院里,我会照应你。」 我感觉受宠若惊,「真的?」 「嗯,不会教人欺侮你。」陆唯安眉毛一挑,道:「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好。」 「走吧,等等…」 我正踏前一步,一听他喊就停住,侧头看他:「怎么了?」 「还怎么?」陆唯安像是不满,走一步到我前面,「你要走我后面。」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周围,路这么大,走前走后哪有差别啊?而且…方才又来了些马车,也下来了不少人,大家怎么走,都会挤到一块儿了。 不过人家说以后会照应我,妥协一下也没什么… 「好。」 陆唯安便咳咳两声,微抬起头,率先迈出步伐。 六 踏上最后一阶,仰头就是峨耸的石头牌楼。我很努力的看清楚了最中间的雕刻字,那是崧月书院四个字。 真怪,这个字谁写的?怎么也不写整齐点儿… 难道说,是这座书院的院长么? 若真的是,这人自个儿开书院,字也太丑了吧,王朔随便鬼画符的都比这个看得清楚。 「喂——」 前头陆唯安在喊,我连忙打住脑袋里的胡思乱想,赶紧跟上。 方才一路爬上来,不只有我跟陆唯安,还有许多人,有的也像是陆唯安这样,有人陪着的,有人也是单独一个。 我看着从身旁走过的一个一个人,心里想着这些人不知从哪儿来的。 「你得跟好我,发什么呆。」陆唯安很不高兴的说。 我小小的说了声抱歉。 「呵。」 咦?我愣住,陆唯安脸色一沉。 「不是我笑的…」我连忙说。 「我知道。」陆唯安说,目光越过我,看到一边。 我转头,还没看清,一个瘦长人影就从身边走过,带起一阵风。 「这么快就找了个跟班。」那人走过时说,「这是来读书的,还是来卖威风的?」 我还没说话,陆唯安已经出声了:「要你废话!看不过去,就别看。」 那人笑了一下,停住了回过头,对着我道:「你得小心,这人居心不良。」说完这句,便回身继续往前了。 我愣了愣,看向陆唯安,他已经面色通红,正咬牙切齿,注意到我的目光,随之瞪来。 「怎么?」 「没事儿…」 「没事儿那还不走!」陆唯安哼了一声,踏步向前。 我连忙跟上。 院门大开,而跨进去后是一个大广场。 广场上站着一个男子,手上拿着本簿子,对先进来的几个人,不知说什么,空着那一手比了一比,那些人就各自散开。 我看到方才那人往东面的游廊过去。 「那两个人,快过来。」男子喊。 陆唯安眉毛一挑,大步过去。 「我谨代表院长欢迎两位公子。」男子等我们都站定后说:「先给你们介绍一下,这边所有的,你们能看到的地方,都是崧月书院的范围,西面这边是讲堂,再后边还有书室等等,东面这边是舍房,分作夫子舍房,学生舍房。」 他讲到这里停了一下,又继续道:「除了院长之外,这里总共有七位夫子,以及其馀做事的共十几馀人…」他看了看我跟陆唯安,「书院有些规矩,得与你们说说,在这里,旭日之时就要起身,早饭是稀饭馒头不等,过了辰时便不供应,没有午点,晚饭申时准时开用,错过就没有,还有不得打架闹事儿,不得勾结营私,不得逃学,不得私自炊煮…唔,接下来都老生常谈了,舍房前有个公告牌,上头贴了张纸,自个儿去看吧。」 他说完,目光向我跟陆唯安再看来,微微一笑:「没问题吧?」 这一堆话,我听得脑袋发胀,懵懵地点头。 陆唯安却不太高兴,道:「没有午点?」 「是,吃太多不好读书。」男子道,跟着才像想起什么:「对了,我是那七个夫子的其中一个,敝人林子復,负责算学的部份。」 「哦,那么先生,学生该住哪儿呢?」陆唯安冷淡的问。 「舍房有两种,一种不要钱的是八人通舖,可这个满了,另一种要钱的,分作以下几种,之一是四人通舖,比较便宜,一月五吊钱。」林子復翻了一页手上的册子:「之二,两人通舖,稍贵些,一月十吊钱,之三就是一人间,这个贵了,一月二十吊钱,不过这种清净,不用与人共用桌子。」 我听着他说了一通几吊钱又几吊钱的,心里有点不安… 学费是来之前就上缴的,村长老爷应该付了,而他另外还给王朔一些随身零花,若没记错,勉强只能付四人通舖的,可也只能撑一年就没了。 我是不能写信要钱的… 不过,到时不要钱的空了,应该能迁出吧? 「两位仔细想想要什么样的。」林子復笑咪咪的道:「不过得先说,四人通舖没位子了。」 我惊愕的咦了出声,惹得他和陆唯安都看了来。 陆唯安嘖了嘖,「有什么好失望的,才不要与人挤。」 林子復呵呵道:「偷偷与你们说吧,住四人通舖没比较划算,四人的,是实付五吊钱,两人的却能平均分摊,其实还是五吊钱,当然一人的,是一人实付嘍。」 「陆…陆唯安。」我感觉又有希望了,怯怯的出声,想与他打商量,若一块儿住两人,一个月也就同样五吊钱。 而且这么也能彼此照应… 「实付就实付,又不怎么样。」陆唯安却说:「我要住一个人的。」他看了我一眼:「我不习惯睡觉有生人在。」 我很失落,心想我们两个已经不算生人了,方才一路不是很熟悉嘛… 可陆唯安已经掏钱付了,指派他身后的从人抬起箱子,独留我的那一个。他还对我说,明天课堂上见。 我眼巴巴的望着他离开… 「好啦,人走了。」林子復出声,翻了翻册子:「方才那是陆家的公子,那么你就是王家公子王朔吧?」 我支支吾吾,瞅着他没有说话。 「嗯?」林子復看了看我,有些迟疑:「难道我搞错了?」 我顿了顿,潦草的点了下头,含糊的说:「名字…开始好像填错,所以…不是…不是王朔的名儿…」 「填错?」 「嗯…」 林子復不语,只瞧着我,眼神瞇了几瞇,一会儿才出声:「你不是王朔这个名字,不对,应该说,根本不是名字填错,你就不是王朔。」 我张大眼睛,满目惊愕,他…这个先生好厉害,不禁脱口:「你怎么知道?」 他有些得意的一笑:「没什么,这种事儿见多了,好了,叫你家少爷明天快来报到,我知道,离家捨不得嘛…」 「不,不是…」我低低的说。 「嗯?」 「王朔他…明天也不能来报到了。」我有些颓丧:「之后也不行。」 「啊…」林子復神情忽然一沉,说:「节哀顺变。」 我一怔,问:「为什么要节哀?」 「你不是说他明天之后都不能来…」 我点头道:「因为他四处去闯荡,找不到他了。」 「……」 我没注意面前这位先生什么表情,只是本来就憋不住谎,这会儿就全说了:「老爷他…不知这事儿,王朔中途走的,他要我顶替他来读书,叫做用自个儿的名字。」 「……」 我说完一阵,心头还是觉得惶惶的,隐隐地向面前的人看了一眼,他愁眉不展的,闭上眼睛。 「先…先生?」 「唉,我听懂了。」过会儿,他才睁开眼,抬手挠了挠下巴:「这事儿…不太容易。」 真的,真不容易…我颓然附和。 林子復叹了口气,道:「你现在也不能回去吧,回去…怕是会被打一顿,还会被赶出来,对吧?」 我不作声,只是低头。 「唉,真麻烦啊…」他又叹。 我…我再低头… 「那你身上有多少钱?」忽听他问。 我解下肩上的包袱翻了翻,半晌才找出了钱袋,拿给了他。 「就这些…」他沉思一阵,「你也不能回头要钱,过了今年还有明年…」他将钱袋递还,看着我:「你想过怎么办么?」 我下意摇了一下头,又快速点头… 这个先生微疑,倒也没怎么,只是又问:「你想读书么?」 我想读书么? 我想。 我想,其实这样也不坏,考取功名回去后,老爷也不会说什么了,娘也会很高兴吧。 「先生…」 我开口,「可以不可以让我留着?我可以做打杂,不要钱…我是说,那些就用来抵舍房钱,还有学费…」 「这样…」他点头,看着我有些惋惜的道:「但这样也不够啊,学费还好,一年缴一次,但这房钱…」 我颓丧的垂下眼,盯着自个儿的灰布鞋面。 「唉。」 过会儿,他叹气道:「跟我来吧。」 林子復把册子斜插在腰带上,手上搬着半大不小的书箱,领着我走在东面这头的游廊下,然后穿过了几道垂花门。 这里很安静,一路都没看到半个人。 「学生舍房在前头,一人间在最前,依序是二人间,四人间,再来就是八人间,也就是距离夫子舍房最近的。」他在前面道。 我哦了一声,提好包袱紧跟在后。 「不过这中间还隔了一重花园以及一道门,所以还是算分开的。」林子復走进一座院里。 这个院很宽敞,两边各有一排长屋,每一间门前都掛着一盏灯,有的有点上,有的没有。 「别出声…」林子復转头,嘘声示意。 我忙点点头,脚步也不禁放轻,跟着他往右面的长屋去,走到最里的一间房前。 我抬头,房檐下的灯是没有点着的。 林子復把书箱一手扛住靠在肩头,另一手往衣袋内不知掏出什么,然后快速的往门上摸去,就听哢擦一声,跟着就把门打开了。 他回头,向我示意进去,又飞快把门关上。 「呼…」 林子復把箱子搁到地上,一手搥了搥肩:「重死了、累死了…」 他这么说,可我看他方才一路轻松得很呢… 等他点上了蜡烛,我才看清楚,这是一间…算是很宽敞的房间,除了小桌小椅,屏风,,还有一大张书案,排了两张椅子。 我看向左侧那一大张床榻。 「先生,这是…」 「哦,夫子舍房都是两人一间,没得挑。」林子復站在小桌前,揭开桌上水壶的盖子看了一眼,嘴上说:「学生舍房的锁匙不是我保管,哪间房间有住学生,都是一清二楚的,当然房钱也是一清二楚,我没办法偷开一间给你住,也不能把你安插到落单的二人间。」 我愣愣的看着他… 他放下盖子,再转过来,像是才想到了,说:「喔,忘了说,这不是我房间,我住隔壁。与我一起住的先生,你以后也会看到。」 我茫然了一下,跟着才忐忑,这…是别的先生的房间啊,「那…我…」 「方才我不是说有七位先生嘛,就这屋的先生一个人住,但他昨日出外勤去了,要一个月才会回来,不过你放心,他人很好,我会先写信,告诉他你的苦衷,他不会把你赶出去的。」林子復说,又正了表情,「不过,我让你住到这里,千万不能说,知道么?」 我连忙也严肃的点头,「知道。」 「谁——都不能说,知道么?」他又说了一次。 「我绝对不会说。」我死命点头。 他笑了笑,伸手拍了我的肩一下:「好了,放松点儿,打水的地方就在前头十人间那儿,别担心,若有其他先生看见,你就说你是住十人间那儿的,没人会去查的。」 「好…」我只能愣愣点头。 他看着我,隐隐摇头,又叹口气,「唉,好吧,看在你孤苦伶仃一个人来到这儿,我就帮你打水来吧,你就先整理一下。」 我有点不好意思,低道:「谢谢先生。」 他笑了一下,转身关门出去。 我看了一眼,走去床榻那儿坐下,来回看着这屋子,发现到有一面墙的架子全都是书。 这屋,真大…还有点香味儿,不知道是什么的香… 我往后仰倒。 还以为是跟那位算学先生一块儿住,没想是别人,而这个别人还不在…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人很好… 我想了一阵,越想脑袋越迷糊,忍不住就闭上了眼睛。 七、八 七 在书院的日子就这么开始了。 也不知道那个算学先生用了什么办法,总之隔日去到课堂,点名儿的时候,喊我就是喊路静思。 一个姓王的,变成了个姓路的,似乎不是个太大的问题。 问题比较大的是,要早起。 旭日之时,好梦正酣呢,可却要披衣而起,拿着小盆打水洗漱,穿着书院发给的常服,一件深灰绿的长衣,再外罩白色的长衫。 衣裳的料子很柔软,那长衫也很薄透,不知是纱还是丝的,在这种还很温暖的气候穿着一整天,也不会觉得难受。 无论如何,都比我自个儿带来的衣裳好。书院很大方,一人配给了三套,能够轮流穿,让我开心了好久。 而这么早起的原因,是因为院长觉得,读书人虽不能劳动,但要能活动,于是下了规定,上至夫子下至打杂的,都要早起打拳。 不过这一套拳很奇怪,软绵绵的,也不要出什么力气,就是弯弯腿,甩甩手,扭扭腰,间或跳一跳,反正我弄不懂,就是这样而已,没流什么汗,可人也就精神了起来。 我是觉得每天这么都打上一套挺好的,不过其他学生似乎不这么想… 不过也是因为要早起打拳,书院所有的夫子学生,第一天都瞧见了——喔不对,除了院长,还有我住得那间的另一个夫子。 当时我也看见了陆唯安,他跟另一个也是书院学生的人在说话。他瞧见我,不知道对身侧的人说什么,两个人笑成一团后,他才招手要我过去。 我不知道他们笑什么,只觉得陆唯安真厉害,才一个晚上就交到了朋友。 因为他,我也很快认识了一些人… 那时与他一块儿说笑的是陈慕平,他很喜欢帮人取绰号,都不是太好听。他也要帮我取,我一急,不小心说出王朔老是喊的那个。 于是他们几个见着我,都不喊我静思,全喊小呆瓜了。 李易谦就说,你真的够笨。 李易谦就是初来在院门前遇到的那人。他也与我们在一个班内。 书院把学生分成十人一班,这十个人里,每个人都跟陆唯安不错,就只有他,老是不理睬陆唯安。 陆唯安也是… 不过其馀几个,也没讨厌李易谦,和他关係也挺好。 而我…陆唯安说过会照应我,似乎是真的,没被怎么欺负,知道我得去帮忙打杂,也没多问,还是待我一样好。 既然这样,偶尔帮他们拿拿东西,佔佔书室的位子,或者去餐室要点吃的,我也觉得没什么。 可李易谦知道后,又说,你真的够蠢。 我闷得很,问他哪里蠢,他挑了下眉毛,什么也没说,只是大力的把笔帘摊开,又把纸镇大力放下。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 其实李易谦对我也不错,可有时,要去帮陆唯安他们佔位或做点什么时,他就会在一边冷言冷语,说些不好听的… 算了,这些不谈。 除了上课外,我还要去厨房帮忙。 这是我与算学先生说好的,用打杂的钱抵学费——本来还要抵舍房费,但他说夫子的房钱,都是一年缴清,也就是另个夫子已经缴过,所以不必。 我就先把带来的钱给收好了,若那位先生回来,再问一问是不是分摊。 这中间我一直揣揣不寧,很怕这位先生到时候,不愿一块儿同住。 虽然算学先生一直强调对方人很好,不会这么狠心的… 算学先生说,这人要出门一个月才会回来,可这一个月,我一直都提心吊胆,本来以为很久,可一下子,一个月过去了。 但这位先生没有回来… 我去问算学先生,他只说行程耽搁。我看他面色,感觉不要多问比较好。 不过,因着这人延期未归,我忽然想,是不是不回来了…这么想,便莫名的感觉松口气。 于是我也不去想了… 反正日子就是这么过吧,课也不算紧凑,偶尔被点到问话,答不上,顶多被夫子训斥,然后罚抄写… 我整理完讲堂环境,连忙去洗自个儿的笔,洗好随意甩了一下就拿笔帘捲好了,又把桌上的书收拾进随身书箱,再揹了起来,匆匆忙忙的关好门离开。 我急急忙忙的走,途中遇见教文学的先生,叫做席夙一,他与算学先生同住一间,人很好,长得很高大,只是脸色都很严肃。 我连忙慢下脚步,低头问候:「先生好。」 「好。」他走过去,忽然停下,转来看我。 我惊了一下,也停住。 「头发…」 我愣了愣,摸了摸垂在额边几缕的发丝。 「别让柳先生看见。」他说。 「是…」 柳先生是教礼仪的,只要看到头发乱了,衣服皱了,肯定开骂… 我瞧人走远,赶紧又快起脚步,奔到厨房那儿才喘上一口气。 「抱歉…我来迟了…」 「静思啊,你来得正好。」林叔瞧见,抬手招了招,等我过去,递给我一颗苹果:「喏,给你吃。」 书院是不能吃午点,就算水果也不行,坦白说,忍到了吃晚饭时,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我高兴的接过,「谢谢林叔。」 林叔笑了笑,摸了摸我的头。 我把苹果收进书箱里,打算事情做完再吃,连忙脱下长衫,捲起袖子,赶紧去干活。 只要时间允许,通常我也会帮忙准备晚饭。 其实也没做什么,就是帮忙削削果皮,洗菜等等,还有先帮忙把用过的锅盆洗起来,这样婶婶叔叔们后面也不会太辛苦。 而且,饭菜煮好,我也不用去前头餐室跟一堆人挤着吃,婶婶叔叔们会帮我装好一打碗,直接留在厨房吃。 有时还能加点菜… 就好像是今天,刘婶多弄了一道木耳炒蛋,不过份量不足以供应给学生,他们就自个儿留着吃。 「刘婶,这个真好吃。」我扒着饭,趁隙说了句。 「好吃吧,你多吃点儿,别留给你林叔了。」刘婶笑。 「那不成,我个儿大,要多吃,你人小,省着几口吧。」林叔一副怕被抢走了菜似的,连忙伸出筷子拦阻。 「静思都瘦到快飞了,还省什么…」刘婶拿把杓子敲开林叔的手。 「还好啦,我没有很瘦啊。」我说:「之前我朋友都说,我肚子大得像皮球一样。」 「他是唬你的吧——」后边的邱婶听见,喊了一句:「你那叫皮球,我这不就是怀了胎的?」 「你这没脸的,还敢说——」 「怎么不敢?这话还是我那死鬼说的,他说,不熄灯不能看…」 一群人笑嚷成一片,相互一言一语起来。 这些叔婶喜欢边干活边间聊,虽然我时常插不上话,但他们也不会嫌弃我小孩子,把我赶开。 不过好笑的话居多,就算我不知哪个点好笑,也能跟着笑成了一块儿。 不过,饭呢,还是吃那么一碗就是了。 吃完后,再帮忙邱婶洗好碗,我看着时间晚了才走。 回到房里后,我就先去打了水。 一直待在厨房里,身上都沾了气味儿,所以每天都得擦澡。至于头发,由于都是束发,倒没什么味儿。 不过好多天没洗了… 我想了想,就把头发解散,穿了件单衣长裤,又跑去打水的地方。这时候没人会来洗澡洗发,大部分都是窝在房里,甚至也不会出来走动。 我随便把头发打溼,搓了皂角往头发抹,只抹了几下,就赶紧用水冲净,然后整把握起来扭去了水,连忙收拾回屋。 我把门关好锁上,一边开始脱衣裳。 因为屋里就我一个,自然也不会特意去屏风后面了,而且算学先生若来,他也会先敲门,不过他通常不会来。 衣裳脱下后,湿淋淋的头发就直接贴到背上的皮肤,我微微瑟缩了下,才把巾帕拧了水,开始擦身。 『哢擦——』 很小的一声,可是我听到了,一时顿住,茫然的抬起头。 门被微微打开,侧身进来的人也抬起了头,望了过来,关门的手也是一顿。 屋里只点着一根蜡烛,不过被我拿了过来,此刻看过去——就是隐隐约约,瞧不清对方模样,就是觉得… 这人身段真好。 我恍惚的想着,嘴巴才动,忽地眼前花了花,冰凉的气息扑面而来,耳边只听得框瑯一大声,在这之中,还有一声极细极细的喀嚓。 喀嚓?我怔了怔。 裤脚…透出湿濡的凉意,是水翻了… 然后是脖子… 冰冷的,不属于自己皮肤的温度。 我根本来不及感觉整条手臂的痛楚,另一个疼痛随之而来——脖子上的手指收了一收。 「呜——」 我痛苦的张嘴,仰起头,目光撞进一双眼睛。 那是我从没看过的黑,就是在这种时候,我也觉得黑的很好看的眼珠。 「谁让你来的?」美丽眼珠的主人说,口气很沉很冷,空的另一手抵在我的肩上。 「呃…」我大张嘴,却只能一直喘气。 「是万家…还是…」 他说什么,我不明白,可让我来的…是…算学先生是姓林的… 「没…不是万…是林…」我用另一只手去扯脖子上的手指。 「……」 我仍扯着,感觉脑袋很胀,说得零零乱乱:「他…隔壁…林…」 「隔壁?」他似乎听得懂,出声疑问。 「林…先生…」我点头又摇头。 他沉默了一下,手劲儿松了点,才又出声:「…林子復?」 「是…」 话才完,就听一声轻嘖,便觉得气道忽地松了开,我一时扛不住,被呛得连连直咳,抬手想捂嘴,却发现一只手臂抬不了,而且痛得可以。 我呜呜几声,本来抵在身上的人已经退了开,然后站起…跟着就听门开了又关,再来又是开的声音。 然后一个身体跌到我身边。 我勉强看了过去,是摔得有些狼狈的算学先生。 「林子復,请解释?」很冷很沉的声音问。 「解释什么?」算学先生莫名所以的问。 「你身边那个,你安排的?」 算学先生顿了顿,才转来看了我,就看了一下,整个人惊跳起来,伸手要来扶我。可他一碰,我手就更疼。 「呜呜…」我叫了两声。 「老天,宁抒你…这…你弄得?」 被唤叫宁抒的男子,也是兇手的人看了我一眼,微微皱眉,道:「我以为他是小偷…」 「他不是小偷!」林子復扶额,「他是…他是书院的学生。」 「学生?」 我对上男子的目光,他有些一愣。 「是啊…」算学先生唉了声,「而且,就是小偷也不是你这么打的吧。」说着,就转来对我道:「没事儿,这…我先扶你到床上。」 「好…」我虚弱的点头,忍着痛被扶起,坐到床边。 「为什么学生会在我房里?」过会儿,男子问。 「他为什么不能——」算学先生一顿,整个人又惊慌失措的看了我一眼,又瞥了另一人,「呃,这是个误会,喔,不,是有隐情…」 我瞬间有点委屈的瞅着这个帮了我很多的先生… 这下清楚明白了…算学先生没给人写信…而这房间的先生也不是很和善… 「是这样的…」算学先生转开眼,赶紧说了起来:「他有点困难,不能住在学生舍房,又不能向家里求助,所以我…」 「所以,你自作主张,把人安排与我同住。」男子说,看了我一眼,便走近过来。 我有些缩了一缩… 算学先生又说:「就你这房有空缺,也不能让他与女先生们住啊。」 「我拒绝。」男子冷淡道,看着我:「不管你有什么困难,要想读书,就自个儿想办法。」 「…我就想不出来啊。」我闷闷咕噥,要想出来,哪还会在这儿。 「……」 「咳咳,我说,你就答应了,这孩子很乖的。」算学先生站到他身侧说:「而且你给人卸了手臂…」 我听见,不禁又委屈,忍不住道:「还掐我脖子…」 「……」 「…你真是。」算学先生摇头,面色大义凛然:「万一出事儿,你可就露馅儿,要教人知道你有武功,这不是白费你这些年在这儿…唉,后面的话,我就不说了,你自个儿想想吧。」 男子不发一语,只看着我。 我怯怯的一退,却不禁与他直视… 「你…你也是书院的先生么?」不知怎地,我开口:「你是教武学的?你方才好快…」 他像是不想听,皱了一下眉。 我连忙闭嘴… 他还是看着我,过会儿轻嘖一声。 「我是教史地的先生。」他说,坐到我身侧,目光对着我:「傅宁抒。」 「哦…」我茫茫点头。 「你叫什么?」 「…路静思。」 「静思么?好名字。」他说:「世是静思同转轂,物华催老剧飞梭。」 我怔住,感觉心里…有些什么正腾了起来。 以前都觉得这名儿很一般,让他这么註解,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静思,我们打个商量好了。」他又说:「我让你住在这儿,不过,今晚的事儿,你就当作没发生。」 我懵懵地…不禁点头。 「知道没发生的意思么?」他用很冰很沉的声音说,可这会儿听着,却不会让人感到害怕:「就是我没伤过你,你也没看到我动武。」 我动唇,正要说好,可又想…就说:「但手就是伤了,明天怎么办?」 我看到他笑了一下,跟着就听一声极细小的哢擦,还有一句话。 你的手分明是好的—— 我听着这句,身体因为骨头扳转的痛楚而全身颤抖… 啊…好痛—— 好想尖叫,可声音却不知怎么噎住了,发不出来…而且… 而且什么,我不知道了,已经是两眼一闭,向后仰倒。 八 旭日之时便要起… 脑袋瓜浮现当日算学先生说得这一句,跟着嗡嗡作响,不停的翁嗡嗡,听着很——喔,对,那是书院定时敲响的鐘声。 我慢慢睁开了眼,惺忪困倦的撑坐起身。 这一撑,手按住的触感却不是床垫,而是… 我的睡意霎时飞了,睁大眼睛,直直瞪着床…外边侧睡的人。 而我的手就按在他的手臂… 可能是这样,这个人睁开了眼,然后瞇了一瞇,眼珠子就向我转来。那一双眼珠,很黑,很冷,很… 我记得,很美。 「…你起你的,不必叫我。」他再开口,跟着闭上了眼睛,手臂一动,就把我的手挥开。 我呆了呆,看着自个儿的手。 手…是好好的,看着不像伤过,但这个人也是真的,所以昨晚那些,都是真的。 但是… 我小声开口:「…我没叫你,是不小心按到你。」 「……」 我盯着仍然闭目睡觉不理睬的人…忽然意识到,虽然住在一起,但他不是学生,是夫子;按礼来说,我得喊他一声先生。 「先生…到点了,我得去集合。」 「……」 还是没醒…我烦恼起来,那怎么下床啊?之前一个人睡,要睡内睡外都随意,反正早上起来,都不会给谁挡到路。 不过晨练,就是夫子们也都要到,他不起来么?我有点困惑,一边伸长脖子,看了看窗子那头映出的天色,看着越来越亮。 不管了… 我推开被子,尽量不去碰到他,弯着身体,然后跨出脚。 他忽然睁开眼。 我吓了一跳,脚跟着软,高度跨得不够,让他的身体绊了一下,整个人横倒在他身上。 「哎唷——」 虽然不是摔在地上,可人的身体也是硬梆梆的,盖得又不是厚棉被,两相这么一硌,还是很痛的… 我纠着眉,挣扎着要爬起来,后领就让人一抓,被甩到原来睡得位置。 屁股大力碰了一下,我呜呜出声,不禁哀怨的瞅向兇手。 他轻嘖一声,支身坐起。 「你方才做什么?」 他的口气很不好,我心里更闷,低道:「下床…」 他闭了闭眸,缓了口气道:「别从我身上跨过去,我会以为…」他顿了一下,「没事儿,别这样做就是了。」 「…可你挡住了。」 「……」 「而且这个时辰,每个人都要起的,先生也不能例外…」 他的视线睇来,唇角扯了一下,「你这是学生在指正先生的不是了?」 我睁了一下目光,闷闷咕噥:「不是,就是规定…」 听见这句,他微哼了哼,低道:「规定又如何。」 也对,不能如何…但…他是先生,不想遵守,可能不会有处罚,但我是学生,没去的话… 想到这儿,目光扫过窗口,我整个人一惊。 「糟了…」 我惊慌爬起,手脚并用的下床,赶紧去找水盆,又想来不及了,改去拿衣裳,匆促套上,看也不看他,赶紧的往外衝。 结果,不是迟了,是根本没去… 因为走到半途,柳先生面色严厉的把我拦下,那会儿长衫的一隻袖子才穿上而已…他见到,生生的唸了我一顿,然后才说回去罚抄两遍礼记的第十七篇,总算放我离开。 那时晨练已经结束了。 我去把衣裳理整齐,再把头发重新束好,赶紧回到舍房。 一踏进院中,却正好有人开门出来。 在这儿住了快要两个月了,不管早出晚归,一直都没有遇过谁的,哪想今儿个真的碰上了… 我登时顿住,对方也是。 「你怎么到这儿来?」席夙一,教导文学的先生绷着一张脸问。 「我…我…」我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说好。 「我叫他过来的。」 隔壁的房门忽地打开,换上了淡青灰色的长衣,更束好了头发的男人说,他向我看了过来,淡淡的道:「快来帮忙,不然赶不上课了。」 「喔…」 我微微低了低头,赶紧向他过去。 一进屋后,他便将门关上。 我游移一下,回过头去,见他人走向屏风那儿,拿起黑色的薄透长衫套上,儼然就是一个书院夫子的模样。 昨晚的样子… 虽然昨晚光线不明,可那样一眼看去的感觉…有点… 脑中想起王朔说过的一个辞——深不可侧。 背对的身影忽地一转,我来不及移开目光,一时就与他两眼相对。 「你不上课么?」 我才回神,赶紧的去拿笔,整理书箱。 一打开箱盖,我怔了一下,昨天那颗苹果忘了取出来,在里头放了一晚上。我拿起来瞧瞧,苹果还是鲜红的,而香气更甜了一点。 「回头…我会与林子復说,教他向席夙一打个招呼。」 身后,忽有声音,口气很是平淡,我一怔,转过身去,他站在书架那儿,慢慢的取下了几本书。 「先生…」 他看向我。 其实我是真的有话要讲的,可忽然就不知道讲什么…我瞥了眼手上的苹果,就递了出去。 「这个请先生吃。」 「…你吃吧。」他说,别开目光,继续拿书,又道:「快去上课吧。」 我垂下眼,背起书箱,走前想了想…还是把苹果放到小桌上。 去到讲堂,讲授的夫子还没来。 这一堂是书法,教导书法的是个姓文的女先生,她一向温和随性,不太会派功课,在她的课上,可以写其他课的东西。 于是我想着等会儿就来写罚抄的东西。 「小呆瓜。」 座位离我有些距离的陆唯安,不知何时跑了来,伸手推了我一下。我正倒水磨墨,手歪了一歪,水泼了一些出来,沾湿了铺开的纸。 陆唯安像是没发现,只是兴冲冲的挨近,坐到我身侧。 「后日休息不用上课,你要不要出去玩儿?」 我拿袖子盖在溼了的纸上,听了不禁看他一眼:「不是说新生未满三个月,不得随意出去么?」 「谁知道谁满三个月了没?」陆唯安不甚在意。 「先生他们都会知道的…」我说,初时来,算学先生就是拿本簿子点人。 「知道又怎么?」陆唯安哼了哼:「我们休息,先生们也是,他们肯定也都不在——反正,我们几个说了要出去逛逛,算你一个。」说完,他就站起来,回去了自个儿的座位。 「路静思,你要是够蠢,你就去吧。」 同桌的李易谦这时发话,却是看也没看我,专心的磨墨。 「…谁蠢了。」我咕噥,又说:「我没说答应。」 说是这样说,但我想着陆唯安说把我算进去了,好像不能不去… 「那就好。」 李易谦又说,停住磨墨的动作,转过头来:「对了,那张琴要换弦了。」 那张琴…我愣了愣,跟着想起来。 有一次跟李易谦一块儿去整理乐室,瞧见一张琴,琴上应该是要有七根弦,不过却断了两根。 当时一块儿去的教乐理的东门先生说,材料还没有,等材料拿回来就会换上,还说,要是我们有兴趣,到时可以来看。 「材料拿回来啦?」 「嗯,早晨碰见东门先生,他说后日有间时,便要换上了。」李易谦说:「换好后,也许还会试试音色。」 我亮了眼睛,忙问:「东门先生要弹奏么?」 东门先生是我来到这儿,看过最美最温柔的女子了,讲话柔柔细细的,问题回答不出也不会罚。 她吹笛很好听,那么弹琴一定也好听。 「应该吧。」李易谦重新磨起墨,只磨了几下,便去拿笔,「你要去么?」 「好…」我才说,就又想到方才陆唯安的邀请。 唔…反正方才也不算答应陆唯安,等等就再去跟他仔细回绝一次吧。 九、十 九 文先生来了,今天她拿来一副书帖。 她在上头仔细的讲解,那一笔一划,以及运笔的手法,我在下头,沾墨捻笔,很努力的罚抄。 中间感觉李易谦似乎有看了过来,不过就是轻哼而已,什么也没问,甚至也没说要帮我抄。 我不知写了多久,写到手酸眼乏,冷不防被拍了一下,笔尖一顿,墨就晕开了。 「做什么…」我瞪向罪魁祸首。 李易谦完全不觉得抱歉,只是把笔帘慢慢的捲起,道:「你还不收拾么?」 我愣了愣,才发现课早上完了,讲堂内只剩两三人。 「咦?下堂课去哪儿?」我连忙搁下笔,捻起纸吹了吹才写好的字。 「文先生的话你没听到?」李易谦皱眉,「她说,下一堂要换到另一间,其他人都陆续过去了。」 「你怎么不早说…」我咕噥着,连忙要去洗笔,又想到纸以及书还没收,就要搁下笔。 「…你快去洗笔。」李易谦挥了挥手,主动帮忙收起书和纸。 「喔…好!」 等我一团乱的收拾整齐后,匆匆忙忙的和李易谦换到另一间讲堂时,大家都已经坐定了。 前头文先生正掛起一副不知什么图,有两个人在帮忙… 我没仔细看,只赶快跟着李易谦去到位子上。幸好我们的座位在后面,所以不至于引起注意。 可我才坐下,脑袋就被个纸团砸上。 我皱着眉,朝丢来的方向看去,那头的陈慕平对我扮了个鬼脸,手微微比了一比。 我捡起掉在身上的纸团,摊了开来,不过还没看,就让身侧的人碰了一下手臂。我顿了顿,先收了起来,抬头专心上课。 这一抬头,我就愣住。 前头讲座那儿,除了文先生,还有…呃… 与我同住的先生,记得他叫做傅…宁抒,对,是傅先生。 然后,另一个…是没看过模样的男人。 那个没看过的男人,有些年纪了,嘴上有一把鬍子,穿得…不是夫子打扮,也是朴素的,只是却让人感觉很体面。 「那是谁?」我看着前方,偷偷的问李易谦。 问得时候,隐约感觉那很淡的视线瞄过来,心里霎时一跳,但那目光就是平淡的一扫堂上所有学生便过去了。 「你说哪个?」 耳朵听见李易谦反问,我回过神,忙又嘘声说:「那个老的…」 「…那是院长。」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回答。 喔…我微微点头,忍不住睁大眼睛,那就是院长么?看起来…好慈祥,似乎不会发脾气的样子。 忽然的,我想到书院牌楼上潦草的题字,不禁心叹就是院长人看着很好,可那字实在写坏了。 「欢迎各位到本书院学习。」 那院长忽然开口,他笑得慈蔼,相比之下,站在后侧的两个人更显表情平淡,傅宁抒更是毫无表情。 「之前呢,负责教导史地的夫子因事去了外地,所以一直由文先生代课,现在这位夫子回来了,所以,之后的史地就由这位傅先生接手。」 这个话一完,在座的学生们都窃窃私语起来… 身旁的李易谦微哼了一声。 我向他看去,他挑起眉,目光隐微往一方瞥去,低道:「某人日后都别想在史地这堂课躲懒了。」 谁躲懒?我正想往他瞥得方向转去,就听文先生轻咳两声,大家便又安静了。 院长似乎不以为忤,仍是笑呵呵的,摸了摸鬍子又道:「另外,书院有个循例,每个班都会安排个照管的夫子,所以傅先生也会照管你们,生活上有什么问题,都能找他。」 说着,院长回头看了一眼。 傅宁抒便上前一步,面无表情的向着我们微微頷首。 「那么…文先生,我们走吧,别耽误学生听课。」院长这时又道。 文先生点头,便随同院长出去了。 「那么…」 傅宁抒站到中央,一抬手臂,手指着掛上的图,「这是渭平县城的地域图,各位到这儿来,少说也要三年五年,自然得瞭解这块地方。」 堂上傅宁抒就这么讲起课来 我愣愣的听,可那些内容却有些听不进去… 其他人怎么想,我不知道,只是…这个照管…什么意思啊? 很想立刻问一问李易谦,可这人听课的时候,专心得很,谁也不理的。 我只好忍住,赶紧也专心听课起来。 但是…之前文先生讲得时候,我对这一科就提不来兴致,换了人也一样,虽然傅先生的声音很… 我歪了歪脑袋,把手撑在桌上拄着脸。 昨晚,还有早上…他跟我说话,声音还都低低冷冷的,这时候讲课,虽然也是低低的,可听着却不那么冷了,感觉很温和。 就是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 只是这内容… 我还是听不来,眼睛泛酸,忍不住想睡… 差点就要闭上眼的时候,才想到方才收起来的纸。我连忙拿了出来,皱得乱七八糟的纸上,画了一隻猪。 而且,那隻猪脸上,有一边被涂得黑黑的… 这张图什么意思,一下课就知道了… 李易谦看了后,再看向我,然后冷淡的啊了声,伸手比来,「你脸上沾到墨了。」说完,就自顾的背起书箱走了。 我瞪大眼,才赶紧的找水,他一定早就看到,居然不讲… 「小呆瓜——」 背上被一拍,接着脖子被一只手勾住,陈慕平嘻嘻笑的声音:「是不是把你画得很传神?」 周围立即有几声哄笑… 我被那手勾得很难受,扭了几扭才挣开,嘴上急忙抗议:「不像,我又不是猪!」 「你跟猪一样呆,怎么不是?」陈慕平又说,眼睛睇向旁人。 「慕平说得是,小呆瓜还挺笨的,我看也可以叫他笨呆瓜。」说话的是一个叫丁驹的。 「哦,这个好——」陈慕平朝他比了比,手就往我头上捂了过来,边说:「你以后改成笨呆瓜。」 「不要…」我嘟嚷,闪躲他的手,另一个叫周文生就来帮着拉住我,所以头发还是给陈慕平的手弄得掉下几缕来。 「头发乱了…」我瞪了瞪陈慕平,「我已经让柳先生罚抄了,让他看到又要罚了。」 周文生在旁笑:「果真是笨呆瓜,你怎么一天到晚都在让柳先生罚抄啊?」 哪有一天到晚…我闷闷的,含着声音说也就这次,还有…上次,和上上次… 其他人又笑作一团。 陈慕平像是受不了的摇头,跟着又笑,手来戳我的脸,嘴里问道:「你早上为什么又被罚?还没来集合…」 「我——」我顿了顿,改口:「我睡过头…」 「睡过头?果然是猪。」 陈慕平笑着说,手再戳上我的脸,被我拨开又来戳…弄得我不得不去抓住他的手。 「——你们在做什么?」 一伙人全都朝声音方向看去,就见陆唯安背着书箱站那儿,脸色沉沉的。 「唯安,你跟院长说完话啦?」丁驹说:「正好,一块儿去书室找书吧。」 陆唯安没理他,一步走到我和陈慕平面前。 「你们在做什么?」他又问一次。 他表情显得…很认真,我本来想回答了,看着一时有些迟疑。 「没做什么,就闹他…」陈慕平出声,笑着抽开被我抓住的手,又往我脸上戳来。 我连忙向后躲,脚却绊了一下,才啊了一声,一只手很快过来勾住我的手臂,往前一带才没摔了。 「这样都能跌倒,真服了你…」陈慕平摇头,让我站好来才放开手。 「谁教他笨——」陆唯安出声,「只有笨蛋才会跌倒。」 「不是,是衣服太长…」我连忙辩解。 陆唯安眉毛一挑却没笑,转向陈慕平,「去不去书室?」 「去啊,就等你呢。」陈慕平笑,然后问我:「笨呆瓜,要去么?」 我想到晚点儿要去厨房做事,一忙起来,回头累了,就没有精神写的,于是摇头。 「笨蛋是不需要看书。」陆唯安冷不防道。 陆唯安有时也会笑我笨没错,可现在…不知怎地,我总觉得他口气很认真,忍不住委屈:「…不要一直说我笨啦。」 陆唯安没说话,只是扯了扯嘴角,转头就要走。 这时我才想到一件事儿,赶紧开口:「后日那个…」 陆唯安顿了顿,半回过头道:「我不要算你一份了。」说完,他就迈步走开。 丁驹和周文生没说什么,只是赶紧跟上。 而陈慕平对我耸了耸肩,表示莫名,也跟了过去。 十 我呆站了一下,才背好了书箱回去。 这次回去谁也没遇上,我松了口气,赶紧的磨墨铺纸继续写罚抄。写到差不多的时候,就把笔洗了,纸还是铺着等墨跡乾。 去厨房的时候,碰上教武学的莱先生。我还没上过他的课,武学课是半年后才有排上,不过之前也有见过他,帮过他收拾。 他这会儿也捧了些东西,好几个长形盒子,多亏他能瞧得清路,还走得稳稳的。 「莱先生…要帮忙么?」 「也好,你帮我拿一点儿。」 我接过几个捧好,跟着他转向一条廊路,再进到一个院。院里有间屋子,他领着我进去。 「拿来啦——」莱先生喊。 「谢谢,先搁着吧。」里头的人说,顺便也看了过来。 我愣了一下,顿了顿才道:「傅先生好。」 傅宁抒微点头,就继续捲起手上的东西。 我放下盒子,看了一看,发现屋里放了好多的画,而傅宁抒把那些画都收捲起来,一个一个放入盒子中。 「这些…是先生画的?」我不禁问。 「…不是。」傅宁抒低道。 一边的莱先生笑了出来:「先生们再厉害,也画不出来这些,这可是歷代许多大家的手笔啊。」 「喔…」我似懂非懂,嘴巴说道:「画画的人是叫大家么?这名儿真特别。」 傅宁抒手上动作像是顿了顿,而莱先生则登时呛到似的咳了好几下,脸都涨红了。 我瞧桌上有水壶,连忙去给他倒了一杯,「莱先生给你…」 「谢…咳咳…谢谢…」他捂着嘴巴,接了过来,喝了口才咕噥:「幸好不是吃着东西,不然一口喷出来…」 我听到他说吃饭,这才想起原来是要去干什么事儿的,急忙向他们两人说失陪,匆匆的离开。 厨房时今儿个似乎比往常都忙,间中说个几句,都是正经吩咐,不像平时那样夹杂笑骂。 气氛不大一样…我没敢多问,赶紧帮忙,也不多说话。 「噯,静思啊,这里弄完就可以了」忙到一个段落,刘婶对我道。 「好…」我回着话,瞥了眼外头的天色,淡淡灰灰的,在夏末初秋的时节是还算亮的,而且一般这个时候还要洗个碗才走。. 我擦着手,想了半会儿还是没问了,背好自个儿的书箱走了。 这时候快到点吃饭,我就往餐室那儿去。 宽敞的餐室内已经聚集了好些人,只是往常打饭那头总是闹哄哄的,这会儿…也不是没人说话,就是…我也形容不出是如何,总之就是怪。 我打好饭找着位子时,瞧见了熟悉的身影,而且旁边正好有个空位,连忙过去。 一过去坐下,李易谦顿了顿,转头过来看见是我,没说什么就又转回继续吃饭。 虽然已经习惯他这种要理不理的样子,可我心里还是堵了一小下,但食之不语,不然挺想问他一句干嘛呢。. 我拾起筷子吃饭,目光随意看过去,瞥到陆唯安他们坐在右面稍前一些的位子,几个人也是安静吃饭,只是间中,旁边的陈慕平会朝他凑近像在悄声说话。 坐在他们对向的丁驹正好抬头,和我的视线对到一块儿。 我咧嘴笑了下,丁驹便也回了个笑。 忽地,陆唯安转头看来,我就也对他笑,他却立刻回头。 我一怔,而与我对看的丁驹也是,但他很快就垂下目光吃起饭。 我也继续吃饭,就是…心里感觉很古怪,闷闷沉沉的。 而且,面前明明是喜欢的菜色,却觉得不好吃。. 我用筷子拨了拨盘中的菜,视线再抬起随性一瞥,瞧见前头一张长桌坐了几个先生,还有院长。 而坐在周围的学生们,一个个正襟危坐,背脊直挺的像是在听课,而不是吃饭。 莫名所以的,我忽然懂了为什么气氛这样古怪了。 原来是院长也一块儿吃饭… 这一想,我才察觉到今儿个的菜色真是好啊,都是偶尔才能吃到的样式。 不过院长也是人嘛,吃饭是正常的,旁边的人有什么好紧张的? 我再看向那张桌子,几个先生们的表情也是正经八百。 席先生本来就板着一张脸的,可其他人也是… 我不禁盯着也坐在其中的傅宁抒,他也是正正经经。 但…不知道为什么,同他相处不到一天,心里却感觉他不是个会板着脸孔的人;不过我也没觉得他像是算学先生那样随和。 昨晚那意外,想起来还是觉得后怕的,那时他跟我说话,口气又冷冷的,但怎么说呢,我觉得自己怕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 是…叫做气势么? 这样的气势要怎么形容才好? 脑袋此刻空空的没半点词儿——唔,我皱了皱眉。 算啦,不想了,吃饭才是正经。 「…你慢用。」 旁侧的李易谦忽然说,人便站了起来。我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看着他背好书箱走了。. 我急忙搁下筷子不吃了,也背起书箱,赶紧的追了过去. 「等等…」 我好不容易追上,喘着气道:「你…你…走好快。」 「廊上不得奔跑,教柳先生瞧见,你就有得受了。」李易谦看着我道。 「谁…谁教你走这么快…」我还在喘气,幸好方才吃得不多,不然这会儿肯定要吐了,「我在后头直喊你呢,也不回头…」 「…有事儿?」 我跟着他一块儿走,边说:「我在课上时就想问你,院长给我们安排什么照管的夫子,是什么意思?」 「院长不是说了,这是书院的循例,每个班都有一个。」李易谦说着,停了一下又道:「与我住一起的人,他们那一班也有,照管的夫子是席先生。」 我听了差点儿没吓住… 席先生啊?他…他那样子…想着就觉得很…就是对着那张脸,然后要把苦衷说出来,这… 不能想像—— 我不禁说:「幸好席先生不是安排给我们。」 李易谦听了目光瞥来,「怎么?你不喜欢席先生?」 「也不是…」我含糊回道。 李易谦也没细究,只逕自说下去:「说起来,那位傅先生…」 我来了兴趣,追着问:「他怎样?」 「没事儿。」李易谦却立即说。 「喂,话怎么能说一半…」 李易谦不理我,脚下走得更快一些,往他住得舍房过去。我停住,瞧着他穿过一道院门不见影儿了,只好也回去。 回去的时候,长屋檐下的灯有好几个都没点上。 关于这个灯是什么意思,我问过算学先生,他说没点上就是人不在屋里,或者是个空屋。 那会儿我才懂了。 所以,书院里就两个女先生,那边自然有许多空房,可是,我也只能眼睁睁瞧它空着——男女授受不亲,这点儿道理,我可懂得。 走到住得房前,就要推开,忽地想起来,现在开始可不是一个人住了。 我抬头看了一下,瞧见灯没有点上,怔了一怔,才伸手推开门。 然后…再怔住。 房里面,一根蜡烛正被点上,火光濛濛亮起,照了开来。 傅宁抒把那盏烛灯挪到书案上。 灯影斜斜的倒映在桌上,映出上头放得一些书,以及铺开的纸张。 那些书…不是我放的,那些纸张… 我这才记起出门前,放在桌上等墨跡乾的罚抄。 「那个…」 「把门关上。」 听得这一句,我喔了声,赶紧关好门,才赶紧把书箱放下,连忙去把那些纸收拾起来。 「抱歉…桌上弄得很乱。」我嘴边说道,抱起那一叠。 他没说话,却忽然横出手拿起了一张。 「啊…」我支支吾吾,心虚的说:「那…只是功课…」 被罚抄可不太光彩,他也是个先生,一看就会知道那是在写什么吧,谁能那么喜欢礼记第十七篇的。 「字真丑。」他说,把那纸递回来,就往一张椅子坐去,拿起一本书来翻。 虽然这点,我很有自知之明,可被一个先生这么说,内心多少有点儿打击,忍不住就说:「那是因为写得太快了…」 回给我的只有纸张翻过的声音… 我自讨没趣,只能呶呶嘴,把那叠纸抱到桌子的另一边,看到一桌凌乱,便又整理起来。 其实我一般不会端坐在那桌子上看书的,都是躺在床上,只有写字的时候才会坐到那上头。 不过光只有写字,桌子上就被我弄得乱七八糟的,纸张乱叠,笔四处皆放,没掛起来等等。 我把一些写错或有墨污的纸揉了揉,又去挪动笔架… 忽地,轻啪地一声,似乎是书本搁到桌上的声响。 「…你做什么?」 被这么一问,我有些发愣的回道:「桌子有点儿乱,我整理…」 他微皱了下眉,「不用了…」他顿了顿又道:「你平常怎么过就怎么过。」 我轻喔了声,却觉得有点儿困惑,就道:「可我平常…就这样啊。」 「……」 他没发话,我便转头看了一下窗外的天色,又转回来,「先生,我得去打水。」 他便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门口。 我还是看着他没动。 「…去吧。」半会儿,他拿起书,淡声说。 「好。」我应声,就去拿盆子,想了一想又开口:「先生…」 他轻嘖,然后才说不用了。 「咦?」我却是觉得奇了,先生怎么知道我想问什么? 他这会儿再放下书了,像是想了一想,才向我看来,温声开口:「静思,听好,我们是住一起,但各过各的…不用什么事儿都问我,或者告诉我。」 我有些发怔,住在同间房里,要怎么各过各的呀?而且,他是师长,按礼来论,长与卑之间,也要有分际的。 就好像王朔跟我,虽然他对我很好,我也把他当朋友,可怎么说,我还是得喊他一声少爷。 虽然…私底下是不这么喊就是了。 「你明白么?」 听他又问了一句,我连忙打住心思,赶紧点头,嘴上应了声好。反正他这么吩咐,照做就是了。 他便也点了头,然后转回去又拿起了书。 我等了一下,瞧他似乎没要说什么了,才又开口:「先生,我能去打水了么?」 「……」 「先生?」 他一会儿才发话,看也不看我:「去。」 我打水回来时,傅宁抒不在房里了。 之前想他在看书,我就有些怕自个儿动静太大会打扰了他;这会儿他不在,我赶紧快手快脚,除去外衫外衣。 正要脱里衣时,才想起来不能再直接这么脱光… 我停下动作,就要端起水挪去屏风后,忽地想起他方才吩咐,要我平常怎么过就怎么过的。 那就维持原样吧… 我再脱起来,然后才脱了一隻袖子,门就打开了。 「你——」 我听见傅宁抒冷冷出声,然后他人就近到面前了,跟着用有些严厉的语气问:「你在这儿脱衣服做什么?」 我呆了呆,「擦澡…」 他一愣,皱了下眉,「那为什么在这儿?」 这叫什么问题呀?我不太懂,可他眼神不像是问着玩儿的… 「不能在房里么?」我只好问:「那…要去哪里?」 他静默,微沉口气,眼色不好的道:「那屏风是摆着好看的么?」 我方才也是想挪过去,可是… 「但我平常不这么做呀…」我瞅着他,心里有点儿委屈,小声道「先生不是说平常怎么过就怎么嘛…」 「……」 「可平常就是这样…」我再小了声音。 他闭了闭眼,然后深吸了气,才又说:「你…柳先生课都听到哪儿去了。」 我怔怔回道:「听到脑袋里啊。」 不回不打紧,这一回…脑壳就被敲了一记,我吃痛的摀住额头,「好痛…」 他无动于衷的道:「平常怎么过无所谓,可礼之约束不能失,尤其这是在书院,你这么样,不显得书院管教无方了。」 我抿了抿嘴,心里满满的委屈,可这会儿不敢说了。 他看着我,沉声:「怎么?觉得很委屈?」 「…不是。」我低低闷闷的回。 「那你还呆站在这儿?」他问。 我也不想呆站着的…我含糊的咕噥,瞥见他沉沉的眼色,连忙端了水盆,急步往屏风后去。 十一、十二 十一 之后,傅宁抒就没再开口说半句话。 我也不敢扰他,整理好自个儿的东西,就按他的意思,原来怎么过就怎么过。我拿了楚辞註解,再点了根蜡烛,放到床旁的架子上。 做这些的时候,隐约觉得有视线看来… 可傅宁抒仍然没有说什么,我就继续顺心随意,半躺在床上翻看。 也不知看了多久,就觉得脑袋沉重,眼皮酸涩… 然后好像有说话声,我却听不清,就只觉到头好像撞在一片柔软,鼻中闻见一丝淡淡的像是藺草的清香。 对了,枕巾才换,是这个味儿了?洗衣房的小娘子加了什么洗涤的… 可前晚跟昨晚,怎么就没闻到? 不管了… 我下意用脸捂了捂,只觉得浑身舒爽,然后脑海一阵云里雾里的飘渺起来,梦里不知身是客去了。 旭日时候,直敲得人脑门发胀的鐘声又响起。 我疲困至极的睁眼,一翻过身,差点儿没吓死,然后心神才松了开,人这时就彻底的醒了过来。 老是忘记与人同住… 其实床很大,两个人一块儿睡,倒也不会磕磕碰碰的,两床被子放上去还有空隙呢,就只能怪我自个儿睡相差,睡得翻来覆去,又老往人家那边翻去。 有些觉得傅宁抒性情好了,没把我拽去睡地上… 但这会儿,我真想他让我睡地上。 又来——我盯着睡在外侧的他,这怎么起床呢? 他昨天说过,我起我的,不用叫他… 而经歷昨晚的训斥,我这会儿完全不敢用跨的过去。 我瞥向床尾,就推开了被子,小心的挪动身体。 鐘声已经敲完了,得快点儿… 我溜下床,拿了盆子快快的去打水回来,洗漱后才想到一个问题。 夫子们晨练集合也都要到的,他不起来不是… 我换好衣裳,一边束发一边犹豫后,还是过去床边,然后伸出手。 指头都没还没碰到呢,还睡着的人忽地一睁眼,飞快的横出手来——我觉得眼前又花花一片,还没清楚明白,就觉得手扭痛了一下,整个人倒栽在床上。 而应该要睡在床上的人,却站在我后侧,拧住我的那隻发痛的手,一手紧抵在我的肩背上。 「好…好痛!」我喊出声。 「……」 后侧的人默不作声,却是松开了箝制。 我缩了缩手臂,从床沿爬起,惊惶不已的退到一边。 某兇手身上单衣微敞凌乱,抬手捂开披散的头发,面色沉沉的轻嘖,才向我看了过来。 「…不是说别叫我了。」 我有些闷闷的点头,忍了一忍,还是出声音:「可先生再不起来,就赶不及了…」 「赶不及就赶不及。」傅宁抒说着,人已经转身走向屏风后,隐约听得他似乎又说反正也没去过。 我呆站着,有些犹豫,才喊:「先生,要我去帮你打水么?」 「…不必。」 说着,他再走了出来,头发虽然还散着,却是平顺的披在身后,而里衣已穿得整齐,外头的衣裳更套上了,「昨夜我已经先去打了水回来。」 「喔…」我怔了怔,对喔,这样就不必一清早出去与人抢水,也不用担心被谁瞧见。 他拿过巾帕擦着手,向我看来,开口:「你不用着急去集合?」 我啊了声,连忙就要衝去门,手摸上门又回过头,「先生呢?」 傅宁抒人正慢悠悠的坐到书案前,听见我问便看了来,嘴角微扯了下,「你先担心你自个儿吧,再不去,又想让柳先生拦下罚抄?」 我微窘,挠了挠脸,才赶紧回身推门出去。 这回是赶上了… 我打起精神,与所有学生一块儿蹲腿扭腰。最前的一头,几位夫子们也含蓄的做着动作。 那些夫子中,自然没有傅宁抒,而他们似乎也不奇怪… 做完晨练,学生们便一伙儿的往餐室去。 我也是同样,然后忽然想…不知傅宁抒会不会出现?食物是不能带出餐室的,若他早饭不用,可要饿到晚上那一餐了。 「…晨练才完,怎么一脸没精神?」 头顶被轻拍了下,我抬头,连忙道:「先生早。」 算学先生林子復也笑着道早,就与我一块儿走,间中…学生三三两两的经过,也与他问候。 我瞧周围没有旁人后,忍不住开口:「先生…」 林子復看来,低着声音道:「我知道,席先生那边…我与他招呼过了,他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以后遇着,不用担心。」 我喔了一声,微微点头。 林子復笑了一下,拿手来摸了摸我的头,「走吧,得快点儿去,不然一会儿就没饭吃了。」 「好…」我应道,又看了一眼周旁,小了声音问:「先生早上…」 「嗯?我怎么了?」 我连忙澄清:「不是,我是说…傅先生。」 林子復哦了一声,看了过来,面上微笑:「怎么啦?」 我低头,犹豫着该怎么说时,就听到算学先生哦呀了一声,说着什么曹操之类的。 曹操?这个名儿真熟… 对了,是三国中的人物,但说起这个做什么?我不明白的抬头,看见的不是什么曹操,而是才与林子復提到的人。 见我看了过来,林子復笑着对傅宁抒道:「这孩子才提到你呢,你就来了。」 「哦?」 我和傅宁抒的目光对上,怔怔的不知说什么。 「提我做什么?」不过他又转回去,向林子復问。 「怎么问我?」林子復笑,「你问他啊?不过…」他伸手拍了下我的肩,「你有话,那就当面与傅先生说吧。」 说完,他就摇摇手,先一步走开了。 傅宁抒看了走远的身影一眼,才问:「什么事儿?」 唔…这个,该怎么说呢,我是想问问关于他的事儿,可就不敢问他本人,现在问我什么事儿,这要怎么开口。 我犹犹豫豫的没出声,他却一反昨晚的模样,很有耐心的等待。 冷不防的肩上被拍了下,那手就搭在我肩上,我愣愣的看过去,耳边听见陈慕平问安的声音。 「先生早。」 傅宁抒点点头:「早。」 陈慕平转来看了看我,笑着低问:「小呆瓜,你又被训话啦?」 他说得声音很低微又含糊,可不知怎地,我觉得傅宁抒肯定听得很清楚。 「才没有,别…这样喊我啦。」我驀地发窘,动了动肩膀,让他把手拿开,「这样…没规矩。」 「先生又不在意…」陈慕平笑,看向傅宁抒,才稍微正了表情,「先生,不会真的在训话吧?」 「不是。」傅宁抒道:「他只是学习遇到难处,来问一问而已。」 我对上他的视线,连忙低下头。 「你也是,若学习上有什么难处,都能来问我。」 耳边又听他这么对陈慕平说,我抬头就瞧他向前走开了。 「原来你真是在问问题的呀。」身旁的陈慕平说:「还以为你又让人训话。」他看我瞧着他,笑了笑:「所以我赶紧来救你啊。」 「救我?」我愣了愣:「我没出事儿啊。」 他噗哧一笑,就来扯了我的手臂:「没事儿就好,吃饭去。」 「喔…」 我跟着他动,忽然想到什么,往旁看了一看。 「看什么呢?」 「唯安呢?」我问,他们俩不总是一块儿的吗? 陈慕平唔了一声。 谁知道呢?他说。 我愣了愣,还没再问仔细,人已经被拉进餐室里,于是忙着打饭吃饭,就没工夫说间话了。 可能明日放假的缘故,能够出门的旧生们,感觉像是很开心,在走廊上碰见了好几个,一伙人都吱吱喳喳的,说着明儿个要如何如何的… 我回望了一下走远的那群人,心里有些艷羡。 不是不想出去玩儿的,在这儿待了一阵子,可最远就是去书院的后山而已。 若不是新生资格未达三个月,明儿个实在很想出门看一看。 但陆唯安他们,明儿个要出去… 我还没深想,就瞧见了陆唯安,他手上抱了一堆东西,远远地走了过去。 「唯安——」我喊,追了上去。 陆唯安停了一停,转头看来又立即转回去,快步的走。 我一怔,然后就再追上:「唯安,等等…」 这么喊,陆唯安连停都没停,还走得更快了,忽地一下趔趋,他抱了满怀的东西就咚咚地掉了。 他嘖了一大声,蹲身捡去。 我也赶紧去帮忙,捡起那一个个像是木球的东西。 他捡起了几个,然后才向我看来,僵着声音开口:「给我。」 「我帮你拿一点儿。」我说:「拿太多不好走路。」 「那又怎么样!」他不依,伸出一手就要拿,却又把已经捡起的球弄掉了下去。 我连忙再帮忙捡起来,陆唯安一言不发,只是脸色很不好站在一边看。 「谁要你帮忙…」一会儿,他才说。 「可你拿那么多,真的很不好走路。」我抱好那些球,「我拿吧,你要拿去哪儿?」 陆唯安看了我一眼,兀自迈开腿往前走,嘴上道:「…教具室。」 我喔了声,跟了过去,不禁问:「怎么只有你啊?」 陆唯安顿了一顿,才道:「柳先生罚我一个人整理。」 「咦?」 「——你想笑就笑。」 我再咦了声,「为什么要笑啊?」 陆唯安一扯嘴角,目光朝我睨来:「你大可以笑话我,也有被惩罚的一天。」 「哦,那这么算起来,你也只有一天呀,我可累积了好几天。」我便笑,说:「柳先生最爱罚人了,罚抄啊,罚整理东西,罚扫地…真奇怪,他哪来那么多花样罚人啊。」 陆唯安眉毛微皱,咬住唇不语。 「我昨儿个又让他罚抄了,抄礼记第十七篇,抄得我头晕。」我又说,忽地想到傅宁抒说我字丑的事儿,不禁补了句:「害我写得手酸,字都不好看了。」 陆唯安哼了一声,脱口:「你的字有好看过么?」 我闷闷的瞅向他,道:「当然也有好看的时候…」 陆唯安又哼了哼,没再说话。 我也没再说话,因为抱着这堆球真不太好走,专心看路都来不及了,还分心说话呢。 「…明儿个你去不去?」忽地,陆唯安问。 我怔了怔,才明白他说什么,迟疑了下才说:「那个…你说不算我了,所以东门先生抓我去帮忙。」 「——你怎么一天到晚在帮人忙?」陆唯安皱了皱眉,低低咕噥,才又正声道:「算了。」 我微微点头,想了想又说:「那你们真要出去,万一…」 「没什么万一的。」陆唯安哼道:「就说了,学生们放假,夫子们也是,再说也不用点名儿才出去,只要按时间回来,谁知道!」 我喔了声… 陆唯安看来,摆了摆手道:「好啦,你就去帮忙吧,等我明儿个带东西回来。」 十二 这日,我在厨房帮忙到比较晚的时间才回去。 因为明儿个放假,有些学生在晚上的时候就出去了,原来晚上就很安静的廊院就更安静了。 不过才拐过转角,就遇见了人。 李易谦背着书箱,似乎也才回来而已,他看到是我,有些一怔,才开了口。 「你…到现在才休息?」 我点头,与他走一块儿,嘴上说:「对啊,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晚饭后就没课了,学生们便各自回房休息,或者去书室,但再晚也不会到这时候。 「我去书室,有些忘了时间…」李易谦说。 我咦了声,心里有点儿意外了,不禁睁大眼睛向他瞧去。这人认识到现在,从来都是有安排,什么时刻做什么的,居然也会看书看到忘记时间。 李易谦微微别开脸,轻咳一下,低低开口:「明日的事儿别忘了。」 「不会的。」我说。 李易谦点点头,又补了一句:「别睡过头。」 「…不会。」我也又说,可语气就虚了一点儿——真的只有一点儿的。 李易谦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出来,反正他没说什么,很快就到了他住得二人间舍房。 「明天见。」我朝他挥手。 他嗯了声,转身走了。 我加快了脚步,再往前走去。 院中幽暗一片,更是静悄悄的,而檐下的灯全是暗的,窗门紧闭,教人看着不由心内悚了一悚。 不过,看来陆唯安说得不错,学生都放假了,夫子们也是一样的。 那么…傅宁抒也是出去了么? 我们住得房前,灯同样没有点上。不过昨晚也是,他人却是在的。我便推开门,房内果然点起了烛灯,但是… 我仔细的看了一看,他真的不在。 案上放着几本书,有一本是摊开的,烛台搁在斜前方,似乎方才是有人坐在这儿看书的。 我怔怔的看了一会儿,才去放下书箱,拿出晚上林叔给的苹果。 忽然的,我记起来一件事儿,便往小桌看去。 之前那颗苹果真的还在小桌上,因为隔了两天,顏色没那样艳红了。 一时之间,有点儿说不清心里面是什么感觉… 也许…他不喜欢吃苹果? 是有可能…像我就不喜欢枣子,村里有个枣子树,在它结果时,王朔都会去摘几个回来,说是汁多又清甜,老要我也吃一个,但我就是不喜欢那个味儿啊。 我想了想,就把桌上那颗苹果拿起来,闻了一闻,气味儿似乎还行,就拿衣袖擦了一擦,咬了一口。 果肉松软,但汁是甜的。 我再把今晚拿到的那一颗放到桌上去。 啃完苹果,便打水擦澡——这回我不敢图方便了,乖乖的去到屏风后。 等弄完后,身体去了厨房的油烟气,整个人舒爽不少,连带的也有些犯睏。 其实已经有点儿晚了,差不多也该睡的,只是… 不知道傅宁抒去了哪儿,到现在也没有回来。书案上的烛台上的蜡还没烧完,我想着要不要去吹灭了它。 犹豫一阵,我走了过去,吹灭烛火前,不经意看了一眼摊开的书,上头的小黑字密密麻麻的,教人有些眼花。 但还是看得出,这…好像是坊间的间书。 我有点儿意外,当夫子的…也会看间书么? 心里好奇起来,想翻翻看那是什么书,可我只敢想没敢去动,就老实的吹灭了蜡烛,窝回床上,把自个儿那份棉被打开。 明日不用集会,也不用睡外侧… 但还有后日啊,后日的后日…未免起床老是要为难一阵,我想,还是与傅宁抒商量一下,我睡外面,他睡里面吧。 但现在他还没回来,我却要睡了,这会儿是睡哪边才好? 我坐着想了一会儿,觉得腰酸便半躺下来,又觉得有点儿凉,就拉了被子一角盖住肚子。 我瞪着房顶看。 是有睡意的,只是又想赶紧的跟他商量好。 他去哪儿了? 今儿个没他的课,只在早上那时碰上面,后来整个白日都没看到他人,倒是又遇见几次那算学先生。 算学先生的名儿,我老是得看着人才想起来。 席先生么…太有印象了,所以不会忘。 唔,最有印象的,其实要说柳先生,叫做柳宫瞻,听着很有点儿诗意,可人却是老古板。 文先生…以及东门先生,两人的名字有些相像,嗯…都有个莹字,都一样好脾气,不过东门先生更好一点儿。 还有…还有…莱先生… …怎么? 没…没怎么…就是…忘了他的名儿… …忘了就算了。 唔… …睡了。 嗯…唔…不…不行… …嗯? 先生…还没…没回来… …… 还…不能睡… …… 我…要等…他… …睡吧。 唔… …我回来了,睡吧。 嗯… 我翻了个身,脸砸在软软的被中,惺忪的睁开眼。 昨晚…像是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有点儿忘了,就是觉得梦里一片香气,那阵气味儿闻着很舒服——对了,很像是之前感觉到的,像是藺草的香气。 那点儿香气,像是盖在了眼皮上似的… 我想了想,支身坐起,拉过枕巾闻了一闻,除了洗涤过后的气味儿,以及一点像是发油味儿,其馀的就没了。 唔…那…那就是,真是做梦了。 我放下了枕巾,打了个呵欠,掀被下床。 脚放到地上,我才觉着不对。 我看了看,床上还真的只有我一个,难道傅宁抒一整晚都没回来。 可是… 可是,昨晚…好像有听到他说回来的声音。 我恍惚的盯着另一份床被,似乎… 似乎折法没不一样。 但就是感觉又有些不一样。 我晃了晃脑袋—— 不想了,赶紧洗漱,跟着去吃早饭,再去找李易谦才是正经。 在餐室里就碰上了李易谦,他等我吃完后,便一块儿到乐阁找东门先生。 乐阁这一处地方我没有去过,那里是专门上乐术的课室,听说只有在教导弹奏琴箏的时候才会用上。 我和李易谦走在游廊上,向着书院深处过去,再跨过一道石门后,园中的景色忽地一变,变成了一小座竹林。 日光照下,笔直的竹枝翠绿发亮,随风沙沙作响。 「好棒的地方…」我不禁脱口。 李易谦看来一眼,「听说,这里是崧月书院最早有的院落。」 「咦?」我怔了怔。 「还听说,院长夫人琴艺绝伦,可身体孱弱,不宜长时奏琴,但实在爱琴,便在这儿盖了座乐阁,当作休养怡情之地。」 我似懂非懂的点着头,就是说…院长夫人身体不好,以前在这儿休养过嘍? 院长他…留着一把鬍子,虽然没有花白,可感觉是有点儿年纪,那他的夫人大约也是…不年轻吧。 不年轻的话,会像是刘婶、邱婶他们那样么? 我胡想一通,一边跟着李易谦往乐阁内走,方才走近,就听屋内传来东门先生的声音,她正说着找来两个学生过来看一看。 似乎屋里不只有她… 我看了一眼李易谦,他微皱眉,像是不明白,但仍然迈步走了过去。 「东门先生。」他抬手轻敲门框,「学生们来了。」 听到声音,东门先生微笑着转头过来,道「来了呀,快进来吧。」 我和李易谦走进去,就见到屋里果然不只有东门先生一人。 那另一人是傅宁抒,他见到我和李易谦,很平淡的点了个头。 「傅先生好。」李易谦很有礼的道。 我也跟着道好,微微的瞄了他一眼。 他今日同平时一样,仍是平时的夫子装扮,身穿淡青灰色的长衣,外搭上黑色的薄透长衫。 唔…瞧不出他人昨晚到底有没有回去。 我转着念头,瞥向了东门先生,一阵惊叹。 东门先生今儿个穿得不太一样… 女先生们平常都是素淡的装束,她今儿个则换穿了淡紫红色的衣裳,袖长宽摆,一动作便轻飘飘。 我怔怔的看着,直到对上东门先生带着笑意的目光。 「你是…路静思。」 「是…」我微窘,又觉得被她瞧得一阵羞臊,不敢再直望着她,便低了低目光。 「上回多得你帮忙。」东门先生温柔的说:「真的很谢谢你。」 我听着这声道谢,心里怪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抬起眼看了她一眼,道:「没什么的…」 东门先生又笑了笑,再对我和李易谦说:「等会儿换弦后,还要试音,以前听过琴奏么?」 我摇头,李易谦却点头,还补了句说,但没有听过好的音色。 他说着这句话时,傅宁抒看了他一眼。 不知是不是我眼花了,总觉得傅宁抒眉心动了一下。 而东门先生听了,笑了一下没说什么,便转头看向傅宁抒,他像是领会,就从衣袖中取出了一只包巾。 他把包巾摊了开。 我伸长脖子看去,心里咦了声,是一团丝线? 一见到那团丝线,东门先生眼都亮了,笑了开来:「你真的到手了?」 「嗯,昨晚去取的。」 我听到这一句,忍不住看向他… 这么说,他昨晚出门,是为了…我在望向那一团线,想看一看有什么不一样。 「先生,这是?」问话的是李易谦。 「这是羽蚕丝。」东门先生笑道:「这样丝线韧度极好,能让琴音的馀韵更好,可这个不好找。」她再看向傅宁抒,「实在有劳了。」 「不用客气。」 我听得有些懵懂,倒是李易谦听完东门先生的解释,神情隐微正了些许。 羽蚕丝?那真有不同么?我看着东门先生接过那些线,却怎么看都没不同。 此刻,东门先生走至琴座前,上头便是那一张断了两根弦的琴。 「傅先生,再有劳了。」 傅宁抒点点头,走了过去。 那团丝线被一缕一缕的理开了,东门先生用她细细的手指捻起一根。 在日照下,那根丝线,好似闪烁着银光… 换弦似乎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我看着他们动作,心想若是自个儿,绝对做不来这么细碎的活儿。 那线在我手里肯定打结,说不准还要叫我扯断了… 我瞥向站在一边的李易谦,他的目光专注,像是要把那琴给看了个穿似的。 好不容易的上好了弦,接着就是调音。 东门先生退到一边,而傅宁抒则坐到琴座前。 他挽起衣袖,伸出两手,指尖按上琴弦。 每对一音,东门先生便在旁说高或低,如此往来,也不知道多久,间中只有琴音,以及东门先生柔柔的声音。 那些音高或低,若不是有东门先生,我压根儿听不出来,总觉得是一样的。 而一旁的李易谦,他凝神专注,有时会对东门先生的回答微微皱眉,有时就是面无表情。 弄了好一阵,似乎是调好了音,就见东门先生停下声音,而傅宁抒也收回了手。 「东门先生的音感果真绝佳。」傅宁抒首先开口:「一点分神都不能有。」 「要如此说,那么傅先生不如奏一曲,让我听听是不是跑了音。」东门先生笑了一笑。 「在你面前,我还是别卖弄。」傅宁抒站起身,拂了拂衣摆。 东门先生微微一笑,便向我和李易谦看来。 「易谦,不如来试试?」 李易谦一怔,跟着有点儿惶惑,「这…学生不敢造次。」 「哪里造次了,这琴啊,要有人弹奏,但这人呢,不需尊卑之分。」东门先生温柔道:「上回我听过你奏琴,这琴比起那琴,自然不同,你得试试。」 我们至今上过的乐理,也只到了一般基础,别说乐器弹奏了,吹笛子也没学过,没想到李易谦居然会弹琴? 我心里讶叹,眼睁睁的直向着李易谦瞧。 不知是不是有所感觉,他往我瞥来,眉目一顿。 「静思也想听是不?」东门先生含笑问道。 我点点头,就对李易谦道:「你快弹吧,都没听过呢。」 「我…」 「不如东门先生先吹笛,他便跟着伴奏。」傅宁抒忽说。 我听了,不等东门先生回答,即刻道:「这个好!」最喜欢听东门先生吹笛子了, 「你…」李易谦微皱眉,朝我看来。 「也行啊。」东门先生却也赞同,往腰带一摸,取出一根笛子。 瞧见此举,李易谦便没说什么,只是微低了眼睫,便道:「那么学生便献丑了。」 十三、十四 十三 第一次听东门先生吹笛子,那是在课堂上,我也忘了当时她描述什么,就拿起了笛子示范起来。 坦白说,以前一直觉得笛音很可怕的… 都是因为王朔,他说,晚上绝对不能吹笛子,因为会引来一些看不见的东西。 那东西就是…鬼。 我当场就想起王朔的话,心里有些悚然——虽然上课的时候是白日,可那日有点儿凉,又想晚些要一个人走过半座书院回房,整个人都有点儿坐不住。 那时还惹得李易谦一脸狐疑的看来… 不过,当笛声响起,声音却是清脆非常,不知什么调子,听着很是舒心,更重要的是,东门先生吹笛的模样真的好美、好温柔。 现在也是… 我眼巴巴的瞧着她横过笛子在唇边,细细的手指在音孔来回,那一身衣裳又有些飘飘飞着,活脱脱就是个仙子。 忽地,与笛音不同的声音拔地亮起,然后下一声再沉了些,再高了些,然后越来越来清亮,再一下… 又怎么地…我想不到词儿形容了,只能把目光直直的停在李易谦身上,他神色正经,两手交错来回的按过琴弦。 琴音随着笛音走,时而高时而低… 不知不觉,那琴音远远地胜过笛子。 这时东门先生和李易谦对看了一眼,就见东门先生眼含笑,似乎不在意,而李易谦脸上也隐约像是有些笑意。 我怔怔的看着,也怔怔的瞧着… 脑袋空空的,心里也是… 只是忽然间,感觉到由外吹入的凉意,可却也不觉冷。 我有点儿弄不明这是怎么样的感觉。 直到一曲毕后,心里头依然是这么空荡荡似的,却又好像多了点儿什么。 「易谦,你的琴艺…」东门先生停了一停,像是在回忆方才的琴声:「比起上回再教我惊艳了许多。」 「不,先生讚繆了。」李易谦却摇头道:「是这琴太好了。」 「琴虽好,可却也要奏琴的人能驾驭,方能得出一首好曲。」一边的傅宁抒开口。 「说得是。」东门先生点头。 「不,我…」 我瞧李易谦又这么谦虚,忍不住就说:「先生们说得对,你真的弹得很好听的。」 他向我瞥来一眼,眼神…似乎有话,不过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抿了抿唇。 东门先生听了,便对我温柔道:「静思听得高兴么?」 我立即点点头。 东门先生再笑了一下,忽问:「哦,那么谁的更好听一点儿?」 「一样…」我想也没想就脱口,又觉得好像不能这么说,东门先生是先生,李易谦是学生,哪有学生比先生好的。 而且一个笛子,一个琴,好像不能比在一块儿。 「唔…」我顿了顿,有些苦恼,好像怎么说都不好。 「呵呵。」东门先生却笑了笑,一点儿都没在意,她温柔的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静思,你想谁好听就好听,没有对或不对,乐音悦已也能悦人,不该分谁尊谁卑。」 我怔怔的看着她,有些懵懵地点头。 她缩回手,对我和李易谦道:「实在谢谢你们陪我消磨这点儿时间的。」 「不敢…其实是学生受益良多。」李易谦低首。 东门先生便含笑又说:「彼此彼此…好吧,我们也别再相互谦让,今儿个我就来作东,好好请你们吃一顿。」说着,她看向傅宁抒:「傅先生也作陪如何?」 傅宁抒嘴角微扬,温和道:「自然好。」 「唔…那么去清芳楼?那儿静,东西也实在。」东门先生又对他道:「还是你有别的想法?」 「我没意见,由你拿主意。」 「这样…其实另一家…」 我听着两人像是讨论了起来,忍不住看向李易谦,他也正听着,表情难得愣愣的,更难得的出声打岔。 「先生…」 「啊,倒忘了问你俩。」东门先生即刻一拍手掌,微笑道:「你们想去哪儿?」 我还是听不怎么明白,但李易谦似乎了然,顿了一顿,才说:「学生都好,只是…」 「别担心,有我与傅先生,你们可不是私自出外。」东门先生笑着打断:「好了,想你们也不清楚城里情况,那么我拿主意吧,等我收拾一下,就一块儿出门。」 当初进渭平县城后,也是一路乘车,那些个热闹就是看过去而已,而现在,却是脚踏实地的走在其间,实在感觉不可思议。 东门先生安排了辆车,载我们几人到城中去,然后便徒步走在闹街上。这个时刻,日头不再那么燄,又多了点儿凉风,走在人群里完全不觉着闷窒难受,只觉得欢畅,看什么都新奇。 我见着那些个从前上镇里也见不着的花样儿,眼睛睁得一次比一次大,一直拉着李易谦问个不停。 他一开始还会回答,后来就像是装作没听见… 而看着我问的东门先生,也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儿的笑,然后和傅宁抒说话。 走到半途,东门先生绕进了一间店铺。那里似乎卖得是与乐器相关的东西,老闆似乎与她也认识,招呼得很是勤快。 店里那些东西…我看着很陌生,说不出来名目,不过李易谦似乎是知道的,还很有兴趣,和东门先生一块儿听着老闆推介。 东门先生似乎有想买的意思,只是拿不定主意… 「…我得想想。」她说,有些苦恼:「回头再来怕晚了…」 「清芳楼这个时候也怕没有位子,不如我先去看看。」傅宁抒开口:「若有,那便先订下。」 「好,那…」东门先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李易谦道:「我想让易谦给些意见,你带静思先过去吧。」 我一怔,看向傅宁抒,他已经点头,丝毫没有异议,只是要转身走时,有些顿了一顿,向我看来。 「走吧。」 「喔…」我才回神,边说着好,边跟了上去。 街上同样是人来人往,除了两边商铺迎客声,街边还有各种小贩的叫卖,好多声音夹杂在一块儿,让人心神都撩乱了起来。 我走在傅宁抒左侧后一点儿的地方。 开始的时候,我还跟着有些战战兢兢,可一会儿就忍不住脑袋晃了晃去的四处瞧。 方才绕过的街上,店舖较多,可现在走得这条,两边都是摆摊的,那些好玩好吃的,几乎是近在眼前。 我瞧着那插了满把的,一支支给糖水裹得发亮的各色小果子,只觉得口水氾滥,脚步越走越慢,几乎要停下来… 「…想吃?」 冷不防一声,我一头撞上去,怔怔的抬起头,看着已是停住侧身过来的傅宁抒。他很平淡的看了我,又看了一眼那卖糖磝的。 我霎时觉得很窘,可脑袋却不听话的点了点。 他没作声,我更觉得难为情,连忙就说:「不是,没想吃,我就看看而已…」 「饭会吃不下的。」他才开口,回身向前走。 我愣了愣,才低微的喔了声,又忍不住再看了眼那糖葫芦,才跟了上去,可走没几步,就瞧见卖糖画的,做得比在镇上看过的还精緻。 我看着摊子的师父弄出一支糖做的…不知是什么的图案,忍不住脱口:「先生…」 前头的人没有作声,只是看来。 我便问下去:「那是什么?怎么有角?」又不是牛。 他脚步微顿,侧头看了一眼道:「那是龙。」 「龙?」我似懂非懂的点头,跟在他身边,又不禁问:「龙是什么?」 他沉默了一下,才道:「一种动物。」 我哦了声,又疑惑:「那算是什么种类的?」 「……」 「要在哪儿才能看得到?」 他似乎沉了口气,一会儿出声:「哪里都看不到,龙是一种传说,有一些书里曾提过,牠身有鳞,头有角,会腾云驾雾,操控雨云。」 我听着只觉得神奇了,不过也更困惑:「可看不到的话,方才那师父又从哪里知道的?」 「世上最不缺的东西就是想像。」他便又说:「书上也只浅浅描述,谁真能仔细言出其形。」 「哦,那个人是用想的…」我恍然大悟,「真厉害啊,我听先生说了,却也是想都想不来呢。」 他看来一眼,脸上神情还是淡淡的,可看着又好像有点儿不一样。他便道:「多想无益,直接看书吧。」 我睁大眼睛,「先生有这样的书么?」 他像是要回答,却忽然一皱眉,飞快的伸出手——我只觉得人跟着手臂被拉近过去,跟着眼前闪过一道跌撞过来的身影。 不过对方这会儿没与我撞上,而是硬生生的仆倒在地上。 那人却顾不上痛,赶紧的爬了起来,像是要逃跑。 我已经看清那人是谁了,急忙拉住他:「丁驹——」 丁驹的身形一顿,惊愕的望来,又向后看去… 我也看去,后边远远地似是有人,傅宁抒似乎也看见了… 丁驹这时才见着了傅宁抒,神情霎时一变,连声喊着就扑了过去。他这一扑,就隐约感觉后边的人闪进了暗巷。 「先…先生…救命!」丁驹喘了口气,急忙连声:「怎么办?该怎么办?他们出不来了,他们不放人…他们…他们…」 我听得满头雾水,这个他们又他们的…指得谁呢? 傅宁抒早已经放开我,伸手扶稳了丁驹,带着他往旁避开人群,低声问道:「怎么回事儿?」 「呜呜…」丁驹这会儿抽噎了起来,还是语无伦次:「他们进去看,我回头门就关了,看也看不到…绕去后边…听到他们说不放人…呜呜…」 我愕然的瞧着他哭,一直以来丁驹都是嘻皮笑脸的,看着谁也不怕,居然哭了。 不过他说…到底在说什么? 傅宁抒这会儿便皱了眉,沉下声音斥道:「你冷静点儿——」 被一斥,丁驹抽了一口气,抿了抿嘴巴。 「把话说清楚。」 丁驹微微点头,才颓然出口。 原来…开始时,他也和陆唯安他们一块儿在街上逛,在买些东西后,一伙人绕进一家茶铺,喝茶时有个人过来与他们聊天,然后说有家店里的东西很有趣儿,卖得都是不寻常的。 陈慕平便说要去,陆唯安也没反对,他和周文生也无所谓,于是喝完茶,一伙人就过去。 半途,他发现落了东西,于是一个人回头去取。 一回去,那家茶铺居然关门了,连带门前有的摊子也收了…他觉着不对,赶紧再追陆唯安他们的脚步,到了对方说得地点儿,也是大门紧闭。 他慌张不已,又不敢去敲门,在那家店外周围绕了几圈,绕到像是后门的地方。 那门虚掩着,好像有两人在说话。 他便偷偷靠近,听到那两人说钓上了肥羊,看着都是有钱书生,不怕他们不肯花钱,不然就扣着人… 丁驹吓得一抽口气,不小心碰着了门板。他赶紧跑,可已经教人发现,被追赶着出了巷子。 我听着惊得说不出话,而丁驹一说完,又抽噎了起来。 「呜呜,怎么办…」 我看他哭得有些上不了气儿,连忙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又看向已经一言不发好一阵的傅宁抒。 「先生…」我担心的开口:「唯安他们…怎么办?」 傅宁抒神情有些沉,他蹙起眉,才开了口:「你们到那里等着。」说着,他指向前面不远卖着捏麵人的摊子。 那摊子周围绕着几个孩子,好不热闹… 「…先生呢?」我有点儿不安的问。 「去等着。」他只又说:「哪儿都别去,等我回来。」 十四 周围满是小孩儿说闹的声音,好些个绕着捏麵的伯伯央求,希望捏出一个他们想要的麵人,那伯伯一个一个答应,手里拈了各色麵团,慢慢捏塑出形像来。 我和丁驹也在一边,可却没谁挤到那堆小孩儿中。 若换作平时,我早就凑热闹去了,可这会儿… 我瞥了眼身边的丁驹,他已经不哭了,神情呆呆的,也不四处张望,两眼直直向前不知看哪儿,还把双臂环在胸前,肩膀紧紧缩着。 我见他这样,实在担心… 已经一阵子了,还是没见傅宁抒回来。 他走前,只让我们在这儿等,什么也没说。 但他肯定是要去救人的了。 他要怎么救人呢?只他一个人行么? 我忽然才想到,还有东门先生呢!可眼角瞥向了身旁的丁驹,又记起了一件要紧的事儿。 丁驹他们…是偷溜出来的。 「不行——」 耳边突地一声高喊,不仅我吓了一跳,捏麵摊的伯伯,还有周围的小孩儿都望了过来。 但丁驹浑然无所觉,只是垂下了手臂,茫然的摇着头,嘴上喃喃碎念:「我…我不要等,不想等…太可怕了…我…我要回去…」 我愣了愣,见他好似要走开,急忙去拉住他。 「等等,你要去哪儿?」 「去哪儿都好,好过在这儿——」他甩开我。 「不…不行!」我再抱住他的手臂:「不行,先生说在这儿等的。」 他一听,陡然朝我瞪大目光,抖着唇说:「等什么?这么久了,他们肯定被…」 我不禁哆嗦,抓住他的手紧了一紧:「不…不会的,你别瞎猜!」 「难说…」丁驹神色厌厌,声音带着哭腔。 「不会的,不会的…」我忙连声道:「有先生在嘛。」 「先生其实能拿那些人怎么样呢?」丁驹两眼幽幽,像是绝望的说:「那些都是坏人,跟他们说道里,是一点儿也不通的…」 我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了。 因为说得也是嘛,坏人若能讲道理就不是坏人了,但是… 但是,有先生嘛,还是傅宁抒,跟其他先生不一样,他…他… 他怎么样,还没想清,紧抱着的手臂忽地大力抽了开去,然后耳边就听丁驹有点儿激动的喊着是先生。 我愣了愣,赶紧睁大眼睛看了去,果真是… 傅宁抒就这么穿过人流走了过来,他神情平淡,眉头也没皱一下,没一点儿跟人逞兇斗狠过的模样。 好像…他离开,只是去买个东西罢了。 但他身后多了个人——我瞧见了,丁驹当然也是,他有些惊怕的往我身边靠近了些。 那是个大汉,浓眉大眼的,面无表情的向我和丁驹看了好几眼。 我怯了怯,不禁望向了傅宁抒… 「不要紧,他是来帮忙的。」傅宁抒开口。 身旁的丁驹颤抖的出声:「唯安他们人…」 「他们无恙。」 丁驹一听,整个人忽地一松,晃了一晃。我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他,却有些扶不住,就见傅宁抒飞快伸手,往他后颈捏去。 丁驹霎时吐了口气,虚虚的站好了,他看着傅宁抒开口:「先…先生,是真的么?」 傅宁抒点头,又道:「只是,约莫在那儿喝得茶有古怪,所以手脚发软,一时走不了路。」 我一听,忍不住脱口:「那要怎么办?」 「是无碍的,过会儿就好。」傅宁抒看了我一眼才说,又偏头看了眼身后的大汉,「我已经找好车,他会把人送回书院。」 那大汉一听这话,还是不作声,只点了点头。 傅宁抒再偏头回来,对着丁驹道:「等会儿你跟着他,他们几个都在车上了,你去照应,也一块儿回去。」 而丁驹也望着那大汉,还惊怕的退了一退… 「小兄弟,你放心吧。」那大汉这会儿开口了:「我会安全把你们送回书院。」 「先…先生…」丁驹却不理他,慌张的对傅宁抒开口。 傅宁抒只道:「你尽管跟着去。」他一顿,又说:「难道你连先生都不信了?」 「不…不是…」丁驹低下头。 「快走吧。」那大汉在旁催促。 丁驹微抬头,向我瞥来一眼,抽开被搀住的手,跟着那大汉过去了。 我怔怔的瞧人走远,才看向傅宁抒,「先生…」 「我们也得走了。」傅宁抒转开身,便迈开了脚步。 我愣了一下,赶紧跟上,忍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那个人是…」 「放心吧,那个人是我找的。」他打断,只这么说。 我喔了声,可心里还是觉得…有点儿不踏实。 「先生…」 「……」 「唯安他们…真的没事儿了么?」 傅宁抒向我看来,轻轻的应了声,说:「真的没事儿了。」 不知为何,这会儿我才真觉得安心了,忍不住笑:「丁驹说,跟坏人是讲不通道理的,但去的人是先生你啊。」 听到这话,傅宁抒并不作声,我不以为意,自顾的说下去:「说不通的话,我想先生就是把他们给教训一顿了,让他们怕了,所以才放了唯安他们…」 傅宁抒忽地哦了一声,道:「你说得有理,但我不过一个教书的,能怎么教训他们。」 「怎么不行啊,上次先生不是——」 话还没完,他目光已经扫了来,眉峰微挑,似笑非笑的:「上次?」 我啊了一声,连忙闭上嘴巴——对喔,我应该要不知道他会武的,自个儿真是不长脑,人家都和我打好商量的,怎么就又提起这个事儿了。 「你说哪个上次?」他又问了,语气平淡。 我赶紧摇头,「没有,我没有说…」 「怎么不说了?嗯?」 我羞惭的低头,看着自个儿踏走向前的鞋尖,以及底下的灰石路面,小声道:「不能说…」 他轻哼一下,没说什么。 可一会儿又感觉他似乎沉了口气,然后就听他说走路要看路。 我忙点头,「有啊,我看着了…」 「…看前面的路。」 我喔了一声,抬起头来,可还是差点儿和人撞上,幸亏他手快,拉了我一把。 「走好。」他松手,说。 我应了好,又想到该道谢,就又说了谢谢先生。 他看了我一眼,只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不一会儿就去到那什么楼的… 东门先生和李易谦已经在那儿了。 他们买好了东西,过去后才发现我们还没到,便订桌位,只先要了茶,一直等在那里。 傅宁抒没提遇到丁驹的事儿,只是慎重的向东门先生道了抱歉。东门先生倒是不太在意,只笑着道,路上太热闹,多看个几眼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这话是看着我讲… 其实我挺委屈的,路上是很多热闹呀,可我根本没停下来看嘛,不说遇上丁驹,一路过来,傅宁抒就是一直走,看也不看旁边卖些什么。 可不能说出丁驹…我只好向东门先生也说抱歉。 东门先生人真的很和善,只温柔的微笑,便点了菜上来。 那些菜装在盘子上,看着很不像是菜,好像是画一样,味道更是不知比书院里的饭菜美味儿不知多少。 我高兴的吃着,忍不住向李易谦问起来。 可他只是很淡的应了声,不像平常那样还会回答个几次。 十五、十六 十五 李易谦反应冷淡,我问着几次也有感觉,可也想不到哪里不对… 应该…没说什么让他不高兴的吧? 对了,我想起来,他说过食不能语,又是在先生们面前,更不能不遵守… 但… 我偷偷地瞄向傅宁抒和东门先生,他们虽然不说话,但也听到了,可并没有出言纠正。 而且方才我问的时候,东门先生还笑了一下呢… 我挪回目光,盯着桌上的菜。 那,还是说…李易谦不喜欢吃这些?因为是东门先生请的,所以不好意思说? 我想了一通,觉得很有可能。 以前村里的柳大哥由外回来,也会给我和王朔带些小零食,有的我也没那样喜欢,又怕以后他不给了,只好装着喜欢吃下去。 这样一想,我也就不在意了,没再拿问题烦他。 吃饭吃不到自个儿喜欢的,那很可怜的… 吃完饭后,我们就离开,这时天色尚早,东门先生便提议去花市看看,说是正好有人陪着,中秋也快到了,想挑个盆花回去装饰。 傅宁抒没有意见,于是我们一行四人就往花市去了。 花市距离吃饭的地方只有一条街,过了那条街,进到长巷中,就是另一番繁闹的景况。 两边商贩搭起的花白棚子绵延一路,两边棚顶交互相接,遮住了长空,把人和各式声音全给包在里头,而此刻人多,便是哄哄闹闹的,交谈阔论都近在耳边。 棚下的花贩们有的弄了层层花架,有的则简单的摆着一箩一箩的圆筐,全是各色各式的花花草草。 我和李易谦走在最后,跟着傅宁抒他们走。 东门先生看上其中一摊的盆花,正与花贩讲价。她砍价也是温温柔柔的,对方显得有点儿难以招架,可却也不怎么让步。 大约真是很喜欢那盆花,东门先生不放弃… 傅宁抒没有出声帮忙,只是自顾的看起别的东西,而李易谦也是,他还是没搭理我,不管我问什么。 我觉得奇怪,可也没心神去多想,注意力都让那些花草给引走了。 这儿的气氛,让人觉得熟悉…感觉像是到了镇上的小集,在那里,摊子之间像是要挤成一块儿了,买东西的时候,相互讲价,都要听不清是哪张摊子的客人喊的。 但集里卖花的生意,就没像这里那么好了… 村里人过年过节,也会摆花,可都不是眼前这些开得大朵大朵的,是浅黄小小朵的,搁在盘子里,香气还能持续好些天。 记得那花是… 我正想,眼睛一亮,前侧的棚前,放了一只大盘子,上头放了一串一串的浅黄又香味儿浓郁的花。 我忍不住过去,拿起了一串。 「五串十文钱。」卖花的大婶立刻道? 我瞪大眼,脱口:「好贵…」 「很划算的,五串呢。」大婶道,看了看我又说:「不然这样,我俩也是有缘,多给你一串。」 多一串,就是六串十文钱… 我想了想,感觉…也没多便宜嘛,坑人呢。 可大婶怎么坑人,我现在也买不起,身上没有馀钱。 大婶瞧着我,哼了哼:「不要就放回去!」 我撇撇嘴,才悻悻的放回去,走回原来的地方。 那头似乎价钱讲好了,我瞧见东门先生笑得很开心,一边的李易谦帮忙她抱好那一盆看着不轻的花。 「会不会很重啊?」我走过去问。 他有些一顿,才唔了一声也没多说,就先一步跟上东门先生。 我一时愣住,肩侧忽地被轻推了下,才扬起目光看去。 「回去了。」傅宁抒说。 我喔了声,见看傅宁抒已经走向前了,赶紧跟过去。他走得很快,我跟着有点儿急,根本没多馀功夫看旁处。 只是… 现在我也没心情—— 李易谦那傢伙是怎么了?饭都吃完了,为什么还不理我? 出门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 就中间分开一下,回头就古古怪怪,他干嘛呢?和东门先生一块儿买东西,不是要很高兴么? 我心头一阵闷,还没想出结果,脚下没注意,一个趔趄,人就往前——没有倒下,一只手就牢牢的拉住我了。 傅宁抒放开了手,瞧着我沉声:「不是说过,走路看路么?」 我被瞧得有点儿心虚,低低道:「有看…」 「那还会跌倒?」他轻哼。 「就是…看没那么仔细…」我小声的说,想着也没真跌嘛,冷不防对上他瞥来的目光,连忙闭紧了嘴巴。 他没说什么,只是忽地朝我伸出手来。 我吓了一跳,还没退后就让他扯住手臂,虽然不怎么痛,还是忍不住慌张的看向他。 他也看着我,神情…就好像那晚和我打商量一样的温和。 「怕什么?」半晌,才听他淡淡问了句。 我怔怔摇头… 「回去了。」 他没细究,只这么说,就拉了我到身边,带着我一块儿出了花市。 回到书院时,天已经微微地暗了。 东门先生让李易谦帮忙把花抱到乐阁,她也跟着过去。而傅宁抒一回去,和东门先生说了几句,人也走开了。 我则看看时候差不多,就往厨房过去。 虽然今儿个放假,但放假了,还是要吃饭的,所以也要去厨房帮忙,不过,今晚上就只弄了些简单的饭点。 但餐室里,去吃的学生并不多,夫子更是没有… 虽然我一点儿都不饿,还是去了,等了一会儿,都没有看到陆唯安他们四人的谁。 不知他们怎么样了?身体还没恢復么? 方才回来的路上,其实就又惦记起陆唯安他们的事儿,可那时东门先生和李易谦在,不好问起来。 虽然傅宁抒也没交待不能说,但他自个儿都没提了,而且,陆唯安他们是偷溜出去的,却被人骗去,还差一点出事儿,总觉得还是别多让人知道的好。 我想了想,犹豫着去看看… 但我从没去过陆唯安的房间,不知他是住哪间,那里又住了很多旧生,也不熟识,有点儿不敢过去问。 不过,丁驹和周文生一起住在二人间… 之前曾经跟着李易谦进去过二人舍房的院中,正好瞧见丁驹和周文生,便知道他们住哪儿。 但是… 若碰上李易谦要怎么说呢?他一定会问的。 唔…也许不会,他一路都没理我,说不定还在生气——虽然我实在想不到他气什么就是了。 「静思啊,这些你不用收,难得放假,早点儿回去睡吧。」在打饭那儿收拾的刘婶道。 「好…」我回神,连忙说:「那我就回去了。」 「噯。」 比起平时,回去的一路更加的静,我忍不住加快脚步。 这次,我没再去看屋簷下的灯点了没——反正傅宁抒人在或不在,都不点的,所以就直接推门进去了。 房里面没人,不过窗子是开的,但烛火没点上。 我有些怔了怔,才去拿蜡烛,只是方才点好,风就从窗外吹了进来,差点儿把火吹灭了。 我连忙去关窗,才要关上,不期然的看见算学先生的身影。 他似乎没看到我… 本来我就要喊出声了,却又生生顿住。 傅宁抒由后走近,先叫住了他。 算学先生哦呀的寒暄几句,跟着傅宁抒不知说了什么,满面的笑容就顿住了,神情隐微的严正了几分。 我怔怔的瞧着,目光落在傅宁抒脸上。 他的神情…很淡然,就好像那时离开一阵,由对街走回来那样。 十六 最后蜡烛还是教风给吹灭了… 我重新再点了一次,把灯台挪到床旁的架子,待坐了一会儿,才脱了外头的长衫走去屏风后。 架子上已打好满满的一盆水,是方才赶紧去打上的。傅宁抒和算学先生,后来边说着,就一边又往外走了。 那会儿我一直没避开,就是怔怔的盯着他们瞧。 不知被看见了没有… 应该是有吧,就算背对的算学先生瞧不见我,那么傅宁抒应该也瞥得到,虽然他一次也没把目光转过来。 虽然隔得不算远,但他们说得声音很小,一点儿也听不见的,但不避开又盯着瞧,好像有点儿失礼。 我搅着巾帕,脑袋乱轰轰的想,才慢吞吞的擦完澡,套上衣裳出来。 一出来,差点儿就没吓着… 傅宁抒正不知搁了什么到窗边的台子上,大约有所察觉,侧脸看了过来。 我顿了顿才开口:「先…先生回来了?」 傅宁抒淡淡地嗯了一声,就走了开去到书案那儿,然后再另外点了一根蜡烛。 我微瞥了一眼,见着他把蜡烛按在另一座烛台,目光像是要抬起看来,急忙把视线调转向窗台。 这一看,心里就咦了声… 我走去,仔细的瞧着他方才放得那个东西。 那是一只浅盘,盘子内有水,还有花。 那花是小朵小朵的,乳白中带点儿鹅黄的顏色。 没看过这种花…我怔愣的瞧着,有点儿想伸手去碰,但还是忍住,只是开了口:「先生…」 「……」 我侧过身望向已抬眼看来的人,手比着那只盛水的浅盘,「这是哪儿来的?」 傅宁抒听了又低下目光,翻过一页书,「有人给的。」 我恍然的点头,回过身再凑近看了看,隐约闻到一些淡淡的香气,不禁又出声:「先生,这是什么花?」 「梔花。」 我再哦了一声,实在忍不住了,就伸出指头去碰了碰,嘴巴说道:「那怎么把花丢到水里啦?」 背后沉默无声,一会儿才听到傅宁抒回答:「…梔花落地就无用,搁到水里,只是放着好看罢了。」 「原来是这样呀…」我才明白,讚叹道:「这么摆着,真的挺好——哈啾——哈啾——哈啾——」 这个挺怎么样,没有说完,鼻子就一阵痒痒的,我连续打了三个大大的喷嚏,脑门被自个儿的喷嚏响声震得有点儿晕。 「——夜里凉,别一直站在窗边。」 傅宁抒不知何时来到一边,说着的同时横出了一只手,把一边的窗拉回来掩上,然后看了我一眼,眉头皱了一下。 「…把衣裳穿好。」他说完,便走了开。 我不明所以,低头看了看自个儿,心里喔了一声——衣裳当然是穿着的,可衣结没有完全系好。 难怪觉着冷… 我快快的绑好,心上这时再惦记起陆唯安他们,不禁看向早坐回案前翻书的傅宁抒。 他无动于衷,像是没有察觉… 我想了一下,走离窗台,绕到桌案的另一边,那头的桌上散放着几本书,以及铺开却又压折到的纸。 我微瞥了眼傅宁抒,游移了一下又挪开,跟着就收起书来,又把纸压平了些,一边压又一边看向了傅宁抒。 「…有话就说。」 他还是看也没看来,可这次开口了。 我顿了顿,问:「先生,唯安他们是不是…」 「这事儿不要多问——」傅宁抒即刻把话打断。 我一愣,还想说点儿什么,就见他面色微沉了些,只好把问题吞进肚里,怏怏的闭了口。 不问就不问吧,收好东西去睡… 今儿个出去跟人挤了半天的路,回来又去厨房帮了一下,可真的是又倦又睏,一收拾好,我就赶紧摸上床,拉开被子。 正要躺下,书案那头就有些动静… 我瞧去一眼。 傅宁抒搁下了书站起身,走去关好剩馀的那半面窗,又坐回位子上。 「…先生不睡么?」我不禁出声。 他轻唔了声,道:「你睡吧。」 我怔怔点头,也没都问就往床上躺下,把被子盖好,闭起了眼睛。 什么都看不见后,就觉得分外的安静,连书页翻动的声音也没有,好像…这间房里只有我一个。 我只想了一下,就觉得精神恍惚起来,意识逐渐模糊… 可没一会儿,再慢慢清楚,然后又隐隐溟濛,活像半睡半醒。 还以为很累了,能睡个好觉的… 我遂翻了身,眼睛睁开。 这一睁,映入视线的是一片黑… 咦?我眨眨眼,过会儿适应了,藉着透进窗来的夜光,模糊的辨出看到的东西。 是房顶… 现在什么时刻了?看着… 是不是夜半? 我侧过头,瞥见架上的蜡烛被吹灭了,而床的外侧是不知何时睡下的傅宁抒。他是背对着的,被子只浅浅的盖在身上,露出散在后背的头发。 我呆呆的看着…翻过了身,目光盯在他后背那把头发。 明明都是头发,可怎么和我的不太一样…我顿了顿,忍不住探出手,指头扫过他散在床上的一綹发稍。 这一摸,不知怎地,我觉得…他没睡熟。 我愣了一会儿,心神微动,轻轻的喊道:「先生…」 没有动静… 我觉得有点儿失落,不禁想若他是王朔就好了,就能直接把人推醒了。 一般我睡着,其实不到点不会醒的,可偶尔也会像是现在这样…然后,就不知为什么,老想找人说点儿话。 王朔老是说我这个习惯得改改呀,若没有他,我找谁聊去… 那时我想,他才不会不在呢,他能去哪儿——但现在,他还真的不在了。 而我到这个书院也有一阵子… 我一顿,陡然记起另一个要紧的事儿。 假放完啦,旭日时要起来集合,现在…我看了看自个儿睡得位子。之前想着要和傅宁抒商量调个位子睡的,怎么就给忘了。 …都怪先生太晚睡了,我不禁咕噥。 忽地,就听嘖地一声,本来还背对着的人就侧翻了过来。 不期然的对上一双黑亮的眼睛,我陡然怯了一下,囁嚅道:「先生…」 「…睡不着?」他出声,低低的语气中有一点儿冷。 「不是…」我想也没想就说,又觉得不对,补道:「睡了又醒…」 他没说什么,只轻哼…就平躺回去。 我想了想,就朝他躺近了一点儿,想瞧瞧他睡了没?可凑过去还没看仔细,立即感觉一道目光睨了过来。 「…你做什么?」 我对上那有点儿冷的眼神,心里惧了一下,支吾脱口:「没…没做什么,只是想跟先生打个商量…」 他像是怔了怔,眼目霎时微瞇了下,用着低微的,分不出是什么语气道:「你想…跟我打个商量?」 他停了一停,便再侧了过来,手拄在了脸畔,向我凝视,轻声:「可以呀。」 我呆了呆,才睁大眼睛问:「真的么?」 「嗯,你说看看。」他淡淡的道。 之前想着他可能不会理我,现在却愿意听…霎时,我觉得,方才居然怕起了他,有点儿过意不去。 「…你说不说?」 我听他催促,急忙脱口:「啊,我要说——是这样的,我想,跟先生睡觉时位子换一下。」 这样起来时,就不用怕吵了他,虽然…本来照理来说,那个时候,就算是夫子,也要去集合的,可他说不去,我又不能叫他。 「……」 我眼巴巴的等着他回答。 过会儿,他缩回脸畔的手,平躺了回去,用着一种形容不出的语气道:「…你就是想说这个?」 我用力的点头… 他无言一阵,便向另一侧翻过身,再拿背对着我了。 我一愣,「先生?」 「…睡吧。」 「可是…」 「还要早起,快睡。」 我喔了声,又道:「那先生觉得如何…」 「…不如何。」 「咦?什么意思?」 「……」 「先生?」 「……」 看着是不打算理会了…我瞪着他,闷闷的恼着,嘴上忍不住咕噥:「先生,你不讲道理…」 话才完,就听一阵低哼,背对的人还是背对的,用着低冷的声音回了句:「你想我跟你讲道理?可以…等你不是学生的那一天,我就与你讲道理。」 我让这话一堵,抗议道:「等我不是学生,这样要很久…」 「……」 「这么算很不公平…」 话还没完,他已是翻身坐起低侧过来,一手横过我的脖子,落在颈间…我对上他的眼睛,立刻闭上嘴。 「不说了?」 「不敢说——」 方才脱口,我就感觉脖子边的手抬起来,急忙拿手捂住嘴,可那手还是落了下来,不过,却是帮我拉好了被子。 我怔了怔,感觉脸侧有点儿痒,他的一缕头发,因着动作,微微扫了过去。 「快睡吧。」他说,向后直起身体,见我还大张着眼,目光微微一瞇,「再不闭上眼,那就——」 我立刻闭上了,顺势翻过身。 没一会儿,就听身后一阵窸窣,然后又是一片安静。 我偷偷睁开眼,拿手摸了摸脸,有些恍惚的想,原来… 一直觉得很好闻的清香,是他身上的味道啊。 十九、二十 十九 在头发乾后,还乱蓬蓬地没整理时,我就在某人的眼神示意下,半点儿都没得商量的,乖乖睡觉去。 我拉开被子躺下,隐约想起明儿个…对了,要考五篇论语,而今儿个课堂上说解的书帖,是后日才要考。 都是文先生的课…她平时讲课,对学生们没什么约束,也不算严厉,可考试却比其馀夫子还来得多。 论语是前前回课上就说要考的,我才看了两篇,可就是看过去,对里头的註解什么的,还是一片混乱。 但还有三篇呢,根本翻都没翻过… 正想着的时候,床旁架上的烛火忽地灭了,床的一侧也有些窸窣的动静,跟着就听傅宁抒淡淡的道了句话。 「…睡觉眼睛不闭上,睁得那样大做什么?」 我可不敢对他抱怨书没看完的事儿,就囁嚅的说没什么,跟着侧目一瞧,见他上了床,拉了被子就平躺下来。 我咦了一下,脱口问:「先生也要睡了?」平常这时候,他可还在看书的。 他唔了一声,没多说…似乎闭上眼了。 我转回目光,有些怔怔的对着房顶好一会儿,忍不住出声。 「先生…以前有跟人吵过架么?」 唔,这样问,好像有点儿不对,吵架是要像王朔跟他爹那样,吼来吼去的,可我也没吼谁…只有被人吼。 「…把误会说开就好了。」 还以为不会有回应的,哪想…可这话听着…我困惑的咦了声,还没侧头看去,只又听他道着快睡了。 「喔…」 我应了声,跟着打了个哈欠,人就觉得睏起来,也就闭上眼赶紧睡了。 隔日起来,一样磨磨蹭蹭的,才在最后一刻赶上了集合。 最近天凉了,早上起来特别觉得不容易… 有点儿羡慕傅宁抒,当夫子的真好,想不去就不去——虽然好像只有他这样,我也没看过哪个夫子同他一样,从不到场的。 等结束回头,我快快的揹了书箱,立即去吃早饭,只用了一点儿就赶紧的去到讲堂。这个时间,大部分的学生都还慢慢的吃着,所以讲堂内空无一人。 我去到座位,把纸笔先备好了,拿了论语开始读。 读不到一会儿,忽然觉得有点儿冷,我搁下书,起来去到离得最近的窗前,伸手去把它掩上一些。 冷不防的,一个纸团砸过来,我啊了一声,摸了摸额头,低身捡起。 「喂——」 还没打开那张纸,就听头顶有声音喊,我站起来,愣愣的看着窗外的…是两个人,也是班上的学生。 「…有事儿么?」我迟疑的开口。 那两人笑了一笑,说着没事儿,喊喊而已,然后就走了进来,目光瞧向我的位子,相互哦呀了声,就走过去。 我怔了怔,才离开窗边… 「这么用功啊?一早就来看书…」其中一个说着,拿起了桌上的论语,向另一个人不知说了什么,两个人笑作了一块儿。 我觉得莫名所以,忐忑的出声:「那个…」 「哦,你这书太乾净了吧,文先生说了不少註解,你都没记下么?」拿着书的人说着,就拿起桌上的笔,「我帮你写点儿上去!」 我还没说什么,就见到那笔已经画到书上,硬生生的把一段文字都抹了黑去。 「这样不够吧——」另一个人说,「这边、这页…都写点儿!」 「好——」 我愣了会儿才啊了声回神,连忙上前去抢,却让另一个人给拦着,「还给我,不要画了——」 「嘿,我可是好意!」 「是嘛,用不着客气——」 我被拦了好几下,眼巴巴看着书上再被画了几页,心里着急的都快要哭了,伸手一个大力就把挡住的人往旁推开。 那人被这么一推,差点儿往后跌,登时变了脸色,猛地拳头抡起挥来,我以为要被打上了,惊叫了声,可却没有痛的感觉,又怔了一怔。 有一手由后侧横出,牢牢将那拳头扣下。 我瞪大眼,侧头看了去… 李易谦站在后,目光冷冷的对着那两人。 「啊——」那人痛叫:「放、放手!要断了——」 李易谦没放,只是神色沉了一些。 「喂,你放手,他爹可是…」另一人丢开了书,急忙道。 李易谦哼地一声打断了话,「他爹有他这样的儿子,想来也不是个好东西。」 「你居然敢——」 「唔啊——真要断啦!」 我听那人叫得凄厉,可能真是会断的,连忙开口:「李易谦…手断了就不能写字的。」 「是啊是啊——」那人边嚎叫,边忙不迭的点头。 李易谦看了我一眼,哼了一声,才松开手,对那两人说:「给我滚开!」 那人摸着手腕,有些恨恨的瞪了李易谦一眼,才让另一人扶着走开,去他们自个儿的位子了。 我弯身捡起地上的书,看了看被画得黑糊糊的书页,心里一阵怏怏的。 「我去让他们赔一本来。」 身侧的李易谦看见了就说,跟着像要走过去了。我一惊,瞥见又有其馀学生进来,而且陆唯安他们也来了,连忙拉住他。 「算啦——」闹大不太好。 李易谦脸色一沉,忽地挥开我的手,便走去他的位子了。 我拿着书呆了一呆,才慢吞吞的过去坐下,小声的喊了他一下,他没理会,只顾着把自个儿的书和笔都拿出来。 我有点儿无措,再喊了一次,「李易谦…」 他一顿,皱了皱眉,才看了过来,微沉口气道:「你这么早来做什么?」 「…看书。」我说,看了一眼桌上的论语,不禁又道:「可要看得都被画黑了,没得看了。」 「——那你还说算了?」他问,有些咬牙切齿。 我顿了一下,才囁嚅的说:「那…也只有被画了几页,其他还好好的,赔一本有点儿说不过去。」 「你可真好心——」李易谦冷淡道:「你为他们想,他们却一点儿都没为你想。」说着,他停了一停,改口:「你知不知道,这一阵子那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我唔了一声,含糊的说:「大概知道…」 李易谦一听,眼睛即刻张得老大的看来,脱口:「原来你有想过这回事儿…」 干什么…那样讶异啦,我有点儿闷,小了声音道:「当然想过嘛。」 「那你知道…」 我唔了一唔,才说:「…我惹唯安不高兴,又没道歉吧,那些人…都跟唯安很好,他们看不过去…」 李易谦瞪着双眼,默然不语一会儿,才微低了目光,像是叹气的说:「…要有这么简单就好。」 「咦?不是这样么?」我愣了愣。 李易谦抬起眼,看来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可却忽地咦了声,有点儿迟疑的说先生来了。 我转头看向前…喔,的确是先生,只是… 只是来的人不是文先生,是傅宁抒。 这堂是文先生的课,大家瞧见来人是傅宁抒,全都讶异了一下,窃窃私语着可能不考试了。 「文先生临时身体不适,这堂课由我代替。」傅宁抒站在堂前道:「文先生事前已出好了十张卷子,现在把书收起来,拿到后就开始写吧。」说完,就把手上的一叠纸发下。 按着顺序,他走过李易谦的身边,发了两张过来,又绕到另一边发了两张,等都发完了,又走回堂前。 「…开始写了。」 旁边的李易谦低低提醒。我赶紧拿笔沾墨,对着卷子上的题目想了一下,才慢吞吞的写了几个字,又想了一下,然后才写。 边想边写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就是觉得脑袋越想越钝… 我停下笔,瞅着这张写不到半面的卷子…嗯…要不要交卷算了,想着就忍不住瞥了李易谦的卷子一眼。 居然…已经翻到另一面去了,我瞪大眼,就又往另一边瞥了一瞥,其他人似乎也写得正起劲儿,没谁停下来。 我重新看回来自个儿的卷子,是空白的有点儿过份。 可又真写不出来… 我苦恼着下意咬住笔桿,抬眼望向堂前,就瞧见坐在高案边的傅宁抒,正摊开什么在看。 唔…他手上那一张纸可真皱的,我想着,驀地觉得嘴巴酸,才意识到咬了根笔桿,连忙松开嘴。 唉,怎么学到了王朔的习惯… 王朔他…不知好不好,若他在这儿就好了——他肯定会笑话我,可也会帮我想办法的。 说起来,都是我太笨了,太晚才想到原因,就是没跟陆唯安说抱歉——虽然我还是想不到哪儿惹了他。 可道歉总是没错吧…昨晚,傅宁抒也说,把误会说开就好嘛,等等考完后,就去找陆唯安说清楚。 交卷的时候,傅宁抒看了卷上一眼,微微的皱了眉,不过他没说什么,我也不敢多逗留,赶紧回了位子收拾。 …那也没办法嘛,就是写不出来了。 我收了纸和书,要拿笔去洗时,李易谦却伸手过来拿了去,说是顺便。 「咦?」我愣了愣,忍不住道:「你以前都没说顺便…」 李易谦一顿,别开了一点儿目光,「我现在觉得可以顺便。」说完,他转身就往门口出去了。 我不明所以半会儿,将目光瞥向了陆唯安那头,他也正收拾着,边和陈慕平说话,而周文生站在一旁等他们。 我瞧了一下,忽然发现到丁驹不在… 他怎么没来? 不过我只疑惑了一下,瞧见这会儿陆唯安收好了,要和陈慕平他们一块儿出去。 要不现在喊住他,然后说开… 我想着不禁动了脚追出去,可一出去就见他们站在前头不远——本来已经离开的傅宁抒不知怎地返回,把他们叫住了,不知问着什么。 陆唯安和陈慕平没说话,只见周文生摇了头,然后傅宁抒便没说什么,让他们离开,他自个儿也走了。 我困惑不解的看着他们几人走远的方向,忽地被人一拍肩,心里吓了一下,一看过去,见着是李易谦,才松了口气。 「…在做什么?」李易谦揹了他自个儿的书箱,手上递来我的。 我摇头,接了过去,向他道谢,和他走一块儿,一边想了想又说:「丁驹好像没来。」 「是么?」李易谦冷淡道:「我没注意。」 「…他会不会生病了?」我问,这一阵子他看着…嗯…气色不大好,像是也很少说话了。 这一阵子,只要跟陆唯安说话,他总不给我好脸色,还会开口赶我,而陈慕平多半不作声,周文生是时常一脸尷尬,但丁驹… 好像都闪闪躲躲的。 似乎…从外出那日开始,他一直是这样… 那时他整个人就吓坏了,难道说,他还在怕么? 「——你管他做什么。」李易谦忽说。 「也不是管…」我边想,边下意出口:「就是觉得,可能他…」说着,瞥到了李易谦皱起了眉,不禁啊了一下,赶紧说:「没什么。」 李易谦停下来,目光微瞇的看着我,「你方才说觉得什么?」 「没觉得什么…」我立刻说,「我瞎说的,你要去书室吧?那我没要去,回头见。」 「等等…」李易谦一把拉住我,口气略沉的道:「你不说,我还不觉得…仔细想起来,之前外出回来后,丁驹就变得古古怪怪的。」 我愣了愣,「是么?」 「你不住我们那间院,所以不晓得…他这一阵子,只要没课,就躲在房里不出来,也不怎么跟陆唯安他们一块儿…」他说着,停了一下,神情沉了一沉,才又道:「那时候,你与傅先生明明先走一步,却那样晚才到,是不是路上碰见了什么?而且碰上了丁驹?」 二十 我呆了呆。 …好厉害,居然全都说中啦。 「——真是我说得这样?」李易谦瞧着我,眉头微皱又问道。 是啊——我才要这么说,莫名所以的迟疑了一下。 傅宁抒其实没说是怎么带出陆唯安他们的,可能真是跟人讲道理吧,但万一我说得不好,不小心洩漏他会武的事儿就… 「不…」我想着就出声,有点儿心虚的说:「不是啦,没什么事儿,也没碰见谁…」 李易谦听了,眉头还是皱着,盯着我片刻,开口:「你既然不愿说,那就算了,枉费把你当朋友。」说完,他就迈步转身走了。 我愣了愣,心头只觉有点儿难受。以前王朔跟我说,朋友之间,不能相互欺骗,不然就不要作朋友。 我…想跟李易谦当朋友的,也不想骗人。 「等等…」我急急忙忙追上去,一把拉住李易谦:「你…你不要生气,我没不愿意说的!」 李易谦冷淡的看了我一眼,抽出他自个儿的胳膊,「你不必勉强…」 「我没有勉强——」我着急的说,深怕他不信,「就是…先生没说能提,所以…」 「先生?你是说…傅先生让你不要说的?」李易谦打断问道。 我连忙摇头,「先生没这么说…」说着,我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板起了脸,声音不由小了些,支吾的道:「可回头的时候,先生…也没有和东门先生讨论,那不就是…不能提的意思嘛。」 李易谦听完,微吸了口气,脸色才和缓一点儿,可还是凝重,一会儿才低道:「我想,傅先生那时不提,是有所考量…」 「什么考量?」我愣愣的问。 「你先告诉我,你们碰上了什么事儿?」李易谦只又问。 我点了下头… 当然啦,我可不敢忘记当初和傅宁抒的约定,怎么样都不能洩漏的,所以…话就有点儿含糊,但也算是把那日的事儿讲过了一遍。 可其实…这样说,也不算含糊,傅宁抒那时到底做了什么,我是真的不知道,反正他就是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人,将陆唯安他们平安带回来了。 「——傅先生说,那人是他的朋友?」听完后,李易谦问。 我唔了一声,「先生是这么说…」 李易谦沉默下来,眉头再皱起… 我瞅着他,忍不住开口:「那我告诉你了,你还没说先生是为什么不提啊?」 李易谦看了我一眼,才道:「傅先生不说,大约是觉得东门先生不管学生的事儿的。」 「什么意思啊?」我困惑,「东门先生那么好,怎么会不管学生?」 「…我所谓的管,是管束。」李易谦道:「进到书院后,无论是谁都要遵守规矩,若有违且被发现,自然也不会没事儿。」 我霎时恍然,「喔,你是说处罚?」 李易谦点头道:「嗯,不是说每个班都有安排一个夫子照管…」 我不等他说完,就忍不住疑惑出声:「可先生又没说要处罚…」 李易谦顿了一下,才看着我道:「先生们想怎么做,哪里是你能知道的?」 我被堵了这句,一时有点儿支支吾吾的,因为说得也是,傅宁抒那时也叫我不要多问,他想怎么做,又怎么会告诉我。 但是… 「我…」我想着就出声:「我是不知道先生想什么,可我觉得,先生看起来很严厉,但其实人很好。」唔,我知道自个儿平时习惯不好,有时候磕瞌碰碰的,他也无所谓…好吧,顶多看了我一眼,但那也没有不高兴呀。 李易谦听了,皱了下眉,开口:「你说…傅先生?」 「对啊。」我点头,「他就没罚过我。」 李易谦哼了一哼,皱了皱眉再道:「…就算他不罚,别的先生也要罚,他们私自出去又惹了祸,万一传出去,书院名声就要受到影响。」 我似懂非懂的点头,就又听他说着什么这样就想得通了… 「什么想通了?」我愣愣的问。 李易谦看着我,只是问:「你说要对陆唯安道歉,是为了什么?」 我唔了一下,挠了挠脸,有点儿尷尬的道:「…我没想明白。」 李易谦吸口气,冷冷的说:「那你还道歉?说不准你根本没错…」 我瞅了他一眼,闷闷的回了句:「你又知道?唯安生气肯定有理由嘛,只是我还想不到而已。」 李易谦白了我一眼,再叹口气,然后说:「这个事儿你没错。」 「咦?」我睁大眼睛。 「走吧——」李易谦忽说,伸手就拉了我转身,「我们去找丁驹。」 我愣愣的被拉着走,只觉得困惑,不禁问:「找他做什么?」 李易谦没解释,只是低道找了人就知道了。 可去到丁驹住得那间房,却怎么敲都没有回应… 这个时候,大部分的学生都是有课的,所以没人回应也不算意外——但丁驹分明一早就没出现在课堂,不在房里还能在哪儿。 「咦?你这个时候怎么会回来?」 有个学生瞧见了我们,对着李易谦问道。 「没事儿,找人…」李易谦顿了顿,便问人:「丁驹…和周文生都不在么?」 「唔,周文生不是都跟在陆家大少爷后头么?丁驹…我就没瞧见了,也许睡着了,或者上课去。」那人说完,就挥一挥手,拎着书箱就走开。 我瞧李易谦皱着眉,就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说:「算啦,晚点儿再问吧。」 「……」 「柳先生的课快到点了,再不去讲堂,会来不及的…」我又说。 李易谦眉头还是皱着的,也一样没说什么,却是脸色有些悻悻的一把扯了我,转身离开这处。 今儿个唯一没有考试的一堂课,全部的人听得晕晕欲睡。 柳先生讲课平铺直述,只讲书上的内容,不讲多馀的,难免就无聊了点儿,于是无聊了就很想睡… 可柳先生眼睛也利得很,见着谁头点了一下,戒尺即刻敲到脑门上。我没少被敲过,那戒尺敲下来,可是教人痛得分不出南北。 课上到快完,柳先生才说后日要考今儿个讲的… 堂内唉声连连一片,柳先生理也不理,只说考坏了的人,就等着罚写。 又罚写…我听了一阵丧气,那肯定是要被罚写的了,方才他讲了大半天的课,没一点儿听得懂。 读书…真不好玩儿。 好多规矩,好多考试,好多…想不来的事儿。在村里的时候,不懂的地方问了也不怕让人笑——王朔就算笑,也不会不告诉我。 「…后面没课,你要回房么?」 李易谦边收着书,忽然问道。 「好…」我脱口,目光瞥了眼天色,像是还早,不到去厨房帮忙的时刻。 李易谦点点头,默了一下,把书箱盖上,又说:「我得去找一趟东门先生…」 我有点儿茫然的看了他一眼,才喔了一声,还是慢吞吞的收拾,边说:「那你赶紧去。」 李易谦顿了一顿,像是有话要说,可等了一会儿,他就只是哼了一声,揹了书箱就走了。 这是怎么了… 而且不懂…平时,李易谦就时常去找东门先生,也不会特意说的…唔,他那样,就好像我在对傅宁抒稟告要去哪儿。 实在不明所以,但我也没多想下去,揹好自个儿的东西也离开讲堂。 只是,本来想回房,但又想不如直接去厨房,虽然还早,可去了,叔婶们也不会赶我… 这么想着,我就拐了方向。 一拐弯,绕了几绕,快到的时候,远远地就瞧见前头…居然是陆唯安他们,只除了丁驹,三个人走在一块儿,时不时说着话。 除了吃饭之外,学生们通常不走来这儿的,可这时候还不到点呀,我愣愣不解,他们要去哪儿?厨房么? 可陆唯安老是嫌厨房气味儿不好,以前馀外的时候,他想吃点儿什么,拉了我来要,也是等在前头那重门廊下,决计是不肯走来这儿的。 我迟疑着要不要开口,就看到他们三人拐进了餐室。 方才走近,就听得餐室内的说话声。 我凑到门边,往里一瞧,有点儿愣住… 陆唯安蹲在一桶水边,手势有点儿用力…似乎是在拧着条抹布。他头低低的,我看不见他是什么表情。 另一边周文生半背对门的方向,边排着椅凳,边高声埋怨丁驹如何如何的,陆唯安头也没抬,只哼哼了几声。 他们是在… 做得那些活儿分明是清扫,可他们为什么要——我愣了愣,忽地想起似乎听陆唯安吼过被处罚之类的话。 就是…被罚这个么?但,为什么? 脑中霎时再想起,前会儿李易谦的话——是因为私自外出被罚的? 「——你做什么?」 耳旁忽地一句压低的说话声,我被吓了一下,瞪大眼睛转头,看见是陈慕平,他手里拿了支扫把,神情闪烁的瞥向周文生那方。 「没事儿快走…」他板着脸,低声。 「你们…」 方才啟口,陆唯安已经看了来… 我瞧见他脸色忽地一变,将手上的抹布甩到水桶里,水花飞溅上来,将他得衣摆弄湿了一片。 「——你来干什么?」他发起标,一步就过了来,却先对陈慕平质问:「你跟他说话?」 陈慕平瞥了我一眼,撇了撇嘴道:「…谁要跟他说话。」 「就是啊…」周文生也过来,扯了一下陈慕平,「我看慕平是要让他滚。」 陈慕平瞪了周文生一眼,一把抽回了袖子,往旁走开了一点儿。周文生有些尷尬,呵呵的笑了一笑。 陆唯安见着脸色沉了沉,目光转来对上我,挑起眉来,道:「怎么?想起来看我笑话?」 「不是…」我抿了下唇,吞吐道,:「唯安,我…我不知道你们被…」 「不知道?」陆唯安哼哼一笑,冷冷的道:「你就装吧!」 「我没有装…」我忙说,深怕他不信,连忙再摇头:「我真不知道的…」 「你不知道?」陆唯安近前一步,目光直直瞪来,受不住气愤的一把揪住了我的衣襟,「若不是你去告密,我要受这种难堪?告诉你,我对你已经够仁慈了,不要再到我面前来!」 我被他吼得呆住一阵,谁告密?我…我张了张嘴,脱口:「我没有…」 「给我滚——」陆唯安只又吼,松开了手,比着门口。 「唯安,我没有去告密,真的…」我咬住唇,不知怎么解释才好,着急的要去拉他,「那次我什么都没说,而且…」 「——走开!」 我让他大力推了开,整个人向门口跌去——后背却没觉到摔下去的疼,被一手及时稳住。 那手横到我的一侧肩头,一把让我站好了来,然后放开… 我心里面还惊惶着,没等看清来人,就听周文生啊了一声,而陆唯安和陈慕平也是神色微顿… 「先生,我们…没做什么。」周文生讨好的开口。 先生…我怔怔的抬头,看向傅宁抒,耳边就听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看了一看陆唯安他们三人,将另一手扯住的人往前一推。 那个人…是丁驹。 不仅是我,陆唯安他们三人也是一愣… 「正好,人凑齐了,把话说一说吧。」傅宁抒开口,看了一眼丁驹。 丁驹却紧抿着唇,半天都不吭声。 我瞥了一眼傅宁抒,他似乎就是在等丁驹先发话,神色也好,没有催促,像是不在意丁驹这样磨磨蹭蹭的。 陆唯安这时眉头一皱,率先发声,不解的对着丁驹问:「你要说什么?不是说身体难受,怎又跟傅先生到这儿来了?」 丁驹被一问,哆嗦了下,嘴上低道没什么,不安的动来动去,感觉随时就要转身跑开。 「别紧张——」傅宁抒忽道,一伸手就拍在丁驹肩上,瞥了丁驹一眼,「慢慢说就行,但得说好了。」 丁驹白着脸色,整个人木木的站着不动。 陆唯安再皱了眉,冷冷的对着傅宁抒说:「先生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傅宁抒开口:「陆公子年轻气盛,难免事情没弄清楚,轻易的怪罪了旁人。」 陆唯安一愣,目光朝我瞥来一眼… 我也是愣着,不明所以。 「——先生是说,我们误会了路静思?」周文生脱口,声音里带着一点儿和平常不太一样的笑意,「先生,不待这么维护路静思的吧——」 一听这话,陆唯安似乎又来了气,忿忿的出声:「先生说我误会?我有什么能误会的?的确,私自出外是我们不对,可若不是他到先生跟前去说,这事儿根本不会有谁知道。」 「我没有…」我着急的否认,可陆唯安理都不理。 傅宁抒被质疑也不生气,只再看向丁驹:「好了,该你说了。」 丁驹对着几人即刻投视过来的目光,脸色僵了一僵,才囁嚅的开口:「那天…我…你们让人给骗去,我…回头…撞见那店铺的人,差点儿被抓…跑得时候遇见傅先生和路静思,是傅先生他…找他的朋友帮忙,就是那个带我们回来的大叔,所以我们才没事儿的…」 陆唯安神情即刻一变,脱口:「你不是说那大叔是偶然遇上的?」 丁驹抿住唇,没有作声… 「就算是这样,可路静思为何会出外,却没受罚?」一直不吭声的陈慕平开口,「还有若那人是先生找来的,那人当时却没提及半分?」 「这部份由我来解释。」傅宁抒看了他们几人一眼,「当日一块儿出去的,不只有我和路静思,还有东门先生与李易谦,虽说在书院未及三个月不得出外,可有先生们作陪,又是正当目的,并没什么不可以…」 他停了一停,又说:「当时丁驹凑巧与我们遇上,把你们的情况告诉了我,可要顾及还有东门先生及两位学生,而我的那位朋友也正好在附近,便找了他帮忙,我那位朋友也是热心,再说那样的地方也不是轻易能去,怕累及书院…多方顾虑,才索性让丁驹跟你们说,和他偶然遇上,然后救了你们。」 「这些…都是事实?」陈慕平皱着眉,望向丁驹。 丁驹低了头,有点儿抽噎的说:「都是事实,就是先生说得这样,其实我…是遇上了路静思和先生,所以不是路静思去告密,是这样才教先生知道,我们私自出外…」 陆唯安三人在听这话,全都脸色沉沉… 「这样就都说清楚了。」傅宁抒道,再抬手轻拍了丁驹的肩,「没事儿了。」 丁驹霎时喘了一大口气,整个人脚软似的往地上摊了去。一头的陈慕平眼明手快,急忙去扶住他。 我听见陈慕平暗骂了丁驹一句不知什么,丁驹脸色又是一白。 傅宁抒没理他们,只看向了另一人:「如此这般,不知周公子可还觉得我是袒护?」 我一怔,其他人也是,都看向周文生,他脸青一阵白一阵,隐隐摇了摇头。 傅宁抒便点点头,再瞧向了陆唯安,「那么,陆公子可也明白了?」 陆唯安忸怩的朝我看了一眼,飞快的转回了目光,僵着声音道:「——先生都说完了吧?」 傅宁抒唔了一声,又说:「是还有件事儿…」 陆唯安脸色微变,「什么?」 「你们得对路静思说一句话吧?」傅宁抒说,语气很是温和:「几位也都不是小孩儿了,对人失了礼,总得给句话吧…」 我瞧着陆唯安几人脸色都不太好,忍不住脱口:「不…」不什么的,还没说出来,肩上就让一手给按住。 这按下的力道有点儿沉,我愣了愣,看向傅宁抒,就见他笑了一下,再对陆唯安他们道:「好了,我也不多说,想必这点儿道理,你们也听柳先生说得够多了。」 陆唯安面色很不好看,死死的抿住唇,只是目光阴沉的盯着我看… 我觉得站立难安,想着掉头离开,可却让傅宁抒给按住,动都不能动。 「小——不,路静思,对不起。」忽地,陈慕平出声,他向我一低头,「这次的事儿伤害了你,我向你道歉。」 「对不起…」让他扶着的丁驹也虚弱的说。 而周文生见着情况,也急忙道:「路静思,这次真对不起你,你大人大量别计较,别怪我们。」 我呆了一下,张了张嘴,半晌才小声道:「没事儿的…我没怪谁…」说着,目光对上陆唯安,即刻怔住,一阵不知所措。 陆唯安吸了口气,咬了咬唇,嘴里才蹦出声音:「——对不起!」 我霎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么…」傅宁抒开口,才把手由我肩上放开了,「这事儿就到这儿为止了,陆公子觉得是不是?」 过会儿,陆唯安才鬱鬱的道:「是…」 傅宁抒嗯了一声,「好了,时候不早,这里让厨房的人接手吧,你们之后也不必来扫了,惩处就算过了。」说完,他转身就要走,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侧头向我道:「路静思,你和我过来。」 我愣了愣,下意的看了一眼陆唯安他们,就又听他催促,赶紧收了目光,连忙跟了上去。 二十一、二十二 二十一 走在门廊下,傅宁抒一直没说话。 我跟在后侧,瞥了几眼走在前头的他,想着方才的事儿,还是恍恍惚惚的,有点儿缓步回神。 而且… 我犹豫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是先生要处罚唯安他们的么?」 原来以为他不会搭理,哪想就听他立即出声,问道:「怎么?你觉得不该罚?」 「不是…」我摇头,囁嚅着声音说:「做错事儿,当然要罚的,就是…好像罚得有点儿…有点儿不合适。」 一听我这么说,傅宁抒便侧头看来,奇怪问道:「不合适?」 我唔了一下,就说:「对啊,唯安他们几个,做不来那些活儿的,那什么罚抄罚写的比较适合他们。」 傅宁抒无言,转回头去。 我跟紧了一点儿,走在他身边,又说:「先生不觉得么?不是有句话说,什么不在什么位,就不谋什么嘛…」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我唔了一声,想着说:「好像是…」 傅宁抒默了一下,才开口:「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句话是出自论语第八章中的一篇。」 「哦,是论语的…」 我说着,脑里就想到了,对啦,是早上才考的,难怪觉着熟悉——我啊了声,霎时窘困起来。 早上那卷子写得很差,还是缴给傅宁抒的… 我隐微的朝他瞥去一眼,他像是察觉,看了过来,忽地伸手。我怔怔瞧着,那手已经拍上我的肩,跟着听他说考坏就算了。 然后,他就收手回去了,人也转向右侧,跨入一重院门。 我愣了一下,才跟着进去… 心里头有点儿恍惚,感觉…被拍到的肩,有那么一点儿…一点儿什么呢?我微微皱眉,想不清要怎么形容,找不出词儿。 可是,没有想躲… 当他把手伸来时,不觉得害怕,不觉得会被伤害。 一走进屋里,就闻到一抹淡淡的说不出的气味儿,还没疑问,就听一声哦呀,桌前一个身影笑咪咪的看了过来。 我心里咦了声,那是…名儿老记不太住的算学先生。 …对啦,姓林的,是林子復。 一会儿我才想起,不过,他好似没瞧见我,只顾着和傅宁抒说话。 「倒处理挺顺利的。」 「…难道像你一样,再给弄得复杂点儿?」傅宁抒冷冷的说。 「唷,瞧你这样说的…」林子復往一张椅子坐下,抬起一腿叠起来,「我不就是训着训着,太顺口了,忍不住就给点儿小惩罚罢了。」说着,他像是才见着我了,笑了一下,「这都说开了,没事儿啦。」 我愣愣的点头。 只是…到这儿来做什么?我困惑的想着,忍不住望向傅宁抒。不过,他没开口,只是朝林子復瞥去。 林子復霎时咳了两声,就起身站到我面前来,开口:「…静思,往后课馀之时,你不要去厨房那儿了,到这儿来吧。」 我咦了一下,有点儿发慌的看向他,「为什么不要去了?」 林子復又咳了咳道:「厨房那里的活儿太累了,你还要读书呢。」说完,他睇了眼傅宁抒,「是这么说的吧,傅先生。」 傅宁抒没理他,只是对着我开口:「…你就到这儿来做事儿,一切还是比照林先生同你说得那样。」 原来是换地方做事儿啦,还以为不让我待着了… 我这才松了口气,立即说好。 傅宁抒便点点头,又看向林子復,「其馀的…」 「行啦——」林子復忙道:「我知道怎么做。」 傅宁抒微挑眉,哦了一声… 「喂…你早上才来说,我就赶紧赶慢的给办好了不是?」林子復没好气的说,过会儿才正了下表情,赔笑似的说:「好好…这次绝不会再生出什么旁末微枝。」 傅宁抒哼了一哼,只又道我走了,然后就转身要出去。 我瞧着,也不知怎地,在他走过时,忍不住伸手去拉他的衣袖。他有些一怔的看来,然后一抽手,往我肩上拍了拍。 我看着他出去… 「咳咳——」 耳边听见两声轻咳,我才回神看了去,对上林子復带笑的目光。他道:「瞧,我开始时不是说了,他人很好吧。」 我点了点头,想着又说:「其实也不兇…」虽然开始的时候,被吓了好大一跳。 林子復听了,再咳了一咳… 我担心的瞧着他,忍不住问:「先生你不舒服么?」 他像是噎了口气,但也没再咳了,只是掩嘴道:「…没事儿。」说着,他顿了顿,才垂了手,哼了一哼,「好了,知道这儿是哪里么?」 「不知道…」我说着,往周围看了看,里头…是挺大的,还有很多的书,除了架子上的,还有地上…堆了好几叠呢。 「这里呢,算是书库吧。」林子復也往旁看了一看,边说边走到桌前,「书院每年都会买进不少书册,长久往之,累积了不少,有些陈旧的,换过版本的,就全都搁到这一座院里,现在这儿的,只是其中一间。」 我听着不禁就往外头瞥去,除了待得中间这个屋子,院里另外两边也立有两间类似的屋子。 那两间都是关着的… 我看回这间屋内,又看了看那些书,实在想不到自个儿能做什么,打扫…这儿其实挺乾净的。 就是…有一种… 我皱了皱眉,这儿有一股不是很好闻的味道。 「先生…」我不禁开口,走近过去:「这是什么味道?」 「喔,是香樟味儿。」林子復说,整理着桌上的书。 我咦了下,就说:「可这味道一点儿都不香啊。」 林子復霎时噗哧一笑,道:「香樟只是个名儿,它的味道很重,不过能够驱逐湿气,也能防虫蛀坏这些书。」 我恍然的点头,瞧向桌上也是堆了一叠一叠的书,忍不住伸手过去拿起了一本,里头…这个字跡真是潦草,看不太懂。 「先生这个写什么?」 「唔,我看…」 我把书递给他,不经意的瞥向桌边,瞧见一张纸,皱得很…是摊开的,上面好像写了一些字。 对了,早上的时候… 我才记起,有丢给我的纸团去哪儿啦?不过,脑中隐约又想起有些别的印象…我不禁去拿了那纸。 上面写着… 「——这个很无聊,就别看了吧。」声音说着,一只手跟着伸来,把我手里的纸张一揉,顺带抽走了。 我愣了愣,看向林子復。 他叹了口气,伸手来摸了摸我的头,才道:「说起来,都是我处理的太过,所以…总之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我懵懵地点头,却还是盯着桌上那再被揉皱的纸。 虽然才一眼,还是看到了上头的字… 告密…后面又写什么… 「不过这些学生也太…」林子復又说道,「若不是宁抒拿给我看,我还真不知这些学生们心眼儿这样多…」 他停了一下,向我看来,笑了一笑,「都说这事儿过了,我就不提吧,你也要忘记才好。」 我低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他又一笑,「好了,跟我来吧,我跟你说,在这儿该做什么事儿。」 二十二 书库的活儿很简单,就是整理好那一堆堆的书,分出完好的以及不完好的。听算学先生林子復说,很久以前就开始陆续在弄的,就是书太多了,加上书院人力有限,所以勉强只整理了一半。 算学先生说,摆在架子上的,就是整理好的,地上那些是待整理的,而桌上…他说需要送去修补。 原来…书也能修补的,不知是怎么修? 这点儿我倒是没有问,因为就被领到后头。那里也有一堆书,叠得高高的,好像一碰就会倒下来。 我仰头看了看,实在惊诧,忍不住问:「这样…要什么时候才能整理完?」 林子復唔了一下,含糊的说了句总有一天吧,就又领我回到前头。 「…差不多就是这些事儿了。」他说,看了眼外头,「也不早了,快去吃饭吧,明儿个上完课再来。」 「好。」 离开后,我想了想后,就再往前走,没进到餐室内。 这段日子,厨房那些叔婶们都对我很照顾,突然就不去帮忙了,不说一声总觉得过意不去。 去到厨房,这时已经忙过一阵,几个叔婶们正有一搭没一搭的间聊。刘婶先看到我,挥了挥手,让我过去。 「静思啊,快来,给你留了好吃的。」她一把拉了我,去到小桌前,「前头可没有。」 我瞧向桌上的大碗,里头除了平时常见的菜色,还多了一道闷茄子。 「都给你盛好了,快些吃。」邱婶也走过来。 「谢谢婶婶们。」我忙说。 刘婶跟邱婶都笑了笑,邱婶还摸了一下我的头说:「去洗洗手吧。」 我看了看他们,有点儿犹豫,不知怎么开口… 「——以后要是想跟我们聊聊天,也可以过来的。」林叔走来道:「没事儿,我们知道你之后不会来,不过去别的地方做事儿,可要记得时间吃饭啊。」 我嗯了一声,点点头。 「去洗手,吃饭。」林叔笑,「然后林叔给你个好东西。」 吃完饭,又跟厨房的叔婶们聊了一下后,我才把林叔给得两颗苹果收到书箱内,再背着慢慢的走回去。 走到一半,不期然的遇到了李易谦。 他没看见我,由另一方的廊路过来,听见我喊他,才有点儿讶异的停下来。 「你怎么没去吃饭?」 我才过去,还没说什么,他立刻先问了这一句。 「我有去呀…不过没到餐室里,直接往厨房去的。」我说着啊了下,又道:「对了,跟你说件事儿,以后我不去厨房帮忙了,先生让我换去书库整理书册,有空时也能看点儿书,不用——」 我停了下来,瞧着李易谦越来越沉的神色,有点儿奇怪的问:「…你怎么啦?」 李易谦沉着脸,语气生硬道:「没事儿——」 明明脸色有点儿差…我觉着不明白,再瞅了瞅,又问:「你不舒服么?」 「没有——」 「可是…」 「我没怎么——」李易谦像是不耐烦了,打断道:「我要回去了。」 我闷闷的喔了一声,就见着他快一步离开了。 这又在气什么呢? 我实在想不明白,本来想告诉他下午的事儿的… 算了,不想了——说不准像是上次那样,睡过一觉,天亮以后他又是一副没事儿人了。 我便走回去了。 回到房里,收拾好换洗的东西,趁着还早赶紧的去澡堂。这会儿应该人正多,就算灯又掉了,也能借到一盏的。 不过若衣服再不见,我就真没法儿了… 去的时候,果然人很多,我寻了个位子放好东西,才匆匆忙忙的去洗。出来时,见着东西还在,我才放心。 洗好了澡,身体是温热舒适,可风还是凉的,吹在身上有点儿受不住… 感觉逐渐的变冷了些…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了。中秋前后,风总是挺凉的。 我想到今儿个的考试,大概要补考了吧… 这样算一算,已经有三样得补考,除了算学勉强通过之外,就剩下柳先生后日加考的,还有… 我想了想,唔…史地好像没考试过呢。 再回到房中,傅宁抒人已经在里头了。 房内今儿个多点了一枝蜡烛,放在书架边,他人也在那儿,旁边放了一堆的书,正一本一本的排着。 我进去时,喊了先生,他只嗯了一声,没有回头。 我小声的把门关好,放下东西就去到桌案边,取了点儿水来磨墨。磨了半会儿,瞧着墨色差不多了,我放下墨条,把纸铺开,再拿出明儿个要考得书帖。 我拿了最细的笔沾了墨,认真的临习起来。 也不知写了多久,慢慢的觉得手酸,姿势也变得不端正起来… 我一手拄着脸,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拿笔的手在纸上顿了顿,正写得字就这么糊掉了。 不过,就算不糊掉,这一整张… 我瞅了瞅,唔…还真丑。 可其实,我觉得这份书帖也没多好看呢,字数多又扁,内容…其实也看不怎么明白,就觉得密密麻麻的,写着实在费力。 我再打了个呵欠,下意的咬了咬笔桿,忽然记起来一件事儿,忍不住就转头,对着还在书架那头的傅宁抒问了句。 「先生这次不考试么?」 「…不考不好么?」他没看过来,只是反问。 我睁大眼,跟着嘿嘿的笑:「挺好的呀。」 他唔了一声,没再多说。 我歪了歪脑袋,又说:「先生,我算了算,好像史地都没考过…」而且,也没看过他出卷子,唔,也有可能他是想白日再做。 可让我瞧见也不怎样嘛… 我觉得,可能知道卷子内容,也想不出该誊得内容。 每回上史地,十次有九次…喔不对,八次在睡,其馀两次,不是偷写罚抄就是偷写罚抄。 耳边传来东西放到桌上的轻响。 我回神,对着傅宁抒又开口:「先生…」 他坐下,翻了一册书,瞧都没瞧过来,就打断道:「你不写字了?」 我才记起来,对喔…还写不到十行呢,赶紧再重新坐好。只是提了笔沾了墨,我瞅着先前写得几行,不禁皱了皱眉。 唔…书帖上的字好像没那么扁… 上回也考了一篇书帖,文先生没给半点儿圈评,却让我回去抄一篇文来,说是练字,这次若再写不好,又得抄一篇了。 我苦恼着,忍不住开口:「先生,怎样才能写好字?」 「…专注。」他回了句。 「我很专注呀。」我睁大眼看向他。 他朝我瞥来一眼,喔了一声才说:「是瞧得出来,都专注到脸上去了。」 什么意思?我瞧着他,愣愣的问:「脸上?」 他唔了唔,才说:「…有印子。」 我咦了一声,想也没想,就抬手往脸上摸去,不过手上可还拿着笔的,所以一摸,脸上就又多一撇… 「啊…」 我连忙要拿袖子去擦,手却被忽然被抓住。我愣了下,一抬头就见他微皱着眉,放开了手,道着用帕子拧把水来擦。 我支吾的应了声,赶紧的下了椅子… 等我慢吞吞的擦好了脸,回头过来就见到,他拿了临习用的书帖再翻。 「不过十八行,你居然写了一晚上还没完…」他忽说。 我忍不住就咕噥:「也才一会儿,没那么久…」 他像是没听见,只又说:「…你用得笔不对。」 「咦?」我愣了愣,「可写小楷,就是要用最细的笔的。」 「不是挑最细的就好。」他淡淡的说,就伸手从笔架上拿了一枝,比原来稍粗一些,可也是用来写小楷的笔。 他拿笔沾了点儿清水,再往放在一边的巾子上拭过水,才去沾了墨。 「试试。」他对我说,示意我过去坐下,然后把笔递来:「随便写个字。」 我拿过笔,下笔画了一捺,心里不禁咦了一声,不过还没开口问,握笔的手就搭上了另一手。 他站在身侧,带着我的手运笔,声音低低的道:「握笔的劲儿松一些,把手腕持平…」 我怔怔的随着他的手势运笔,在纸上一横一画,一竖一撇…慢慢的落成了方正的字,不像是平时我写出来的字。 一字方写好,他就松了手,站开了些,看着我说:「你再写一次。」 我愣愣点头,想着方才运笔的感觉,再写了同一个字,写出来的…虽然不若方才让他带着写的好,但比平时已是好看太多了。 「变好看了…」我怔怔道。 他挑起眉,说:「…还可以吧,是你原来写太丑了。」 「也没那么丑的…」我咕噥。 「——要练就快练吧,不然要晚了。」他说着走了开,回到另一边的位子。 我闷闷的拿起书帖,照个方才的印象写了几个字,不禁咦了声,「先生,这样写…不像书帖上的呀?」 他翻着书,只淡淡道:「我有说是照着上头写的么?」 我霎时呆住,那…不照着上头写,要怎么写啊? 「可是…」 「临习的目的,是习它的笔韵,而不是叫你依样画葫芦。」他看了过来,「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字韵,你可以学它的好处,但不可能一样的。」 我听得…很懵懂,一直都是书帖怎么写,就怎么写的,什么叫自己的字? 他瞧着我,忽然问:「…你以前跟谁习字?」 我怔了一下… 以前…其实也没有谁特别教我,因为一直跟着王朔,他怎么写,我就怎么写,而且有时候帮他抄书,字有时得写得相似才行的。 那能说是王朔么? 可他又不认识王朔… 我苦恼的想了一阵,于是就摇了摇头,「没特别跟谁…」 他听了,只轻声说了句是么,又回过头翻着了书,才说:「那现在开始,你就照着方才的感觉去练字。」 我喔了声,点点头,忽然又想不对…不禁疑惑::「但明儿个是考这本书帖呀,要写得不像,文先生不让我过…」 他翻了一页书,只是道:「你把字写好,就一定会过。」 「那没过怎么办?」我忍不住咕噥,那就要罚写了呀。 「不过的话,那么史地这次就不考了。」他淡淡的说。 我咦了下,睁大眼睛,想着就脱口:「那我不想过了——」 他看了来,「哦?」 我也瞅着他,支吾的说:「不过…感觉比较划算…」 他微挑眉,忽地笑了一下,便道:「那这样,不过的话,就不考试,过了话,我就告诉你考哪些部份。」 二十三、二十四 二十三 那,过还是不过的好? 老实说,我罚写罚得有点儿怕了,文先生指定的篇章,都是又臭又长的,不写上个四五堂课是写不完的。 可要是没过,就能不考试——但若考,好像也没损失,傅宁抒说了要洩题的。 我纠结了一晚上,隔日差点儿又起晚了… 睡眼惺忪的集完会后,我回头揹出了书箱,才慢吞吞的去到餐室。方才打好了饭,正想找位子坐时,隐约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愣愣的往四下望了望,才瞧到了人。 丁驹一个人坐在前侧的一张桌子,见我发现了,一脸高兴的挥了挥手,喊着我过去坐他旁边。 我瞧了瞧,好像他真是一个人坐的,心里有点儿困惑,怎么他没和陆唯安他们一块儿?边想着…脚就动了走去。 只是一过去,忽地就冒出来个人,抢过了丁驹旁边的位子,还砰地一声,饭盘就放到了桌上。 我和丁驹都愣了一下… 「路静思,你坐我对面。」李易谦开口。 我喔了一下,就绕回去,坐到他对面的位子上,才放下好饭盘,就听丁驹出声说了一句。 「——你什么意思?」 我看了去,瞧见丁驹朝李易谦瞪着大眼。 李易谦一点儿都没理他,只是向我看来一眼,像是质问的语气道:「别人让你过来坐,你就过来坐?」 我呆了呆,才脱口:「因为…这儿是空位呀。」 「喂——」丁驹像是不依的插嘴:「什么叫别人?我没有名儿么?」 李易谦还是没理他,微微哼了哼,才对我道:「快吃吧,文先生要考试,还要预备东西呢。」 唔…说得也是,还得磨墨的,我想着赶紧就拾起筷子,瞧见丁驹还瞪着李易谦看,连忙道:「你不快吃会来不及的。」 丁驹立刻向我看了来,咧嘴笑了笑:「好。」 「…用饭时不要说话。」李易谦忽冷冷的道。 我看他脸色沉沉,虽然想说他自个儿才是犯了食之不语吧,可瞧他脸色沉沉的,怕他又不高兴了,只好噤声。 丁驹却是哼了哼,道:「我就要说话又怎么样?」 李易谦这才理他了,瞥了一眼,不过仍是无语。丁驹顿了顿,才撇撇嘴巴,说着我可不怕你的,一直都不怕。 不过,接着他还是闭上嘴吃起饭了。 吃完以后,丁驹也跟着我和李易谦一块儿走。他一路嘴巴没停过,对我问东问西,像是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的。 不知他问这些做什么… 就是突然这么问,我也想不来怎么答,就含含糊糊的说了几个,而他话说着说着,又不喊我名儿了,又喊回了小呆瓜。 我有点儿懒得纠正,只是想起来问他,怎么不见陆唯安,还有陈慕平跟周文生。 听到我问,丁驹脸上露出一点儿讶异,跟着又像是尷尬,一会儿才回答了,可却说得有点儿莫名。 他说,等中秋过节回来,就要迁往一人间去住。 我咦了下,不禁问:「那周文生怎么办?」他俩不是住一块儿的么?他搬走了,那周文生就要一个人负担房费不是? 「理他呢…」丁驹哼哼的说,语气有点儿不屑似的:「早就瞧他不顺眼儿,一直忍着而已!」 李易谦瞥了他一眼,开口:「你就不怕他?」 「怕他?」丁驹嗤了一声:「虽然我爹不是个官,可后头背景也不是摆好看的,何况——」他顿了顿,往旁瞧了几眼儿,才压低声音道:「他这次也算是耍了陆唯安和陈慕平,若回去告他俩父亲知道,他爹在朝中能好过?」 我听得…实在不明白,周文生不是跟陆唯安他们很好么?而且又干他们几人的爹啥事儿? 「…他耍了他们,可你不也骗了他们?」李易谦忽说,还瞥了丁驹一眼。 丁驹脸色一变,连忙看了我一眼,支支吾吾的说那也不能算是骗,因为对方说不要提…所以才… 李易谦只哼了一哼,没说什么… 丁驹便来拉住我的手,急急忙忙的道他真不是故意的,而且也不是他指出是我去告密的,说是那晚他们被林子復叫去训斥,又被罚清扫半个月,回去陆唯安脸色就很难看了。 然后…他说,周文生忽然就提一定是有人去告密,不然他们回来时,书院根本也没人,谁知道他们出去又让人送回来的事儿。 他们几个要出去的事儿,只有…周文生说,除了他们彼此,就剩一个人了。丁驹说到这儿,又急切的再道他不是故意保持沉默… 我怔怔的听完。原来是这样啊…是周文生说的,我觉着有点儿恍惚,也不知什么感觉,但瞧着丁驹好像快哭出来了,赶紧就说:「…没事儿啦,过了呀。」 丁驹这才松了口气,跟着又恢復了说笑:「小呆瓜你人真是好,你放心,有我在,以后不会让谁欺负你!」 我还没说什么,就听李易谦哼了一声。 「喂,你什么意思?」丁驹不快的道。 「没什么——」李易谦冷淡的说,忽地就横出手,把丁驹拉住我的手拨开,「走路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儿。」 「你——」丁驹气结。 李易谦不理会,只是转来对我沉声:「别随便跟人拉拉扯扯,你是想给柳先生瞧见再遭罚?」 我本来想说没跟谁拉拉扯扯,是丁驹他自个儿来拉的,可他搬出了柳先生,脸色又沉,连忙摇头。 「小呆瓜别听他唬你…」丁驹在旁边说。 「——快来不及了,走快点儿吧。」李易谦只又道,一把就拉了我急步,将丁驹给远远地甩在后头。 我让李易谦给拉着一路,总算赶得及去到讲堂,预备好写字的东西。只是前面,他才对我讲着规矩,回头居然他自个儿就犯。 简直就是…柳先生说得自打嘴巴。 要不是怕迟到,路上真该也摆个脸色来说一说他才对… 我有点儿惋惜的想,就也忘了再纠结考试过或不过的事儿。文先生一来,我就只专心的写完了书帖。 这书帖光是昨晚,我就写了不下两遍,虽然写出的字还是不算好看,但总是方方正正,不是歪歪斜斜了。 不过,看着不像书帖上的字… 这样真行么?上次考书帖,拿去交给她时,她就看了一眼,便直接要我回去罚抄一篇文章来。 这次… 我有点儿忐忑,等墨跡乾了后,拿去交给了文先生。这次,她也是看了一眼,但眉头微微一动,忽地就拿起来很仔细的瞧。 一会儿,她放下纸向我看来,开口:「嗯,这次写得还是不算好,可总是能看了。」说着,她提笔沾了朱墨,往几个字的笔划圈了一圈,「这里的长竖、撇、还有捺…都走得不错。」 我愣了愣,才吶吶的问:「…这次不用罚抄文章了?」 文先生笑了笑道:「这次不用。」 我忍不住高兴,可心里又觉得困惑,不禁问:「可是先生,我写得…和书帖上的字不怎么像呀?」 「当然不会像了。」文先生又一笑道:「我之所以要考你们习书帖,只是想督促你们能练字,好习得前人的好处,然后转成了自己的。」 我听着,脑中却不禁浮现昨晚傅宁抒的话,他说习字不是依样画葫芦,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字韵。 唔…好像有点儿懂了。 「文先生…」我不禁开口:「我这次写的…」 她不等我说完,就微笑打断:「行了,这就是你的字。」 二十四 回到位子,我将从文先生手里拿回来的字帖,平铺在桌上,仔仔细细的看着,有点儿恍惚起来。 文先生说,这是我的字。 不是学哪本书帖的字,也不是…仿照王朔的字,是我的字。 以前认字,我是跟着王朔在旁学的,写字也没谁特别来教,是因为王朔又跑出去玩儿,让我代他抄功课才写的,平常也没机会特别磨墨写字。 到了书院里,写起字来也总像王朔的字,拿书帖临习,总觉得很难写好… 可这次不一样… 我捏起这张写满字的纸来,越瞅越觉高兴。 不知道傅寧抒看了会说什么?昨晚我练写了两大张的纸,拿给他看,他都是三个字:再练过。 但这一张写得比后来练得那些,都要好一点儿,连文先生都说不错呢… 虽然怎么写…好像都没有傅寧抒写的好看──可其实握笔的人是我,好像也不能说是他的字。 我隐约想,不知他真正写出来的字是怎么样的… 「……」 忽地听见李易谦的声音,不知说什么,我就转头看了去,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上的字帖,口气一顿。 半晌,他才像是讶异的问:「…这你写的?」 我不禁得意,嘿嘿一笑,「是呀。」 李易谦唔了一声,目光还是瞧着道:「我看看。」 「好…」 话才出来,李易谦已经伸手来抽,我连忙松了手,以免被扯破了,不禁脱口:「你轻点儿,我还要给人看呢。」 李易谦便看了我一眼,哦了一声,就把纸还回来,「看完了。」 我愣了下,伸手去拿。 只是,才碰到纸角还没捏上,李易谦就松了手,纸轻飘飘的往地上坠去,我急忙的去抓,就抓皱了一角。 我连忙把它铺在桌上,用手去捂平,嘴上忍不住咕噥:「怎么说松手就松手…」 「──下一堂是东门先生的课,你再不收拾,一会儿要赶不上。」李易谦冷冷的说完,就拿着自个儿的笔出去了。 他不提,我差点儿忘了,东门先生的课不在一般讲堂里上的。我把那张纸小心的折好,先收进书箱里,才急急忙忙的去洗笔。 中间,李易谦先洗完了笔,等我回头,他早早就收好不在了。 而讲堂内,除了我之外,还剩下两个人也正收拾…那两个就是上回把我的书给画黑的人。 我怕书箱里的字帖会教他们给弄坏,两三下就收拾好,背了书箱就走。可一踏出门口,差点儿就和人撞个正着。 我哎呀叫着,让人给拉住才没往后跌。等看清是谁后,我不禁咦了一声,问:「你忘了东西啦?」 李易谦木木的点头,向门内望了一眼,忽问:「你都收好了?」 我点点头,离开门口一点儿,以免挡了路,说道:「你忘了什么啦?快点儿拿吧,不然赶不上课。」 李易谦嗯了一声,却是转身就走,不过走了一步,又停下来,一脸疑问的向我看来。 「还不走?」 我愣愣的点头,有点儿困惑的跟过去。 「…你不是忘了东西么?」 眼看越走越远了,我忍不住出声,可李易谦就瞥来一眼,开口都没有,只微微地哼了哼。 什么意思?奇怪… 都说忘了东西,回来一趟又没拿,这叫什么事儿? 我又追问了一会儿,他还是没答,后来还干脆走得比我还快,追都追不上。 这堂课,东门先生讲了礼记中的一小篇,说得是人具有喜怒哀乐,以及感情上的冲动,常常因为于外的事物而造成心中的感受,而音乐则能作为这些感受的表露。 又说,所以人作乐是为了什么,又以曲抒发等等… 我在底下听,可只把东门先生柔柔的声音给听进去,那内容…唔,越听眼皮都快打起架来了。 偷偷地打了个呵欠,我往旁边的李易谦瞄了一眼,他坐得直直,很专注的样子。他听课一向很认真的,可我觉得,好像上到东门先生的课时,又特别认真一点儿。 对了,他也时常去找东门先生问事儿… 我迷迷糊糊的想,直到胳膊被推了下,才回过神来。周围吵吵嚷嚷的,似乎是课上完了。 「上完课啦?」我说,忍不住再打了个呵欠。 李易谦点头,冷淡的问道:「你睡了一堂课?」 「没那么多──」我说,瞅着他的脸色,不禁小了点儿声:「…顶多半堂课而已。」 李易谦像是叹了口气,才道:「…东门先生说,补考订在后日,内容就与上次考得一样。」 我愣愣点头,不禁又问:「那这样…有比较好写么?」 「你要能一样都写糟了,那就真的挺厉害的。」李易谦说着,站了起来,手上拿了一本书,「我要去找东门先生,你去书室吧。」 我才让他前面那句弄得发闷,跟着又听后面…一时有点儿不明白,为什么要去书室啊?我又不想…正要对他说时,他人已经走开了。 算了… 不理他,我把东西收了一收,就往书库去了。 走到一半,忽地瞧见一人由前头旁侧的屋里走出,我怔了一下,也忘了规矩,连忙开口喊了句先生。 傅寧抒听见,停下脚步转过身,我急忙的跑过去,他微皱了下眉,却语气平淡的说了句廊下不要奔跑。 我喘了口气才点头,又等不及的去翻开书箱,拿出早上写得字帖,「想给先生看看…」 傅寧抒接过去瞧了下,便看了我一眼,微微笑道:「哦,过了?不是不想考试么?」 我点着头,也不知怎地…心里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腆着脸色对他说:「先生,文先生说…这就是我的字。」想了想又说:「那这样也很划算…考试也没什么的,若考坏了就算了。」 傅寧抒笑了下,「你不会考坏的。」说着,他慢慢的把手里的字帖给折好,递还给我,「收好。」 我拿过,小心的收进书箱。 「你后面没课了?」傅寧抒问着,就动起脚步。 我跟了上去,「没了,我要去书库那儿。」 他点点头,忽又道:「我暂时没想好考什么,晚上再告诉你。」 「好。」我忙道,却又不禁奇怪…难道他本来没想考试么?可是每个先生都有出卷子,他可以不出么? 而且这个成绩… 再过五日就中秋了,成绩也该有了吧。虽然考差了可以补考,所以想回家里过节的学生也不用太担心,只是…不知有多人要补考呢? 「先生…」我忍不住开口,「先生知道有多少人要补考么?」 他开口,只是道:「你很担心么?」 「没有…」我立即说:「我知道肯定有我。」 「……」他看了我一眼。 我不禁有点儿发窘,囁嚅道:「那个…我有很多都考不好,所以…」 「哪些过了?」他打断问道。 我想了想,数着指头:「文先生的,算学…唔…」其实好像不用数的,我放下手,有点儿颓丧,「文学还不知道…」 他默然一阵,才再出声:「文学考什么?」 「写一篇日志。」 「……」 我连忙说:「我记得,我没把先生写进去的…」 他看来一眼,像是叹气的道:「…大约你这一门也是过不了。」 「咦?为什么?」我瞪大眼睛,席先生都还没公布呢。 「快些准备补考吧。」他没回答,这么说着,手往我头上敲了下:「本书院还没人补考没过的,你可不要变成了那第一个。」 我捂了捂脑袋,不禁有点儿闷,咕噥道:「才不会呢!」 「总之,这次好好准备吧。」他说着,往我看来:「补考通常不会太难,一般都是考先前考过的…」 我懵懵地点头,再考一次,那不是一样么?忍不住就咕噥出声:「可我先前就没考过,而且──」 说着,我不禁看了他一眼,他面色平淡,却也正朝我看来,这会儿便再不敢说什么,连忙闭嘴。 忽地,脑袋被轻轻一拍,就听他似乎叹了口气,跟着温和的说晚上回去,再帮我看看哪里读不懂的吧。 二十五、二十六 二十五 可那天晚上,傅寧抒没有回来。 那天我早早就回去,等到夜都深了,还是没见个影儿。同房这么一阵子,除了他去帮东门先生取东西那次,从没有遇过他晚上不回来的。 那会儿我边猜边等,越等越乏,才想起隔日有他的课,就算他临时出去,总要回来上课的吧。 这么想后,我即刻窝上床,一下子就睡了过去。 隔天起得晚,匆匆忙忙的,也没注意他回来没回来,就是去到讲堂,一会儿…来的却是文先生,一时就愣住了。 文先生进来,便说傅先生临时有事儿,所以由她代上。 那时,不知谁就举手了,问起这一门科考不考试… 要的,文先生说,卷子出好了,明日就考。 一时堂内唉声连连… 文先生一如平常,制止了几句,便讲起课来。 一整堂课,我都没听进去──虽然平常也没听进多少,可一听说卷子出好了,不知怎地就心不在焉。 卷子怎么就出好了呀? 但他没跟我说要考哪儿呢… 那时,我憋着想了一阵,才忍不住问李易谦,问他考试的卷子,是不是都由该科目的先生出的? 一般来说是…李易谦道,又疑惑我为什么问。 我有点儿忘了是怎么回答的… 只是想,也许他开始就是说说而已,没真的想要泄题吧──虽然我想过这点儿,可他真说话不算话,一时还是觉着失落。 算啦…我想。 晚上回去,也不要问了… 可晚上,还是不见他回来,再隔天也是… 若把今天先算进去,那就是三天不在了。 我写完卷子,缴了出去,回头慢吞吞的收着东西。 后日就是中秋,今儿个许多学生都开始打包了,有些人家里也派来了人来接──早上我就瞧见了,当初把我跟陆唯安的东西搬上来的人。 当然也看见了陆唯安… 其实在课堂上,或者早上集会,吃饭都是会遇到,只是那日过后,每次喊他要说话,虽然没再被发脾气,可他也是很快的把头撇过,理也不理的走开。 不过早上,他也有瞧见我,却没有走开。 我那时赶着去考试,只能快快的挥了挥手,就急急忙忙的走掉,也不知这样,他会不会又不高兴… 我收好后,离开讲堂,打算去书库。 路上不断的瞧见有学生要离开,一伙人吵吵嚷嚷的,说着途中要去哪儿去哪儿的。 「──嘿!」 冷不防地,背后被拍了一下,我吓了一跳要回头,肩头已经搭上来一手,跟着一侧过头,就瞧见丁驹一脸灿灿的笑。 那日之后,不知怎地,丁驹时常就来找我搭话… 说起来,以前和丁驹…唔…其实不大熟,他以前会和我说笑,可就是跟着陈慕平一块儿闹我。 倒是… 现在还会看见他和陆唯安、或陈慕平说话以及走一块儿,但就是没像是以前一样同周文生一道,连位子都找人换了… 不过,班里其他学生和周文生相处,还是同前时一样──唔,应该是吧,有时也会看见陈慕平和周文生一块儿去吃饭的。 陆唯安就少了…他… 「──小呆瓜考完了吧?」正想着,耳边忽地响起丁驹连串的喳呼,他一个劲儿的问:「你几时要回去?你往哪一路方向?说不准我能顺路──」说着,脸又凑近点儿来,又说:「怎啦?补考不顺利么?」 我唔了一唔,不知怎么跟他说… 补考是不能不过,不然就没法儿待在书院里了──昨天李易谦面无表情跟我说这事儿,就在书库里,盯着我念了一下午的书,直到晚饭的时候。 后来,还得一直跟他保证,回去会再读一遍的,他才没说要随我回房… 让他这么逼着,是多少有把书给读进了脑袋,可他严厉得紧,一点儿懒都不能躲,想起来就觉着有点儿磣人。 可总算,方才的卷子虽然写得七七八八,但应该…应该是能考过的。 但考得好也不能回家呀… 我想着,要是回去,没见王朔,村长老爷还不气坏,到时可不只是糟了而已。 不过,本来担心村长老爷会来消息,要王朔回家过节的,可一直都没有…所以就有点儿忘了这事儿,现在听丁驹说着回家的事儿,才又烦恼起来。 「…不会真没过吧?」丁驹这会儿追着问了。 「不是…」我说着,忍不住动了动身体,摆脱肩上的手,「这样不好走路啦。」 丁驹这才放开,又问:「小呆瓜,你不是真没把握补考过吧?若是这样,你也别担心,我让我爹想个法子…」 我咦了一声,「我没担心啊…」说着,又觉得困惑,不禁问:「为什么要你爹想办法?」 后头忽地一声轻哼,就听李易谦的声音说着不要理他,然后就越步向前,一把将丁驹整个人往旁拨开。 边听着丁驹跳脚似的抗议,一边就听李易谦问我考得如何… 我啊了一下,含糊的道:「应该还可以吧…」 「照着昨日那么的读,又是都考原来的内容,你要再没过,就成了这书院的第一人了。」李易谦冷冷的说。 这话… 傅寧抒前日才说过呢,我忽然想到,心里驀地觉得沉沉的。 「…怎么?真没把握?」 「不是…」我嘴里说,回过了神,有点儿埋怨的对李易谦道:「你这么逼我看书,还能不过么…」 李易谦一听哼了哼,倒是没说什么。 丁驹却是抢着开口:「小呆瓜,那你收拾好了么?哪时回去?」 「喔…」我说:「我没要回去。」 李易谦看了我一眼,眉头微皱… 「咦?怎么不回去?」丁驹瞪大眼,「大伙儿都回去过节,书院里没人的。」 我唔了一下,才说:「家里太远啦,反正…书院又不关闭嘛,没人也不要紧。」 「…虽然书院不关闭,可留下的学生就一两个。」李易谦开口:「先生们可能也都不会在,厨房那儿…也许不开伙的。」 厨房不开伙么?我一点儿也没想到这个,忍不住咦了一大声,脱口:「那要上哪儿吃饭啊?」 「…得出去吧,不过去城里,你熟悉路么?就算熟悉,也有点儿路程。」李易谦便说。 「是啊是啊…」丁驹在旁道:「你还是回家吧,要是担心叫车的事儿,我可以顺路送你。」 我听了,有点儿忍不住困惑,「咦?有顺路么?」 「有…」 「真是不回去的话,那你一个人当心点儿──」李易谦霎时出声打断,还拉了我走快一步,「厨房那儿应该不会不开伙,毕竟有学生留着…」 我愣了愣,瞪着他出声:「那你方才怎么说不开伙…」 李易谦顿了顿,脸色微僵的咳了两声,低道:「…我只是说可能。」 「是这样啊…」我说着,目光瞥向再跟上来,脸色鬱鬱的丁驹,他目光和我对上,立即弯了眉眼,硬是挤来我和李易谦的中间。 李易谦皱了皱眉,开口:「…你家里不是来人了?不赶紧去看看?」 丁驹哼哼一声就说:「搬个行李也要本少爷去盯着,干脆别干!」 李易谦默了一下,才又道:「──你就这么没事儿做?」 「你不也是?」丁驹对他瞪大眼:「方才那些是你家的人吧?看着手脚挺不利落的,你不去盯着?」 「咦…」我忍不住出声,对着李易谦问:「你们今儿个家人也来接了么?」不知他们家里人都长什么样儿,嘴上再道:「早上我也见到唯安他家人了。」 不等李易谦说话,丁驹就霎时噗哧笑了出来,用着不知什么口气道:「小呆瓜,那些只是下人,别说我家人,就说陆唯安吧,他爹娘是不可能来的。」 我再咦了下,不明白的问:「为什么啊?」上回跟着陆唯安来的,就是那些人呀,不是家人是什么? 「他爹要是来,院长还不亲身迎接…喔不对,是所有的先生都要躬身相迎了。」丁驹道。 李易谦听了,冷淡的扯起嘴角,「他爹确实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也不是谁都要对他毕恭毕敬。」他看了眼丁驹:「是不是?丁少爷?」 丁驹顿了顿,一阵支支吾吾的 我有点儿听不明白他们说什么,只是忍不住问:「唯安他爹很厉害么?」 李易谦微挑起眉,冷淡的道:「还行吧。」 丁驹一听,嘴巴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可还是没出声。我觉着奇怪,正要再问,忽瞧李易谦停步下来,往后看了一眼。 我和丁驹也瞧了过去,后边…远远地来了个人,看着不像是书院的学生。那人朝着我们这里点了点头。 李易谦便皱了下眉,忽然就说:「我要先走了。」 我愣了一愣,才点了点头,对他道:「那你路上小心呀。」 李易谦淡淡地点了个头,看了一眼丁驹… 「看我做什么?」丁驹挑眉。 李易谦只哼哼两声,没有搭理,人就转身走了。 「快走吧──」丁驹对着走开的背影咕噥,才又转来对我道:「总觉得这家伙真可怕!」 「不会啊…」我脱口,可想起昨儿个被逼着念书的情况,补了句:「唔…板起脸的时候是有点儿。」 丁驹噗哧一笑,才摆摆手道:「管他如何,不理他,对了对了──」说着,他抬起一手伸来。 我这才发现他一手一直提着个小盒子,见他又递过来,有点儿不明白的看着他。 「这是云片糕,我最爱吃这个了。」丁驹就说:「家里让下人给我准备的,我想你没吃过,就拿来给你。」 我咦了一声,还没说什么,他就往我手中递来,硬是让我给提着。 「拿去拿去──」他说。 我有些迟疑,不是说这是他爱吃的…怎么还给我呢?像是我很喜欢吃的粟粉糕,要是有的话,就算是王朔,也一口都不给的。 「你不是喜欢么?」我想着开口:「那你给我了,你吃什么啊?」 「我回去,还有一堆呢!」丁驹没什么的说,看了我一眼又道:「真的,你拿去,包准你也喜欢。」 我才愣愣的点头,有点儿不好意思的说:「那谢谢你啦。」 丁驹咧嘴笑了笑,同我继续说了几句别的,然后就有像是他家来的人过来寻他,便和我道别了。 我提着点心盒去到书库那儿。屋里头已经有人,是算学先生林子复,他坐在桌前,翻着一本一本的书。 这真是我几日来,看他最悠闲的时候… 也不知道他忙什么,这几日来时都是匆匆的交待我做什么后,一会儿就走了,到我要离开锁门也没回来。 「先生。」我走进去,喊道。 「喔,来啦。」林子复抬头看来一眼,又继续翻书,开口:「正想着要告诉你,明天你就开始休息吧,不用来整理,节日后再来。」 「好…」我点头,又问:「那要是想来,不可以么?」 林子复停下动作,向我看来,笑了一笑。 「静思,你家里…喔不是,你那少爷…好像都没有来消息是么?」他又开口,却是问道。 忽然听他问起来,我怔了一怔,跟着有点儿忐忑起来,微微点了点头,老实的说:「没有…」 林子复便就点点头,却还是看着我,像是再等我继续说点儿什么。但我只茫然和他对看。 半晌,他才又一笑。 「没事儿,别紧张,我问一问而已,就是想起来…中秋这段期间,你应该也不能回去,只是,都这么久了,你那少爷总该寻得去处,他也知道你在这儿,却一点儿消息都没给你捎过,感觉…完全不理会的。」 我唔了一唔,忍不住帮王朔说话:「王朔不是这样的,他…很忘事儿,可能就是忘了吧。」以前就是,叮嚀什么忘什么,更别说没叮嚀了。 听我这么说,林子复只笑了笑,没说什么,又继续他手头的事儿。 我瞧着,又站了半晌,才去把提着的点心盒搁到桌上。 本来…想着见到他,就要问他,知不知道傅寧抒去哪儿了的,可前面他总是来匆匆去匆匆,一来二往,就过了两三天,反而问不出口。 我走去桌子的另一头,弄着昨儿个为了读书,搁下的活儿,用小撢子扫开书皮上的尘灰。 可扫了几下,想了一想,还是忍不住想问… 「先生…」 一会儿,我才有点儿紧张的出声,林子复很快抬头,看了过来问着什么事儿。我慢吞吞的开口,小声问道:「傅先生他去哪儿了呢?」 他顿了一顿,才说:「他临时有点儿急事儿…」 是急事儿啊?我恍然着,不禁怔怔的问:「是家里的急事儿么?」 林子复含糊的应了声唔,也不知是或不是… 我默了一下,莫名觉得心头愀愀的,不禁脱口:「…傅先生还会回来么?」 林子复像是怔住,跟着正了神情开口:「怎么这样问?」 我瞅着他,忍不住支支吾吾的:「因为…他…说也没说,就走了…」 林子复瞧着我一阵,才点头:「是这样啊…嗯,他是走得匆忙…」他停了一下,忽地就改口:「他不在,静思一个人住,比较自在吧,接下来又放假,可不要一个人就睡到天黑啦。」 我愣了下,才怏怏的辩驳:「…我没那样会睡的。」 他又呵呵一笑,没再说什么了,又继续弄着书,没一会儿,对我吩咐了些话,人就离开了。 二十六 越晚之后,书院里头,似乎慢慢的冷清起来。虽然平时晚了,也是挺安静的,可就觉得今儿个特别的无声。 可大约是想放假前,先生们也不会叨念规矩了,餐室内反而闹哄哄的,一伙儿人都是边吃边聊,在聊着出去玩儿或回家。 我吃完饭,前头负责打饭的婶婶叫住我,给了我一个纸包,说是刘婶私下做的月饼,也给我留了几个。 我道了谢,想了想又绕去厨房那儿。 还没进去,就听里头几位叔婶正聊着的声音…不知是谁问了林叔什么,他一下子高了声音,跟着一伙儿人都笑了开。 刘婶眼尖,瞧见了我,便弯起眉眼,朝我招了招手,「静思啊,东西拿到没有?」 我点头,晃了晃手中提着的纸包,忙说:「拿着了,谢谢刘婶。」 刘婶笑着摇手,说:「没什么,做好几个的,就是给你留了桂花和莲蓉的口味儿,不知你吃不吃得惯…」 「不要紧,吃不惯的话,拿来给你林叔吃──」一边林叔听着,便插口道。 我忍不住笑,道:「吃得惯的,我喜欢这两个口味儿。」 「听见了没有?」刘婶即刻白了林叔一眼,「你个嘴馋的,余下的那些,你给我老实说偷吃了几个?那可是要给院长以及诸位先生们的。」 「就一个!碍不着你…」林叔哼哼的说。 「你俩一边去吵…」一边邱婶冲他俩道,拉了我到旁边,问起我啥时回家,行李打包了没有。 我正要说没回家的打算,可林叔那头又吵好了,就过来插嘴,提起城内中秋猜灯谜的活动。 「…每次那儿都人挤人的,根本走不到台子边。」邱婶就说。 「可我听说这次不一样。」林叔摇摇手:「县老爷请来京城现下挺出名的…就写那首咏莲诗的人,这次诗谜是他出的,听说难度挺高的,猜中了会有重赏哩。」 「什么重赏?」 「就是…」 他俩就这么一人一句聊起来,除了说猜灯谜,又讲到放灯,说河上绵延几十里的莲花灯盏… 我在旁愣愣的听,眼睛控制不住睁得老大… 好像…很好玩儿。 以前在村里过节,最大的事儿就是祭天,拜完后小孩子就能吃饼──王朔通常会叫我多藏一块饼,到夜里他爹睡了,就和我提灯去田里,边看月亮边分着吃饼,然后跟我说他白日听来的事儿。 说着镇上,有一街前挂上了一排的灯,街尾会搭个台子,可以猜谜,猜对了可以喝不要钱的酒。 他说,那酒肯定滋味儿很好。 问他怎么知道,他就只又含糊的说什么美人喂酒… 到现在我也没明白他的意思,就是之后问他从哪儿听来的,他死都不说。 又听了好一阵后,刘婶像是见着有点儿晚了,出声要我赶紧回去。邱婶也才再想起来问我回去的事儿。 「我没要回去的。」我说,瞧着他们的神情,就补了一句:「因为太远了,所以…」 「不回去也不要紧,书院也没关。」邱婶打断话,摸了摸我的头:「不过你记得,厨房后日开始,三天不开大灶,小灶只做早饭而已。」 一听有早饭,我不禁睁大眼,心里小小雀跃了下,就想着那三天,就把早饭得吃饱饱的。 …反正放假也没什么事儿做,两餐不吃饿不到哪儿去的。 等离开厨房时,除了丁驹给我的点心盒子,以及一小纸包的月饼,还多了两颗苹果,还有一罐的醃梅子。 这些东西把我的书箱都给占满了,背起来时,实在重得很。 回去一路,点着的灯数又更少了… 我差不多是摸着黑走回去的。 一进院落,见着两边房簷下的灯,有的点上,有的没有。我走向住得这一边,往向前…最后一间同平常一样,是没有点上。 后来才知道那灯,是夫子们得自个儿找火点的… 有一次回来,看见算学先生把灯笼勾了下来,拿了另一根点着的蜡烛,将灯内的烛芯点了起来。 他点好,再把灯笼挂了回去。 那时他见我直盯着瞧,就告诉了我。回头我便去问傅寧抒,他开始时没理会,后来才说人在屋里头,外头要有灯做什么。 那会儿我回他,夜里出去会看不到路,就只得来很冷淡的一句,说我没事儿夜里出什么门。 我想着推开了房门… 因着外头没灯,里头一时暗得可以。我搁下东西,找了根蜡烛,弄了火点上,再将蜡烛给按到烛台上。 灯芯融融的烧着,火光一阵忽明忽灭,我才想起来门没关上,赶紧去关好了门。 我把拿回的那些吃的拿出来收好后,一时之间就无事儿可做。今儿个没做什么粗活儿,天气再比前些天都要凉,整个人便犯懒不想去澡堂。 反正房里就我一个,不会有谁来嫌我脏──不过平常也有几次犯懒没去,傅寧抒人在也没说过什么就是了。 但他自个儿倒是爱干净的… 往常净过身后,他就不会出门一步了,而且…用过的东西,看完的书,都会摆回原来的地方。 被子也是折得整整齐齐,不像我…怎么折,都是乱乱的一大团。 我半窝在床上,想着就瞧向另一半边的被子,忍不住伸出指头去碰了一下,这么一碰着,就觉得…心里边有点儿古怪。 …是什么急事儿呢? 听算学先生的口气,好像是很临时的──唔,肯定是了,那日中午遇上,一切还很正常。 他什么时候才回来? 中秋,能回来么? …会回来么? 我有点儿担心,担心他不会回来了… 心里便又同方才一样,鬱鬱的,沉沉的。 可算学先生都说是急事儿了,那么办完就不急了吧?不急了就会回来──这样一想,不知为什么,就觉得松了口气。 唔…不过,若他是回家去,那处理好事儿,也要在家过中秋了… 我拉开被子躺平下来,打个呵欠,脑中一边算起来,那…扣掉明天不算,由中秋那日算起,得要三天才可能见到了。 唔…还要三天啊? 会不会…可能提早一点儿呢… 脑中模模糊糊的想着,我忍不住闭起眼睛,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隐隐约约感觉…唔… 谁老拍着门,不让人睡啊──我睁开眼睛,脑袋还迷迷糊糊着,对着光亮亮的,毫无二人的房间一阵恍惚。 好亮…什么时辰?今儿个怎么没听见钟响…对了,放假啦,没人敲钟的。我不禁再闭起眼睛。 可耳边又响起梦里边的…唔…是拍门声么? 我慌忙睁开眼睛,真是拍门的声音呢,立刻就推开被子下床,急匆匆的就去开门。 门一开,我整个吓了一大下… 「…怎么问也不问就开门?」老板着脸的文学先生,席夙一沉着声音对我问。 我啊了一声,回神过来了…对喔…因为也没再遇见过哪个夫子,后来也就忘了紧张别让人瞧见的。 可其实有一次被看见,就是眼前的席先生,但那也很久了。不过也因为那次,后来算学先生就说,他把情况告诉了席先生,对方不会怎样的。 我想起来,对上他的眼睛,囁嚅着开口:「…我忘了。」 席夙一面色没变,只是盯着我不说话,好半晌才开口:「你家里派了人来,现在等着了,你快整理一下去见人。」 二十七、二十八 二十七 草草洗漱后,再穿好衣裳,我就赶紧按着席先生的话去了客室。 客室位在南面那头的院落,若从讲堂那边过去,并不算太远,可从舍房这里,却要绕一大段路。 这一大段路上,我有点儿着急,又觉着忐忑。 来的是王朔么?还是… 村长老爷?但,我又感觉不是,若是村长老爷,一早气疯了,准是衝进来捉着我打了。 那…会是柳大叔么?或者吴伯… 或是… 或是谁…再想不到了,人也走到客室门前。我战战兢兢的往里望了一眼,瞧见里头背门站立的人,有点儿愣住… 是个男人,一身乾净的灰色长衫长衣,还背着个东西,这么看去,整个人就显得很高大。 在他后背的东西用了白布包住,我瞧不出是什么,就是觉着有点儿悚人。 …这是谁? 我正茫然,忽地就见他转过身来了,对着我的脸上露出笑容。 「小兄弟来啦。」他说:「你看起来过得还不错。」 我杵在门边没动,瞪大眼睛瞧着他,怯怯地开口:「…我不认识你。」 他一怔,跟着才又笑:「小兄弟倒是忘啦?我们见过的,还有王朔…」 听他提到王朔,我不禁讶异,忘记了怕他,一步就走了进去,脱口:「咦?你怎么知道王朔呀?」 他便笑呵呵的,道:「在下当然知道,论辈份…他还要称我一声师叔呢。」 「师…叔?」我喃喃,再对着这人愣了一愣,脑袋隐约的想到了一点儿印象,不禁出声:「你…你不会是…」 「是,在下正是那日的青城派徐少原。」他好心的说出答案。 我睁大眼睛,咦了一声,往他再瞅了一瞅,忍不住囁嚅着脱口:「你怎么不一样…」那天…唔…和今天的样儿,活脱是两个人了嘛。 徐少原听了哈哈一笑,才道:「那时狼狈,倒是教小兄弟今天笑话了。」 我奇怪的看着他,困惑的说:「我没笑你啊,是你变得不一样…」 徐少原一听失笑的摇了摇头,跟着微正了表情,瞧着我打量才道:「小兄弟,在下是因着王朔的请託,到这儿来瞭解你的情况,并且带话给你,说他已经入了青城派,你不要担心。」 他停了一下又说:「在下知道,王朔和你的一点儿难处,说来…当初也是在下起的因,所以这次下山,先帮王朔去了趟他家里,给你们爹娘送封信,他也写了封信给你…喏,在这儿,给你。」 我迟疑的接过信,瞧着上头的字,不禁怔了怔… 真是王朔的字呀,我连忙打开信。 里头写着王朔和我分别后的事儿…面前这个人真的在客店留下了话,于是王朔依言去了青城山下,然后等着对方回来。 可后来…王朔却没等到徐少原,反而认识了另一个青城派的人,还跟着对方入山,拜师,练功等等… 上头又写,知道我会担心,但青城派规定,新进弟子三个月内都不许与外联系,更不得出山,所以才拖至这时给消息。 还说未免他爹起疑,而且中秋快到了,他就写了封信,请徐少原这次出门,顺便帮忙带去。 给他爹的信上,他讲了书院管教严厉,便决定要发愤读书,好考取功名,因此得磨练心志,那过年过节什么的,就都不回去了,让他爹也忍耐三五年,等他功成名就,就风风光光回去。 在最后…他又附註一点,让我安心待在书院这儿,好好读书,他也会努力,这三五年内,看能不能出师,然后就回去见他爹解释,到时生米煮成熟饭,他爹再气,也不能如何了。 …这种理由只有王朔才想得出。 但也说不准…村长老爷就真信了——他爹的坚持就在读书这个事儿上,其馀的,一向都是王朔说什么就信什么。 那么,村长老爷读完王朔的信,肯定要感动的吧。 我瞅向不发一言的那人… 这下真是信了,他就是王朔当初要拜师的那人,可是…方才好像听他说什么,王朔要喊他师叔? 我有点儿困惑,迟疑的出声问:「那个…王朔不是要拜你作师父么?」 「唔,你也看了信,就是阴错阳差,他拜入的是我师兄门下,不过都是青城派,其实是一样的,而且我师兄比我厉害许多,王朔一点儿也不吃亏的。」 我怔怔点头,想起来就又问:「那王朔过得好不好?」 「那小子挺好的,就是乐天过度…」徐少原笑,「但他很聪明,资质也很好,经过几年磨练,必然会有一番成就。」 我听他说王朔聪明,心里不由吃吃笑了下,要是王朔听见这话,肯定得意了,因为村长老爷喊他傻个儿,并不是没道理的。 但这个人是王朔的师叔,又是先觉得王朔有本事儿的人,肯定就不会错了,王朔就是…唔…书上说的…大什么愚的吧。 我想着,不禁就对他笑了一笑。 他也是笑,忽地就问:「…小兄弟在这儿过得如何?」 我愣了一下… 唔,这要怎么说呢?在这儿,其实也没不好,可就是每天听课看书的,仔细想想挺累人的。 还要遵守规矩,还有考试… 但我也不觉得到很讨厌的地步,而且到这儿来,才能认识了别的人… 「还可以…」我想了想,说。 徐少原点点头,道:「读书跟练功,其实是一样道理,都得下苦心,不会太轻松,不过要是下了苦心,绝对会有收穫的。」 我似懂非懂的点着头… 「啊,还有一事儿,我这回先从你们家里来,唔…你方才看过信也明白了,王老爷託我带来几箱东西,虽然是说给王朔,不过…在书院读书的是你,我就带来给你了。」他又说,比了一比旁边。 我看了过去,这才察觉一旁堆了两三口的木箱。 这木箱子是家里旧的,虽然不大,可都挺沉的,不说他一路带过来,上到书院的路就不轻松了,那阶梯又多又长… 「…你怎么能搬上来的?」我不禁脱口。 徐少原笑了笑:「在下雇了车,当然也就直接请人搬上来…不过,在下的体力搬两口箱子倒还过得去,就是小兄弟不知搬不搬得动?」 我愣了愣,不明所以:「还要搬去哪儿?」 他失笑,「自然要搬到小兄弟的舍房了,总不能搁在这儿…」 对喔…我霎时恍然,这里可是客室呢,又不是住得房间。 「我知道了。」我点着头,走到箱子前,就伸手要搬,「一箱给我能搬。」 「呃,在下觉得,小兄弟别勉强,不如请…」 我唔了声打断道:「不要紧,我可以——咦?」以前都搬得动的,怎么现在…村长老爷是搁了石头在里头么? 肩上忽地被拍了一下,我愣愣的回头,不期然的望见席先生一张严肃的脸,微微一吓,就忘了喊他。 「…退后。」他说。 我才喔了一声,慌忙松手退开。他便近前,很轻松的就将一口箱子搬起来,而见他搬了,一边的徐少原也将剩馀两口箱子搬起来。 我张了张嘴,讶叹的望着他俩… 「——往这儿走。」席先生对徐少原说。 徐少原便跟了过去… 我在后头呆愣着,好半晌才回神过来,连忙追过去。 在他们帮忙下,东西被搬进了房里。 三口箱子被排放在房中央,陡然让房间窄了不少。我瞧着,不禁隐约的想,若傅宁抒在的话,他看了肯定要皱眉头的。 「…好了,你再慢慢整理。」徐少原出声。 我连忙对他道:「谢谢你。」又看了一眼还在的席先生:「也谢谢先生。」 席夙一没说什么,微微点头。 徐少原倒是看了一看房内,道:「这房间可真大…」他向席夙一问:「怎么学生舍房改了?」 我听得心里一跳,却听席夙一面不改色的说:「这里是夫子舍房。」 徐少原咦了声,向我看来。 我一时就支支吾吾的,不知怎么说才好… 「你既然知道他有着一点儿难处,就该明白,他不是很方便…」席夙一开口。 徐少原一听,像是明白过来,微微地嗯下声,便对我一笑,「放心,在下不会对谁说起的。」 我愣愣点头,可心里隐约有种奇怪的感觉,不禁就问:「徐大侠和席先生…本来就是认识的么?」 徐少原有些一怔,而席夙一目光立即看了过来。 我怯怯的问:「…不是么?」 徐少原一笑,瞥了席夙一一眼,道:「在下没刻意提呢,小兄弟是如何知道的?」 我唔一唔,低道:「只是感觉…」 席夙一忽地开口,对我道:「以前,我在青城山附近的一家私塾,教附近村子的小孩儿识字,那儿的人日子过得苦,青城派的人时常会到村子里发送食物,偶尔我会去帮忙,一来二往也就与青城派的几个人熟悉,他是其中一个。」 我愣了愣… 还以为书院的先生们,都是一开始就在书院的,原来也去过别的地方啊? 「…都忘了你离开到这儿,过了几个年头啦?」一边的徐少原出声,问着席夙一。 「七八年吧。」 「那我们也是七八年不见啦…」徐少原像是感叹的道,又往旁瞧了瞧,「这里是你住的?」 「…不是。」 「哦,可看着有些地方,倒有点儿像你一贯收拾的风格…」徐少原说。 席夙一没有接腔。 徐少原像是也不在意,只再向我看过来,说:「小兄弟,不如你给王朔也写封信,好教他也安心。」 我想了想,也觉得这样好,而且…也有好多话想对王朔说的,于是连忙去磨墨,准备纸笔。 徐少原见了,笑道:「小兄弟别着急,在下能等。」他看了眼席夙一,「和你也多年未见,不如回前边客室说会儿话,让小兄弟慢慢写吧。」 「也好。」 说着,席夙一便先出去了,徐少原便跟在后,顺便关了门。 他们出去说了什么,我不知道…只是对着白纸,烦恼了好久才动笔。明明有很多想说的,可真的要写,一时又犹豫了。 难怪王朔信上,也没提多少他自个儿如何如何的,八成也是跟我一样… 不过,想让他看看我写的字,他肯定会很讶异,至于…成绩嘛…唔,那…那就不要提。 我磨磨蹭蹭的,总算才开始写,还把一张纸都写满了。等墨跡乾后,再把信好好的折起,放入封套中,才开门出去。 回到客室,两个人还在聊着… 徐少原瞧见我来,便把话题搁下,向我笑了一笑,「写好了?」 「嗯。」我点头,把信交给他:「麻烦你了。」 「不必客气。」徐少原把信收好,就对席夙一道:「席兄弟,那么在下要告辞了,你有空时,记着回去看看,那些孩子们见了你,一定很高兴。」 席夙一微微点头,便道:「我送你出去。」 「有劳。」徐少原说,看了我一眼,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就跟着席夙一出去了。 二十八 我回了房里,打开那三口箱子。有一箱都是衣裳,薄的厚的,有些看着都是王朔以前穿过的,还有一些新的。 唔…新的大概是做给王朔穿的吧,我想,就只拿了几件旧的长衣比了比,这些都是改过的,不过衣摆跟袖子还是多留了一点儿。 在家里时,穿得衣裳都是吴婶帮忙改的,她说小孩儿个头长得快,衣袖跟下摆不能裁得太多,所以每次改好,我穿着还是会松松垮垮的。 以前,王朔见了,都会再叫吴婶直接改得短一点儿,说是我早不可能长个头了… 我搁下衣裳,再去看其馀两箱的东西。 有书本…咦,连当初王朔乱练一通的小人书都有,还有一堆杂七杂八的,一些王朔早就不看不玩儿的东西。 …收拾的人大概是吴伯,他可能想王朔三五年不回来,就全放进来了吧。 最后一口箱子里有一袋子的钱。我一打开就看见了,忍不住咦了声,想说是谁这么糊涂呀,好歹该压到箱子底的。 万一搬得时候,盖子松了开,掉了出来可怎么办,我一边就打开来瞅了一眼,看了不禁愣了一大下。 里头…好多钱,比上回带来的要多了许多。 不过,照着王朔的说法,他是要在这儿三五年不回去,多点儿钱也是要的,还有学费呢,一年缴一次,也是差不多了。 我想了想,去将之前带来的那只箱子打开,把压在衣裳底下的装钱的粗布袋拿出,将钱全都放到一个袋子,再好好的压回衣裳下,又把新送来的衣物塞了一堆进去,才盖上了箱子。 好不容易整理完后,原来只放了一只小箱子的地方,让三口箱子填的满满的,感觉不再那么空了。 忙了快一下午,感觉有点儿倦,可瞧着…像是到点用晚饭了,若这餐不吃,就要捱到明早,可明天后就只供早饭,万一又睡过头,那可没得吃。 所以我还是去吃了… 今儿个走得学生就更多,餐室内冷清清的,除了我,就两个老学生,我从没见过那两个人,也不敢靠近,打了饭默默吃完就走。 回去后,我用木盆装好衣物,打了盏灯就要去澡堂,走出去才关上门,转头就看见隔壁房的门打了开来。 出来的是席夙一。 我对上他的目光,有点儿怯了一下,小声的喊了句先生,不禁就看向他手里拿着的东西。 …好像是要到澡堂去。 「你也要去澡堂?」席夙一忽地开口。 我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才说:「先生也是么?」 「嗯。」席夙一说:「今日也无人,一块儿去吧,打我的灯就好。」 我愣了一愣,不明所以的对着他… 席夙一也是看着我,但没有作声, 我连忙把灯吹灭了,再推门进房,放好后再匆忙出来。 「走吧。」席夙一便说。 「好…」 我慢吞吞的跟上,但他也走得很慢,还走得直挺挺的。我瞥了一眼,又很快的转开目光,可又忍不住去看。 之前…不管是遇到,或者听课,连今儿个白日也觉得还好,可现在距离他这么近,才觉得他真的很高大,走在旁边,就觉得一阵紧张。 但傅宁抒也很高,和他走一块儿,就一点儿也不会紧张…他和席夙一比,好像…唔,好像差不多高。 不过…看着是比席夙一瘦。 但那个瘦…又不像是没力气的。我隐约的想起来,第一次见着人时,在脑中闪过的念头。 那时才知道,男人身段也可以这样好啊… 「…小心脚步。」 冷不防的低低的一声,我啊地回过神,可已经来不及注意,脚还是让门前落差的石子给绊到,整个人霎时向前踉蹌。 幸好…没整个扑倒在地上。 我松了口气,又不禁发窘的瞧向由后走进来的人,席夙一也正看着我,但没说什么,就往一边的架子过去。 我低着头,也去放了东西… 比起我的磨磨蹭蹭,席夙一很快就脱好衣服,推开木门,人先往里头进去了。 澡堂内热气瀰漫。 但这个时候,只有我和席夙一两个人。连这种时候,席夙一坐在矮凳上,背脊也是直挺挺的。 我愣愣的瞧着,脑中陡然想起一丝不苟这个词儿… 席夙一由浴池中舀出热水,忽地手一顿,跟着侧头看来。我见他眉头一皱,慌忙转开眼,赶紧的坐到旁边的矮凳,舀了水就往身上浇。 难怪觉着冷的,此刻还光着身体呢,不快点儿洗,万一着凉就糟了… 我戳了皂角,往身上快快的抹开。 但是,全身能抹到泡沫的地方都给抹了,就只有… 平时后背抹不到,都是叫一块儿洗的学生帮忙,可现在一块儿洗的又不是学生,哪可以叫一个先生帮我这个学生抹背啊。 就算…对方可以,我也不敢开口。 正纠结着,眼前忽地伸来一手,我睁大眼,就往席夙一看去。 「皂角给我。」 我喔了一下,连忙递过去,但心里即刻咦了下,他那儿不是也有么?才疑惑而已,就听他又说转过去。 「啊?」我呆了呆。 「你背后不是抹不到?」他面无表情的说,「我也是,等会儿再让你帮忙。」 我还是呆住,可瞅着他的眉头又皱起,慌忙背过身去。 很快的,他就帮我抹好了,然后就真像他说的,要我也帮忙。 我将手上的皂沫抹到他背上,怯怯无声的抹了一会儿,不禁觉着…唔…这个背,真宽又厚实啊。 「…体格真好呢。」我忍不住小声咕噥,「我也想壮一点儿…」 「多吃点儿饭就可以。」 不期然的听他回了句,我霎时吓了一跳,戳着泡沫的手就怯怯一停,然后立刻听他说可以了。 我仓皇的把手缩回来,赶紧就去舀水,耳边已响起淋水的哗哗声。我忍不住再看去,他身上的泡沫跟着水,沿着他的手臂线条往下流开。 我再回头,看了看自个儿的胳膊,不禁颓丧… 洗去一身泡沫后,因为难得浴池没人,所以我跟着席夙一下了浴池。 不知为何,感觉…好像没那么紧张了,我总忍不住要往他身上看去,好几次之后,就让他给发现。 他看了过来,立刻就皱起了眉。 我以为他要生气,忙窘着道歉,那什么…直盯着人瞧,真太很没礼貌了,而且,还是人家没穿衣服的时候… 但就是忍不住羡慕嘛,怎么先生是教文学的,却能像莱先生一样…唔,不一样,莱先生没这样好… 「你脖子上…」 可席夙一像是没把道歉的话听进去,等我话完,立刻就出了声。 「脖子?」我愣了愣,才喔了一声,低头看去,「这是块玉。」 就是那块灰噗噗的玉玨…后来我找了条棉绳穿上,然后就一直戴在脖子上。虽然也不知死去的爹能不能真有保佑。 「我知道。」席夙一说:「这谁给你的?」 我有点儿迟疑,想着说是谁给的,他也不认识啊,可瞧着他严肃的脸色,还是出声道:「是夫人…」 席夙一仍是面无表情,只又道:「可以让我看看么?」 我愣了愣才点头,「可以呀。」说着,就把它取下来递给他。 席夙一拿去,细细的端看后,就一言不发的还给我了。 我觉着奇怪,也把那块玉玨拿在手上再瞧了一下,唔,上头还是只有平安两字,什么也没有啊。 「…把它戴上,以免掉到水里。」席夙一忽又说,人就从水里起身,跨出浴池出去了。 我愣愣了半晌,跟着就打了个喷嚏,连忙把玉玨戴了回去,也急忙出了浴池。木门外头没有人,不过遮落的布帘外,隐约可见一盏火光。 我赶紧穿好衣裳,拿了东西走出去。 席夙一看了过来,便一手提灯,转身领路在前。 我跟在后面,不经意的仰头,瞧见天上的一轮月,明儿个才十五,可现在的月瞅起来却也圆亮圆亮的。 我不禁开口:「…先生不回去过节么?」 「明日会回去。」 席夙一沉沉的声音响起来,就说了这一句,没再说别的。我也没再多问,和他一块儿走回舍房。 二十九、三十 二十九 身体泡过热水,回房在床上窝了一会儿,我就昏昏欲睡,两眼一闭就不省人事儿去了。 隔日睡到天大白才醒,自然没得正经早饭吃,不过,我把林叔给的苹果吃了一颗,再吃掉一块月饼,也就算是吃过了。 嘴巴里都是甜乎乎的味儿,难受的想喝水,我连灌了两杯才觉得好点儿,只是肚子涨得很,坐也不是,躺也不是。 不过,一直待在房里,也是挺闷的… 我想了想就出门,可又不知道去哪儿好,书院虽然没关闭,可院中一些平常能遛达的地方却也不多。 虽说已经可以出外了,但…外头的路,我一点儿都不认识,也不知这儿距离城中多远。 若是雇车出去,得要花不少钱… 但今儿个是中秋啊,肯定有不少热闹…我边苦恼着,人不自觉走到了通往书库的院门。 前日来时,算学先生说放假可以不必来,但也没说能来。 屋门现在关着,大约也是锁了吧。 …算了。 哪儿都不去了,回房吧,睡一睡,天就黑了,连肚子也不会饿。 可是,还有两天假啊,难道也都要睡?我不禁有点儿烦恼,但没一下还是想算啦,先过一天再说,说不准睡得饱了,早上起来能用到饭呢。 这么想着,我就回房了,往床上一躺,可怎么都毫无睡意,只好又爬起来… 第一次觉得… 好无聊。 一个人好无聊… 也没有活儿要做,没有考试——没有考试当然也能看书的,字也能练,但我就觉得,没什么劲儿去理。 只觉得…心里闷闷的。 我呆坐了一会儿,就走去书架那儿。上面的书,是住进来时就有了,好像是傅宁抒的。 我从来没有想要取下来看,就是见他每几天就会换一本… 我抽了一本最薄的,稍微瞄过去,顶多十几页,应该…能看完吧? 但写什么呢?我翻了翻,发现里头有字有图,看着是一块地,旁边还有註解什么的。 我把它放回去。 然后又抽又放…没一会儿就没有薄的能拿了,只好往厚一点儿的,总算才挑出一本浅显好懂的。 是一本词选… 我抱着书,窝到上床看,窝着窝着…就睡过去了。 再醒过来时,眼前先是觉得黑,但只一会儿,就看清楚了,是朦胧的灰白色才对,是映入窗里的月色。 …好安静。 我揉了揉眼睛,慢吞吞的起身下床,然后套上长衫,走去推开门。外头正是凉风阵阵,我霎时打了个哆嗦。 不知什么时辰… 我走到院中央,不禁仰起头,瞅着天上一轮明月,又亮又白的,那天色不像是黑的,反而像是一种很深很深的蓝。 我呆站着瞧了好一会儿,忽地听见一声吱呀,隔壁的房门就推了开来。这次走出来的是算学先生了。 林子復一手不知拿着什么,一手提着灯,快步就要走时,像是才不经意的发现了我,即刻哦呀一声。 「…嘿,你在呀?」 一直都在的,我有点儿委屈的想,微微的点头。 「没去看热闹啊?」他笑着问,走了过来,也不等我回答,就有点儿愤愤的说:「也是,外头人挤人的,去也是自找晦气…」 我愣愣的瞧着他,不知他为什么忽然生气… 但感觉…是有点儿奇怪,但又说不上哪儿不对。我瞥向他没提灯的那手里抱的东西,是一只罈子。 他察觉,像是要说什么,忽地又一顿,跟着就改口喊我跟他过去。 我咦了下,迟疑着没动,就听他不耐烦的喊了快点儿,是好事儿… …好事儿?我跟了去到他房前。 他把提灯递给我,就开门进房里,没一会儿又出来,这会儿两手都各抱了一只罈子。 那两只看着很有些重量,他走得摇摇晃晃,我忙帮忙关好门。 「你帮我照着路。」 「是…」我应声,连忙跟在他身边。 他绕出了院,也不知要走去哪儿,就是越走越弯绕,跟着就走到了廊外,踩过园中的小路。 本来晚上无人的地方就没有点灯,可这会儿到了园子里,就算有月光,也是暗的几乎看不到。 「…先生?」我不安的提好灯,感觉路变成了斜的,很不好走:「要去哪儿啊?」 「唔,鐘楼。」 我愣了一下才恍然,是鐘楼啊?又不禁睁大眼,困惑的问:「为什么要去啊?」 「赏月啊。」 我一阵茫然,迟疑的问:「…赏月?」 「你上过鐘楼没有?」他只又问,声音听着有点儿轻飘飘的:「那是书院最高的地方,你说书院本来就高,不管望上还是望下,景色肯定是最好嘍。」说着,他像是把目光瞥了来,还笑了笑,「平常那儿可不是谁都能上去的喔。」 这么晚了,上那儿赏月?万一不小心敲了鐘,然后引来了什么,不是…我想想不禁就觉得悚然。 「我…我想回去。」我囁嚅的开口。 他咦了声,跟着就道不行,还催促我走快点儿,说着就在前面。 我惊疑的拿灯照去,灯火之中,隐约见着一扇半开的门。我顿了顿,身旁的人已经快了一步,发觉没有光,再不耐的催促了几声。 我吞了吞口水,跟着过去。 门后… 濛黄的光影中,是一道又窄又斜的楼梯。 我提紧了灯,有点儿吃力的跟在林子復的身边,也不知爬了多久,阶梯总算才到底,跟着眼前就是一只大吊鐘。 第一次这么近看这一口鐘,我霎时怔住,还没来得及讶异,立即觉到了冷,不禁哆嗦了下。 耳边都是呼呼的风吹,分不清是从哪一面吹来的… 手上的灯已经灭了,可并不觉得暗,因为月光灿灿的亮,简直到了刺目的地步。我愣愣着,就见算学先生绕过那口鐘,连忙跟了过去。 一绕过去,我就愣住了。 在那儿的…还有别人。 也不能说是别人… 傅宁抒半靠着楼柱,屈腿坐在墙台上,披风下摆垂了一角在地上,被风吹得窸窣作响。 他手里提起一只去了封的罈子,开口对着嘴,仰头就喝,喝得有些快,水沿着嘴边流下了脖子… 约莫喝完了,他把举着的手一放,用另一只手背擦过唇角,跟着脸微微的侧了过来,散落几缕前发下的目光很轻。 我一动也不动,只觉得…那双眼里的顏色很沉很深。 他微动唇,像是想说什么,可就让算学先生抢了一步… 「喂,不能这么喝的——」林子復说着,一把就拿走傅宁抒手里的那只罈子,有点儿忿忿的说:「都浪费了——这不是有碗么?」 傅宁抒没理他,只是转开了脸,望向了鐘楼外。 林子復在一边唉声叹气,说着辛辛苦苦拿的酒,都被浪费了,还说,现在拿来的两个,傅宁抒休想再动… 他念了好一会儿,傅宁抒一次都没吭声。 他深深的叹了口气,拍开方才抱来的其中一只罈子,然后拿了搁在另一边墙台的碗,倒了满满一杯,自个儿就喝起来。 我站着不动,有一点儿无措又茫然。 脑中…都是方才,他看过来的那一眼。形容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就是…明明他是坐在那里,可好像下一刻就会不见了。 我不禁走了过去,怔怔的看向他垂在身侧的手,忍不住就去拉了一下… 手很冰,可是…是真的呀。 是真的… 始终望向楼外的傅宁抒,立即转过脸来,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目光深深的盯着我看。 可不知怎地,我一点儿都不觉得怕,只觉着熟悉和高兴。 「先生你回来了…」 傅宁抒对着我无声,忽地抬起手伸了过来。 冰冰的指尖陡然摸上脸,我不禁瑟缩了下,不过他的手很快就收了回去,然后摸了摸我的头。 我瞅着他,怯怯的出声:「先生?」 「……」傅宁抒没说什么,只是再别开了脸,望向了楼外。 我也跟着看了出去,不禁就睁大了眼睛,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还以为天晚了什么都看不到呢。 可以看见夜里的书院模样,那头点着灯,而那头没有…还有一层一层,隐约随风拂动的树梢。 再向前望一点儿,就见一闪一闪的朦胧亮光,绵延交错,好像一张网,以及…远远的,朦朦胧胧,似真似幻,粼粼而动的白月。 我不禁咦了下,脱口:「那儿怎么也有月亮呢…」 耳边就听低低的声音道了句…灩灩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我怔了一怔,望向傅宁抒。 他看来一眼,又说:「…渭河虽不比春江,可此月倒是堪比那月。」 我愣了愣,不禁再瞧向河上闪烁的光,又瞅了瞅顶上白透的月轮…唔,是明白了那是月亮映在了河水上,可…有点儿不明白他说这句的意思。 「——是嘛。」 还没再问,身后就忽地响起一句… 我一怔,侧过脸去,见着林子復端了一碗酒来,递给了傅宁抒,嘴上道:「所以花好月圆,岁岁年年,便道人生如梦,不如一樽还酹江月。」 傅宁抒看他一眼,才接过了酒,低道:「…别乱凑句。」 林子復笑道:「我可是肺腑之言。」他顿了一下又说:「…难受有时,醉过一场便就过了吧。」 傅宁抒不作声,只一口将酒饮尽。 林子復就又为他倒了满满的一碗,然后也为自个儿倒了碗酒。两个人无声的喝了一阵,才再说起话来。 两个人的声音都是低微含糊,加上风大,我一点儿都没听清,但见着他们的神情,好像…不是在说什么轻松的事儿。 也不知怎地,瞧着…心里就莫名的怏怏起来。 我转开脸,瞧向墙边放着的几只开封的罈子… 原来那是酒啊,还以为是水呢,我怔怔的想,可酒不都是装在小瓶子里的?村长老爷就藏了好几个。 以前王朔偷出来喝过,可我想问他滋味儿好不好时,他就只管乐得一直笑,还笑到他爹跟前… 我忍不住走去,蹲下身凑近闻了一闻,唔…闻不出是什么味儿,可这股香扑鼻而来,就觉着脑袋有点儿晕糊糊的。 会好喝么… 我狐疑着,挽高袖子,想学着傅宁抒方才那样——冷不防的,头忽然被敲了一记,手上的酒罈跟着被拿走了。 我捂着脑门,闷闷的瞅向不知哪时走来的林子復。他没好气的白了我一眼,说着这是酒,不是水… 「——我知道那是酒。」我忍不住咕噥。 「知道还要用灌的?」他瞪着我。 我怔了怔,眨着眼睛想了一想,小着声音问:「那…那我用碗喝…」 他沉沉的盯着我好半晌,就笑咪咪的说了好,然后就抱着酒罈,就往他手上的碗倒了酒。 「喏…」他递来。 我战战兢兢的接过,跟着喝了一口。 方才含到嘴巴里,只觉着苦又辣…我皱着眉头,差点儿想吐出来,可还是硬吞了下去。 霎时,好像有一把火在肚子里烧,直往喉头呛出来… 「咳咳咳——」 我立即连咳了好几声,咳得脑门一阵晕,只听见林子復哈哈的笑,嘴里在喊着谁来看。 「——别给他喝。」 方才听冷冷的一声,手上的碗就给人拿走了——我呆了一下,才瞅向已经站到面前,不知对林子復说着什么的傅宁抒。 我忍不住皱起眉,怎么他们说话,声音老是那么小点儿,要说给谁听呢,而且…而且为什么要抢我的碗,他自个儿不是也有? 想着,我就去扯傅宁抒的手… 被这么一扯,他看了过来,可酒水已洒了出来,不仅湿了他的衣摆,还泼了点儿在我的袖口。 「你…」 「还我…」我对他说着,只觉得鼻息中都是酒水的香,更加的陶陶然起来,越发想要再尝一口,「那是我的…」 「……」 傅宁抒没答腔,只是甩开我的手,跟着把那碗酒往旁一泼。我见一整碗都空了,张大了眼睛。 怎么…怎么可以这样啊?我气恼起来,就瞪向兇手,但他毫不理会,板起了脸转开,对着另一边不知是谁讲话。 又说得…那么小声… 算了,不给人听就算了,也没很想听… 我打了个呵欠。 唔…站着好晕,而且…好热,方才不是还有风嘛?风去哪儿啦?我苦恼的想,往旁一看,就要转身过去,但胳膊忽地被扯住。 「…去哪儿?」有人问。 我唔了一下,才说:「去…坐着。」 「……」 也不知那人又说了什么,总之…就是不想让人给扯着。我挣了一挣,把手用力抽开,霎时往后趔趄了两步,没站稳就跌到了地上。 方才叫了一声,面前就有手伸了来… 我怔怔的去看那人,对上一双黑沉沉的却又极亮的眼睛,驀地…心头就觉得,也不知道为什么的委屈。 「好痛…」我说,睁大了目光,对着那双眼睛,直直的看。 「…摔到地上当然痛了。」 「不是…」 我又说,大力的摇摇头,霎时一阵头晕,嘴里仍然一直说着不是…半晌,就听对方低低的沉了口气。 「…起来吧。」 说着,那手就把我扶了起来,跟着像是要松开,我驀地着急,连忙往前,然后用力的抱住。 鼻息间…隐约闻得一丝不同酒的香气。 是很舒服的气味儿,是真的。 是真的,真是傅宁抒… 「放手…」他低道。 「不要不要…」我摇头。 「…先放手。」 「不——」我说,就感觉他像是用了劲儿要推开,更死命的抱住,着急的道:「我不要放手,放手就看不到先生了…」 「……」 「——咳咳。」一边不知谁咳了两声,跟着语气里有点儿尷尬的说:「那什么…是我的不对。」 这声音接着就来对我说,语气惇惇的:「静思你乖,放手好不好?」 我用力摇摇头… 「你…」 不行… 不管这声音再怎么说,就是不能放,我摇着头,还闭住了眼睛,那声音就变得气急败坏,又好像有点儿无奈。 我就是不管,只不停的摇头,不停的说不放… …为什么不放手? 不一样的语气在问——我知道是谁问的,想对着他说,但怎么都抬不起头来,只能用像是憋着气儿的声音告诉他。 放手就看不到了…先生就会走了… 隔了好久,他都没有再作声,只是把手放到我背上,拍了一拍。 他拍得很轻,我忍不住恍惚… 忍不住…心情就安稳了起来。 先生…我忍不住凝噎了声音。 …我在的,他说。 三十 头…好痛。 我难受的睁开眼… 好暗,而且有点儿晃,但不是头晕的那种,就是…我将目光低了一点,才觉到自个儿让人给背着的。 脸这会儿半侧着,是贴在一个人的肩上,面向的是一段没留一丝馀发的颈子。我抬起头来,呆呆盯着眼前的头颅… 「…先生?」我怔怔脱口,「你回来了?」 背着我的人一顿,便淡淡地嗯了一声,再走了几步又低道:「头趴好。」 …真是傅宁抒的声音。 我有点儿恍惚的把头靠回去… 感觉…比起方才更清楚,能觉到他身上的淡淡气息,还有一点儿醺人的别的香气。 唔,真的不是做梦… 太好了。 莫名的,我觉得一阵轻松,好像…头也不痛了。 模模糊糊的,好像听到他向谁说了什么,可是… 我觉得那一点儿都不重要了,眼睛就一闭,昏昏沉沉的睡去。 眼睛再睁开时,又是天大白了… 我躺在床上,抱着被子,不自禁瞅向一侧同样是整齐折叠的被子,不禁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坐了起来,看着空无二人的房间。 我愣神了好一阵,忽听…门边有动静,有人将之推开走了进来。 「…睡醒了?」傅宁抒说着,回身关上门,把手里端着的茶水搁上小桌,东西放下时,便砰地一声。 我这才回过神,不禁就脱口:「先生…你回来了?」 傅宁抒正倒着水,一听就向我看来,像是轻叹的笑了下,没有回答,就拿着倒好的水过来。 他坐到床边,把水递给我,「先喝杯水。」 「好…」我愣愣的接过喝下,才有点儿不明白的瞧着他。 「头不难受了?」傅宁抒伸手要回了杯子,开口。 我下意的摇头,可立即又困惑,想说哪有难受啊,脑中立即浮现了一些印象,对了,昨晚被那算学先生逮着,就去了鐘楼。 结果… 结果,意外见着了傅宁抒,然后…喝了一口酒,整个人就很晕,跟着… 跟着…唔…跟着呢? 我微微皱眉,瞅向没再作声的傅宁抒,他正看着我,神情平淡,一点儿都瞧不出端倪。 我却有点儿忐忑,支吾的开口:「先生…我…昨晚…」 「昨晚你才喝了一口酒,头就难受起来。」傅宁抒打断,淡淡的道:「既然现在感觉不难受,这睡了大半天,也该起来了。」 我喔了一声,推了被子就要下床,瞥见他也站起来,像是要走开了,就想都没想,脱口喊住了他。 傅宁抒站着床边,目光看向我,没有作声,似乎就是在等着我开口。 我对着他,支吾了半晌,才囁嚅的问出口:「先生这次回来后,还要再离开么?」说完,就忍不住低下头。 只一会儿,头忽地被摸了一下,跟着听到他说不会了。我怔怔抬头,他已经回身走开,将杯子放回小桌上。 然后又向我看了过来,眉头微皱了下… 「还要赖床?」 我急急忙忙就下了床,赶紧去洗漱。 今儿个比起昨日,又不知道冷了多少去… 我就去打开衣箱,找了几件稍厚的衣裳换上,再规规矩矩的束好了头发。其实没上课的时候,有的学生就只用簪子挽住头发而已,不会那样守规矩,不过我没有簪子,也不会用,乾脆束起来最方便。 弄好之后,才觉到又睡过头,早饭已经过了… 傅宁抒比我早起,不知道他吃过了么?他昨晚才回来的样子,肯定不知道厨房没开大灶吧。 「先生…」我想着就开口。 在书架前的傅宁抒便回过头,跟着放下了书,走了过来。 「好了?」 我点头,没觉得他问的奇怪,忙道:「先生吃过饭了么?我是说早饭…放假厨房不开大灶,所以早饭过了就没啦。」 他听了,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就走去箱柜那头,拿了东西再走了回来。我怔了一怔,才看了清楚,他手上…好像是一件披风。 「过来试试。」傅宁抒说着,就把披风抖开来。 我咦了一下,没有动作,只愣愣的对着他看。 「这一带入了秋,风就有些刮人,穿上这个挡挡。」傅宁抒又说,就走近前一步,把那件披风围到我身上来。 我呆站着,让他帮忙把系带打好… 「…有点儿长,回头让人改一下吧。」他弄好后,看了一下说。 我没仔细听他说什么,只是怔怔的把手摸上披风。这件的料子摸着…很滑很舒服,是从来没有摸过的。 而且,顏色好漂亮,像是浅蓝又好像有点儿透着紫,上头还有细碎的纹路… 「先生,这是什么顏色啊?」我实在好奇,忍不住问,又摸了一摸。 「…叫雪青吧。」 雪青啊…我心里喃喃地记着了,就伸手要把它解下来,却让傅宁抒阻止。 「不用解,穿着。」他说,人就去椅子上拿起他搁着的披风。 我瞧着他穿上,有些一愣,才开口:「先生…要出去么?」 他打着系带,看了我一眼,「你不饿么?」 「饿啊…」我说,才想起来,「我有吃的,是刘婶给的月饼,还有一些点心…」 「不吃那些。」还没说完,傅宁抒就打断。 「咦?」我愣了愣,不明白的问:「那没东西吃啦。」 「谁说的?」傅宁抒挑眉,「外头不是有么?」 外头… 对,外头有卖。 我都忘了,唔…也不是忘了,只是也不知道地方,不知道路怎么走。 傅宁抒当然不会不知道路怎么走的。 不过这次出门,没像上回那样雇车,是用两条腿走,而且不是走书院正门那条长长的楼梯离开,是绕过乐阁,穿过一小片竹林,然后过了一道门,就是一条小径。 再走出来后,没一会儿…好像…好像就是上回马车停得地方。 这里往前走,就是人来人往的大街,周围都是商家店舖,好不热闹,可傅宁抒却像是没有停留的意思,只顾着向前。 我跟在他身侧,同上回一样,还是忍不住的左顾右盼,总觉得这一次看到的,又比上回看的多了点儿不同。 我走过一家铺子,就隐约闻到一丝浓浓的香气,发现是前头的店传出的,经过时就往里看了去,里头…有很多的人,而且…唔…好像都是女人呢。 「先生,那是卖什么?」 听见我问,傅宁抒只侧头看了一眼,脚步没停的说:「那是香粉铺。」 我咦了一声,再回望了一眼,「香粉?那能做什么用?」不知是不是像村长夫人一样,装在荷包里,然后供奉用的。 「…涂在脸上的。」 我恍然的点头,不是用来供奉啊,是…涂在脸上?「那样会好看么?」我不禁疑问。 「因人而异。」傅宁抒淡淡的道:「好看的就更好看,难看的就更难看。」 我懵懵地点头,目光再瞥向了旁边的店, 「先生那又是什么?」怎么那样冷清,还遮着一大块布帘。 「是当舖。」傅宁抒连看都没看就说。 「当铺?」我又疑问:「是卖什么的?」 「什么都不卖…」说着,傅宁抒微叹口气,转头看来,「好了,别顾着管人家卖什么,先管管你肚子饿不饿吧。」 我喔了一声,看了他一下道:「可先生要去哪儿?方才走过几家,都有卖吃的啊?」 那些个白花花的糕点,被蒸得香气扑鼻,居然有人连瞧都不瞧… 「那些不好吃。」他说,忽地拐进了一条路。走进来的是一条小路,和外面一比,里头冷清的多,只有一两家铺子,还多是卖杂货。 我跟在他后头,低声咕噥:「…我方才看着那些,没觉得不好吃啊…」 他往我头上敲了一下,「别瞧什么都觉得好吃。」 我想说又没有时,他就停了下来,说着到了。我愣了下,就瞧见他往右侧的一家小铺子进去。 那家铺子门前,悬了一只铁板,上头写得很简单,就是写着卖麵两字。 三十一、三十二 三十一 一入门除了热气,还有浓浓的熬煮的肉香。 右侧有一小台子,锅炉就设在那儿,煮麵的水汽氤氳了一整铺子,可近日风大又凉,并不会觉得闷。 不过对着那热锅煮麵,就算天气再冷,还是得出一身汗的。我愣愣的瞧着正煮麵的人,是个大叔,他额上都是汗,袖子更高高捲起。 傅宁抒对着嘱咐了两句,就转身带着我找了位子坐。 麵铺不大,只有五六张桌子,就剩两张是没人坐的,不过桌上都还放着前个客人吃过的空碗。 傅宁抒像是一点儿都不在意,还挽起袖子,把那些碗筷挪至一边。我才要坐下,见着连忙伸手去帮忙。 桌上搁了块湿布,我瞧了瞧别的桌子上也有,好像…是给客人自个儿擦桌子的,就拿了把桌面擦了擦。 「…不用擦得那么仔细。」傅宁抒见着一会儿,出声道。 我还是擦着,边说:「反正都擦了嘛。」 「这是外头,不用你忙。」傅宁抒又道:「坐下来。」 我訕訕的喔了一声,把湿布搁开,赶紧的坐下,然后就听几声吸哩呼嚕,忍不住往旁桌看了过去。 正吃麵的是个彪形大汉,两手的袖子捲了起来,一手拿筷,一手捧着个大碗,吃得正尽兴,额上的汗沿着脸往下流,鬓边都是水光。 我愣了愣,转开眼再瞧向别桌,坐的大叔有些不修边幅,也是埋头苦吃,另一桌的年轻男人也是,吃得一点儿都顾不上形象。 唔…这些人的样子,好像在村子里或是镇上时常都能看见,不像前面街上的人那样穿得漂漂亮亮,也不像上回,在东门先生请吃饭的那儿,吃得很讲究… 在这儿吃麵的人,都是很朴素简单。 感觉…很亲切。 上次去吃的那地方,又大又漂亮,菜也很好,味道也是,坐着的客人衣裳都比人要好看。 可那样的地方,好像对傅宁抒比较合适… 「上麵啦——」 头上忽地传来喊声,我连忙转回桌前,就见那老闆俐落得很,分别将两只大碗分别放到我和傅宁抒的面前,又从围裙的袋子拿出两副筷子摆上,人就转身再回去煮麵了。 我盯着面前的大碗,闻得一阵麵香,以及浓浓的肉酱香。那肉酱里拌了葱花虾米,还有切成碎丁的大头菜呢。 「…光看就能饱么?」 耳边听傅宁抒说,面前就见他递来一双筷子,我吶吶道谢,伸手接过。他给了我后,自个儿也拿起筷子,然后拌开酱,和上麵条。 我怔怔的瞧着… 傅宁抒像是察觉的看过来,微挑起眉,开口:「怎么不吃?」 我支支吾吾,不知怎么说… 他默了一下,才淡淡的问:「不喜欢吃这个?」 「不是…」我怕他不高兴了,连连摇头,「我喜欢吃麵…」 说着,我瞅一下他的脸色,才又说:「就是…先生怎么想来这儿吃啊?前面也有卖麵的,好像还比这儿宽敞。」 傅宁抒神情平淡,只是道:「你喜欢那些只是好看,却没用的东西是么?」 我呆了呆,有点儿不懂…麵就是麵,煮了之后哪里要管好看不好看的,而且不好看,也是能吃呀,怎么会没用。 不过,麵能煮得好吃又好看,当然更喜欢啦。 我想着就点点头,可见他面色好像有点儿沉,不禁迟疑,就问:「先生…不喜欢这样的么?」 傅宁抒低唔了声,没说什么,只自顾用着筷子拌弄麵条。 我觉得有点儿无措,不禁小了声音:「我也不一定要好看的,以前也时常没抓好时间,那麵就糊成一团不好看了,但也吃的嘛。」 「……」 「但花样多点儿,味道是比较好啊…」我忍不住又说。 傅宁抒霎时停下手上的动作,然后叹了口气。 我不明所以,愣愣的瞅着他,「先生?」 「…快吃,再不吃就真糊掉了。」 我连忙说好,赶紧拾起筷子,吃了几口,忽地听他开口,低低的声音说他以前读书 时,常溜到这儿吃麵。 我心里咦了一下,微睁眼望向他,顾不上嘴里还有东西,就问:「先生以前也是书院的学生么?」 傅宁抒轻嗯了一声,说:「不过我只待了两年。」 唔,书院里没有规定学生只能待几年,可一般来说,最少也要待上三年,才是学得有成,然后开始参加地方上的考试… 我想着有些惊叹道:「先生这样厉害啊,待了两年就能去考试啦?」 「我没参加考试。」 我咦了一下,疑惑的问:「那这样先生怎么能当先生啊?」 「只是教书,又何须功名。」傅宁抒淡淡地道。 我懵懵地点头,却想到了一件事儿,不禁就脱口。 「那只有两年,先生怎么学——」这一说,我才想起来,对喔,是不能记得的…他另一个厉害的本事儿的。 我立刻闭嘴… 傅宁抒便看了来,似笑非笑的,「你想问什么?」 「没有…」我目光不禁向下盯着碗里的麵,囁嚅道。 「…书院里不是什么都能教的。」 听见这句,我愣愣的抬起眼… 傅宁抒看了我一眼,笑了一笑,「有机会再告诉你,现在先吃饱再说。」 一直等到吃完后,才想起来很重要的事儿。 忘了带钱… 因为没什么机会用,又捨不得用,所以没习惯放点儿钱在身上,把手摸上衣袋时,才整个想起来,我霎时发窘。 傅宁抒瞧见,问我找什么… 我困窘又难为情,支支吾吾的,囁嚅着说忘记带钱了。他像是一怔,才平淡的道了句不要紧,然后便付完了麵钱。 一出麵铺,我赶紧就说:「先生,回去我会记得还你的。」 傅宁抒没听见似的,只是眼睛望了一下天色,对我道:「还早,去走一走吧。」说完,就往小路的另一个方向走。 我跟上去,好奇的问着他:「先生,要去哪儿?」 傅宁抒唔了一下,开口:「你想去哪儿?」 我咦了一声,不禁愣了一愣… 傅宁抒看了过来,道:「没有想去看看的?」 我呆了呆,想去看看的?但我又不熟这里… 傅宁抒瞧着我,忽地挑起眉,「我可用过一整堂课介绍过本城,你居然连一个都没记上?」 「…那很久了。」我解释,又有点儿心虚的避开他的目光。 「不是才考…」 话一说,他像是想到什么,声音就突兀的停住,我瞧向他一眼,又连忙低下头转开,盯着地上。 「…走路要看着路啊。」 隔了好一会儿,才再听到他开口。我连忙抬起头来,又听他用着温和的语气问了一句。 「考坏了是么?」 我立刻点头,可对上他的目光,就觉得该说点儿什么才行,吶吶一阵,出声道:「其实是我没看完书…不是…不是…」 傅宁抒没作声,只是忽地就伸手,轻轻的摸了我的头。 「以后不会——」他说。 我下意的点头,心里才咦了一下,觉着不解…唔,这话断得好怪。 「…若没有特别想去的,就随便走一走吧。」傅宁抒缩回了手,出声再道。 特别想去的…我听了这句,脑中想到之前听林叔说的事儿,不禁脱口:「先生,城里是不是有一条河?」 「嗯。」 「我听说那里…」我本来想说中秋有放灯活动,但又想到节日早过了,就改口:「那里平日也很热闹么?」 「平日呀…」傅宁抒语气低低的,像是想了一下,向我看来,「你想去哪里?」 「不可以么?」我怔怔的问。 傅宁抒唔了一下,便说:「你想去那就去看吧,不过…」 我睁了睁眼向他看去,等着听他说什么…可他瞥了我一眼,只是说那就要绕一点儿路了。 「哦,绕路哪有要紧呀,我习惯走路。」我便道。 听我这么说,傅宁抒看了来,笑了一下,便领了我转出了这条小路。 虽然他说得绕点儿路,不过我觉得也没走得很久,就是心情一阵雀跃,一路走走看看就到了。 转出一条街口,就见一座高高的牌楼,这牌楼后边的一整条街,两边都悬掛了一路的灯笼,那些灯笼和平时提的很不一样,上头像是画了些图。 我怔怔的瞧着,就要走过去,却让傅宁抒拦住。 「…不是走那儿,走这边。」他说,往左侧的坡路下去。 我咦了一下,然后才发现这坡路下去是一条又长又宽阔的堤岸,一边是河,一边是…唔…不知是什么树?树有些高,还掛着绑了铃鐺的灯,风一吹来,一排的树就哗啦啦的伴着铃鐺清脆的响。 这会儿天色有些灰濛濛的,可还不到天黑,堤岸上走着不少人,树下之间有摆着一些摊子,感觉好不热闹。 我往河的这边望,河上有点儿雾濛濛的,但还能看得见,好像有船…那些船都很漂亮,也掛着灯笼。 那些船像是停在水上,而且… 对着这儿的另一面,是一排排的楼房,那些楼房盖得非常的华丽,比镇上那户最有钱的家里还要好。 那些楼房的窗又宽又阔,全是大开着的,窗前都有人… 不知是不是临河的缘故,没什么阻挡,总觉得能听见那些人的笑闹,还隐约听见不知是奏琴,还是什么的乐器声音。 那些音乐…似乎是从河上不知哪艘船传来的。 「先生…」我不禁开口:「那些船是做什么的?」 「用来开心的。」傅宁抒回道,但他连看都没看。 「用来开心?」我怔了怔,又问:「是看人奏琴么?」 「差不多…」 我不禁咦道:「这样能很开心?只听琴不闷么?」 傅宁抒笑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目光向前一瞥,就无声了。 我跟着望向前,瞧见是前侧忽地靠近了一艘船,那船有两层那么高,掛了许多扎人眼儿的灯笼。 那里头走出许多的人,都是样子很美,身段极好的女人,她们穿得衣裳都是轻飘飘的,可却红的紫的粉的,非常的艳丽。 她们嘻嘻笑着,走路慢吞吞的,可却很好看,朝着我们这边走来,周围有许多人都在瞧着她们。 其中一个…是最好看的,经过傅宁抒身边时,停了一下便回眸过来,喊了声公子,就凑到傅宁抒耳边不知说了什么。 我听见周围有一些声音… 说着什么…有点儿听不清,只是瞧见傅宁抒笑了一下,唇就动了一动,然后就转开脸,不等我反应过来,手就伸来,拉了我往前走。 我愣了愣,侧过头瞧向后面,只瞥见那女人一张阴鬱的脸色。 三十二 中秋过去后,各个返家的学生都陆陆续续回来了。 班里的其他人也是,只除了一个… 不知为何,周文生一直没有回来。 班里其他人——尤其陆唯安和陈慕平,以及丁驹,好像一点儿也没觉得奇怪,都是不闻问的。 我心里有点儿觉着纳闷,但这次却也没去问谁… 不是不想知道,一个平时都见得到的人,过了个节日就不见影儿,心里边实在一阵怪怪的,但莫名的… 总觉得,这个事儿还是不要多问才好。 于是就也没向谁问起,加上再开始了赶早起床的日子,也顾不上再去在意了。 我偷打了个呵欠,倦倦的望窗外瞅去,雨一样淅沥下个没完。 前头柳先生讲课的声音,在这阵雨声中,有点儿朦朦胧胧的,越听…脑袋越沉,眼皮越重。 连着几日的午后,都是下雨,时下时停的,风吹来透着一股潮味儿,吹在身上刮人又黏腻。 想着,我忍不住又打了个呵欠——当然也是偷偷的。 最近课变得很紧,一点儿馀空都没有… 不过,我还是会到书库去做事儿,反正在那儿也能温书。若遇到读不通的,还可以直接问通常会在那儿的林子復——虽然回去也有傅宁抒能问,但问到他教得科目,就觉得很不好意思。 …没办法,听他的课,就是会忍不住想睡。 其实嘛,史地也不是很无趣儿的,只是他讲课时,声调低低的,却好像比平常说话还轻了一点儿,但不觉得是含糊不清,反而字句清晰…唔,总之,听进耳朵里,就会忍不住想睡。 不然要比无趣儿,肯定非柳先生莫数,那些规矩不规矩的,听着就头晕脑胀——唔,又忍不住想打呵欠了。 我忙低头,避开柳先生的目光,跟着瞥向前头右侧的一个空位… 不知陆唯安怎么样了? 早上的时候,第一堂课还没完,陆唯安还坐在位子,忽地整个人往一侧歪倒。 那时讲课的是席夙一,他的动作比坐在陆唯安身边的陈慕平还快,手一捞就扶住了人,陆唯安才没摔到了地上。 一时之间,大家先是愣住一下,才嘁嘁杂杂起来… 席夙易发话要我们安静,就抱起陆唯安快步出去。没一会儿,他又回来,可只继续讲课,提都没有提是怎么回事儿。 等课一完,立即有人出声问,他才说人在休息,暂时没事儿,然后就快步离开了。 那会儿有几人就说着不如去看看情况… 我还没想好要不要也去,李易谦就出口拦住,说我别去凑热闹。 不是凑热闹…我不禁瞪他,跟他说是关心。 少去给人添堵,他又不理你,李易谦再回了这句。 我听了,心里着实是堵了一堵,又觉着很颓丧。 就算过完节,陆唯安同样没怎么理我,虽然说…没见着我就掉头或转开眼儿,可还是一个招呼都没有。 他又不理你,你理他做甚,李易谦又道。 他不理我,可我理他的嘛…我闷闷咕噥,得来李易谦一个白眼。 之后…我还是没跟着去了。若他病了,多人多打扰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但班上有几人真去看了情况——丁驹也在其中,方才上课前回来,就拉着我说,陆唯安人待到墨玉斋那儿了。 他说那儿是院长专用的休憩之所,不是谁都能进去的,还说陆唯安的爹是丞相,又和院长关係很好,当然可以例外。 然后说着,他又往旁瞧了瞧,很是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向我凑近了点儿,道出周文生这次中秋后没回来,其实是因为上回那个事儿。 肯定是这样…他说着就点了点头,再道着周大人怕得罪丞相,才把儿子给关在家里教训。 …唔,听不懂。我困惑不已,为什么周文生不来,会扯上陆唯安的爹呀?还陆唯安的爹是什么…那个词儿是… 不过,丁驹一点儿都没给我发问的空隙,就又道着傅先生都不怕么… 咦? 丁驹看了我一眼,手伸来把我勾到一边。 他用压得很低的声音说,书院上下,谁不知道陆唯安是丞相的儿子,傅先生那时居然敢让他向…咳咳,就是道歉。 这样…他说,根本是不给丞相面子。 「就这一段——」 忽地听见柳先生像是交待着什么,就收了书走出去。 我这才回神,又愣了一愣… 上完啦?方才柳先生说什么去——我连忙去看李易谦,他像是无言,淡淡的看来一眼。 「…那个,柳先生是不是说要考试呀?」我有点儿怯怯地开口。 「——不是考试。」李易谦微沉口气,闔上书后说:「方才讲得内容,柳先生下一回要点人起来问。」 这样就是考试啊…我一听忍不住咕噥,顾不上李易谦的白眼,赶紧翻了翻桌上还摊开的书。 …足足有五页这么多呀!那得读上好几天的。 下次柳先生的课就在后日,可还有席夙一交待的两篇文…那两篇是上次就交待下来的,但前面那时,我还有别的要看,就一直搁到昨天才拿起来读,明儿个就要问了。今晚肯定要看完才行。 但是…有篇书帖还没练。 我想着就烦起来,读书就不能只读书呀,那么多功课的… 「你慢慢收拾吧,我先走了。」 李易谦的声音道了句,揹起书箱就要走了。 我才发现其他人也都走光了,想着叫李易谦等我,可他已经走了出去。 最近…都是这样,一下课就收拾得飞快,然后也不等我了,而且,要不是上课,也根本看不着他的影儿。 不知他忙什么… 我想着,手下一边收拾好,赶紧也离开。 外头天已经暗下,不过雨似乎停了,可还闻得见那种湿漉漉的味道。 现在是用饭的时候,廊上都是学生,这会儿每个人都是才上完课,一边说着话,边向着餐室去。 打饭那儿闹哄哄的,位子上也都是人,一眼看去,真是找不着谁谁谁… 怎么李易谦连吃饭都没空么? 我有点儿失落,只好随便找了位子。 吃完了饭后,想到好久没去厨房打招呼就又绕了过去。去得时候,我见到他们正忙,就帮忙了一小会儿。 走时,林叔给了我一颗苹果。 「…以后这些,不用拿来给我,你直接退回去就好。」 快走至书库时,忽地听见有人说话… 那声音是…我向前望,果然是傅宁抒。而他面前是书院长工陈伯,正向着他低道了声好,目光向着这儿瞧过来。 陈伯…样子长得很兇,个头又壮,初初见着有点儿可怕,但其实他是个很安静又很好的人。 之前我没怎么和他说过话,可有一回提着水经过花圃,不小心没走稳,水就往他身上泼了…那时差点儿没吓死,以为他要生气,可他什么也没说,还穿着一身湿衣裳帮忙重新提了水回来,然后还折了一小朵木槿给我,告诉我可以夹在书里。 我就对陈伯一笑,他隐微的点了个头,然后转身走了。傅宁抒这会儿才向我看来,我开口喊着先生,快步走过去。 只是一靠近,就闻见一种很浓郁的味道,我忍不住咦了声,脱口:「好香…」说着,瞅向了傅宁抒,因为…好像是从他…唔,是从他手里的东西发出来的。 他一手拿着个匣子,另一手… 我怔了怔,就问:「先生,那是扇子么?」 傅宁抒唔了一声,只是问道:「今儿个怎么这样晚?」 平时这个时候,我早该待在书库里,或者回房的,因此有点儿不敢看他,小声道:「…吃饭吃太晚了。」 傅宁抒听了没说什么,只是动起脚步。 看他好像也是要往书库去,我微微一愣,才连忙跟了上去。 同他走得近了,就发现… 那一阵香味儿真是从他手里的扇子发出来的,而且,越闻越觉得呛人。 「先生这扇子是要做什么的?」我忍不住出声:「为什么这样香啊?有点儿呛呢…」 傅宁抒看来,像是笑了一下,才道了句:「这是要丢掉的。」 「咦?」我睁大眼,「丢掉?」 「嗯。」 说话的当口已经过了书库院门,一走进屋里,待在里头的林子復就皱起了眉。 「什么味儿…」他像是瞧见傅宁抒手上的扇子,忽地一笑,「又来啦?」 傅宁抒没作声,兀自把扇子搁下,就把另一手的匣子递过去。 林子復扬起眉,很开心的接了过去,对着傅宁抒道谢。 傅宁抒只轻哼了一声,没说什么。 林子復便嘖嘖两声,说着知道了,就从案上的一拨书中抽出了一张纸。 我愣愣的看了他们好一会儿,忽地对上林子復的目光。 他向我笑了一笑,我才想起还没对他问好的,连忙喊了句,赶紧把书箱搁下,去桌边排起上回理到一半的书。 方才打开一册书,耳边就听刷地一声… 我不禁看向林子復,他手里…展开着一把扇子。 就是傅宁抒方才搁下不理的那一把…我看向他,这会儿他也是看都不看,只是坐在一边,读着才拿到的纸。 大约有所察觉,他微瞥来一眼,我连忙低头,再专注回手上的事儿,耳里就听林子復轻嘖两声,说了一句。 「上次给了书笺,这次还送来了扇子啊…不愧是城里第一歌妓,字写得好不说,还有才学,写这个…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唔…什么意思啊?我不禁抬头,就见林子復挑起眉,瞧向了傅宁抒,嘴里说:「可否请傅先生为学生讲解一下?」 傅宁抒没作声,只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林子復就咳了咳,把扇子闔上,嘴里叹气道:「奇怪…你怎么会让人给跟到了书院?这下怎么办?」 「不怎么办。」傅宁抒淡淡的说,把手上的纸张折好了。 「就这么任由人纠缠…」 「她想纠缠,现在还是她的事儿。」傅宁抒便这么道。 三十三、三十四 三十三 林子復唸的那句,不知是不是前阵子读过,感觉…有点儿印象,但我不记得是出自哪里的,所以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过,才知道那把扇子,原来是有人送给傅宁抒的啊。 可他怎么说要丢掉呢?那扇子瞧着作工很好,尾巴还系了一条朱红的流苏穗带,肯定不太便宜的。 林子復已经把扇子放回桌上了,和傅宁抒说了几句手上正做的,两个人就起身走了出去,不过也没走远,就站在院中,背对着这头不知说什么。 我怔怔转回目光,不禁又瞧向桌上的那把扇子。 傅宁抒他…不喜欢扇子么? 我转开眼,不经意瞥过搁在一边的书箱,脑中驀地想起…对喔,差点儿忘了,他好像也不喜欢苹果。 那他喜欢什么呢? 看书么?房里的有一面架子,全部放满了书,都是他的——上次他不在,我想找书看,可大多正经八百,都是他讲课会用上的。 原来还以为他那里,会有关于龙的描述的书…不然他怎么知道龙是怎样的,又要从哪儿去想像呢。 我搬了书到后头再回来,林子復已经回到屋里。 我愣愣的向旁看了看,才确定傅宁抒的确是不在的,大概回去了吧。他平常就不一定会来这儿,若是来,都是有事儿的,而且也很快就走。 我走回桌边。 桌上比方才看着还要乱,叠了几叠脱线的书页,林子復正皱着眉头,一张一张的比对。 …说起来,到这儿帮忙一阵子,都只见到他一个。 之前问过他,这儿的书要到哪时才能整理的完,他回答总有一天,可我这么看,都觉得…那一天要很久很久的。 其实每次来,我都有想着要多做点儿,只是每次…唔,就变成只能做一点儿,心里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想着,我就开口:「先生,还有哪些要整理的?」 「今晚就这样了…」林子復道着,目光还是盯在那些待重组起来的散页。 我瞧着他弄了半晌,又出声:「先生要帮忙么?」 「唔…不用,你有书要看吧,那你看会儿书。」他说。 我低应了声,目光往桌上扫了一眼,心里霎时咦了下… 扇子不见了,真是拿去丢啦? 我怔怔的想着,边慢吞吞的拿出书来。 不过,才把书打开,看不到一会儿,就有点儿想睡…那些字,怎么看都嚼不出半点儿意思,满篇兮来又兮去的,只觉得脑袋一阵晕。 唔,写这篇的人是没别的字可用啦… 我倦倦的把书立了起来,盯着一会儿就放平,然后再立了起来,将自个儿的下巴顶在桌上。 唉,怎么都想不起席夙一在课上讲什么了。 不过,就算想起来,到时被点名儿问,也不可以照他的意思说,我颓然的想,觉着读书真烦… 冷不防的,拿着的书被一手抽了开,我愣愣的抬起头,对上的是傅宁抒的目光。 咦…我茫然了一下,不禁瞥向桌子的另一头。 那儿没坐人…林子復何时出去的? 「他方才喊过你。」傅宁抒忽说,「不过你大概是看得太专心,完全没听见他说要离开一会儿…」 我默默的再瞅回傅宁抒脸上,忍不住窘困——他肯定知道我是在发呆。 「坐没坐相的,怎么唸得好…」傅宁抒又道,看了一眼手上的书,又瞥向我。 就算坐好也唸不好啊…我忍不住咕噥,教傅宁抒看来一眼,连忙又低下头,不过却没听他说什么,只是听见书本放回桌子上的轻响。 我抬起了头,见着傅宁抒走到桌子的另一头,他拿起一张散页再看。 「先生…」我怔怔出声,「先生不是回去了么?」 「…还没,我只是去别间屋里取书。」 我这才看见了,桌上不知何时多了…那不是一本本的,而是一卷一卷的,有好几卷,不像是纸料子的书。 「那是羊皮卷。」 我愣了愣,看向傅宁抒,「羊皮卷?」 「嗯。」傅宁抒走去,边摊开了其中一卷,边排着散页道:「这些散页是这些羊皮卷书的复本,是为了方便取阅而製的,只是久了后,装线脱落,加上印墨模糊,所以才要取来对照着排比。」 我听得似懂非懂,愣愣点着头,不禁瞧着他做事儿。 「…不看书了?」 半晌,傅宁抒忽道,目光看也没看来。 我忙低头,赶紧伸手拿过书,可翻了几翻,又瞧向了他,忍不住问道:「先生,那…林先生去哪儿了?」 「他也去取书。」 我喔了一下,又问:「先生…怎么书库这样大,不多请一个人来整理?就让林先生一个人来,不是永远都整理不完么?」 「……」 我自顾说了下去:「只有林先生一个,很辛苦啊,他好像还有别的事儿要忙,这样很累呢…」 傅宁抒停下动作,就看了过来,「…他没说么?」 我微微睁眼,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傅宁抒轻沉了口气,道:「书库这里,是除了他之外,还有我,以及席先生一块儿帮忙整理的。。」 我咦了一大声,是这样的啊… 还以为书院真对林子復那么苛刻呢,原来是有三个人…可是,我又疑惑,怎么遇到的都是林子復,也没见过席夙一。 傅宁抒他是会来,但… 我忍不住就问:「可怎么都只看到林先生啊?」 「…我们是三个月轮一次,一次只一个人,比较好做事儿…」傅宁抒打断,说完停了一停,又说:「好了,这些不用你担心,看好你的书。」 我只得闭口,怏怏的再翻起书看。 不用说啦,情形是和方才一样的,怎么都是看不懂——这要是能看懂,也不会拖到现在啊。 我闷闷一阵,霎时,脑筋一动,才想起来可以问傅宁抒的嘛…于是就喊他:「先生…」 「嗯?」傅宁抒没看我,应了一声。 「就是…」我慢吞吞的说出口:「我有点儿弄不懂一句话,就是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的意思…」 傅宁抒像是想了一想,然后说:「这是说,两个人若心意已不相同,就算有人居中协调,这样的感情仍然轻易能断。」 我哦了一声,脑中恍恍的想起来,对…上回席夙一也是这么解释的,于是又问:「那这个…石瀨兮浅浅,飞龙兮翩翩是什么?」 这句也是老想不通,怎么一会儿石头,一会儿又龙的… 「…这是一种情景的描写。」一会儿,傅宁抒才说:「以字面上来解释,就是形容石滩水声飞溅,舟于行于上,轻快翩飞。」 原来是这样啊…我恍然点头,想着要再问,他忽地一叹,就伸出手来,对我道了句话。 「把书给我。」 「喔…」我愣愣起身,过去把书递给他。 「明儿个怎么考?」傅宁抒拿过后,没急着翻,只是问, 「要点名儿问的…」我小声回答,又补了一句:「得用自个儿的意思解释。」 傅宁抒唔了一下,问:「就这两篇么?」 我看了一眼,然后点点头。 傅宁抒瞧了来,「都读过一次了?」 「…读过两次。」我说,瞧他微挑起眉,囁嚅的道:「昨晚就看完了,可意思怎么都不明白。」 说完后,还以为会被叨念怎么不仔细听席先生讲课,却只听他问,是不是分开来看的? 我有些愣了愣,才点了点头… 傅宁抒这才翻了一翻书,说:「这两篇不能分开看,分开看不好懂得意思…」他看了我一眼,平淡道:「这是在讲两个人,但却是同一件事儿,是讲一个阴错阳差,使得两个人无法如约碰面,而造成了误会伤心,不过,这两个人心里,还是相互怀有感情,所以就不在意了见不到面的委屈和误解,重新怀抱着见面的期待,所以表面上看来是悲剧,实际上结局是皆大欢喜。」 两篇的内容,被他说得像是很简单… 我听得朦朦胧胧,可却隐约想起了课堂上,席夙一讲解的意思,好像真是差不多的。 「好像一篇故事…」我怔怔的道。 「唔,也是能当成故事来读的。」傅宁抒淡道,闔上了书,递还给我。 我接过,便听他问听明白了没… 「就是…讲两个人因为误会没见上面…」我想着说,「后来不生气了,重新等待对方到来么?」 「嗯。」傅宁抒微微点头,「若点到你,就这样说。」说完,他的手伸来,摸了下我的头。 他碰得很轻,就像平常一样。 只是和平常不一样的是,他的手隐约有着一种香气…那味儿,其实是很淡了,可我不知怎地,却觉着有些呛。 我想起了方才那把扇子… 三十四 「先生…」 傅宁抒便看来。 其实,我也不清楚自个儿想问什么,就是想到那扇子,然后就…我支吾着,迟迟问不出来,紧张的捏住了手里的书。 「…怎么了?」半晌,傅宁抒出声,他低看了一眼,又问:「还有不懂的?」 我愣了一愣,才小声的回了句:「不是…」 傅宁抒看着我,像是还要说什么,门那儿忽地传来声音。林子復边说话,边走进来,手上还抱着一只木匣子。 傅宁抒就转回头,跟着站起了身,帮忙腾出一个空位。林子復便打放下那只木匣子,然后打了开来。 我瞧了一眼,发现里面也放着方才那样的羊皮卷。 傅宁抒伸手拿出一只羊皮卷,摊开看了一看,林子復在旁开了口…说着什么,有点儿听不懂,可好像是在说那卷上的内容。 我在旁瞧了一小会儿,就走回方才坐的位子,把手里的书再摊开来,只是…明明已经听傅宁抒说解过了,这会儿看着字,却还是觉着同方才一样不明白。 …可好像也不是一样的不明白。 我对着书页,感觉有点儿浑浑噩噩的。 忽然肩上被一拍,我吓了一下,惊慌的抬起头…对上林子復的目光。我愣了愣,下意的瞥向一边,见着傅宁抒还在,正收拾着东西。 他像是察觉,看来一眼,不过又平淡的转开。 我有些怔着,耳边…只听见林子復说着别待太晚,赶紧收拾回去的话说完,然后就感觉肩上又被拍了一下。 我抬起头望向廊外的天,当然已经是黑漆漆的了,只是,不像前个时节那样,雨后总是清透清透的,而是隐约有什么浮动而过,感觉鬱鬱的,闷闷的。 傍晚雨停了之后就没再下过,但风中却隐约还有潮湿的气味儿,吹在身上觉着冷冰冰的。 正想着,我就让一阵冷风吹得不禁打起哆嗦… 明明身上穿的衣裳够暖的,前几日书院又新发给了几套,料子比前时给的厚,才换过来时,路走得多了,还会热的。 不过,今晚好像…是有点儿比昨晚还要冷一点儿。 「…你穿得太少。」走在身侧的傅宁抒忽然出声,还看来一眼,又道:「当心着凉了。」 我正想回没穿少,是天又变冷的缘故,冷不防记起一件事儿,就改口:「…先生,唯安他早上突然昏倒了,席先生后来说是没事儿,真的么?」 傅宁抒唔了一声,道:「确实是,请过大夫来看了,只是一点儿小风寒,服过一帖药,逼出热度,睡一觉就好。」 我恍恍的点头,才觉得安心了,笑道:「原来是这样,我看他倒下去,以为是发生什么事儿呢,。」 傅宁抒不作声,就看来一眼,一会儿开口:「你方才就是想问这事儿?」 我愣了愣,看向了他,半晌才会意他问的是什么方才… 下意就想答不是的,可忽然就犹豫…要这么说的话,他可能还要追问了,那我一点儿都答不出啊。 我想着就转回头,默默地点了下,又觉得心虚,一点儿都不敢抬头,目光落在自个儿的脚上。 「…你想去看他么?」 忽地听他这么问,我心里咦了一下,立即抬头看了过去,愣愣的问:「可以么?」 傅宁抒神情平淡,只是道:「有什么不可以。」 「可是…」我想起丁驹说的,就道:「唯安不是被安排到院长住的…」唔,那叫什么去啦? 「那你是想不想去?」傅宁抒打断。 …当然是想嘛。 可是…我没忘记陆唯安还是不理人的…那…想着不禁颓丧,就摇了头回答:「…算了。」 傅宁抒看了过来,忽地停下来,还伸手拉住了我。 我被拉了也跟着停下来,不禁呆愣了下,不明所以的瞅着他,「先生?」 傅宁抒看着我,缩回了手,开口:「走吧。」 「咦?」 「想去看他便去吧。」傅宁抒道着,已是迈开步伐往另一头走。 绕过一大段的廊廓后,到了一处比前头都还要安静的院落,可却是小小地一处,比书库那儿还要小,而且是小的很多。 傅宁抒带着我停在了院门前。 院门后的两边各悬了两盏灯,隐隐约约的照着通往屋子的,还有些水积未乾的青石子路。 我好奇的向里头望了一眼,收回目光时,才瞥见了院门边砌刻了很潦草的,墨玉斋三字。 是丁驹说的那个…我恍惚的记起来,是院长休憩的地方,不是随便可以来的。 「快进去吧。」 「咦?」我呆了一下,才有点儿不安的看向傅宁抒,「可是…先生这里不是…」 「现在只有陆唯安一个在里头。」傅宁抒一点儿都不觉得有什么的说,「我想,这个时候他还没睡下才对。」 「可…可是…」 虽然我觉得听他的话,肯定不会有事儿的,但还是觉着犹疑…都说这儿除了院长谁都不能来,万一进去,正好就被撞见怎么办? 那这样…傅宁抒也要受罚的吧? 「…别想那么多,要看他就进去吧。」傅宁抒只又道,「我在这儿等你。」 于是我就进来了… 不过,这一座院真的一点儿都不大,屋子距离院门也不过十几馀步的距离。我往后看了一眼,还能见着傅宁抒的身影。 他真的站在那儿等着… 我松了口气,回头踏进屋里。里头点着灯,看着像是书房,又像是间客室,屋子的右面是有道垂拱,掛落了长长的珠帘。 我走了过去,向内望去… 里面也点着灯,还有一张长榻,榻上有一人坐着,身上披了件外衣,嘴里不知念着什么,一把就将手上正看得纸给揉烂了,往旁就是一丢。 我顺势看了去,发现地上还丢着几本的书。 「——谁?」 忽地听见陆唯安喊,我连忙拨开了珠帘,向内探头。 他见着我,有些讶异,跟着脸色一顿,也不知道是不是不高兴了。我怯怯的站在原地,开口小声的喊他:「唯安…」 陆唯安抿了一下嘴,一会儿闷闷出声:「…站那么远,谁听得到?」 我呆了呆… 「——是不会过来点儿嘛!」陆唯安打丢来这句,就像是不耐烦的转过了头。 我才恍然大悟,心里一阵开心,连忙过去。等靠近一点儿后,也才把陆唯安看得更清楚一些,他的神色有点磣磣的,不像是平常那样的亮。 他昏倒时,我并没瞧见当时脸色如何,不过肯定比现在更糟糕的… 「——你来做什么?」陆唯安看了我一眼,问道。 「我来看你。」我说。 陆唯安轻哼,撇过头,低道:「来笑话我是吧?」 「你病了,我怎么可能笑的…」我不解的说。 「……」 「唯安,你觉着好点儿了么?」我又问。 陆唯安沉了口气,又转头过来,不答反问:「…你怎么来的?」 「走过来…」 「——废话!」陆唯安没等我说完就打断,白了一眼,说:「我是说,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唔…」我出声,慢吞吞的道:「我听丁驹说你在这儿,所以就问了先生,他说可以过来看你的。」 陆唯安皱了下眉,就问道:「哪个先生?」 「傅先生。」我老实的说。 「他可真敢同意…」陆唯安冷冷的说,看着我,「丁驹有没有告诉你,这是谁的地方?」 我唔了一唔,点了点头。 「那你还来?」陆唯安瞪着我,「要是让院长碰个正着,以为你是想来做什么,你就等着被赶出去了!」 我有点儿怔住,道:「我没想做什么啊,就是来看你…」 陆唯安默了一默,又撇开头,像是忿忿的道:「谁要你来看!要是等等院长来,我就说你…你…咳咳咳!」 我赶紧伸手过去扶他,跟着帮忙拍背顺气,可他边咳着,却像是要把我推开,只是没什么力气,就任由我扶了。 我看他咳得脸都红了,声音越咳越破,连忙往旁看去,发现桌上有水,就去倒了一杯来。 「唯安,给你。」 陆唯安再咳着一下,才伸手来拿,沾嘴就喝。 「你小心,喝慢点儿。」我忙说。 陆唯安喝完,又咳了一下,才喘着气把杯子递回来。我把杯子放到一边,就去扶他向后靠躺着,顺手又帮忙调整了靠枕的位置。 陆唯安有些斜斜的靠倒着,直直的看着我,嘴巴抿了一抿。 「你不要多说话了,快点儿休息,明天就会好了。」我开口。 陆唯安就哼了哼,微哑着声音说:「你以为我是神仙啊,睡一觉病就会好?」 我困惑了一下,不禁道:「可我每次生病,都睡一觉就好啦。」 陆唯安嗤了声,「你的身体跟我的能比么?」 我懵懵地点头,又觉着有点儿疑惑,就道:「可先生也这样说呀,说吃过药,睡一觉就可以了的。」 「…先生是先生,又不是大夫!」陆唯安恼起来,瞪大眼睛,「大夫说我得躺好几天!」 我愣了一下,那这样不是很严重了…连忙说:「那你快不要说话了,赶紧躺着休息吧,我不打扰你,明儿个…」我停下,看了他一眼,有些犹豫,才问:「明儿个我也能来看你么?」 「不可以!」陆唯安立刻冷淡的道。 我瞅着他不语,有些颓然… 陆唯安白了一眼,嘖嘖两声,撇开了脸,声音有些含糊的道:「你是笨蛋啊?就说我很严重,是想被传染啊?」 我愣愣了一下,心里高兴了起来,有些想笑,可怕他听见又生气,只好忍着。 「…蠢待在那儿干什么?真想被传染啊?」陆唯安微侧过脸,没好气的道。 「那我走了…」 「快走!」他再撇过脸。 我就要走,见着地上被乱丢的书,就去帮忙捡好,搁到一边的桌上,然后才瞧见桌子放了一小碗没吃完的粥汤。 我愣了愣,这是他的晚饭么?只有粥… 以前在家里若病了,夫人也只让我喝粥而已,虽然这样比较好,可嘴巴都是苦苦的味道,实在很想吃些有滋味儿的。 「唯安…」 「做什…」陆唯安回答又停了一下,冷冷的说:「你不是走了?」 我拿出收在书箱内的苹果,放到桌上,然后道:「我给你放了颗苹果…」 「…不用!」陆唯安说着,就拉起被子蒙住头,声音听起来闷闷鬱鬱的:「快给我走!」 我瞧了一眼,忍不住笑了一笑,就说:「好,那我走啦。」 又听一声沉沉的哼声… 我再看一眼,就拨开珠帘走了。 一出去,就听见淅沥淅沥的声音,好像是…我愣了一愣,下雨啦?赶紧走到门边,然后有些怔住。 「先生?」我小声开口,喊着不知何时来到屋门前等的身影。 听见声音,傅宁抒就回过头来,轻轻的说:「说完话了?」 我点头,发现他手里拿了把伞。 「走吧。」傅宁抒道,打开了伞,向我看了一眼。 我喔了一声,赶紧去他身边,和他一块儿踏入雨中。走到院门那儿,他让我先进到廊下,才收了伞。 我愣愣的瞧着,对上他的目光。 「…这种天气,就是只淋一点儿雨,也要害起病的。」傅宁抒淡淡地道,又默了一下,才说:「回去吧。」 「好。」 我跟上他,然后不禁往廊外望去,本来快乾的地上又是湿漉漉的…不知道雨下了多久,待在屋里头,加上没有窗,一点儿都听不到。 我怔怔的转过目光,向傅宁抒没拿伞的手看了一眼。 他等在外面,应该很冷的,而且还下雨…想着,我不禁就伸手去捂住他的手,他像是一怔,转过目光,停了下来。 「…先生的手好冰。」我对着他,有点儿过意不去的说:「都是我说太久的话了,连下雨都不知道…我的手很暖的,帮先生捂一下,很快就不冰啦。」 傅宁抒沉默无声,看着我好一会儿,微低了些眼眸,就把手抽了开,然后拉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心…是热的。 我怔怔的,见着他笑了一下。 「回去了。」 「好…」我跟着他走,看了一眼被拉住的手,又往他看了一眼,不过只见到半面的脸,而且天晚,更看不清他是什么神情。 可是… 可是,他方才笑的那一下,有一点儿…我偷偷的喘了口气,觉着心跳好像还有点儿快。 三十五、三十六 三十五 天冷了之后,早上都要鐘已经敲完一轮了,才能爬的起来,然后急匆匆的洗漱穿衣,赶着最后一刻出去。 每次这个时候,我就忍不住想埋怨——唔,只有一点点儿想啦,哪里有学生让个先生喊起床的。 可是… 明明住在同个房间嘛,又都得早起,听见到点了,喊我一下也不会怎样呀。 之前才觉着奇怪,傅宁抒怎么不必一大早起来去集会的,但现在,他一样不去,却起得很早,有时候我起来时,他早穿得整整齐齐,坐在桌前翻着书,或者写信。 唔,应该说是在回信… 最近总有人写信给他,有好几封,每次他看完后,就会放进一只木匣子里收着,然后到早上才会写回信,或者不写。 或者…是他写的时候,我不在。 为什么不在晚上看完信的时候,就赶紧写好呢… 我边纳闷的想,边打好了饭,去找位子坐。 方才看了个空桌,正要过去坐下时,冷不防地脖子让一手给勾了一把,我啊了一声,没有站好,就往对方的那头歪倒,虽然没跌跤,可差点儿就翻了手里的食盘。 我瞅向兇手,丁驹乾笑了几声,才松开了手,和我一块儿坐到那张空桌。 「小呆瓜,后日有假放,要不要出去玩儿?」一坐下,丁驹不着急吃饭,压低了声音,兴致勃勃的问。 我咦了一下,才说:「要明儿个的考试要先过,才有假放的。」 丁驹噗哧一笑,一副没什么的模样,「就那点儿考试…有什么好担心的?」 「可…」 「可就有人这么笨,老会考不过。」 忽地一个声音在旁响起,我转头看去,对上陆唯安的目光,不禁抗议:「我只没考过一次而已…」 陆唯安嗤了一声,瞪着我道:「一次就很多了。」说完,他看向身旁的陈慕平,「走吧,不要跟笨蛋们坐一块儿。」 丁驹一听就像是不乐意了,出声抗议:「别把我也算进去!」 陆唯安哼了哼,快一步进前。 后头的陈慕平向我们看来,和我对上目光,就笑了一笑,没说什么,也端着食盘跟上去了。 「真是的…居然把我也看成了…」 一边的丁驹碎碎念着,声音含糊得很,我听不太清楚,只是…看着陆唯安总算恢復了,心里觉着很高兴。 那时他说得要躺好几天,真觉得担心的,可过了两日,就见他出现在课堂,但脸色仍然很差,也没看他到餐室用饭… 现在他看着气色挺好的,肯定是病完全好了。 「…小呆瓜,你说是不是?」 耳边忽听丁驹问了这一句…我含糊的点头,只想着快来不及吃饭了,就对他说:「那个…吃饭不要说话了。」 「喂,你怎么跟那李易谦一样…」 「嘘——」 我只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没再管他,自顾的吃起饭。等吃完后,丁驹也像是吃完了,拉着我一块儿离开。 等会儿要上的课是两人一组,丁驹就问,要不要和他作一组… 我正要答,后头传来一句,是李易谦的声音,他说笨蛋不能在一组里,教丁驹即刻气得很。 「你说什么…」 李易谦没理丁驹,一把扯了我的手臂,就走得快一些。 我被拉着,有点儿不好走,就扭了扭抽了开,忍不住抗议他方才的话:「不要老说我笨,哪有…」 李易谦看来,脸色有点儿沉。他冷哼一声打断:「好啊,那你去和他一组吧。」 我连忙摇头,脱口:「不要,我想和你一组。」和他一组,有不懂的还能问,丁驹的话…也不是不能问,可感觉就是…好像也问不出答案。 听我这样说,李易谦脸色就和缓了一些,只哼哼了两声,没再说什么。 我们就走往书院北面,走出了屋院之外。 北面这儿有一大片林子,林子中间会看见一座小亭子,以这座亭子为分界,右侧是通往射箭场,而左侧再走一小段路,则会见着一大片荷花池。 之前荷花还开着,可现在没有了。池塘边也有一座亭子,是个方亭,比前头这儿的小亭子宽阔不知多少,容纳个十人没问题,有时东门先生在这儿讲课。 不过最近很少了,大约是天气变冷的缘故… 可莱先生的课,非得到外头来的,但去得是射箭场。前几回讲完了弓的製法和使用,这几次就是让我们实际拉弓,以及教导如何搭箭。 莱先生的课是两个班一块儿上的,所以人比较多… 不过,两班学生都处得挺好,像是陆唯安,他和那些人就挺熟悉的,丁驹和陈慕平也是,似乎他们也和李易谦不错。 虽然我大部分都不认识,也老记不住名儿,可看着几次也就不面生,碰上了也会和他们打个招呼。 然后李易谦总会说,不用勉强和人招呼… 有点儿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说,我一点都不觉得勉强呀,结果跟他说了后,他就白了我一眼。 「左手开虎口,微松下二指,转靶侧卧…」 前头莱先生边说着,我认真的照做,可摸索半天怎么都弄不好。明明之前听莱先生讲,感觉很简单的… 一边的李易谦像是看不过去,没等我问,就先道要我站好一点儿。 我咦了一下,困惑道:「我站好啦…」 「…不是这样。」李易谦叹口气,放下手里的弓,站了过来,「两腿要站得开点儿,比之两肩宽些…手来还住握把,松点儿劲儿…」 我似懂非懂的,按着他说的做,估计是弄得不对,他看不下去,乾脆就手把手的来教… 「不是…要握这里…」 「喔…」 「好,举起来…」 我唔了下,使了些劲儿,又在他帮忙下才举起来。真是奇怪,以前我可没觉得自个儿力气小的,怎么来这儿读了一阵子的书,力气就越长越回去的。 半天,总算才能举正了弓,到了拉弓这一步,就有点儿使不上力了… 李易谦教得皱了几下的眉,像是鬱闷的吐出一句话。 「…你太缺锻鍊了。」 我看了看自个儿的手臂…好像…还真是有点儿不中看。 明明每次都有多吃饭了呀… 幸好,今儿个莱先生就让我们试试手而已,也没要考试,所以看着我们一伙人都试过几下,又示范了几次,这堂课就算完了。 好不容易结束,我真觉得累的,而且原来还觉着冷,这会儿只觉着热了。 还有点儿倦… 不过,下一堂是席夙一的课,他开始讲作画,所以听课时就不能打盹,不然下回可要画不出来的。 唔…虽然听了,也是画不出来。以前,我看王朔画,老觉得他鬼画符,现在看看自个儿的,其实也是差不多。 以后他要再画,我就不笑他了… 正想着,走到了岔路,走一块儿的李易谦忽然拉了我一下。我愣了一愣,不明所以的看向他。 「…做什么?」 李易谦放开了手,道:「今天的课要在荷花池那儿上,上回说过的,你忘了?」 我想了一下,这才记起来,「对喔,好像是…」 李易谦没作声,已是先一步往左侧的路过去。 我跟上去,不经意的向旁一瞥,有些一愣。 林木之间走过一个身影,看着很像是…唔,是陆唯安,我怔了一怔,就见他已经走向深处。 那边其实不能算是有路的,都是杂草泥地…我有点儿担心,想着要喊他一声,就跟了过去。 可才走几步,就又瞥见一个身影横出,急匆匆的追了上去… 我停住不动,愣愣的看着那个人一把拉住了陆唯安,两个人就吵起嘴来——他们也不是大吼大叫,声音压得低低的,说什么听不清,脸色都很难看。 忽然那个人,也就是…陈慕平拉住陆唯安的一只手,不知说什么,陆唯安脸色就和缓下来,也任由手被拉着… 然后就… 我愣住。 冷不防地,肩上被碰了一下——我一吓,就要叫出来,可嘴巴立刻让一只手给捂上,整个人接着被拉往一棵树后。 「…不要出声。」 李易谦的声音又轻又低的,在耳边很近的响起来。 我睁大眼睛,微动了脑袋,侧了过去,望进一对有些…也说不出是什么样的目光,心底忍不住生起一点儿的怯意。 他的一手还捂在我的嘴上… 我想要动,瞥见到他将目光挪向前,也就跟着再看了回去。 前头,那边的两个人,靠得比我方才看到的还要近,而且… 而且什么,我还没看清楚,只觉得胳膊一紧,就让李易谦扯过了身,背脊靠上了树干,和他面对着面的。 我微睁眼睛,怔怔的看着他… 李易谦也看着我,然后皱起眉,才慢慢的松开捂在我嘴上的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愣愣的点了头,他便立刻移开目光,像是朝方才的那边望去,就看他脸色沉了一沉,眉头再一皱,忽地拉住我,转身就走。 三十六 荷花池只剩了荷叶。 不过池塘辽阔,后方又有一片苍翠林子,风吹来除了水上涟漪,还有树梢摆动的沙沙声,这样的风景看着也挺美的。 席夙一站在方亭前,用着沉沉的语调,对着坐在蓆间的眾人,讲着景色的勾勒,铺陈,以及排佈等等… 我坐在其中,很努力的撑着不要打盹,又要坐得直直的,难受得很,眼睛就四处乱飘,偷偷地向身侧的李易谦瞥了一眼。 他坐得挺正,脸上也一点儿倦意都没有,就是一本正经的听讲。 我隐微的向右前侧望去一眼… 课要开始的前一会儿,陆唯安和陈慕平才姍姍来迟,两人都是神情自然,一点儿也没怎么的模样。 只是… 脑中一浮现起方才瞧见的,心里就…唔,也不知怎么说才好。 以前,吴伯的女儿还没嫁到邻村时,同村子里的赵大哥感情好,时常能见他们腻在一块儿说话。 有次王朔忽然拉了我往田埂那儿去,乐得说有好看的…结果,就瞧见他俩的身影靠得很近,近得有点儿难说话。 就像…方才我看到的那样。 王朔偷偷跟我说,那不是在说话,是在亲嘴。 …为什么要亲嘴?我那时问。 他也说不清,就只是说反正男的就是会和女的亲嘴…不过,得要选个好看的,他很严肃的对我说,吴伯的女儿也只有赵大哥亲得下去。 那这样… 陈慕平和陆唯安都是男的呀,他们方才也… 虽然我有些觉着,好像…也没哪儿不对,就是…有一点儿怪怪的,想不太明白。 本来想问李易谦,可那时…他脸色沉得有点儿怕人呢,眼神也是…让我什么都不敢问,也不敢挣开被拉住的手。 他拉着我,一直走到能看见这座方亭,才把手放开,然后就一言不发的,快步的向前,等也不等,理也不理我了。 一堂课结束,李易谦收好东西,没叫上我就走了。平时他就是这样的,可总觉得,他这回走得特别急。 到底是怎啦?真是奇怪…我闷闷想着,收拾好了也要走时,却让席夙一给叫住。 「路静思。」 我愣了下才应声,连忙向他过去,有点儿忐忑的问:「先生喊我么?」 席夙一点头,面色平淡的道:「今儿个开始,我都会到书库那儿。」 我望着他呆了呆,半晌才会意——对了,傅宁抒说过,书库里的书是他和林子復,还有面前的席夙一,是他们三个人一块儿负责的。 不是说三个月轮换一次的么?所以意思是…要换成席夙一了? 那…为什么要特地和我讲呀?难道是之后都不能去了?我想着,心里一阵惶惶的,和席夙一相互对看。 「…怎么?」半晌,席夙一才又出声:「有问题?」 我就要脱口,可对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就顿了一顿,只摇了摇头,低低的说没有… 席夙一还是看着我,忽又说:「你不用每天来。」 我呆住,茫然的脱口:「可…不是说得每天去…」 「我知道。」席夙一打断话,又道:「你只要来三天就可以,一次待两个时辰就回去。」 我有点儿迟疑,不禁道:「可那样,就只能做一点儿…」 席夙一便默默一会儿,才开口:「你平常能做的也不多。」 「对…对不起。」我心里驀地惊慌,连忙低下眼,想也没想,脱口就道歉。 「…为什么道歉?」 咦…方才明明就说…那不是在生气么?我不明所以,才抬起眼,对上席夙一不解的目光,有些愣了一愣。 可他好像也没想我解释什么,立刻又说:「以后课会越上越紧,考试也会多,你得留多一点儿时间温书。」 我懵懵地点头… 席夙一瞧见,也微微地点头,低道我可以离开了。 我怔怔的应了声,却没敢立刻就走,迟疑的再瞥了眼转身收拾的席夙一,等了半晌,才觉得…唔…好像真是说完话,可以走了。 可是… 正想着,就见席夙一停下收拾,侧过头来,「怎么还不走?」 「要…要走了。」 我连忙说,一回身就快步的走了。 很快就走到岔路口,然后进了林子,没多远就看得见离这头最近的院落。我边想着下堂是谁的课,边加快脚步。 一个不留神,往个人身上撞去… 我哎唷一声,手捂着脑袋,才看清了是谁,「…你怎么站在路中央呢?」 「小呆瓜,明明是你往我身上撞来的好不?」丁驹手捂在胸口上,有点儿没好气的道:「你走路要看路啊。」 「我有看…」我下意脱口,脑中忽地想…唔,傅宁抒也老这么说。 丁驹无所谓的摆了摆手,就问:「你怎么这样久才走回来?」 我唔了一下,才道:「因为收东西慢了点儿…」 「哦,那我跟你说,后一堂没课啦,不必赶着去了。」丁驹就说。 「咦?为什么?」我睁大眼睛。 「你来得晚不知道…」丁驹道,跟着一把勾住我的肩,带着我往回走,嘴里边说:「方才柳先生来说东门先生病了,今儿个的课就没法儿上了。」 我被勾着走,感觉有点儿难受,动了几下才脱了开,然后才问:「东门先生怎么病啦?」 「谁知道呢,这时节一不注意就容易着凉…不管这个,小呆瓜,后日你也同我一块儿去找我表叔叔吧。」丁驹说。 我咦了一下,困惑的说:「可我不认识你表叔叔呀…」 丁驹噗哧的笑道:「你要是认识,那就奇啦。噯,我跟你说,表叔叔这次来城里,特别在月照楼订了张桌子…你知道月照楼么?」 「不知道…」是吃饭的么? 「那儿可是一位难求,就是县老爷要张桌子,也得等上半月一月的,更别说一般人了。」丁驹说,有点儿得意,「而我表叔叔就一句话,月照楼的老闆立即腾出一个桌来。」 我哦了一声,懵懵地点头…就是说,那什么楼的是个很厉害的地方了,而他表叔叔更厉害这样么? 「…你去不去?」 耳边听丁驹又问,我唔了一下,有点儿迟疑,想到明儿个的考试,没考过就没得假放,虽然前面已经读完也读通了,大约是能过了,可还是有些担心,万一答应了没过… 「总之算你一份——」丁驹不等我回答就说了,然后忽地一顿,啊了一声,就朝前不知向谁喊着等等,然后快步过去。 我也看去,方才从拐角那儿走出来的是李易谦,就也赶紧过去。那头丁驹似乎也和他提了后日的事儿,正问着要不要也去。 「我…」李易谦说了个字,瞧见我走来就又一停。 「你怎样?」丁驹在旁催促,「跟你说,我表叔叔没那样好见的,小呆瓜都说了要去,你也要去吧。」 李易谦就皱了下眉,往我看来。 「你真要去?」 我正要说,不禁瞥了下丁驹,他朝我猛眨眼…就含糊的点了头。一见我点头,丁驹像是松了口气,一手就搭到我肩上来,衝我笑了笑。 李易谦就又皱了皱眉,开口:「好吧…」说着,就拨开丁驹的手,拉过了我,问:「你也去,可你明儿个的考试肯定能过么?」 我唔了一声… 「行的!」丁驹在一边道:「不然这会儿也没课,赶紧去温习吧,我还要去问陈慕平…」说着,人也跟着走了。 我一听陈慕平三个字,又不禁想到…这一想,就忍不住往李易谦瞥了去,发觉他脸色还好。 「…做什么?」李易谦忽地看来。 「没有…」我囁嚅摇头,算了,还是别问他好了。 「东门先生病了不上课。」他又说。 我点头,「丁驹告诉我了。」 李易谦默了一下,才出声:「你知道丁驹他表叔叔是…」问到一半,他就摇摇头,说着算了 我不明所以,就又听他说要去乐阁那儿… 「你要去探望东门先生么?」我脱口问。 李易谦白了一眼,说:「东门先生病了怎会在乐阁休养,要去探望也是到夫子舍房那里…」 我听他提到夫子舍房,心跳冷不防快了一下… 也对,东门先生病了,那就会待在房里休息了,虽然我从没在那儿遇过她,可不表示她不会回去。 唔,先生病了,学生去探望没什么吧… 可是…我想到要是他也找我一块儿,回头没课了,要一起回舍房那怎么办?想着,我就问:「那…那你会去么?」 哪想李易谦一听,脸色霎时古怪了下。 「男女有别,我怎么能去?」他说。 …不去就好啦。 我松口气,也没困惑那什么男别女别的了。 三十七、三十八 三十七 晚饭后去到书库那儿,真的就没见着林子復了,是席夙一在里头。他人高大,坐在长桌那儿,一眼看去,莫名就觉着紧张。 我在门边停了一下才进去,大概是听见动静,就见他抬头看了来。 「来了?」 「是。」我战战兢兢的应声。 他点了点头,道:「那边架子下的一叠书,你搬至后头,按着书目的字数归位。」说完,又补了句只有这样,才继续手上的事儿。 我道着好,将揹着的书箱放下后,就去搬架子下的那一叠书。那叠书不过几十本,全归好位也花不了多久,我弄好回到前头,想问还有什么能做的,可席夙一却道可以离开了。 「可是…」我囁嚅着脱口:「还没到两个时辰。」 席夙一动作微顿,便看了过来,皱了下眉就说:「今晚没别的能给你做了。」 「…是。」我怯怯的应道,眼睛忍不住瞥往桌上满满的书堆,明明还有很多要整理的。 而且,有时候还会待在这儿看点儿书的… 不过这会儿,我一点儿都没敢多问多说,赶紧拿了东西,说一声就离开了,反正回去也能看嘛,要是不懂,还能问傅宁抒。 快快的回去后,大约时候还早,傅宁抒并不在,房里头昏暗一片。 我找了蜡烛点上,把烛台放到小桌上,然后收拾点儿换洗衣裳,就打了灯去澡堂。 洗好回来时,踏进院里,檐下的灯随风摇摇摆摆,火光忽明忽灭的,感觉有点儿可怕。 我快步的走,不经意瞥向另一侧房舍,那头瞧着是和平常一样静悄悄的,看不出有没有人在里头。 …东门先生人会在里头么? 「…怎么不进去?」 冷不防地,传来一句低问,我愣了愣,转过目光,就见到傅宁抒。他朝我方才瞧的方向瞥去一眼,然后又问了句。 「…看什么?」 「没有…」我吶吶回答,又迟疑了一下,就问:「先生,听说东门先生病了,是不是很严重呀?今儿个的课还停了没上…」 傅宁抒向着我看来,没有回答只是问:「…今晚这么早?」 我呆了下才点点头,然后想了想,开口:「先生,今儿个换成席先生了,他说,以后只要去三天,而且待上两个时辰就可以…」 傅宁抒听了,微微点头,「不要紧,他这么说,你就照做吧。」说着,就越步上前,伸手推开了门。 我连忙把提灯吹灭,跟着进去,再关好了门,见着傅宁抒再点起了一盏烛灯,搁到书案上。 等我放好东西回头,他就向我递来东西。 「这是给你的。」 「咦?」 这是…信?我怔了怔,伸手去接,总共有两封。 其中一封… 我仔细的瞧上头的字,有点儿惊喜和意外,居然是王朔写来的回信,而另外的…我换过来瞧,忍不住呆了呆。 上头写的收信名儿不是我,是王朔,字跡…看着歪歪扭扭的。我看着一会儿,才记起来,对了…这是村长老爷的字。 我又呆了下,不禁向已经站到架子前,正取着书的傅宁抒瞥去。唔,好像…没仔细和他说过,怎么来这书院的,只有对林子復说得比较清楚而已。 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对傅宁抒说过,因为傅宁抒也没来问过… 上回那什么派的大侠帮我送东西来,傅宁抒并不在的,可他回来后,见着多出几口箱子,也没有疑问过。 可这封信上头的名字不是我呀,他怎么知道… 我想了半晌,忍不住出声喊:「先生…」 「嗯?」 我扬起那封信,问道:「先生怎么知道,这也是要给我的?」 傅宁抒取书的动作停了一停,往我看来一眼,开口道:「原来要来这儿读书的人就是他吧。」 「是呀…」我才说,心里跟着咦了一下,不禁讶异:「先生早知道啦?」 傅宁抒低嗯了声,也没仔细说,转了回去继续取下一本书,嘴里问了一句:「你不读信么?」 让他这么提醒,我才想起信还没读呢,赶紧说着要的,就往椅子上一坐,抽出王朔写得那一封,读了起来。 前面就讲他和师兄们一块儿出门,中途遇到的一些事儿。他把那些事儿写得很好玩儿,教人看得直想笑。 而信的后头,王朔就问我好不好,有没有让谁欺侮了,还问书读得如何,千万不要越读越笨… 只有越读越聪明,哪会越读越笨的…笨蛋!我在心里偷偷骂王朔,就想立刻给他回一封。 不过…还有一封… 正犹豫的时候,耳边就听东西搁到桌上的声响。我往傅宁抒看去,就开口:「先生,我想给王朔写回信…」 「…写吧。」傅宁抒看来,似乎想到什么,又说:「写好了给我吧,我再找人送去。」 「好。」我开心的道,就去取水磨墨。 等磨好后,纸张一铺开,下笔就写了平常的几件事儿,也写了前些日子,和傅宁抒一块儿上城里吃麵,去河边看船,还有开始学习射箭等等… 唔,还有什么有趣儿的?我正想着,不知怎地,脑内忽地浮现起白日看见的,不禁就愣了愣。 这个…唔…这个如何,我还是想不明白,心里又是一阵古古怪怪的,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写好了?」 耳边听见问话,我怔怔的瞧向傅宁抒。不知怎地,对上他的目光,那点儿古怪就隐没,想问问究竟的念头都没了。 …唔,弄不懂就算了。 「怎么?」只是见我没回答,傅宁抒微皱了下眉,又问。 我才回神,赶紧的摇头,忙道:「写…写好了。」说着,就拿起写的满满的纸,好好的折了一折,然后拿起方才没看的那封,一併递给傅宁抒。 「那个…」我不等他问,就说:「那是写给王朔的,我想,一块儿寄去给他吧。」 傅宁抒点头,把东西收好,就道:「明儿个就找人送去。」 「谢谢先生。」 傅宁抒低嗯了声,看了我一眼,就说:「没事儿的话,就早些休息。」 「好…」 话才说,我就想到明儿个的考试,虽然读完了,也有读通——这次一早就问了傅宁抒,想想那会儿,就又觉着窘困起来。 其实每次读不懂,都会问他,只是这脑袋很不争气,总是记不住他说的,就也考得不是很理想。 每次这样,我就更有些不好意思问他,可最后还是忍不住要问… 嗯…这次…还是…再看一遍吧。 「先生,我要再看会儿书。」 我边收拾桌面,边想着就说。傅宁抒看来一眼,但没说什么,只是就拿起他自个儿的书起来。 我也一样正经八百的坐着,只是看了一会儿,手就拄上脑袋,忍不住打了个无声的呵欠,然后又一个,再一个… 唔,之前回来得晚,所以看会儿书就想睡,可今儿个回来的早,怎么也是这样想睡呀…我模模糊糊的想。 「…去睡吧。」傅宁抒忽然出声。 我霎时清醒了一点儿,怔怔的瞅了去,见着他闔上书,站起了身。 「去睡吧。」他看了过来,又说一次,语调听起来很轻。 「喔…」我下意应声,才想起还再看着的书,就摇摇头,可他却忽地横出手,抽走了书。 「再看也看不进几个字儿。」傅宁抒把书搁到一边。 「可是…」我小声道:「我怕没记熟。」 「看了两天都记不熟,多看一会儿也没用。」 怎么这样说啊…我闷声咕噥着,对上他的眼,就没敢再说,连忙下了椅子,往床那儿过去。 我慢吞吞的除掉外杉,往里边一躺,拉上被子不一会儿,房内就一暗,两盏烛火都给吹灭了。 哦,原来傅宁抒也要就寝了… 今儿个还真早,每回我去睡时,他都还很精神,一点儿不觉着倦似的。 「…眼睛怎么还睁得那么大?」 正愣神,就听见这一句,我不禁抬眼,就望见一双晶亮的目光,心里驀地一慌,连忙闭上眼。 不闭不说,这一闭睡意即刻找上来,然后就这么睡过去了… 三十八 不知是不是提前温书的缘故,虽然还有点儿没记牢,可也写出了七八分,缴卷的时候,柳先生看了看,一样甭着一张脸,却说是可以了。 我开心得很,回头对李易谦说,他却很冷淡,还道通过才是应该的。 居然这么说…我忍不住滴咕,哪里应该了,那满篇的乎不乎则不则的,弯弯绕绕的,还没读明白意思,脑袋就晕糊糊了。 不过问傅宁抒时,他只看了一看,也没见看得多认真,就和我说了意思,还似乎同柳先生讲得差不了多少。 难道他也上过柳先生的课么?他说过,他也在这儿读过书的… 不过…好像不只柳先生的科目这样,上回又问了一篇别的,是文先生教的,他也是看了几眼,然后就解释了。 文先生很年轻的,看着…好像和傅宁抒差不多年记,那就不是以前上过文先生的课了。 唔,还有算学,以及他自个儿的科目… 好像…不管问什么,都难不倒他。 可昨日撞见的那事儿,不知怎地,却有点儿问不出口,不是怕他听了会觉着奇怪,而是…我想到李易谦事后一脸严肃,就觉得最好别说出去。 上午的时候,又去上莱先生的课,经过那林子,李易谦模样平常,就像是忘记了一样… 不过我也没纠结太久,那弓拉得我两手发软,李易谦教了一会儿,一样就那一句,说我太缺锻鍊了。 …那要怎么才不缺锻鍊啊?我就问他。结果,他只皱起眉,跟着就调转目光,练起他自个儿的了。 莱先生也不知是不是听见了,就过来道:多吃点儿饭,就有力气。 没想到莱先生也这样说… 唔,那样…席夙一是说真的,本来想怎么吃都不见胳膊长壮,就觉得他那时是随口说说而已。 所以是吃得东西不对? 可晚点儿去到书库,一见着他板着脸的样子,我一点儿都不敢问他。他也没多说什么,同样交待好要我做的事儿,就忙起他的。 然后也一样,见我做好,他就让我离开了。 上澡堂的时候还早,里头有不少的人,彼此说笑哄哄闹闹的,比热气还腾得的人头晕。 我很快洗好出来,走没几步就见前头隐约有人影,好像是提的灯火灭了,就走了过去,发现是陆唯安,心里不禁咦了下,跟着出声喊他。 他瞪大眼,一会儿瞧清楚了后,有点儿没好气的再瞪来一眼,「是你啊…」 我点头,就问:「唯安,你的灯熄啦?」 陆唯安唔了一唔,睇了我一眼,语气有点儿生硬的问:「你…要回去了?」 「嗯,你要和我一块儿走么?」我问,就听他哼了哼,含糊的说着勉强什么的,然后就先一步走向前。 我赶紧跟过去,他才走得慢一些。 由澡堂绕回去,最先经过的路都是暗的,要再往前一些,才是一段游廊,可途中也就点上了两盏灯,若没有提把灯出来,根本也是看不见路。 幸好我很快洗好出来,不然没上遇陆唯安,他可要摸黑走一路,就像是我之前那样了。 可其实,我也没真的摸黑走完,之后就碰着了傅宁抒… 如果他没出现,那时肯定… 唔,肯定怎么着,这时心里想不清了,只是…还有后面那些事儿,能和陆唯安他们把误会解开,也是因为他。 虽然李易谦说,傅宁抒负责管束班上学生们的举止,所以出面是应该的,可我却不觉得… 说不上原因,时常觉得,傅宁抒压根儿不理书院里的规矩,比如班上的学生让柳先生找着了错事儿,若当场遭了重罚,他也不会出面讲情,若是让他事后再罚,那事儿就像是没了影儿的。 而且…那次的事情,也不是他出面责罚。 我一直没好好的和他道谢… 因为总觉得,好像说谢谢也不够。 所以一直也没表示… 唔,想想…真的很失礼数,若让柳先生知道,肯定要揪着我的耳朵骂了。 「…喂…你…」 隐约听得的一声,我怔了怔回神,对上一脸不快的陆唯安,不等他再说什么,就正了口气问他。 「唯安,我能问你一件事儿么?」 陆唯安神情一怔,跟着皱了眉,潦草的点了下头,「好吧,你问。」 我想了一下,说:「你知道…知道怎么跟人表示感谢么?」 「——你可以道谢。」陆唯安像是噎着了气,半晌才挤出这一句。 「可是…好像说谢谢也不够,怎么办?」我苦恼道。 「那就送礼唄!」陆唯安没好气,骂骂咧咧的:「你就问这个?我当你问什么…居然还同你认真…」 我不禁觉得委屈,立即道:「我是认真的呀…」 陆唯安一点儿也不信似的,恼火的再瞪来几眼,就道:「我不与你间扯了!我问你,丁驹也找你明日一块儿出去是么?」 「…是啊。」我愣愣点头,「唯安你也去么?」 陆唯安便哼了一声,「我才不去。」 我有点儿失落,还以为他也会去的,不禁问:「为什么?」 「去了又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他哼了哼,看了我一眼,道:「你也别去,而且你又不是…算了算了!」 我呆愣住,听得满头雾水,正要问的时候,就走到单人舍房的院外了,陆唯安便一扭头,快步的走了进去。 到底…他想说什么呀? 想不明白… 我纳闷一阵,觉到风吹的冷,才赶紧走回去。中间经过两人间舍房时,迟疑了一下,本来是想问问李易谦,可又想到,是我自个儿答应丁驹的,反悔好像不太好。 反正就是去吃饭嘛… 回到房里,傅宁抒并不在,不过房里已经多点起了一盏灯,大约是回来又出去。 我收拾了一下,坐到书案前看了一会儿书,可看没几篇,就头昏脑胀,一团混乱,能问的人又不在,精神越发扛不住。 我打了个呵欠,将小桌上的灯挪到床边的架子,就窝上了床,把书拿在手上,有一页没一页的翻。 也不知翻了多久,朦朦胧胧的,书就让一只手给抽了起来… 「…想睡就睡了。」 我唔了一下,揉了揉眼睛,隐约见着傅宁抒站在床前,像是皱了下眉。他将手上的书放到一边的架上。 「先生…回来啦?」我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不过却没方才那么想睡了。 「躺着看书,当心以后坏了眼睛。」傅宁抒出声道,伸手敲了我的头,力道轻轻的,一点儿不觉着疼。 我还是捂住了头,不禁咕噥:「坐着看,那书就不好看…」 「胡说。」傅宁抒出声,语气听着不像是生气,而是有点儿轻,「少躲懒。」 「没有…」我不禁咕噥,可对上他的目光,又忍不住心虚,连忙闭了口。 傅宁抒看了我一眼,伸手拿过搁在床旁架子上的烛灯,边说:「明儿个休息,但也别太晚睡。」说着,就走离了床边。 我喔了一声,忙道:「我要睡了。」 …明儿个可要早起呢。 对了,我忽地想到件事儿,拉着被子的手就停下,朝着傅宁抒喊:「先生…」 傅宁抒把烛灯往小桌放下,往我看来一眼。 我吶吶的开口:「明日我能出去么?」 「……」 我看他不说话,不禁支支吾吾,「其实…昨日,我不小心答应丁驹了,可回头忘记和先生说一声…」 傅宁抒看着我,一会儿才说:「你不是答应人家了么?还问我…若我说不能去,你就真的不去?」 我呆了呆,下意就要点头,就听他又说了一句。 「其实,你可以不用告知我。」 我又愣了愣,心里霎时迷惑起来,还有一点儿莫名的颓丧——他说不用,是不是觉得…觉得… 觉得什么,一时也弄不清,我只是就脱口,忍不住一股委屈:「可我想和先生说呀。」 傅宁抒注视着我,半晌像是叹了口气,然后才开口,语气温和:「你既答应了,那可不能不去了,否则就有失礼数。」 三十九、四十 三十九 说不上原因,我忽然很想反悔不去… 其实和丁驹的什么叔叔也不认识嘛,去了好像也说不了话,可傅宁抒都这样说了,好像…也真是不能不去。 我想着,就看他转过身,似乎没打算再说什么,做起自个儿的事儿了。不知怎地,心头就有些…鬱鬱的。 很想问他是不是生气了… 可看着…不像是,只是…我犹豫着,忽地觉得,若真的问了,好像…他才会真的生气。 我鬱结的往床上一躺,然后拉起被子。 唔…睡一觉,大概就好了吧。 等早上醒来,床的一侧空无一人。 我愣了愣,坐起身来,才听到一点儿动静,就往书案那儿看去。 傅宁抒不知何时起来的,已经穿戴了整齐,就站在书案前,正打开一只匣子。他取出里头的几封信笺,放入衣袋内。 要做什么呢… 我怔怔的瞧着,心里却驀地有一抹慌张,连忙要下床。不知是不是听见动静,就见他隐微地侧过脸来。 我找着鞋穿,不等他说什么,就急急忙忙的脱口:「先生要出去么?」 傅宁抒先是一怔,才低嗯一声,跟着就走了过来。他拿起搁在床角的一件袍子,往我身上披来,像是想了想,才道:「晚点儿会回来。」 我愣了愣,点了下头,才觉着有些松了口气… 「…你也要出门不是?赶紧去预备吧,免得迟了。」傅宁抒又说,就转身走了开,拿起披在椅背上的披风,然后便开门出去。 我瞧着门关上,呆愣一会儿,才低头看了一眼身上披的这件袍子,有点儿大,不是我的。 我不禁抬手摸了摸…滑滑软软的。 是很好的衣料,比书院给的衣裳都来的好。而且…上头有和傅宁抒身上相同的气味儿,淡淡的,清澈的,像是藺草的香。 驀地,心里又慌张起来,和方才的慌张不一样,感觉…不是不安的那一种,是…是怎么的,一时又说不上。 我将披着的袍子取下,慢慢的折好了,搁到床边,然后又怔怔的看了一会儿,跟着一瞥窗外的天色,才记起要预备出门的,赶紧的就去洗漱穿衣了。 丁驹之前就叮嘱,说是先到书院大门前等。 还以为我肯定是最后一个到的,结果李易谦更慢才来,神情有点儿鬱鬱的,像是没睡好。 丁驹本来要发作,后来见着就没说什么,而陈慕平和另一个…我没看过的,也是书院的学生,两人则是一副无所谓。 人都来齐后,就上了丁驹表叔叔派来的马车。那马车一早就等着了,比一般雇乘的车还要大,椅子都铺了软软的垫子。 因为还早的缘故,所以不是先去吃饭,而是要上一座什么寺庙参拜,途中丁驹向我们这么解释。 那什么寺庙似乎很出名,丁驹说是那儿对求功名以及姻缘很是灵验。陈慕平一听,就对身边的那个面生的低声说了句,两人就笑成一块儿,开始闹起丁驹,问他其实是想去求姻缘吧。 丁驹立刻脸红脖子粗的,着急的反驳着… 我瞧着,不禁和他们一块儿笑起来,而李易谦则是一直板着脸,没吭过声。不过幸好到了那寺庙,大约是人多起来,气氛闹哄哄的,他的脸色也就好看了一点儿。 那座寺庙同书院一样,都盖在上处,前面都是一排长长的阶梯。好些人提着香烛,慢慢的往上爬。 不过到了中途,是一片平台,平台边有条小路,有不少人往那儿走,并没有往上到寺庙。丁驹也领着我们一块儿去。 那路有些陡坡,往下走就是一座园子,里面有一片湖泊,周围全是树柳,树柳边就是一条可走的宽阔的石径。 那石径通向一小片树林,可此时看去,都是光秃秃的… 丁驹说那是梅树,等到了初春就会开花。 逛完这里,我们才去了寺庙,但是没有点香,只潦草的用手拜了拜。不过旁边卖着一种穿有细线的长笺纸,供人誊写后,可以绑掛在寺院内的榆树上。 陈慕平就拉了那个面生的去买,丁驹也去写了… 我想着要不要也去写,可又不知该写什么,正犹豫的时候,就听身边的李易谦低低的问了句。 「那个人…你认识么?」 我愣了一下,才会意他问的是谁,就摇了摇头,不过心里也起了好奇,因为丁驹和陈慕平好像也和那人很熟,方才也没特别介绍。 「那是谁?」 「不认识就好。」李易谦却道。 「可现在就算认识啦,不知道名儿很奇怪。」我疑惑的说。 「那个人是谁都和你没关係…」李易谦冷淡的说,向我看来:「而且不过同行而已,说什么认识?」 「怎么这样说…」我咕噥:「我们都是书院的学生啊。」 「都是却不是都一样…」李易谦便说。 我不明所以,愣愣的问:「…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他就道,看了我一眼,改口说:「反正没多熟,他也没理你,你就也不用去理。」 说着,他停了一停,又低低的补了句:「也不用多搭理陈慕平。」 我咦了一下,想问为什么,他却像是不愿再说了,正好丁驹再喊,他便顺势走了过去。 后头…我瞧李易谦神情都是沉沉的,也没敢再问。 不过,那个面生不知名儿的,我压根儿没敢同他说话,他也没多理过我,只有对陈慕平脸色比较好看,对丁驹也没多热切。 至于陈慕平… 唔,平常和他…之前他时常闹我,可那次误会之后,很少单独遇上,遇上了也有陆唯安在,他也不多话,就是对我笑一笑而已。 对了… 陆唯安知道他也一块儿来的事儿么? 寺庙走完后,马车就直接把我们送到城中,停在了一条宽阔的街上。 那一条街很热闹,可和之前来时的热闹不一样,明明人来人往,也不安静,可却不会让人觉着吵杂。 这边两侧都是店舖,看着都很大,而门面最宽阔,看着最堂皇的,就是马车停下来的这里。 我呆了一呆,仰起头,见到上头的牌匾,写着月照楼三个大字。 这个…是吃饭的地方么?看着还以为是哪户有钱人的家里呢,我忍不住睁大了眼睛,一整个惊叹,真是比上回东门先生请吃饭的那里还漂亮。 我不禁有点儿紧张起来,就往李易谦看了一眼。他也看来,不过没说什么。 「几位少爷…」 里面忽然走出来一个中年人,身材有些壮硕,穿得很体面,他朝我们几个笑了一笑,「在下姓铁,是这儿的掌柜,丁爷吩咐过了,正在里头等候各位。」 「表叔叔到啦?」丁驹开心道:「快快,快带我们进去!」 「是。」铁掌柜低首,摆了个请的手势,又朝里一摆手,就又有人出来,恭恭敬敬的,请着我们进去。 丁驹立刻快了一步,陈慕平和那个面生的一样走一块儿,紧跟在了后头。李易谦上前一步,又顿了顿,向我看来。 「走啊…」 我愣愣点头,赶紧跟了过去,走得太着急,跨门的时候给绊了一下,幸亏那什么铁掌柜的拉了一把,才没往前跌去。 「别急,慢慢走就行。」他笑咪咪的道,拉着我站好了才松手,又说:「小少爷身上这件披风,顏色要是碰了尘,就可惜了。」 我盯着他满脸的笑意,却觉着有点儿怯意,囁嚅着道:「谢谢…」才说而已,另一手就让李易谦一拉。 「…走了。」 「喔…」我应着,微微侧头向后望。 那姓铁的掌柜一样笑咪咪的,还朝我挥了下手。 四十 前头领路的,带着我们往前穿过大堂后就上了楼,跟着不知怎么绕的,转进了一条走廊,一边是楼中天井,另一边则是一排一排的厅室。 天井又宽又深,四面让楼房给围住,却仍然很明亮。我往下看了一眼,底下似乎是个园子,有片小池塘,还有一小座廊桥。 不过走到里头来,就没碰上像是客人的人… 「怎么没人呢…」我向李易谦问。 「怎么会没人!」回答我的是丁驹,他回头过来道:「想进月照楼吃饭的,可多到要排到城墙外的,这里讲究安静和舒心,所以是包厢位子的。」说着,他向走最前的人问:「是不是这样呀?」 「是的,丁少爷说得是。」那人说,语气恭敬,然后就停下来,向着右面的敲了一敲。 即刻有人拉开了门,那人就躬身,向里头轻喊:「丁爷,您的客人都到了。」说完,便让了道,给我们几人进入。 里头也很宽敞,四处的摆设都很漂亮,设有旁座,中间则是张大圆桌,那儿坐了两三个人,其中一个中年人,穿得比谁都体面,只是有个挺大的肚子,还留了个小鬍子,他向我们呵呵笑,站起身走了过来。 他一起来,原来桌边坐的两人也跟着起身,就退到旁座去。 丁驹也快进一步,高兴的喊了声表叔叔。 「唷,怎么一下就长得这样高啦?」中年人抱了一抱丁驹,然后放开手,笑着打量丁驹。 「表叔叔太忙了吧,这都几年啦?我要没长高,可就糟了。」丁驹笑着,回头过来向我们几人说:「这就是我的表叔叔,就是元盛和的大老闆,人称丁爷。」 元…什么? 我听得一阵懵,可其他人好像都知道,一点儿都没疑问的样子,还都点了点头,甚至陈慕平还伸手,同他握了一握。 「久仰。」陈慕平说。 丁爷笑呵呵,放开了手:「这次能得见大将军少公子一面,实在荣幸。」他看向另一人,「这是孔家少爷吧。」 那个面生的点点头,拱手道:「见过丁爷。」 我隐微地瞧去,原来…他是姓孔啊,正想着,就对上那丁爷的目光,霎时有些一怯,忍不住想往后退。 站在身边的李易谦忽地往前站了一步,就一拱手,开口问候:「久见了,丁爷。」 丁爷就看向他,也一样笑呵呵起来:「是啊,上回承蒙了贵庄相助,不知庄主可好?」 「爹很好。」李易谦低道。 「…表叔叔,要说话也先让我们坐着吧。」丁驹在旁插话。 「说得也是,瞧我都疏忽了,来来,都坐下。」丁爷就道。 一伙人便就坐到了桌边。旁座的一人就起身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后面跟着一些人,手里都捧着菜。 那些菜一摆上来,这一张大圆桌就显得很不够看了… 我愣愣的瞧着那一盘比一盘的,都是没看过的菜式,一阵眼花撩乱,这些…比起上回去吃的,好看不知道多少,不知道是不是又更好吃的。 耳边就听那丁爷劝着大家吃菜,然后就拿了个花样很美的白瓶子,帮每人的杯子里倒了水。 我拿起来,闻了一闻…唔…很香呢。 这不是水…正想的时候,李易谦就道了不喝酒。 「不是什么烈酒,是口感温醇许多的果子酒。」丁爷说,「几位少年公子,不用怕醉的。」 「是上次给我爹的那种么?」丁驹问。 「是啊。」 丁驹就噯了声,对我们道:「这不会醉的。」说完,他就举杯喝了。 丁爷呵呵一笑,便也举杯,「多谢几位赏脸,我先乾为敬。」 其他人就举起了杯子,李易谦神情微沉,但也一样,我想了想也举起来,然后跟着喝了下去。 …是甜的。 也不怎么辣,没像上次喝的那样,很容易就吞进去了。我怔了怔,见着那丁爷又拿起那白瓶子,就也把杯子凑去给他倒。 「…别多喝。」 李易谦在耳旁低低的说,我喔了一声,连忙把杯子给放下,改去拿筷子,跟着大家吃了起来。 不过,他们吃了几口,就说起话,然后又相互敬起酒… 开始时,我也跟着听了几句,可后面…唔…越听越不懂,但想问李易谦也没法儿,他一点儿都不理会。 而且我要是想开口,他就阻止… 我只好自顾自的吃菜。这些菜的味道非常好,那菜不知怎么炒的,看着油亮鲜翠,入口又不腻,肉也燉煮的极为烂熟,咬都不必咬就化了。 可总觉得… 有点儿闷,吃得很闷。 我瞅了眼方才盛过没喝的果子酒,就拿起来喝了,甜甜的滋味儿入口,莫名的就觉着高兴起来。 好像没那样闷了… 我看了一看,没人注意,伸手去拿过白瓶子来倒。 那白瓶子不大,口又小,其实一次也倒不了许多的… 我连着倒了四次,或者五次,还是…六次?弄不清了,反正也没像上回那样一喝就头晕,只有觉得… 唔,我忍了忍,还是觉得不行… 憋不住——我站了起来。这一站,李易谦就往我看来,其他几人像是愣住,停止了说话。 「小…」丁驹先出声,顿了顿才问:「怎么啦?」 「我…」 「你做什么?」不等我说完,李易谦就打断,更伸手把我扯回位子上。 我又想站起来,皱了下眉,拨开他的手,张口道:「我忍不住了,我想去…」 话还没完,就感觉李易谦沉了口气,然后一把拉起我,说:「我带你去。」 我瞅着他…奇怪,话都没说完呢,他怎么知道我想去哪儿啊? 不过…好像其他人也听懂了,我瞥到丁驹闷笑了下,陈慕平也是,那个姓…姓孔的,好像也笑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他们都没尿急过么? 正疑惑,就听那个丁爷呵笑一声,摆了摆手道:「李少爷请留步,这点儿事情,交给我的手下即可。」说着,就向旁座的人示意。 其中一个就起身走了过来,向我道:「这位小少爷,请跟我来。」 本来想跟他说,我才不是什么少爷,可真的忍不住尿急了,就点一点头,抽开让李易谦拉住的手,没多理他和其他人,赶紧的就跟那人去。 那人带着我弯弯绕绕的,还下了楼,弄得我头晕脑胀的,才到如厕的地方。等我慢吞吞的上好了,那人又领着我回去。 比起方才,那人走得很快,压根儿不理我跟没跟上… 不知是不是到外头吹了风,我觉得精神有些恍惚,脑袋也有点儿晕,不过晕是晕,但还算清楚,只是累得很,走都走不快。 我忍不住仰头张望,这什么楼的真的好大,而且好高…唔,好多厅室,这么多又这么像,要怎么知道哪间是哪个客人啊… 正四处瞧着,忽地,瞥见对侧廊下走过一个人。 咦… 我不禁停下,揉一揉眼睛,再睁了睁…真没有看错,那是傅宁抒。 …他怎么在这儿呀? 我歪了歪脑袋,脚就迈开,往傅宁抒走的方向去。他走得很快,眼见就要拐进转角了。 我想着走快点儿,这时另一侧的转角忽地走出来人,有好几个,都是装扮很美的女人,彼此细声说笑着,与我相越而过。 我怔了怔,不自禁往她们直瞧。她们手里抱着琴,身上的黄色衣裳又薄又软的,随着脚步飘动。 而那一片黄衫间有一抹红,海棠那样的红,衣摆袖子飘飘的飞…见着的这女人,是之中最美的,也是装扮最好的一个。 走过她身边时,便觉到一席浓郁的香,我不禁恍惚。 感觉…有点儿熟悉。 脑中依稀有印象… 我微微瞥去一眼,好像对上了视线,又好像没有,只是…也不知怎地,那红色的身影就拦在面前了。 我迷惘了一下,呆呆的望向她… 「清姊姊…」 不知谁喊了声,就见她轻轻抬手,那声音就没了,然后她向我走近了些,柔柔的开口:「是你呀…」 唔,当然是我嘛,能有谁呢…这人怎么这样问的?我想不明白,而且…她怎么拦着我的路呢? 想着就要走,她却又一横手拦下,随着动作,又隐约的闻见一席浓郁的花香,我怔了怔,又觉着恍惚。 这是… 这抹香味儿,和那把扇子上的味道一样。 「小书生怎么…」 不知她说了什么,我就只是愣着而已——对了,是那时…她是那时在堤岸上,过来和傅宁抒说话的女人。 那时只瞥了一眼,就觉得她很美,现在这么仔细的看,更… 我不禁脱口:「你长得真美…」 话一说,就见她眉目弯了一弯,拿起袖子遮住嘴,在旁的另几个女人,跟着笑作了一团,相互交头接耳不知说什么… 我一阵困惑,她们在说什么?为什么笑呢? 「…这地方作书生怎么来得起啊?」不知谁出口,清楚的说了这句。 「听说在那书院里读书的,很多都大有来头…」又有人回应。 另一人就问来:「那小书生你是什么身份呀?」 「上回同你一块儿的先生,有没有来啊?」立刻就有人问。 她们一人一句的,我听得无措起来,支支吾吾的,想着要走开,却老是让人给拦住。 「小书生你着急找人么…」 她向我再靠近了点儿,声音就像风一样的吹到我脸上,不知怎地,脑袋比方才更晕糊糊的了。 「没…我没急着找谁…」我愣愣脱口,。 「是想找你那位先生么?」她又问,还笑了笑:「他同你来的么?怎么当人先生的,还能任由学生饮酒作乐…」 …傅宁抒才没这样。 我不禁皱眉,心里对她的话感到气闷,很不想再听她说下去,就见她周围的人不知提了什么,那脸上的笑忽地深了一点儿。 我感觉更不好了… 路又被挡住…唔,还因为这样,我找不着傅宁抒人了,越想越觉着恼起来——我皱起眉。 「…我要回去了。」我脱口,就要越过去,却不知让谁拉了一下。 我想也没想就回了一手,霎时就响起几声惊呼…没弄清怎么回事儿,眼里就见着她把眼睛给瞪得大大的。 「小书生脾气真大,话听得不高兴就推人啦?」 有人说着,把我往后推了一下,又再听一句,说着小书生连道歉都不会呀?书院里没教怎么道歉么。 我有点儿不知所措,只能呆着,不明所以的看她们又笑成一团… 忽地就听人道:「小书生,不若去请你那先生来好了,让他帮你给清姑娘赔礼…」 「是啊,清姑娘请他都不来,看这会儿还来不来…」 「不用,人家不想来,用不着如此相逼。」她嘴边有笑,往我瞅来:「小书生给我赔个小礼就行了。」 说完,她就往身侧的人欺近…不知说什么,那女的就点头往旁走开,过一会儿,就又回来,后头跟着别人。 跟来的人端着个东西,见着情况,露出疑惑… 「姑娘们,这是…」 「小二哥可别多事儿…」领人过来的女人说,拿过那盘子上的东西,就赶着人:「去忙你的吧。」 「但这酒…」 「这酒怎么着?妾身难道不够资格喝么?」她听了就走过去,接过同伴手里的酒瓶和杯子。 那人慌张的摇摇头,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急急忙忙的走开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倒了酒。那不知是什么酒,还没凑近就能闻得到味儿,不是臭的,相反很香,香得不得了。 香得…让人觉着头皮发麻。 她走近,把那杯酒递来,那酒的香气越发浓郁,醺得人无所适从,耳边听她说,小书生,喝了这杯,就能离开… 喝了就能离开… 我有点儿迟疑,囁嚅着脱口:「真的么?」 她点点头,又道:「好吧,你喝一口就好。」 只要一口…我愣愣的点头,就伸手接了过来,忍不住就皱眉…真是香的,比方才喝的果子酒还香,也比上回喝的那一口香。 可酒气也很重… 我不禁犹豫,微微看了她一眼。她回给我一抹笑。 算了,就喝一口,顶多…唔,像上次那样睡一觉。 我就拿好了,往嘴巴凑近。 冷不防地,手腕给人扣住,差点儿没把酒给泼了出来。我抬头看去,还没看清,就让人拉近过去,跟着听见低冷的,很熟悉的声音在说话。 「姑娘们逼着一个孩子喝酒,像什么样儿。」 我呆了呆,看着傅宁抒伸手取走我手里的酒杯。 「呵…」有人笑出声…是她,说着:「你当人先生,却领着学生来花天酒地,又像什么样儿?」 「月照楼只是寻常吃饭的地方。」傅宁抒只淡淡地道:「这孩子若有冒犯,也绝不是有心,姑娘们都是明事理的,还请见谅。」 「那好吧——」她便道:「你帮他喝下这杯酒就成。」 一旁就有人道了句,先前清姑娘几番相请,偏不来,非要这样的情形,来喝清姑娘的一杯酒。 …什么意思? 我听不明白,可也感觉到她们…好像要逼傅宁抒做什么,忍不住忐忑,就去扯了下他的衣袖。 傅宁抒一点儿也没理会,只是举起手里的酒杯,然后就…我愣了愣,看着那杯酒让他给倒到了地上。 「你——」她也瞪大了眼。 「我说过,这儿是月照楼,而且我已经拒绝了姑娘的酒,这杯是不可能喝的。」傅宁抒道,拉了我就要走。 旁边的几人一阵怒视就要拦阻,她却抬手一挡,只冷冷的道:「…你就不怕妾身让人去书院找麻烦?」 傅宁抒像是笑了一下。 「崧月书院岂是姑娘能找麻烦的地方。」他说完,就拉了我快步的离开。 四十一、四十二 四十一 好累,又好睏… 头也好痛——活像有根木桩在脑袋上擣鼓的疼,把睡意都擣没了。我翻了个身,手捂住脑袋,勉为其难的睁开了眼,又立刻瞇了瞇。 满室明亮。 但好像…唔,有点儿不对,我低下目光,身体正躺着的不是床,而是一张比较宽的长椅。 我呆了下,立刻就坐起来,有点儿茫茫的往周围环顾,才恍然过来… 这地方是那个…嗯…叫什么名儿去啦?就是那什么丁爷请吃饭的地方,只是…怎么剩我一个?其他人… 啊,不是…霎时,我想起来了! 那时如厕完,回头瞧见傅宁抒,本来想要找他的,却让个很美的女人给拦下,跟着…唔…说了好多话。 可我一样都想不起来,只记得一件事儿,就是那杯酒,让傅宁抒给倒了,然后让他给拉了走。 是他带我来这儿待着的么?那他人呢?离开了么? 我不禁低落,又觉得懊恼,如果没睡着就好了——可哪时候睡的,又怎么睡在这里的,也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忽地,关着的门被推了开,我一愣,连忙就看去。 可进来的不是傅宁抒,是个陌生人。 还是个男人,身形有些高壮,长得浓眉大眼。那人面无表情的关好门,就向着这边看来。 「小兄弟醒了?」那人开口,然后迈步过来,又问:「要不要喝水?」问着,就去倒了一杯,拿了过来。 我没有接,只瞅了一眼,怯怯的一缩… 那人的手停在半空一阵,面上也没怎么尷尬,见我迟迟没接过,就再收了回去,嘴里才道:「…小兄弟莫怕,我是你们先生的朋友。」 咦?是…傅宁抒的朋友么?我睁大眼睛。 「其实我同小兄弟也碰过面。」 又听那人这样说,我咦了出声,困惑的脱口:「我不记得认识你…」 「小兄弟忘记,也是应当的,是有段时间了。」那人把杯子放到椅旁的矮几,边这样道。 我愣了愣,睁大眼睛,向那人仔细的瞧了瞧,唔…感觉…真有点儿眼熟呢,好像真是见过的。 只是,在哪儿见过呢?正想着,脑里就闪过一个印象,我不觉啊了一声,脱口:「你是那时候…」 是东门先生请吃饭的那次,在街上碰着丁驹,后来…傅宁抒去找来的,把陆唯安他们送回书院的人。 那人看了来,像是要说什么,但才一张嘴,就让推门声给打断。那人便侧目,就走了过去,伸手顺势将门拉开。 这次进来的,真是傅宁抒了。他手里端了碗东西,好像不意外里头有着别人,看也没看的。 他只向我瞧来一眼,跟着走了过来。 同他对上目光,我驀地无措,嘴里囁嚅着,脱口喊了先生。 傅宁抒神色平淡,低嗯了一声,就往椅边坐下,然后开口:「先把这个喝了吧。」说着,就把手里端的东西递来。 我对上他的目光,心里一阵揣揣的,连忙伸手去接。 这碗摸着不怎么烫的,但盛在里头的汤汁,还冒着一点儿热气,不过却闻不出是什么。 我犹豫了下,忍不住问:「先生…这什么呀?」 傅宁抒唔了一声,只是道:「快喝了就是。」 我不禁有点儿低落,喔了一声,才喝了起来。 汤的味道很好,带着一点儿甘甜的味儿,但不是磣了糖的那种甜,一整碗下去也都不会腻。 可是… 也不知怎地,就觉得…喝起来很没滋味儿。 感觉很怪。从方才傅宁抒进来开始,他一直是看着我说话没错,语气也没有不好,可总觉得,和平常有点儿不同。 …他看着,一点儿笑意都没有。 平常他是不怎么笑,但是…不是现在这样的眼神。 他…是不是生气了? 我愣愣的想,不禁向傅宁抒瞥去,却不期然的对上他的目光,忍不住发慌,才要转开眼儿,就听傅宁抒出声。 「喝完了?」 我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傅宁抒便伸出手,把碗要了回去,然后就搁到旁边的矮几,侧头向着方才那人,低低的问了一句,跟着就要起身。 我想也没想就去拉他的手… 傅宁抒转头回来,看了一眼被拉住的手,再看向我,默默无声。 我抿抿嘴,觉着不住的忐忑,忍不住就低下头,可还是拉着他,脱口道:「先生对不起,你不要生气,我给你道歉…」 「……」 「对不起,先生你不要走…」 还说着,冷不防地,脑袋就给拍了一下,那力道其实不重,一点儿也不疼。我愣愣的抬头,瞧向傅宁抒。 他一言不发,将手缩了回去,微皱了皱眉后,才又坐下来。 「先生?」我怯怯出声。 傅宁抒看着我,开口:「做什么道歉?」 「…先生不是生气了么?」我囁嚅道。 傅宁抒轻沉了口气,才又说:「我没有生气。」 我愣了愣,「可是…」 「平常什么也不想,这时候想那么多做什么…」傅宁抒淡淡地打断,口气微顿,看了我一眼,抽开了被我握住的手。 我看着空了的手,又去看他… 不过,傅宁抒仍是坐着没起身离开,目光又像是平常那样温和了。他开口问:「头还难不难受?」 我呆了下,才怔怔脱口:「还有一点儿…」 「哪里疼?」 「这儿…」 我才摸了下额边,跟着就感觉另外的手碰了上来,那手揉按的力度不轻不重,那一点儿疼就慢慢的缓了下来。 唔…真舒服呢,我忍不住讚叹,脱口:「先生这一手真厉害。」 傅宁抒微扯嘴角,就收回了手,「好了吧?」 怎么就按这几下呀… 我有点儿失落,不过又想他可是先生呢,当学生的可不能要求太多,就点了点头,又忍不住说:「奇怪,怎么头疼起来啦?」上回也喝酒,就没觉得头疼。 不过那次只喝了一口,还隔了一日呢,也许是隔的时间不够久? 「你喝醉酒,头当然得疼了。」半晌,傅宁抒说。 我咦了下,「可我不觉得有喝醉…」说着,对上傅宁抒的目光,连忙闭上嘴巴,有点儿怯怯地瞅着他。 傅宁抒只是问,口气不咸不淡的:「怎么不说下去?」 我支支吾吾… 傅宁抒便开口:「说起来,你不是同丁驹一块儿出门的,怎么到这儿来了?」 「因为丁爷在这儿请吃饭,所以才来…」我就说。 傅宁抒一听,微皱了下眉,像是不明白的问:「哪个丁爷?」 我才想到他不知道的,才要说得时候,站在一旁,已经好半天没作声的那人,忽然开口。 「…是元盛和的老闆。」 「是么?」傅宁抒低道,像是想了一想,才又向我看来。 之前其实没仔细对他说过谁要去,也没说要被人请吃饭,这会儿让他一看,我莫名的有点儿心虚。 不过,也才记起来,我一个跑出来,中间都不知过了多久,李易谦他们不知怎么样了,该要急着找我了吧。 「先生,那个…」我吶吶出声:「其实,今儿个和丁驹出来的,不只我而已,还有李易谦,和陈慕平以及一个…唔,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儿。」 「……」 我瞅了他一眼,小声道:「我今天才知道这个人也要去的…」 傅宁抒微叹口气,才看向那人问道:「那边散筵了没?」 「还没有,不过差不多了。」那人立刻说,又顿了顿,才道:「几个姑娘们,就是让丁爷给请去的。」 姑娘…我听着,不禁怔了怔。 是方才…那些人?那几个好看的姑娘,原来都是丁驹的表叔叔请去的么? 而一听那人这么说,傅宁抒默了一下,站起了身,向我道:「好了,回去吧。」 我愣了一下,不明所以… 「出来玩儿了大半天,都不想回书院了?」傅宁抒平淡的问道。 「不是…」我连忙说:「可我不能一个人回去呀,李易谦他们还没走呢…」 「用不着担心其他人,担心好你自个儿就行了。」傅宁抒打断,看了我一眼,又说:「那位丁爷会照应他们的。」 我咦了下,想着问清楚一点儿,可他就转开了脸,把那人招近前,低低的不知说了什么。 那人便点点头,跟着一回身,人就走出去了。 我听着门关上的声音,愣了一愣…怎么就走啦? 「好了,我请他去帮你向李易谦他们说一声,说是你人不舒服,所以让这里的掌柜送你先回去了。」傅宁抒回过头道。 我怔了怔,觉得有点儿奇怪。 为什么…要这样说?可莫名的,没敢直接问出来。不是怕傅宁抒不高兴,而是…我忽然才想,他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怎么?」 「…没有。」我说,犹豫了下,问了一样:「先生,怎么不直接说是和先生一道回去呢?」 「这样比较不麻烦。」傅宁抒淡淡道,然后看着我:「懂么?」 我懵懵地点头… 但他这样说,我就更不敢问另一样了。 虽然不是不好奇… 他是来找人的么? 是不是…来找那女人的?方才听那人的意思,好像碰见的那几个女人,都是丁爷请来的。 可是,我不禁又想起,他倒掉对方的酒。 那个时候,他看着… 唔…有点儿冷漠。 「那就回去了。」 耳边听傅宁抒说,我含糊的应着好,就慢吞吞的下了椅子。 不过,大约屈着腿太久,一踩上地,就一阵发软,差点儿就要跌坐到地上去。 「小心点儿…」傅宁抒连忙拉了我一把,「这样都能摔了?」 我瞅向傅宁抒,訥訥的道:「是脚麻了…」 傅宁抒叹气,让我又坐回椅边,才说:「坐一会儿缓缓吧。」 我更不好意思,随便揉了下腿,就站了起来,边说:「已经好了,可以走的…」 傅宁抒摇摇头,「随便你吧,等会儿摔了不要叫疼。」 才不会摔呢…我小声的滴咕。 傅宁抒像是没听见,拿起了掛在另一张的椅子上的披风。 我见着,霎时想起一件事儿,不禁咦了声,连忙往旁看了看。 「找什么?」 「我的披风…」我说,跟着就想起来,对了,是脱在了先前吃饭的厅室的。 「找不着就算了。」傅宁抒听了,一点儿也无所谓的道。 「可是…」我支支吾吾,瞅了他一眼:「那件…不一样…那是先生给的…」 傅宁抒听了,像是一怔,然后就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不要紧,我再给你找一件。」 本来以为把披风弄丢了,他会不高兴的,居然还说要再找一件给我… 我一时呆住,不知该回什么。 他像是也没要我说什么,就直接伸手拉了我一块儿出去,「回去吧。」 「好…」 四十二 李易谦一直在生气。 应该是生我的气… 他对我板着脸不说话,已经好几天了,不管问什么,理也不理的,更别说会等我一块儿去哪里哪里。 可我怎么都想不通,到底哪句话又惹他不高兴了。 那次出去回来,隔日上课见着他,明明还没怎样呀。 也不知道他们几时回书院的,总之,那日隔天看起来,个个精神都比我还好。 等第一堂课才结束,丁驹就跑来,问我昨儿个怎么不舒服的,身体好点儿没,又问怎么不让他表叔叔送回来就好。 他问的时候,李易谦就往我看来一眼。 我忍不住支吾,含糊的说只是头疼,好很多了… 丁驹听完,也没再多问,就只是说我很可惜,他表叔叔请来了乐坊的姑娘呢。 乐坊的…我愣了愣。 是那个红衣姑娘么?若是的话… 唔,总觉得,好像也不会太可惜。 以前王朔老是叨念着一句什么…找媳妇儿不能找太丑的,但也不能找太好看的,因为太好看的,性格反而很可怕。 想想,后面那一句,是有点儿道理。 唔,不过… 好像…也不一定都是这样啦。 至少傅宁抒不是这样的… 那会儿恍惚的想着,耳里听着丁驹说下去… 他兴致勃勃,又怕让人听见一样,低了点儿声音,说着那些姑娘样子多美多美的,琴艺好,歌声也动听,而且…说什么一个个温柔的酥人骨头,抱着也… 抱着也怎样,还没听清,李易谦就出声让他闭嘴。脸色很不好看,低斥道这儿是书院,什么当讲什么不当讲,这点儿道理不懂么? 丁驹像是不服气,就回道有什么不当讲的,都是男人,也不是小孩儿了,哪能不懂那点儿风月。 咦?什么风月? 我一问,李易谦就瞪来,跟着回了丁驹一句,你非要讲,就去找想听的人。 又不是说给你听,丁驹也不甘示弱,哼哼道,我是给小呆瓜长见识,一说完,他又凑近过来。 可立刻让李易谦给挡了… 丁驹皱起眉,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后头不知谁喊,只好悻悻的走开。 其实我很想听下去的,就向李易谦抱怨干什么拦话嘛,也不让我问。 小孩儿别多问,他立刻这么回。 谁小孩儿呀… 我不禁咕噥,默默的数起岁数,都快要…唔,是十五还是十六啦? 记得王朔大我五岁,他二十了,那我就是快十六了,等过完年的时候。我立刻义正言词的向李易谦说。 十五又怎么?一样是个小孩儿,李易谦冷淡的道。 我撇了撇嘴,不禁滴咕就问一问也不行嘛,反正你们说的姑娘,我也知道。 这一说,李易谦忽地就看来,眼神有点儿沉,问我怎么知道? 我呆了呆,就懊恼自个儿话说得太快了… 李易谦就又问,昨儿个真是拜託月照楼的掌柜送回来的? 唔…我含糊的应,可瞥上李易谦的目光,就忍不住心虚。 不知是不是让他看出来了,就听他道着那丁爷的人回来,便说我像是要找谁,就往另一头走… 你是见着那个姑娘? 他问着,再看了我一眼。 才不是,我说。 那是怎么样?他沉下脸。 没…没怎样… 我支支吾吾,只好说其实是偶然碰见傅宁抒——这样说也没不对,真是偶然的。 可傅宁抒说不要声张的,还说…说什么,那会儿头疼得紧,其实也没仔细去记,反正他说什么是什么。 这样巧就碰着了?李易谦沉默很久,蹦出这句。 唔…那里是个吃饭的地方,谁都能去的,碰上也没什么稀罕嘛,我小声的咕噥,就看李易谦的脸色越来越沉。 然后就… 变成…现在这样的情况了。 像是方才,文先生一走,他东西也收拾完了,书箱一揹,就快速的离开了。 …到底他要气到哪时候啊? 又不能问,我闷闷的想。不是不想问,只是一开口,他就冷冷的看来,莫名的,我就开不了口。 丁驹说,那不是生气,是和你闹彆扭。 为什么和我闹彆扭?我问。 谁知道,丁驹耸一耸肩。 不过,闹彆扭的好像不只李易谦,还有陆唯安和陈慕平。 他们一向要好,这一阵也像是彼此不说话了,两个虽然还坐一块儿听课,可气氛看着就沉沉的。 唔,真奇怪,去吃个饭回来,大家都怪怪的了… 我边想着,边收拾好了东西,揹起书箱,连忙往书库去。 最近越来越冷了,雾气也重,衣裳比前时穿得又厚了些,走在外头,披风里头还得多加件袍子才够。 而且这里很常下雨,一下过雨,就更觉着温度冻人… 每次上射箭课,手都冷的僵硬,一点儿也拉不动弓。莱先生每次看我拉弓,老是摇头。 这样想起来,对了,明儿个又有莱先生的课。 唉…我叹气。 「…怎么?」 听到席夙一的声音,我心里惊了下,赶紧摇头说没有。老是忘了,书库里还有席夙一在的。 其实每次来,每次见到,也差不多是习惯了,可冷不防听见他的声音,还是忍不住紧张。 「先生…」我解着披风,边问:「今儿个要整理什么?」 席夙一盯着我瞧,面无表情的摇头:「没有东西。」 我喔了一声,就去平常看书的位子坐下——若是来没有事儿做,我就乾脆看两个时辰的书,把看不懂的作个记号,然后回去问傅宁抒。 虽然问席夙一也可以,可对着他的脸就不敢开口了… 「你上回把这个忘记了。」 忽地听见席夙一说,我愣了愣,看了过去,见着席夙一搁到桌上的诗经,不禁啊了一声。 什么时候掉啦?我连忙起身去拿,很不好意思的说:「谢谢先生。」 席夙一嗯了声,开口:「那上面…」说着,顿了顿又道:「没事儿,你继续看书吧。」 我愣愣点头,不解的走回位子,边翻着手上的书。 书里没怎样啊… 只是多了一点儿刻印之外的字,有的是我自个儿写的,有的是傅宁抒写上的——没办法,后面内容越来越多,实在记不住,我只好乾脆写在里头,但还是会漏记,他便会看过,然后补上。 …这样不行么? 可方才,他又说没事儿… 唔,算啦,不管了,继续看书吧。 看足两个时辰后,席夙一便说去用饭,我就收拾离开了。 这个时候餐室人正多,可没见到半个熟悉的人。 倒是吃到一半,看见了那日一块儿出门的人——那个姓孔的学生,他同自个儿班上的人,有说有笑的走了进来。 我呆了呆,而他像是也有瞥见到我,但目光很快就转开了。 本来,是想回头问过丁驹他是谁的,可李易谦又说不要多问,就忘了这个念头,可李易谦现在也不理我,干什么要听他的… 我怏怏想着,决定遇到丁驹要问清楚。 吃完要回去时,我又想到很久没去厨房看看叔婶了,就去那儿同他们聊了好一会儿,直到他们要收拾了,才拿了刘婶做的粟米糕离开。 返回舍房的路上,忽地几声淅沥,毫无预兆的,外头下起雨来。 这雨势看着不小,很可能会下到夜半… 真希望能下到明早,我暗暗的想,向着前头看去,见着一道身影,撑着把伞由外进到廊下。 我微微睁眼,才看清了人。 早上碰见林子復,他说傅宁抒临时离开去办事儿,可能要很晚才会回来,这会儿就见他回来,我不禁高兴,快步过去。 「先生…」 傅宁抒侧头看来一眼,低嗯了一声,把伞给收好了。 我同他一块儿走:「先生忙完事儿了么?」 「嗯。」 「那先生用过饭了么?」我又问,才想到过了晚饭的点了。 傅宁抒唔了一声… 我也分不清他在外面是不是吃了,犹豫了下,就提起手里的点心:「那不然…刘婶给了我粟米糕,分一点儿给先生吃。」 虽然可以的话,很想一个人吃的… 以前就算是王朔,想分一块儿,我也不让的,不过,是傅宁抒的话…那…嗯…分给他没关係。 傅宁抒听了,看来一眼,微微一笑,空着的手往我头上摸了下,「你吃就好。」 「好呀…」我高兴的应声,才想到是自个儿提说要分的,有点儿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脸。 「别吃太多点心。」 「没有吃很多…」我听了就说:「我才拿了两块而已。」 「…你前日里拿的那些呢?」傅宁抒看来,微挑起眉。 我不禁心虚,支吾了下,才道:「那也没有很多,而且很快就会吃完了…」 「难怪你就长这一点儿个子。」 我一听就闷了,鬱鬱的道:「…王朔说到十八岁以前,都还能长的。」 「……」傅宁抒看了我一眼。 「真的!」我强调。 傅宁抒唔了一声,声音有着笑意:「你信就好。」 我怏怏的闭上嘴巴… 算啦,不说了,反正还有两年的时间能长个儿,到时就知道了! 见我不说话,傅宁抒看来,就道:「好了,矮也不怎么样。」 「那是先生长得高才这样说…」我小声咕噥。 「你要想长高,也不是没法子…」 我正竖起耳朵,就听声音忽地没了,才觉疑问,眼里见着前头,忍不住一愣,就也跟着傅宁抒停下来… 前头来的是李易谦,看起来像是才从舍房那儿出来的,手里还拿着把伞。 「先生好。」他向傅宁抒问候。 傅宁抒嗯了一声,不咸不淡地提醒:「下雨了,别在外头多待。」 「是…」 李易谦应着便走,经过我旁边时,顿了一顿,往我看来一眼。我张了张嘴,想说点儿什么,他已经快步的向前走了。 傅宁抒似乎没觉得奇怪,只是又迈步。 我慢慢跟上,犹豫着要不要说李易谦知道了,那日不是什么掌柜送我回来的事儿… 「先生…」 到房门前时,我忍不住,还是出声了。 「先进去再说。」傅宁抒淡淡地道,推开了门。 我喔了一声,赶紧进到里头。 不过,他又让我先收拾整理,晚些再说… 然后等打水擦了澡后,又看了点儿书,就睏的眼皮直打架,想也没想上床就去睡,于是提也没提了。 四十三、四十四 四十三 那雨一直下到隔日过午才停。 当然也就没去射箭场——但以李易谦的话来说,就只是躲得过一时而已,下回又到莱先生的课,天气就好得很了,只差没出大太阳。 然后莱先生见着我练习,又摇了摇头… 可其实,我感觉自己已经很有进步的,至少拉得动弓了呀,就只是…嗯…箭射得不太远而已。 不是射不太远,而是根本没射出去吧,李易谦见了,老是这么泼冷水。不过他说归说,还是看不过去的再教我一次。 说也奇怪,和他不理我的时候一样,同我开始说话也很突然,总之又和之前同样了,有时候课上完,会等我一块儿离开,要去哪儿也会问。 虽然我挺纳闷的,也好奇他前一阵子到底气什么,可又怕问得不对,让李易谦再闹一次彆扭,想想就觉得算了。 要是又让李易谦生气的话,射箭这一门,就没得问人了… 平常很多科目都能问傅宁抒,可莱先生教的课,有点儿不好问,不是傅宁抒答不出来,而是…唔,都是得亲身示范吧。 而这大晚上的,能去哪儿示范… 就算傅宁抒肯摸黑到射箭场来,我也不敢,这里白日感觉就阴凉阴凉的,到了晚上肯定更可怕。 所幸还有李易谦… 比起其他人,他还算有耐性,也讲得仔细,之前曾问丁驹,听得我越加混乱。 而有次去问陆唯安,他就讲了一次,便很不耐烦,直说我真笨;一边的陈慕平看不过去,就跟我解释了动作,可我还是没听懂,陆唯安就把我赶开,拉了陈慕平到另一边去练习。 不过那会儿,我才恍然一件事儿。 他们之间…好像也没事儿了。 感觉有点儿…莫名其妙呢,怎么不管是李易谦,还是陆唯安或陈慕平,那脾气都好像天气一样,说变就变的。 不过,只要都不再冷冰冰的不睬人就好,莫名其妙也不怎地。 唔…总之,多亏有李易谦,那箭稍稍的射得远一些,虽然距离射靶还有一小段距离,但莱先生看过后,终于点头了。 最近开始,只要是文先生的课,就得到棋室去下棋。 书院的棋室有三间,其中一间平日都是开放的,时常有学生会进来玩棋。 之前我也曾进来过,就看他们把那些黑子白子随便的放,可神情都很正经,有时眉头还会皱紧紧的,像是很苦恼的样子,连带在一边看着,也觉得纠结起来。 就觉得…围棋是很困难的东西。 文先生讲了一次规则和玩法,但班里的学生似乎一早都会的,没谁看着是听不懂的样子。 …好像除了我而已。 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不会,李易谦便说,但还是同我一块儿下起来,一边教我怎么玩儿。 之前看人玩儿,都觉得随便下子儿就好啦,想那么多做什么,实际开始玩了之后,才知道真是不能随便放子儿的。 而且连拿棋子的手势也不能随便… 中间就让李易谦纠正了不知几次。这棋子这么小一颗,光用捏的都不好捏了,居然都用夹的放下,真是折腾人。 不就下棋嘛,这么讲究做什么… 而且一点儿也不有趣,不管怎么放子儿,没一会儿就让人给封死了。 李易谦似乎很厉害… 还有陆唯安也是,班里就他们两个,像是都没输过。 但他们两个,从没一块儿下过棋… 对了,好像…直到现在,他们也不常说上话。 记得才到书院的时候,李易谦就说了陆唯安一句,后面…有时候也会泼陆唯安冷水。 他们关係一直都不算很好… 为什么呢?我现在才又想这个问题。 不过我也没问,感觉要是问了,李易谦又要生气——他时常莫名就气起来了,还是少惹他不高兴吧。 也不可能去问陆唯安,他气起来可比李易谦可怕。 书库里边有一只缺了一角的棋盘,以前上头堆着书,最近那堆书被搬开了,我才发现。 只是没有棋子… 之前老是赢不了人,有空间时,我就会去棋室,可同人还没下完一盘,对方就不想继续,让我站旁边看着去。 我想了想,就去问正好到这儿的林子復,问他怎么没有棋子,他像是也讶异有这么棋盘,便说回头找找。 过了一天,他就拿了来。 只是… 同我玩不到一盘,他就直叹气,嚷着不能这样放的,不能这样走的。 听见林子復嚷嚷,席夙一就放下手上的东西,走了过来,看了看棋盘上的落子,又看着我,便道方才那子儿下错位置了,不然就可以把黑子提吃了。 我呆了呆,有点儿迟疑,可还是只有点头,没问他要怎么下才对… 反正…也不考下棋的,文先生说了,虽是必须会的,可主要是陶冶性情,若是考试就没意思了。 只是后头还是一直输棋,我越觉着闷,后来就只除了课堂上下棋,不然也不到棋室去了。 这个我就没问傅宁抒,唔…总不能连下棋怎么赢都得问他嘛。 虽然…不是没想问过,可后来就又作罢。 算了,我就是不懂… 而且,有一次同李易谦去乐阁找东门先生,桌子上摆着一盘没下完的棋。东门先生说千万别碰乱了,等傅先生回头,还要继续的。 我愣了愣,就看了一眼… 黑子和白子围的地…唔,好像不相上下。 我不禁偷偷问李易谦,看得出哪边会赢么?他摇了摇头,说是很难讲。 东门先生像是听见了,呵呵一笑,便取了一粒白子放上,跟着问李易谦,接下来黑子该怎么下才好。 我看李易谦似乎有些犹豫,好一会儿,他才取棋落子儿。 你要这样啊…东门先生点点头,就又取了一子儿放下。 李易谦就皱起眉,迟迟没有取子儿走下一步。 我在一边完全看不懂,只是想…等会儿若傅宁抒回来,见着自个儿的棋让人走乱了,会不会不高兴呀… 想着的时候,忽地有一手从李易谦身侧越向前,取起一粒黑子,放到东门先生最先走的那一子儿的下方,顺势提吃了两粒白子。 我愣了愣,抬头就见是傅宁抒… 走这里,她的棋路就被封死了,便听傅宁抒对李易谦道。 李易谦一怔,瞧着棋盘,神情沉了一沉。 东门先生则像是可惜的笑了笑,道着又输给你一次了,便再叹口气,回头就去拿要给李易谦的东西。 我看着他们向里头去,忍不住问傅宁抒,怎么知道要走那里的? 傅宁抒唔了一下,只是收起了棋子,边问我也想玩儿么? 我本来要说想的,但又想他这么厉害,肯定玩不到半局…这样就太扫兴,就摇了摇头。 傅宁抒看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继续收拾。 我看着他动作,隐约想起方才那一盘棋… 那看着就是下了好一阵子的。 早上东门先生给我们上过课,傅宁抒也是,下午他们好像也都没有其他班的课了,是有空间能下棋。 傅宁抒他…是不是时常来找她呢?虽然他和林子復交情也好,可却不常看他们待在一块儿间聊,或者做什么。 不知怎地,一这样想,心里就觉得… 唔…怏怏闷闷的。 我忍不住抬手捂在胸口。 东门先生不仅人美,又温柔,也懂很多琴乐,好像书画也不错,现在连下棋都懂,同她在一起,一定不会无聊… 不期然的,脑里浮现送傅宁抒扇子的那女人… 怎么了?耳边听傅宁抒问。 没有…我鬱鬱的说。 傅宁抒看着我,微皱了下眉,就说身体若不舒服要说。 没有不舒服…我小声道。 傅宁抒听了就没有再问,只是碰了下我的额头,才像是放心了,便把收好的棋子放回架子上。 就这一次后,只要李易谦说要来乐阁找东门先生,问我要不要一块儿,就觉得一点儿也不想。 以往他说要来,我总是很愿意跟的,因为东门先生这里,总有一堆好吃的点心。所以李易谦还觉得奇怪,问了半天,看我真的不想,才没再问了。 其实…我也没讨厌东门先生,或是怎么了… 就只是…有一点儿事情想不通而已。 比下棋更让人觉得纠结… 而且,也问不了傅宁抒。 总觉得问他…会有点儿难为情。 四十四 我又给王朔写信。 一直陆续有给他写的,他也会回,有时候还用画的… 可老实说,他不如写字好点儿,那图比字还潦草的,得猜老半天才知道意思。 准备好笔墨,我想了一下,才开始写起来,但写到了学下棋的情形,心里不禁又有点儿鬱闷。 …那事儿不要写吧。 我怏怏的揉掉纸,重新写过,可又想没有照实写,好像…有点儿对王朔不起,他这人最不喜欢被瞒着了。 唔… 其实写进去也不怎么样… 我又把纸揉掉,再重来一次。 写着一会儿,桌上的烛火忽地跳了一跳,像是要灭了,我忙搁下笔,掩了一掩,才赶紧起身去关窗。 关得时候,吹到了点儿风,我不禁哆嗦… 比起村子的冬天,这里要冷得多了,不过也一样不下雪——虽然很想看看下雪是什么样子。 王朔上回的信中,就说他们那儿下了点儿雪… 我隐约的想,就瞥了眼外头漆黑的天色。 傅宁抒还没回来… 最近书院上下…唔,除了学生,好像不知在忙什么,不管是厨房的叔婶,还是当先生的都是。 平时到书库的时候,往常都能见着席夙一在的,可这几日,都是去了好一会儿,才见到他来。 我关好了窗,回到桌前,继续把信写完了,然后放到一边等墨跡乾,就又拿起书来看。 一开始还正经的坐着,一会儿就不禁用手托起脑袋,歪着头看了。 我打了个呵欠,又翻了几页,越看越觉得眼睛酸涩,忍不住就闭了一闭… 冷不防地,不知什么碰上肩侧,我惊了一下,睁开眼睛揉了揉,恍惚的对上一双熟悉的目光。 我呆了呆,脱口:「先生…回来啦?」 傅宁抒只是说道:「去床上睡。」 我愣愣的喔了一声,才想到桌上有东西没有收拾… 「好了,不急着收拾。」就又听傅宁抒说:「快去睡,小心明儿起不来了。」 其实每天都起不来,哪有分别…我不禁滴咕,头就被傅宁抒用手轻磕了一下。 「…还敢说?」 我捂着脑袋摇头,赶紧下了椅子,又不禁看了眼桌上。 傅宁抒瞧见,就道:「明儿起来再收拾就好。」 「可我起晚了,会来不及收呀…」我不禁困扰,瞅着他说。 傅宁抒默了一下,像是叹气才道:「我早点儿喊你起来吧。」 「真的么?」我眼巴巴的看着他。 「嗯。」 我才放了心,也真觉得撑不住,就听从的去睡了。 隔日傅宁抒喊起来时,天都还没亮呢,鐘声似乎也还没响,我一时有点儿恍惚,等他喊了第二次,才连忙应声下床。 等洗漱过后,总算清醒了,我慢吞吞的换过衣裳,再重新束好头发,才去把散在桌上的东西收拾好,顺便把写好的信折起,交给了傅宁抒。 「谢谢先生。」我道谢,每回写好,都是让他託人带去的。 傅宁抒嗯了一声,把信先收了起来。 我同他又说一声,就先出去了。 只是,虽然没有迟到,可也没比较精神,就算活动着手脚,但一吹到风,还是觉着冻人的。 好不容易捱到集会结束,我快快的回去了房里,揹了书箱就要去吃饭,忽地记起来一件事儿。 对了,早上都是东门先生的课,而前回课上,她说这次要带我们去个地方,好像是说要去哪儿的… 总之就得去到书院外头… 我想了想,就去放箱柜那儿,打开了其中一只箱子,往里头翻找了一下,取出比较小的钱袋,又拿出了一点儿放到另一只较大的钱袋,再将之往箱子的深里藏。 我把箱子盖好,将小的那只钱袋往身上收起来,才出门吃早饭。 今儿个的早饭有点儿不同,每个人除了粥菜,还分到一碗的汤圆 「今儿个冬至。」不等我疑问,打饭的大婶就说。 我愣了愣,端着盘子走开。 原来已经到冬至了啊… 唔,这日子一晃,过得真快呢,我想着,找了位子坐下,拿起汤杓,就往碗里舀,里头有三颗大汤圆,还正冒着热气。 我舀起一颗,吹了吹才咬开,立即嚐到沙糯的芝麻甜馅儿。 「…一早就吃甜的,小心等会儿闹肚疼。」 才吃着,就听李易谦的声音说,不等抬头看去,就见他往旁边坐下。 我把口中的汤圆吞下,含糊道:「才不会。」就不理他,又吃起来。 李易谦皱了下眉,说:「到时疼起来,我可不理你…」 「他不理你,还有我呢…」 一个声音说着,便坐到对向的位子,丁驹笑嘻嘻的对我道:「小呆瓜,要是真肚子疼,尽管来找我。」 不等我回应,李易谦立刻哼了一哼,出声道:「找你…还不如不找。」 「喂——」丁驹便瞪大眼,「你什么意思啊?」 「就是说你不牢靠。」李易谦看他一眼,冷淡道。 「你…」丁驹深吸了口气,撇开了眼,改对着我道:「小呆瓜,反正你记得,有什么也能来找我。」 唔…我忍不住困惑,就问:「找你做什么?」 「……」丁驹脸色即刻一闷,沉了口气才咕噥:「没什么啦。」 「可是…」 「别理他。」李易谦打断,看了我一眼,「快点儿吃。」 我一直在吃呀…我不禁滴咕,对上他的眼,连忙噤了声,再默默的吃起来。 丁驹也没再说话,用起自个儿的饭了,只试吃的时候,时不时往我瞅来,那眼神真是说不出的闷。 我很想问他怎么了,可嘴巴里又有食物… 没等我和李易谦,丁驹草草吃完,就先一步走了。 「丁驹怎么啦?」 吃饱后,我同李易谦一块儿离开,不禁问:「干什么走那样急?」 「…谁知道。」 李易谦只是冷淡的说,又催促:「我们也快点儿走吧,东门先生说了,先到大门前等。」 我喔了一声,加快脚步,和他去到了书院正门前。 那儿已经有五六人正等着了,彼此七嘴八舌的不知说什么,丁驹也在其中,陈慕平同他站一起。 我正想找陆唯安,就见他从后头走来,可却没往陈慕平那儿去,而是向另一个也熟识的学生靠近。 我纳闷的看了一眼… 还没疑问,东门先生人就出现了。她一眼瞧见李易谦,就对他笑了一笑,又看到了我,也一样微笑。 我不禁低了低目光,还没弄不明白自个儿心里那点儿古怪,就听东门先生向另一人说话。 似乎…她还请了另一个夫子来帮忙。 我怔怔抬眼,就见到正帮忙点数人数的… 唔…原来是莱先生啊。 不知怎地,就有些松口气,但又觉得… 「怎么了?」 耳边忽听李易谦问,我唔了一唔,跟着摇了摇头。 李易谦往我看来,像是要说什么,可后面还是没说了。 四十五、四十六 四十五 等人都来齐后,便一块儿出发了。 去的地方距离书院没有很远,可走得路都没怎么热闹,走过一整条街,也没见几个人。 东门先生走在前,莱先生走在后,领着我们一群人拐向右边的路,就上了座桥。底下是一条沟渠,水色很深,一点儿也望不到底。 通过桥后,前头是一段很小的集市,就见人来人往,虽然比起城中最热闹的一段,还是差得远了。 我忍不住四处看来看去… 这段集市里的摊子,很少是卖吃的,都是小玩意儿,有的还是摆着地上卖着的。我见着有捏麵人的,还有雕木头的,以及…咦?有个摊子上掛了许多的脸谱,那些脸谱有的看着怪可怕的。 正想问李易谦那是什么,可他只是一直跟在前头的人走,约莫嫌我走太慢,又拉了我一把,问都不给我问。 东门先生没有停留,就带着我们一群人穿过市集,然后忽地停下,看向侧旁的一家铺子,然后就说到了。 「来啦…」铺子里这时就走出了个老伯,笑咪咪的对东门先生打招呼。 「游师父,我领这些学生来看看,今儿个要麻烦了。」东门先生柔声的说。 「不麻烦的,也希望今儿个能让这些年轻人有所收穫。」被称作游师父的老伯说,就转向我们一群,「都快请进来。」 「…都快进去。」后头的莱先生催促道。 这家铺子入口有点儿窄,可里头却是四方宽阔,一进去就能闻见淡淡的木头香气,靠墙的地方架设了台子,上头放着各种式样的琴。 便听东门先生在旁说着,这是家製琴以及修琴的老铺子,店主是游师父。那游师父向我们一群人看来,笑着比了个手势,让我们全都跟着他走。 穿过一道垂花门,就进到更里头的地方,木头的香味儿就越发明显… 游师父一一介绍过製琴的工匠,然后就比着其中一位工匠师父,说他手里正刨削的是梓木,是用来作琴的底板。 还说木料的选择很重要,梓木便分许多种,比如楸梓、黄心梓,又道选用的梓木必须是五六百年以上… 游师父说得这些,之前东门先生在课堂上都曾讲过,可那时只是听过去,没留什么太多印象。 游师父让大家看过了琴底琴面的製裁,又边讲解边领着去看上漆的过程,以及后面的装饰等等… 间中有谁提了疑问,他也很细心的解释。 正好有一副琴已经製好了,可还没上弦,东门先生就请游师傅取来铺子里备的各式丝弦,让大家看一看分别。 那些丝弦的色泽有的带点儿微黄,有的是乳白色的… 我不禁想起上回东门先生换弦时,傅宁抒拿来的…唔…叫什么去啦? 我想不到,就偷偷地问旁边的李易谦,可他没理我… 从进来开始,他就一直很专心,也很有兴趣的样子,游师父没说到的地方,他便自个儿去问工匠师父。 …真有那么有趣儿么? 虽然我也没觉着无聊,就是…唔,有点儿难理解。 我往旁看了看,班里的学生都还待着没跑掉,大约是因为莱先生也在的缘故吧。 不知怎地,我忽然就想,要是这次来帮忙的是傅宁抒,说不准见着谁偷溜,大约也不会吭一声吧。 忍不住就觉得…要是来的人是他就好了。但这个念头,一瞧着东门先生又立刻消散。 他还是…不要来的好。 省得… 省得什么,我也想不明白,只是也不想讨厌东门先生。 一早上就都待在这家製琴铺了。 同游师父以及其馀的工匠师父谢过后,东门先生领我们一群先出了铺子,看着时候还早,就和莱先生商量,说我们可以逛逛集市,然后直接到向前,到方才的那座桥头集合。 所有的人欢呼一声,就各自散开了… 「你有想看得么?」李易谦开口,「若有,你就赶紧去看吧,我想再去请教游师父一个问题。」 「那你快去吧,桥头那儿见就好啦。」我连忙说。 李易谦像是迟疑的看了我一下,才转身再进铺子。不过他进去,我就瞧见,原来东门先生也在里头了。 唔…李易谦和东门先生关係好像不错呢。 兴趣…好像也一样。 我隐约想着,就往集市中间逛过去。 方才的摊贩收了几家起来,本来摆的摊就不多,这会儿其实也没什么能逛的,不过捏麵人的摊子还在,还有雕木头玩意儿的也是。 我先去看捏麵人。 捏着麵人的是个大叔,他捏出了许多小人出来,还有一些动物… 其实他捏的也很好看,可好像之前在城里见着的那个伯伯,捏得比较灵巧一点儿。 我看了一会儿就走开,一路逛下去,逛到一个小哥面前就摆着几只竹篓,里头像是放着很多零散玩意儿,而陆唯安正蹲在其中一只竹篓前。 「公子,随便看看啊…」摆摊的小哥瞧我走近,笑咪咪的招呼。 陆唯安听见,抬起头看来,又低头继续正翻的那一竹篓里的东西。他翻得动作挺大的,那摆摊的小哥却是一点儿也不在意,就由着他翻弄。 「唯安你找什么呀?」我不禁问,也蹲下去。 「…没什么。」陆唯安停了一下,才又继续,补了一句:「看看有什么可以买。」 我愣愣点头,就问:「那你看到了没呀?」 「……」陆唯安又停住动作,跟着就站起了身,换到另一只篮子前,然后再蹲下继续翻。 我呆了呆,就往他方才翻的篮子看了看,那一整竹篓里装了很多东西,有不知写什么的小册子,也有簪子…唔,这是梳子么?样式真好看,还有玉珮,和一些叮叮噹噹的小东西。 我随手抽出一条皮绳穿着许多样式奇特的…不知什么名堂的环扣。 陆唯安似乎翻累了,看了过来,嫌弃的说:「那丑死了。」 我唔了一下,又放了回去,就瞥见一个发亮的东西,连忙去捞,没等看清是什么,就听陆唯安抱怨的声音。 「喂,你这里面杂七杂八的,一点儿好货都没有。」陆唯安说着,站起身来,甩了甩袖子。 「客人,杂货就是这样的,好的坏的全磣在一块儿,走运的就捡到宝嘍。」那小哥一摊手。 陆唯安哼了哼,往我看来,「你手里又拿了什么?」 我摇头,但也赶紧摊开手掌… 难怪觉着摸到的时候冰凉冰凉的,是个小巧的青玉葫芦。 这不知是什么玉,搁到暗处里头,居然像是会发亮一样…我再用手掩了一掩,这只小葫芦就泛起青光。 陆唯安挑起眉,有些意外似的,「这个倒是不错。」 我站起来,就问那小哥:「这个多少钱呢?」 「就算你五文钱吧。」 「五文钱呀…」 我想了想,掏出钱袋算了一算,就打算付给那小哥了,冷不防地给陆唯安扯了一下。 「喂——」陆唯安瞪着我,「笨蛋!这么便宜,肯定有古怪…」 我咦了下,又看了一看那块青玉葫芦,困惑道:「没有怪呀…」 「……」 「而且这么漂亮,才五文钱,感觉挺划算的…」我又说。 「好啊!那随便你吧…」 陆唯安没好气道,脚步一迈,就向前头走去。 「唯安…」 我付完钱,把东西收好,又追上陆唯安。 陆唯安没有应声,不过也没有走很快,随意的瀏览旁边的摊子。 我跟着走,囁嚅了下,才问:「…唯安你生气了么?」 陆唯安没说话,半晌像是沉了口气,跟着开口:「你少抬举你自己,我没那么多间工夫生你气。」 嗯…所以…这意思就是没生气了?我懵懵的想。 「我说你…买那鬼东西,该不是要送人吧?」陆唯安忽又说:「你上次不是说要向谁表示感谢?」 我愣愣点头,就又苦恼起来…不禁就说:「但我一直没想到要送什么礼才好…」 陆唯安瞪大眼,高了声音:「那你方才买那个干什么?」 我唔了一下,支吾道:「就…觉得好看嘛。」 老实说,我是想到了答应过李易谦也要找东西送他的,可手边也没什么特别的,方才一看到,就想能有东西送给他了。 「唯安…」 我正要问,就瞥见陆唯安停了下来,目光瞪着前头… 前面走着两个人,一个是陈慕平,另一个是平时也和他关係不错的班里的人。他们俩正有说有笑的。 我听见陆唯安低哼了一声… 忽然的,脑中浮现了很久之前的印象。 我呆了呆,看向陆唯安,心里头一阵…也说不明白是怎样的,但就是有点儿尷尬。 「…做什么?」 陆唯安突然转向我这里。 「没…没有…」我赶紧摇头。 陆唯安挑起眉,转开脸去,就往旁边不知在雕刻什么的摊子过去。我也跟过去,又看了他几眼,还是忍不住开口。 「唯安,你们…是不是吵架啦?」 陆唯安立刻向我看来,面色冷冷的,「我们?你说谁?」 我怯了怯,囁嚅道:「没有…」 陆唯安盯着我瞧了好一会儿,才又别开脸,低道:「…我才不管他了。」 我愣了一下,就要脱口问清楚,驀地就觉得不要问好了,就只动了动嘴巴,但没有出声。 「——两位想看什么?」 大约是站在摊子前太久,本来刻着东西的老伯停了动作,向我们问道。 陆唯安唔了一下,随手拿起摊子上的一个小巧的木雕娃娃,就问:「这个多少?」 「三十文钱。」 陆唯安皱眉,就又放下来。 「别看这个小小的一个,雕起来可要花去三五日的时间哪。」那老伯道,就又继续手上的活儿。 我看了去,不禁睁大眼睛… 他手里拿着一个小的木匣子,匣盖上已经被刻出一层一层的花瓣,很是栩栩如生,而他又在花瓣中,不知刻着什么。 好像是字… 我不禁出声:「伯伯,您刻什么字呢?」 他搁下刻刀,把匣子转过来给我看,道:「平安。」说着,就打开了那匣子,虽然匣子小,里头却分出了上下两层。 「你看这里…」 我怔怔的听,脑中有个朦胧的念头… 离开村子的时候,娘给的玉玨上刻着也是这两个字。每次见着那两字,就会觉得心安起来。 「伯伯…」我打断他,「这个…这要多少钱呢?」 「啊?」 陆唯安也向我看来,像是讶异:「你想买啊?」 「嗯。」我点头,想了想就说:「我想送这个…」唔,送谁还是别和陆唯安说了,省得他又要说什么。 「伯伯…你能算便宜一些么?」我又问一次,跟着就掏钱袋,眼巴巴的对着他。 「唔…」 那伯伯像是想了一下,就说:「我也不誆你,这匣子是现成的,但用得是还不错的檀木…」 我愣愣点头,等着他说下去。 「这样好了,收你一点儿工钱,算你三十文钱吧。」 「喂!你这个工钱也太多了吧?」 我还没反应过来,陆唯安已经冷哼出声,「告诉你,别说这用什么好不好的檀木,就刻这点儿东西,你也敢要超过十文钱?你当这里是京城啊?」 说着,他一拍桌子,瞪着对方:「方才是不想戳破你,你这木雕娃娃的样式,分明是照着京城玲瓏斋前时出的琉璃娃娃刻的吧,哪需要什么工?」 「你…你…」那老伯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说不出话来。 「怎么回事儿?」身后隐约传来询问,是莱先生。 「哦,没事儿。」陆唯安朝人一摆手,又转头回来对那老伯低道:「玲瓏斋的琉璃娃娃,可是三王爷世子出生,特别给做的,要是让人知道你仿…」 话还没说完,那老伯即刻对我道:「算你十文钱就好了。」 我咦了一下,随即就让陆唯安给拍了下脑袋,手里的钱袋也给他拿去。 「喏。」陆唯安从钱袋里拿出十文钱,「给吧。」 「…这字缘我给修一下吧。」老伯收了钱,又道。 陆唯安唔了一下,像是无所谓,又把钱袋丢还给我。 我呆了呆,才想起来道谢:「谢…」 「我只是觉得你太笨。」陆唯安打断,白了我一眼,人就走开了。 四十六 这条集市很小,一下子就逛完了,莱先生就开始不停催促,让大家脚步快些往桥头那里去。 我付完钱也赶紧过去,边收好用着纸包好的小木匣子,这匣子虽然小,可塞在衣襟内,胸膛一边就有些鼓鼓的。 幸好我不是最后一个到的。最后才到的是李易谦,不过他同东门先生一道,所以也不能算是迟到。 李易谦手里提了一个纸包,看着不像是从集市上买来的。 「…这不是我买的。」他看我瞧过来,就说。 我喔了一声,笑道:「我晓得了,你是帮东门先生拿的。」 「嗯…」 李易谦应了一声,没再多说。 我心里咦了下,还以为他也会问我买了什么的,不禁觉得奇怪,就看过去一眼,却瞧他脸色沉沉的,像是心情不好。 怎么啦?方才分别前还好好的… 「你怎么了?」我不禁问。 李易谦像是吓了一跳,往我看来,神情有些古怪,半晌才出声:「我?没事儿呀。」 我看了看他… 唔,好像…真是没事儿的样子,我心里觉得松了口气,不禁笑:「没事儿就好啦,对了…」我把那块青玉葫芦拿出来,递给他,「给你。」 李易谦愣了一下,停了下来,伸手拿了过去,然后又看了我一眼。 我也停住,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挠了挠头道:「上次…喔不对,已经过很久了,你给了我那兔子嘛,我那时说也要找个东西给你的。」 李易谦默然,再对着那块青玉葫芦看了一看。 「这个很特别的,你把它放手心里。」我又说,见他没有反应,就催促道:「快点儿…」 李易谦这才把它放到一手的掌心里。 我就也把自个儿的手伸过去,闔在他的手上,边说:「你往里面看…」 李易谦迟疑了下,微抬了手覷了一眼,跟着立刻向我看来。 我不禁笑,把手缩回来。 「会发亮呢,是不是很特别?」 李易谦点点头,低下目光,微微握起了手心,轻声对我道:「谢谢。」 「没什么啦。」我笑。 「我会收好的。」李易谦将之放到衣袋内,向我看来,微微一笑。 难得看他脸上有笑,我呆了一下,脱口道:「李易谦,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 我看他不说话,就又道:「真的,你应该多笑一点儿的,别老板着脸,而且多笑笑,比较不容易老…」 正说着,李易谦已是别开脸,迈开大步往前走了。 「喂?」我纳闷不明,连忙快步跟上,开口叫着他:「李易谦?」 「……」 「你怎么啦?」 「……」 我想了想,还是问:「你不高兴么?」 李易谦还是没说话,但是听见这句,目光就往我瞥来,不过又很快别开。 真的生气啦?我忍不住咕噥:「这么爱生气,当心老得快…」 「路静思——」李易谦霎时出声,步伐就停了一停,鬱鬱的睨来一眼:「你这个笨蛋!」 「我才不是…」 李易谦只哼了一声,就撇开目光,还加快了脚步。 奇怪…到底气什么呀?我摸不着头绪,纳闷的追了上去,不过这回半句也不敢再问了。 回到书院,东门先生对今儿个大家出去的表现讚赏了几句,就让我们各自散去。后头还有课,大家都要回去拿东西,便三三两两的往舍房的方向走。 「…你拿好了东西,就先过去吧。」走了大半天路都不理人的李易谦,这时候才开口对我道。 我喔了一声,心里也是想着要把买的小木匣子先放好,也没顾上问他要去哪儿,连忙快步的走了回去。 夫子舍房的院落是在最后,安安静静的,没有半个人影儿——不过平常也没见什么人出入就是了,明明这里几乎住满了的。 我回去房里,先关好了门。 里头没人,这时候傅宁抒不会在,我把买的小木匣子由襟内取出放到小桌上,打开包在外头的油纸。 「…怎么这样早?」 冷不防地响起问话,我吓了一跳,转头过去,见到傅宁抒微侧身去关门。不等他转回来,我连忙拿起小木匣子藏到身后。 傅宁抒关好门后,目光淡淡地看来,「怎么了?」 我连忙摇头,可心里忍不住心虚,眼珠子一阵乱转,就是不敢直接同他对看。 傅宁抒似乎也没觉得奇怪,但他走了过来,把靠近小桌的窗子推了半开,不咸不淡的问了句话。 「后头没课了?」 「有课…」我说着,怕他看见背后拿着的东西,有些紧张的侧了侧身,只是一个过眼,反而和他对上目光。 「你是忘了东西?」傅宁抒看着我问,像是随手的把拿着的东西往窗櫺上一搁。 「没忘了东西…早上去外头…」 我说着,不禁瞄了一眼,才发现他是拿了了一本书,就这么恍惚一下,话忽地被打断。 「你藏了什么?」 我霎时吓住了,不禁睁大了眼,慌张的脱口:「先生怎么知道?」 「那你是藏了什么?」傅宁抒没有回答,只是又问。 「没…没什么…」 我紧了紧拿着东西的手。本来是想晚上才给的,哪想他忽然回来…但又觉得,这时候给,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这么一阵犹豫,嘴上就支支吾吾的,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傅宁抒便又拿起了书,口中就道不想说算了,别是什么有危险的东西就好。 我呆了呆,看他就要往旁走开,怕他生气了,赶紧伸出两手,「不是的先生,这是要送你的!」 傅宁抒像是一怔,人便停住了,瞧向了我手上拿的那只小木匣子,又有些迟疑的往我看了一眼。 「送我?」 不知怎地,对着他的目光,总觉得心里慌慌的,可同方才那种紧张的慌又不太一样,我微微吸口气,仔细的再说了一次:「先生,这是要送你的。」 傅宁抒看着我,却没有作声,半晌才伸手接了过去。他像是细细的瞧了瞧,目光微微低着,一会儿才抬起来,然后再向我看来。 「…为什么要送我?」 「因为…」我对着他的眼睛,那些想道谢的话,忽地有点儿不好意思说出口,忍不住彆扭,支吾了半天,越说声音越小:「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见他要皱起眉了,我一着急,脱口:「因为冬至…」 「……」 我一阵发窘,不好意思看他,只好看自个儿的袖子… 忽地头顶就让人敲了一下,并不会觉得痛,可却让人实在的抬起了头。我怔怔的望向傅宁抒,他眼里有着笑意。 我呆了呆,感觉心里边一阵慌慌的跳。 「谢谢。」傅宁抒看着我道。 「没…没什么。」我连忙摇手。 傅宁抒笑了下,没说什么,只是空出一手,往我头上摸了一摸。 不知怎地,脸上便腾腾地热起来,我不禁挠了挠,感觉有点儿说不出的忸怩。 傅宁抒又笑了笑,收回手便说:「你后头不是还有课么?」 忽地听他问,我才想起来,忍不住啊了一大声…糟了!后面都是柳先生的课,方才回来时,距离上课的时候就有点儿近了。 我慌忙的拿了书箱揹上,匆匆的对傅宁抒道别,顾不上失礼跑着就出门。 我偷偷地打着呵欠… 柳先生的课一如既往,内容和声音一样都不怎么有趣儿,这会儿又连着上了两堂,加上之前出去走了一早上,实在是倦得很。 我掩住嘴,又打了个呵欠,一手拄着脑袋,一手翻过书页,又听了好一会儿,觉着眼皮真是撑不住了,不禁就闭了一闭。 也不知过了多久,冷不防地就被人推了一下… 我睁了睁眼,又愣了一愣,才直起了脑袋——方才都差点儿趴在桌上了。我揉着眼睛,耳边听见李易谦的声音。 「…醒醒,柳先生都走了。」 我往前看了看,前头真是没人了… 而且整间讲堂内闹哄哄的,近靠丁驹那头的几人,不知说什么,相互嚷嚷的好不高兴。 「快收拾收拾,去餐室用饭了。」又听李易谦道。 我喔了一声,收回目光,慢吞吞的收拾起东西。 「小呆瓜——」 方才听丁驹的喊声,人跟着往我靠来了。他很是热切的问我:「你一会儿没事儿了吧?」 我唔了一下,还没开口回答,就听丁驹又说,晚点儿和他们几人去逛夜市。 「咦?」我愣了愣,「要去哪儿逛呀?」 丁驹噗哧笑道:「小呆瓜,你真傻啊,当然是去城里,要不去哪儿?好啦,怎么样你去不去?」 「我…」 「你要是真傻你就去吧。」李易谦冷淡出声。 丁驹立刻瞪了过去,「喂,你什么意思?这么见不得人出去玩儿?」 李易谦面色冷淡,理也不理丁驹,只是转来看了我一眼。 「小呆瓜,你别理这人!」丁驹横出手掌,作势的挡住了李易谦的视线,又问:「怎么样?你去不去?」 我摇头。 「咦?为什么?」丁驹垂下了手,有些失望的问。 「晚上不能私自出去,被知道了会罚。」我说。 「噯,今儿个冬至,先生他们不会管。」 我唔了一声,还是说:「我不要去。」 丁驹叹了口气,有点儿惋惜的道:「好吧,随你…」边说着,他随手翻了翻我桌上剩馀的一本书,「你记着别对哪个先生说起这事儿。」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边的李易谦听了,便哼道。 丁驹抓紧手里的书,忿忿的朝他瞪了过去。 「那我的书…」我连忙说,有点儿心疼。 丁驹赶紧松了手,然后作势的翻了翻,忽地咦了声,说道:「小呆瓜,你这书里怎么写了这样多註解,唔…这里写得真乱,这儿的倒是好看…好像两个人写的一样。」 「本来就是两个人写的…」我脱口。 「啊?」 「…谁帮你写的?」一旁的李易谦忽地问。 我连忙从丁驹手里拿回书来,支吾道:「不是帮我写…是…我问先生意思,怕忘记写在旁边的。」 「你问…」 「小呆瓜你这方法好,我怎么就没想到!」丁驹打断李易谦的话,拍了拍我的肩,「好啦,你不想去,我不勉强,你记得——」他朝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便挥手走掉了。 我看人走掉,连忙把手里的书收好了,揹起书箱也要走,边对李易谦道:「我好了,我们去吃饭吧。」 李易谦没有动,目光略沉的瞧来… 「李易谦?」我疑问的看了看他。 「没事儿。」他便又说,「走吧。」 我松口气,还以为他又要不高兴了,赶紧点头,同他一道离开。 走到半路,一直都没说话的李易谦忽地开口。 「你等会儿要去书库那儿么?」 「今儿个不用。」我就说。 「那…」 那什么的…李易谦没说完,有个人靠近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又看了我一眼,逕自同他说起了话。 那个人我看过几次,是和李易谦同间房的人。我和对方不怎么熟,姓什么也有点儿忘了。 他们两人不知是说些什么,一路话没停过,直到进了餐室。那人也跟着一块儿打好饭,顺势和我们坐了同张桌子,等吃好了又一起离开。 我也跟着一道… 本来今儿个是该到书库帮忙的,不过昨晚离开时,席夙一说他今日有点儿事情,让我先不用去。 我不禁默默的数了一数,这样一来,算上今日,下回再去就得要五天后了呢…正想着,忽地听见李易谦他们喊了一句先生好。 我怔怔抬头,可脚步没算好,差点儿就撞了上去,幸好让身旁的李易谦赶紧拉了一把。 我尷尬了一下,才期期艾艾的,同李易谦他们一样喊先生好。 傅宁抒嗯了一声,看着我语气平淡的说:「你跟我来一下。」 我愣了愣,咦了一声…有点儿不明所以。 「先生…」李易谦忽地开口:「路静思他没犯什么事儿的。」 傅宁抒往他瞧去,才点了点头,然后道:「嗯,我知道。」 这一下换李易谦呆住了,「那…」 「我只是要找他。」傅宁抒淡淡的说,又往我看来:「静思,你跟我来一下吧。」 冷不防地,被喊了下名儿,我心里又生起一种慌慌惶惶的异样,也管不上李易谦要再说什么了,赶紧和他道别,就跟了傅宁抒走。 傅宁抒走得并不怎么快,但他似乎挑了别条便道走,但感觉没怎么绕路,只拐了个弯,不知怎地,就从另一边回到了夫子舍房这里。 我看见回到了熟悉的院落,有点儿困惑,脱口问:「先生,怎么回来啦?」还以为他叫我,是要让我去哪里做什么的。 「你先去把书箱放下。」傅宁抒只是说,像是想了想又道:「披风也拿着。」 我愣了愣,不禁疑问:「先生这是要外出么?」 傅宁抒点点头,不等我讶异,便又催促:「快些动作。」 我慌忙喔了一声,就推了房门进去,放好书箱,又去拿中午搁下的披风,赶紧出了门来。 「穿上去。」傅宁抒看我出来便道。 我赶紧又照做,两三下就打好系结,不知是不是打得太差了,傅宁抒见了,就伸手过来扯了掉,重新帮我打起来。 我怔怔的看着他动作,脱口:「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傅宁抒看我一眼,收回了手,语气温和的道:「今儿个是冬至。」 我呆住,脑子里想起来下午同他的对话,不禁有些发窘,耳边又听得一句,说着冬至到了,得吃碗汤圆才像样。 我愣了愣,有些恍然过来,脱口:「啊,早上有吃了,厨房有煮…」 说着,才想到会不会是他没吃到?那时每个人一碗,里头只放了两颗汤圆,书院有多少人呀。 「那不一样,要吃就得吃桂花汤圆。」傅宁抒摇头,看着我问:「吃过没有?」 桂花…汤圆?这个名儿光听就觉得又香又甜的,肯定很好吃,我不禁嚥了嚥口水,唔,好想吃呢。 我不禁摇了摇脑袋,大力表示自己没吃过… 傅宁抒看我一眼,微微一笑。 「那你是想不想吃?」 「想…」我脱口,一说又觉得不好意思,脸上发起热来。 「那便走吧。」 我愣了一愣,见他转身向前走了,连忙跟了上去,只是忽地就想到了之前才同丁驹说得规矩,心里不禁有点儿忐忑。 而且…走得路不是正门口,是上回他带我出去的路,这条路只有前头一段有点着灯,后面全都是暗的。 傅宁抒不知从身上拿了什么出来,就见他折了一下,立即就有火光了。我瞪大眼睛,直直的瞧了好几下,差点儿没让石头给绊得摔倒。 「走路要看着前面。」傅宁抒说着,直接拉住了我的手。 不同自个儿手心的热度传来,我怔了怔… 心里又隐约慌张了起来,我想说点儿什么,又觉得找不着话,可已忍不住喊了人。 「先生…」 「嗯?」 「不…」我支支吾吾的,慌忙才中想到了一件事儿:「不是说…晚上不能外出的么?」 傅宁抒唔了一声,没说什么。 我有点儿担心起来,就又问:「先生,是不是回去比较好?」 「怎么你不想吃了么?」傅宁抒只是不冷不热的反问。 我唔了一声,心里挣扎起来,可是…为了一碗汤圆而受罚,有一点儿划不来啊,早上也有吃过了的… 我忍不住滴咕出声,就听一声笑,跟着是傅宁抒温和的语调。 「那就别担心了,一切有我。」 他说,声音在风中听起来轻轻的,似乎没什么值得去在意的。 四十七、四十八 四十七 那卖汤圆的铺子近靠河边,拂面的颼颼冷风里,全是香甜的桂花味儿。 去的时候,里外都是人,老闆差点儿煮得差点儿揭不开锅了。由于没有位子,就有好些人没位子,站着直接就端起来吃了。 半途中,傅宁抒就和我说,这家平时就卖一种甜汤,只有冬至的时候才会卖这桂花汤圆。 我端好了碗,舀了一颗雪白的汤圆,然后咬了一口。 唔…糯米粉糰里裹得是豆沙,咬开来后,豆馅儿的甜就绵糯了整张嘴,隐约还能嚐到一点儿汤里的桂花清香。 吃起来一点儿都不会腻… 在场吃过的,个个模样都是意犹未尽,有的吃过一碗还不够,再叫了第二碗或第三碗。 我也挺想吃上两碗,可肚子实在不争气,早知道晚饭就吃少一点儿… 但就算吃得下,傅宁抒也不让多吃,说什么这样是…本末倒置么?唔,忘了…反正吃过后,看着河道对面火光亮灿亮灿的,照得一整条路像是白日一样,人来人往,看着很是热闹,我整个心思都往那儿飘去了。 「先生,那里真热闹呢。」 「唔,是夜市,去看看吧。」 傅宁抒说,便带着我上了前头的桥路,走没多久就到了。 夜市里充斥着各种的气味儿,人潮的热气,食物的香气…还有各种的声音,叫卖的,喧哗的,嘻笑的,总之是好不热闹。 之前白日去过城里的几条闹街,就觉得人很多很拥挤,没想到这会儿又更多人,感觉好像城里的人都挤到这儿来了。 我不住的到处看,傅宁抒也没阻止,随着我走哪儿看哪儿的,让我问东问西,似乎也没觉得烦。 中间见着不知是在做什么,围了好大一圈人,不是发出欢呼声… 「先生,那儿有什么呀?」我仰起头,努力的朝里头探望。 傅宁抒看了一眼,说道:「似乎是杂耍团来了。」 「哦…」我睁大眼睛,直直的又朝那头望了望。 傅宁抒看向我,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就拉了我过去,找了个稍松的空位,让我能看得清楚一点儿。 那卖杂耍的人,双脚都踩在一颗木球上,随着球滚动,两脚利索的踩着步伐,跟着两手拋接起三颗小球,没一个漏掉;接着还有变戏法,素面的扇子一展一闔的,忽地就变出了一朵火红的牡丹。 然后是耍鞭子,那人手上鞭子无论怎么甩,都甩不到被绑着的人… 我看得紧张,忍不住别开一点儿目光往旁看去,就看不知何时又围了两圈的人,唔…难怪觉得热起来。 也站着看了很久了… 我不禁向傅宁抒看去,这个方向看不太到他的神情,只能见着他低垂了眼,目光向是望着前头… 不知是不是察觉了我的注视,傅宁抒忽地侧过脸来,微扬的目光里有一点儿探询的意思。 没等他开口,我就先说了:「先生,我们回去吧。」 「…这儿还没完呢。」 我摇摇头,有点儿不好意思,小声的道:「这样就够啦,要是看完,肯定很晚了,明儿个还得早起…唔…先生也是,这样太累了。」 傅宁抒默了一下,才开口:「那回去吧。」 「嗯。」 回去的半路上,意外的遇上了人。 倒不是丁驹他们,而是…居然是东门先生和席夙一,还有李易谦以及同他住一块儿的人。 看见东门先生和李易谦,我没觉得如何,可席夙一也在,一时间莫名的有点儿紧张起来。 不过… 我看了一眼李易谦,唔…好像…还是不看的好。 因为都是要回去,所以就和他们走一道,于是也没有走出来时的小路,而是循着大路回去书院。 「真是巧呢…」 耳边忽地听见东门先生对傅宁抒说,笑意盈盈的,然后又问我们何时出来的。傅宁抒微微一笑,同东门先生说起话来。 他们在说书院的什么事儿顺利结束了,似乎是之前有什么大人来访… 好像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之前书院上下的人,除了学生之外,才会变得那样忙碌。 东门先生还说起杂耍如何如何的,原来他们几人也在那儿…傅宁抒就着她的话,也说起方才瞧见了什么。 我忽地感觉有点儿闷… 真奇怪,怎么就只和东门先生说话…不是还有个席夙一么? 冷不防地,肩上被拍了下,我吓了一下,才抬起头,就对上席夙一的脸。 「…别低头走路。」 「是…」 我连忙说,目光不禁往旁瞥去。傅宁抒正听着东门先生说话,而目光…像是看了来,又像是没有。 「路静思,你在看什么?」 一直沉默的李易谦忽然开口,语气低低的,听不出什么语气。我怔怔的转去瞧他,心里莫名有点儿怕。 「没…没有。」我囁嚅道。 「…原来你叫路静思啊。」走在李易谦旁边的人这时候开口,然后伸出手,「同你见过好几次,老是找不到机会问你,我叫邱鸣。」 我愣了愣,和他的手握了一握,「你好。」 「哈。」 邱鸣笑了下放开手,转去不知对李易谦说什么,就见李易谦眉头微微一皱,可神情像是缓和了不少,没方才那样阴沉了。 不知他方才是怎么了… 我完全不敢问。 后来…李易谦口气又和平时一样,好像方才只是我的错觉。 等回去书院后,李易谦和邱鸣似乎还要帮东门先生做什么,就往另一个方向走,我看他们走远,莫名有点儿松了口气。 于是就剩下了我和傅宁抒,以及席夙一… 席夙一早知道我的情况,所以三个人自然得走一道。 东门先生一离开,傅宁抒就没再开口,默默的走在前,而席夙一走得比较慢,不过他步伐大一点儿,所以还是走得比我快。 我看了看前面的两个人… 唔…这样一看,两个人真是差不多高呢,不过傅宁抒比较瘦了一些,衣裳穿在他身上,飘飘飞飞的,活像个仙人一样。 可也不是说席夙一就身材不好…我想到上回同他一块儿去澡堂,不禁抬起自个儿的胳膊看了一看。 …都这样久了,也吃了好多饭,怎么也没长壮啊? 「咳咳。」 冷不防地听见两声轻咳,我回神过来,发觉已经到了舍房前面,傅宁抒还已经先推门进去了。 席夙一站在他住得房前,正看着我… 我啊了一声,恍然方才是他出得声。大概是嫌我走太慢了…我赶紧加快脚步,可走过他面前时,却让他叫住。 我愣愣停下,听见他问了句。 「玉?」 席夙一面无表情,点了点头,说:「你还掛着么?」 「嗯,一直都掛着的。」我说,有点儿不明白他为什么问。 「再让我看一看。」 「喔…」 我伸手把脖子上的玉玨解了下来,递给了席夙一。 他接过去,同上回那样很仔细的看了一看,便还给了我。但这次他是直接帮我给戴回到脖子上。 「这是很好的玉…」就听他说,「你要收好。」 我怔了怔,才点点头,想着能回房里了,可见他好像还没有要进房的意思,就也不敢动作。 「你…」 他像是犹豫了下,最后只是摇摇头,让我赶紧回房休息了。 四十八 冬至一过,日子过起来实在飞快。 大约是年关将近了,书院的功课考试也越来越多,几乎没有空间的时候。 天气变得一整天都是冷颼颼的,不只白日起床难受,夜里唸书也一样扛不住;房里头让炭火给烧得暖溶溶的,坐在书案前翻书,我总是翻着翻着就打起盹了。 几乎都得让傅宁抒喊起来,然后要我到床上睡… 实在很佩服他呢,一样是看书,怎么我看着看着就想睡,他一点儿都不倦呢?就像现在也是,我打了个呵欠,心里忍不住滴咕。 「想睡就睡,别硬撑。」 傅宁抒翻着书,看也没看我,出声说道。 我唔了一下,揉了揉眼睛,忍住一个呵欠才说:「可这篇我才看了两遍…」唔,好像是三遍才对。 奇怪…都看这么多遍了,怎么老记不住,回回再看,回回不熟。之前写信给王朔,问了怎么记熟书里内容,他说读多点儿就熟了,但还是不怎么熟啊。 而听我这么说,傅宁抒没有回应,只又翻了一页书。 对于唸书的事儿,要是我没先问,通常他不怎么说的。一块儿住了大半年,晚上回来,从没听过他催促过做功课。 写在书上的另外註解,也是问了他后,我写不来,他看了才乾脆解释完后,又再写了一些上去。 好像…他主动来教的,只有习字那一次。 我不禁往傅宁抒手上翻着的书瞥了瞥,他按住了书封,看不见书的名儿,不过估计是讲课要用的… 正想着,就见傅宁抒把书闔上,然后往我看来。 「你有时间发呆,还不如去睡了。」他说。 我不由憋闷,放下了书,咕噥道:「我没有发呆,是在想事儿…」 傅宁抒慢慢的收拾起案面的东西,然后淡淡地道:「你有什么天大的事儿能想的,早些睡了,以免精神太差,反而写不好卷子。」 我喔了一声,把自个儿的东西稍微收拾过,下了椅子往床边去,两三下脱好棉袍和外衫,就赶紧鑽进被窝。 虽然房里让炭炉给烘得热气溶溶,可被子内没放暖炉,一样是冷冰冰的,我鑽进去,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我拢紧被子,眼睛闭上。一会儿,耳边听见几声细微的动静,不禁又睁开来,就见房里的一团漆黑,感觉床侧有人也拉了被子躺下来。 我侧翻过去,眼睛还没适应黑暗,看不太清形影,本来想挪近一点儿,又觉得不好意思,因为睡相太差,每次睡一睡,醒来老是发现又佔了傅宁抒那儿大半位子,原来睡得这头空得很。 幸好傅宁抒的睡相很好,不然两个一样差,岂不是要滚到床下了嘛… 我想像起来,就觉得好笑,可又不敢笑出来,只好捂住嘴巴,然后再躺平回去,闭起了眼睛。 但只一会儿,我又睁了开,方才冷了那么一下,睡意被退去了一点儿,一时睡不太着了。 我再闭上,又侧身翻向床里,但躺了一会儿,被压住的一侧胳膊隐约发麻起来,就又翻了回去。 唔,真是睡不着了… 我对着黑漆漆的顶上瞪了大半天,忽然想起前些天王朔信上提到的事儿。他说,过年的时候,要同他的师父一块儿去京城。 京城…以前这个词儿最常听村长家隔壁的柳大哥说起,说那儿如何繁华热闹,每个人每样东西又是如何好看漂亮的。 真好…我不禁咕噥。 「…滴滴咕咕的在说什么?」 傅宁抒的声音忽地响起,在黑暗中听起来有点儿朦胧。 我吓了一下,连忙转头过去,不过一团漆黑,压根儿看不真,瞧不见他睁眼没睁眼。 「先生…」我囁嚅道:「是不是吵到你了…」 傅宁抒没说什么,只是问:「睡不着?」 「有一点儿…」我不好意思的低声。 傅宁抒没再作声,不过我觉得他还是醒着的,好像也没怎么不高兴,就忍不了满脑子的念头,直想说一说。 「先生,王朔昨儿个信上说,过年时他要同他师父去京城呢,真好。」我说起方才想到的事儿,又想起以前听来的,就又道:「以前,我听村里的柳大哥说过,京城很热闹,那里不管什么东西,或者人…全都很好看很漂亮的。」 听了这句,傅宁抒口气淡淡的出声:「…还可以吧。」 我咦了一下,就翻过身对着又问方才问的:「先生你去过呀?」 傅宁抒唔了一声,没多说别的。 我不在意,只又道:「柳大哥去京城后,每次回来,都会帮村长老爷带些东西,有书有衣裳,啊对了,我还看过一样,很小一个的小匣子,差不多比巴掌还小,上头镶着朵花…不知那里面装什么呢?」 「那是香粉吧。」傅宁抒忽说,「给女人用的。」 我咦了一声,半恍然过来,「所以老爷才送给夫人用呀…」 难怪…那时候隐约就觉得有一种香味儿,可我不敢打开来看,很怕弄坏了,会造成夫人的困扰。 「先生,那种香粉很贵吧?」我不禁问。 「……」 「老爷送给夫人的,都是很好的东西,一定不太便宜,王朔每回都会这样抱怨他爹,他每次拿到的都是书…」说着,我不禁打了个呵欠,「可我觉得那些书挺有趣儿的…就是字多了点儿。」 那些都是做学问用的,村长老爷要王朔好好用功,不过他不知道自个儿的儿子都把那些书拿去换成画本了。 我又打了个呵欠。 不过,先前老爷帮忙整理过行李,应该会发现… 「你…家里…」 脑袋逐渐朦胧,隐约听到一句…唔…问什么呢,我打着呵欠,含糊的出声:「什么?」 「——没事儿。」 这会儿听得清楚了,傅宁抒语调平淡的道:「睡吧。」 我唔了一唔,闭起了眼睛。 在过五六天,就要过年了。书院里的学生,最近陆陆续续的开始离开,时常就见有马车等在正门底下。 我们这一拨新生,考试比较晚一点儿,直到前日才考完,不过今儿个早上还有最厚的一堂课,所以班里的人都没走。 不过今天来,课堂上却没见着陆唯安,只剩陈慕平一个人过来。冬至那一阵子,他俩真是闹彆扭了很久,陆唯安也说过不管了,但后来还是和好了。 至于他们为什么闹彆扭… 这个问题,我觉得比问李易谦气什么还难,所以压根儿没问过。 课后,丁驹就过来了,说陆唯安是昨晚离开的。 我听了,忍不住咦了一声,「他回家么?」 一边的李易谦则不冷不热的瞄了丁驹一下,没作声只是收拾东西。 「不然呢?」丁驹白了我一眼,「丞相大人等不及了要见儿子,早早就派人来接,要不是那些考试,说不定更早就回去了。」 我哦了一声,又有点儿担心,不禁问:「可今天的课他没上到,要怎么办?」虽然席夙一也没说什么。 丁驹哧地笑道:「他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放心,院长是他姑父呢,有什么读不好的。」 我忍不住惊诧,咦了一声,「院长是…」 「书读的好不好,与谁都没相关。」李易谦忽地出声,不管丁驹的脸色如何,只是向我看来,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家?」 「我没要回家。」我脱口就说。 话一出口,李易谦和丁驹同时愣住,一脸不解… 糟了…我看他俩脸色,才想起来自个儿那些复杂的情况,一直都没对李易谦提过。 中秋那时,不回去…还能理解是假期短,这会儿不说天数长,还是过年呢,哪个人能不回去呀。 果然,丁驹就嚷嚷了:「为什么不回去?」 我支支吾吾,不知怎么说。 「对了,上次要问你家住——哎唷!」 李易谦忽地伸手推了丁驹一把,将人往后推开几步,跟着拉了我就往外走。 「喂?」丁驹气急败坏的跟上来,「你推我做什么?」 李易谦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丁驹驀地一顿,悻悻的闭起了嘴。看对方不再大呼小叫了,李易谦便往我看来。 「你怎么不想回去?」 「我没不想回去…」我小声的说,唔…这也是事实。 不是我不想,而是不可以… 王朔又不回去,而且…在这儿读书的变成我,还没考到功名前就回去,老爷肯定气得要打死我了吧。 这些…李易谦一点儿都不知道,又这么久了,我一时也不知怎么解释。 「那你怎么说…」 丁驹又开口,但给李易谦瞥了一眼,立刻再闭上嘴了。 李易谦便哼了哼,把目光转回来,默了一默,神情有些犹豫,才出声:「你…你不回去…那你家人…」 他停了停,又看了看我,然后叹口气,就改口了:「你不回去,那有去处么?」 我唔了一声… 李易谦直盯着我看,又说了句:「过年期间,书院会关闭,直到十五上元夜后,你知道吧?」 「咦?」我睁大眼,忍不住吃惊,就停下脚步:「真的么?」怎么没听说呀? 李易谦跟着停住,「…嗯。」 「小呆瓜,你不知道?」丁驹往我肩上靠来。 我看向他,呆呆的对着他摇头。 「喂,你该不会本来打算要待在这儿吧?」丁驹瞪大眼。 我张了张嘴,还缓不过神… 「路静思,如果你…」李易谦开口,语气游移。 「没…没事儿啦!」我连忙说,「我…我不回家,是要去找…唔…」找谁好呢?一时之间真想不到,我搪塞:「就是不会待在这儿的。」 李易谦盯着我,好像再确认什么一样,一会儿才说那就好。 才怪!一点儿都不好,我心里一阵鬱鬱烦乱,顾不上因为隐瞒,而要对李易谦觉得抱歉了。 中途遇见几个已经打包要离开的学生,他们同李易谦和丁驹认识,几个人就说了几句。 我压根儿没心思去听他们说什么,也不想听…和他俩说了声,就逕自的先往舍房回去。 经过书库时,我往里头望了一眼… 正好席夙一走了出来,他看见我,眉头微微一皱,跟着大步过来,不等我问候,他就先开口。 「这儿已经锁上了。」 我愣愣点头,才说:「我只是经过…」 「嗯。」席夙一点点头,示意我一块儿走,跟着问:「什么时候回去?」 我呆了呆,「回去?」 席夙一往我看来,微微皱眉:「你不回家?」 我张了张嘴,心思惶惶,很怕他看出什么,赶紧低下头,潦草的点了点,「要…」 「别低头走路。」 「喔…」我连忙又抬头,心里忍不住想问个清楚,就问:「先生,书院过年时要关闭么?」 「没错,差不多这两三天就会关了。」 是真的啊…我不禁颓丧。 「怎么了?」 「没有…」 感觉席夙一往我看来,但没听他再说什么,直到进入住得院落,他才又出声。 「自己一个回去,路上小心点儿。」 「好…」 等他关上门,我急忙快步,往前头的房间去。一推开门,里头的人就看了过来,正收拾书案的动作停了一停。 「正好…」 「先生…」 我一看到傅宁抒,心里驀地有点儿…像是委屈的酸,这一会儿更忍不住着急了,没等他说完话,急忙往他面前去,「先生,过年的时候,真的不能待在书院里么?」 傅宁抒看着我没作声,半晌又开始收拾的动作,温声问着:「…你很想待在这儿?」 「唔…没有很想。」我老实说,鬱鬱的道:「但是…先生也知道,我和王朔交换的事儿呀,现在不能回去…」 傅宁抒若有所思似的,慢慢的点着头,语气平淡道:「既然不想待在这儿,那也不要勉强留下,唔…过年期间,我要去拜访几个人,你看愿不愿意同我一道去吧?」 我呆住,一时茫然… 他说…说…和他一块儿去…我回想,又愣了愣,「先生…你…你是说…」 傅宁抒嗯了一声,「若你愿意,就收拾一下,等我处理完事情,明儿个早上…」说着,他停住声音,往我看来,才又开口:「你愿意么?」 「愿意——」 我赶紧就说,忍不住去抓住他的手,又怕他一会儿反悔了,急急的点头,「我愿意的,先生,我想跟你一块儿去。」 傅宁抒看了被抓住的手一眼,才笑了一笑,然后抽出手,说:「还不去收拾?」 我也朝他一笑,「好!」t 四十九、五十 四十九 说起来,这次算是真正的出远门,我有点儿不知道该收拾什么,问了傅宁抒,他只说多带些衣裳,路上也要穿多一点儿。 我自个儿的就几套而已,就去翻出本来要给王朔的那堆衣裳,只是那些新做的,都是按着王朔的身量裁製,光比着看而已,都瞧得出太宽松。 但也不是不能穿嘛,我想,把袖子裤脚折起来一点儿就行了,于是拿了几件收进包袱里。 近到午前,喧哗了一早上的声音就逐渐弱了去,昨晚就走了不少学生,加上早上走得这一拨,书院内已是几近空荡荡了。 李易谦和丁驹也是早上走的。 我和厨房的叔婶道别完回头,远远地瞧见丁驹正指使着人搬东搬西;那模样看着挺忙的,我就没喊他了。 而半途遇上了李易谦…他说正想去找我,但不知我住哪儿间房,跟着默了一默,才讲他等等要回去。 喔…我点头,同他挥手,说年后再见。 李易谦面无表情,看着我足足有好一会儿,才略扯了笑,低低道着年后见,然后回头就走掉。 傅宁抒原来是说早上要走,可不知怎地拖延至中午之后,而且早上他人就不在,留了字条让我等。 他回来时显得有点儿匆忙,拿好包袱喊了我,便快快的出了书院。 一出正门,往阶梯底下望,就见到有一辆马车正等在那儿… 等我们走至底下,等着的车夫立刻走了过来,帮忙将傅宁抒手上的包袱给提了过去,然后也顺手拿过我的,一併给放到车里。 又等车夫将车厢内稍作整理后,傅宁抒让我先上去等,在外头不知和那车夫吩咐什么,过会儿也上了车。 「…你只穿这样?」一上车,傅宁抒像是讶异的问。 我愣了愣,看了看自个儿身上的穿着,除却披风外,里头还加了件袍子,同平时没有不同呀。 「不能穿这样么?」 「不是不行,要往北走,一路过去会越来越冷…」傅宁抒说着,似乎想到什么,就低道算了无妨,没有再说下去。 我本想说冷也不要紧,一听他说要往北走又会冷的,不禁亮了眼睛,忍不住就问:「先生,我们要去北边的哪里呀?」 「到了你就知道。」傅宁抒淡淡地说。 我喔了声,想再问仔细点儿,马车忽地动了,连忙靠向车窗去瞧外头。路景随着马车走动,由书院外的林间大道转进了城中的大街。 又看那一条条的摆了摊开着铺子的路,以及穿流的人潮慢慢的远去…马车出了城门,走上一条广阔的两边都是林木的大路,跟着路越走越弯绕,两边的林木逐渐往旁散开,变成了峨耸的高山。 我趴在车窗边,顾看好一会儿,也不管冷风颼颼,完全都不觉得无聊。之前来书院的路上,因为担心,一点儿心情也没有,要有…也是一下子,加上路程长,很多时候都睡了过去。 而且…现在走得路,景色看着和那时要入城的路不一样。 我看了一路,傅宁抒一点儿都没有拦阻,只自己拿了本书翻,然后有时候会回答我的问题,有时候看来一眼,什么也没说。 马车走了一大段几无人跡的路后,天色越来越灰濛的时候,走进了一座镇子,然后停在一家饭馆前。 傅宁抒示意我下车,便逕自往饭馆里进去。 我回头看了一眼,车夫已是驾起马车往前走了,心里诧异了一下,就快步跟上前头,紧张的脱口:「先生,马车走了…」 「嗯,他会在镇子的出口等。」 傅宁抒说着,走向柜台,抬手敲了一敲案面,掌柜立即由里站了起来,喊人过来招呼。 店小二领我们至靠窗的桌子,麻俐的倒了两杯水,又问了几句需要的就离开。 我往旁看了看,里头桌子约莫七八张,客人三三两两的坐,不是吃饭就是低声谈话,有几个人也往我们这儿看来。 我连忙转开目光,有点儿不安,小声的问:「先生…来这儿做什么呀?」 「来饭馆当然是要吃饭了。」傅宁抒道着,往我看来:「也不早了,先吃一点儿,顺便预备点儿东西,后面路上就没得热的东西吃了。」 原来是要吃饭呀,还以为要做什么…我松口气,又听他后面一句,不禁一怔就问:「先生要赶夜路么?」 傅宁抒像是要回答,正好小二端来了饭菜,他往筷筒拿了两双筷子,一双递来给我,然后只说:「快吃吧,别说话了。」 我接过,低喔了一声,就端起饭碗,赶紧吃起来。 吃到差不多七八时,傅宁抒像是吃好了,放下碗筷便起身走至柜台,喊了掌柜不知说了什么,掌柜又喊来小二,不一会儿那小二捧来了一只沉沉的布包,递给了傅宁抒。 我收回目光,赶紧吃完最后一口,拿帕子抹了抹嘴,连忙起身走过去。 「饱了?」傅宁抒提好东西,往我看了一眼,问道。 被这么一问,我有点儿不好意思,方才那些菜,差不多都是进了我的肚子,要是不饱才怪。 「吃了很饱的。」我就说。 傅宁抒笑了笑,便道了句走吧。 我跟着他出了饭馆,就走在镇里的街道。这座镇子比我住的村子隔邻的小镇差不多大,只是铺子开得稍多一些。 此刻虽然天晚了,可路上还有一些行人,看起来…似乎和我们一样,都是从外地来的,只是他们几乎是大包小包,放满了整整五六匹马,以及两三辆的马车。 那些人…回家里过年预备了这么多呀,我愣愣的想。 「…在看什么?」 听见傅宁抒问,我转回目光,摇了摇头。 他往方才那头瞥了一眼,忽地说:「这座镇子正好位于要道上,所以时常能见各地的商队出入。」 我愣了愣,「商队?」 「嗯,他们分属于各家商会,负责到各地採办。」傅宁抒简短的解释。 我听得有点儿懵懂,但没多问下去,只又四处的看。 傅宁抒似乎没想多逛,一路直直的走着,在我以为就要直接走出镇外时,他忽然往一家铺子进去。 我看了看,发现这是一家成衣铺,发怔了一下,才跟了进去。 进去的时候,傅宁抒正和伙计说话,瞧我进来,两个人都一同看来,就见那伙计点点头,回身往内进去。 「先生?」我愣愣出声:「你要买衣服啊?」 「嗯,给你买的。」 「咦?」我睁大眼。 不等我疑问,傅宁抒便又说:「给你买件厚一些的。」 「——客人就是这件。」 随着声音,方才的伙计走了出来,手上抱着个布包,就往桌上一放,然后揭了开来,又说:「您看,质料又轻又软吧,还有这作工…不是咱吹牛,店里师父手艺那是一等一的…同您说,咱这里不卖一样的第二件,都是订製的,那这个是一个过路的客人说急着要,结果又说顏色不好看,您听听…这什么话呢,衣料成色当初也都是给看过的不是…」 那伙计说着说着,从介绍变成了抱怨… 我靠近去看,那是一件看着就觉得舒服柔软的毛氅,顏色…唔…有点儿暗蓝,可隐约又透些红的色来。 「…就这件吧。」 耳边听傅宁抒说,我呆了呆,就看他已掏出钱来,让对方重新包起来。那伙计很高兴的接过钱,连忙去打包。 我再怔了怔,然后看向傅宁抒,一时有点儿不知所措,又不好意思他破费,期艾着脱口:「先生,我…其实穿这个够的,不会很冷…」 「那样不够。」 傅宁抒看着我,只又说。 「客人,给您包好了。」 伙计这会儿再捧来了东西,傅宁抒便转开眼,伸出空的另一手去接,就对我道了走吧。 我看他拿了两手的东西,其中还有一个是买给我的,真觉得过意不去,连忙去扯住他的一只手。 「先生我拿一个吧…」 我说着,就要拿了最初的那个布包,可他没有让,还说我拿不动… 「可以的!」我说,硬拿了过来,哪想居然真是沉的,不禁惊呼:「好重!」 「…就说你拿不动。」傅宁抒摇头,拿了回来,「我来吧。」 「可是…」我不死心,咕噥着:「我也该帮点儿忙的,先生已经破费了嘛,总不能…啊还是我给先生…」 「好了——」 傅宁抒打断,看了我一眼,口气平淡:「无所谓,也不差这点儿路,你要是真想帮忙,麻烦看好了路走吧。」 我憋屈的瞅了他几眼,可一对上他的眼神,就没敢再多吭半声。 居然…这样!哪有人不让帮忙又不让付钱的嘛… 走到镇子出口,马车果真是等在那里。 车夫接过傅宁抒手上的包袱,又给放好了后,一样等我们上车坐好了,再稳稳地赶起车子。 天完全的暗了,此刻往外看去,都是黑漆漆的。 没法儿看风景,我只好坐正回来,往另一边看了去,只一眼又赶紧收了回来,就低下头去看自个儿的脚。 车内搁着一盏油灯,放在地上,火光随着马车走动一跳一闪,隐约映出两道影子——一个是我,另一个是傅宁抒的。 上车后,傅宁抒就再取了书来翻,没说一句话。 虽然知道他不是生气或者怎么了,但我忽然间就不敢同他说话。 不是怕… 只是…心跳驀地很快,跟着马车晃呀晃的,越晃越慌。 出发那会儿只顾着看风景,没察觉到一件事儿… 车里太逼仄,所以…和他之间,比一块儿睡在舍房里时还要接近,近到能清楚感觉他身上那抹淡淡的气息。 「…累了先瞇一会儿,等等入城后,就有客栈了。」 「好…」忽地听见说话声,低低的回盪,像是近在耳侧,我恍惚的答了声,半晌才恍然了他的话,才怔怔的抬头,正对着他的目光。 「唔,你看着倒还挺精神的。」我还没开口,傅宁抒就先说了,口吻有些笑意:「夜里乘车很无聊吧。」 我一阵訕訕,挠了挠脸,心里想说不是无聊…可原因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吞吐了会儿就说:「先…先生不是…我以为先生是要赶夜路的…」 傅宁抒唔了一声,翻过一页书,调整了坐姿,整个人有点儿…那叫什么形容呢,一时忘了,就觉得不太像是平时那样的拘谨。 就听他又笑着说:「是得赶路没错,但连夜里都不休息,又不是要逃命。沿路都有城镇,中间我们会停留几处的。」 我怔了怔,但不是因为他话,而是… 总之…不敢看着他了。我眼神闪烁,却怎么都还是要看到他,虽然…他说完话又翻起书了。 我纠结一阵,决定闭起眼睛。 …睡觉吧,睡觉就好了,心口也不会老慌慌不平了。 五十 到客栈的时候,已经是夜半。 我正睡着,是让傅宁抒给摇起来的,可睡意正浓,眼睛只得半睁半闭,跟着他一块儿下车。 外头很安静,隐约像是在一条街上,黑雾濛濛的,什么都看不清。我打着呵欠,恍惚抬头,见着一盏垂掛的朦胧灯影。 傅宁抒在一边同客栈的人说话,这个空档,我不知打了好些个呵欠,脑袋几乎都要点到地上去了。 恍恍惚惚的,一只手让人给拉着了,有声音说着往前… 还说什么…喔…是到房间在睡,唔,我知道… 边点着头,我忍不住又打了好几个呵欠。 等进去房里,再也忍不住,整个直往柔软的床舖窝去,顾不上外衣脱没脱,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 等到再张开眼睛,濛濛的光亮映满整个视线… 我一阵恍惚,耳朵听见…唔…嘁嘁杂杂的…有点儿吵,好像是从外头传来的。我呆了呆,推开被子坐起来。 这里…唔…对了,是客栈房间。我往打开的窗口望去,方才听见的吵杂声就由那儿传进来,光亮也是由那儿照进来的。 正还愣着,忽听推门声,跟着…我怔怔的瞧着傅宁抒走进来。他手上端了盆水,往我看了一眼,走去桌边将水放下。 「醒了么?」他说着,拧了一条帕子掛在盆边,「起来洗把脸吧。」 我愣愣点头,赶紧下了床,找着鞋子穿的时候,又听他说了一句。 「…你的衣服放在这儿,换好后下楼来吃饭。」 咦?衣服…我怔了怔,才发现身上就穿了一件内衫。 唔…难怪有点儿冷,我想,才要对傅宁抒道谢,他已经关门出去了。 一大清早的,还没有客人上门,客栈大堂内只有我和傅宁抒而已。店小二打着呵欠给我们送上早饭,只有简单的豆汁和不怎么热的馒头。 大概太早起了,我还有些想睡,只咬了几口馒头,喝完豆汁就说饱了。 傅宁抒便付了饭钱和房钱,然后上路。 中间问了傅宁抒,才知道这儿是个叫安阳的小城。客栈外的街上有早市,此刻人来人往。马车停停走走的,好一会儿才出了城。 接下来…唔…就是赶路。 傅宁抒又拿起书来。一路上他很少开口,也一样没仔细说要去哪儿,但说了会在小年夜前到达。 那会儿我听了,不禁想问他是不是要回家?大家都要过年的啊…又不是像我一样,没法儿回去。 但出来前,他的意思好像是要去拜访谁… 所以…他不回家么?我纠结了一阵,最后还是没敢问。万一他觉得烦,后悔带上我了怎么办? 于是我只好再去看风景。 外边的景色好一阵子都没换过了,都是光秃秃的林木山径,以及远远看去,一片烟雾繚绕的高山。 还有…沿路走下来,风真是越吹越冻,同傅宁抒说得一样,越来越冷了,到了后头,车帘基本都是遮得严严实实,在前头镇子上买的毛氅,一早就被我翻出来盖在身上了。 那毛氅很温暖,盖着就觉得舒服,一不小心…唔,我又睡着了。 虽然这样赶路,但也没有露宿荒郊,途中还有一些小的镇子,傅宁抒都会停留,可只留晚上,又一大清早就走。 午餐那顿饭,基本就是在马车上解决,但也没吃几次冷的食物,算一算…包括方才吃的,也才三顿而已。 我打了个呵欠,翻过一页书——因为老是睡觉很不好意思,就问了傅宁抒借书,他找给我一本,算是字比较少的诗集。 我把裹住的毛氅再紧了一紧,又打了小小的呵欠,盯着书上的字,就觉得字…唔…好像…越来越模糊… 然后意识也越发的恍惚… 感觉…特别安静了起来。 能听得清楚书页翻动的沙沙声,还有…车轮轧轧的声响,以及…因为风吹而微微翻动的帘子声音。 忽地,砰地一声—— 我惶惶睁眼,发现是手上的书掉了。 傅宁抒看来了一眼,我有点儿尷尬,挠了挠脸,才弯身去拾起来,耳边听见他说了一句。 「快到了。」 「咦?」 我直起身,才发觉外头…唔…声音有一点儿吵,似乎也有马车在走,以及哗哗的闹攘声。 「…要到了么?」我问,不禁掀起车帘。 外面…不再是那些光秃秃的枝干,而是车水马龙,充斥各种声息气味儿的热闹,以及喜气洋洋的要过年的气氛。 「已经进了朔州城。」傅宁抒又说,像是也看了一眼。 「朔州…」我靠着窗,睁着眼睛直瞧,好奇又兴奋,「这儿好热闹呀!」感觉比渭平县城大了许多,人也多了许多。 「先生…」我侧回头,脱口问:「我们…」唔…说我们有点儿怪,是傅宁抒要去,然后我跟着而已…想了想,就改口:「先生是要到朔州来的么?」 傅宁抒嗯了一声,又翻起书来。 我喔了喔,又转回头看风景。 不过… 唔,傅宁抒说快到了,可马车走过几条街后还没有停的意思,更走上一段不短的路,还越走越静,感觉不像是在城里… 反正车子又走在一条宽阔的,没什么人的林道了。 我半捲起车帘,盯着那些光秃的一排连续没停的枝干,又睏了起来,忍不住打起了盹… 「…醒醒。」 肩头忽地被拍了一下,我恍惚着的睁眼,揉了一揉,随口问:「唔…先生,是到啦?」 「嗯。」 咦…真是到啦?我呆了呆,感觉马车真是停下了,连忙往外看出去。 车窗外正对着一道朱红大门,门簷上掛了一串的灯笼,随着风微微摆动。 我愣了愣,视线在往旁挪,发现这儿就一座宅子而已,而且…这座宅子…唔…很大,两边的围墙又宽又长,绵延在濛濛雾气中。 「下车吧。」 傅宁抒说着,便先开门下去了。 我连忙离了窗子,抱着那件毛氅,赶紧跟着下去。一下去,冷不防地觉得冷,不禁哆嗦了下。 马车的另一头,傅宁抒像是在对那车夫说着什么… 我也走了过去,目光却完全移不开那幢宅子,睁了大眼直直的瞧了又瞧,这才看见门上的牌匾,上面写着傅家庄。 傅家庄… 我怔了怔,傅家…那儿这里是… 唔,所以他是回家了。 「…怎么抱着?穿上。」 手上抱着的毛氅让一只手给拿了过去,跟着往我身上拢来——我愣愣的看着傅宁抒动作,耳边听见马车走动的声音。 我侧头看去,那马车真是走了… 再转回头,傅宁抒已经往那座宅子走去。我连忙跟上去,踏上台阶时,见着他拉起门环,拍了拍门。 还以为要等很久,结果立即有人开了门。 随着门打开,一把有点儿苍老的声音已是忙不迭的说了开来:「您总算到啦,六公子,老爷子这些天直念着呢,方才也叨念了下,怕您赶不及,又怕您不来了,快些…哎呀!」 那人顿了顿,目光往我瞧来,脸上有些讶异,「这小少爷是…」 冷不防地对上视线,我忍不住怯意,不安的向傅宁抒看去。 傅宁抒才出声:「他是我的学生,这回同我一块儿来。」 「喔…」 那被喊林叔的人似乎又讶异了一下,就再瞧了瞧我,看得我紧张得很,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傅宁抒轻咳一声,便道:「林叔,我们先进去吧。」 那林叔才像是回过神,訕訕的笑了笑:「啊,小的失礼了,六公子…还有这位小少爷,快请进。」 傅宁抒先往前走一步,又转来看了我一眼,催促道:「走吧。」 我喔了一下,才忐忑的跟着他进了宅子里。 一进去,就是个宽阔的院堂,青石平铺直通前头的正屋。那屋子里走出了几人,为首的是个比那林叔年纪更长,留了一把鬍子,身形有点儿高的男人。 那人穿着很体面,神情透出一股威严,可此刻他像是很高兴,快步的向着傅宁抒走来。 我看他来,后面还跟着两三人,心里一阵怯怕,忍不住紧张的去拉傅宁抒披风的一角。 傅宁抒像是没有察觉,只是同那人开口,喊了一声:「舅父。」 「路途辛苦,该是累了吧?」那人微笑,口吻温和:「先去歇一会儿,屋子都给你收拾好了。」 说完,他立刻转了目光,往我看来。 我同他的视线对上,心里头一怯,忍不住想退后,可傅宁抒已是一伸手,把我往前推了一小步。 「这是傅老爷子。」傅宁抒说着,侧眼向着我看来。 我犹豫的看了他一眼,才又怯怯的看向那个傅老爷子,这会儿再看,感觉那双眼里已很是和气,笑意昂然的,倒也不觉得严肃可怕了。 「喊人哪。」 傅宁抒低声提醒,往我肩上拍了一下。我才回过神,迟疑了一下,才囁嚅的开口:「老爷子…您好。」 傅老爷子摸了一把鬍子,瞇起眼笑:「好。」 「他姓路,叫静思。」傅宁抒这会儿道:「因为一些原因,所以带着他一块儿来。」 「嗯,我晓得了。」傅老爷子点了点头,「我让人给他收拾一个院住吧。」 「不必麻烦。」傅宁抒立刻道:「我住的那院再收拾一个房间便可以了。」 五十一、五十二 五十一 「这也好…」 傅老爷子便说,然后就吩咐下去,又同傅宁抒说了两三句,就要那位林叔领我们去休息一会儿。 我拿着包袱,和傅宁抒一道跟着那位林叔走,忍不住四处张望——同在外头见着的一样,这宅子内真是很广大,游廊迂迂绕绕的,好像没有尽头,连接了好几个院。我往走廊外看去,园子里种了许多的花树,不过…大概因为天冷,大部分的枝干都是光秃秃的。 感觉…有点儿冷清,我不禁想,不知是不是这儿真是太大了,虽然不是全然安静,可也不是那种很热闹的…过年的气氛。 不过…唔,这也才小年夜嘛,以前在村子,小年夜这日也过得很平常,村长老爷在这一日都还要盯着王朔读书的。 这么一想…好像也不觉得气氛奇怪了。 我瞧向前头领路的那个林叔,方才一路,陆续看见一些人——那些人都穿同个样式的衣裳,见着林叔头都低低的,喊着总管好。 也有听那些人喊了傅宁抒,是喊什么六公子的,比对那林叔还恭敬,就像…像是方才对那傅老爷子一样态度。 方才,傅宁抒喊那老爷子作…舅父? 可他们两个不都是姓傅么?是为什么——啊,会不会是和我一样的情况呀? 好像…也不太一样。虽然不能喊村长作爹,但我也没姓王嘛,所以称呼上一点儿也不会太彆扭。 而且傅宁抒喊得称呼也和我不一样,虽然…我觉得,那傅老爷子模样比村长老爷更像个老爷。 我瞥了瞥走在前侧一点儿的傅宁抒,他脚步慢慢的,没有很快,同平常一样。比起来,最前的林叔就快多了,时不时要顿下脚步,然后才又继续往前。 大概是有所察觉,傅宁抒忽地偏过脸来。 「看着路。」 「喔…」 在通过一道石拱后,就见满目的翠绿,铺着卵石的小径边种满了竹子,随着风吹得沙沙作响。 小径之后有一座院,这儿更偏静了,除了风吹动竹枝的声音,便听不见半点儿其馀的了。 走进院里,正好有三个人往外走出,手上都拿着一堆东西。 最前的林叔见了,像是也不讶异,只是开口问道:「都收拾好了?」 「是。」那三个人说,又对傅宁抒一幅身,低低齐声道见过六公子。 傅宁抒嗯了一声,没有多的表示。 他们也没怎样,就低头陆续的离开了。我看他们从旁走过,不期然地和其中一双眼睛对了一对,不禁愣了愣,但那人很快又挪回目光,低头快步走了。 我侧过头看了一眼… 「怎么了?」 听见傅宁抒问,我赶紧转头回来,摇了一摇。 「坐一路的车该累了,去歇一歇。」傅宁抒又道。 我本来想说不累的,但想到一路上,没见傅宁抒在车上打盹过,而到客栈又几乎夜半,还没见他睡下,我就先睡了,隔日清早醒来,他又早已起来预备… 于是,我什么也没说了,喔了一声,点了点头。 「六公子,让小的带这位小少爷去吧。」林叔开口:「您也回房歇一会儿才是…」 「麻烦林叔了。」傅宁抒便说。 林叔笑了笑,就向着我过来,「小少爷,请随奴才来吧。」 要去哪儿?我怔了怔,有点儿无措,慌忙的往傅宁抒看去。 傅宁抒像是安抚的拍了下我的肩,温声道:「没事儿,让林叔带你去房间吧。」 「那…」我忍不住脱口:「那先生呢?」 傅宁抒一怔,才道:「放心,我也住这个院里。」说着,他指了一下正中的屋子:「有事儿可以喊我。」 我低喔了一声,只觉得心里头有股说不上的颓然。 「那,小少爷请这边走吧。」那林叔又开口。 我犹豫的再看了一眼傅宁抒… 「去吧。」傅宁抒只这么说。 我只好动作,慢吞吞的随同林叔往右侧的屋子过去。 一进屋里,立即感到烘烘的热气,整个人都温暖了起来。 我把包袱往桌上放,解下了外氅,愣愣的张望房内,这里边各项陈设都很简单,不算太宽敞但也不小,收拾得很整齐。 不过还来不及看得更仔细点儿,那林叔就开口了,说什么小少爷舟车劳顿,又问要不要让人打些水来。 他其实很客气,还是笑咪咪的,可莫名就觉得彆扭… 「林叔…」我怯怯出声,见他正经八百的要聆听,不禁紧张,声音就小了一些:「我只是普通人,不是少爷,您不必这么客气…」 林叔愣了一下,才呵呵一笑,说道:「要的,不说您是六公子的客人,也是一点儿待客之道。」 唔,这么坚持呀,我有点儿苦恼,只好说:「那…您别叫我什么少爷,这样很不好意思,我叫路静思,您叫我静思就可以的。」 林叔还是呵呵笑。 「好的,静思少爷。」他说,又快一步抢过我的声音说道:「小的让人打水来,给您沐浴洗洁,您先歇一歇吧。」说完,就出去了。 我张着嘴,愣愣的看门被关上,只能訕訕然的闔上嘴巴。我望了一望房间,有一点儿不知做什么好。 目光落在水蓝色的床帐,那帐子用一条流苏带子绑住,好像绑得不是很紧,看着松松滑滑的。 我不禁走了过去,往床边坐下。 床垫很软,坐下去只觉得舒服,我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不知那是什么料子,说不来形容,总之很好摸… 被子也是,厚实但柔软,我摸摸碰碰一阵,就坐不住了,乾脆侧了身体躺下来。 这一躺,莫名就觉得累起来… 乘车的时候,虽然睡了大半路,可怎么都没有睡在床上来得舒服,我打了个呵欠,忍不住闭了一闭眼睛。 也不知是不是睡过去,迷迷糊糊的,隐约听见有人喊… 我茫然睁眼,对上一双圆溜溜的眼儿,吓得支身坐起,可动作太大,脑袋一晕,差点儿没往后栽倒。 「醒来啦?奴婢喊了您好几声。」圆眼睛的姑娘笑着说话,往后站了一站。 我呆呆的看着她,觉得有点儿眼熟,半晌才想起来——是之前和三个人错身时,不经意对上的眼睛。 「你…你…」我睁大眼,支支吾吾。 「水已经给您送来了,快起来!一会儿水要冷的。」她说着,伸手来拉我一把,「您喊我小瑾就行,总管让奴婢来照顾您。」 我愣愣地喔了一声,来不及说什么,就被拉着往屏风后头去。那里已经放了一大木桶的水,还隐约冒着热气。 她把我往浴桶边推去,然后丢了一句快些洗吧,就往外退去,没听到开门关门的声响,只听见不知正收拾什么的动静。 我对着水呆了呆… 出门三四天,都只稍微擦过身而已,确实有点儿脏了,是该要洗的,可是…她怎么没出去呀? 「哎,您怎么不快点儿动作?」 冷不防地听见一声,跟着就见一颗脑袋探了进来。 「你…你…」我又吓了一跳,吞吞吐吐的,不知怎么同她说。 「您可以喊奴婢小瑾。」她笑。 「小瑾…」我囁嚅道:「你…你不出去么?」 她像是茫然了一下,跟着才像是恍然,就点点头,可却走了进来,不等我惊慌,便把手上捧着东西往边架一放。 我愣了愣,发现那好像是一些布巾,唔…还有衣裳… 「那衣…」 「那么奴婢就先出去了。」 她没等我说完,开口打断,微微欠身,回头出去了,这一次就确实的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了。 我忐忑不安的洗好后,一点儿都没敢耽搁的擦乾水,赶紧的穿起了衣裳——那衣裳原来是放在包袱里,都不知方才那个小瑾是哪时拿出来的。 等穿好了外衫,就听叩门声… 我赶紧去开门,一打开…就看见了小瑾,但不知怎地,她好像有点儿意外,愣了一下才走进来。 我瞧见她手上端着东西,等她进到里头,又去把门关起来,但一回身差点儿要和她撞上。 「哎呀!」小瑾失声的叫了下,往后退了一步。 「对不起…」我慌忙的道歉。 小瑾讶异似的看来,可只一下忽地就笑了起来。 我呆住,惊疑不安的瞅着她… 「您真有趣儿…」小瑾笑道,朝我看了几眼又咦了一声:「您这身衣服太大了吧。」 我低头一看,这是拿了王朔的衣服,方才急着穿都没发现,于是就道:「…折一折就可以的。」 「您别忙,奴婢来吧。」小瑾说着,伸手过来。 我怔怔的让她给帮忙折好,才有点儿不好意思的说:「多谢你。」 小瑾微扯嘴角,收回手又看了我一下,才开口:「奴婢能问您一个问题么?」说着,也不等我回答,就直接问了下去:「您与六公子是什么关係呀?」 我呆茫了下,才恍然过来她口中的六公子是谁。 「师生?」一样没等我回答,小瑾就又说了。 我愣了愣,才点了点头… 唔…这么说是一点儿也没错的,但不知怎地,心里面却有点儿古怪感。 「真是师生么?」小瑾再问:「那样,六公子怎么会带你来呀?」 我呆了呆,支吾道:「我是书院的学生,所以…」唔,所以什么,忽地就不知怎么说才好了。 小瑾盯着我直瞧,一会儿又扯开嘴角笑,语气软软的道:「奴婢就问一问,您不愿答也行的。」 我动了动唇,还没出声,就让她给往桌边拉去过去。 「您坐好,奴婢帮您重新把头发束好。」 我咦了一下,连忙说:「我自个儿来就好了。」 「那不行呀,奴婢就是来服侍您的。」小瑾没让,按住我的肩让我坐到椅子上,然后就开始动作。 我低着头,僵僵的一点儿都不敢动,感觉头发被理了开,然后挽成了一整把,跟着重新整束起来。 「好了。」 「喔…」我赶紧站了起来,慌忙道谢:「谢谢…」 小瑾又一笑,拿起了桌上的一样东西。 我看了去,发现那是一件水绿色素面的袍子。 「天要晚了,外边风大又冻,老爷子叮嘱的,总管便让奴婢取了过来。」小瑾说着,边示意我穿上,「唔,太好了,刚刚好呢。」 我怔了怔,抬了抬手,袍袖虽然宽阔了点儿,但长度却正好,而且…不知是用什么料子,穿起来又厚又软的很舒服。 「这是小二少爷从前的衣裳,柜子里还有很多,不过都太花俏了,这件好一点儿…」 耳边听见小瑾说,我怔怔的瞧向正收拾东西的小瑾,又看了看自个儿身穿的外袍,心念微动,忍不住脱口。 「…我能问一个问题么?」 小瑾停下手上的动作,向我看来。 「您请说。」 我看着她。有点儿迟疑了下,才说:「你…说得小二少爷,也住在这儿么?」 「喔…以前是的,小二少爷很早就同二少爷搬去京城住了。」小瑾说,边继续收拾:「不过逢年过节都会回来,啊对了,明儿个就会到了吧。」 我抿了抿唇,才问:「那这衣服…」 「不要紧的,是老爷子的意思。」 「喔…」我安心的点点头,又小声脱口,把最想问的问出来:「那先生他…我…我听见你们喊他六公子,那是…」 「静思少爷,您这是三个问题嘍。」小瑾打断话,跟着转过头来,面无表情的,直直盯着我看。 我噤住声,莫名的有点儿窘迫和怯意… 但她瞬间就哧地笑了出来,圆溜的眼睛亮了亮,然后就端起东西,向我走来道:「——好啦,走吧。」 我愣了一下,脱口问:「去哪儿?」 「总得吃饭呀。」 五十二 一打开门,就见天色已经变得半黑半灰的,而院里院外,都是风吹竹叶的声音,沙拉沙拉的。 可好像…唔,又有别的…很微弱的呜呜的声音。 那是…风吧。 我驀地有点儿发悚起来,觉着这座院有一点儿可怕,不禁就想更晚一些,只有自个儿一个的时候… 「——这儿,可说是庄里最静的一个地方。」 我呆愣了下,就转身过去,惶惑的看着在后的小瑾。 「不仅如此,在平常…谁都不敢随意进来,少爷小姐们都一样,大家都怕…」她用一手关上门,语气顿了顿,眼神森森的看来。 我有点儿慑住,吞了下口水,才怯怯的脱口问:「…怕什么呀?」 「——没什么。」 冷不防地,响起另一个声音… 我没吓到,只是呆了一下,才连忙转身回去,果然就见着了傅宁抒,心里一高兴也不怎么怕了。 「先生!」我赶紧喊他。 傅宁抒轻嗯了声,走近过来,然后就伸手帮忙将我的袍襟给顺平了,目光跟着向小瑾看去一眼。 「奴婢见过六公子。」小瑾神情变也没变,上前过来,还笑咪咪的:「奴婢的故事才说了个开头,您怎么就把它打断了呀…」 傅宁抒微挑眉,不过口气温和的说:「你少编故事吓人,这头忙完了吧,快些去老爷子那儿吧。」 小瑾撇了撇嘴,才应声说是,微微欠身,端好了手里的东西,眼睛往我瞥来,眨了一眨,才往院外出去。 「…她就爱胡言乱语,方才那些,你听听就算了。」傅宁抒在旁道。 我咦了一声,怔怔的脱口:「方才…她是吓我的呀?」可这儿…唔,很安静,也真的…好像…没看见谁随意出入。 傅宁抒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只说了吃饭去吧,就迈开脚步往外走。我呆了一呆,连忙跟了上去。 没走几步路,就出了院外的小径,穿过来时也经过的石拱,绕进长长的廊路下。簷廊下的灯跟着点了一长排,看着好不明亮。 在书院的时候,到了晚上,一条走廊也只点上两三盏灯而已… 不过这里…好像比书院还大。 我不禁瞧向走在旁侧的傅宁抒,他也换过衣裳了,宽阔的衣袖轻垂在身侧,轻轻的摆开。 这么近看,才发现那是淡淡的青灰色,方才初初看去,还以为是素白的呢。不知是不是顏色的缘故,总觉得…唔,他看着有一点儿不同。 我怔怔的再瞧了瞧,不期然的就和一双黑亮的眼睛对上… 「…看着路走,不然要摔了。」 耳边听傅宁抒平淡的口气,我才慌忙转正目光,莫名就觉得有点儿彆扭,视线不禁低了一低。 「地上有钱。」 「咦…在那儿?」 忽听傅宁抒说,我就睁大了眼,努力的看半天,才疑惑的扬起视线,瞥向了他:「先生,我怎么都没看到…」 傅宁抒像是笑了一下,才说:「哦,原来没有,我看错了。」 我呆了呆,半晌才反应过来被誆了… 「先生你怎么骗人呢?」我扁着嘴,闷声咕噥。 傅宁抒看来一眼,微挑起眉,道:「教你看路,老盯着自个儿的脚做什么?」 我张了张嘴,有点儿心虚的解释:「我有看呀,只是…是看着脚下的路。」 「……」 好吧…不说了,我闷闷的捂住被敲了了一记的脑袋。 「六公子。」 前头忽地有人喊… 我垂下手看了过去,是早前见过的林叔。他走了来,对我温和的笑了笑,才对傅宁抒说起话。 「您要的东西都预备好了…老爷子还说…」 「嗯…我明白,那…」 我在旁,不怎么明白他们之间说什么,只隐约听出一点儿意思,好像是傅宁抒让人准备什么的,然后… 正想着,就再对上那林叔的目光。 「那么他…」林叔迟疑的又看向傅宁抒:「是要留在这儿,等六公子回来?」 咦…这什么意思呀?我睁大眼睛,有点儿慌张的望向傅宁抒。 傅宁抒往我看了一眼,就对那林叔道:「他与我一道去。」 林叔像是讶异,可只一下,神情又如常,就说知道了,然后又道老爷子已在厅里等开饭了,让我们快些过去。 说完,他就回身过去,似乎要领我们过去了。 我看了前头的身影一眼,又去看了看傅宁抒,忍了一下,还是脱口:「先生,明儿个…要去哪里么?」 傅宁抒嗯了一下,开口淡淡地道:「要离开几天,然后会再来一趟。」 我喔了一声,心里却忍不住觉得困惑,就看了他一眼,脱口问道:「可明儿个…就是除夕,先生又回家来了,怎么不同老爷子过年啊?」 说完,却迟迟没听傅宁抒作声,还以为他听了这话不高兴的时候,就见他看了来,眼神还是温和平静的。 「先生…」我不禁忐忑,囁嚅着道:「我是不是说错话啦?」 傅宁抒笑了一下,道着没事儿的,才又轻声的说:「…谁说不与老爷子一块儿过年,今儿个不是小年夜么?一会儿就吃团圆饭了。」 唔,是没错…可是…好像不太一样,我困惑的咕噥,团圆饭不都得在除夕吃的么? 「一样的…」耳边就听傅宁抒道了句:「什么日子团圆都一样,主要是心意,若没有心,就是一家人团圆一块儿又怎么样。」 我不禁望向傅宁抒,没看清他是什么神情,但莫名的…感觉得说点儿话才行。 正想开口时,他忽地看了过来,然后微微一笑。 我一时愣住… 唔,还以为他不高兴了,但好像…还是和平常一样。 「走快些,要赶不上了。」他说。 「好…」 晚饭是到一间很漂亮的厅里吃的。 进去就闻见了很浓郁的各种的食物香味儿,中间的大圆桌上摆得满满当当,有过年该吃上的饺子年糕,以及一整尾的烧鱼,还有一些样式漂亮的汤菜,都是以往不曾看过的。 以前在家里,年夜饭再怎么丰盛,也就几样而已,有时候是会多点儿,但也没像现在这么多花样… 我看得眼花撩乱,每样都想嚐嚐… 唔,但饭桌上不只我和傅宁抒,还有傅老爷子——本来我以为会有更多人的,结果坐上桌的只有我们三个。 不说是吃团圆饭么?人怎么这样少呢… 还以为这宅子那么大,应该住了不少人的,可感觉…这儿的主人就只有傅老爷子一个。 一开始,对着傅老爷子,我一点儿都不敢随意… 可他说起话,语调很温和,面色又慈蔼,一直劝我吃这个吃那个,还给我介绍其中一道鱼羹,也不等我自个儿动作,就要人给我先舀了一碗。 动手帮忙的是小瑾,进来的时候就见她在了,不过她就像是一开始看见那样,恭恭敬敬的对傅宁抒喊了声,就没有再开口,也没有往我看来。 还以为她是不是让傅老爷子给骂了或怎么了,不过,也没见傅老爷子对她如何兇的… 不提这个了… 那碗鱼羹真是挺好喝的,闻得见醋香,嚐起来有一点儿辣,但不难受,鱼片也滑溜鲜甜。 不只这一样好喝,另一道…唔…说不来名目的汤也不错… 不过席间,就我一个劲儿的吃,傅老爷子和傅宁抒说话的时候比较多——他们像是在间聊,可讲得什么,感觉有点儿复杂,教人听得很不明白。 中间听见傅老爷子道了几个名儿,傅宁抒似乎也是认识的… 我听到傅老爷子说那些人明儿个会回来… 明儿个…唔…是小瑾说的那什么小二少爷么? 我忍不住低眼看了一下身上的袍子。虽然是老爷子让人拿给我穿的,可也没实际问过那个人,对方看见我穿着,不知会不会不高兴… 这袍子是很温暖,可不是自个儿的,穿起来总不安心。 唔,晚点儿还是脱起来吧。 「明儿个…你还是要去?」 忽听傅老爷子问了这句。 他是…对着傅宁抒问的。我不禁抬眼,往傅宁抒瞧了过去。 傅宁抒像是没有察觉,只是回答了傅老爷子,但也就低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山里比这儿更冷,说不准会落雪…」傅老爷子又说。 「…所以我才更要去。」傅宁抒低声,端起方才一直没喝的酒喝了一口,才说:「您晓得的。」 傅老爷子点着头道,抚了一抚鬍子,笑了一笑,但感觉…有点儿勉强。不过他目光一转,就往我看来了。 「唔,你把他留在这儿么?」 听他这么问,傅宁抒向我看了一眼,平淡的道:「他同我一块儿去。」 傅老爷子像是很讶异,微微睁了一下眼睛… 不仅是他如此,一直候立在旁的小瑾,也是飞快的看来一眼。 我瞧着,莫名有点儿紧张… 「山里东西不多,又冷…」傅老爷子又道。 「山里有存粮,我也让人备了一点儿,明儿个会一块儿带上去。」傅宁抒出声打断:「再说,是我带他来的,哪有把人丢着的道理。」 五十三、五十四 五十三 还是… 唔,睡不着。 我翻身躺平回来,睁开眼睛,就见着一片漆黑。 翻来翻去都好几遍啦,还是没睡着…明明很累了的,走回房的时候,还打了好几个呵欠,哪知道一躺上床,就又不睏了。 我眨了眨眼睛,侧过身去睡。 唔,这张床不太大,睡一个人倒正好的,要是睡两个…我发起怔,才想到好久没一个人睡了呢。 感觉…有点儿…唔,不习惯。 可以前也多是一个人睡的… 有几次王朔要来跟我挤着睡,反而睡得不好,不过我睡不着,会把王朔推起来说话,他倒也不会生气就是了。 …不知道傅宁抒睡着了没呢? 肯定睡着了,明儿个要早起…而且是要上山的。 晚饭时,我听着他同傅老爷子的对话,就隐约猜想是不是要去探望谁,而且听起来,似乎傅老爷子也认识的。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 那时心里一阵疑惑,就希望听他们多说一点儿,可傅老爷子就把话转开了,然后和傅宁抒聊起过年期间的打算。 其实大部分都是傅老爷子再说,傅宁抒就是简单回答,很少主动问起。虽是这样,可气氛却也很融洽,没觉得停顿,好像他们本来就这么相处。 我不禁就想起王朔和他爹… 他俩每次对话都像是在吵架,不管说什么开心的事儿,或者不开心的事儿,没像是这么平静。 还以为,别人家里,父子之间就是像王朔他们这样吵吵闹闹的… 不过… 傅宁抒也不喊傅老爷子作爹… 这问题我一直没机会问起——有些不太敢问。总觉得没法儿像在书院那样,很随意的对傅宁抒说话。 其实,他和平常还是一个样子的… 可隐约就觉得,好像…有点儿不一样。 我打了个呵欠,隐隐觉得冷起来,不禁缩了缩身体,把被子拉高了点儿,才慢慢再暖和起来。 我把眼睛闭上,脑子里的念头却还满满的… 一晚上就这样,不停的翻来覆去,不停的想着事情,也不知何时睡过去的,总之,大清早被喊起来时,整个人一阵犯晕,有些南摸不着北,好半天才下了床来。 那会儿来喊起床的人是小瑾,她快手快脚的,帮忙把我要穿的衣服给拿出来了,还帮忙把要带出门的东西都整理好;然后在我磨蹭的时候,又去端了早饭来。 在书院吃早饭,规定都要到餐室去的,而在家里…则是起来后,自个儿去厨房找饭吃的,一时就有点儿不习惯。 以前总想要是什么事儿都有人帮着弄好好的,那该有多好,可现在我真觉得,被人服侍,其实做什么都挺彆扭的,不如自个儿动手来得自在。 我没吃几口,就觉得饱了——让人盯着吃,实在是饿也不会觉得饿了。不过昨儿个晚饭吃得很多,所以没怎么饿倒是真的。 等小瑾收拾过后,我跟着出了屋门,就见傅宁抒站在院中,他穿着同昨晚一样样式顏色的衣袍,正和这儿的一个僕人不知吩咐什么。 他看见我就停住说话,让对方退开,然后走近过来,开口就问:「怎么没睡好?」 我咦了一下,怔怔脱口:「先生怎么知道?」 一边的小瑾笑了一下,还没说话就让傅宁抒给看了一眼,就咳了咳,说着奴婢先退下啦,六公子回头见吧。 我不明所以看她走开,耳边听见傅宁抒说着要走了。 「喔…」 我跟着动起脚步,就又听他说了句。 「路程不算远,但也要一小段,路上再补觉。」 我想点头,又想这才起床,饭才吃完就又睡,实在不太好… 虽然,来的路上都是这样… 唔,那是路途太长啦,没办法… 我就道:「先生,我不一定要补觉的…」决定了,等会儿不能睡,而且说不准就是白日在车里睡太多,所以昨晚才睡不好的。 「别逞强。」傅宁抒只说:「到了之后,可要爬一段山路的。」 「爬山路?」我怔住。 傅宁抒低嗯了一声,就没再说了。 宅子外头,已停着一辆马车。 车座后边堆了一些东西,都用麻绳綑绑得好好的。林叔站在那儿像是做确认,见到傅宁抒就走了来,恭敬地喊了他一声。 我不禁往旁看了看,真没见到傅老爷子… 怎么傅宁抒要离开了,他不来送么? 正这么想,就听林叔对傅宁抒是否也同往年,待到年初四就回来… 傅宁抒嗯了一声,又问:「老爷子还在祠堂?」 「是。」 傅宁抒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就领着我一块儿上了车。 才坐好没一会儿,车子就走了。我掀开车窗的帘子,发现不是往来时的那条路,而是往更深里… 远远地看去,就见连绵一片的山峰隐在濛濛的烟云里。 「先生…」我不禁开口:「我们要去的是哪一座山啊?」 「没那样远。」傅宁抒看来一眼,示意我坐好,边道:「附近而已。」 我松开帘子,坐正姿势,「附近?」 「嗯。」 那是有多近呢?我不解,只是想了想,就问出口:「先生是要去探望谁么?」 傅宁抒默了一下才开口,却是说累了,要趁着这段路补觉,不然一会儿山路爬不动,他可不管的。 马车停下的时候,约莫硌到了石头,轮子生生地顿住,发出一大声的吱呀。 我被惊了一下,霎时睁开了眼… 感觉好安静,而且…帘子和车门都是紧闭的,却觉着有风的冷意。我有点儿茫然无措,就听见傅宁抒的声音。 「下车吧。」 我揉揉眼睛,接过他递来的毛氅穿上,慢吞吞的跟着他后面下车。 一下去,什么都还没看清,迎面就是一阵冷风,脸给冻得都僵住,我揪了揪眉,哆嗦了下,连忙拢紧毛氅,把脸往里低了一低。 耳边听到马车走动,我偏头看去,见着车子继续往上头走,有点儿愣住,才稍微的露出脸,往旁看了一看。 周围…唔,就是荒山野岭的,什么都没有。 那马车怎么还往上头去啦? 我再往旁张望,困惑的脱口:「先生,这是到了么?」 傅宁抒唔了一声,低道:「…先去一个地方。」 我怔了一下,转头回去,这才看清楚,面前森森的光秃林木之间,有一条青石板铺就而成的山路。 「从这儿过去比较近。」傅宁抒又说,「只是要稍微累一点儿。」 我愣愣点头,就道:「累一点儿不要紧的,反正很近。」 傅宁抒微微一笑,率先迈步踏上石阶。 我这才发现,他手上提了一只上了盖的篮子,随着走动,隐约能听见清脆的东西喀碰的声音。 里头不知装着什么… 我怔怔半晌,才赶紧跟上。 五十四 这段山坡爬起来有些陡,也不是笔直向上,是有些弯绕的,感觉彷彿没有尽头,爬了好一阵,还是不见到底。 铺在泥里的青石不怎么宽阔,上头也有点儿滑,有时没踩稳,就会踩进石板间隙里头…在脚步踉蹌了几次后,傅宁抒乾脆的用空的那手拉着我走了。 越往上爬,风吹得越猛… 周围细密的光秃枝干摇晃的很厉害,整片山岩上都是枯黄落叶,除此之外,再也看不见别的什么,这会儿是冬天,压根儿听不见虫鸣鸟叫。 本来下车时,还觉着很冷,可走了一段后,身体逐渐暖和,到后头就热起来。我抬起手,把拢高的毛氅领往下拉开一点儿,又往脸颊摸了摸。 唔,都是汗… 我喘了口气,往走在身侧的傅宁抒瞥去。 他外头也罩了件雪白的大氅,可一路这么走下来,脸色静静的,同初上山时一样,变都没变过,没见气有多喘。 牵着我的手心也是乾燥温暖的… 对了,他另一手还提着东西呢,我怔怔的看去。 似乎察觉到视线,傅宁抒就看了过来。 「…还有一点儿路。」他往上看了一眼,然后开口,大约以为我是要问这个的,「累么?歇一下也行。」 问着,他像是要停了下来… 「我不累的,只是有点儿热。」我摇头,说道:「衣服穿得太多了,我想要脱下这件。」 傅宁抒却说:「脱下来吹了风,回头要着凉。」 「喔…」 既然这样,那还是忍忍吧,万一着凉了,可才麻烦呢。 又爬了一段,石阶到底了,变成平缓的分作两边的坡路;一边是继续向上,另一边则是往下,往林子深处通去。 「先生,现在要往哪儿走?」我脱口问。 傅宁抒没回答,只是松开我的手,就先一步在前,往向上的坡路走去。 唔,要再往上爬呀?我歪了歪头,连忙跟上。 可其实没有爬多久,那段坡路走上去一会儿就越来越平缓,林木间距也逐渐开阔,变成了疏疏落落的树丛。 走出树丛,忽地亮了起来,就见满面都是崇山峻岭。 我呆住,才又踏出脚步,走上高耸的广阔的山崖。 烟嵐濛濛,飘散在其间,往下往去一片辽阔,却又鬱鬱森森的看不见底。冷风在崖间烈烈的吹灌,把一路的热气都给吹散了。 这里是… 我怔怔的往前望去。 傅宁抒已经走到崖前,那儿分开竖立了两块小小的黑色石碑。他走至后面的那块碑前,放下了提着的篮子。 他盯着那块碑半晌,手往腰间摸去,拿出一根短笛,眼眸微低,便将笛子横在了唇边,霎时泠泠的笛音响起,回盪了满山之间。 我怔怔的没动,只是听着着悠悠不断的曲儿,不知这是什么调子,从来没听过,好听非常,可却没来由觉着心底像是给什么揪住了似的,鬱鬱悵悵的。 傅宁抒吹了一段,略微抬眼,笛音便停住了。他垂下手,就蹲身下来,然后将笛子放到一边,揭开篮子上盖。 我犹豫了一下,才慢吞吞的走近,就见着他从篮子内拿出了一只水壶,然后站起身,拔开了上盖往碑上浇淋,再拿了帕子很仔细的擦了擦。 我呆了呆,瞧向石碑,随着水冲刷,隐约看见上头刻有字。靠近右侧下的字有点儿潦草,正中的就比较方正清晰。 写着…傅…傅氏…我心里咦了一下,睁大了眼睛,盯着上面写着的傅氏若霜之墓。 这是…我忍不住看向傅宁抒,疑惑出声:「先生?」 「这是我的姨母。」傅宁抒开口,语调淡淡的:「今儿个是她的生辰。」 咦?我怔了一下,不禁又看了碑石,这儿…底下埋着的是他的姨母?正诧异,耳边又听傅宁抒说了一句。 「往年这个日子,我们都是一起过的。」他停了停,又低道:「她是在之前才过世的,不过,说是之前,其实也一段时间了。」 之前… 是…中秋那时候… 不知怎地,自然而然的就联想到那时候。 那时,他突然离开了好几天,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么?我怔了怔,往傅宁抒看去,隐约又想起了中秋那晚… 「…姨母与人早已仳离,身后便不能入对方的祠堂。」傅宁抒又开口,说着的时候慢慢的燃了两支香,「但嫁过的女子,也入不得原来宗族的墓地。不过就算能,料想她也是不愿。」 最后一句,说得很轻,像是自言自语… 他顿了一顿,就往我看来,递了一支香,淡淡地说:「既然来了,你也拜一拜她。」 我呆了一下,才连忙伸手去接,就和他一起对着墓碑拜了几下。 傅宁抒又把香拿了回去,蹲下身来,同他手里的香插进泥里,然后两手合脸前,眼睛微微一闭。 我看着他动作,又往墓碑看去一眼,忍了一忍,还是脱口:「先生的姨母…是在中秋前那时过世的么?」 傅宁抒睁了眼,垂下手来,低嗯了一声。 「那…」我小声的说:「所以…先生才很伤心呀。」 傅宁抒默了一默,然后站了起身。 他往我看来,面色是温和的,不过却轻沉了口气才说:「难受总是会的,伤心…倒真是没有。」 我愣了愣,觉得很困惑… 那时他明明…明明看起来很伤心很伤心的呀。 「姨母打小开始,身体就一直不算好,能到这把年岁,其实不易…」傅宁抒再开口道:「她与人仳离,就搬回了傅家,然后迁到山里的别院,休养了好些年,时好时坏,直到年前…开始每况愈下,一天比一天差。」 他停了一下,看着墓碑,低低的道:「心里…不是没有预备的,所以发生了,虽然觉得难受,不过缓下来后,也是能过去的。」 我听得很懵懂… 「伤心…和难受不一样么?」我不禁脱口。 傅宁抒看着我,微微一笑,轻声道:「以后你会懂的。」 我喔了一声,转开目光,瞧向了另一块碑石。 上面也有字,刻着… 字形很潦草,而且像是很久了,有一点儿模糊… 我努力的辨别,默默念出口…唔,好像是遥寄…宁氏傅若雪。 我困惑了一下,向傅宁抒望去:「先生,这是谁?」 傅宁抒也看了过去,然后就低身再取起水壶,往那块碑石走近。他将水再往下浇淋,慢慢地道:「上头写的名儿,是我的娘亲。」 我忍不住睁大了眼,咦了一声… 「她不葬在这儿。」傅宁抒只又说:「只是作为遥寄而设的。」像是想了一想,才又说:「她与姨母是双生,所以今儿个也是她的生辰。」 不知怎地,我忽然觉得…他心里其实是不愿提起来的,虽然他神情没变,但隐约就觉得比方要沉重了点儿。 我怔怔的靠近过去,忍不住就去拉了傅宁抒露在外的手。 傅宁抒像是一怔,然后与我对看,目光轻轻的,眼神很平静。他笑了一下,与我的手握了一握,就微微别开眼,望向了山崖外。 「她…过世的很早。」他跟着说:「在这儿之前,我便少有机会与她在一块儿了,连见一面都难。她与姨母虽是双生姊妹,可性子却更强了些…她…与族里的一些人相互有着歧见,就由族里搬迁出来,一人独居…直至过世。」 傅宁抒断续说完,轻沉了口气,跟着就沉默了… 我看着他,很想说点儿什么,但又不知能说什么。 他娘亲死的那时,他…是不是比知道姨母过世时要难过…那时候的他,是不是非常伤心? 虽然他话中,说他同自个儿的娘亲相处的少,但他一定是很伤心的。 方才他没主动提起,都是因为我问… 我低了低眼睛,抿了抿唇,脱口道:「先生,对不起。」 傅宁抒像是转回了目光… 「做什么道歉?」 我听他问,抬起眼来瞅向他,心里一阵过意不去,说道:「先生不想提的吧,如果不是我问…」 话还没完,傅宁抒已是叹了口气,打断了话:「「你呀…」 我愣愣的看着他…「先生?」 傅宁抒摇了摇头,「陈年旧事而已,没什么不能提的。」他轻声说,就抽开了手,然后放到我的肩上,目光与我直视,又道:「静思,你不用对我道歉,知道么?」 我对着他,有些懵懵地点了下头…又想了一下,不禁小声脱口:「先生…那我问以前的事儿也没关係的么?」 傅宁抒笑了一下,说道:「可以的,不过…」他收回了手,就去收拾起东西,边又道:「现在先不说了,这儿风大,吹多了要着凉的,回去吧。」 回去?我怔了怔,脱口问:「先生,要回去哪儿?」 傅宁抒指了指来时的方向,一手提起篮子,说:「方才不是提到傅家在这儿有座别院么?」 我唔了一下,好像…有的样子。 可是… 方才一路爬上来,也没见着什么房子,而且…都是山坡和树,哪儿有地建什么别院呀? 「走了,别发愣。」 先一步走在前头的人出声催促,我喔了一声,赶紧快步的跟了上去。 五十五、五十六 五十五 往回走后,来到方才的分岔口。 那另外的向下的坡路,再走了一小段,路面就慢慢的平缓了,周围的林木也变成了低矮的树丛。 树丛后就见到一面高高的石墙。 墙旁有门,看着有点儿沉的样子,但傅宁抒伸出手,摸到了门上,也不知做了什么,很轻巧就推了开。 一进去就见到两三块的像是花圃的土地,但上头没长几朵的花,还有点儿杂乱;在这儿之后,是一方不算小的院落 我随着傅宁抒才踏进院中,就看见有人过来了。 「公子?」 「徐伯。」傅宁抒开口。 老人霎时笑开来,「哎啊,公子真是您啊?」他走近一点儿,脚步很慢,「您由后边进来…那是去看过夫人了?」 「嗯。」 「我就想…您肯定是要先去看夫人的,马车载的些东西,都给您先安置下来了。」徐伯说着,往我看来,「哎啊,公子带了客人哪?」 傅宁抒点头,就说:「他同我一起待到年初四才走。」 「好的好的,回头就给收拾个房间,啊对了,差点儿忘了,今儿个预备什么好?记着厨房里有…」徐伯叨叨絮絮的说。 「徐伯。」傅宁抒出声打断:「不忙的,照着平时过就好了,你也不用太顾虑我们,节日就休息吧。」 徐伯笑了笑,像是不好意思,就边说着无论如何总要给我收拾出一间房,边迈着慢慢的步伐的走开了。 我瞧着那一抹老迈的背影,不禁有点儿担心,脱口道:「先生,还是我去帮忙他吧?他好像很吃力。」 傅宁抒像是想了想,往我看来,说道:「也好,你去吧。」 我点点头,连忙去追徐伯的脚步。 也没追太久,他一条走廊还没走一半呢。听到我说要帮忙,他有点儿诧异,但立刻不好意思的推辞,说是不能让客人自个儿动手的。 我一听,才不好意思了,连忙跟他解释,我不是什么客人,只是书院的学生,跟着傅宁抒一道来而已。 徐伯像是愣了一愣,似懂非懂的点了头,就没再推辞,领了我过去。 房间很快就收拾出来了… 其实也没怎么收拾,除了湿气重了一点儿之外,四处都很乾净整洁的。 我把窗子都打开,把方才因为整理而挽起的袖子再放了下来——身上那件温暖的毛敞早脱了下来,暂时搁到床边去了。 「您先歇会儿,一会儿给您端茶和水来。」整理的差不多后,徐伯道。 我喔了一下,怔怔的道谢:「谢谢您。」 徐伯呵呵地笑了下,就走了出去。 我转头,张望起房间各处… 外头风声呼呼的,把窗子吹得晃个不停,我回神,就再把窗子都拉起来,又想了一下,最后留了半扇未闔上。 角落的炭盆里,火星烧得旺,劈啪作响的… 房内让热气给烘得暖溶溶,身体一暖起来,忍不住就觉得睏了,我打着呵欠,走到桌边坐下。 爬了一早上的山,昨晚又没睡实,这会儿放松下来,精神就扛不住了。 唔,那…那就瞇一会儿好了… 等徐伯端茶来后,再去找傅宁抒… 我朦胧的想,就把手拄在桌上,撑住脸后再忍不住的闭起眼了。 眼睛再睁开来时,屋内变得有点儿暗。 还没看清什么,只先感觉手和脚那儿一阵刺刺麻麻的,尤其是手… 我呆楞了一下,发觉到是自个儿把手给压住的缘故,就忍着难受动了动翻正身体,才要动一下脚,就感觉盖在身上的被子往床下滑落了。 我撑坐起来,不禁发起怔… 还是在房里面,可怎么…唔,是哪时候爬上床的呀?我歪了歪脑袋,想了一会儿,还是没印象。 我望向窗外,天色已经变得灰濛濛的,感觉再一会儿后就会完全暗下。 好像…睡得挺久了的。 我不禁有点儿懊恼,因为这样晚点儿又要睡不着啦,这午觉睡得太过头了——唔,不能算午觉,我连午饭都没吃呢。 怎么都没人来喊我呢… 我想得驀地就有些委屈,挪动身体找鞋子穿,隐约瞥见地上落着什么,这才想到方才没注意让被子给滑到地上了。 我伸手去捡,忍不住就咦了一声… 这不是被子,我拿近看了一看,是被我丢到床上的那件毛氅。 难怪总觉得很温暖,但又不像是盖着被子的感觉… 我把它折了一折放到床角,穿好鞋子后站了起来,走去桌边,才发现桌上已摆了茶水。 对了,徐伯说要拿来的… 唔…好像,有哪里怪怪的,我不禁茫然。 …想不到了,算啦。 我挠了挠头,往旁看了看。 镜台边的架子上不知何时搁了盆水,还有叠着乾净的帕子。我连忙去擦手,洗了把脸。 弄好之后,我走了出去,才关好门,往旁看去,就见着廊道的另一头,傅宁抒正拿把长杆将点好的灯笼掛上去。 「先生!」我脱口喊,然后快步的走了过去,到他面前又喊了一次:「先生。」 傅宁抒嗯了一声,垂下手把长杆搁到墙边,向我看来。 「睡够了?」 「咦?」 「饿了么?」傅宁抒又问。 唔…不提都没想到,好像…我看着傅宁抒,有点儿訕訕的点了点头。 「去看有什么能做的吧。」 说完,傅宁抒就转身,迈步向前。 我跟了上去,边问:「去哪儿呢?」 傅宁抒唔了一声,没有回答。 石板地上放了几个小箩筐,里头放了几把的绿叶菜,还有鸡蛋,茄子,以及好几样我叫不出名儿来,但好像吃过的东西。 另一边还放有水缸,然后几綑的柴木… 灶台那儿,徐伯又添了几根柴入灶膛内,火又更炽了一些,烧得劈劈啪啪,上头铁锅内的水也噗哧噗哧的响起来。 我看了一眼又转回来,傅宁抒正翻捡着箩筐内的东西看,然后边挽起衣袖——他方才已经先脱下外头较厚的袍子,里面是素净的水色的长衫。 「先生来这儿…要找什么?」我忍不住问,有点儿困惑,找东西怎么来厨房啦? 「你不饿么?」傅宁抒去水缸那儿舀了杓水,洗了下手,没有回答,只是反问。 「饿呀。」我说着,脑中忽地闪过个念头,心里咦了一下,愣愣的又问:「先生…是要做饭么?」 「唔。」 那就要做的意思了?我忍不住诧异,睁大了眼睛。 「先生会做饭呀?」 傅宁抒唔了一下,捡了一颗菜看了看。 「好厉害,我学了几次都做不好,王朔老说我要烧了厨房…」我说着,就有点儿不好意思。 傅宁抒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淡淡地道:「做饭也没什么,当你饿到不行,也没人给你做的时候,自然就会了。」 我愣愣的点头。 「公子,水烧好啦,其他的…能用到的东西,都给您拿出来了。」徐伯走过来道。 「好,你去休息吧,这儿我来就好。」傅宁抒说。 「是。」 我看着徐伯走出去,又转回目光,见着傅宁抒已经挑了一些菜,走去灶台边,又翻看了下灶上的肉和鱼鲜。 「先生打算煮什么呢?」我好奇的问,走去看了看。 傅宁抒唔了一下,往我看来,「好了,你也去外边吧。」 我喔了一下,又不禁迟疑,就说:「我也能帮忙的。」 「这儿烟气重,待久不好。」 「不会啦,我习惯了,先生忘啦,之前我还在厨房帮忙呢。」 「哦,洗碗。」 「…不只。」我闷闷咕噥,虽然…大部分是这样没错。 「我不想这儿一会儿烧起来。」 「……」 好吧,我出去就是了。 五十六 晚饭是摆在东院这头的起居室里。这儿有着很大的窗台,完全的推展开来后,就见一片广阔濛着雾烟的夜色。 徐伯也一块儿来用饭,并帮忙将菜给端上桌。 端上桌的菜都是很简单,轻易能吃到的,可感觉…就是不太一样。 对了,今儿个是除夕呢… 唔,桌上是有鱼,但其他的…就不是印象里吃团圆饭会有的。不过,昨儿个也算是吃过了团圆饭,今天吃没吃,好像也不要紧。 不管怎样,此刻香气扑鼻的,教人口水直氾滥了… 等到傅宁抒说了吃饭吧,我连忙先挟了一筷子的炒白菜。 吃进嘴里,只觉得咸味儿恰好,不油不腻…唔,比在书院吃到的还好吃,啊不对,比上回丁驹他表叔叔请吃饭的那儿做得好吃。 想着,我又多挟了几筷子的白菜,然后让傅宁抒说别只吃一样,才连忙再挟另外的菜。 吃到一半,傅宁抒忽地起身离开,然后又回来,手里多了一道菜。我先咦了一声,看明是什么后,就又怔住。 …是蛋羹。 我迟疑了一下,才出声问:「先生,怎么多了一道啦?」 「最后想起来弄的,算时候现在才能好。」傅宁抒没什么的说道,又拾起筷子,继续吃饭。 我喔了一声,又盯着那一碗蛋羹看了一看,才动手去舀。 这一样,家里的吴婶老做不来,总是不滑不嫩,不是太咸就是没味道。弄了几次后,她就也不要做了。 我吃了一口。 入口的蛋羹平滑软嫩,里面没掺入别的配料,味道…不是那种单纯的咸,总之味道很足,又嚐得出蛋的甜味儿。 同印象中吃过的好… 不对,比那还好吃。 我又动手,舀了满满的一碗,吃完又舀,其他的也不吃了。 吃过饭收拾后,我想帮忙把那堆碗碟给洗起来,就去到厨房里,却发现徐伯已在洗着了。 方才,傅宁抒让他不必善后回去休息的,怎么居然又来这儿了… 「徐伯,我来洗吧。」我说,把袍子脱掉折好,放到一边去,就挽高袖子,靠了过去蹲下身。 「不好,您是客人。」徐伯道。 「不要紧,我自个儿同先生说要洗的。」我又说,就要去拿碗碟过来,可还是给他拦了。 「天冷,水冻得很,小少爷还是别碰啦。」徐伯说,呵呵一笑:「我这手…是皮糙肉厚,而且也习惯了。」 「我也是啊。」我也笑,把手伸给他看:「您看…而且我也做习惯的,在书院时,我去过厨房帮忙,少不了要洗碗,而以前在家里,也时常洗的。」 徐伯听了,看了看我,面色很是和蔼:「看来小少爷在家过得辛苦,那到了这儿,就好好的作个客人吧,不要忙这些。」 其实…我觉得也没有很辛苦的,可听着徐伯的口气,只能懵懵地点头。 我看向他洗好的堆置在另一只盆里的碗碟,就起身换到了那个位置,来了矮凳坐下,用布巾把还滴着水的碗碟都擦了个遍。 「不然我帮您擦乾吧,不然一会儿不好收。」我边做边说。 徐伯看来一眼,像是不再婉拒了,只温和的说:「小少爷人很好。」 我怔了怔,跟着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不禁微腆了脸色,嘿嘿的笑了下。 徐伯又说:「莫怪公子对您好。」 我想了一想,唔,这有关係么?不过,傅宁抒虽然有时冷冷的,也会训斥我,但真是对我很好的。 还想着,就又听徐伯道:「我照顾公子许久,除了两位夫人,还没见过公子对谁这么好过。」 他笑了笑,「公子对我自然也不错,但吃上公子煮得饭,今儿个可是头一遭,想必今年会是个好年。」 我看他说得高兴,不禁也高兴… 虽然对他前面的话,意思明白的很朦朦胧胧,不过听话中提到两位夫人,又想起白日去到那山崖的事儿。 我迟疑了一下,想要问…可又觉得傅宁抒的事儿来问徐伯,回头给傅宁抒知道了,好像不太好。 而且,我想起来,柳先生课堂上说过的,君子勿要随意探人隐私… 「小少爷这样就可以了,剩下的由我来吧。」 「咦?」正想着,忽地听徐伯这么说,我回过神,还要说什么时,又听他道了一句。「小少爷今儿个可是除夕了。」 「是啊…」我愣愣点头。 「那快别待这儿了,快些出去。」 徐伯笑得和蔼,却是挥手赶人了。 我离开厨房,端了徐伯预备的茶回去吃饭的那间起居室。走过廊院,风忽地吹得狂,我瑟缩了下,脚步就停了一停,然后不禁抬头看了一下。 白月弯弯的,把夜照亮了大半边,是很清澈的暗蓝色。 徐伯以为我忘了今儿个是除夕,可我记得的… 今次过得很不像以往,一点儿年味儿都没有——但是一点儿也没觉得不对,过得也顺当自然。 唔…不知王朔今儿个是怎么过的?对了,他师父会给岁钱么? 隐约想着这一些,我快快的端茶进屋里,见着傅宁抒坐在炕上的旁侧,炕案上放了纸笔,还有几本册子。 像是有所察觉,傅宁抒停下翻阅,抬头侧过看了来,有点儿一怔似的,「都这时候了,怎么还不睡?」 我呆了一下,才脱口:「除夕得守岁啊。」说完,又看了看他,「先生,茶要放哪儿好?」有点儿重呢。 「…给我吧。」傅宁抒说,接过我手里端的东西,往中间的炕桌上放,又去翻手里的册子。 我站着,往旁边的一面墙看去,方才吃饭时就注意到了,那儿放了一整面满满的书,都不知道是什么样的… 「先生我能看看么?」 傅宁抒唔了一下,抬头看了过来,然后道:「可以,不过没什么有趣儿的,你八成也看不下去。」 「看看就知道啦。」我说,得了他的同意,就走了过去,仔子细细的搜找起来,结果…唔,能看得下去的还真是少的。 不过还是让我翻出几本来,看着是诗集还是词本的…有一本好像还是讲故事的,我不禁惊奇了。 「先生,这几本我能看么?」 傅宁抒看来一眼,嗯了一声,又像是想了想,就回身指了指对面的空位,开口:「上来坐着看吧。」 「好。」我高兴的应道,就过去爬上炕,蹬开鞋子,窝进里边。 「先生,这儿真暖和。」 傅宁抒看来就回过身,拿起炕桌上的茶倒了两杯。 炕床后边是一排的窗,窗纸一张一合,显见外头风势强劲儿,隐约能瞧见条条挥摆的树影。 我往后靠,翻起那本故事,一打开就有什么散了下来… 「咦?」 我出声,看了一看,发现好像是…剪纸?「这个是…」一抬头,才发现傅宁抒正看着。 「先生?」 傅宁抒伸出手,开口:「给我看看。」 我喔了一声,把那几张剪纸拾好,然后递给他。 傅宁抒接去,一张一张的看过,一张一张的放到桌上。 我凑近,探头去瞧桌上的几张剪纸,那图案很精美,剪得手法也很细緻,完全没有缺角。 好厉害…以往家里也会贴,那些窗花都是夫人剪的,她剪得也很好看,可花样就没这个细緻。 「先生,这是谁剪的呀?」我脱口问:「怎么夹在书里了?」 傅宁抒看来,嘴角微扬了下,才开口:「是姨母剪的。」说着,就往窗子看去,「说起来,往年都会贴窗花的,今年倒忘了。」 我怔了一怔,看了一眼桌上的窗花,又去瞧傅宁抒,他脸色淡淡地,看着很平静。 「那…先生要贴么?」我想着就说:「今天才除夕呀。」又想到这是他姨母剪的,不禁又摇头,「唔,还是不贴了,万一贴坏就没了,先生你赶紧收好。」 傅宁抒看了我一眼,目光是温和的。 「这些是去年原来剪好要贴的,不过姨母太忘事儿,记不起来放哪儿了,当时还重剪了新的,不过匆忙之下,就也没这些好。」 我恍恍的点头,不禁惋惜,说:「当时没贴出来,真可惜。」 傅宁抒默了一默,就收起那些剪纸,看了来然后说:「…来贴吧。」 「咦?」我怔了怔,就见着他已经下了炕,找着黏黏的东西。 看着…唔,好像是说真的。 我呆了呆,听他喊了声块儿,连忙喔了一声,也下了炕去帮忙。 然后… 真的就找来了糊纸的浆,去将那些剪纸都给贴在廊院下的窗櫺。 我把沾了浆的窗花贴上按平,往后退了一退,忍不住高兴,不禁脱口:「这样看着,就有点儿过年的感觉啦。」 傅宁抒没说话,只是把沾了浆的窗花又递来一张… 我拿过又贴上一张,边说:「要是有春联贴的话,就更有气氛了…唔,王朔他爹每年都请人写来的,今年肯定也是一早就贴上了吧。」不过王朔不在,我也不在,他是叫谁贴呢? 肯定不是村长老爷自个儿爬凳子去贴… 这一想起来,我就忍不住讲起往年过节的情形,又说去到外地的村人在这段期间都会回来,可以见着很久不见的人,就觉得很高兴。 「…还会有很多人来家里呢。」我说:「都是老爷的朋友,可王朔说,那些都是狐什么党的,是想来找他爹要钱的,不是朋友——啊!」 糟了!贴歪了… 我忍不住懊恼,又慌张的看向傅宁抒,囁嚅出声:「先生…我…」 「没事儿。」傅宁抒打断,再递给我一张:「这儿还有…」又听他问:「你方才提到的老爷,就是王朔的父亲吧?」 我愣愣接过,茫茫地点了点头… 傅宁抒嗯了一声,示意我继续,默了一默才又开口:「那你爹呢?」 「唔…」我把纸对上,边说:「他死了。」 「…是么?」傅宁抒低道,停了一停才又出声:「那你难过么?」 我唔了一下,摇头道:「他在我出生的时候死了,所以我没见过,可夫人很难过。」 「夫人?」 「嗯。」我点头,把贴上去的纸压了压,转头看傅宁抒,「先生,这样正了么?」 傅宁抒看着我,没有作声。 「先生?」 「…嗯,可以了。」傅宁抒才看了一眼,然后道。 「那就都贴完啦。」我高兴的说。 傅宁抒看向我,笑了一笑,收拾起东西。 「先进屋去吧。」 「好。」 五十七、五十八 五十七 结果… 昨夜就这么睡在了起居室的炕上。起来时,发现身上盖了件袍子,不是我的,我坐起来,对着手里的袍子,和空无一人的对侧一阵发怔。 耳边听见来喊我的徐伯说话,说着大清早过来时,真是吓了一跳,公子和小少爷怎么都睡在这儿了,一不小心会着凉什么的。 我愣了愣… 唔…昨夜贴完了窗花,又回到这儿,跟着我说要继续守岁,傅宁抒就说我一会儿肯定就要睡过去,不如早点儿回房睡。 我闷起来,就同他说不会,又说以前和王朔一块儿守岁的事儿,那时我和王朔比谁最后睡着,输了的那个,就要听对方一天的吩咐。 那肯定是你输…傅宁抒听了这么说。 才不是,我赢了。 哦… 那会儿瞧他不信的样子,我忍不住就对他说不然来比比看,看谁能最后才睡。 好啊… 没想到傅宁抒会同意… 于是就…我挠着脑袋想了想,印象里就是两个人都沉默的看起书,可看了一半,我就忍不住要问他,书里讲得故事是不是真的,然后不知怎地,又说起了以前同王朔夜里去田里玩儿的事情。 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最后… 嗯…最后怎么会睡着的? 想不起来了,也想不下去,我已实实在在的打了几个喷嚏! 唔,感觉比昨儿个又更冷一点儿… 徐伯帮忙打水过来了,我连忙下炕穿鞋,过去洗漱;等衣服穿整好,徐伯又端来早饭,直接在这儿吃起来。 我坐到圆桌前,看到只有一人的份量,有点儿迟疑了下,才脱口问:「徐伯,先生他不吃么?」 「哦,清早我来时,公子就起身了。」徐伯帮我倒了杯茶,说道:「那会儿公子就吃过啦。」 我喔了一声,默默的低头吃起饭。 「…起来了?」 忽地听见询问,我吞下嘴里的粥汤,抬起头来望了过去,就见傅宁抒跨步进来。 外头似乎风有点儿大,从打开的门望出去,能见院中枝椏拂耸不停,感觉似乎挺冷的。 傅宁抒微掩上门,走过来坐下。 「外头结霜了,要再冷一些,说不准要下雪。」徐伯说着,递给傅宁抒一杯茶。 「嗯。」傅宁抒接过来,往我看来,笑了一笑:「吃完了,我们就出门。」 我愣了一下,不禁问:「要去哪儿?」 「拜年。」 「啊?」 傅宁抒又笑了一下,然后只又说快吃,一会儿就出去。 出门的时候,走得是正门。 出了门,对着的是青石铺成的阶梯,只有十来阶。不知是不是因为冷的缘故,石面上透着水汽,踩起来也有些湿滑。 而两边密密的枝枒还结着薄薄的,像是冰一样的东西…这一层冰,延伸到了落满草叶的地面。 「先生这是什么?」 「…看好路,走慢一些。」傅宁抒先这么说,才回答:「那是结霜。」 我哦了一声,有点儿似懂非懂的,想了一想又问:「先生,那么会下雪么?」 傅宁抒唔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微笑问道:「你想看雪是么?」 我嘿嘿的笑了一笑,忍不住期待的说:「我没看过,很想看一看。」 「那很冷的。」 「唔,我穿多一点儿就好啦。」 「…到时再说吧。」 「喔。」 跟着傅宁抒下了阶梯,就是一条还算宽阔的山道,往下望去,能见绵延弯绕的带着濛雾的坡路。 因为雾茫茫的,山下的景色半明半清的… 傅宁抒带着我往上走。走了一会儿,隐约听见水流的声音,就见前面有一座没写名儿的桥。 桥下密佈的树丛中,隐隐瞥见有条细细的水流… 「…先生,我们要去哪儿给人拜年啊?」 出门前问傅宁抒,他说要去拜年,可…走了一路,也没见人烟,这是要怎么拜年呀?所以我忍不住又问。 「…往里再走一会儿,就能见到一座寺院,我同那儿的住持认识,回来时都会去拜访。」傅宁抒这会儿说道,口气淡淡地:「上回姨母的事儿,他帮了不少忙,过后也没与他致意,趁着这时比较得空才去找他。」 我怔怔点头,没再多问。 反而是傅宁抒又说,还往我看来一眼:「寺院后头有个大池塘,里头还养了一种…据说是不怕冷的鱼。」 我咦了一声,不禁诧异:「像今天这样冷,也不会冻死么?」 傅宁抒笑了笑,便道:「一会儿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也笑,嗯了一声,脚步也不觉快了些。 又再走了一会儿,就见寺院的山门了。 这座寺院,比我想得还要大一点儿,本来以为盖在山里,应该没什么人的,结果去到的时候,虽然不是香火鼎盛,可也有人特地携了香烛过来。 傅宁抒领我进了前殿,直接取用这儿备有的香,跟着其馀的香客一块儿,依着次序拜了一回。 拜完最后一尊佛像,傅宁抒便喊住了一个小师父,问他们住持在哪儿。 那小师父看了看我们,就说稍等,便往殿旁走。没一会儿,人又回来,后面还跟着另一个穿了袈裟的,比较有年纪的师父。 「至清师父。」傅宁抒开口,对那位师父微微合掌。 「老衲早上才想公子也许会来,这一会儿您就来了。」被称作至清师父的人,也合了下掌,和气的说。 「上回多亏了师父,一直没来致意,实在过意不去。」傅宁抒又说。 「多得您放心上了,这事儿…」 两个人就这么说起来,一边就往旁过去。 我愣愣的跟着走过穿堂,绕到了后边的院阁,这儿的园子很大,种了不少草树,有不少人拜完佛,也往这头来。 那位至清师父似乎有别的事儿要同傅宁抒说,就叮嘱也跟过来的小师父,让他领我四处走走。 我有点儿迟疑的往傅宁抒看去… 「不要紧。」傅宁抒拍了下我的肩,又说:「养鱼的池塘就在不远的那边,你不是想看?先过去吧。」 「哦,那群鱼么?」至清师父笑了笑,说:「它们一点儿也不怕冷,早上水面结了薄霜,可还是活蹦乱跳的。」 我不禁觉得惊奇,睁了睁眼,脱口:「真的?」 「小施主亲去看过,就知是不是真的了。」至清师父呵呵笑道。 一边的小师父即刻开口:「施主,请这边走。」 我又看了一眼傅宁抒,见他点头,才同那人一块儿过去。 那池塘就在园子深处,极为广阔,上头横了一座小拱桥。 小师父领我走上去,边和我说着池子里的鱼,是很久以前人家拿来放生的,本来怕山里冷,这群鱼要撑不过冬天了,所以师父拒绝,哪想那人仍然把鱼给放到池水里头。 好些年过去啦,它们还是活得好好的,甚至…似乎越冷,活得越好,小师父边瑟缩着肩,边抖着声音说道。 我看他身上只穿薄薄的僧服,赶紧就说:「小师父,你进去吧,我一个人在这儿可以的。」 一听这话,小师父立即合了合掌心,转身就快步往廊院那儿走了。 我靠近桥身,往下望去,隐约能见水下鱼儿游动的身影。那些鱼儿也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上方有人,慢慢地就往这头聚集过来。 我往旁看了看,见着桥的另一边有个师父走上来,似乎准备餵食,连忙跑过去,问他能不能让我餵一点儿。 那师父愣了一下才说可以,便把饲料往我一只手心里倒了一些。 我小心的捧好,高兴的走回原来的位置,用另一手一次捏了一点儿往水里撒。那些鱼儿本来还慢悠悠的,即刻一下子聚拢了过来。 没一下子饲料就全撒光了… 我拍了拍手,望着那些还不肯散去的鱼群,不禁笑了笑。 「…在笑什么?」 我怔了怔,连忙侧过头去,就见着不知何时走来的傅宁抒。 「先生和住持师父说完话啦?」我问。 傅宁抒嗯了一声,才又问:「方才见你一个人在笑,什么事儿那么开心?」 我嘿嘿地笑了下,说道:「我方才和一位师父要来饲料,餵了这一些鱼。可饲料没了,但这些鱼还不散呢。」 傅宁抒听了,微微一笑,问道:「觉得这些鱼有趣儿么?」 「嗯。」我点头,又靠着桥身往下望,边说:「它们真是不怕冷呢,我听小师父说,这是有人偷拿来放生,不是寺院养的,但让它们住在这儿,感觉也挺好呀。」 傅宁抒没作声,像是也看了来… 我正看着,就看到像是一缕细微的,像是棉絮的东西缓缓的落在水面上,不禁怔了怔,以为眼花,就抬起了头。 天色阴濛濛的一片,隐隐约约有什么往下飘落… 「飘雪了。」 「咦?」我愣了一下,睁大眼睛又看了看:「那就是雪么?」 傅宁抒嗯了一声,又道:「这雪太小了,不留神的话,还看不出来。」 原来这就是雪呀… 虽然只是一点儿,但已经够教我觉得新奇了,忍不住就伸出手心,可什么感觉也没有,也没有东西落在手上。 傅宁抒见了,就看了一眼天际,说:「晚些说不定会下得更大点儿。」 「真的会么?」我睁大眼睛看向他。 傅宁抒微微一笑,才又说:「应该会吧…唔,在这儿待得太久,我们先进到里头。」 「喔。」 我同傅宁抒在寺院里待了半日才走。 中间都不曾见雪真正的落下来,直到回到山里的宅院后,才一点一点的变大了,很快地,庭院的半边就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不过我也没能跑出去看… 还在寺院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儿乏,本来以为只是睏而已,但回来不到一会儿,就开始觉得头疼了。 傅宁抒察觉,就说我约莫有些着凉,让我先回房去躺着休息。 我脱了外袍长衫,上了床窝在被子里… 迷迷糊糊的,好像是睡着了,又好像没有,一直就感觉脑袋像是被什么敲打着,身体跟着冷起来,冷得…像是掉到冰冻的水池内。 身体不停的打哆嗦,被子怎么拉高拢紧,都不能觉得温暖… 好冷…我皱起眉,感觉身体又冷又僵。 可忽然地,又不冷了,被子里像塞了个烤炉,全身烘烘的热起来了,直想把盖着的被子推开。 恍惚中,好像有谁拦住了,迫着我再把被子盖回去。 好热…我喃喃脱口。 一会儿就好了,有人说,声音很轻,很…温柔。 然后…好像有什么东西贴到了脸颊额上,冰冰凉凉的,非常的舒服,一时就放松了下来。 可也只一下而已… 又热起来了,这会儿也觉得像是掉到了水里,可却是热烫的水里,整个人又闷又湿又黏。 好热…好难受…唔… 隐约好似听见谁在咳嗽,咳得很厉害,我恍惚的听了一会儿,才发觉那人就是我自己。 好痛… 浑浑噩噩的,像是让谁给扶了起来,然后有什么凑到嘴边来。 喝水,那个很温柔的声音说。 唔…我勉强的睁开眼,可眼前却朦胧一片。 …是谁? 脑筋转不过来,可听着这声音,就觉得份外安心。 喝一口,那声音循循善诱的。我感觉自己张了口,然后有什么流进嘴里,喉咙立即不再那么疼了。 可还是好热… 我闭了眼睛,感觉身体好像再躺了回去。 又过了一阵,还是一会儿…唔…只觉得被子让人给揭开,热气霎时散去了一些,跟着… 唔…好凉。 可这一股凉意敷上来却觉得很舒爽,由脸颊一路到了身体,始终湿黏湿黏的不适总算不见了。 我半睁开眼,就感觉贴在身上的那阵凉意像是停了一下。那声音在说,你身上的衣裳都教给汗溼了,得换下才行,一会儿就好。 然后又动作… 我再闭了眼睛。 脑中混乱一片,都是火…不停的烧,整个人都要沸腾了。 耳边轰轰的响…听不清是什么… 隐约就想起了王朔同我说的,我小时候的故事…啊不对,那不是故事…是真的… 为什么…还是这么热… 为什么不凉了… 脑中才冒出这个念头,就彷彿有什么落在了额上,又凉又软的,可只一下——我下意的伸手去捉。 才捉住,就感觉那份冰凉要退了开。 唔…不要离开… 我用力的紧了一紧手里捉住的,一点儿也不愿让,直到…感觉手中紧握的力道松了下来为止。 五十八 三四岁的时候,同王朔一块儿去田里玩儿,回去总爱学着王朔走在水沟边上,有次不小心,没踩稳就摔了下去。 虽然没有受伤,可身上都湿淋淋的,吹了一路的风回到家里,就开始觉得头疼,到了晚上便发起烧了。 那时…喉咙又乾又紧,不停的咳嗽,整个人忽冷忽热,非常的难受。我睡得很不好,吴婶没法儿,只好去喊夫人来。 那时候我挺怕她的,倒不是因为老爷的缘故… 是因为…夫人总是冷冷的,没有表情,就算开心,那笑容也是一下下。每次她看见我,眼神也时常沉沉鬱鬱。 可那会儿她来,虽然眉头皱着,可眼神很温和,同我说话的声调也很柔软,捂在我脸上的手,又凉又舒心。 她陪我过了一夜,隔日早上,在我服完药后,亲手做了蛋羹,一边餵我,一边给我讲了个故事。 那个故事是… 是…唔…是什么呀? 我想得皱了下眉,霎时脑袋一片空白,跟着眼睛就睁了开。 房内有些灰濛濛的… 我呆了一下,目光落在自个儿侧过一旁的手。 手下的触感不是床被,是… 这才发觉,自个儿的手是松松的盖在了一只手背上的,我不禁茫然了一会儿,才微微地抬起头,然后呆了一呆… 傅宁抒侧睡在旁,前发落了几缕,盖住了一点儿的脸,然后他的一手横过身侧,也就是被我盖住的那一手。 虽然在书院时,是和他睡在同一张床,可舍房里的床很大,睡上两个人都还很宽敞的,和现在睡得这张不一样… 第一次…这么接近看傅宁抒睡着的样子。 我不禁怔怔的瞧。 这么近,才发现…他的眼睫毛真长又密,每次和他对上目光,都先注意到那对又深又黑的眼珠子。 是因为睫毛长的缘故么?所以每次傅宁抒看来的时候,感觉才会那么的… 还恍惚想着,就见到那一副眼睫毛微微地颤了一下,然后就向上扬了起来,露出里头的那对漂亮的眼珠子。 我呆呆的同傅宁抒对看。 傅宁抒眼睛眨也没眨的,面无表情… 忽地,傅宁抒抽出被我按住的手,往我额上摸来,便唔了一声,有点儿含糊不清的说着退了,手就往下挪来,搁到我的肩臂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喃喃地道再睡一会儿,边说眼睛又闭上了。 我发起怔,脑中茫茫然的。 只觉得拍在肩臂上的力道轻的,像是风拂过一样,一下又一下,拍得人神思恍惚了起来… 间隔…慢慢地拉长了。 我也闭起了眼睛。 再醒来后,已是大白日了。 房内亮晃晃的,满室烘烘的热气,我拉高被子捂住脸,恍惚的赖了一会儿,才想起一件事儿。 我拉下被子,翻过了身… 床侧空无一人。 咦,没人? 但怎么…唔…印象里,是同傅宁抒睡在一块儿的,然后… 我撑坐起来,困惑的看了看自个儿的手,有点儿不解的歪了歪脑袋。正想着,就瞥见门被推了开。 进来的就是傅宁抒,他衣着平整,头发也是梳理的整齐,手上端着了个木盘。他看见我坐起来,有点儿一怔,然后才把门给关好了。 「醒了正好。」傅宁抒边说,边走至桌前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然后又走近过来,对着我微微低身,伸出手覆到我的额头,「看来,没再烧了。」 说完,他缩回手,站直了身体走回桌前,拿起木盘上的一只碗,又转身走来,就坐到了床边。 「先喝了这个。」 我瞧了一眼被递上来的冒着微微热气的碗,然后困惑的看向他。 傅宁抒开口,温和的说:「虽然现在是退热了,可体内仍旧虚寒,这汤药有袪寒作用,对你有帮助。」 我懵懵地点头,伸手去接过来,忍着苦味儿,慢慢的喝了。这中间,傅宁抒一直坐着,等我喝好之后,又接过碗才起身。 我以为他要走了,急忙喊:「先生…」 出口的声音嘶哑得很,喉咙更像是被刀割了一样的痛,我先怔了一下,才难受的咳起来。 「喝点儿水。」傅宁抒又过来坐到床边,手上换拿了杯水。 我接来,赶紧的喝了一口,才感觉好一点儿,又把剩下的水喝完,才咕噥道:「…好难受。」 「病了当然会难受了。」傅宁抒说,伸手往我头上摸了一下,拿走杯子后问道:「饿了么?」 我摇了摇头,不禁打了个呵欠。 「那再多睡一会儿好了。」傅宁抒便道,示意我躺下来,「不过晚点儿起来,就得吃点儿东西才行。」 我点着头,边躺下往被子里鑽。 头一沾到枕上,神思就又恍惚起来…我闭上眼,听见暖盆里烧炭的声响,还有一点儿细微的别的动静。 那一点儿别的动静,让人觉得一阵心安… 没一会儿,我就又沉沉的睡去了。 一睡就又过了大半天,真正起来吃了东西,已经是晚上了。 虽然是过年,可因为生病,吃不得太多油腻的东西,所以只能吃点儿清粥,最多就是配个咸味儿的腐乳。那腐乳是徐伯亲製的,做了好几个罈子,保存在厨房最阴凉的角落。 那晚吃完后,全身黏腻的不行,傅宁抒让徐伯烧水,然后拿到房里,说是外头冷,不好去浴房。 我一直待在房里,倒没觉得太冷,不过能见到映在窗上的树影,没有停过拍打,拂动个不停。。 洗完后,再喝了次药,我就又睡下了。 到隔日,一早就醒了,精神远比昨日要好…我再也躺不住,揭了被子下床找鞋穿,披上袍子就往窗边去。 一打开窗,就觉到颼颼寒意,外头…白茫茫的一片,枝椏树丛间都覆了一层白色的厚厚的冰。 我睁大眼睛,雪下得这么深啦? 背后,门忽地被推开… 「怎么下床了,还开了窗…」随着这句话,傅宁抒人已经走了来,然后伸出手把窗子拉回来关上。 我訥然的看了过去,见他微皱了一下眉。 「先生,我觉得我好了。」我连忙说,「你听,我又有声音啦,也不痛了。」 傅宁抒又皱了下眉,才开口:「就算不痛了,那也才好一点儿而已。」 我喔了一声,又看了他,忍不住委屈,嘴里就埋怨:「可我昨儿个已经躺一整天,今天要再躺下去,又会一直病下去。」 「胡说,多睡多休息,是对身体有益。」傅宁抒好笑道,拉了我回床边,像是要我再躺下。 「先生,我真觉得有好点儿了。」我连忙说,眼巴巴的瞧着他。 「……」 我再接再厉:「再躺一整天的话,骨头都要散了…」 傅宁抒看着我好半晌,才开口:「…那不能去外头。」 我立即点头,连声说好。 傅宁抒像是叹了口气,然后就松开我的手,说要去打些水来让我洗漱一番。 我本来想说自个儿去就好,但才张嘴,他就看来一眼,对上他的目光,想到他方才话,就把话给嚥回去了。 等水拿了来,洗漱完毕,我换穿好衣服,早饭也端来了。 还是清粥配腐乳… 其实这粥熬得挺好喝的,腐乳也酿製得够味儿,但就是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我默默吃完,又想了想,就忍不住同傅宁抒说想去到房外头。虽然房里很温暖,但总觉得满室病气,待着怪不舒服的。 听我这么说,傅宁抒像是想了一想,就也没拦着我,只是…仍旧不准我到庭院中去。 唔,这样也不要紧,只要能走去透口气就好啦…我高兴的说。 傅宁抒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可其实外边挺冷的,光是走在廊院下,就觉得片刻都待不住了。 反而起居室那儿,虽然开了一排的窗子,但里头有热炕,能躺能坐,还有书能消磨,还能看见整个落了雪的风景,实在是一个能久待的地方。 我就去了那儿,问过傅宁抒后,也上了炕,继续翻之前没看完的故事。 看了一会儿,徐伯又拿了炭盆来烧,屋里又更暖和,要是平常,我大概又要昏昏欲睡的,可真是睡得太饱了,实在精神得很。 我把手中的故事本给看完… 其中一篇讲到了一样东西,是很久之前,初次同傅宁抒一块儿到城里去,糖画出来的龙。 那时问过傅宁抒,他只大略的讲了两句… 说那都是想像出来,但想…唔,也要有凭藉嘛——后来席夙一课上是这么说的。 「先生,这上头讲到了龙…」我不禁脱口:「先生上回说,龙是有角的,可这里面的怎么没有?」 傅宁抒看了来,拿过书翻了一下,才温和开口:「关于龙的描述,端凭想像,有千种想法,那便有千种模样了。」 我似懂非懂,就按着书里的描述想像,不禁苦恼的道:「那怎么我都想像不出一个模样啊?」 傅宁抒笑了一笑,就像是想到什么,说着对了…人便下了炕,往放满书的墙架过去,跟着蹲下身,似乎往底下搬开一些书,就见他拉出来一个沉沉的木匣子。 傅宁抒就抱起那只匣子起身,再走了回来。我连忙把中间炕桌往旁搬开,让出一个空位儿。 傅宁抒又坐上炕,微挽袖子伸出手,拂了拂匣面,然后打开来。 我探头看了看,里头…唔…有一堆的书,好像还有画,然后是信…还是什么的字条,总之很多东西。 傅宁抒拿出其中的一个画卷,往旁铺了开。 随着慢慢展开,逐渐现出里头的图,画得是…有云朵,有…唔…我睁大眼睛,看着上头色泽浓烈的,形肖当日看见的糖画。 那一条龙形几乎佔满了整张画卷… 我整个凑过去,挨近傅宁抒身边,怔怔的直瞧。 「这是…」、「你看…」 没有预料,我和傅宁抒两个人同时出了声,还相互的看去。 目光望进了一双黑亮的眼珠子,隐约见着那双眼里面,似乎流露一点儿意思,我无法分明,一时怔住了。 可不知怎地,忽然的…视线有些移不开。 脑里面都是那时半梦半醒,却又仔仔细细看过的傅宁抒睡时的模样,然后当他睁开眼来的瞬间。 比起那当时,现在同傅宁抒之间,距离更近… 也看得更仔细… 除了那双眼睛,眉毛鼻子…以及薄薄的唇,都是一样万分好看。 脑中突然的想起来,在书上看过的一句形容…流风回雪,轻云蔽日。 「先生…」 我不禁怔怔脱口,对着傅宁抒道:「你生得真好。」 傅宁抒眼也没眨,仍旧同我注视,微微地欺近,语气低低的问:「…如何好?」 「都…」 都怎么…话霎时给噎在口里了。 嘴上贴着有点儿凉,却又溼润柔软的触感,鼻息间又闻见了属于傅宁抒身上的,淡淡的清香… 眼里…只见到比昨日那时和方才还近的,细密纤长的眼睫毛。 然后,那双眼睫毛再向上扬起,里头的眼珠子又黑又亮,轻轻的,沉沉的对着我注视。 只一会儿,碰在嘴上的触感慢慢的往后退了一些… 我微微睁眼,对着傅宁抒怔怔直看。 傅宁抒也一样看来…默然不语。 我不禁低了目光,抬起手摸了摸…方才嘴巴被碰到的地方,心里有点儿恍惚,就又抬起眼去看他。 「先生为什么亲我呀?」我怔怔的,脱口问道。 傅宁抒不作答,只再欺往前,又亲上了我的嘴。 这次…他停留的比较久一些,还伸出两手来,按在我的肩头,嘴巴上相碰的触感就更近又更紧。 就觉得…整个人热腾起来,恍恍惚惚的。 「唔…」 我忍不住出了声,有些晕乎乎的,差点儿要往后倒时,按在肩头的一手已是横过我的脖子,扶在了背后。 又感觉另一手搭扣在我的后脑袋上… 我忍不住喘了口气,看向傅宁抒,他此刻的目光很亮,好似天上的星子。 「…讨厌么?」 我听到他问,感觉到他说话的热息,脸就腾腾地烧了烧,不及思考就赶紧摇头,脱口说:「不讨厌!」 傅宁抒便笑了,眼睛弯弯的,透出润润的星光,那堆星光往我眼里倾倒…又听他问喜欢么? 我怔了怔…脱口:「喜欢…」又困惑的看着他,喃喃地问:「那…先生到底为什么要亲我?」 傅宁抒眼睛像是瞇了瞇,淡淡地开口:「你不愿意?」 我咦了一下,连忙摇头,驀地心里就有点儿着急起来,支吾着解释:「不是不愿意呀,可是…我只是想知道…」说着,我瞅着他,委屈的问:「不可以问么?」 傅宁抒没有作声,只静静的看着我。 「先生?」 傅宁抒忽地笑了,搭在我脑后的手捂了一捂,然后开口道:「因为你很好。」 我呆了一呆,懵懵地看着他。 就又听傅宁抒像是肯定的嗯了一声,又说了一次,「你很好。」 我很好… 唔…是这样啊? 我睁了睁眼睛,看着傅宁抒,又觉得脸热起来,心里还有点儿…说不清是什么,但觉得很难为情的感觉。 「那…」我脱口,有点儿不好意思看他:「唔,是这样的话,让先生亲一下…一点儿都无所谓的。」 傅宁抒微挑眉,就笑了一声,目光直直瞅来,很靠近的问,语气轻轻的:「哦,只能亲一下?」 「唔…」我想了想,说:「那两下,还是三下…」 说着的同时,声音被慢慢的隐没了… 嘴巴被轻轻的碰了碰好几下,然后才又慢慢地贴紧成了一块儿。朦朦胧胧的,身体像是倒了下来,脸被两只手给托住,舒服的触感落在了嘴边,又往中间挪移,一点一点的…又轻又慢。 我捨不得分开… 傅宁抒的唇碰起来湿湿软软的,而且有些凉,亲起来…非常的舒服。 舒服的…让人很想… …很想舔舔看。 脑海才浮现这股念头,我已经忍不住的张嘴,可舌头还没碰到他的唇,就先被另外的热度勾住,然后被抵回了嘴里。 「唔…」我不禁出声,想要喘口气,发觉很难,慌忙之中,手不禁去揪住了傅宁抒的衣袍。 不过,嘴巴被那阵热度舔牴,就连喘气都顾不上了… 整个人又晕又热,等舌头又被缠了一会儿,霎时嘴巴被松了开,一口凉气灌入,我忍不住咳了一咳。 耳边听见轻笑,然后脸颊就让一手给抹了一把… 「这样就喘不过气?」傅宁抒眼里有些溼润,脸色微微地红,他边说着,边把另一手横到我的背后,慢慢的拍了拍。 我侧身对着他,莫名脸发起热,可嘴里还是咕噥:「哪能不让人喘口气的…」 傅宁抒又笑,再欺近前,亲了一下我的嘴角,「好,先给你喘口气。」 我点头…见傅宁抒再笑了下。 他不笑的时候,就很好看,可眼里…总觉得有点儿冷。 但每次他笑起来,眼里的那点儿冷,就消失殆尽,虽然时常只有一瞬间,可这一瞬间,第一次看了就不会忘记。 「…在想什么?」 脸被摸了摸,耳边就听见傅宁抒问,我回了神,但还是直直的看着他,正想要开口,冷不防地,肚子咕嚕嚕作响。 我呆了呆,霎时发起窘… 傅宁抒弯了弯眼睛,笑了笑,手又摸了摸我的脸,然后道:「…都这个时候了,是该觉得饿的。」 说着,他扶了我一块儿坐了起来。 「唔,去弄点儿吃的好了。」 听他说,我赶紧就问:「那又得吃粥么?」 傅宁抒伸手过来,顺了顺我的袍襟,笑了一下,「你想吃别的也行。」 我亮了眼睛,连忙问:「真的么?」 傅宁抒唔了一声,收回了手,往我看来,然后问:「有想吃的?」 我想了想,看了他一眼,才小声的说:「我想吃…先生能再做一次蛋羹么?」 傅宁抒像是怔了一下,跟着微笑,他看着我问道:「怎么想吃那个?」 我唔了一唔,有点儿说不出所以然,方才就脑中闪过这道菜,然后就说了。我看了看他,只是问:「…不好么?」 「没有不好,只是…」傅宁抒看向我,又问:「就只想吃这个?」 我嗯了一声,点头道:「就想吃这个。」 傅宁抒笑了笑,摸了摸我的头,然后说:「好,就给你做这个。」 五十九、六十 五十九 于是就去了厨房,抱柴生火,跟着烧水… 傅宁抒将袖子挽高起来,站到灶台前,手里拿过洗净的菜刀,一点儿也不怕腥,弄起砧板上才从水盆里挑出的两尾鱼。 以前看吴婶做过蛋羹,印象里没有用到鱼呀… 我愣愣地瞧,就见着傅宁抒把两尾鱼都对剖成两半,然后仔细的挑出鱼骨拍碎,跟着还搁进了水已烧开的铁锅里。 我咦了一声,不禁纳闷脱口:「先生,怎么要熬汤啦?」 「唔,只是调味儿的一部分。」 「喔…」我懵懵地点头,目光不禁盯着那一锅汤,心里忍不住纳闷,这到底要怎么调味儿啊?汤不是用来喝的么? 「这得等上一阵子,你要累了,回房睡一会儿也行,好了我再喊你。」 耳边又听傅宁抒说,我看向走去水缸边舀水的他,脱口就说:「我不累呀,先生,我想在这儿帮忙。」 说着,瞥见灶膛内火烧得极旺,烧得柴堆劈啪作响,我就拿了搁在一边的烧火棍,低身伸去拨了一拨。 里头火星一点一点窜窜地跳,握在棍子的指头霎时被烫了一下,我不禁哎呀出声,手连忙往后缩。 忽地,手臂给一把扯住… 我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拉后退站了直,握着的棍子也被拿开。我转头看去,愣了一愣,小声脱口:「先生?」 「烫着了?」傅宁抒看来一眼,问着就拉起我的手。 他往有点儿发红的指头瞧了瞧,半晌才又抬起眼向我看来,眉头皱了一皱,低道:「…这么不小心。」 其实…唔,就被烫了一下,只是红了一点儿,感觉也没怎么痛的,我想着就要说没事儿,但对上他的目光,嘴里囁嚅了几下,忍不住就变成道歉了。 「对不起…」 傅宁抒松开眉头,语气淡淡的道:「…道什么歉?」说完,他默了一默,低声的问:「还疼不疼?」 「…不疼了。」我连忙摇头。 傅宁抒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拉了我就往外走。 我咦了一下,又愣了一愣,脱口疑问:「先生,去哪儿?汤还没…」 「那不重要,先给你上点儿药。」 「喔…」 上过药后,傅宁抒就没让我再回厨房里,说是会越帮越忙,而且一会儿厨房要是真烧了更不能收拾。 居然这样说… 哪有越帮越忙!压根儿…也没做什么啊,我忍不住一阵怏怏,早知道就不把以前差点儿烧了厨房的事儿说出来了。 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呵欠没打上半个,可也无聊的不知做什么好… 那些书和图画,方才还一直觉得有趣儿的,可这时忽然觉得提不起劲儿去看。我闔上书,瞥见被烫到的指头已经没那样红了。 方才傅宁抒拿来一个木匣,从里面拿了一个黑色的小盒,打开是透明的脂膏;他在我指头上擦了薄薄的一层。 那脂膏不知用什么做的,闻起来很香,一点也没有一般那种药的味儿,而且擦在皮肤上,感觉挺凉的。 说到凉…我想了一想,就去推开炕床后边的窗。 外面一片银白,雪花飘飘的下。风其实是冻得很,可难得能见着下雪,我把袍子拢了拢,一早忘了生病才好的事儿,索性趴在窗台上看。 看了一会儿,就听外头廊院那儿有谁在说话,声音隐在风里雪里,有点儿含糊,好像是徐伯么?他在同谁…不是傅宁抒。 唔…那声音有点儿熟悉。 我狐疑一阵,下炕穿鞋走去外头瞧了瞧,真是见着了徐伯由另一头走来,身后还跟着… 咦,有客人?我一愣,跟着就睁大眼睛,忍不住惊讶。 那个人…就是林子復,正好也抬眼望了来,一双眼睛霎时睁得大大的,神情显得比我还惊讶。 他顿了一下,就抢过徐伯的脚步,没一会儿就近到我面前来,不等我开口问好,就出声疑问了:「你怎么在这儿?」 问着,他又回头向后面的徐伯瞥去。 「我去请公子过来。」 徐伯只这么说,就转身走开。林子復见着他走远,就立即再往我看回来,神情有些阴鬱,完全没有平时的和气。 我被看得莫名的怕起来,怯怯的要往后退,他忽地就伸出手来。 「——进去说。」林子復低声,一边往旁看了看,手上用力的把我推着往屋里进去,直到桌边才停住。 我一阵踉踉蹌蹌,差一点儿就要跌了,可林子復完全不管… 开始去书院的时候,因为他的帮忙才能留下,后来又换到书库做事儿时,也照顾我不少,只是,后来人换成了席夙一,但在舍房院里碰见,也会同我招呼,问我最近如何的。 ——从来都没看他脸色这么严厉。 我惶惶的同他对看,一点儿都不敢吭声… 「你——」 林子復盯着我,出了一声,但还没接下去说,就让一个低冷的声音打断。 「…你怎么来了?」 听见这一声,我和林子復同时往门口看去,就见傅宁抒从门外走进,目光瞧了来,看不出是怎样的眼神。 但他微微皱了一下眉。 林子復脸色顿了顿,跟着就笑了一笑。他过去挨近傅宁抒身边,边摇头边道:「这大过年的,客人来访,作主人的应该同客人恭喜问候一下才对吧,怎能这样问?」 傅宁抒不作声,只看了他一眼。 「咳咳——」林子復像是尷尬的咳了两声,又有点儿埋怨的说:「…我特地来找你拜年的也不行?」 傅宁抒轻哼,口气很淡的道:「真是蒙你厚意。」正好,这时徐伯端了茶来,他就又说:「徐伯,茶不必了。」 徐伯点头,问道:「今次林少爷不留下吃饭了?」 「要的!要的!」 林子復抢在傅宁抒之前说。 「……」 「喂…」林子復垮下脸,往我瞥了一眼。 我忍不住惧怯,不敢对上他的目光,但他也很快就又看回傅宁抒,声音像是有点儿委屈的,手扯住傅宁抒的衣袖说起来。 「你都能留他了,怎么留我一顿饭就不成?不说我同你之间如何,就说我每回年节都特意记着来的,看在这份诚意你也…」 「好了。」傅宁抒冷淡打断,抽开衣袖,看了林子復一眼:「这才年初三,你就到了…怎么?这是年夜饭吃完就逃出门了?」 林子復摊了摊手,像是无奈…他要开口,目光又往我瞥来,就停了一停,跟着向傅宁抒笑了笑,改口问道。 「——他怎么在这儿?」 「我让他来的。」傅宁抒口气平淡的道。 林子復挑起眉,哦了一声,又问…口气有那么一点儿咄咄兇狠:「他不会正好这几天都住在这儿吧?」 我在旁听着有些不安起来,瞥了一眼一直没作声的徐伯,又往傅宁抒看去… 傅宁抒似乎也不生气,连眉头也没皱一下,还呵呵地笑出了声,露出一排整洁的牙齿。 我有些愣住… 不是他的笑容不好看,而是…有点儿…太好看了。 可这样好看,却让人有点儿… 唔,有点儿怎么…我想不出词儿形容,就是从没看傅宁抒这样笑过,他会微笑,也会笑得眼眉弯弯的,但都没有这会儿笑得让人… 让人心里觉着砰砰地跳,惶惶慌慌的,像是…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就见着林子復脸色当场变了一变… 傅宁抒仍旧笑着,口气却悠悠的:「是又如何?」 林子復张了张嘴,半天都没出声。 「我就不留你了,徐伯送客。」傅宁抒敛住笑容,淡淡地道,看也没看人,转身就出了屋子。 「宁抒…」林子復出声喊,皱起眉看了看我和徐伯,一叹气追了出去。 六十 怎么…两个都走掉了? 我呆了一下,才不知所措的往徐伯看去,慌张的问:「徐伯,先生他们…」 「没事儿的。」徐伯开口,语气很和蔼。他慢步的走近,把一直端着的茶水给搁到桌上,又说,像是叹气:「公子做事儿,从来不喜旁人置喙,林少爷只一时心直口快,但也是无心。」 我懵懵地点头,可心里头还是惶惶然的。 方才他们前面说的什么,没怎么听明白,不过林子復最后问傅宁抒的那句…我也听得懂的。 林子復问得人是我,而且,他的口气听起来,好像不太高兴。 为什么呢?我想得无措…在书院里,从来也没听过他口气这么重过,就算处罚学生,脸上也是和和气气的 我又想到,方才他一来,看到我的脸色就变得很不好看,后面是因为傅宁抒来,才缓和了一些的。 到底…怎么了? 我越想越困惑,纠结了好一阵,还是想不到自个儿犯了什么错。 是不是…林子復觉得,在书院的时候,我已经给傅宁抒添很多麻烦了,连过年也跟着,这样太烦了,所以… 正想着,忽听徐伯哎了一声。 我愣了一下,连忙转头看去,不禁啊了一声,炕上散着一些书,还有画…旁边搁了前会儿傅宁抒抱出来的沉沉的大木匣子,都还放在上头没收拾。 一眼看去整个乱七八糟的… 「那个…我马上收好。」我说着,急忙过去,抢先一步要收拾,可却让徐伯给拦住了。 「没事儿,不收也不要紧。」 我咦了一声,「可是…」 徐伯向我看来,指着那只沉沉的大木匣,问道:「这些…是公子拿出来的么?」 我看了过去。傅宁抒打开找画时,就稍微的瞥了一眼,也没怎么仔细的看,只觉得好多东西。 现在看…我眼睛亮了亮。 原来底下还有几本的书和画卷,侧边还塞着一叠信,还有看着很精緻的,打得很繁复漂亮的绳结,下头还坠了流苏穗带,和几张很漂亮的字笺剪纸,居然还有一根短笛。 总之,里头真是装得满满的… 忽地,就听见徐伯叹了口气,我一愣,看向了他,然后听他又道了句,说是里头这些东西啊,还以为公子也给烧了。 我不禁咦了一声,又看了一看,唔,里头的东西,是有点儿旧了,可…每一样都还好好的,没怎么损坏,怎么看都不像是要拿去烧了的。 我困惑的看向徐伯,脱口:「:「可这些都收得好好的,看不出先生有要烧了的意思。」 「是啊,公子收得好好的,着实出乎意料呢。」徐伯说,语气像是感叹:「夫人过世后,随身旧物都教公子给烧了,就想这些也是被烧了吧。」 说着,他往放满了一整面墙架的书看去,然后说:「还以为啊,就剩下那些书而已了…」 我听着他又道那些书都是夫人的珍藏,里面有许多都是什么初本,少数是復刻的,然后还说什么那些书外边都没有了…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来那些书这样珍贵呀,虽然…都有些无聊。倒是,我那会儿翻找也没仔细注意,不知有没有给弄出折角的。 不过… 徐伯说的夫人…是…我有点儿弄不清楚,开始以为徐伯在说傅宁抒的姨母,但…好像不是。 傅宁抒的姨母是在去年中秋前过世的,可这只木匣子被抱出来,上头沾得尘灰有点儿重,看得出是放了许久没动过,少说…唔,也有五六年吧。 「…这间屋里,是以往夫人最喜爱的地方…现在是天冷了,气候不好,等入春之后,那后边会开满了梅花,红艳艳的一片,很是好看。」 耳边又听徐伯说道,我愣了愣,看向他:「梅花?」 「是的。」 我立即望向还打开的窗,外头白茫茫的,枝干上盖了厚厚的雪,一眼看去,还以为开了银白色的花朵。 原来这些是梅树… 我心里还曾想,怎么这院里都种些没长叶子的树啊,现在才知道是还没到季节。 上回同丁驹他们乘车一块儿去的寺庙那里,也有梅园,那会儿就想要是开花了,肯定很好看。 「都没看过梅花呢…」我忍不住脱口。 徐伯便呵呵的笑道:「小少爷以后来,就多住一会儿,到了那时节,就能看见了。」 听他这么说,我又想起方才的事儿,心里又不禁一阵怏怏,就闷着声音咕噥:「以后也不知还能不能来了…」 「小少爷当然能来啊。」徐伯连忙道,他看着我,像是很讶异我的话,又说:「我同您说个秘密吧,这屋里啊…平时谁都能进来,可里面的东西不是谁都能动的,就算是若霜夫人也不能。」 我懵懵的点头,心里不是很明白这个秘密的意思,就是…听到他提了个人,名字感觉…有点儿熟悉。 对了… 在山崖上的墓碑,上面写着…傅氏若霜,是傅宁抒的姨母的名字。而另一座碑石上,则是刻着… 正想着,目光不经意的落到匣子里的笛子,上头写了若雪两个字,我怔了一下,不禁就脱口:「徐伯,这些…是先生娘亲的东西?」 「是的。」 也不知怎地,听到答案,心里忽地砰砰地跳快了好几下,我往那面放满书的墙架上看去,又看了看这屋里。 近靠门边的窗上,贴了张窗花,是除夕那晚贴上去的。 那些剪纸…是我拿了这屋里的一本书,不小心从里头掉出来,我记得傅宁抒拿过去,每一张都看得很仔细,还看了好一会儿。 可他说,那是他的姨母去年剪好忘了的… 我看向匣子里收的几张剪纸,花样…好像有一点儿相似。 可剪纸的花样也就那几个… 而且,要是那些真是傅宁抒娘亲从前的东西,一早就像是这样收起来放了吧。他怎么还说要贴上去呢? 唔… 我想不明白,可是…有种感觉堵在心里,脑中就浮现方才林子復看着我的神情。 「徐伯…」我忍不住问,小声的开口:「我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好?」 徐伯听见这话,脸上露出诧异,然后立即道:「小少爷莫要这么说。」 我迟疑了看了他,支吾半晌,才又说:「我给先生添了麻烦吧,所以林先生…才那么不高兴。」 徐伯哎了一声,连忙道:「没这回事儿的,公子若是觉着麻烦,那是理都不会理的。」说着,他像是安抚的拍了拍我的肩,「您别想太多啦,我看…公子说不定已同林少爷讲完话了,一会儿就会过来了。」 六十一、六十二 六十一 徐伯说完那些,没等我讲什么,就又道得去忙了。我喔了一声,就想跟着去,但他说什么也不让。 所以,现在就剩我一个在这儿… 要换成前一会儿的我,肯定就乐得去翻那些书和图打发时间了,可这时却不知怎地,一点儿都没心情。 我怔怔的盯着炕上那堆东西好半晌,想了一想,觉得还是去收拾起来比较好。这样弄得一团乱的,傅宁抒回头看见,肯定不会高兴。 虽然徐伯说不要碰,可他都拿出来了,那…应该没什么不能碰的,我想,不要去翻他没拿出来的东西就好啦。 等到收好后,我把木匣子给抱起来,放回书架底子。 唔,都整齐了… 我看了看屋里,又转去看外头,就走去了门边。雪好像停了,院里安安静静的,连风也没有,更别说有人走过的声音。 我走了出去,站了一会儿,有点儿拿不住主意往哪个方向。廊外雪积得有些深,把路都给埋没了,压根儿看不见边界。 我还在犹豫,忽地就想起来一件事儿… 对了,那会儿汤才熬上呢,林子復就找了来,然后就… 唔,去看看好了,我动起脚步,就往厨房过去,可到门边要进去时,冷不防的,听见里头有说话的声音。 我愣了一下,不自禁停住脚步。此刻正说话的声音,我认得出来,是林子復,可前面那一句,说得人是傅宁抒。 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可就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好像不太高兴。 可…也不觉得他们是在吵架,两人口气都很平常,就像是在书院里那样。我有点儿迟疑,就躡了脚往前一小步,把头往里探看一眼,又飞快的退了回去。 唔… 方才一眼看进去,只瞧见了林子復,可就是瞧见他,我才吓了好一跳,不过他的目光是向着傅宁抒的。 应该…没看见我吧。 不知怎地,又想起前一会儿他古怪的态度,就有点儿不敢进去,我便站在门边没动,耳边听他们说了几句话,说得什么…听不太懂,可感觉是在说谁家里的事儿。 唔,柳先生教过,说是非礼勿言,非礼勿听… 正想着,肩上忽地被拍了一下,我登时吓住,脱口惊叫了一声,视线就对上一双平淡的目光,霎时又觉着窘困得可以。 「先…先生…」我期艾的喊,瞥见林子復也站在另一侧,不禁低了低脸,心里惶惶的惊跳。 不过林子復倒没有对我说什么,耳边就听他同傅宁抒说了一句什么,就脱口喊着徐伯,一边迈步从我身边走过。 我不由抬头看了一眼… 「站在这儿做什么?」 听见问话,我转过目光,再对上傅宁抒的眼睛,心头惶然一跳,连忙就低了视线,摇了摇头。 忽地,脸侧让一手给碰住,意想不到的温热搁在皮肤上,我不由打了个激灵,就抬起了眼,怔怔的看着傅宁抒。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开口:「怎么这样冰。」 「是先生的手太热了…」我小声道。 傅宁抒看着我,收回了手,语气平淡的说:「外头太冷了,快回屋里去,东西一会儿就能吃了。」 我愣愣的点头,正要走又不禁脱口:「先生…」 「嗯?」 「那…林先生也一块儿吗?」 傅宁抒嗯了一声,道:「好了别多问,快回屋里去。」 我喔了一声,忍不住又看了傅宁抒一眼,见他微皱起眉,连忙转身走开,边想着他方才说的话。 原来林子復还没有要走,一会儿还要一起吃饭… 唔,其实也没觉得讨厌,就是…我想起林子復前面的态度,忍不住惶惶然的。 而且,这样一来,傅宁抒又没工夫理我了吧。 从之前几件事儿来看,他其实和林子復交情很不错,可我有时候,又会觉得困惑,因为在书院里时,很少见到他们待在一起,除了我才来那会儿,以及开始去书库做事儿的那阵子,几乎没有看过。 就是…能看到东门先生,或者文先生,以及柳先生和莱先生同傅宁抒讲上话,就连席夙一,有时候也会找他问点儿事情。 而现在过年,只有林子復特地过来… 唔,这才初三,年都还没完呢… 我一路走,一路忍不住东想西想,越想越理不出半点儿头绪,就是觉着心里边一阵鬱闷,比让林子復胡乱兇了一通还要闷。 搁在平时,我肯定就不想了,可这会儿,却不知怎地,忍不住一直要想下去,好像非得想出一个明白不可。 于是… 唔,自然的,我这脑袋是想不到什么答案的,回头拿了本书,翻着想着就打起盹来,一直睡到徐伯来喊为止。 去到厅里吃饭时,我又想起心里的那些纠结,不自禁觉得侷促,加上没敢去看林子復的反应,就只顾着埋头吃饭,一声都没吭。 等吃过饭,不等谁开口,我就帮忙徐伯收拾起来,然后去厨房忙完后,又问了徐伯有些什么能做的,再没有回去厅里。 傍晚的时候又下起雪来。 那时我在花房帮忙徐伯整理。他忘了东西,我问了在哪儿,就走出廊屋,这才发现下起雪了。 我怔怔的,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才赶紧动起脚步去取了东西。 回头时,一眼见着了从对头走来的傅宁抒和林子復,我有点儿想避开,忍不住迟疑了一下,脚步就慢了,冷不防的,听见林子復同傅宁抒告辞。 我心里不禁咦了一下,还以为他会住下来的… 怔愣的片刻,他们已经走近过来了,我一眼就对上了林子復的目光,想也没想就脱口:「先生…要走了?」 林子復看向我,脸色倒是温和的,没像来时那样冷,开口的语气也挺好的:「是,改日见吧。」 我听他回应,有些怔了一下,才点头说好。 「…我送你出去。」 傅宁抒出了声,看了我一眼,就领了林子復往大门去。我看着他们走远一些,才想到手里拿的东西,赶紧回到徐伯那里,把东西给了他。 那会儿我问徐伯有什么能做,他直说不用我忙,可我仍旧缠着他,他只好领我到花房去。 初来的时候,曾见着外头荒废的花圃,其实那也不是真的荒废了,只是另闢了地方盖了花房来种养。 徐伯解释,因为这儿的冬天很冷,又会下雪,要是不这么做,那些花儿根本活不下去。 还说,这里的花儿都是傅宁抒姨母生前陆续种下的,以前只要身体情况允许,都会亲自动手松土或修剪花叶。 不过她去了之后,傅宁抒平时也不在这儿,徐伯只有一个人,就只能慢慢的弄,所以里头变得有点儿凌乱,杂草丛生不说,有些花的根茎还让小虫子给蛀了。 我陪着徐伯在这儿忙了一下午,总算帮忙他将枯死的花都给挖除乾净。 「这就好了…」徐伯喘了口气,抹掉脸上的汗:「这样就剩下除草了。」 「那我现在来弄。」我就说。 「不忙的,小少爷该累了,歇息一会儿,等我去弄好饭吧。」徐伯说着,收拾起了东西。 我看了一眼稍微变得整齐的花圃,就又开口:「我还是多少做一点儿,反正还早的,这样明儿个就能轻松一些了。」 「这…」 「好啦,您去忙不要紧。」我笑道:「我可以的。」 说完,看徐伯脸色还是犹豫,我又说了几次真不要紧。最后大概拿我没辙,他也不劝了,就说小心一点儿,别弄得太久,人就收拾一些东西离开。 我将衣袖再挽高了一点儿,拿了锄头小心的避开花种,将一处杂草先给稍稍剷平了,才开始徒手去拔。 这头拔了差不多后,正想要起身时,忽地见着面前有一道黑影儿,我怔了怔,抬起头,就被拉了站起身。 「…忙什么?」 傅宁抒开口,伸出了手,就来抹过我的脸侧,又道:「大冷天的出了一身汗。」 因为出汗,脸一直都是热的,可那手一摸过,就觉得脸上皮肤臊得更厉害,我驀地觉着有些难为情,支支吾吾的,半天才说清楚自个儿忙些什么。 傅宁抒听了,脸上没什么别的反应,只是说这些不用我忙,就拉了我走出廊屋。 外边雪似乎又停了,可风自然还是冷的,这一出去,给吹了一下,我立即打了个喷嚏。 「……」 我擤了下鼻子,訥訥地对着傅宁抒看,有点儿抱歉的脱口:「…对不起。」 傅宁抒像是叹了口气,才说:「我让徐伯先备了热水,你出了一身汗,先去洗一下。」 「喔…」 傅宁抒就没再说话,领了我回房去,又帮忙我拿了衣物,然后看着要出去了,忽地又开口。 「静思…」 听他喊自个儿的名字,我正脱外袍的手不由顿了一下,莫名有些紧张起来,怔怔的看向他。 可他看着我,半晌却摇了摇头,说没事儿,让我洗好直接去厅里吃饭。 六十二 在吃过饭,喝了杯茶后,我起身才想要帮忙收拾,就让傅宁抒给拦住了。 「不忙,徐伯会收拾的。」他淡淡的道,目光看向我:「你若想做点儿事情,我手上正好有事儿能给你做。」 我怔了一下,脱口就问:「什么事儿?」 「别多问。」 我呆了呆,有点儿茫然的点头,就看傅宁抒已是站起身,取了盏灯说着走吧,连忙也迈步跟了上去。 其实真的很想问的,可想到傅宁抒方才让我别多问,虽然也没有很兇,可就觉得…心里头有些古怪的情绪。 我看着在前头的身影,越看越觉得忐忑不安,可终究是没敢去多问,只是默默的跟在后头。 而傅宁抒也什么都没说,领着我绕过半座院落。 外头又下起了雪,一点一点的,伴随着风吹簌簌的飞落下来。我不禁怔怔的看,脚步就不禁慢了下来,等转回神,才发现傅宁抒也已经停住,站在不远前等我。 糟了…这会儿可是要帮忙做事儿的,哪能贪看雪景的呀,我不禁懊恼起来,又觉得愧疚,赶紧快步过去。 「先生,我…」 我怯怯的出声,可后头的对不起还没说出来,就让傅宁抒打断了。 「不用道歉。」傅宁抒口气温和,看着我说。 我愣愣的点头,就见着他伸手过来,拉起我的手牵住。他的手指有点儿冰,可手心却很温热,我觉着心底某处,好像也被他的手心给捂过一样,一片暖溶溶的,一直鬱在心头的难受就都散去了。 我不禁松了口气,却忽然觉得很委屈起来,脑中想到了很多,尤其是今天林子復来了之后… 我还是没想懂林子復为何要那样生气,可在那之后,傅宁抒脸色都有点儿冷,连一点儿笑容都没有,同我说话也是平平淡淡的,感觉…有些生分,好像问什么也不愿意回答了。 方才也冷冷的… 可现在…唔…好像又好了。我不禁紧了一紧牵住自己的手,跟着就停下不走,感觉傅宁抒似乎看了来,也跟着停住。 不等他说什么,我就脱口,语气怯怯的问:「先生…你不生气了么?」 「……」 我深吸了口气又说,可有一点儿不敢去看他,就低了目光:「我不会给先生添麻烦的,先生有什么事儿都能给我做的,只要…只要…」 ——只要…唔…只要什么呢? 我迟迟说不出来,心里不禁发急,就咬住了嘴,偷偷地抬起目光瞅向傅宁抒。他面色平静,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我看。 我被看得心里更急,忍不住拉了一拉牵着的手,囁嚅出声:「先生…」 傅宁抒微低下眸,像是叹气的轻道了一句:「…还以为你真的什么都不想。」他再抬起目光看向我,又道:「你这一下午都在找事儿来忙,就是觉得我在生你的气?」 「唔…」 我被说中有点儿心虚,就不禁支支吾吾,又低了目光,忽地就听傅宁抒似乎沉了口气,然后才说了一句。 「我没生气。」 我一怔,心里一阵高兴,不禁就抬眼看他:「真的么?」 傅宁抒看着我,淡淡的又道:「至少不是生你的气。」 「咦?」 没等我疑问,傅宁抒就先问了:「那你说,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我看着他,又支支吾吾起来,半晌才说出口:「我…我只会给先生添麻烦…」 「谁说的?」傅宁抒问,口气有点儿冷。 「…没人说。」我怯怯脱口,看他微皱起眉,连忙又道:「我自个儿觉得的。」其实…也不全是我自个儿胡想的,可就觉得好像再别多说的好。 「……」 「先生?」 傅宁抒目光沉沉的看着我,可口气却很温和的说道:「以后,若不是我亲口说出来的,就全都不算数,知道么?」 我怔怔的望着他,有点儿懵懂,又有点儿…明白的点了下头。傅宁抒见了,这才露出了笑,然后就说走吧。 我再点了点头,跟着再走一会儿,才将忍了好一会儿的话问出:「先生,一会儿要做什么事儿啊?」 让我这一问,就感觉傅宁抒像是叹了口气,然后才听他道:「…没要做什么。」 我咦了一下,「那…」 「去了你就知道。」傅宁抒打断,看了我一眼:「给你看一样东西而已。」 我又咦了一下,可就把疑惑想在心底没出口了——那之前做什么骗我,还说有事儿要做的? 还是… 唔…其实本来有,可因为他不生气了,所以不必做了。我想了想,觉得肯定是这样没错,不禁松了口气。 唔… 虽然我很乐意能帮上忙,可忙了一天,真的有点儿累啦。 傅宁抒便带着我,一直走到最深里的屋苑才停下。我往前看去,藉着昏黄的灯火,能看到那门上落了铁锁。 「先生,这儿锁住了。」 傅宁抒嗯了一声,松开牵住我的手,往衣兜里摸出一把锁匙。他一手提好灯,一手用了锁匙去开铁锁,又将松开缠了一圈又一圈的铁鍊,才将门推了开。 那门好像很久没被打开了,推动的时候,发出嘎吱嘎吱的好大的一声,而且隐约还落下了尘灰… 我看着门完全推开,就见前头忽地一亮,天井里单独立着一棵枯木,细雪零零飘落下来,院中路面都教积雪给掩住了。 而三面的屋阁都是门窗紧闭,幽暗之中显得有点儿破落,看着就没人在住的。我不禁觉得困惑,忍不住问:「先生,这儿是什么地方?」 「…我娘亲过世之前,便一直住在这座屋苑。」傅宁抒淡淡地开口,说着就将手里的灯往前提了提,照清一点儿前路,然后走了进去。 我愣了好一下,才连忙跟上去,还没想更多,就见傅宁抒走向正中的那座屋,手往门板一推。 只听吱呀一声,门往后打了开来,傅宁抒先一步进去了,濛黄的灯火将他的身影映上黑黝黝的屋里。 我连忙也进去,立即就用袖子掩住口鼻,这儿不知封了多久,空气里瀰漫着一股霉味儿,以及湿答答的气味儿。 傅宁抒将灯提高了一些,让火光往旁照得更多。我看了看,心里咦了一下,因为这间厅里好像什么都没有。 难道都搬空啦? 我不禁疑惑,目光往旁看去,见着一片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唔…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呀?我不懂,只觉得这儿又黑又静的,有一点儿可怕。 我忍不住脱口,小声的喊人:「先生?」 傅宁抒没出声,只是来拉起我的手,带着我往那团黑漆漆走去。我怔怔的同他一起,才发现那边是条走道,而且拐过去有个楼梯。 「楼梯高了些,小心脚步。」傅宁抒这才出声了。 我喔了一声,和傅宁抒一块儿走上去,这楼梯不仅高,还有些长,好一会儿才到上头。 一上去就见着一扇门,傅宁抒走近推了开。 我跟着他进到房里,这儿非常的宽敞,还有一面正对天井的大窗台,还有就是东西多了很多,有架子有矮柜,还有一张床,不过全都用了白布披盖住,地上则堆了许多木箱。 傅宁抒将灯搁到门边的矮柜上,就松开我的手,走去将那些白布都给掀开。那些白布好像掩了许久,这一掀就带起一些尘灰。 我皱了皱鼻子,用衣袖掩了一掩,见着傅宁抒已又走去窗台那儿,将那面大窗子给往外推开。 「到这儿来。」傅宁抒转头对我道。 「喔…」 我走过去,目光向外望,一眼就望出了屋宇,只见雪花纷纷,落在雾濛濛的绵延山景。 我忍不住讚叹,睁大了眼睛,脱口:「好漂亮!」 傅宁抒微微一笑,说道:「宅子里最高的地方就在这儿,能看到最好的雪景。」 我看向他,却见着他半转过头,目光望去了正对窗的床。我也跟着看去,却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只觉得困惑。 「先生?」 傅宁抒没作声,转回了头,对着窗外看了一会儿,才向我看来。他伸手来拉我,让我同他一起走到那堆木箱前。 我看着傅宁抒打开了一只木箱,往里不知翻什么。好一会儿,他才像是找到了,拿出了一张图卷。 傅宁抒将画拿在手上,目光微低,像是沉了口气。 我觉得不明白,就看他将图慢慢地打了开。在朦胧的灯影下,能见着那上面画了个妇人,而且… 我忍不住睁大了眼睛,虽然…光亮有点儿不足,可看得出来,那画上人的面貌非常的美,衣着发饰也描绘得非常漂亮。 不过,以前王朔说过,画图的人都会骗人,为了赚银子花,那不好看的人都能变成仙子一样的。 可这幅画的人…真的很美啊。 「先生,这画上是谁呀?」我忍不住问。 傅宁抒开口,语气淡淡的道:「是我的娘亲。」 我咦了一下,怔了一怔,又睁大了眼睛,对着画又对着傅宁抒看了一看,再次觉着惊叹。 难怪啦… 那样的话,画这图的人肯定没说谎的。 「先生的娘亲长得真美。」我由衷的说。 傅宁抒轻道:「是,她样貌极美。」说着,又看了一眼手上的图,「这幅图是她初嫁那时,找人来画的。」 我怔怔点头,看着他脱口:「那画得人好厉害啊,可以将先生娘亲画出来,要是我,肯定画不好。」 傅宁抒微微一笑。 我莫名觉得不好意思,连忙随口又问:「先生娘亲这时多大岁数呢?」 「十七。」傅宁抒道,默了一下又说:「在此之前,大夫都说她活不过十七。可她意志顽强,所以撑了过来,后头幸运遇上高人,教导她如何调养,身体虽盈弱,可活下去并不成问题。」 「那怎么…」我脱口就要说,可忽地觉着不能问,连忙闭上了嘴。 傅宁抒像是不在意,接口说了我原来要问的,语气温和:「你是想说,那她怎么会死了?」 虽然他似乎没有不高兴,可我就觉得内疚起来,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她身体太虚,所以不能轻易孕育生子。」傅宁抒淡淡的道,放下了图,拉了我去到窗台边。 他看着外边的雪景,又说:「可让她身体真正虚弱下去的原因,并不是这个,而是一直以来,她在族里过得并不愉快。」 六十三、六十四 六十三 「娘亲十七时便嫁去了家族,这桩婚事是她自个儿要的,舅父他们其实很反对,因她嫁去虽是正室,可那人早有纳妾,也有子嗣,可这些,她全不管,执意要嫁…」 傅宁抒淡淡地道。 我听着,有点儿懵懵然的,就是听到他越说到底,声音越低,跟着就沉默了,好一会儿都没开口。 我瞧向傅宁抒,他正对着窗,只能瞧见侧面的样子,而且屋里光线幽微也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我不禁想开口,可话到嘴边,又莫名觉着犹豫,而且脑子里空茫茫的,不知道能说什么… 我只好也去看窗外,才发现雪势忽地下得深了,风好像也吹得烈了一点儿。 屋里没点上火盆,窗子虽然关得紧,可隐微感觉到有风从窗隙灌了进来,冷凉冷凉的,加上这儿一直瀰漫一股湿意,待得久了,就觉着身体冻起来。 我看着外头的风雪,有点儿担心起来。 唔,这样还能走得回去么? 虽然是在同一个宅子,可一出去,灯火就要给吹灭了吧。 「…冷么?」 我怔了怔,看向总算回过神的傅宁抒。 他问了这一句后就伸出手来,碰了碰我的手,又松了开,然后道:「这一时半刻是走不回去了,先在这儿待一会儿吧。」 说完,他就转身,又走去打开其馀的木箱,开了几个后,就从其中一个箱里拿出两件毛氅。 那不知道用什么羽毛织就的,毛色雪白雪白的,保存的还很好,摸起来也松松软软的,乾燥顺手,更没有在箱里闷久了的气味儿。 傅宁抒将其中一件往床板上舖平,一点儿也不心疼会沾了灰。 「坐上来,会暖一点儿。」 他说,就拉了我过去坐到他旁边,然后把另一件往我身上仔细的披好了。 我怔了怔,只觉着身上立即暖了起来。我摸了一下衣上的毛羽,又用手拢了拢,才想到傅宁抒把这一件给我披了,那他… 我有点儿过意不去,连忙脱口:「先生,这个…」 「你披着便好。」傅宁抒打断。 我喔了一声,想了一下就又说:「那我同先生坐紧些,分先生一点儿。」 傅宁抒看着我,那双眼睛在火光幽微的房里看着亮澄澄的。他脸上笑意温和,我瞧着不知怎地就觉得脸上热了热。 「好。」 我听见傅宁抒应道,跟着就让他伸手给拉近过去,有些冷不防的,我的脸贴到了他的手臂。 他衣上有着冰凉的冷意,还有…疏疏淡淡的藺草的香气。 我觉着心里慌了慌,连忙把脸拿开,也退了一点儿… 傅宁抒像是没觉得奇怪,不过他看我退了一些,同我一笑,说道:「不说分我一点儿的?反悔了?」 我訥了訥,慌张摇头,连忙解释:「没反悔…」 傅宁抒笑了一下,没说话,却是伸了手来,逕自拉过毛氅的一边往自个儿身上披,另一手就我肩上搭来。 「坐近些。」他说,又补了一句:「这样才不冷。」 我愣愣的点头… 这话有道理的,所以…唔…虽然他身上的气息让人感觉心里乱乱的,跳得比平常还要快,可我这会儿就没有躲开了。 我和傅宁抒这么近的坐了一会儿,虽然都没有说话,可就觉着心跳慢慢地平復了,心里也静了下来。 好像…是在书院里,晚上和傅宁抒一块儿,躺同张床睡时那样的安稳。 每次我总是睡得早,要是晚了,傅宁抒也会催促我去睡…可有时候夜半醒来,知道他在旁边睡着,心里面就一阵安心。 可这几天… 我有点儿不懂,为什么不能同他睡在一起的? 我想了一下,忍不住脱口:「先生…」 「嗯?」 「明儿个…就要去傅家庄里了么?」我问,记得要到这儿来时,听见傅宁抒对那林叔说过初四会回去。 …算一算,就是明天了。 傅宁抒听了,低唔了声,却是问:「你想回那里?」 我想也没想就摇头,脱口:「不想。」 傅宁抒像是一怔,转头过来看我。 我才觉得这样回答有点儿不好,这又不是我能作主的嘛,连忙又说:「先生若要去,我也去的。」 「为什么说不想?」可傅宁抒只是问。 「唔…」 我支支吾吾,脑子里隐隐浮现方才傅宁抒说他娘亲的事儿。 进到这儿时,他就说了,自个儿的娘亲,在过世之前一直住在这儿的,可方才,他话里面又说… 我是听得有点儿茫然,可也感觉到一点儿奇怪。 其实,去到傅家庄时,我就有些觉着哪里不对——还以为他同傅老爷子之间,是和我跟老爷一样的。 可好像不是… 傅宁抒对傅老爷子喊得是舅父。我就算书再读不好,也知道喊自个儿娘亲的兄弟是舅父的。 舅父又不是自个儿的爹… 我瞧向傅宁抒,他也看着我。 「…为什么?」 我听他又问,口气很平淡,心里游移了几下,还是脱口,小声的道:「先生的家不是在这儿么?为什么还要说回去…」 「……」 「…我说错了么?」我瞅着傅宁抒,囁嚅的问。 傅宁抒轻沉了口气,不过嘴角微微一动,就感觉他放在我一侧肩上的手往上抬了抬摸上我的脑袋。 「你说对一半。」 傅宁抒淡淡开口:「傅家庄是我母舅这边,到底也算是一个家的。」 我愣愣点头,可想了想,又觉着不通,忍不住疑问,咕噥道:「那怎么先生的娘亲要住在这儿啊?」唔…出嫁了,不是都住在夫家里的么? 柳先生上这方面的课时,我可有好好听的。 可我问了这句,傅宁抒又沉默了…我才想到,他方才也说,他的娘亲身体不好,那是来这儿养病的? 可…这又不对啊。 这儿下雪那么冷的,怎么养病… 我兀自疑问着,就听傅宁抒开了口。 「方才…我不是说过么?是娘亲执意要嫁去家族里的,所以当时她同舅父这边好些年没有往来,可娘亲实在思念家里,那人就在这山里置办了宅子,让娘亲可以稍缓思乡之情,而且一来往之,说不准舅父这边的情况就会缓下来。」 他停了一停,又说:「这大约是他做过最体贴的举止了吧。」 我怔怔的听,却忍不住困惑,脱口:「他?」 可傅宁抒只是嗯了一声,默了一下才又说:「作为一族之长的正室,并不容易,该管的,不能管的,能说的,不能说的,能做与不能做…那些规矩多如牛毛,处理那些对一般人并不要紧,可于娘亲来说,理那些事儿太费神耗力,加上有了我之后,她本就不好的身体,再大不如前,而且…她与族中长老处得不好。娘亲性子好强,不轻易服软,面上也总是冷冰冰的,对不喜之人,便不要应付,于是同家族几个人有些嫌隙。」 「这情况对家族来说,并不好…对那人来说也是,而对他来说,娶得谁当正室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能让他心无旁鶩的在外主事,而不是还得分神处理一些琐碎。」 「…久了,说不通后,娘亲便搬出来了。」 傅宁抒慢慢的说,语气平淡:「其实,现在想想,这也是好的,族中人多嘴杂,又太多人看不惯,一直都不是一个合适将养的地方。」 我大概知道了,那个人…我知道他是谁了。 我怔怔的,不禁看向另一头。那一幅画了傅宁抒娘亲的图卷被放在斗柜上。 这里…是他的娘亲养病独居的地方,可一个人在这儿,不觉得冷清么? 那画上的妇人脸上有一点儿隐微的笑容。可我莫名就想,她待在这儿,看着窗外的雪,还有没有那样笑过呢? 去那山崖祭拜,明明自个儿娘亲同姨母是双生,却先拜了姨母,然后傅宁抒说起她时,有点儿轻描淡写的… 但我想,她过世时,傅宁抒一定很伤心,比他的姨母走时还要伤心。 那…傅宁抒…是不是对那个人很… 我想得心头闷闷的。 我不喜欢这个样子,不喜欢听傅宁抒说这些事儿。虽然他说得很平淡,可心里肯定不是这样子的。 …早知道就别问的。 我不禁有点儿懊恼,自己做什么那样好奇的。 「听这些,觉着无趣儿吧。」 耳边听傅宁抒忽地说了这句,我又更懊恼自己不该东想西想的,连忙看向了他,摇了摇头。 傅宁抒微微一笑。 「坦白说,娘亲真不是太好相处的人,对我也是一样,不会拿太多心思安抚。」他又开口:不过她也知道自个儿毛病的,所以倒也不觉着一个人住这儿不好,让旁人轻松点儿。」 「那这样…不是让先生难过么?」我不禁脱口。 「…难过?」 我对着傅宁抒的目光,不禁支支吾吾,觉着自个儿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傅宁抒却像是不在意,温和道:「你是想说,她对我冷淡,我会很难过是么?」 「…唔。」我垂下头。 傅宁抒淡淡道:「没什么的,何况她性子便是这样的。」 我怔了怔,忽地觉得他娘亲…和一个人好像啊。我不禁抬头,脱口就道:「我娘也是这样呢,老冷着一张脸,以前我不知道她就是这样的,有时候她不理我,就要难过好几天。」 不过后来,王朔同我解释过,村长老爷那样丑,天天对着那张脸,心情当然鬱闷,看着谁都不会想理了。 虽然他这么讲他爹太不厚道…可我就感觉好多了。 听我说这些,傅宁抒只是看着我,忽地开口,语气有些犹豫:「你娘为何要…同那村长在一起?」 我愣住,有点儿茫然的看着他,又困惑的想了想,才说:「因为…爹死了。」 「……」 傅宁抒没有作声,一样看着我。 莫名的,我觉得有点儿侷促,有些…唔,心里又有点儿鬱鬱的,忍不住就低了目光,盯着自个儿的手。 「先生…」 「嗯?」 好一会儿,我抬起眼,对着傅宁抒开口:「我没见过他。」 「你爹么?」 「嗯。」我点头:「连张画儿都没有,夫人…娘她好像都把他的东西给丢了,只留下这个。」 说着,我抬手去拉开衣领,将掛着的玉掏了出来。 「可这个,是我要去书院时,她才拿给我的。她说是爹留给我的,唔…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每次看见这个,我都有点儿想他,虽然…我又不知道他长怎样。」 我一股脑儿说着,就见一只手伸来,摸上我手心里的玉。我望向了傅宁抒,他低着眼,像是很专注的看了会儿,又抬起了目光,摸着玉的手就握住了我的手。 傅宁抒没说话,同我相对,握着我的手就微微施力,把我拉进他胸前。 我的脸靠在他的衣襟上,随着他的吐息起伏,耳边听见了平缓有力的心跳。他一直都没有开口说什么。 可就觉得心里面…鬱着的气舒开了。 我忍不住伸手,去环住他的腰。 「先生。」 「嗯。」 「我跟你说,其实村长没有那么丑的。」 「嗯。」 「过年时,他也会给我岁钱。老实说,他不让我喊爹,是怕我难过,也怕夫人难过,因为我出生时,爹就死了,有个算命的对夫人说,是我的命太煞了,会剋爹娘、剋兄长姊妹,以后还会剋妻…」 说完,我忍不住沮丧,声音低了一低:「什么都剋。」 「那倒不。」 我听到傅宁抒说,不禁抬起脸去看他。 「都剋了啊。」我说。 他像是想了一想,才淡淡的道:「没剋夫的。」 我呆了呆,想了一想,好像…唔,没有哪里不对,不禁感觉高兴,都说算命呢,怎么就少算了这样。 「说得也是。」我笑道。 傅宁抒也笑了笑,便问:「累了么?」 他不说都还不觉得的,这一问就真的有点儿累了,我老实点头道:「有一点儿。」 傅宁抒便向窗外看了一眼。我也看去,却见着风雪变得更大。 其实…也就一点儿路,冒着风雪走也不要紧,而且多了这两件毛氅,可我心里却有些捨不得此刻。 我不自禁脱口,小声的同傅宁抒道:「先生,我只是累,没觉着睏的。我们…等风雪小一点儿再走好不好?」 傅宁抒看向我,笑了一笑,手伸出了过来,往我脸上摸了摸。 「好。」他说:「可若睏了要说。」 「不会睏的。」我立即摇头。 傅宁抒又笑,不过敲了我的头一下,可却轻轻的。 六十四 可到了后头,风雪却是再下大了,压根儿走不出去,真的就只能待在这座楼房里。 开始的时候,我和傅宁抒一样紧挨着坐在床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唔,是我说的比较多,傅宁抒大多都是安静的在听。 我对他说了很多,以往在村子里过年的事儿。 每到过年,家里都会来好多的客人,大多是王朔的亲戚,那时候他爹让他出来招呼客人,他就不会溜了,因为可以拿到许多岁钱。 不过,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得,唔,也不是完全认不得啦,只是每次他们来时,村长老爷就叫我去帮吴婶的忙,后来也就不太清楚谁是谁了。 可我不觉得去帮忙不好,虽然吴婶不让我靠近灶炉一步,只让我去边上做些零碎的活儿,可这样也不要紧,因为有许多好吃的,都是吴婶平时不太做的。 吴婶对我挺好的,会帮我留一份。有时候王朔也会偷溜进来,可却不要吃特地留的,偏要去一会儿要上的菜盘里偷点儿捏点儿的吃,弄得吴婶很气,可也不好骂他,只能作势赶人… 说到这儿时,搁在柜子上的灯火忽地闪了闪,然后就灭了。 本来就不太亮的屋里变得更暗了,只能靠着窗外照进的雪光,可那亮度很稀薄,也看不太清楚。 屋里很静,就越发觉得冷… 我微微动了动,把手缩进袖子里。 「冷么?」傅宁抒忽地问。 我小声道:「有一点儿。」 傅宁抒没说话,却拉了我一起躺下。他拉开原来披着的毛氅,把他自个儿和我一块儿裹住,然后一手就环到我的背上。 「这样会暖一些。」他说。 我喔了一声,可也觉得…好像真是比方才坐着还要暖,忍不住又往他怀里靠近了一些,就再闻得他身上那抹好闻的香气。 我有些怔了怔,又慢慢的闻了了一下。 …这是属于傅宁抒的味道。 我不禁想,心里却砰砰地跳快了,脸也有点儿热了起来。 「…每年到这个时节,山里总会下大雪,可朔州城里却不会。」 忽地,听傅宁抒开口。 我回过神,又忍不住咦了一声,脱口问他为什么? 傅宁抒像是笑了一下,然后解释起来,说是因为山里湿气重,又说…唔,说了什么,后面有些复杂,我就听得不大懂了。 就是觉得…傅宁抒的声音低低的,像是讲课时那样子的,音调放得很轻,可字句清晰,听着非常的放松跟舒服。 很想…多听一点儿他的声音。 我隐隐的想,忍不住脱口问起朔州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傅宁抒唔了一下,说起了朔州城里的景况。听起来…好像比渭平县城还热闹,不过他又说是差不多的。 我忽地又想到王朔说要去京城的事儿,算一算…这个时候,他人应该就在京城里了吧。 对了,我和王朔都是第一次在外面过年… 都是第一次,可王朔那儿应该热闹很多吧,我想着,忍不住就脱口说出来。 傅宁抒默然了一下,才开口淡淡的道:「说起来,我的性子是像娘亲多一些,有些不爱热闹的,若你不习惯,以后…也能在舅父那儿过年。」 我听得有点儿茫然,不懂为何以后要去傅老爷子那儿过年,就脱口:「先生以后不到这儿来了么?」 「……」 「那我以后也不能来了么?」我又问。 「…你不是不喜欢么?」 我咦了一下,连忙摇头,脱口:「我喜欢在这儿,很安静…」说着,想了一下,又补充了句:「没别的人。」 傅宁抒没说话了,不过环在我背后的手,往上来摸了摸我的头。 我忍不住再往他怀里靠了靠,才又问:「先生,徐伯说,院里种得那些是梅树,那过一阵子会开花么?」 「唔,应该会的。」 「那花儿开起来是怎样的啊?先生看过么?」 「看过,这儿种得是红梅,所以开起来时,满园子就会红艳艳的一片。」傅宁抒道, 「那些…是姨母住到这儿后,亲自种下的。」 我愣愣的喔了一声,记起他娘亲同姨母是双生,他方才说过自个儿娘亲不太好相处,那会不会他姨母也是那样的人? 我想也没想,就脱口:「先生的姨母也很冷淡么?」 话说了出来,我才觉着问得不好,不禁有点儿懊恼,可傅宁抒似乎不在意,反而笑了一下。 「倒是不会…」他道,便讲起了自个儿姨母的事儿。 我怔怔的听着… 原来…他姨母以前也过得不太好,与人仳离后,先搬回傅家庄,又为了别的缘故,搬进了他娘亲留下的这座宅子。 傅宁抒又说,后来…他因故伤了,便也住到了这儿,同他姨母一起住上了约莫五六年的时间。 我听到这里,不禁呆了呆,脱口:「…先生受过伤?」 「嗯。」 我又愣了愣,脑里却不期然的想起来一件事儿——我想到初时相见的印象,说要保密,然后…真的因为久了,傅宁抒也再没有露过手,整个都忘记了。 这一想起来,我忍不住啊了一声… 「…怎么了?」傅宁抒问,将我往后拉开,让我对着他的目光。 我一阵訥然,就赶紧摇了摇头,期艾的脱口:「没有…就…想起一件事儿…」 「想起什么?」 「唔…」我看了看傅宁抒,才支支吾吾的道:「我…我想起来,跟先生…第一次见上面的事儿。」 傅宁抒一怔,目光有些低了低,不知是不是也想到了…反正就没作声了好半晌。 「先生?」我小声脱口。 「…手还疼么?」 傅宁抒抬起目光又看着我,轻声开口,手也往我肩上摸了摸。 「早就不疼了。」我道,见着他温和的笑了一笑,不禁就问:「先生…怎么会使那几手的?我觉得先生比莱先生还厉害,怎么不去教武艺这门科呢?」 「我不能教。」 傅宁抒开口,又把我拥到他怀里,耳里就又听他道了句,说是这件事儿记着谁都不能提。 我怔怔的点头… 「我小的时候,自有记忆以来,就得学习许多事儿,习武便是其一。」傅宁抒忽地说了起来:「无论何种学习,族里总会找最好的,我的师傅他早已归隐,可当年欠了族中人情,所以才勉强收了我,那时他已届花甲,不过从外表看,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他老人家隐于淮山,所以我曾经住到那儿几年…」 我听着傅宁抒慢慢的说起,他当年习武的事儿,以及同自个儿师傅相处的经过,分毫没有打岔。 傅宁抒口中的师傅,是个很严厉的人,对他的要求非常的高…好像…比柳先生还要严格,我不禁想。 「可其实师傅心很软,他因为受託,所以才对我那样严苛,后来我因故出了事儿,他得了消息,立即出山救我,后头更花了工夫治好我…如此劳心劳力,我却误解了很多,后面虽说了开,可心里还是觉着愧对,他老人家却也不在意,不过却要我与他作下一个约定。」 傅宁抒说到这儿,停了好一阵,才再开口:「所以我不能教那些。」 我听得朦胧半明的,虽然他没说同自个儿师傅作了什么约定,但听得出来,他之所在书院里不教武艺这一门,就是这个原因。 而无论为什么,我都不禁觉得…他师傅是为了他好的,就忍不住脱口:「…先生的师傅一定是好人。」 傅宁抒像是笑了一下,低道:「他是的。」 「那他…」我脱口,又不禁犹豫,有点儿支支吾吾的。 「他还活着的。」傅宁抒道,话里有些笑意。 我咦了一下,抬起了脸来,讶异的问:「先生怎么知道我想什么啊?」 傅宁看着我,只是道:「以后有机会,带你去见他。」 我咦了一下,有点儿不敢相信,怔怔的问:「可以么?」 「当然了。」 傅宁抒说,微微一笑,把拢住的毛氅拉紧了一些,问道「冷不冷?」 「不冷的…」我摇头。 「听这些,会不会觉着无趣儿?」 「不会的。」我低下脸,往他身上贴了贴,轻着声音说:「先生,我喜欢听你说以前的事儿…」 傅宁抒没说话,只是再用手环住了我。 我觉得心里暖了暖,忍不住就脱口,央求起他:「先生,你再多说一点儿以前的事儿好不好?」 「你想听什么?」 我其实也没特别想听什么的,只是还想听着他说话而已,就道:「什么都好。」 「唔,这样么…那…」 傅宁抒便说起了怎么去到书院教书的事儿。 说是…託赖了林子復的缘故,他们以前就认识的了,不过以前没那样嫻熟,后来才因故熟悉起来。 正好,书院缺了一位先生,林子復便问了傅宁抒。 「我无事在身,就答应去了。以前,与你说过的,我在那儿读过书,可只读了两年,当时里头教导的先生,自然已经不在了,可院长还是同一个,那个人与姨母是故旧,不过,并不知道我是她的外甥…」 我安静了好一会儿,听着傅宁抒说起初时到书院发生的一些事,心里忍不住一直想着方才说的一段,原来他和林子復在到书院前,真是认识的… 唔,可他们在书院里,看着是不错,可好像… 我纠结想了一会儿,越想越觉着脑袋沉沉钝钝的,怎么都想不太清楚,而且…眼皮也有些重重的,忍不住偷偷打了个呵欠。 对了…都忘记了,大清早起来到现在,都没睡过觉呢。 中间还去花房忙了一下午… 唔,可是现在不能睡啊,我想继续听傅宁抒说话… 说不定以后都没这样的机会啊… ——可驀地之间,意识整个撑不住。 我忍不住瞇起眼睛,可才瞇了一点儿,就深深的闭起来了。 好像…安静了很久。 我朦朦胧胧的清醒,就睁开了眼,只觉得很亮,又立即闭上,可立刻又睁开,翻身就坐了起来。 啊…好冷,一起来,盖在身上的毛氅往下滑开,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又去拉了回来拢住。 我望向窗外,已经天大白了,而且…风雪好像都停了。 此刻房内一片亮濛濛,昨晚被翻开的那堆木箱还维持着乱七八糟的样子,更显得房里头空空盪盪的。 可我只是想到,最后自己居然睡着了,就忍不住懊恼起来。 我闷闷的把目光一转,就见着了合衣卧睡在侧边的傅宁抒,他身上另外盖了件袍子,还闭着眼,束发的簪子取了下来,有几綹的头发盖住了他的脸侧。 我直直的瞅了瞅,不禁凑近过去,很仔细的看着他的样子,越看心里莫名的觉着臊动起来。 我怔怔的伸出手,把傅宁抒落在脸侧的头发拨了开,指尖碰上他的脸庞肌肤,就感觉到了一点儿凉意。 我摸了摸,目光停在他抿住的嘴唇,心里面有一种衝动,就把手碰了过去。 没想到才一碰,手指就被握住了,我霎时吓了一跳,抬起目光,对上了傅宁抒的眼睛。 他深深的看着我,没有出声。 我忍不住紧张,动了动嘴巴,可还没脱口,忽地被往下拉了去,然后眼前一晃,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儿,就让傅宁抒给按倒在床板上。 「先…」 我才出了声,傅宁抒就低下身来了。 方才我碰过的唇现在贴到我的嘴上,冰凉的触感让我忍不住哆嗦,就觉得脸被捧住了。 没一会儿…嘴巴被又热又软的东西顶开,那东西就滑进嘴里舔牴一番,然后就来缠住我的舌头。 我觉着有些喘不上气儿了,手不禁要抓傅宁抒的衣襟,可却只抓住了他一缕的头发,便觉得给缠住的舌被往外勾了出去,这样是能喘气儿了,可还是给捲住不放好一会儿才松了开。 我轻轻喘了口气,怔怔的对着傅宁抒直视,他的眼睛有些水润的光,眨动起来像是星子在闪烁。 我驀地赧然,本来就有些热的脸,忽然又更热了… 傅宁抒松开捧住我的脸的手,却往我脸颊摸了摸,就又俯下脸来,往我嘴角亲了一亲,然后把我拉起身,拥入怀里, 「饿了么?」 耳边听见傅宁抒问,我不禁点了点头。 「好。」傅宁抒又说,放开了我,对着我看,然后忽道:「以后,都不能让别人像方才那样亲你。」 我怔了一下,心里就隐约有点儿委屈,想着才不会的,可也赶紧连忙脱口:「我只要给先生这样的。」 傅宁抒笑了笑,手往我脸上摸了摸,就说:「我们先回前头去,吃点儿东西后,就出门一趟。」 我愣愣点头,又不禁问:「先生是要去傅家庄么?」 傅宁抒唔了一声,拿起搁在一边的簪子,随意的将头发挽了起来,他看了我一眼,才说:「晚一点儿。」 「喔…」我心里有些鬱鬱的,那还是要去啊。 「别担心。」 傅宁抒说着,拉了我下床,顺手将本来盖着毛氅往我身上拢来,「舅父很喜欢你的。」 我愣愣点头,可心里不禁想自己…唔…其实不是担心这个的。 总觉得…去到那儿,就不能时刻同傅宁抒待在一块儿了。 我跟着傅宁抒一起下了楼,见着楼下厅里站了个人,不禁咦了一声。 …是徐伯。 「早上见不着公子与小少爷,便想是不是到这儿来了。」徐伯对我笑了下,然后温和的说。 我愣愣点头…却也想不通他怎么猜到的啊? 傅宁抒似乎没觉得奇怪,听了便嗯的一声,然后就说一会儿吃过早饭,便要收拾离开。 徐伯好像早就知道了,样子没有太意外,还回答一切都准备好了。 傅宁抒点点头,带着我往外走,不过到了院门前,又停了一停。他开口对身后的徐伯说道。 「…找个时间,把这边都整理了吧。」 我看见徐伯愣了好一下,才点了点头,说是知道了。 六十五、六十六 六十五 回到前头屋院,在吃完早饭后,我就听傅宁抒的话,先回房里去收拾东西,不过来时就没带得太多,很快就打包好了。 而且,徐伯好像早知道我们今天会离开,把一些东西都给打点好了。他还另外拿了双靴子让我换上,说是能好走一些。 那双靴子外边绣了花纹,内里衬了一层毛垫,脚踩在里头,非常的舒服,而且也不觉得冻。 我穿起来,高兴的在房里走了一走,才赶紧的拿了自个儿的包袱回到前头,就见到傅宁抒站在厅门前。 他换了一套衣裳,正把雪白的毛氅给披上,慢慢的打上系带,而徐伯站在一边,对着他低低的不知说什么,手上像是抱了个东西。 傅宁抒没说话,目光一转,看见了我,才出声喊了我过去。 「都好了?」 我点点头。 「穿上。」 傅宁抒又说,他伸手,从徐伯那里拿过来时帮我买得那件毛氅,不等我动作,就直接往我身上披来,还帮忙把系结打好了。 「先生,现在就要走啦?」我怔怔脱口。 傅宁抒嗯了一声,伸手拿过我手上的包袱,然后看向徐伯。 「公子,您放心,这儿一切有我的。」徐伯开口。 傅宁抒略微点了下头,淡淡地道:「有什么事儿,你晓得能託谁来告诉我。」 徐伯和蔼的笑了笑,「好的。」 「不用送了。」傅宁抒说,又对我道:「走吧。」 我喔了一声,不禁看向了徐伯,他笑咪咪的朝我点了个头。我也对他笑了一下,开口对他道别,赶紧跟上傅宁抒。 「先生…」 「嗯?」 我回头看了一眼徐伯,脱口问着:「徐伯要一个人待在这儿么?这天冷又下雪的,他又上了年纪,出事儿怎么办?」 傅宁抒看了我一眼,目光温和的,淡淡地开口道:「明日徐伯的儿子会来接他回去。」 我愣了愣,原来徐伯有个儿子啊?可是…这样我又有点儿想不明白了,就脱口:「那怎么不在过年前就接回去?」 傅宁抒听了就低唔一声,只说了不清楚。 我看了他一眼,小声的喔了一下… 唔,虽然是很想问下去的,可还是忍住没问了,因为…我觉得傅宁抒好像不太想说,之前就发现了,有时候因为好奇,问起谁或谁的事儿,感觉他应该是知道的,可每次都会推说不清楚,然后就不说了。 算啦,我想,回头…要是有机会,再问徐伯吧。 过了一晚上的风雪,正门前的青石阶和两边泥地都是一层厚雪,而远远看去,林子都是一片密密的银白。 积在阶梯上的厚雪踩起来松松软软的,虽然不会滑,可脚步有点儿不好迈开,我很小心的下着阶梯,深怕一个不小心要往前栽了。 走到底下,见着了一辆马车停在那儿,我愣了愣,感觉…看起来很像是来时乘得那辆。 唔,车伕…好像也是同一个,不过这回,衣服穿得多了点儿,还戴了顶帽子,那帽子镶了一圈的皮毛,看着好像很暖和。 车伕走上前,同傅宁抒问候了一声,拿过他手里的包袱,给放进了车子里,又稍加整理了一会儿,然后才又走回来。 傅宁抒对车伕吩咐了一句,就拉了我坐上车。 没一会儿,车子就动了起来,轮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慢慢的走在积了雪的山道上。 因为外头太冷了,而车子里帘子又掩得紧,身上也穿得暖,我坐没一下子,就有点儿昏昏欲睡,忍不住打起了呵欠。 正翻起书的傅宁抒看来一眼,开口:「进朔州城里还要一段路,睏了就睡吧。」 我一听,忍不住不好意思起来。这一大趟路来时,我就每回乘车每回睡的,除了出发那会儿,中间路上风景如何,压根儿不清楚。 而且… 老是我睡着,剩傅宁抒一个人醒着,虽然他有书看,可说不定他有时也会想要有人聊聊话的。 要是我,肯定没法儿只看书打发时间的。 我想了想,觉得这次得忍住,就说:「我不睏。」 傅宁抒听了,停下翻书的动作,往我看来,就把拿着的书递给了我,说道:「这段路说远不远,可也有点儿距离,你不睏,那看书打发吧。」 我喔了一声,接了过来翻了开。这是本诗集,诗句都很短,意思也很好懂,好像还挺有趣儿的。 不过我翻了几页,忽然才想到… 「先生把书给我了,那…」 我脱口,跟着看向傅宁抒,不禁愣了愣…咦? 傅宁抒不知哪时闭上眼的,不过他听见问话唔了一声,可也没睁开眼睛,只平淡的道:「我睏了。」 「啊?」我呆住。 「到了再喊我。」 我张了张嘴,才喔了一声,可心里不禁有点儿闷…怎么他自个儿睡了,方才我还想忍着不要睡,免得他一个人无聊的。 我有点儿怏怏的,再拿起书来,不过连一页都还没翻,胳膊忽地给一扯,整个人就往旁歪倒到傅宁抒腿上,手里的书也给他抽走了。 咦? 我愣愣的张大了眼睛,就见着傅宁抒把手伸来,然后盖在我的眼皮上。他的手心温温热热的,我忍不住把眼睛闭了闭。 「先睡一会儿。」耳边听见他说。 「可是…」我脱口,想要起来却被按住。 「那书你看不下去的。」 「……」 「好了,别挣扎,闭上眼睛吧。」 你怎么知道…我闷闷的想;可这句我没说出口,只是喔了一声,就闭了眼睛,把头靠在他腿上,然后…唔… 然后就是睡过去了。 原来我就昏昏欲睡,车子又摇摇晃晃的,人就跟着恍惚起来,中间走了多久的路,一点儿也不知道,反正差不多午时前,就进到朔州城了。 同上回经过看见时一样,城里人来人往的非常热闹,只不过比起那时冷的多了,虽然没有下雪,可风吹在脸上冰冰冷冷的,手一露到衣袖外头,就觉得冻得不行。 马车走到一条大路边就停下了,我睡眼惺忪的跟着傅宁抒下车,往旁看去见着一家卖汤麵的铺子。 傅宁抒拉了我进去,说是先吃点儿东西,直接要了两碗汤麵。 那家铺子卖得汤麵很普通,就是煮开了细麵条,撒把盐,淋上清汤加点儿葱花而已,说不上滋味儿好不好,不过大冷天喝热汤,就觉得身体变得很暖和。 在吃完后,我才发现一件事儿… 「先生,马车走了?」我愣愣的问,东西都在车上呢。 傅宁抒唔了一声,说是让车伕先离开,就对我道:「去走走逛逛吧。」 我一听要去逛逛,立即说好,也就不管马车去了哪儿。 今日是年初四,可朔州城内却有不少铺子早开门作起生意了,甚至有几条的大小不同的市集,里头逛得人都不少。 我跟在傅宁抒身边走,东看西看的,有时候会忍不住停下脚步要去摸摸,他也没说什么,只等着我看完。 于是这样下来,短短一条路,半会儿都还没走完…虽然傅宁抒一样没不耐烦,可我自个儿就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后来就是随便看看而已。 经过堤岸那一带的街道时,周围开了不少的酒家茶栈,大概是这样,所以显得人潮最多,而且好像一会儿会有什么热闹,所以不少人都往那儿聚集过去。 我不禁问傅宁抒:「先生你知道一会儿要做什么事儿么?」 傅宁抒像是想了想,然后才说:「对了,今日是年初四。唔,城里的人会祭祀接神,过后就请人舞龙舞狮,再扮神迎春踩街。」 我怔怔点头,脑子里不禁想着舞龙舞狮是什么样儿的… 「去那儿看吧。」 傅宁抒忽说,就拉了我往一家茶栈进去。那茶栈是两层楼高的,近窗旁的位子已经坐了不少人。 我们进去时,正好其中有个靠窗的位子空了,店小二就让我们坐到那儿。我坐进去,往竹窗外望去,除了能把底下街道看得一清二楚,还隐约能见着远远地,立在雾烟朦胧的河上石桥。 傅宁抒要了一壶茶,以及一盘糕点。那糕点是雪白色的,切得方方正正,共有六小块,用细常的小叶子裹住了底,上面盖了一个红色的小点儿印子。 我拿了一块,还热腾腾的,可咬下去一点儿都不烫口,只觉着软润好吃,味道甜甜的,还有些叶子的香气。 「先生这是什么?」 「松叶糕。」傅宁抒道,倒起茶来又说:「吃慢些。」 「喔。」 我再拿着吃起来,忽地就听见一阵敲锣打鼓,远远近近的,还有鞭炮的声响,连忙探出头去,就见着街道的另一端有一列的人,穿得花花绿绿的,步伐迈得很大,像是跳又像是在走,动作非常有趣儿。 不只有这个… 后头还有人扛了大鼓,边敲边走的… 以及…我直直瞧着好些人举着一条金黄的龙形,舞弄个不停,后边还跟着…唔…是舞狮了? 我看得两眼发直,整个人靠在窗边,一点儿都顾不上吃了。 原来以为舞龙舞狮过了后,热闹就该结束了,没想到还有别的杂耍表演。那些人非常的厉害,居然可以一路走一路翻跟斗,甚至拋接着小木球。 我看得很高兴,也没想到去别的地方逛了… 傅宁抒也没说什么,直到天黑了,表演慢慢散去,才开口说该走了。让他一提醒,我才发觉在这儿待上了大半天,而且光顾着自己高兴,都没管他喜不喜欢看这些表演。 而且,说不准他在去傅家庄前,还有别的打算的… 「…天都黑了,都怪我,也没问先生的打算。」我跟着傅宁抒走出茶栈,很过意不去的脱口。 傅宁抒看了过来,温和的开口,却是问:「你这一下午,看得高兴么?」 我立刻点头,老实的道:「高兴的。」 傅宁抒便唔了一声,又说:「这样便好了。」 我又愣了一愣,脱口:「可是…」 「我说了走走逛逛的。」傅宁抒道:「要有打算,也是现在天黑了才要去做的。」 我咦了一下,天黑了才要做?不是要去傅家庄了么?我想不通,不禁就问:「先生要做什么?不去傅家庄了?」 「是要去的。」傅宁抒说:「不过我改了主意,明日再去吧,今天我们先住在城里。」 我听见今天不去了,忍不住有些高兴,就点了点头,也没纠结今晚要去住哪儿的问题。 等走过了一条街,感觉人稍微少了一些,周围的店家也越来越少,然后走上在茶栈二楼瞧见的那座桥时,我才忍不住奇怪了起来。 可傅宁抒似乎是有目的地的… 走过了桥后,同方才经过的街道,气氛约略有点儿不同了,不是没有人,相反地这儿的人潮也不少,可不是那种闹哄哄的,吵杂的感觉。 两边开了几家的酒楼客栈,一家比一家开得大,模样也一家比一家要华丽… 傅宁抒走向了其中一家。 那一家门面堂皇,看着虽然没有很华丽,可也很典雅好看,不大像吃饭的地方,我愣愣的张望,就见着上头的牌匾,写了月照楼三个字。 咦?这儿也有月照楼啊?我不禁讶异,连忙跟着傅宁抒进去。 大堂内高阔宽敞,间中摆上了几十张的桌子,都是坐满了的,楼上像是也有座位,可好像没楼下的多。 一样是月照楼,可同渭平县城里的那家不太一样… 「两位客人,真抱歉,这会儿里头都——」一个像是掌柜的人边从后头走出来,边说着话,可讲到一半,不知怎地就顿住了,跟着表情敛了一敛。 「六公子,您到了。」他说:「公子在里头了,等了您一整天。」 傅宁抒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才道:「林掌柜继续忙吧,我自个儿进去就行了。」说着,就看了我一眼,又说:「走吧。」 我喔了一声,慢吞吞的跟在傅宁抒后面,经过那个掌柜时,感觉到他看来了一眼,心里不期然的一怯,连忙加快了脚步。 「先生…」 「嗯?」 「我们…」我脱口,又迟疑了一下才说:「今晚要住在这儿么?」 「嗯。」 我喔了一声,不禁四处望了望,忍不住咕噥:「这儿怎么也叫月照楼啊?可感觉有点儿不一样…」 傅宁抒看了我一眼,伸手拉了我上楼,边说:「月照楼不是只有一家的,每一家都有点儿细微的不同。」 我恍然的点头,又咦了一声,脱口问:「先生怎么知道呀?先生也去过别的月照楼?」 傅宁抒唔了一声,没有详答,就带着我上到了三楼高的地方,然后好像真是很熟悉这里,一点儿都没迟疑的拐了几个方向。 沿路好像都是包厢,不过同之前去过得月照楼一样,听不到半点儿吵闹。中间,傅宁抒丝毫没有停留,再转了个弯,走上一座廊桥。 然后…就又下楼,走进一座园子。 这头非常的静,比前面还要安静…也不太一样。我有点儿茫然,不知傅宁抒到底要走到哪儿。 走到深处的一座屋院,傅宁抒才停下了,不过敲都没敲门,就逕自推了开。 我望着里头灯火通明,而且…还摆了一桌子的饭菜。 桌前坐了个人,似乎正举杯喝酒,望见门开了,动作就停了一停。我在后头,看到那人,却忍不住惊讶。 …又是林子復。 他瞧清楚我们,似乎没多讶异,反而有些不耐烦,起身对着傅宁抒,没什么好气的道:「哎,宁大老闆,你总算才愿意来了,我可等得地要老、天要荒了。」 傅宁抒轻哼一声,没说话。 林子復嘖嘖两声,就往我看了来。 我不禁一怯,却见着他笑了一笑… 「饿了没?」他说,走来招呼我进到里头,一边关起了门:「别站着,去桌子那儿坐吧,饭菜都叫了,要是吃不够,也还能再叫的。」 我愣了愣,不禁望向了那摆了一桌满满的饭菜,忍不住想原来林子復食量是这么大啊… 「发什么愣。」 冷不防的,肩上被拍了一下,我慌张的抬头,对着林子復那张神情温和的脸,不禁茫然的怔了一怔。 他用着像是在书院同我说话的口气,对我说快去吃饭吧。 六十六 晚上就真的在月照楼住下了。 还以为这儿就只是个供人吃饭地方,原来也可以住人的,可是到的这处地方,一点儿都不像是来朔州的路上,投住的那种房间,而且过来的一路,也没见着像是客人的人。 我很想问一问傅宁抒,可是林子復也在… 虽然他又和和气气了,可吃饭那时,我就觉得…还是别开口比较好的。 不过,林子復也没再来对我说话,只对傅宁抒不知讲什么,越讲神情越严肃,我在一边自然听不大懂是什么事儿,可也忍不住紧张,就偷偷地看了傅宁抒一眼,他的神色倒是还好,跟来时一样的平淡。 唔,那…大概也不是很要紧的吧,我不禁才安心吃饭。 吃到差不多后,没人再动筷子了,林子復要人来收拾,忽地一声招呼都没打,起身就出去了。 我觉得奇怪,才要问时,傅宁抒就开口,让我跟他走,他就带了我去到现在这间屋子。 「…你先休息,不用等我。」 我还没仔细看清楚屋里的模样,就听见了这句话,不禁咦了一声。 怎么这样晚了还出去啊?又留我一个在这儿…我不禁有点儿慌张,忍不住伸手拉了他的袖子,脱口就问:「先生要去哪儿?」 傅宁抒瞧来一眼,就拉开我的手,握了一握才放开,跟着淡淡地道:「我没要离开,只是有事儿要理。」 我听明白了,才喔了一声,点了点头。 「你在这儿等,累了就睡吧。」又说完这句,傅宁抒就离开了。 我看着门被关上,一阵悵悵然的。 虽然,他没仔细说是什么事儿,以及要去哪儿,可我觉得大概是去找林子復吧… 吃饭时,听他们说话的意思,好像之前就是约好了的。只是,我还是不太明白,昨儿个不是才见过,那时怎么就不一起把事儿理一理嘛。 我心里怏怏不平,无精打采的瞧起四处。 这间屋子很宽敞,还用了一张大屏风,隔成了内外,两边四个角落都搁了灯盏,弄得一屋子非常的明亮。 我走近去瞧那张大屏风。那屏风上有雪景,雪里还有树椏,上头开了红色团蔟的花儿,开满了整个屏风。 那些花儿活像真的,我怔怔的看了一会儿,才发现是用绣线刺上去的。 好厉害,我不禁讚叹。 只是,这整个屋里除了这张屏风,就没别的好看啦——外边就摆了两张四方扶手椅,连张桌子也没有,而里边,除了放盆水和掛衣的架子,以及镜台,就只有床而已。 这下真是无事儿可做… 我有些颓丧,可实在想等着傅宁抒回来,但要是窝在床上等,肯定没一会儿就会睏的。 于是,我就去坐到前头的四方椅上。只正经八百待了半晌,我就觉得脖子酸疼起来,而且手上又没书可以打发,傅宁抒带来的书都搁在马车上了。 想到这儿,我才记起自个儿的包袱也还在马车里… 进城时,傅宁抒说让马车先去等着,那是等去哪儿啦?我满脑子疑惑,不禁担心起带来的东西会不见——我的钱袋就在包袱里。 倒是,这会儿想到了钱,我忽地才想到…唔…来的这一路,都没花到我自个儿什么钱… 每次一大早离开客栈时,马车都已经等在外边,傅宁抒就让我上车,他自己也是,然后中间停留吃饭,都是他付的。 这样…有点儿不好意思。 回头一定要给他钱,让他不要跟我客气,我想了想,决定好后,不禁就去瞅了瞅没半点儿动静的门。 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把手靠在扶手,撑住自个儿的脑袋,发起呆来。可这屋里实在安静的要命,就发呆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倦了。 我忍不住脑袋摇晃,眼睛跟着闭了一闭。 朦胧之间,忽地觉得两条腿又麻又刺的… 唔,好难受… 我想睁开眼睛,可眼皮像是黏住了怎么都打不开,而且身体要动,也动不了,还有点儿冷… 唔,好像有什么按在了腿上… 本来还觉着酸麻的,忽地就不难受了,而且…非常的温暖,我不自觉放松下来,整个人又昏昏沉沉了。 隔日,我是让傅宁抒给喊起来的,而且是睡在床上。 我怔怔的坐起来,脑子一阵发懵,不明白自个儿啥时躺上床的,而且…唔…傅宁抒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我睡眼惺忪的瞅向站在床边的傅宁抒,见着他一脸清爽,已经是梳洗好的模样,换了一套浅色的衣裳,同样宽袍广袖的。 「怎么?还想睡?」傅宁抒瞧着我道,边伸手往我脸上捏了一下又放开。 我有些赧然,不禁摸了摸被捏的脸,连忙说了不睡了,赶紧就下床,趿上鞋去用水洗漱。 架子上已经搁了盆水,水还是热的… 我匆忙的弄好,随便的梳了几把乱糟糟的头发,赶紧的束好,然后才想起来去问傅宁抒:「先生什么回来的?」 傅宁抒唔了一声,没有回答,只是招手让我过去。 我走回床边,瞧见角落搁了只布包,还不及问,就听傅宁抒说了一句。 「打开来。」 我喔了一声,就动手去打了开,见着里头不禁咦了一声。 布包里放了几套衣裳,都是崭新的,料子瞧着像是柔软舒服,只是…我不禁困惑,看向傅宁抒。 「先生?」 傅宁抒只是道:「拿起来看吧。」 我愣愣点头,拿起最上头那件,这不知算什么顏色,不是素白的,上头带点儿青色的细碎纹路,前襟和袖口都镶有边。 「穿上试试。」傅宁抒忽又说。 「咦?」我睁大眼,对着手上的衣裳瞅了好几眼,又迟疑的再去看傅宁抒。 傅宁抒像是叹气,就来拿过我手上的衣裳,然后抖了开,往我肩上一披。他示意我套上,一边审视的道:「看着似乎还行。」 我也自个儿看了一看,又不禁去摸身上的衣裳,这料子滑滑软软的,可穿起来非常的暖和,也很舒服,而且不宽不紧,长度还正好。 我怔了怔,看向傅宁抒,脱口:「先生,这是给我的么?」 傅宁抒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头,才淡淡地道:「快些穿好了,一会儿就离开。」 嘿嘿,有新衣穿,我实在忍不住高兴。 傅宁抒是没明白说,可我就觉得是他给我买的。之前他也给我买过,但不知怎地,总觉得这回心情特别的欣喜。 总算不用再穿王朔的衣裳啦… 我也不是嫌弃,那些可都是新的,只是不是以我的身材做的,穿起来就松松垮垮的,还得捲衣袖裤脚,猛一看活像小孩儿偷穿大人衣裳嘛。 我越想越乐,不停的瞧着自个儿身上各处,一点儿都没想去看车外的景色。 「…老是看衣裳做什么?」 耳边听见傅宁抒问,我才觉得不好意思了,收回目光,对他訕訕的笑了笑,忍不住脱口:「先生,我觉得这衣裳太好看了。」 傅宁抒目光温和,也笑了一笑。 「一会儿就会到了。」他说:「这次去,我们待个两三日才走。」 我点了点头,霎时才想起来一件事儿,方才离开时,满脑子都想着自个儿的新衣裳,一时就忘了问… 「先生,怎么不见林先生啦?」 傅宁抒只是翻着书,说道:「他回去了。」 我呆了一下,就咦了出声,不禁脱口:「怎么回去啦?」 傅宁抒就往我看来,平淡的问:「怎么不能回去?」 我连忙摇头,又小声道:「我还以为他会一起去的…」 「他一起去做什么?」傅宁抒像是觉得好笑,反问了这句。 我不禁支支吾吾:「因为…昨儿个见着他,就以为…」 「唔…是这样啊。」傅宁抒道,又翻起书来:「还以为你想他了。」 我愕然的啊了一声,心里莫名古怪起来,忍不住咕噥道:「…才没有。」 ——这怎么可能嘛! 六十七、六十八 六十七 去到傅家庄时,林叔带了几个人等在大门了。 后面的人里,有一个男人,因为个子很高,显得有点儿突兀。他体型也很结实壮硕,头上还戴了一顶皮帽,不过没遮住样子,露出一张浓眉大眼的模样。 我一眼见着,忍不住咦了一下——我认得这人,他之前还帮忙救了陆唯安他们,上回在渭平县城内的月照楼,也和他打过照面。 而大概是看到我的反应,林叔和他就睇了过来… 「林叔。」傅宁抒这时开口:「劳您在外头等。」 「应当的。」林叔忙转过目光,开口道,跟着指使起后头的下人,去将马车上的东西卸下,又赶紧请着傅宁抒进宅子。 傅宁抒点头,往我看了一眼才迈步。 我连忙跟上,走没几步,就觉得后头有人…我不禁侧过头去瞧,冷不防对上那个男人的目光,霎时怯了一下,急忙又转回头。 傅宁抒像是看了来,又好像没有,就听他开口问了林叔一句。 「老爷子在小厅里?」 「在书房。」林叔恭敬地答道:「正与二少爷聊话。他吩咐了,若您回来,要是愿意就过去一趟。」 我不禁瞥了瞥傅宁抒,没瞧见他什么神情,就听他道着不了,让林叔不用特意回秉老爷子,让他们聊完再说。 「是。」 林叔微侧身低应,就没再说什么。 这次来,还是住到了那个有着竹林的偏僻屋院。林叔对傅宁抒说屋里都让人收拾过了,一会儿会让人送些水过来。 傅宁抒嗯了一声,就道:「您先去忙吧。晚点儿我再亲去同老爷子问安。」 林叔点头,略微低了低身,然后离开了。 「先歇会儿。」 傅宁抒开口,对我道。 能歇会儿自然是好,坐了一车巔了一路也挺累的,可是…我心里有点儿疑虑,迟疑了一下,才喔了一声。 「怎么?」傅宁抒问。 我支吾了一下,才道:「我想跟先生待在一块儿…」说着,目光去睇到跟来一路的那人,驀地彆扭起来,就闭上了嘴。 傅宁抒微皱了下眉,去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低咳一声,却走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地道:「公子。」 傅宁抒嗯了一声,没对他说什么,就往我看了来,然后道:「…进屋吧。」 我愣了一下,跟着笑了笑,连忙喔了一声,同他一起进到正中的屋里。那里头比侧屋还要宽敞,分成内和外,用了张珠帘隔了开。外头有书案,上头有放了纸张笔墨,一边还有放书的架子。 一进来,我脱了外氅,就不禁怔怔的对着四处瞧,还发现马车上的东西,已经都让人给拿了进来。 我绕回外头,见着傅宁抒和那人在说话。傅宁抒的神色有些沉,似乎说得不是好事儿。 「…莫怪人还在这儿。」 我听到傅宁抒在说,语气有点儿冷的又问:「多少?」 「至少七成。」那人说。 我瞧见傅宁抒皱了一下眉,又对那人不知质问什么,在听了回答后,他就说了句看着办不插手的话。 那人先应了,然后又问:「公子不管,那老爷子这儿…」 「我自有主张。」傅宁抒冷淡道:「你到的时候,林叔是否告知了老爷子?」 「尚未得及。我只稍比公子快了一步,见着他在外等候,便与之一同等公子前来…」 那人说着,目光忽地往我瞥了来,然后就闭口不说了。傅宁抒也转过来看向我,微皱了一下眉。 我有些无措,连忙要说不是故意偷听——屋里是很大,可就这点儿地方,他们说话也不可能听不到的嘛。 「不要紧。」 可我连话都没说出口,傅宁抒就开口了,然后又对那人问:「二叔那儿有动静么?」 「…二老爷让我给您带了信。」那人道,从衣袋内拿出了一封信。 傅宁抒接过,却没有立刻拆了看,只又说:「这两三日,你就待着吧。」 「是。」 那人低头应道,就转身走出屋子。 我愣愣的瞧了一眼,才转去看傅宁抒,见着他把信收到衣袋里,脱口就问:「先生不看么?」 傅宁抒唔了一声,边解起身上的外氅,边往我走近,温和问道:「饿不饿?」 唔…不说没觉着,一说就似乎有点儿饿的,我想了一想,就哂然点头。傅宁抒笑了下,接过我抱在手里的氅服。 「好,一会儿让人送些吃的来。」他说,往里走去。 我也跟上,脑里忽地想到个问题,不禁问:「先生,我们来了,不用去和老爷子打声招呼么?」 「我同舅父之间,不拘这点儿礼数。」傅宁抒掛起了氅服,边淡淡道:「你也不用。」 我有些懵然不解,可也只喔了一声,没在多问这个,反正…唔,我也不是讨厌老爷子啦,他看着也很和气,但就觉着不太自在,就像是…唔,拿个人比的话,就好像是面对了柳先生一样,做什么都要彆手彆脚的。 不过,傅宁抒说要在这儿待两三日… 「先生…」我脱口,凑近傅宁抒身边,「这两三天会去哪儿么?」 傅宁抒拿起桌上的包袱收拾,反问:「你想去哪儿?」 我怔了怔,摇了下头,「…我只是问问先生。」 傅宁抒嗯了一声,才说:「我们就待在这儿,哪里都不去。」 我喔了一声,却一点儿也不失望,只是又忙问:「那会有别人来么?」 傅宁抒像是一怔,就往我看来,说不上是什么神情。他问,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你想谁过来?」 我咦了一声,才困惑的说:「我没想谁来啊。」 傅宁抒却笑了一下,语气悠悠的问:「哦,那你不觉得只面对我太闷了?」 「才不会!」我连忙说,怕他真的这么以为了,不禁伸了两手,就去拉他手臂:「我很喜欢跟先生在一起,不用有别人的。」 傅宁抒盯着我看,神情淡淡的开口,却说了莫名:「…老像个小孩儿。」道着,就睇向被我拉住的手臂。 我被他这么说,驀地有点儿彆扭,还有些闷…不禁松了手,又咕噥:「我才不是小孩儿!」 傅宁抒却揪住我的一只手腕。他没怎么用力,可我就被拉了过去,整个人靠在他怀里。 我怔了怔,仰起头来,同他一样盯着看,见着他的神情…好像是笑了,又像是没有,但也不是生气的,更不是完全没表情…就是…唔…不会形容了,反正是好看,让人心跳有点儿快起来的好看。 「…看什么?」 耳边听傅宁抒轻声问了这句,我莫名一阵臊然,却又有点儿忍不住伸手去抱在他的腰上。 「先生…」 「嗯?」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已经十六岁啦,不是小孩儿。」 傅宁抒微瞇起目光,覷着我瞧了一瞧,就微微一笑,然后低下脸来,把唇贴在我的嘴上,将舌头抵了进来。 我模模糊糊的由他亲着,脸和耳根霎时热了起来,心底隐约有些什么在臊动,可又觉着心里有点儿乐陶陶的… 在他退开的时候,我不禁一阵悵然,两眼直瞅着他。 「…活像我欺负了你似的。」 半晌,听见傅宁抒说,还像是叹了口气,他松开了环住我的手,跟着也来拉开了我抱在他腰上的手。 「先生?」我茫然不解,不禁有点儿慌张。 傅宁抒伸手摸了摸我的脸,温和问道:「还吃不吃东西?」 我连忙点头,「要的。」 「那么让人送过来吧。」 我连忙说好,忽地想起来一件事儿,就跟着傅宁抒走去了外头,问道:「先生,方才那个人,是之前见过的先生的朋友吧?」 傅宁抒嗯了一声,又淡然的对我道:「之前没说,是觉得不必要…不过现在已无妨。他是帮着我做事儿的,叫做连诚。你可以直接喊他的名儿。」 我半懵半明的点头,想了一下就说:「先生,我喊他连大哥好了。」 傅宁抒笑了一下,伸手来摸了我的头,说:「那随你吧。」 六十八 傅宁抒说是没要去哪儿,真的哪儿都没去,这两三天就待在庄里头。中间也没有谁来找,只有林叔进出,一切吃穿好像都是由他打点儿的。 我想起来上次听小瑾说过的事儿,她说没经过允许,谁都不能随意进到这儿来,看起来好像是真的。 唔,这儿又没什么,傅宁抒也不兇的,怎么连老爷子都不能来么…倒是时常见着了连诚。 而每次林叔过来,傅宁抒就会把在看的书收起来。那一本不知是什么的书,他看得很专心,还要提笔加些字句进去。 我很好奇,可瞧傅宁抒的神情…唔,反正没敢凑过去看,就自个儿寻法子打发。我见着他在写字,就也去拿了纸笔练起字来。 之前在书院,天天都得抄书写字的,自打过年休息后,没什么机会用笔,那字怎么写都不大顺,不过还是比最初的好看多啦,没那么歪歪扭扭的。 我趁着这个机会,给王朔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过年这几日的事儿,顺便问一问他京城好不好玩儿… 信写完的时候,傅宁抒似乎也忙好了,他拿了我前面练字的纸看过,就针对我老写不好的几个字说了说,还找了篇文当字帖,让我回头仔细的练。 要早知道这样,就不在他面前写字了,我心里咕噥,比文先生还严苛。 除了这些事儿,屋里有个棋盘,昨儿个傅宁抒同连诚大哥讲过话,就去把棋子儿一个一个的,像是有规则的摆了上去。 看起来像是在下棋,可…和谁对奕呢?我瞧着不禁疑问,他唔了一下,半晌就问我想不想玩儿? 可我下的不好,我心里自然想玩儿,但也老实的说。之前不管和谁玩儿,老是让人嫌弃,说是没按照规矩走。 不过打发,不需要讲究,傅宁抒就道。 那好啊,我高兴的凑过去。 傅宁抒先放了一个白子儿在中间,我抓了黑子儿就随意的放在左下的位置。他看了我一眼,但没说什么,只又再放子儿。 不过一盘玩儿没多久,我的子儿就被提吃的差不多,也找不着能下的位置… 我央着傅宁抒再一次,他说好,只是第二盘下时,就同我解释棋路,要是我放的位置不好,就让我拿回去再想想。 不都说棋手无回的嘛…我心头咕噥,可也是想了一下才放,几番下来,后头棋路就没那么快被堵死了。 这两三天里,就是这样打发过去的,因为傅宁抒在,又花了时间教我下棋,唔,还有练字看书,所以没觉得无聊,就是…这次我完全没见着傅老爷子,吃饭时也是在这处屋里,没过去前头的屋院。 可来到别人的地盘,总要打声招呼的吧,我有些疑惑,问了傅宁抒,他就说庄内这几日有些事儿,老爷子忙着处理,不好去打搅。 咦?大过年的有什么事儿?我又疑问。 傅宁抒唔了一下,却只有叮嘱一句,要我别四处乱走。 我喔了一声,也就没再问了。 我搁下书,把脸贴在书案上,愣愣地发呆了一会儿,还是没等到傅宁抒回来。他不在,总觉得时间好难打发。 方才用完早饭,傅宁抒出去了。我猜想他可能是去找傅老爷子了吧,因为明儿个就要离开,就算老爷子再忙,也不能不说一声就走吧。 我将视线挪往窗子那头,就下了椅子,去推开窗时,正好见着连诚走进院里,不禁出声喊了他。 「连大哥。」 连诚朝我望来,便点了一点头。我瞧见他手上好像拿了什么,想了一下,就离开窗边,开了门去到外头。 「小兄弟穿得太少。」连诚走过来,见着我就说。 「屋里太热啦。」我说,屋里放了火盆,一屋子暖融融的很舒适,可火烧得有点儿旺,就忍不住脱了外层的袍子。 不过一出来外头,只穿两层衣裳就显得冷了些…我不禁拢了拢长衫,耳边听见连诚说了句公子不在。 我点点头,睇向他手上是提了个布包,那看起来…唔,好像是个盒子,忍不住问了他:「那是什么?」 连诚说:「是吃的,月照楼正好新做了一样点心,林掌柜託我先拿给公子试试。」 我咦了一声,怔怔的问:「原来他们是朋友呀?」那就难怪啦,去到那儿,能够住不一样的地方。 连诚听了,神情古怪了一下,才开口:「这…公子同林掌柜不是朋友。」 我再咦了出声,有些困惑的问:「那怎么要送吃的给先生?」 「唔…」 「难道是要卖给先生的?」 「自然不是。」连诚立即否认。 我还要说的时候,望见院门那儿出现了个身影,那人好像本来要闪开的,可见着了我在看,即刻停住不动,还大步走了进来。 我这才看清楚,是个少年,白白净净的,和陆唯安差不多个子,样子挺漂亮的…他走过来,浅绿色的衣袖随着一飘一飘的。 「你是谁?」他一过来就问,对着我打量。 我对着他的样子忍不住一呆,听他问不禁就要脱口,肩上忽地让连诚给按了一按。 「小二少爷,您不应该到这儿来。」连诚开口。 他看了连诚一眼,嘴角挑了一挑,「我问你话了?」说着,他再往我瞧来,语气冰冰冷冷的对我道:「若我不能到这儿来,你又凭什么在这儿?」 我霎时有些无措,对着他惶惶然的,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凭我高兴。」 冷不防地一声,是傅宁抒,他不知何时回来的,冷淡的说了这句,跟着慢慢的走近过来。 一边的连诚见着,低声喊了公子,就往旁退了一些。傅宁抒没说什么,稍看了我一眼,就转去对着那个少年。 「你来做什么?」他问。 那少年像是不满,皱了皱眉,瞅着他说:「宁抒,我好久没…」 「你喊我什么?」傅宁抒冷声打断, 那少年语詰了一下,半晌才张口,闷闷的喊:「表舅。」 傅宁抒只又淡淡道:「一表三千里,你我两家从不亲近。即便我冠上傅姓,那也不代表什么。」 那少年脸色白了白,过会儿咬了咬唇,有些不甘的开口:「六公子。」 傅宁抒嗯了一声,拂了一下衣袖,冷淡的道:「你违反规矩随意到这儿,念在老爷子的份上,我就不与你计较,现在回你爹那儿去。」 我听着,心里有点儿怯怯不安,明明…傅宁抒这些话又不是对着我说的,但就不知为何,光是在旁边听而已,就觉得有些惶恐。 我不禁睇向那少年,他脸色比方才还不好,但还是站着没走,正同傅宁抒看去,开口说话,语气很愤愤不平的。 「我以往来,总能见着你一面的,这次…我知道是我爹惹你…」 「我方才已经说了,你回你爹那儿去。」傅宁抒像是不想多听,再次打断,口气比方才更冷:「否则就别怪我真不留情面。」 六十九、七十 六十九 入夜之后,我早早地窝上了床,本来很睏的,可一闭上眼,不知怎地就想起白天的事儿。 在傅宁抒讲完话之后,那个少年没再吭声了,转身就走。他走前,瞥来了一眼,眼神…唔,森森的,又好像很委屈。 我呆愣着,隐约的惶恐。 到现在,我还没知道他是谁——傅宁抒没说。 那时,他脸色冷冷的,问了连诚话,拿过东西就把人打发走,然后才往我看来。我瞧见他眉头皱了一下,不禁紧张,耳边听他问着怎么穿这样少跑出来。 后头进到屋里,傅宁抒就打开了食盒,问我要不要嚐嚐看。我瞧着盒子里香喷喷的点心,一时嘴馋,又看他模样很正常,就把那事儿给拋到脑后了。 而这一整日,傅宁抒也同平日一样,好像…一开始就没有那个人、那些事儿。 ——可我现在想了起来。 我睁开眼,就推被子起身,不过才要去揭床帐,就有一只手先揭了开,霎时被吓了一跳。 傅宁抒淡声开口:「…起来做什么?」 「没有…」我脱口,吁了一口气,又忍不住埋怨,咕噥道:「先生走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傅宁抒默了一下,才又道:「还不快躺下。」 「喔…」 我只好依言躺了回去,而傅宁抒也去吹灭了烛火,过会儿就上床来。 这张床比书院舍房的小,两个人躺下来,都会肩碰肩,头碰头的。我平躺在傅宁抒身侧,侧过头见着的是他散在肩上的一綹头发,感觉很细滑柔软。 我不禁去搓了一缕自个儿的发尾,唔,果然又涩又乾… 「快些睡。」 黑暗中,忽听傅宁抒道。 我喔了一声,赶紧闭上眼,不过只一下就睁开——这一闭眼,我又记起方才在想的事情。 「先生…」 我忍不住开口:「白天来的人是谁呀?」讲完,我静静地等了一会儿,都没听傅宁抒开口,心里不禁颓然,只好转正了脑袋。 「…问这个做什么?」 冷不防地一句,我一愣,又侧头过去,不过这会儿太暗了,也瞧不清傅宁抒到底是不是睁开眼的。 我迟疑了一下,又转回头,才小声的支吾道:「我…就…问问而已。」 「他是傅聿珺,傅家的孙二少爷。他爹是舅父的二子,而他也正好排行老二,所以庄里的人都喊他小二少爷。」 傅宁抒的声音沉沉的响起,又道着那人同自己的爹平时是住在京城里的,只有过年才会回来。 讲到这儿,他就停了,半晌才又开口:「好了,睡吧。」 我咦了出声,这哪里好了!就想也没想又问:「那他为什么来找先生?」 傅宁抒沉默了会儿,淡淡道:「…谁晓得。」 「咦…」 我不禁转头过去,就对上傅宁抒微低的目光,还没说什么,他已经侧过了身,一手横过我身上,把我捞往他怀中。 「别说话。」 「唔…」 陡然靠这么近,我的脸触到他垂在胸上的一綹发丝,不禁怔了怔,也就没再开口。 「闭上眼睛。」 耳边又听傅宁抒道,就感觉他环在我背后的手,一下一下的拍着,力道轻巧得很,让人不自觉放松下来。 「快些睡。」他又开口:「明儿一大早就得起的。」 唔,说得也是,明儿开始有好些天都在外头,得有精神才行,我之前就想好,回程绝对不再一直睡的,省得中间投住客栈或是吃饭,又让傅宁抒花钱。 钱袋到现在都没打开过呢… 我想着,就放弃问了,实际眼皮也沉了起来,便乾脆的闭上了。 隔日一大早,收拾过东西后,我跟着傅宁抒预备离开。到这会儿,我才在前厅里见着了傅老爷子。 不知怎地,总觉得他神情有点儿阴鬱… 我怯怯的打过招呼,赶紧退到一旁去,可只一会儿,就又不禁往旁看了看——唔,没见着昨儿白天的那个人,也没见着他爹。 那头傅宁抒还在和傅老爷子谈话,声音有点儿低,我听得不大清楚,只是瞧向了站离他们很近的林叔,总觉得他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而傅宁抒来同他不知吩咐什么,他唯唯诺诺的,也没有之前对着傅宁抒时的自然。 「…不用送了。」 要走的时候,傅宁抒拦住了傅老爷子,没让他送,自个儿带着我出了宅子大门。 门外已经停了一辆马车,还有… 我见着连诚也等在哪儿。他另外拉了匹马,瞧见我们,就牵着韁绳走近过来。 「公子。」 「把这信带去给二叔。」傅宁抒开口,忽地拿出一封信笺。 连诚道了声是,然后接过收妥。 「办完这件,你便先回去。」傅宁抒又吩咐。 「是。」 我听连诚又应道,跟着翻身上马离开了。 「连大哥要去哪儿?」我不禁问。 「他与我们不同路。」 傅宁抒只淡道,便示意我上车。 返回的路上,不像离开时那样的赶,马车走得多是大路,中间都有大小不一的村镇可以停留,所以天还没暗下,就能找好了客栈入住,隔日也是睡到天大白才走。 不过… 还以为就要直接回书院的,可好像不是。 之前要来时,傅宁抒曾说要拜访朋友,我以为就是去傅家庄,原来不是…他要拜访的人在别处。 方才在过了一个小村子后没多久,就进了一片林子,傅宁抒让马车等在林外,领着我徒步走入林中。 这会儿天气还是冷的,可在远离朔州城后,风吹过脸上,不再那样的冻,我穿着大氅走一路,整个人都热了起来。 在我觉得快要流汗时,走在前头一步的傅宁抒停了下来。 不走啦?我用袖子搧风,望向前头,见着一间屋舍。 门边的柱上写了四个字,云林山寺。 咦?是寺庙么?我愣了一下,又瞅了瞅眼前的屋舍。 唔…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 忽地,紧闭的门打了开来,里头走出来个人,身上穿着僧服,模样看着像是这儿的住持。 不过,我印象里的住持,都是年纪大的,这人却没有,脸上也很乾净,没有半点儿鬍髭,就是身上僧服陈旧了点儿。 他一眼瞧见我,脸上堆起了笑。我怔怔的同他对看,却一点儿都不怯生,他和气的样子,让人觉着心里很温暖。 「你带了人来。」他忽地开口,先说了这句,才来对我道:「贫僧常慧。小公子怎么称呼?」 我怔了怔,瞥了一眼傅宁抒才开口:「路静思。」 「名为静思啊…」常慧笑:「这名儿倒有些佛缘。」 我咦了一声,心里驀地一惊,连忙告诉他:「我没想要出家的!」 常慧一怔,就同傅宁抒看去,然后呵呵一笑。 我困惑不明,瞥了眼傅宁抒。 傅宁抒脸色毫无不豫,只是略微轻咳了声。 「两年未见,如今你气色颇好。」 常慧止住笑,再度开口,话是对着傅宁抒讲的。 「託你的福。」傅宁抒淡淡的道:「莫不是要一直站在这儿吧?」 常慧又一笑,忙道着自然不是,便作了个请的手势。 这间云林山寺,就只有常慧师父一人,地方没有多大,前屋是佛堂,后头他另外搭了间木屋当住处。 木屋里什么都有,并不破旧。他请我们进去,用小炉子烧了水煮茶,又把暖盆里的火弄旺了些。 我坐在一边的椅子,直对着屋内瞧,而常慧和傅宁抒坐在另一头,两人便是在间话家常,似乎交情真是好的。 我在旁边听,知道这儿原来有个老师父,因为年岁大了,脑子不好使,常慧师父又无法时刻照应,就託了熟识的寺庙收留照顾。 我听了一会儿,不禁往窗外看,外边树林不住沙沙作响,除此之外,就没别的声音了。 唔…这里会有香客么? 我隐微纳闷,耳边听见常慧让傅宁抒伸出手来,一阵好奇就又调转回目光,见着傅宁抒挽高袖子,把手给递了出去。 常慧就去把住他的手腕,垂眼沉思了一会儿,才收了手。 「你心里也早有所觉才是。」半晌,常慧笑了一笑,先开口:「这两年之约,只是我一个托词。你的伤早好了。」 傅宁抒理着袍袖,淡淡的道:「即便是托词,我也一定会来的。」 常慧摇着头,笑了一笑,忽地往我看来。 太过冷不防,我有些吓了一跳,可因为他神情很温和,就也没觉着惊惶而避开。 「喝茶么?」 「咦…」我茫然了一下,望了一眼傅宁抒,才说:「喝的。」 「可面前的茶,你一口都未动。」 我愣了愣,一阵困惑,他怎么知道的啊?方才他压根儿没往这边看的,可还是老实的回答他:「…因为有点儿烫。」 然后就又听常慧哈哈大笑。 「你叫静思吧。」他满脸笑意:「愿否与贫僧作个朋友?」 天渐渐暗下后,越接近林子外,就能听见马儿嘶鸣的声音,隐约还能见着车伕掛在前头的灯。 我跟在傅宁抒身侧,脑中还是方才那位温和住持临别前的话,说是让我以后想来就来。 「先生…」 傅宁抒看来一眼。 「常慧师父是不是觉得孤单?」我问,不然为什么主动要和我作朋友?能作朋友自然是好的,可总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要特意提出来? 傅宁抒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我想他并不这么觉得。」 「要是这样,他为什么不住到人多点儿的地方?」我纳闷的问:「这儿看起来没有香客啊。」 「云林山寺从不缺自愿上门的香客。」傅宁抒平淡道:「他愿意与你结交,并不是坏事儿,相反地,他能是良师益友。」 我喔了一声,懵懵的点着头,脑中想起了另一件事儿,犹豫了一下又开口:「先生受伤了么?」 「……」傅宁抒往我看来,像是一怔。 我不禁低眼,支吾了半晌,才道:「下午他看了先生的手,又说什么伤的…」 话还没完,头顶忽地被摸了一摸,我顿了顿,愣愣的往傅宁抒瞧去。 「不是的。」傅宁抒笑了一下,开口:「我没受伤,或者说…那是旧伤,便是之前与你提过的。」 我才想起来,他是说过…心里怔了怔,连忙看着他又问:「那都好了么?」 傅宁抒嗯了一声,温和的道:「都没事儿了。」 我松了口气,不禁笑了开来:「那太好啦。」 傅宁抒微微一笑,就来拉了我的手。 「走吧。」 「好。」 七十 回到渭平县城时,已是上元节,又入了夜,城中四处热闹万分,各家门前悬起彩灯,绵延了一整排,望去尽是一片灿灿火光,实在好不漂亮。 路上行人不少,摊贩也多,马车走走停停的。 我靠着车窗边,不住的往外张望,总觉得外头很热闹,像是有什么好玩儿的。 马车又走了会儿,傅宁抒就说下车。他让车伕把车先赶去书院,然后领我慢慢地走在大街上。 这边开了不少酒楼饭馆,又正好到了用饭的时候,几乎家家客满,压根儿腾不出一张桌子。 傅宁抒像是有目的,他带着我往前直走,周围看也不看,到了一间门面最宽阔的酒楼。 我抬头望了一眼上头的招牌,心里啊了一声,是月照楼,难怪那么眼熟。 「吃过饭再回去。」 耳边听傅宁抒说,我喔了一声,又驀地之间记起一件印象——对啦!那会儿要回来,自个儿曾想帮忙出点儿钱的。 …其实我也不是忘记了,就是…每次想起来,都已经离开客栈或者吃饱走了。 这回出去一趟,傅宁抒应该花了不少钱吧?我想了想,心里越加不好意思起来,要不是他带上我出门,这几十天都不知要怎么过的。 我决定这顿饭要自个儿出钱,可又想到丁驹说过这儿不太便宜… 唔… 正纠结着,我瞧见傅宁抒已经转身要进去了,连忙啊了一声,想也没想就去拉住他,喊道:「等等…」 傅宁抒停了停,没有作声,目光疑问的看了过来。 我慌忙松手,瞅了瞅他的脸色,才囁嚅的道:「先生…我们去别家吃行不行?」 傅宁抒还是沉默,半晌才开口问:「…为何?」 我支支吾吾,不知怎么说… 「你不喜欢这里的口味?」傅宁抒像是想了一下,又问。 「不是,很喜欢的。」 我想也没想就摇头,然后对上他的目光,就又支吾了起来,最后看他皱了眉,才赶紧道:「因为这里…东西不便宜啊。」 傅宁抒默然不语半晌,才开口:「放心,这点儿钱我还出得起。」 「可先生路上花了不少了。」我连忙表示:「我也有带钱,能帮忙付的…就是这里好像不便宜,我怕自个儿的不够。」 「……」 我瞅了瞅他,「先生?」 「…别的地方都客满了。」 傅宁抒只这么说,就一把拉了我进去。 我还要再说,可这儿的掌柜——就是上次来见到的铁掌柜,他已经迎了过来,还亲自把我们领去楼厅。 那儿同上次丁驹他表叔叔请客的厅室不大一样,比较小巧,但有个大大的窗台,吃饭的桌子就在旁边。 窗子一推开,能望见远远地一点一点的灯火,那些火光像是星子一样悠悠散佈,不住的朦胧闪烁。 铁掌柜在旁边让人把饭菜佈上桌。我见着那些热气腾腾,香喷喷的食物,立刻就忘了方才还说着付钱的事儿。 我不及吃饭,先去望了窗外,不禁怔叹,脱口就问:「先生,那些船么?」 「嗯,是游船,今儿个过节,会有不少人登船夜游,找一些乐人歌伎来助兴。」傅宁抒道。 「歌伎…是会唱歌的么?」我怔了怔又问,脑中忽地记起上回在这儿碰到的,那个抱琴的红衣姑娘。 「嗯。」 我转正过来,看向傅宁抒,不禁又问:「她们也会弹琴么?」 傅宁抒唔了一下,目光看了来,然后就递给我一双筷子,才开口:「问这么多,吃饭。」 我喔了一声,赶紧接过筷子,就听傅宁抒又道着一会儿吃完了,时候还早的话,就去河堤那儿转转。 我一听,不禁高兴,连忙点着头说好,也就不再问了,开始专心吃饭。 往河堤的中间,有一条夜集,有不少玩意儿,经过的时候,我忍不住要看一看,碰着没看过的就会问傅宁抒,结果越走越慢,好一会儿才去到河堤。 这时夜更深,月也更亮了,而河上更是灯火通明。那些船隻停在河中央,里头的歌舞声响跟着风飘到岸上,两边树柳绑了铃鐺,也随着叮叮作响,加上周围总有人声,感觉比白天还热闹。 我往周围看了看,瞧见有好些人手上提了灯笼,那些灯笼样子都很特别。 我想起来,以前上元节,王朔曾用竹条编作成一只牛角灯笼,可提到田埂那儿才走上一圈,风把烛火吹得太旺,整只灯笼就给烧了,弄得我和他只好摸黑回去,中间还差点儿摔到田里,回头让村长老爷给骂了好半天。 我对傅宁抒说起来,他没作声,不过比方才走得慢了一些,来拉了我的手臂一把,才叮嘱了一句。 「别顾着说话,注意脚步。」 「喔…」 我连忙走稳了,又看了前头的路,见着远远地夜空上的彩灯绵延。 ——真是回到渭平县城里了。 过完今天,又得每天读书写字了,不知道新学年的课业重不重?考试难不难… 唔,不管如何,都得好好努力就是了,我默默的想了一会儿,就喊了傅宁抒:「先生…」 「嗯?」 「我们回书院里去吧。」我说:「回去还要收拾的,我怕太晚了,明儿个会起不来。」 傅宁抒唔了一声,就点了点头,开口:「你说得是,那便回去吧,就不等烟火了。」 我霎时咦了出声,惊讶的脱口:「…有烟火?」 「嗯,每年这一天,官府都会让人在上游那儿施放烟火,走过桥这头,就能看得很清楚。」傅宁抒又说:「不过,你既然说…」 我有些着急,想也没想就打断他,不禁去拉他衣袖央求:「先生,那我们看完烟火再回去吧。」 傅宁抒往我瞅来,说:「不知是谁说怕明儿个起不来的…」 我这会儿简直懊恼,赶紧否认:「我只是说怕,没说起不来,我…」 「好了。」傅宁抒打断,声音有着隐隐笑意:「再说下去,就要赶不及烟火施放了。」 我一愣,反应过来,差点儿没欢呼,高兴的点一点头,就随着傅宁抒往长桥那儿走去。 不过一路过去,人潮更多,所以压根儿走不到桥上,只能在桥下的位置张望,可我还是觉得兴奋。 以前听柳大哥说大城里头的各种热闹,就听过烟火这一项,我那会儿听他说得天花乱坠,就觉得很钦羡,也想亲眼瞧一瞧的。 我跟着傅宁抒往稍空一些的地方站,一边不住的抬头往夜空上张望,深怕错过了施放的那一刻。 「站好。」傅宁抒伸手扶了我一下,像是叹气道:「烟火不会跑掉的。」 我訕訕的对他一笑,盯向前头的人影,不禁懊恼的咕噥:「我要能长高一点儿就好了。」 「……」 我努力的踮脚,忽地手臂被扯了一下,就茫然的望向身旁的傅宁抒,「先生?」 傅宁抒没作声,只是拉了我挤开人群,往后头的路走。 我愣愣的跟着他鑽进一条无人的巷子,才困惑出声:「先生要去哪儿?」 「别说话。」 傅宁抒说着,手就穿过我的腰侧,把我整个人揽往他身上,然后眼前就花了一花,耳边尽是呼呼地风吹,就觉得脚下空空荡荡的,使不着半点儿气力。 我不禁慌张,可就这么一会儿,脚像是碰到地面,但感觉又不像…而且风烈烈的吹,把衣袍吹得鼓鼓作响。 我低眼见着自个儿的脚像是踩在屋瓦上,心里一惊,又抬眼就见着面前一片开阔,比之前会儿在月照楼吃饭时,要看得更清楚,连走在河上最远的船隻灯影都瞧得见。 我呆了呆,又张了张嘴,觉着腿有些发软,幸好让傅宁抒给揽着身体,不然这会儿肯定要摔了。 我紧紧的反抱住傅宁抒的腰,又惊又怯的瞅向他… 傅宁抒笑了笑,把我搂得紧了一些,又说:「不会摔了你的。」 我惶惶的点头,让他带着往下坐,还没坐稳,驀地…就见眼前的夜空就炸起一片火光,那火光不像一般的,有各种顏色,无数的像是盛开的花儿,往上不断地窜升。 好漂亮… 这一下,我不禁松开抱住傅宁抒的手,压根儿忘了畏高,只是睁大眼睛直瞧着这些灿灿的火花,耳边尽是轰轰的声响。 隐约的,还有远处底下人潮的欢呼…我抽空低眼去看,见着很远的一处黑压压的不住蠢动的人群,心里不禁乐了一乐。 我侧头瞅向傅宁抒,眼前燃放的火花光影映在他的脸庞,不禁呆了呆,只觉得说不上的好看。 还怔着,就对上他的目光,见着他笑了一下。 「…不好看?」 我啊了一声,才恍然他在问烟火,连忙说:「不是…好看的。」 傅宁抒又一笑,手往我头上摸了一下,然后问:「要再看一会儿?」 我连忙点头,就别开视线,很专注的去看烟火,但脑袋瓜却开始转起了别的,胸口有些热呼呼的——就像柳大哥说的一样,放烟火是真的很美很好看,可是…我就觉得傅宁抒的样子,更美更好看。 七十一、七十二 七十一 等看完了烟火,回去书院走的是另一条路,之前傅宁抒曾带我走过,从侧门进去后,中会先经过一片竹林,才进到廊院里,不过从这儿走,不用绕一大段,直接能通向舍房院落。 因为月圆,天上也没有云雾遮挡,所以一路上不算暗,傅宁抒没有像上回一样,用东西打火照路,不过他还是拉住我的手走,但一进书院里,就被松开了。 手心驀地一空,我心里头有些悵悵然的,但又想这会儿灯火通明,不是看不见路,而且也不是小孩儿了,哪需要被人牵着走嘛。 可是…想归想,还是觉得惆悵,我低眼去瞅他衣袖底下的手,有些想去拉住,纠结了一小会儿,最后还是没动作。 …算了。 我抬眼去瞧簷下灿灿的灯火,非常的不明白,心头咕噥,怎么今晚这样稀罕的,居然掛上了一整排灯笼,弄得这会儿,火光通亮的像是白日一样… 不过舍房这头的院落,同平时一样静悄悄的,一点儿都瞧不出有谁回来了。 在经过林子復住的房前,我不禁慢了脚步,去瞧了一眼,是门窗紧闭的,看上去好像没人在的样子。 走在前头的傅宁抒像是察觉,转来问怎么了?我连忙摇头,赶紧快步,也进了房里,把门给关好。 房中的一切,还是走前的模样,不过离开了十几天,里头多了点儿尘灰…还有点儿冷冷的湿气。 我瞧见床边放了东西,是本来搁在马车的包袱。 哪时让人给送回来啦?我纳闷,转头过去,见着傅宁抒把窗子推了半开,跟着去取出一根蜡烛点上。 他往我看来,对我道着不早了,要我先去澡堂,洗过回来再歇下 我喔了一声,想了一下就问他不去么? 傅宁抒看来一眼,说不出是什么眼神,可他只又催促我快些去而已。 老实说,乘了一天的车,又玩儿了一晚上,整个人累得很,很想即刻窝上床睡,但我也觉得洗过再睡比较好,虽然是冬天,没什么流汗,但身上总是会有味儿的吧。 我就去拿了东西,打了灯去澡堂。 本来平常这个时候,澡堂早已经关了的,可好像只要是收假当天,就会开放到很晚,而这会儿我去时,还在放着东西,就听见里头隐约的哄哄声。 还以为书院仍旧冷清清的,原来大部分的人都回来了… 不过我没在里头见着熟面孔,就快手快脚的洗好,套了衣裳回去,一路上都在打着呵欠。 回到房里,不像是开始时那样冷冷凉凉的,傅宁抒已经弄好了取暖的火盆,好像还整理了一下各处… 他瞧见我打着呵欠,就让我上床去睡。 唔…东西还没整理…我含糊的道。 明早起来再弄吧,他便说。 我喔了一声,就爬上床去拉开被子,头一沾枕就忍不住睡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来,见着房内一片灰濛濛,不完全的暗,窗外映入的天光将亮未亮的。 …什么时辰啦? 我呆了一呆,感觉好像还早,就又闭上眼,然后拉高被子蒙住头,翻过身去时就碰着了东西…唔,是一点儿也不痛,可是… 我再睁开眼来,然后把盖在自个儿头上的被子轻轻的扯下来,怔怔的直瞧着还在睡的傅宁抒。 唔,哪时睡下的啊?我完全没感觉,昨晚一闭眼就睡过去,中间也没做什么梦。 这会儿傅宁抒侧着身睡,放下的头发顺着肩臂散了几綹在床上。我盯着一会儿,忍不住伸手去摸,只觉着滑滑软软的,不禁又撩了起来,凑近闻了闻,发丝有股淡淡的香,同他身上的气味儿一样。 非常的…好闻。 莫名的,我觉着胸上有股紧迫感,心跳也有点儿快起来,连忙缩回手,更不敢去瞅他,只赶紧的躺平了回去,用被子再蒙住头。 我静静躺了半晌,才将被子拉低一些,轻轻地吁了口气,然后抬手摸了一摸自个儿的脸。 好热。 不知怎地,还觉得有点儿难为情… 我纠结了半会儿,又拉高被子蒙住头,把眼睛紧紧的闭上。 这么的闭了好一阵,神思隐隐模糊起来,整个人恍恍惚惚的,也不知睡没睡着,反正…唔…好像听见了声音。 噹噹地响…有点儿耳熟… 我觉着厌烦,就翻过了身,忍不住再紧了紧被子,但那声音还在持续,下意咕噥着鐘声好吵。 话一脱口,被子忽地让人给拉了下来,冷不防地一亮,我才睁了眼,还正惺忪的时候,耳边就响起又轻又低的一句。 「…还不起?」 说话的热气吹在耳朵上,我不禁缩了缩脖子,视线对上了一双亮澄澄的目光。 傅宁抒离我很近,一手还搭在我的肩上。 我对着他的脸呆了一下,脑中浮现稍早的印象,不禁低了眼,瞅向他散在颈间的头发。 正怔愣的时候,眼皮忽地被碰了一下,是热热软软的感觉,但很轻很快就退开了。 我抬起眼来,就见着傅宁抒已低脸凑近,把唇碰到我的嘴上,好一会儿才分开。他看着我没说话,只是伸手过来,往我脸上捂了捂,拇指滑过我的嘴角。 莫名的,我有点儿不敢看着他,但又觉着捨不得不看…总之,脑袋热糊糊的,心又跳快起来。 我想开口,傅宁抒就松开了手,然后支身坐起,睇了一眼窗外的天光,就又侧过脸来。 「再不起来,你可要赶不及了。」他说。 我呆了呆,才啊了一声,整个都清醒过来,连忙爬起来下床,也顾不上冷,慌张的趿上鞋,耳边又听见傅宁抒道着不用去打水了… 我喔了一声,赶紧去到屏风后头,果然见着架子上放了盆水,不过搁了一晚上,水非常的冰,但也把睡意都给驱散就是了。 等我洗漱好,又换过书院的常服,边束着头发出来时,傅宁抒也起来了,可他看着好像一点儿也不着紧,身上披了件袍子,站在书案边理着东西。 我才要问他怎么不紧张时,忽地才想起来,那集合他一向都不去的。 真好,不想去就不用去…我低声咕噥。 傅宁抒像是听见,就往我看了来,不过目光是温和的。 「弄好了就快去,可别第一天就让人罚。」他开口,跟着走来,伸手过来把我的袍襟弄平。 「那先生不去么?」我忍不住问出口。 傅宁抒唔了一声,却没有回答,只摸了摸我的头,又催促我快出门。 这会儿鐘声已经停了好一阵,要是再磨蹭下去,真是会来不及了,所以我也就没追问了,可心里就忍不住要觉得不公平… 当学生一点儿都不好… 以后…等考取功名后,也来当教书先生好了,就能同傅宁抒这样,不用在冬天里起个大早去外头吹冷风啦。 去到集合场时,那儿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所有的学生大多按照规定回来了。 昨晚回来时,因为是走后边的路,所以没碰着半个学生,后头去澡堂时,也没遇上熟面孔… 才想着而已,肩上忽地被拍了一下,还没转头看是谁,就听丁驹的声音喊了句小呆瓜。 他笑嘻嘻的,边把手横过我的脖子,稍稍勒了勒:「这年都过了,你怎么还是一样矮。」 「唔,这才十几天,哪可能就长高啦…」我咕噥,又扭了一下身体,跟他抗议难受,他才放开了手。 「你有没有想起我?」丁驹问。 我立刻摇头,又困惑的问:「为什么要想你?」 丁驹像是尷尬,可似乎想到什么,又问:「那李易谦呢?你有想起他么?」 「没有啊。」我说,更加觉得不明白:「问这个做什么?」 丁驹没回答,只是拍了拍我的肩,看起来非常的高兴,「这样就好啦,没事儿,一会儿院长要说话,我们赶紧站好。」 我喔了一声,想了一下,就往周围的人看了看,半晌才瞧见了李易谦,他跟着别人一起,像是才来而已。 我看他模样还是同放假前一样,想着要喊他时,他已经望了来,同我视线对上,但又很快的别开。 我呆了呆,就又看他再转回目光,然后和身边的人说了一句,跟着才走过来。 「…咦?是你啊。」 一边的丁驹没好气的出声。 「站开点儿。」 李易谦冷淡的说着,就直接站进了我和丁驹中间的位置。他毫不理会丁驹的抗议,只是往我看来。 「李易谦,你没睡好么?」我瞧着他的脸色,不禁脱口。 李易谦顿了顿才开口,但听不出是什么口气:「那你睡得很好?」 「好啊。」我点头,老实的回答。 「……」 「我也睡得很好。」丁驹在另一边说,口气有点儿看好戏似的。 七十二 年才过完,加上昨夜城里施放烟火,好些人都去看了,所以要去用饭的路上,时不时就听人在聊着这件事儿。 丁驹在旁边说他也去了,而且还上了游船。 我咦了一声,不禁好奇,就问他怎么能登船的,他就说有个认识的伯伯,在这儿有一艘船,当日一早他们就一块儿上了船,一直待在晚上烟火施放的那时。 真好,我羡慕的说。 下次带你去,丁驹立即这么说,可眼睛就跟着往一直没作声的李易谦瞥去。 我也看了过去… 唔,好像…有点儿奇怪。 之前他俩一道的时候,老要吵个几句,可这会儿无论丁驹讲什么,他都没有反应,也没要丁驹闭嘴。 集会那时也是,丁驹好像笑话他没睡好,他也不气,但也没有理就是了。 之前他对丁驹时常就是爱理不理的,所以我没觉得奇怪,但这会儿都进了餐室,他居然没像之前一样出声制止过半句。 …怎么了? 正想着,就见到李易谦抬眼向着丁驹瞧去,冷淡的问了一句做什么? 没有…丁驹立即说,撇了撇嘴,就又来对我讲过年的趣事儿。 我一边听,一边忍不住要往李易谦瞥去,粥才喝了几口,忽地见着他站起了身。 「我先走了。」他说。 我咦了一声,连忙把最后一口的粥给喝了,赶紧也站起来,没管后头丁驹说什么,赶紧就追着李易谦的脚步过去。 「李易谦!等等我!」 走在前面的李易谦回头看了我一眼,总算才慢下脚步停住了。他看着我,皱了一下眉,开口:「跑什么?当心让柳先生瞧见了。」 我先喘了两口气,才说:「因为…我在后喊你好几声,你都不停,只好用跑的。」 「…喊我做什么?」 「跟你一块儿走啊。」我说。 李易谦盯着我,沉默了一阵,半晌才开口:「那就快走吧。」 我点头,跟着他一块儿走,不时去瞧他模样,唔…看着好像挺自然的,没什么事儿的样子。 可是…总觉得他怪怪的。 难道过年时,他家里出了什么事儿?我不住胡想。 「…你有事儿就说。」忽地,李易谦开口,目光还往我睇来。 我脸色訥訥了一下,又看了看他的神情,囁嚅的问:「李易谦,你…没事儿吧?」 李易谦像是愣住,跟着就喔了一声,冷冷的说:「我没睡好。」 我先呆了一下,跟着才松了口气,原来真是没睡好啊!还以为…我不禁咕噥:「那怎么集合时,我问你是不是没睡好,又说不是…」 「……」 「不过是这样就好啦,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事儿的。」我笑道。 李易谦沉默一下,忽问:「若我真是有什么事儿呢?」 我咦了出声,又犹豫了会儿,才要回答的时候,就听李易谦又道了是说笑的,然后又催促我走快些,不然要赶不上课了。 我喔了一声,又有点儿迟疑,才跟上他的脚步。 唔,真是说笑的么?我觉得很疑惑。 因为…李易谦根本没有笑,看起来也不轻松。 肯定怎么了… 开春第一堂,是东门先生的课。 我和李易谦才进到乐阁没一会儿,东门先生就过来了,她看着同过年前一样,没怎么变,还是那么温柔美丽。 今儿个上得是音律,东门先生发给每个人一本薄薄的册子,里面写了关于这门课的一些提记。 我翻了翻,才看了几行字,觉得有点儿苦恼起来,就又看了看其他人,似乎没有人看不懂。 我挠了挠脸… 算了,先不想这个,等要考试了再说吧。 正要开始上课时,忽地门口又进来了人,是陆唯安。我怔了怔,见着他脸色有点儿苍白,而且…只有他一个。 我往周围瞧了几眼,心里不禁咦了一下,才发现陈慕平早已经来了,可他是同别人坐在一起的。 怎么回事儿?又吵架啦?我纳闷。 东门先生见着陆唯安迟来,倒是没有生气,还很温和的请他快些就座。陆唯安低头道歉,就往其中空的桌位过去。 我愣愣的望着陆唯安坐下的方向,耳边听到东门先生开始讲课,才回过神,赶紧把目光放到书上。 大概是第一堂课的缘故,底下每个人都坐得端端正正,模样认真,没有一个人在打盹。 我也没有,只是虽然不睏,但听了一会儿,忍不住分心,不禁就想到了傅宁抒… 不知道他现在做些什么?也有课么?还是… 唔,要是上课的人,是他就好了。 也不是不喜欢看见东门先生,她来讲课,可比听柳先生讲要好的多了,但就觉得更想看到傅宁抒。 虽然,每次上他的课,我十有八九会打起盹… 忽地,手臂被碰了一碰,我愣了一愣,茫然的瞧向李易谦,就见着他面无表情,用手指了指书页。 我才回神,赶紧的把书翻到正上的那一页,再努力专心回来,但也就一下子,又忍不住要东想西想的,最后还是受不住的打起呵欠来。 等到课一上完,所有人一边聊了开,一边收拾东西离开。下一堂是柳先生的课,得换去另一间讲堂。 我慢吞吞的收好东西,才发现李易谦也才刚收好。 「真难得你动作这么慢。」我不禁说。 李易谦看了我一眼,只是道:「你先过去吧。」 我咦了一声,但又立刻明白了,他大概有事儿要找东门先生吧——总是这样的,是嘛,这样的李易谦才是正常的。 「好。」 我说,揹了书箱就走。 半途,意外的碰着了席夙一,他也同过年前一样,板着一张脸孔,面无表情,目光往我直直看来。 我不敢装作没看见,而且还得去书库做事儿,还要同他打上照面的。 「先生好。」我停了停,朝他招呼。 席夙一停在我面前,微微点头,然后开口:「我正要找你。」 我一愣,有点儿忐忑的问:「先生,有事儿么?」 席夙一嗯了一声,就道:「过年时,你没有回家。」 我愣了一下,下意就点了头,只是见着他皱起了眉,忽地才想起来,过年前遇上他,自个儿同他说要回去的。 唔,林子復同他说过我的情况,但是不知怎么说的… 而且,他怎么知道我没回家的?我觉着困惑,但对着他心里头莫名慌张,忍不住想解释,囁嚅的脱口:「先生,我…」 「我知道。」席夙一打断。 我呆了呆,知道…什么? 席夙一往旁看了看,才低声道:「我知道你的事儿。只是过年前,我以为你还是会回去。」 我还是呆住,耳边听席夙一又问了一句。 「你去找…你的义兄么?」 「义兄?」我茫然脱口。 席夙一轻咳了声,说了个名字:「王朔。」 我才恍然,但还是…唔,不太明白,王朔就是王朔啊,啥时变成了义兄这个名儿啦。 「你去找他?」席夙一又问了一次。 我唔了一声,想了想还是摇头:「不是。」 席夙一微皱起眉,又问:「那你上哪儿去了?」 我被问得更加茫然,可还是回道:「…去外头了。」 「为什么去外头?」 我听他口气沉沉的,囁嚅的道:「不是说书院关了,不能待着的么?」 「……」 我瞧席夙一沉默,不禁慌张起来,担心自个儿犯了错,该不会书院规定一定得回家的?但是…没听傅宁抒说起过。 而且,我都跟着傅宁抒一块儿,也没随便去别的地方… 想着,我就脱口:「先生,我…」 「是我问的不好。」席夙一这会儿再打断,他默了一默,才又说:「开始时,我就该问一问的,万一你四处遛达,惹上了麻烦不太好。」 我听他意思好像不是在责怪,才松了口气,脱口就说:「先生,我没有的。我跟着傅先生一块儿,没有惹麻烦。」 「…傅先生?」席夙一像是一怔,才问:「你怎么会与他一块儿的?」 我听他疑问,忽地觉得不该说出来的,可又想傅宁抒也没说不能提,何况他不是别的人,也没要我做什么坏事儿。 「怎么回事儿?」 席夙一又问,似乎打算问到底。我唔了一声,犹豫了一会儿,就把经过告诉了他——反正这是事实,而且要不是傅宁抒,那会儿书院要关闭,我根本没地方去。 席夙一听完,脸色没变,可眉头又皱了一皱。 我心里一怯,小声脱口:「先生?」 「这样不太好。」席夙一半晌才道。 我呆了呆,「咦?」 「你同他太亲近了。」席夙一说。 七十三、七十四 七十三 不太懂… 同傅宁抒亲近,为什么会不好啊? 我呆愣着,张口就要问的时候,肩上陡然被拍了一下,耳边跟着听到丁驹、还有另外两个人的声音,正一起对着席夙一问好。 席夙一扬起目光,对他们三人看了去,微微点了一下头,然后又向我睇来,却什么也没说了,迈步往前走掉。 我呆了一下,怎么…就走掉啦? 我不禁回过身去,瞧着已经走远的背影,心里不住困惑… 「小呆瓜,你遭席先生罚了?」一旁的丁驹问。 我转回来,摇了摇头说:「不是,席先生问我话而已。」 丁驹哦了一声,就好奇的问:「他问什么?」 我唔了唔,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旁边另两个人忽地打岔,道着去讲堂那儿吧,别呆站着。丁驹听了一点头,然后要我也一道走。 这一下,我才瞧清楚另外两个人。他们也是班里的学生,时常和丁驹走在一块儿。 他们三人边走,边聊起过年领了多少岁钱,还说要在寒食清明休假时花用,讲得非常的高兴。 我在旁边听,搭不上半句话,只是默默的跟在后头。 进了讲堂,我就先一步去到位子上,搁下书箱一打开时,忍不住一呆,然后咦了一声。 里头放了书和一摞纸,可就是…没有笔。 方才还用上了的,怎么会不见?我歪着脑袋,回想了起来,那会儿听完课收拾,捲好的笔帘拿到哪儿啦?好像搁在桌上了,然后…收了书…还有… 对了!我记起来了,忘在乐阁那里。 还是…去拿回来好了,不然一会儿上课,柳先生老是讲得太多,光用脑袋,压根儿记不住的。 犹豫了一会儿,我就溜了出去。 乐阁的一切,都是由东门先生管理的,所以就算没课,她人也会待在那儿,而且在学生们都离开后,还会仔细的把课室整理好,然后锁上门。 我想,说不定她有发现我落了的东西,但也可能没发现…唔,还是自个儿去找吧。 我往方才上课的地方绕去,远远地见着门没有关上,连忙快步过去。 走到门口,才要进去时,却听到有人说话,声音有点儿耳熟。 我怔了一下,还没听清楚,霎时就和往外走出来的人撞个正着,一时没站好,就要往后跌了,幸好让对方给一手扶住。 我睁大眼,愣愣的望向——咦?真是李易谦啊。 「李易谦,你怎么…」我脱口,视线跟着往他身后瞧去,就和后头的东门先生对上目光。 东门先生面无表情,眼神也有点儿… 还没瞧得更清楚,冷不防地,我的手就让李易谦一把拽住,被他扯着转身,离开门口,往外头走去。 我不禁挣了挣手,可李易谦的力气大得很,怎么样都挣不开,不禁脱口喊他,可他丝毫不理会,只管一直往前。 等到出了院门,走到外边的廊路上时,他总算才松开了手,然后看也不看我,逕直的向前。 我疑惑了一下,赶紧快步跟上。 方才…虽然没有听清楚他和东门先生说什么,可是他的口气听起来不大好,难道他和东门先生吵架么? 我愣愣的想,就脱口喊他:「李易谦…」 「……」 「李易谦。」我又喊。 「……」 怎么不理人?我瞪着他的背影,加快脚步,去扯他的袖子,「李易谦!你别走那么快。」 李易谦顿了顿,总算慢下脚步,跟着就停住了。他侧过脸来,瞥了我一眼,才把袖子从我手里抽出。 我绕到他面前,看着他问道:「你怎么了?」 李易谦皱了一下眉,把目光微微别开,才道:「…没怎么。」 「骗人,你脸色好难看,而且…」我立刻说,又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你方才是不是和东门先生吵架?」 李易谦看了回来,对着我脸色沉沉的开口:「你听见什么?」 「什么也没有。」我老实说,这是真的,就听见他口气很不好,说得什么,一点儿都没听清楚。 李易谦沉默,忽地就迈开步伐,越过我往前。 我一愣,跟着不满,但也赶紧追上去——好不容易才逮着机会数落他不是,都不知道有没有下次的,赶紧趁机才是。 我就振振有词的道着:「李易谦,我觉得你不该对东门先生那样子,太不尊敬了,再怎么样,我们当学生的,都不能…」 「好了!」李易谦皱眉打断,口气有些不快:「别说了。」 我悻悻的闭了嘴,又忍不住小声咕噥:「我只是觉得,你不能那种态度…」 李易谦脸色一顿,往我看来,半晌微沉了口气,开口:「我与东门先生之间没怎么,只是说话的口气重了点儿。」 我喔了一声,心里犹豫了一下,又去瞅他脸色,看着像是还好,就问:「那你到底怎么啦?」 「……」 我还是继续说:「你才不是没睡好,你心里有事儿吧?我觉得,有事儿还是说出来比较好,不要闷在心里,会闷出病的。」 李易谦瞥来一眼,嘲笑似的道:「若真有事儿,说出来又如何?你能有解决的法子?」 我支吾了一下,才说:「要看什么事儿嘛,可能我有法子的,就算没有…也可以帮你一块儿烦恼。」 「…我要你一块儿烦恼做什么?」李易谦像是好笑道,绷着的脸色和缓了一些。 「这样你心里就能轻松一点儿啦。」我说。 李易谦没作声,但是停了下来。 我跟着停住,打算还要开口,就听他出了声。 「——也没有什么,只是家里的事儿。」他先说了这句,默了一下,看向我问道:「你晓得什么是定亲么?」 我呆了一呆,咦?定亲?是…那个意思么? 以前村里的媒婆曾经到村长家来,说要给王朔讲一门亲,后来让村长老爷给回绝了——其实也不是一开始就回绝,是王朔死活不让他爹答应,说什么定亲这事儿太俗了。 到底俗不俗,我是不知道,就是…这会儿看着李易谦,心里忍不住惊讶。 「你…」我不禁脱口,支支吾吾:「你…要跟人定亲么?」 李易谦沉默,转回了头又迈步,然后没有回答只是道:「过年返家时,家人提了这事儿,让我好好的考虑…」 「那你考虑好了?」我跟上去,愣愣的问。 李易谦默了一默,才低道:「我不愿意,同家人在这方面有些歧见。东门先生与我家中某位执辈熟识,我前来书院,她便被託了对我多加照应,这次也要她来劝几句。」 咦?原来…东门先生和李易谦是这层关係啊,我听着先是一愣,接着讶异起来,这才明白了,他和东门先生关係很好的缘故。 「…我同她并没有争吵。」 我听到李易谦最后说了这句,脸色又沉了下来,又一张苦瓜脸的样儿了,一时怔住,不知说啥才好。 李易谦目光睇来,说不出是什么语气的问:「如何?可有想得什么好法子?」 我脑中压根儿没啥法子,对着他一阵訥然,才颓丧坦白:「没有…」 李易谦似乎不失望,还笑了一下,神情也轻松许多。 「李易谦?」我迟疑的喊。 他看了我一眼,说:「你要是想得出法子,我才要吃惊了。」 我先是一呆,跟着才有些没好气,不禁反驳,咕噥出声:「我只是现在想不到,不表示之后也想不到的!」 李易谦哦了一声,凉凉的道:「那我就拭目以待。」 我听他口气,一阵悻悻,就闭口了。 「快走吧,真要赶不上课了。」李易谦道,加快了脚步。 我听到上课两字,不禁啊了叫出来,霎时又记起一件事儿。 「怎么?」李易谦停住,即刻问。 「我的笔落在乐阁那儿,还没拿呢!」我说,赶紧就要回头,却被李易谦给拉住。 「等你取回来就来不及了。」他道,像是叹气:「我借给你吧。」 「可是…后头都要用到的啊。」我说:「我就那几枝笔,不能不拿回来的。」 「…我回头帮你取。」李易谦便道。 「唔…」 「走了。」 李易谦又说,就一把扯住我的手臂,往后头要上课的地方去。 我让他拉着走,看着走在稍前的身影,唔,他个子一直都不算矮的,可这会儿仔细看,好像…又高了点儿。 真好… 我兀自羡慕,忽地就又想到他方才说得定亲的事儿,不禁脱口:「说起来,你才几岁,定什么亲…你家人真是的。」 李易谦听了这句,回头看了我一眼,挑起了眉道:「你以为我几岁?」 我咦了一下,想了一想,迟疑道:「你看着和我差不多。」像是陆唯安,还有陈慕平及丁驹他们,好像也都差不多。 对了…王朔比我大五岁,可样子也没多老,好像也差不多。 「……」 我瞧李易谦沉默,不禁又问:「不是么?」 「我大你三岁。」李易谦才开口。 我睁大眼,又看了看他的样子,不禁讶异脱口:「你不是和我同岁?」 「…书院上下没谁与你同岁。」李易谦哼道:「你是年纪最小的。」 「但你们看起来都不老啊。」我不禁说。 「……」 「其实,我觉得书院的先生们也都很年轻。」我又说,不过他方才说东门先生是家中执辈的朋友,那…唔…这又怎么算? 东门先生一点儿也不老啊… 我再想到傅宁抒,唔,他也是,样子也很年轻的,而且又…好看。 「…你想些什么?」 冷不防地被问,我不禁脱口:「喔,我想到傅先生…」 「……」 「对啦,东门先生她…」我问着,看向了李易谦,不禁顿了顿,改口问:「你怎么了?」 李易谦又沉着一张脸了,看着好像很不高兴。 「没怎么。」他说,松开拉住我的手:「你想他做什么?」 我呆了一下,愣愣脱口:「谁?」 「你方才不是说,你在想傅先生。」他冷冷的道。 我怔了怔,点头道:「嗯,是想到了他。」 李易谦即刻问:「想他做什么?」 我唔了一声,说:「没什么啊,就是想到了。」 李易谦却皱起眉,沉默不语。 我没觉得如何,只是加快了些脚步,边催促他走快点儿,不然等柳先生先进去就糟了。 「路静思。」李易谦在后开口:「你昨晚才回来的吧。」 我在前头说:「是啊。」 「我也是。」 李易谦的声音在后边低低的道:「而且,我在长桥那儿瞧见了你。」 我咦了出声,跟着慢下脚步,回过了头。 「你也有去看烟火?」我就问,跟着疑惑:「那你怎么不喊我?」 「你不是一个人。」李易谦没回答,只又道。 我愣了愣… 啊,对了,要是那时候他喊我,那样…唔…就看不到烟火了,要不是傅宁抒带我上人家的屋顶去,哪里瞧得清楚。 我想着,不禁又觉得李易谦没出声喊是对的。 「你怎么会与傅先生在一块儿的?」 耳边又听李易谦问,我回过神,才恍然觉到这是一件更要紧的事儿——年前走时,我没对李易谦提过,要和傅宁抒一起出门的。 而且… 直到现在,我也还对他隐瞒自个儿和王朔交换的事。我不禁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说… 李易谦忽地哼了一声,「该不是,你回来时,正好与他碰上,于是便约了一块儿出门看烟火。」 我迟疑了一下,有些想顺势点头,但心里又很不想同他说谎,于是就木木的没作反应。 只是… 「真的…是碰上了也不会怎么样嘛。」我不禁咕噥:「跟傅先生在一块儿不会有危险的。」 「你怎么肯定?」李易谦却质问:「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 「我知道!他一直对我很好的。」我忍不住气闷,不禁回了一句。 「一直?」李易谦皱起眉。 我支吾了一下,有些心虚,就只又说:「反正他对我很好。」 李易谦还是皱着眉,他微沉了口气,然后说:「你不要与他太过亲近。」 我愣住…唔,这个话…好耳熟。 对了,前一会儿席夙一才对我说过的。 我不禁皱眉,怎么连李易谦都这样说呢?他们是什么意思啊?好像傅宁抒会害我一样… ——可他才不会的。 我感觉心情有点儿古怪,很不舒服,又非常的困惑,不禁脱口:「为什么?」 李易谦像是怔住,跟着才敛了神情,不大像生气,可看起来有点儿…严肃,又有些可怕。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才沉了一大口气。「随便你。」他总算开口,微低了目光,说不上是什么语气:「快走吧,要赶不及了。」 说完,他越过了我,先一步走在前。 我怔了一怔,才动起脚步跟上。只是…不知怎地,心头鬱鬱的,好像压了一块石头似的。 七十四 往常要是李易谦生气了,肯定对我不理不睬的,非得等他自个儿气消了,才肯和我说上话。 可现在… 他前头分明脸色不豫,后头不知怎地如常了,没追问我怎么和傅宁抒碰上,要是之前,他非要问到底的… 而且说话口气也很正常,更没有气冲冲的走掉——那时李易谦先是走了一步,可立即又停了停,等我跟上去。 真奇怪… 而且,还和席夙一说同样的话… 我坐在位子上,完全没法儿专心听柳先生讲些什么,只一个劲儿的转着心思,越转越加烦闷。 我忍不住瞥了身旁的李易谦,他坐姿端正,神情很专注听着课,不像周围其他人那样一脸犯睏。 这会儿堂前的柳先生,正把声调拖得长长的,说得口沫横飞。 我瞧见柳先生把视线飘了过来,赶紧坐正了,认真的听了起来,可才听没一下子,就犯睏起来了。 我偷偷打了个呵欠,努力撑开眼睛,但这实在太难了,柳先生的声音好似要催人入睡一样… 于是后面,我还是受不住的晃起脑袋,最后乾脆用手拄着脸,拿了枝笔假装在写註记。 当然了,我什么也没写,还不小心把书给撇得黑糊糊的。 柳先生整整讲完了三面的内容才罢休。 他前脚一走,堂下就骚动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边笑闹,一边收拾的飞快,没一会儿就四散了。 我睡眼惺忪,收拾了半天才好。 方才真是睡过去了,差点儿就让柳先生发现,可幸好李易谦早一步推醒我,才没被抓个正着,但柳先生还是抓着了点儿尾巴,瞪来了一眼,兇狠的让人想起来都要打哆嗦。 唔…下回柳先生的课,他肯定会紧盯着我的了。 要是人赃俱获,肯定会罚得很重——这个成语应该是这么用的吧。 我总算收好书,就去洗了笔,回头还给李易谦,然后看着时候差不多,就打算去书库。 不过,我想到在那儿的是席夙一,心里忍不住忐忑,不知他又会问什么。 但又不能不去… 这可是讲好的——我这就想起来林子復,当初要不是他多帮忙,压根儿都不能留着的。 但那回…他真是很兇,虽然隔天再见又如常,但总感觉不像之前在书院的亲切。 奇怪了,怎么好像过个年,大家都不一样了,我颓然想。 「后头没课,你要去哪儿?」 走到门口时,听见李易谦在问,我回过神,喔了一声,回道:「我得去书库。」 李易谦默了一下,问:「…这学年还要去?」 我嗯了一声,就对他说:「回头见。」 李易谦没作声,点了点头,可又想起什么似的,又叫住了我:「等等。」 我停下来,转回头去,困惑的看他。 李易谦也看着我,神情像是訕訕的,好半晌才开口:「…你落下的东西,我一会儿去帮你取来。」 我愣了愣,才想起来他说什么,就要道谢时,霎时记起他那会儿可是和东门先生…但他说那样不是吵架,是… 唔…总之,我怕他俩这会儿尷尬,赶紧说:「不用啦,明天我自个儿去找东门先生问问看。」 李易谦一听,脸色一沉,可就一下子而已。 「说了不用你去找,我去就好。」他和气的说。 「可是…」 「晚一些帮你取来。」李易谦打断,转身往另一头走。 我张口要叫住他,莫名的又有些迟疑,就这么一下,他人已经走得远远的,压根儿喊不回来了。 我又呆站了会儿,才举步往书库那儿过去。 去到的时候,席夙一早在里头,不过还有另一个人,是林子復。 席夙一同样板着脸,可只对着我吩咐了要做的事儿,就没有多说别的了。倒是林子復对我笑咪咪的,说我肯定是睡了一整堂课。 我咦了一声,才要脱口问他怎么知道,就瞥见席夙一看了来,心头霎时怯了怯,赶紧去做他交待的事儿。 等我去后头搬来一摞的书,席夙一就不在了,只剩下林子復,他坐在桌边,微低着头,随意的翻看一本书。 我顿了顿,才把书搬到桌边放。 林子復即刻抬头,往我看来,目光和气得很。 我却不禁慌张,手脚霎时不知往哪儿搁的好。 「做什么这样紧张?」林子復开口,还笑了一声,然后指着身边的一张椅子:「过来坐吧,席先生让我告诉你,做完那些就能走了。」 那些?我茫然,看了看方才搬来的书,是指这些么?可是…我实在困惑:「我才搬了这点儿的书而已,没做什么啊。」 林子復像是一怔,跟着又笑了笑。 「席先生这人哪,虽然老是板着一张脸,不过比起我来,他可是大好人一个。」说着,他覷了我一眼:「你说对么?」 我愣住,又疑惑了一会儿,心里不禁比了一比,唔…林子復上回是很兇,但就那一次,可席夙一常常看着都很兇的。 虽然,席夙一在这儿时,都让我做很少的事儿,可是…我犹豫后,就道:「先生要是和席先生比,先生是好一点儿的。」 林子復像是被口水噎到了一样,狠狠地咳了一咳,捂住嘴巴,含含糊糊的道:「哎啊…我真是开了眼界!」 我看他像是哭又像是笑的,一阵无措… 林子復和我对上目光,就又正色,然后再咳了咳,目光仍旧和气,他向我招了招手,又一次指了指椅子。 「坐吧,我与你说些事儿。」 我心里惶惶然的,但还是听从的过去坐了。 林子復就对着我,注视了好半晌,才略略摸了摸鼻子,就吞吞吐吐的道:「那次…嗯…是我的不好,我不是怪你,只是…担心你。」 我呆了一呆,不太明白意思,就茫然的看着他。 林子復又咳了咳,才又说:「是这样,上回在宁抒那儿见着你,我真是太意外,所以才那么对你的。」 我还是呆住,可这会儿是明白他说什么了,霎时又无措,怯怯的道:「我…没给傅先生添麻烦的,只是…」 「我知道。」林子復打断,温和的道:「我知道你不会给人添麻烦,我是担心宁抒给你带来麻烦。」 我愣了一愣,这是…什么意思啊? 「你…怎么与你说才好?」林子復又道,脸上有点儿苦恼似的:「唉,仔细说起来,都是我思虑不周,不过我也没料到他会…」 说到这儿,他忽地一停,像是紧张的往旁看了看。 我也跟着他看,但也没瞧见古怪的,更没有别的谁来,就脱口疑问:「先生怎么了?」 林子復转回来,訕訕一笑,然后就伸手过来,太冷不防的,我又想起上回,他抓着我兇了一顿的事儿,不禁一缩,那手就落了空。 林子復大概没料到,脸色一怔,瞧了他自个儿的手,又看了看我,神色微僵。 我霎时慌张,连忙脱口:「对不起…」 林子復神情就又更尷尬,但他连忙朝我抬手,作势拦了拦:「不必道歉的,没事儿!」 「…我不是故意的。」我囁嚅道。 「我知道、我知道。」林子復忙又说,神色愧疚:「我只是想…唉!」他大叹一口气,才又道:「真没事儿的,反正你记住了,我没生你的气,静思,你不用躲着我的。」 我一呆,心里有些心虚,因为…被他说中了,忍不住低了低头。 林子復又咳了声,然后又伸手,很慢的才放到我肩上,不过没出什么力气。他再对我道,语气惇惇的:「总之,你有什么事儿,尽管来找我讲不要紧,我虽与宁抒不能比,但护着你还是绰绰有馀的,知道么?」 我怔怔抬头,对着他看,心里迟疑了半会儿,想不出自个儿有什么事儿能找他的,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就好。」林子復收回手,笑了笑,站起身来:「这边没什么要忙的了,你就休息去吧。」 后头没有课了,我本来以为要在书库那儿,待上个大半天的,这一下也只好揹了书箱,往舍房回去。 走到一半,我忽地又想,这样早的,会不会正好碰见了什么人… 其实,这样的机会很微乎其微,之前住上大半年,除了最初撞见过席夙一,就算白日溜回去,也没遇过谁。 可因为住在这儿,不是光明正大的,想起来还是会担心… 不过,仔细的想,真的很难得会碰上有先生在白日回去,上次是碰着傅宁抒,但也就一次,其他时候,回去拿东西,从来不曾在白日碰上。 我不禁疑惑,先生们没课时,都是去了哪里啊? 正想着,见着前头走来了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后面那是谁,样子有点儿看不清,但走在前的是傅宁抒。 我见着,心里不禁高兴,就要跑过去时,想到他后头跟着个人,就只好还是用走的了。 「先生。」我到他面前停下来,出声喊。 傅宁抒停住,目光淡淡的,低嗯了一声,才开口:「上完课了?」 「是啊,后头也没课…」我说着,注意到他后头的那人往我看来,不禁怔了怔,那人长得很秀气,可样子看着很眼熟。 傅宁抒微侧过头,对着那人道:「方才的事儿,我再去同柳先生解释吧,你先回去上课。」 那人抿了抿唇,又睇了我一眼,才低头道了声是,然后越过傅宁抒和我,往前走掉了。 我看着那人走远了点儿,转回头对着傅宁抒脱口:「先生,我好像看过他…」 傅宁抒看向我,微挑了下眉,才说:「你自然看过他。」 我咦了一下,就又想那人也是书院的学生,看过是当然的,不禁有点儿发窘,连忙辩解:「书院人这么多,我哪里都认得样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傅宁抒打断,语气像是叹气:「你忘了,上回去月照楼,他也与你们一道的。」 我呆了呆,满脑子茫然,有么? 记得上次一块儿去的,有丁驹、李易谦…还有那个… 「忘了也无所谓。」 傅宁抒又出声,阻止我想下去,「后头没课,你不去书库么?」 我听他问,怕他以为我要偷懒,脱口就要解释,但就想起方才林子復拉住我讲的话,不知怎地,有点儿迟疑起来… 我看了一眼傅宁抒,他也对着我看,不发一语。 「我…去过了。」我连忙吞吐的道:「可是…唔,席先生只让我做一件事儿,就说能离开了。」 「是这样。」傅宁抒不咸不淡的说。 我赶紧用力点头。 「距离晚饭还有段时候,你这就要回房了?」傅宁抒像是没对方才的解释疑问,只是逕自又问了一句,然后迈步。 我就是这样打算的,这时被问了,就有些不好意思,一边跟上去,挠着脸道:「没事儿做了嘛。」 傅宁抒睇了我一眼,说:「书室是盖着好看的么?能去那儿打发的吧。」 「那儿一早就让人佔满啦。」我咕噥。 傅宁抒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 我就问:「先生你也没课了么?」 「一会儿有。」傅宁抒说。 我喔了一声,有些失落,还以为这会儿就能和他待在一起了。 正惆悵着,脑中又浮现稍早席夙一和李易谦的话来,我迟疑了一下,想着要不要和傅宁抒说时,耳边就听他道着既然你无处打发,就先来帮我做件事儿吧。 七十五、七十六 七十五 之后,傅宁抒带着我去到书院东面那头。 书院平时就很安静的,可这头感觉更静,好像一丁点儿声音都不能有… 这儿有许多屋院,其中一个看着有点儿眼熟,我想了一下才记起来,那是上次陆唯安生病,院长借给他休息的地方 我跟着傅宁抒走,绕到深处的一座院。 院门上方悬了个牌匾,上头刻了字,写着…唔…有点儿潦草,我还没看清楚,见着傅宁抒已往前进去,就也不管了,赶紧跟过去。 这一座院不大,正中和两边有屋子,傅宁抒带着我往右侧的屋子走去,然后推开边间的房门。 里头摆了张书案和椅子,还有张宽椅榻,而两边壁面都是书,虽然没像书库里那样多,可也比舍房中书架上的要多上许多。 而正对着门的那一面则是扇大圆窗,可以望见远处的林子。 我愣愣的瞧了瞧,听到身后关门声,偏头过去,见着傅宁抒走近,就脱口:「先生,这是哪儿?」 「书斋。」傅宁抒道着,往书案那头走去:「在这院里,所有先生都各自拥有一间,这儿便是我在用的。」 我先咦了一声,又往周围瞧了几眼。 那么,白日傅宁抒没课都是到这儿来啦?我将目光转回傅宁抒身上,霎时想起他说让我来做件事儿的,就连忙问:「先生,我要做什么?」 傅宁抒唔了一声,看来一眼,只是道:「先把东西放下来。」 「喔。」 我把揹着的书箱搁到一边去,再看向他。 傅宁抒这会儿转过来了,他看着我,似笑非笑的:「站那么远做什么?」 我喔了一声,连忙走近过去,他却又说站近点儿。 咦?不够近么?可是… 正疑惑,霎时被傅宁抒一手勾住了肩,整个人被往他身上靠去,我贴着他,鼻间有着淡淡的清香,有些怔了怔。 我仰起头,和傅宁抒对上视线。 他没作声,只是伸出另一手,摸在我的脸侧,我不禁缩了缩,眼里见着他嘴角弯了弯,眸子亮晶晶的,实在好看得紧,就忍不住伸手去抱在他的腰上,心里一阵暖洋洋的,非常安心和高兴。 「先生…」 「嗯?」 「今天柳先生讲课时,我老是想到先生。」我说。虽然,其实不只柳先生的课,还有和李易谦说话时,也忍不住想起来。 傅宁抒看着我,默了一默,半晌把手松开我的脸,淡淡出声:「是么?」 我嗯了一声,又说下去:「柳先生讲课真的太无趣儿了,又不能睡…哎唷!」呜…怎么敲我头啦! 我用两手去捂住前额,不满的瞅着兇手。 傅宁抒像是叹气,他收回手,另一手也从我的肩上放开,说道:「听课不专注,当心又遭柳先生罚。」 我睇着他,忍不住咕噥:「唔,反正我也习惯被罚了…」 傅宁抒听了,没有说话,只是微挑起眉。 我噤了噤声,囁嚅的又问一次:「…先生,我要帮忙做什么?」 傅宁抒喔了一声,转身从书案上拿起一张纸。 我瞄见纸上写了密密麻麻的字,不等他说,就忍不住问:「先生,那上面写什么?」 「都是柳先生要与我借的书。」 傅宁抒说着,把那张纸递来,然后道:「你先帮忙找出一些好了。」 我喔了一声,接了过来,目光瞧在纸上罗列的书本名儿,全部都是没看过的名称,而且好多本。 算一算,差不多有十来本…唔,这么多! 「怎么柳先生要来跟先生借书呀?他自个儿没有么?他讲课老爱说哪本书说什么的…」我困惑的咕噥。 傅宁抒听了,笑了一下道:「这没有什么,借书是时有的事儿。」 我喔了一声,看了一眼手上的纸,就想开始找时,忽地瞥见椅榻旁的矮几上,放了一个棋盘。 我愣了愣,不知怎地,脑中浮现好久之前的印象… 有一次和李易谦去乐阁找东门先生,见着了个下到一半的棋局,东门先生说要等傅宁抒回头继续,可后头她又让李易谦试着放子儿走走,结果差点儿输了。 虽然…最后还是傅宁抒把子儿走了回来。 但这一会儿,脑中不只浮现这件事儿… 我记起,更早以前,傅宁抒曾特地帮东门先生找了琴弦的事儿… 方才傅宁抒说,所有的先生在这儿都有间书斋,那…东门先生也有吧?她是不是会过来这儿找傅宁抒? 我兀自纠结,就忍不住喊了傅宁抒。 「先生…」 傅宁抒正整理着书案上的东西,听见就看了过来。 我对上他的目光,忽地觉得一阵彆扭,不知怎么说才好。因为…那都好久以前的事儿啦。 何况,东门先生人温柔又好,不只傅宁抒,她好像和其他先生交情也不错,我就听丁驹说过,连一向古板的柳先生,对着她也都要妥协的。 「…怎么了?」 大概看我一直没作声,傅宁抒就放下东西,转过来正对着我问。 「没有…」我莫名觉着慌张,脱口否认,看着他一眼,又赶紧摇了摇头。 傅宁抒神色淡淡的,他盯着我看了半晌,才开口:「…纸上写的书本,在这儿都能找到。」说着,他指了指两面墙架。 我一时没有反应,听到他又问了句知道了么,才回过神来,就赶紧点了点头:「…知道了。」 傅宁抒又道:「没找完也不要紧,总之,先待在这儿,等我回来。」说着,他伸出手,往我头上摸了摸。 我訕訕然的,低头点了一点:「好…」 等傅宁抒缩回手,我才又抬头,见着他转身从案上拿了一本书,就往门口走去。我看着门打开又关上,跟着发出轻砰地一声。 书斋里,就剩下我一个… 我心头有点儿闷,还有些莫名颓丧——把话憋着不说,真不好受,可是,就真的问不出口。 ——算了!不要想了。 我决定赶紧做正事儿。要找的书可挺多的,要是傅宁抒上完课回来,一本都没找着,那样他肯定会不高兴的。 找书这活儿,累人不说,也很费眼力——书斋里的书佔了整整两面墙,虽说傅宁抒按了书目排,可一轮看下来,眼睛不住犯痠。 我揉了下眼睛,然后往窗外瞥了去。天色变得比方才更黯淡,不过花了大半天,总算找好了全部的书。 我把十来本的书给叠好,搬到椅榻上,就直接往旁坐下。真不知道柳先生借这么多书做什么?他看得完么? 要是我,别说一本,一行都没法儿看完的。方才找得时候,忍不住翻了其中一本,压根儿看不懂。 不只那一本,其实这头架子上的书,都不是很有趣儿… 在舍房里头的墙架上,也几乎是傅宁抒的书,可至少有些间书的,这儿完全没有,讲得都是之乎则也的古板东西。 倒是想想,也就难怪了,柳先生会想借去看… 我打了个呵欠,忍不住往榻里再窝了去,觉着眼睛越发酸涩,就想着闭上眼儿歇一歇。 只一下子,忽地觉着有点儿凉… 我缩了一下身体,不禁睁开了眼,眼里见着一抹光火,不知何时,屋里点起烛灯,光影在书案上朦胧的飘闪。 我愣愣的坐起身,霎时感觉有什么从身上滑下去,连忙用手去捞,只觉得软茸舒服,低头去看,发现是一件外氅。 唔,这是… 来的时候,我有见着,这件是掛在椅背上的,怎么会忽然盖到我身上啦?还有… 我瞥了一眼窗外,发觉现在是完全暗的了,不禁呆了一呆,觉着有点儿恍惚,怎么闭了一下眼睛而已,天就这么暗… 难道我睡着了啊?正想着,忽地听到门那头发出声响。我看了去,见着门被推开,傅宁抒就走了进来。 他一眼看了过来,我不禁訥然,脱口:「先生…」 傅宁抒嗯了一声,回身关了门,然后走近,伸手把我抱住的外氅拿过去,然后又往我身上披来。 「天气还是冷的,也没有搁暖炉,这么睡在这儿,一会儿得要着凉了。」他淡淡的道。 真的睡着啦?我对着他,不禁觉着訕訕,连忙解释:「先生,我不是故意睡着的,就闭了一下眼睛,谁知道…」 傅宁抒似乎没觉得不高兴,不过他打断道:「好了,睡着也没什么。」 我有些赧然,挠了挠脸,才想起找好的书,赶紧又对他道:「先生,我把书都找好了。」 说着,往旁边看去,却见着旁边什么也没有,我还没讶异出声,耳边就听傅宁抒道了句,说是柳先生已经过来拿了。 柳先生…他自个儿过来拿的?我不禁咦了出声,脱口疑问:「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就方才而已,你睡得正好,怎么会知道。」傅宁抒道:「不说这个,你睡得倒是沉,喊都喊不起来,已经过了晚饭时辰。」 什么?我啊了一声,赶紧又看了看天色,黑沉沉的,不像是傍晚,真是晚了。 我一阵懊恼,咕噥出声:「先生怎么不喊大声点儿——哎唷!」 「自个儿起不来,还怪我了?」傅宁抒微挑起眉,说着收回了手。 我咕噥着哪敢怪先生,手捂住被捏过的脸肉,又忍不住委屈,巴巴的瞅向傅宁抒。 傅宁抒像是叹气,然后才开口:「饿了吧?」 「饿了。」我点头,又怏怏的道:「可这会儿已经没有东西吃啦。」 「谁说的?」傅宁抒说着,伸手拉了我一把,让我下了椅榻:「好了,别再磨蹭,走吧,去吃东西。」 我喔了一声,又不禁困惑,厨房都收拾了呀,哪还能有东西吃啊?不过…傅宁抒都说有,那就肯定有的吧。 我理了一把睡皱了的衣袍,拿了书箱揹好,赶紧跟上傅宁抒。 出了书斋院门,外边簷下已经掛了三三两朗的灯盏,没像是前夜那样掛了一排。火光在夜中一闪一闪的,周围又安静,要不是身旁还有傅宁抒,不然一个人在这儿走着,真有点儿可怕。 「先生,能去哪儿吃东西?」 虽然我相信他一定有法子,可还是忍不住好奇。 傅宁抒唔了一声,没有回答,倒是脚步顿了一顿。我不禁往前望去,发现前头来了个人,没看清楚是谁,可心里莫名的有些紧张。 我下意的想去拉傅宁抒的袖子,就听对头的人出了声,手势就顿了顿,咦…这个人是… 虽然很少看到和听到他说话,可我还是认得的——是这儿的院长。 「…这样晚才走?」 在幽微的灯火中,我有些看不清院长的神色,就听他低沉的声调问了傅宁抒一句。 傅宁抒没回答,只是说:「您也早点儿休息吧。」 院长默了默,目光像是向我看来,我有些怯了怯,但他没有说什么,似乎只一下就立刻挪开视线。 我瞧见他对傅宁抒又点个头,就迈开脚步,越过我和傅宁抒,走前头走了。 我不禁偏头看了一眼,耳边听见傅宁抒说着快走吧,才连忙喔了一声,赶紧转回跟上他。 「先生,院长住这儿么?」我不禁问。 傅宁抒唔了一声,却没有细答。 什么意思?我不禁纳闷,这到底是不是啊?于是就又问了院长是要回去了么?可傅宁抒还是没多讲半句。 似乎…他不太想答这个问题。 我觉着奇怪,不过——好吧!他不说,那我就不问了。 不过,其实我是想跟他说,幸好过来的人是院长,不是席夙一,不然…唔,到底会怎样,我也不知道,就不想在这个时候碰上他就是了。 七十六 那天晚上,傅宁抒是带我出了书院,去市集里吃上一碗又满又烫嘴的咸粥。 那粥里加了许多小虾米,还有白透的萝卜,跟吃起来很鲜的碎肉,味道非常好。一碗粥不算小的,我一个人就掉了一碗。 吃完之后,傅宁抒就带我回书院,路上有人牵了匹马走过,我见着一眼,忽地想起连诚来。 那日他和我们一块儿出了傅家庄,但没有一道,这会儿不知去哪儿了? 不过我也就想过去而已,那会儿正瞧见街边一个不知卖什么新花样儿的摊子,整个就被吸引了过去,都忘了明儿个还要早起的。 傅宁抒便说以后有的是机会出来,不急于一时。我喔了一声,就依依不捨的,和他一起从那摊子前离开。 回去书院时已经不早了,差点儿错过澡堂最后的时段,我赶紧收拾去洗好后,回来也没看上书,就窝上了床。 反正… 这也才第一天,以后有的是时候唸书的,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时,脑袋里闪过这个念头,然后很快就睡过去了。 而后来,我没对傅宁抒讲起过那日白天的事儿。 不知怎地,就开不了口… 就觉得,还是不要说的好。反正不说,好像也不会怎样,看席夙一的样子,他应该不会去对傅宁抒说吧 而李易谦还是学生,那样说…本是在背后议论先生的不是,当然更不能让傅宁抒知道。 想了想,我就没再纠结这事儿了。 这学年的课,不知怎地比前个学年要来得紧,考试也多,近一个多月里,几乎是每三天就要考一次。 班上的学生都变得认真起来,以往课一上完,会直接去玩儿的那几个,也开始往书室跑了。 我当然也很认真的,就是… 唔,真的很奇怪,考前都过了至少两遍的,可老是会没考好。 尤其是柳先生的科目… 之前,他还有点儿喊不出我的名儿,到现在都不必想了,直接就喊得出来了,因为每回考完他的科目,他会把我找去,很严厉的骂叨个不停,直问我到底有没有想考过。 当然是想的啊!我也有认真唸的,但柳先生出的卷子,真的不是普通难写——这个话,我压根儿是不敢在柳先生面前说出来的,万一他要骂上一个时辰,那就糟了。 除了柳先生的科目,其他先生们的,其实我考得不算差的… 就算考不好了,文先生和东门先生发卷子时,就说了一句要多努力,还是和和气气的。 林子復则是什么都不会说,总是笑咪咪的,不管考好还是没考好。席夙一也一样什么都不会说,但板着脸发卷子,总让我不禁战战兢兢的。 而且要是他的科目考糟了,那天去书库时,他会要我把考过的篇章再看一次。 一开始,他这么吩咐,还说今天就做这件事儿就好,我就愣住,不禁咕噥,才考完而已呢,这会儿就要看… 席夙一像是听见了,就往我看来,面无表情的,出声说了句勤能补拙。 我呆了呆,连忙诺诺地点头,不再吭声,就坐到桌子另一边,认看的看书。 ——就像是现在。 我这会儿坐去平时的位子,无精打采的翻开书。 而另一头,席夙一坐在那儿,正整理着一叠书的散页。 这么过了好一阵,中间谁也没出过声… 其实,自从轮到席夙一接手整理书库后,我和他待一块儿时,一直就是这样的。他每回吩咐完,就保持沉默。 平时在廊上碰见,我对他打完招呼,他也是点个头就过去了… 他总是板着脸,看着就忍不住要怕,但是…我后来想想,和柳先生一比,席夙一真是亲切多了,所以后来也习惯了,不会老是觉着畏惧。 可那次年过完回来,他忽地来问一些事儿,又说了那种话,那一阵子,我要到书库来时,就又不禁忐忑起来,很怕他又要来问什么和说什么。 但幸好,就那次而已,他没再说过和问过。 于是一阵子后,我也就不担心了。 我看了一会儿,姿势就歪了歪,不禁分心起来。东想西想了一阵,不自禁想到了傅宁抒。 早上集合回来,我赶着和李易谦去食堂,揹了书箱就走,忘了和他说一声…我想起来就悵悵然的。 唔,不知他此刻在做什么? 肯定…不是在出卷子。 除了莱先生不文考之外,其他先生几乎都考上了一轮,就只有傅宁抒没有,他也不是不给学生考试,但好久才一次。 有一次,我忍不住,就问傅宁抒怎么不考?他说史地这门科,没什么好考的,熟读固然重要,但更要紧的是能活用。 我那会儿听得懵懵的,脑子里想不太通怎么才叫活用,就又问他。 ——不懂不要紧。 结果…傅宁抒这么说。 不是说要活用么?怎么又说不要紧?我实在困惑,但也没同他纠结这个问题,反正他说不要紧,那就是吧。 倒是,今儿个又考糟,回头给傅宁抒知道,不知会怎么说? 唔,大概一样什么都不说。 和以往一样,夜里在房内,傅宁抒就是看着自个儿的书,不会过问我的功课,得要开口问,他才会理上一理。 所以我每次考差了,他也从来没训过半句。 只除了写字——他督促得很紧,对这个,我可真是想不透。 「…咳。」 忽地,有人咳了一声。 我一怔,望了声音的方向,瞧见席夙一正看着,霎时才赶紧坐正了姿势。 席夙一看着我,半晌才问:「…看完了?」 我瞧了一眼手中书页,含糊的唔了一唔,对着席夙一的视线,不禁低了低目光。 「…有问题么?」 我抬起眼,愣愣的啊了一声,看见席夙一微皱了下眉,就囁嚅的答道:「没问题…」 席夙一便沉默。他看着我一会儿,才又开口,说是若没问题,看完就回去吧。 我喔了一声,就连忙收拾好,揹了书箱离开。 走出书库没多久,远远地瞧见几个人从前方廊路走过。那些人是另一个班的,我和他们不熟,可他们和陆唯安很熟悉。 不知怎地,陆唯安这学年开始,不太和班上的人走在一块儿,老是要去找别班的人,也不搭理陈慕平。 我觉得很奇怪,去问李易谦,他就拉下脸,说是不要去管。 那时丁驹在一旁,他听了,就偷偷地凑来和我讲,说什么因为陈慕平的爹,和陆唯安的爹一直不合,各自有各自的派系,还说什么边防有异,陆唯安的爹就提奏圣上,要陈慕平的爹负责。 我听得实在懵懵然,不过还没问清楚,就让李易谦拉了开。他对丁驹摆出脸色,要丁驹闭嘴,少说有的没的。 丁驹瞪了李易谦好几眼,但也是闭嘴不说了。 「路静思?」 正想着,忽地听见有人喊,我回神,愣愣看向前头走来的陆唯安,他一脸冷淡的样子,停了一停脚步。 「远远地就瞧见你发呆…」 「唯安…」 我脱口,高兴的笑了笑,原来他也有瞧见我呀。本来方才想要喊住他的,可看他和那些人在一起,我心里有些畏怯,就打消了念头的。 「笑什么笑?」陆唯安皱了皱眉。 「因为看见你嘛。」我笑。 陆唯安哼了哼,似乎不想搭理了,就迈步越过我往前。 我赶紧回身跟上,一边问:「唯安,你最近怎么都和…唔,方才那些人走在一块儿?」 陆唯安头也没转,朝前直视,开口道:「我来这儿之前,一直就同他们比较熟悉,走在一块儿也没什么稀罕。」 「可是,你之前都会和丁驹,还有陈慕平一起的。」我不禁说。 「……」 陆唯安脸色沉了一下,我瞧见,连忙噤了噤声,就听他悻悻的哼了一声。我跟着他身边走了几步,心里犹豫了一下,看了他一眼,还是忍不住开口。 「唯安,你和陈慕平…」 话还没完,陆唯安就横来一眼,冷冷的打断:「闭嘴!」 我张了张嘴,最后訕訕的闭上了。 「你少管。」陆唯安又说,这次缓了口气。 我听了,霎时咦了一声,脱口:「李易谦也这样说。」 「……」 我这会儿记起来,陆唯安和李易谦之间,也是老死不理会的。他们从一开始就这样,似乎相互看对方讨厌。 「…唯安,其实他人很好的。」我不禁说。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原因,但就觉得…他俩应该没那么讨厌彼此的,至少两个人都没跟谁过对方的不是。 「…你说谁好?」陆唯安听了,疑惑的看来。 「李易谦啊。」我就说。 陆唯安一怔,立即又一哼,像是不赞同的道:「就你才觉得他人好。要我来看,商人的心思可是最黑的。」 我愣了愣,不太懂陆唯安话里头是指谁… 陆唯安又看来,略微讶异似的,脱口:「你不知道他家里是做什么的?」 我摇头,挠了下脸,不好意思的说:「我没问…」啊,好像丁驹家里,还有陆唯安家里做什么,也是不太知道。 可坦白说,班里每个人家中做什么,我一点儿也不清楚。 可不清楚,也不会怎样呀… 反正,都是一块儿来唸书的。 而陆唯安听了方才的话,却似乎更讶异,还皱起眉。「我以为你知道!你怎么不知道?」他瞪着我问。 我愣了愣,茫然的脱口,又说:「因为…我没问嘛。」 「……」 我怔怔的瞧着陆唯安,样子像是愤愤不平似的,陡然就好奇起来了,不禁问:「唯安,那你知道么?」 「废话!」 我愣愣点头,连忙问:「那…李易谦家里是做什么的?」 陆唯安张口,似乎就要脱口时,忽地顿了一顿,他微微皱眉,好半晌之后,只道了一句:「…反正是个有钱人。」 七十七、七十八 七十七 ——有钱人? 以前在村子时,曾听到有人闲聊,说是村长老爷其实很有钱,却连点儿便宜都不肯给人佔。 说什么…有钱人果真是小气 村长老爷是不是有钱人,我没法儿肯定,他确实常常穿得光鲜亮丽,但隔壁柳大婶也是这样的。 可柳大婶老是喊穷,所以柳大哥才出外揽钱的。比起来,村长老爷只会说自个儿花了多少钱。 唔,这样想起来,王朔好像时常说他爹小气的。 要这样算,那村长老爷是有钱吧… 所以,意思是有钱人都很小气么?但李易谦一点儿都不小气啊。 不说他曾送过我东西,就说上一回,落在乐阁的笔最后没找回来,我知道后,非常失落又懊恼,因为那是王朔给的。 结果,李易谦向我说抱歉,还给了全新的。 那会儿我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听错了,想要问他怎么了,但看他脸色沉沉的,就没敢问了,只好赶紧收下。 反正,收了也不亏… 我就这么同陆唯安说,他听了,眼神看着很不以为然。 「就这样?」他哼声道:「原来是给过好处,所以你才帮着他说话。」 我愣了一下,连忙就解释:「那只是凑巧,他平时就很好的。」 「好了!」陆唯安有些不耐烦,语气不快:「我不想知道他人好不好,现在我只想去吃饭。」 我张了张嘴,瞧他脸色真是沉下来,就只好不说了。 「…还不快走?」 「喔。」 去到的时候,正是餐室人最多的时候,我和陆唯安各自打好饭,找了一会儿,总算才找到空位。 那张桌子本来就坐了两个人,都是我不认识的,但他们好像和陆唯安还不错,他一坐下来,就和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起来。 我听不太懂他们聊的内容,只逕自的专心吃饭。 吃到一半时,那两人打算离开,陆唯安就说不吃了,也要一道走。 我看了自个儿还剩下许多的饭菜,有点儿捨不得,怕晚些会肚子饿,就说要吃完才走。 陆唯安还没说话,那两人之一听了,就嗤笑出声。 我纳闷的看过去,不懂哪里好笑,而陆唯安也横过目光,对方才像是尷尬,抿住嘴巴。 陆唯安又看了我一眼,才开口:「…随便你。」说完,就和那两人一块儿走了。 「你们很好么?」 正又吃了两口饭,忽地就听一句问话,我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对面,见着一个样子秀气的人坐了下来。 我有些迟疑,脱口:「你…和我说话么?」 「不然这儿有别的人么?」那人笑笑的反问。 我不禁訥然,再看着他,脑中陡然浮现一丝印象,不禁咦了出声,愣愣的问:「我是不是看过你?」 他像是一愣,霎时就收起了笑,脸色阴鬱的质问:「你不记得?」 我不禁一怯,囁嚅的道:「我记性不太好。」 「看得出来,柳先生都快让你气死了。」他又说,笑意冷冷的:「他总是说,那样好写的卷子,就只有你能把它写糟了。」 我听他提起写卷子的事儿,忍不住发窘——柳先生确实这么骂过,说什么全书院都知道我写得最差。 那会儿还以为他夸大,原来是真的,但是…我忍不住咕噥:「那卷子才不好写。」 「那不重要!」他冷淡道,又打量了我一眼,:「我问你,你与陆家少爷是不是很好?」 我不禁一愣,才茫然的问:「陆家少爷?你说唯安么?」 他扯了下嘴角,挑起眉来:「不然还能是谁?」 我喔了一声,张口就要回答时,可看着面前这个人,又霎时有点儿迟疑。 不知为何,总觉得随便跟别人说,和陆唯安关係很好,似乎不太好。我想了想,就含糊的嗯了一声。 他瞇了瞇目光,又问:「我再问你,他有没有说过,到底想与慕平如何?」 我呆了呆,真的是不明白意思了,无语的看着他。 他像是不耐,用手轻敲桌子,目光咄咄的看来,又问:「他有没有说过慕平的事儿?」 我不禁怯了一下,就囁嚅的回道:「没有…」 「骗人!」他哼了一声。 我忍不住皱眉,闷闷的反驳:「我才不会骗人!」 「……」 我瞧他不说话,心里头起了疑惑,迟疑的问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他一听,脸色霎时沉了沉,眼神兇狠的看来,斥道:「多问什么?不干你事儿!」 「——那你为何要来问他?」 冷不防地,就听有人岔话,还伸手过来,一把就将我拉了起身。 我吓了一跳,吃惊的看向不知何时靠近的李易谦。他脸色不豫,目光冷淡的盯向还坐着的那个人。 「你们几个的事儿,别把旁人也扯进去。」他说:「堂堂孔家少爷,作此打听之举,不嫌难看么?」 那个人——姓孔的少爷,霎时挑了下眉,看着却没有不高兴,反而笑了一下。他一样坐着,往我看了一眼,才看着李易谦,悠悠的道:「哦,我想起来了,你老是维护着他的,怎么?问他几句话,就捨不得么?这就看不过去了?」 说着,他再往我看来,仍旧笑着:「路静思,你真是深藏不露。我看,除了柳先生比较烦你之外,其他先生都让你给收服了是吧?尤其是——」 「闭嘴!」 李易谦沉声打断,眉头紧皱起来,他不管对方脸色难看,只是转来对我道:「吃饱了吧?」 我愣住,才张口而已,他已经不耐烦了,直接扯住我就往外走,丝毫不管身后还坐着的那个人。 李易谦扯着我一路的走,他手劲儿有些大,怎么都挣脱不开,这中间碰上几个学生,都回头看来几眼。 幸好没遇着柳先生,不然这么拉拉扯扯的,又得要遭罚了… 等到周围没什么人了,我才大声的喊了李易谦,但他一样不理,而眼看已经走过了通往舍房的路了。 「李易谦!过头了…」 「……」 「等等…」 我喊着,瞧他还是理都不理,手就开始大力的挣了挣,他总算转头看来,神情有些阴鬱。 「手…」我怯怯的示意。 李易谦低眼看了一下,才松开了手,也停下脚步。 我摸了摸被抓得有些发疼的手腕,有点儿委屈的咕噥:「做什么那么大力,喊你又不停下来。」 李易谦没作声,但脸色和缓了一些,他往我的手瞧了一下,才开口:「我一时气愤,所以才…很痛么?」 我听他口气闷闷的,反而有些过意不去,又听他说觉得生气,连忙就道:「也没有很痛啦…」说着,看了他一眼,又补了句:「其实不用生气的,不要理那个人就好了。」 李易谦像是愣住,他默了一下才问:「你知道我气什么?」 我低唔了一声。 「那他这么讲,你不生气?」李易谦质问 我支吾了几下,对着他的目光有点儿侷促,小声的道:「反正,听听就算了嘛,嘴巴长在他身上,又不能管他想说什么。」 王朔也总这样说,还说…堵人嘴巴是白费力气,不要去理就没事儿。 想着,我就又说:「大不了下回见着他,我绕路走了。」 「……」 「好啦,已经不早了,明儿个还要考试的。」我又对李易谦道。 李易谦沉默,跟着我一起走了几步路,才又开口:「路静思,你真不在意?」 我唔了一下,瞥向李易谦,还是老实道:「是有一点儿…」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柳先生的卷子真的很简单么?」 「……」 「他说很简单,可我觉得很难…」我不禁颓然:「还说全书院都知道我写糟了。」 李易谦又默了一默,才开口:「你是在意这个?」 我鬱鬱的点头:「是啊。」 「……」 我看他不说话,就又问一次:「你也觉得简单么?」 李易谦看了我一眼,像是犹豫了一下才说:「…是不难写。」 我咦了出声,不禁一阵怏怏不平,但就只是闷声脱口:「好吧…」 李易谦又看来一眼,口气有些小心的问:「是不是…你唸得不够仔细?」 我苦恼的道:「我唸了三四遍的!这样还不够么?」 「……」 我一阵颓丧,低下目光,鬱鬱的道:「那…以后再多唸两遍吧。」 李易谦忽地叹气,脚步停了一停,拉住了我开口:「…我教你唸吧。」 我下意的喔了一声,又回神过来,就咦了一大声,瞪大眼睛的望向他,脱口:「你…要教我唸?」 李易谦像是侷促,松开我的手臂,略微低眼的嗯了一声。 「真的么?」我还是诧异。 李易谦咳了一声,看着我只又说:「明儿个上完最后一堂课,就去书室,我教你唸下回柳先生要考的部份。」 我连忙点头:「好…」说着,想起了还得去书库的,又道:「对了,我得先去书库才能过去。」 李易谦想了一下,就说:「去书库唸也可以。」 我咦了一声,有些迟疑,看他瞧了过来,连忙道:「但席先生也在。」 「席先生?」 我才想起来,没跟李易谦说过,书库是由傅宁抒他们三人轮值的事儿,这会儿就和他说了一次。 「这样算一算,也差不多要满三个月了…」李易谦听了,就低低的道。 我想了一下,唔,好像是… 那…意思是再过几天,就要换成傅宁抒了么? 我不禁高兴起来,就脱口:「这样就太好了。」 李易谦顿了一顿,看着我问:「你很高兴?」 我点头:「是啊。」 李易谦微沉了口气,又开口:「你就这么高兴看到他?」 我愣了一下,不禁困惑的反问:「他?你是说…」 「没什么。」李易谦立即道,走快一步,口气模糊的道:「你这么说,好像恨不得不要看到席先生似的。」 我咦了一声,连忙跟上去,着急的解释:「我才不是这个意思。」但想想,好像真的有一点儿… 我不禁过意不去,深怕李易谦回头会去说给席夙一听,连忙就道:「你听我说,我没觉得席先生不好的,只是,他看着比较兇嘛,好像说错话,他会很生气…」 说是这样说,但我也没看他发脾气过,顶多就是皱皱眉头… 李易谦听了,只冷淡的哦了一声。 我有些无措,瞅了瞅他的侧面,迟疑了一下才开口喊:「李易谦?」 李易谦看来一眼,目光倒是温和的。 「什么事儿?」 我唔了一下,囁嚅的道:「明儿个…」 李易谦打断,口气很好:「明儿个我先去书室,你忙完就来找我。」 我听了才松口气,连忙点头。方才以为他反悔了,还好不是,不然这一次卷子又得要写坏了。 七十八 虽然李易谦说了要教,可我想了想,决定晚上先唸个一遍,省得明天没法儿理解意思。 回去的时候,整个院里安安静静的,簷下虽然都掛上了灯笼,但每一间全是窗门紧闭,里头看上去是黑漆漆的。 我进房时,里头也是暗的,傅宁抒不在。这个时候还早,得要晚一点儿,他才会回来。 我关好门,把书箱搁下,先去找出两根蜡烛点上,又收拾了点儿东西,然后打灯去澡堂。 半途遇上丁驹,他边同我一块儿走,一边问我后日晚上要不要去看戏,说是城里戏楼重新整治好了,还远从京城找来戏班。 我霎时眼睛一亮,戏班? 以前村子附近的小镇也有来过戏班,那时村子里很多人都说要去,王朔也是,本来我也要跟他一块儿,哪知道他临时闹肚疼,最后就没去了。 是啊,去不去?丁驹立刻问。 我张口就要说好时,霎时又想起后日的考试。 唔,要是没考好的话,得要补考的,而且补考就在隔一日而已。 老实说,我还是有点儿担心会考不好,虽然有李易谦帮忙,应该不会有问题了,但柳先生的卷子一向不好写的… 怎么样…丁驹又问。 我唔了一声,考虑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不去了。 丁驹看上去有点儿失望,进到澡堂后,追着我不停的劝,说是去看戏很有趣儿的,还说其实他家里同戏班主很熟,到时能让我们去后台看看。 我越听越加心痒痒的,可一想到考试,又兴致懨懨了。 先过了考试再说… 最后,我这样跟丁驹说。 洗好之后,我没多逗留,小心的避开其他人,快步的回房去。 里头一样点着两盏烛灯,可也是一样,没见着傅宁抒在。我有些悵然,把门给关好了,然后就去把东西归位,端坐到书案前,打开书来看。 看了好一会儿,我忍不住有些分神,隐约的昏沉起来… 案上的烛火不住闪了一闪,还冒出一点儿的黑烟,我打着呵欠瞥见了,就下了椅子,往床头的斗柜找出剪子,把烛芯尾巴剪掉一点儿。 不一会儿,火光又亮了起来。 我盯着瞧了一会儿,脑中忽地浮现陆唯安的话。 对啦,那会儿碰着李易谦忘了问… 我想了想,搁下剪子,去翻开书箱,找出他送的两枝笔,这已经用过一阵子了,但比起之前用的,还是新得很。 那时拿回来,傅宁抒说这是很好的东西。 不过,我看来看去,还是看不出来好坏,总觉得写字用的,不都一样嘛。 正想着,房门就被推了开… 我转眼瞧去,见着傅宁抒进来,立刻把笔给搁下了,高兴的脱口:「先生忙完啦?」 傅宁抒嗯了一声,回身关上门,然后走了过来。他解下披风掛到另一张椅背上,瞧了案上一眼,开口:「这样晚了,还要练字?」 我茫然了一下,望了一眼方才放下的笔,才连忙说不是,又回道:「我拿出来看看而已。」 「天天要用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傅宁抒好笑似的道,跟着整理起桌案上。方才看书时,我拿出来好几本,又把书箱的纸笔拿出来,这会儿有些凌凌乱乱的,看他动手,连忙也跟着整理。 收着笔的时候,我不禁又看了一下,想着明儿个顺便问一问李易谦好了 「…有这样好看的?」 听见傅宁抒问,我不禁訕訕,和他解释:「先生上回不是说,这是很好的么?我现在才想可能不便宜,打算明儿个去问李易谦。」 傅宁抒默了一下,就说:「都用了好一阵,问不问也无所谓吧。」他看着我又问:「怎么忽然在意起来?」 我唔了一声,就把今儿个陆唯安的话,告诉了傅宁抒。 说得时候,脑中霎时才想到了,说不准他会清楚,作为一个先生,肯定知道很多学生的事儿。 因此不等傅宁抒说什么,我紧接着又问:「先生,唯安说的,是真的么?」 傅宁抒面色未改,盯着我看,反问:「…这很重要么?」 不知怎地,我对着他的目光,不禁怯了一下,才囁嚅的道:「唔…我就是问一问嘛。」 傅宁抒转开目光,继续把手上的书给叠放好了,又道:「问了要做什么?」 我愣了愣,张嘴要说,又有些说不出个所以然。 唔,问了…好像也不能做什么。 老实说,要不是陆唯安提起来,我压根儿没想过要问——不管是不是李易谦,其他人家里如何,一点儿都没觉得要打听。 大概看我迟迟没答,傅宁抒就看了过来,口气平淡的道:「别人身家如何,那是隐私,即便你想知道,也应该去问他本人,知道么?」 我点了点头,回道:「知道了。」 可其实,我本来就是这样想…我不禁又小声咕噥,抬眼就对上傅宁抒的目光,立即訥訥闭嘴。 傅宁抒微沉口气,放下了手上的一本书,又开口:「现在也不早了,收拾了去睡吧。」 我正要说好,就想起方才连一段内容都没读完,连忙拿起书,改口:「我还要看会儿书。」 「你都看了两天,若能读通,早读得通透了。」傅宁抒不咸不淡的道,还伸手过来,抽走我手里的书,「好了,收拾了睡吧。」 我让他这么说,心里着实闷得很,不禁咕噥又不是故意读不通的,瞥见他像是看了来,连忙噤声,赶紧收拾起来。 最近稍微没那样冷了,虽说用不着摆上火盆,但是到了夜里,温度低下来,还是有些受不住,所以被子仍旧要盖得厚实。 我裹着被子,在床上躺了一阵,逐渐觉得恍惚的时候,听到了傅宁抒再进来的声响。 同他住上这么许久,知道他是个很爱整洁的人,不管什么东西都收拾的整整齐齐,更别说收拾他自个儿了。 不像是我,有时太晚就会犯懒,打水擦过身就算了。不过冷天里,我还是会勤快一点儿的,因为上澡堂泡过热水,还是比较舒服。 正想着,视线之内忽地整个暗下,还有一丝烛火熄灭的焦味儿。 晚上没有月亮,所以里外就黑乎乎的一片。我眨了眨眼,过会儿才适应,跟着又听床的一侧有动静,翻身看去,就见到傅宁抒坐到床边。 咦?我愣了愣,今儿个这样早就要睡啦? 「…怎么还醒着?」 黑暗中,听到傅宁抒低声问。 「唔,就要睡了…」 我连忙说,赶紧平躺回去,听得窸窣的声音,不禁又翻了回去,就见着傅宁抒侧身睡下。 …又安静了。 其实平时也是这样的,何况,总是我先睡着,他才会睡的。可不知怎地,心头隐约有点儿鬱闷。 怎么也不多说点儿话嘛,真就这样睡了… 最近老是考试,晚上回房之后就忙着读背,到了个段落,我就受不住的打盹,老让他赶着去睡了, 白日除了课堂上,压根儿就碰不着傅宁抒,晚上也不像以往,回房就能见着他的,都要到很晚才见他回来。 到那时候,我精神压根儿撑不住,一早就睡了。 怎么有那么多事儿好忙的… 我不禁咕噥,又向着傅宁抒瞅去,冷不丁地,对上了一双目光,霎时吓了一跳,还没说什么,就听他问着不睡觉,滴咕什么? 「没有…」 我连忙道,看着他不禁有点儿心虚,就又囁嚅的问:「…先生吵到你了啦?」 傅宁抒唔了一声,没有说别的,只是一手横了过来,帮忙把我的被子掖了一掖,然后把我拉近了一些。 我靠在他身上,视线停在他的襟前,盯着上头落着的发丝,隐约能嗅到淡淡的香气,不禁发怔。 「…想什么?」 耳边听到傅宁抒问,声音低低的,语调像是比平常更温和。 我有些恍惚,就抬起视线,同他对上。 那双眼里晶亮晶亮的,看着一点儿睡意也没有。我瞧着,不知怎地,就觉着心头一阵怦怦然的,有点儿慌张起来。 傅宁抒的目光像是瞇了瞇,忽地抬手,碰在我的脸侧,指尖滑过我的嘴角,可只一下而已,他又缩回了指尖,然后用那只手搂住了我。 温热的气息包围过来,我就感觉心跳又快了一点儿,但却不觉着慌了,反而安心起来。 「先生…」我不禁把一手伸出环住他,脱口:「最近好忙的样子。」 傅宁抒没作声,还以为他睡了时,才听他开口,声调平淡:「年后事情是多了点儿,过一阵子就能清间了。」 我喔了一声,心里高兴起来,忽地想到了丁驹说的事儿,忍不住同他说起来:「今天我听丁驹说,城里来了团戏班,说是要在戏楼演上好几天…先生,你看过戏么?是不是很好看?」说着,就把差点儿能去成的事儿说给他听。 「…你想去看么?」 傅宁抒听了一会儿,忽问。 我咦了一下,抬起头来,睁了睁眼睛,同他对视:「能去看么?」 「有何不可?」 傅宁抒像是笑了一下,默了一默又说:「不如后日晚上去吧。」 我一听就乐了起来,连忙要说好,霎时又想起考试的事儿… 「可是,白日我要是考不好,就不能去啦。」我垂下脑袋,有些怏怏的道:「晚上就得准备隔日的补考。」 傅宁抒没作声,只是隐约叹了口气,才又道:「放心,你不需要补考的。」 咦?我愣了愣,抬头就要问时,却让一只手给按住了脑袋,整个人就往傅宁抒身上靠得更紧。 「…闭上眼睛,快睡。」 耳边听他说道,声音轻得像是吹在耳朵边,有些… 唔,说不清楚什么感觉。 就是…我有些恍惚,又有点儿侷促,就什么问题也没了,只小声的喔了一下,听从的闭上眼了。 七十九、八十 七十九 隔日最后一堂是林子復的课。 算学这一门,老实说,一点儿都不简单,我每次都听得迷迷糊糊的,课堂上也没少睡,不过,上林子復的课,还是比柳先生的课来得轻松。 林子復不会拿别本书的道理来比喻,喜欢说些实际的例子来解释。 而且他出题前,肯定会先说范围,准备起来不会摸不着头绪,所以我写得不算差,至少…补考的次数没那么多,反正考坏了,他也不会来揪着我叨念。 老实说,除了柳先生,其他的先生都不怎么嘮叨的。 不过上了大半天的课,听着听着,我忍不住有点儿犯睏,中间都没怎么仔细听了,等到李易谦轻推了我一下,才知道课上完了。 我慢吞吞的收拾好,和李易谦约了过会儿直接去书室找他,就分头离开。 但还没走到书库,就遇到了席夙一。 他正好从另一侧走来,所以一眼就往我看来,脚步跟着停了一停。 我和席夙一对上目光,微微一顿,才怯怯的开口:「先生好。」 席夙一嗯了一声,往前迈了两步,又顿住脚步,偏头过来就对我道:「走吧。」 我愣了一下,才想到他一样要去书库的,连忙喔了一声,赶紧动起脚步,然后就见着他转回了头,踏步往前。 途中,席夙一都没说上半句话,一直去到了书库,他才出声吩咐起今儿个要让我作的事情。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儿,和之前每一次都一样,帮忙他去后头搬出一些书,然后再把他先前整理好的书,搬往另一头去。 「…做完这些,你就看书吧。」他又一样这么说。 我喔了一声,犹豫一下,还是问了:「先生,那到时我能去书室么?」 席夙一面无表情,往我看了过来。 我不禁紧张,支吾了几下,囁嚅的道:「明儿个有考试,李易谦要教我怎么唸好,他和我约在书室。」 席夙一微微点头,就道:「那你现在就去吧。」 我还以为听错了,不禁咦了出声,有点儿茫然的对着他看。 「把书唸好比较重要。」席夙一说着,转开了视线,逕自做起他的事儿了。 我呆愣着,看他动作了一会儿,才恍然他是说真的… 「先生…」 席夙一再看了过来,微皱了下眉,才开口:「不是让你去的么?」 我慌忙喔了一声,重新揹好了书箱离开。 不过踏出门口,我就想到一件事儿没做,连忙又回头,向席夙一小声的道谢,才又掉头走了。 书室位在南面,那儿有一座院,里头有一间又长又宽阔的屋子,存放了好几排架子的书,以及放置了桌椅,课馀的时候,学生们都会到这儿来打发。 这儿其实有个正式的名字,不过我一直没记得,因为谁也不管叫原来的名儿,都习惯说是书室了。 这个时候,书室里自然待了不少学生,我望了一望桌位的方向,一下子就找着李易谦,他面前摊开了一本书,正专心的看。 我靠近时,李易谦就像是察觉,立即抬头看来,有些一怔。 「…还以为你要晚一点儿的。」 他说,示意我把东西放下,坐到旁边的空位。 我坐了下来,边对他道:「我和席先生说了,他让我直接过来。」说着,感觉到一道视线,不禁转头看过去。 不知何时来了个人,站在桌边,脸上带着笑。一边的李易谦也瞧见了,却一点儿也不讶异,好像是认识的,还开口和那人招呼。 那人和李易谦说完话,发现我还在看他,就对我道:「路静思,你忘了我么?我是邱鸣。」 我呆住,对着他的脸再瞧了瞧,又用力想了想,可对这个名字,脑海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对不起…」我怯怯的说,又有点儿尷尬:「我好像忘了。」 那个叫做邱鸣的人先是一怔,跟着就笑了出声,惹得周围的人看来了几眼,才连忙止住。 我有些无措,不禁看向李易谦。 李易谦咳了一声,低道:「你上次见过,他同我住在一起。」 我又回想,发现还是想不起来,不禁訥然的瞅向邱鸣,他像是不在意,微微一笑,就对李易谦说要先走。 我看他走掉了,愣愣的脱口:「他怎么走啦?」 李易谦唔了一声,只是道:「别管他,现在把书拿出来吧。」 「好。」 我点头道,连忙把礼记从书箱翻出来,跟着打开第三十一篇。 上回,柳先生一口气把这篇的三个章节给讲完了,中间还拿了许多古人的例子来讲。 虽然三个章节内容不长,可是柳先生出题完全没有范围,还得融会他的解释,然后用自个儿的意思写下答案。 其实每次,我也觉着自个儿是理解的,但一看到题目,脑袋就只剩空白了,什么意思都忘了… 「…你哪一段唸不懂?」 耳边听李易谦问,我唔了唔,吶吶道:「都不懂…」 「……」 「不过,我昨晚有看过的,大概有懂一点儿了。」我补了这句。 李易谦叹口气,把他自个儿的书翻到同一页,直接从头解释起来。 他讲得是比柳先生简单了一些,可我仍旧听得模模糊糊的。 同样的内容再说了好几遍后,李易谦忽地停下,叹了一口气,半晌都不说话。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瞅了瞅他的脸色,有些无措。 李易谦看了我一眼,有点儿无奈似的,过会儿才再次开口,却比方才要严厉了一些,让我把他说的这段背下来,明儿个就按着一字不漏的写。 但柳先生不一定考这段啊…我疑问。 那你就其他的也都背下来,李易谦说,面无表情,完全不容商量。 我张了张嘴,最后鬱闷的喔了一声。 ——唸书这活儿,真的不太好玩儿。 不知唸了多久以后,我总算是能把李易谦教的,说上一遍意思后,他才说休息一会儿。 「还要唸啊…」 我有些消沉,忍不住咕噥,见着他目光瞥来,连忙噤声。 不过李易谦似乎没有不高兴,他转回目光,默了一下才又开口:「好吧,那就别唸吧。精神不济,也不合适再唸,一会儿记住的都要忘了。」 我愣了愣,看着他真是收拾起来,才恍然他是说真的,整个人真是松了口气,忍不住就脱口说太好了。 李易谦看来一眼,叹了口气,倒是没说什么。 我瞥了窗外的天色,已经差不多能去吃饭了,连忙快快的收拾好,和李易谦一块儿往餐室去。 吃过饭后,李易谦就说有事儿要做,让我先回去,然后不忘又敦促,说是回去得再唸上一遍才走。 我望了他的背影一眼,才迈步往另一个方向。 唔,不知他要去忙什么… 对了,好像有一阵子,在课馀的时候,都没听他说要找东门先生了。 我才又想起,上回他们争执的事儿。 不过其实,那时我也只是听到李易谦口气不大好,没真的听到他们吵起来,而且李易谦后来也说不是吵架… 但我还是清楚的记得,那会儿东门先生的脸上,完全没有半点儿笑容的样子。 王朔以前对我说过,千万别惹女人生气,尤其是漂亮的女人,那个什么过后馀劲儿,没谁吃得消。 这一阵子,东门先生是没特别对谁不好,还是温温柔柔的样子… 但不知怎地,我就有些不敢看着她。 正想着时,我望向前头,冷不丁地,就瞧见了东门先生。 她从一侧的屋里出来,后头还跟着文先生,还有莱先生,三个人说说笑笑的,一边就往另一边走了。 我怔怔的直瞧… 「…在瞧什么?」 忽地听见问话,我吓了一跳,才回过神,连忙回头,就见着傅宁抒。他的神情淡淡的,像是平常一样。 只是…说不上什么原因,我心头有点儿古怪,就不禁迟疑,含糊的道:「…没瞧什么。」 傅宁抒没作声,目光循着我方才望的方向,微微看了一眼。 「那是…」 我听他低声,又往我看来,莫名有点儿侷促,才老实承认:「我方才是看见了东门先生,还有文先生、莱先生…」 傅宁抒嗯了一声,又往我看来,平淡的道:「我知道,我也瞧见了。」 我张了张嘴,才訕訕的闭上,心里隐隐鬱闷——他都瞧见了,那又问什么嘛! 「…别站在这儿,回去了。」 听见傅宁抒说,我低喔了一声,动起脚步,同他一块儿走。 在经过方才东门先生他们离开的方向时,我不禁望了一眼,才注意到那是往大门去的路。 这样晚了,还要出去啊?这时候能去哪儿? 回去房间后,我想得忍不住好奇,就脱口问道:「先生,东门先生他们是要出去么?」 傅宁抒在后头关上门,淡淡的道:「大概吧。」 「这样晚了,能去哪儿呀?」我又问。 傅宁抒唔了一声,又顿了一顿,像是想起什么,改口问:「明儿个的考试,准备的怎么样了?」 鲜少听他问我这方面的事儿,我霎时讶异,还以为听错了…不禁脱口:「先生怎么要问啊?」 傅宁抒神情没变,只是不咸不淡的又问:「…那你是没准备好了?」 唔,准备是准备了,但我也不知道那样能叫做准备好了么?就迟疑了一下,才点头说好了。 傅宁抒点头,然后道:「你把书拿来。」 我喔了一声,打开书箱拿出书,递给了他,才困惑的问:「先生要做什么?」 该不是要像李易谦那样,从头解释起来吧?我不禁发愁,都已经听得数不清几回了,这会儿还要听啊? 不过傅宁抒接过去,却只有翻开来看了一看,就又还给我了。 「再把这一页唸熟一点儿。」 我拿回来,就听他这么说,又看了打开的那一页,立刻咦了出声。 这一页明明就考过了啊… 「先生,这个上回考过了。」我困惑的说。 「考过便不用考了么?」傅宁抒挑起眉,反问。 我呆了呆…唔,对喔,说得也是。 书院的考试只是为了以后作预备的,为了三年一次的州试。三年一次才能考,可真是久啊。 「…我知道了。」我怏怏的道。 「这么不情愿?」傅宁抒又道,看着我说:「难道你想补考?」 「不想!」我立刻摇头。 傅宁抒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温和的道:「那便唸熟了。」 我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过后就赶紧去洗好了澡,把傅宁抒交待的地方看了个遍。只不过上回考过,但也是没考好,所以还是有一些不怎么明白,我只好问他。 傅宁抒看了,简单的说了意思,不像李易谦那样讲得很仔细。不过他每次只说一小段,就要我自个儿想一下,然后说给他听,才再继续下去。 等到唸好了他说的部份,我已经昏昏欲睡,本来还想要多唸李易谦交待的,可真的是撑不住了,只好收拾窝上床去。 八十 柳先生的考试是安排在早上。 这一次他就出了一道题,感觉是比之前的简单。 但我还是没有写得很好,缴卷子的时候,完全不敢瞧着他,急忙的递出去,就赶紧回去坐好。 后头大家都缴卷了,而时候也差不多,柳先生就开始讲新的内容,但我压根儿听不下去,尽是担心着考试的结果。 「…你也不必那么担心。」 李易谦等柳先生走了后,看了我一眼,开口道:「再怎么样,也要认真听课。」 「我知道嘛,但我这次不想补考。」我烦闷道:「不然,晚上就不能出去了。」 李易谦像是一怔,就看了来,跟着疑问:「晚上?你要出去?」 我没多想就点头,高兴的说:「对啊,城里来了戏班,要在戏楼演上几天,所以…」 「…同谁去?」 让李易谦打断,我愣了一下,才觉得他的神情,有一点儿古怪。 「之前没听你提过。」李易谦又说,口气有些冷淡,然后别开视线,逕自翻起他的书。 我看他态度忽地冷淡,不禁无措,迟疑了一下才解释:「…我前日才知道的。」 「哦,是么?」李易谦不冷不热的道。 我连忙又补上一句:「我听丁驹说的。」 李易谦听了,又往我看来,开口:「他约你一块儿去?」 我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因为本来是的,可后来又不是了… 其实,说是要和傅宁抒一块儿去,应该也没什么关係的,时常有学生和别的先生一起出门的。 可不知怎地,脑中忽地浮现上回,李易谦说的话。 他说,不要和傅宁抒太亲近。 「…怎么?」 大概看我不作声,李易谦皱了下眉,又疑问:「不是?」 「是…」 我支吾着脱口,冷不防地,有一手拍在肩上,不禁一顿,转头就见到丁驹。 「小呆瓜,你真不去么?」他凑近,连声的说:「我们有一大伙人呢!莱先生也说要去,还说会再找其他先生一块儿,这样就能把整齣戏给看完了,不用赶着回来——」 说着,他停了停,看向李易谦,挑起了眉:「喂,别说我没问你,怎样?你去不?」 李易谦没作声,只是往我扫来一眼。 我有些一怯,张口想说话,耳边就听他开口了,说是要去的,怎么不去,但语气一点儿也不高兴,而是很冷淡。 丁驹听了,有些没好气的白了一眼,小声咕噥道:「去就去!说得活像是我求你一样…」 李易谦面色平淡,只又道:「路静思也要去不是?」 「咦?是么?」丁驹讶异的往我看来:「你想去了?」 我不禁尷尬,不怎么敢去瞧李易谦是什么脸色,又看着丁驹,心里慌慌张张的,就含糊的点了下头。 「你要去自然好,一开始便约你的。」丁驹就笑道,然后再拍了我的肩,说着到时约在哪里见,就转身走开了。 我迟疑了片刻,才去瞧了李易谦。 他已经转过脸,目光盯在面前的书上,从侧边看去,看不出现在是什么神情。我忐忑不安,怯怯的喊他。 「李易谦?」 「……」 「你生气了么?」我囁嚅的开口:「方才我不是骗你,是…还没说完,但真的是丁驹先问我的,那时候…」 「如何?」李易谦打断,微沉了口气,向我看来:「你要说的是什么?」 我听他口气,有些委屈,但对着他的目光,又不禁退怯,忍不住眼神闪烁,支吾半晌才脱口。 「是这样子的,本来我是怕要补考,所以没答应,可是后来…唔,我和傅先生提起来,又忘了补考的事儿,所以…」 「原来如此。」李易谦再打断:「你是打算与傅先生一块儿去?」 我张了张嘴,对着李易谦有些凌厉的目光,顿了一下,才怯怯的点头。 「……」 「李易谦?」怎么又不出声了?我惶惶的又喊。 「文先生来了。」李易谦说,然后转开了脸。 我顿了顿,才往前头看去,真是文先生走了进来。对了,接下来的课是文先生的,差点儿都忘了。 但是… 我又往李易谦瞥了一眼,他已经翻开了书,专心了起来。他听课一向很认真,自然瞧都不瞧过来一眼。 好吧——我鬱鬱的收回目光,然后才翻出了书来。 还以为李易谦又要不理我了,但上完文先生的两堂课后,他似乎就不气了,还等我收拾好一块儿走去乐阁。 后头上着东门先生的课,他看我一直调不对琴音,也非常有耐性,仔细的告诉我该怎么弄才对。 幸好有他,不然之后东门先生开始教弹奏,我的琴音不对就糟了。东门先生对奏琴非常严格,要是有一丁点儿不对,都要从头开始才会满意。 老实说,我很喜欢琴声的,只是听了两堂一样的音调,实在有些无趣儿,差点儿就要打起呵欠。 总算才熬到了结束,我快快的收好东西,往书库过去。而李易谦一如往常,留下来帮忙东门先生收拾。 看来,他和东门先生之间,真没什么事儿的… 「——路静思。」 忽地听到人喊,我回过神,抬眼看去,吃惊了一下,就连忙停住站好,怯怯的喊了声:「先生好。」 柳先生神情严厉,目光灼灼,沉声道:「说过几次了,走路要抬头挺胸,低着头像什么样儿!」 「…对不起。」 「随我过来。」 柳先生只又道,转身就迈步。 我忐忑的跟了过去,尾随他去到已经去过好几次的书斋——近一个月来,柳先生的书斋已经不知来了几次。 倒是傅宁抒那里,就去了一次… 踏进院门时,我忍不住向上望了一眼,楼阁上头的房门像是紧闭着的样子。 「…咳咳。」 听见两声低咳,我才又一惊,赶紧跟上前头的柳先生。 柳先生推开专属他自个儿的书斋屋门,走了进去,逕自往书案前一坐,才抬眼向我看来。 我急忙过去站正,等着他发话。 柳先生盯着我一会儿,眉头微皱,然后开口:「这次的卷子,我全看完了。」 我喔了一声,又愣了愣,不太明白的看着他。 柳先生又低咳,才继续下去:「这一次…你写得不算好,但也可以了。希望你下回也能这么努力。」 我忍不住咦了一声,瞪大眼睛直瞧着他,才期艾的脱口,囁嚅的问:「那…意思是…我不用补考了?」 柳先生像是不耐烦,嗯了一声就挥了挥手,让我快些离开,然后自个儿翻起桌上的书。 我开心的差点儿都要欢呼出来了,但还是忍住,不过转身要离开时,又听见一声轻咳。 糟糕,我顿了一顿,又转回去,恭恭敬敬的同柳先生道别,听他答应后,就迫不期待的转身,快步的走了。 一踏出院门,我再也忍不住了,咧嘴直笑,结果太高兴了,拐弯时,没有多留神,差点儿撞上了人。 我慌忙低头道歉,就听到熟悉的声音。 「笑什么?」 我抬头看去,见着傅宁抒,更加的开心,连忙就道:「先生,我今儿个考过了。」 傅宁抒一怔,跟着微微一笑。 「是么?」 「是啊。」我笑着点头。 傅宁抒又一笑,这次没说什么,重新迈步。 我瞧他也是向着书库去的样子,这才注意到他一手提了个东西,不过是用布巾包着的,看不出是什么。 我跟在他身旁,忍不住问:「先生,那是什么?」 「一些书。」 傅宁抒只这么说,往我看来一眼,又道:「那么,晚点儿你就能出门了吧?」 我高兴的嗯了一声,但也想起来了课堂中间发生的事儿,霎时有点儿犹豫,不禁瞅向傅宁抒。 「怎么?」傅宁抒察觉,看来一眼,淡淡的出声。 我唔了一声,才吞吞吐吐的说:「先生…要是…晚点儿出去,还有别人的话…」 「是么?」 不等我说完,傅宁抒就打断了,却是说了个莫名。 我愣住,摸不着这是什么意思,就见着傅宁抒停住脚步,然后转头看来,神色同方才一样,温温和和的。 「晚点儿同去的还有莱先生,不只有我。」他开口。 我咦了一声,有些错愕又困惑,想也没想就脱口:「莱先生为什么要去啊?」 傅宁抒目光微覷,口气悠悠的反问:「你方才不也说不只你一个,那又为何莱先生不能去?」 我呆了一呆,隐约就想起来一件事儿。 对了,丁驹似乎说过莱先生也会去,还说…要找另一个先生的,那样…我啊了一声,脱口:「…莱先生是找先生陪同么?」 那…这样的话,他不就知道了,要一块儿去的学生有谁,我恍然的想,不禁睁大眼睛。 傅宁抒一样看着我,只又淡然反问:「你说呢?」 我忍不住困窘,又有些愧疚,张了张口,才慌张的解释:「先生,我之前没答应丁驹的,我是想和先生一起去,只是…我哪里知道丁驹误会,而且…」 说着,我就把今儿个课堂中间的事儿告诉了他。 但因为这样,就不小心提到李易谦上回讲过的话,不过才说了一点儿,我就发觉到了,连忙打住,慌张的瞧着傅宁抒。 傅宁抒面色平淡,似乎没觉得不高兴,却又沉思不语。 我瞧他不吭声,心里实在忐忑,但也不想让他觉着李易谦不好,就怯怯的又说:「先生,李易谦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反正席先生也这么说…」 「……」 我张了张嘴,赶紧用手摀住了——呜!难怪以前王朔老要讲一句,什么多说多错就是这样了吧。 傅宁抒叹了口气,然后道:「好了,紧张什么?话又不是你说的。」 我立刻松开手,想也没想就脱口:「我当然不会这样说的!」 傅宁抒哦了一声,目光瞅来又问,语气悠悠的:「可或许你曾这样想?」 我愣了愣,没来由的委屈了一下,忍不住鬱鬱的道:「先生,我哪里会这么想过。我喜欢和先生亲近的。」 傅宁抒神情一样淡淡的,但没有作声,只是盯着我好一会儿,久到我以为他是不高兴了,才见着他勾起嘴角,笑了一笑。 「我知道了。」 他才开口,伸出空的那一手,摸了摸我的脸。 我怔了怔,感觉他指上的温度,像是滑过了嘴角,但也只有一下子。傅宁抒很快收回了手,跟着侧过身,往后瞧去。 我跟着看过去,就见着席夙一站在后头不远的地方。 八十一、八十二 八十一 席夙一面无表情。 平常他就这个样子,但忽地瞧见,又是在说溜嘴后,我登时吓了一大跳,怕他听见了什么。 倒是,傅宁抒一脸平静,好像压根儿没听过我方才的话。在席夙一走了几步过来,他还先开口,道了一句正好,说是手上提的书是要拿来给他的,然后一边就把书给递了出去。 我呆了呆,瞧着席夙一伸手接过去,对傅宁抒微一点头,跟着问起了话。 他们似乎在讲某个学生的事儿,但我听不出是在讲谁,就是感觉两个人语气都很平淡。 我忍不住困惑,隐约的瞅了他们俩几眼… 唔,还以为席夙一是不喜欢傅宁抒,之前才会说那样的话,可现在看着似乎不是这样的意思。 而傅宁抒现在同席夙一说话,面色也温和。 不过,方才说给他听时,他也没显得不高兴——反正看着是没有。 要是我,听见了谁说的自个儿的坏话,肯定很不高兴的,对上了那个人也会觉着尷尬,更别说还要谈事情。 正想着,忽地听见傅宁抒同席夙一道了声先走。 我回神,就见到傅宁抒已经转身,直接往另一头走了。 咦?怎么…就这样走啦? 我不禁失落,怔怔的看着他走远。 「…不进去?」 席夙一的声音问。 我转回头,呆了一下,才恍然他问什么,连忙点头,囁嚅的道:「要进去的。」 席夙一就没再讲什么,逕自转身,迈步走进左侧的书库院门。 我瞧着他的背影,有点儿忐忑,但又不能不进去做事儿。我磨蹭了一下,才慢吞吞的进去。 到了屋子里头,席夙一看来,就出声吩咐了事情,人便去坐到桌案前,很专心的整理起一本书的散页。 我按照他的吩咐做着事儿,一边忍不住往他瞧去… 本来担心进来之后,席夙一会要问些什么的,没想到却没有,态度也和平常一样。 不过,我还是惴惴了一阵,但等了老半天,席夙一似乎真没有开口的意思,后头就也不再纠结。 …就当他先前什么都没听到吧。 到晚一些,手头的事儿都做完后,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去问席夙一,看还有没有别的吩咐,然后支支吾吾的,问能不能早点儿走。 平常,席夙一的吩咐,都不大多也不难,通常很快就做完,跟着我会在一边唸书,可今儿个晚上要出门,加上才考完试,昨儿个又比平时多唸了一堆,现在看到书本,实在忍不住觉着厌烦。 听见我问,席夙一就搁下了手上正做的事儿,抬起头来。他先往外瞧了一下,才往我看来,然后开口。 「好吧,你早点儿回去。」 「谢谢先生!」我松口气,高兴的道谢,就去收拾起来。只是,预备要走前,席夙一忽地又出声。 「等等。」他喊住了我。 我连忙站住,有点儿困惑,可看着他是面无表情的,不禁揣揣起来,囁嚅着脱口:「…先生还有事儿么?」 「方才,我瞧见柳先生把你喊去。」他看着我,「这次的考试,又考坏了是么?」 我不禁訕訕然,又觉着鬱闷,怏怏的辩驳:「不是!我考过了。柳先生喊我去,是要告诉我这件事儿,」 不过,也难怪席夙一要这样问啦,谁教这一阵子,我去找柳先生的次数,多到每个人都知道,是我考得太不好,才让他给喊去的。 席夙一听了,微微点头,「考过便好。」 说着,他转开视线,再弄起手上的事儿,一边又说:「柳先生的科目好好准备的话,一般都能考得过的。」 「每次我都有好好准备啊…」我忍不住咕噥,都唸了两三遍啦。 席夙一停下手上的动作,跟着又看了过来。 我连忙噤声。 席夙一面色严肃,开口道:「不是唸得次数多就是有准备,重要的是要读通。」 我听了这句,忍不住啊了声,想也没想就脱口:「傅先生也这么说过…」 「……」 我瞧见席夙一眉头皱了起来,神色忽地沉了些,不禁无措,又有些忐忑,但…也觉得不明白。 方才,他和傅宁抒说话,明明也没不高兴,现在这样又是什么意思嘛? 我犹豫一下,不禁开口:「先生,我觉得傅先生人真的很好,又很靠得住,和他住在一起什么也不用担心,而且,其实是…」 「静思。」席夙一打断。 我怔了怔,应声:「是?」 「你虽是与他一块儿住,但你过你的便好,不需要特意说他好话,也不用刻意与他亲近。」 我呆了呆,心头隐隐鬱闷,很不喜欢席夙一这样说,不禁抿了抿嘴巴,忍不住反驳。 「我没有特意的,我是说实话…」我一股脑的说出口:「而且,要不是有傅先生,我也没地方待,老实说,我给他添了很多麻烦,但他也没嫌。」 席夙一听完,直直地看着我,面色变都没变。 「但你不瞭解他实际是什么样的人。」 他平淡的道。 我愣住,一阵茫然。 …什么意思啊? 傅宁抒实际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瞭解?唔… 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且,我觉得自个儿是瞭解的——傅宁抒看起来很冷淡,但实际他人很好,对我很好。 为何席夙一要一直觉得傅宁抒不好?方才不是和傅宁抒还客客气气的? 我纠结了半晌,忍不住就脱口问:「先生,你讨厌傅先生么?」 席夙一像是愣了一下,才回道:「…不是。」顿了一下又说:「你别胡猜,我同傅先生也没有交恶,只是,我希望你能想一想,同他保持点儿距离。」 他看着我,停了一停,脸色有些犹豫,再补了一句:「你得知道,你是学生,而他是这儿的教书先生。」 我听着一阵糊涂,就纳闷的脱口:「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么?不然是什么?」 「……」 我瞅着脸色略微古怪的席夙一,出声喊道:「先生?」 「咳。」席夙一低了低眼,才又抬起来看着我:「…既然你是这样想的,那我就不再多说了。」 我歪了歪脑袋,仍旧疑惑,但也就喔了一声… 算啦,席夙一都不多说就好了,那我也就不要多问啦。 于是我再开口说要先走一步,这会儿他真的没再多讲半句,就只微微点头而已了。 走回舍房的一路,我还是忍不住的想着席夙一的话,可想了大半会儿,还是没明白他到底是想说什么。 不过,他说没和傅宁抒交恶,是真的么? 唔… 我越想越混乱,后头就决定不想了。反正,谁都有不喜欢的人,可谁也都有喜欢的人嘛。 王朔说,喜欢不喜欢,都是自个儿的事儿,别去管别人——我觉得这句,实在是太对了! 想到这儿,我才恍觉一件事儿。 上回给王朔写信,是在年节中间,往常写信过去十多天,就会收到回信,可这次都过了一个多月,还没收到信… 之前王朔写信来,有时是傅宁抒直接给我,有时是林子復拿来的,不过我写好之后,都是麻烦傅宁抒找人送去。 难道是信没送到么?因为那次是在外头写的… 不过… 「小呆瓜!」 冷不防地,听见一声,跟着背后被拍了一大下,我登时吓一跳,又往前踉蹌,差点儿摔倒了。 我回头,见着是丁驹,不禁抱怨:「做什么吓人!」 「小呆瓜,你别冤枉我好不?我可喊了你好几声。」丁驹没好气的道,还白了一眼,但立刻又笑嘻嘻的:「好啦,别说这个了,时候差不多了,一起走吧。」 「我要放东西。」我看他一身轻便,想到还揹着书箱就说。 「那我同你一块儿去吧。」 我喔了一声,跟着想到了不对,就赶紧拦住他:「不用啦,我一会儿就好,你先去吧。」 「咦?」 「就是这样,一会儿见了!」我又说,一边快步向前,一边回头对丁驹挥手,总算才看他往另一头走开了。 我松了口气,赶紧走回去。 房里没点灯火,看着就是没有人。我猜不到傅宁抒有没有回来过,但心里有一点儿的失落。 还以为傅宁抒会在的,就可以一块儿出门… 不过,一会儿也不只是我们两人而已,再说,他答应了莱先生,一定是先和莱先生等在集合的地方了。 我忍不住懊恼… 要不是那会儿,我没对李易谦和丁驹说清楚,现在就不会弄成这样麻烦了。虽然傅宁抒知道情况,说是没生气,但心里肯定有些不快了的。 我不禁颓丧,可也赶紧摸黑放好东西,走前想了想,又去拿了钱,才赶忙去约定的地方。 去得时候,那儿已经好些人了。 不过,之前听丁驹的意思,我还以为会有十几个人,结果就是七八个。其中有三个和我们在同个班里,其馀的则是别班的。 倒是,李易谦说要来,却没见到人。 我问丁驹,他哦了一声,只说李易谦有事儿,晚些直接与我们在戏楼会合,还说已经告知过先生们了。 我咦了一下,还想问是什么事儿时,丁驹就开始说起今晚的戏,说要演什么梁山泊一百零八条好汉其中一个,在弃官隐居后的打渔生活。 听起来很精彩… 不只丁驹在说,其他人也在讲。 我听了片刻,就不禁回头… 莱先生让我们这些学生都走在前头,他则和傅宁抒起走在后边。一路上,傅宁抒没有多说话,大部分都是莱先生起头。 我瞧见傅宁抒神色平淡,莱先生不知同他比了什么,他便偏头看了去,一边的莱先生也跟着凑近,手上又比了比。 我转回头。 「…怎么了?」 听见丁驹问,我闷闷的摇头,迟疑了一下,才同他说了句没事儿。 八十二 戏楼在城中一条小路上,远远地就能瞧见,是一栋三层的楼阁,簷下垂掛了一排长串的灯笼,把整栋楼照得金光灿灿的。 戏楼所在的这一条路不是很宽,但也很热闹,沿路两边都有店家和小摊子,行人不少之外,时不时还有板车载货推过,走在不平的麻石路面,发出一阵喀喀的声响。 之前我从没有走到这儿过,禁不住好奇,就想多看几眼,但实在人太多了,又怕过了开戏的时候,只能快步走过去。 去到戏楼,门口那儿聚集了不少人,彼此都七嘴八舌的,不知在说什么,就觉得哄哄然一片,有一点儿吵。 因为这样,莱先生和傅宁抒就让我们先等在一边,他们找人问了问,才知道戏班好像有点儿状况,所以尚未开戏,估计得要再等好一会儿。 于是一伙人就吵着要先去旁边逛逛了。 莱先生大概不想答应,只是在大家一人一句的包夹下,他也没辙了,只好说好。 在这中间,傅宁抒没有什么表示,就只是在旁看着而已。 不知怎地,总觉得他有点儿… 唔,像是心思不在这儿。 我也不知道自个儿怎会这样想的,就是瞅了他半会儿,脑中忽地就浮现了这样的念头。 正想着的时候,目光就和傅宁抒的视线对上。 我怔了一下,但也没想移开,正想出声时,肩上忽地让人给拍了一下。 我吓一跳,慌张的转开眼,看着丁驹,愕然的问:「…做什么?」 丁驹一脸莫名所以,皱了一下眉才道:「你要不要一起去?」 「去哪儿?」我茫然。 丁驹翻了记白眼,没好气的道:「方才莱先生说让我们先去逛逛,一会儿再回来,还是你也要站在这儿等?」 「我…」 我不禁犹豫,微微地再往傅宁抒瞧去。 傅宁抒这会儿在同跟来的其中一个学生不知说什么,莱先生也在旁,三个人脸上都隐约有着笑意。 我愣了愣,感觉胸口有点儿闷闷沉沉的。 「小呆瓜?」 我转回头,支吾了一下,才开口:「那…先生他们呢?」 「哦,先生们不去,其他的…唔,有两个人也不去。」丁驹说,看了我一眼,「怎么?你是要在这儿等了?」 「我…」 我也不知道。 不是不想去旁边逛逛的,但是… 「好了,别想了,一起去吧!」丁驹这会儿不等我说什么了,一把拉了我,就往等在前头的几个人过去。 我被拉着走,有些想回头,但又有点儿迟疑,犹豫几下,等到再回头时,傅宁抒他们站的位置,就让人群给挡着了。 「…看什么?」 「没有。」 我回头,鬱鬱的说。 方才一路走来,实际也看不清店家里头卖什么,等进去看了之后,才晓得这儿的店都是卖一些杂货。 似乎平时也没什么人来的样子,那些货架上的东西都蒙了些灰,加上店面不大,所以逛不了多久,丁驹他们几人就腻了。 但说着要回戏楼时,不知是谁注意到一家是卖书的,一伙人又逛了进去。 书铺里头有点儿暗,也没什么整理,书本更破破旧旧的,不过,有不少人逛进铺子里,就站在翻书看不走了。 丁驹他们也是,不知是翻到什么书,彼此围在一块儿窃窃私语,又翻了另一本。 我凑过去,可让一个人挡住了,啥也瞧不见,只好去拿起旁边的一本。 那本书很薄,但内容…唔… 反正,我看了半天,实在看不出哪里有趣儿,就又放了回去。 我转头,瞧见丁驹他们一伙人还围在一起,犹豫了一下,去拍了其中一个人的肩,说要先离开。 那人头也没抬,只潦草的点了一下,也不知有没有听见。 我悵然的走出书舖,望向斜对角的戏楼,目光往那一整排红灿的灯火看去,忍不住瞇了瞇眼,就迈步过去。 霎时,有人从旁急步而来,我来不及后退,就和对方撞上了,彼此都踉蹌了一下。 那人瞪了过来,抢先骂了句是不是瞎子,走路不看路!就一甩袖子,风风火火的走掉。 什么嘛… 自个儿走路不看路的!而且… 我皱眉,往那人方才走出来的方向瞧去,才发现书舖旁的有一条小巷子。 我往巷口走近,巷子里有点儿暗,但隐约…唔,远远地好像有灯火,也有些声音。那些声音,听起来有点儿热闹。 我迟疑了一下,见着又有人要走出来,连忙往旁退开。 方才撞到我的人走太急,一时也没瞧清楚,这会儿走出来的两个人,脸上都有些红润,身上也有一点儿味道。 那味道…很浓,闻着像是以前喝过的酒。 我转头,往戏楼那儿看去,因为有些距离的缘故,瞧不见门口的情形。 倒是,我忽地记起一件事儿,李易谦说同我们约在门口见,方才去到时也没注意,他会不会已经来了? 我东想西想一阵,又看回眼前的巷子,犹豫了半会儿,还是忍不住好奇。 唔,反正只是看看… 想着,我就迈步向前。 巷子不长,很快就通到了另一头。 另一头,一样是人来人往,但感觉就有点儿不一样。 这头的街道两边开了不少店家,每家门前都高掛了一层一层的红灯龙,绵延了一整条路,底下走过的人影显得有些朦朦胧胧的。 那些店家看着是酒楼,可又不太像… 和我之前去过的酒楼不大一样,门前招呼客人的不是小二哥,都是…唔,女人。 那些女人打扮得很漂亮,衣裳也穿得很好看,随着风吹得一飘一飘的,隐约还能闻见一抹香粉味儿。 还有…酒味儿。 我走在其间,觉着新奇又古怪,忽地就瞥见到一个身影。 那是… 我心里咦了一下,是陈慕平么? 除了陈慕平,旁边还有别的人,好像也是书院的学生,又好像不是…总之,一伙人都进了其中一家酒楼。 我愣了愣,想要看清楚点儿,一个没注意,差点儿撞上人。 「对不起…」 我连忙脱口道歉,对方却笑着打断。 「哎,公子从哪儿冒出来的?」 说话的是个女人,她也穿得很漂亮,只是,整个人像是站不住,一个劲儿要往我身上挨了过来。 她靠近的时候,我闻见一抹很浓的香气,觉着有些呛人。我忍不住皱眉,就伸手挡了一挡,却让她给抓住。 我吓了一跳,连忙抽开,她却吃吃地笑了开,还拿袖子掩了掩嘴。在她旁边,还有两三个女人,她们听见了就凑了过来,也是直瞅着我笑。 我被笑得一阵无措,更被瞧得脸莫名的发热… 「别害羞,第一次来么?」女人问着,就伸手过来。 我吓一跳,慌张的推开女人的手,仓皇的转身,急忙就往回走。 只是回头都是人,再也不见来时的那条巷口… 我呆了呆,不知如何是好,脚步霎时停了停,肩头就让周围的行人给撞了一下,整个人往旁踉蹌,差点儿又撞上了人。 我连声道歉,连忙要退开,就被抓住了手。 正张口要叫时,听得那人喊了一声小兄弟,我不禁愣住,瞪大眼睛往人瞧去,居然是连诚。 「连…」 连诚对我比了比噤声的手势,就把我往旁拉到没人的暗处,才放开我的手。 「小兄弟,怎么到这样的地方来?」他问。 我有些发窘,支吾了几声,才同他解释起来,「…我随便走来的,结果迷路,回不到戏楼那头。」 连诚笑了笑,「是这样,不要紧,我带你走回去便好。」 我这才放松下来,连忙道:「好,快走吧。」 连诚又笑了笑,让我走在他的右前方。 在往前走一会儿后,他领我到一条巷子口,然后停下。 我往里看了一看,发现就是前会儿穿过来的那一条巷子。 「从这儿穿过去后,就是戏楼那儿了。」他说:「小兄弟一个人可以吧?」 「谢谢。」我连忙道谢,有点儿不好意思的说:「我可以自己过去的。」 连诚笑了一下,同我挥手,忽地又喊住我。 「等等…」 我连忙回头,「是?」 「小兄弟,你回去后,记着别同人说看过我。」连诚道。 我喔了一声,愣愣的点头,又迟疑了一下,就脱口:「…先生也不能提么?」 连诚像是愣了一下,才笑了笑,然后道:「自然是除了公子之外。」 我立刻点头,认真的说了一次知道了,对他挥了下手,赶紧走了回去。 我先走回书舖,见着丁驹他们已经不在那儿了,就赶紧回到戏楼那里。 戏楼门口的人少了些,也安静了点儿,不过里头却传出阵阵的吵闹声,好像已经演开来了。 我走进去时,就听鼓点咚咚直敲,敲得心头也跟着跳快了些。 大堂上的桌位几乎都坐了人,一眼看去,黑压压的一片。每个人都在拍手叫好,霎时闹声哄哄的,震得屋顶像是要被揭开来了。 我往前望,瞧见最前的高台上,穿了一身花花戏服的角儿,身形俐落的翻了两三个筋斗,不禁讚叹,就跟着拍手叫好起来。 冷不防地,手臂被用力的抓住… 我吓了一跳,往旁看去,对上了一道沉沉的目光。 傅宁抒率先开口,语气有点儿冷:「去哪儿了?」 我驀地一怯,忍不住就想挣脱他的手,却让他拽得更紧。 「去哪儿了?」傅宁抒又冷冷的问一次,仍旧盯着我。 「我…」 我是想解释的,可忽地就想起来时的情形,对照他现在的态度,莫名有点儿委屈起来,就囁嚅了半会儿,也没说出什么来。 傅宁抒皱起眉,还是拉着我的手臂,忽地一转身,带着我往一旁的楼梯上去。 我被拉着走,傅宁抒脚步又快,好几次差点儿没踩好,只是在后头喊了他几声,他都像是没听见。 二楼同一楼一样,桌位满了不说,连栏杆边都站了人,不过傅宁抒也没停下,穿过人群,拉了我走往深处的走廊。 那头的两边都是房间,傅宁抒敲也没敲门,直接就推开了一间房,然后把我拽了进去。 我往后踉蹌,背后撞上了屋中的桌子,痛得不禁皱眉,但还没来得及说上什么,就见着已经关好门,回身而来的傅宁抒,对着我面色沉沉,然后扬起手来。 我呆住,忍不住闭了闭眼。 只是,还以为要被打的,结果…唔,不是。 傅宁抒的手是落了下来,但很轻的碰上我的脸颊。 脸上传来温热的触感,我有些愣住,不禁睁开眼睛,就见着他的另一手往我的肩头还上,然后把我紧紧的搂向他。 我怔了怔,靠在他胸前… 「…去哪儿了?」 过了半晌,才又听傅宁抒出声。一样的问话,一样声音沉沉的在耳边响起。 我一阵愧疚,不禁伸手去抱住他,歉然的脱口:「先生对不起,是我随意乱走,所以迷路了…」 话还没说完,傅宁抒就往后一退,同我对看,目光比方才缓了一些,但还是有点儿冷冷的。 「先生…」我怯怯的喊,又说:「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够了?」傅宁抒冷淡的道。 我呆了一下,不禁无措,张口想问傅宁抒要罚什么时,脸就让他给往上提了提,而他跟着低下头,唇便贴在我的嘴上。 八十三、八十四 八十三 我一下子没缓过神,但立刻…唔,感觉有点儿痛。 亲啄在嘴上的力道很大,几乎像是用咬的,我皱起眉头,忍不住闪躲,下巴就让傅宁抒一手给扳住。 我睁大眼睛,不知所措的往人瞧去,却更加无措——傅宁抒神色漠然,目光微覷,毫无松手的意思,更使了些劲儿,把唇贴得更紧。 就觉得…湿软的触感抵在嘴上,跟着深深的探进口中。他的舌直接勾住了我的舌头,牢牢的缠住,一点儿也不留喘气的馀地。 「呜…」 我低呜出声,抬手要去推开压制,可才动作就被挥了开,被一把牢牢的按住,唇舌的纠缠更紧迫了一些。 我忍不住发晕,不禁闭了闭眼,整个人越发恍惚,两只腿像是踩进了一摊温水里,软得站不住。 朦胧之际,隐约有手托住我的腰,就感觉身体被提起,坐在了桌上,然后唇舌就被松了开。 好不容易的,总算得了一口气,我猛地喘上一大口气,睁开眼睛,就用力的咳了好几下。 正咳着,就感觉脸侧被一只手给摸住。 我愣了愣,停住了咳,抬起目光瞧向手的主人。 傅宁抒同我凝视,一双眼里鬱鬱沉沉的,但眨眼之间,又隐约柔和。他缩回手,再更低身往靠近过来。 距离…近到能感觉到彼此微热的吐息。 这样接近的凝望,我几乎能数得清楚,面前那一对又长又密睫毛有多少,而且…唔…傅宁抒他…模样真是很好看。 我不禁失神,心头有股臊动。 不知为何,很想躲开,但又觉得…唔,捨不得。 我怔怔的,由着傅宁抒把脸逐步探进,不禁眨了一下眼。 只是一瞬间而已,温软的触感已经点在了我的脸颊,接着是嘴角,然后,是唇上,一下一下的,不快也不慢,细细的触碰… 我怔了怔,张开了眼。 视线所见的眼帘低垂了下来,傅宁抒脸微微偏了偏,脸上再瞧不见方才的冷漠。 好像…这人一点儿也没有脾气,只有温柔。 隐约的,有种比方才还灼人的热度,从双唇的触碰滋生开来。 吻一点一点的延续,流连在皮肤上的触感,让人浑身发软,感觉恍惚起来,我不自觉的伸手往前抓,像是抓住了什么,又好像没有。 一只手从背后环了上来,腰处被托住,然后身体就往后倒… 傅宁抒让我躺在桌上,他也跟着低俯下身,另一手碰在我的脸颊,轻轻抚摸,随着亲吻往下,滑过我的下巴,游移到颈脖之间。 落在身上的亲吻和触碰,感觉既舒服却又热得…唔…难受。 视线有些朦胧起来,我低喘了口气儿,满心无措,又惶惶不安, 不是害怕,就是…好像有点儿…古怪。 ——身体变得有些古怪。 心跳也快得不像样,胸口鼓涨涨的,又好像空荡荡的,我弄不明白这股感觉,忍不住惶恐,但又有一点儿…唔,难为情。 我不禁蜷缩起腿,喃喃脱口:「先生…」 方才喊出口,落在身上的舔吻就停住了… 温热舒服的触感忽地不见,我霎时恍惚又困惑,抬眼往前望,就见着傅宁抒已直起身,而且皱起了眉,神情隐约的闪烁。 我茫然不明,动了动嘴巴,但还不及发出声,就让他给拉了起身。我才站好,一抬头,目光正好望进他的眼里。 莫名所以的,我觉着有些侷促,不禁又垂下视线,就见着自个儿身上衣裳,凌凌乱乱的。 我愣了一下,又抬起眼,脱口:「先生…」 「——安静。」 傅宁抒冷淡的打断,他垂下目光,伸出手帮我整理好。 我张了张嘴,半晌才抿了一抿,有些觉着委屈和不明白——问题根本都没问出口,做什么就要我闭嘴嘛! 「…平时嘴巴间不住,这会儿就这么安静了?」 过了会儿,好不容易整理好我的衣裳,傅宁抒又把他自个儿的也理了一理,总算抬眼看来,然后才开了口。 我瞅着他,闷闷道:「…还不是先生让我安静的。」 傅宁抒听了,微挑了下眉,低哼:「我让你安静,你便安静…你有这样听话?」 「我一直是很听话的!」我不禁委屈,脱口反驳。 可才说出口,一对上傅宁抒微覷的目光,我忍不住又心虚,慌忙低下头——这会儿真自打嘴巴,不然,前会儿发生的,又算怎么一回事儿? 想起来,我不禁又一阵惶然,因为方才,傅宁抒…真是很不高兴。 啊,不对!不是只有不高兴,那是生气。 以往,不管我说了什么不对,或做错事儿,他顶多口气严厉,训斥几句,从没像是方才那样…唔…有点儿…有点儿怎么一下子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自个儿真的很不对,心里愧疚的难受。 正懊恼着,脸侧忽地被摸住,跟着被抬了起来…我怔住。 傅宁抒面无表情,看着我不作声,但也没有松手。 我訕訕的瞅着他,实在忍不住懊悔,就脱口:「先生,你别生我的气,都是我不对,我不该随便乱走…」 傅宁抒听着,神色仍旧没变,只是目光低了一低又扬起,跟着微沉了口气。 「…我有说生气了么?」他开口,语气温和,然后就低下头,微偏过脸,把唇贴在我的嘴角亲了一下,跟着才松开我的脸。 我呆了一呆,只觉着脸上腾起一阵热气。 方才心里滋生的那股感觉,好像又… 总之,这一下,我觉着彆扭得很,有点儿不知怎么面对傅宁抒。 而傅宁抒这会儿,仍又一如平常的温和了,他微微一笑,开口:「我们出去吧。」 听到这句,我愣愣回神,连忙喔了一声。 走前,我不禁往旁看了看,才发现这房间并不大,只放了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倒是有一张宽椅榻。 我忍不住问:「先生,这处是哪儿?」 傅宁抒唔了一声,像是随口的回道:「这房间是戏楼为了一些客人预备的。」说着,他伸手拉开了门,「走吧。」 「好。」 一楼大堂一样闹声哄哄的,这会儿台上还在演着,底下时不时传出叫好的响声。 我跟着傅宁抒下楼,才想起丁驹他们来,还有… 正要问的时候,就见着莱先生迎面过来,他走得有些急,而且似乎很高兴瞧见了傅宁抒。 不过,在他后头,隐约跟着一个人。 「唉呀,原来在这儿!」 莱先生像是松了口气,对后头的人道:「就说傅先生能找着人的吧。」 我没听到傅宁抒说了什么,就是瞧清楚了,跟在莱先生身后的人,正是李易谦。只是不知为何,他脸色有些沉,心情像是不太好。 …又怎么啦? 我兀自疑惑,就见着他边对傅宁抒点头,目光一边往我这儿递来,眼神…有点儿,唔,可怕。 我忍不住怯意,不禁想一会儿还是别和他说话好了。 后来…才知道了,丁驹他们那时打转回戏楼,半途碰见赶来的李易谦。而他瞧不见我,就问了一问。 我和丁驹他们说过要先回戏楼,所以一伙人都以为我早已回到那儿,结果过去后却是不见我,傅宁抒和莱先生也没瞧见,于是几个人就着急的找起来了,而且找了好一阵。 难怪,那会儿傅宁抒找到我,质问的口气才会那么严厉了。 我越想,越加觉着歉疚,赶紧也对莱先生和其他人解释和道歉。只是,不知傅宁抒怎么对莱先生讲的,他听了就拍了拍我的肩,说是没事儿便好,还笑了一笑,没有多问。 不过,在回书院的路上,丁驹他们几人就缠着我不停的问东问西。 我本来要照实说,只是记起连诚的吩咐,又想到在那条路上,瞧见的酒楼和女人,就一阵彆扭,于是支吾了一下,说是一时没认清方向,才拐错了路。 丁驹他们几人听了,对我取笑了几句,后头也没再打探,自顾的聊起他们自个儿的话。 倒是,瞧我支支吾吾的,李易谦就瞥来一眼。不过,他没有作声。 方才,他神色低沉,我在旁走一路,都不太敢和他讲上半个字,这会儿瞧他面色似乎和缓了点儿,犹豫了一下,就往他靠了过去。 「李易谦,你怎么那样晚?」我脱口,想问他去哪儿了,「都过了开戏时候才来,你错过好戏啦。」 李易谦默隐隐皱了一下眉,冷淡开口:「——你还好意思问我。」他看了过来,「你呢?去什么地方?」 我张了张口,心虚起来,囁嚅道:「我就…忘了嘛。」 「方才说是拐错路,这会儿怎么就说是忘了?」李易谦说,别过目光,冷淡一哼:「你怎么走丢的,自个儿都搞不清楚,傅先生这样都能找着了你,确实是厉害。」 我怔了一下,一阵惶惑,才迟疑的脱口:「李易谦…你这么说话?好奇怪。」 李易谦微扯嘴角,淡淡的道:「奇怪么?我一点儿都不觉得。」 说着,他停步下来。 我愣了愣,跟着停下,但又不禁往前头看去。 傅宁抒走在前头,似乎没有察觉这儿的动静。我怔怔望着他的身影半晌,脑中隐微浮现了那时候…在戏楼房间的事儿。 回头时,一伙人七嘴八舌的,我又着急对大家道歉,就没再去深想,这时忽地忆起来,不知怎地,心头就一股子热,有些无措起来… 「路静思——」 我吓一跳,回过了神,有些慌张的转回目光,就见着又沉下脸色的李易谦,怯了一下才问:「…什么事儿?」 李易谦沉默,横过目光朝前瞥了一下,就忽地一把抓过我的手腕,直直的注视过来。 「路静思。」 「嗯?」我困惑的问:「李易谦,你拉着我要做什么呀?」 李易谦嘴动了动,仍是看着我,但没有作声,眼神略微的闪烁。 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就是心头浮动,忍不住侧头,往前望了一望。前头的几人走得并不快,可这么一耽搁,已经要距离快要几十步了。 「李易谦,我们别站着啦,快点儿走吧,不然要跟不上的。」我转回头,着急的说。 李易谦一听,脸色就沉了下,不过很快又缓了缓,然后总算开口了,语气平平的:「放心,怎么都不会跟丢的。」边说着,就边拉着我往前迈步。 我咦了一下,被拉着走了几步,忍不住就抽了抽手,同他咕噥道:「李易谦,我自个儿能走,不用拉着我啦。」 只是,李易谦一点儿也没松手的意思,还拉得很紧。 他直直的望着前头,声音低低的,脱口说了一句:「——我是不会放的。」 八十四 晚点儿的时候,总算是回到书院。 一回去,莱先生就说快回房休息,所以一伙人就全往舍房的方向走。 老实说,住在夫子舍房那么久了,我从来都没有撞见过莱先生——其实,认真说起来,除了林子復,就碰过席夙一而已,其馀的先生都不曾撞见。 所以后头出入时,我也没那么战战兢兢了,这会儿见着莱先生一同,才想起来要担心,心里一阵惴惴的,旁边一堆人聊着什么,也听得不太专注。 我往最前头望了一望,和出去时一样,傅宁抒和莱先生走一起,他也正和莱先生说话,好像一点儿也没想到这个问题。 而且,他一点儿也没有慢下脚步,和莱先生走得有些快,因此离我们一伙人有一大段距离。 我不禁鬱闷… 冷不防地,肩上被拍了拍,我吓了一下,没好气的望向兇手,发现是李易谦,霎时气势缩了缩。 前头回来的路上,李易谦开始时说我走路老是不长眼,所以坚持拉着我的手。 可我总觉得彆扭,又不是小孩子嘛,而且丁驹他们瞧见,肯定会来取笑,于是就挣了几下。 李易谦没说话,脸色…唔,我没敢去看,反正他是松手了。 不过,他并没有走开,还是和我走在一块儿,就是后面没开过口,直到这会儿,才想起来理我。 「…你紧张什么?」 听见李易谦问,我顿了一下,囁嚅道:「没什么…」迟疑了一下,也不知道为何,就喊了他,但喊了也不知说什么好。 看我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儿,李易谦微皱了一下眉,但似乎没有不耐烦。 「你要讲什么?」 「我…」我张了张口,有点儿尷尬,但也老实道:「我也不知道,就是…忽然想喊喊你。」 李易谦像是一怔,跟着别开了眼。 隐约的,听他说了一句话,可语气喃喃的,听不大清楚。我正想问时,丁驹他们几人住的单人间院落到了,回头和我们招呼,一伙人就都进去了。 跟着…在往前走一点儿,就到两人间的院子。 李易谦进去前,往看了我一眼,又隐微的瞧向前头。我跟着瞧去,方才一路,傅宁抒和莱先生没怎么停步,这会儿已经走远,几乎看不太见。 我转回头,见着李易谦还站在院门前,纳闷了一下,脱口:「你怎么不进去?不早啦,明儿见。」 「路静思!」 我走了两三步,听见喊声就停下,回过身去,「什么?」 李易谦望着我,神色平淡。只是这会儿,像是轮到他不知说什么,半晌都没吐出一个字儿来。 「李易谦?」我困惑的出声。 「…没什么。」这一下,李易谦总算才开口:「喊喊你而已。」 我愣了愣,不禁咧嘴笑出声,「哈,你学我呀!」 李易谦别过头,咳了一下,低低的说了句回头见,就匆匆走进院里,然后一下子就瞧不见影儿了。 我转身继续往前走,又忍不住偷笑——原来李易谦也会开玩笑啊。不过,大概他太少做这种事儿,整个有些彆扭。 「——高兴什么?」 才走了几步,冷不防地听见一句问话,跟着有道阴影遮在面前。我咦了一声,脚步停顿,一抬眼就见着傅宁抒。 我愣了愣,不禁往他身后看去,后头什么人也没有。唔,傅宁抒方才不是和莱先生一块儿么?怎么这会儿就只有他? 「看什么?」 听见问话,我回过目光,支吾了一下,才说:「没看什么。先生不是走很远了,怎么还在这儿啊?」 傅宁抒唔了一声,没有多说就转身往前走,边又低道一句:「晚了,快走吧。」 「喔。」 我应道,连忙跟上去。 后头一路都没遇上谁,就连回到住的院里,也没有碰上莱先生或别的先生。不过,我随着傅宁抒走,经过前头的几间房,忍不住小心翼翼了一些。 因为已经有点儿晚了,把自个儿收拾乾净后,我已经呵欠连连。傅宁抒让我上床去,跟着就把烛火吹灭,然后他自个儿像是也要睡下了。 我才躺好,把被子盖上,听见动静就不禁翻身过去,愣愣的脱口:「先生要睡了?」 「已经不早了。」 黑暗里,瞧不清楚傅宁抒的神情,只听到他这么说,跟着就感觉他躺了下来,拉起被子。 我看他真是要睡了,有些怔了怔。 「还不睡?」 耳边忽听傅宁抒低声,就感觉他侧过身,我一愣,对上了一双黑亮的目光。 「闭上眼。」 又听傅宁抒说,跟着就被揽近过去,他一手按在我的脑袋,让我靠到他的身上。 「快些睡吧。」 「…喔。」 我听从的闭起眼,但一闭上,更清楚的感觉到傅宁抒身上的味道,是一直以来都很好闻的气味儿,只是因为才洗净过,这会儿还带着点儿热气。 我偷偷地睁眼,瞅向面前…衣襟有些微敞的胸膛。 莫名的,脑中浮现起在戏楼的那段印象,我感觉心跳砰砰地快起来,心头生起一点儿侷促,以及… 唔,当时的那种古怪感。 我心里一阵惶惶臊臊的,很怕傅宁抒察觉了,慌忙的闭起眼睛,偷偷地吐了口气,想让自个儿快些睡过去。 只是,平时一会儿就能睡着,这日晚上闭眼好一阵,依然没有睡着,结果,隔日一大早的集会,就这么迟到了,还让柳先生抓个正着,多了一篇罚抄。 过了好几日,我才想起来遇见连诚的事儿。 不过,我没有对傅宁抒说起,也不知为何,就觉得有点儿难说起来,而且他也没有详细问过我跑去了哪儿。 啊,不是,他也不是没问,只是后来… 每次想到这儿,我又忍不住要想到那段印象,然后就会感觉侷促,不知怎么面对傅宁抒,心里头一股彆扭。 而傅宁抒这一阵子,和平常一样,对我很好,偶尔见着我做不对的,也会训个几句,脸色都是还好,没有再像当时找到我时,那么的冷漠。 老实说,很少见到他生气,以往他不高兴,最多就是脸色微沉,可那次整个人就冷冰冰的,有点儿可怕。 不过我知道,是自个儿真的不对,他才会那么生气—— 我想了想,把写到一半的信给揉掉,决定这一段不要写进去,免得王朔看了又不给我回信了。 昨日,总算收到了上一封信的回覆,足足隔了一个多月。王朔从来不曾这么晚回的,信里也总是说些他自个儿的,但这一次信里,一点儿也没提他过年去京城的事情,一个劲儿都是在问我过得如何,然后又问周围的人如何。 这些,我以前就给他写过,那时他也没表示过意见,怎么现在又问起来啦?让我纳闷了好久。 唔,那要是把这一段写进去,肯定会让王朔担心,说不定要误会我过得不好。我越想越觉得没错,拿过了新的纸,重新写起来。 「静思,你写好字后,就能回去了。」 忽听席夙一开口,我正在写他的事儿,霎时吓了一跳,笔就歪了歪,纸上立刻黑糊了一块。 不过,我一点儿也顾不上字糊了没,连忙就折起信,说了声好,仓促的收拾起来。 最近课还是一样紧,但考试松了一些,只是不知为何,先生们都很忙——唔,其实别人我不清楚,反正傅宁抒近日以来,都很晚才回去。 每次他回去时,我早累得撑不住去睡了… 所以,趁着今天到书库来时,我赶紧写回信,省得回去忘了信,没法儿交给傅宁抒。 当然了,我没和席夙一说要写信,只是说练字,他听了也没反对,还让我直接用桌上的纸笔。 「明日你不用过来。」席夙一又开口。 我喔了一声,「先生,那我走了。」 「嗯。」 我揹起书箱,走了出去。 这时候距离吃晚饭的时候还早,我想了一下,打算去书室。 上午文先生的课里,提到了一本书,听起来很有趣儿,李易谦就说曾在书室看到过,若他今天去那儿,可以帮我找找。 老实说,放在书室的书也不少,找起来不算轻松,我当下就开心的点头。 说起来,最近李易谦心情都挺好的。 不管问他什么,都很有耐性,不像是以往,说没几句就走开,而且,还会告诉我每个科目该唸得重点在哪儿。 有李易谦帮忙,那些东西读起来容易了不少,回头我自个儿看就省了些时间,也不会打扰到傅宁抒忙了。 我走进去书室,望了一眼桌位那头。 那儿坐了不少人,有的正看书,有的在小声说话,而睡觉的也有不少。我瞧不见李易谦,想了想就往放书的地方过去。 放书的位置摆了好几个架子,从上到下都摆满了书,望着眼睛都要花了。 我很少到这儿来找书,大部分是看傅宁抒放在房里的,他什么书都有…唔,当然都不是间书就是了。 我走在书架之间,小心的挪动,眼睛扫过一个又一个的书目,全是正经八百的,不是有趣儿的那种。 唔…楚辞… 诗经…汉书… 唔,茶经?这是什么?我不禁好奇,伸手就要拿,却有一只手更快,把那本书抽了起来。 我呆了一下,侧头看去,一根指头就戳在我的脸上。 「啊…」我低叫了声,脱口咕噥:「好痛。」 「呵呵。」 陈慕平笑了笑,收回了指头,又瞧了瞧我,就把手放到我的脑袋上,「小呆瓜,你好像长了些个子。」 我咦了一声,忍不住欣喜,就脱口:「真的么?」 「嗯,真的啊。」陈慕平点头,手改放到我的肩上,将我往他身前拉近了些:「唔,以前到我的颈子一半,现在能顶到我的下巴。」 我微仰头看了看,愣愣的点头:「好像是呢…」 陈慕平笑了下,就松开我的肩,然后抬起拿书的那一手,「你要看这个?」 我腆然的一笑,脱口:「不是啦,我只是好奇。」 陈慕平唔了一声,向我睇来,「那么我要借走了。」 「好,你借吧。」我点头,转头又看起书目:「我要找别的。」 「找什么?」 「唔,书名儿我记不太清,好像是有个燕字。」 「有燕字的这么多,你怎么找?」陈慕平说着,忽地拉住了我,「你该不是要找文先生课上说的那本?」 我咦了一声,转头看他,讶异的脱口:「你怎么知道?」 「你说有个燕字,我就想起来,昨天正好借走了一本书名儿有燕这个字的。」陈慕平微笑道:「内容也同文先生说得相似。」 「喔…」我呆呆的点头。 「我可以先拿给你看。」陈慕平又说,边伸出手指戳在我的脸上。 我躲了一下,又去按住他的手,怔怔的问:「真的么?」 「唔,反正我借去,只是打发时间。」陈慕平道,瞅着我又问:「你要不要拿去?」 「好。」我高兴的点头,放开他的手。 「那走吧。」陈慕平就说。 我咦了一声,迟疑了下,还是跟上他的脚步,又忍不住纳闷的问:「去哪儿?」 「拿书呀。」 陈慕平回头对我道,笑着敲了我的脑袋一下:「我没带出来,放在房里的。」 八十五、八十六 八十五 在这之前,我从没去过别的舍房。以前为了找丁驹,曾和李易谦去到两人间的院里,但也没进到谁的房内。 我跟着陈慕平到了单人间的院落。院门上掛了一盏灯笼,里头很宽敞,种了不少花树。 这会儿没人出入,安静得很。陈慕平带着我穿过院子,到了最里头的一栋屋子。这儿总共有五间房,他往走廊右边过去,推开其中一间房门。 我在后,探头进去,瞧着不禁睁大眼睛。 唔,房间很宽敞,虽然比起来,给先生们住的还是大了一点儿。 这里头除了书案桌椅,一边还有放书的架子,窗边还摆了一张椅榻及小桌子,而后边还有张素面的屏风。 「进来呀。」陈慕平回头,好笑似的招呼:「想瞧什么就到里头来。」 我訕訕一笑,挠了下脸,才连忙进去。 陈慕平带上了门,向书案那儿走去。他往桌上的书堆翻了翻,就把一本薄薄的书本递来。 「喏,拿去吧。」 我走近他,接了过来,开心的道谢:「谢谢。」 「不用客气。」陈慕平说,伸手拍了拍我的肩,就往窗边的桌子走去,拿起上头的茶壶和杯子,「喝不喝水?」 「好啊。」我说,走了过去,才发现他窗子半掩着没有关牢。往外覷看,正对着院中的一棵树,只能隐约瞧见一点另一侧的屋子。 「拿好。」 听见陈慕平说,跟着手边凑近一只杯子,我连忙拿过来,又不禁脱口:「单人间都这么大的?」 陈慕平喝了一口茶,说道:「那不一定,只有后排这儿的房间比较宽敞。」 「哦。」我恍然大悟,跟着想到了一件事儿,脱口就问:「那唯安是不是也住在这儿?」 陈慕平笑了一下,另一手指了指我手上的茶,「喝水。」 我低喔了一声,慌忙的垂下眼,赶紧的喝起水。真是的,我真多嘴!怎么就忘了陆唯安和陈慕平吵架的。 陆唯安都说别提陈慕平,那陈慕平肯定也不高兴听见陆唯安三个字嘛。 「要不要再拿点儿别的书看?」 耳边听陈慕平问,我抬起眼,见着他搁下杯子,往后头的书架过去。 那排架子上的书也不少,我连忙放下杯子走过去,仔细的瞧了瞧,发现很多像是坊间装订的册子,不大像寻常见到的装订正式的书本。 「…这些都是讲故事儿的么?」我怔怔的问。 陈慕平呵呵一笑,「都是讲故事儿的。」说着,抽出了其中一本,翻了一翻,边道:「这本内容…唔,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是讲一个受百姓景仰的将军,打完战推翻皇上的故事儿。」 我咦了一声,不禁脱口,疑问:「将军不是帮皇帝打战的么?怎么打胜了,要把皇上推翻啦?」将军打战之后,回来都是向皇上领赏的,这种故事儿以往我可没少听过的。 「因为皇上对将军不太好。」陈慕平道。 我愣了愣,想了一下,跟着又问:「皇上不给将军白银么?」 陈慕平像是愣住,脱口:「为什么是白银?」 「将军打战回来,皇上不是都会给白银万两呀。」我说。 陈慕平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说,却是捧腹大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把我晃得都晕了。 「小呆瓜,你真是逗!」陈慕平边笑边说。 我听得莫名,有些困惑又怏怏的瞅着他——做什么笑成这样嘛! 陈慕平咳了咳,勉强止住了笑,然后把手上的书放回架子,「我想,别看这本吧,看别的,对了!我有几本图画书,要看么?」 我听到有图画书可看,眼睛不禁亮了亮,连忙点头:「好啊。」 陈慕平正找着,转头看了我一下,又笑了笑,跟着才转回去,然后一会儿就抽了好几本书下来,一块儿抱到椅榻上。 那几本书比方才的精緻了很多,上头画有人物和动物,看着像是真的一样,而内容也很有趣儿。 我把每一本都翻开,不知道该先看哪一本好。 「你都带回去看吧。」陈慕平在旁说。 我张口就要说好,可又想这些书看着很精贵的,要是不小心弄坏就糟糕了,连忙摇头:「我怕弄坏。」 「那这样吧,你在这儿看完。」陈慕平说,比了比椅榻,「就坐在这儿看吧。我后头也没什么事儿的。」 「真的么?」我怔怔的问。 「嗯。」 我高兴起来,对陈慕平道谢。 陈慕平只又笑了笑,就帮忙我把书都抱了起来,又跟着我一块儿窝上椅榻。 「看不懂的,我可以解释给你听。」他说,「小呆瓜,你想先看哪一本?」 我愣愣点头,指着其中一本,「先这本好了。」 老实说,我从来没有和陈慕平私下相处过,唔,单独相处过。 以前,周文生还在的时候,每次我找陆唯安说话,周文生和丁驹都会在旁边闹我,陈慕平也会,不过有时候,他会讲周文生几句。 那时候,在路上瞧见了,陈慕平也会先来喊我… 我把目光从图画书上挪开,偷偷往也正看着书的陈慕平瞅去,他像是很专注,脸上没有一点儿笑意。 每次看到他,他总是笑容满面,不过… 我记起上回去戏楼,无意间去到的路上,偶然瞧见他的事儿。 「…怎么?」陈慕平忽然抬起目光,往我瞧来。 我回神,迟疑了一下,脱口问:「你为什么和唯安吵架?」 「……」 「我有问过唯安,但他什么也不说。」我又道。 陈慕平微扯嘴角,开口:「他肯定恼怒的兇了你一顿吧。」 我咦了一声,有点儿觉着窘,怏怏咕噥道:「你怎么会知道嘛…」 「呵呵。」陈慕平笑,往我看来,才又说:「我们没有吵架。」 「咦?」 「不过,情况比吵架更糟糕。」陈慕平紧接着道。 比吵架更糟?我愣住,一阵困惑——那不也是吵架么? 「那…不能和好么?」我迟疑的问。 「你觉得呢?」陈慕平却反问。 我呆住。 「你看见了不是?」陈慕平忽然问了句莫名,不过脸上还是带着笑的。 「看见什么——」 我呆了一呆,正要说出那日在路上瞧见他的事儿时,脑海忽然浮现很久以前,偷偷瞧见的画面。 就在书院后头的树林里,他和陆唯安… 我张了张嘴,对上陈慕平的目光,莫名有点儿侷促——他是指这件事儿? 「看来,你记得了。」陈慕平出声,「你不是躲在一棵树后头?」 「…没有。」我慌忙否认,但又觉着心虚。 「真不会说谎。」陈慕平笑了下,伸出一指往我脸上戳来。 我躲了一躲,忍不住目光闪烁,不敢直接瞧着他。而且,不知怎地,也不敢说出那日瞧见他的事儿了。 「好啦,这又没什么。」陈慕平抓住我,一手往我肩上搭来,「我与陆唯安好,书院里谁不知道?」 我小声的喔了一下,忍不住低头。可是,上次丁驹表叔叔请吃饭,陈慕平和另一个人看起来也挺好的。 那个人,我后来记起来了,因为他找过我说话… 「但也都过去了,你问我为什么同他吵架,倒不如去问他才对——」又听陈慕平说,跟着感觉他语气一顿,低低的莫名的道:「或许,该问的是他爹。」 我咦了一声,困惑的抬头。 陈慕平往我看了一眼,笑了一笑。 「没什么。」他说,「是他让你问的么?」 我愣了愣,赶紧说:「不是,我自个儿想知道的。」 陈慕平哦了一声。 「真的!」我又说一次。 「我相信,唯安这个人是不可能低头的。」陈慕平道:「你忘了,上回他误会你,要不是被威逼,他哪可能道歉。」 我动了动嘴,犹豫一下还是脱口,囁嚅道:「先生没有逼迫谁的。」那时候,傅宁抒的口气明明很好的。 陈慕平听了,微微一笑。 「是啊。傅先生挺有手段。」他说:「唔,都过去了。好了,还看书么?」 最后我还是没看完那些图画书,看到后头有点儿倦,加上半躺在椅榻上,非常的放松,忍不住有些恍惚起来。 中间似乎有人敲门,陈慕平去应,好像…唔,不知道有没有出去,我不清楚,只是惦记着不好打扰要回去,哪知道眼皮一点儿也不配合,实在重得很,一整个睁不开了。 只不过,这一觉没睡得多好,老是有虫子咬,脸跟脖子有些痒,弄得我不安稳,所以让陈慕平一叫,立刻就醒了。 「都是口水。」陈慕平手往我嘴边比了比。 我有些发窘,不禁红了红脸,慌忙用衣袖擦了一下嘴角。 「开玩笑的。」陈慕平呵呵的道:「倒是你睡相实在糟糕,差点儿都要摔到地上。」 我更加尷尬,又忍不住咕噥:「是这张椅榻太窄了…」 陈慕平又一笑,就说一块儿去吃饭吧。 我也觉得很饿,连忙揹了自个儿的书箱,和他一起离开。 走出院子时,迎面碰上个人,大概认得陈慕平,两人互相招呼了声。那人隐约看了我一眼,但没有多理会。 陈慕平好像有事儿要和那人说,就要我一个人先去吃饭。我和他道别,就快步往餐室过去了。 去到餐室前,正要进去时,手臂就让人给拉住。 我吓一跳,往旁看去,发现是李易谦,不禁抱怨:「李易谦,你吓了我一跳。」 李易谦默了一默,松开我的手,边和我一块儿进到餐室,才开口:「…你下午去哪儿了?」 「我去书库…」 「我去找过,席先生说让你早些离开了。」李易谦打断。 「我还没说完…」我咕噥,才又道:「我离开后去了书室,本来要找你的,不过没看见你,只好自个儿找书,然后碰上陈慕平。」 李易谦听了,隐约皱起眉,「陈慕平?」 「嗯。对啦,我跟你说,文先生那本书,其实一早让陈慕平借走,现在找不到的,不过,他说要先给我看。」我说。 「他拿给你的?」李易谦沉声问。 我唔了一下,瞧见打饭那儿陆续排了不少人,连忙对李易谦说:「不要聊了,我们快去吃饭吧。」 「路静思…」 我回头看了李易谦一眼,不懂他在磨蹭什么。 「没事儿。」李易谦微沉口气,才说:「吃饭吧。」 吃饭的时候,丁驹凑了过来,同样的要和李易谦斗个几句,不过李易谦一点儿也没理他,面色有些沉重。 丁驹低声问我,他怎么了? 我不明所以,又看了看李易谦,觉得没有哪儿不对,很正常啊。 小呆瓜,说你呆还真是呆呀…丁驹叹气。 我鬱闷起来,想要辩驳几句,不过李易谦就横来目光,冷冷的让我们两个闭嘴,专心吃饭。 吃完饭后,我想到好久没和厨房的叔婶聊天了,就打算去后头打招呼。丁驹立刻说要回去了,而李易谦迟疑了一下,就说和我一块儿去。 「那儿油烟味儿很重的。」我说。 「不要紧。」李易谦平淡道。 「可是很奇怪…」我还是咕噥。 「哪里奇怪?」李易谦看着我不解。 「我都是一个人去嘛。」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脱口,有点儿不好意思:「有时候叔婶会给我点心,不过都是偷偷的,你去的话,就没法儿偷偷啦。」 「……」 李易谦没作声,脸色古怪了下,就转过身往回走了。 虽然对李易谦不好意思,可是…就是觉得他没去,才能尽兴和叔婶们聊天。我松了口气,也没想喊住他,就往厨房里进去。 一进去,我还没出声招呼,见着正把东西递给邱婶的人,霎时呆住。 「…先生?」 傅宁抒转过身,不过他还没开口,邱婶就先说话了。 「静思啊,你来啦,实在正好…邱婶今儿个弄了东西。」她说,像是不好意思,又回头对傅宁抒道:「傅先生,这东西多谢你了。」 「不必客气。」傅宁抒开口。 邱婶把手上的小匣子拿好,边走边要我等等。一边的林叔和刘婶在旁边,边做着事儿,边对我问候几句。 我跟他们说话,而傅宁抒站在旁边,不发一语,就是听着而已。 一会儿,邱婶提来个小盒子,拿到我手上,「今儿个多弄了些饼,给你吃一点儿。」 「谢谢邱婶。」我高兴道。 「没什么。」邱婶笑,挥了挥手,说这儿烟气多,让我和傅宁抒赶紧出去,不要多待了。 不过,回头要走时,邱婶哎呀了一下,比了我的颈侧,说着怎么红了一块儿,是让什么虫子咬了? 我摸了半天,一直摸不到位置,而且…唔,也没觉得痒的。 「傅先生,您也瞧瞧,是不是红了?」邱婶问。 傅宁抒没说话,只是凑近,微低身看了一看。我微瞅了他一眼,隐约觉得他目光好像沉了沉。 我不禁担心,该不是很严重吧? 「唔,看起来是让虫子咬了。」不过,傅宁抒看完后也这么说。 邱婶在旁边说,这个季候多虫子,得要小心之类的。傅宁抒没同她多讲,微一点头,看了我一眼,就往外出去了。 我连忙和邱婶及其他人道了再见,赶紧也出去。 「先生!」 「……」 我追上傅宁抒,又开口:「先生,怎么到这儿来啊?」 「没什么,之前应了承诺,拿点儿东西过来。」傅宁抒淡淡地说,往我瞧来一眼,又问:「静思,你下午去哪里了?」 忽听傅宁抒问,我怔了一怔,脱口:「没去哪儿。」唔,怎么李易谦问,傅宁抒也问啊? …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我惶惶的想。 「今儿个不是去了书库?」又听傅宁抒再问道。 我回神,唔了一下,就道:「去了,席先生让我提早离开。」 傅宁抒嗯了一声,又问:「之后又去了哪儿?」 虽然,不太明白傅宁抒怎么忽然问起来,不过我也就老实的交待,反正是做完事儿才走,没有故意躲懒… 何况,看书是个正经事儿嘛,虽然…唔,看得是图画书。 听完之后,傅宁抒默了一阵,忽道:「回头给你药擦。」 我愣了一愣,不禁摸了摸脖子,迟疑了下脱口:「真奇怪,我都没发觉被咬呢,一点儿都没感觉…」想了一下,连忙问傅宁抒,「先生,真是虫子咬么?还是别的什么…」 傅宁抒瞥来一眼,隐微的轻哼,又把目光调转回去,平淡的道:「放心,是隻小虫子罢了。」 八十六 等到有些晚的时候,我打着呵欠,正要窝上床去睡时,傅宁抒忽然拿出了一个小圆盒,说要给我上药。 我才记起来——对了,之前他有说过,回头要拿药给我擦上。 可老实说,我真一点儿也不觉着痒的… 唔,要是不擦药,应该过几天也能自个儿消退吧。 在村子里的时候,附近都是田地,虫子多得是呢,时常被咬得满手脚通红,也是不去挠它,过个两天就没事儿的。 听我这么说,傅宁抒神情平淡,就在床边坐下,然后打开盒盖,用手挖了薄薄的一层,是乳白的脂膏。 他没作声,往我看来。 我怔了怔,一阵迟疑,就看他像是要皱起眉来,才赶紧动作,抬手松开衣领。我把头微侧了一些,就觉着有手碰了过来。 微温的指腹贴在我的脖子,慢慢的把药抹开,没怎么用力,动作很轻很慢…并不觉得痒,但莫名的…感觉紧张起来。 陡然的,脑中浮现了那一段——我忍不住想到戏楼那回的事儿,那时摸过脖子皮肤的触感同现在一样。 我想着,就不禁有点儿侷促,本来脑袋昏沉沉的,整个清醒起来了。我忍不住缩了一缩脖子。 别动,傅宁抒道。 低沉的声息拂过耳边,却觉得像挠在心头。我觉得心里一阵鼓盪,好像有什么在里头敲打,砰砰地直响。 我忍不住微侧过眼去。 隐微的灯火之下,傅宁抒微低着脸,瞧不大清楚是什么神情,就是感觉很专注的样子。 好了,傅宁抒忽说,然后抬起了脸。 我不禁慌张,连忙收回目光,而同时碰在脖子上的温度消失了,然后就有一只手伸到我胸前来。 我怔了一下,转过脑袋,对上傅宁抒的目光,驀地一阵紧张。 傅宁抒没作声,微低下目光,手去拉整起我的衣襟,帮忙理好后才开口,说了句赶紧睡吧。 说完,他就缩回手,起身把那盒药膏搁到床头的斗柜,跟着走去把烛火吹灭。房里暗了下来,就听他再出声,问着怎么还坐着? 我回神,慌忙喔了一声,扯掉束发,抖开被子躺下。 方才要闭眼时,耳边听见几声窸窣,我不禁侧头瞧去,见着傅宁抒往床边坐下,跟着盖了平平躺下。 我愣了愣,又盯着好一会儿,发现傅宁抒确实是睡了的意思,就有一点儿的失落。 这几天,傅宁抒老是晚回来,难得今天能一块儿就寝,怎么也不多说句话嘛——我转回头,怏怏的闭上眼。 只是闭眼大半会儿,我一直没有睡得意思。 分明前头睏得要命,后头这会儿就翻来覆去,弄得我也不知自个儿睡没睡,反正,浑浑噩噩一晚上,天就这么亮了。 我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但还是想睡——都已到第三堂课了。前面两堂,我生生的打起盹,都是让李易谦给推醒的。 我不禁往李易谦瞥去,发觉他也正瞧来,还眉头微皱,连忙挪回视线,正了正坐姿,努力的听讲。 这一堂是文先生的课。她站在前台,声调温和的一字一句的说解,关于作文章的法子。 我听了一段,越听越朦胧时,忽地才记起一件事儿。 对啦,昨儿个信才写一半… 那时席夙一说能离开了,一心急没等字跡乾透,匆促就折起收了。我连忙打开书箱,找出信打开。 果然… 有一大段黑糊成一团,只能重写。 本来昨儿个晚上回去,打算好好的写完,但我一翻开借回来的书看,就把这个事儿给忘了。 原来那书里头都是好几段短短的故事儿,大部分真是很有趣儿,只是有的写得什么意思,我看不太明白,所以一半都还没看完。 那会儿看不懂的,有几次想问傅宁抒的,可是他和我一道回来后,中间就没怎么开口,一直到睡前。 一想到那时,我不禁顿了顿,又忆起那段,霎时就感觉有点儿…唔,古怪,各处好像又开始要不对劲儿,脑中… 唔,也不知怎地,就只想着傅宁抒的样子,我想到他那时的目光,心头一阵发臊。 本来过了这一阵,我已经有点儿淡忘了,不会再看着傅宁抒,就要去忆起来,侷促的不敢瞧着他的眼睛。 可是昨儿个晚上,因为擦药的缘故,脖子被那么一碰,又想起来那股彆扭。 「…路静思?」 肩头忽然被推了一下,跟着就听喊声,我霎时吓了一跳,有些惊慌的看向李易谦。 「什么?」 李易谦皱了一下眉,边收拾着东西,边道:「文先生上完课了。」 我愣了愣,才恍然过来,訕訕的喔了一声。 周围吵吵闹闹的,我望前看去,文先生确实离开了。 「还不收拾?」李易谦又出声:「等会儿不是要去书库?」 我点头,又连忙摇头,「今儿个不用。唔,我去洗笔。」 说完,我拿了笔就起来,急忙往外头去。 水槽那儿没有人,我匆忙的洗好,转身要回去时,碰着了陈慕平。他只一个人,手上也拿了要洗的笔。 「小呆瓜。」他和我招呼,瞧了一眼我手上的笔,笑道:「你这就洗好了?那滴得水可还黑着的。」 我就瞧去,真是滴着黑水,不禁窘了一下,连忙回头再去洗过。 「我帮你吧。」陈慕平说,凑过来伸手,要拿过我手上的笔。 「不用啦,我自个儿来就好的。」我说,弄起水来。 陈慕平也走过来,边舀着水,边问:「对了,我那儿还有许多图画书的,你还要不要看?」 「好啊。」我一听,就高兴的脱口。 陈慕平也笑,往我瞥来,忽道:「你的袖子沾到水了。」 「咦?」我低头去瞧,方才捲高的袖子真是滑松了。 「我这一手没碰水。」 陈慕平说着,就伸出那一手,帮忙我把袖子捲好,然后就握住我的手腕,然后笑道:「小呆瓜,瞧你瘦的,饭是吃哪儿去了?」 我咦了一下,脱口:「吃到肚子里啊。」 陈慕平愣了愣,跟着哈哈大笑。 「…笑什么?」我纳闷的咕噥,就挣了一挣手。 「没笑什么。」陈慕平松了手说道,脸上仍旧在笑。 「我要先走了…啊!」我怏怏道着,转身时笔上的水甩了甩,不小心就甩到陈慕平的衣上。 我拉起自个儿的衣袖,想要帮忙拭掉水珠,陈慕平挡了一下,但似乎也不恼,笑着直说没关係。 「——喂!」 忽然听见有人喊,我垂下手,望了过去,来人是没见过的。正疑惑时,陈慕平就转来对我说要先走了。 我喔了一声,瞧着他走向那人,两人边低声说话,一边走开了。 「怎么这样久?」 一走回讲堂里,李易谦就沉了脸来问。 「唔,我和陈慕平说了会儿话。」我说,赶紧收拾起来。 「陈慕平?」李易谦像是一怔,跟着疑问:「怎么老碰上?」 我不禁好笑,脱口:「李易谦,你这样问好怪,同个班里的,当然会碰上啦。」 之前,当然也时常会遇到陈慕平的,只是他周围都有不认识的人在,加上后头不见陆唯安跟他一块儿,我就更不大敢和他打招呼。 而陈慕平有时瞥见我,也不会特意理会…唔,除了前日。 对了,忘记和他说,那本书还没看完… 「你昨儿个碰上他,说同他借书,是怎么回事儿?」 走出讲堂后,李易谦忽然问。 我回过神,喔了一声,就说了起来,但还没说完,就瞧见李易谦神色阴鬱,然后停步下来。 「路静思,你真是个笨蛋——」他瞪着我,脱口就斥道。 我一愣,跟着有点儿不快,闷声抗议:「我才不是笨蛋!」 「你简直——」 李易谦脱口,又顿了一下,沉沉的吐了口气,后面的话就没说了。他再瞪了我一眼,举步向前。 我觉得他真是莫名其妙的,但还是跟了上去。 「李易谦?」 「……」 我追上他,迟疑了一下,脱口:「你为何生气啊?」 李易谦没回答,只又沉默,但目光递了来,隐约的严肃。他忽然又停住,拉住我低道:「路静思,你离陈慕平远一些。」 我愣住,迷惘的脱口:「为什么?」 李易谦一怔,又皱起眉,像是在犹豫什么,半晌才又说:「陆唯安都同他疏远了,你也不应该与他来往。」 我怔了一怔,迟疑了下,才开口:「你是怕我惹唯安生气么?」 李易谦沉默,像是有点儿迟疑,但很快就点了点头。 我张口,本来想说陆唯安才不会那么小气的,但忽地想到昨儿个问陈慕平的回答,不禁又犹豫。 「路静思?」李易谦像是催促的又喊。 我连忙回神,就唔了一声,才脱口:「知道了。」 李易谦这才像是松了口气,脸色和缓了点儿,「你知道就好。」 我又唔了一声,同他再一块儿走了几步,心里忍不住想说上一句。其实,只要好好的和唯安说话,他不会生气的。 我往陈慕平瞧去… 何况,陈慕平是陈慕平,唯安是唯安啊,同谁来往…唔,好像一点儿也没牴触嘛。 「怎么?」 察觉目光,李易谦望来。 我犹豫了下,就摇了摇头,赶紧道:「没什么!」 算了,不说了,万一李易谦恼起来,一会儿不和我提示唸书的重点,到时要考试又得考坏了。 过了几天,快近到清明时,考试又再紧了起来,因为书院接着要放大假了。 幸好,这一阵子多亏李易谦,我不至于考得太难看,不用把休假用来补考,但好像也不是考得多好看。 柳先生依旧紧盯着我不放。现在上他的课,我连眨眼都不敢,怕他以为我打盹,也不敢出神,担心他要喊我起来答题。 本来我就不太喜欢上他的课,如今更是… 其他先生的课,就还是同平时一样,除了傅宁抒,这一阵子,他有时会休课,改成文先生代上。 像是方才的课… 不过,他没有出远门的,晚上仍旧回来,就是回来的晚。唔,他出门的也早,往常我集会回来拿东西,他人已经不在里头了。 不知他到底忙什么… 总觉得,住一个屋里,碰面的少,心里很是惆悵。 我收拾过东西,和李易谦说了声,就往书库过去。 走到半途,碰上了丁驹和另两个班上的人,他们笑着问我一件事儿… 明儿个开始,书院就开始放假,是过完年后的第一次长休,总共能放三天。 前两天,陆续有学生赶着回乡祭祖,不过,似乎有大部分的学生都不回去。我之前就听到丁驹他们说,要趁着这段节日,去城里沁润坊好好见识一回。 沁润坊?那是什么地方,我不禁好奇,那会儿回头去问李易谦。他没有回答,只沉声告诫我,不该知道的别多问。 唔,问一下也不成… 我咕噥,得到他一记冷眼,连忙噤声。 所以,这会儿丁驹他们来问的就是这件事儿,看我到时要不要一块儿去。 我想了一下,还是拒绝。 他们一听,先取笑了几声,跟着一阵鼓吹。 「作为一个男人,这点儿见识可是必要的。」丁驹说:「沁润坊也不是太差的地方。」 「你要去一次,包准以后还想去。」其中一人在旁也道。 不过另有人说:「但他懂么?」 「……」 「……」 「……」 我早听得一阵迷糊,又看他们面面相覷,莫名有些闷起来,疑惑脱口:「要懂什么?」 丁驹霎时噗哧一笑,同另两人看了一眼,跟着往我凑近。他压低声音:「小呆瓜,给你瞧个有趣儿的。」 我愣了愣,喔了一声。 「不过你要保密。」丁驹瞇起眼睛,神情严肃。 「好,我不说。」我立刻答应。 丁驹像是满意的一笑,就往另一个人示意,「拿出来。」 那人往旁看了看,打开他自个儿的书箱,从里头翻出了几本册子,一併递给了丁驹。 丁驹把那几本册子堆到我面前,让我一手拿着。他一边翻开,一边窃声道:「喏,上回出去,在戏楼旁的书舖找到的…瞧瞧,真是个好东西。」 我看着翻开的那页,这是…哦,原来是图画。 可是,上头画的…唔,有点儿复杂,是画人,有两个…男人和… 我呆了呆,不禁睁了睁眼睛。 画上是男人和女人,两个人都没穿衣服,身体还贴得很紧。丁驹又翻了几页,都是一样的,画上的人都是彼此压着彼此,而且姿势很古怪。 「…这是什么?」我迷惘的问。 「这是…」 「——你们几个!在那儿做什么?」 冷不防地一声喝斥,我们全都吓了一跳。丁驹慌忙把手上的册子,一股脑的往我手里塞,跟着和另两人一边跑开,一边对我比了噤声。 我呆了呆,望着他们同莱先生打起哈哈,又看了一下手上抱着的书,想了想就先收进自个儿的书箱里头。 「…你们少给我敷衍,老实说,躲在这儿做什么?该不是想趁着放假——」莱先生边数落他们,往我看了来,就顿了一顿,才又道「路静思,原来你在这儿,席先生有事儿出去了,他让我转告你,让你休假完再去书库吧。」 说完,他一转目光,对着丁驹他们一边叨唸,一边要他们过去帮忙做点儿事情。 八十七、八十八(限) 八十七 因为席夙一不在,不用去书库那儿,我想了一想,就去书室找李易谦。他说过这次不打算回家,也要待在书院里。 去到那儿时,大概明儿个要放假了,里头人不太多。我四处看了一看,却没找着李易谦。 我觉着纳闷,一时也想不到去处,就乾脆坐着看和陈慕平借得书。 还是上回和他借的,不过,其实我一早就看完了,只是本来要直接拿还他,但想到李易谦告诫的话,就一时也不知怎么还回去。 而且,我不想那陆唯安不高兴… 陆唯安找人换了位子,不再和陈慕平坐一块儿,一上完课也立刻就走,喊他都来不及。 唔,他俩真不是吵架么? 我边纳闷,边把书给翻完一遍,然后看着时候差不多了,就收拾东西,打算去吃饭。 不过一会儿,天色就变得灰濛濛的了。 一路上非常稀罕的安静,偶而才见三三两两几个人,不像是平常一堆人赶着去吃饭。 肯定都出去玩儿了… 前几日开始,我听到一点儿,班里的人在说去玩儿的打算,好像是要租马车,去城外逛逛风景。 真好… 我也想出去玩儿,过年那时,一路的山山水水,虽然一成不变,看上去很无趣儿,可其实越看,心里头就觉着很开阔。 只是出去了,少不了要花钱的,虽然平时,我也没什么地方需要花钱的地方,但一想到要在这儿待上三五年,到时随便花光了,可没法儿写信回去要的,就觉得自个儿要多少省一些。 想起这些,我忍不住感觉沉重。 「…路静思?」 我咦了一声,停步往后瞧去。 来人是和李易谦住一块儿的邱鸣。本来,我对他一直不怎么认得,可后头几次来书室找李易谦,也时常见到他,之后就渐渐记住样子了。 邱鸣走近,边开口:「你要去吃饭吧?」 「对啊。」 「那一块儿去吧。」邱鸣说。 我喔了一声,同他一起走了几步,犹豫一下,还是脱口问:「你有看见李易谦么?」 「咦?你不知道啊?」邱鸣像是讶异,往我看来,「他一会儿前就出去了。」 我忍不住咦了一声。 「大约这两日,他都不会回来吧。」邱鸣又说。 我脱口:「他回家去了么?」明明之前说过不会回去的啊。 「唔,不是,是他家里人来城里。」邱鸣道。 原来是这样啊,我恍然,脑海陡然就浮现一件事儿。 年后那会儿,李易谦说他家人想让他跟人定亲,他不同意——难道这次来找他,又要来说这个么? 那时候,李易谦看着真是很烦这个事儿,而且,还和东门先生说得有些不愉快… 「怎么了?」 听见询问,我迟疑了一下,觉得还是别提问比较好,就摇了摇头。 「那快些走吧。」 「喔。」 餐室内冷清清的。 吃晚饭的人很少,打饭压根儿不用等。不过,饭菜和平常一样,四菜一汤一样都没少。 我和邱鸣找了位子坐下,吃不到一会儿,就有个人过来和他说话。我不认识那个人,对方也没理我,只和邱鸣说话。 他们不知要去做什么,反正邱鸣很快吃好了,和那人先离开了。 我默默的吃完,本来打算去厨房看看,不过又想到明儿个开始放假,现在肯定有一堆活儿要收拾,就没去打扰叔婶们。 我没别的事儿做了,只能回房。 这时候回去,傅宁抒肯定还没回来吧… 果然,房里是暗的。 不过不只这一间,前面几间也是暗的。几个先生里,我只知道席夙一不在,但他和林子復同住,一个不在也总有另一个嘛。 但好像…唔,林子復也出去了。 想起来,这一阵子除了课上,平时很少看见林子復,傅宁抒也没怎么提到他。 不过,傅宁抒平常也不大说起哪个先生的事儿。 我进到房里,找了两根蜡烛点上,一盏放到窗旁的小桌子,另一盏搁到书案。我收拾了一下,就打灯去澡堂。 澡堂里人倒是多,不过和平常比,又少了一点儿。我快快的洗好头发,又赶紧洗了身体,没有多耽搁就回去了。 我把头发弄乾后,就想来看会儿书,打开书箱时,见着里头的几本图册,一时愣住。 啊!对了… 差点儿都忘了,那时让莱先生给喊了声,丁驹他们一急,就塞到我这儿来。 我盯着那几本图册,有点儿犹豫。 那时只看了一页,上头…画着男人和女人,都没有穿衣服。 而且…唔… 不知怎地,一想起来,心里就有点儿古怪。 我苦恼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好奇,就把书箱里的图册都取出来。 这些图册都是横幅装订,不怎么好摊开来看。我想了想,决定抱到床上去,又把书案的烛灯搁到床头。 我窝上床,盘起腿坐,紧张的吞了吞口水,才小心翼翼的翻开第一本的第一页。 图画很精緻,这张画上的男人和女人,也是没穿衣服,两个人都躺在床上。只是男的那个押着女的,还把她的腿抬得很高。 这张看起来好像…唔,应该没什么。 我又翻开下一张,同样不变的,没穿衣服的男人和女人,只是姿势变了。男人扶住女人张开的腿,然后… ——画上每一处都很细緻。 我愣了愣,又瞪大眼睛,很仔细的又看了看,确定自个儿没眼花,驀地觉得有些难为情。 好…好奇怪。 怎么会把…唔,解手用的地方怎么… 我不禁迷惘,又翻下一页。每一页都差不多,男人压着女人,或者女人坐在男人身上,都是腿张得很开,接纳男人的那处地方。 我看得懵懵然,心里隐约的惶惶,但也没有害怕。 那些男人和女人的动作,看着虽然吃惊,可似乎…唔,不是没法儿懂。我不禁低下头,去瞧自个儿腿间——唔,什么事儿都没有,正常得很。 我皱了皱眉,迟疑了下,用手去摸了摸。 解手的时候,总是要摸的,但这时候来摸,只觉得彆扭。 我收回手,抬了目光,又睇向图册,停着的这一页,上头的男人把女人压在一张桌上,彼此嘴对嘴,两人身体一样贴得紧紧的。 我怔了怔,又一次的忆起,那一次在戏楼的事儿,又想起那时候,傅宁抒凝视的一双眼神,深深沉沉的,又像是泛了一层水,软柔朦胧。 越是注视,就越是移不开… 我不禁摸了摸嘴角,想着那时他的唇轻碰过这儿,溼润的热度依稀还在。 不知为何,之前每一次想起来时,只觉得侷促,这时想起来,却是浑身发烫,心跳快得不像样儿。 而且,热得很。 身体…唔,有些古怪,就像是上回那样。 一会儿前没什么反应的地方,有点儿不太一样。我心里慌慌然的,迟疑了一下,不禁就拿手摸向自个儿的腿间。 方才碰到,不同以往的触感,惊得我飞快的缩回手。 我霎时无措,目光隐约瞥到正展开的图。方才看着还朦朦胧胧的,现在又看,不仅仅觉着难为情而已。 我觉得嘴有些乾,不禁舔了舔嘴巴,又拉松衣领,把盘着的腿松了开,但更加坐立难安。 怎么办?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早知道不看了!我不禁懊恼,连忙收拾起来。 正要抱下床,一个没拿好,一本落了下来,似乎装线松脱,图画就全散在床上。 我手上抱住的书搁开,赶紧的先拾起来。捡着的时候,瞥见了上头的图,我咦了一声,又仔细的瞧了一下,不禁呆住。 上头画着男人和…男人么? 我瞪大眼,觉得不可置信。 上面的两个人,真的都是男的!他们和方才瞧过的男女图一样,全身脱光光,身体贴在一块儿,只是姿势… 这…是怎么…唔,可以这样办得啊? 我拿过一张看一张,越看越觉着臊,但又忍不住不看,完全忘了收拾。 正专注时,火光忽地一闪。 我吓了一大跳,慌张的抬头,下意就望向房门。 ——门关得牢牢的。 我才要松口气,霎时就见门被推开。 糟了!我不禁惊慌,手忙脚乱的收拾,可一时又想不到能收去哪儿。 眼看傅宁抒像是转身过来,我一慌,就把被子一揭,往周身盖住,只露出了脑袋。 傅宁抒这会儿看了过来,没有作声,但解着披风的手顿了一顿,然后几步就走到床前。 「…先生,今儿个好早!」我不等他开口,连忙先出声,又把掩在被子底下的图册,用力抱得牢牢的。 「怎么裹成这样?」傅宁抒问着,就在床上一坐,又往我欺近瞧了一瞧,再开口:「不舒服?」 「没不舒服…」我连忙脱口,看他疑问的皱眉,慌忙的又补了一句:「…是有点儿冷。」说完,又不禁心虚,忍不住低了低目光。 「冷?」 傅宁抒问着,在坐近了一些,跟着探手过来。 我吓一跳,霎时僵住。不过,傅宁抒的手没覆到我的额上,却是用手指轻扫过我的额角,只一下就又收了回去。 我抬眼,愣愣的看向他。 傅宁抒也看着我,淡淡地道:「你满头大汗。」 我一听,不禁慌张,连忙拿手去擦,一时也忘了还抱住的图册,登时就哗啦啦的落在了床上! 我啊了一声,还来不及捡,被子就被掀开,一只手已伸来拿过一本去。 我睁大眼,看着傅宁抒把图册拿在手上。他翻开了一页,我瞥到画上两个男人的模样,忍不住臊然。 傅宁抒忽地抬了眼,然后往我瞧来,说不出是什么眼神。我听他淡淡出声,询问:「你看了一晚上?」 我正对上他的目光,霎时心慌又羞窘,但被逮着了,也没法儿否认,只好点点头。但我又忍不住想解释,又囁嚅道:「但其实就一下子…」 「所以,看了这么许多…」傅宁抒打断,一手的指尖划过那张图,「你已经看得懂意思了?」 咦?什么…意思?我不禁茫然。 我瞅了一下那图,又看向傅宁抒,才张了张嘴,期艾的脱口:「不…还…不是太懂。」 「…是么?」 傅宁抒平淡的道,手上的图册忽地往旁一搁。他往我伸手,勾住我的下巴,低下脸来。 他的唇贴在我的嘴角,轻轻的道:这样可不行。 八十八 不行…什么? 还没想明白,一晃眼,我的手就被一拽,跟着往后倒躺下来。 耳边隐约听到一阵哗啦啦的声响,像是有什么落到地上去… 傅宁抒整个欺身过来。他看着我,一双眼睛隐约闪烁,像是星子一样的亮。他低下头,一手托住我的脸。 我不禁低了视线,唇间就贴上一阵温软溼润的触感,跟着被两唇被慢慢的含住,一点一点儿的吮弄。 霎时,整个人都热腾腾的,心跳快得不像样儿。 我想要喘口气,可才张嘴,傅宁抒的舌头就滑进里头。他的舌头来勾住我的,先慢慢的绕圈儿,才交缠到一起。 「唔…」 我忍不住出声,一阵晕乎乎的,手下意的往前伸,隐约揉住了像是丝带的东西,一拉一扯的,完全施不着力。 纠缠在舌间的热度隐约退了一些,下唇被轻轻的囓咬几下才被松开… 我喘着大气,抬起目光。 傅宁抒的目光比方才还亮了些,但又更柔软。他直起身,本来还穿着的披风,系带不知何时被扯开,变得半披半掛的,这会儿随着动作,窣窣的往下滑落。 他看也不看,只又褪去外头的长衫,跟着慢慢的解起长衣系带,然后也脱了,就剩了件里衣。 我和傅宁抒对上眼儿,驀地脸热。他欺下身,亲在我的嘴角,一手撑在我的脸侧,一手碰在我的下巴,轻轻抚摸。 微凉的手指沿着脖子向下游移,滑入方才让我拉松的衣内… 衣结…像是被扯掉。 摩挲在身体的手指有些凉,可被碰过的每处皮肤,都像是火一样的烫,烧得整个人忍不住恍惚。 只觉得…腿间那处地方,又更坚挺。 我不安的扭动,下意的要缩起腿,冷不防地就被按住了。落在腿上的手摸向内侧,指尖停在那处根部,隔着布料画圈儿。 就感觉…那儿变得隐约湿滑,体内更窜出一缕陌生的酥麻。 我不禁无措,可又忍不住舒服,不禁轻哼… 声音才脱口,嘴唇忽地被咬了一下,软热的舌头探进口中。舌头被紧缠不放,我哼哼几声,忍不住伸手,揪住傅宁抒的衣襟。 脸忽地被两手托住,唇舌就被松开,我低喘气儿,视线迷濛,见着面前那一对又密又长的眼睫,正轻轻的眨了眨,透出润润的柔软的光。 我望着,就不禁怔了。 「那画里…接下来怎么做的?嗯?」 声音跟着热息轻拂在嘴边,我又呆了一下,脑里不自觉浮现前面看得好些的图。我想到最后头看得几张,都是男人和男人的。 想到他们在做得那些事儿,我忍不住发臊,忍不住目光游移,不敢对上傅宁抒的眼睛。 可一低下视线,又越发觉得羞赧… 此刻,傅宁抒欺下身体,里衣半敞开来,隐约就瞧到平常掩在底下的胸膛。我感觉怦怦然,脑袋热糊糊的。 「…问你话呢?」 隐约又听得问话,我抬眼瞅去,对上傅宁抒的视线,图上画得那些事儿,在脑中就越发清晰起来。 我想着臊得很,嘴上不禁含糊的脱口:「我…都记不清了…那些…那么多…」 傅宁抒眼神晶亮,他看着我,低低开口,明明吐息很热,可语气却很平淡:「记不清?那得好好的温习,才能记清了。」 说着,他的一手已经往下,摸到我的裤带。 那裤带没系紧似的,让他一抽就开。他的手往里探进,掌心盖在腿间的隆起,手指缓缓的捋动。 我感觉浑身发软,眼前一片迷濛。 傅宁抒的手势不轻不重,在那儿生出了一股股的酥麻。这一阵感觉遍布到全身,陡然的,心神恍惚起来,又莫名的焦急。 迷濛之间,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儿,一切就到了底。 我有些懵懵然的,又觉得…很难为情。 傅宁抒把脸凑近,在我的嘴角细碎的吻着。 他的唇沿着脖子往下摩挲,一点一点儿的落在身上各处。被碰过的地方,隐约有些凉,又有些…热。 隐约的,就觉得整件裤子都褪掉了,两腿被分了开。方才还在前头抚弄的手,带着溼润的热度,缓缓的蔓延到了后头,探在股间隐蔽的地方,轻轻打起了圈儿。 不知他的手指沾了什么,抹过的地方就觉得湿腻腻的… 傅宁抒一手按在我的腿上,另一手的指头在股间入口那儿,慢慢的往里探入。 我忍不住心慌,不安的动了动。 「放松点儿。」 傅宁抒的声音很轻…很远,但很温柔又坚定。 我低唔一声,顺从的躺好,让他浅浅动作。 有一股酸涨在那处滋生,有些像是疼又不像…说不出的异样。不一会儿,整个人就活像被浸在热水,滚烫至极。 被细细拓展的入口,湿滑一片,傅宁抒指下很顺畅的一进一出,带起些微的酥麻,懨懨的前头又隐约挺了起来。 「唔…先生…」 我难耐的脱口,声音听来好像被蒙住一样,含含糊糊的。 「抱住我。」 傅宁抒轻声,脱去了衣服的身体俯得更低。 同我紧紧相贴的热度很高,我迷濛的伸手,抱在他的背上。 搁在股间的手指这时退了出去,那儿忽地一空,我一时有些茫然。 正困惑时,腿就被抬起了,股间抵上了更热更坚硬的东西。 我驀地心慌,不禁低头去瞧,脸忍不住发热,嚥了一下口水,脑子里都是图上画得那些…男人和男人弄得样子。 我心口惶惶的跳,不禁抬起视线,无措的望着傅宁抒。 「别怕,不痛的…放松些。」 傅宁抒低低安抚。他将我的腿再分得开一些,手扶在我的腰处,下身慢慢的往前挺,让抵在入口的鼓胀热物往深里进去。 开始的时候,很疼… 但傅宁抒的一手握在我前端轻捋时,后头…感觉就不大一样了。 他配合手指的动作进出,浅一下深一下,后头被弄得一阵酸一阵麻,整个人舒服的难受。 心跳的很急促,说不上的焦急,像是要攀到顶处又上不去。我忍不住呻吟,脱口的声音有点儿细碎,听着不大像自个儿的。 傅宁抒凑近吻我,舌头顶入我嘴里,捲住我的舌头,一会儿才松开。他抱起我,让我变成坐着,身后的顶弄越发的深,过会儿就感觉那处有些温热的黏稠。 而被捋住的前端也一片湿滑… 我含糊的哼出声,手紧紧的抱在傅宁抒身上。 傅宁抒低头,抵在我的额上,同我一块儿的喘气。我恍惚的抬眼,往他瞅去,正好和他视线相对。 傅宁抒的目光清亮,看着我眼角微弯。 他微退了些,又偏脸凑近,亲了亲我的嘴角。 我心里不禁暖暖的… 不过,手摸在他背上,感觉到些微汗溼的热意,以及几缕的发丝,隐约的就想到方才的事儿。 …此时此刻,我还坐在他身上。 我霎时脸一红,一点儿也不敢低下头去,更一点儿也不敢动弹。 不过我不动,傅宁抒倒是动了,他一言不发,就抱着我往旁躺下,跟着缓缓的退了出来。 后头那处…隐约…有些什么流了出来。 我感觉到傅宁抒的视线,驀地浑身臊然,忍不住蜷缩了下腿,一旁的被就子让一只手揭开,然后往我身上盖来。 我怔了怔,侧头看去,见着傅宁抒收回手,然后坐了起来。 他拾起方才脱下的长衣套上,像是要起身离开。 我一呆,连忙就伸了手,想也没想的拉住他,小声的脱口:「先生…」 傅宁抒立刻看了来,目光很是柔软,温和的开口:「我去弄些水…」顿了一下又道:「得擦洗一下才行。」 我愣了一下,才恍然了意思,霎时就有点儿彆扭。我含糊的喔了一声,訕然的松开他的手。 傅宁抒微微一笑,手倒是伸了来,往我头上摸了摸,然后才起身。我看着他把衣带随意的系上,去端了盆子。 「一会儿就好。」开门前,傅宁抒对我道。 我怔怔点头,看着门再关上。 这一会儿,房里又黑又静,烛火早不知何时就熄了… 我躺了片刻,忍不住打起呵欠。 一躺下来,才觉得整个人真是倦的,手脚和身体都软绵绵的,一点儿力都使不上。 不过,最觉得酸软的是… 我脸红了红。 此刻,我一点儿不敢随意翻身,只要动作,就会分外感觉那儿的黏腻,然后又不禁一直想着方才做得事儿。 想着…傅宁抒不同以往的望着我,吻着我的模样… 从来都没看过,他脱了衣服的模样…唔,他穿着衣服,显得很瘦,可其实该结实的地方都很结实的。 我依依的想着,心头不禁赧然一阵,忍不住摀住脸。 原来… 唔,那个就是这样一回事儿啊——让人觉着难为情,又捨不得停止。 只一下子,傅宁抒就端了水回来。 这个时候晚了,只有冷水可以用,不过近日天气没那样凉,擦冷水也不太难受。 傅宁抒拧了帕子,帮我擦身。 我腆着脸,略微僵住身体让他弄,又让他把被子盖上。我松了口气,然后一放松下来,就一阵昏昏欲睡。 傅宁抒把东西都搁到一边去,半点儿都没收拾,就直接躺了下来,伸手把我揽了过去。 我靠在他身上,周身都是他的气息,心里不禁怦然,隐约又醒了一下。 「睡吧。」 耳边听见傅宁抒低声,他还在我背上的手,跟着轻轻拍抚。我往他身上靠了靠,也伸手抱在他身上。 这会儿,真的再扛不住疲倦了… 我打着呵欠,眼睛一闭,很快的睡去。 八十九、九十 八十九 隔日,我醒得时候,已经天大白了。亮濛濛的光从窗子透了进来,把整间房里照得通亮。 我伸手揉了揉眼,惺忪困倦的打了个呵欠。 不过,身上酸软的感觉,还有瞥到横在腰处的手臂,再睏都要醒的——我脑海里都是昨晚的画面,霎时心头羞赧。 但隐约…唔,又有些说不出的陶陶然。 我摸了摸脸,发觉有点儿热,可见着自个儿光溜溜的手臂,又慌忙垂下,整个人往被里缩了缩。 我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 好在最近不大冷了,要不然光着身体睡一晚上,不着凉才怪! 倒是,我平常睡相差,老是翻来覆去,昨晚一丁点儿动静也没有,被子才能还盖得严严实实,一丁点儿都没有冷到。 想着,我抬起目光… 傅宁抒仍在睡。昨晚他帮我收拾后,束发也未解就和衣睡下,这么睡了一晚上,发髻半松,散了几綹头发在枕上。 我怔怔的瞧了半会儿,才热着脸低下视线,不过…唔,傅宁抒身上的衣襟睡得敞了开,露出了一整片的胸膛,以及一点儿肌理分明的腹部。 我觉得自个儿脸上的热度,像是又升高了几分… 以前就觉得傅宁抒身段好,可他也不是像席夙一那样的…唔,总之就是好。我挪了挪目光,但又忍不住要去瞧。 倒是,这才看得清楚,他身上有一些细微的,已经变得很浅的痕跡… 那些看着,好像都是…伤疤。 我怔怔的瞧,脑中隐约浮现印象。 那时…唔,没怎么瞧得明白,但我还是瞥见了,在他腰腹那儿,有一道看着怵目惊心的长疤。 「…醒了?」 冷不防地一声,霎时横在腰处的手就摸到了脸上。 我愣愣的抬眼,同傅宁抒对看,他望来的眼神有点儿的迷濛。 一起住这么久,彼此睡时醒时早都看过的,但这会儿就觉得…隐隐的怦然,忍不住胡想起一些别的。 「想什么?」 傅宁抒问着,就用手把我脸侧的头发拨到耳后,微微俯下脸,唇亲在我脸上。 我不禁臊然,说不出口——这会儿想得什么,哪好意思说! 「还是觉得累?」傅宁抒又低问,手指摩挲过我的嘴角。 我被他一碰,心头驀地慌张,下意就要点头,但对上傅宁抒目光,又不禁羞窘,连忙又摇头。 傅宁抒微挑起眉,覷着我道,语气打趣儿似的:「平时总像个麻雀说个不停,这会儿怎地连吭声都不会了?」说着,就用手捏了一下我的脸。 我哎唷了一声,捂住被捏过的脸肉,朝他瞅了一眼,忍不住咕噥:「我才不是麻雀…」 傅宁抒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饿不饿?」他问。 我唔了一下,感觉真是有点儿饿了,连忙就点头。 傅宁抒支起身,扯开早松乱的束发,边道:「这会儿不早了,厨房那儿大约…怎么了?」 方才他一动作,衣襟敞得又开了些,就露出了腰腹上的疤痕,我一见,就忍不住直盯着瞧。 这会儿他问,我迟疑了一下,才伸手指了他身上,脱口:「先生说曾经受伤,就是伤在这儿么?」 傅宁抒像是一怔,微微低眼,才嗯了一声。 「先生,我能看看么?」我怯怯的问。 傅宁抒看了来,目光温和,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开口:「不好看的。」 我唔了一声,小声的道:「…就想看嘛。」 傅宁抒默了一默,没有作声,但就将衣服一边掀开了点儿。 我睁大眼睛… 那道疤痕顏色比起他身上其馀的,明显了许多,而且…这会儿看得仔细了,才发觉很疤的长度很广,几乎绕过了腰际。 我看着,心都要揪了起来。 当时…肯定伤得很深。 唔…肯定也很痛。 以前,我因为贪玩儿,同王朔一块儿爬树,结果差点儿摔了不说,中间还被枝条给刮破了手臂,虽然不严重,但我也流了血,痛了好一阵的,手臂到现在依稀还找得到痕跡。 而傅宁抒身上这个,可比我的疤痕要来得深和明显… 我鬱鬱的脱口:「先生那时一定很不好受。」 傅宁抒正把衣服给掩了回去,听了只平淡出声:「还好。」 我瞅着他的脸色,小声疑惑:「真的么?」 傅宁抒一笑,就又躺了下来。 我瞧他脸色没有不豫,就忍不住问:「先生,这个是怎么伤的?」 「唔,一时大意。」 「大意?」我困惑。 傅宁抒嗯了一声,只又道:「受伤也没什么,不说习艺那时,以往走闯江湖,多少难免。」 走闯…我怔了怔。 王朔老说出师后要四处闯荡,就是…这样的意思么?我唔了出声,不禁脱口:「…听起来江湖好像不大好玩儿。」 傅宁抒笑了一下,就侧过身来,然后开口:「也不尽然,有时受伤,倒也不是因为太坏的事儿。」 「咦?受伤一点儿都不好…」我脱口,就给傅宁抒看手臂上的疤,和他说起小时贪玩儿的后果,「好多事儿都不能做,还要好几天都不能洗澡!」 傅宁抒看着我的手臂,伸出了手,指头在那处皮肤摩挲。 「爬树这么简单都会摔了?」他瞅来,话里带着笑意。 我呆了呆,发觉被取笑,不禁困窘,有些鬱闷的咕噥:「那才不简单…」 傅宁抒笑出声,摸在我手臂的指头一扣,就把我拉近,边说:「唔,你说不简单,那就不简单吧。」 明明是敷衍,我听了却忍不住脸红,视线停在他的眉目间。 傅宁抒微微瞇眼,抬手摸了摸我的脸,跟着俯脸过来,唇贴在我的耳边,悄声道:「再睡一会儿,嗯?」 问着,他就一手拉起了被子,兜头盖住了我俩。 我打了个呵欠。 这会儿天色已经没那么亮了,不过我也搞不清是什么时辰,就是肚子饿得咕嚕嚕作响。 可虽然饿,但我还是慢吞吞的才洗漱好,又磨蹭一会儿,总算穿妥衣物。 我从屏风后出来,忍不住又打起几个呵欠。 「都这会儿了还想睡?」傅宁抒走来,手上拿了件披风。 「还不都是——」 我脱口要埋怨,见着傅宁抒一脸似笑非笑的,驀地侷促,脸一热就说不下去了。 傅宁抒伸手摸了摸我的脸,温和道:「要真觉得累,那就不要出去吧,我去弄点儿吃的就好。」 我立刻睁大眼睛,连忙摇头:「我不累的!先生别忙…」哪好意思啊,而且说饿的是我嘛。 傅宁抒微微一笑,就把手上的披风抖开,围到我身上,然后就要帮我打上系带。 我不禁赧然,慌忙伸手,有些侷促的说:「先生,我自个儿来就好啦。」 傅宁抒没有坚持。他把手缩了回去,忽地就往书案那儿过去。我瞧了过去,见着他往桌上不知道拿了什么。 「…这才想起来,有你的信。」傅宁抒走了回来,说着就伸手把东西递了来。 我愣愣接过,看着不禁咦了一声。 两封信里,有一封是王朔的回信,但另一封… 我迟疑的看向傅宁抒,困惑的脱口:「先生,怎么是两封呀?」后头王朔他爹就不曾写来了的。 不过,这个字跡…那么好看,好像也不是他爹的。 「你看看是谁。」傅宁抒只是说。 我喔了一声,翻过那封信。 封套底下提有名字,我一瞧就不禁讶异…咦! 上头的小字写着常慧,我往傅宁抒看去… 傅宁抒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温声开口:「回头再看,要不天真要晚了。」 我喔了一声,就也先不疑惑了,赶紧把信搁到小桌上。 「走吧。」 「好。」 我应道,要出去前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儿,不禁啊了一声。 「怎么?」 「我…等等!」 我丢下话,就匆忙跑去屏风后,打开了放钱的那只箱柜。我往里摸了摸,半晌才搆到了钱袋。 唔,这次可不能又让傅宁抒出钱!我把钱袋往身上放妥当,连忙回去门口。 「好了。」 「拿什么?」 傅宁抒问道。 「没有。」我赧笑。 傅宁抒没有细究,示意我先出去,然后把门关上。 「先生,我们去哪儿吃呢?」我跟在他身边,不禁问。 「唔…」傅宁抒像是想了一下,对我道:「若你不累,那便随意吃些点心,四处走走逛逛,晚些再好好吃饭,如何?」 我一听这个提议,眼睛忍不住亮了亮,高兴的直点头。 「你呀…」 傅宁抒摇头,像是叹气的道,边伸手过来拉我的手,「走好,别光顾着高兴。」 「喔。」 我应着,又忍不住一阵偷乐——每次傅宁抒看我吃点心,总是不太赞同,这么难得,当然要高兴啦。 九十 午后,天色有点儿阴沉,风里面带了些微的湿凉,不再像上午那样的温暖,但走到城中,不知是不是人太多了,倒觉得这样的风正好。 城里一样热闹,傅宁抒带着我,沿着一条闹街慢慢的走。 路上除了人之外,时不时还有马或驴子拉车走过,载人或载货都有,还有轿子…那些个轿伕一晃一晃的扛轿走过,模样像是轻松,穿梭在行道中。 周围开有不少商铺,吃的用的都有卖,但我就是经过,没进去细看,因为这一路有一些卖麵粉点心的摊子,注意力大多往那儿搁去了。 麵粉点心都是现做现出炉的,有甜有咸,看得我眼花撩乱,每个都想吃,但一时又决定不了先吃哪个,而且今儿个路上人又多,想停下来一会儿都难。 大概是这个缘故,傅宁抒带我进到拐角的一家茶楼里。 这家茶楼不大,人也没有很多,不过气氛却不是冷清清的,有一种…唔,好像就是书上说得那种高雅。 掌柜坐在柜台后,他看到我们进来,只抬眼瞄了一瞄,没从里头出来,侧头招手让小二领我们去二楼。 小二带了我们去一个靠窗的位子,但这个位子有点偏角,也不靠大街,而是另一侧。 这一侧的窗前遮有几条树柳,风吹来的时候,隐隐沙沙的响。 我坐下,靠近去看,发现这棵树长得很茂密。我循着往下望,底下…是条小路,行人没有外头的多,但也是有的。 我望了望周围,似乎这儿没开多少商铺,好像附近开得都是茶堂,只是一眼望去,好像没什么生意。 小二拿了食单过来,傅宁抒要了壶茶,其他让我随意想吃什么就点来。 我翻开食单,瞧见上头写的点心名儿,不禁咦了一声。 …这是什么? 什么是桃花映红,又什么夏荷绵香的…写得这么文诌诌的。 「怎么?」 「先生,这个是什么?」我问,比着食单上的名称。 傅宁抒看了一眼,还没回答,一边的小二就笑着出声:「哎,桃花映红那是凤片糕,夏荷绵香正是荷叶裹甜糯,这可是本城王公子,就是上一回解元,专为小店特别写的牌。」 我恍然点头,又细细看了一次,果然是有点学问,但…我忍不住咕噥:「可是好难懂,让人怎么点嘛…」 傅宁抒听见,就淡淡地开口:「你说得是。写得这个不过攀风附雅,不切实际。」 「真不识货!」小二像是不高兴了,一把拿过桌上的食单,换上另一本,又道:「这个可是多少人都…」 傅宁抒没作声,只是瞧去了一眼。 小二登时就闭了嘴。 我听见没了声,疑惑的往小二瞧去,看他脸色有点儿僵。 傅宁抒屈起一手,在桌面轻敲了一下。 小二霎时一抖,扯起了嘴角,对着我开口,有点儿结巴的问要点些什么。 我连忙翻开食单来看。 这次换上的本子,写得白话多了,不过,东西都不算便宜…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点了两样,看起来比较没那么贵的。 而等我点好,傅宁抒也拿过翻了一翻,他一点儿犹豫也没有,随口就叫了许多。 小二像是松了口气,才收了本子走开。 「原来先生也饿啦?」我忍不住问,明明说饿了的是我嘛。 傅宁抒唔了一声,没有多说,也不知是不是。 不一会儿,茶和点心就送来了,把桌子摆了满满当当。 我方才点了个鲜香包子,上来的竹笼屉里就一个大包子,摺瓣捏得很细緻,麵皮被蒸得白嫩嫩的。 我挽起袖子,用小二送上来擦手的湿帕擦净两手,顾不上规矩,忍着烫去捏起来。 「小心烫。」傅宁抒出声提醒。 我喔了一声,还是捧在手上,低头咬了一口。 包子是菜肉馅儿,一咬开,肉汁淌在麵皮上,就是一股又香又鲜的热气。 我边吃边抽气,好不容易嚥下,忍不住满足的脱口:「真好吃。」 傅宁抒微微一笑,倒了茶喝。 我也一笑,又咬了几口,忽然才想到一件事儿。 对啦,包子就一个,也没问过傅宁抒要不要吃,说不定他也想吃的… 可是…这会儿都给我咬过了。 我不禁懊恼。 「怎么不吃了?」 我訕訕的看向傅宁抒,过意不去的脱口:「我只顾着自个儿吃,都忘了问先生要不要吃。」 傅宁抒看着我,目光温和。 「你吃吧。」他说:「还有别的能吃的。」 我看了看满桌的点心,想想也是,就喔了一声,又高兴的再吃起来。 包子很快就被我解决了,我擦净了手,又去捏裹了糖的杏花糕,吃得满嘴满手都是糖粉。 其他的还有,包了馅儿的炸米粉糰子,和蒸得极鲜的珍珠糰子等等,我也各吃了许多。 中间,之前的小二又带了几个客人上楼,看起来好像都是熟客。他们的座位是靠大街那头,靠得窗子大也比较亮。 我看了一看,心头有些古怪,也不知什么感觉,就是…唔,虽然这家茶楼的点心做得很不错,但掌柜理都不理人,小二也不勤快招呼。 而且,东西好像也不便宜… 我转回目光,再捏了一个杏花糕吃,瞧向了傅宁抒。 他侧着脸,眼睫轻垂,望向窗外,不知在看什么。 我一直顾着吃,没怎么和他说话,不过之前一块儿吃饭,就知道他吃东西时,一向是不开口的。 不过,他方才也没吃什么,唔…茶倒是喝了大半。 如果他不饿,点那么多做什么? 我兀自困惑,眨了眨眼,才发现对上了傅宁抒的目光。 「怎么瞧着我发呆?」他问,语气带着笑。 我回过神,微微赧然,又瞧了桌上的点心,不禁支吾了几下,才脱口:「先生怎么不吃?」 傅宁抒唔了一声,才拾起筷子,又往我看来。 「哪个好吃?」他问。 我喔了一声,指了指桌上几个:「这些都不错。」 「只有不错?」 我愣了一下,才仔细的想了想,瞥见自个儿手上捏着的杏花糕,就脱口:「这个最好吃。」说着,面前忽地伸来一指。 傅宁抒的指尖轻轻擦过我的嘴角,我呆了一呆,又看着他把自个儿的那一只指尖,放到嘴里含了一口。 「唔,有点儿甜。」他说。 我愣愣的随着他的话点头,只感觉到脸腾腾的热。 傅宁抒一笑,温和道:「别吃太多。」他挟起一块咸的米糰子,搁到我面前的碟子里,「换换口味儿。」 我含糊的喔了一声,把手上剩半块的杏花糕放下,把手擦了擦,改拿筷子吃那个米糰子。 那一桌子的点心,最后大半到了我的肚子里。 那会儿我也没看清其他东西要多少钱,只记了我点的,但…唔,东西也是我吃的,哪有要别人付钱的道理嘛。 再说,也不难吃… 我一边下楼,一边把钱袋拿出来,仔细的算了一算。 一只手忽地盖在了我的钱袋上,我咦了一声,连忙抬起头。 傅宁抒缩回了手,淡淡开口:「走路看路,而且这儿人多,财不可露,快收好。」 我喔了一声,又想不对,连忙道:「不是的,我要付钱。」 傅宁抒看着我没说话,可神情…像是…唔,不知想什么。 「先生?」我小声的喊。 傅宁抒探过手来,才开口:「钱袋给我。」 我喔了一声,把钱袋拿给他。 傅宁抒拿过,往里头…似乎拿出了一点,又把钱袋递回来,逕自走往柜檯。 我愣了愣,看到那掌柜拿出算盘拨了拨,然后傅宁抒探出手,像是搁了钱到檯面上。我瞧不清他放了多少,但… 我赶紧快步过去。 一过去,就听他说好了。 「收好,掉了可要找不着的。」他指了指我手里的钱袋。 我一听,连忙要收妥,又觉得不对,动作一顿,狐疑的脱口:「先生,我分明说要付的,怎么先生去付了?」 傅宁抒唔了一声,没什么的道:「我不是拿了你的钱么?」 「可是…」我说,就想打开钱袋数一数。 傅宁抒手便伸来按在我的手上,像是好笑的道:「你怕我多拿?」 我愣了一下,慌忙就摇头,赶紧解释:「不是的,先生才不会,我是…」 「好了,我晓得你的意思。」傅宁抒打断,一手拉了我往外走,一边又说:「总之,你先把钱收好吧,若真掉了,看要怎么找。」 我喔了一声,这回真是把钱袋给收得妥妥的了。 傅宁抒往我看来一眼,笑了一笑。 我不禁也一笑,拉住他的袖子问:「先生,我们还去哪儿呀?」 「你想去哪儿?」他问。 我唔了一声,想了一想,目光瞧见旁边的小路,是方才由茶楼望出去的路。 「先生,这是通向哪儿的?」我伸手比了去,脱口。 「这里么…」傅宁抒看了一眼,像是想到什么,就说:「正好,我们去一个地方,晚上便待在那儿吧。」 九十一、九十二 九十一 这条小路走进去后,我发觉到两边也有开着店的,但真是不多,也都是小铺子。这里的生意没外头的好,不过也是有人的。 茂密的树柳穿插在这些小店舖之间,风吹过的时候,垂长的柳枝跟着沙沙摆动,但听来一点儿也觉得不吵。 虽然天有点儿阴,风也湿湿凉凉的,可走在这里的人,每个步伐都慢下来了,没谁在着急赶路,还边走边间聊。 我怔怔的打量,不禁往傅宁抒瞧去。 他步伐也不快,不过,我怎么还是快不了他,虽然也不会比他慢就是了。 我低下视线,瞅着他垂在身侧的衣袖。 他穿得不是平时在书院的常服,而是另一种样式的,衣袖稍宽,质料好像更软,让风一吹,就微微的荡开。 之前天冷,总要穿得多,每个人样子难免要有点儿笨重,但好像不管什么衣裳,只要穿到了傅宁抒身上,就显得…那叫什么… 唔,灵动。 能这么形容么?我歪了歪头。 不管能不能,反正就是好看,不一样。 上回王朔来信,里头夸了他师父在京城的朋友,说是样子有多好看,我没有不信,但读信那会儿,就忍不住要想,那个人肯定不会有傅宁抒好看。 现在又想起来这个事儿,我还是这么觉得,而且就忍不住陶陶然的。 「…别顾着开心,看路。」 傅宁抒出声。 我喔了一声,赶紧走好了,才察觉已经走到了个上坡。我仰起目光,远处在树柳之中,半隐半现了几座房簷。 我开口:「先生,这是要往山里么?难怪一路有点儿冷清,」 傅宁抒嗯了一声,开口:「算是吧,不过,渭平县城依山傍水,时有坡路也不稀罕,只是这儿的路窄,加上店铺开得少,所以才显冷清。」 我恍然点头,不禁又说:「冷清点儿也不错呀,外头人太多啦。」 傅宁抒看来一眼,笑了一笑。 「方才那家茶楼,你觉得如何?」他忽问。 我咦了一声,不明白他为何问,但还是想了一下,才道:「唔,点心很好吃,气氛很特别,就是…唔,有些贵。」 说到后面那句,我忍不住小了点儿声音。 傅宁抒瞧来一眼,目光温和。 我有些困窘,不禁挠了挠脸,但又脱口问:「先生,那家茶楼,是不是平时不好进去的?」 后面来的几个客人,感觉好像都很有学问,聊得好像都是一些…就像柳先生说得风雅。 傅宁抒听着,像是笑了一下,然后忽地停了下来。 我觉得困惑,但也跟着停下,往旁一看,才发觉我们停在一幢楼房前。 这一整幢楼房靠在半山坡边,虽然只两层楼,但它周旁都没有别的屋子,所以显得很高。 它的右侧是崖壁,我怔了怔,往前眺望,见着一大片城景。 我转头,见着傅宁抒已朝楼房迈步,连忙跟上。 楼房的左侧有一株枝叶茂盛的树柳,把楼房的门面挡了一小半,不过一眼看去,倒不觉得阴森。 不过,门上落了锁。 我不禁奇怪,但还没问的时候,傅宁抒就说了一句往这儿走。他伸手拉了我,绕到那株树柳后头。 咦?原来后头有路啊… 我怔了怔,同傅宁抒绕过楼房的左侧,那儿有条青石阶道。 「我们要往上走,若累了就说一声。」傅宁抒道。 我喔了一声,看着这段…唔,不知几个石阶,不过这也不算什么的。我脱口:「先生,我不会累的,我们一口气走上去吧。」 傅宁抒听了一笑,没说什么,就牵了我往上走。 这段青石砌成的阶道,沿着楼房边的坡地往上,两边逐渐看不到什么屋瓦房檐,差不多走到一个高点后,路就往旁岔去,变成了碎石铺成的坡路。 碎石坡路通往林子深处,有点迂绕… 天色又暗了几分,不过并不是天黑。 我抬头,瞧见一大片乌云盘桓在天际远处。 应该…还不会下雨吧。 还要走多久…到底去哪儿?傅宁抒一直没说… 我不禁往他瞧去。 傅宁抒像是察觉,握了握我的手,温和开口:「到了。」 我咦了一声,连忙往前看,不禁一怔。 坡路到了前头变得平缓,沿着一面青石砌成的高墙往前延伸,通向了一处屋院。 「原来先生是要来找人啊?」我脱口。 傅宁抒笑了笑,拉了我一起往前走,边说:「不是。」 我愣了一下,但还没问,傅宁抒就又说了下去。 「这里是我一个故旧所有,我受託管顾,偶尔会来一趟。」 我恍然点头,而一边听着,已瞧见了大门。 傅宁抒松开我的手,近前一步,抬手敲了敲了门板。 没一会儿,有人来开了门。 是一个妇人,不大年轻,神情还有点儿严肃。她朝傅宁抒喊了声公子,但像是没有看到我,就迎了我们进去。 傅宁抒领着我往里走,边对妇人吩咐:「我们要住下,劳你去收拾出一间屋子。」 妇人听了就说:「东屋那头离浴房近些,状况也比其馀几处的好。」 傅宁抒嗯了一声,道:「就那儿吧。」 「是。」 妇人应了之后,转头就走开了。 我看了一眼,随着傅宁抒进到门厅。 门厅后是个大天井,正中摆了个花坛,不过里头只有土,一朵花儿也没有。 周围分出了几个屋子,左右两侧都是廊道。 傅宁抒带着我往左侧过去。 后头的游廊迂迂绕绕的,我走得有些认不清方向,一点儿也没敢多顾看,只紧跟着傅宁抒。 但隐约的能感觉…唔,这儿四处都很古旧,院子里的树很茂密,但一眼看去,有点儿杂乱的感觉。 而一路上,瞧见的屋子也… 「先生,这儿真的能住人么?」我不禁问。 傅宁抒看来,倒是一笑,他一边推开屋门:「这儿废置了许久,我以往来,也只用上这处,其馀的一直不管,不过…不会一直如此的。」 我听了,懵懵的点头,同他进到屋里。 这里像是间书房,不过… 书案上是搁了笔墨,还有许多簿本,可一旁的架子都是空的,正奇怪时,我注意到一件事儿,正对门口的对头,还有一扇门。 「先生,那儿怎么还有门呀?」我解下披风,好奇的问。 傅宁抒也正解下了披风,听见望了一眼。 「那里有个露台。」他说,跟着走去把那头的门推开。霎时,湿凉的风吹入,灰阴的天光跟着映到屋里来。 我睁大了眼睛,连忙走近过去,跟在傅宁抒身后上到露台边。我向外一望,就忍不住惊叹。 外头,底下是一片濛了雾的城中风光,隐隐约约的,似乎能瞧见河面上正走着的船隻。 「当心。」傅宁抒在旁叮嘱:「这儿围栏有些低,别靠太近。」 我喔了一声,缩回本来要搭在围拦上的手。 「到这儿来坐吧。」 傅宁抒像是笑了下,说着就来牵了我的手,往后边簷下过去。那里摆了张竹榻,他让我一块儿坐在上头。 一坐下来,我发觉视线望去,所见的范围,比站着看还辽阔许多。 「当初这儿的主人,特意挑了这处当作书房,便是取眼界开阔之意。」傅宁抒开口, 我哦了一声,转头看他,忍不住好奇的问:「先生的朋友去哪里啦?住这儿很不错的,怎么不要住了?」 傅宁抒听了一笑,往我睇来,打趣儿的道:「方才不知谁还怀疑…这里能不能住人的?」 我登时訕訕然,不禁挠了挠脸,又忍不住咕噥:「因为看着真是很旧,又没整理嘛…」 傅宁抒仍旧笑,伸手来摸了摸我的头。 「先生,那是船吧?」我也忘了方才的问题,转而注意起望见的隐约的黑点。 「嗯。」 「先生,那些船…」我想到很久以前瞧见过的,那些很华丽漂亮,上头像是有琴乐的船,「都是…唔,有人的么?」 「怎么这样问?」傅宁抒像是好笑的道。 我唔了一声,有些支吾了下,还是问道:「我是说,之前看见的那些很漂亮的船,都是谁雇的,一般人也能上去么?」 傅宁抒看着我,眼神仍旧温和。 他笑了一下,才说:「一般人也能上去,甚至多付点儿钱,也能包下一整条船。不过,这并不是本城才有,但凡临河的地方,都会有人作此生意。」 后头那句,我听得有点儿迷糊,但听他的意思,就觉得… 我眼神一亮,不禁追问:「先生也乘过这样的船么?」 傅宁抒唔了一声。 我当他是有了,逕自又问:「那好玩儿么?」 但没等他回答,我忍不住又说:「王朔上回在信里说,他和他师父师兄去京城,中间去游湖,也有乘这样的船,他说,上头有…」 还说着,眼里就瞧傅宁抒嘴角微弯,那抹笑有点儿说不清的意味儿,我不禁说得怔住了。 傅宁抒似乎也不奇怪,他把手伸来,摸在我的脸上。 大概是因为在外头,他的手有点儿凉,我不禁缩了缩脸颊。他看着我,目光很沉,但也柔软。 傅宁抒凑近,低下脸来,吻了吻我的嘴角。 停在嘴角的吻很轻,像是即刻要消失… 我有些恍惚,只觉得胸口怦怦然的,生出一个念头,忍不住伸出了手,搭在傅宁抒的肩上。 我把头微微一偏,去追他的唇。 亲上的唇很软… 我闭起眼,学着傅宁抒曾做的那样,一点一点儿的吻啄。他没有出声,静静的任由我动作。 我不禁壮了胆,微微张嘴,吮住他的唇瓣,霎时感觉…唔…心跳比方才快了些,揪在傅宁抒肩上的手心,隐约汗溼了。 我半睁开眼,怔怔的对上一双亮澄澄的目光,那目光底下,一点也不着恼,还有一些说不清,但让人心头柔软的情绪。 那双眼睫轻眨了下,我瞧着,驀地…也不知怎地,脸腾腾的烧了起来。 「别停。」 傅宁抒忽出声,可话即刻隐没在我嘴里。 他的舌头伸了进来,捲住我的舌头,勾到他的口中,先狠狠倒腾,才又缓缓的一点点儿的绕圈儿。 「嗯…」 被弄了一阵,我忍不住出声,揪在他肩上的手,下意的紧了一紧, 突然间,身体被托了起来,还不待回神,我已经被他抱住,跨坐在他身上,唇舌也被松开。 傅宁抒目光温润,把头欺近,贴在我的额上。 我对着他喘了好几口气,隐约咕噥:「哪能这样的,都不给人喘口气…」 傅宁抒听着,弯起了眼眉。他开口,声音低低轻轻的,带着一点儿挠人心痒的笑意,在我嘴边问:「那,还要不要继续?」 我心念浮动,觉得忐忑,但也悸动。 整个人活像要烧起来了… 「我…」我动了动唇,小声又臊然的问:「我想再亲吻先生。」 傅宁抒凝视着我,轻嗯了一声。 我挪动了脸,浅浅的啄住他的唇,两手圈到他的脖子上。 九十二 傅宁抒的唇很软润,像是沾了露水,我不禁伸出舌,细细的舔吮。他没有推开我,反而掀开唇,探出舌尖,勾住了我的,慢慢的打圈儿。 在眼前…注视的目光底下,有一丝动人的情绪。 我心神微荡,整个人像是浸在了热水里,烫得浑身发软。 舌间的纠缠越发紧了起来,然后被抵入嘴里,又深深地吮吻一遍才松开。 我喘着气,唇间再被亲了亲。 傅宁抒微偏了脸,把吻挪往我的下巴,以及脖子。 他还住我的手,跟着轻缓的摩挲,慢慢的在我身上游走,逐步往下… 长衣被撩开了一边,那只手跟着往里滑入。那手的指尖像是不经意,拂过了腿间那处,然后微微一停。 我忍不住难为情,想要蜷起腿,却被傅宁抒的手给按住。 裤结被扯了开,那只手往里探入,缓缓的扶住了腿间的隆起阳物。印象里修长的手指,隐约滑过前端,缓缓的画圈儿。 我微微颤慄,两手发软的搭在傅宁抒肩后。 他握在那儿的手,开始轻浅的捋动,很细緻的抚弄过,指尖又时不时的摩擦过前端,只几下子,腿根处就隐约感觉濡湿。 止不住的酥麻快感,遍布过全身,但即刻又变成一股莫名的着急,往心里倒腾起来,不住的往上拔高,然后一个陡然,急速落到了底。 「哼…嗯…」我受不住的哼出声。 忽地,身体被紧紧一揽,整个儿靠在了傅宁抒身上,然后又一晃眼,视线变换,人就躺在了竹榻上。 我迷茫睁眼,和傅宁抒相望。 他的眼神非常柔和。 他倾下身来,把吻依序的落在我的唇间,下巴和颈脖,以及已经敞开了衣衫的身体。 熨过皮肤各处的唇很热,碰过的每一处,都好像有火苗窜过,我不禁悸颤。 「冷么?」 傅宁抒低柔的询问,拂过我的耳际。 我含糊的唔了一声,可想说的什么却没说出口。 两腿已被抬起分了开,带着湿黏触感的手指探在股间,细细揉按,慢慢的一点一点儿的往里探入。 不知何时,吹开的风里,隐约挟带了几丝的水雾。过没一会儿,那丝雾气又被风吹散,成了淅沥淅沥的落雨声。 遮檐不深,几丝的雨水飘打了进来,可这会儿已经顾不上躲避… 傅宁抒一手环在我的腰上,身体俯得更低。 热胀的阳物在股间隐蔽的里头,深深的顶弄,生出一阵酸涨却又舒畅的快意,我皱了皱眉,还是忍不住呻吟。 「嗯…嗯…」 脱口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黏腻,我忍不住难为情,不禁抿紧了嘴。 「别忍着…」 傅宁抒说,含着热息的唇吮在我的耳垂,缓缓的舔弄。他的另一手探到我打开的腿间,手指握住那儿抬头濡湿的物什,配着后头的进出,一浅一深的捋了几下。 我抿了下唇,终于耐不住的洩出声音。 此时此刻,心跳快得不成样儿,心神在下一刻绷得极紧,可一过眼又恍恍惚惚,有一种怎么样都到不了底的无措。 「唔…嗯…嗯…先生…」 我低细的喊,声音隐约没在淅沥的雨里,听来像是在呜咽。我抱紧了傅宁抒,就感觉身体被托了起来。 傅宁抒把我整个儿搂在怀里,比方才更重更快的进出,只片刻,就觉得了后头温热的湿黏感。 而被握住爱抚的前端也洩了出来,腿间霎时滑腻一片。 傅宁抒来吻住我,一会儿才分开。 我靠在傅宁抒身上喘气,抬起眼睛瞅了瞅他,脸微微的热。 他神情柔软,加上头发落下了几缕在额边,还穿着的长衣也是凌凌乱乱,将脱未脱的,模样有些… 我怔了怔,脑中浮现学过的一个词儿,风光旖旎。 「发什么愣?」 傅宁抒出声,语气隐约含笑,跟着伸出一指,轻点在我的眉间。 我含糊的唔了声,有些臊然的垂下眼。 傅宁抒像是也没有追究的意思,只是忽地,就把我放倒回榻上。我望着他俯下身来,不禁闭起眼,然后唇就被软润的触感碰了碰。 我心头怔然,又睁开了眼。 傅宁抒支起了身,缓缓退开,但他的目光却没有从我身上移开。 我感觉侷促,又下身的黏腻还在,一时有点儿难为情,不禁微微蜷起了腿,避开他的注视,慌张的坐起来。 但一支起身体,腰就一阵酸软,我差点儿没倒栽回去,幸好让傅宁抒给拉了一把。 「着急什么?」傅宁抒收回手,开口的语气像是叹气。 我赧赧的瞅向他,目光微微扫过簷外,不禁一怔。 外边天色已暗,雨水细细密密的下着,吹来的风透着冰凉的水汽。 「雨好大…」我脱口。 傅宁抒看了一眼,唔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只是整理起衣着。 我瞧了,不禁也低下头,看着自个儿身上凌乱的样子,微微侷促,连忙也拉整衣裳。 「饿了么?」 忽地听见问话,我慌忙抬头,但才要回答,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哈啾!」 傅宁抒拾过落在榻边的一件长衫,往我身上拢来,又探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着凉了?」 「没事儿的,就是风凉了点儿啦…」我摇头,赧赧的小声脱口。 「嗯,不过,总得清洗一下。」傅宁抒道着,下了竹榻。 清洗…喔…可是… 我不禁缩了缩腿,脸颊微热。 「来。」 傅宁抒忽道。 我咦了一声,朝他看去,就瞧他弯了身,不由分说的拉过我的一手,搭到他的肩后,跟着一手抄过我的腿弯,一手托起我的身体,然后站直了。 我吓了一跳,僵住不敢乱动。 「先生…我…」 「这儿离浴房有些远。」傅宁抒发打断:「你也不熟悉这儿…」顿了一顿,忽地一笑道:「这样也要怕羞了?」 我张着嘴,脸腾腾地烧,不禁低下眼,又忍不住咕噥:「我是怕自个儿太重了…」 「再重也不会摔了你的。」 傅宁抒道着,凑近亲在我的眼角。 浴房的位置在另一头。 沿路过去时,走得是稍窄的过道,没点着几盏的灯,几乎能说是伸手不见五指。 倒是,我这才觉得这宅子真大,但也实在是…唔,很荒废。其实,要是好好整理,应该还是不错的。 傅宁抒的那朋友,怎么就把房子丢下啦? 不过,我没对这个问题纠结太久… 浴房里有个方正的浴池,里头已注满了热水。 傅宁抒抱了我过去时,之前看到过的妇人也在那儿,她捧了一堆东西,像是布巾一类的,好像还有衣物。 只是… 我感觉彆扭,压根儿不敢看她。 傅宁抒却一点儿也不觉得不妥,仍旧抱着我,还和妇人吩咐了几句,就要她先走开,然后才把我放到浴池边。 「把身上的衣物都脱了。」傅宁抒道:「一会儿洗好,换上新的吧。」 我喔了一声,慢吞吞的脱了起来。 其实,也没几件,都是身上的… 我想着方才的事儿,忍不住红了红脸,动作就不禁慢吞吞,弄了半会儿才脱好。 只是,一抬眼,我脸霎时更红了。 傅宁抒也除去了身上的衣物,他… 我睁大眼,又怔了怔。 唔,身段真是好。 他和席夙一是不同样子的好,肌肉不是壮实的那种,但也不是瘦弱的…我也不知怎么形容,反正就是恰到好处。 「发什么呆?」 我回过神,对上傅宁抒似笑非笑的目光。 「没…没有。」 我支吾道,忍不住低了低头,视线就落在他的腰侧。我瞧着那道长疤,就又去瞅他身上别处,其馀地方…都像也有过伤的。 「先生,以前很常受伤么?」我抬头,不禁脱口问。 傅宁抒正抬手扯散他自个儿的头发,黑直的长发落在他转过来的脸侧。 他没回答,又好像有… 我没在意,只是瞧着他的样子,就呆了一呆。 「…又发呆。」 傅宁抒的声音忽地离我很近,几乎是靠在我耳边。他说着,伸手过来,也把我的头发扯散下来。 我怔怔的瞧他。 傅宁抒微覷了目光,伸手摸了摸我的脸。 「得清洗一下。」他说。 我一顿,才侷促的喔了一声,让他拉了下到浴池里。 浴池的水极为暖热,虽然不至于烫人,但我脚尖才碰到,还是不禁瑟缩了一下,不过整个下到水里,就忍不住舒服的呵了口气。 「…好舒服。」我脱口。 傅宁抒笑了笑,却道:「你转过去趴好。」 我唔了一声,纠结的瞅着他。 「我说过了,得清洗一下的。」 傅宁抒温和道着,就伸手来揽住我的腰,让我转过了身,靠着池边趴好。 「我…我自个儿来!」 我霎时感觉脸一阵烫,忍不住彆扭的脱口。但慌忙要转身,却被傅宁抒按得牢实,半天儿都不能动。 「你自个儿弄不乾净的。」 傅宁抒的声音在后头平静的响起。 他的手像是拿了条帕子,从水下探进了方才承纳的入口,那一点一点儿的挤入滑出,牵起些微的痒意,还有些微的… 嗯…说不出的焦虑。 这股焦虑在心里绕起了涟漪… 我兀自困窘,浑身僵硬,一点儿也不敢动,很怕让傅宁抒察觉了。可他的手指在后头浅浅进出,就觉得…唔,很难没有不对劲儿。 我皱了皱眉,想忍住呻吟,可最后还是受不住。 「唔嗯…啊…」 方才脱口,我就吓了一跳,心里驀地慌张,连忙抬起一手摀住嘴。 这会儿,瞧不见傅宁抒的神情,但感觉他的动作一顿。 「真是。」 他忽出声,语气像是叹息。 「先生?」 我怯怯的脱口,正想侧头,肩颈却被按住,动也不能动。 「我改变主意了。」 傅宁抒说着,倾身贴在我的后背。他的唇靠在我的耳际,又说:「再弄脏一会儿吧,嗯?」 我呆住,还没回答,耳廓已经被舔弄起来。溼热的触感滑过耳上的凹褶,我不禁颤慄,踩在水下的两腿霎时酸软。 傅宁抒一手揽住了我,另一手又按在我肩后,让我一样趴好。 我什么也瞧不见,只能感觉亲吻落在了背上,一点一点儿的,温热湿软的唇滑过,直到身后隐蔽的一处。 脑子让水的热气蒸得发晕,可是身体的感觉却仍旧清楚… 傅宁抒从后拥住我,他在水下分开我的腿,一下子就进到深处,窜出了一缕疼,但还有别的,不一样的…很羞耻的感觉。 腿间的阳物半挺了起来… 我浑身发烫,忍不住脱口呻吟。 那些声音听着好似蒙了什么,低微又破碎,陌生的不像自个儿的。 不过到了后面,我也顾不上声音如何了… 身体被转了过来,托起靠在浴池边缘,傅宁抒将我的腿抬起,俯下身来吻在我的嘴角,一边把热硬的物什又送进我的身体里。 傅宁抒的手探到我腿间,细细的抚弄。 我哼出声,压根儿也不知喊了什么,只记得两手绕在傅宁抒背上,指下是带着湿意的綹綹发丝。 后头,有些晚了的时候,开始做着清洗,我已是既睏又乏,腿软的站不住,身体几乎是靠在傅宁抒身上的。 傅宁抒像是说了什么,我一点儿也听不清。 总之,我是打着呵欠,胡乱的应了,慢吞吞的穿好衣物,就让他揽着离开了浴房,去到一处屋子里了。 去到的时候,里头已点上了一盏灯,火光荧荧,黄濛濛的照在半大不小的屋里。 我倦得很,也没工夫细瞧,逕自往铺了软毯的椅榻窝去。 「吃点…」 隐约听见有点儿遥远的询问,跟着脸颊好像被一手碰了碰,我感觉自个儿好像点了头,意识就整个儿糊成一片,什么也不晓得了。 九十三、九十四 九十三 风雨好像越来越大… 周围就听水打在树梢,发出刷啦啦的声响。 不过,隐隐约约的,好像有人在说话。 声音有两个,一个很耳熟——唔,对了,是夫人的。很少听到她的声音,但我认得的这个清脆的音调。 另个说话的声音…很低沉。 不是老爷… 老爷领着吴伯,和一些亲友去祖坟地打扫祭拜,王朔也一块儿去了。 每年近到清明时,他们都要去一趟,一去就要两三天。这个时候,家里只会有夫人和吴婶,还有我。 自有印象后,我一直都是不用去,但夫人也从不跟去。当然,她不去,我一点儿都不敢问为什么的。 那…这会儿谁在和夫人说话呢? 两个人好像就在外边的走廊上… 我睡眼惺忪的爬下椅榻,这才发现窗子是开的。 唔,难怪…风雨声会这么大,又听得到外头的讲话。 我走到窗前,踮起脚来,果然瞧见外边廊道里站了夫人,还有… 另个说话的男人,身形被柱子给挡去了大半,只能看到一点儿的脑袋。 他们不知说什么,夫人的模样很…我努力把脚踮高,想看得清楚些。 陡然间,风就大力往里刮来,还挟带了雨水,我赶紧往后退,就一个踉蹌,撞到了——唔…咦!是软的。 不仅是软的,还隐约闻到一丝…嗯…像是洗涤过后的清爽味儿。 我恍惚了一下,迟疑的睁开了眼,发觉自个儿的脸正狠狠的捂在被子里。 我喘了一口气,不禁呆了一呆。 这儿是在… 屋中的桌子上头,搁了一盏烛台,火光不停的闪烁,黄濛濛的光映在些微斑驳的墙上,感觉有点儿冷清。 斗柜边的窗子开了一扇,随着风嘎吱嘎吱的晃。 我恍惚的坐起身,瞧了一眼,见到外头的天色比早前更暗,雨也下得更大了些。 原来,方才是做梦呀。 这儿不是在家里,是在… 我有点儿困惑。那个梦好像真的,好像…从前,真有一个不知道模样的人,去找过夫人说话。 我打了个呵欠,觉着全身软绵绵的,很想再躺回去睡,可肚子却在抗议了,咕嚕嚕的叫。 我往旁看了看,屋里头确实只有我一个,傅宁抒不在这儿。 唔,他去哪里了? 不过,我记得之前是窝在椅榻里的,这会儿却是醒在床上,而且被子也盖得好好的。 我推开被子,往床角摸去,摸到一件外衣,就往身上一披,然后爬下床。我找了一下才找着鞋子,穿好后就去推开屋门。 外头,不仅雨大,风也是,好些雨水泼在了廊道外侧。 我拢了拢外衣,往两边的走廊看了看。 两边都是黑漆漆的,根本看不到底,加上风雨声,感觉非常可怕。 我瞅着黑压压的一头,恍惚的就想起来,以前王朔说过的一个故事儿。那故事儿很可怕,而且还发生在村子里一个很旧的宅院,那里头—— 「怎么站在这儿?」 冷不防地一句,我整个吓住,脱口惊叫了一声,跟着眼里才瞧了清楚是谁。 傅宁抒手提了盏灯,肩上披了件外衣,宽阔的衣袖在风里飘。 我拍了拍胸口,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先生呀…」 「……」 傅宁抒只是看着我,微微挑眉。 我发窘起来,但忍不住要埋怨,咕噥道:「先生走路老是不出声音,我还以为…哎唷!」话还没完,额头就被轻弹了一下。 我抬手摸住额头,有点儿委屈的瞅着傅宁抒。 傅宁抒缩回手,却像是好笑的道:「尽是胡想。」 我摇头,不禁解释:「才没有胡想!先生不知道,以前我们村子里,有个和这儿相同老旧的宅子,那地方一直没住人,也没人敢靠近,但一到夜半,就会有…」 说到这儿,院里的树忽然发出刷啦啦地一大声。 我霎时吓住,惶惶的停了话。 傅宁抒像是往黑漆漆的院中瞧去,平淡的开口:「会有什么?说下去。」 我啊了一声,回过神来,往旁看了看,有些怯怯的小声道:「那儿会有个白衣女子,披头散发的,而且…」 「简单来说,便是闹鬼,是么?」傅宁抒打断,往我看来:「这儿没有鬼。」 他停了一停,口气隐约调侃:「倒是你,披头散发跑出来,要是给人瞧见,说不准把你认作了鬼。」 我一阵困窘,尷尬的顺了顺头发。 正弄着,傅宁抒伸了一手过来,帮我把吹开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他的手指有点儿凉,擦过耳朵时,我忍不住缩了下脸。 傅宁抒对着我一笑,手又往上,摸了摸我的头才收回。 我赧赧的笑,忽然想到一件事儿,脱口问:「先生,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倒是没有。」傅宁抒道:「也不过两三个时辰。」 我咦了一声,忍不住说:「我还以为已经夜半了呢。」 傅宁抒笑了一下,就问:饿不饿?」 「嗯。」我点点头。 「厨房灶上温了饭菜,我去拿来,你进屋里等着吧。」 我正要点头,脑中又浮现方才说的事儿,心头就隐约悚然,连忙脱口:「我要跟先生一块儿去。」 傅宁抒像是想了一下,便同意:「好吧。」 我笑了笑,连忙跟到他身边。我不禁低下眼,瞧到他空的那只手,想了一想,就去拉住。 握住的手指即刻轻轻一勾,扣住了我的指头。 我觉得心里陶陶然的,感觉很快乐很安心,又很…嗯…一时之间,有点儿想不出来要怎么形容,总之,就是好高兴有他在这儿。 我抿了一抿嘴,还是忍不住弯了一弯。 傅宁抒像是瞧来一眼。 「开心什么?」 我唔了一声,心里犹豫了几下。不知怎地,就觉得把心里想的那些说出来,太不好意思了。 「没什么,对啦…」我怕他细究,就说起方才做梦的事儿。 傅宁抒听了没讲什么,正好也走到了厨房。 灶里烧着柴火,整间瀰漫一股热气。傅宁抒把灯掛到墙上,让我去坐到一边的一张小方桌旁。 我乖乖的去坐好,瞧着傅宁抒走到灶前,他挽起袖子,手中捂了块湿布,打开了锅炉,再取出温在里头的饭菜。 现在才注意到,傅宁抒的头发只随意的挽起来,发髻有些松散,有几缕发丝垂在肩上。 我怔怔的瞧着,脑里面就隐约浮现几个画面… 我伸手摸了摸脸。 唔,有点儿热… 正出神,眼里瞧见傅宁抒端了饭菜走来,我连忙搁下手。他像是没注意,只是把托盘上的东西一一摆到桌上。 有两碗饭,两碟的菜。莧菜豆腐,青豆炒肉丝。 「厨房里没准备太多东西,今晚先将就些。」傅宁抒说,跟着拉了椅子坐下,「明儿个有人会去把东西买齐全。」 我愣愣点头,才后知后觉到他的意思。 那就是…还要待在这儿两天么? 我心里开心极了,脱口道:「不要紧的,我能吃饱就好。」 傅宁抒微笑,拾起筷子,「吃吧。」 我点头,拿了筷子,捧起饭,专心的吃。 吃饭的中间,周围只有灶火燃烧的动静,以及越来越小的风声雨声。 傅宁抒用饭的时候,一贯是安安静静的,我也习惯了,同他那样,不出声慢慢的吃。 桌上的两碟菜,大多进了我的肚子,当然了,饭也是吃光光。我觉得不太好意思,想要帮忙清洗。 不过,傅宁抒却说不必,有人会收拾,带着我又回到之前睡的那间屋里。 这会儿,等傅宁抒多点了一根蜡烛,我才又把里头瞧得更清楚了,这儿真是没摆什么。 中间就一个圆桌和椅子,靠墙的斗柜也有些旧,架子上没放东西。 竹製的屏风,看着也不太行,就别说墙面有点儿凋落的粉刷。不过幸好,窗上的糊纸是牢靠的。 对这些,傅宁抒像是一点儿也不在意。 可是,我不禁就想起过年时,在傅家庄里,专门给傅宁抒住的那处屋院,还有到朔州城的月照楼,那时住的地方…唔,这儿和那些根本完全比不上。 这里…又破又旧,虽然还算乾净… 要是只有我一个,那还说得过去,可是…就觉得这样的地方,屈就了傅宁抒,他是适合那些好的跟漂亮的。 晚些,躺到床上睡,我忍不住抱在他身上时,脑里不禁想,等考取功名后,不知道能不能变得有钱一点儿,这样…就能…嗯… 唔,能怎么样…后面脑子晕糊糊起来,我就没法儿再想下去了。 九十四 到了隔日,我才知道,昨儿个走上来的路,其实是一条隐蔽的,很少人知道的小路,一般都是走另一条山道。 一出那处宅院,往来时相反地方向,就是比较宽阔平坦的路。不过前晚下雨,坡地还是有点儿湿滑。 我跟着傅宁抒慢慢的走。 山道旁有小溪,潺潺的水流回盪在寧静的山间。 傅宁抒说这一条溪水,最后是匯流到渭河里的,所以我们走到山下,就瞧见河口泊了两三条撑船。 傅宁抒带着我上了其中一条船。 等我们坐好了,船伕就慢慢的把船撑离岸,往中间水道上走。开始的时候,两边都是树柳草坡,没什么人家,到后头才逐渐看到瓦簷,等草岸变成了青石岸,也进到了城中,可以瞧见,岸上集市里人来人往。 撑船停在中间的一个渡口。 傅宁抒给船伕钱,就拉了我上去,往集市的方向过去。 这儿的集市只有大清早才会摆出来,里头没有什么稀奇的花样儿,倒是不少卖菜卖肉的,还有卖鲜鱼。 经过的时候,我瞧见在篓子里的鱼,还不住的一蹦一跳。 除了这些,也有不少热腾腾的吃食。 其中有一摊,老闆正把一条条发了的麵团,搁往装了热油的锅炉里,登时嗶嗶剥剥的响,香味儿也跟着炸了开来。 傅宁抒领了我过去,先点了东西,才往旁寻位子。 坐下没等上一会儿,东西就来了,有两根炸得香脆的油条,和热腾腾的烧饼,以及两碗白花花的豆腐脑儿。 「我喜欢吃这个。」我一瞧,忍不住说。 傅宁抒微笑,把其中一碗挪到我面前。 「别吃太急。」 我喔了一声,拿起汤匙,慢慢的吃起来。 这处摊子的生意很好,空了位子立即有人补上。我正吃着,不经意的瞧去,发觉前侧不远的桌子,坐下的两人好像也是书院的学生。 那两个人正说着话,没往我这头注意。 「怎么了?」 傅宁抒像是察觉,问着就也瞧了过去,然后又道:「这儿是寻常地方,碰着书院的人也不算稀罕。」 我愣愣的点头,又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脱口问:「先生平时也会来这儿么?」方才一路,他看着对附近很熟悉。 唔,不对… 不只这儿的,整个城里面,好像没有他不熟悉的地方。 傅宁抒面色仍旧一样好,温和的答道:「平时倒不会特意来,不过,最近有一些事儿,因此时常过来,但,也未曾这么一大清早就来。」 我听到后头那句,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 其实,这会儿一大早到这里来,是因为我昨晚没吃什么,又醒得早了,他怕我肚子饿,不然就算要出门,也不会是现在的。 不过,我这时才想起来一件事儿。 还没放假前,他似乎忙了好一阵子,有时候还会休课,让文先生代上… 方才听他提到了,我不禁有点儿想问,但又觉得犹豫。 「想些什么?」傅宁抒忽问。 我唔了一声,瞅了一下他的脸色,看着像是还好,就支吾着脱口:「先生,之前…好像很忙。」 傅宁抒像是一怔,但也立刻点了头。 「是…」他回道,又停了一停,彷彿是想了一下,才说下去:「那些事儿有些要紧,不过都差不多了,往后能清间一点儿。」 我懵然点头。 反正…这意思就是,他之后不会这么忙了吧。 可是… 「书院也有别的先生嘛,怎么他们都不必做事儿…」我不禁为他委屈,忍不住咕噥。 傅宁抒听见,往我瞅来,眼里含笑。 「若认真要论,其实是我把事儿都推给了他们的。」他道。 「咦?」我困惑。 「没什么。」傅宁抒道,又微微一笑,手上舀了舀碗里的豆腐脑儿,边道:「快吃吧,一会儿去别处走走。」 「喔。」 于是我也就不说话了,安安静静的把早饭给吃完。 吃完要走时,我忍不住往那两个书院学生坐的位子看去,他俩还在吃着,像是没有注意过我们这儿。 昨儿个下过雨,有的路上还积水汪,马车经过时,车轮把水往旁溅开,路上有人的衣裳被泼了,对着走远的马车一阵骂骂咧咧。 我走过,不禁瞧了一眼。 「别顾着看,走好。」傅宁抒在旁提醒。 我嘴里喔了一声,但还是忍不住要四处顾看。 眼里正好望到了前头一家铺子,店门前停了辆板车,上头堆了好几摞用油纸包裹的东西,看着像是书。 里头的店伙走出来,同那个推拉板车的人讲了几句,就把那几摞的东西,搬到铺子里。 不知道那里头有些什么书… 去戏楼那会儿,也有逛了家书舖,可里头…唔,都是正经的书。我想到在陈慕平那儿,瞧过的几本书,那些看着都不是书院里的。 「先生,能去那儿看看么?」我脱口。 傅宁抒看了一眼,往旁停下脚步。 「有想找的书?」 我唔了一声,想了想就老实道:「不知道。」又立刻说,「我是想看…就是要看…嗯…不像书院里的那种书。」 傅宁抒微覷目光,像是想了一下,才哦了一声,淡淡地开口:「你想看的,那儿怕是没有的。」 我愣了愣,有点儿不明白他的意思,疑惑的说:「真的么?难道书舖里,也只有会让人想睡觉的书?」 傅宁抒默了一默,才像是叹气道:「…倒不知道,你是这么看待书院的书。」 「唔,就是看了会想睡的书嘛。」 我忍不住说出来,就见着傅宁抒挑了下眉,不禁尷尬了一下,连忙辩解:「不是不是,是有时候会想睡才对!」 傅宁抒瞅着我,没有作声,但嘴角微微一弯。 我不禁面色訕訕——不说课上,每次夜里在房里唸书,我老是看没几页,就会打起瞌睡,不管谁的科目都一样。 这一些,傅宁抒当然是知道的。 「先生…」我有些窘困。 傅宁抒笑了一下,才开口:「好,就去看看吧。」 我怔了怔,连忙点头,同傅宁抒走到前头的书舖里。 这儿的书舖比上回逛得还大了些,书也不少,各种各类都有,可是… 我把里外都瞧了个遍,一样也没找着什么有趣儿的书。 倒是,傅宁抒随手不知翻了什么,看了一看,还招来店伙,不知问什么,就听那店伙连迭的应声,说着… 我正想过去听仔细,一个没注意,手去碰到了边旁的一叠书。 「——小心。」 眼看那整叠的书要往后倒,后头忽来一句,跟着有只手把整叠的书扶了一扶。 我睁大眼,看清楚了那人,咦了一声就脱口:「连大哥?」 连诚对我点了下头,目光已是往里看去。 我顺着瞧去,那头傅宁抒仍在和店伙说话,不过视线是看着这儿的。 他和店伙再说了句,就把手上的书递对方。这中间,连诚已经走向他。我怔了怔,也跟了过去。 「公子。」连诚对傅宁抒喊。 「嗯,你才进城么?」傅宁抒像是随口问。 「是,走过这儿,瞧见了小兄弟…」连诚说着,看了我一眼。 「是呀,幸好有连大哥经过,不然那些书就让我碰倒了。」我脱口,要是碰倒,纸张沾了污,老闆让我全买回去可糟糕啦。 傅宁抒往我看来,他只是问:「找着想看的书了么?」 我一听,忍不住沮丧,就说:「没有,这儿的书也都不有趣儿。」 傅宁抒微笑。 不过一边的店伙大概听到了,像是不平的说:「咱们这儿的书,可是城里出名的齐全,这位公子想看什么,尽可把书名儿报出来,绝对找给你!」 我愣愣点头,不过… 「可是,我不知道想看的书会是什么名儿。」我说。 「……」店伙瞪大眼睛。 傅宁抒也不作声,但目光是温和的。 「呵呵。」连诚倒是笑了出来。 我看了看连诚,不懂哪里好笑… 店伙哼了哼,但转向了傅宁抒又换了张脸,客气的要命。 「公子说的那几本书,咱问一问,保证两天有消息。」 傅宁抒嗯了一声,就说:「到时我会让人来取。」 「是、是。」 傅宁抒和店伙说完了,就往我看来。 「这次找不着想看的,下次再来吧。」他说:「走吧。」 老实说,我是想在待一会儿的,但是… 唔,既然傅宁抒说下次再来,那就下次再来吧。 我就喔了一声,跟着傅宁抒一块儿走出书舖。 而连诚也跟在后。 走了两步,傅宁抒偏过头,对连诚不知吩咐什么。 我没注意听,目光停在对头的一家铺子。 那铺子不知卖什么,客人也不少… 在进进出出的人里,有个很熟悉的身影。 我怔了怔。 李易谦脸上隐约有笑,他身旁的有个穿得很漂亮的女子。 「那是李家的…」 耳边听见连诚迟疑的出声,我才回过神。 傅宁抒似乎也注意到了,他往我看来,淡淡地开口:「约莫是他家里的人吧。」 我怔了一怔,跟着想起来,恍然脱口:「啊,对啦,邱鸣是说过的…先生,他是和李易谦住一块儿的,他前日和我说,李易谦家里人来找他。」 傅宁抒唔了一声,忽问:「走得累了吧?」 我茫然了一下,一时有些迟疑。 「找个地方坐会儿?」傅宁抒也没怎么,只又问。 我游移了下,才点了点头。 要走的时候,我不禁又看向对头,不过已经瞧不见李易谦人了。 九十五、九十六 九十五 雨一直下到清明过后,间中虽然有停过,但也都很短暂。 因为那些雨,好像怎么下都下不完,莱先生的课只好挪到里头。 他在前头口头讲述,简单说起剑的歷史,而眾人在底下都听得昏昏欲睡。 本来我也是想睡的,不过瞥到旁边的空位,又隐约想起前日,瞧见李易谦的事儿。 昨儿个收假,班里的人大多回来了… 不过今天却没见到李易谦。几个来上课的先生,没瞧见人,似乎也不奇怪,好像一早就知道他不会出现。 是他家里人还没回去么? 那个女子… 虽然她的样子,我没瞧得很清楚,但从衣服打扮,应该长得很好看。 李易谦和她说话,脸上还掛着笑,唔,真难得… 虽然他没像是席夙一那样板着脸,可是平常也不怎么笑的。 我顿了顿,抬眼看了一眼前头的莱先生,他讲得很高兴,一点儿也不在意有人睡着了。 我放松的打了个呵欠,就瞧见坐在前头的陈慕平,同旁边的人在悄声的说话,霎时才又想起来一件事儿 说也奇怪,先是在路上瞧见了李易谦,后头去间店里吃饭,走得时候也看见了陈慕平。 同李易谦一样,陈慕平旁边也有别人。他没瞧见我,只是在听旁人说话,然后随着店小二往里走。 不过,那会儿傅宁抒似乎没瞧见… 连诚不知说了什么,他神情有点儿沉,后头吃过饭,连诚就走了,之后两天也没瞧见人。 中间,我忍不住向傅宁抒问起来,他只说连诚有事儿要办,然后就提起了别的。 老实说,开始时看见连诚的样子,我是有点儿怕的,不过之后在傅家庄,他有时来找傅宁抒,看见我时,都是和和气气的。 想起来,他一开始也是很和气… 整堂课里,我就这么东想西想的,好不容易才捱到课上完。莱先生一走,我收好了东西,就赶紧往书库那儿去。 算算日子,差不多又三个月了… 我踏进书库的院里。 屋门已经打开了,在里头的人…咦? 除了傅宁抒之外,还有别人。 他们不知在说什么,傅宁抒神情平静,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近, 一靠近门边,正说话的林子復就停住,他看了来,神情还有点儿凝重。 傅宁抒也看来一眼。 「进来吧。」他温和的说。 我喔了一声,又对林子復兴问候:「…先生好。」 「课上完了?」林子復露出笑,问道。 我点点头,走去桌子的另一头,把东西放下,正想问今儿个要做些什么,林子復又开口了。 「对了,这些是席先生想要的书。」说着,林子復递来一张纸条,「都在后边,你去找出来吧。」 「…好。」 我接过,拿了字条往里走,隐约听到林子復继续说话的声音。 他的音量不大,但后边和前头只用了布帘遮掩,还是能听到一点儿字句。 好像在说什…唔,他提到了钱。 还说了个名字,听来好像和傅宁抒有点儿关係,因为也是姓傅的。 我听了一小段,越听越迷糊,乾脆就不听了,专心找书。 纸条上誊了七八本书,上头的字很雋秀。 我怔怔的瞧了瞧,有点儿意外,原来这是席夙一的字啊。 之前他在这儿,虽然也有写字的时候,但我压根儿没去注意过。 我把纸条拿正,又仔细的看了看,才认真的去把他要的书找出来。 等回到前头时,只剩了傅宁抒一个。他坐在桌前,手上正排着书页,瞧见我出来,就伸手指了指桌上的一处空位。 「先搁那儿吧,晚些席先生会来取。」 我喔了一声,把抱着的一叠书放上桌子。 「先生,我还要做什么?」我问。 傅宁抒唔了一声,停下手里的事儿,像是想了一想,才对我道:「这样吧,你把今儿个课里教的,都看过一遍。」 我咦了一声,脱口:「这样要看很多的…」 「既知很多,更该趁现在好好的看。」傅宁抒听了,平淡的道:「晚些回去,肯定要看不完。」 「现在开始看,也一样看不完嘛…」我咕噥。 「不想看也不要紧。」傅宁抒又说:「到时让柳先生喊去训话,回头不要埋怨。」 我张了张嘴,还是颓然无语了,因为说得也是… 今儿个柳先生课上也说,后面会逐渐增加讲得东西,而且上完一段就要考试。 我从书箱找出书,往桌上摊开,但对着上头的字句,实在忍不住鬱闷。 想想,唸书一点儿也不好玩儿… 以前王朔老是说,唸太多东西脑袋会打结。 他说的一点儿也没错。 不过,我记得和他的约定,他在另一边努力,那我也得好好的唸才行。 我努力的看起来,而中间,傅宁抒也没出声。他比我还认真,整理着那些,看起来永远也整理不完的书。 后头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我脑袋快要糊成一团时,书页上盖下来一只手。 我呆了呆,抬头瞧向手的主人。 「脑袋都快黏到书上了。」傅宁抒收回手,瞅着我道。 我脸色訕訕,尷尬的挠了挠脸。 「快到点吃饭了,你收拾了先离开。」傅宁抒又说。 我愣了愣,才喔了一声,又不禁问:「先生呢?」 「我一会儿再走。」 我点头,想了一下就说:「那我等等先生。」 傅宁抒伸出手,往我头上摸了摸,温和的道:「不必,你先离开。」 我只好作罢,低喔了一声,慢吞吞的去收了东西。 走时,我和傅宁抒说了句,看他好像真是还要忙,只能怏怏的先走一步。 出了书库,走没几步,冷不防地碰上了席夙一。 他瞧见我,脚步停了一停。 今儿个没有他的课,加上放假前就没瞧见他,一时见到他那张没表情的脸,我隐约一怯,囁嚅的喊了句先生。 席夙一嗯了一声,但仍看着我,像是有话要说。 我不知该不该走掉,不禁迟疑的出声:「先生?」 席夙一这才开了口:「静思,你前两日出去了么?」 我愣了愣,不明白他为何问,有点儿疑惑的看着他。 席夙一低咳了声,又说:「我是想,你一个人在这儿,又没有地方回去…」 我才恍然,哦了一声,就脱口:「我不是一个人的,还有傅先生呀。」 「……」 我瞧见席夙一皱了下眉,才又记起他对傅宁抒好像有些意见,张嘴想要说点儿什么,但他就又开口了。 「你这是要回去了?」 我呆了一下,才点了点头,又补了一句:「会先去吃饭。」 席夙一嗯了一声,就示意我可以离开,他自个儿也走了。 我看了看他要去的方向,好像是书库。 对了,他是要去取书吧… 哦,所以傅宁抒是在等他么? 要是这样,我也可以等一等的嘛。 但也说不准不是,傅宁抒像是有别的事儿要做… 唔,算了。 要是他真的有事儿,我还是不要打扰才好。 想了想,我就快步的往餐室过去,打算先去后头厨房那儿,找叔婶们先聊一会儿。 到了吃饭的时候,我遇见了丁驹。 今儿个课堂中间,他好几次往我看来,好像想说什么,可都没有开口,这会儿,正面遇着了,他就拉了我坐一块儿,但又支支吾吾的。 要是李易谦在,肯定要觉得不耐烦。 想起他来,我不禁犹豫一下,忍不住打了岔,脱口问:「李易谦回来了么?」 丁驹像是愣住,一会儿才说:「呃,我…方才回舍房院里,也没见着他。」 我有些失望,低喔了一声,继续吃饭。 「唔,小呆瓜,我…那个…」丁驹又继续结巴。 「你到底要说什么嘛?」我有些受不了,疑惑的瞧向他,「乾脆的讲出来啦。」 丁驹就咳了一下,神情有点儿尷尬,他朝我凑近了一点儿,小声的说:「放假前,我不是给你一些书,你…你能不能还给我?」 我愣了愣,才恍然他说的是什么书。 是那些图册… 又想起来,脑里面就隐约浮现了画面。 我驀地红了下脸,不禁转开视线,盯着饭碗,唔了一声,嘴里期艾的脱口:「你…说那…那些图…」 丁驹又咳了咳,制止道:「你知道就好,不用明讲。」 我连忙点头,就听他问能不能一会儿拿来还给他。 「咦?」 「怎么了?」丁驹紧张的问。 我忍不住为难,支吾了几下,还是不知道怎么说。 那时候也没注意,后头就… 散落到地上那些图册,都被收拾起来——当然不是我收的。我一点儿都不敢问傅宁抒都收到哪儿了,也不敢说那不是我的。 「丁驹,我…要找找。」我看着他,只好说。 「咦?找?不见啦?」丁驹睁大了眼睛。 我连忙说:「没不见的!就是…要找…我…」说着,看到丁驹再把眼睛瞪大了一点儿,不禁就改口:「我…我明儿个给你。」 丁驹才像是松了口气。 「那你可记着,不过,可别一早就给我,等晚些上完最后一堂,你再给我吧。」 我颓然的点头,看着饭有些吃不下了。 九十六 回到房里时,傅宁抒还没回来。 要是平常,我会有点儿失望,但现在… 我赶紧把书箱搁下了,就急忙去找出蜡烛点上。 我拿好烛火,先从床头的斗柜找起。 可斗柜上头乾乾净净,什么东西也没有。我把两层的抽屉都拉开来看,里头摆了两三个匣子,还有一些零散的物什,都摆得非常整齐。 但就是没有半点儿图册的影子。 我盯着那几个匣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抽屉关了回去。 总觉得东西找是找,但还是别乱翻比较好… 我重新拿起烛火,改挪到书案那头。 平时傅宁抒坐得那头,我一点儿也不敢乱瞧乱动的,但这会儿也没法儿顾忌,因为得趁他不在,赶紧的找找才行。 那头的案上很乾净,只有两三本看也知道不是的薄册,以及两三封信。 我不敢去动那些信,但对着那些信苦恼起来… 到底那些图册放去哪里啦? 我离开书案,去屏风后打开每只箱柜,包括我自个儿的。 属于傅宁抒的箱柜,一打开就一目了然,他收拾得很妥当,一点儿也动不得,不像我的乱七八糟,翻了也不知道。 我苦恼起来,走回前头,望了望房中各处,瞧上了墙架满满的书。我想了一下,还是拿了烛台过去,一本一本的看过。 可看得眼睛都要花了,还是没有… 我实在鬱闷,心里又觉得着急。 看来,真是得问傅宁抒了,要不明儿个准拿不出东西还丁驹的。 那些图画非常精緻,肯定很贵,傅宁抒应该不会丢了的,他最爱惜书啦,但是… 要真是丢了,我自个儿钱袋那丁点儿的钱,连一本都不够赔的。 正颓丧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声响。 我一愣,转头就瞧见门被打开,跟着傅宁抒走进来。他一手把门关上,目光往我瞧来。 莫名的,我一阵心虚,急忙的离开书架,小心的把烛火放到书案上。 「再多点一支蜡烛吧。」 听到傅宁抒说,我立刻喔了一声,抢在他前头,去把蜡烛取出来点上,稳稳的按到烛台上。 「……」 我忍不住躲了躲他的目光,慌张的脱口:「我…我去澡堂。」 傅宁抒像是没觉得奇怪,只是嗯了一声,就走到书案边。 我瞧了一眼,见着他拿起案上的信,不禁松了口气,幸好方才就只是瞧过,一点儿都没动过。 不等傅宁抒再注意过来,我连忙挪开了视线,赶紧的取好东西,又说了一声,就要往外出去。 「等等。」 冷不防地被叫住,我吓了一跳,惶惑的停住,转头见着傅宁抒走来。 他手上递来一盏提灯,看着我道:「你忘了这个。」 我啊了一声,訥然的接过,「…谢谢先生。」 傅宁抒嗯了一声,又帮我把房门打开,说了句小心慢走。 我连连点头,提好了灯,抱好洗浴的东西,一点儿也不敢走快,慢慢的离开。 澡堂人很多,水声和说话的声响回盪满室。 我边洗边烦恼一会儿回去怎么问,周围有人同我聊话,也没怎么理,只是快快的洗好了出去。 我把全身水珠擦净,先套上衣服,才又拿布巾捂了几下头发,就随便往上挽了一把,用一根木簪固定住。 「小呆瓜。」 我才把衣带绑好,听见喊声就抬起头。 面前是陈慕平,他衣衫穿得没那么整齐,有几条衣带散了下来。 「你好了?」 耳边听他问,我心不在焉的点头,不自觉的往周围看了看。 周围正好没有别的人了。 唔,那陈慕平是一个人来的啊。 陈慕平像是察觉,也跟着看了一看,笑着又问:「怎么了?」 「哦,我以为有谁…」我脱口,瞧见他脸上露出困惑,就连忙改口:「没什么啦。」 陈慕平看着我,脸上仍带着笑:「你以为谁同我一起么?」 我不禁尷尬,囁嚅的说:「我没以为有谁。」 但不知怎地,脑里忽地闪过一个不熟悉的面孔。 那张面孔,我总共才看过…嗯,五隻手指数得出来的次数。 我记起那个人打探陆唯安的事儿,不禁脱口问:「陈慕平,你和唯安还不和好么?」 陈慕平一怔,脸上笑意就退了一点儿。 我懊恼了一下,正想说自个儿不是故意提的,他就先说了句,目光跟着微微低了一低。 「不如你帮我?」 「咦?」我愣住。 陈慕平往我瞅来,声音有点儿低,语气有些不大一样:「小呆瓜,你帮我好么?你帮我与他和好。」 我再咦了一声,又呆了呆,茫然不解看着他。 「你帮我问,问他是怎么想的?」陈慕平也看着我,再道:「帮我,好不好?」 我不禁支吾,有点儿为难的脱口:「可是,唯安…」他才不会告诉我的。放假之前,他又不大理我了。 陈慕平微扯了下嘴角,像是叹气道:「算了,你当我没提吧。」 他抬手拍了拍我的肩,又说了句早些回去,当心着凉的话,然后就拿了他自个儿的东西,往旁一掀布帘,进到里头去了。 莫名的,苦恼的事儿,又多了一桩… 要是…真去问陆唯安,他肯定脸色难看,说不准要吼我一顿。 但是,我也想不太明白,他俩明明之前很好的嘛,为何要闹僵?难道是陈慕平和别人太要好的缘故么? 可是,之前… 我正纠结,望向前头走过的人,霎时怔住。 「李易谦!」我回过神,连忙出声喊。 他好像才从外头回来,衣着不是书院平时的常服。方才一眼看去,他整个儿感觉不大一样,差点儿认不出来了。 听到我喊,李易谦就停下脚步,转头看来,脸上有点儿讶异似的。 「你回来啦。」我连忙朝他走近。 李易谦面色平淡,看着我也是很平淡的嗯了一声。 我看了看他,有些困惑,不禁就问:「你怎么了?」 李易谦唔了一声,转头又迈开步伐,边说:「没怎么。」 我跟了上去,又靠近去瞧了瞧他。 李易谦目光睇来,不知怎地,往旁躲了一下,眉头还皱了皱。 「——做什么?」他问着,又停了下来。 我听他口气有点儿不好,不禁失落,忍不住委屈的瞅着他,脱口埋怨:「放假前,你也不说一声就出去,多亏我还去书室找你呢,要不是遇上邱鸣,一点儿都不知道你出去了。」 「……」 我又说:「可你现在好像不太高兴…」明明前日在街上瞧到时,他还对那女子笑着的。 李易谦神情有些闪烁,他微吸口气。 「我只是有点儿累…」他说,又别开目光,然后道:「你站远一些。」 我愣了愣,有些困惑的喔了一声,想了一想,就低头闻了闻自个儿身上。 「不臭呀!」我对他辩解:「这是皂角的味儿。」 李易谦像是愣住,半晌才闷着声音开口:「…我没说你臭。」 「那做什么要我…」我疑惑。 「你浑身都是澡堂里的热气。」李易谦语气平平的道,就逕自迈开脚步。 原来是这样…我恍然,但又有点儿不理解,外头风这么凉,身上哪还能有澡堂里的热气啊。 …莫名其妙。 我觉得,李易谦肯定有些什么事儿。 他才和家人分别回来,大概就是同家人吵架了吧。他这会儿的神情,和年后回来的模样相同,一整个乌云罩顶。 我追了上去,喊他:「李易谦…」 「……」 我瞧了瞧他的脸色,小心的问:「你为何这样晚才回来呀?」 「……」 「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 「王…唔,不是,我家里人说,心里有事儿不能憋着,久了要闷出病的。」我再接再厉的说下去。 「……」 「我前——哈啾!」 这一会儿,李易谦总算停步,朝我望来,神色不太好。 他微沉了口气,才开口:「时候已不早了,你别在这儿磨蹭。」顿了一顿又说:「我没什么事儿。」 「可是…」 「你要是着凉,老打喷嚏,会累得我明儿个课没法儿好好地听。」李易谦打断,也不等我再说什么,就一转身踏入旁侧的院门。 居然说这种话… 亏我想关心一下的——算了! 我鬱闷的回房去,收拾过东西,把半乾了的头发放下,在找了一条乾的布巾,用力的又捂了一捂,就把布巾丢开,跟着窝到了床上。 我正要拉开被子,房门就被推了开。 傅宁抒进了来,看起来似乎是去洗浴回来。他关上门,见着我躺到了床上,倒是没有说什么。 要是平常——唔,平常,他其实也不会问我看书了没。再说,在书库那儿,看了半个下午,早把今儿个讲的都看得差不多了。 于是,我心安理得的躺好,盖上了被子。 只是一闭上眼,不知怎地又想起,方才李易谦脸色不大好的模样。他虽然表情就那几个,可是也没这么消沉过。 前日不是还好好的嘛… 不只这个,还有陈慕平和陆唯安的事儿。 他们也是,一直都好好的,忽然就… 我胡想一通,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一点儿窸窣的动静。我不禁睁开眼,见着一片黑。 「…怎么没睡着?」 听见傅宁抒的声音,我翻过身,见着他已上了床。 「先生以前…和家里人吵过架么?」 「……」 傅宁抒没作声,就是拉了被子,然后平躺下来。 我自顾的说下去:「我没和王朔吵过架,唔,他有时是会骂人,但根本没什么底气儿的,他只是装兇。」 而且,我知道,王朔每次吼完他爹,回头总会想法子哄回他爹的。 老实说,李易谦不高兴的原因,只是我的猜测,但就是觉得和家里人,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我这么对傅宁抒说,又讲起李易谦的事儿。 不过,也不知道傅宁抒有没有听进去… 他中间都没打过岔,但也没让我不要说。 我怕他睡着了,讲到一半,就停了一停,试探的喊了声:「先生?」 「别去理旁人的家务事儿。」傅宁抒终于开口,跟着侧过身,伸手将我的被子掖了一掖,又低道:「快些睡。」 我张口,想说李易谦又不是旁人,可不知怎地,瞧着已经闭上眼的傅宁抒,就只喔了声,听从的两眼一闭。 于是,一直到隔日天明,我才记起一件更重要的事儿。 可是那会儿,鐘声已经停了,我手忙脚乱的漱洗穿衣后,就连忙出门赶集会了,一点儿也没工夫问这个事儿。 九十七、九十八 九十七 在苦恼了两堂课后,我还是没想到一个好理由——要对傅宁抒老实讲,又不能害丁驹受罚,实在很困难。 因此,所以我没能专心听柳先生讲解。 不过他今儿个像是不太舒适,精神懨懨的,眼神也没那么利,一点儿都没察觉。 大概是这样,好些人都不太专心,包括李易谦… 中间我曾偷瞧了李易谦,发觉他面前的书翻都没翻。不过,虽然他脸色有点儿鬱鬱的,但就没有昨晚那么消沉了。 本来,我打算今日要继续关心的,但因为昨晚太累,压根儿没把那些图册要回来,就也顾不上他心情如何了。 只不过,苦恼了一早上,也没想到半个好点子。 「…你走那儿做什么?」 正颓丧时,冷不防地听到这句,手臂跟着被拉了一下,我吓了一跳,转头就对上李易谦皱着眉的脸,又看了看周围,才发觉自个儿走错方向了。 后头是文先生的课,上回她说要在外头讲课,让我们去书院北面的林子里集合,所以柳先生的课一结束,大伙儿都陆续的往那儿过去。 「走路仔细些。」李易谦道,放开了手,「别老是发呆。」 我忍不住抗议:「我没发呆,我在想正经事儿。」 李易谦哦了一声,一边迈步往荷花池的方向,一边冷淡道:「你能有什么正经事儿渴想?」 我跟上,小声咕噥:「当然有嘛…」 李易谦轻哼一声,像是不信。 我鬱闷的睇了他一眼,驀地起了个念头,脱口就问:「李易谦,我问你个事儿。」 李易谦瞧来,没有答腔。 我只继续说:「要是你有个东西,不想给人找到,你会藏哪儿?」 李易谦再往我看来,微微抬眉,开口:「你想藏什么?」 「不是我,是…唔,我就是问问。」我支吾的说。 李易谦沉默了会儿,才回答:「不想给人找到,自然是带在身上最稳妥。」 我恍然点头,但又想到那些图册不是薄薄几页,也不是一本,傅宁抒要怎么带在身上? 我就又问:「但要是不能带在身上呢?」 李易谦立刻冷淡道:「那就放在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说着就一顿,往我看来,脸上露出疑问,「你问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 我说,又有些心虚,不禁把目光别开了一点儿,就听李易谦轻哼了一声,但没有再追问。 我这下也不敢多问,继续默默苦恼,在到能望见荷叶池的时候,耳边忽听李易谦开口。 「大约再过不了多久,荷花就要开了。」他说,跟着停下脚步。 我愣了愣,就也停住,望了望荷叶池,才出声附和:「是呀。」 李易谦没有答腔。 我不禁侧头过去,正好有风吹来,把李易谦束发的长带往后荡开,衣裳下摆也窣窣地摆动。 他侧着脸,我瞧不清是什么神情,但不知为何,就觉得他又有点儿消沉了。我不禁去拉了他的衣袖。 李易谦一顿,转头看来,然后视线又隐约一低,像是落在我拉住的衣袖上。 我连忙把手松开,吶吶开口:「再不走要迟到的…」 李易谦目光扬起,看了我一眼,忽然就整个人转了过来,还抬起了手,往我肩处碰来。 我怔住,就瞧见他已经缩回的手里,多了一片落叶。 李易谦松开手指,那片叶子就随风飞了开。他像是看去,但很快又把目光转到了我脸上,却只盯着没作声。 我感觉很彆扭,又觉得困惑,就抬手摸了摸脸:「是不是沾到什么了?」 「…没有。」 李易谦回答,跟着别开了视线,人也转过了身。 我看他迈开脚步,又不禁再摸了一下脸。 唔,真是没什么… 那方才李易谦是在瞧什么呀? 我疑惑,往前看去,发觉他已经要走远了,赶紧追了上去。 经过荷花池时,我不禁多看了一眼。 水池里隐约可见好几株竖立于荷叶间的花苞,我想起初次到这儿来时,风里隐约还能闻见的荷花香。 我也想到去年这个时节… 那时候,老爷才新请了个教书先生,王朔每天都想着法子不听课。 …日子过得好快啊。 我又看了看荷叶池,才快步走开。 在外头上了完课,风忽然大了起来,天色也变得阴沉,眼看像是要下雨,文先生就要大家快返回书院里。 一伙人都慢吞吞的走,才进到廊下,外头就落起雨了。 雨有点儿大,风也是,廊道外侧一片湿答答的。 后面是莱先生的课,这会儿下雨也不能到射箭场了,于是他决定今儿个休课,让我们各自打发,但就是不能离开书院。 忽然没课,我怕丁驹要找来,飞快收拾好,对李易谦说了句回头见,也不管他要说什么,就匆忙离开。 只是,现在还早,书库那儿大概没人,我想了想,就决定去书斋,要是傅宁抒正好也没课了,都会在那儿的。 我加快脚步,但拐过转角就一顿。 前面不远,有对身影撑伞由外走近游廊。 其中一个是傅宁抒,另一个…唔,是东门先生。他们两人一同撑伞,边说着话边进到里头。 我怔了怔,停住脚步,心头莫名有点儿堵,一时就迟疑,没有出声喊人。 倒是,傅宁抒收好伞一回头,目光就瞧了过来,不过他还没有表示,旁边的东门先生先开了口。 「静思?」东门先生轻柔的笑,朝我招手。 我才慢吞吞的走近,又往傅宁抒望去,只是对上他的目光,就莫名觉得慌张,连忙低了低头。 我小声的脱口,对他和东门先生问候:「…先生好。」 「这会儿没课了?」问话的是东门先生。 我点头,和她解释原因,目光落在她的裙摆。她的裙摆是粉绿色的,有一些让雨水给泼湿了,变成了另一种绿。 像是…唔,荷花池水的顏色。 莫名所以的,我感觉很侷促,有些无所适从,解释完后就说了要走开。 东门先生没再多问,很平常的又温柔的应了一声。 「等等。」 这会儿,傅宁抒才开了口,还伸出空的一手,拉住我的手臂。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惶惑的看向他。 「既然无事儿,便来帮我个忙吧。」傅宁抒平淡道,但目光看向了东门先生,将拿着的伞递给她:「多谢。」 我看着东门先生接过伞。 她对傅宁抒微笑,说了句不客气,但不知怎地,又看了我一眼,不过却是很温柔的,然后才对傅宁抒点了头走开。 我怔怔的瞧她走远。 「走吧。」 耳边听见平淡的一声,我才回过神,不知所措又不明白的看向傅宁抒。 「发什么愣?」 傅宁抒语气很温和,他问着就松开我的手,但又往我头上摸了摸。 我瞧着他一样平淡的脸色,但心里却不再有方才的鬱闷,感觉舒心安然了起来。我忍不住开怀,不禁就咧嘴一笑。 傅宁抒挑起眉,像是不明白。 我只高兴的问他:「先生要我帮忙什么事儿?」 傅宁抒没回答,但瞅着我的目光,隐约闪烁。 「先生?」 傅宁抒这才唔了一声,示意我一块儿走,一边道:「没什么,对了,我今儿个不去书库那里,所以你也不必去了。」 我喔了一声,但又有些不懂。 方才明明就是他拉住我,说要我帮忙的,怎么转眼又说没有啦?但我只疑惑在心里没有问,因为想起了那件更重要的事儿。 我瞧了瞧周围,像是没有人会走过的样子,连忙拉住他:「先生…」 「怎么?」 我看着傅宁抒,驀地一阵紧张,忍不住低了低目光,囁嚅道:「我想问先生一件事儿。」 「嗯。」 「那个…」 我一阵惴惴,支吾半晌,不禁把头也低了一低,才一鼓作气的问:「那几本图册,是不是先生收起来的?」 总算是问了,我不禁松口气,又紧张的抬头去瞅傅宁抒。 唔,傅宁抒像是一点儿也没如何,脸上表情也没变,但他的目光正对着我瞧。 那眼神不像生气,但也不是高兴… 我一急,连忙脱口:「先生,我没有要看了,我只是要还给——」说着就顿住,生生改了口:「还人。」差点儿就把丁驹两个字儿说出来了。 傅宁抒听了,只是哦了一声。 我看他又不说话,一阵忐忑,但才要张嘴要再说点儿,就让他打断。 「做什么紧张?」他说,语气很平常,还微微一笑:「我当你何时要问呢?没错,那几本图册,确实是我收了,既是同人借的,自然要还,不过…唔,可不大好当眾归还。」 我急忙脱口,向他保证道:「我会偷偷拿给他!」 傅宁抒笑了一笑,然后像是想了一想,才悠悠道:「其实,有个更稳妥的法子,我帮你拿去还丁驹,省得教柳先生瞧见,到时要招一顿罚。」 说完,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逕自的迈步走开,就留我一个人惊呆在原地,兀自想不通他是如何知道的。 九十八 我把最近一阵的事儿,都写进要给王朔的信上。 包括两天前的事儿… 我偷偷地往旁瞧去。 傅宁抒侧着的脸微微低垂,在翻着一本书,模样很专注,就和平常一样。 我怔怔的盯着,发觉他像是要抬头看来,才连忙转回目光。 耳边听见几声动静… 我忍了忍,还是又瞧去,就见着傅宁抒已是起身离开,站在放书的架子前,把手上的书册给摆回去。 我看着他动作,半晌才又转开眼,对着面前的回信纠结。 唔…还是想不明白。 到底他怎么知道图册是谁的嘛?也不知道他还没有还… 反正那天后来,丁驹也没有来找我讨,隔日也没有,看见我也自然,但提也不提,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个事儿。 可我想想,总觉得过意不去。 只是,每次要和丁驹说这个,话题都会让他打断,绕去了别处。 真的很奇怪。 我瞅着回信上的内容,有些犹豫了一下,就把方才写得划掉,重新拿纸再写一次。 算了,这个事儿不要写吧,省得王朔下回信里又囉唆。 不知为何,这次王朔足足写了两张纸,但都没讲到半点儿他自个儿的情况,而是难得的囉嗦了一堆,还要我别光是玩儿,记得认真唸书。 我越看越不满,有点儿觉得委屈——王朔什么都不知道,我一直都很认真唸的。 他才是!不要老顾着玩儿… 我想了想,决定再补上一段,认真的告诫他。 等到写好,我又取了一张新的纸,打算也给常慧写回信。 可老实说,我有点儿不知要写什么… 想想,真的奇怪,常慧为何要写信给我呀? 我还是想不懂,之前问傅宁抒,说是我答应和他当朋友,所以才给我写的吧。他还说,要是这样,我得要好好的回信才行。 我拄着脑袋,对着白纸发愁。 唔,常慧又不是王朔,应该不能胡乱写,但是我又不知道他喜欢聊什么。我不禁想问傅宁抒,但又犹豫就问不出口。 …写个信而已嘛,总不是还要麻烦他。 我就去把常慧的信拿出来,重新看了一次。 读他的信,比读王朔的信容易,因为他的字很整齐。 他在信里写寺门前的杏树开花了,他把那些杏花儿风乾,加到煮得茶里,说是滋味儿很好,然后还说到了季候变化。 都是很平常的事情… 这会儿,读完第二遍,我有些晓得该写什么了,就拿起笔,写了之前上茶楼吃点心的事儿。 「…写什么这样开心?」 快写完的时候,耳边听见傅宁抒问,我哦了一声,高兴的和他说:「我要跟常慧师父介绍一样点心,他以后要是来,可以去尝尝。」 傅宁抒听了只一笑,没说什么。 我继续写完它,最后在末尾写上自个儿的名字。 过一会儿墨跡乾了,我把两封信折起来,各自封好后,才交给傅宁抒。 傅宁抒接过,就对我道:「不早了,收拾睡吧。」 我喔了一声,把书案上的东西都收了。 傅宁抒也闔上了书,像是也要睡了。他等我脱了外衣上了床,就要把床头的烛火吹灭。 房里霎时暗了下来。 傅宁抒侧身睡下,伸出一手把我揽近。 我靠着他的胸膛,微微抬头。 傅宁抒俯脸凑近,吻住我的唇,然后慢慢的吮舔。嘴巴被湿软的触感抵开,探进里头舌头和我的纠缠了几下才松开。 我喘了口气,感觉眼角被柔软的触感轻轻一碰,身体再被搂得更紧了些,鼻间就闻见傅宁抒身上时常有的香味儿。 我觉得心头暖暖的,也伸手去抱住他。 每天晚上都能这么亲近,真好。 「睡吧。」 傅宁抒轻轻的道,搂住我的手抬起,把我的被子往上掖了些。 我嗯了一声,又往他怀里挪近了点儿,才安心的闭上眼。 这一阵子,雨时下时停的,一会儿冷又一会儿热,书院里好些人都因此着凉了,包括几个先生。 柳先生在之前已经有些不舒适的,后头文先生也是,今儿个就轮到东门先生了。 早上课歇时,我瞧见陈伯领着一个人走过。 他们走的方向,是通往乐阁的那条路。 周围就有人说了,是东门先生忽然晕倒,那会儿吓坏了在场的一干学生,但也幸好是这样,才及时去喊人来。 我听着,不禁往李易谦看去。 李易谦翻书的手势停了一停,脸色跟着沉了下来。 但是,我问他要不要过去瞧瞧时,他却一脸去做什么的表情,一句也没说,就继续翻书。 我不明白他怎么不担心,正要问的时候,席夙一已经进来了,只好作罢。 不过,课一结束,李易谦虽然一样什么也没说,但收拾的动作比平常要快,也等都没有等我,直接拿了东西要走。 我瞧见,连忙也快快地收拾,赶紧追上他。 「李易谦,等等我。」 「…你跟来做什么?」李易谦侧过头,皱了一下眉,有些冷淡的问。 「你要去探望东门先生么?」我只是问。 李易谦沉默,然后转过了头。他自顾的走着,但脚步像是慢了一点儿,过会儿才开口。 「此刻东门先生那儿,有的是人去探望,用不着我去凑热闹。」 我唔了一声,东门先生温柔和气,一直都很受学生喜爱,平常时候,不仅只有李易谦会去找她,有好些学生也会,但是… 李易谦和东门先生,他俩关係不一样呀。 我忍不住脱口:「可是,你和她一直都比较亲近嘛,她生病了,你还是应该去探望才对啊。」 「此刻去不过多打搅而已。」李易谦道。 我怔了一下,才又想了一想,觉得他说得对,连忙又脱口:「那你晚点儿再去。」 「…我本来就这么打算。」李易谦瞥来一眼,淡淡地道。 我有些訕訕然,但又困惑,就问:「那你怎么走…」 「我是要外出,反正后面也没课。」 李易谦打断,又走了两步忽然停了。他往我看来,像是犹豫了一下才开口:「你不赶着去书库么?」 我喔了一声,摇头道:「昨晚傅先生说了,今儿个不用去。」 李易谦听了却眉头一皱,脸上像是疑惑,「昨…」 「——嘿!你俩站在这儿做什么?」 冷不防地,背后传来一声,跟着有两只手各自往我和李易谦肩膀拍了一大下,我俩差点儿没往前扑倒。 我站稳了,才转过头去,就见着丁驹笑嘻嘻的脸。 李易谦也瞧见,整个人往旁一闪,甩开丁驹搁在他肩膀的手。他脸色很不好,瞪了丁驹一眼。 丁驹手被甩开,像是不在意,只对李易谦哼了哼,就侧头往我看来。 「小呆瓜,你不用忙么?」 「不用呀。」我说。 「那——哎唷!」 丁驹忽然痛叫,他搁在我肩头的手,让一手拧开甩掉。他捂着手臂,脸色难看的吼着李易谦。 「你有什么毛病?」 李易谦甩了甩手,只冷冷的道:「说话就说话,用不着勾肩搭背。」 「你…」 「路静思,走了。」李易谦不理生气的丁驹,只又对我说,还来拉我的手臂。 我愣了愣,又不禁咦了一声,就没有动作,不明白的脱口:「要去哪儿?」 李易谦正要走,有些一顿。 丁驹却不知怎地,听了就噗哧的笑,他哼哼两声,然后挑起眉头。 李易谦不理他,像是沉了一口气。他往我瞅来,口气有些森森闷闷的:「——路静思,走不走?」 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但一点儿都不敢甩开他的手,当然也不敢说不,只是囁嚅的说好。 李易谦哼了一声,就一把推开丁驹,然后拉了我往前,一点儿也不管丁驹在后头嚷嚷。 九十九、一百 九十九 大街人来人往的,车马时不时穿梭其中,间中还有各家商铺门前招呼客人的喊声。 李易谦走在前头。 他走得不算快,所以好几次我快追上时,都给丁驹阻止了。 那一会儿,李易谦拉了我就走,也不说去哪儿,我在后头问了老半天,他只是松开了手,然后丢了句回头见,自顾往另一头走掉。 我看着他走的那头,是往书院正门的方向。 …简直莫名其妙。 不知为何追上来的丁驹这么说。 他鼓吹我跟上去瞧瞧。 我是有点儿好奇的,但是…对外出这个事儿,实在很犹豫。 但丁驹一点儿都不管我的考虑,拉了我就跟了上去。 只是,在差一点儿就要追上人时,丁驹冷不防地拉住了我,说什么是要跟踪,不能让李易谦发现的。 可是… 为何要跟踪?我不明白,直接上去问李易谦就好啦。 丁驹就对我警告,说是以李易谦的脾气,要是发现我俩在后跟着来,肯定要发火。 ——你想他发火么? 我看着丁驹森森的脸色,想起以往惹了李易谦不高兴的情况,心里不禁畏怯,连忙摇头。 …所以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一转眼,我和丁驹已经跟着走过两条街了。 唔,到底李易谦要去哪儿呀? 我走得累了,有些不太想跟下去,正要对丁驹说时,就瞧见李易谦拐进右边的巷子。 丁驹立刻推了推我,边催促道:「快跟上去!」 我喔了一声,连忙加快脚步,跟着丁驹追去,但一转进巷子里,却没有瞧见李易谦的身影,连别的过路人也没有。 「咦?怎么——」 「怎么如何?」 后头猛地传来一声,我和丁驹霎时吓了一跳,转身就对上李易谦冷冷的目光。 他隐约往我瞪来一眼,我不禁一怯,忍不住要退后,但给丁驹挡着了,一点儿都不能动弹。 他皱起眉头,「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我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 丁驹在后边哎了一声,声音虚虚的说:「真巧…」 李易谦冷哼。 丁驹乾笑两下,不知为何却推了我的手臂一下。我疑惑的侧头,耳边又听他小声的咳了咳。 「怎么?不解释?」 听到李易谦已经不耐烦的声音,我惶惶的转回目光,囁嚅着脱口:「李易谦,我们不是故意要跟的…」 「就是就是!」丁驹即刻出声,抬手揽上我的肩:「是小呆瓜说担心你啊,我们才跟着你来的,是不是?小呆瓜?」 我咦了一声,狐疑的脱口:「明明是…」 「咳咳——」 丁驹霎时用力的咳了两声,一边又把揽在我肩膀的手紧了紧,弄得我有些难受,但是一点儿也挣不开。 「小呆瓜,你实在太忘事儿!其实嘛,那个我们不是说了要去…」丁驹说着,揽了我就要往巷子外走去。 「你闹够了吧——」李易谦霎时出声,跟着伸手,把丁驹揽在我肩膀的手拨开,又把我往他那儿拉近。 「喂…」丁驹瞪大了眼。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跟在后头?」李易谦快一步打断话。 丁驹脸色像是僵住,嘴巴张了张,什么也没讲了,就悻悻的闭上。 「你怎么知道啊?」我忍不住讶异,脱口问李易谦。 「你们跟得这么明显,是个人有感觉的都能知道。」李易谦冷道,跟着回身又往外头的大街上去。 我无措的向丁驹看去,他挠了挠头,伸手拽住我,一块儿再跟过去。 按照丁驹的意思是,反正李易谦都发现了,就乾脆光明正大的跟吧。 这话听着…唔,有些道理。 我想了想,望着前头的李易谦。 他虽然没回头理我们,但…唔,好像真的没赶我们离开的意思。 李易谦确实是没赶我和丁驹,还让我们一路跟到一间酒家去。 他在那儿要了一张桌子。 丁驹立刻拉了我过去,笑嘻嘻的要入座,李易谦也没说不行,甚至招来店小二,点了几样吃的东西。 「你来这儿做什么?」丁驹往旁看了看,开口:「这家店也没什么特别。」 我也看了看。周围虽然有客人,但还是空了很多张桌子。 李易谦没搭理丁驹,逕自的倒了三杯茶。 我走了一路,正好渴了的,就高兴的伸手去拿了一杯。 李易谦像是看来一眼。 一边的丁驹像是不高兴,喂了一声,又说:「你倒是说句话?」 「少主。」 「……」 「……」 有人说话了,但…不是李易谦。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丁驹疑惑的侧头,我也跟着瞧了去,就见着一个模样漂亮的女子。她不知何时走近的,就站在我和丁驹中间的空位。 我瞧了瞧她,不禁一愣——这是上次和李易谦在一块儿的那个女子。 「你…你喊…」丁驹在旁出声。 那女子一点儿也不理他,只是看着李易谦。 「谈完事儿了?」李易谦开口。 「是,那老狐狸这次应承的很快。」那女子道:「估计也是弄不清谁人出手的。」 李易谦点点头,手里转着已经空了的杯子,像是想了一想才说:「你回去吧,后面的事儿,我自会琢磨。」 「可是…」那女子说了一句又停住,往我和丁驹看了看,就点了点头,改口道:「我知道了。」 李易谦没再说什么。 我看着那女子就这么走开了,不禁一阵困惑,她怎么就走啦? 「她是谁?」耳边就听见丁驹出声:「她喊你…」 「你都听她喊我什么了,自然该知道是我们庄里的人。」李易谦淡淡道。 我喝着茶,兀自纳闷。 唔,这个意思就是…他家里的人么? 是家里的…那…就不是要和他定亲的对象了?我瞧了李易谦一眼,有点儿想问。 不过,我还是晓得现在不合适问的——丁驹嘴巴那么不牢。 丁驹倒是哎了一声,像是觉得可惜的摇了摇头,但又立刻顿住,露出疑惑:「不对呀,那你来这里讲正经事儿,让我和小呆瓜跟来做什么?」 李易谦冷冷的瞥向丁驹,挑眉质疑:「我有让你们跟来么?」 丁驹唔了一声,有点儿尷尬的别开眼,又说:「我哪知道呀…」 李易谦哼了哼。 我瞧着李易谦的脸色又不是很好了,赶紧道歉:「李易谦,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有事儿要做。」 李易谦往我看来,默然不语,过会儿才像是沉了口气道:「「…算了,来都来了。」 「喂,你这是差别待遇…」丁驹像是不满,脱口抗议。 「你还想我待你如何?」李易谦冷笑,把手中的杯子轻砰地搁上桌。 「……」 「——哟嘿,上菜囉!」店小二这时正好来了,把方才点的一次上齐全,还帮忙换了一壶热茶来。 我看着桌上的几道菜,油亮又香喷喷的,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菜都叫了,吃点儿再走吧。」李易谦开口。 「好啊。」我高兴的同意,就去拿筷子。 「小呆瓜,你真是好哄…」丁驹在旁咕噥。 「咦?」 「别理他。」李易谦道,再帮我倒了一杯茶。 丁驹哼哼两声,也去拿筷子。 吃了两口,他像是想起什么,就对李易谦开口:「说起来,以你家里…唔,根本不必来崧月书院,功名什么的,对你来说根本不需要吧。」 李易谦顿了顿,但没有答腔。 丁驹自顾的唉声叹气,又说:「我可一点儿都不想来,要不是我爹说能长点知识,对以后会有帮助…」 李易谦微挑起眉,扯起嘴角:「你爹的想法倒是对的,来了是这个样儿,没来还得了。」 丁驹咬牙切齿一阵,瞪着李易谦,狠狠的吃了两口菜。 方才他们聊的,其实我听得不是很明白,可是… 「李易谦,你以后不去考试么?」我困惑的脱口。 李易谦像是一怔,往我看来,才开口:「以后的事儿谁也不知道。」 我咦了一声,更加不明白:「你都来这儿唸书了,怎么不考试?」 「小呆瓜,你不懂的。」丁驹一副了然的样子,插嘴道。 我歪了歪脑袋,脱口:「那你们说明白点儿,我就能懂啦。」 李易谦看着我,默了一阵才开口,但什么都没说,只是道:「快吃吧,不能太晚回去的。」 我抿了抿嘴,看他真是不说的样子,只好怏怏的喔了声,继续吃起来。 等吃完要离开时,趁着李易谦去付钱,丁驹忽然凑近过来,小声的叮嚀我,说是要我嘴巴紧一些,回去不要同人讲起外出的事儿。 我听了觉得很不平,他自个儿才不要去和人说呢! 丁驹瞅着我,就又说了句,是怕我不小心和先生说起来。 我哪里会说——才要这么反驳,我就想到,万一傅宁抒问起今儿个做了什么呢? 唔,他有时会问,有时又不会… 我不想瞒着他什么。 喂喂,小呆瓜,你不会真去说吧? 看我不说话,丁驹像是紧张起来。 我唔了声,含糊的脱口怎么连傅先生都不能说啊? 那是自然啊!丁驹义正言词,还揪着我的衣领,不断的叮嘱,说着小呆瓜我知道你和傅先生亲近,但千万别去和他说,省得… …省得什么? 付完钱走来的李易谦,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出声打岔。 丁驹顿了顿,就尷尬的一笑,一边松开手,还帮我把衣领抚平,连声道着没什么。 李易谦皱了下眉,往我看来。 丁驹立刻用手臂拱了我的肩一下。 咦?我呆了呆,茫然的往丁驹看去。丁驹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就翻了一记白眼,还抬手捂到额头上。 我困惑的看向李易谦。 李易谦就开口,说了别理他,回书院吧。 我喔了一声,连忙迈步跟着李易谦走一块儿。 走了两步,耳边隐约听到李易谦说了句什么。 周围人多吵杂,我听不大清楚,但想要问个明白时,他只是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再说了。 一百 等雨不再滴滴答答下个没完后,几乎天天都是日阳高照,而之前生病的人也都好了,包括柳先生;他神采奕奕的,继续在课堂里折磨我们。 他派下很多考试,不过有考试的不只他,其馀先生也考了快一轮。 大概是这样,几乎都在忙着唸书考试,李易谦又是平常的样子了。 只是我没忘记上回出去,他曾经说过的话… 到书院来唸书的,不管唸上三年还是五年,最后总是要去考试的嘛。要是李易谦没要考取功名,做什么特地来这儿唸书? 不过,傅宁抒以前来这儿唸过两年书,他后头也没去考功名… 我想不通,那天回去就忍不住问了傅宁抒。 当然,白日外出的事儿,我可没有说出来——丁驹回头趁李易谦不在,又来囉唆了一下,让我千万记得不要提。 幸好,傅宁抒这次没问起来… 而傅宁抒听了我的疑问,只平淡的道了句,说是各人前程各有打算,不必我在这儿为他人自寻烦恼。 …是有点儿道理。 本来,我也没问过李易谦以后想做什么,不该以为他和我一样的。我只知道,他肯定不想回家同人定亲。 我把目光从台前的文先生身上挪开,偷偷地往旁瞧去。 李易谦正随着文先生讲的内容,提笔在书里写了几个字儿。他坐姿端正,模样很专注,又淡然自在。 唔,他不板着脸的话,看着就很亲切的,就是太少笑了。 那个女子… 因为是他家里的人,所以当时才笑的么?可那日见着对方,他又一脸严肃? 我隐约记起,他上回说比我大了三岁… 唔,实在看不出来。 正神游着,视线里就对上了一双狐疑的目光。 我霎时回过了神,才慌忙的别开眼,重新坐正姿势,专心听讲。 文先生的课一向很准时结束。 不过,后头是席夙一的课,而正好天气变温暖了,所以要移去书院北面的荷叶池边听讲。 我很快收好东西,和李易谦要一块儿过去。 丁驹和他交好的几个人走在前头,不停嘰嘰咕咕的,聊得很尽兴。 走出讲堂,林子復正好走来,一群人都停下向他问候。 说起来,有好些天没看见林子復了,他的课没人能代上,所以就乾脆休课了。 我听丁驹说,他似乎是出外勤去的,好像是去什么川阳县城,拜访一个从前书院里的学生。 但这件事儿,我没有听傅宁抒说起过…之前问他,就只是说林子復大约是有事儿吧,然后就把话题转开了。 这会儿,我瞧林子復手里,提了一只用布包住的盒子,不禁多看了一眼。 一旁也有人注意到就问起来,说是不是这次带回来的特產? 林子復笑道:「倒不是,这是我入城时,经过新开的一家茶楼,就顺手买了些点心。」 一听他这么说,丁驹他们几人像是来了劲儿,围在林子復身边,跟着吱吱喳喳的说起来。 他们说着城里头那家新开的茶楼,装潢比另一家有名儿的要气派,不仅茶好喝,点心也好吃,店伙没那么势利,重要是价位不高… 「…走吧。」 李易谦忽然低声,还扯了一把我的袖子。 我咦了一声,有点儿困惑,但还是跟着他一块儿脱身出来,往北面的方向走。 「李易谦,我还没听他们说够的。」我有些怏怏的埋怨。 李易谦横来一眼,冷淡道:「你以为后头没课了?」 「在间聊的又不只我一个…」我咕噥道。 「不过是一家茶楼而已…少听那些无聊话。」 「我不觉得无聊啊。」我不禁反驳。 李易谦目光睇来,眉头一皱,跟着就停下。 我以为他又不高兴了,正要说点儿别的,他忽然抬起手,示意我安静,然后把我往旁一拉。 …怎么啦? 我一阵疑惑,顺势看去,才发现另一侧的树下,隐约有两个身影。 那两个人相互一言一语的,像是在争执什么。 似乎说得很不愉快了,其中一个大声的质问了句…唔,说着什么那你怎么不为我想的话,跟着就一个闪身,由树下走出来。 那个人同我和李易谦打上照面,像是愣住。 我咦了一声,但来不及说什么,陈慕平就沉下脸色,然后越步走开。他走得不是往荷叶池的方向。 我愣愣的看着走远的身影… 每次见到陈慕平,他总是带着笑的,说话也是和和气气,从没听他这么大声讲话过,也没看他脸色不好过。 那一侧树下又有动静,我回神,转过头去。 但另一个人没有出来,仍然站在树下,似乎是拨动了树梢,所以才发出了声音。 李易谦忽然开口:「还站那儿做什么?」 「……」 那人没答腔。李易谦轻沉了口气,就朝对方走去。 我一愣,犹豫了一下,也走了过去,就隐约瞧见那人的脸,不禁呆了一呆。 耳边听到李易谦冷淡的问话:「怎么?你该不是在哭吧?」 陆唯安脸色立刻变得更难看,伸手就推开了李易谦,怒道:「滚开!」他大步越过,正好和我对上眼,像是顿了一顿。 「唯安…」我脱口。 「闭嘴!滚!」陆唯安打断,走来时往我肩上推了一把。 我张了张嘴,有些觉得委屈。 「站住。」 李易谦侧头过来,喊住陆唯安,跟着走近:「陆相真是养了个好儿子,遇到不如意,只会打会骂,让人闭嘴要人滚?」 陆唯安神情阴鬱,脱口的语气有些恨恨的:「你也不过一个膏梁子弟,凭什么说论我如何?」 李易谦冷淡的说:「至少不像你,因为受着父亲庇荫,做什么都理所当然。」 也不知这句戳到了陆唯安哪里,他忽然一怒,伸手就一把揪住李易谦的衣襟,吼道:「我要真觉得理所当然,我就不会——」 「与我何干?」李易谦冷漠打断,抬手挥开了陆唯安的手。 陆唯安咬住唇,瞪着李易谦不说话。 李易谦沉默的抚顺他自个儿的衣襟,才又开口:「你要是真想解决问题,就不该同那帮人再胡混。」 陆唯安眉头一纠,像是又恼起来,「我胡混——」 「你也明白吧,他们亲近你,只不过因为你父亲。」李易谦打断:「他们甚或是他们的父兄,只是想着现在或往后,能从你父亲手上讨些好处,在朝堂上,他们的父兄一点儿也不会吭声,去违背你父亲的意思,根本不会真心帮忙。」 陆唯安像是一愣,半晌才问:「…你什么意思?」 「边关兵防有些紧张了。」李易谦只又道:「你若是聪明,又瞭解你父亲,应当知道他会怎么做…但在这儿之前,兴许陈家就会有行动,这么一来,即便有人想保,也保不了的。」 那会儿,李易谦对陆唯安说了一堆话,我一句都没听懂。 但还是第一回,听他对陆唯安说那么多话,以往他俩总互相不理会,虽然是没吵起来过。 倒是,陆唯安好像是懂的。他听完后,虽然一声不吭,但脸色和缓多了,默默的走在我们后面,一同去到荷叶池那儿。 自从他和陈慕平开始闹不愉快后,有时就会没出现在班里,而是和别的班一块儿听课。 因此,每个人瞧见他来,都不禁有些讶异。 倒是这一堂课,陈慕平没到… 席夙一知道后,也没说什么,一样板着脸,用低沉的声调讲起课来。 相比起来,在外头听课,气氛是没那么闷,可却同先生距离更近些,稍微分神都会被发现,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分心,脑子里一直转着李易谦说的那些话,可半点儿都没想明白。 课一上完,陆唯安谁也没等,逕自一个人走了。 我本来想喊他,但一点儿也来不及,旁边听到李易谦说要去书室。 「那我也去。」我就说。 李易谦一顿,像是意外的看来:「你不用去书库那儿?」 「唔,因为傅先生说,平时去个两天就可以的。」我解释:「他还说,要是我想唸书,不如去书室,那里比较安静一点儿。」 傅宁抒这么说的时候,我本来还觉得不同意的,可是…不知为何,这一阵柳先生总要去书库那儿找他。 …我可一点儿都不想碰到柳先生。 「…是么?」听完解释,李易谦目光微垂,低道了这声。 「快走吧,不然佔不到位子。」我催促他。 李易谦抬起眼来,就嗯了一声,跟着迈步。 「李易谦,你方才和唯安说得什么呀?我半句都听不懂…」我趁机抱怨。 李易谦顿了顿,往我看来,脸上隐约凝重。 「路静思,那些不干你的事儿,你听过就忘吧。」 我愣了愣,困惑的脱口:「都听见了,要怎么忘呀?」而且,怎么能说不干我的事儿嘛! 比起来,我和陆唯安要好一点的… 何况… 我记起,上回陈慕平拜託我帮忙的事儿。 「——反正你就别去记住。」 李易谦皱着眉,又这么的道了一句: 怎么可能嘛…我含糊的咕噥。 「听见没有?」 我只好先回答:「…好啦。」 真是强人所难嘛… 但要是又和李易谦争辩,肯定说不过他——总之,就记得不要再对他问起这个事儿就是了。 一百零五、一百零六 一百零五 年初五早上,雪总算才完全的停了。 今儿个冬天比往年都要冷,尤其快近过年时。之前还没离开渭平县城时,一月里面有十天八天都在下雨,甚至有几天还飘起了雪。 不过比起来,还是朔州城这一带更冷,天寒地冻的,四下望去都是白雾茫茫,越往山里走,风雪越大。 这场雪,只在除夕当晚停了一阵,后头再接连下了三四天,院里院外被铺盖成一片银白,压根儿看不清路的样子了。 所以清早雪一停,徐兴就动手铲雪。 徐兴是徐伯的儿子。徐伯年纪大了,腿脚不好,有些事儿做不来,因此昨年来时,他和傅宁抒说了后,就把徐兴叫来帮忙。 徐兴很安静,问一句才说一句,不像徐伯会亲切的间聊。不过,他人很勤快,不用徐伯吩咐,自发的就把事情给做好了。 像是这一会儿,徐兴铲好雪回到屋里,在帮着徐伯打点东西。 我用完早饭,也去着手打包。 这几天因为雪下得深,哪儿都没去,只能待屋里,但我没觉得无聊,住在别院这儿,想做什么都可以,非常的自在。 而且,一整天都能和傅宁抒在一块儿。 之前一阵子,文先生准备嫁人时,傅宁抒暂时代课,又接手她正做得事儿,因此总是很晚才回房,而那时我早撑不住睡了。 至于白日…得要上课,更说不到话。 我想到过几日要回书院了,又得耐着冷赶早起床,心里忍不住哀叹。 过完这个年,日子更不轻松了… 除了要唸得书更多,考试也是…更重要的,州试在这一年举办。 我不禁停下打包的动作。 唔,转眼间… 我离开村子都三年了。 正想着,忽听一下轻叩声,我抬头望向门口,见着傅宁抒站在那儿,连忙把手里的包袱扎好。 我抱起包袱,急忙走了过去。 傅宁抒对我微微一笑。他伸出一手把我手里的包袱拿了过去,跟着把掛在另一手臂上的毛氅递来给我。 「都好了?」 「嗯,都好啦。」我道着,把那件毛氅披上身,手里边打上系结,边同他一块儿往前走去。 「先生,进城时,能去一趟惠和堂么?」我兴冲冲的问。 惠和堂是朔州城里一家老茶馆,昨年傅宁抒曾带我去过,那儿卖得豆蓉荷花酥非常的出名儿,炸开的层层酥皮,真是像一朵荷花。 上回吃过后,我心里总时不时惦记着,不过这次来时路过想先买起来,却一早就卖光了。 傅宁抒睇来一眼,似笑非笑。 「这几日,你就一直想着这个吧。」 我被说中,不禁一阵訕訕,又有些忍不住要辩解:「也…也不是!没一直想着,唔,老爷子也爱…」 「行了。」傅宁抒悠然打断,目光睇来,用着打趣儿的语气道:「若不去,怕你回头要哭。」 我张了张嘴,隐约地发窘,才红着脸覷他,闷闷咕噥:「又不是小孩儿,哪里会哭嘛…」 傅宁抒笑了笑,一手往我伸了来。 「办完事儿就去,嗯?」 我同他的手牵好了,耳边听他这么说,不禁开怀一笑,跟着点了点头。 青石阶底下,徐兴跟着车伕把东西全搁到马车上。徐伯拄着拐杖站在一边,这会儿回头看来一眼,有些蹣跚的走来。 我瞧着,赶紧加快几步下了阶梯,一手连忙去搀住了他。 「徐伯,小心呀,路很滑的!」我说。 徐伯呵呵一笑,「不要紧,我还行的,倒是小少爷您才要注意啊。」说着,目光越向我身后,「公子。」 傅宁抒已经走近,跟着开口:「徐伯,天冷就别到外头来了。」 「就这点儿冷,不打紧的,再说公子您要离开了,我怎能还待在屋里。我这把老骨头了,这时不走点儿路,怕机会也不多了。」徐伯和蔼的道。 傅宁抒没答腔,但目光往前一望。 我才瞧见徐兴和车伕已经站了过来,他俩对着傅宁抒微微低首。 「公子,都好了。」车伕开口。 傅宁抒嗯了一声,等车伕回身走开,才看向徐兴,淡道:「看顾好这儿的一切,还有你爹。」 「是。」徐兴低低的道。 「他看好这儿就行,我还能照顾自个儿的。」徐伯开口。 傅宁抒微微一笑,没说什么,就朝我看来一眼。 「走吧。」 我喔了一声,放开了徐伯,同他道别后才跟上傅宁抒的脚步。 不过我走了几步,想到了几件事儿,不禁回头去叮嘱:「徐伯,您要注意身体呀,对了,那些醃菜别吃太多了,唔,腐乳也是!」 徐伯笑咪咪的点头,没拄着拐杖的手扬起,对我挥了一挥。 这一阵天气慢慢的转好,而路上积雪也开始消融,但反而使得马车不好赶快,本来半天就能到的地方,要走上一天的工夫。 再次从傅家庄离开,天色还很清亮,走到途中的一个镇子时,天色早已大暗。路上已经没什么人,独留客栈门前的灯火还亮着。 我们在这儿住了一晚。一路上,马车走得慢,我一样昏昏欲睡,大半都在梦周公,所以这会儿上楼回房,擦过手脚窝上床时,一时有些睡不着。 傅宁抒推门进来时,我还两眼张着,正翻来覆去的。 「不是说睏了?」他出声。 我含糊的唔了一声,裹着被子侧过身,瞧着傅宁抒把门关好了,然后走去桌边。他把烛火弄暗一些,只留一支还点着。 他转身过来,对上我的目光一笑,又道:「快些睡,大清早要出发的。」 我喔了一声,听从的闭上眼。 感觉周围安静了一下,跟着隐约听到一点儿动静,但那点儿动静很轻,很快就完全听不见了… 可是,我一样没怎么想睡。 我仍然闭着眼,忽地想到一件事儿,就平躺回去,往里挪了一挪。 这家客栈的床窄得多,睡两个人嫌挤了点儿——不过我也觉得,这大冷天的,这么睡压根儿也不挤,反而温暖舒服。 只是…床真是太硬了些。 前几天去月照楼时,睡得床就正好,不宽不窄,躺起来也舒服,而且屋里气味儿也好,不像这里隐约有着一股霉味儿。 可比起来,书院舍房的床更好睡。 每次出外,每次才觉得那张床好… 我东想西想的,不禁忆起了上次常慧在信里说的事儿,他把自个儿住的屋子整理了一番,还在旁边加盖一幢小屋。 唔,明儿个能到得了他那儿么… 正恍惚想着,耳边听到几声窸窣,我忍不住睁开眼,房里已经变得一片黑暗。我感觉傅宁抒正上床来。 「睡不着么?」他出声,问着一边拉开被子,侧身躺了进来。 我打了个呵欠,含糊的脱口:「快啦…」 傅宁抒像是笑了一下。他伸手帮我把另一侧被子掖好。我不禁往他身上靠去,就感觉他的手揽了过来。 「先生…」 「嗯?」 「我们…唔…赶得及在上元节那天,回到渭平县城么?」我困顿的问。 「约莫是能的,后头的路好走许多的。」 傅宁抒的声音,伴随着微热的吐息,低低轻轻的响在耳畔。 我抱住他,嘴里不禁喃喃:「那太好了,前几天听林先生说,今儿个烟火会比往年都要好看…」 对了… 林子復还说… 「先生,年后…书院是不是真要收学生的?」 「嗯。」 我兀自咕噥:「真奇怪,怎么这时候才来呀?」 书院收学生,多是在仲夏过后的那一阵。再说,今年要州试了,这会儿才来,不嫌太迟么? 不过… 林子復也说,要收的学生,身份很不一样,还说他们与其是来唸书,不如说是来玩儿的。 来玩儿? 唔… 要有机会,我可得跟他们说,唸书可不好玩儿的。 耳边听见傅宁抒轻声:「没什么好奇怪的。有些人花了心思到书院来,不一定就是为了考举及第…」 我安静的听,比方才更清楚觉得睏。 傅宁抒后头像是又说了句什么,但我只觉得脑子混沌,眼皮更重得很,忍不住两眼一闭就睡了过去。 一百零六 风吹来,带着一股冰冷。 我收拾好东西,从乐阁出来时,不禁抬头望了望,见着远远地天边密佈一大片阴云,闷闷重重的像是随时会化成雨水落下来。 外边麻石地还湿漉漉的没乾透呢… 我隐约鬱闷,看来,一会儿又要下雨了。 好天气只有上元节那日,之后的几十来日,天从也没见透亮过,雨水时落时停。好不容易,昨日停了整整一天,但也就一天而已,清早又下起来直到方才。 只是,雨下个没完,却半点儿都没延误各个科目的考试。 我加快脚步,赶紧进走廊里,心里一边忍不住哀叹——唸书考试这个事儿,压根儿不快活。 再过几个月,州试就要举办了,到时候不知道… 我顿了一顿,望着对头廊下走过去的一群人。 走在最前头的有三个,但从我这儿望去,只能瞧见院长,另两个和他参差并行。 因为距离远,我瞧不见那两个的样子。 而走在后头的,模样看着有点儿严肃,衣着也不大一样。 这些是什么人啊?我不禁停下脚步,愣愣的直瞧。 「——喂。」 冷不防地一声,我吓了一跳,转头瞧见是陆唯安,不禁就脱口:「唯安是你呀,做什么吓人!」 陆唯安轻哼了声,冷淡开口:「谁有工夫吓你。别站这儿挡道。」说着,就绕过我走过。 我闭上嘴,往陆唯安的背影瞧去。 唔,真的不是错觉,比起年前,陆唯安个子又高了些。 我忍不住鬱闷,怎么一样吃书院里的饭菜,只有自个儿的个子长得最慢——这几年就抽长了那么一点儿。 我心里一阵悻悻,然后才迈步。 在跟上陆唯安时,他往我瞥来一眼,但没有发话。 我早习惯了,自顾的和他讲起方才卫先生交待下来的功课。 在东门先生离开后,书院新聘了一个新的先生,就是卫先生。他一点儿也不年轻,嘴上下頜都蓄鬍子。 卫先生主要是教授乐艺方面的,可他从来没在课堂上奏过琴乐,也没有吹过笛子。要是我们弹奏得不对,他总是开口说重来,直到他说好为止。 这样的人,怎么能被请来授课呀? 那时候,丁驹不知去哪儿打听,回来说卫先生是从京城来的,而且当过官,还在宫里指导过皇子乐艺。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反正,我不大喜欢卫先生,而且他考试又严苛,比柳先生还挑剔。 而方才课堂最后,卫先生发下了一卷词句,让每个人回去谱出一段曲儿来,当作一次的考试,要是他听了不满意,就得再重谱出新的曲子。 「…太困难啦。」最后,我咕噥道。 「有什么困难的?」陆唯安忽说,像是不以为然:「以后入仕为官,正好去了乐部,连词句都得自个儿誊想,何况谱段曲子。」 我听得懵然,不大明白他说得什么乐部,但… 唔,听起来就是个很了不得的地方,还得自个儿作曲子呀,我不禁就烦恼了,不禁脱口:「那到时真去了那儿,该怎么办呀?」 陆唯安轻嗤了声。 「你担心什么?」他往我睇来一眼:「州试过不过都还未可知。」 我被他这么堵,不禁鬱闷,但也觉得心虚,一时就没有反驳。 陆唯安看来,「你…」 但他才说了一个字,忽地给旁侧一声招呼打断。他一顿,和对方点了头,两个人就讲起了话。 那人没有搭理我,只和陆唯安讲话。 而陆唯安听着,隐约往我瞥了来,不过他一别开眼,就脚步加快,跟那人一起和我拉开了距离。 我看他走远,心情更颓然。 想到陆唯安的话,我就又担心起州试。 …是该想想的。 因为万一没考过,到时不知道怎么交待? 来书院已经三年,总不可能州试完还不回去的,但也得有考了功名回去,才能堵王朔他爹的怒火。 要是没考中… 王朔他爹知道自个儿被骗这么久,肯定大发雷霆。 「请问…」 在我叹气了第五遍时,忽然听见了一声,不禁一愣。 我抬头往前看去,就见着迎面来了一个生面孔,还是一张不错的面孔。他走到我面前,停了下来。 我瞧着他,有些怔住。 唔,这人好高。 而且,要不是这人身穿的是学生常服,我还以为又来了个新的先生。他给人的感觉,和书院里的学生们都不一样。 我忍不住盯着他打量。 他像是不以为意,嘴角微微地一扬。 「请问,南面的讲堂是从这儿走过去的么?」他开口,问着还往旁边看了看,像是自言自语:「唔,走了一路,都没见着半个学生。」 他看了回来,声音就停了,跟着又一笑。 我和他的目光再对上,这才回过了神,不禁有些窘,连忙别开,嘴里道:「你走反了,我走得这个方向才对。」 他点了点头,但还是站着,没有要回头走的意思,仍旧和气的看着我。 我有些迟疑了一下,才囁嚅的脱口:「我也要过去,你要一块儿么?」 他没作声,但一样点头。 我顿了顿,微微的瞥了他一眼,就慢吞吞的举步,然后才感觉他跟了上来,走在我的一侧。 这一会儿,快过了课歇时候,加上大部分的学生都有课,所以走廊上安安静静,没再见半个人经过。 我微侧头,瞥了一眼廊外的天色,感觉那黑压压的云像是飘近了一点儿,风里头也隐约有了潮湿的气味儿。 「唔,快下雨了。」 忽听一声,我不禁转头,就瞧见他也正望着外头。大概是察觉了,他的目光一转,跟着往我瞧来。 「这儿时常下雨?」 我侷促的垂下眼,跟着才摇了摇头。 「还好,以往快到清明才下得多,今年不知怎么了…」我吶吶的道,心里有些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一个问题,就抬起眼来,然后朝他看去。 我开口:「你是不是新来的学生?」 过年那时,曾听林子復和傅宁抒聊起来,说是年后书院要收几个新的学生,但年都过完要一月了,也没听谁说过新学生的事儿。 「是呀。」 耳边听他回答,我和他目光对上。 「你看我穿的,哪里与你不一样?」他声调温和。 我瞧着他一身…唔,是没不一样,都是书院发下的常服。我们两个穿得都是一样的,但总觉得又有一点点儿的不一样。 我也说不上哪儿不同,就是… 「你穿起来,好像…比较好看。」我忍不住脱口。 他一怔,跟着就笑了开来,好半晌才停。 「你倒有些意思。」他像是叹道,然后又一笑。 我隐约侷促,但看他笑得亲切和气,又确定他是新来的学生,心里就放松了点儿。 「你一会儿去上谁的课?」我问。 他没说话,像是想了一下,才开口:「似乎是林先生的吧。」 我咦了一声,不禁讶异:「原来和我是一个班的啊?」说着,想起来有一件事儿还没说,不等他回答什么,连忙又道:「我叫路静思,你叫什么呀?」 他笑了一声。 「我姓李。」 片刻,他才开口,语气隐约沉了一些,「李长岑。」 一百零七、一百零八 一百零七 我怔了怔。 他姓…李呀。 我不禁想起了李易谦,心里隐约悵悵然的,耳边再听到了一句。 「长岑,长溪抱碧岑。」李长岑说,往我看来,隐约一顿忽问:「怎么?」 我回过神,想着一个事儿,但还是摇头了。 「没事儿。」我说。 他不可能认识李易谦吧,哪里会这样巧的? 再说,世上姓李的人可多了,好比在书院,仔细算一算,好像也有五六来个的。大概也不是家人兄弟,他们压根儿不像。 不过… 我朝李长岑瞥去。 「你从哪儿来的?」我忍不住好奇。 「京城。」这会儿他很快回答。 我咦了出声,忍不住停下,睁大了两眼,盯着他直直地瞧,唔,原来呀,他是京城来的,那难怪啦,样子生得好。 像是察觉,李长岑也停步,跟着看了来,对上我的目光,然后扬起笑容。 我驀地不好意思,还有一点儿的窘,但又忍不住讚叹,「听说京城的人模样好看,果然是这样。」 李长岑听了这句,转头过来,像是一怔。 「你…」 我视线不禁越过他瞧向外头,见到天际飘下一丝一丝的雨水,忍不住就打断,哎了一声。 「果然,下雨啦。」我脱口 「……」 我将目光转回李长岑脸上,看他也正望向外头。我提醒道:「快走吧,林先生虽然不会骂人,但迟到可不好。」 李长岑收回目光,往我瞧来,轻唔了一声,和我一块儿举步向前。 外头雨淅沥淅沥的下,而里头有林子復讲课的声量,除此之外,还有自方才开始,就没有停过的窃窃聊话声。 那些声音,林子復像是没听见,毫不遏止,也不管底下眾人老把视线往我这个方向瞥来。 班里的人没一个专心听课,只顾着打量正坐在我旁边的李长岑。 那些视线弄得我很不自在,虽然不是对着我来的,但坐在李长岑旁边,一点儿也躲不开嘛。 不过,李长岑似乎不以为意,脸上没有半点儿不高兴。 我不禁往旁瞧去,李长岑方才和我借了本书,此刻正翻着看。 他坐得很端正,背脊挺得直直的,看着很…唔,有些威严。 不知是不是察觉了,李长岑隐约的睇来一眼。 我觉得尷尬,就慌忙的把眼别开,赶紧望去堂前。 林子復一手拿着书,另一手将页面翻过,神情和平常一样自然,不像是方才进来前碰上,那样的古怪。 感觉他好像很意外… 而且,当李长岑恭敬地开口,对林子復喊了声先生时,他脸上的笑也有点儿的僵。 至于班里的人… 那时,他们瞧见来了个新面孔,目光全刷刷地望了来,有的讶异,有的茫然,有的… 唔,总之有好多种意思。 方才不懂他们为何这么讶异,但这会儿,我想了想,忽然才觉得难怪了,因为这时候才来,照理来说,不该在我们这个班里的。 好不容易,总算才捱过这一堂课。 但往常,先生们上完课,前脚才走,班里的人紧接就一哄而散,可今儿个每个人动作都慢吞吞的。 可我想着快点儿离开,就赶紧的收拾。 课上窃窃交谈的声,一早就炸开了锅,加上毫不遮掩的视线,待在其中,实在感觉很侷促。 忽地,李长岑把手里的书一闔,啪地一声,不轻不重。 「多谢。」 李长岑开口,然后向我看来,手里的书跟着递出。 我一怔,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书,正要伸手时,不禁又顿了一顿,朝旁瞥了一瞥。 「怎么?」 我看了回来,连忙摇头,伸手拿回了书。 李长岑收回手,跟着侧过头,像是瞧往周围。他没说话,但不知怎地,霎时就感觉不到那些刺人的目光了。 李长岑像是轻哼,然后站起了身。 他看也没看我,忽迈开步伐,边丢下了话,「走了。」 咦?我呆了一呆,还是站起身,迟疑的跟在他身后,但走出门口,还是忍不住问了:「你要去哪儿呀?」 走在前头的李长岑听着,脚步像是一顿。 「你没说要去哪儿,我怎么带你过去呀?」我解释。 李长岑转过身,抬手掩住嘴,轻咳了声。 「咳,忘了这儿不是…」说着,他顿了一顿,口气霎时一转,垂下了手:「对了,后头是谁的课?」 「后头没课。」我说:「对啦,书院各个班的排课,是柳先生和文先生负责的,你要是想知道详细,可以去问这两位先生。」 李长岑点头,又问:「问哪个能清楚点儿?」 我想了一下,还是老实道:「柳先生比较清楚。」 李长岑唔了一声。 「那…便找柳先生吧。」说完,他看着我,没再吭声。 我怔了怔,和他对看了半晌,才恍然过来意思。 我纠结了一下,才唔了一声,然后开口:「…我带你过去吧。」唉,真不想看见柳先生 李长岑微微一笑:「麻烦了。」 「唔,不麻烦啦。」我不禁咕噥:「是看到柳先生才麻烦…」 「什么?」 「…没什么。」我连忙说 「喂,等等…」 走不到两步,就听到有人喊。 我停了一停,见着丁驹和两个人从后头走来。 「怎么了?」我问。 丁驹朝我笑了一笑,抬手拍了拍我的肩。 「小呆瓜,咱们想同他认识一下。」他一边说,就挑起眉,瞧向李长岑,「别人不好问,我倒没什么。」 另两个人围了上来,也是笑嘻嘻的。 「是呀…」 「喂,你是新来的?」 「你从哪儿来的?」 他们三人对着李长岑一阵打量,嘴上跟着问东问西,一人一句,完全找不着打岔的空隙。 我想阻止,但阻止不了,不禁有点儿忐忑的瞥向李长岑。他面色跟方才一个样儿,还是平平淡淡的。 大概看他一直没开口的意思,丁驹像是恼了起来,这会儿声音顿了一顿,同另两人相互看了一眼。 丁驹率先发难:「喂!你什么意思,问你话——」 「你没别的事儿做么?」冷冷的声音打断,跟着有一只手伸来,有些粗鲁的把丁驹推了开。 这一下,不只丁驹错愕,所有人都是… 我怔怔的瞧向陆唯安。 「你——」丁驹回过了神,即刻脱口。 「滚开。」陆唯安再次打断,又很不客气的对另两人说:「你们也是。」 丁驹嘴巴张了张,瞪大了两眼。 「还不走?」陆唯安沉声。 丁驹皱起眉,像是要往我看来,但陆唯安忽然朝他凑近,挡去了视线。 我只瞧见,陆唯安一把揪住丁驹的手臂,似乎低低的说了句什么,丁驹脸色就隐隐一变。 等陆唯安放开了手,丁驹又往李长岑瞥了一眼,即刻推操着另外两人离开,半句都没囉唆。 …怎么回事儿? 我瞧着丁驹他们走远,才懵然困惑的望向陆唯安。李长岑还是没出声,但似乎也正看着他。 陆唯安瞥了我一眼,又立刻别开,语气平平的对着李长岑道:「他做事儿冒冒失失,路也认得不好,不如我来领路,省得有失礼之处,再说…」顿了一下,隐约彆扭,「我正要去找柳先生。」 我听着这一大串话,忍不住发闷。 正要抗议,就听李长岑哦了一声。他微笑道:「这样巧?但看来,你是知道我——你是哪个?」 陆唯安像是忍住一口气儿,才抬手潦草作揖,语调不大好的回道:「小姓陆。」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一句:「家父陆雋是朝中大臣,也许您晓得。」 李长岑听了却一愣,不知为何就往我瞧了来, 我莫名所以,瞧见他露出疑惑,然后再看回陆唯安脸上。 「你…」 陆唯安像是明白意思,即刻脱口,隐约没好气:「家父确实是陆雋,他的姓,是另一个同音字。」 李长岑微扬眉,驀地就一笑。 他摇头,像是叹道:「——原来,你才是陆相最小的公子。」说着,打量起陆唯安,然后微扬嘴角:「听闻陆相大人过了四十才有你,因此向来疼得紧,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这么伶牙俐齿的,他竟也不仔细管教。」 我听他讲了一大段,实在迷糊,但陆唯安似乎听得明白,脸色隐约不好看。 「这种事儿…不知您从哪儿听来的?家父未曾纵容过我。」路为甭着脸出声。 李长岑瞧着,像是感叹:「我记得陆相大人很是八面玲瓏的,你似乎没学得。算了,你也不用勉强自个儿来讨好,我是记着你了。」 陆唯安抿着嘴巴,没有答腔。 李长岑像是不在意,呵呵一笑,「唔,好吧,既然你说凑巧,那就凑巧,让你与我们一块儿吧。」 听了这句,陆唯安的脸色就更不好看了。 我时不时的转去瞅陆唯安,他从方才开始,脸色就不是很好。 大概瞅的次数多了,他察觉就恼火的瞪来,像是要发作,不过忐忑了半天,也没听他吭声。 我有些疑惑,想着方才他和李长岑的那段话。 老实说,我听不大明白,但有些觉得李长岑的话不错——哪有这样巧的,陆唯安也要找柳先生? 我不禁瞥向李长岑,但怕他察觉,又很快的别开。 一路往书院南面来,他都没怎么开口,偶尔往旁打量见着什么,才会问一句。 本来,我想趁机问一问他,关于京城的一些事儿,但…唔,听了他对陆唯安说的那些,隐约感觉畏怯,不知为何,有点儿不怎么敢问。 想着,拐过了弯,我看着前面,不禁怔了一怔。 前头,书斋院门前站了两个人,一个是傅宁抒,另一个… 唔,他穿着的是书院常服,但模样有点儿——我恍惚忆起,前头初次瞧见李长岑的感觉。 不过,李长岑比较高,他个头小了一些。此刻,他们不知在说什么,他朝傅宁抒伸出手。 傅宁抒没有退开,任由对方的手拂过衣袖。 「原来你在这儿。」 开口的是李长岑。 他一出声,正讲话的两人就都看了过来。 「阿岑,你瞧,我遇到谁了!」那人喊,只看向李长岑。 而傅宁抒倒是将我们三人都扫视过。他目光很平常一样,但莫名的,我感觉有些侷促,不怎么想靠近过去。 但李长岑已经一步往前,看了一眼傅宁抒。 「说来,你们是第一次见…」那人开口,眼睛一转,又睇向傅宁抒,跟着笑了一笑:「哎,在这儿得喊你傅先生。」 傅宁抒微笑了一下,然后看向李长岑。 李长岑也一笑,「虽是第一次见面,但我也该喊你先生?」 「这是自然。」傅宁抒平淡道。 「先生好。」李长岑抬了抬手,就转去对那人说:「李簌,你要先走一步,也该告诉我一声,让我找了你一阵,差点儿找不着路。」 叫做李簌的那人,听了这句,像是不甚在意,只一笑道:「我忘了。」说着,又转头去看傅宁抒,「我不是说了,是同阿岑一块儿来的,绝对不是自个儿跑出来。」 他像是想起什么,才回头来问:「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李长岑微笑,「我是来找一位柳先生,让他带着我来。」 听了这句,李簌的目光就往我递来,然后淡淡地哦了一声,很快的别开,跟着又一顿,同时哎呀出声。 「你是…该不是陆老狐狸的…」他笑,「哎,听说他很老了才有你,今儿个见着,果然如此。」 我微侧头,瞥见陆唯安木着一张脸。 「…李簌,别这么的失礼。」李长岑苦笑。 李簌哼了哼,再瞧着傅宁抒说:「阿岑说要找个柳先生,你熟悉么?」 「还可以。」傅宁抒道,然后就往我和陆唯安看来,「若没有事儿,你们先离开吧。」 我抿了抿嘴,开口说好,但两脚就像是被黏在了地上,半点儿也挪不开,眼里就看着傅宁抒同另两人说了句,三个人就这么转身进到院中。 一百零八 身后传来步伐迈开的动静。 我转过身,见到的是陆唯安的背影,他已经往前走了三四步。 我微怔了下,脱口喊他:「唯安…」 前头的陆唯安脚步一顿,跟着侧过脸来,眉头像是皱了一皱,就听他冷冷的出声:「少一脸委屈,被冷嘲热讽的又不是你!」 我张了张嘴。 陆唯安已经别过了头,脚步再次迈开。这次他走得很快,和我的距离一下子就拉得很远了。 我呆站在原地没动,心情有些悵然。 我不禁又回头,后边的院里,当然看不见半个人影儿了。我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儿,总之是又鬱闷又沉重的。 好一会儿,我才想起要到书库那儿的,才怏怏的提起脚步走开。 雨是在接近傍晚的时候停的。 乌云被风吹散,天色虽然灰濛濛的,但比昨晚看着还要清透,不过,风吹到脸上,仍觉得冰凉冰凉的。 我从书库走出来,不禁瑟缩了一下。在屋里的席夙一大概瞧见了,就听他出声,要我把披风穿上。 我喔了一声,把掛在手臂的披风拿起来穿好,才离开去吃饭。 这时候餐室里人总是多得很,打饭那头已经排成了长长一串。队伍里头有几个人不知聊什么,所以气氛有一点儿吵闹。 我打好了饭菜,四周找着位子时,瞧见有人对我招手。 是邱鸣,他指了指旁边的空位,我赶紧过去。 不过,那张桌子除了邱鸣,还有另一个人,就坐在他的对头。我不是第一次见过那人,但没讲上几次话。 我和他点头招呼后,坐到了邱鸣旁边,自顾的吃饭,没怎么仔细听他们间聊。 吃到一半时,隐约听到他们提起新学生的事儿… 我不禁停下吃饭,忍不住朝正说话的那人瞧去。 那人说道:「姓李的多了去,但从京城过来的,意义可不一般——」他停了停,声音放低了点儿,「瞧那跟着的一票随从,还有模样…肯定是宫来的。」 邱鸣没有答腔,我也听得愣住。 那人再道:「当今皇上从前作太子时,也到这儿唸过几年,如今要有皇子前来,倒也不稀罕。」 讲到这儿,那人往旁瞧了几眼,才用更低的声音说:「这次来的,我瞧着像是三皇子。」 咦——皇子! 我呆了一呆,忍不住想起曾经在戏楼看过的,那种皇子夺位继承的戏目。 在旁的邱鸣忽问:「你怎么晓得?」 「唔…」 那人含糊的应了声,只又说:「总之,我要说的是,陪同三皇子一块儿来的,应该是三王爷世子。」讲着,顿了一顿才继续说下去,口气比方才更低,又隐约小心翼翼:「许多人都知道,那三皇子小时不住宫里,有段时间是住在三王爷府里,自然与世子感情不错,所以,三皇子过继给皇后,也是理所当然,这中间牵线的,大约是三王爷了,王爷为宁太妃所出,现今皇后也是宁家人。」 他扯了一下嘴角:「这宁家的势力眾所皆知,所以,这日后太子人选…」 「这种事儿不能乱说!」 邱鸣忽打断,口气有些不好,脸色也像是不好看。那人却没有不高兴,只唔了一声,就耸了耸肩。 邱鸣隐约往我瞧来,我莫名发慌,连忙就低下头,继续吃起饭。 气氛霎时僵了一阵,过了一会儿,才又听他俩聊起话。不过,谁也没有再说方才那些事儿。 后头他们先吃好离开,我才慢吞吞的吃完。 回去房里时还算早,我先收拾了点儿东西,就去了澡堂,洗好出来时,又碰着了邱鸣。 这会儿,邱鸣只自个儿一个,他看见我,和平常一样打招呼。但我正要走时,他忽然凑近,小声的说了句话,要我别说出今晚听到的事儿。 我看他难得的严肃表情,没敢问为什么,只连忙点头。 邱鸣像是才放心了,手伸来拍了拍我的肩,然后转身进到里头的澡间。 我再回到房里。 还是不见傅宁抒… 迟迟没见着他,脑里就又浮现下午的事儿——想起来,这会儿忽然觉得心口闷得慌。 我一阵颓然,懨懨的把东西都收好,然后去坐到案前。只是,书打开看了好半晌,一直停在同一页。 实在是唸不下…我大力盖上书本,决定睡了。 反正之前在书库,已唸过了一段,应该也够了吧。我脱掉外衫躺上床,拉开被子把自个儿裹紧,跟着侧过身。 闭上眼后,周围像是比方才要安静。 只偶尔听到窗纸被风吹鼓的簌簌声。但除了这个,连一下多的声音都没有——更加没有打开门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隐约模糊时,脸颊忽觉到一点儿温热,我惊了一下,霎时睁开眼,跟着怔了一怔。 床头烛光摇曳,傅宁抒坐在一边,正对着我打量,目光很温和。 「不舒服?」他问,贴在我脸颊的手挪了开,改来拨开我前额的散发,又轻轻的捂了一捂。 「没有…」我愣愣的脱口。 「是么?」傅宁抒把手收了回去,但再仔细的看了看我,然后又问:「怎么今儿个早早地躺上床了?」 我盯着他,半晌不禁低下眼,含糊的说:「就…睏了嘛。」 「看你睡得不大好,一阵翻来覆去的。」 我顿了顿,才低唔了一声。 耳边没听见傅宁抒再说什么,但就觉得脸侧再被摸住。 我一怔,不禁抬起目光,就看着傅宁抒俯下身。他凑近,轻轻地吮住我的唇,过了一会儿才分了开。 傅宁抒顺势侧身躺下,用一手将我揽得更近。他目光瞅来,温和的低问:「要继续睡么?」 我没吭声,但脸有点儿发热,手从被子里伸出,轻拽了一下他的衣袖。 傅宁抒微微一笑,把我搂住。 我靠在他身上,也伸手去抱住他。 这几天还是冷的,加上下雨,所以房里还是会摆上火盆,他套着的外衫衣料上,有着些微热意,似乎早回来一会儿了。 莫名所以的,我感觉松了一口气,但是,再想起来下午的事儿,心里又生出一股彆扭。 想着,我就松开了手,又忍不住脱口:「先生之前和他就认识了么?」 「……」 我微微抬头,囁嚅的又说:「就是…新来的学生呀,下午那时候,我瞧先生和他好像很熟悉。」 傅宁抒没作声,一手还是揽住我,但退开了一点儿,目光往我盯来。 「你提起,我倒也才想到,今儿个下午你们三人怎么会凑在一块儿的?」他这才出声,语调淡淡的。 …咦? 不是我先问的嘛?我闷了一下,但还是先和他解释,讲了一遍经过。 「原来如此。」听完,傅宁抒低道,然后沉默了一下,像是想了想才又开口:「他们两人,你不要与他们太过接近。」 我愕了一下,脑海浮现傅宁抒和李簌说笑的样子,霎时感觉古怪,以及有一点儿的闷。 我鬱鬱的埋怨:「先生自个儿才是…」 「我曾经救过李簌。」傅宁抒打断,忽说:「是偶然的,而救了他之后,等他安顿下来之前,曾住在同个宅子里。」 曾住在同个宅子里?唔…那…到底什么意思嘛?我心里有些纠结,跟着又想到吃饭时听到的事儿。 印象戏曲里,那些皇子都很凶狠,身手也很好不是?怎么会需要人救呀? 「他不是皇子——」 我才脱口,就想起了答应邱鸣不能透露的,赶紧闭上了嘴。 傅宁抒当然听到了,目光即刻盯来,跟着问:「你听谁说的?」 「没…没听谁说。」我支吾着,忍不住低了低视线,有些心虚的说:「不小心听到的。」 「哦,不小心?」 方才听傅宁抒狐疑,霎时额头就被轻弹了一下,我哎唷了一声,就伸手去捂住,有些委屈的瞅向他。 傅宁抒却是皱着眉,不过…唔,看着不像不高兴。 「别与他们太接近。」他又讲了一次。 我愣了愣… 傅宁抒语气隐约的严肃:「知道么?」 我有些困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傅宁抒像是沉了口气,又低声说:「其实也不是秘密…李簌确实是皇子,而李长岑是王爷世子,你知道也好,才能离他们远一些。」 一百零九、一百一十 一百零九 柳先生在前头讲课。 底下眾人全坐得直挺,没半个敢打盹——包括前几天新来的学生。 不过我觉得,要是新学生真的打起瞌睡,柳先生肯定也骂不出口吧,毕竟他们身份不一样嘛。 关于他们的身份,之前邱鸣让我听过就算了,但那天过了一晚,书院上下像是都知道了。 难怪…傅宁抒会说不是秘密。 而这次,班里眾人没谁再窃窃私语,看到他们时,一个个坐得端端正正的,半点儿都没敢多打量。 我当然也是,一眼都不敢多瞧。 但李长岑一进来,仍然走到我旁边的空位。他逕自坐下,一点儿也没管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就是皇子…李簌,却好像也没觉得如何,只是把目光往周围一扫,居然去到陆唯安的桌位,赶开另个人后就坐下。 陆唯安没作声,但脸色沉了一沉。 而后头柳先生就进来了。 老实说,我觉得很奇怪,他们既然一块儿来,又是认识的,为何不坐一起,这样也比较好照应呀? 不过我没有问… 我没敢随便和李长岑说话。 唔,不过也幸好,他到现在都没和我讲上话。每次课堂结束,不管换不换地方,他都会找李簌。 但偶尔,班里有人过来和他攀谈,他也会理上一理。 比起来,李簌则是从不搭理班里的人… 应该说,对书院里的学生们,他压根儿看都不看一眼。 不过,我看过他和先生们说话,非常的有礼,口气也很好——尤其,和傅宁抒说话的时候。 每次瞧见时,我心里都会感觉古怪,莫名的觉得担心和慌乱。 傅宁抒讲过和李簌认识的原因——那次是我问的,但是他没说得很详细,后面也不曾提到过。 不知怎地,我总不禁纠结这一点。 这一阵子,柳先生讲起课来比往常都认真,中间总要喊人提问。 但幸好,每次他没有喊到我,不然要是回答不出来,除了尷尬之外,回头肯定让柳先生喊去训上一顿。 好不容易,捱到柳先生的课结束,我赶紧收拾。 后面没课了,我要先去乐阁找卫先生,让他看看我谱好的曲。 上次,他发下一段词句,让我们按着谱曲,说是要当作一次考试,但我一直没谱好,所以迟迟没有缴出曲子。 昨儿个卫先生让席夙一转告,要是今天再不缴出来,他就要当作我没来应试。 我收好了,就揹起书箱,匆忙要离开。 「等等…」 忽然被喊住,我愣了一下,不禁停下回过身。 李长岑朝我走来,手上拿着一张瞧着很眼熟的纸卷。 他把纸卷朝我递来,就道:「方才像是从你的书箱里掉出来的。」 我咦了一下,赶紧翻开书箱,发现谱了曲子的纸卷真的不见了,不禁又啊了一声,才赶紧伸手接过。 「谢谢。」我脱口。 「不必客气。」李长岑微笑道。 我有些赧然,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脸,和他点了一下头,就转身往外出去。 只是… 走了一段,隐约觉得后头像是一直有人。 我犹豫了一下,就侧过头去,不禁讶异。 李长岑走在后侧不远的地方,他和我对上目光,面色不变,很自然和气的一笑,然后就走快两步,同我一道并行。 我睁大眼睛,直直的瞧向他。 李长岑也把目光睇来,我不禁一怯,赶紧别开了眼,心里又一阵惶惑。 等走到前头的转角,我忍不住就停了一停,然后对着李长岑,囁嚅的道:「我要去找卫先生。」 「好。」李长岑点头,但却没有走开。 我有些无措,迟疑了一下才又开口:「你…也要找卫先生么?」 「唔,去找他也可以。」李长岑道着,看了我一眼,才慢慢的又说:「是这样的,后头没课,我便想到书室看看…」 要去书室?那怎么跟着我呀?我觉得很莫名,就纳闷的脱口:「书室在另一头,唔,你没去过么?」 李长岑却即刻说:「去过。」但又顿了一顿,神情像是有一点儿犹豫,然后再道了句:「只是,我不大晓得方向。」 我茫然了一下,跟着猜想到一点,才哦了一声,「你是不是忘了怎么走?不要紧,我告诉你吧。」 说着,我就伸手指向另一头,「在那儿…」 李长岑神情微动,像是在考虑什么,过会儿脸上露出侷促,就打断:「你说了,我也记不住。」 我呆了呆,就垂下手,想也没想的脱口:「为什么啊?」 李长岑一顿,微扯了嘴角,平平的道:「…我也想知道。」 我张了张嘴,忍不住尷尬,就只乾巴巴的喔了一声。 唔,真是的…不该这么问的。 但原来呀,我才恍然,最开始时碰到他问路,肯定也是这个缘故吧。 想着,我赶紧就说:「我一会儿也打算去书室的,但现在得先找卫先生才行。」 李长岑默然点头。 我率先迈步,他就同方才一样跟上。 这么相互的安静了一阵,李长岑忽然开口:「这件事儿,我从没有主动告诉旁人知道,即使是李簌也没有。虽然周围亲近的人都晓得。」 我不明所以的瞧向他。 李长岑也往我看来一眼,语气很轻松:「不知道为何,居然主动告诉了你。」 我听得一愣,半晌才恍然他说的是什么。 「唔,其实,这没什么的,我也时常认错路。」我不禁脱口:「书院这里,是因为待得熟了,方向也不复杂才记得住,去到外头,我也没法儿认得,尤其人多的时候,根本晕头转向的分不清楚。」 李长岑没说话,只呵呵一笑。 我瞥了他一眼,忍不住疑惑,平常他总和李簌在一起,今儿个怎么… 「你怎么不找…唔…」我开口,但又觉得好像不能问才对,话就顿了一顿。 「你是问李簌?」李长岑像是不在意,没什么的道:「他想去城里看一看,我也不想同他们去凑热闹。」 我愣愣点头。 「你找卫先生做什么?」李长岑忽问。 「哦,卫先生给了一段词,让我们谱曲子,我拖延到现在才谱好。」我吶吶道。 「谱曲?」 「嗯。」 李长岑默了一下,又问:「我看一看可好?」 我觉得没什么不行的,就拿了出来给他,但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唔,我谱得不怎么好…」 李长岑正看着,听了就点头,「确实不怎么好。」 唔——他也不用说得这么直接嘛。 我霎时鬱闷,又觉得颓丧。 这是事实,我也明白,但花了好几天才谱出来的曲子,被当面这么一说,心里还是忍不住鬱闷。 一百一十 卫先生把纸卷铺开在案上。 他抬起手,指头捻了捻嘴上的短鬚,目光扫过上头的曲谱,好半晌才微微皱眉,把手搁在案旁。 「这两段谱得好。」他开口,手指比了一比,「若没有这两段,实在是…」说着,往我看来。 我战战兢兢的瞧着他,有些忐忑的问:「先生,可以了么?」 「嗯,出去吧。」 卫先生总算说,手朝我摆了摆,就回过目光,又端看起那张曲谱。 我则赶紧的谢过,匆匆的离开,等走出一大段距离,才感觉放松了点儿。 幸好卫先生没有多问… 因为他说好的两段,其实是李长岑改过的。 前会儿李长岑看了,说觉得能帮我改掉一处,就问我要笔墨纸张。 我听了,当场愣住好一阵,觉得这样不太妥当,可怎么也没法儿推拒。 所以,我只好带他书库去。 书库那儿,随时都备有笔墨纸张能用,加上时候还早,不会碰到席夙一。 一进去,李长岑就走去桌前,逕自拿过笔蘸墨,直接在我谱了曲子的纸上删改,然后就要我照抄一份。 他保证,绝对能向交差。 好在真的是如此——我开怀不已,快步的回去书库那儿找李长岑。 没想到进到里头时,却不见人影。 咦?去哪儿啦? 我一阵疑惑,又想了想,就往后头找去。 果然,在那儿瞧见了李长岑,他背手站着,往周围叠放了许多书的架子环顾。 我才要开口喊,李长岑已经侧头睇来。然后转身朝我走近。 「行了?」他问。 我嗯了一声,感激的说:「多谢你,不然卫先生肯定不会满意。」 李长岑微扬嘴角。 我也赧赧的笑了下,然后赶紧道:「那我的事儿办好啦,我带你过去书室吧。」 李长岑开口:「去那儿,主要是想看看书,不过我瞧这儿的书也不少…」 我怔了怔,有些歉然的说:「可是这儿的书,都是正在整理的,没有先生们的准许,不能随便拿来看。」 想了一下,我补了一句:「平时是不能随意进到这儿的,因为先生让我过来帮忙,所以这会儿才能进来。」 李长岑哦了一声,跟着问:「那你现在要忙了么?」 我老实回答:「没有…唔,其实今儿个不用过来的。」 李长岑隐微点头,然后像是想了一想,又道:「看书不过是要打发…比起来,我倒是想四处看看。」 说着,他定睛瞧来。 我被瞧得发懵,过会儿才明白,但就迟疑了——对啦,傅宁抒叮嘱过,不要同他们太接近的。 可是… 唔,他方才帮忙过我。 我心里挣扎了几下,还是脱口问:「…你想去哪儿?」 李长岑立刻道:「都可以,或者四处都绕上一遍。」 我咦了一声,不禁苦恼,就脱口:「要四处绕上一遍,那天黑了也绕不完的。」 李长岑微扬嘴角。 「说笑的,便随意走走吧。」 「…喔。」 待在书院许久了,其实,我也没把各个大小地方,仔细的走过一遍。这一会,认认真真的逛起来,才再次体认了书院的宽广。 不过,我也觉得…其实,各处看来都差不多。反正园子就是大或小的区别,堂屋楼院也是一样的意思。 倒是,沿路下来,李长岑看了看又瞧了瞧,似乎一点儿也不厌烦。 偶尔他会说几句或问几句。 我有问有答——唔,不知道的,当然是没敢多嘴。 我忍着不要多问别的。 但老实说,经过一阵短短的相处,我感觉李长岑这人是不错的。 虽然,他身份不大普通… 但想想,开始时到现在,他一直也很和气的嘛。 「对了…」 在绕向乐阁时,李长岑忽然问:「方才你说…书库是有先生负责管顾,不知是哪个?」 我哦了一声,回道:「那儿不只一个先生负责的。」 「是么?」 「嗯,书库是由三位先生轮流整理负责的。」我说:「是傅先生、林先生,以及现在轮到的席先生。」 李长岑像是想了一下,就转来问我:「席先生…是总板着脸孔的那个?」 我不禁笑:「是呀。」 李长岑也浅浅的笑,然后回过头去,驀地脚步一顿。 我怔了怔,也停了一停,顺着他的视线往前望去。 不大远的前头,有人正走来,看着是… 我仔细的瞧了清楚,发现那人是李簌。 他微低头,脚步走得有点儿重,像是不大高兴。 倒是,这么猛一看,我才觉得他和李长岑有些相似,但再定睛细瞧,又感觉两个人不是很像了。 但总之,两个人样子都是好看的,像是书上形容的那样面如冠玉。 倒是,这会儿我才发觉,他个子也算高的,但是很瘦,套在他身上的常服,有些显得宽大。 看着更…怎么说才好,很不好接近。 我见过旁人去同他攀谈时,他总是不搭理,或者冷冷的讲话,那些话听着像是不好受,时常就看一个个都垮了脸。 上回陆唯安就是… 想着,耳边就听到李长岑开口喊了一声。 「李簌。」 李簌像是专注的在想什么,听见了才瞧来,脚步顿了一顿,跟着快了两步走近。 「阿岑,你怎么在这儿?」他问着,目光隐约朝我睇来。 我不禁畏怯,但还是站着没动。 一边的李长岑没有回答,也像是瞥了我一眼,嘴里同时问起别的:「你不是同他一块儿出去么?」 他是问李簌。 李簌就轻哼了哼,脱口:「别提了!这一块儿的还有别人,而且,中途他居然託辞走人,剩我与那——」 说到这儿,他驀地闭口,然后皱了皱眉,抬了抬下巴,问着李长岑:「这人是谁?」 「唔,与我们同个班的人,他叫…」李长岑说着,微微一顿,又往我看了看。 李簌也瞧来,把视线盯在我脸上,冷淡的问:「喂,你叫什么?」 我囁嚅的出声:「路静思…」 李簌听了,却咦了一声。 「…对了,你姓路。」李长岑在旁道,又对李簌解释:「同陆相大人不是一个姓,同音而已。」 李簌哦了一声,像是无所谓,就把视线从我脸上挪开。 「阿岑,你方才也去就好了。」 说着,李簌就伸手去拉李长岑的手臂,脚步跟着再迈开。李长岑没说什么,任由李簌拉了一块儿走。 两个人越过我往前。我看了一眼李长岑的背影,隐约有点儿悵然。 我又转头,望向方才李簌来的方向。 唔,这里… 这条游廊到底后,会有一道石门,后头是一小片竹林,要是直接穿过竹林,走上一小段,就能看到有一道门。 门后一条小径,能连通到外头的大路。 其实,这条小径也不是秘密,很多学生都知道的,不过那门时常是锁上的,两边围墙又高,根本也翻不过去,所以一般要外出,还是得走正门。 「…那儿有什么?」背后忽来一声询问。 「哦,没什么。」 我随口就答,转过身看见是席夙一严肃的脸孔,霎时被吓了一跳, 席夙一面色没变,淡淡的朝我看来,跟着问:「怎么?」 我连忙说没有。 席夙一沉默了一下,才又开口:「有人不好应付,看见了记得避开。」 咦?有人…我一阵懵然,但被他紧盯着,赶紧点了点头。 「不早了,别在这儿多待。」 「是。」 席夙一就没再说什么,越步往前。 我回过头离开,这才想到他方才多穿了披风,似乎是要出去。 唔,还真是难得呀。 不过… 席夙一到底是指谁呀?谁不好应付? 这个问题,我回头想了一晚上,还是没想个明白。 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 一百一十一 等雨也下得少了些后,书院一处庭院的几株梅树,枝头上开了一蔟一蔟的花儿。 花儿有粉有白,都是小小地一朵,随风微微的颤动,隐约飘散淡淡地香味儿。 课歇时,我同丁驹和几个人走过边旁的走廊。其中一个人瞧了那些梅花,提起了在城北的寄水寺,说是附近的梅花也开了。 丁驹一伙儿人跟着讨论起来,没一会儿就讲定,打算明儿个放假时去瞧瞧。他也邀我一块儿,还说他家人正好来城里,顺便一道吃饭。 听到要去赏花儿,我有些心动,可是… 想了一想,我还是没答应——又不认识丁驹家里人,去了多奇怪啊。 丁驹可惜似的哎了一声,但没再讲什么,只是转开话题。 而说着,又听他们聊到了李长岑。 自从丁驹去赔过罪后,回头不断的夸起李长岑,说是他脾气好,四处对人讲他的好话。 这之后,就有更多人来接近李长岑。 不过,老实说,经过这一阵的相处,班里眾人都喜欢亲近李长岑的,或者说整个书院里头,大概没人会不乐意同他接近。 老实说,我也是。我真的觉得他人很好。 上一次他帮忙过我,后头还聊了一会儿,现在课堂里和他说话时,感觉没那么侷促了。 而且听我东扯西扯,他一点儿也不会打岔,总是安静的听我讲完,偶尔会说些有趣儿的事情。 而且我想过,他人都坐在旁边了,要不和他说上话,实在很奇怪的。 至于其馀时候… 反正有那么多人喜欢亲近他,也不用多我一个凑热闹了。 每次上完最后一堂课,都得有人留下来整理,而今儿个轮到我了,所以我慢吞吞的收拾自个儿的东西,没着急着走。 班里的人陆陆续续的离开。 包括李长岑。只要课歇时,他大多会和李簌一块儿——李簌总会来喊他。 不过有时候,李簌不会过来,至于是去了哪儿,好像李长岑也不会问。 而其他的人要是看见了李簌在旁,也不会靠近。 但一开始,眾人也不会避着李簌的,加上…唔,听他们说李簌是皇子,接近都来不及了,哪里还会要躲。 但李簌…嗯…有点儿不好相处。 他不吭声时,脸上总冷冷的,开口时更让人发怵。 …就算是笑也一样。 想想,那李长岑果然是性情好啊。 上回和李簌说过话后,我就打定主意,要离他远一点儿。让他盯着看,实在感觉胆颤心惊。 「…你还在?」 忽听见讶异的一声,我咦了一下,转头就看见陆唯安。 「唯安?」我疑惑:「你怎么折回来啦?」 陆唯安顿了一顿,神情隐约侷促,才含糊的道:「忘了东西…」 我喔了一声,看着他走去了桌位,但却一眼都没瞧他自个儿的桌子,而是低身把旁边那张桌子各处都看了一看,连地上都没放过。 唔,是掉了东西啊? 但是,方才整理时,我全看过一遍,压根儿没瞧见有东西落在地上。 我觉得奇怪,忍不住就脱口:「唯安,你找什么?」 「……」 我走近过去,也跟着看了一看,又问:「要帮忙么?」 陆唯安立刻直起身来,像是彆扭的睇了我一眼,但语气却平平的交待:「别跟人说。」 我有些迷惘,就问:「别说什么?」 陆唯安默了一下,才又脱口,但这次语气听着有点儿恼:「总之,你别说看到我就是了!」 不等我反应过来,他就一转身,然后快快的走出去。 我愣了愣,半晌仍旧有点儿摸不着头绪。 但我也没多想下去,这儿已经整理的差不多,于是拿好东西也离开了。 在经过一处时,隐约瞥见院中有道人影。 等走近一些,我才瞧清楚是傅宁抒。 但不只他一个人… 站在他旁边的是书院长工陈伯。 陈伯一手指了指树上的花儿,正在说话。他的声音很低,加上有一些距离,所以我听不大清楚。 而傅宁抒一直没有答腔,只是听着。 我想了一下,就走了过去。 快靠近的时候,傅宁抒察觉,目光隐约瞥来。 陈伯的声音即刻停顿,转头过来,对我微点了下头,又转回对傅宁抒低了低头,然后就往旁走开。 我这才瞧见,陈伯另一只手里,拿了一小段的梅花枝。 「书库的事儿忙完了?」 听到傅宁抒问,我回过神,连忙回答:「今儿个没有去,席先生有事儿。」 傅宁抒哦了一声,一边往前迈步。 我跟了上去。 「既然不用去,怎么还弄得这样晚?」傅宁抒又问。 「哦,今儿个我得收拾讲堂…」我说着,不禁停了停,望着随风吹落的几瓣梅花。 傅宁抒像是也瞧了一眼。 「…又到时节了。」 听到他说,我忍不住脱口:「先生,今儿个我听丁驹他们说,寄水寺那儿的梅花也开了,而且开得很好,他们一伙儿说明天要去呢。」 「是么?」傅宁抒道,又默了一默,才又出声:「他们邀你去?」 我点头,连忙道:「不过我没说好,因为…」说着,就瞧见傅宁抒伸出了一手。 他的手指碰了我的发鬓,然后拂过我的耳缘。 我不禁停住说话,只看着他把手缩了回去。他抬起的指尖上拈着一片花瓣。他轻吹了一下,那片花瓣就缓缓飘开。 这么静了片刻,傅宁抒才再往我看来,目光和那飞开的花瓣一样柔软。 他问:「方才说到哪儿了?」 我怔怔的对上他的视线,驀地胸口怦怦然,只觉得脑里一阵空白。 「嗯?」 我脸上发热,支支吾吾的才脱口:「…忘了。」 傅宁抒微笑。 「是了,寄水寺附近的梅花开得极好。」他忽说,再往前走:「要不也去瞧一瞧?」 我还站着,听了不禁愣了愣,意外的咦了一声。 傅宁抒偏头过来,笑了一笑。 「怎么?不想去?我以为你想去。」 我连忙追上去,一边着急的脱口:「想去的,我想去!」 「不过,寄水寺向来香火鼎盛,未免人多扫兴,一大清早去是最好。」傅宁抒又道。 「我起得来的!先生,我保证。」我赶紧又讲。 傅宁抒却唔了一声,像是想了一下,语气平淡的道:「但我可能没法儿保证,能让你起得来。」 咦?我呆了呆,有些反应不过来。 什么意思啊?我一阵发懵。 「先生…」 「差不多时候吃饭了,快走吧。」 我喔了一声,加快了步伐。 只是,脑里还是忍不住纠结他方才的话。 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直等到后头,我总算才弄了明白,但那已经是很晚的时候了。 一百一十二 隔日等出门时,却已经半早不晚了。 我有点儿懊恼,但那会儿却也是没法儿爬得起来——实在是…唔,太晚睡了。 倒是,傅宁抒一样晚睡,但半点儿也不显困倦,起得比我还早,要不是他来喊我,可能一天就要睡过去了。 总之,等漱洗好后,又磨蹭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出了门,赶上早市的尾巴。 集市里的菜肉鱼贩们,大多在陆续的收拾,只有卖吃食的摊子,锅炉仍旧烧得旺,摆放的桌位也还坐有客人。 傅宁抒带我去买了腐皮捲。 这一处卖得腐皮捲,自从吃过后,我就喜欢上了,要是来这儿吃早饭,一定要吃个一捲不可。 买完这个后,傅宁抒又领我到旁边的豆浆摊。 我们找了位子,才坐下没一会儿,老闆就送上两碗热腾腾的豆浆。 我没急着要喝,但也连忙动手,将方才买得腐皮捲外裹的荷叶拨开。 「唔,先给先生。」我弄好一个后,想了想先递给了傅宁抒。 傅宁抒没接,只是道:「你顾好你自个儿就行了。」说着,就伸手把其中一碗豆浆搁到我面前,「吃慢点儿。」 我乐得听从,高兴的喔了一声,赶紧就趁热咬了一口,但瞅了傅宁抒一眼,又有些不好意思。 我顾不上嘴里有着食物,就脱口催促,含糊的道:「先生也快些吃,冷了就不好吃啦。」 傅宁抒微微一笑,才慢慢的动起手来。 不忙不赶的吃完早饭,我们出了集市,然后沿着同一条街慢慢的往前走。 傅宁抒去雇了辆车。 因为寄水寺位在城北那头,离这边的闹街有些远,要是走路的话,大概要花上不只大半天的工夫。 马车开始时走大路,慢慢的就从热闹的地方走到比较安静的小路,跟着又回到大街,最后停在一条宽阔的坡路边。 「到了。」傅宁抒开口。 我喔了一声,跟着他一块儿下了马车。 马车绕到对头走了,我站到边上,四处环顾。 两边远远望去,是大片的林木,而近处的周围车来人往,也摆有一些摊子,气氛热闹,但不怎么吵。 我瞧着前头的坡路,好多人都是往上走的。 傅宁抒开口:「走吧,得走一段。」 我点头说好,跟上他的脚步。 平坦的坡路走了约莫几十来步,方向就一转,走上右侧一整排沿着山坡铺盖的青石阶。 寄水寺就盖在上处,往上的人里,好些看起来是要去参拜,手上都提有香烛。 方才底下的摊子就卖有香烛,不过我们没有买… 唔,傅宁抒不顺道去参拜么? 我忍不住问他:「先生,我们不去寄水寺么?」 傅宁抒瞥来,才说:「你想去?」又默了一下,像是才想起什么,再道:「唔,对了,那儿对求功名与姻缘向来灵验。」 我听了,连忙点了点头——那是呀!之前我就听人说过,一早就想要去拜一下的。 「先生,那我们去吧,好么?」我脱口。 傅宁抒看了我一眼,然后淡道:「要想考得功名,还是得靠自个儿努力,藉助神佛保佑,仅是求个安慰罢了。」 我唔了一声,隐约窘然,但也脱口:「我有努力呀,但我觉得求个安慰也很重要。」 「……」 「先生,反正都来到这儿了…」我再接再励。 傅宁抒像是轻沉了口气,然后才瞧了来,跟着伸出手,指尖轻点了点我的脑袋。 我不禁嘿嘿的笑。 傅宁抒也微笑,把手缩回。 「好,回头就去吧。」他开口,语气温和。 「嗯!」 阶道在一半的地方化成平台,旁边有条下坡的小路,往里走一段后,就瞧见一座园子。 园子深处有让树柳围绕着的湖泊,再沿着湖畔石径再往里走,就见到一片枝头开绽小巧花蕊的梅林。 还没走入林间,就隐约闻见淡淡的香味儿。 高低不一的花树,随着风层叠拂动,站在其中,就听得一阵沙沙地声响,而满眼都是白色花瓣和青绿叶子正交相繽纷。 我惊叹不已,四处的顾看。 但这会儿正是花期,周遭都是来观赏的人,几乎佇足不到片刻,就被半推操着挪动脚步。 我正感觉不尽兴时,傅宁抒忽来拉住我的手。我一怔,还没反应,就被他拉着绕开人群,往后头的小道过去。 走来这儿的人非常少,能说几乎没有。 这条上坡道,两旁也种有梅树,可看着疏疏落落的。不过,枝头上的白花儿已全数绽放,同前头一样好看。 但是… 「先生,怎么要走来这儿啦?」我问。 「往上走,能直通寄水寺。」傅宁抒道,随即再补了句:「这儿沿路所栽也是梅树,虽没有前头养得好,可要赏花,还是清净点儿才好。」 我恍然的哦了一声,跟着瞧了一瞧两边疏落的花树,就赞同的脱口:「唔,也对,人少才能瞧得仔细,方才人太多,压根儿没能看够。不过我觉得,这儿的花,开得不比前头差的。」 傅宁抒看来,微微的笑。 我驀地赧然,忍不住垂下目光。 隐约的,就听傅宁抒出了声,说了一句:「闻道梅花圻晓风…」 我一怔,跟着抬起眼,远远地前望,皆是团蔟的雪白。 「雪堆遍满四山中。」傅宁抒淡淡地讲出下一句,目光跟着朝我看来,然后一笑,又温和的道:「知道意思么?」 我唔了一声。 难怪觉得熟悉——席夙一曾在课堂上讲过的。这首诗不难,我记得的。 「我知道,下头接着的是…」我脱口:「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 傅宁抒笑了笑,「正是。」 我嘿嘿的笑,就又说:「先生,我唸到这首诗时,真觉得很有趣儿,这个作诗的人,怎么能想出这样的句子啊,形容的真好。」 我想了想,又惋惜的补了一句:「我就写不出来。」 傅宁抒微弯眼角,然后才说:「作诗词文章,要写得出意境其实也不难,你要有心,也是能写得出来的。」 「那样的话…」 话才脱口,我就感觉傅宁抒像是脚步一顿,然后停住,而让他握住的手,跟着被松了开。 我没在意,只是愣住… 「——真巧。」 不远的前头…唔,有人,穿得一身雪白,然后侧头看来,用带着笑意的声音道。 我驀地生怯,下意就往傅宁抒瞥去。 从这个方向,看不清他什么神情。总之,他没有作声。 「居然在这儿碰到了。」那人…李簌又说,然后就走近。他身后还有人,是神色温和的李长岑。 「我说呢,你不肯应邀是为了什么?原来是要上寄水寺参拜么?」 李簌笑,问着傅宁抒,又靠近了一步,语气软软的道:「你早说呀,我也要来的,可以结个伴作一路。」 傅宁抒看着他,这才开了口。 「我想了便来…再说,你要去听人弹流水琴,那处与这儿也不顺路。」 李簌笑了笑,「说到这个,你真该一块儿去听的,流水琴的音色极美。」说着,侧头去问李长岑:「阿岑,你说是不是?」 李长岑微笑,然后开口:「只可惜,弹琴的人技法差了些。」 李簌想了一下,就赞同「这话也是,要换成宫中教坊的人来弹,肯定更加好听。」 「按你这么想,这儿可没有一个乐师弹得好了。」傅宁抒温声道。 李簌呵呵的一笑。 这会儿,听着他们相互的聊话,我心里半点儿也没方才的轻松,只觉得一阵惶惶然,非常的不自在。 他们却很自然轻松,又再继续的聊着…我听不大懂的。不过,大部分是李簌在对傅宁抒讲的,李长岑沉默的较多。 「…唔,风像是更凉了,我们别站在这儿说话吧。」好一会儿,李簌说:「我们往上头去寺里吧。」 「也好。」傅宁抒附和。 李长岑没答腔,但点了点头。 「这就去吧。」 前头李簌又道,然后目光瞧向傅宁抒。 傅宁抒嗯了一声,就转来唤我,伸手轻拍了我的肩:「走了。」 我不禁一顿,才怯怯的低应了好,然后赶紧的跟在傅宁抒身旁,同他一块儿先行。 走过李簌身旁时,我只低垂目光,一点儿也不敢去瞧他,可隐约的,像是有道视线牢牢的盯在后背上,驀地就觉得一阵怵然。 一百一十三、一百一十四 一百一十三 寄水寺正在举办诵经法会。 法会办在后殿,前殿仍旧让百姓们随时参拜。而除了诵经之外,寺方还请来一个居士,在讲经堂里为信眾讲经。 两处都聚集了不少的人。 傅宁抒走在前侧,领了我们绕开人群,走进回廊,往前殿那儿去。 当然了,李簌和李长岑还跟着。 方才一路上来,他俩走在我们后边,不过没有讲上半句话。 而我跟傅宁抒…也没有。 我走在前,心里觉得忐忑,也有些彆扭,半点儿没有放松的心情。 脑中总是浮现方才碰上的情形,因此一直很难不去在意身后的动静——不去在意李簌这个人。 方才,他始终没有正眼瞧过我。 虽然平常课歇,他来找李长岑时,也从没有搭理过我,可那一会儿,我就是感觉到有些古怪。 同平常的情形不同,这一次…唔,好像是故意装作没看见。 为什么呀?我实在想不明白,忍不住就猜想,会不会是因为自个儿不经意说错话,而惹他不高兴的缘故? 可是… 唔,除了一次和他讲过话,就再也没有同他聊过什么了的。 我兀自苦恼,眼里瞥见一位僧人从前头走来,他像是朝这儿看了一眼,霎时就停了一停,跟着大步上前过来。 那僧人同傅宁抒合掌,低了低头。 他们似乎是认得的,而两人打完招呼,那僧人就往傅宁抒身后看来。 傅宁抒察觉,但还没开口,李簌忽然拉过李长岑,主动的站上前一步。 我怔了怔,听见李簌大方的和那僧人介绍起他们自个儿。 可是… 李簌说,他俩同傅宁抒是亲戚。 我不禁愣住,又觉得茫然——因为傅宁抒只睇了李簌一眼,却没有反驳。 而李长岑也没有别的表示,顺从李簌的说法。 那僧人脸上隐约…像是意外,目光就接着往我瞥了来。 但他什么都还没说,傅宁抒就出声,说着不如请师父领路,带我们几人去前殿。 那僧人立即表示可以,然后边领路又道了句,说是什么参拜完可至讲经堂,今次难得,讲得是法华经。 李簌就侧过脸,对着傅宁抒开口,说那年在韶城的佛堂听经,也是讲法华经。 傅宁抒沉默半晌,才看向了李簌,只平淡的回了是么? 是,李簌说,我记得。 我跟在后侧,当然听到了,就不禁望向李簌。他仍继续同傅宁抒聊话,讲着起以前的事儿。 他们聊得那些,我听得不大真切。 我只觉得,攥在心头的一点儿古怪扩散成片片。 …好像有哪里不对。 我恍惚的想,目光停在李簌的侧脸。 唔,感觉他今日有点儿不同。 他嘴角含笑,脸色不像平常,总是冷冷的,说话的口吻,好像也温软了点儿。 我顺着李簌的视线瞧去,看到的是傅宁抒。 我不禁发怔。 但隐约的,有些懂得为什么了。 前殿那儿有不少香客。那僧人招了个小沙弥来帮忙,让我们也取香,依序拜完了殿上的巨大佛像。 殿外的廊台中央有座很大的金炉。炉内的香灰上插了数十来枝的香,烟气团团繚绕,朦胧了周围。 殿前下方是一片广场,站在廊台上,能瞧见远一些的盖得宏伟的山门。那底下是长长的阶道,不少人从那儿上到寺里的。 这会儿,瞧着这处,我不禁怔了怔,脑中就浮现了印象,在心里啊了一声。 ——以前曾来过这儿。 是因为丁驹邀着一块儿来的,当时一起的…唔,也有李易谦。 想起了他,我忍不住惆悵。 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了? 开始他离去,本来我打算要写信给他的,但写了几句,才发觉不晓得该让人往哪儿送。 因此,我更懊恼自个儿了。 但去问邱鸣时,他居然也不清楚,而这两年来,李易谦都没有寄过信来。 「…你来过这儿么?」 算是熟悉的声音从后头传来,我回过神,转头就见到从殿内跨步出来的李长岑。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忍不住把目光越过他。 「…怎么?」 还没看清楚,听见询问,我驀地心虚,立即把视线挪开,然后赶紧摇头。 「没什么。」我心虚的脱口。 李长岑没作声,却像是也往里瞧了一下,但也即刻又看了回来,跟着把视线停在我的脸上。 我忍不住侷促,有点儿站立难安。 李长岑就开口,却是忽道:「据说这儿供奉的佛像,当初是一位胡族人发愿所刻,而且,花了十年的工夫才完成…」 他停了一停,「不知是不是真的?」 我呆了一下,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李长岑逕自又说:「倒是,说起来这儿是正宗佛寺,不知怎地,却成了求功名与姻缘的盛名之地。」 我动了动嘴巴,但只唔了一声,不知道答什么才对。 李长岑默然,目光转了开,望着底下的广场。 半晌,他才开口:「你们看着关係挺不错的。」 我咦了一声,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李长岑微扬嘴角。 「没什么。」他道着,一边迈开脚步,然后越过我,走向另一侧。 我顺着瞧去,才发现李簌在那儿。 而傅宁抒也是。 这会儿,李簌则正好看向这头,大概是见着了李长岑走近,脸上浮现笑容,又转回头,不知对傅宁抒说起什么。 我呆站在原地,觉着自个儿动也没法儿动。 莫名的,心头一阵惴惴不安,我没敢再瞧着,赶紧转开了眼,但望着廊台底下,又感觉茫然。 广场上一直是人来人往…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地被轻拍了一下肩,我被吓了一跳,差点儿脱口惊叫。 我惶惶的侧过头。 傅宁抒看着我,然后缩回手,边开口问着:「瞧什么这样专注?」 但见到是他,我却不禁一怔,目光下意越过他瞧去,然后又愣了一愣。 那一头只有陌生的身影,没见着李簌他们… 我微疑了一下,又看了回来,对上傅宁抒的目光,霎时有些侷促。 「他们有事儿,所以先走一步。」傅宁抒开口,平淡的道。 我愣了愣。 傅宁抒又说了句:「今次碰上是凑巧。」 我忍不住默默,半晌才侷促的喔了一声。 傅宁抒注视着我,但只道了句:「我们也走吧。」说着,就转身迈步。 我喔了一声,连忙跟上。 傅宁抒走在前,忽然一顿,又侧过身,然后往我伸出手。他的手扣住我的手腕,将我拉近身边。 「人多,跟紧些。」他说着,就瞥了我一眼,目光柔软。 我喔了一声,心里一阵赧赧,不禁有些忸怩的低了低头。 傅宁抒没作声,但把握在我手腕上力道紧了一紧。 「对了…」 走了几步后,傅宁抒像是才想起来,随口似的问:「方才瞧你拜得虔诚,求了什么愿?」 我顿了顿,才小声的说了没求什么,但又忍不住要脱口咕噥:「这哪能说的嘛…」求得愿要是说破了,到时就不能成真了。 再说…唔… 又是同他有关的嘛,哪能和他讲——说了,多不好意思呀。 一百一十四 外头的雨持续淅沥不停。 昨儿个午后,天色忽又转坏了,眼看是要下雨,但等到真的下起来,却已经是夜半的事儿。 这一场雨下到了早上,依然没有停的跡象,而且越下越大,把走廊外侧给泼得湿淋淋的。 这样的天气,最适合赖在被窝里了,但虽然不用集会,还是得早起的。 那会儿进到讲堂里,每个人都是一副提不起劲儿的模样。我也是,才坐下一会儿,就忍不住打起呵欠。 好睏… 我懨懨的拿出书本翻开,耳边听见一丁点儿的动静。我不禁往旁瞥去,霎时顿了一顿。 李长岑正往位子上坐。 没等他瞧过来,我就赶紧别开了视线。 这会儿看到李长岑,脑海就浮现起昨天的印象。 唔,李长岑对人一向都是客气的,但昨儿个——不对,不只昨儿个,只要是李簌在的话,他对旁人就有点儿冷淡。 本来对这点,我也不大在意,但是…今儿个想起来,总觉得心里有股彆扭。 我瞧向前头的一个位子。 当然,李簌已经入坐了。我盯着他的背影,瞧不见他正做些什么,不过看得出来,他坐在那儿,同陆唯安之间,相互都没讲上半句话。 好像彼此是陌生人… 比起来,李簌真的冷漠得多。没见过他对周围的人亲切过,只除了先生们,才比较客气点儿。 可经过昨儿个,我发觉到…唔,似乎不全是这么一回事儿。 李簌对待傅宁抒的态度,同其他先生不同——是有分别的。而我也能感觉的出来,傅宁抒对他,其实也没那么生疏。 我想起,傅宁抒曾讲过的事儿。 他说,曾同李簌一块儿住过一阵子。听起来,好像之后就没再联系了。 难道不是么? 我觉得困惑,也感觉不安… 只是为何不安,我却没法儿理出个名堂,就是心头一阵惴惴然的。 因此,早上的三堂课里,我一次也没打盹,但也没有听进去太多,就这么样的胡思乱想。 李长岑则是一样认真——他向来这样。同他坐一起听课,近半个月来,我从来没有看他分心过。 但中间课歇时,他却一步也没离开,只坐在位子上,兀自翻着书看。 而他没去找李簌,李簌也不曾来找他。 我觉得奇怪,但心里还介怀着,所以半句话都没和他讲上,也同样翻着自个儿的书。 午前最后一堂,是席夙一的课。 这一堂课,他取了孟子中的一篇当作题目,要大家以此发挥,作出一篇文章。 不过,我看见题目,着实发愁。 唔,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意思不难懂,但要写成一篇内容,就有那么点儿困难了,我苦思好一阵,仍旧没有头绪。 周围的人,都在陆续提笔写着了。 当然,李长岑也是。 我瞥了他一眼,见他下笔毫无迟疑,好像没怎么用力想。 我盯着看,就想起了之前的一件事儿。 那次他帮我改曲谱,也像是现在,压根儿没犹豫,说改就改——真厉害,我想得佩服起来。 像是有所察觉,李长岑写着的手势停了一停,然后隐约瞧来。 啊——我不禁尷尬,有些慌乱的别开目光。 我赶紧提起笔,没有再多想,匆匆的写起来。 到结束时,我还写不到半面,但也只能草草的作结束,然后硬着头皮去缴给席夙一。 我垂着眼,战战兢兢的把文章递出去。 席夙一接了过去。 我抬起目光,忐忑的睇向他。 不过,席夙一就瞧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看他没有表示,我稍微松了口气,没有耽搁,连忙就回了位子,收拾起东西准备离开。 「路静思。」 正要走的时候,就听有人唤了一声。 我有点儿迟疑的转过身,然后就愣住——咦?是李长岑。 他方才不是走了么?怎么又… 我一阵疑惑,才出声问:「…什么事儿?」 李长岑走到我面前,两眼盯来,像是仔细的瞧了瞧,然后就问:「紧张什么?」 我訕訕的否认,小声的脱口:「…没有。」 李长岑微扬嘴角。 「一块儿走吧。」 我不禁一呆,霎时就咦了一声,跟着忍不住朝一个方向瞥去。 「看什么?」 还没找清楚人影,耳边就听疑问,我顿了顿,目光放回李长岑身上。 「没什么…」我吞吐的说,又停了一下,才对他道:「我得去书库那儿的。」 李长岑哦了一声,却道:「那也无妨,我跟你去吧。」 我再咦了一声,忍不住就脱口:「那李簌——」怎么办三个字还没讲完,就看李长岑眼眉微动。 我连忙闭住嘴,心里不禁忐忑。 但李长岑却一笑。 「理他做什么?再说,我也有自个儿想做的事儿。」他这么道。 我愣了愣,然后懵懵的点头,但心里就忍不住疑惑——他俩吵架了么? 「现在能走了吧?」 李长岑又问。 其实,我感觉有点儿为难,但… 我一阵支吾,半会儿也只能点头了。 一路上,我不禁走得有点儿快,一逕低着头。 但李长岑丝毫不以为意,偶尔还来问几句话,不过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 到了书库那儿时,里头不见半个人。 不过,前日就搬了好些书到后头,所以我没等席夙一过来吩咐,就搁下东西,先去整理起来,没多管李长岑做些什么。 那些书有好几堆,我先搬起其中一大叠。 但书装订的大小不一,抱起来实在有点儿吃力… 我怎么都挪不好手势,有几本眼看就要从中滑落下来,忽地,有只手伸了过来,帮忙扶了一扶。 我怔了一下,抬起头看着手的主人。 「我帮你吧。」李长岑道。 我觉得侷促,就吶吶的脱口:「不用啦,我自个儿来。」 「没什么的。」李长岑道着,就伸手过来,把我抱着的书给接了过去,跟着又问:「往哪儿放?」 我还愣着,听见了才赶紧伸手指了一指,对他回答:「那边。」 「嗯,那你接着把其馀的书,慢慢的都抱过来吧。」前头,李长岑转过了身,一边又道。 我咦了一声,心里有点儿迟疑,但还是按着他的吩咐去做了。 不过,平白多了个人帮忙,心里总觉得不稳当,更何况,帮忙的又不是一般的什么人… 因为平常李长岑对人都很亲切客气,所以,我时常没去记着他的身份不同,但经过昨天,就没法儿不去在意。 我忍不住小心翼翼,李长岑说什么,就赶紧做什么。总算,这么一来一往的,那堆书很快就被整理了大半。 「对了,这里弄好之后,你——」 李长岑忽道,但讲了一半又停住,然后就喊了声:「席先生。」 我听见后面三个字,霎时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去瞧,发现真是席夙一来了。 席夙一一向都板着脸,但这一会儿,眉头还隐微的皱起来,看着神情更沉。我忍不住担心,怕他觉得是自个儿要偷懒,所以让人来帮忙。 我正想解释,但还没开口,他就先一步发话了。 「您到这儿来,有事儿么?」 唔,席夙一像是在对李长岑问的… 我瞅向一边的李长岑。 李长岑神色自然,微笑的回答:「没什么事儿。只是跟过来而已,顺手帮个忙。」微停一下又问:「怎么?有何不便?」 「——倒也不是。」 席夙一道着,隐约朝我睇来一眼。 我被看得一阵心虚,耳边跟着听到他说了句话。 「眼下整理好,你便不必待着了。」 咦——我呆住。 席夙一又补了句:「其他的不急,明天再说。」 我这才安心了一点儿——还以为,席夙一不高兴了,要我后头都不必来的。 不过… 我瞧着他的神色,仍然觉得忐忑,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就小声的应了好。 而李长岑看我能离开了,也跟着一块儿走。 只是… 他怎么还是跟着呀?我忍不住疑惑,脚步就停了一停。但没等我回头,走在后侧的李长岑,就先快了两步赶上来。 「你…」 他打断:「你没别的事儿了吧?」 「咦?」我愣住。 「该换你陪我去个地方了。」 说完,李长岑就逕自往前迈步。 而大概发觉我没跟上,他又回头催促:「快些。」 …什么呀? 也不管人愿不愿意!我小声咕噥,但也赶紧跟了上去。 一百一十五、一百一十六 一百一十五 还以为,是要到书院的某个地方的,没想到…越走越不对。 眼看就到了正门那儿,我正要出声疑问,就望见前头有人——唔,不只一个,总共有三人。 旁边的李长岑霎时加快脚步,率先朝他们走去。 我怔了一下,也走快了点儿,又仔细的去瞧,不禁就咦了出声。 那三个人,一个是丁驹,另两个就是时常和他在一块儿的,都是班里面的人。 这会儿,他们也望了过来,一点儿也不意外,脸上都堆起笑来。 丁驹更凑近李长岑身旁,同他走一块儿,一边嘰嘰咕咕的不知说什么。 我只看见李长岑微点了头,没有其他表示。 还愣着的时候,眼角瞥见另两个人朝我靠近。 嘿,小呆瓜,快走啊,他俩边说,边推操了我一下。 我茫茫的喔了一声,有点儿仓皇的举步。 在跟着他们几人跨出院门后,这才隐约恍然过来——原来,李长岑说要去个地方,是要到外头去的? 从书库出来时,就瞧见雨停了。 不过大概停了没多久而已,地上仍旧湿漉漉的一片,树梢及屋簷边也还滴着水。 天色更依然阴暗,密佈着大片阴云。 但沿途行人不少,似乎都因为看见雨停了,所以纷纷出外走动。 从书院到闹街上,得走上一段路,眾人也都走惯了,不觉得太远。不过,大概之前雨势很大,看着没有停的跡象,所以丁驹他们事先雇了马车。 他们也拿了伞,只有我和李长岑什么也没准备,书箱也没搁下就跑出来。 那一辆马车不大,几个人挤一挤也还能坐,可这会儿,有个李长岑,我坐在里头,就觉得分外彆手彆脚。 其他人似乎没感觉如何,李长岑看着也很自在,随他们几人聊话,讲着一会儿要去的地方。 我听了一阵,总算知道了,原来是丁驹他们一早邀了李长岑出去,要上城里一家茶楼,那儿今晚有举办诗文会。 …是诗文会呀。 这个我晓得的,书院好多学生都去过,城中有一些茶楼总不定期会举办。 我听去过的人回来,滔滔不绝讲过,说着诗文会谁都能参加,只要写得出符合主题的诗文,然后在眾人面前诵读,而最主要是,城中具有名望的功名子弟都会到场,能够接受他们点评。 我没有去过,但一直想亲眼瞧瞧。 想着,心里的忐忑就少掉一些,而期待变得多一点儿了。 马车停在一条大街口,放下我们一伙儿人。 丁驹率先迈步,领着我们往前,走没多远就往右拐进巷子里。 巷子的两边都有商铺,里头人来人往的,看着非常的热闹。这里,我曾和傅宁抒走过,所以不觉得陌生。 算一算,这时候才近傍晚,但天色却阴暗得很了,所以有的铺子前已打上了灯火。 丁驹他们走在前,不过时不时要回头,和李长岑讲话。 我很想李长岑同他们走一块儿,但不知为何,他脚步始终慢慢的。 加上,这个巷子又不宽,一个方向走两个人只正好,多半个都不成。 而这儿的铺面也比较小,不过堆得货却不比外边铺子少。我心里忐忑,没敢和李长岑多说话,兀自的边走边看。 冷不防地,和人碰了肩,我不禁迾趄了几下。 走在旁的李长岑像是瞧见,伸手拉了我一把。 「当心。」他说,就松开了手。 我侷促的道谢,后头就走得有点儿小心翼翼,只拿目光瞟过周围的物什。 耳边忽听到一声低笑,我狐疑的瞧向李长岑。 李长岑瞥来一眼,口气正经的道:「对你来说,这瞧着热闹与走路,两件事儿似乎有些衝突。」 我先愣了一下,跟着才恍然到他话中带着一点儿调侃,不禁发窘。 李长岑微笑,就道:「走路得看着路的。」 我忍不住咕噥「…怎么都说这样的话嘛。」 「嗯?」 我没多想就脱口:「先生也老是这么讲我…唔,真奇怪,我当然是有看路的,不然怎么走路嘛。」 李长岑听着,就呵笑了出声。 我驀地訕訕然,有点儿鬱闷的闭口。 不过… 我感觉放松了些,不再同前会儿那样的不自在了。 那间茶楼位在巷内的一角。 茶楼有两层高,长长方方的,挤在两幢楼屋之间。 之前和傅宁抒走到这儿来时,每次经过,都能听到里头人声鼎沸。那会儿,我望进去,就瞧见大堂里都是人。 傅宁抒不喜欢吵闹的地方,所以他压根儿不会走进去。 老实说,我不大觉得吵的… 唔,反正有人的地方,总是会吵的嘛,哪能让人不要说话呀。 而这会儿,我们一伙儿人总算挤进大堂里。 大堂里聚满了人,尤其是中央… 一眼望去,就见一群模样不粗俗,文质彬彬的人。那些人各自围绕着一张大圆桌,上头像是备有笔墨。 他们都挽起了袖,正提笔写着什么。 我仰头,见着从上掛下的一道字帘,上头写着清明两字。不等我问,李长岑就告诉我,那是今儿个作诗文的题目。 我愣愣的点头。 这么站在场边凑热闹一会儿后,同丁驹一起的两人之一,忽地靠近丁驹耳边,像是说了什么。 我瞧见丁驹脸上霎时一乐,跟着就来对李长岑讲起来,说着在中间作诗文的都是谁人。 李长岑默默的听了会儿,神情看着像是没怎么感兴趣。 丁驹又问他要不要也上场作诗文,他就微微一笑,跟着抬头,往二楼看了一眼,然后说要到上头去。 咦?丁驹瞪大眼。 你们决定了就好,李长岑丢了这句莫名,就逕自转身迈步,跟着又停了一停。 他往我瞧来,示意我也一块儿。 我迟疑了一下,瞥了一眼丁驹他们三人,看他们像是不以为意,才跟了过去。 「…他们怎么办?」 在走上楼梯时,我还是忍不住问。 「让他们自个儿玩儿去吧。」李长岑说。 「咦?玩儿什么?」我不禁问,随即又想到:「难道他们要上场作诗文?」 李长岑听见,就呵呵一笑。 「他们可志不在此。」他说,但还没多解释,只是伸手招呼了一个店伙,让对方整治一个空位出来。 我往周围看了看,大多数的客人都坐在靠围栏边的位子。不过,都被坐满了。 而那店伙也瞧了一瞧,就摊手道:「现在就剩窗边的位子了。」 「那也无妨。」李长岑说。 「那么两位就随意吧。」店伙摆摆手,头也不回,只丢下一句:「一会儿再给两位送些茶水。」 靠窗的位子空了不少,但李长岑瞧了一会儿,却说要上露台那儿去。 外边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吹来的风比方才更凉,隐约带着股水气,不过没见落下雨滴。 这儿没什么人,感觉清净不少。 我从露台往下望,看见的是一条沟渠。 而对面,跟这边一样,都是一排排的楼屋,隐约能瞧见里头灯火通明,似乎也是做生意的地方。 在坐下不一会儿后,方才的店伙就真的提了热茶来。 「坐这儿的话,什么也瞧不见啦。」我脱口。 李长岑笑,提起茶水来倒,边说:「他们是论诗文,能瞧得什么?」 我不禁咕噥:「凑热闹就是这个样儿的嘛。」 「那也要值得人去凑热闹才行。」李长岑说:「那些人在这儿作诗论文,不过说些风花雪月,能有什么好瞧的。」 我似懂非懂,但也忍不住纳闷了:「来到这儿,不去凑热闹要做什么?」 李长岑笑了一下,「总有能玩儿的。」 我愣了愣,又听他说下去。 「这样的诗文会,每次举办,每次都有人开赌盘。」他道:「赌这回参加的人里,最有希望得胜的一个,每每都吸引一堆人押注。」 讲着,李长岑看了我一眼,「这样的事儿,无论哪个地方都没有例外。」 咦?是这样啊?我听得目瞪口呆。 但我也驀地恍然,方才他对丁驹他们说的…唔,是这样的意思。 大概是看我明白了,李长岑就道:「你要想下注,这会儿还来得及。」 老实说,我是有些想试试的,但是… 「我没带钱…」我困窘的说,那会儿太匆忙,也不知是要外出的。 李长岑像是一怔,跟着笑了笑。 「这样吧…我让他们去下注了,要是赢钱就分你。」 「那怎么好啊!」我慌忙脱口。 「这种钱是横财,留着也不好。」他说。 我懵懵的喔了一声,但还是觉得不妥当,「你别给我,要么就花掉。」想了想就又说:「唔,在远点儿的地方有个夜市,里头有些东西,你拿去买吧。」 「哦?那儿有什么?」 「很多的…」 我介绍起那夜市里有的玩意儿。 李长岑听着,像是感兴趣了,就说考虑一会儿去看看,跟着想起了什么,就讲起去过的城镇,当地集市的景况。 我怔怔的听着,中间有几次,实在好奇就打了岔,而他似乎也不在意。我忍不住同之前一样,和他东聊西扯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不知不觉,桌上那一壶茶都喝光了。 不过,大多是我喝光的… 我有些不好意思,李长岑像是无所谓。 他再喊了店伙要了新的一壶茶,不过他这次喝了一口,就没有动了。 我不禁疑问。 他默了一下才说,新上的这壶茶,口感不好。 我咦了一下,就又喝了一口。 「…我觉得没不一样呀。」 我不禁咕噥,隐约的就想,和傅宁抒出去时,他似乎不曾在意过这个。 可我也觉得,他并不是不在意吃得不好。 有时候,他也很讲究的。 我忍不住就脱口,和李长岑讲了。 他听着,只笑了一下,没有多表示。 我莫名感觉一阵訕訕,就闭上了嘴。 静了好半晌,我不禁瞅向他,看他依然是和顏悦色,心里隐约犹豫后,还是忍不住脱口。 「你…唔,你们昨儿个,为何要和那师父说,同先生…唔,傅先生是亲戚呀?」不说李长岑好了,李簌哪里是嘛?他是…唔,皇子啊。 本来,昨晚回去,我很想问傅宁抒的,但是… 不知为何,有些问不出口。 当然了,也不是对李长岑问就容易,就是… 唔,也不知为何,这会儿就能对他这么问了出来。 李长岑听了,神情像是一怔。 「哦…」 半晌,他才出声,看着我忽地一笑。我不禁忐忑了下,张嘴要说点儿什么,就听他讲了下去。 「你知道么?方才…」他开口,看着我:「你的话里,至少提了不只五次傅先生。」 咦?我张着嘴,有些愣了一愣。 「其实,不只今儿个的,之前也是。」李长岑淡淡的道:「同李簌一样。他十句话里总有他。」 陡然听到他提起李簌,我闭上了嘴,隐约的发闷,心里又有一股说不上是什么的滋味儿。 李长岑看来。 「至于你方才问的…你没发现么?」他说,像是意外:「我以为…唔,你与他关係很好,早该猜到了的。」 我愣了一下,对这句话有点儿迷惘。 「猜到什么?」我不明白。 李长岑像是想了一下,才又开口。 「昨儿个对那师父的话,也不算假的。」说着,他看了我一眼,「这也没什么不能提,眾所皆知,我的亲祖母出自宁家,在她出嫁前,一直是待在宁氏本家的,更得喊李簌的曾祖母一声姑姑。」 他停了一下,「唔,这样算起来,按照族里的辈份算,他与我父亲是同辈,依礼我得喊他一声表叔才是。不过,我以前也没见过他,」 他正讲的人是傅宁抒么? 唔,傅…还有宁… 我不禁纠结,心里感到懵然不安,就对上李长岑的视线。 他像是了然的一笑,仍旧神色温和。 「这不很明白了——傅宁抒,拿掉了傅姓,便是宁抒,他是宁家人。」他悠然的道。 一百一十六 还小的时候,开始能认人后,我一直以为照顾自个儿的吴婶,就是娘亲。 后来,才隐约晓得,那个长得好看,但神情冷淡,总在一边看吴婶逗弄我的女人才是自个儿亲娘。 但吴婶告诉我,得喊她夫人。 那时我还小,不晓得之前有过算命的事儿,就是瞧见夫人冷冷的模样,打心里感到畏怯。 所以在四岁以前,每次看见夫人,我一点儿也不敢靠近,总要挨在吴婶身边,赶都赶不开。 可有时,吴婶实在不能照看我,就只能去喊来夫人。 几次之后,我就没那么怕她了… 对那几段的事儿,老实说,印象已有点儿模糊,但就记着自个儿非常的开怀。 只是,我始终对一件事儿觉得困惑… 我不懂,为何不能喊她作娘? 而且,老爷只是王朔的爹,同我没什么关係。 虽然那会儿我还小,但隐约就有股感觉——老爷不大喜欢夫人时常要照顾我。 有一次,在夫人房里午睡起来不见人影,我跑出去找夫人,那会儿老爷也在一边,他没吭一声,但隐约看了一看夫人。 夫人垂着眼,丝毫没瞧我,只是喊来了吴婶,让吴婶把我带开。 回头吴婶叮嘱我,以后不要随便去找夫人,尤其老爷在的时候。 我忍不住有股委屈,不懂为何不行——她不是我娘么? 吴婶没有回答我,只是摸了摸我的头,让我乖一些,说着什么夫人也不容易,女人还是要一个依靠,以后她也可能再有孩子,要我要多忍耐。 她说了很多… 但我还是不懂。 虽然,夫人看着是冷淡,可她的怀抱却很温暖。每次依靠在她身上,总能闻得到一阵香气。 闻见那阵香味儿,我总觉得心安。 不能随意的亲近她,我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而那时候,虽然王朔会搭理我,但他比我大,有时会嫌我麻烦,就不喜欢带着我玩儿。 我只能同村子里其他小孩儿。 不过那些小孩儿,其实也比我大了点儿,和我玩儿了几次,似乎也嫌我烦,不知怎地,有一次玩儿着,就笑话起我没爹没娘。 我气呼呼的和他们辩驳,自个儿是有娘的。 但他们却一阵嘻嘻哈哈,取笑的更大声,说着什么你娘不检点,所以让你爹赶跑,又来勾引王家老爷。 我说不过他们,又不想听见这些话,不禁动手推了他们。 他们也来气儿了,捲起袖子抡拳头,又把那些话说一遍。 他们一副要教训我的模样,忽地王朔不知打哪儿跳了出来,二话不说就把他们打了一顿。 当然了,回头…王朔被老爷罚了一顿。 可那时候,王朔把人都吼了回去后,就用手背抹了抹鼻子,而另一手来捂了一捂我的脑袋。 我爹老不修,又爱面子,他说。 我听不明白,只懵懵然的点头。 以后有我陪着你啦,他又说,大力的拍我的头。 这句我听懂了——但他手劲儿好大,头顶真痛。 可是… 王朔有自个儿想做的事儿,当初他怎么都要走,其实我真的很难过。 虽然后头,我和他一直都有通信,但每次想起来,心头依然一阵悵悵然的。 …原来人跟人之间的好,都是有期限的。 王朔能算是我的兄长,更别说没有关係的了——傅宁抒和我,就什么关係也没有。 我没把他对我好,当作理所当然,但是… 我希望自个儿能和他一直这么好。 可是… 从李长岑的话听起来,他们和傅宁抒之间,还有这一层亲近的关係。 …我感觉有些无所适从。 赌注开盘时,诗文会也就跟着告个段落了。 离开的时候,我和李长岑同丁驹他们三人碰头,但他们三人看着都不大开怀。 三人讲话的口气都带着懊恼——原来是输钱了。 似乎是下赌注前看好了的人,这一次表现失常。而丁驹拿了李长岑的钱,所以像是更过意不去。 李长岑却半点儿都没有不快,只一笑置之带过去。 当然,结果如此,也不用特地去逛夜市花钱了,再说,时候也晚,得要快些回去,压根儿不能多间逛。 走过一座桥时,远远地能瞧见河上点点的光影。我忍不住望了好几眼,想到以往的一件事儿。 那是游船,旁边有声音说。 我愣愣的转头,看向了李长岑。 李长岑收回远望的目光,然后往我瞧来。 他微笑,又问我曾上去过么? 没有…我含糊的说,别开视线。 耳边听到李长岑说了一声是么,之后就没再说别的了。 我们一伙儿人快快的走回去,总算赶在正门落栓前进到里头。 书院另拨了一座院,给李长岑和李簌居住,这不是秘密,书院上下没人不晓得,所以李长岑就一人走往另个方向。 我跟着丁驹他们一块儿。 另两个人都是住单人间的,因此他们住的院落先到,后头就剩下我和丁驹而已。 丁驹似乎还在懊恼输钱的事儿,一个劲儿犯滴咕。 我默默的瞧了瞧他,心里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打岔:「丁驹,我能问你一个事儿么?」 「唔?」 我当他同意,就问下去:「你听过什么宁家么?」 「咦——咳咳——」 丁驹霎时像是被口水呛到了,整个人就停住咳个不停。 「你没事儿吧?」我也停下,担心的看着他。 「没…没事儿!」 丁驹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他抬起一手摆了摆,然后又喘了一口气儿,跟着狐疑的往我看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支吾了一下,吞吐的说:「方才…在茶楼听到人说的。我有点儿好奇。」 丁驹哦了一声,又点点头,跟着迈步。 我跟上去,等着他发话。 但走了好几十步,眼看都快到丁驹住的舍房,都没有听他出声。 我奇怪的看向他。 不等开口问,他就先抢白,丢了一句明天再说,然后边打呵欠,边转身溜进旁侧的院落了。 咦?搞什么… 我瞪了瞪早看不见丁驹背影的方向,但也只能悻悻然的走了。 回去房里,却见到空无一人。 还以为这样晚,傅宁抒早就回来了的,但是… 房里面半盏烛火都没点上过,窗户也关得牢牢的。 我不禁失落,但隐约又松了口气。 我找出蜡烛点上,又推开一扇窗透透风。 本来我打算打水擦澡就好,但想想方才走一路回来,又在外一晚上,就还是去收拾了洗浴的东西,赶着最后去澡堂。 只是,等我慢吞吞的洗好回来,却还是不见傅宁抒。 唔,是去哪儿了? 早上的时候,也没听傅宁抒特别提到过什么。我不禁再想起来,之前听李长岑讲得那些话。 越想,心头就越是纠结。 我一阵鬱闷,默默的收妥东西,又等了一会儿,实在撑不住,就窝到床上去,然后拉了被子盖上,跟着闭起眼睛。 周围很安静,非常好入睡,但脑子怎么也静不下来。 小时候的一些事儿,不断的浮现… 我觉得不安,心里还有点儿空落落的。 脑子里就这么的东想西想,我跟着翻来覆去。 感觉一时清醒,一时模糊的…隐约之间,像是听到丁点儿的声响。 但又好像没有… 脑中驀地清明,我半睁开眼,不禁怔了一怔,就往床边覷了一眼,又连忙闭上。 …唔,睡着了? 问着的声音很低很温和,跟着感觉一只手搁到头上来,轻轻的捂了一捂。 我微微一缩,又连忙装作睡去,动都没动。 耳边没听到声音,只觉得搁在脑袋上的手收了回去,一会儿身上的被子被往上挪了挪。 我一直忍着没睁开眼,最后才不知不觉的,真的睡了过去。 隔日早上醒来,又见到外头下着雨。 昨儿个夜里,像是梦见了不好的事儿,我感觉心里有股鬱闷,但却想不清是什么样的事儿。 我打着呵欠,慢吞吞的叠好床被,然后才下床。 傅宁抒早早地就起来了,也已经打理妥当。等我洗漱过,穿好衣裳后,从屏风后出来,他站在书案前,正展开一张纸。 我忍不住盯着看。 那张纸…唔,上头写得密密麻麻的。 是谁写给他的信么?我兀自疑惑。 傅宁抒像是有所察觉,忽地一转眼,就往我看来,手里同时搁下那张写满字的纸。 我莫名尷尬,不禁别开目光,打算要走开时,却听到他温和的喊了声。 我顿了顿,才走了过去。 傅宁抒看着我,就伸出一手来,帮我抚顺了前襟,另一手则往案上拿了东西。 「给你的。」 我不禁咦了一下,跟着接过,瞧了仔细后,霎时有点儿惊喜。 是王朔写来的信,而且是很厚的一叠。 前一次的来信,距离这次隔了好久… 上回信中,他说了要离开青城山,先同几个师兄去办件事儿,等办好后,就会四处走走看看,大概有一阵子不会回去。 我等不及想读信。 「晚点儿回来再看。」 但傅宁抒出声阻止,「先去用早饭吧,省得一会儿的课要迟了。」 我喔了一声,就把信放回书案。 傅宁抒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头,没再说什么,就缩回手,然后转过了身,拿起方才搁下的纸,慢慢的折了一折。 这会儿,我只敢偷瞧一眼,就连忙转开。 我拿了东西,有些犹豫一会儿,就小声的和他道别,没多讲什么,同往常一样,先一步离开。 用过早饭出来,外边雨势已经变得很小,眼看像是要停了。 我想着晚些有莱先生的课,实在希望雨能再下得久一些。 这一阵子,莱先生讲到了骑射之法,前头曾说过天气好转时,要让我们试着骑在马上,然后拉弓射箭。 平常,我站在原地射靶,都有点儿射不大准的,更别说骑在马上了,再说,也不知道那匹马肯不肯走… 正烦恼时,我望见前面走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唔,是丁驹… 我犹豫一下,就快了脚步,然后伸手拍了拍丁驹的肩。 丁驹正打着呵欠,被我一拍就像是吓了一跳,立刻瞪大眼睛转头过来,然后神情又一松。 「——是你啊,小呆瓜。」他拍了拍胸口,喘了口气儿,埋怨的说:「怎么一大早就吓人…」 我歉然的瞅着他,过意不去的脱口:「我不是故意的。」停了一停,才又说:「我只是想问…唔,昨晚问过你的…」 丁驹听见,神情霎时古怪。 我停住问话,有点儿狐疑的看着他,就唔了一声,然后脱口疑惑:「这是不能问的事儿么?」 「呃,这…也不是的…」 丁驹支吾道,像是苦恼的挠了挠脸,然后才又说:「我只是觉得奇怪,小呆瓜你…怎么会问这种事儿?」 我唔了一下,有点儿心虚的低声:「就是昨晚听人讲起来,所以好奇…」 丁驹沉默,但眼珠微微的转,像是在考虑什么。 「这个也没什么不能讲。」一会儿,他才开了口,一边就迈步,但又咕噥了句:「只是小呆瓜你…居然会问这种…完全不像你会关心的事儿。」 我不理会他滴咕了什么,只是跟了上去,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猜想,你是听见人说起的京城宁家吧。」他道:「不过也没差,谁都知道只这个宁家,无论在朝堂或者江湖四海,都佔有举足轻重的位子,影响的势力可多着了,不过这些还算不上什么,真正为人所道的是,宁家同皇族的关係。」 讲到这儿,丁驹微微一停,然后朝我看了一眼,跟着压低声音。 「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不清楚…是这样的,当朝太皇太后,正是姓宁的,不过,先皇不是她所出,是过继来的,但先皇与太皇太后感情一直很好,同宁氏本家的关係也就更密切,因此让当年太子,就是如今的皇上娶了宁氏女,讲到这个,我以前听我爹说过,宁皇后当年是宁家族长亲自从族中挑出的,可说是万里选一,无论是品德还是美貌…」 丁驹讲到这儿,像是兴奋起来,就又说回了那宁家的事儿。他道着那宁家族长当初如何年轻就上位,什么尚未娶妻就纳妾,以及同人周旋的手段等等。 这一些,我听得一愣一愣,好半晌缓不过神。 就是感觉这些事儿,真复杂,好难理解过来。 而不知怎地,我就记起了一件事儿,想起傅宁抒讲起过的他自个儿的旧事儿,隐约就晓懂了一点儿什么… 霎时,彷彿有一大块石头沉在心底,只觉得又闷又重,一阵茫然不安。 一百一十七、一百一十八 一百一十七 本来我是想晚上回房再看信的,但回头去拿东西时,瞧见搁在书案上的信,想了想还是带了出来。 我趁着课前,赶紧的拿出来读。 王朔在信里讲了他这几个月的见闻,说是开始时,随着几个师兄办完了事儿,因缘际会同一队商旅作一路,沿途见识不少,也认识了一些特别的人。 他说,最远去到了南疆的一个小镇,那里的镇民都很友善。 正好逢雪天又是过年,他就跟着商旅的人留下,一同住进当地唯一的客店里。 中间他偶然帮了当地人的忙,其中一户人家请他去家里住,于是就脱离商旅,自个儿在当地住上好一段日子。 那段时日,他随着那户人家一块儿作息,帮忙糊了窗纸,补过墙头,最近也跟着下了几次田,帮忙採收棉花。 他在后头讲着,比起外头,那儿的日子其实不算好过,但每个人却都很快活,一点儿也不以为苦。 他让我也要学一学,不要烦恼太多。 看到这儿,我忍不住发怔。 唔,烦恼… 脑中隐约浮现,昨晚以及前不久才听来的事儿。 确实,开始时听了李长岑的话,心里有些无所适从… 可后头想想,就算傅宁抒不姓傅,他对我来说,一点儿都不会有不同。 何况,在我来书院之前,他一直就是这儿的傅先生了。 只是我想到,以往傅宁抒曾讲得旧事儿,忍不住对宁家好奇起来。 不过,我现在有点儿后悔问了那些… 再怎么样,那也是傅宁抒的私事儿,我不该随便打听的。 虽然,我也没详细的问,丁驹方才话里头,讲到的宁家的事儿,也没有明确的指出谁是谁。 不过,我想,李长岑说得是真的。 我不禁迷茫。 不管如何,要真是这样,傅宁抒和李簌之间,也难怪不生疏了。 甚至…说不定实际上就是很亲近。 而且李簌他…唔… 这会儿,我再想起了前日的印象,以及这一些事儿,就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前面两堂本来是文先生的课。 但她人似乎不大舒适,因为来的是林子復。他发下文先生事先备好的卷子,让我们习作。 卷子有整整两大张,都是之前讲过的内容。 眾人都安静的写着。 不一会儿,外边才停不久的雨,又哗哗地下了起来。 我朝窗口望去,心里不禁松了口气——太好啦,不用到外头上莱先生的课了。 而其他人瞧见又下雨,却似乎都不大欢喜。但也难怪,近半个月来,好天气出现的次数,用手都数得出来。 堂内霎时吵杂起来,林子復出声喝止了几句,不过口气没怎么兇。 我忍不住瞧了他一眼。 这学年开始到现在,除了课堂之外,我很少碰见林子復。 不过,前一阵子负责书库的人是他,加上过年时曾碰面,倒也不算生疏了。 想起来,我不禁浮现一个念头。 林子復和傅宁抒关係也不错的… 他会不会知道的比较多? 正揣测,眼里就瞧见林子復像是往这儿看了来。 我慌忙低下目光,赶紧专注的习作起来。 到结束时,我勉强的算是写完了。 等到墨跡乾了差不多,我随着其他人一块儿把卷子缴出去。 而林子復收齐了之后,就收拾离开。 我瞥见他的身影往外出去,连忙起身。 隐约的,感觉到一边的李长岑看来一眼,不过我没空多理他了,只顾着匆忙的追出去。 幸好,林子復还没走得太远… 我连忙快步,一边喊他。 「先生,请等一等!」 「……」 前头的林子復停了下来,转身看来,神情隐约有着讶异。 但只一下,他面上即刻一笑,「静思?怎么了?」 我支吾了一下,又往周围瞧了没有旁人后,才吞吞吐吐的,小了声音脱口:「先生,我…唔,不是,你晓得…」 问着,我瞅了一眼林子復,见他神色依旧。 但不知怎地,我霎时有点儿犹豫,声音就停了,没讲出后头的话。 大概是迟迟没听下文,林子復露出了一点儿疑惑,「嗯?」 我顿了顿,就摇了摇头。 「我…没事儿问了。」我囁嚅道,目光却忍不住闪烁。 林子復微挑起眉,一边哦了一声,又两眼盯着我瞧了一瞧。 「没事儿就好。」半晌,他才微笑,然后道:「快回去吧,后头还有课不是?」 我低嗯了一声,又同他低了低头,才转身走开。 「怎么了?」 我坐回位子上,就听旁边问了一声。 「唔,没事儿啦。」 我顿了顿,但没去瞧李长岑,只低声回答,然后拿出了书来。 「……」李长岑没有再说什么。 不过柳先生紧接着也进来了,确实也没法儿再讲上什么。柳先生向来一视同仁,只要在他的课上不专心的,无论什么身份,都照样挨罚。 当然了,我更特别绷紧精神,完全不敢胡思乱想。 好不容易,才捱到两堂柳先生的课完了… 但后头却也不轻松——因为雨又停了,必须到外头听莱先生的课。 幸好,莱先生觉得天气变化太大,因此暂时不骑马,只让我们练习原地射靶。 我试了几把弓,但每个握起来都感觉不称手。 「小呆瓜,你别挑啦,你用起来都是一样的。」一旁的丁驹像是看不过去,开口道。 我撇了撇嘴,但也不挑了,随便拿了一把。 「试试这一把。」 忽地,一只手递到面前来。那只手中握着一把弓。 我一怔,侧头看向李长岑。 「你的力气不算大,大约适合这把弓。」他说,又把手递了一递。 不得已,我只好放下原来拿着的,赶紧去接了过来。 还以为他是挑了一把重量轻点儿的,谁知道… 我差点儿没拿稳,嘴里唔了一声,脱口:「有点儿重…」 李长岑微笑,「试试再说。」 说着,他自个儿像是随意的挑起一把,又取了箭筒,跟着就走向射靶的地方。 我怔了怔,连忙也取了箭筒。 走过去时,就瞧见李长岑站到了李簌身边。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就看到李簌笑了一笑。 然后,他俩各自站定了位子,同时取箭举弓,跟着张弓。 两支箭就这么直直飞射出去,只听咚地两声,各自钉在了同个靶子上。只不过一支正中准心,另一支就差了一点儿。 场边眾人全看得愣住。 我也惊叹,不过瞧向李簌时,看见他脸色隐约悻悻然的。 莱先生在旁拍了拍手,道了一声好,对他俩一笑。 「看来是我小胜了。」李长岑开口。 李簌轻哼了一哼。 「你就得意吧。」他笑道,就转开了身,正好同我对上一眼。 我不禁怯了一怯,有些无所适从。 李簌已又面无表情,手里握好了弓,然后往旁走开。 我望着他走到另一边去。那头的两个人即刻围上前,七嘴八舌的同他攀谈,也不畏惧他一张冷脸。 「…如何?」 我咦了一声,跟着转头,然后对着李长岑一愣。 「这把弓。」李长岑好脾气的道。 我訕訕的喔了一声,有点儿不好意思的道:「我还没试。」 李长岑微微一笑,「那么,你现在可以试试了。」 我又咦了一声,忍不住有点儿彆扭。 方才看到他是那么厉害,我哪好意思呀,一会儿准要让他笑话。 「怎么?」 我不禁支吾,才吞吐的老实道:「不…不用了,我射箭很差的,用什么弓都差不多。」 李长岑一怔,跟着呵呵一笑。 「我教你如何?」他忽问。 「咦?」我睁大眼。 「——这提议倒挺好的。」 旁边传来一声附和,是莱先生。 他像是把方才的对话都听见了,一脸严正的来对我说:「路静思,你得赶紧再学好一些啊,后面学骑马射箭,可不能马也骑不好,箭也射不准。」 我不禁困窘——真是!做什么说出来嘛。 而周围有人也听到了,霎时都哈哈一笑,纷纷出言调侃。 李长岑朝我瞥来一眼,目光里也隐约有笑意。 「如何?」他再问了一次。 …还能如何。 我闷闷咕噥,就只能同他学了。 后头天际响起了闷雷。 多亏这样,莱先生就提早结束了今儿个的课。 眾人都是一乐,倒没谁抱怨又要下雨了。 我也松了口气儿。 不过,让李长岑教了一小会儿,才又见识了他的好脾气。不管我步法怎么错,他就是一遍遍纠正。 只是…唔,我还是射不大准。 「真抱歉,我怎么都学不好…」 同他走一路回去时,我歉然的脱口。 「不用抱歉。」李长岑微笑,「这也没什么,勤加练习便好了。」 「每个人都这么说…」我忍不住咕噥。 「嗯?」李长岑狐疑的看来。 「没什么啦。」我赶紧道。 李长岑微扬嘴角,只是忽说:「我今日也与你去书库吧。」 咦?又要去?我转头看他。 「怎么?」 「你没别的事儿做么?」我不禁纳闷的脱口。 李长岑像是愣住,跟着才笑了出声。 我霎时尷尬,急忙又讲:「我的意思是说…」 「哈,没事儿的。」李长岑笑着打断,「不过…」顿了一顿,微收了笑,「我确实也没什么事儿能做。」 我訥然的喔了一声,又沉默了一下,后头还是忍不住了,囁嚅的脱口:「你怎么不找李簌?」 李长岑就唔了一声。 「为何一定得找他?再说,他也不用我找他。」他说着,微微一顿,跟着转来对我笑了笑,又补了句莫名:「至少,现在绝对是不想的。」 一百一十八 最后的那一句,我听不大明白。 正想说点儿什么时,眼里就瞧见,不远的前面走过一个人。那人也隐约看来,然后脚步就顿了一顿。 李长岑当然也看到了,但他没作声。 我没想太多,就出声喊人:「唯安。」 陆唯安彷彿犹豫了一下,才转身向我们这头过来。 不过,他神情看着有点儿僵。他朝李长岑微点了头,但目光往我睇来,却隐约的没有好气。 我没在意,只是脱口问:「唯安,方才你怎么没去射箭场?」之前课堂上还见着他的,但后头却不见人影。 陆唯安微皱眉,跟着开口:「没什么,我家里…」说了三个字,霎时又停住,视线隐约越过我看去。 我困惑了一下,不禁侧过头。 不知何时也走近的李长岑,这会儿就开口:「…我听说了。」顿了一顿,又讲了句莫名:「请节哀。」 我愣了一愣,立刻回头去瞧陆唯安,就看他神色一紧。 「唯安?」我小心的喊他。 陆唯安微吸了口气,像是在隐忍什么,才低道了声多谢。 李长岑默了一默,忽道:「我晓得你找什么,不过…你一直都想错了,东西不是让李簌拿的。」 听见这句,陆唯安霎时瞪大了眼。 「怎么不是…」他质疑。 「倒不知你迷糊,还是胆大…随身携带,也不怕人察觉蹊蹺。」李长岑打断,不过口气温和:「是你自个儿遗落在桌脚边了。」 陆唯安像是呆住,跟着脸色有些訕訕然。 「所以您…意思是…」他吶吶的脱口。 李长岑平淡道:「是我瞧见,所以捡去了。李簌他是个迷糊人,根本不会注意,更不会无端夺人之物。」 陆唯安目光炯炯地盯住李长岑。 「您既然晓得东西是我的,为何不主动还来?」 李长岑没回答,只慢悠悠的反问:「那你也有怀疑,为何不主动来问?」 陆唯安霎时像被噎了口气,脸色很不好看。 我在旁听了半晌,有些忐忑的瞧着他俩——唔,是怎么回事儿? 「还你吧。」 又听李长岑道,然后就看他打开揹着的书箱,往里拿了个东西。 我仔细的瞧去,咦? 他拿出的是一只小香囊。 但这么近,才闻到一丁点儿的香味儿,那味道我从没闻见过的,不过挺好闻的。 李长岑把手上的香囊递出,陆唯安即刻飞快的伸手拿了过去。 陆唯安有些匆促的收起香囊,又拿眼瞅了瞅李长岑,就闷声道:「…还是多谢您了。」 「不必客气。」李长岑道。 陆唯安轻哼,然后隐约瞥了我一眼。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了,就朝李长岑点了一下头,跟着转身走掉。 我愣愣的看他走远。 完全弄不明白怎么回事儿…但… 唔,方才他说…我不禁脱口,向李长岑问:「他家里…」 「陆老夫人…日前仙逝了。」 李长岑答道:「陆老夫人德高望重,连我父亲都要敬她老人家几分。陆老夫人向来最疼爱么孙,他是当回去祭拜的。」 我才恍然,又隐约过意不去——难怪,陆唯安神情看着有点儿怪。 我决定不问另一个事儿了。 陆唯安没讲的事儿,也不会喜欢有人背后议论的。 「怎么?」 「没什么。」 我摇头,就望了一眼乌云密佈的天际,「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去忙,你…」唔,本来想讲他就自个儿忙去好了。 但… 他方才又说没事儿做啦,我霎时有点儿发愁。 老实说,没不喜欢他跟着一道,但是… 那些事儿,本来就是我该做的,昨天有人帮忙,总不能今儿个又有人来做——还是同一个。 耳边忽听李长岑呵呵地笑了声。 我怔怔的瞧他。 李长岑也瞧着我,口气像是打趣儿的道:「你看着就挺不想我过去打扰的。」 说什么打扰…我驀地发窘,不禁支吾的解释:「不是这样…就是,唔,那是我该做得事儿嘛,我怕席先生…」 「若我说,今儿个是想找席先生讨教问题呢?」他打断。 我张着嘴,愣了一愣,又咦了一下——唔,看着像是真的。 半晌,我才道:「那好吧。」 李长岑笑了一笑。 「哪那么多问题好讨教的。」 我呆住。 「好了,你快去吧,瞧你不乐意…」 我支吾了一下,还是想解释,但他又一笑,说着就这样吧,然后抬手对我挥了一挥,跟着越过我走开。 我张了张嘴,就鬱闷的闭上了。 算啦——这样也好,我隐约松了口气。 到了这个时候,席夙一当然已经去书库那儿了。我踏入院门,隐约望进屋里,果然看见了他。 我跨步进去,囁嚅的对他喊了声。 席夙一停下写字的动作,抬头就往我瞧来。不知道是不是看见只我一个,他眉头倒没有皱了。 不过,仍旧是板着脸的… 他平淡的交待了几样事情。 我点头,赶紧去搁下东西,然后按着他的吩咐,把桌案上的几叠书,都搬到后头整理。 忙了一小会儿后,我才再回到前头。 「静思。」 忽听席夙一喊,我答了一声是,跟着往他瞧去。 席夙一指着桌案上的一小叠书。 「这些是柳先生要的,他着急要用,不过不能亲自来取,你帮忙拿去书斋那里,这边也没事儿了,后头你不用回来,到时候就去用饭吧。」 我怔了怔,有点儿迟疑的去瞧那叠书。 书不大多也不厚,算一算只有五六本,其实不怎么重——唔,问题是这些书,是要送去给柳先生? 我不禁为难,觉得抗拒。 平时在课堂上就算了,但其馀时候还得见到柳先生,实在不太情愿。他每次见着我,就要叨唸个几句。 有时还不只几句,是讲一长串… 「怎么?」 「没…没有!」 但我不敢老实对席夙一讲,只能硬着头皮答应,「我这就去。」 席夙一就嗯了一声,继续之前忙着的事儿了。 我收拾了东西,就去抱稳了那叠书,又对席夙一又说了声,然后才往外出去。 外边早下起了密密的小雨。 不过风有点儿大,将雨水一丝一丝地吹开,带起一阵水雾,把这半边的院落都给拢住了,远远望去,有种别样的清冷。 我瞧着,脚下没注意,就绊了一下。 差点儿往前摔的时候,有一只手很快的来扶了我一把,又顺势稳住我手中抱住的书。 「怎么总不当心?」 听见了声音,我怔怔的抬头,忍不住开怀的喊:「先生…」 傅宁抒瞅了我一眼,低嗯了一声,边让我站稳了些,才松开了手。 我还要开口,跟着才注意到一件事儿。 唔,他旁边有个人。 是李簌… 我顿了顿,隐约的一怯。 而李簌就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吭声,神情当然同平常一样冷。 「…去哪里?」 隐约听见询问,我转开眼,看向了傅宁抒,对上他的目光,才回过了神。 我连忙脱口:「哦,席先生要我把这些书,送去给柳先生。」 「是么?」傅宁抒道,又像是想了一下,「这样好了,我帮你带去给他。」 要在平常,我肯定说好的,但这会儿… 我微瞥了眼李簌,又赶紧移了开。 这一时之间,我更加没法儿对傅宁抒说出个好字。 「谢谢先生,我自个儿去就行的。」 我低下头,囁嚅的说着,就要挪动脚步,但却被按住了肩。我怔怔的抬头,就看傅宁抒收回了手。 他看了我一眼,开口:「正好,我也有东西要给柳先生,你同我去取,一併给了。」 我愣愣的喔了一声。 「宁抒,你方才说了要取书给我不是?」李簌忽打岔,跟着往傅宁抒靠近了一步。 「…我记得。」 傅宁抒开口,然后侧过头,瞧向了李簌。 我没法儿瞧清他这会儿的神情,只听他淡然的讲了李簌一句,说着这里是书院,得注意称呼。 「唔,反正我又不是真的学生。」李簌回了句,但两眼弯弯的。 傅宁抒听了这句,没有特别表示。 但我在一边,感觉站立难安,又分外侷促,霎时只想走开。 耳边才又听傅宁抒道:「那本书让我搁在房里了,后头再给你吧。」 「真可惜,还以为今晚有东西打发了。」李簌口气惋惜的道。 「你还嫌不够东西打发?」傅宁抒摇头,又道:「好了,我有事儿做,你先走吧,我记着明儿个把书带给你。」 李簌面上笑笑的。 「好。」他说,预备走时又像是想起什么,「对了,宁抒,明晚的事儿…」 「到时说吧。」 傅宁抒打断,就看了我一眼,跟着迈步。 我脚下连忙一动,只是… 我不禁有点儿迟疑,还是忍不住回头。 因为下雨,所以天色昏暗,一时瞧不清李簌是什么神情,就是看得出目光分外的冰凉。 我有些一顿,驀地无措,就不敢再多瞧。 不等李簌先转身走开,我就急忙回头,有些仓皇的迈步,又走了两步,才再加快了步伐。 傅宁抒没有走太快,我很快就赶上了。 「看些什么?」傅宁抒问着,侧头瞥来一眼, 我支吾了几下,最后就囁嚅的回答了句没有,随便看看而已。 「别东瞧西瞧的,好好走路。」 我低喔了一声。 傅宁抒没再作声,但忽地停步。 我也停住,就看他转身,然后朝我伸手,跟着听见他说:「把书给我吧。」 我愣了一下,茫然的抬眼瞧去。 傅宁抒目光温和,「怎么?我以为,你最不想找的人就是柳先生。你不总说,他每回见了你,老要逮着你叨唸个十来分。」 唔——我忍不住訕訕,但还是挣扎了一下,才不好意思的把书递给他。 「谢谢先生。」我赧然道。 傅宁抒瞅来,微微的笑,就伸出空的那只手,往我头上一摸,跟着回过身,继续往前走。 我跟了上去,没有多迟疑的走在他身旁。 「一会儿还回书库那儿么?」傅宁抒问。 我摇头,「不必的,席先生让我到时候了,就自个儿去用饭休息。」 「嗯。」 我静了一下,想着方才听到的事儿。 方才李簌对傅宁抒说…唔,明晚他们要做些什么?还是要去哪儿么? 我兀自纠结了一下,张口喊了傅宁抒,却又问不出来。 「怎么?」 我支吾两下,脑中闪过另一个事儿,连忙道:「文先生她…怎么病了么?」 傅宁抒嘴角微弯了弯,跟着才道:「倒不是,她是有娠了。」 「咦?」我愣了一下,等恍然过来,霎时有些高兴,「真的么?太好啦,文先生向来都很喜爱小孩儿的。」 傅宁抒温和的看来一眼,又道:「说起这个,她大约要休养个几天了,所以她的课约略会有调动。」 我哦了一声,「不要紧的,文先生休养好比较重要嘛。」 边说着话,转眼就到了书斋院门前,我才又记起另个事儿来。 「先生…」 「嗯?」 「先生方才说,有个东西要拿给柳先生,是什么呀?」我忍不住好奇。 傅宁抒唔了一声,就转来对我说:「这会儿还早,你不用回书库那儿,就去我那儿等着吧,一会儿一块儿回去。」 我看他没有回答的意思,就喔了一声,也不再问了, 反正…大概不重要吧。 一百一十九、一百二十 一百一十九 书斋所处的院落,其实是有个名称的,就刻在院门上头的牌匾。 那三个潦草的大字,叫的是怀虚院。 不过,从前第一次过来时,我压根儿没看懂,后头看明白了,又奇怪它的意思,后头忍不住问了傅宁抒,才知道是取得是怀抱虚心的意思。 怀虚院这一处周围很安静,平常没什么学生会来,除非有事儿——绝大多数,都是给柳先生叫来,听他唸叨的学生。 …我也是。 唔,也不全是这样啦,有时是因为傅宁抒让我来。 属于傅宁抒的书斋,是在右侧最旁边的那间。 他先带我进去。 里头有点儿暗,他把烛灯点上后,就从书案上取了一叠卷子,跟着拿了方才的书,去找了柳先生。 门开了又关,我瞧了一眼,就把揹着的书箱搁下。 我没顾忌的往周围看了起来。 进来这儿好几次,佈置怎么瞧都一样,可我每次都忍不住想东看西瞧的。 不过,傅宁抒在这儿的话,我总不好意思太明目张胆。 这会儿,就见着书案上的纸张和书册,各自放得整整齐齐,笔墨砚台也收拾得很妥当。 同舍房里头,他书案上的摆置差不多。 我同样没敢去碰上头的东西,怕不小心弄乱了。我改往墙架那儿去,看了一看就转开眼。 视线落在椅榻那儿时,我不禁一怔。 椅榻正中摆着的矮几上头,搁了一把细长的摺扇。 那扇柄泛出雪白的光泽,隐约有着一点儿的晶亮。 我走近过去,瞧着就隐约的惊叹。 扇柄上缕刻了层层细緻的金纹——唔,应该说,整把扇骨全缕了金纹。而扇柄上多嵌了一颗翠绿的小珠子。 看着好金贵… 我心里游移,忍不住就伸手去摸。 碰在手上的触感很滑,还有点儿冰凉冰凉的,我摸着不禁又握了一握,没有多想,就拿起来展开。 我不禁啊了一声,实在讚叹。 扇面上有山水,在连绵的山峰之间有道川流,船家头戴蓑笠撑篙行走,两岸人家生起炊烟,瀰漫成团团云雾。 好厉害,居然能画了这样多景物… 只不过这扇子是哪来的呀?总觉得…唔,不像是傅宁抒有的东西。 我对着扇面,忍不住狐疑——会不会是有人送的? 正猜想,我忽然注意到,矮几的脚边露出一小段细长的丝线。 我心里咦了声,把扇子闔上,想也没想就伸手去捡起那小段的丝线。 捡了过来,我才发现是条松花顏色的络子,上头还系了块玉牌。 那块玉牌非常的精巧,上头刻了字… 冷不防地,门边传来声响。 我吓了一下,一时慌张,急忙的把手里的东西都往椅榻上一放,跟着仓皇的往旁站开。 「…在那儿做什么?」 傅宁抒已经推门进来了,他似乎瞧来一眼,边回身关了门,又像是随口的问道。 我支吾一下,囁嚅的说着没做什么。 傅宁抒没再问下去。不过他走来,隐约往椅榻上瞧了一眼。 我有些忐忑,怕他发现自个儿随意拿那扇子来看。 「饿了么?」但他朝我看来时,只这么问。 我囁嚅了几下,才脱口:「…有点儿。」 「唔,那等我收拾一下,等会儿去外头吃吧。」傅宁抒说着,就往椅榻走近,伸手去拿起了那把摺扇。 那块缀了络子的玉牌,也一併被拾走了。 我呆站着没动。 要在平常,听到傅宁抒要带我到外头,总忍不住高兴,但这一会儿,却半点儿都雀跃不起来。 …那块玉牌上只刻了一个字。 字的形样刻得很漂亮,那是个簌字。 我不禁又想着方才,李簌对傅宁抒提得事儿。 ——越想,就越在意。 「走吧——怎么了?」 耳边听见傅宁抒的声音。 我愣愣的抬眼,视线就同他对上。 那双眼睛又黑又亮,一如平常的淡然。但大概是仍旧没听我答话,傅宁抒微皱了下眉。 「不舒服?」 他问,手就伸了来,掌心贴在我的脸颊。 忽来的微热触感,我顿了一顿,才回过神来。 「我…」我脱口。 傅宁抒覷着我瞧。 我张嘴,但一样问不出想问的事儿。 我支吾了半晌,很心虚的垂下眼,嘴里跟着吶吶的道:「我想着一会儿吃什么…」 「……」 傅宁抒默了一阵,才像是叹了口气,贴在我脸颊的手就挪了开。 不过那只手移到我的头顶,还轻拍了一下。 我低呜了一声,就抬起了眼,隐约委屈的瞅了他一眼。 傅宁抒搁在我脑袋上的手,微微的往下滑,就勾在了我脖子上。 他低身,目光微垂,然后将脸稍稍地偏了一偏,就亲在了我的唇上,一点一点儿的吮吻。 溼润的触感轻抵入我的嘴中,慢慢的绕住我的舌尖打圈儿,可怎么都好似不愿纠缠到一处。 我不禁觉着心焦,微微闭住眼,忍不住去追… 陡然的,舌尖就被勾住,重重的一阵捣腾起来。 「嗯…」 我低哼了声,不禁伸出两手,抱在傅宁抒腰上。 但唇舌间的纠缠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就慢慢的分了开。我喘着气儿,睁开了眼睛,隐约有点儿不满。 傅宁抒向后退了一些,抬眼看来,就再近前,然后吻了吻我的嘴角,跟着又退开。 「…现在想清楚吃什么了?」他轻声问,目光微覷, 我望着他,双颊热腾腾的,脑子里发着懵。 这会儿哪还能想着吃什么,就只想——我张嘴,但答案都还没说,肚子就先帮我发声了,传出响亮的咕嚕。 我霎时发窘,对着傅宁抒的目光,脸上烧得更烫。 傅宁抒就唔了一声,平淡的道:「看来,还是得先填饱肚子了。」说着,就直起了身,然后松开勾在我脖子上的手。 我瞅着他,有些怏怏不乐,但又懊恼——唔,干什么肚子就打响鼓啦 倒是,这会儿傅宁抒对着我,神情隐约似笑非笑。 「先生我…」我有些憋闷,忍不住想辩解点儿什么。 「好了,去拿你的东西,再不出门就晚了。」傅宁抒打断,一边伸出一指,然后轻弹在我的额上。 呜呜…我抬手捂了一捂额头。 「快些。」 耳边又听一声催促,就眼看傅宁抒转开了身。 「啊,等等…」 我赶紧的挪动步子,揹起书箱,急急忙忙的朝他跑了过去。 一百二十 当晚在外头用过饭,没有多间逛,我们就回书院了。 傅宁抒像是有事儿,而我心底有股纠结,也是提不起兴致多停留。 回去后,傅宁抒又出去了好一阵子。 我没等到他回来,就撑不住的睡了。 不过,大概白日念头太多,我翻来覆去的,也不知自个儿睡没睡,恍惚之中作了个梦… 总之,睡比不睡还难熬。 结果隔日,连鐘响都没听见,还是傅宁抒给喊了起来,差点儿就赶不上久违多日的集会。 等去到餐室里,用上早饭的时候,我才想起来一件事儿。 不知道昨晚傅宁抒何时回来的? 我有点儿懊恼自个儿,怎么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而且,他居然能起得比我还早… 我起来时,就看他衣着收拾的完完整整,目光更不知有多清明。 想着,眼里就见前头不远的地方,坐下了两个人。 虽然李簌和李长岑单独住一个院子,不过一切作息,包括吃饭,他们同其馀学生都没有分别。 这会儿,李簌也端了一份早饭,他像是不喜欢其中一碟小菜,正将那一小碟搁去了李长岑面前。 我瞧见李长岑嘴边浮现笑意,不知对李簌讲了什么,李簌也笑了一笑。 唔,其实他一笑起来,看着就亲切多了。 我顿了顿,脑里又浮现了昨儿个的事儿。我不禁低下头,不再看他们,用力的咬下一口馒头。 这一些,对着傅宁抒就问不出口。 每次话到了嘴边,我心里就一股彆扭。 傅宁抒什么都没讲,但那扇子…应该是李簌的,或者李簌送他的。 李簌他…是不是时常去书斋那儿找傅宁抒? 那时半路碰上,他俩也是在一道。 我晓得,傅宁抒和李簌对话,态度不同平时他对其馀的学生那么平淡,隐约有一丝的亲切。 傅宁抒还能特意带书给李簌打发。 对这些种种,我越想越纠结,就越是没法儿去问。 想想,比起李簌,我什么也不是… 我再吃了几口,就收拾离开。 正要走出去时,忽然传来喊声:「——路静思。」 我转头看去,霎时讶异的咦了一声。 李长岑往我走来,神情像是好笑,「怎么?吓了一跳?」 我没回答,只是忍不住周围看了看。 这会儿还有学生在吃饭,不过那里头,半点儿也没有我想找的身影。 「瞧什么?」 我转头瞅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脱口:「你方才不是和…唔,李簌一起的么?」 李长岑嗯了一声,就微扬了嘴角,跟着道:「我不能找你么?」 我愣了愣,霎时侷促,才囁嚅的回答:「也不是不能…」 「那就好。」李长岑点头,跟着举步,「再不走,可要赶不上课了。」 我愣了一下,才喔了一声,迟疑的跟上了。 …有点儿搞不懂。 但是…唔,算了,反正,我也喜欢和李长岑当朋友,他来找我,自个儿哪会有什么损失嘛。 天气好不容易好转,今儿个莱先生的课,当然就挪到了外头去。 眾人在射箭场前集合。 而莱先生更一早就过来了,甚至先一步从马厩那儿牵出了几匹马。 这一堂课开始,要实际练习骑马射箭了。 不过莱先生怕大家不适应,所以这堂课不强迫每个人都得上马,可以先去将射箭练得稳一些。 不过好多人都赶紧去牵马,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倒是,还以为这方面,对李长岑不算困难,他肯定能上马去射箭,谁知道就站在一边看着而已。 而李簌也是… 我忍不住注意着李簌做些什么。这会儿,他也站在一侧,神情冷淡的盯着场上的动静。 像是察觉,李簌目光忽地一转,隐约朝这头望来。 我吓了一下,尷尬的要转开眼,才发现李簌似乎不是在看自个儿,而是… 唔,他是在瞧李长岑。 不过也只一下,李簌的目光就挪了开。 我有点儿困惑,霎时就瞧见李簌走去牵了马。 李簌一个翻身,就坐到马上,单手握住韁绳,就驭马往场中走去。 方才陆续的有人骑上马射箭,可大多数的箭,不是射不中,就是飞过了射靶。 就算射中了,也是落在射靶边缘… 这一会儿,眾人见着李簌骑马过去,就隐约的安静。 李簌看着一点儿也不紧张,只面不改色的举弓架箭。不过眨眼,他手上的箭已经飞射出去,正中准心。 场上的人都哗了一声,又一阵窃窃私语。 不过,莱先生则像是很满意,频频点着头。 我怔怔的瞧着,心里一阵佩服,又有点儿钦羡。 李簌这时已下了马,但一点儿也不理近前搭訕的旁人,逕自牵着马走开。 不过,我以为他是要朝李长岑走来的,结果却没有,只又像方才那样,隐约的看了一眼。 我怔了一怔,又想到方才,隐约就觉得奇怪。 …你也练习么? 咦?我回神,往李长岑看去。 李长岑对我微笑,跟着说瞧我一脸抗拒,停了一下,又说了句这回我也教你吧。 我睁大眼…又教呀? 上回已经教过一次了,不过…唔,是我学得太不好。 再说,单独学射箭倒还好,要骑到马上… 这几匹马,长得太高大了,我瞧着就发愁。 李长岑听我咕噥着,只再一笑。 …走吧。 他打断,就伸出手来,一把拉住我的手臂,然后往另一头走去。 等到结束时,我只能单手握弓,勉勉强强的骑在马上。 莱先生看着我,最后叹了口气,像是慎重的把手按在我的肩头,然后让我多多努力,再加紧练习。 我有点儿颓丧。 而且,心里又对李长岑感到过意不去,他这么仔细的教,自个儿却一直学不好。 李长岑听了我抱歉,同前次一样不以为意,仍旧只说勤练就可以的。 那得练习好久…我咕噥着,就瞧见不远对侧的廊道上,傅宁抒正走了过去。 我咦了一声,不禁就停住脚步。 李长岑像是疑惑,就侧过头去。 我眼里只看着傅宁抒走过去,而有别的人也走在那条走廊上,然后喊住了他。 …是李簌。 而傅宁抒闻声就停下了。 我瞧着他和李簌在说话,后头又拿出了什么,递给了李簌。 李簌接了过去。 这个距离,我看不大清楚李簌的神情,可就觉得,这一会儿,他是笑了,而且很是开心。 隐约的,心上鬱鬱沉沉的,但也没来由的,冒出了一股衝动——我想脱口去喊傅宁抒,让他不要瞧着李簌此刻的模样。 我不禁迈开脚步。 「…走吧。」 冷不防地一声,手臂被跟着被扯了一把。 我回过神,脚下顿了顿,又不明所以的瞧向李长岑。 「再不走要迟了。」李长岑只温和的说,就拉着我往前走,又补充道:「一会儿可是柳先生的课。」 唔,对…是柳先生的课… 这会儿是要去讲堂那儿的,我想起来,有一些恍惚,又一阵訕訕然,只能跟着一块儿迈步。 只是… 我又望向对侧,心里除了失落,又觉得烦躁。 这会儿,傅宁抒已经往前走开了,而李簌…他也不在。 柳先生讲课,一样让人昏昏欲睡。 更别说,眾人才活动了一上午,精神早有点儿倦了,不过…当然了,谁也没敢打盹。 我没发睏,却也没法儿专注。 在发现李簌只比柳先生早一些进来,我就忍不住东想西想。 结果,一个不留神,让柳先生察觉了,他看着非常不高兴。 等上完课,他立刻把我喊出去。 他沉着脸,对我严厉的训斥,又像是不满意,让我晚点儿去找他。 我唯诺的应声,等到柳先生转身走开,就一阵颓丧,才拖着脚步回头去收拾。 走进里头,隐约听几人取笑,但我没心情去在意, 每次去找柳先生,至少得站半个时辰听他唸叨的——但这还算轻松了,万一又派功课就更麻烦。 最近一次,我就让他罚写,抄了快半本的孟子,还得加上意思解释。 「怎么垂头丧气的?」 听到李长岑询问,我只鬱闷的唔了一声,没什么劲儿回答。 「不高兴?」李长岑又问。 我再唔了一声,就想到对他很失礼,才顿了一顿,怏怏的脱口:「没有,就是柳先生他…」 正要抱怨下去,我忽觉得不好,就连忙改口说着没事儿。 但李长岑看着我,忽然哦了一声,跟着道:「我晓得了,他让你找他领罚。」 被明白讲出来,我实在觉得困窘,不再吭声,只点了头,就快快的把东西收拾好。 李长岑沉默了一下,忽然说:「我同你一块儿去好了。」 「咦?」我愣住。 李长岑像是想了想,一边说:「兴许他瞧见我也去,就不会让你受罚了。」 我不禁犹豫,但又想到几次柳先生罚人的事儿,都是越去讲情,罚得更重。 越想,我忍不住哆嗦。 我赶紧阻止:「你还是别去!我只是听他唸得烦,但听一听就过去了,那抄写也习惯了没什么。」想想又脱口:「万一柳先生气过头,连你一块儿罚了,那可不好啦,你不晓得,所有先生里面,就他最不讲情面。」 李长岑看着我,没有说话,但神情隐约沉了一点儿。 他神情一向都和和气气的,从来也没板过些微脸色,我霎时一愣,隐约忐忑,怕自个儿说错了什么。 我吞吐的问:「你…你不高兴么?」 不过,我也不懂,这哪有什么好不高兴的——要是我,才不淌这混水。 「没有。」 李长岑即刻说,一点儿也没有犹豫,又道:「那好吧。」 我有些茫然。 「路静思。」李长岑拿了自个儿的东西,要走前忽然唤道。 我愣了愣,才连忙应声:「是…」 「以后我这么喊你,你也得喊我的名儿。」李长岑道。 我呆了呆,想也没想就脱口:「李长岑?」 话一出口,我就迟疑了,好像…不该这么直接? 平常我也没特别注意,反正他跟我说话,都是你呀你的,我也就习惯了,忍不住跟着他一样。 想起来,旁人好像对他很…唔,恭敬的。 这一会儿,我以为李长岑要不高兴了,他听了却对我一笑。 「是,就这么喊吧。」 「咦?」 「明儿个见了,路静思。」 一百二十一、一百二十二 一百二十一 我看着李长岑走开了,有点儿茫然。 不过,我没多想下去,就连忙揹起书箱,然后离开了。 我先去了一趟书库。 席夙一已经在那儿了。他从院中另一处屋里取了书出来,看到我时,脚步微微一停。 我和他问候:「先生。」 席夙一就嗯了一声,举步再走。 我怯怯的跟在旁,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先生,我一会儿能早些离开么?」 说着,就瞥见席夙一侧头瞧来,我吞了吞口水,低下眼角才又继续道:「柳先生让我一会儿去找他。」 「……」 耳边只听书本搁到桌案的轻砰声,没听席夙一答腔。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抬眼,却正好对上席夙一的视线。 我不禁忐忑,不敢吭声,只战战兢兢的瞧他。 席夙一才问:「最近有考试?」 我呆了呆,跟着才恍然,然后又有点儿窘——他大概以为我又考坏了。 我訕訕的摇头,吞吞吐吐的解释:「不是考试的缘故,是我方才…课上没注意专注,所以给柳先生…唔,逮着了。」 讲到最后,我忍不住垂下脑袋。 半晌,才听席夙一的声音说:「你早些去找他吧,这儿没什么要忙的。」 咦?要这么早去?柳先生说晚点儿的… 我有些不愿,寧可在这儿多待一阵。 不过,我也没敢对席夙一说出这样的话,就只低声的说了是,然后和他道过谢,就慢吞吞的走往书斋那儿。 书斋院落里,一如平常安安静静的,我放轻脚步,走到正中的一间房前。 我才敲了门,里头就传来一声进来。 门一推开,正对的是一张宽阔的书案,而柳先生坐在其中,似乎正在批改卷子。他抬头看来,示意我过去。 我关好门,才战战兢兢的走去。 柳先生丝毫没客气,披头就叨唸起来——不过他一向也不大客气。 这回,他又翻出上次缴去的卷子,沉沉的告诫我,在这么下去,半年后乾脆别去应考了。 我不敢吭声,只唯诺的不住点头。 柳先生就这么一直说教,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才停下。 他喝了口茶,看着我又沉了口气,但总算肯放过我了。他撇过头重新批改起卷子,抬起一手摆了摆,让我走开。 我囁嚅的道谢,就一刻也不多待,赶紧开门出去。 一关上门,我不禁吐了口气,但也忍不住颓丧。 方才柳先生讲了很多重话,听了心里是憋屈,但我也跟着苦恼起来。 到时应试,结果不好,要怎么办才好?又不能… 前方地上映下些微阴影,我顿了一顿,就抬起脑袋,见着傅宁抒踏进院门。 只不过,我还来不及高兴,眼里就瞥见了他身后的人,心情霎时又低落。 ——又是。 李簌面无表情,没有看我。 而傅宁抒看着我,温和的问:「怎么在这儿?」 我对着傅宁抒,驀地有点儿彆扭,吶吶的回道:「我来找柳先生。」 傅宁抒哦了一声,像是了然,微弯嘴角,就又问:「找完了么?」 我訕訕的点头,然后回答:「正要走了。」 傅宁抒像是还要说什么,但还没开口,就让李簌给打岔。 「宁抒,我们得快点儿,要不一会儿可赶不及。」 我一愣,霎时想到李簌昨儿个的话,心里驀地着急,怔怔的瞧向傅宁抒。 「说过了,这儿是书院。」但傅宁抒只平淡的道:「而且,倒也无须我出面,一会儿我写过信,你尽可带了人找去,何老的手上没有不能修復的东西。」 李簌放软语调:「但我听说,那个人脾气古怪,他承过你的情,肯定比较好说话。」 傅宁抒没有答腔,神情也没变。 不过,我瞧他眉头像是皱了一下。 「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的。」李簌又说了句:「但你晓得,我很想把它修好。」 傅宁抒一样不作答,不过,他忽往我看来。 「你还得去书库那儿吧?快些去。」他开口,就伸出一手,不过却是拍了拍我的肩,又一下便收了回去。 我隐约迟疑,可也只低喔了一声,什么都没讲。 迈开脚步时,我忍不住转头,看着傅宁抒已往里走,而李簌慢慢的跟在后。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李簌回头来,深深的看了我一眼。 我心里一慌,急忙转回头,有些仓皇的快步离开。 离开书斋那处,我看了看天色。 唔,感觉这会儿还早… 我一时不知上哪儿去。 之前同席夙一讲过了,所以我没打算再回书库。 我想到,好久没去厨房找叔婶们聊天了,就动起脚步,打算往那儿过去。 「——喂,你站住。」 忽地,身后传来喊声。 咦?我停了停,还没转过身去,后头的人就已经快了几步越过,跟着站到我面前来。 瞧清楚是谁,我忍不住一愣,睁了睁眼。 李簌漠然的看着我,不等我出声疑问,就先说了:「我有话要说。」 我顿了顿,才怯怯的喔了一声。 李簌冷冷的开口,一字一句:「不管你怎么自以为,但我告诉你,你就只是这儿的其中一个学生,宁抒对你好,也是因为作为这儿的先生的缘故。」 我愣住。 傅宁抒是先生,而我是学生,一直是这样的,自个儿当然明白,但不知为何,听了这些话,心头一阵发堵。 我想要反驳,但又不知道怎么反驳。 「阿岑对你讲过了吧?那你也该晓得,宁抒与我们之间关係深厚,你与他的那点儿关联,一点儿也算不上回事儿。」李簌再道:「况且,总有一天,他会回到宁家。」 「到时候,他不会理你。」他补了这句。 我越听,心情越发沉闷。 倒是,听他提到了李长岑,上午在射箭场生出的疑惑,霎时又冒了出来——还以为,这一阵子,他和李长岑吵架了,原来没有呀。 要是吵架了,怎么会把事情都讲给他听… 我恍惚的想着,他俩最近有时不在一块儿,只是因为李簌来找傅宁抒的缘故? 「如此,你听清楚了么?」 李簌问,声音稍微大了一点儿。 我顿了顿,隐约的抿了抿嘴,但实在忍不住,还是脱口:「就算先生不理我,那也不要紧,我一样理他的,这样就行了。」 何况,说是这么说,但以后怎么样,也说不定呀,不表示…唔,傅宁抒真要回去。 李簌像是一愣,但只一下,忽地一笑。 「天真,你以为宁家是什么样的地方?到了那时,他不会多瞧你一眼的…」他收了笑,很冷漠的说:「不,用不着等到那时候,现在我就告诉你,他压根儿不会瞧上你——」 「那么,先生他就喜欢你么?」猛然的,心里就一股衝动,我想也没想,就脱口打断。 李簌霎时噤声,脸色微微的沉。 「不。」 一会儿,他才说,两眼盯着我看:「可就算不是我,也不该是你,宁抒心里喜欢的人,不会是你。」 一百二十二 廊道上,陆续的有学生走过,一个个都走得很快。 但我走得慢吞吞的… 天色隐约暗了,我茫然的望去一眼。 从方才开始,脑中就不停转着李簌讲的那些话。尤其是,最后的那句——他说,傅宁抒心里有喜欢的人。 我感到无措,心里头隐隐发堵,但又有点儿困惑。 傅宁抒喜欢的人…唔,不是李簌。 李簌对我讲了那么多,我还以为,就是仗着傅宁抒喜欢他的缘故。 …原来不是。 可是,我一点儿都没觉得松了口气。 我怎么想,都觉得是李簌的。 傅宁抒对他一直有点儿不同,他们之间还有那一层家里的关係。 想着,我实在颓丧——李簌说得一点儿也没错,我同傅宁抒的关係,放到他们面前,压根儿都算不上回事儿。 傅宁抒对我很好,但… 我没想过,他或许也想对另个人好。有一天,傅宁抒也会同我分开。 我只是想,自个儿不能奢望太多,就算他喜欢了李簌也不要紧,只要,他别赶我走开… 唔,不想多搭理我也行,反正我还理他的。 可是,李簌却说——像是他这么的好,傅宁抒也没喜欢。 他的心里面,是有别的人。 我纠结了好一阵,心里头越发的难受,像是有块大石头压住了胸口,闷得要透不过气来。 「嘿,小呆瓜——」 忽地有人喊,一只手跟着搭上我的肩。 我吓了一下,怔怔的转头,见到的是丁驹笑咪咪的脸。 丁驹很开心的对我讲着什么,我半句都没听清,就觉得心里烦了起来,忍不住拨开他的手。 丁驹一顿,霎时没了声音,跟着仔细的瞧来,像是疑惑。 他咦了一声,就问:「小呆瓜,你干什么哪?怎么看着不大高兴。」 我有点儿尷尬,觉着自个儿不对,但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就闷声的说:「没什么。」 丁驹却不依不饶:「你不高兴什么啊?说来听听…」 我游移了一下,看了他一眼,还是…坚决的否认:「就没什么嘛。」 「你脸上可老实写着呢。」 我咦了一声,就愣愣的抬手,忍不住摸了摸自个儿的脸,边脱口:「唔,什么也没写啊。」 丁驹瞅着我,神情有点儿古怪,语气也是:「哎——你摸错地方了,是眉毛,写在那儿的。」 我狐疑的照作,眉毛…唔,当然还是眉毛。 「一样的…」 「当然一样啊——」丁驹打断,一手按着肚子,然后哈哈大笑:「笑死我了!小呆瓜…哎哎!」 我呆住,半晌才发觉自个儿被耍了。 「我走了!」我鬱闷的脱口。 丁驹哎呀一声,跟着一步赶了上来,一边说着不是故意的,是看我不高兴的样子,所以逗一逗我而已。 我没吭声,但也没怎么气了——我晓得,丁驹不是故意的。 不过,不知为何,方才火气上来又下去,就觉得鬱闷散了一点儿,心情霎时就轻松多了。 我忽然想起王朔说过的话。 他时常说,多天大的事儿,笑一笑说一说就过去了。 唔,对啦,常慧师父也曾讲的,烦恼像是个无底洞,越想只会越多,有时不如不要想,不要去顾虑,儘管去问就是了。 我怔了怔,心里有些隐动,不禁就停下脚步。 丁驹才咦了一声,我就转过身,匆忙的迈出脚步。 「小呆瓜你去哪儿?」丁驹在后头嚷嚷。 我没回答,只着急着要去往书斋。 这时候,傅宁抒肯定还在那儿的… 虽然,晚点儿回房也能见到他,可这一会儿——冷不防地,我同拐角出来的人生生地碰了上去。 我啊了一声,往后踉蹌了一下。 「匆匆忙忙的做——哎,是静思?」熟悉的声音说着。 我用手捂着发痛的额头,听见了一怔,才抬眼往前看,发现是林子復。 「先生…」我慌张的垂下手,吶吶的脱口:「对不起,没瞧见先生…」 「没事儿。」林子復笑着打断,又问:「倒是你,这样匆忙上哪儿去?」 我唔了一声,一时不知怎么讲。 林子復像是不以为意,只又道:「后头的路上没点着灯火,这会儿暗得很的。」 我愣了一愣,不禁就脱口:「先生,书斋那儿的人都走光了么?」 「书斋?」林子復像是一愣,跟着哦了一声,然后微笑:「你有事儿要找傅先生?」 我不禁訕訕然,才想要点头,但瞧他笑得眼眉弯弯,一时就觉得游移。 唔,这个事儿要让他知道,好像…有些太难为情了。 「怎么?不是?」大概看我没答话,林子復又出声。 我支吾着,不禁眼神闪烁,有些心虚的否认:「没有,是…唔,不是,我搞错了…」 林子復微挑眉,但只一下,就说:「这会儿不早了,快些去用饭吧。」讲着,他的一手伸来,轻拍了拍我的肩,跟着迈步。 我垂着头,只能低喔了一声,跟着他一起走。 啊,对了,你这会儿去找也没用,林子復忽又道,傅先生有事儿出外了,怕要晚点儿才能回来。 夜里,我作了个可怕的梦。 梦里头,傅宁抒忽然决定要离开书院,回到李簌口中的宁家。他没有带上我。 他对我说,他喜欢的人在那儿等着。 我惊慌不已,想求他不要走,可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我要拉住他,眼睛忽地被蒙上,什么也瞧不见。 跟着,脚下就踩了空,整个人往下掉落。 我张口,发出了一声,却也感觉自个儿眼睛睁了开——我醒过来,唔,不是…是被推醒。 隐约的,就感觉搭在手臂上的力道松了一些。 床头的烛火一闪一闪的,隐约照着同我对看的一双视线,我有些恍惚,不禁眨了眨眼。 那目光深深的,望着很熟悉…唔,还是一样的,是真正的傅宁抒。 不是梦里的那个。 …还好。 我驀地安下心。 「睡不好?」傅宁抒低低出声,跟着把手缩回。 我含糊的唔了一声,感觉到自个儿额头搁下了一只手。那只手将我的一綹散发别开,碰到皮肤的指尖有点儿凉。 我怔了怔,不禁就去捉住傅宁抒的手,然后捂进自个儿的掌心。 「……」 傅宁抒没有抽开。 他像是直接躺了上来,又用另一手来把我揽了过去。 我舒了口气儿,才觉着心里踏实了点儿。 可是,我也没忘了方才的梦。 我把脸贴在傅宁抒的胸怀中。他似乎才回来而已,身上仍穿着完整,而且衣裳有着凉气。 脑中转过好多事儿…我怔怔的脱口:「先生…」 「嗯?」 我顿了顿,有些找不着话。 本来打定主意要问清楚的,只是,一时之间,想知道的好多,忽然就有点儿问不出口了。 「…没什么。」 我低噥,但伸手去牢牢的抱住他,就觉得揽在自个儿身上的手,一下一下的轻拍起来。 「晚了,继续睡吧。」傅宁抒轻道。 我唔了一声,听从的闭上了眼睛。 一百二十七、一百二十八 一百二十七 隔日去用早饭时,丁驹一眼瞧见我,立刻凑近一个劲儿的对着我瞧,一边问我身体有没有好点儿了? 我被问得迷迷糊糊,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愣愣的点头。 不知为何,丁驹像是松了口气儿,然后又拉了我的一手去瞧。我才发现,前日让韁绳给磨得发红的地方,已经不见痕跡了。 难怪啦,后头拿取东西,再也没觉得硌手。 我正想着傅宁抒用得药真好,又听丁驹说着什么昨儿个我没出现,听先生讲是我病了,他实在很担心。 小呆瓜,你好些了没有?他问。 咦?我没事儿呀。 丁驹也咦了声,像是愣住。 我…唔,昨儿个是睡过头了,最后我还是吶吶的坦白。 那怎么先生说——丁驹才脱口,又立刻顿了一顿,对我笑了笑,说是没事儿就好。 我疑惑了一下,但也没再纠结这个,因为瞧见了两个人,本来已经快忘了前日的事儿,这会儿又想起来。 我不禁别开目光。 昨儿个错过了课堂,当然没同李长岑再打上照面,但前日他讲得那些,不知为何,想着心里就一股彆扭,不知道能和他说什么了。 一边的丁驹在同人小声的聊着清明放假的事儿,我听了几句,后头就有点儿心不在焉。 丁驹他们很快吃好走了,就剩我一个慢吞吞的。 我匆忙的吃完,收拾了一下后,赶紧揹起书箱离开。 一走出去,忽然被喊住。 「路静思。」 我转头,就见着李长岑,霎时愣住,不禁下意的朝他身后瞥了一眼——唔,没有见到谁。 李长岑像是没有察觉,只是开口:「昨儿个听说你病了,不过今天看你,气色倒还不错。」 咦?我病了?怎么我自个儿都不知道呀? 我一阵懵然,脑中忽闪过前会儿丁驹莫名的话,以及昨儿个,席夙一问起头疼的事儿。 唔…是不是…哪儿有误会啦? 我兀自猜疑着,就和李长岑对上视线,顿时有点儿侷促,忍不住目光闪烁。 「你的手…」李长岑语气略微游移。 我怔了一下,才喔了一声。 「没事儿了。」我脱口,一边扬起手,然后对他张开手心:「我说过啦,很快就好的。」 李长岑对着我,静静不语。 半晌,他才道:「那便好了。」 我默默的点头,然后就垂下手。 李长岑没再说话,眼睛略微低垂,像是想些什么。 我往旁看了一看,有点儿迟疑的脱口:「再不走,就要迟到了。」 李长岑立刻抬起目光,跟着默然的点头,然后迈步往前。 我转身,望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就觉得他心情不是很好。他这会儿没跟李簌在一块儿,难道是方才吵嘴了? 我边狐疑,一边也举步跟了上去。 后头的课堂中间,李长岑再没和我讲过半句话。 我想不到要说什么,而他似乎…唔,也没想搭理的意思——不只是我,旁人找来,他也没多理,兀自翻书。 而且,他也没去找李簌。 至于李簌,唔,也没有过来找他。 不过这样也好,因为老实说,我心里一直担忧李簌会过来说什么。 倒是,这一阵子,李簌也似乎跟班里几人处得不错了,虽然他看着一样冷冷的,但没把人赶开,课堂中间,就由着那些人围到位子边。 于是,就这么一个上午过了下来。 之前坐一块儿,就算不聊天,气氛也没这样闷的。 李长岑像是没劲儿开口。 在吃完早饭那时,他看着还好好的。 现在这样,我就越加不知能跟他讲什么了。 唔,或许他是不想李簌不高兴吧。 想着,脑中又忆起他前日的话,我心里就一股悵然。 一晃眼,就到了最后一堂。 柳先生在这堂课里,虽然只讲了三面书页的内容,但补充了一堆。大伙儿听了整整两堂,神情都懨懨的。 …我也是,实在吃不消。 好不容易撑到结束,我正要动手收拾,就听柳先生喊了自个儿。 我顿了顿,才忐忑不安的去到他面前。 柳先生沉着脸色。 我慌张的垂下目光。还以为他就要叨唸昨天无故不到的事儿,没想到,他开口,却是说让我一会儿找他补考。 我愣愣的抬眼,见着他要皱起眉,才连忙应声说是。 柳先生便没多吭声,逕自拿了东西离开。 我赶紧回去位子要收拾。 但回头时,却见着位子上空无一人,我怔了一下,就不禁转去瞧前头的一个位子。 果然,李簌也离开了。 唔,看来两个人没有吵架嘛… 我转回目光,赶紧去收拾好离开。 我不敢让柳先生多等,直接先去书斋那儿找他。 敲门进去时,柳先生难得没有多叨唸,直接拿了卷子给我。 「拿回去写。」他说。 我不禁愣了一下,有点儿意外,就忍不住咦了一声。 柳先生睇来,我连忙闭嘴。 柳先生便咳了一声,然后平淡的道:「让你拿回去,我也不怕你翻书看,答案你得按自个儿的话来写。可要写好了,一点儿错处都不能有。」 什么呀…我不禁咕噥:「这样太困难啦,一点儿也不划算…」 柳先生像是听见,再睇来一眼。 我慌忙闭口。 柳先生略微哼了一声。 「出去吧,我还有事儿忙。」他说,像是不耐烦的伸手,然后朝我摆了摆。 「…是。」 我颓然的应声,就转身走去门口,在要开门离去时,后边忽传来了一句。 ——不准讲出去。 我愣了一愣,不禁回头瞧去。 柳先生看也没看来,兀自写着字。 我迟疑了一下,脱口:「先生…」 柳先生头也没抬,冷冷的打断:「还不出去?」 「是!」 我赶紧回头,开门然后出去,又赶紧关好了门。 走出书斋院门,我遇到了林子復。 他对我笑咪咪的招呼。 「先生。」我朝他点头。 「静思身体好些了吧?」林子復像是随口问道。 我唔了一声,这会儿忍不住疑惑了。 「先生我没事儿啊。」我脱口:「怎么大伙儿都这么问?」 林子復咦了一下,就脱口说什么昨天傅先生分明——分明如何,他没讲下去,就忽然一顿。 「先生?」我困惑的瞧着他。 他默了默,往我看来,然后扯起嘴角。 「咳咳。」他咳了两声,低声:「唔,我想,大家是关心你。」 我哦了一声,愣愣地点头。 林子復又一笑。 「那先生我先走了。」我对他告辞。 「嗯。」 我便往前,但才走了两步,忽然被叫住。 「静思…」 我连忙回头,然后转身,「是?」 「你找傅先生讲好事儿了吧?」 不知为何,林子復问了一句莫名。 我愣了一愣,忽然就记起来,曾想找他问傅宁抒的事儿,还有上次,回头要找傅宁抒,结果遇见他。 但是,他为何要这样问呀?那会儿,我又没讲什么。 不过我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好。」林子復说,就朝我挥手:「好了,你快忙去吧。」说完,他逕自转身,往院里头走去。 我看他走得不见影儿了,才懵懵然的离开。 我到书库那儿时,里头没人。 我像是平常一样,动手搬了桌上的一叠书去后头。 等整理了好一阵后,我出来外边,席夙一已经来了。他坐在桌前,正把一张羊皮卷摊开。 像是察觉,他往我瞧来,手上的动作就一顿。 我不禁侷促,但还是走过去。 席夙一不作声,仍旧是看着我。 我张口,迟疑了一下,还是喊他先生,他神情没变,但眉头隐约动了一下。 我略微吸了口气,才讲:「先生,我想好了,清明的时候,我同先生回去看看。」 席夙一像是一怔,但随即嗯了一声,跟着道:「好。那么我就写信回去,你姑母肯定会很高兴,以前她同你爹感情最好。」 姑母… 席夙一是说过,除了他之外,我爹还有个二哥,和一个妹妹。 唔,虽然我心里有点儿相信席夙一了,但还是感觉…不太真切,因此我只点头,没有接腔。 不过,我忍不住目光闪烁… 席夙一像是没在意,只又说:「不用担心,你姑母年纪同文先生差不多,人很亲切的。」 我再点头,微微动嘴,又有些犹豫,一时就开不了口。 「怎么?」席夙一便问。 我唔了一声,心里有些忐忑,又不禁侷促,支吾着脱口:「先生,这次去…可以…唔,可以请傅先生一块儿么?傅先生他…一向都知道我的事儿,我想他也一块儿去…」 「……」 席夙一没吭声,而神色也变都没变,但我驀地不敢瞧着他,忍不住噤声,怯怯的低下头。 「你…其实还是不信么?」 忽然听这一句,我怔了一下,就抬起头来。 席夙一正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瞧着他,心里头…有点儿不知怎么形容的感觉。 有些退却,但更觉着愧疚… 「我没不相信的!」我吶吶的脱口:「只是…」 「我晓得了。」 席夙一垂眸打断,然后沉了口气,才又抬起目光往我看来。 他朝我伸出手。 我怔怔站着,这次没有躲开,让他的手落在我的肩头。 「我答应便是。」 我松了口气,连忙脱口:「谢谢先生。」 席夙一没说话,只略微点了头。 一百二十八 今次的清明,书院比往年多给了两天的假。 除了过年,难得能休这么多天,大部分的学生都要返乡,从休假的前两天开始,就陆续的离开。 我们是在休假第一日的清早才走的,因为席夙一说,永平县距离渭平县城不远,出城后赶些路,只要一天半就能到。 唔,幸好只要一天半… 雇车通常不宽敞,不过,还是能坐下三个人的,就是…唔,气氛有点儿的闷。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 之前跟傅宁抒出去,我瞧着外头,总不禁要东问西问的,可这回同行的还有席夙一,忍不住觉得侷促,不怎么敢随意。 我偷偷地瞧了一眼对侧。 席夙一坐得端端正正,在闭目养神。我再往旁边瞥去,见着傅宁抒目光低垂,手里翻过了一页书。 哼——我怏怏的收回目光。 我没事儿可做,只好去看外边的风景。 看着看着就…唔,觉得眼皮有点儿沉了起来。 我忍不住闭了闭眼,脑袋也不禁点了一点,隐约的,就觉得自个儿被揽了一把,头跟着身体像是躺在了什么上头。 我不禁感到放松,朦朦胧胧的就睡了过去。 中途经过了个小镇子,我们在那儿住了一晚。 镇上有一间小客栈。那会儿时候很晚了,店伙已把门掩了一半,见着马车停下,才又打了开来。 掌柜从后头迎了出来,席夙一上前一步,向他要了两间房。 房间在二楼,店伙领了我们上去。 我是想和平常一样,同傅宁抒住一间的,可席夙一却要我同他住一块儿。 老实说,我有点儿不想,可也不敢讲出口,只能眼巴巴的望向傅宁抒。 傅宁抒看了来,但没有作声。 他神色温和,伸手往我头上摸了摸,然后就往前去,进了另一间房。 …唔。 我不禁鬱闷。 席夙一忽咳了一声。 我回过神,看他已转身进到旁边的房里,才揹好了包袱,也走了进去。 一进去,就闻见一股浓浓的湿气儿,我忍不住觉得鼻子痒,霎时打了个喷嚏。 席夙一点亮了烛火,又走去打开一扇窗。 过一会儿,店伙送了水来。 席夙一要我先用,然后让我赶紧上床睡。 床被的气味儿也不大好,不过我觉得出门就是这样,也没想要嫌弃,只不过忍不住要想,不知道傅宁抒会不会住得不舒适。 以往出来,再差也没住到这么糟糕的… 我拉开被子,躺到里头,紧紧的闭眼,东想西想着,又发愁自个儿何时才能睡着。 要是一会儿,席夙一躺上来了…那…唔… 到底会怎么样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因为没等他睡下,自个儿就睡过去了,还睡得很沉。 隔日一大清早,让席夙一喊起来,我感觉浑浑噩噩,下床时差点儿一脚踩空,霎时才整个清醒了。 席夙一像是很早就起来了,身上衣着非常整齐。他让我快去漱洗穿衣,然后就走出房间。 没一会儿,席夙一又回来,而傅宁抒跟在后头。 他俩一边说着话。 我匆忙的束好头发,也想去和傅宁抒讲一句,但还没开口,就听席夙一催促下楼了。 唔——又不差这么一些时候嘛! 我不禁鬱闷,但没敢脱口,只在心里咕噥,一边提了包袱,慢吞吞的同他们出了房间。 一下楼,就见到大堂内坐了两个客人。 这么一大清早… 我不禁瞥了门外,唔,天色还有点儿灰濛濛的。我再去瞧那两人,其中一个正好也看了来,目光和气。 我呆住——咦! 怎么是…唔,李长岑和李簌。 我心里驀地慌了慌,不禁往傅宁抒瞥去,像是察觉,他看来一眼,跟着伸手往我肩上轻拍了下。 不知怎地,我霎时感到放松。 「…居然这么巧。」 听见李长岑这么说,我忍不住朝他和李簌看去。 李簌…唔,目光冰冷得很,脸上一点儿笑也没有,而李长岑察觉,倒是对我微微一笑。 我怔了一下,一时觉得有些彆扭,忍不住别开了眼。 耳边听到席夙一出声,询问他俩为何在这儿。 回答的人是李长岑,说是附近有个出名的庙宇,听人讲那儿的杏花开得漂亮。 杏花…唔,对啦,清明嘛,是得瞧瞧杏花的,我想。 可是… 也不用那么巧嘛,我怏怏的想。 因为这样,我们就同他们一块儿吃起早饭。 早饭是一碗稀粥,和不大好咬的馒头。 我吃得嘴巴痠,去瞧其他人,发觉大家几乎没动过,就也訕訕的把馒头搁下,跟着又发现李簌连粥也没碰。 李簌脸色一样冷,方才他对傅宁抒和席夙一问候过后,就没作过声,多是李长岑开口。 但不知怎么说的,他们不去原来要去的地方了,要跟着我们往永平县去。 席夙一听见,微皱了下眉,就说不大妥当。 这时,李簌忽然出了声,冷冷的问哪儿不妥当?他看了我一眼,就说我能去得,怎么他们却不能去么? 咦?这哪有一样嘛——我正想讲,但对上李簌的目光,实在畏怯,就没敢吭声。 倒是席夙一沉默了会儿,便道了句家中窄小,又一时没有准备,怕不好招呼他俩。 出门在外,哪有什么好在意的…李长岑就说。 讲到这儿,席夙一像是没话了。 至于傅宁抒… 唔,从头到尾,他都一言不发,有些若有所思似的。 最后,当然还是同路了。 李簌他们自个儿有一辆车,所以不用同我们挤一块儿。幸好是这样,不然,车里又更闷了。 比起昨儿个,我积揽了更多的话,很想同傅宁抒说一通。可席夙一在一边,我只好又看风景,偶尔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盹。 出了镇子后,好长的一段路没有人跡,从车窗望出去,看到都是一样的风景,不是山就是树的,或者大片的田埂。 后头才逐渐有人烟,又经过了几个小村子后,在近午的时候,总算到了永平县。 不过,不知为何,却不能直接进城,人车都停在城门前,排成了长长一串。 车伕停下车子,似乎去问了一问,然后回头来对席夙一说是前头有官兵问话,但不清楚是有什么事儿。 席夙一没作声,不过下了车。 我觉得疑惑,就想探出头瞧瞧,不过让傅宁抒拦阻了,只好坐着不动。 席夙一没离开太久,只一下就回来。 他说,似乎是哪里关押的人犯逃了,怕人出城去,又担心有接应的来,所以才要严密盘查。 傅宁抒没答腔,但眉心隐约皱了一下。 我听着,心里有点儿好奇是什么人犯,可瞧席夙一神情严正,就觉得自个儿还是别多问了。 这么停了一会儿,马车又继续走了。 走过城门口,我从车窗望出去,见到城墙下站了一列人,都是男的,身上穿着一样的衣装,腰间… 我愣了愣,想再瞧清楚,可车子就走过去了。 「这儿就是永平县。」 城里的街道很宽阔,人也不算少,同渭平县城差不多热闹,但…又好像有一点儿的不同。 看着…也不同像朔州城那样的,唔,我也形容不出来,总之就不大一样。 马车继续走,慢慢的走出了闹街。 周围人跡少了些,但盖有不少屋宅,又拐了几条路,马车总算停下不走了。 我从窗子望出去,就见着一排灰黑的高石墙,只隐约能瞧见里头的青瓦排簷。 「到了。」席夙一出声。 我转回头,他看来一眼,就提了包袱,率先下车。 我不禁紧张,有点儿不安的瞧向傅宁抒。 傅宁抒也瞧来,目光温和。他一边伸手过来,握了一下我的手就松开,然后拿了我和他的包袱。 「下去吧。」他说。 我唔了一声,就跟着他一块儿下去。 后头的马车也停了,李簌和李长岑也下了车。 我没多注意他们,只怔怔的瞧着面前的大宅子。 宅门两边站了两只石狮子,门簷一角悬了一盏老灯笼,正中掛有牌匾,上头的字跡顏色有点儿旧了,写着席府。 我盯着牌匾上的字,隐约的忐忑。 身后传来轆轆的声响,我不禁转头,就见一路乘来的雇车走了。 我看着马车走远,才又回头。 席夙一已经走上前去拍门。 过了一会儿,隐约听到了脚步声,跟着大门就打了开来。 走出来的是个中年人,后面还跟着一个… 我睁大眼,那后头的是个男子,身形很高。 而且… 男子穿了件灰墨色的窄袖深衣,腰间束带系了东西。 那东西…唔,是刀。 ——同城门前那些人一样。 我心头不禁惶惑,就看这男子满脸笑容,跨着大步,赶过前头的中年人,然后朝着席夙一喊了声大哥。 咦?我愣住。 席夙一出声,口气听着有点儿诧异:「二弟?怎么回来了?不说有要务…」 男子一笑。 「说来话长——」 讲着,男子的目光一边越过席夙一看了来。 那眼神有点儿凌厉,我怯了一怯,不禁往傅宁抒身边站近一点儿。 像是察觉,傅宁抒目光递来,伸手轻拍了拍我的肩。 我霎时才安心,眼里就见男子的视线有些一顿,不过,只一下就挪开了,改瞧向李簌和李长岑。 李簌似乎不高兴被这么盯着看,脸色隐约沉了一沉,像是要说什么时,李长岑就伸出一手,拉住他的手臂。 「您是…」而男子则似乎很诧异,一边回头看向席夙一。 席夙一隐约沉了口气,然后才开口:「…说来话长。」 「咳,少爷与客人们都快请进吧。」站在一边很久的中年人忽地出声,恭声的道:「外头风凉得紧。」 席夙一听了就点头,跟着吩咐:「常叔,再整理个院子,给另两位客人。」 「是。」 席夙一再往那男子看去。 男子点了点头,跟着同李簌跟李长岑摆了个请的手势。李簌像是犹豫,但李长岑就拉了他,上前走去,然后随着被称作常叔的人跨进门里。 男子跟着往我和傅宁抒瞧来一眼,神情像是若有所思,才跟了进去。 「席先生,他是…」见着没有旁的人了,我忍不住脱口,有些怯怯的问。 席夙一顿了顿,目光看了来。 但他的视线不是落在我身上,而是傅宁抒。 我不禁也跟着往傅宁抒瞥去。 唔,没怎么嘛,傅宁抒神情淡淡的,同方才一样。 我转回目光,忍不住疑惑的去瞧席夙一。 席夙一才往我看来,然后开口:「进去后再与你详说。」 我愣愣的点头,正要举步,又不禁迟疑,朝傅宁抒瞅去,看他迈开了脚步,才安心的同他一块儿,跟着席夙一进到宅子里。 一百二十九、一百三十 一百二十九 被称作常叔的人在最前头领路。而那男子走在李簌和李长岑后侧,间中李长岑不知问起什么,他便出声回答。 一路上,李簌一点儿也没吭声。 但有几次…唔,他像是要回头看来。 我偷偷地往旁瞥了一眼。 从这儿望去,压根儿瞧不见傅宁抒的神情,但他好像没察觉,就是慢慢的走,始终同他们隔出一小段距离。 唔,这也好,我也一点儿都不想走快。 倒是… 我四处环顾,这宅子还真大呀。 虽然那些簷柱屋瓦瞧着有些古旧,可一点儿不破败,院中的草木生得茂密,但长得很好,没觉得杂乱。 还有…唔,我越瞧,心头有股朦胧的感觉,有些理不清是什么样儿的。 我微微转头,看向走在后边的席夙一。 席夙一目光正递来。 我一怔,跟着感觉侷促,慌忙就转回头。 我们去到了一间厅里。 厅内摆了几张四方扶手椅,中间各置了张高几。 正中的墙上掛了幅画以及两副条幅。 那画是水墨描成的山水,至于…唔,我仔细的瞧了一瞧,还是看不明白条幅上写些什么。 可这个活像鬼画符的,李长岑却开口讚赏。 唔,他觉得好的,那大概真的好吧——之前和他聊天,曾听他讲起来,说是家中收有不少珍贵的字画。 不过,一边的李簌似乎不赞同,又打量着厅中,一边轻哼了哼。 我听见席夙一开口,对李长岑平淡的说只是祖传之物。 李长岑哦了一声,又瞧了一瞧那两副条幅,然后说这样更稀罕了。 没等席夙一答腔,那男子就出了声,笑着先请李簌他俩入座,然后要那位常叔去端些茶来。 那男子再回头,就朝我和傅宁抒看来。 「请随意。」 傅宁抒点了头,就往一张椅子坐了。 我连忙也过去,坐到和他相邻的椅子。 傅宁抒看了来,目光温软。 我瞅了一眼,觉着有点儿赧然,但又心安。 虽然来的一路,同他没讲上什么话,可知道他一直在的,对周围一切,就没那样的徬徨了。 耳边听见几声的聊话,我不禁瞧向对头。 隐约的,就感觉有道目光匆促的别开,我一怔,不禁往望向李簌。 李簌面无表情,但像是察觉,就瞥来一眼。 那目光森森冷冷的,有点儿磣人。 唔——我霎时心慌,不禁畏怯的垂下眼,不敢再多瞧。 一会儿,有两人走进来,手上都端了个木盘,上头搁了茶碗。他们把茶一一奉上,跟着就出去了。 而后大家又聊了几句——唔,也不全是,席夙一只偶尔答腔,是那男子说得多。 我边喝茶,一边听男子讲起京城的什么事儿,又提到了一个人名儿。 对那一些,李长岑好像很熟悉,同他附和。 李簌一点儿也没开口,冷着一张脸坐在那儿,至于茶…他只喝了一口,就看他眉头皱了皱,没再去碰过一下。 同样不说话的还有傅宁抒。 他神情淡淡的,手里捧着茶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好像对他们聊得事儿不感兴趣。 等到茶快喝完时,前面离开的中年人,就是称作常叔的人,领了四个人回来。他对席夙一跟男子微点了点头。 席夙一就起身,视线往厅里一扫,隐约看过我和傅宁抒,才落到李簌他们身上。 他开口:「现下房间已整理妥当,若您俩不嫌弃,请先去歇会儿。」 「好。」 李长岑应声,跟着站起身,然后瞧了李簌一眼。李簌沉默,但往他瞪去一眼,才悻悻似的起身。 「两位贵客,请随小的来。」一旁的常叔微微躬身,低道。 李长岑没有动作,只再看向李簌。 李簌迈开一步,但又停了停,转来朝我们这头睇来一眼,又飞快的别开,谁也没再多瞧,就快步走掉。 李长岑则对席夙一和男子,以及傅宁抒点了点头,才往外出去。 等在旁的常叔立刻领了另外两人跟了上去。 他俩离开后,我才觉得放松,就隐约瞥到傅宁抒站了起来。 我怔了一下,也要动作时,他就伸出手,按了一按我的肩,让我坐回去。 我愣愣的看他收回手,有点儿不明所以。 「他们应当有话要与你讲。」傅宁抒对我道。 我再愣了愣,不禁就转头,有点儿忐忑的往席夙一和男子看了一看。 唔,要讲什么… 不是都讲完了么?我不安的望回傅宁抒身上,心里很想他陪着。 「…招呼不周,还请傅先生见谅。」席夙一这会儿开口。 「没事儿。」傅宁抒道。 「傅先生?」一边的男子走近,边问着:「你也是书院的先生?」 傅宁抒看向他,「是。」 男子两眼盯着傅宁抒,眉头皱了一皱,「你…」顿了顿,才又道:「在下以往似乎曾同你见过。」 我怔了怔,不禁看着傅宁抒。 傅宁抒神情淡然,口气也是:「我从不曾见过你。」 男子不语,但一样盯着傅宁抒。 「二弟?」席夙一出声。 男子才像是回神,然后就一抱手,对傅宁抒道:「抱歉,是在下错认了。」又转头,对还候在一边的剩馀两人说:「领客人去休息。」 「是。」 傅宁抒看了我一眼,跟着对席夙一跟男子点了下头,然后转身同要领路的两人一起出去了。 我看着他走得不见影儿。 隐约的,感觉有人凑近,我不禁转过目光,霎时对上男子的视线,不禁一怯,身体往后贴在椅背。 唔——这么近的看男子的模样,我才觉得他同席夙一真是相像。除了五官,身形也差不多。 我怔怔的和他对视,脑中忍不住猜想,他们说得…自个儿的爹也这样高么? 「是你么?」 男子忽地说,跟着一笑,神情就和气了很多。 他转头看向席夙一。 「静思,他是你二伯,席千波。」席夙一说,跟着走近。 席…千波?我怯怯的瞧着他,又忍不住瞥了一眼他腰间的刀。 像是察觉,男子…就是席千波再笑了笑。 「抱歉,吓着你了吧。」他道:「不过我可不是干什么坏勾当的,目前我有公务在身,是趁空回来看一眼的,所以不能解下。」 我懵然的点头。 「果然。」 席夙一忽道:「我就瞧城门那些人不似一般县衙捕快。你既在这儿,那么是大理寺派来的吧?」 「大哥想得不错,不过详细我没法儿说。」席千波道着,再往我瞧来。他凑近了一点儿,忽然就伸出手,一把将我拉起身。 我吓了一跳,想要挣开,就同他相对,霎时浑身僵住,一点儿也不敢动。我不安的挪开目光,瞥向席夙一。 「别吓着他。」席夙一就开口。 「这么就吓一跳?」席千波笑道,但放开了我,不过他还是瞧着我,「唔,仔细一看,确实有点儿相似,要是——」 他顿了顿,然后问:「你叫什么?」 我迟疑了一下,才囁嚅的回答:「路静思。」 席千波点了点头。 「你回来时,见着小妹了么?」一边的席夙一忽问。 「她上铺子里了。这回至诚也同我一块儿,所以陪着她过去,也不怕一路官兵来扰。」席千波回答。 席夙一像是放心的点了点头。 而席千波又把目光调回我身上。 他对我笑道:「这儿是我席家老宅,也是你爹长大的地方,想不想去瞧瞧你爹住得地方?」 我怔了一怔,不禁有点儿动心。 「可以么?」我脱口。 席千波微笑。 他说:「自然可以。」又问了一次:「想么?」 我连忙点头,老实的说:「想。」 不过… 我不禁看了一眼席夙一。 席夙一察觉,点了点头,但又对席千波说:「你有要务在身,若是…」 「无碍。」席千波道:「不差那么点儿时候。」他转来,手跟着伸来,大力的拍在我的肩上:「别那样紧张,走吧。」 我让他一拍,差点儿站不稳,但也连忙说好,没顾上要再问席夙一,就同他往外出去。 一百三十 席千波一边走,一边对我讲起这座宅子的一切。 他说,席家老祖宗在永平县生根落地,即便不少后人赴京入仕,但没谁真正的搬到京城里,最后都会回到这儿。 他还讲起自个儿父母的事儿。 说是父亲的性格略一板一眼,母亲温柔又明理,但两人互敬互爱,同心致力于香道这一块儿,延续製香铺的生意。 讲到这里时,他便提起,自个儿曾随着父母去过什么试香大会,说那会儿好多人,好不热闹。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里隐约的嚮往。 拐进廊后的小道,席千波的声音忽然一顿,跟着就伸手,指了一边的茂密长树。 「这株树是我的曾祖父种下的,另一边稍矮的树,则是我的祖父种的,为了庆贺姑母的出生,因为席家总是多男丁,久久才出过一个女孩儿。 讲着,席千波停在了一个小院前。 「这儿是你爹从前住的地方。」他转头对我道。 我怔了怔,不禁朝里望去。 里头种了些花草,不过这会儿一点儿都没觉得杂乱,每一盆花都长得很好,甚至地上也似乎没什么风沙。 正中的屋门虽然紧闭着,不过也没落上锁链。 「…他走后,我让人日日打扫,不过里头倒没教谁动过分毫。」 后头传来滴低低的一句,跟着是走近的脚步声,我愣了一下,往旁看去,就瞧见席夙一的身影。 「那时若能把你跟你娘接来了,便打算让你们住在这儿的。」席夙一又说。 莫名所以的,我觉得心里有股涩然,一时不知怎么接腔。 「你爹最爱种些花草,有一些实在不知怎么照养,所以死了。」一边的席千波开口:「就剩下这些了。」 我低唔一声,还是想不到能说什么。 席千波像是看来一眼,就伸手拍了拍我的肩。 「进去瞧瞧。」 我点头,「嗯。」 屋门打开,里头飘着一缕香气儿。 席夙一说,是我的姑母调製的香,可以驱虫子去霉味儿,所以着人天天点上,搁在里头。 姑母…对了,来之前,我听席夙一讲过的,说是她同…唔,我爹感情很好。 不知她是什么模样?我不禁想,一边忍不住在屋里四处看了起来,压根儿忘了还有席夙一他们。 这个屋子很宽敞,除了居中的小厅,还有两边侧间,都用了珠帘隔开,一间像是卧房的地方,另一间像是当作书房。 我进到书房那间。 里头放了一张高案,靠窗的那头还放了椅榻,而另外的两面墙架,上头都是满满的书, 我瞧了好一会儿,才捨得转开眼。 我瞥向高案,见到上面的东西,不禁走了过去。 案上的笔架,掛了各种各样的毫笔,还有纸镇,以及砚台墨条。一张纸铺开在书案正中,一边有笔放笔搁上,另一侧还叠放了几本书。 有一本书还是摊开的,好像翻开书的人不过走开而已,一会儿还要回来继续把书读完。 我觉得心里有一点儿悵悵的。 我转过身,却一个不注意,胳膊碰了一下放在案边的那叠书,霎时就听啪地几声,那些书都掉到了地上。 ——糟糕! 我慌忙蹲下去要捡。 有只手已伸出来,把书全拾了过去。我愣了一下,转头看见席夙一拿好了书,然后直起了身。 他往我看来。 我不禁无措,连忙站了起来,脱口就道歉,囁嚅着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碰倒的。」 席夙一摇头。 「不要紧。」他道,一手拂了拂方才摔落沾了尘的书。 我看他动作有点儿小心慎重的,又把书放回了桌案,心里越发的愧疚,方才他说过,这儿的东西很多年没让人碰了的。 现在摆回去,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先生我…」 我支吾出声,肩头就被按了一下。 「这些书是你爹的藏书,不过也不是什么金贵的。」头顶传来席千波的声音:「他这习惯打小养成了,只要手头有零花,就拿去买书,不啻是什么的,只要是书便好。」 我不禁往席千波瞧去,他收回了手,然后对我一笑。 「静思。」席夙一忽然喊了声。 我看向他。 「这里的一切,无论是书或者什么,你想看,随时都能看。」席夙一慢慢的道:「这儿是你爹的家,也是你的。」 我没吭声,但不禁又转头,打量了周围,再想着从那厅里出来的一路,瞧过的每一处地方,心里有点儿恍惚。 …可更多的是高兴。 「可以么?」我看回席夙一脸上,小心翼翼的脱口:「我可以当这里是我家么?」 席夙一没作声,但同席千波看了一眼。 我忐忑的看了看他俩,就见到席夙一伸出了手,跟着按在我的肩头。我顿了一顿,直视他的目光。 他开口:「静思,你确实是我们家的人。以后,席家便是你的依靠,必不会让人欺你半分。」 我胸口不禁一热,心里有些鼓动,没有半点儿迟疑的点了点头。 席夙一神情不变,但目光比平常都要温和。 他又拍了一下我的肩,才收回手,然后同站在他身后的席千波看了一眼。 「明儿个一早,我们便去祠堂告慰先祖,后日再上墓地那儿祭祀父母,以及三弟。」他说。 席千波点头,但要说些什么时,就让几声脚步打断。 来的人是常叔,说是外头有个人找二少爷。 「请他稍等,我即刻过去。」席千波听了,这么的吩咐,跟着看向席夙一。 「你赶紧去吧。」席夙一就说。 席千波点头,就朝我笑了一笑,然后转身迈步,穿过珠帘离开。 「一大清早便起来,该累了吧?你先歇一会儿。」席夙一对我道。 我喔了一声,但想了一下,不禁脱口:「先生那…」 「你该改口了。」席夙一打断。 我支吾了一下,才有点儿彆扭的喊:「大伯。」 席夙一嗯了一声,又问:「你方才想说什么?」 「唔,我要住哪儿呢?」我不好意思的问。 「…你自然是住这儿了。」席夙一默了一下,才道:「你不想么?」 我愣了愣,又看了看周围,忐忑的脱口:「可是…这样好么?」 这里头,似乎每一样东西都维持当初的原样,要是住在这儿,自个儿肯定会弄得乱七八糟了。 「当初,我便是想安排你同你娘住在这座院里,如今自然没什么不好。」席夙一道着,就示意我一块儿出了侧间。 「这里日日都有人打扫着,再说,你爹的东西,本也是留给你,方才我也说过,你想碰些什么,都是无所谓的。」 我听着,才有点儿的释怀了,就默默的点了头。 「你歇会儿,晚些等你姑母回来,再让你们见一见。」席夙一又说,然后才转身出去。 大门被轻轻关上,不过这会儿还早,屋里的窗子又多,一点儿都不暗。 我去到另一边的侧间。 那儿是卧房,一样很整齐乾净,还有一点儿淡淡的好闻的香味儿。我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被褥,觉得滑滑软软的,非常舒服。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坐到上头。 唔,我觉得,晚些还是再问问席夙一吧,看能不能住到别的屋里,小一点儿的也不要紧。 想着,我走开,去推了窗子。 我拉了张椅子到窗边,整个人趴在窗沿上,望着院里的花草,隐约的出神。 唔,不知傅宁抒在做些什么? 我不禁闭上眼。 方才知道了好多事儿,我想要跟他说一说,也想让他看一看这里。 一百三十一、一百三十二 一百三十一 我闭着眼,东想西想一阵后,就这么趴在窗沿上睡去,但不知为何,被喊醒的时候,变成躺在床上了。 过来喊我的是…唔,那个中年人常叔。 我吓了一下,不等他再出声喊,就推开被子,急匆匆的下床穿鞋。 他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我怯怯的往他看去,才囁嚅着脱口,问他有什么事儿。 他开口,让我不用客气,以后直接喊他常叔便好。 不等我点头,他跟着又讲已端了水来,给我梳洗整理,有个人正等着见我。 我愣了一愣,咦?是谁呀? 您去了就知道,常叔这么说,然后又道他在外头等,跟着转身走开了。 我听到门关上的声响,才回过神来,赶紧整理起来。 一会儿,等我打开门去到外头,就看到常叔站在院中。 他看来一眼,就先一步往前走。 我连忙跟在后头。 这会儿天色变得有点儿灰濛,但还是亮着的。 一路都没瞧见别人,我同常叔穿过了走廊,拐了不知几个弯,去到了一间小厅。 还没走近,就听到里头有人在说话。 我认得其中一个声音,是席夙一的,另一个…唔,没有听过,是个女的。 常叔示意我一个人进去。 我游移了一下才迈步。 进到厅里,果然瞧见席夙一,但…他身边还坐了一个模样端庄的妇人。 他们看见我,说话的声音霎时停住。 妇人的目光往我看来,那目光很温柔,又有点儿的… 唔,像是很感伤。 我觉得困惑,不禁往席夙一望去。 席夙一站起身,然后对我开口:「过来这儿,见一见你的姑母。」 我愣了一下,有点儿怯生的朝妇人看去,正对上了她的目光,一时就觉得侷促,忍不住低下眼,不禁又一愣。 啊…她的肚腹是隆起的。 我抬起眼,头顶跟着传来席夙一的声音。 「站近点儿。」 我迟疑了一下,才慢慢的走近前。 「我叫席映江,你就是静思么?」妇人这会儿开了口,一边挺起大肚子站起身,然后挪动步子走来。 「是…」 我才出声,冷不防地被一把抱住,霎时就吓了一跳。 但她大着肚子,我一点儿不敢乱动。 鼻息间都是她身上那阵浓郁的香气儿,一时受不住,不禁打了个喷嚏。 席映江像是一顿,这才放开我。 我困窘的脱口道歉,但她却哈哈的大笑。 我呆了呆。 席夙一咳了一声。 席映江立刻止住笑,但只一下又笑了出来,好半晌才正了脸色。 她盯着我,像是很仔细的瞧。 「唔,是有点儿像…」她边低声,一边伸手过来,先往我头上摸了摸,又戳了戳我的脸,跟着捏了捏我的肩头,还有手臂。 「这么瘦…」她往我瞅来:「得多吃点儿。」 我抿了抿嘴,最后还是把话忍住了,但忍不住侧头去瞧席夙一。 席夙一伸手过来,往我肩上轻拍了一下,一边就道:「你们好好聊一会儿。」讲完,他看了席映江一眼,转身出了小厅。 我愣了愣,有点儿紧张的看回席映江脸上。 席映江温和的一笑,神情很和蔼,目光也很温暖。 我瞧着,不禁感到轻松了些。 席映江伸出一手,然后勾在我的手臂上。 她对我道:「来,我们说一说话。」 我点头,跟她去到椅子坐下。 席映江开始问我一些事儿,像是自个儿的岁数,还有之前住在那儿等等。 我照实的和她讲,包括怎么去到书院,还有到书院之后,日子是怎么过的。 前面一段她听了,神情像是有点儿的懊恼,但只一下又恢復了原来的和气,而讲到后面时,她又像是若有所思。 等我全部讲完,她沉默了好半晌,只是握住我的手。 她的手不大,掌心也有点儿粗糙,但非常的温热。 这股温热,活像热到了心坎里,我觉着心头暖暖的,有股没法儿形容的感觉,但对她感到亲切起来。 我不禁握住她的手。 席映江看着我,同我相握的手紧了一紧。 她再次开口,对我说起了这个家长久以来的大小事儿。 她讲起自个儿小时候,最爱跟着哥哥们玩儿,尤其是我爹,因为我爹看得书多,总有一堆趣事儿能说。 她又说,三个哥哥都在家里安排下,去了崧月书院唸书,可三人都没有应试谋官的打算,但因缘际会,二伯席千波最后去了京城,经人引荐,进了大理寺任职。 因为这样,她才认识了我的姑父。 我怔怔的听着。 有的听得懂,有的不大明白,但慢慢的,知晓了很多事儿… 到这会儿,我才觉得心里明朗多了,不再总是茫茫懵懵的。 我忍不住好奇,提了很多问题。 席映江像是不觉得烦,总是热切的回答,还多说了一些我没问到的。 我跟她就这么的待在小厅里,一直说到天整个暗下了,常叔过来请我们去用饭才打住。 我扶着她起身时,她拉了我的手,去碰她的凸出的肚子。 隐约的,就感觉掌心下的肚子,像是有什么在踢动… 席映江道着,这孩子知道多了一个哥哥,正高兴呢。 我怔了一怔,心里微微的赧然,忍不住又摸了摸她的肚子。 席映江同我一笑。 走吧,吃饭去,她说。 因为席映江有点儿累了,所以我先陪她回房,才着常叔过去吃饭的厅里。 去到的时候,除了席千波之外,其馀的人都在那儿了。 我一眼就瞧见傅宁抒,正开怀的时候,就发现他的另一侧坐了李簌。 我隐微鬱闷,正想走过去时,席夙一却出声,让我去他那头坐。 我顿了顿,只能听从的过去。 席夙一在旁开口,让大家都用饭。 他对李簌和李长岑讲了不及准备,只有家常饭菜,让他们见谅。 李簌没作声,回答的是李长岑,他讲着不要紧,停了一下,又补了一句,说是他们非要跟来的。 我一怔,不禁朝李长岑看去。 像是察觉,李长岑目光隐约的递来。 我连忙挪开眼,专心的吃饭。 吃了几口,席千波回来了。 他还带了另个人进来,同他打扮相似的男子,但腰间没掛上刀。 这个男人像是也认得李簌他们,对他们恭恭敬敬的,还主动报出名字。 他叫徐至诚。 这个名字,方才我从席映江口里听过,是她的丈夫。 我忍不住多瞧了他几眼。 他像是察觉了,也往我看来,对我微微一笑。 我连忙低头。 而一时多了两个人吃饭,席夙一让常叔着人来添上碗筷。 等席千波他们入座后,李长岑忽然开口,问起城里的情况。 席千波就讲了起来。 我听了一会儿,还是听不大懂… 我忍不住去瞧傅宁抒,他似乎一点儿也没察觉。 他也没有加入谈话。 我收回目光,继续吃着饭。 周围的聊话换了话题,持续到饭后,常叔送上茶时才停了一停。 傅宁抒这才出声,但说要告退。 席夙一才点头,就听李簌也开口,说是累了,一边就起身,拉过李长岑,几乎是跟在傅宁抒后头走的。 外头黑漆漆的,很快就瞧不见他们人影儿。 我连忙也说自个儿累了。 在场的人都往我看来。 我隐约侷促,又对上席夙一的目光,不禁一阵心虚,忍不住低了低眼。 耳边就听席夙一开口,让常叔领我去歇息。 我抬起眼来,不禁支吾。 本来,我是想说自个儿认得路的,但… 唔,不知为何,隐约有点儿彆扭,一时就讲不出口。 这会儿,常叔已经走近,席夙一还看着我… 唔… 我只好低喔了一声,有些颓然的跟着常叔走了。 一百三十二 外头黑漆漆的,隐约能听得见风吹的声响。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阵,还是半点儿也不想睡——本来吃过饭,隐约觉得发睏的,哪想去过浴房后,整个人被热气一蒸,反而清醒多了。 我平躺回去,瞪着床顶。 以前我总想着,要是能自个儿一个住一大间房,不知该有多好? 但是,真能如愿了,我却觉得一点儿也不好。 虽然席夙一说过,房里的东西碰乱了也不要紧,但我还是不敢随意翻动,而书房架上的那些书… 唔,我瞧得眼花撩乱,只找了一本稍微好懂的,可看了没一会儿,就忍不住呵欠连连,于是又丢下了。 这样一来,我实在没东西能打发,只能早早地窝到床上来。 不晓得傅宁抒正做些什么? 他…睡了么? 还是… 唔——我胡思乱想了一遍后,霎时决定不睡了,一把就推开了被子。 我急急忙忙的爬起来,拨开床帷。 珠帘外,黄濛濛的光影一闪一闪的,隐约照了进来。 幸好,方才没把桌上的烛火吹灭。 我下床穿妥鞋子,去取过脱下的外衣披到身上,又拿了木簪,把头发随便一挽,就穿过珠帘去到厅里,逕直的走到门边。 我打开门,小心翼翼的探头出去。 今儿个天上不见月影儿,院子里外黑漆漆的一片。 不过,往外不远的廊路间,隐约见着有零星的灯影闪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走了出去,又把门关好,才摸着黑步出院外。 外边的小道毫无曲折,是成排的青石,我一步步的小心走过,半晌就进到了廊下。 濛濛的灯影照映在幽暗的长廊。 夜里的风比白日更凉了一点儿,吹得周围树叶沙沙作响,在空无一人的廊路间不住回盪。 我随意的往一个方向走,拐过一个弯又穿过一处门廊,不时的往周围看了又看。 但这会儿黑得几乎不见影儿,哪儿又是哪儿的,我也瞧不出来。 不知走到哪儿,对头有个人提着灯正走了来。 我松了口气儿,连忙上前一步,一边脱口:「请问…」 那人像是吓一跳,脚步顿了一顿。 我正要开口,瞧清楚了那人的模样,霎时噤住声。 「…您想上哪儿去呢?」 那人——就是一会儿前还见着面的常叔开口。 我顿时支支吾吾,莫名的手足无措。 半晌,我囁嚅着说:「没想去哪儿——」又顿了一顿,瞧了他一眼,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那个…常叔晓得,今儿个同我一块儿的客人,住到哪个院子里么?」 常叔平淡的答道:「往常客人来,多是安排住到南面那儿的。」说着,就伸手指了前头的方向。 哦,是南面… 我不禁顺着瞧去,就见着远处隐约的光影。 「不过这会儿晚了,想必客人已睡下。」常叔又说:「小的认为,您还是别去打搅才是。」 我唔了一声,忍不住咕噥:「那也不一定嘛,也许…」 常叔像是没听见,但再讲了句:「再说,您明儿个一大清早就得起的,现下也该要歇了才是。」 我张了张嘴,但…唔,没法儿反驳。 「让小的领您回屋里吧。」 「喔…」 我垂头丧气,默默的跟上常叔的脚步。 没一会儿,就到了那儿已有点儿熟悉的小院前。 常叔停下脚步,我也跟着停住,然后抬起头。 常叔无声看来。 我张开嘴,又抿了一抿,才怏怏的迈开步伐,越过他往里走去。 「这样晚了,还上哪儿溜躂?」 门一打开,冷不防地,披头就来了句话,眼里跟着对上一双视线——咦?我驀地一呆。 傅宁抒就坐在小厅一侧的靠背椅上,手里翻着前头被我搁下的书。他微扬起眉,抬手伸出一指,往我后头比了一比。 我怔怔的转身,见着门还开着,这才回过神,连忙把门关起来。 我再转了回去,就落入一个怀抱里——鼻息间都是傅宁抒身上好闻的气味儿,我心里一热,不禁也伸手去抱住他。 我仰起头,同傅宁抒的视线相望。 傅宁抒俯下脸来,然后把唇贴在我的嘴上。 他轻缓的摩挲过我的唇肉,又一点一点儿的吮含,然后舌尖就抵开我的嘴,牢牢的勾住我的舌头。 我哼哼出声,抱着他的手忍不住紧了一紧, 口里的纠缠持续了一会儿才松开,我喘了口气儿,有点儿迷茫的望向傅宁抒亮澄澄的目光。 傅宁抒微弯嘴角,松开一手,又朝我伸来,掌心贴在我一侧的脸颊上。 我赧赧的对着他。 可想起昨儿个到今天,都没怎么跟他讲上话,也没法儿见着他,我就忍不住脱口,对他埋怨:「先生,今儿个一整天都不见人。」 傅宁抒笑了一下。 「我哪里不见人了,我不一直待在这儿的么?」 「但我都没和先生说上半句话。」我闷闷的说。 傅宁抒松开了另一手,往后站了一点儿,抬起搁在我脸上的手,往我头上摸了一摸。 「我是想,让你与自个儿亲人好好的处一处。」他说,收回了手,同我注视:「你同他们之间,该有许多话要说。」 我默默的点头,但心头堵着一句话,实在忍不住要说,就又脱口:「可是,他们和我讲得事儿,我很想先生知晓的。」 傅宁抒静静的看着我。 我訕訕然的低了低眼,犹豫了一下,就伸手去拉他的衣袖,小声的道:「而且,我心里有一些话,只想同先生说。」 说完,我又忍不住抬眼去瞧傅宁抒。 傅宁抒目光很柔和,他微低身凑近,轻轻的吻在我的唇间。只一下,他又退了开,然后同我温和的道:「我明白的。」 我赧赧的点头,心里又开怀起来。 「先生方才几时来的?我正想去找先生呢。」我脱口。 傅宁抒唔了一声,没有回答,一边拉着我走离了门边。 我没在意,只自顾的说了下去,道着中途遇到常叔,他坚持要自个儿回来的事儿。 傅宁抒听了,神情有些似笑非笑的,还瞅了我一眼。 我才记起来一件事儿——对啦,方才进来时,他曾问过自个儿上哪儿溜躂的。 我不禁发窘,赶紧讲起别的。 我带他在屋里到处看:「先生,这儿是我爹以往住过的地方,那儿是书房,里头有好多书,都是他的收藏…」 我一股脑儿的同傅宁抒介绍,就想拿过桌上的烛火。不过,傅宁抒拦阻了,说是不急。 「这会儿晚了。」他道。 我愣了愣,才喔了一声,不禁失落的问:「先生要回房歇了么?」 「就算我不回房,你也该睡了。」傅宁抒道,拿过桌上的烛火,带着我去到卧房那头,「不然明儿个可要起不来的。」 「唔,那…那先生留在这儿好不好?」我坐到床边,忍不住问他。 傅宁抒把烛火搁到床头,瞧来的目光里,隐约拢了一抹濛濛的光晕,眼神显得非常柔软。 「好。」 烛火一会儿被吹灭了。 窗子里外都是黑漆漆的,看不见半点儿光。 傅宁抒让我先睡进床里,他自个儿则侧着身躺在外边。他拉过被子,把大半都盖到我身上。 我不觉得睏,也还不想那么快闭眼,就问起傅宁抒下午都做什么了。 「唔,也没做什么,歇了一会儿,就看了一阵子的书。」 「哦,先生那屋里也有书呀?」我问。 傅宁抒嗯了一声,然后道:「有的,倒还不少。」 「先生要是还想看书,也可以拿这里的…」我说着,就想起来一件事儿,「对啦,先生,那会儿…唔,那个带着刀的人,他叫席千波。」 我就把那会儿的事儿都讲了一讲,又补了一句:「我觉得,二伯好像是很厉害的人物。」 傅宁抒微笑,「是么?」 我跟着又说起自个儿的姑母。 我打了个呵欠,才把席映江说得事儿都告诉了傅宁抒。 「…现在製香铺的生意,都是姑母管着的,因为席…唔,是大伯,他都在书院,而二伯——啊对了,吃饭时,跟二伯回来的人,是她的丈夫,唔,就是我的姑父。他和二伯都在那什么寺的做事儿,他们平常不容易回来一趟的,姑母说这回很难得…」 我就这么叨叨絮絮的说下去,傅宁抒丝毫没有打岔。 讲着讲着,也不知到什么时候了,总之,我打得呵欠越来越多,眼皮也有点儿睁不太开。 …睡吧。 越发感觉朦胧时,隐约听见很轻的,让人觉得安心的一声,我忍不住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之后(尾声) 放榜那一日,一早就出了个大晴天。 这一次在渭平县城里的考生,总共有两百八十六名。 两百八十六个人里,有人高兴,也有人伤心… 主试官只选了六十个人。 而这六十个人里,崧月书院的学生佔了十几来个。 我看见了陆唯安的名字,还有邱鸣的,然后还有一些名儿和人对不上的。 至于… 榜单里头,没有我的名字。 虽然,我想过考不上的事儿,但真的发生了,还是很颓丧。 我觉得难过,没有做到和王朔的约定。 周围有几个没考上的人,已经哭成了一团。 我瞧见,心里也觉得酸涩起来。 倒是,丁驹也没考上,但一点儿也不难受,还来安慰我,在旁说着人要做大事儿,不一定要靠上榜才能得来什么。 ——走!咱们一块儿去吃一顿吧。 他讲得非常理直气壮,伸手一把勾了我的脖子,招呼了一些也没考上的人,一块儿离开告示榜前。 丁驹这几天已陆续在收拾了,就等着放榜后,跟着来接他的表哥回去。 因此,他让自个儿的表哥在城里一家饭楼,事先订下一张桌子,预备和我们一些人吃过饭,然后直接离开。 我挣开了丁驹的手。 要是平时,能够吃一顿,我肯定高兴的,但这会儿心里正失落,实在提不起劲儿。 可我也不想太快回书院去。 从考完到现在,傅宁抒跟席夙一虽然没多问,但都放榜了,怎么也要问一问嘛。 到时——唔,我想着要说出结果,就觉得羞愧。 「哎,哪有这么难过呀?」丁驹将我拉了回去:「再说,难过时更要好好的吃上一顿,吃下香喷喷的食物,喝一口热汤,包准什么烦恼都忘了。」 …王朔以前也这么讲过。 我才想着,就被另几个人推操着往前走,走进店堂里。 然后,不知不觉的,就吃到了晚上。 包厢里,好些人东倒西歪,有的趴在桌子上,也不管残羹弄脏了脸,还有的则躺在了地上。 不过也有人还在吃喝着。他们大声讲着话,但我一句都没听懂。 我听到有人在笑,唔,是丁驹。 他同另个人不停的喝着什么,还把一只杯子塞到我手里,让我也喝。 我以为是什么,但喝了发现是同方才喝过的一样,就撇了撇嘴,把杯子的水倒到地上。 丁驹他们瞧见,就哈哈大笑。 我疑惑的看他们,不懂有什么好笑的?但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忽听一声动静,像是门被推开来。 我望去,看到来人一脸惊讶,手里… 唔——我瞇起眼儿,是一盘菜。 不知谁又去点了的,居然还吃得下呀,我模糊的想着。 「几位…」 来人像是在讲什么,我没去听,只是感觉变得凉爽了。 我发觉,风是从打开的门外吹进来的,不禁站起来,跟着迈开脚步。 不知让谁扯了一把,我霎时迾趄了一下,差点儿往地上扑去。 我挥开那人,跨出了门槛。 啊,外头真是凉快多了。 我靠在围拦边,抬头见着晕黄的月,不禁瞇了瞇眼睛。 我又往下望,瞧见下头有座池塘。 池塘里有荷叶,水波正粼粼。 看着…好像很凉快。 我往左右瞧了一瞧,选了右边的那条走廊。 一路上,都没有人。 直到快走到楼梯边,才瞧见了有个人慢慢的走来。 廊下的灯火,朦胧的照出那人的模样儿——我怔了怔,心里一阵欢喜。 「先生!」 我笑着,一边朝傅宁抒挥手,然后快步朝他走去。 但不知为何,两只腿一点儿也不听话,怎么都走不快,还一晃一晃的。 而且,感觉像踩在水上。 ——唔,水能踩的么? 我恍惚的想着,伸出的手,总算搆住了傅宁抒的袖子。 「先生!」 我抱住他,然后抬起头。 傅宁抒低下脸,神色看着很平和,也伸手环住了我。 「天晚了。」他说,眉头才微皱起:「还喝了酒。」 我哦了一声,又唔了一唔,然后笑嘻嘻的:「他们说是…唔,我想不起来了,但很好喝的,先生也要喝么?」 「…该回去了。」傅宁抒只说。 我喔了一声,就抿了抿嘴,然后点了点头,但还是抱着他没动。 傅宁抒没有催促。 我垂下头,把脸捂在他襟前的衣料上。 鼻息间是淡淡的清香,我觉得心安,但又有股委屈,还有一些不甘。 「先生…」 「嗯?」 「我…」我脱口,声音含混,忍不住哽咽:「我好难过,我好想考上的。」 傅宁抒就低嗯了一声,没多讲什么。 我静了一下,才闷闷的说出口:「我知道,是我自个儿没更努力。」 「……」 我继续说,心头愧疚:「虽然,王朔也说了,不用管他爹了,但他还是做到了约定,我却没做到,而且夫人她…应该也想我能考上,但我却没有。」 环在身上的手松了开,傅宁抒往后退了一些。 他静静地看着我。 我怔着,对上他的目光。 「至少你试过,这便够了。」傅宁抒说,再伸出手,贴在我的脸颊上:「他们一定也能理解的。」 他的手心有些凉,我微微一缩,但还是看着他。 半晌,我才点了点头。 但我还是忍不住脱口:「先生,我还是不回村子里吧,不然他们…」 「为何不回去?」傅宁抒打断,挪开贴在我脸颊的手,往下放到我的肩上。 他语气温和的说:「你自是该回去看一看的。你不是说,他们让你考完试,一定回去的么?」 我游移的唔了一声。 「他们不会怪你。」傅宁抒再道:「我会陪着你去的。」 我看着他,还是迟疑:「可先生还有课…」 傅宁抒像是笑了一下,「不用担心。」 他都这么说了,那… 我点了点头。 「不过——」傅宁抒又开口,然后收回了手,眼神隐约严厉起来:「记着,以后再难过都不准喝酒。」 我訕訕的喔了一声,但又想起来很久的一个事儿。 「可是先生以往也…」 「嗯?」 我瞧他挑起眉来,连忙噤声,摇了摇头。 傅宁抒像是叹气儿。 「该回去了。」他说着,像是意有所指的瞅向了我:「能走么?」 我慌忙点头。 傅宁抒笑了一下,来拉了我的手。 「走吧。」 「嗯。」 大伙儿陆续的收拾走了。 不管有没有考上,大家都要回家去。 最早离开的是陆唯安。 我去跟他道别。 他像是受不了的样子,但还是和我说,有缘的话京城见吧。 而丁驹只比我早一天走。 他来找我,让我以后记得去找他玩儿。但我后头想想,他没说住在何处,让人怎么找啊。 总之,熟识了三年的人都陆续离开了。 我收拾了好几个大包袱。 当初,村长老爷送来的三口大箱,以及我自个儿搬上来的箱子,一时也带不走,只好暂时留在了书院里。 在这儿之前,我还记着席夙一上回提得事儿。 我后来去同席夙一讲了,自个儿还是想回村子里看一看。 席夙一表示明白了。 不过,他却道,想陪我一道回去,但手上的事儿推不开。 我和他说不要紧,有傅宁抒一块儿去的。 席夙一就没再说什么了。 但我才对一件事儿,觉得不明白——席夙一走不开,是因为书院还有别的学生的,不能说丢下就丢下。 但傅宁抒也是的。 那他怎么陪我回去呀? 回头,我就问起了傅宁抒。 他没有回答,只让我好好收拾。 到了回去的那日,我见到了连诚。 他帮忙把我收拾的好几来个大包袱,全都收进车座后边,用麻绳绑得妥妥的。 弄好后,他让我先上车。 我才知道,这辆车是连诚亲自驾来的。 我掀开窗帷,看见傅宁抒步下长阶,同他吩咐什么,然后也上到车里来。 傅宁抒让我坐好。 没一会儿,马车就动了。 我从窗外看着城中的景况,看着那些商铺集市越来越远,才觉得真是要离开这个待了三年的地方。 上回来,只有我自个儿。 这次回村,路上却不再是一个人了。 有我,还有傅宁抒,以及连诚跟着, 我觉得很开怀。 本来,心里对一切还有点儿忐忑的,这下才松了口气儿。 离开时花了三、四天的工夫,回去也差不多。 但到了距离村子最近的镇上,已经很晚了,所以傅宁抒决定在镇里住下,隔天才进到村里。 镇上只一家客店,就是当初徐少原住的那家。 掌柜的人很好,小二哥也很亲切。 房间乾乾净净,我睡得很好,没有作梦。 到了早上,用完早饭没多久,我们就出发了。 三年没回去,但我一眼就认出了村口那条宽阔的路。 越往里走,见着两边的田野,越觉得熟悉起来。 但也有不熟悉的。 这儿的一切好像变了,又好像没有。 大多的田地还在,可有些填平了,上头盖了房,一些树变得更茂密了。 而…唔,太多了,一时也讲不清。 马车停在一间宅子前。 我看着窗外的宅子模样儿。 那些砖瓦石墙仍是一样,一个角儿都没缺。 但大门倒是旧了。 「静思,已经到了。」 傅宁抒开口,伸手握了一握我的手。 我怔怔的点头,同他一块儿下去。 我走到门前的阶梯,心里一阵忐忑,脚步就停了一停。 「连诚。」傅宁抒出声。 「是。」 连诚应着,就上前一步,抬手拍了拍门。 过了一会儿,才听里头隐约的一声:「来啦…」 这个声音… 我有点儿认不出来,不禁紧张的盯着那一扇门。 大门被打开,发出吱呀的声响。 来人探出头。 我瞧见,霎时睁大眼睛,不禁脱口,跟着跑上前:「吴伯!」 吴伯像是吓了一跳,眼睛瞇了一瞇,然后哎呀出声。 「是静思呀…」 我点点头,「是,我是静思。」 「你…」吴伯顿了顿,目光越过我看去,然后张了张嘴:「这是…」 「哦,这是…」 「这是你的亲人吧。」吴伯立刻说,一步迎了上来,很仔细的瞧着傅宁抒,「噯,城里人果然不一样,模样儿生得真好啊。」 我隐约难为情,看了傅宁抒一眼。 傅宁抒神情平淡。 他没有作声。 这会儿吴伯像是想到什么,忽然向我看来,跟着说:「但怎么跟你不大像呢?」 本来就不会像嘛…我小声咕噥。 「啥?」 「咳咳——」 出声的是连诚。 吴伯才瞧向他,像是畏怯了一下,「哎…」 连诚露出笑,「不如先请我们进去,然后喊你家老爷出来?」 「也对!」吴伯点头,「快进来、快进来!」一边就转身,急急的走进宅子里,一边喊:「老爷!老爷——」 「先生…」 我担心的看向傅宁抒,怕他有些不高兴了。 「没事儿,进去吧。」傅宁抒拍了拍我的肩。 我点头。 傅宁抒让连诚等在外头,然后跟了我一块儿进到宅子里。 走到厅里时,吴伯站在一边,村长老爷则坐在靠背椅上。 他板着一张脸,像是不大高兴,一眼都没有瞧来。 我顿了一顿,还是走上前,然后囁嚅的喊他一声老爷。 村长老爷才咳了一声,往我这头看了来。 「你怎么…」他开口,但才说了三个字儿,就停了一停。 他目光一越,眼睛就瞪得老大。 我转头,见着傅宁抒站在后。 「哎呀,这是…」 村长老爷出声。 我回头,就看他神情一换,眉开眼笑的,甚至站起身走来。 「静思,你这一向过得可还好啊?」他往我靠来,口吻很亲切,然后不住打量我。 我吓了一跳,支吾的答不出话。 村长老爷也不在意,立刻又转向傅宁抒,然后一笑。 「您肯定是这孩子那久违的亲人吧。」 我啊了一声,就要解释,但肩头被一按。 咦?我瞧向傅宁抒。 傅宁抒收回手,面色不变,正淡淡地答:「可以这么说。」 「哦,果然啊。」 村长老爷说,又往我挨近了些。我还没奇怪,他一手就伸来,搭到我另一侧间肩上,跟着被用力拍了拍。 傅宁抒隐约皱了一下眉。 村长老爷一样笑着说话:「这孩子向来都乖的,所以我才把他送到了书院去,您知道,那可是崧月书院,好不容易才进的。」 「是不是啊?静思?」 我为难的唔了一声。 「哦,是么?」倒是,傅宁抒答腔,语气不冷不热:「花了多少钱?」 我呆了呆。 村长老爷也是,笑声有点儿乾巴巴起来。 「书院每三年才收一批新生,一次仅收七至十人不等,不说京中权贵子弟,还有地方上的富豪士绅,都是挤破了头,想把儿子给送去,花点儿钱买收,对他们来说,不过九牛一毛,我挺好奇,作个村中之长,如何拿出那些数目?」傅宁抒平淡的说着。 他看了一眼村长老爷,口气忽然一转:「以我所知,这些年来,这村子卖出了不少地。」 村长老爷听了最后一句,不知为何神情更僵。 「这孩子是来见他的娘亲的。」傅宁抒把我拉了过去,只又道。 「啊,夫人在里头!」 一边的吴伯才像是醒了,慌忙的脱口:「我带你过去吧。」 傅宁抒看向我,「你去吧。」 「可是…」我不安的看了看村长老爷。 「没事儿。」 傅宁抒说,伸手拍了拍我的肩。 我点头,又忍不住瞧了一眼村长老爷。他的脸色不是太好看。 「我去找夫人了。」 我还是说了一声,才跟了吴伯过去。 可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和夫人讲什么。 以前…想想,单独说话的次数很少,每次也是她问什么,我答什么。 这一会儿,大概也差不多吧。 倒是,我很久没到她的屋子里了。 屋子里很香,味道很好闻,我忍不住偷偷地瞧起周围,每个摆设看着都很别緻,而且各种东西都收拾得很整齐。 我注意到窗边的桌子上放了琴具。 「…考得如何?」 忽然一声询问,我吓了一跳,转头就见着夫人走了进来。她模样儿没怎么变,一样清瘦好看。 我对上她一向淡淡地目光。 「我…没考上。」我老实回答,又一阵沮丧。 夫人不冷不热的嗯了一声,然后去坐到窗边的一张椅子。 「过来一些。」她说。 我喔了一声,忐忑的朝她走去。 夫人盯着我,像是很仔细的看了一看,才开口:「你长大不少。」 「都三年了嘛…」我不禁脱口,但一对上她的视线,连忙闭上嘴。 「看来,性子一样,倒没长多少。」她说。 我唔了一声,訕訕的垂下目光。 「那个人是陪着你来的?」又听夫人问。 我把头点了一点。 夫人没作声,安静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那块玉,你还带着吧。」 我抬起头,看着她,「带着的。」 「让我看一看。」 「喔。」 我取出掛脖子上的玉,然后递给她。 夫人接过,低下目光,慢慢的把玉握进手心里。 她抬眼,往我看来,眼里有点儿波动,「真久…又真慢。」她开口:「十八年了,他走了这么久,但我的日子还没到头。」 她对我微笑。 我不禁怔住。 从来,都没见她笑过,一点点儿都没有。 我还以为,她不会笑的,不会有什么事儿让她感到开心的。 「他是个傻气的人,认准了一件事儿,就非要去做。我时常觉得他莫名其妙,但也是这样的莫名,我被打动,愿意跟他过一辈子。」 她说:「但我们在一块儿,只过了一段短短的日子。」 「他因父丧回去家里,然后一去不回,我等到生下了你,才真的相信,他是不会回来了。我手边有些钱,花了一番力气打听…」 她低下目光:「若他只是负心,倒没那么难受,但他却是去了。还以为,人的一生可以很长久,原来是这样短。我同他的缘份是这样短。」 「那时我有你,没法儿随他而去。他生前娶我,不过简单的拜过天地,不是明媒正娶,我入不了席家的门,我抱着你离开原来住的地方,一路去到青城山下的村庄落脚,遇到了王朔的娘亲。」 我听着她说起了来龙去脉。 「王夫人帮了我许多,可她久病,药石罔效,底下儿子才五岁,她又掛心丈夫,恳求我照顾他们父子。她去了之后,过了一阵子,王老爷打算搬离当地,问我愿不愿跟了他,我答应了。」 她说,摊开了手心,低垂的目光像是盯着玉。 「王老爷人不算坏,但也有些小算计,我知晓他对你不好,可我却…我任由他这么待你,是我心里有埋怨,我怨你,也怨他丢下了我,所以总是冷淡对你。」 她抬起眼来,「你小时,有人不知怎地问来了,我本来想说出来,把你交出去,但那时又捨不得。」 「我时常反覆纠结,一会儿想疼你多一些,一会儿又不想理会你…」她说:「我对不起你。」 她把手心往我一递。 我愣了愣,才伸出手,将玉拿了回来。 那块玉被捂得温热,我不禁恍惚,但觉得心头酸涩。 「你离开三年,我想了许多,知道你遇上了席家人,幸好,你同他们还能相认。」她说:「我对你不好,但很高兴有人能对你好了。」 我把那块玉握紧,摇了摇头。 「你照顾过我的,我知道——」我不禁脱口:「我知道,你…你也有疼我的,我记得你哄过我,我生病时,你会弄好吃的蛋羹,你做得才好吃,吴婶的一点儿也不好吃,我还记得,你唱了个曲儿,很好听,很…」 后头的话被打断了——我被往前拉,扑在一个温热又柔软的怀里。 我把脸捂在她肩上,管不上眼泪会把那儿的衣料沾湿。 「对不起。」她说,语调轻轻的,隐约哽咽:「孩子,对不起。」 我吸了口气儿,闷闷的说:「我可以喊你么?」 她再把我紧紧一抱。 「我会很高兴。」她说。 我张口,心里忐忑,小声的喊了:「娘。」 她没再吭声,但哭了好久。 我去找吴伯时,他正在帮忙餵这次拉车的马。 我听他说,村长老爷和傅宁抒谈了一些话。 但吴伯没听清他俩讲了什么,就看村长老爷一会儿尷尬,一会儿又笑咪咪的。 反正,最后老爷吩咐他,去整理出客房,让我们能住下。 说着,吴伯餵完了马,就要去厨房,让吴婶晚上弄些好料。 我一个儿在宅子里逛了一圈,碰到了连诚,才知道傅宁抒去了外头走走。 我找了出去,走了一小段,就看到了傅宁抒。 傅宁抒站在田边,目光像是望向远处。 「先生!」我喊他,朝他跑去。 傅宁抒看来,对我微笑。 我也笑,好奇的问:「先生在瞧什么呀?」 「看那棵树。」傅宁抒说,伸手指了前头的一排树:「我在想,你当初爬得树,也只这么高么?居然这样也摔了。」 我不禁也想起跟他说过的事儿,霎时一阵困窘,「才不是爬那儿的,村子里树可多着的,比那儿高多了!」 傅宁抒弯着眼角,伸手过来,帮我拂了拂散下的一些鬓发。 「你同你娘亲说完话了?」他问。 我点了点头。 「我们…讲了好多话。」我看着他:「先生,其实娘她也不容易的。」 傅宁抒嗯了一声。 「不过,她说自个儿拜过王家祖先了,不会回去席家,她也让我不用顾虑她,更不用顾虑老爷,过我自个儿想过的,要回席家也可以,留在这儿也行,或者去城里,但要是去城里,那些开销,她没法儿帮忙,我得自个儿想法子。」 傅宁抒默了一默,才开口:「那,你怎么想?」 我唔了一声,就老实说:「我不讨厌这儿,村子里人都很好,我唸了书嘛,,可以教一教这儿…唔,不对,这里人小的很小,大的都出去了…」 我停了一停,忍不住就苦恼:「咦,好像连当先生都不行了,先生要怎么办啊…」 傅宁抒唔了一声,才说:「作不了先生,不如再当学生吧。」 我怔了怔,脱口:「可我没钱上书院了。」 傅宁抒自然不过的说:「不必上书院,我可以教你,连学费都不用。」 我呆了呆,望着他好半晌才回过神。 「可是…」我看着他,然后说:「学生…又不能作一辈子的。」 「那不当学生了吧。」 傅宁抒拉过我,低头附在我的耳边,嘴唇轻擦过我的耳朵。他说:当我的伴儿,但要一辈子的。 我胸口怦然。 但我一点儿也没有迟疑的抱住了他。 「嗯。」 (真正完了。) (番外一) 暮寒霽色 一、二 一 娘亲走时,我伤心至极,彻底同家里决裂。 我与一向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的父亲撕破了脸。他再不能拿那些族规家规把我如何。 当时年少气盛,连师父的劝告都听不进… 本事非初初学成,加上少年意气,更致使我狂妄。可也是,比起旁的人家,我自能有狂妄的本钱。 走闯江湖,少不了腥风血雨,我仗持本领高,从不留情对手。名号是逐渐打开,不全然不好,但不好的更甚。 江湖事流传的快,不等族中几个长老告稟到父亲那里,二叔就先找了来。 二叔难得的讲了重话,让我别再闹下去,以免被逐出宗祠。 我不在乎,相反觉得快意。 对这一切,父亲无所动摇,只作壁上观,也未昭告族中与我断绝关係。 于是我行事越发张扬,四处挑衅斗狠,那时死在我手上的人数之不尽。 不过,欲想我死的更是数之不及。 其中最难对付的,以万家为首,再来是白家,以及碧芳阁的人。 但教我杀了的万家及白家人,说来都不无辜,碧芳阁自是不必说,底下弟子一个一个都是手段阴狠。 三方都不是轻易能善了。 我被追逼得极紧,有好几次,性命险些要了结在他们其一。 旁人皆劝我避居一阵,别作正面衝突。我毫无所谓。 生死自有定数,而我对世上的一切已觉得厌倦。 倘若能就此了结,倒也挺好。 在不知第几次与碧芳阁的人交手时,我中了暗伏。 命悬一线之际,是师父赶到出手救了我。 我因伤势过重,还没脱出对方的势力范围,便撑不住的昏了。 再醒来时,似已在了安全之处。 但不是在太沧山上。 我看见师父。 师父同我道,这儿是他在霞城的一处隐蔽居所,并无人晓得。他还说,原来想,若过了五日我依旧不醒,便要传消息回宁家,让人把我带回去。 幸而你醒了,他道。 我沉默。我寧可不要醒。 何况以我的情况,醒来不比昏迷的好。 我伤得很重,半点儿也动不了。 身中的两处剑创皆在要害,内腑遭受震伤且筋脉有损。 而且,越觉到一分痛,越认知到自个儿依旧活着的事实。 这个事实,教人失望且绝望。 我原已不期望存活。 师父为我疗伤,我不肯配合。 他也来了气,对我骂道:你这是何苦。 他说,多少人想生在宁家。 呵,是了,世人都愿生来便是宁家人。因为宁氏家大业大,因为其在朝堂及江湖的势力,更因着宁家与皇族李氏之间,是盘根错节,紧密不可分。 ——谁都知,京城宁家。 多少人钦羡我的身份。 但多少人能知晓,身为宁家人所要承担责任之重。 作为宁家人的一天,就得尽一天宁家人的义务。在那些庞杂的规矩里,我从未有一天的松懈。 正因为如此,经年月累的,我只要想起自个儿作为人子,却让娘亲孤身离世,就无比痛恨起这个家族,更恨自个儿当初的无能为力。 娘亲是个性情冷清的人。但这样的人,也有看重执着的东西。 当年她不顾家人反对,一意要嫁给父亲。 父亲少年稳重,早早担下宁家族长一位。他自然需要一个除了门当户对,还能帮衬自个儿的妻子。 傅家虽与宁家无法比拟,可也非小门小户。傅家曾有祖辈出仕过,甚至官拜户部尚书,虽然后代改行商,但发展的有声有色,底下也有数十来个皆喊得出名儿的商号。 族中长老们是看中这一点,因此要父亲上傅家提亲。 父亲虽未有正室,但很早便收了侍妾,也有子嗣,傅家两老因而有些顾虑。 娘亲一点儿也不在意这些。 她深以为,父亲是个可以託付的人。 可父亲不是——他其实心如钢铁。 这也是父亲为何能年纪轻轻,便能担待族长一位,周旋江湖朝堂之间。 他娶娘亲进宁家门,好似顺手携了个人入府。 他对娘亲,是相敬如宾,恩爱欠奉。 再说,族里规矩繁多,一切都有寸度,即便是族长也要遵从,何况是娘亲。 作为正室并不容易,须得管顾许多事儿,一件一件都有对应的道理,非她想如何便如何。 娘亲性情之故,不喜应酬,便同族中长老以及一些人处得不和谐。 这一些,父亲自不会不知情,但他从未居中协调。 而在他俩成婚的第二年,娘亲冒着性命危险生下我。也是同一年里,父亲因族中利益,迎进一个如夫人。 娘亲生了我后,静养了好一段时日,便不管顾族内那些琐碎。父亲娶侧室,自然没问过她。 大约心灰意冷,她原来就冷的性子也越发淡漠。 娘亲待我,也总是淡淡的。 小时不懂,以为她不待见自个儿,但后来才察觉,她的冷漠不过表面。 这么多年,我仍记着小时习字的印象。 开始练字时,握笔不稳,总写不好也不爱写,我更故意写差了,少不得吃上几回板子。 娘亲知道后把我唤去。 还以为她要责骂,却是让我以后同夫子学习完,都去她屋里抄经。 她说,一个人连字都写不好,遑论作人。 要个小孩子端端正正坐下抄经,坦白说,可是一件难为又折磨的事儿。 但后来,我每次想起,只觉得无比怀念。 那时的每一日,我在娘亲屋里抄经,她会着人去燉一碗我爱喝的银耳羹,然后搁在桌边放凉,让我抄完一个段落,正好能喝了。 在我喝着银耳羹时,她会坐在一旁,拿过桌上抄写好的经文,仔细审视,一边与我说解字里行间的道理。 作孩子的年纪,其实半点儿也不能理解那些道理,但我丝毫不觉得无聊。 有时,她会问起我的功课,听我说些学习的事儿,或者同我讲讲她的收藏。她喜爱藏书,但大半留在傅家庄,嫁来之后才又重新收藏了一些。 娘亲若讲到兴处,就会去取来书本,一页一页同我一块儿翻看。 那些时日的午后,娘亲与我相处,犹如寻常人家里的母子。 自我能晓事儿后,便开始自住一院,同娘亲见面时,更不能随意,总要隔着一点儿距离问候。 因此,对于抄经一事儿,我渐渐不觉得厌烦了,甚至希望能多抄个几篇。 但这样堪称愜意的日子,很快到了底。 作为嫡子,所得的自是最好的,可也没有自由。 我从有记忆后,便开始学习许多事儿,包括习武,越到后头功课越重,同娘亲连一面都难见到。 到我七岁时,父亲带我去了太沧山正式拜师。 而后长达七年,我未曾下山,中间只能与娘亲书信往返。 可大抵两人性子相似,写得信里的字句也是一样,寥寥可数。 不过,也是这份性情上的相似,虽只有隻言片语,但我能明瞭之中是有着关切的心意。 只是,娘亲身子不好,后头来信渐渐少了。 终于一次的信里,不是娘亲的字跡,是二叔的。 信里面说,娘亲已在年前离开本家。 她独自一人去了朔州城外的山院。 那山院是娘亲嫁入宁家时,父亲为她置办的。 因为傅家庄便位在朔州城郊。 娘亲那时同舅父他们关係僵持,不好回去探望,她又想念,父亲知晓后,难得体贴了一次,寻了地方置办宅子,让娘亲思乡时可以入住。 可娘亲只去过一次,之后傅家两老重病,盼她回家看望,自是和解了。那宅子便也搁下多年,好多年无人打理。 她如今却要一个人搬到那僻静的山里… 二叔的信里说,娘亲是自愿去那儿养病。 深山阴冷,哪里合适休养——我一点儿也不信。 一直以来,娘亲并不愿去讨好族中的人,所以族中许多宗亲,从不站在她的这边。 作为丈夫的男人亦是。 我写信给二叔。 二叔也无能为力,他说,娘亲性子向来执拗,要能劝早劝了。 更何况…信上写着,我的父亲半点儿没说不妥。 我知晓意思,能左右娘亲的只有父亲。 而提出请求的是娘亲自个儿,以父亲的性子,必然不会亲自去看望。 我恳求师父。 他老人家无奈,放我下山去探望娘亲。 娘亲见到我,面上淡淡的,没有表现的太欣喜。 但我知晓,她心里肯定是高兴的。 当时山里白梅正开,我陪她住到花谢,便教本家知道了。 二叔来领我回去。我头一次与父亲争吵。 父亲与一干长老拿出家规族规,要我即刻返回太沧山。 我回去了。 而娘亲的病,依旧时好时不好… 尔后,她几乎不来信,即使写来,都是寥寥两三句。 如此过了两年半,有一日师父似乎收了消息,神色沉沉的让我下山,赶紧去朔州。 我一听,心里当即一凉… 可其实那时,无论再怎么快马加鞭,都为时已晚。 在我仓皇赶到时,只觉得里外一片静悄,触目皆是白布丧幡。 三两个僕从分站堂外两侧。他们见着我来到,皆是无所适从。 堂内静置了一口棺木。 长年随身伺候娘亲的徐伯及徐婶,跪在一边掉泪。 娘亲早已入殮,我没见上最后一面。 我在灵堂跪了三天三夜。 徐伯拿了一封信来,说是娘亲予我的。 信上只十一个字:往事已矣,万般空,俱事惘然。 这十一个字,是她最后的心境。 她已放下。 但,我不。 到第四天时,本家终于来了人,不是父亲,是二叔。 他劝慰我几句,我无言以对。 二叔也不多讲什么了,只等我将娘亲的后事办好,让我一块儿回去。 我自是会回去。 我回去,拔剑同父亲质问。 父亲震怒,取剑还击。他亦不留情。 最后是二叔拦住了。 我折剑离去。 师父找来,我听不了劝,后头连他也不愿见。 我往江湖里去,逐渐打出名号。 我一点儿都不感激被师父所救。 我深以为师父与父亲一丘之貉。 他能知娘亲病危,必然更早有消息,若他能早一步告知我娘亲病情不妥,也不会教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但,其实是我不明白他老人家的苦心。 当时,我修习的内功已进至一层关头,得分外专心致志,若他第一时间告知,恐怕我立时气血攻心,走火入魔了。 何况他老人家好好的避世多年,却为我再淌江湖浑水。他其实不欠我什么,却如此操心劳务,单凭这一些,便教我难以言报。 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我不仅当不好儿子,连个弟子也是作得不敬不孝。 几年后,我想起来当时,对师父着实感到愧欠。幸而此际,无论心境或修为都不若少年,许多事儿都看得淡,伤心便也是想过,不再像当年那么极端。 可正当时,我一点儿都不领情。 师父给我疗伤,我不愿意,他痛斥,我便出言讽刺。 但我身上的剑创,还是慢慢的转好了。 至于内伤… 碧芳阁弟子用剑,但更擅于掌法,招式阴损,又万千变幻,与我所修内功相违,才致使内腑及经脉严重受创。 因着如此,我身上内力只馀不到一成。 若非有师父即使用药,加之注以内力为我疗护,我怕连坐起身都困难。 可馀下的一些治理疏通,师父仍旧无能为力。 他那厢积极想着法子,我依然消极以对。 有一天,师父忽来说,有人正在寻我,是傅家的人。 他问我愿不愿意与之相见。 坦白说,我很意外。 因着娘亲嫁前,与家里人闹上一场,后头虽恢復联系,但多年来也渐渐少有来往。 我猜不到会是谁。 但想想,似乎见了也无不妥… 念头一闪,我便同意了。 之后过了一月,师父带来了两人。 男人模样威严,而妇人… 我一见那妇人,当即震慑。 娘亲去时,我伤心至极,却不曾流过半滴泪,但那一瞬间,眼眶却驀地一热。 她是我的姨母,娘亲的双生妹妹。 二 姨母与娘亲虽为双生,可性子却全然不同。 唯一同样的,便都是认准了一个,就非卿不嫁。 她嫁进书香名门的余家,作长子余思明的妻子。 余老夫人原有属意的儿媳人选,没料儿子选了旁人,还是出身商贾,待姨母进门后,便加诸嫌弃及刁难。 余思明几次维护姨母,可终究不敢太拂逆了余老夫人。 好不容易的,姨母有娠了。 可比起娘亲,她的身子也好不了多少,只是从前日子不必操劳,多年慢慢养着,才能康健稳固。 而嫁入余家后,未再仔细受到照顾,身子情况大不如前… 姨母终究没保住孩子。 对此,余老夫人加以责难,更加倍欺凌。 余家是书香大家,一直有不少朝臣权贵想结交,尤以陆家为最。 陆家向来出名相,这一代为陆雋,能为比之先人,犹过之而无不及。他邀集各方文士,办了一场文会宴。 余思明应邀赴会,便教陆相的妹妹看上了。 陆家姑娘知情余思明已娶亲,却不在意,更愿意委身为侧室。陆家派人来说亲,余老夫人挟着丞相的权势,迫使儿子应下婚事儿。 姨母得知,一时悲愤而寻短,幸而未死。 那会儿,傅家两老早去了,一切已由舅父作主。舅父得知事情始末,即刻赶去责问余家,反教余老夫人冷嘲热讽。 从头至尾,余思明不曾开口——不为他自个儿开脱,也不维护姨母。 姨母转醒后,他写了一纸休书。 姨母默然,但却受了,与舅父回到傅家庄。 好一段时日,姨母过得很苦,可也逐渐想了明白。 世间感情,仅是人世的一粟,不必强求与强留。在余家的遭遇,不过是上天予她的一段磨礪。 后来她听人说起,余思明娶了陆相之妹,然后去了京城,却似乎没过得很好,跟着又如何便不清楚了。 姨母平静的对我讲完了她的过往。 她说,人生里总会有些遗憾,但也总有别的来弥补,爱不了不一定要恨,恨到了头也不过放下。 她还讲,这几年来一直想见我,但我行踪实在难找,若不是师父找到她来,她仍不知如何才能见我。 她带了一封信,说是娘亲病逝的前一年写给她的。 她把信交给我,希望我能看过。 我怔然无语,有些迟疑了会儿才接过了信。 姨母是同舅父一块儿来的。因为一些缘故,他们没准备待得太久,只待了两日便离开。 在这儿之前,我也见了舅父。 他是个模样威严,可实际性子随和的人。他主持着傅家的一切,底下有三个儿子及一个女儿。 对于傅家的事儿,我没有想多问,他似也不好提,同我见面那会儿,多讲些宽慰的话。 他让我好好休养,若有什么都能来傅家庄。 师父送他俩出宅子,回头又端来每日都得服的汤药。 这回,我乾脆的接过喝了。 过了将近一月,我才展信阅读。 信里面,娘亲同姨母讲了些当时近况,并提到已离开本家至朔州那处山院居住。 娘亲写了,这一切是她自个儿的意思。 她同父亲说,对本家的一切感到厌烦,长年过得抑鬱,何况,其馀人向来没太把她这个当家主母看作一回事儿。 原来父亲不让,二叔也劝,她仍执意。她向来是这样,决定的事儿,无论是谁都不能教她改变。 娘亲同父亲说,让她以养病为由搬离。 不过,这也不算藉口。 娘亲的病是心疾,自小就有的,曾被说活不过十五,可她活至十七,再未曾发作过,而后嫁与父亲,入了宁家门。 生子于她是风险,宁家不能无后,自然能有别的法子,可她不愿,非要生…偷偷使了法子,然后有了我。 对此,父亲极恼。 而娘亲生了我后,身子果真又差了许多,每月都要犯心痛,到了后来,更是几乎五天一大痛,三天一小痛。 宁家人多事儿杂,不是一个将养的好地方,而身为族长的丈夫,即便对她还有着关爱,可能得给的实在有限。 又长年以来,她同族中长老们时常意见相左。 她的性子刚强,不想日后教人讥柄嫌弃,也不愿成为父亲心头的负担,因此动念搬离本家。 读完了信,我并未因此体谅了父亲。 父亲是无奈,但以他之力,只要他想,自然能护住任何一个他要护的人。 他可以有所作为,却不作为。他对她仍是亏欠。 我既出走,便无意回去。 这几年来,本家也不是没人找来,可多是长老们一厢情愿,又或者是二叔,何曾一次是父亲的意思? 无论如何,都已不重要。 我去问了师父要纸张笔墨。 大约这一段日子,我总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儿,或同他争锋相对,难得主动好好的说话,他讶异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我起身,拄着手杖慢慢的去到书案前。 我写信予姨母。 当时写了什么,后头想来,却实在不记得了。那时候,我只觉胸口盈满了情绪,非得要同人讲一讲。 我不想说与师父知道——那时我仍不谅解他。 我便写了信去。 在几次的书信往復后,我与姨母之间慢慢的熟悉,也渐渐知晓她在傅家的处境。 一日,我读完信,师父带了个人过来。 那人有些灰头土脸,默默的从在师父身后走出。 …是连诚。 我怔住,没想到他能找到这儿来。 连诚打少年时,就在二叔底下做事儿,从前还在族中时,我上二叔那儿,曾见过他几次。 二叔向来少夸人,却是时常讚赏他。 在我离家一段日子后,一次行到了矜州山郊,不想碰着有人斗打。我瞧出其中之一已负伤,将要无路可退。 我出手相助,才发现那人是连诚。他受二叔的吩咐办事儿,回程途中遇阻,被追逼了一路。 我无意探知更多,也不打算同他深谈,遂地丢下疗伤的丹药予他便走了。 过了好一阵子,我又遇上他。 说是遇上,不如说他刻意循着我的踪跡而来。 连诚向我稟明,他已离开本家。 他是南湖连家人,当初跟随二叔是为了报答恩情,上回那一事儿,是他与二叔约定作得最后一件事儿。 他恢復自由身,想要跟从我。 我当他说笑,冷嗤一声不多搭理。 出了酒楼没多久,我察觉有人跟了上来,回头就见着连诚。他不闪不避,态度也不卑不亢,很是坦诚磊落。 我不明白,他何必得要跟从自个儿。 既脱离宁家在江湖行走,我自不会打着宁家名号。江湖人只以为我是沧巌老人收得一个关门弟子。 不过,有许多名门带人来要拜师父为师,总是被拒,没想却独独收了我。因而我一路总少不了被挑衅找碴。 我行路惯走僻静山道,也是想避开麻烦。 连诚再一次表明意思。他同我道:若非六公子出手,那时自个儿便要交待在那处了,压根儿没机会回去覆命。 我自是知晓二叔的为人。他爱才惜才,可一旦不再为他所用,他一点儿也不在意对方如何。 他交付连诚作得最后一件事儿,必然不是太容易完成的。 我不想对连诚多讲些什么——他想跟便跟。 反正,也不代表什么。 而这会儿,连诚一见到我,咚地一声就跪了下来。 师父在旁瞪大了眼,一个劲儿的打量他。 我知连诚看似随和,实则固执,也不多问他如何寻来了。 连诚打探消息自有办法,看他模样狼狈,必然是想闯入而教师父给制住。 他低伏在地,「公子,知道您平安实在太好了,都怪我太迟赶去…」 「与你无关。」我打断,让他起身:「你不必再跟着我,以后你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吧。」 连诚却不肯,他转而拜向师父,让他留着帮忙照应我。 我无语。 师父倒还真想了一想,似乎觉得可行,居然应了他的请求。 我觉得师父实在多事儿。 连诚再拜向我。 我让他起来,见他还要讲什么,只是道:「你要再不起来,便永远跪着吧。」 连诚才站了起来。 师父离开,让我同他说话。 连诚同我讲了几个人的事儿。自从伤后,我从未出过宅子半步,别说江湖又有什么情况,连霞城是个什么景况都不知的。 连诚说得那几人与我有往来,还称不上至交,彼此之间讲着公平。 这一次,他们得知碧芳阁使阴招重创我,正好得了理由剿平碧芳阁。 至于万家及白家… 连诚低道,似已找上武盟。 万家与白家,非是碧芳阁那样的邪派,而是正统的武林大家。 可正统又如何?私下行事一点儿也不光明磊落。 不过,因着连诚带来的消息,我约莫猜到这一阵子师父忙碌的因由了。 连诚问我的意思。 他想,若我有意愿报仇,他便去找那几人,把万家跟白家的一些消息卖予他们,然后一块儿上武盟去。 似乎…该是如此做。 我想着,但心里有些动摇。 我内伤沉重,多月以来,内息凝滞不进,半成也未曾恢復,即便上了武盟,也是毫无作为。 「不了,你暂且按住不动。」我开口。 「是。」 我睇向仍站在原地不动的连诚,他一副诚惶诚恐。 「出去吧,外头大约有你能做得事儿。」我平淡道。 连诚像是愣了一下,才慌忙应了声是,跟着回身出去。 我看着屋门关上,然后转眼望向掛在床边的剑。我拄着手杖走去,伸手取下了自个儿的剑。 从来都觉得这剑用来轻灵,可这时却只感沉重硌手。 我将剑掛了回去。 屋门打开,端药进来的是师父。 「你有什么打算?」他问我。 我不作声,只是接过他递来的碗,然后一口喝下。 师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出一口气,跟着收拾离开。 (番外一) 暮寒霽色 三、四 三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的外伤恢復得更好,走动已不需手杖。 可内伤方面,依旧好得不快,内力回復也不到两成。这一点,若是教人知道了,后果怕不堪设想。 而万家及白家坚持要一个公道。 对此,我嗤之以鼻,他们以为自家子弟做得好事儿无人知晓。 但师父坚决不让我出面。他斥我,如今自不量力。 确实如此——我无话反驳。 师父再不与我多说,他亲自走了一趟武盟。 他一去,便是半月才回。 后来才知晓,在盟主以及各派举出的公证见证之下,师父接连应下万白两家主事各一掌,便算扯平了这桩浑事儿。 江湖瞬息万变,哪里是真的能扯平的——师父如此,我如何再不谅解。 我并不是不知,师父对自个儿的用心。 师父回来时,面上气色不是大好。那两掌虽不至于伤了他,可也教内息紊乱难平,得要调理一阵。 我熬了药,端去给他。 我坐在床前,同师父相对无言。 一会儿,师父扯开嘴角一笑,伸出手接过了药碗。 「你有什么打算?」喝过了药,好一会儿后,师父问了我同上回一样的问题。 我坦白道:「尚未打算。」 师父点头。 「你的内伤不能拖,得要快些治好才成,我是没法子,要不…」他说。 「这个事儿,我会想办法的。」我打断,顿了一顿才又道:「您不必操心。」 师父看着我。 「小六。」他唤道。 我一怔,许久…没人这么喊自个儿了。 「你不该执着在过去那些事儿里。我不是让你回去或什么的。」师父语重心长:「但你该真正的好好的过日子。」 我沉默。 好好的过日子么? …再说吧。 师父像是还要再说什么,但我已起身。 「您歇下吧。」 我頷首低道,推门出去。 事情便在师父的周旋下平息了。 …乍看是如此。 若我再出,万家及白家必然还要寻由头找来。他们不过是卖盟主和师父的面子,绝对不会轻易干休的。 然实则,我对江湖琐事儿也有些倦了。 我在霞城住上了大半年,才第一次迈出宅子。霞城是位在西南的一座小城,这儿的百姓过得纯朴,城中气氛悠间。 我坐在茶馆中,不禁想着,若一直在这儿避居倒也挺好的。 「公子。」 听见低唤,我仍望着窗外。 连诚自发的说了下去。 因着姨母前次在信上提及的事儿,我便让他去打听傅家的情况。 连诚同我答覆,说是舅父已把在京中的生意交由次子打理。 为此,次子偕同妻小一块儿上京。 我那未曾谋面的舅母时常在舅父跟前嘮叨,也对回到家中多年的姨母极为不满。 舅父的长子早在多年前病故,么儿离家多年,不知去了何处,长女则嫁去了东北。庄子里,就剩馀舅父、舅母,以及姨母。 舅母似是刻薄的,但碍于舅父,也不敢太委屈姨母。她一直想搬去京城,享受那儿的荣华富贵。 「傅老爷子信赖傅二少爷,全权交由他打理,生意…唔,似乎比从前更好。」 我听着连诚细细回稟,心里隐约有着推敲。 大约…实际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吧。 傅家里头的情况,比我所想得要糟。 位在朔州山郊的宅院,当年置办时,父亲便给了娘亲。 而娘亲走时,将它留给了我。 办完娘亲后事,我离开就再不曾回去。 我望向石阶上,教树梢隐约掩住的陈旧宅门,一时想到了许多。我转身,往旁侧的一条山道走,让连诚及马车留在原地。 山道绵延在林间,我越走越深,穿过了树丛。 前方的林子,立有一座孤坟。我慢慢走近,站在坟前盯着墓碑上的刻字,缓缓的跪在了地上。 我低伏下身,慎重的拜了又拜。 当年,娘亲去前,对在身边伺候的徐伯徐婶讲,她既已离开宁家,死后自不必回去。 我按着她的遗愿,将她葬在这片梅林之中。 一晃眼,已经过去四年多。 在她生前,我没能尽上孝道,死后仍将她孤单留在此地,一次也不曾来祭拜过。 可我心里一刻也没有忘记。 只是,怎么都无法回到这个地方… 身后忽传来细碎缓慢的脚步,跟着又一顿,然后便一阵急促的赶上前来。 「是…是公子么?」来人着急的问,声音沧桑沙哑。 我直起身,转头看去。 …是徐伯。 他老了许多。 「徐伯。」我开口。 「真是的您!」徐伯形容激动,就把提着的竹篮往地上一搁,两手伸来,慌忙的要来扶我。 我拦住他,自个儿就站起了身,去握住他伸出来的一只手。 徐伯泪眼汪汪,「真的是您,您回来了,真是太好了。」他抹了抹眼角,「夫人知道了,肯定高兴。」 我没作声,只是回头再望着墓碑,耳里听他不住的又讲着太好了。 走回宅子的路上,徐伯同我讲起这几年的事儿。 徐婶也走了。她是在前年病倒的,这儿天冷,不合适养病,教家中孩子给接回去,撑不到半年就去了。 如今,只馀徐伯一人看守着这里的一切。 徐伯每日都会到墓地洒扫。他说,夫人最爱洁的,落下一日都不行。 宅子里经久未修,各处都显得陈旧,不过倒是很乾净。徐伯急着去收拾房间,我让连诚帮忙。 我一人往宅子的深里去。 那儿僻静非常,一座楼屋落在其中。不过前头的院门却是深锁,用着铁鍊牢牢地缠住。 我在门前站了片刻,仍旧没有进去。 不必进去,我仍清楚里头的模样儿。 所谓物是人非。 不过,里头也馀下不多的东西。 当年,我把娘亲随身旧物几乎全烧了… 我转身离开,去到前院的起居室里。 这儿是娘亲生前喜爱待得一处。 屋门紧闭,我推开进去,里头的气味儿有些闷,一看便是许久无人进来过,仍旧是从前模样儿。 左侧的墙架上空空荡荡,我走近,蹲下身去,伸手拉出了一只沉沉的木匣子。 我以手拂过匣面,但犹豫了一会儿才打开。 里头放了——我沉了一口气,没再细看即刻闔上了匣子。 我将木匣子再放了回去。 待宅子各处整顿完毕,我去了一趟傅家庄。除了拜访,便是打算将姨母接去一块儿住。 我想这么样,她才能过得自在些。舅父不会嫌弃她,可舅母却会。 前次在信里,我问过姨母,她欣然接受,也同舅父提过了。这回去,她收拾了些东西,就带了一个随身丫头,然后搬了过来。 院后的空地无人整理,她问了我意见,便偕同连诚一块儿,将院后空地的泥铲松,在上头种了些花草。 施肥洒水等等的事儿,其实不必姨母动手,但她喜欢自个儿照顾,说了几次,我便由她意思了。 这段时日,我依旧往回朔州与霞城之间。因着内力未再有进展,师父仍旧找着法子,还弄来各种药丹予我服下。 一来一往几次后,我去霞城的间隔逐渐拉长。 我并非不担忧内伤的事儿,而是…总觉得,那也并非最重要的事儿。 我待在山院的时候多了。师父知我性情,倒也不大敦促我回去。 我陪着姨母在家里侍花弄草,顾及姨母体力,只偶尔一块儿出外走走。 姨母对我之前如何伤的一清二楚,也晓得我与宁家断了关係。对我从前行事轻率的部份,她未责半句,只说心疼。 她待我如子,比从前娘亲待我还要亲。 我仍未清楚以后的打算,但…却觉得这么平淡的日子,过起来也挺不错。 行走江湖,我用得是另外的名号,既要隐世避居,自然不可再用。除了这层缘故,宁家的名号太响,以往虽未曾用上,可不少人知晓宁姓,行事儿上多少有些不便。 而我也不想,更不必依靠宁家。 自此,我便冠上了傅姓。 舅父有时会去看望姨母。 一次,舅父来了,他同姨母在小厅里说话。我从外回来,正要过去时,尚未近到门边,就听舅父讲着生意上的琐事儿。 我想了想,便没有进去,默默的避开。 回头姨母同我讲起,似乎傅家在京中商号的帐目出了问题。 舅母偏袒儿子,还与舅父呕气,收拾了东西去京城。 可帐目上出错,却是不争的事实。 舅父想挪用别处的银两来补,但别处也可能要出岔。他担忧不已,怕傅家的声名儿,会败在自个儿手上。 晚些,我问了连诚。 原来那傅家二少爷对帐目极为马虎,长期下来便要出问题。 那不是一笔小数目。 坦白讲,这些事儿,本不该我管——我也不想管,但姨母已提了出来,即便不是舅父示意,他也是自个儿家人,不能不顾。 在外的几年,我虽没有固定去处,但并非没钱傍身。 那些钱得来其实也正当,坊间皆有委人办事儿的地方,办好了便能得原主给予的报酬。 我拿出大半的钱,补了傅家商号帐目上的不足。 舅母得知,带了那败家子回到傅家庄。 舅父请我与姨母过去叙旧。饭席上,舅母同那败家子显得殷勤,我实在无话可讲,只作敷衍。 舅父对我感激又过意不去,说是日后定会归还。 我并不在意钱的方面,倒是希望他别教舅母牵着走,日后得仔细注意帐目。舅父似是听进去,过不了多久,就把京中的生意收了几个回来管。 舅母知对此似乎埋怨不已,但倒也不敢在我面前发作。 庄子里还留着姨母的住处,我让里头的人不经允许不得靠近。 天气逐渐冷起来时,我便会带姨母住到傅家庄,待到春暖花开才回山院去。 四 日子一晃,很快过去了两年。 两年来,我最远便是去到霞城,大多时候,都陪着姨母住在朔州山郊。 当初所受剑创早好得完全,而内伤… 我的内力至多回復三成便凝滞不进,若强行运功,筋脉就觉隐隐作疼。这一点,我虽没有说,但师父一探即知异像。 师父眉头皱得更深。他早前就说,一直怕会导致这样的结果。他琢磨良久,最后去了一趟少林。 相传少林有易筋洗髓之法,他同少林主持清智大师交好,便是想去问一问。别说少林是否真有此法,少林武学一向不外传,清智大师自是婉转拒绝。 不过,清智大师倒是告诉师父,世上还有种内功,也有易筋洗髓之效。 但得知此消息,师父反而愁眉不展。 逍遥道派遭灭一事儿,江湖上人尽皆知,其相关武学自是就此绝跡。 我倒不觉得失望。 避居的两年来,我从未生过再涉足江湖的念头。 大约是日子过得安定,也大约是… 总觉得一切够了。 在外磨礪多年,心境早不若当年的锋锐。 失去与得到,已是经歷了太多。 我将佩了多年的名剑疾雨,交由师父带回太沧山。 师父两年来往回太沧与霞城,且再涉江湖同那些门派中人打交道,只为治好我的内伤,而他自个儿,当初受那两掌,未曾仔细调理,反落了病根。 师父沉默的接过了剑。 他问我:你真想好了? 我跪在他跟前,轻声答是。 师父叹气——像是释然。 我应了他的要求,往后再不碰兵刃,再不过问江湖事儿。 师父临走前,将费心寻得的丹丸全予我,又给了我一张方子。 他仍旧担忧我的内伤长久不癒,会影响至心脉,到严重之时怕会——怕会如何,他没说下去。 等师父远去后,我再没去霞城。 又一个寒冬将临时,庄子那儿传来消息。舅父从京城返回,大约路上水土不服,因此病了。 年前舅母才去,姨母怕底下的人顾得不仔细,便要回去看一看。 我自是随姨母回庄子,才知晓那在京城的二少爷也携了妻小,跟着舅父一块儿回来。 这中间,没什么好说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舅父一家亦是。 我不想介入他们父子间的事儿,但也不愿看舅父随便教人哄了。 舅父其实心如明镜,可到底是亲生儿子,再有千般错处,作为人父岂有不管顾的道理。 我再不讲些什么了,总归由着他自个儿的意思。 不过,那败家子倒也没待上太久,寻了由头就携眷返京了。 由于天冷下来,我同姨母乾脆在庄子住下。 此间,舅父託我一件事儿。 他有个往年至交,一直在青城附近的寺院清修,向来隔个一段时间都会来探他,这回却已过了将近半年,也不见对方回信。 他原想从京里回来时,绕道过去探望,哪知道自个儿半途就病了起来。 我手上也无事儿,遂地同意走这一趟路。 青城位处往来朔州与应县之间,是座环山的小城。 我问了好些人,才寻到那间寺院。 寺院位处城郊,地方清幽,僧眾只有几个。 我上前拜访,住持亲自来见,知晓我的来意,便说舅父那个至交已经去了,正是半年前走的。 没料是这样的结果。我随同住持去了对方以往的禪房,里头已被收拾了差不多。住持拿了个布包来,里头是对方的一些物什。 我翻看了一下,是一些同旁人的往来信函,以及随身配物。我同住持答谢,收妥布包。 待走时,天色已微微地暗下。 后头想起来那时,总觉得前人讲过的一句着实在理——正所谓,事儿到了头,便能见转机。 或许,真是如此。 以往曾听人讲起过云林山寺,说是寺里有个得道的老和尚,身怀武林绝学,并能通晓古今。 江湖上许多人趋之若騖,甚至朝廷也曾派人去寻,可却都不得其门而入。 我对此其实相当嗤之以鼻。 求神不如求己,问佛心不若问问自个儿的心。 那所谓武林绝学,亦不过以讹传讹罢了。 因此那当时,我也未曾想起来,人说的云林山寺,便是在青城一带的山林间。 我离开那寺院要回城中住店,半途却忽觉心口作疼。 这样的情况,已非第一次。 早时久久才发作一次,近来却频繁得紧… 我这回有些忍不住,气息不禁凌乱,连半步都没法儿走。 我只觉着眼前一片暗。 待到神思清明时,眼前是黑黝黝的天,以及随风拂动的林梢。 周围传来劈啪响声,似是柴火正旺。 我还有些恍惚,想着要坐起来,却听一声不要动。我顿了一顿,才循声侧过头去。 火堆前坐了个人。 我盯着那人一会儿,才发觉那一身是僧服。 那是个僧人。 他手上握了一根稍粗的树枝,前端串了两颗馒头,正用着火烤。 「一会儿就能吃了,请施主再躺一会儿。」他说。 我沉默转头,并不理会他的话,仍是支身坐了起来。 但一动作,就觉着浑身难受。 我不禁皱眉,按住心口。 「施主约莫受过严重的内伤吧?只不过,虽有痊癒之相,其实却是一直没疏里好。」他平淡的开口:「血行淤滞,影响了心脉,所以胸痛难忍。」 我静静地看向他。 他也望来,朝我一笑。 「贫僧要是想害施主,一早趁施主晕了行事儿。何况,贫僧同施主之间无冤无仇。」 我微扬眉,半晌才开口:「你是谁人?」 「贫僧法号常慧。」 他道,将烤好的馒头递来,「吃上一个如何?」 常慧出自云林山寺。 那日他上城里置办东西,回头走在城郊的林道中,发现我晕倒在地。他通晓武艺,一探我脉息即知情况。 他身上有些固本培元的丹药,便是寺里老和尚炼製的。他与我说起来,口吻自然,似是不怕人知晓他出自何处。 他没问我如何伤的,就将丹药予我,指点我吐纳调息。我半信半疑的受了,听着他的引导,却真觉着感觉轻松不少。 不过如此吐纳,倒不似佛门一路。 而大约是出家人的缘故,常慧说起话,总有些禪味儿,可也非出家人一贯的迂绕作派。 他也实诚,讲了许多关于云林山寺的事儿。 比起来,我说得一点儿也不多。 等天光微亮,他弄熄了柴火,同我合掌作揖,往另个方向离开。 我原以为自此别过。 我回到城中客栈收拾东西,但过了晌午才走。 出城不一会儿,眼看要下起雨,我望见前头的有个草亭,牵着马过去,却没想到再见到常慧。 显然的,他也没料到。 他身后还是负着竹篓,倒是手里多提了包东西。 所谓机缘,也许便是如此。 过后许久,常慧对我这么说。 云林山寺确实有个老和尚,但…已非从前的老和尚。 原来的那老和尚,是否真通晓古今,常慧说他不知,总之他在那儿时,就是现在的老住持了。 不过,有一件事儿是真的。 不是谁都能入得了山寺,不知为何特意寻去的人,都会迷途在林间,最后无功而返。 他说,自个儿能去到那儿也是偶然。 如何的偶然,我没多问。 而他说,愿意治好我的内伤,但让我得应承一件事儿。 我想了想,便答应了他。 至于,是什么样的事儿,那已是后话了。 (番外一) 暮寒霽色 五、六 五 我回了朔州,同舅父答覆此行经过。 自然,我省略了同常慧的那一段。 舅父对友人离世觉着伤心。但生老病死便是如此,他不至于过度纠结。 待到季节稍暖,舅父身子也大好,姨母惦念着种得那些花草,我便同她返回山院。 一日,我去城里,却意外碰到了个人。 那人是京城林家的四公子。 林家同宁家一直有生意往来,二叔与林家的主事更是多年交情。从前我曾见过的几位林家人,大多是辈份较高的。 至于底下后生,倒是曾见过一个,正是林四公子。 我从茶楼走出,瞥见街边有两人正拉扯争执着,原来不想理,可其中一人似是被推开,就这么摔到脚边来。 而那厢跟他争执的人,已一转身跑走了。 倒坐地上的男人叹出一口气,才像是察觉,抬起脸来与我道歉。 我这才认出他来。 他似也认出了我,对不住三个字儿就讲了一半。他爬起来,脸上像是意外,还有一丝疑惑。 他像是迟疑了下,跟着忙问起我记不记得他。 从前与他虽见过,可还说不上熟,加上我并不想同宁家相关的人打交道,当即便说不认得。 他却缠了上来,自个儿道出了名字——林子復。 大约看我仍不理会,林子復又说:「你说是不认得我,可其实是知道我是谁吧?」 这人脑筋倒是转得快——我才停步,往他看去。 林子復身上衣裳还沾了土尘,额前散了些发丝,模样看着很是狼狈,一丝也无印象里林家人总刻意的讲究。 「林四公子。」我开口。 「是,宁六公子,久违了。」 林子復抬手,同我作揖。 我不与他客套,只揹手打量他。 林子復倒也不尷不尬,邀我去一边的茶楼坐会儿。 我才从那儿出来,而且也没有想多聊的意思。 「不必了,不过陌路相逢。」我冷淡道,抬脚就要走。 「你…等等…哎!」 林子復在后喊着,我觉着后头有异,一步即错开,他伸出的手霎时落了空。 他一顿,声音愕然:「你…不是…」 我不语停步,冷淡侧目。 他果然知晓些什么——林家一向掌握不少江湖消息。他们自有法子。 当初,我用得江湖名号同宁家八竿子打不着一处,可外人不知,同宁家亲近的几个都隐约知晓,沧巖老人的徒弟是我。 再说,这江湖上的事儿,本就瞒不过谁。 万家与白家两年前找上武盟作主,想来也有这层缘故。盟主出自宁家,既找对了头,也不必得罪整个宁氏家族。 可没想到,师父请了各派举人作公证——万白两家自然不甘心。 我虽不再涉江湖,但不表示未曾时刻提防。 我深深的打量着林子復,对他笑了一笑。 「不是如何?」 听见我问,林子復嚥了一下口水,即刻摇头解释:「我没什么意思!」 我敛容,轻哼一声。 待转头要走,又听他喊着等等。 「能否请你帮个忙——」 林家绝非小家小业,即使顶上有兄长,但作为一个林家人,再不济事儿也有能管顾的生意。 没想林子復半样都没揽在手上,而且去了崧月书院当了夫子。 小时我也曾在崧月书院待上一段时间,对于那里,倒没什么可说的,反正无非是学习。 不过世人却趋之若騖。 只因那儿出了不少状元探花,加上从前的太子,如今的皇上在那儿待过。一个个都觉得去了,便能沾上一点儿光。 话说从头,林子復来到朔州,便是为了一个学生家里的事儿。 那学生的事儿,我一点儿都没有想多问,可林子復已自顾解释起来。 总归,那学生家里出了麻烦,一声不响的跑了回来。 林子復是负责照管的夫子,书院让他来瞭解情况。 那厢跟他争执的,就是学生的家人。对方推说没见着人回来,可林子復却觉察到事有蹊蹺,对方不认,两人才在街边推操起来。 他想上对方家里,但又怕——怕什么,自不用言明。总之,他恳请我陪他一块儿上那学生家里去。 我没拆穿他的盘算,倒是转了念头,就跟着他去了。反正,这笔人情帐,总归要记上的。 去到那学生家里,倒没有林子復所想得可怕,不过情况确实有点儿复杂。 我作壁上观,从头到尾没出声。 林子復倒没埋怨,回到城中时,还说请我吃饭。 我乐见其成,同他去了城中一家酒楼。 那会儿正是最热闹的时候,等张桌子便等上好一会儿,吃得时候,周围闹哄哄的,连个话也没法儿好好说。 朔州也不小,怎么就只一家像样儿的酒楼么?林子復这样埋怨,说是吵吵闹闹的,吃得都不爽快了。 坦白说,这家酒楼开了许久,菜式已经不是最新颖的,桌位也旧,间中为了多点位子给客人,又临时加了些桌子,有好几张桌间几乎是没有空隙。 林子復喝着酒,抱怨了一通。 他嚷嚷着,若这酒楼由他来开,肯定打理得好上不知多好。他叨叨絮絮,讲着店堂该怎么佈置,以及等等各项用度。 我觉得,听来很不错。 可林家底下早有许多酒家,他自能管顾的。 「若你想做,待在家族里便是,怎么又要当个教书的先生?」我不禁问。 林子復喝了一大口酒,摇着一指,缓慢的说:「家里的生意…是家里的,又不是我的。」 原来我是想,与这个人就此别过再不往来,却听他这么说,心里动了别念。 他的想法挺好的,再者… 我扫了一眼周遭的喧闹不休。 「那好。」我说,为自个儿再斟了杯酒 他一愣,茫然看来:「好?好什么?」 「开酒楼。」 我道,喝了一口酒。 许多人不晓得,向来一位难求的月照楼,第一家是开在朔州。大部分的人都以为是先开在京城的。 自然,更多人不晓得,月照楼有两位老闆。 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林子復。 那会儿,等林子復酒醒,我再仔细的同他讲起打算。他像是吃惊得可以,一时半刻都没有回过神。 他道,怕他自个儿不成。 再说…他支吾的讲,我其实算是半脱离了家族,没多少本钱能够开一家酒楼的。 我有钱,我对他说。 之前的积馀,我拿出大半予舅父后,还剩了一些,要拿来开一家酒楼,算一算是足够的。 我让林子復只拿出少少些许便可。 林子復像是受之有愧。我让他不必如此,并同他协议好,但凡需要出面的事儿,都是交由他。 至于帐务盘查,由两人共同分担。 而无法归究的,或要慎重决定的,才是交由我。 城中酒家林立,能开得地点很少。 不过我随即想到了一处。 酒楼最后是开在朔州城南,那儿的酒家少,大多是小的茶馆乐坊。由于那儿安静,不喜吵闹的人,多会往那儿去。 酒楼的各处佈置,便是由林子復去构想,人手也由他找来。他找了自个儿族里一位信得过的管事过来作掌柜。 我同那人聊了几句,不觉得不妥,便同意用了。 而后,生意稳定了,林子復也大胆了,问我再开一家如何? 于是便又一家… 接着,较大的城里都有一家月照楼。 每家分店的掌柜,都见过我,但除了最早的林掌柜,以及最后渭平县城的铁掌柜,是知晓我的身份之外,其馀都以为我是林子復手底下的管事。 因为多了生意的事儿,有时要到外地去,不过最多也就两三天便回来,不理生意的时候,我仍然陪着姨娘。 姨母身子变得有些差了,我寻来许多补药的方子,叮嘱徐伯以及伺候姨母的丫鬟小瑾,按着日日燉补。 姨母不愿我顾着她而耽误旁事儿,见我待得久了,有时还会赶我出去忙。她说,自个儿身子自个儿知道,犯个病没什么的。 我没多讲,只让她好好休养。 幸而冷冬一过,姨母身子好转许多,气色更胜以往。我心有疑虑,但过了好些日子,姨母依然康健,这才安心许多,才又分神管顾生意上的事儿。 跟着,转眼又过了两年多,生意已是稳固,林子復一日来说,崧月书院那儿缺了一位先生。 我不冷不热的应:「是么?」 「你上回去渭平县城,不说那儿不错么?」林子復再道:「我看了一看,有处地方合适开店,倒是能按着你的构想来做。」 我慢条斯理的喝了口茶,才答腔:「然后?」 林子復咳了一咳。 「然后…不都说书院里缺了一位先生。」 「开店可以,教书便算了。」我道。 「崧月书院挺自由的,你去了,想做什么都成。」林子復又劝。 我冷淡道:「我就是不去那儿,也是想做什么都成。」 林子復哎了一声,「这…我就想到你了,你…目前也没什么事儿不是?」 我还想说什么,姨母却发话了。 她觉得,我换个地方过过应该不错。 别总是守着我,这太无趣儿了,她对我笑,不等我回答,又劝了一句:去吧,我没事儿。 我没作声。 过后又再深思熟虑,我便应了林子復。 六 旧时因着族里的安排,我到过崧月书院,倒也待足了两年,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书院模样虽未大改,可细处已有些不同。 早年的夫子多换了人,而今掌持崧月书院的也不再是那老翰林。 初去时我才知晓,如今的院长,是出自书香名门的余家。 那人是与姨母仳离的余思明。 我与他自是不曾相识,但因着姨母的缘故,对于此人过去稍有瞭解。 在这之前,我不曾特意打听过余家的事儿,只有前时那会儿听姨母讲述,知晓此人娶了陆相之妹,搬迁至京城却过得不顺遂。 瞧他模样,似乎过得还可以,可眉目之间多少泄露了长年的沧桑抑鬱。他见我姓傅,神情似是若有所思。 不过,他没有多问。 在他的掌持下,书院名声倒更胜从前。他注重学生的学习,却不流于窠臼,改动了许多刻板的规矩。 我受林子復请託,原只打算帮忙一阵子,可后头接替的夫子却因故来不了,一时走不开身,便这么的待了下来。 除此,在这儿还遇上一个故旧。 不过,严格说来,是师父他老人家的故旧。 因此我并没有认出来东门家的姑娘,是她先认出我。 早年她随东门家主去过太沧山拜访,与我便是在那儿见上的。 坦白说,我其实没什么印象。 只是,没料东门家的姑娘会流落至书院来。当年,东门世家之盛,底下门客数百人,远不是当今第一世家水月庄可比拟。 以她的出身,自是不用拋头露面的过日子,可惜东门家惹上祸事儿,逐渐破落,散尽了家财。 想来真是不胜唏嘘。 东门先生出自大家,举止气度自不同旁人。她晓通琴棋书画,因着家族之故,除了琴谱,也能识得各路门派刀剑招法。 东门家中最盛之时,听闻收于藏书阁中的刀剑谱有上千来卷,还有许多已失落的古谱。 但可惜,那些都以付之一炬, 对于那些旧事儿,我未同东门先生问起来,而她似隐约知晓我的从前,也是不曾多问。 她之前同师父断续的有信往返,可到渭平县城安顿后,因为日子忙碌,书信逐渐少了。 我因着这一层缘故,与她处得融洽,甚至往常无事儿时,也会相约消遣,或对奕间话,或陪她上城中的琴坊。 林子復对我俩的交情似是讶异。 他来试探,我缄默不谈。 可问得次数多了,我也觉着烦,索性有约也问上他一块儿去。 在书院一待,转眼又两年。 这两年中,月照楼在各地生意已是稳固,不必担太多心,较之以往,我多待在渭平县城,只每半年回一趟朔州。 至于内伤方面… 从受到常慧相助开始,我每年都去云林山寺找他一次。 那是当初的约定之一。 当时,常慧传授我一部内功心法。他一次只教我一段篇章,来年再探我的脉相,予我精练的丹药固元。 这部心法极为精妙,初时运行,便觉着血气通畅,而后再往下深练,更感内力在筋脉之间流转,不再凝滞不前。 我很快的有了进境,来年再去时,常慧一探即知。他让我再继续习练,一样定时定日的服用丹药。 可两年前,预备前来书院时,我一样去找了他。 比之以往,常慧面色不是大好。那次去,他未再予我丹药,只将心法最后一篇口诀授予我。 我觉得有异,趁他不备探他脉相,霎时吃惊。 他倒是平静,同我说自身已馀不到一成内力。我知他早年受过伤,不禁疑问他为何不修习那部心法。 他却说,以他自个儿的能为,怕修习了要走火入魔。他要我来年不必来,再隔个一年。 我知他不愿多讲,沉默的应下。 年前,姨母真正的病倒了。 其实,两年的中间,她犯过几次病,但病况最终受到压制。而她不愿我担心,来信时一点儿也不多提。 可我暗里早让连诚按时稟覆,自是知晓她如何。我明白她的心思,只有寻了更多补药方子託人带回,仍旧维持半年回去一趟。 顾及山上阴凉,我让姨母暂迁回傅家庄去。 不料月前收到信,说是姨母病况变得凶险… 我即刻放下手里的事儿,同余思明把情况说了,即刻策马赶回。 幸而回去时,姨母已经清醒。 我松了口气,但心里却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在傅家庄待上了十几日。 总算,姨母病情再度压制下来,气色也好转些许,虽不能下床,但已可以坐起来身。她赶我回书院,说是庄子里人手多,轮不到我亲来照顾。 我应付了几句,又拖延了好些日子,过了一月才动身回去。 到渭平县城时,天已晚。 当时城中只馀酒家教坊的灯火,大多人家都已歇下。我牵着马,循着另一条小路,从书院侧门进入。 我把马交给院中长工陈伯,慢慢的走回舍房。 一月未归,书院各处自当不会有异。 我原是这么以为,不想推开自个儿房门,却见着里头有人。 溟濛火光中,我同那少年对上目光。 只消一眼,我已出手。 水盆翻倒之际,我将他制在地上,毫不犹豫的卸了他的一手。我按住似要挣扎的他,另一手扣住他的脖子,逼问着来处。 他发出细微的呜咽,仰头朝我对视,睁大的眼里有着无措,对于我的问题很是茫然。我施加手劲儿,他张大嘴喘气,手扯着我扣在他脖子上的手。 他断断续续的吐出几个字儿。 皆不是我所以为的人物。 倒是听出了意思来——我犹疑的问:「…林子復?」 「是…」 我松开手,他呛咳出声,倒躺在地。我旋即出了房门,顾不上时候已晚,往隔邻的房门敲了一敲。 来应门的人正是我要找的人。 我不由分说,一把揪住林子復,将他拖出外头,带回我那儿。 我指着仍倒在地的少年,质问林子復。 林子復望见那少年,像是一怔,跟着才想起什么来,又尷尬又慌忙的,扶起那少年去床边。 林子復唯诺的解释,说这少年是学生。 我一怔,瞧了少年一眼。 我往前走近,他似是惊慌的一缩。一旁的林子復正口若悬河,我听了他的苦衷,极不以为然。 倒是… 呵,方才以为他是怕得很,这时却能顶嘴——甚至指控我。 不过,我出了手是事实。 林子復拿这件事儿要我答应留下他。坦白说,我一点儿也不担心这点,要知道,只有活人才会洩漏了秘密。 我看着他。 他惧怕的一退,可一双眼仍与我直视。 那对黑圆的眼珠子半分都没挪开,他甚至开口,问我是否也是书院的先生。 「你是教武学的?你方才好快…」 我不禁皱眉,他即刻闭嘴。 真不知他是真怕还是…… 但我瞧着他一副怯懦的模样,倒也说不了重话。何况,按着林子復的话,他到书院来也已过一月。 …真是麻烦。 「我是教史地的先生。」 我开口,去坐到他身边,与他讲了自个儿的名字。 他听着点了点头,神情仍有些迷茫。 我问他名字。 「…路静思。」 「静思么?好名字…」我道,想起来一句:「世是静思同转轂,物华催老剧飞梭。」 他怔怔的看着我,目光微微一转,但不发一语。 我只再开口,盯着他的眼,同他打商量,要他忘记今晚的事儿。 他目光一样茫然,又似是迟疑,慢慢地才点了点头。 我耐住性子,沉声又道:「知道没发生的意思么?就是我没伤过你,你也没看到我动武。」 他动了动唇,却脱口:「但手就是伤了,明天怎么办?」 这一点事情——我不禁笑了一下。 「你的手分明是好的。」 我用话移开他的注意,将他脱位的手臂一扣一转。 他瞪大眼睛,脸色倏地一白,浑身都在颤抖,随即痛晕了过去。 「宁抒…」 「馀下你收拾吧。」 我起身,冷冷的丢下这句,不理林子復的埋怨,便往外出去了。 (番外一) 暮寒霽色 七、八 七 从前在外,偶尔也要与陌生之人单独共处一室。可若说,同睡一张床上的,则从未有过。 而今却要与一个孩子如此相处三年。 其实,把他赶出去也行,甚或… 若要使手段,一早便使出来了。 我既已答应,也不会毁诺。总归,全怪林子復想出来的好主意——这一点,我是记上了。 书院有个规定,所有的夫子与学生都得早起,习练一套健体强身的拳法。每到旭日,鐘楼那口大鐘就会敲响,提醒着时辰。 这立意其实挺好的,读书人少劳动,是得多活动筋骨。不过,我以为不需要所有人都去。 我从来都不去。 可我忘了,作为学生的他,自是要去的。 他一醒,我便感觉到动静。 我睁开眼,他似是愣住,可手仍按在我的胳膊。我把他的手挥开,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特意喊我。 我闭上眼时,耳边才听他小声的说话,像是在解释。我不搭理,感觉周围安静了下来。 可只一会儿,他又弄出了动静。我坐起身,对他训斥,他反倒一脸埋怨,同我讲起规矩来。 我睇了他一眼。 「你这是学生在指正先生的不是了?」 他目光微微一睁,咕噥了句,口气听来有点儿闷:「不是,就是规定…」 我轻哼,低声:「规定又如何。」 他似是一怔,不知想些什么,倒是目光一转,大约望见天色,整个人惊慌失措的爬下床。 一阵兵荒马乱后,他一边套着外衫,一边跑出去了。 我看了一眼窗外天光。 被这么一扰,我一点儿睡意也无,便也起身。 昨日回来得晚,加上突如其来的这一桩事儿,我也没空打量房中景况,这会儿一瞧,才有种别样的感觉。 有另一个人,在这儿住了一月。 书院供给先生们住得舍房,都是两人一间的。我来之时,林子復大约知我脾性,给了我单独一间房住。 林子復自个儿则与另一个叫席夙一的先生住一起。 而柳先生因极不喜吵闹,后来搬到外头了。莱先生虽住在书院里,可有时并不会回来。 至于他去了何处… 林子復几次想说,但我一点儿也没兴趣知道。 总之,这么想来便能理解,那孩子在这儿住了一月,始终没教旁的先生发现了。 可也巧,我才想着,就听外头的说话声。 席夙一问他,怎么到这儿来。 我没听他回答什么,大约正支支吾吾的。 我原是不想理会,但… 「我叫他过来的。」我拉开门说,席夙一看了来。 他也朝我望来,眼睛睁了一睁。 「快来帮忙,不然赶不上课了。我平淡道。 他才像是恍然,唯唯诺诺的走来。 等他进来,我即刻关上门,也不理会,只逕自走到屏风那儿。我套上外衫,转过身去。 我与他目光相对。他看着很是无所适从。 「你不上课么?」我开口。 他似是回过神,赶紧的收拾东西。 我默然,由着他动作,走去书架那儿。 我取着书,听着身后的动静,虽然不至于吵,可便是清楚明白一件事儿,这房里还有第二个人。 我微偏头,睇了他身影一眼,想起方才他站在席夙一面前,一副慌张的模样。 「回头…我会与林子復说,教他向席夙一打个招呼。」我转回头,平淡的道。 他没有立即答腔,只是动静停了。 「先生…」 我回头看他。 他显得紧张似的,嘴巴动了动,但什么也没说,手倒是伸了出来。那只掌心上搁了一颗苹果。 「这个请先生吃。」 我心里不由好笑。 唔,就是个孩子,兴许他家里真是有些难处。 「你吃吧。」我婉拒,别开目光,继续拿书,又道:「快去上课吧。」 他没说话,半晌就听门打开又关上的声响。 我取好书,又待上一阵,等要离去时,才发现窗前的小桌上搁了苹果。 书院每三年招收一次学生,每次只取七至十人不等。这一回正届州试,大多旧生赴考离去,因此月前便收入了几个学生。 按着循例,每个班会安排一个照管的夫子,若当中的学生有情况,才能适时的作瞭解。 当初林子復去朔州寻人,便是此故。 在我赶回朔州前,余思明已安排好了各班对应的先生。这一阵我不在时,全委由文先生暂管。 我既归来,便接手馀下的事情。 正好是我的课,余思明却说同我一道去,打算亲口对学生们解释授课先生更换的原由。 其实也不必如此麻烦,先生们之间相互换课也是时有的事儿。 我想,余思明大约要问些话。 可去到讲堂的路上,余思明只是沉默。他既不主动,那么我也不会开口。 到了讲堂,余思明才摆出院长的架子,同底下的学生们说话。 座下十个学生,我约略扫过几眼。里头有几个面孔,都是些喊得出来名儿的人家子弟。 除了他。 我见着他与隔邻的人说话。 那人是… 我暗自留了心。 回头去到书斋,我再把生名卷看了一看。 果真姓李。 是水月庄的人。 能远到此来唸书,在庄中想必有些地位。 这点,倒是耐人寻味儿。 过往我甚少与水月庄打交道,可也不是不知水月庄的手段。 不过,无论此人是否怀了目的而来,我也不打算去瞭解。 倒是… 我盯着卷上的一个名字。 昨晚他确实说自个儿的名字,是路静思。 想了想,我决定先不去理了,暂时静观其变。 林子復约莫怕我变卦,过来找我时,不住的说他好话。 路静思挺乖的,就是… 傻气了一点儿,他想了半天,作了如是註解。 我没答腔。 算一算,他应有十五…或者十六了吧。 再怎么傻气,我以为也该有些限度。 方才这么想,过会儿受託帮忙整顿画室零散的字画,不想莱先生找了他帮忙。 他两手捧着一堆字画盒,跟在莱先生后头。他闻见我的声音,似是一愣,过会儿才唯诺的问候。 我微点头,继续着手上的事儿。 他搁下了东西,但没有立刻走。他在旁看我动作,像是觉得好奇。 「这些…是先生画的?」 这算什么问题?我冷淡的道:「…不是。」 莱先生倒是笑了:「先生们再厉害,也画不出来这些,这可是歷代许多大家的手笔啊。」 「哦,画画的人是叫大家么?这名儿真特别。」他说。 我动作停了停,隐约瞥向他。 莱先生则呛到似的咳了好几下,他慌忙的倒水。一会儿,他想起什么似的,就急急忙忙的走了。 莱先生还在喝水喘气,「差点儿没噎死我…」跟着对我说:「傅先生,你听过哪个学生会问这种蠢问题么?」 我没接腔。 到这儿来的学生,一个一个家世过人,自是请着最好的西席教导。即使作不了什么名诗,至少能识得几幅名画。 但再识不得,也不会说出此等洩漏自个儿短处的话。 我想起林子復的话,可心里仍有几分存疑。 因着前时应下东门先生的事儿,我出去了一趟,待到几近入夜,才回到书院来。 我回房时,里头一如既往的幽暗静悄。 不过我才点着烛火,门就被推了开。我一手掩住飘忽的火光,头也不回的让他把门关好。 他应了声,关好门后又似是手忙脚乱,赶着一步到了书案前,伸手就收拾起上头凌乱的纸张。 他慌张的抱歉。我瞥了一眼,就见着他怀中那叠纸上的字跡。 那几个字儿实在是… 我不禁伸手,抽出了其中一张。 「啊…」 他脱口,支吾的解释着什么,我已把纸递了回去。 「字真丑。」 我由衷的说,走去了椅子坐下。 他半晌都没吭声,一会儿才含糊说了什么。我没去听,自顾的翻着书。 周围安静了片刻,跟着又传来动静。 那些细微的声响十足扰人——我放下书,问他做什么? 他愣了一下,才回答作整理。 我瞧了一眼书案。 倒是不乱——至少我面前的是不乱。 「不用了。」 我道,觉着有必要同他说分明,让他平常怎么过就怎么过。他脸上却露出困惑,朝我看来。 「可我平常…就这样啊。」 我琢磨着是否该说仔细点儿,他忽说要去打水。我沉默的看了他一眼,又朝门口看去。 他始终没有动作,仍然看着我。 我片刻才明白过来。 「…去吧。」我拿起书,不想多说了。 他高兴的应了,去取了盆子,走过书案边时,脚步忽顿了顿。 「先生…」 「不用了。」我打断。 「咦?」 我放下书,往他看去,决定还是说明白些的好。 他听了没作声,神情有些迷茫。 「你明白了么?」我只好又问。 他才慌忙点头,可一会儿又问我能不能离开了。那语气怯生生的,我驀地有点儿无奈。 可没想到后头… 他的举止简直让我讶异。 倒也明白了,昨晚回来时,他为何… 我不禁训斥了他一顿。 他挺委屈的模样,还拿我的话回嘴。 「…平常就是这样。」他小了声音。 我耐住性子,闭了闭眼,然后深吸了气。 「你…柳先生课都听到哪儿去了。」 「听到脑袋里啊。」他答得理所当然。 我心头一蹙,不知他爹娘怎么教的? 我敲了他的脑壳一记。 「平常怎么过无所谓,可礼之约束不能失,尤其这是在书院,你这么样,不显得书院管教无方了。」 他摀着脑袋,嘴巴抿了抿,黑圆眼珠朝我瞅着,半声都没吭。 「怎么?觉得很委屈?」我看着他,沉声问。 他语气闷闷的答:「不是。」 我瞧着他那副憋屈的样子,忽又想到林子復的话。 与其说是傻气,不如说他无知。 昨儿个他的怕,应当不是装出来的了。我想,他是因为懂得不多,因为无知而怕。 似也是无知,让他有什么说什么。 这么倒也不是不好… 我想了想,便没道出重话,只又问:「那你还呆站在这儿?」 他含糊的回了句。 但我听得一清二楚。 我作势沉下目光,他才慌忙的动作。 八 他写好字儿,便窝到床上。 但他的手里还抱了本书。我隐约瞧去一眼,见着他安静的半躺在床上,捧着书有一页没一页的翻看。 我收回目光,翻着手里的帐本。 待到一个段落,我才闔上了帐本。 再往床那头瞧去时,就见他睡得东倒西歪,书本更落在了一旁。我收妥东西起身,走了过去。 …睡相真差。 我喊了一声,他似是囈语,半点儿也没动。我只好动手,将他挪至床里一些。他忽地翻了个身,脑袋便搁进我的怀中。 我低首,微覷起目光。 他的脸又往里捂了一捂,似觉着舒适。待动静停了,我将他放平,随手拉来被子为他覆上。 不过是个孩子,我想。 谁知,昨儿个才耳提面命过,过了一晚上,全变成了马耳东风。 我一觉动静,即刻出了手。 他哀叫出声,我松开手,却是隐约着恼了起来。他憋闷的解释,我瞧着他畏缩的模样儿,倒是静下心来。 他反而无所适从似的,呆站着一会儿,待我提醒才赶紧出门。我望着门被仓促关上,不禁摇了摇头。 我收拾一番才出了门。 廊道上学生来来往往,远远地,我望见林子復。走近时,我才发觉林子復正与他说话。 他个头矮,一时才没瞧清。 他同林子復道是有事儿问我。可我静候半晌,他一样支支吾吾。 倒是来了一人,状似亲昵的把手勾在他肩上。 我认出这人为谁,昨日也在负责的班里见上。他是陈家的少公子,大将军之子。 他俩关係看似不错。陈家公子取笑似的低问他一句,开头喊得倒不是名儿。他看着有点儿困窘。 我自是听得清楚——唔,是个绰号。 同他相处,加总起来不过寥寥几十个时辰,坦白说,我心中早没有开始的疑虑,权当他是个不晓世事的孩子了。 我没与他俩多谈什么,微作敷衍便走了开。 东门先生来到书院时,带了一具琴。 这具琴模样说是古朴,倒不如说不起眼,边角还有些毁损。 东门先生与我说,这琴叫做流殤。 我倒是惊讶。 但凡对琴音乐曲有些着墨的,谁不知绝世流殤。 这具琴当初由东门家取得,还为此大筵各方文人雅士,好不风光。 可谁想,流殤琴音就此成了绝响。 往后,东门家破落,当初所藏的百来具名琴尽皆毁于无名大火中。 不想流殤居然还保存着,还在东门家后人手里。 只不过,此琴已不能弹奏。 上头的琴絃断了两根,但由于此琴絃线不易寻,是故迟迟未接续。 可前一阵,东门先生忽委我寻起琴弦。 羽蚕丝世上不是没有,但却不易寻,即便寻到了,也是要价千金。东门家已今非昔比,这等价码自是拿不出手。 我一口答应。 于我来说,这点钱数不是太大问题。若能听一次流殤琴音,倒也值得。 东门先生却是不愿相欠,但她说以另个东西来换。 她给了我一本古谱。 那本古谱残破,封皮上几近分明不出的字跡,是流殤两字。我在她的示意下翻了一翻,只几眼便瞧出端倪。 这是琴谱,亦是剑谱。 我把它託付予你,她说,怎么样也不能教水月庄的人拿了。 她道,当年东门家破落,水月庄在后出力不少,那些千百来卷藏谱名琴,其实未曾遭祝融,而是尽教对方一点一滴的夺了去。 只这具流殤琴,还在东门家后人手里。 她虽未言明此举箇中因由,可我隐约猜到了,是与那近日时常上乐阁习琴的学生有关。 对方坦荡的道明出自水月庄,可却说向来倾慕东门家在乐理上的造诣,又知晓了东门先生的来歷,才特地来学习。 我仔细掂量过后,仍是应下东门先生所求。 羽蚕丝不易寻,其实也是没有门路。 往昔我救过一人,我敬他作何老。 何老在器物修缮上有一手,对稀有物事儿的来路,也是一清二楚,在江湖上也有些名气。 后来他因故隐去,江湖人再寻他不到。不过,待他安顿后,倒是捎了消息予我。他正好便是落居在渭平县城。 我委他去寻羽蚕丝,到他铺子前后问了两次,总算近日已有消息。 我入夜才去取,回来时房中一片幽暗。 那孩子已经睡下。 不过同昨儿个一样,半躺着就睡了过去。 他似是囈语,嘴里低噥着什么,我静默的听了一会儿才懂。 不知他梦到什么,居然在意起莱先生的名字了。 我伸手把他的位置挪了一挪,不想对上一双眼睛。 他模样有些秀气,但站到那一个一个都漂亮出色的子弟之中,坦白说,半点儿也不显眼。 可这一对眼珠子,又黑又圆,有些… 有些如何,我一时想不分明,不过嘴上倒是让他快睡了。 他揉了一把眼角,却似是恍惚。 「嗯…唔…不…不行…」 「嗯?」 他低噥:「先生…没回来…还不能睡…」 我一怔。 他身子一翻,往床里挪了挪,仍旧囈语:「还…不能睡…我要等他…」 说是不能睡,可明明睏得很… 我觉着好笑,伸出手拉了被子盖到他身上。 「睡吧。」 我开口,听他模糊应声,遂地再补了一句:「我回来了,睡吧。」 待到隔日,我拿了羽蚕丝予东门先生。 东门先生刻意喊了那李姓的学生过来。李是国姓,而水月庄的人也为此姓,因此有不少人以为水月庄同皇族有什么渊源。 这部份自然是没有的,水月庄方面也不道破,任由世人如此以为,对其庄之人莫不崇敬景仰。 水月庄不好易与,我让连诚在暗里打听。 没想到,这叫做李易谦的学生是水月庄的少主。我把东门先生说得事儿想了一遍,大约也猜出对方的目的。 我与东门先生等了一会儿,对方才来,还拉上了另一个。 他似是没料到会见着我,脸上有点儿吃惊。他站在李易谦的身旁,一块儿同我问好。 他微垂着头,可视线却隐约朝我瞅来。 不过一会儿,他就两眼发直,对着东门先生打量。我在旁不语,只看着他俩说话,他似是窘得很,脸上微微地红。 那李易谦也沉默看着。 我以为这人该是心急流殤琴的事儿,却半点儿也不提,见着他失态,眉才微微皱了一皱。 那…似乎不是厌烦的意思。 唔,也是,若是厌烦他,这会儿也不会携他一块儿来了。我知晓他俩同桌,却不知两人平时也走得近。 一会儿,东门先生讲起了正事儿。她问两人有无听过奏琴。 李易谦点头,却回没有听过好的音色。 我看了一眼——说谎倒是面不改色。 取出羽蚕丝之际,东门先生对我答谢。李易谦似是眉目微动。 待到续上琴弦,我遂地提议由李易谦来弹奏流殤琴。我瞧得出那张平静面容下有几分惶恐。 又或者…那其实是喜不自禁的激动。 李易谦似诚惶诚恐。 安静了好半晌的他,彷彿有所希冀,巴巴的望着李易谦。 我瞧着,脑海隐约浮现昨儿个夜里的印象。 这才想,从前开始,从未见人有如此明亮骨碌,却不是刻意讨巧的目光。 琴终究是弹了。 音色之美,莫怪人称绝世。 但曲子… 李易谦所奏得是流殤中的一支曲调。 以为不曾流传于外的古谱,原是有人懂。 还是,东西尚未得手的水月庄人。 东门先生出言相约,我知她打算,顺势附和,便是携了他俩一块儿出去。 途中,我携他先行往饭楼。 他满脸好奇,走一步便似要停一步,对着周围摊商瞧个没完,我只得留神一些,慢下脚步。 我转头时,就看他脚步似是留恋不捨,时不时侧头过去。我顺势望去,见着那儿正卖着糖磝。 「想吃?」 我问,他怔了怔,不留神的撞了上来。他怯怯的瞧着我,模样有些无措,又像是困窘。 我晓得他听见方才问的话。 他低垂脑袋,半晌才点头承认。 我又看了一眼那卖糖磝的人。 「不是,没想吃,我就看看而已…」他出声解释。 我盯着他稍嫌瘦小的身板,想想便道:「…饭会吃不下的。」 他抬头,我即转身往前。隐约的,才听他低低的应了一声。 他很快跟了上来,也很快让别的事物引去了注意力。他喊我,问着一样东西。 「那是什么?怎么有角?」 我看了一眼,平淡的回答:「那是龙。」 他似是茫然的点头,又追问了句。 「龙是什么?」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但也觉着他问得有趣儿。 「一种动物。」我想想后,如是说。 他彷彿问出了兴致,想知晓在哪儿才看得到。我原已想敷衍,但瞧他一眼,还是耐住性子。 他听了,似才恍然大悟。 他似是随口,讲他自个儿就作不来想像。 我看向他。 他神情却是坦然开怀的,但眼里隐约有几分惆悵。我想,他从前的日子里,定然接触不到一些对他人来讲平常,对他却是稀罕的物事。 我想了想,这么道:「多想无益,直接看书吧。」 「先生有这样的书么?」他睁大了眼睛。 我正要说是,没想从旁的巷子里陡然衝出来个人。我飞快拉了他过来,任由那人硬生生的摔在地上。 谁想,居然是丁家的少爷。 (番外一) 暮寒霽色 九、十 九 常言道,钱财不露白。 不说丁驹,陆唯安、陈慕平、周文生,皆为朝廷要臣子弟,又哪里看不懂人心,却不知晓这点普通不过的道理。 从丁驹的话里,我大约摸懂了情况。 在他们踏进那间茶铺开始…唔,也许还更早,就教有心人盯上。假若他们未走入茶铺,怕不多时也让人给指引去了。 救人不难,倒是… 我让他与丁驹在街边等着,才单独离去。 巷子里没几户人家,皆是屋门紧闭。 我拐了个弯,往另一条路绕出去。前头只一家店,正大门敞开作着生意。我不打算直接进去。 这些天连诚正在城里,我先上了月照楼找人。 铁掌柜见了我,以为有什么要事儿,不待我吩咐,已帮忙喊了人来。 我把情况对连诚说了说,让他先去丁驹所说的那处后门等着,自个儿则是进了那家店。 一进去,那店伙迎来,却不着急招呼,反倒问我是否给人介绍来的。 我答是,对方才热切起来。 不必多看,只消一眼,就瞧得出货架上都是极其廉价的物品,店伙却道得天花乱坠。我故作挑剔,又犹犹豫豫,作势要走时就被拦住。 后边忽地走出来两人。他们将大门关上,威迫着我往里走。走过后院时,迎面又来了两人。 连同那店伙,眼下统共是五人。我猜想,这一伙儿骗徒人数不会太多,若后头还有藏人,大约不出两个。 我作势脚下迾趄,陡然就一回身,一肘击向在后的一人。那人闷哼后倒,我旋即打了个呼哨。 守在外头的连诚自是听见了,等我打昏了馀下四人,他正好一手押着一人,从另一头走来。 那人倒是个孩子,不住哇哇乱叫。连诚似是施了抓住的手劲儿,他脸色发白,才蔫蔫的道出陆唯安等人的情况。 陆唯安等人约莫喝了磣有迷药的茶,正昏睡在一间房里。 未免麻烦,我让连诚处置那些歹徒。 至于陆唯安等等,也一併教连诚备了马车,偕同丁驹先行回书院。 这一桩事儿,去与东门先生会合时,我没同她说起。她也没多问,对我的抱歉欣然以受,调侃了他几句。 他神情隐约委屈,但半点儿也没说溜嘴。 而书院向来有规矩,陆唯安等人必然得遭受惩处。我不想出面,交由林子復处理。他即把陆唯安几人找去,不出一天就定下惩罚。 他们几人自出生,何曾自个儿动手洒扫过,更别说进到厨房那样的地方。但我不觉得罚重了。他们是得受些教训。 我以为此事儿已了,哪想却使得他后头的处境变得不堪。 他平日与谁人相处,又过得如何,坦白说,我并不清楚,也觉得没必要清楚。 不过,我仍是发觉,他总是很晚才回房。 而因着回来得晚,专注在功课的时候更少了,他往常看没几页书就呵欠连连,有几次更乾脆睡着了。 前几次的课堂,我也见过他打盹。 倒不是没别的学生瞌睡… 因此对这点,坦白说,我并不是太在意。 但那日出去回来,他不知又上哪儿,晚睡的结果便是隔日起不来身。我想了想,才喊他起来。 他慌张的收拾,眨眼就出了门。 过会儿去到讲堂,课尚未讲过一段,我站在堂前往下看去,就见他手撑着脑袋,眼皮子几近要闔上。 我移开目光。 待一堂课完,我去厨房问个事儿,到要走时,见着搁在一边的一笼馒头,倒才想到了那会儿他晚起,必然错过了早饭。 一边的林叔已是动作,用纸包了颗馒头,态度殷勤的要我拿去。我推拒不开,只好收了。 半途,就遇着他。 他往这头走来,脑袋低垂,不知想些什么。我瞧着,又看了眼手上的馒头,便往他过去。 他没发觉,一逕的走来。 真是,走路不看路的——我上前一步,伸手轻拍他的脑顶。 他低呜了声,总算抬起头来,目光有些困顿迷濛。 「还没睡醒?」我出声。 他张了张嘴,小声的喊了一句先生。 我把馒头递了去。 他没立刻接,似是愣住,眼睛睁了一睁。 「早上没吃上饭,现在饿了吧。」我道。 他仍旧讶异,但也连连点头。他接过了,开怀的道谢。 我淡淡地应着,举步便走。 我察觉身侧有动静,一瞧就见是他跟了来。 问他跟来做什么,他却怔住,似乎也觉得奇怪,模样隐约困窘,可却也没有止步的意思。 我随口问他的话,拿课上打盹的事儿与他调侃。他脸色訕訕,支吾解释着不是故意的。 其实,对于学生们课上打盹,我并不在意。正规的书里,内容多是文邹刻板,在我看来也觉得无趣儿。 我不禁说了出口。 他一副意外的模样儿,讲出一句啼笑皆非的话。 我睇了他一眼。 「我要是睡着,那谁来讲课?」 他状似恍然,「说得也是…」 我未接腔,正走至转角,便顺势打发他走了。 过了几天,我去厨房取东西,不想却见着他。 他坐在桌角,正吃着饭。 约莫闻见我的声音,他抬头看来,神情愣了一愣。 学生们一般不会到这样的地方来,我不禁奇怪,遂地问他为何在此。他面露迟疑,半晌都不吭声。 进来时,我听到林叔正与人说话,约莫是同他吧。 兴许他小孩儿心性,对出入这样的地方觉得无所谓。我原是这么想,才听刘婶讲了起来。 林子復为他说项时,我只以为他家里一时困难,因此… 我瞧他已搁下了没吃完的饭,慌慌张张的去忙活儿。 我寻思一会儿,便问了林叔原由。 待他回头,我让他一块儿离开。 他显得无所适从,一路默默的跟着。 我想了一阵才问话,这才知晓,他到书院来的第一日开始,便去了厨房里帮忙。 一直以来,书院里有哪个学生须得如此的?我想不到。 厨房的活儿繁重,即便他不过作些杂事儿,可也够累了。我也才明白,他向来晚归,精神又差的缘故。 再仔细的问,原来是林子復安排的——他可真会安排。我隐约心烦,不及深想就开口要问他家里的情况。 但话才脱口,我便打住。 即便知道又如何?若是知道了,他家里人连日子都没法儿维持,却执意送他到书院,可然后呢? 我又能帮他到哪一步? …算了。 我便没再多问。 他也没吭声。回去房里,他收拾了一下,同我说要往澡堂去。 虽然与他说过,不用每样事儿都告知,可他依然如此——我也懒得多讲什么,只微应了一声,不多理会。 等我看完了近半本的帐,忽觉着凉,起身欲去关窗,才觉察到他尚未回来。我瞧了外边的夜色一眼。 我想了想,打了灯出门。 此刻已晚,廊路上多半无人,我一人往澡堂的方向去,瞧见前头似有火光。 隐约能听到嘻笑,那语气带着幸灾乐祸… 我听到熟悉的字眼,留了一份心。 那两个学生不住笑闹,待见着我才收敛,正经的问好,脚步飞快的越过我远走。我往后看了一眼才举步,往廊外出去。 园子里有片池塘,后头是树丛,我拿灯照了一照,泥地上有凌乱的脚印。我往里走了几步,拨开了树椏,就见一盏被凹折在地的灯笼。 以及,让泥给污了的一套衣物。 十 我寻了过去,灯火溟濛的照映出他的模样。 …实在狼狈。 我走上前,伸手拍在他肩上,触手是一片溼凉。他整个人哆嗦了一下,我即刻用另一手微掩住他的嘴。 他惊慌的挣扎,我忙开口:「是我。」 他一顿,紧绷的肩头才一松。我盯着他散在肩背上湿淋淋的发,松开了掩在他嘴巴的手。 他的一只袖子教树椏给勾住,我将之拨了开。 他转过身来。我瞧清楚他的神情,带着惊慌及无措,脸色隐约的白。我不禁皱了一下眉头。 他怯怯的喊我。 我提灯那手的衣袖被一扯。他的力道有些重,几乎是紧紧揣住。 我看了一眼,「把手拿开,当心…」 话未完,他即惊慌似的松手,神态显得无所适从。 我顿了顿,才把后半的话讲完,「一会儿灯要被扯翻。」再看他模样,又道:「回去了。」 我转身便走。不过觉到他似未跟上,我又停了一停,侧过脸去瞧。 「还不走?」 「喔…」 我刻意慢下脚步,他紧紧地跟着,一步也没落下。 我想及之前瞧见的,便开口问他。 「你来得时候不是提了灯么?」 「唔,灯倒了…」 我看了他一眼,再道:「倒了,里头也有火能点上。」 「那个…烛芯…让水给湿了,点不上。」 他说着,脑袋低垂下来,溼濡的发稍仍正滴着水珠。 「哦。」 我没再问下去。 路上,他打了几个喷嚏,似是着凉了。 未免麻烦,回头我便催促他收拾一身狼狈,取药予他预先服下。他一会儿就恢復了精神,还能与我讨价还价。 但晚些睡下时,他忽然开口。 我听到他问,以前与人有无吵过架? …吵架? 莫名所以的,脑海中浮现了多年前与父亲决裂的旧事儿。可自然了,这样的事儿,我不会与他讲起。 倒是,听他这么问,我不禁睁开了眼。 我开口,算是安慰了一句,便催促他入睡。 他应了声。我转头瞧去,见他确实闭起了眼。不到一会儿,他就沉沉睡去。我盯了片刻,才别开脸。 今儿个的事情,着实耐人寻味儿。 坦白说,对他受到欺侮,我是意外又不太意外。每日每晚的相处,即便交流不多,倒也知他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 无意中得罪了谁,也不是不可能。 倒是… 我隐约才觉察,近日里似少听他提起陆唯安几人的事儿。 没想,隔日的课堂里,便不期然的拾到一张被揉皱的纸团。纸上字字恶毒,句句不堪,有他的名姓。 告密者三个字儿,所谓何来? 倒是有趣儿——我把纸条收妥。 堂下有个位子是空的,印象里那儿是坐着丁驹。 此前,柳先生曾来提过丁驹有几次课堂不到。 学生课堂不到,过去也不是没有往例,算不得大事儿,是故,我不怎么放在心上,但… 我隐约觉异,找上陆唯安他们几人问了一问。 他们各个都是推说不知。 我看他们神色不对,没有再多问,转而去找林子復。 我拿出字条。林子復瞧了,难得脸色凝重。 当时林子復把他们几人找去,最后予以处罚,中间约莫说了什么,才导致了一场误会。 到底是林子復没把事情办得妥当——不只这一回,连同他之前事儿也是。 书院能做得细活儿有许多,有轻有重,而厨房的活儿决计不轻松,若旁人去做便算了,但他虽有苦衷,可来这儿的本意毕竟是唸书。 莫怪,他日日提不来劲儿温习。 我便提了。 林子復一听,似也才觉不妥。 「唔,那你觉得怎么安排好?」 我正要寻思,却瞧林子復神情一点儿懊恼也无,反倒有出几分兴味。我微顿,便淡道:「这人是你安排进来,一切自该你来看着办。」 林子復即刻一咳,敛了一敛脸色。 「别、别!我知道了!这后头的事儿,还望您出面收拾了。」 而今出了这一桩事儿,我其实也无从推託,也是自个儿初时未曾顾及,才使他教人误会。 我便去找丁驹。 去时,里外安安静静,拍门数声未有人应。我遂地离开,但才走出院门,就见前方走来一人,正是丁驹。 「丁驹。」我出声。 丁驹抬头望来,陡然地转身便跑。 我微蹙眉,指间即一虚弹。 前头的身影驀地仆倒在地,不待其爬起,我已上前。 「丁驹。」我开口。 丁驹仓皇似的起身,转过脸来,满目慌张。 「先…先生…」 「你跑什么?」我问,心里已隐约有底。 「没…没有!」 「听说…」 我话未完,丁驹忽地爬起,却又跪到跟前。 「先生,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不关我的事儿啊——」 …果然。 对照问话时陆唯安几人的神情,前因后果不难推敲,陆唯安他们认为之所以受罚,是因为他去告密的缘故。 因我吩咐了,丁驹对那日的事儿,不敢多提,又犹自惊恐,解释时支吾以对,更让他们觉着是猜想的这样一回事儿。 「你随我去解释。」我听完来龙去脉,便道。 丁驹不住摇头,「先生,我…不好…」 我见丁驹似要开溜,即刻出手拽住其衣领,「我保你说了无事儿。」 「真…真的么?」 我瞥了一眼丁驹那张惊慌失措的脸。 「前提是,你得好好把话讲清楚了。」我补了这句。 事情算是解决了。 他对于陆唯安几人毫无责怪,他们与他道歉,也似觉着无措。 回头时他问,为何要如此处罚陆唯安几人。 怎么?你觉得不该罚?我反问。 他摇头,居然说是罚得有点儿不合适。 不合适?我不禁奇怪,一听他的因由,实在无言以对。他脚步加紧了一些,自顾的讲了下去。 我已习惯了他思绪全无章法,不过提起上午的考试,他模样看着有些消沉。我不禁伸手,拍了他的肩。 「考坏就算了。」 他看来,我已缩回了手,旋即转向右侧,跨入一重院门。 待把馀事儿交给林子復后,我欲要离开时,他忽地伸手来拉住我的衣袖。我一怔,往他瞧去。 他专注看着我,那一对眼里,有我的倒影。我心头隐约一动,有些说不清的滋味儿。 我低下目光,抽出被拉住的衣袖,伸手轻拍他的肩。 我转头步了出去。 走到半途时,我不由轻握起手。 掌心…仍有残留的触感。 之前未曾特意感觉,这时才觉到他实在清瘦得很。 他虽是孩子,但也有十五了吧? 我想了一阵,却有些不知估量所谓,遂地搁下不去理了。 晚些他回来,一如平时的弄出些动静。我瞥见他正临着书帖,不过他坐姿随意,写不到几个字儿,便打起了呵欠。 过了一会儿,他对我问起考试。 不知是否今日的事儿,他的语气隐隐不若以往… 我没仔细的答话,他同平常一般的不以为意,不知想着什么,对着书帖出神好一会儿。 「先生…」 我听他又开口,就打断道:「你不写字儿了?」 他低喔了一声,似是坐正了姿势。 半晌,他再出声问,该怎么才能写好字儿? 「专注。」 「我很专注呀。」 我看向他。 他睁大着眼睛,一边的脸颊上有着一撇墨印。 我觉着好笑,便道:「是瞧得出来,都专注到脸上去了。」 他咦了出声,用手去抹。他那手还握着笔,如此便又画了一撇上去。我瞧他即要用衣袖去擦,一把就捉住他的手腕。 他似是吓了一跳,愣愣的看来。 真是,习惯太差… 我松手,「用帕子拧把水来擦。」 「喔。」 待他走开,我瞥见案上的书帖,以及他方才写得字儿,不由皱眉。我伸手拿过那本书帖。 耳边听到他走回来的动静,我开口:「不过十八行,你居然写了一晚上还没完…」 「也才一会儿,没那么久…」 「你用得笔不对。」我道。 「可写小楷,就是要用最细的笔的。」他解释。 「不是挑最细的就好。」我便说,另挑了别枝小楷的笔,「试试。」 他有些迟疑的接过。 在他用笔于纸上画下一捺后,我不禁起身,绕在他身侧,将手搭上他握笔的手。他似是吓了一跳,握笔的手劲儿有些紧。 「握笔的劲儿松一些,把手腕持平…」我边道,带着他运笔。 笔在纸上走,逐渐形成了一个字儿。我松开手,让他再写一次。他依样照作,这次的字儿虽不算好,但总算能入目。 「变好看了…」他脱口。 我道:「还可以吧,是你原来写太丑了。」 「也没那么丑的…」 对此我懒得多发表评论,只道:「要练就快练吧,不然要晚了。」 他便开始练字儿,可写了两个字儿后,忽又疑问。原来他以为临帖,便是要依样画葫芦。 经我纠正,他才状似明白。 我不禁好奇他以往与谁习字儿的。 他先一怔,然后想了好半晌才摇头,「没特别跟谁。」 我瞧他方才神情,似有些苦恼,便也不多细究,「那现在开始,你就照着方才的感觉去练字。」 他却怕按着这样写,到时文先生那里不好交待。 我自是琢磨出来,文先生要他反覆习字儿的因由,遂地道:「你把字写好,就一定会过。」 「那没过怎么办呀?」他咕噥。 我不由好笑,驀地想及方才他问考试的事儿,便道:「不过的话,那么史地这次就不考了。」 「那我不想过了——」他即刻脱口。 我往他看去。 他神色微露侷促,「不过…感觉比较划算。」 呵,他倒是精明了一回——这会儿,我真不由笑了。 「那这样,不过的话就不考试,过了话,我就告诉你考哪些部份。」 (番外二)旧时波上 「坐。」 屋中茶香四溢,高几炉香裊裊,气氛寧謐,唯独桌前堆叠的案簿,显露出其实。 「我打搅你了。」 邱鸣闻声朝我看来。他一笑:「哪儿的话,你来了正好。」 他作势往门口瞧,「要不,我那好师爷又当我躲懒。」 我微笑。 邱鸣过来坐在我对头,挽袖为我冲了杯茶。 「尝尝,是新近採收的碧螺春。」 我举杯,凑近鼻前闻香。 耳边听邱鸣讲述这处地方的纯朴,那些山水及人文。我浅啜着茶,待他说了个段落才插话。 「看来,你是适应的不错。」 邱鸣一怔,才笑:「你知我的性子,再说,又哪能不适应。」 当初殿试之上,邱鸣朗声道出希冀抱负,教当今皇上点评为探花,原来在朝中仕途一片光明,不想却在前年被贬至西南的川县来。 我听闻后,叫人探查才知,他为获罪的孔家说情,因而触怒龙鳞。 「其实你若是想,我可以…」 「我怎能累你这事儿。」邱鸣摇头打断:「再说,往昔的人情,我还找不着机会还的。」 我不由皱眉,低道:「这话太见外。我帮你,是因为当你为朋友。」 邱鸣面色微敛,语意诚挚:「正因为如此,所以更不能要你插手。」 我没作声。 相互静默半晌,邱鸣忽笑了一声。 「这么些年,你终于坦率多了。」 我看了他一眼,「你这是在消遣我?」 邱鸣哈哈一笑。 「我这是在称讚你,坦率挺好的。」 我微哼,隐隐不以为然。 可这话已不是第一次听人讲起… 我不言,为彼此的空杯再注了茶。 「…作个县官也不错的。」邱鸣这会儿说,算是对此番聊话作了註解。 我知他性情,就也不多劝慰了。 可他反倒来讲我。 「你这次到川县来,怕是为了庄上的事儿吧。」 我笑了笑,并不避讳:「是。」 邱鸣端起茶,「你当歇个十天半月,不理那些杂事儿。」 「你口说的杂事儿,可是攸关好几百号人的生计大事儿。」我平淡道。 邱鸣正喝口茶,听了猛地一呛。 「咳咳——你…哎…咳…」 「喝茶吧。」 我拿过他手里的杯子,再为他斟满了。 临走时,邱鸣再劝了我一次。他道:忙活儿有时,总要歇口气才是。 其实,我并没有他以为的累。庄上各种事务自有对应的人去办,我不过偶尔插手,而底下商号,若没有太大问题,自也不会出面。 这会儿见我走来,侍立于车厢旁的女子便伸手揭了门帷。 「少主,这就走了么?」 「嗯。」我正欲上车,又想及邱鸣的话,不由迟疑,遂地又问了句:「如纺,馀下还有别的事儿么?」 如纺一怔,才答:「若由如纺来想,馀下自是没有须得少主出面的事儿。」 我看了她一眼——她倒是妙答。 如纺笑盈盈的,又道:「少主事必躬亲,庄主固然欣慰,可也不愿少主过度劳碌的。」 我默然以对。 可也才忆起前次同爹的谈话,他让我别忙过了头,偶尔留心旁事儿。 所谓旁事儿…唔,是了,他也道此回远行不必太赶。 我看着如纺,微叹口气,「爹嘱了你什么话?」 如纺微笑。 「庄主让少主顺路去夏北,问候周家老爷子,在那儿住上十天半月也不要紧。」 夏北周家… 我心绪微沉,瞅着如纺:「若我没问,你打算何时提?」 「少主会问的。」如纺答得极有把握,可又补了句:「可如纺听少主方才问得口气,似有别的打算。」 我哪里有什么打算——我叹道:「如你所想,我自是问上一问而已。」 我上了车。 如纺仍揭着门帷,「那么,少主这就往夏北去了吧?」 我睇了她一眼。 如纺一点儿也不惧,笑呵呵道:「少主且放宽心吧。这时节去了夏北倒也不无趣儿的。」 近到夏北县时,我才知其意。 此际正值桃花三月,也是河水汛期。河水在夏北这边形成了个壶口,水势迅猛,涛声浩浩,恰为奇景。 每年这时有不少人涌进夏北观汛,今次也不例外,不仅城里,城周大小镇子的住店皆无空房。 我不好拂了周老爷子的美意,便在周府住下。周府位于城郊,是故还算清净,不因观汛人潮所扰。 而如我所料,周家最小的姑娘也在府中。 我俩于彼此从前并不陌生,可经年未见自是生疏,加诸男女顾忌,便难免客套许多。 可周老爷子有意安排,大多时候只我与周家姑娘。 久了,生疏越渐淡了。周家姑娘性情温婉,却非忸怩之人。她落落大方,我也不好故作矫情,可仍以礼待之。 她邀我一同观汛。周家在夏北一带极有威望,城中几家商号皆纳在其下,寻一处幽静地方观汛聊话并不难。 茶楼位在半山坡,往下望去,能见着城中大半光景,自然也得见滔淌河水。 去时,由于沿途桃花盛开,我与周家姑娘便下车,徒步往上。 道中行人皆是慢步,一边摆有摊子,卖着不少时节玩意儿。 我耐着性子陪周家姑娘逛摊子,偶尔附和几句,给些合宜的意见。 如纺与周家姑娘的随侍走在后边。我与她对上眼,她笑得颇有深意。 我暗暗着恼,当即转开眼,目光随意的落向不远前,那处摊子前围了一拨人,里头有男有女。 其中有个淡青色的身影。 我怔住。 那青年半侧着面,手里捡着摊子上的小东西,似在对摊上的小哥问话。 我驀然恍惚,脑海隐约浮现多年前的印象。 对…他的印象。 路静思。 多年不去想起的名字掠过心间,连带着此刻人群中的身影,好似同过去重叠起来。 原来,我还记着当年的他。 记得他个子不高,分明瘦弱的身板,一张脸仍似孩子般圆润,高兴的时候,那一对圆亮的眼会笑得瞇起来。 记得他说话时,那样不带防备的亲近。 过往忽歷歷在目。 我盯着此刻的身影。若真是他,个头似是高了一点儿,样子似没怎么大改,依悉还是过往的那个少年。 他真在这儿。 眼中的青年似已与对方讲好价,他转头… 我驀地感到心慌,却不捨得移开目光。 「…易谦哥哥?」 忽听人唤,我陡然回神,满腔的激动转瞬消散。我木然的瞧向周家姑娘,对上她忧疑的目光。 我暗沉了口气,开口:「抱歉,一时走神。」 周家姑娘微笑,面露赧意,「是妹妹不好才对,耽搁太久,才教易谦哥哥觉着无聊了。」 「哪儿的话。」我即刻道:「我正好也瞧瞧风景。」 周家姑娘又笑,「妹妹都好了,我们往上走吧。」 「嗯。」 我让她先行,仍旧忍不住转头。 那处摊子前仍围着人,可已不见那抹淡青色的身影。 东门世家盛名之时,水月庄尚藉藉无名。 可不过十年,水月庄的名头逐渐抬起,底下商号一间一间拓展,接连参或几桩江湖大事儿,眼看已要追过东门世家。 但,还差了那么一点儿。 祖辈之中,旧时为东门家办事儿,不曾出过差错,可一次,当时的东门家主误判形势,为了避祸,牺牲了手下一干人等。 那些人受到追杀,包括我的祖辈一家。 期间死了不少人,祖辈携馀下后生隐入乡野,待事情平了,已是好几年过去。 东门家富饶的一如既往。 祖辈取出旧时藏匿的珠宝钱银,先是开了钱庄,利滚利的累积了大笔钱,再着手开设商号,一家又一家。 之后,建盖了水月庄。 这时的水月庄仍是一般商贾,待到祖父手上,才积累了更多钱银及人脉,踩着东门家一步一步往上。 东门家不要的,水月庄即刻接收,无论是钱或者人。东门家办不来的事儿,那么便由水月庄出面。 那时的东门家主,一派文人雅士的作风,底下武人食客不受重用,一个一个远离,剩馀的一些迂儒,在危难之时根本派不上用场。 祖父派了叔父潜入,从里掏空东门家的财势。 叔父利用东门家的姑娘的信任,出入藏有那些古谱名琴的楼院,并在东门家逐渐衰败时,用计使得东门家主卖了那些东西,然后暗里转手去了水月庄。 那些古谱里,除了琴谱,还有往昔抄录的已失传的刀剑谱。这也是江湖人对东门家趋之若騖的因由。 没了这些东西的东门家正式破落。在一个夜里,东门家主放了把火,烧光了东门家百年基业。 水月庄大仇得报。 只是… 东门家后人仍在。可多是老弱妇孺,他们并不知其中因由。叔父用此劝了祖父,寻了个地方安置那些人。 那时,叔父已钟情了东门家的姑娘。 东门家的姑娘却是明白人。她明瞭祖上所做得错事儿,但看着父兄逝去,又加诸是她信任叔父之故,再难忍同叔父一块儿。 她带着自个儿父亲所予的琴远走。 那具琴,便是流殤琴。 祖父在收来的千百卷古谱中,未曾找着一卷名为的流殤的琴谱。 流殤琴之所以出名,除了是以羽蚕丝作絃,还在于为它所创的琴曲中藏了玄机。听闻,製琴的人与创曲的人是一对伴侣,两人精通乐理,在剑艺也有所造诣。 祖父细想后,认定琴及琴谱在东门姑娘手里。 他将叔父遣开,另派人去寻。 可不久后,祖父便去了,爹接手庄上一切,仍在搜找流殤琴。爹也不为难东门家馀下的人,仍是好生照顾着。 而叔父,在祖父去后便出了关,多年未有消息。 一日,爹的至交到庄上拜访,说起了一样消息。对方道,位于渭平县城的崧月书院里,有个姓氏东门的女先生。 崧月书院名声响亮,哪个名门子弟不知? 自来庄里便请了有名的西席教着我,倒也不用特地上书院。我也未想考得功名,对入朝为官,半点儿也无兴致。 可是… 我对流殤琴极有兴趣。 过往我看过叔父手里一本手抄的琴谱。上头的曲子,连庄上对世上曲艺博闻的先生都不知。 我猜那是流殤曲。 以叔父及东门姑娘的感情,许是看过的。但,叔父未将抄来的曲子给予祖父,而是藏得妥妥的,只有我小时不经意瞧见,才拿了出来。 叔父离家前,把抄谱的本子予了我。 我暗中习练,可总觉得哪里差了一点儿。 是故,听闻可能有东门姑娘的消息,我遂地同爹讲,愿意去一趟书院。 爹允了我。不过,他不想两家后人再仇视,让我见机行事儿。 我去了书院。而果然,那是东门家的姑娘。 本来,我不想道破身份,可是… 没想到,陆相之子也去了书院。 陆相与爹有私交,往昔我便见过了陆唯安。他大约被宠惯了,讲话总有些颐指气使。 我从前就看不惯他作为。他那种人,怎可能瞧得起旁人,揽了个人说是作朋友,倒不如说当个使唤的。 那人却是傻傻地,真把陆唯安当成朋友。 头天去到讲堂里,我瞧见那人让陆唯安赶开,一个人坐去了后边的空位。我心念一起,遂地坐去了隔邻的位子。 他瞧来,似乎认出昨儿个与他说话的我。他对我一笑,兴冲冲的问我名姓,讲出了自个儿的。 「你叫什么?我叫路静思。」 我瞅着那对圆亮的眼睛。 「李易谦。」我答道。 (番外二)旧时波中 茶楼前正有一排桃花树。 花瓣随风飘落在卵石小径,直通茶楼门口。 尚未走近,已隐约能听得琴音,以及文人墨客间的浅谈轻笑。 掌柜亲迎了来,领我与周家姑娘去了三楼。 雅座之内很是宽敞,三面皆落下竹帘,独独窗边那面拉起,好能一览外边光景。桃花开遍满山,遥遥能见汹涌水瀑。 我与周家姑娘就座,如纺同她的随侍静候在外。 掌柜招人奉上茶来,以及各色时节糕点。 我挽袖提壶,注了两杯茶。 周家底下有茶田,周家姑娘自是品茶的好手。她端起其中一杯,凑近鼻前闻嗅,细细道出茶汤的香味儿。 我依样闻香,浅啜着茶,是最好的明前毛尖。 窗外树椏随风轻拂,桃色繽纷,花香散逸。我与周家姑娘赏着河汛,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话。 忽地,隐约听见抚琴声。 琴音不远,似在楼内,周家姑娘遂地问了候在外的随侍。 「哪儿的琴音?」 「姑娘,似乎是另一头的客人喊来了琴师。」 周家姑娘像是才想起什么,兴冲冲的道:「差点儿忘了,茶楼有个琴师在。易谦哥哥,不如一会儿也把人请来弹一曲?」 我微笑,「也好。」 周家姑娘随即嘱咐了随侍,便回头来问我喜欢的曲子。我随口答了一首长清,她目光闪烁,与我道她也喜爱这支曲子。 她讲起前一阵去到江南,曾在一场文会上听人奏起长清。 我啜着茶,默默的听她描述,耳边还有那声声的隐约琴音。我瞥了一眼窗外飘零的落花。 脑海中,是多年未曾想起的那支流殤曲。 往昔曾听叔父讲过东门姑娘的事儿,说她性情良善,即便只是平常的一件小事儿,亦是认真看待。 可我以为一个世家姑娘流落经年,该会愤世嫉俗,性情大改。 因此初见东门姑娘,我着实意外。 她对谁从来都有耐心,面上从不掛着忧愁。她毫无恚愤,对一切已是看得通透。 闻见我的来歷,她面色不惊不疑。她问起我的父辈,坦承与叔父是故交。 不过,她绝口不提东门家的旧事儿。 她不提,我却是要说,假借要倾慕她的琴艺,空间时便去乐阁习琴。对此,她没有推拒,热心的教导,偶尔更寻我去帮忙。 我猜不透她的打算,可也记着爹的话,只能同她应付。 直到一日… 在乐室听完课,我顺手帮忙整理,忽地听人问要否帮忙。我转头,见着路静思已自发的收拾起各张桌案上的琴谱。 他朝我走来,把抱着的琴谱搁到一边的匣子里。他看向我,脸上露出笑来。他喊我,连名带姓的。 他总这么喊我。 我并不觉着失礼,但曾听他喊陆唯安,只喊了名儿。我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倒不算在意,反正与他不过同桌之谊。 在书院里一块儿学习了一阵子,我觉着这傢伙实在缺根筋,让人使唤毫无感觉,还乐意得很。 对他人恶意的讥笑,他像是听不明瞭,以为对方与他闹着玩儿。 蠢得可以,我想。 他已动手收拾旁的,一边同我讲述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儿。我偶尔搭话,对他犯傻的行径,忍不住要批评。 他与我辩解,手脚不仔细,碰掉了几案盖着的一块布。他慌忙捡拾。我瞧着布下的一张琴,不禁一怔。 那琴极为古旧,上头的絃断了两根。 耳边听他道歉,我回神,见着东门姑娘已回来。 东门姑娘没怪他,待他先离去后,对我说这一张琴不日便要重新接上絃。她让我来看一看。 你不想听一听流殤的音色么?她这么道。 琴师抱琴过来,恭声的询问欲听何曲。 周家姑娘指了长清这一首。 我眉头一动,她似是察觉。 「易谦哥哥?」 「没什么,便听长清吧。」我道。 琴师低应,一会儿便听琴音缓缓。 我端茶再喝,目光望向远处的水瀑。 是了,旧日流殤早已淹没脑海,是再也听不到。 我最后还是没完全习通。 东门姑娘也已去了。 经年颠沛流离,她身子自是不好,不慎落了病根。还在书院的时候,她便病倒了两次,都是下猛药才撑了过去。 在那之前,叔父已从关外回来。 叔父从爹口中知晓,她人在崧月书院,在清明时来到渭平县城。他託我带信,想见她一面。 我给了信,她大约心情激动,难得口气讥讽。 我顾不上礼数,冷言与她争执,拂袖离开。 而后,到底他俩有无见上面,我未曾瞭解。 东门姑娘后头离开书院,去外地静养。我曾到那儿探望过,那儿有山有水,地方极为幽静。 她身边有人伺候。 那时候,她还能下床走些路。她邀我一块儿去湖畔走走。便在那会儿,她告诉我,流殤琴谱早託付了旁人。 我想也是,我只平淡的道。 她微笑。 我见着湖畔有座小屋。 屋里出来个人,但没往我们走近,只是在那儿遥望。 她也望着那人,同样静静佇立, 别后三年,我收到叔父捎来消息,她已故去。 一曲已毕。 周家姑娘往我看来。 我未想再点曲,让如纺给了琴师一点儿银钱。周家姑娘则要随侍去喊店伙,再续了一壶茶。 周家姑娘望向窗外,讚起水瀑的壮阔。她又指了桃花,说着城里最美的桃花,开在日陀寺里。 我听她道着日陀寺的花景,偶尔搭了几句。 她微微的笑,忽地沉默。 我瞧着她若有所思,不发一语。 过会儿,她开口,声音柔柔的彷若一阵风:「易谦哥哥这几日总陪着妹妹,是否觉着烦了?」 我微正神色,口里忙道:「莫要这么说,我未曾这样想。」 「那么,就是不烦妹妹我,也要烦爹的吧?」周家姑娘委婉的说:「爹作什么打算,我是知晓的,但是…我心里…我也有的,我…」 「我懂得。」我打断。 周家姑娘似一怔,脸便微微地红,眼眸低垂下来。 我瞅着,隐隐恍惚,却是忆起早前…不,是更久以前,在脑海中的身影。 他时常是这个模样。 当觉着困窘,当觉着羞愧,当… 「我懂得。」 我口里不由道:「我与你往来,心中并无半点儿勉强。」 我与路静思往来,心中并无半点儿勉强。 从不是为了应付谁。只因为我愿意。 以为的同桌之谊,早在不知不觉变了调。 初时去书院,我只想快些把事儿办好,原来不打算与谁结交,却不想在那儿碰上几个往昔见过的人。 因着陆唯安,我只能同东门姑娘坦白身份。 可也是陆唯安,我与路静思才开始的交情。 路静思那傢伙老是犯傻,做些蠢事儿,教人欺侮也不吭一声,还以为是自个儿的错。不知何故,我总见不惯他这样。 而这样的路静思,却原来也有脾气。 像个兔子。 平常安生乖顺,闷到了头才闹点儿彆扭。 逛铺子时,我瞧见那只白玉雕琢的小兔子,问也不问价,便直接买了。那时,东门姑娘瞧见,还讚了玉兔模样几句。 挺可爱的,她说。 是,挺可爱的,当时我想着,脑里是他的模样。 同他待一块儿时,我不由放松,想不了怀抱的目的,以及作为水月庄少主的责任。 那时,我同东门姑娘去到饭楼,却未见他与那傅先生,又迟迟不见人来,不自禁焦躁。 我的心烦,教东门姑娘察觉。 她似乎讶异,可与我道,有傅先生在,没什么要紧的。 我对这话不以为然,但心头却也驀然一惊。 自个儿对他太过着紧了… 这样不对,我迫自个儿静心,决定待他冷淡些。他自是无辜,时不时的瞅我,模样委屈得很。 我内心不住挣扎。 为了何故,当时尚未想得分明。 到了回去,同住的邱鸣见了我,神情像是讶异。 后来邱鸣才说,他以为我向来滴水不漏,居然也会将情绪表露无遗。他第一回见我如此。 当时他自是不敢说出口。 那会儿我与邱鸣仅是虚应客套,多的也不会问一句,哪里会着意对方脸色如何,却听他问谁惹自个儿不快? 我答不出。 是我自个儿教自个儿不快。 过了一日,我没法儿再坚持。 我将那只玉兔送他。我始终无从狠下心不理。 见不惯他受人欺侮,见不了他露出委屈。他若无所适从,我比他更加感到无措。 在树林间,我微捂住他的嘴,好让他别惊扰了陆唯安及陈慕平。 温热的吐息拂过掌心,心思不由浮动。 他身上的气味儿,是淡淡好闻的,露出衣领的颈子细瘦白净… 我闭了闭眼,才教他不要出声。 他微侧过脸,我对上一双目光。他看着很迷茫。 我同样的恍惚… 我扯了他一把,与他相对。他的双颊,因着日晒显得红润。他双目微睁,直直地盯来。 他什么都不懂… 我松开捂在他嘴上的手。我越过他看去,对上陈慕平似笑非笑的目光。我隐约着恼,扯住他的手离开。 我心头止不住的纷乱,对他…对一切… 我管顾不了当初的目的。 琴谱的事儿迟迟无果,爹派来了如纺。 如纺是长年在我身边伺候的,只这一次到书院,她才没跟着一块儿。 从製琴铺出来,我便瞧见了她。 她把爹所嘱的话讲了一遍。 爹少讲重话,可每句都切合要点。来时,他让我见机行事儿,也是有一些算了的意思。 我写了信回去,同爹应付。 我不愿这样快离开。 东门姑娘指点我弹奏流殤,仍是半点儿不透露琴谱所在。 我早不如来时的心急,那一阵子盘据在心的是另一桩事儿。 路静思对那傅先生的态度已不似以往。 初时,他瞧见傅先生总是畏怯,可遭受欺凌的事儿后,他见着傅先生,虽仍有点儿侷促,可那并不是害怕。 我心有所疑,可怎么想,都觉着不该当一回事儿。 不说…他俩同是男子,便是学生与先生之间,怎么能是那一回事儿。 冬至那日晚上,傅先生来喊他过去。 我看着他乾脆的随傅先生离开,心头浮动。 不想后来会在外碰见… 那时周围有着许多旁人,我没法儿详细的问路静思。可即使能够问,我也是问不出口。 我不知自个儿能问他什么。 过年归家前,他听闻不能待在书院里,面上隐约有难处。我从未问过他家里情况,当下想问,又觉得太突兀。 但假若他真没去处… 在我讲出口前,他已打断。我听着他彆脚的说词,心头虽疑,但没法儿不信他。 若是那时,我能知晓后来的发展,也许… 也许如何,而今想来都不过唏嘘。 从前曾纠结彼此是男子,因而教自个儿都看不分明心情。我早该明白,自个儿对待路静思,早过了一般情谊。 我不想离开书院,只因要与他分离。我对他生气,只因他太没防备,对谁都能显露他的好。 在上元夜时,我回到渭平县城,因着城中挤满了人,便让车伕先赶车去书院,自个儿同如纺步行。 近到堤岸时,我在梭行的人里瞥见路静思。 他不是单独一人。 我瞧见他与身边的人说话。他拉了那人的衣袖,那人似也不在意,任由他扯着,两人状似亲暱。 我以为他不懂,可原来他是懂得。 再不愿放手又如何?我不过是兀自挣扎。 爹再度催促我回庄,叔父也来到了城中… 我发现路静思一直瞒着的事儿。 他当我生气了,但其实,我如何能对他生气。 我顺水推舟,想要趁此了结,便狠下心,不对他心软,但终究… 终究,我无论也怪不了他半分。 他并没有错。 一直以来,错的便是我。 我曾想,若是他愿意,便带他回庄。 后来,我始终庆幸,这样的一厢情愿未能如愿。 我承认,自个儿怕是护不了他周全。 爹虽一向不拘我做任何事儿,但不表示日后他不会有任何的手段,施加到他身上。 在书院发生的一些琐碎事情,我不曾讲起,爹也没问,可他必然知晓了什么,才会三番四次的催促我回去。 他寧可不要那流殤,也不要水月庄的少主做出了喜欢男子的丑事儿。 我不愿告别,他不知何故却追来。 我明明知晓他的心意,但抱住他的时候,心里仍不自禁怀抱希冀。他对我说,自然喜欢。 我晓得,到此便够了。 日后… 最好的相见,是再也不见。 (番外二)旧时波下 爹教我到夏北周家,是打着什么盘算,我一清二楚。 周家姑娘性情温婉沉静,可毕竟年纪轻,偶尔藏不住话。她想遂了周老爷子的愿,是因为心里对我有意。 她性情柔顺,模样也生得好,确实是讨人喜爱的姑娘。 我与她之间,相处起来算是融洽,也不是无话,若成良缘,倒算门当户对。 如今水月庄声名正盛,不说江湖门派,行商往来,多得是想攀富求贵的人。 而爹娘虽未有门户之见,可谁人不喜锦上添花? 周家在夏北一带具有威望,若能长久结交,必能为庄里谋来更多的财势。 几上的茶已经凉了。 我思忖要否再续一壶茶,或者… 我的目光穿过窗子底下的树椏。 底下园子里走着几个来客。那一拨人慢悠悠的踏在卵石上,走在最后的身影,在浓艷的花色中分外显眼。 那抹淡青色的身影再慢了一慢,似是抬头看来。 风吹来,摇动了树椏… 眼前落英繽纷,我隐隐恍惚,搭在几上的手不自禁握起。 耳边,是周家姑娘用着悠柔的嗓音说话。 「…在这儿消磨了半日光景,再不回去,怕爹要人来寻。」她语意体贴:「再者,也不好总绊着易谦哥哥。」 我转过目光,心里微一琢磨,才道:「哪儿的话。此行安排,我觉着挺好的,能陪姑娘出来,也是荣幸。」 周家姑娘仍旧笑着,可眼角眉梢微一轻垂。 静候在外的周家随侍已去唤人备车,徒留如纺一人在外。我俩的谈话,她必然听得清楚。 她为我们揭开竹帘,模样恭敬。 周家随侍復又上楼来,「姑娘,李公子,马车已备妥了。」 周家姑娘頷首,侧目望来。 我示意她先请,顺势吩咐如纺下楼去结了帐。 「易谦哥哥,之前不就讲好了,这是妹妹的地盘,理当妹妹请的。」周家姑娘娇声抗议。 「合该到我请一回。」我不让,如纺自是领会,举步离开,「姑娘就别同我争了。」 周家姑娘瞅我一眼,眼角低了低,微红着脸不再多讲。 「姑娘小心。」 下楼时,正好有几个客人往上走,我提醒,作势扶了一扶。周家姑娘抬眸看来,脸颊仍是扉红。 她低低道谢,脚步稳当的踩下阶梯。我让她的随侍近前照应,独自在后。 上楼的客人里,没有那抹身影。 茶楼共有三层,每层又宽敞,除了散座,雅座之间隔着竹帘,一眼望去,只得见隐于帘后的模糊身形。 也许,人还在一楼门前… 思及此,我一顿,不禁为如此妄想的自个儿好笑。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自个儿不都已经… 分明作下决定,与他再不相见。 而今偶然瞥见一个可能的身影,居然就无端希冀起来。 倒是才知晓,这么多年不去想及关于他的一分一毫,自个儿就以为真忘却了,却原来只一个身影,便勾起了回忆,教心绪再次翻江倒海。 「…易谦哥哥?」 周家姑娘回头来喊。 我回神,忙加紧下楼的脚步。 周围走过不少来客,我一眼都不去看。 掌柜亲送我们出了门口,到了外边的山道,那儿已停着一辆车。周家随侍一步上前,揭开门帷。 我让周家姑娘先行上去,才坐到另一头的位子。 门帷半掩住,车子便轆轆的走了。 沿途皆是落花,香气四散。明丽之景仍似早前模样,但我望着,却半点儿也无来时的兴致。 周家姑娘道出一首新近听到的诗。 我口里与之搭话,但心思却不在此。我在想,若那时他抬头,与我四目相望了,此情又会如何? 当年回到庄上后,我接回原先管着的事儿,不到一年,手里便掌持着庄上近半的商号。 我往来各地谈事儿,也随着爹赴了几次江湖盛会,如今谁人见着自个儿,亦是毕恭毕敬。 邱鸣进京时,我正好在京里,便同他碰面。 离开书院后,我一直与邱鸣通着信。 邱鸣告诉我,在我离去不久,路静思曾来问我的去向。我知邱鸣性情,他自也是明白我的。 因此,邱鸣对路静思称说不知。 那年碰面时,邱鸣还道了三年来书院的大小事儿。而也是最后一次,他同我讲着路静思的事情。 我教他往后都别再提。 当时他道,这样又是何必。 是了,何必? 他说,你既放不下,又何必如此决绝。 我静默不语。 因为他不知晓,我不是放不下,而是不愿放下。 我从未…这么的喜欢过一个人。 那些日子的点点滴滴,我不愿它就此成了过往云烟。 可终究,过去便是过去了。 这么多年了,我再不愿,也逐渐透彻。 兴许老天也这么想,所以今儿个才… 马车已经走到了一条平路上,这儿人多,速度便慢了下来。 我不再多想,当即喊:「停车。」 车伕猛地拉住马,停下驾车。 「易谦哥哥?」周家姑娘万分惊讶。 在外随车步行的如纺及周家随侍,两人也隐约望来,面上都是狐疑。 「我记起一件要紧的事儿。」我自如的道。 「那么我…」 「不好劳烦姑娘作陪,而且姑娘先回去才好,莫教老爷子担心。」我打断周家姑娘的好意,逕自揭了门帷,一步下到车外。 「少主?」如纺出声。 我看了她一眼。 「如纺,你也护着姑娘回去。」吩咐完,我旋即背过身,举步往前。 沿途仍是桃花丽景,约莫赏花的人流散去不少,早前的摆摊只馀三两几个。我走上山坡,半点儿也不停留。 走到了那座茶楼围栏边时,我已出了些汗。 我走进园子里,四处看了一看。那儿有些许客人赏着花,可却没一个是我想找的。 不等我进到里头,掌柜已迎了来。 「公子,怎么…」 我不理会,转身就走,往楼内进去,将大堂扫视了遍,又逕自登上楼,在散座之间,找着那抹淡青色的身影。 「公子您到底…」掌柜急急的跟在后。 「掌柜的…」我站定脱口,却霎时千头万绪,一阵茫然。 掌柜自顾猜疑:「您是落下了东西?或者是…」 我一怔,心又一沉。 也是,自个儿落下了的——哪能找得回来了。 自个儿这么样又是…何必呢? 说好不见,便该不见。 再者,多年未见,路静思自不会再是当年的路静思。 「您还好吧?」 闻见掌柜问,我看了他一眼。 「无事儿…」我低道,驀地觉着疲倦。 我转身下楼,走至门边又一顿。 不知何时,落起毛毛细雨。 「哎啊,下雨了…」 掌柜的声音在后响起:「您这要出去,保准要淋湿的,您不如待上一会儿吧。」 我只得道:「有劳了。」 掌柜笑容满面,忙招来了人腾出一间位子。 待我就座,掌柜亲送了茶来,恭声道着慢用,往后退开。竹帘掩去外边的情景,座内只馀窗外的风光。 我斟茶慢饮,但一点儿也觉不出茶汤的滋味儿。 雨丝丝的下,几瓣桃红打在窗缘上。 我怔怔瞅着,隐约听见外边的迎客声,似是店伙领了人往这头过来。 后方的座内传来动静。 有人问话,店伙答了几个茶名儿, 再窸窣了几声,然后静了片刻,又听几下硌碰… 后边的座内却传来轻笑。 有人咳了一咳,跟着讲了句话。 话音有些含糊,我听着,心头却觉一阵激灵。 清亮的声音讲:「光会笑我…」 另个稍低的声音敛了笑,倒也…不算陌生的声音:「都教你小心些的。」 「好啦。」 我轻沉了口气,闭了闭眼。 几乎…不,是完全能想像他讲着的模样神态。 我收紧自个儿的掌心。 ——这儿的花开得挺好的嘛。 ——嗯? ——我觉得日陀寺太多人了,压根儿是赏人不是赏花,而且…唔,周围卖得玩意儿也少。 ——方才还不… 我听不见另一人后半段的话,可他似是笑开了,呵呵了好几声。我微微恍惚,觉着眼前好似外边的雨景一样溟濛。 与他之间,霎时只一帘之隔。 可方才亟欲一见的激昂,在寻不得人的失落,各种五味杂陈,却在这一刻还復成为平静。 此刻见或不见… 我为何会犹豫? 我一点儿也毋需犹豫不是?答案早在多年前便知晓了。 我怎么会一时想不清了… 再次见上,自个儿只会更放不下。我居然还希冀,如今以自个儿之能,已能够为彼此做些什么。 我能为他做的,从来只有一件事儿。 我伸出了手,指尖拈起窗缘上破碎的桃花瓣。我将之含入嘴中,觉到了花上的芳香,雨水的凉涩。 莫道人要说,人面不知何处在,桃花依旧笑春风。于我,于他,彼此之间早已物是人非。 我望向窗外细雨,微微闭眼。 ——这个挺好吃的,你说… ——唔,好烫。 ——方才绕去的那儿,我瞧见… ——这雨何时才停啊? 我静静地,带着满足的听着。 这么,便够了。 (番外三)竹马这回事儿 我跟着师叔把事儿办好后,因为顺路,师叔让我回家看看,他去邻镇上等我,两天后再一块儿离开。 我想想也好。 打从上次救了爹的事儿后,我还没有回去过。 不过,我估摸那老顽固不大乐意看见自个儿吧。 果然囉,回去家里,爹看见我,就哼了哼不大理会。 我就知道,他还在气恼上回的事儿——我瞒着他拜师学艺不说,还当着外人面前讲他的不是。 不过对我来说,师父跟师叔不算外人就是了。 总之,爹最爱惜面子,丢脸丢不得,我是不该说那么重的话。 但那一会儿,爹实在让人生气。 始作俑者本来就是我,不该怪到小呆瓜身上。 我对爹说,是自个儿让他瞒着的。 哪知道爹不停嚷嚷,说是养个白眼狼了,骗了他三年,吃穿用他的等等,居然还讲要上书院抓人告官。 师父和师叔也被他骂了一通。 幸好师叔好脾气,一点儿也不在意,还帮我拦住已经摆出臭脸的师父。那会儿能救了爹,还是多亏师父先察觉不对的。 我听爹胡乱骂人,心里也火了起来,更何况,小呆瓜花他的钱又怎么了? 我披头就说他老不修,要告官也是静思先告官,再讲他当年爹娶姨娘,大概连静思他爹留下的钱也顺手接了吧? 我再补了句:姨娘一个女人养孩子不容易又跟了您,这么多年才顾忌您的脸色,但也该到头了吧! 爹当场脸色大变… 我还要骂下去,让师叔拦住了。师叔拿出一封信,同爹道着什么席家多年前离家的小少爷就是静思的爹。 师叔总是和善的笑,那会儿也是。 王老爷,您想想…这官要是告了,准是告不赢的,席家有点儿底子,人脉也广,要是故意安您个图谋钱财与其妻,因而谋害…咳咳,这其中利害您可多琢磨琢磨。 爹听完这番话,一整个傻了。 老实说,我也傻了,差点儿要问师叔是不是真的啊? 师叔还是笑着,而师父隐微睨了我一眼。 我恍然过来,赶紧对爹讲,自个儿这么不错啊,也是有出息,要自个儿只会读书,遇到方才情况,只能看着您被抢又丢性命了。 是啊出息了!学会同别人一块儿威胁你爹——爹恶狠狠地对我骂 我摸摸鼻子,不吭声了。 这个有道是——咳咳,点到为止就好。 总之呢,就是这么一回事儿,爹不再计较了。不过我觉得,他十之八九是因为给师叔的话唬住。 大概…还因为那个人的缘故。 吴伯偷偷地跟我讲,那人是陪着路静思来的,大抵是什么亲戚,不知为何知道好多的事儿,老爷简直招架不住。 那人才不是啥亲戚呢——我哼了哼。 之前小呆瓜就给我来了信。 他没回他大伯那儿,而是同他的好先生住到宜昌去了。他让我到时去找他,会好好的招呼我。 真行啊——我忍不住感叹。 倒是… 宜昌是在湖州底下的一个小地方,那儿没什么热闹的,周围多是田野,同老家有点儿相似。 我挺不懂他俩为何要住到那里,倒不如留在咱村里。 师叔却说,距离宜昌最近的集子,是商旅往来要道,地方大得很,再过去则是湖州县城,基本比我们这儿方便多的。 我知道,自个儿老家是再小不过的村子,肯定跟哪里都没法儿比。 不过他另一边家里人都没表示意见,他娘更随他意思,我怎么好意思同他讲些什么。 再说,爹在这儿,小呆瓜肯定不大乐意时常碰上他吧。 我在家里待了两天,到要离开时,爹才彆彆扭扭的来和我讲话。我忍着没消遣他,跟他保证下回很快回来。 我先去找了师叔,问他能不能绕去湖州。 师叔没反对——只要不耽误正事儿,他通常比师父好说话。 于是,我们就先去办了事儿,回头时便往湖州过去了。 出了那热闹的集子,人烟慢慢的少了,周围不是田野,就是田野。我按着路静思信里写的,拐过有着沟渠的路口,然后进了一片林子。 林子里的路很宽阔,隐约能望见远远地前头,像是有一座宅子。 不过还没走到那儿,我同师叔就碰上了个人。 那人个头高大,身形结实,手里提着一个大竹篮,瞧见我们时,神情隐约一紧。 「哎啊——连大哥怎么停…」 那人身后传来一声,跟着有颗脑袋从后边探了出来,是个青年模样的脸,可双颊仍有点儿少年的圆润。 他一见着我,目光即刻瞪得老大。 我瞧着那副傻愣的模样儿,不禁乐了。 「王朔?」他脱口惊呼,不管那个头高大的人阻止,一步朝我跑来,「你怎么…说来就来啦?」 我抓住路静思伸来的手,同他笑嘻嘻:「怎么?不欢迎啊?」 「才不是!」路静思连忙道,口气有些着急:「我正要出门啊,差点儿就同你错过了。」 「你去哪儿?」我问。 「我…」 他正要说,目光跟着越过我身后,声音顿了一顿,可仍旧是开怀的样子。他改口,朝后头的师叔喊:「徐大侠。」 咦——我也是大侠啊,怎么方才不这样喊我?我才想到。 「小兄弟看着气色不错。」师叔走近,同他寒暄,跟着朝路静思后头的高个儿,相互頷首。 「静思少爷。」那高个儿跟着开口:「不若我去同村里人讲一声,今儿个就不过去了。您带两位客人回宅子吧。」 路静思才像是想起来,「那麻烦连大哥了。」跟着兴冲冲的拉了我要往前:「走吧,我们回去!」 「哎,慢点儿。」 我笑,一边迈步,边同师叔看了一眼,才大步跟了路静思往前去。 林子的尽头,就是路静思在信里写得宅子。 这幢宅子很大,我随着他绕上了半圈儿才到了个小厅里。一个男子走来,我听见路静思喊他徐大哥。 那人看了我一眼,然后过会儿又来,端来茶和点心。路静思帮我倒茶,一边问我怎么都不回信。 我本来要还嘴,可转过目光,就瞧见师叔同另个男子从外边进来。 那是…我挑起眉。 他的目光也落在我身上,可只一眼就挪了开。路静思这会儿站起身,一步朝他过去,很高兴的和他说话。 「宁抒你看谁来找我了。」路静思拉了他,往我走来:「我跟你讲过的,他就是王朔。」 「是么?」他再往我瞧来。 我立刻站起身,并不客气的往那男子打量。 ——我知道他是谁。 路静思在信里面不知提了几次的傅宁抒。 原来长得这个样儿!简直…嘖嘖,太扎人眼睛了! 我摆出笑脸,去拉了他的手,「哎,傅公子好啊,真是闻名不一如一见。」 他毫无不豫,倒也意思意思的同我一握。 倒是师叔发话,让我注意礼数。 「无妨。」他开口,松开我的手,即刻往后一抽。 我挑挑眉,没怎么在意的甩了甩手。 「这小子随便习惯了,请别在意。」师叔对他说。 「年少恣意倒是挺好的。」他口吻淡然道。 我忍住不要翻白眼——最烦人讲这些听不懂的。 「劳你这些年照应这傢伙了,他傻兮兮的,要是做错什么,你尽量管教,没事儿的。」我道,然后拍了拍路静思。 那傅宁抒面上依然淡淡的。 「好说。」他更和气道。 路静思像是不满的瞅来,同我埋怨:「我哪有傻兮兮,你才是!」 「嘿,看着就是你比较傻了点儿,师叔是不?」我道。 师叔没答腔,倒是瞥了那傅宁抒一眼。 「王朔你要住下来吧?」路静思扯扯我的袖子。 「这个嘛…」我装作无奈的看向师叔。 师叔:「……」 傅宁抒开口:「我已让人收拾了院子。」 师叔咳了咳,一边睇着我,一边说:「那就叨劳了。」 「太好啦。」路静思笑着对我说。 我也笑——呵呵,再好不过。 后边没有别的事儿要办,师叔完全看我的意思,我可乐得多住个几天,最好十天半月的,甚至一月都行。 反正路静思欢迎得很。 没想到第一个晚上,师叔忽来问我何时走。 他说,住个一天够了,别打搅人家。 一天?那来回都不划算了!我对他说,而且师叔你就错了,我哪里打搅了?路静思都没吭声呢。 师叔摇头,不理我了。 于是,这一住就三天过去。 一如我所想,路静思乐得很,至于那个人… 我没管他怎么想——也管不上,一天里面几乎见不着人,还以为他跟师叔在作什么消遣,但似乎不是。 师叔倒是和那叫连诚的人谈得热切一些。 这三天里,我让路静思带我到附近转转。这处地方周围都是田野,附近只一个小村落。那儿的人不多,倒是有很多小孩子。 我碰到路静思时,他正好要带东西给那些小孩儿。他说,平时也会教那些孩子们认字儿。 我听着不得不感叹啊——当初认字儿要人教的傢伙,已经可以教人啦。 虽然是在这样没啥好消遣的地方,可我打小也是在乡野长大的,什么好玩儿的没捣鼓过。 总之,这些日过得挺愜意的。 玩累了回去,立刻有人准备好吃的,想睡了,又有温暖舒适的床能睡。之前到处走闯,外边可不一定有床睡。 而我跟路静思在一块儿时,并不会看见那人。路静思才说,他平时白日都有事儿做的,到了晚上就能见着人啦。 老子可没想见着他——我哼哼。 今儿个,我拉着路静思要一块儿睡。自小我俩时常睡一块儿,这也没什么。路静思大概也想起来了,很高兴的答应。 我俩躺在一张床上,房里灰黑濛濛的,只剩丁点儿窗外的夜华。路静思和我讲着他另个家里的事儿。 我知道他那个大伯。师叔同对方交好,也认识师父,前会儿曾来青城山拜访。 「小呆瓜,你大伯不喜欢笑么?」我问。 「好像吧,我也没瞧过。」路静思说着,就打了个呵欠,「我以前有点儿怕大伯…唔,现在偶尔也会啦。」 我想了想,「他肯定很囉唆。」 路静思像是也想了想,「还可以吧。」 我哦了一声,紧接着问:「那他呢?」 「唔,谁?」路静思再打了呵欠。 我故作平淡的道:「就姓傅的。」 「不会呀。」路静思很快回答。 我不禁撇撇嘴,翻过身对着路静思:「喂,他有什么好?」 路静思眨了眨眼睛,居然反问:「做什么这样问?」 我再平躺回去,双手抱胸。 「你是不知道,我听师父讲过,他以前——算了算了,不提以前。我说现在好了,这三天,他白天压根儿不见影儿,又带你住到这么偏僻的乡野,是不是…」我想着怎么问才好。 「住在这儿,我觉得很好啊。」路静思闷闷的声音传来。 我转头,隐约睇了他一眼。 「真的?」 「嗯。」 「他对你…真是像你信里讲的那么好?」 「嗯。」 「你别骗我呀,我如今在这儿,正好能帮你作主…」我说:「他是欺侮你就…」 「先生没欺负我的。」路静思打断,像是不解的问:「你做什么这样想他?」 「真的?」我想着昨儿晚上的事儿,「我就明讲了,昨儿夜里,我睡不着过去找你,隐约听到你屋里有动静,你…他要不是欺侮你,你做什么哭?」 我翻过身,盯着路静思的脸,「你那是在哭吧?是不?」 路静思睁大眼睛,像是想起来了,他张了张嘴,却支支吾吾,脸霎时一低,几乎要埋进被子里。 「喂?你倒是说话啊?你哭什么?我帮你作主…」 我摇着他的肩,逼他抬头,可他反而拉起被子把头一蒙。 「喂…」我强硬将被子拉开一道缝隙,「哭了就哭了,没啥好难为情,我都说帮你作主——呜!」 居然…打我!我摀住鼻子。 「笨蛋——」 他还骂了句,然后把被子一蒙,翻过身去。 隔日,路静思就不理我了。 早上起来,就不见他人影儿,吃早饭时也没瞧见。我抓住那个姓徐的管事,才知道他去村子里了。 呔——闹啥彆扭啊,我揹着剑,手里甩着一根草,随意走在林间。 我往前望去,见着前方走来的人,不禁一怔。 「喂!」我喊他,甩掉手上的草。 那傅宁抒步伐停了停。 「有何指教?」他平淡的问。 我朝他走近,「没啥指教!那呆瓜就是傻兮兮的,才会教你给骗了,我告诉你,你可别欺侮他,要不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傅宁抒看着我,忽地一笑。 「从来欺侮他的不是你们王家么?」 我愣了愣,「啥?」 「自个儿的爹什么德性,用不着我来说仔细吧?」他淡淡地讲。 我不禁着恼,忽然想起吴伯的话,遂地道:「我爹如何,是我家的事儿!倒是你,你对我爹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还以为他不说的,居然大方道:「我让他好好的过日子,别再妄打静思的主意,另给了他一笔好处,让他好好待静思的娘亲。」 我怔住,没料倒是这样… 「是…是么?」 「王少侠还有话问?」他问。 我一阵憋闷,有些悻悻的说:「别以为只有你为那呆子着想,我从来都把他当亲人看,他去了书院,我可也天天惦记着的…」 讲着,我想起这桩事儿能了,还多亏自个儿救了爹的缘故,不由状了几分气势,「就算没有你,我也想好了,学到功成就去找我爹,亲口对他详说,把事情了结…」 「原来是这样,所以你爹才会碰着抢匪,你也正好救了他。」他说,隐约睇了我一眼,「倒是好办法。」 我呆住,咦? 而他说完,就逕自迈步,越过我而去。 等…等等!他… 我回神,转头瞧去。 …他话说得含蓄,可分明意指我买兇杀父! 我才忿忿跺脚,见他已要走远,一时气不过遂地拔剑,脚下一蹬,手中的剑已直往他后背刺去。 也没见他步伐停顿,人就已回过身,姿态随意的好像听谁在后叫唤似的,却堪堪的避过了我的剑。 我暗惊,心随意转,手下的剑峰往他门面划去。 他仍面色平淡,不慌不忙。 只见他稍抬了手比出两指,底下衣袖生风的凛动,那两指节仿若拂风而过,生生挡住剑下锋芒,然后又一点。 就听叮地一声,剑锋弹开—— 顿时,我觉着有股痠麻由虎口向上窜,身体跟着颤巍巍的要握不住剑。我一提口气生生握实了,可脚下再也稳不住,整个人被带着连退数十步。 我喘气,抬头望向前。 他站着望来,目光淡淡,神情更是,衣袖一拂背至身后。 好…好傢伙!我咬牙笑,却不是气,觉得好玩儿起来——我再直剑对他。 「我听说过你的事儿!」只有路静思那呆子才会信此人是温和纯良,我在心里呸,笑道:「都道宁六公子功夫深不可测,剑法超绝,这会儿不如试试?」 他面色不改,只抿嘴一笑,然后淡淡地道:「有何不可。」 我哼了哼。 「不过…」又听他道:「没有计较,比斗起来太无趣儿。」 「你想怎样?」我皱眉问。 他往旁走了一步,往树下拾起一根稍粗的枝椏,才像是漫不经心的看来。 「王少爷心思聪敏,自然知道我心里想怎样。」 我才要回谁知道你心里想了什么鬼,对上他一脸似笑非笑,登即领会过来,就哼哼了声。 「王少爷觉得如何?」他出声,将手里的树枝比向我。 我挑眉,一笑:「你就用这个?」 「足矣。」他说。 「先生!」 傅宁抒侧过身去,见着远远地的田径上,一个稍嫌瘦小的青年,边挥着手边跑了来。 隐约可见那张白净的脸上透着微红,眼里因为满满的笑意整个瞇了起来。 傅寧抒不由微笑。不管过了多久,这孩子还是一如当初的温良剔透。 好不容易,路静思跑到了傅宁抒身旁,边喘着气边等不及似的拉住他的手。 「先生原来是跑到这儿啦,难怪四处都找不着。」 过了这么久,有时路静思称呼上还是会改不过口,他微微一笑,不以为意。有时这么称呼,不啻是一种情趣儿。 何况,他们有大半辈子的时间,逐步积累的亲密情意,有一天,他会习惯,再不宥限于旧时关係里头。 傅宁抒想着,便去拉开他的手,然后往自个儿手心里放。 路静思露出笑来,神情靦腆,又微微别开了眼,望向前头开阔的田野,像是见着什么,忘了害羞,嘴里说起话来。 话里没有次序,想什么说什么,有什么说什么,吱吱喳喳的。 傅宁抒静静的听着。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吵,当然也不烦。他乐意听路静思说得更多一些。 然后似乎路静思想起来什么,忽地啊了一声,才道:「对啦,方才王朔说要离开了,真奇怪,他昨儿还说要再待上七八天的呀。」 「唔,可能他想起来事儿没办吧。」 「是么?」路静思疑惑,歪了歪脑袋,嘴里咕噥:「那也不用这么赶嘛…不差吃顿晚饭再走,还是他怪我今儿个都没理他…」 傅宁抒默默一笑,转头看他,捏了捏握住的手心。 「回家吧。」 路静思怔怔了下,随即笑开。 「嗯。」 (番外一) 暮寒霽色 十一、十二 十一 书院为免有夫子与学生交好而徇私,试卷出好了题,会交由第二人复阅,待到改定才能封卷。 至于那第二人为谁,并没有强硬规定。而柳先生将卷子指由我修改,所以我遂也把出好的题卷予之复阅。 柳先生虽严谨,但其实挺怕麻烦,不大会修改,只要他将范围内的东西读熟便能过的。 忆起午前见着他的事儿,我不由再觉着好笑。 眼里一瞥,见着窗外树影摇曳。 近日里逐渐觉到天凉了,我搁下书。 算一算,又将是一年中秋。我起身,走去了窗前,正欲拉上窗子,忽地响起叩门声。 未及发话,书斋的门已被推开。 来人是林子復,神情显得慌张。 而其身后还跟着一人,我见之,心头不由一凛。 …是连诚。 连诚听从我的吩咐,这阵子一直是待在朔州——他约莫五天便会传来消息,距离上回收信不过三天。 连诚向来忠诚不会擅离… 我心里当即明瞭,气息不觉乱了一瞬。 我捺住隐隐浮动的内息,口中道:「我即刻回去。」 「宁抒——」 我不等林子復讲什么,已是急步往外,身后是一样仓促的脚步,连诚仔细的说起情况。 「两日前,夫人正说着话忽地晕倒,当时我也在一旁…即刻请了大夫,可是…」 可是如何?我不必听下去,更不用问。 我骑了快马,日夜兼程,可去到傅家庄也是两日后的事儿。 距姨母晕倒那日算起,过去了将近五天。这中间她清醒过,但睡得更多,舅父已是做了最坏打算。 舅父见我赶回来,并不意外。 我守在姨母床前,等着她醒来。 第一天夜半,她便睁眼。 见着我在,她一怔,手巍颠颠的伸出,我即刻去握住。她气若游丝,口中吐出一句话。 这个时节,山上已有寒气,因此我早早便让姨母迁回傅家庄,而这会儿她说,想回家里去看一看。 她口中的家,是在山上的宅院。 我如何能说不好? 回到山中宅院,不过三日,姨母便在睡中逝去。 我为她守灵,在她遗物中找着了一匣子的书信。那些书信,有我写予她的,也有她写予旁人的。 我找到自个儿最初写给姨母的信。 那已是六年前的事儿。 我静静地展信。 纸上写了当时的各种愤懣。 可这时,我却觉着彷若在读着他人所写的信。 不仅仅是因为过了这样久,对许多事儿已是看得很淡,心境早不可同日而语 以及,觉着岁月消逝之快。 我隐约恍惚。 一封一封读完后,我便都烧了,包括姨母昔时写给余思明的信。 这才知道,姨母一直与余思明有信往来。 对此,我没有太多的想法。 或者…该说对周围任何一样事儿,全毫无想法。 娘亲走时,我伤心至极,心里充斥着怒火及恨,这一会儿自然也悲伤,可心痛却少了一点儿… 我感到万分疲倦,觉着浑噩茫然。 终究,又剩下我自个儿一人。 我请了附近山寺熟识的师父,为姨母助念一段经文后,便按着姨母嘱託,将之火化后,便把骨灰罈埋于半山崖上。 她以往时常上那儿望风景,说是见之便心情开阔。 舅父对此似觉着不妥,但最后仍旧未表示反对。 而在那儿山崖边,还有我为娘亲所立的碑。 当年娘亲逝去,我不愿族中有人去打搅她长眠之处,便故作玄虚,于二叔眼前在那儿立了一块碑。 多年来,我也不问是否有人曾寻去,不过近到娘亲生辰前后几日,都会在那儿见着祭拜的香火。 丧仪过后,我不大想管事儿,徐伯作主遣走宅院中的僕从。只长年随侍姨母身侧的丫鬟小瑾,找上我恳请要回到傅家庄。 我让连诚去安排。 不多时,诺大的宅院再如六年前回来般的清冷。 送别舅父后,我独自去到东院的起居室,什么也不做,随意的躺到榻上。我闔上眼,却半点儿也无睡意。 间中似有人来到在屋门外,不过只徘徊片刻又走了开。 倒也不是来人不敢惊扰,而是因未经我允许,谁都不能随意进到里头的。自然是除了姨母,她不必守这个规矩。 可她还在时,也不曾私下一人待在这儿。 这屋里,是娘亲以往最爱待着的地方。 我闭目养神,没去算量究竟过去了多久,等再睁开眼时,就见窗外天色灰濛。我坐起来,撩开一綹散下的头发。 我望向摆满了书的墙架。那些书大半是我的,有一小部份则是姨母收藏。她同娘亲一样,也喜爱藏书。 除了这些… 架子下,仍有着娘亲生前仅剩不多的物品。 我微微闭眼,再不去想,便下了榻。 「连诚。」我开口。 屋外即刻有声低应:「公子。」 「掌灯。」 「是。」 只过片刻,外边就亮起一盏濛黄的光,门上映出两道身影,一个高大,一个微微佝僂。 我走去将门拉开。 站在外边的是连诚,以及徐伯。 徐伯望着我,目光里隐有忧愁。 「公子…」 「无事儿。」我淡道,看向连诚:「什么时候了?」 连诚似是迟疑,才开口:「已经亥初。」 我沉默,片刻之后道:「书院那儿有无消息过来?」 「尚无。」 我点头,便再瞧向徐伯:「徐伯,这儿暂劳你看顾了,明儿个我回书院去,将馀下的事儿理一理,很快便回来。」 十二 回到渭平县城时,天已暗下。 城中比平常热闹,各处皆是人,书院里却分外静悄无声。 我独自将马牵去了马厩,回头时碰上了林子復。回来之前,我给过消息,是故不太讶异。 倒是,林子復两手各提了酒壶。 「今儿个月色正好,适宜喝酒。」林子復对我笑,手里跟着晃了一晃。 我不作声,可也不由望向廊外。 夜幕之上,正悬着一轮白月。耳边再听林子復道了句,他说,今日中秋,无论如何都要庆贺一下。 我便伸手,取过林子復手上的一壶酒。 「区区两壶酒,哪里能尽兴。」 林子復哂笑。 「我只怕你不喝。走吧,我知道个喝酒的好地方。」 鐘楼之上,城中夜景一览无遗。 我坐在墙台上却无心赏景,也不搭里林子復,自顾的饮酒。 开始的两壶酒很快喝到了底… 诚如林子復所说,确实不怕没酒喝。他早备妥了几罈酒在这儿,我拍开封口,直接提起,仰首就喝。 冷酒入喉,更觉着风寒。 很快地,那几罈酒被喝掉了大半。 我已许久不曾如此放纵。莫怪人要说一醉解千愁,明知道这么喝法不好,可怎么也不想停下,不想清醒。 不想…如此的难受。 我感到疲倦,对过去,对许多的事儿。 林子復问我是否要离开书院? 我没有回答。但我不用回答,林子復似乎也已了然。 当初,若不是姨母相劝,我不会答应到这儿的,而我也一直想离开,因而此刻,便没有非要留下的理由。 没有…非得做些什么的理由。 林子復不再问了,只是劝酒。他倒也喝得多,像是比我还醉。他嚷嚷着抢过我手中的酒罈,然后踩着散乱的步伐,不知上哪儿去。 我望向楼外的远处,看着绵延不绝的光影,恍恍惚惚的饮酒。 隐约的,似听得一些动静。 我侧过头,瞥去一眼。 有个人站在那儿,正怔怔的…无措的看来。 我茫然了一下,脑中的印象才鲜明起来。 …是他啊,路静思。 这会儿风烈烈的吹,更显得他身形的单薄。我盯着他,只恍惚的想着,他真是太瘦小了。 手中的酒罈忽地被夺走… 林子復一副谁都不能把酒抢走的模样,口中喊着什么。我无言,乾脆别开了脸,再望向楼外。 不期然的,一阵热暖的触感捂过手心。 我一顿,立即转过头,就对上了一双目光——他与我对视,眼神不闪不避,坦然而真诚。 又好像…非常的欢喜。 我怔了怔,不由意外。 他从来看到我时,都是带着敬畏…或者说,我从未看到他对谁是带着这样的目光。我驀地有种奇异的感觉。 那感觉,让我一阵恍惚。 他开口,语调里有着开怀,以及…似不经意的忐忑:「先生你回来了…」 我不作声,但不自禁伸出了手。指尖轻滑过他的一侧脸颊,他微微瑟缩。我一顿,收回了手,望进他圆亮的目光里。 我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很好。我忍不住再伸出了手,摸了摸他的头,仍旧觉得感觉很好,可仍想不分明究竟。 「先生?」 我缩回了手,转开了头,避开他的目光。 他却没走开。我听到他小声的惊叹楼外风光。 「那儿怎么也有月亮呢?」他忽问。 我闻声,视线不觉落在遥遥的河面倒影,又抬眼望向夜空上的明月。 月色皎洁,如玉似的剔透。 脑中忽地浮现了两句诗,我啟口:「灩灩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我转过头看他。他睁大了眼睛,一脸不解。 我道:「渭河虽不比春江,可此月却堪比那月。」 他似懂非懂,目光微移,朝远处的河面望去。 倒是林子復接腔,还顺势递来一碗酒。 「所以花好月圆,岁岁年年,便道人生如梦,不如一樽还酹江月。」 我顿了顿,接过酒,「别乱凑句。」 林子復一笑一顿,「难受有时,醉过一场就过了吧。」 是了,难受有时,可究竟得到何时? 我遂地没答腔,只将酒一口饮尽。 林子復便也默默喝酒,好一阵才讲起旁事儿。我漫不经心的听,偶尔答了几句,大多无声饮酒。 手边的酒罈再次空了,林子復去一旁寻新的一罈酒。 忽地,听得一阵笑闹,我寻声望去,不想他正咳个不停,手里还捧了碗酒。 林子復居然给他倒了一碗酒… 这酒性极烈,他的脸已红了一圈。 我翻下墙台,去夺过他手里的碗,对喝得糊涂的林子復道:「——别给他喝。」 林子復一阵訕訕。 而他一怔,脸上露出不满便来抢。 「还我…那是我的!」 「你…」 拉扯之间,碗里的酒被泼了大半出来,我皱起眉,甩开他的手,索性全倒了。他看着,张大了眼睛。 他一副不敢置信,似是恼火的瞪来,我不理会,转开脸去斥责林子復。可话才讲没两句,我便瞥到他踱着步,摇摇晃晃的要走去墙台边。 我忙伸手扯住他,「去哪儿?」 「去…坐着。」 「在这儿待着。」我冷道。 他似是不满,使力要挣开手。我隐约着恼,遂地松了力道,他便往后趔趄,跌到了地上。 他抬头看来,眼睛睁得大大的。 「好痛…」他直视着我,语气微弱,好似极为委屈。 我不禁皱眉,口中道:「摔到地上当然痛了。」 「不是…」他却摇摇头:「不是这样!不是…」 我听他不断否认,似在无理取闹,隐隐感到不豫。片刻,我微沉口气,对他伸手:「起来吧。」 他攀住我的手站起来,但却不肯撤手,猛地往我身上扑来。他用两手把我抱住,低着头不说话。 我皱起眉,推了他一把。 「放手。」 「不要不要!」 「…先放手。」 「不——」他抱得更紧,闷着声音说:「我不要放手,放手就看不到先生了。」 我顿了顿,与一旁的林子復对上眼。林子復脸上闪过尷尬,似是清醒了几分,总算开口。 但他一样理都不理,仍是不肯松手。 我低下目光,瞧着他好片刻。 「为什么不放手?」我不由问。 他低声,彷彿不安:「放手就看不到了…先生就会走了…」 我怔住,他怎么会——不,他不可能知道的。 我感觉到抱住自个儿的力道又紧了些许。 我不禁恍惚,没来由的便想到方才,他见着我时目光中的欣喜,心底不禁再生起那种异样的感觉。 霎时,我只感到心软。 我忍不住伸出手,环在他身后轻轻拍抚。 手底下的身板,非常的瘦弱。这样的渺小。 我不是非得留下。我需要一个理由。 我想要一个理由。 我听到他喊着自个儿,声音里的不安还在,可隐约的似是多了什么。 我心思浮乱,却已是不由自主的有了决定。 我叹了口气。 「我在的。」 教他这么一闹,再多的酒兴也没了。 何况已时至夜半,该当收拾离开。林子復看我将昏睡过去的他揹起,不住摇头,似对他酒醉后磨人的功夫敬谢不敏。 我冷睇林子復一眼。 林子復大约也知理亏,一路也不敢多吭声。 「不过…」 直到站在房门前,林子復才开口:「你方才是…」 「晚了。」我打断,越步而过:「明日再说吧。」 我揹他进到房里。 里头幽暗一片,只馀窗外月华的光影。我将他放倒在床上,为他除去鞋袜,这才发现,已经入秋许久,他却仍穿着薄薄的夏衫。 我拉了被子,盖到他身上。我仍坐在床边。 我盯着他的睡脸。好一会儿,我伸手去碰他的脸,触及之处非常的软嫩,还有些微热。 心头生着一阵从未有过的滋味儿。 我把整个儿手心贴在他的脸颊,有个朦胧的念头。 不期然的,脑海里浮现,曾有人对我讲过的一句话。 人生来便是为了与人不断相逢,寻一个伴儿。那人道我不是未曾遇过,只是未曾留心。 留心…呵。 我收回了手,又轻轻握起。 若真有这样一个人,能留在心里的话… 那么我想,是他的话,也很好。 小番外三则 (信) 路静思那呆瓜每隔一月都会写来厚厚的信。 每次王朔还没看,都能猜到里头写了什么,不外乎日常大小事儿。路静思那傢伙不懂啥叫精简,更是想到啥就写啥。 只不过… 从前几月开始,那呆瓜的信里,总会来一句先生说如何如何的,然后先生怎么又怎么了,写得满满的三张纸里,几乎一半都在讲那个先生的事儿。 他这次说先生对他很好,他也想对先生好,希望以后都如此。 王朔感到有点儿不对。 他很心烦。 晨练的时候烦,吃早饭的时候也烦,过午之后与师兄们一块儿下山也烦,晚饭更烦。他无时无刻都在烦恼一件事儿。 「师弟,你信写好了么?」 向来帮他送信出去的师兄问。 王朔抓抓头,让师兄再等一等。他咬着笔桿,对着空白的纸发愁。他在想该怎么问才好。 路静思那呆瓜!他到底明不明白自个儿都写了什么啊? (养家) 我喜孜孜的写信给王朔。 我告诉他,要跟傅宁抒一块儿过日,不用发愁以后的事儿了。他泼了冷水,还说这样以后要发愁的可多了,只靠傅宁抒在书院教书,怎么养得活两个人。 他在信里骂我,是不是想喝西北风。 唔,想想也是… 我回头找傅宁抒商量。 傅宁抒听了,就淡淡的说,那不当先生了,换个能赚钱的活儿。 …什么活儿? …自个儿当老闆。 …那我做什么? …唔,书里都怎么说的,是了,你得在家里相夫教子。 …也对喔,咦? (还愿) 他问我离开前,能否先去寄水寺还愿。 我才想到那次去了寄水寺,他确实祈求过考试的事儿。 不过考试… 我与他说没成的愿,哪儿需要去还。他支支吾吾,怎么也说要去。我觉得奇怪,但想想去一趟其实也不要紧。 到了寺里,他问着那儿的小师父点香祈拜的事儿。 我看着他忙。寺里与我相熟的师父过来问候,在知我是陪着人来时,往正忙乎的他看了一眼。 师父道,看来施主已懂了贫僧说过的道理,贫僧极为施主感到高兴。 我一怔,才忆起久远的一桩印象。 师父与我话别,我看着人走远,然后转去看他。 他站在殿前,手举着香,模样专注。 我仰望殿上的大佛。 当年初到渭平县城,我也曾到寺里来。倒不是刻意,不过上山来走走,便绕到了这儿。 因着那次,才与这位师父相熟起来。 当时我四处看看,未想祈拜些什么。师父走来,同我问候攀谈。 不知何故,我忽有所感,便道人生在世,终究是自个儿一个,何须要人相伴。 师父却说:人生来只自个儿一个,便是为了与人不断相逢,寻一个伴儿,此生才不枉,施主或许不是未曾遇过,只是未曾留心。 对了,所以那时… 我看着殿上的佛祖,遂地道若真有这样一个人,来日自当前来答谢。 说时仍有些不以为然… 无心插柳,柳成荫,在不知不觉中,我在不断相逢的人里,寻到了一生的伴儿。 想来,今儿个该要还愿的是我才是。 我同一边的小师父也要了香,往他走去。 他对我笑。 我不禁也微笑,拉过他的手,一块儿同殿上佛祖诚心拜谢。 千重 听闻他又犯病,我琢磨了两日,还是溜出宫去探望。 去到恭王府,正值傍晚。 我来前就知皇叔仍在宫里议事,此刻王府中只有恭王妃。从前在王府中住过,我与恭王妃还算嫻熟。她比皇叔要好说话一些,见我贸然前来,仅是口头提点两句,就要人去喊随侍他身边的人来。 我忙道不必,又撇开身后的随从,自个儿一个去往他的居处。 方才踏入院中,屋门正好打开。 出来的是随侍他身旁的人,见着我霎时一怔。 我在对方喊出口前拦了一拦,大步的过去,逕自推开了门。屋里非常的暖和,几上的小金炉里焚着香,味道是浅淡好闻的。 我步向右侧,一手揭开帷帘。 他散下长发,倚着床头坐卧,肩上搭了外衣,手里正翻过一页书。听闻声响,他抬头望来,神情微微一讶。 「您…」 「你别下来了。」我拦住他要起身的动作,走近过去,「我是来看你的。」 他恢復神情,把书搁到一边,目光越过我看去,喊着他的随侍:「朝顺,去搬张椅子过来予太子殿下。」 「是。」 我正想说不必,可他用得人手脚向来利索,一张高凳已搬到面前来。叫做朝顺的下人更在凳面上铺了锦垫。 「殿下请坐。」他道。 我瞅了他一眼,心里隐隐着恼,但又无奈更多,只得去坐下。 「殿下此次出来,东宫里的人知晓么?」他问。 「若不知晓,你觉得我可能出来么?」我反问,睇了他一眼,「你倒记得训诫我,看来,你身子已好得很了。」 他微笑,「承蒙殿下关心,臣自是好了许多。」 我抿了抿唇,还是忍下了不满。 「那便好。」我闷道。 「殿下既已亲眼确认,自是该回去了,眼下已经不早。」他又说。 我沉默的看着他。 他也看来,过会儿叹气,似要开口。 「我有一月没见你了。」我抢了一步,仍旧紧盯着他:「自上回父皇下旨,让我立妃之后,你再也没有来过东宫。」 他一怔,但不说话。 「你…」我垂下目光,「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他立刻答。 我抬眼看去。 「李簌。」他轻喊我的名字,语意温和:「你是太子,即使不是现在,往后也要立妃的,我不会为此不高兴。这段时间东宫正忙,我本不该去打搅。」 我微咬唇,低道:「那些事儿一点儿也比不上你重要。」 他看着我不语,半晌嘴角才浮现一个笑意。 「过来。」他说,拍了拍床边的位置。 我即刻起身过去,想了一下就脱鞋上了床。他又一笑,便掀开被子,把一半分了给我。 我同他相倚在一块儿,心里不禁满足。 但隐约的,又有一丝悵然。 从前我的目光总追着一个遥不可及的身影,却忽视了身旁的他。我甚至对他的心意视而不见。 他对我很重要,那份重要究竟如何,我当时心里却分不清,直到以为要失去了他时才透彻。 我转头看他,虽说病已好了许多,可他的脸色瞧着仍不大好。 我心里不免再起愧疚。 当年他受了重伤,后头虽经调养,可终究是种下病根,受不得半点儿风寒。 想着,手背忽地被一抹温热盖住。 我对上他温和的眼意。 「想些什么?」他问。 我沉默,片刻才开口:「若不是当年我…」 「你知道的,我未曾怪过你。」他打断,「而且那是意外。」 「可那时我不是无心的。」我转开目光,盯着盖在身下的绸被。 当时,我真是想让那个人走失在山里,也吃上一些苦头——如同我小时那样。转瞬之间,一切都变了调,从此再不见天真。 「那些事儿都过去了。」他出声,语气轻缓:「他也不怪你。」 我沉默,一会儿才看向他,「他对你说的?这样久了,你俩还有联系?」 他对我向来不隐瞒,这会儿倒有些迟疑。 我沉默的别开眼,但不是不高兴。 我只是想到前日的一桩事儿。 忽地,感觉自个儿的手被一握,我一怔,往他看去。 「李簌…」 我微笑,「阿岑,说来也巧,前日里我出宫去长空寺,在那儿看见了宁六公子。」 他一怔,半晌才出声:「是么?」 「嗯。」我点头。 他没作声,眼眉微低。 「不过,我倒没瞧见那人。」我再道。 「六公子瞧见你了么?」 我摇头,「应当没有,我也没过去喊他。」 但我想,宁抒应也不愿同自个儿打上照面。 「这样多年了,六公子应当已不怪你。你要是对他…」他一顿,语意游移,「若你想,我可以教…」 我看向他,一笑打断:「我不想。你方才不说都是过去了,予我来说…也是。」我反握住他的手,紧紧的。 「阿岑你知道的,我当太子不过是为了母妃当年的牺牲。」我轻道:「作个太子哪里好?可也只有这样,我才能有权力做想做得事儿。」 他看着我,目光柔和。 「我晓得。」他道。 我不禁欺近,把唇凑到他嘴边,轻浅的啄了一下。他的嘴角弯起,一手伸来将我环了过去。 我拥住他,同他一块儿倒躺在床上。 「李簌,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他说:「你不必顾忌我。」 我将头靠在他怀中,手滑入他的衣礽,「但我却想顾忌着你,这样,我才不至于会失去你。」 他没答腔,但抱着我的力道微微一紧。 当年那桩旧事儿,宫中许多人都知晓,却都说不清。 我知晓,母妃不仅是后宫斗争的一个牺牲品,也是朝堂权势角力的一步棋。 父皇当初严办了许多人,可那些人也是主谋者的棋子。 皇叔让我别管仇恨,说是日子要向前看。 我不怪皇叔这么说。皇叔帮了我许多,除却追查真兇的事儿,在我初初回宫,安危仍旧不定时,同父皇提请,让我至恭王府住上一段时日。 我与李长岑因此识得,慢慢的才相知。无论我做什么,李长岑总会伴着,他不管旁人,只管顾着我。 但那时,在我心里惦记着的是另一人。 当年,母妃带我搬离江南的宅子,她说是回京,要回到宫城里。 我那时年纪小,对她的话懵懵懂懂,只以为那所谓宫城是个好玩儿的地方。 而半途出了变故。 母妃为护我而死,一干随从也为我相继被杀。最后一个护我的随从,把银钱及包袱塞到我怀中,然后将我藏到附近猪圈,用布堆掩住。 我掩在布堆中,见着那随从被杀。对方在周围搜找,我不住发抖,深怕一会儿就要被揪了出去。 我在猪圈躲了两天,最后让农户发现。 那农户开始颇和善,给我饭吃及水喝,还烧水给我洗澡。我什么也不懂,想起以往母妃感谢人时,会给点儿小东西。 我拿出银钱,以及手上的金鐲珮饰。 直至现在,我还记得那农户眼神放光的贪婪模样儿。 农户拿走了所有银钱,以及我身上金鐲珮饰,带我离开,却把我丢在一个镇子… 我身无分文,为了躲藏及饱餐,受尽冷暖,变成一个人人口中的小乞儿。 这么暗暗躲了半月,我在一处巷道中被逮住。 最后关头时,有人出手救下我。 抓着我的那只手被生生削断,血花喷勃而出,一副身子跟着倒下,周围响起刀剑相击声。 一个又一个人倒下… 我眼也不眨,只是向前望去。 他穿着一袭黑衣,束着的长发随风飘盪,手里握着长剑。 那剑尖不住滴着血。 我与他的视线对上。 我怔得忘记了怕。我一直以为母妃是最好看的人了,原来不是。原来,可以有男子生得那样好看的。 他的眼睛尤其美。但那对目光极凉薄。 那时候,我还不知晓他是谁。 一直到皇叔的人找来,我才知道他叫做宁抒,是宁家的六公子。 宁抒救我,是一时看不过去。 他并没有存心,自然也不管我之后会如何。 可我怕再给人抓住,便紧紧跟着他。他牵着一匹马走,脚程也是快的,但那会儿我不知哪来的气力,就这么跟着出了镇子。 宁抒察觉,在我要跟着时,出声赶我走。之前他救我,未对我说过半句,我听他的声音低沉又冰冷,不禁畏怯。 但,我仍不惧退。 他便不理我,逕自走了。 我一样跟上。 而他不理,真是不理。他打了野味儿,逕自生火烤了,便也自顾的吃起来。我瞧得肚子不住地响,他一眼也未曾瞧来。 水也是,亦一口不曾分我。 我饿得很,同他闹了起来。他一点儿也不顾念我年纪小,丢给我一把匕首,还有柴堆,教我自个儿打野味儿生火。 不想死,就自个儿动手,他对我说。 我自小受着呵护,即便流离了半月,又哪可能就会生火了,自是又与他闹。 还没跟他走出林子,就在半途晕了。 等我醒来却是在一家客栈。 站在床边慰问我的人不是他,而是皇叔派来的人。我这才明了来龙去脉,知道自个儿其实是个皇子。 那人要带我回京。 我半信半疑,跟着才见到宁抒。 那人对宁抒颇恭敬。对方拿出一信,给了宁抒,他看完后没说半句话。之后,那人领着一票人护我上路,宁抒却也跟着。 中途遇到伏击,我让那些人护着一路退到河边,那人损失不少手下,自个儿也受了重伤。 那人将我託给宁抒,提剑迎敌。 不知是否顾及着我的缘故,宁抒迟迟未能脱出。他身上也有伤,后来退无可退,一把拽住我,往河水里跳。 水流湍急,我们即刻被往下冲。 河中有不少石块,我以为必死无疑,他用剑强行阻住水势,用足气力拖带我上到对岸。 他拽着我急步进入林子,往着深处而行。 我的手腕被他紧紧扣着,半点儿甩脱不得,身上是湿淋淋的,林中阴凉,全身都在颤抖。 不知走了多久,天逐渐暗了,我朝他大喊大叫,他毫不搭理。我用力挣扎,不知怎地,那会儿就挣了开。 不待我回神,他整个人已往前仆倒。 我骇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走上前。 我蹲下身,他两眼紧闭,一綹湿发盖在脸畔。我颠巍巍的伸手拨开那綹发丝,指尖碰在他的脸上,只觉着冰冷。 我驀地慌张,就去摸他的手。 一如方才一路,他的手心是滚烫的。 我想到母妃死时紧握着自个儿的手,也是这般热烫,可脸色也如此的冰凉,顿时哭了起来 「哭什么?」低凉的声音响起。 我一怔,泪眼汪汪的循声看去,他已睁开了眼,眼神比平常更加沉静。 「你是不是会死?」我问。 宁抒唔了一声,眼睛又闭了一闭。 「你、你别死啊!」我慌忙的摇晃他。 宁抒眉头一皱,才微睁了眼,「放手。」 我即刻松手,就听他道只是想睡一会儿。我怔怔的看他又闭眼,过了片刻,才发觉他是真睡着了。 好一会儿风吹来,我不禁打起哆嗦。我伸手,迟疑了会儿才摸住他的手,仍旧滚烫得很。 我起身,慌张的往旁捡拾枯枝。 可我看着堆了一地的枯枝,却不知该怎么生火。我想着之前看他做得方式,却怎么也生不了火。 我盯着掌心的水泡,不禁大哭。 我想,我俩就要死在这儿了。 关于那段往事儿,日后我不曾对谁讲起,就连李长岑也没有。那是我最最狼狈的时候。 但那也是我最珍惜的往昔。 我跟宁抒自然没死在那儿。宁抒事前已联系了个手下,不过我们没去到接应的地方,所以那人自发寻了来。 不过那是在我清醒之后,才知晓的事情。 当我醒来时,只觉着周身温暖。 火堆不知怎地升起来了,宁抒坐在一边,他散下长发,衣衫褪了一边,正让人裹着伤。 我坐起身,宁抒便看了来。 火光映在他脸畔,他的目光似乎跟着暖了些许。他丢来一样东西,我慌忙去接,发现是水囊。 「喝一口吧。」他道,穿整起衣衫。 「谢…」我开口,才觉着喉咙又哑又痛。 「你哭得很丑,以后还是别哭才好。」 我听他语气平和,目光离不开他唇边的浅淡笑意。 过了那日后,他对我再不是冷眼相看。 那段时日里,只有我跟他。他会与我间聊,有时候也会跟我讲京中的事儿。我不觉以为自个儿予他来说是特别的。 后来才发觉,他其实从不曾讲自个儿的事儿。 在韶城时,为了甩开跟踪的人,我同他只能暂待在讲经堂里。堂上僧人正讲解着经文要义,我半句也不懂,正想问他,却见他似在沉思。 不知想及什么,他的神情不再冰冷,温柔的彷如初春冰雪消融。 我从未见他这般神态。 往后…回到京中,我再不曾见过他。 经由李长岑,我知晓一些他的事情,知道他早脱离了宁家,是为了还皇叔的人情,后头才会一路护我。 我回宫成为了皇子,他仍在江湖。 不过,不知何故,江湖上再也无他的声息。我怎么打听也打听不出,直至父皇让我去崧月书院。 我在那儿见着他,实在喜不自禁。 可在那儿,我瞧见了,他对一个人露出在韶城那时的温柔神情。 那个人什么也不是。 在我什么也不是时,他却也未曾这么对我过。 我以为成了皇子,或许能有些不一样了… 原来,也不是。 他不曾喜欢过我,予他来说,我只不过是从前的其中之一。 我从未走进到他心里。 而他对我说,其实你心里已有比我更重要的人。 我不肯相信,但也隐隐动摇。 在与他分别后,我回去宫中过得并不好。母妃死了,而母族在朝中势力早被削弱,我无依无靠。 父皇必须公正,他不能偏颇,即便他有心… 皇叔出面,寻了一些教人无从反驳的藉口,就这么带我回去王府。 其实,当时我谁也不信。我只是选择了一个比较容易生存的地方。 李长岑比我大了一岁,加上我又是皇子,他什么都让我。无论我如何刁难,他从不曾发过脾气。 我觉得他不懂。他的一切太美好,如何懂得我所经歷的。 偶然的,我发觉到他隐瞒住的一个毛病。 他对路…不大能识得,即便已走过了好几次。 我忍不住作弄他,一次次把他甩开,自个儿一个跑了。他在很晚的时候,才让王府侍卫寻了回来。 皇叔询问,他却说是自个儿贪玩儿忘了时辰。 他被罚跪在院子里。我去看他,他对我说:以后你有我的把柄了,那么可以试着信我一点儿了么? 宁抒说得对的。 那么多年来,伴在身旁的是李长岑,不是他。 在我心里的人不是他。我却为了长年的一个执着,从不去正视心意。 我使计要让那人吃苦头,没想到反而害了李长岑。他受重伤,昏迷不醒,皇叔得了消息,火速派人来接。 我跟着回去,对皇叔坦承一切都是自个儿的错。皇叔面色沉沉,让我回宫,自个儿去向父皇交待。 我只愿他能好好的,自此…再也不见也无所谓。 父皇知晓后,倒没有我预想的盛怒。但他还是生气的,将我禁在宫中一月。 间中,只有宁皇后来探我。 我喊宁皇后为母后,可其实与她一点儿也不亲。她似对关係浅淡不以为意,两三天就来看我一次。 通过宁皇后,我知晓他已醒了,身子也一天好过一天。 我安下心,想着见他,但又不敢… 我才发觉,比起得不到宁抒,失去他才是最可怕的。 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待在宫中学习,哪儿都不去,逐渐收敛了任性。 过了半年,我听闻他受了皇叔的令,去往江南一带。他离开京城,皇叔进宫来,特意来看我。 皇叔并不恼我,然后说他也是,始终不曾怪过我的。皇叔让我来年一样赴王府的春日宴。 我应了,但到了那时候却不自禁寻了藉口,随宁皇后到京郊的别院休养。 没想到该在京中的他,却出现在别院。 宁皇后屏开旁人,留他与我说话。 「你始终不愿见我,所以我就来见你了。」他神色温和,带着笑意:「李簌,在你眼中,我便是那般小家子气的人么?」 我怔怔的瞧他。 他瘦了一些,模样又似比年前成熟。 想着,他已往我走近,朝我伸手。我的手教他拉了去,搁到他的掌心里。我隐约低眸,不禁用力一握。 耳边听到他说:「我不曾怪过你,那不是你的错。」 「可我却怪我自个儿。」我抬眼,声音不禁颤抖:「我差点儿失去你。」 「那么,你别再避着我吧。」他一手把我拥了过去,在我耳旁低语:「李簌,无论如何,你永不会失去我。」 我靠在他身上。 「我也不会再逃避了。」他轻道。 我起身穿衣。 身后传来动静,一件外衫便披到肩上,我转头。他对我微微一笑,一手扶在我腰上轻抚。 我将脸微倾,同他轻吻。 「这样快便四更天了?」他松开我的唇,声音低低的。 「嗯,你再睡吧,我自个儿出去就行。」我道,继续穿衣。 待到穿整妥当,我站起身,正要招人进来梳头时,不禁又转去瞧他。 他果然没睡,而是侧卧着,发丝散在枕上,一手支额,脸上掛着笑意,一双眼眨也不眨的往我看来。 「看什么?」我不禁赧了脸色。 他摇头,但一手朝我轻勾。 我心头隐动,终究没忍住,便近前低身,立即被他拉了一把,再与他缠绵依依。 时至今日,互通心意已有几年光阴,可我与他之间能够相聚的日子却越来越少。 两年前,我更让父皇立为太子。 自然,中间我并不是没使过手段… 皇叔及宁皇后自也是帮了一把,而他更一直、一直都在我身旁。 只要我需要他,他万死不辞。 可我想得,不是这样。 我只愿他好好的。他不必为我做些什么,更不要他为我牺牲。 此次,若不是为了我的事儿,他也不用冒着风雪赶回京,因而又犯了伤风。我抱住他近来有些消瘦的身子,将脸埋到他肩窝。 「李簌。」他忽开口:「你不会失去我的。你要我的一日,我便在一日。」 我无声点头,又紧紧抱了他一把。 隐约听得屋门推开的声音,是昨晚与我一块儿来的随侍。 「快过四更了,你快回去吧。」他道,率先松开手。 我看着他,欲起身时,仍旧忍不住拉住他,然后低身吻了吻他的唇角。 「阿岑,我心里只有你。」这一句话,是早该说了的。 他一怔,跟着微笑。 「我知道的。我从来都知道。」 (番外一) 暮寒霽色 十三、十四 十三 隔日他醒来,见着我时一脸的茫然。 「先生真的回来啦?」 他这么问,口气怯生生的,似乎不能肯定。我正倒了杯水,不觉轻叹,朝他瞧去,心底隐约一软,却也恍惚。 昨儿个夜里,我虽有醉意,但不至于记事不清。在心头滋生的那阵不明情感,忆起来时分外清晰。 我也没忘,他到底是个什么也不懂的。若然他懂,也不该是我所以为这般。 可我仍不禁隐隐动摇。 我按下心绪,走去床边坐下,便把水递给他,「先喝杯水。」 他怔怔的接过,很快喝完了水。 「头不难受了?」我问着,讨回他手上的杯子。 他摇头,又即刻露出困惑。他不知想到什么,微皱了下眉,目光往我瞅来,茫无头绪,「先生我…昨晚…」 看来是全忘了…我平淡道:「昨晚你才喝了口酒,头就难受起来。既然现在感觉不难受,这睡了大半天,也该起来了。」 他低应一声,我便起身要走开,忽地被喊住。我静静地瞧去。他面露侷促,半晌才开口。 「先生这次回来后,还要再离开么?」 我一怔,他已慌忙的低下头,可模样彷彿祈望着什么,又似是委屈。我心头微叹,仍不禁伸手,摸了一摸他的头。 「不会了。」我终究说出口。 看他穿得单薄,我想了想,便把原来做给姨母的披风予他。 披风稍长了一点儿,他不在意,模样惊喜,自顾的将披风摸了又摸。 他向来藏不了情绪,想什么都表现在脸上,以往我看在眼里,并不往心里去,这会儿却不觉怡然几分。 一个人若能一直率真单纯,倒也是好。 后头去到那老旧的麵铺,不知何故,他却问我为何要来这样的地方? 我听他意思,不免狐疑自个儿或许再想错了他。我又想来的一路,他尽瞧着那些光鲜亮丽的东西。 我不禁淡了语气:「你喜欢那些只是好看,却没用的东西是么?」 他一脸不解,却点了点头。 「先生不喜欢这样的么?」 我敷衍的应声,不想搭理。 耳边听他语气低微的解释:「我也不一定要好看的,以前也时常没抓好时间,那麵就糊成一团不好看了,但也吃的嘛。」 我顿了顿,朝他看去。 他神色无措,小声道着:「但花样多点儿,味道是比较好啊…」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原来不是我想错了他,而是他想错了我。 「先生?」他怔怔的看来。 我叹了口气,开口:「快吃,再不吃就真糊掉了。」 等吃完离开,我看天色还早,便说四处走走。他开怀的点头,但问他想去哪里,他却面露苦恼。 「我可用过一整堂课介绍本城…」 「那很久了…」他心虚似的说。 「不是才考——」话出口,我不由一顿。 对了,此前曾答应过他——我往他瞧去,谁想他却一副比我过意不去的模样,慌忙的转开目光。 我看他低垂了脑袋,在心里一叹。 「走路要看着路。」我开口,看他抬头又问:「考坏了是么?」 他立即点头,可随即期艾的解释。 没想自个儿竟言而无信——我隐约歉然。我伸手,轻摸过他的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我心里一怔,却也…觉着如此很好。我便道了出口:「以后不会——」不会轻忽与他之间的任何承诺。 他轻点了头,不过眼里有着隐约的不明白。 我也未解释,只道:「若没有特别想去的,就随便走一走吧。」 城里的青楼花街与堤岸仅隔了个路口,故常有客人携了姑娘登上游船消遣。而那些姑娘们私下也会雇船游玩儿。 他对城中的一切皆不熟悉,自然不知这一点。可不知因何,他却说要往堤岸那儿瞧瞧。 我无所谓,应了他的愿。 走在堤岸上,不期然的遇上几个教坊的姑娘。 那些是出自沁润坊的姑娘们。 我之所以知晓,是因本城一些客人上月照楼摆宴设席,为了助兴总会找来坊中姑娘作陪。 对这一点,我不置可否,只要不闹出格便好。 可眼下,他们之中的一个姑娘从旁走过,脚步一顿,忽地喊住了我。我一看,倒是认出了她,是那坊中的头牌。 半年前城中赵家老爷寿辰,于月照楼的包间摆酒宴客,她受邀前去,在园中池塘畔舞了一曲。 当时我正欲离开,走过廊下听闻阵阵喝采,便瞧去一眼。一旁的铁掌柜道她是沁润坊的头牌清雨。 我听过便算,未往心里去,之后又见她出入过几次月照楼。 她模样出眾,认出不难,过道上打过几次照面,但我一次也未曾与之交谈,因而这会儿对她将自个儿喊住,着实感到不明。 她已然款款近前,对我低噥软语,言谈中隐约有一抹调笑。 我漠然以对。 但,并非不解其意… 往昔于江湖行走,我虽不喜,可也不避忌出入青楼教坊,只因那儿的消息其实最多,往常出入一晚上,便能听来不少事儿。 可那样的地方九龙杂处,因此若非不得已,我也不会特意出入。 我回绝了她的邀请。我转开脸,见他困惑不解,却也似是好奇的望着那几个姑娘,不禁一伸手,拉了他走开。 他倒是未有疑问,一路乖顺的跟从。 后头,我察觉有人尾随。 若是平常,我早早把人甩开,可还带着他一块儿,就教人跟回了书院。那不过一般小廝,来处也不难想。 我不放心上也不理会,任由对方去耍花样儿。 节日一过,学生陆续返回,只有周文生未曾归返。 为此,余思明着人让我过去。他仅平淡的告知,周文生家中有事儿,大约不会再回书院。 …怕不是大约,而是肯定的。 原因倒也不难推敲。周文生的爹身为朝臣,大抵知晓之前自个儿儿子惹了什么,应是不想在这层上得罪陆家。 撇开这一事儿,我去信朔州,一封予舅父告知自个儿后续打算。 另一封则交待了些事儿,让连诚去办。 而对我仍续留书院,林子復似是意外,言谈中多次探问。我仅是淡道想留便留,何来缘故。 他听了,不知因何若有所思。 我未去在意。其实这么答也不是敷衍,而底下缘故… 若说全为了他,我以为不至于。 但,因为一个人而去做些什么,这样的感觉并不差。只不过,那样的一个人,正好是他。 中秋过后,凉意越发分明。 陆唯安于课堂上晕倒,让请来的大夫瞧过后,我随余思明去探看。 依礼,陆唯安得喊余思明一声姑父,不过几次见他俩谈话,两人模样并不热切,一方冷冷淡淡,另一方则是尷尬多了点儿。 我想,余家并未从陆相那儿讨到便宜。 不过因着这一层缘故,陆唯安被安置去墨玉斋休养。我俩去时,正好瞧见陈慕平从那儿出来。 陆唯安与陈慕平之间的猫腻,明眼人都是看得出的,我不予置评,但看在余思明眼里自然大不妥当。 陈慕平见到我俩,毫无尷尬,倒是坦荡。他微笑问候,便大步离开。 进到屋里,陆唯安躺在榻上,我随意慰问几句,即先一步出去。 待到晚些时,我携了东西往书库的方向过去,半途教长工陈伯喊住。他递给我一样东西,是一柄摺扇。 我将之打开,浓郁的香气便扑面而来。 我不禁蹙眉,上回是书笺,这回换成了摺扇… 扇面上提了字儿,对方的意思很明显——着实无趣儿。 我闔起扇子,开口:「以后这些,不用拿来给我,你直接退回去就好。」 「好。」陈伯道,目光越过我望去。 我察觉,偏过头就瞧见了他。 待陈伯走开后,我转过身去,他便喊了先生,快步走来。 「…好香。」他忽地脱口,往我手中看来,「先生,那是扇子么?」 我低唔了声,随口问:「今儿个怎么这样晚?」 他不知为何垂下眼角,才小声的回答:「吃饭吃太晚了。」 我瞧他此刻约莫要往书库而去,便转身迈步。他只一下就跟了上来,走了几步,口中问起扇子的事儿。 没想他居然觉着这阵香气呛人… 我看向他,不由隐隐一笑,同他说这是要丢掉的东西。 他睁大眼睛,似乎感到讶异,「咦?丢掉?」 「嗯。」 我同他走进书库里,不待发话,就见人已在里头的林子復皱起眉头。 「什么味儿?」林子復瞧来,脸上随即一笑:「又来啦?」 我不作声,将扇子随意搁下,将带来的东西予他。 林子復笑着道谢,但毫无表示。 我冷眼轻哼,他才不甘愿的取纸写字儿。有些消息我不便让连诚去探,但作为林家四公子的他,可没什么好顾忌的。 我收了字条,林子復似是无聊的取过摺扇,将之展开,唸出扇面上所提得诗,出言与我调侃。 待我冷看了林子復一眼,他那张嘴总算是知晓收敛。 不过,林子復奇怪我为何会教人跟上,问我想怎么办? 「不怎么办。」我淡道。 「就这么任由人纠缠…」 「她想纠缠,现在还是她的事儿。」我道。无论她想怎么做都好,都与我无关。 在我们谈话之时,他安静的在一边整理着书。 等我离开一趟再回来,正听到林子復喊他。 他坐在桌案的一边,面前立了本书,挡住了他整个儿脑袋,大约没有听到,半晌也没回应。 林子復摇了摇头,倒也没如何,往我看了一眼,便转身出去了。 我搁下手上的书卷,走去抽开了他面前的书。他脸上一愣,往我望来,目光隐约茫然。 他往旁看了看。 我便道:「他方才喊过你。不过你大约是看得太专心,完全没听见他说要离开一会儿。」 他往我看来,神色窘困。 我不禁责他一句,却听他低噥着:就算坐好也唸不好啊。我无语,往他看了一眼,他慌忙低头。 我没再与他说什么,他倒是自个儿找话来。我一样一样解释,隐约瞥去,他正目光专注的看着我动作,完全忘了他自个儿该做得事儿。 我便问:「不看书了?」 他赶忙低头,手里取过书。 但静下只有片刻,他又往我瞧来,嘴里问着林子復的去向。 …真是,没定性。 可我心里却不觉好笑,便同他有问有答。 好一会儿,他总算看起书。 「先生?」 我再听他喊,口中应了一声,手上仍做着事儿。 他问我书上的意思。 我想了想才解释,他哦了一声,接着再问了句。我一样回答,往他瞧去,见他似懂非懂,可口中又似有话要问。 我不禁叹气,手朝他伸出,「把书给我。」 他愣愣的将书递来。我翻了一翻,口中问他考试的事儿,便详细的与他解释,才将书还给他。 「听明白了没?」我问。 他便答:「就是讲两个人因为误会没见上面…后来不生气了,重新等待对方到来么?」 我点头,见他模样乖顺,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他一怔,隐约垂下眼角,手捏着书页的一角。 「先生…」 我往他看去,他不知犹豫什么,紧捏着手中的书。我以为他对书中仍有疑问,他却一愣。 「不是…」他脱口。 我正要问,林子復已从外进来,手上抱了好些书匣。我忙把桌案腾出一个空位,又将书匣打开。 他未再开口,在旁看了会儿,便拿书看了起来。 待整理一个段落,已经有些晚了。 林子復让他收拾。我与他一块儿离开,走在静悄的廊下,正有风吹来,他似觉着冷,隐约哆嗦。 我察觉便瞧去,见他仍穿得单薄。 「你穿得太少,当心着凉。」我道。 他愣了一愣,这才开口,不过却是说起陆唯安的事儿来。他话中有着关心及担忧。 我兀自猜想,他之前也许是想问这个事儿。 听我这么问,他一怔,微别开脸,但点了点头。 我想了想,遂地问他是否想去探望。 「可以么?」他即刻抬头看来。 「有什么不可以。」我道。 「可是…」他面露犹豫,似是怕这么做不好,支吾的说了一堆。 我不禁打断,只问:「那你是想不想去?」 他模样分明是极想的,可不知想及什么,忽地拒绝:「算了。」 我听出他话里有着颓然之意。我往他看去,不禁停下脚步,未曾深想,便伸手拉住了他。 他脚步顿了顿,停下来望着我,神色迷惑。 我对上他的目光,脑中忽闪过昨晚的印象,不禁松开了手。我按下心绪,口中道:「走吧。」 「咦?」 「想去看他便去吧。」 我道着,迈开步伐,带他往另一头走去。 到了墨玉斋的院门前,我才停步。 「快进去吧。」 他却仍有疑虑,脸上流露不安。 「可是…」 「别想那么多,要看他就进去吧。」我安抚道:「我在这儿等你。」 我看着他走进屋里。 片刻后,隐约听得里头传来声响。我在原地站了会儿,廊外的风吹越发地冰凉,隐约有着湿意。 我想了想,就往廊道另一边过去。这儿离书斋颇近,我便去寻出一把伞,才走出屋门,外边已下起丝丝细雨。 我回到另一头,他尚未出来。不远的屋里,有着细碎的交谈声,我凝神听了一阵,不禁一笑。 我估量他约莫快被赶出来了,便撑开伞走了过去。 果然,只稍等半晌,便听屋门打开的声音。 「先生?」他脱口喊,语气有着讶异。 我转身往他看去,「说完话了?」 他点头,目光隐约往我手上瞧来。 我打开伞,示意他靠近,「走吧。」 他应了声,慌忙的走来我身旁。我带着他踏入雨中,待到院门那儿,让他先进到廊下。 我收了伞,往他看去,与他目光相对。 「这种天气,就是只淋一点儿雨,也要害起病的。」我道,目光仍停留在他身上,他神色未有茫然,模样温顺的教人心头一软。 我隐约低眼,「回去吧。」 「好。」 我转身迈步。 他跟了上来,脚步似是走得急。我顿了一顿,隐隐慢了步伐。他走在我的身侧,我忽觉手被一握。 我怔住,不禁往他看去。 「先生的手好冰。」他说,神色靦腆,似乎觉着过意不去,「都是我说太久的话了,连下雨都不知道…我的手很暖的,帮先生捂一下,很快就不冰啦。」 我沉默着,只是与他注视。 我感觉到他手心里的热意,但隐约还有一点儿什么也传渡了过来。我低下目光,看着自个儿被握住的手。 他可能是无心,又或者他分明懂得我所以为的… 我心思微乱,便抽出了手,但不禁又去握住他的手。我握住他温热的手掌,隐约觉着心绪沉定。 他往我望来,目光真切。 我便明白,无论他是怎么想的都好,自个儿都是动摇了彻底。我不由一笑,握紧了他的手。 「回去了。」 「好。」 十四 从来都是想了,即便只有念头一闪,也会有所作为,没料却在对他的这件事上,辗转顾虑。 我知道,他是个很好明白的一个人。但我却究竟不出,自个儿对他所怀的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思。 我迟迟想不了一个透彻。 日子继续过着,我自然感觉得出,他对自个儿的依赖是与日俱增。 天逐渐变冷,在一日里,东门先生病了。 她一直在城中贷宅而居,身边有两个伺候的,是从前在东门家的旧僕。其中一个便来书院代她告假。 这已不是她第一回病倒。长年颠沛流离,她原又是没吃过苦的,初时病了没养好,便这么落下病根。 不过去探望时,她精神倒是好,还招人搬来棋盒。 我与她下了一盘,间中随意言谈。 她说到了两个名字,其中一个是他。 我手执一子儿,稳稳落地后才抬眼瞧她。 她低着眼目,琢磨着走法,一边道:「我没想到,他俩可以当得成朋友。」 我未答腔,静看她下了一子儿。 而她继续说:「不说易谦如何,静思那孩子是挺好的,但他心性太纯朴,往后一路怕要不容易,两人深交,想想,是对彼此都好。」 我取了一子儿下在她的圈地外,提吃了她四个白子,开口只道:「好或不好,还要端看他走了什么路。」 她一顿,目光递来,但瞧了我片刻才开口:「他来书院,不正是为了求取功名,这一条路绝对不容易,往后若有水月庄帮衬,是能轻松些。」 说着,她手中跟着落下一子儿。 我看着黑子被接连提吃。 是了,他来此,目的是为了求取功名,可那也不如何。考取了,自是他的本事儿,无论那一条路上再不容易,也是轮不到水月庄为他出头。 我漫不经心的道:「你说得是。」 却听她呵呵一笑,回了句:「你分明不以为然。」 我抬眼看去。 她面上浮着一丝笑意,开口:「我倒是忘了,若有你多方照看他,往后也不用依靠别人。」 我不由笑了,反问:「他有何须我照看的?」 她也一笑,却卖起关子不答腔。 我默然,便取了子儿。 她一样笑而不语,等我落下一子儿,截了她的下一步。在她懊恼的叹息中,我开口:「你用心太多。」 她怔了一怔,呵呵地笑道:「也许吧。」 这一盘已至终局,我起身,唤人来收拾。 她仍倚靠在榻边,面上一样温和,对我说:「他还是个孩子。」 我看向她。 「他自然是的。」 如何不是?我清楚她的意思。 然而不说年岁,他还是个学生,我则是书院的先生。 曾几何时,我居然避忌世俗礼教,真当自个儿是个先生了。每每想及这一层,我总觉得好笑。 可也是如此,才会辗转反侧,思量再三。 连诚从京城打道回到渭平县城,依例在月照楼待命。我去时,连诚与我说了个不算好的消息。 二叔近年来时有动作,这次似把盘算打到了傅家头上。 傅家商号遍佈各地,要想动及根本其实不大容易。只是,如今傅家在京中的生意,舅父已少管了,全数交由那败家子打理。 坦白说,对傅家生意上的事儿,我始终未有管顾的意思,从前出手帮忙,全是因姨母开口的缘故。 舅父于我,虽不如姨母亲近,但这样多年下来,丁点儿感情总也有的,若傅家真是垮了,我自然会照养。 但更多的,那不是我的义务。 可姨母生前便时常掛记傅家的情况,故才让连诚不时在暗里探探傅家生意。 「生意的状况尚过得去,好好维持,估计不是问题…」 连诚仔细稟告,我沉默的听着。 屋外很静,听不见丝毫的吵闹。这儿是月照楼后的一处小苑,自成一片天地,旁人并不能轻易进来。 相比于这儿的自成寧静,外边虽因佈置妥当所以静謐,但终究是吃饭的地方,而这个时候,正是吃饭热闹的时候。 或许,路静思已在这儿的某一处… 「…公子?」 我回过神,隐约垂眸,才低应出声:「暂且按下不理吧,端看二叔如何动静。」 「是。」 我又道,伸手推了一推案上的一封信:「你在这儿歇几日后,将这一封信带给二叔。」 连诚应是,上前取信。 我再无吩咐,便让连诚退去。 连诚走了一会儿,我也离开小苑,途中遇着铁掌柜。他神色不好,正听一个小廝稟告什么。 我听得几个字眼,不禁皱眉。 我以为,人无论处于何种位置,都应当知本分,何况作个教坊头牌,自该比旁人更深知这个道理才对。 但,显然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我脚下立转,一去,就看路静思要饮了那杯烈酒。我快了一步,扣住他的手腕,他怔怔地看来,睁大的眼里有着茫然。 我一把将他带至身侧,拿开他手中的酒,朝那为首的教坊头牌瞧去,微沉口气,开口:「姑娘们逼着一个孩子喝酒,像什么样儿。」 她出口反讥,言语刻薄,非要扭曲意思,不依不饶的让我以酒赔罪。 此桩不论对错,这酒,自个儿都是不会喝的——我将酒倒了,开口:「我说过,这儿是月照楼,而且我已经拒绝了姑娘的酒,这杯是不可能喝的。」 我拉了他要走,却被拦住。 对方出言威吓,说得是完全看不清自个儿斤两的话。 「你就不怕妾身让人去书院找麻烦?」 呵,可笑,我道:「崧月书院岂是姑娘能找麻烦的地方。」 我不再理会这一群人,扯紧路静思的手快步离去。 一路上,他脚步踉踉蹌蹌的,手里用力挣了几下,怎么也不肯配合似的。我隐约着恼,遂地一把松开手。 他往后迾趄两步,似乎便站着没动。我走了两步,还是停下回身瞧去,他面露无措,但一双眼却眨也不眨地直望来。 他张口,囁嚅地喊了我一声先生,语调颇似委屈。 我冷眼看他半晌,轻沉了口气才走过去,不待开口,手便被一个温度握住。我一怔,他整个人忽倒了过来。 我忙伸手捞住他。 他浑然未觉如何,将脸埋在我衣上,喃喃地说着好睏。 我无语,这才从他身上闻得一丝清甜,是不同于方才那杯烈酒的气味儿,显见他之前喝了不少。 我不禁皱眉,开口:「静思?」 他没作声,倒是整个身子越发软了下来,原来心里是有些恼的,这时只感无奈,我心中微叹,只得托起他抱了起来。 铁掌柜迎面而来,见此露出一丝讶异,但很快回復,一步走来我身侧,低声问:「公子,那厢该如何是好?」 我看了铁掌柜一眼。 铁掌柜何许人也,若不是个眼神好心细的,我也不会将他找来月照楼。 只不过,平时楼内有些什么事儿,我向来是不出面,这一点,铁掌柜是知晓的,而今我此举,必然是出了他意料。 此刻他问,并非不知如何办法,而是来探我的态度。 我开口:「你还要问我?」 铁掌柜低下首,「几个姑娘是别的客人请来的,怕处理得不好,扫兴事儿小,还会削了客人面子。」 我冷淡道:「你觉得,我需要给什么样的客人留面子?」 铁掌柜抬起头来,模样是不卑不亢。 「小的明白了。」 我未再多吩咐,便抱着路静思去至小苑。屋里没有摆榻,我让他躺在一张稍宽的长椅上。 长椅硬实,躺上去自然不是多舒适,他缩着手脚,眉头微皱了皱,但没有醒来。我坐到椅边,不禁探出一手,指尖抚过他的眉心。 我看着他,任由念头几番辗转。 昨晚他忐忑询问的模样浮上心头。 不知何故,近来丁驹时常亲近他,做任何事情总喜欢找一找他。而他年纪小,又没见过世面,对许多都感到好奇,自然会应承。 这,其实也没什么。 但没想,他却来问我准或不准… 对着他的事儿,我早知晓已没法儿如往常决断。我既看出他期望,也看出他对自个儿的顺从。 于是,自个儿又能怎么回答? 我将手拂向他的面庞。第一次对一个人感到不知如何是好,可这样焦躁磨人的感觉却也不差。 一旦起心动念,便再无法遏制… 掌心轻抚过他的脸,我略微一停,才收回了手。 (番外一)暮寒霽色 十五、十六 十五 每月里,总有信捎来予他。信来于青城山,写信的是原来该要到这儿,叫做王朔的人。 两人之间的关係不大一般。 他如何到了书院的,我不是丁点儿不知前因,可彼时无心理会,虽曾想过问,但也不了了之。 到如今,再未向他问起来。 不过若不经由他,要想知情其实也不难。 每个学生的身家背景,书院皆作有录记可阅,他虽与人替换,亦能循线查出。 听我问起,林子復神色隐约讶异,但他倒没多讲什么,甚至难得主动要使人去办。 这一件事儿,我当初多少有些未尽之责,林子復这么地解释。 之前,林子復只将生名簿上的名字改成了他,其馀的并未更动也未深究,权当他与原来那人之间便为主僕。 待寻线找去,才发现不是这样的一回事儿。 他住的那个村子位在淮南县下,是一个极小的地方。那里只一个王姓人家,并不难找。 甚至,随意一问便探出了许多事情。 说起来,王家少爷既是无意于功名,使他替代了也不啻是一件好事儿,可为难的便是在于他的娘亲虽为王老爷的妻子,他却不是王老爷的身生儿子。 用不着深想,亦能明白这一桩事儿揭穿后,他会有何处境。 不过,林子復将查到的一二摊在我面前,其中却有些出人意料的情事。 书院所收学生虽不是全有背景,但一般小户人家——像是王家这样的,没下过工夫,怕也难能进来。 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王家长年来做些小生意过日子,维持还能算优渥,如何一口气拿得出大笔的钱,赖得便是各笔田地买卖。 至于,那些田地怎地从村民那儿哄骗到手,又怎地暗里卖出的,自然有其猫腻及手段。 但这一些,我都不管… 我只是看着那几段他从前过得日子的描述,心头隐有些异样的滋味儿。 「——真是个奸商。」 耳边听林子復嘖嘖了两声,状似感叹的说了这句,我挪开目光,不冷不热的瞧他一眼。 林子復煞是尷尬的咳了两声,摸了摸鼻子道着:「好了——你知道了你想知道的,现在打算怎么帮他?」 怎么帮?我不由怔了怔,便对上一双隐有些深沉的目光。 若自个儿真是认了要帮忙的意思,兴许林子復就要有些别的想法… 旁人如何想法,于我自然一点儿也不重要,也从不在乎,可他不一样。我忆起了东门先生的话。 我琢磨着道:「我有说要帮他么?」 林子復沉默,可脸上却似是松了口气,他说:「我以为——」 「我不过问问而已。」我淡道。 林子復看着我,一会儿才微一点头,没有追根究底,似乎真当我问起是忽来的兴致。 我便真的什么都没有做。我想不到能为他做些什么,因为我确实的感到犹豫。 可更因为,我并不想好意只是好意。 虽然,我感觉到自个儿在他心里,或许是有些不一样。 但,那也不代表什么。 我一点儿都不愿他是懵懵懂懂的,不知何谓,亦不想自个儿用着踌躇不前的心情来待他。 白日的时候,他原来该要在课堂上的,不知怎地回来了房里,正好教我碰见。他神色有些慌张,手里分明拿了什么,可在看见我时,便立即藏到了身后。 显而易见闪躲的目光及举止… 我问他藏了什么,语气有些自个儿都没料到的严肃。他虽然讶异,脱口认了却仍支支吾吾不愿说。 我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隐有一股烦躁。 倒没想到,他藏得是一样精巧的小匣子,还说要送我。 我不由意外,但心里更多的是一股难描难述的…惊喜。 问他因由,他支吾一阵,居然是说了个教我实在好笑的答案。 呵——是了,今日是冬至。 我看着他匆匆忙忙的出去,才端详起手上的小匣子。初看确实精巧,但细看其实粗糙得很。 可我以为,这个比什么都要来得难得。 从小至大,得到的全是比这个更好的东西,可从未有一样东西让我生出一种想要珍而重之的念头。 从未想过,会将这样一个与我毫无关係的人放在了心上。 这样的感觉,我不知如何言语。 只是,想到了他的从前,他的处境,他可能要无处可去,便觉得满心的不捨。 反覆思量后,我决定过年时携他一块儿回朔州。 想来,他没有理由拒绝。 可待到问起时,我忽然没有把握。我怕他要不愿意。 幸好,他终是没有拒绝。 我看着他来捉住我的手,总算才感觉踏实了点儿。 而欲带他同行的事儿,我一字也未向林子復提起。 我以为没有必要,更何况林子復早早地离开了书院;他亦有他自个儿的事情。 可在离开渭平县城之前,我收到了二叔的信。 坦白说,自我出走后,便不再与二叔有直接联系,也没什么事儿须得联系的,可上一回却託连诚带了信去。 若不是顾及姨母生前所念,我是不会写那一封信的。 二叔是教人将信直接送去了月照楼。 以二叔能为,我不意外他知晓自个儿为月照楼其一老闆的身份。 坦白说,二叔为人不是不好,不过他向来对人对事儿分得一清二楚。即使是至亲,要伤了利益,丁点儿面子也不卖。 果然,信里多是问候,不提半点儿傅家的事情。我看完后,心头沉了几分,若二叔已有把握,便不会再多提——提已无用。 亦即,此事儿已无转圜。 这是告知也是告诫,让我不要妄想做些什么——哼,我心头冷然。 连诚在旁问:「公子,该如何是好?」 我将信凑上烛火,开口:「你去寻个人,可靠一些,但要与你没什么关係的,手里最好还做有一些小生意。」 连诚一愣,「公子的意思是…」 我松开手,看着火舌慢慢地将纸捲成了灰。 「没有人可以决定我管不管或做不做一件事儿。」我道。即便傅家要倒了,那也不会让它倒在宁家人手上。 十六 回到了书院,路静思早已经收拾好,依照我的吩咐在房里等着了。 朔州位置偏北,越往那儿行去,越加地冷,尤其是在山里,往常更会下雪,之前已吩咐他得穿多些,可他仍穿得单薄。 听见我疑问,他愣了一愣,似是不解。 我才解释就想算了——他有的就那几件衣物而已。 不过,总也要有一件能御寒的。 途中经过一处镇子,那里常有商队来往,店舖不少,便在那儿的成衣铺为他寻了件毛氅。 他很是受宠若惊,神色赧然,开始时不敢接受,后头约莫觉着受了好处,过意不去的直要抢着拿包袱。 我看着他无所适从,好似非要帮我做些什么不可的模样,心底不由柔软。 包袱比他所想得还沉,他拿不大动,好似懊恼得很,拼命地找着法子。 对我来说,这不过顺手之劳;我未想让他觉着欠了自个儿什么,这不是我要的。 在他把话说得离谱前,我便开口打断:「好了——无所谓,也不差这点儿路,你要是真想帮忙,麻烦看好了路走吧。」 他憋屈似的瞅来一眼,张口欲言又作罢。 我心中好笑。 可想待他好的那份心思,越发地深刻。 这一路走得并不急赶,夜里便留宿在途经的村镇。 初出发时,他是兴致极高,沿途不住地往外瞧,话也不停。可路程长,风景多是相似的,他逐渐倦了,一路总点着头打起盹,入了夜更是;往常不到寻得客栈,他已睡得晕晕糊糊。 教我喊醒时,他皱个眉才慢慢的睁开眼,随我牵引下车,可一脸仍是恍惚的模样。 进到房里后,我瞧着他脱了鞋子,但外衣一件也未除,便这么窝进了床里,不由一笑;临时找得客栈房间并不怎么好,不过于他来说,肯定一点儿差别也没有了吧。 他睡意浓,一觉到隔日清早都没醒。 我端水进来时,倒是意外他已起身。 他头发散乱,坐在被堆之中,正朝着窗子那头望,约莫听闻了声响才转过脸来。他身上那件薄薄的单衣,襟口半敞了开。 他半点儿也没注意到… 我走去桌边,将水盆放下。 「醒了么?」我开口,拧了一条帕子掛到盆边:「起来洗把脸吧。」 他下了床来,我看了一眼,将他的衣物拿了过来。 「你的衣服放在这儿,换好后下楼来吃饭。」 不等他应声,我便走了出去。 其实在心里的感觉,倒也…不仓皇。说不上来是什么,虽然知道自个儿已不打算将他当作一个孩子,可那一眼,方才与他对上眼的瞬间,却是实实在在的知道,自个儿用得不是看待一个孩子的目光。 不过,他的模样着实孩子气。 我感到有股矛盾在心中滋生。 这一趟出来,我并未详细与他说分明。去到了傅家庄,他瞧见时,脸上闪过意外及恍然。 已是年节,他必然以为我是回来了家里。 这样想亦没有不对,傅家庄于我能是一个家。 从前与舅父的相处里,还有着姨母;比起来,我待舅父虽有敬重,但一直都不能说得上是亲近。 这一次从林叔的话里听来,舅父想必也知道了自个儿那败家子做了什么事情。我佯作不知情。 不过,舅父却没有开口说这个,约莫是见我带了人来。 听我说是学生,舅父脸上更是讶异… 我并未多解释。 他有些怕生,可去往安歇的院子时,一路仍不禁要东张西望。到了姨母从前住得那处竹院,他一双眼睛张得更大。 在那些收拾的僕从里,我见着了小瑾那丫头。 小瑾从以前开始,便一直待在姨母身边,也跟着去了山院。在姨母去后,我将一干僕从遣散,唯独她回到了庄上。 不用她多说,我也能明白是姨母的意思。 单就姨母与舅父之间,两人一直都是很亲近的。作个兄长,不能不说舅父着实已尽责又尽心了。 林叔将他安排住在同个院子里的另一幢屋子,欲领他去时,他似有些无措的往我看来。 我轻拍他的肩,道:「没事儿,让林叔带你去房间吧。」 他却瞧着我问:「那…先生呢?」 我一怔,才忙道:「放心,我也住这个院里。」说着,指了一下正中的屋子:「有事儿可以喊我。」 他低声应着,可模样却好似不能明白,教林叔三催四请,又看了我一眼,才慢吞吞的跟了过去。 我看着他随林叔进了屋子,不由好笑。 但,心头也隐有些悵然… 仔细想来,这半年多里,夜里几乎不曾一个人独处过。 我不是因为顾忌什么… 只不过觉得,一个人的时候,能够将事情想得更明白点儿。 我对舅父说,要带他一块儿上山里住。 舅父脸上的意外比见到他更甚。 娘亲与姨母的生辰正好是在年三十。姨母还在时,往年这个时候,我们会一块儿去至娘亲的墓前祭祀。 但今时,姨母也去了。 我带着他上山,原来是想先领他到山院中,但说不上原因,途中自个儿便改了主意。 在那山崖边,他怔怔不语,只看着我动作,听我述说… 我让他也拿香拜过姨母。 过后,他忽地开口道了一句。 他问我,姨母是不是在中秋前那时过世的。 我静默不语,可心里着实意外,不知他是怎么猜到了? 听我应声,他低微的讲道:所以…先生才很伤心呀。 伤心… 那时候的确是的,可也不是。 这样多年来,想及娘亲走时的景况,若说放下了,着实太过。 那些遗憾及痛恨仍在… 不过随着岁月,已逐渐沉潜到了心底。 但,也是岁月,我晓得了所谓的伤心,过了便是过了。 「难受总是会的,伤心…倒真是没有。」我对他说。 他愣了愣,神情流露着困惑。 我知道,他一定不能明白,至少在此刻。 总有一天,他会知晓何谓伤心。 那个时候,必然是许久的以后。我并不想与他说得太分明,有时候懵懂也很好。 我只和他说姨母的往昔。 他听着,目光注意到了另一块碑石。 我想过,也许有一天会对他说起娘亲的事情,但一定不是这个时候。 可简单提过,总是能的。 他忽来拉住了我的手。握着自个儿指节的掌心很暖,微微地有些力度,我同他对看,望着那一双眼睛,才忽然发觉一件事儿。 原来讲起来时,也不是那样困难… 我轻轻地握了一握他的手。 他却听了一段话后,来与我道歉;他以为我不想提的。 我不禁叹口气;有时候总觉得他不能明白的一些,他又意外的清楚。 确实…是这样想过。 但,我并不是不愿意提,不过是以为时候太早。 「陈年旧事儿而已,没什么不能提的。」我说,将手放到了他的肩上,望着他流露着愧疚的目光里,「静思,你不用对我道歉,知道么?」 他怔怔地点头。 「先生…」他开口:「那我问以前的事儿也没关係的么?」 我瞧他模样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似的,不由的笑了。 自然了,没什么不可以。 「不过…」我收回了手,收拾起东西,「现在先不说了,这儿风大,吹多了要着凉的,回去吧。」 他一怔,「先生,要回去哪儿?」 「方才不是提到傅家在这儿有座别院么?」我便指着来时的方向道。 山院中的模样,依然如故,只不过又再一次物是人非。 这时见徐伯,更觉得他年迈。 徐伯知我甚多,看我带了他来,脸上一片欢欣,没怎么惊讶。 而约莫是见着徐伯年岁大,他开口要去帮忙收拾。 我没有拦他,让他跟着徐伯过去。 看着两个人走得远了,我提着尚未放下过的竹篮,再往外出去。我走在方才往上的山道。 继续往里走得深些,便看见一片盛开如雪海的梅林。 白花飘零,落在其中的墓前及周围。我走近,放下竹篮,燃了一支香,对着墓碑拜了一拜。 我将香插入泥地中,拿了篮子内的水壶拔开上盖,将水往墓碑浇淋而下,又取了帕子,仔仔细细的擦拭。 过后,我静静地佇立于墓碑之前。 「娘亲,有一个人,我很想让您见一见,但可能…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开口。 说着时,脑中便不觉浮现了他的模样… 我默默地想,若能等到了那一天,再好好地与娘亲说一说他的事儿吧。 (番外一) 暮寒霽色 十七、十八 十七 旧人虽已不在,可日子自然也是要过的。 山中天暗的早,尤其是在冬天,我回到宅子里收拾不到一会儿,外边已是漆黑一片。 我刚把灯笼掛上,他便喊着我跑了过来。 与他一起去至厨房里,徐伯早把灶火生了起来,烧得正旺。 他奇怪我为何到这儿来,愣愣地问我缘故;知道是为了做饭而来,便惊讶的睁大了眼。 「…做饭也没什么,当你饿到不行,也没人给你做的时候,自然就会了。」我同他道。 这话,说得半点儿也不夸张。 往昔上山习艺,师父第一件让我做得事儿,便是做饭。他老人家吃得随意,做得自然也随意,我不过一个孩子,那点儿东西根本吃不够。 吃不够的时候,又饿得不行,那也只能自个儿动手。后来在江湖行走,有时要露宿荒郊野外,更是得自食其力。 这会儿,他在旁想帮忙。 我知他的心意,不过未免添乱,还是让他去到外边。 看他不太情愿的出去了,实在教人好笑又无奈。 一顿饭做起来不过一会儿,徐伯来问我预备摆在哪儿。 我稍想了一下,让他将饭菜端去东院那头的起居室里。 那儿有面窗台,整个儿打开来,能见着山中最好的夜景。 徐伯听了,先一怔,才赶紧应是。 我明白徐伯的意外。 那处是从前娘亲最喜欢的地方。她去后,除了我以外,平时也只有姨母能进到里头;不过姨母却也鲜少去到那儿。 可方一动念,我只想到了那里。 不得不承认,有些…沉潜在心底,许久不曾触及的东西,慢慢地松动,慢慢地不再难受。 ——原来,是能过去的。 这样的话,我现在才能想了。 倒也不能说全是他的缘故… 但他必然,是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晚些待在起居室里,他端了茶来,与我说今儿个是除夕,得要守岁。 是了,是除夕——今次过得太平淡,一点儿年的气氛也没有,差点儿就要忘了。 可其实,也不只今日,往年倒也没特意热闹,不过那时候姨母在,她有心思,宅子里会佈置一番,气氛便有些不同。 今日着实是冷清得很… 他问我借那满墙的书。 我随他自个儿取来读。不过那些书于他,必不会觉得有趣儿;那里面甚至有些是珍贵的拓本或初本。 他倒真的寻到了一本能看的。 那一本书里夹了东西,是窗花的剪纸。 我取过来,细细的看了看,脑海里满是印象。作出这些的,是娘亲,那时候她初初搬来这边,我央求师父让自个儿下山探望。 那时亦是白梅正开… 「先生,这是谁剪的呀?怎么夹在书里了?」 耳边听他问起,我按下心绪,往他看去,一时居然不知怎么开口。他若知道这些得来歷,心里会如何想法? 我琢磨半晌,没有照实说,便道这是姨母所作。但也是才想起来,往昔姨母确实会贴上一些窗花的。 「那…先生要贴么?今天才除夕呀。」他脱口,又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便摇了摇头,「唔,还是不贴了,万一贴坏就没了,先生你赶紧收好。」 我听了,心中不由地一暖。 没了…就没了吧,我口中便与他道了一段合理的讲词。 「这些是去年原来剪好要贴的,不过姨母太忘事儿,记不起来放哪儿了,当时还重剪了新的,不过匆忙之下,就也没这些好。」 他惋惜:「当时没贴出来,真可惜。」 我静默,但想着又有什么可惜的?也没什么好执着。 「来贴吧。」我道。 他怔住,模样有些反应不过来。 「快点儿。」 我催促,便去寻了东西来贴。 他作得很高兴,许是勾动了什么,便讲起他自个儿小时的一些事儿,以及过年的印象。 他讲述着,多说些开心的事儿,但偶尔提到的是不好的,语气便不经意的会有些埋怨,可这样的时候很短暂。 他在王家过得是什么日子,我是早知晓的,因此听他几句称呼,不由奇怪。 他的娘亲改嫁,他称王老爷一声爹不为过,没想喊得却是… 方才知道,他的生身父亲在他出生时便过世。 而他对他的娘亲,居然要尊为夫人。 我心中沉沉。 看着他,有些说不上的情绪。 在这样刻薄对待下,他是有埋怨,却很快忘却,也不对谁愤恨… 我觉得不捨。 他已扯开了话题,我便也不再说。 反正,总有的是机会。 姨母以往身子好时,时常上附近的一座寺里,我陪同了不少次,与那儿的住持至清师父便也有些交情。 姨母逝去时,对方帮了不少忙,但我一时抽不出心神去致谢,后头又回了书院,就拖到了这个时候。 过了一晚上,又更冷一些,外边已结了霜,要再冷一点儿,便要下雪。 他生长的地方从不下雪,因此很是兴奋,又听我说寺里池塘中的鱼群,越冷活得越好,满脸都是期待的笑意。 我看着,便也觉得高兴。 去到寺中,当我与至清师父说完话,出来时便见他站在拱桥中间,两手往下方的池塘拍了拍,然后呵呵的笑。 许是在外太久,他的脸被冻得红通通的,那一笑就显得…动人。 心头有股蠢动… 想知道,那些能教他开怀的所有事情,即便是微不足道。我静静站着,好半晌才向他走去。 他似乎很喜欢那些鱼群,我听他乐陶陶的讲着,一点儿也不想打断。 后头,飘了雪,然后逐渐地下得大了。 不过他没如愿的欣赏这一阵初雪,从寺中回去后,他便病了,后头还发起高热。 宅子里备有袪寒的药,我让徐伯去熬来。他迷迷茫茫的喝了,皱着眉说苦,眼睛都没睁开,一副难受的模样。 他闷哼着,下意地将被子推开了好几次。我伸手抚过他汗溼的前额及脸颊,依旧极烫。 「公子,这有我的,您快去歇着。」徐伯拧了帕子,上前道:「这一身的汗,衣裳得换了才成。」 「我来。」我开口。 徐伯怔了怔,不过仍将手里的帕子递上来。 「你去歇了吧。」我道。 「是。」 等屋门关上,我将他身上的被子揭开,除去他身上衣物。 我轻轻的帮他擦身。 帕子过得水自然是热的,但比起他来,还是要凉一些,约莫如此,他眉头缓缓一舒,然后眼睛半张了开来。 我自然心无旁鶩的,可对上那有些迷濛的目光时,驀然一顿。 我轻沉了口气。 「你身上的衣裳都教汗给湿了,得换下才行,一会儿就好。」我道,又动作,便看他闭了眼。 我很快的做好。 大约换过衣物,加上身子乾爽了,他安静的睡了好一会儿,不过一阵子后又开始发汗。 如此,便折腾了大半夜… 我坐到床边,伸手探了一探他额上温度;欲收回时,忽被一手给拽住。我怔了怔,这一迟疑,手就被他的给捉得牢实。 我抽了一抽,他握得更紧。 他嘴里喃喃囈语:「不要离开…」 我一顿,只能任由了自个儿的手躺在他的掌心里。我低下目光,看他眉间再紧皱了起来。 我不由探出另一手。 指尖拂过他的眉心,我微俯下身。他的吐息有些急促,有些…滚烫。 我吻上他的眉心。 ——我不会离开。 心底一片寧静,只馀这一句。 自然是早已清楚,无法再以寻常心思来待他… 于是,在那时候,目光触及的一瞬间,更分外的分明,分外的不能自己。 彼此挨得极近,相互都能感觉到彼此的温度… 比之前日他病着的迷濛恍惚,他这时是清醒的,直接而澄澈的望着我。我不想移开目光。 第一次毫不遮掩,任由心中情潮放肆… 而他望着我,亦是一眼也不眨。 「先生…」他说:「你生得真好。」 这样的话,我从前听得多了,可从没有像是这一刻的喜悦悸动。 我朝他欺近,问着他:「如何好?」 「都——」 我没让他说完,吻住了他的唇。 我再不想那些应不应该顾虑的,拋去踌躇。他不识何谓喜欢,我教他理解便是。他并不需懂得太多,只要懂得我即好。 他未曾闭眼,始终与我相望。 他问,语气神情皆是困惑:先生为何亲我呀? 我不是无以解释,但却不言,只又亲吻了他。这一次不再浅尝即止,他的喘气急促了起来。 我扶住他轻颤的身子,缓缓退开。我与他凝视,只问:「讨厌么?」 但,我知道他不会的。 果然,他毫无犹豫,摇头道着不讨厌。 如此真率,我不禁笑了,再问他:「喜欢么?」 他怔了怔,但细声说了喜欢两个字,神情隐微流露困惑。他喃喃出声,问:「那先生到底为什么要亲我?」 不想他这样执意答案,我以为他其实心里有着抗拒。他急忙否认,模样显得着急又委屈。 他只是…想要知道个究竟。 或许,他并不是完全的不能明白… 不过我已是决意,不管他懂不懂得这样的情感,都是不会松开手。 我看着他,便一笑,掌心轻捂了捂他的后脑。 「因为你很好。」我这么说。 好到足够教我全无所谓的待你。 十八 林子復的来到,并不教人意外。 因为生意上的事情,加诸一些缘故,虽仍是年节,林子復与我仍会碰面,一同查看汇整过的帐目,以便相商。 不过,这些事情向来都是在月照楼里办的;而林子復也从没有来得这样早,甚至未说一声便逕直过来。 那会儿尚未走进屋内,我便觉气氛不对。 他的事情,林子復一直是知晓的,初时也帮了许多,而他与林子復虽不至于亲近,但也未曾露过怯意。 可此时,他的模样却隐约…似是惊怕。 我不禁皱眉。 林子復好似对他出现在这儿,觉得不能理解,见到我时才神色略隐,彷若无事儿的言笑。 我没有意思留客,林子復便拿他来当说词,终是问起来了,口吻咄咄,颇有相逼之意。 「他不会正好这几天都住在这儿吧?」 与我相交几年下来,林子復自然要摸懂了我的脾性;我一向都不是太热心的,多次问及他的事儿,其心中如何没有猜想。 林子復何等聪明人。但有时候,心思太聪敏并不是一件好事儿。 我如何没看出来林子復眼底下的意思,分明的不以为然。 这已不是第一次, 好,真是好得很——从来我想做的,都不须谁同意,亦不许谁来干预。 我呵呵地笑出声。 「是又如何?」 林子復当即变了神色。看来,再多说都是话不投机,我心中冷然,遂地发话送客,转身出了屋子。 没想到林子復却追了来。 「我没有什么意思,我不是要责问,我只是没想到,我以为你会——」 我心中微蹙,霎时停下回过身。 大约没有料到,林子復脚步一滞,脸上顿了顿,才把话说下去:「我以为你会——你心里会明白,他与你不是合适的,你们差距太多了。」 这话十足可笑——我便欲转头,却被一把拽住。 林子復神情严正,近乎一字一句:「我担心的不是他会害了你!而是你要害了他。他的出身平凡,与我们都不同,尤其是与你。」 我不作声,只与林子復对视。 林子復眉头深蹙,「到时候,宁家若要对他做些什么,他根本无从招架。」 宁家…是了,宁家。 放眼天下,没什么不能为的那个宁家。 若有那样的一天… 不,不会有的。 绝不会允许——我微微一笑。 林子復还说着声音便停了一停。 「你…」 「我以为,你要拿那些世俗礼教来说事儿。」我平淡道:「倒想不到,你是这样关心他的。」 林子復面色变了一变,彷若尷尬。 我继续道:「无论如何,自有我护他周全。」 林子復一阵张口结舌,才咬牙切齿似的说出了句:「你真的是…自负。」 呵,这个我倒是承认,便道:「确实如此。」 林子復默然,只实实在在的叹出一口气。 言尽于此。 我不再多讲,林子復自也未再多说,直到要离开时才又提起。 「…为什么会是他?」林子復问。 为什么?是呀,为什么——我没有犹豫的回答:「我也不知道。」 这个问题想了很久,这时被问了,仍旧只有一个答案。 不知道,没有原因,没有为什么。 正是恰好,有个人来到了身边。这个人毫无心机,单纯的掛念,单纯的担忧,单纯的开心。 单纯的教我眷恋。 因而才发觉,原来自个儿也会有想绑住一个人的念头。 送了林子復离开后,我去寻他。 一整个下午,他很是安静。 吃饭那会儿,他便一句话也没有,后面忙里忙外的,与徐伯抢着事情做,大冷天里,出了一身的汗。 见到我时,他的目光隐约有些闪躲的意思。 我心里其实也没恼,但看他忽然这样生分,是有一些说不上什么的滋味儿。 倒是才知道,他以为我生气了。他说着话时,低垂着头,声音颇为委屈,似有那么点儿怪我冷淡了他的意思。 还以为,他真是什么都不想的,居然兀自纠结了好半天。我才明白,他忙乎一下午的原由是为了什么,不禁感到好笑。 坦白说,若要说生气,自然也不会是因为他。 听我的回答,他似有点儿迟疑。 我瞧他鬱鬱的神色,便问他说一个缘故。他望着我,口中支吾一阵,说出的答案这才教我着恼了。 他的语气透着一股沮丧,以及…似是自觉的不如。 他是真的以为教我添了麻烦。 林子復并未对他多讲了什么,不过忽来的质问,以及骤变的态度,兴许便让他不由错想了意思。 我一时沉默。 林子復所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即便没了宁家,我与他之间的确仍有着一层差距。今日林子復的质疑,是出于担心他,若换了旁的人,与他来说些间话… 我知晓,日后这样的事儿并不会少。 「以后,若不是我亲口说出来的,就全都不算数,知道么?」 我便这么的与他道,他怔了一怔。 他大约不明白这话里隐含了什么深意,但望来的目光,却丝毫未有一丝迟疑。 看他点头了,我才驀然轻松。 方知道,自个儿的心情竟不禁忐忑着… 原来我不过是寻了藉口,喊他到一块儿而已,但驀地就浮现了个念头。 本以为尚不是时候,却自然而然的,心中毫无抗拒… 他问我打算做什么时,我便说出口。 「去了你就知道。给你看一样东西而已。」 (番外一) 暮寒霽色 十九、二十 十九 自娘亲去后,再不曾有谁到过深处的那处屋苑。 苑外大门紧闭,锁匙一直教我收着,每次回来,总是取出带着,即便知晓自个儿仅只会在那儿的门前站上一站,怎么样也不会打开门来。 多年来,第一次毫不犹豫的解开了鍊锁。 这处是宅中最高的地方,阁楼内有一扇大窗台,正对着广阔绵延的山谷。 此际雪花纷飞,正能得见一片好景緻。 坦白说,上来的楼阶并不好走,高且深长,于娘亲其实很不便,可她仍把寝房安在了这里。 这儿的物什多已搬空了,只馀楼内几只箱柜中的东西。 当初,我确实想将娘亲的随身物品全烧了,但最后…终是没有。 里头有些什么东西,大约连徐伯都不清楚。 我打开其中一只,找出了一张图卷。 是娘亲十七岁初嫁到宁家,找人来画的。那时的娘亲芳华正茂,还对父亲怀有深切的厚望。 那时的她,哪里会知晓自个儿日后的景况。 但依娘亲的性子,我想,即便她预先知情了,必然还是会作出同个抉择的。 我同他讲娘亲的事儿。 长长的一大段,便是平静的描述。 阁楼里边没有暖身的烤炉,加上阴湿,在这儿待得久了,就要觉得冻起来。我自然还能忍受,可他才病过,只一会儿手指尖便极冰凉。 我从箱子里翻了一阵,找出两件雪羽氅,一件舖在床板,另一件裹到他身上。 两个人这么一块儿窝着,对我的亲近,他一点儿都不抗拒。 如此,安静的温存。 过一会儿,他问我回傅家庄上的事儿。 还以为他是不喜这里,谁想却是奇怪要回去。他以为这里才是我的家。 家,这个词儿,听起来实在生疏,可他是讲出来的,又觉得好似没有违和,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 但确实,也应是的。 我待姨母为亲生,并非把她视作外人,她居于此,这里便是我的家。但不知何故,自个儿始终没有太深刻的感觉。 即便是这一刻,亦是没有,可看着他,心头就隐隐有股萌动的意念… 大约是静默的过久了,他目光小心的瞅来,怕方才讲错了话。 我轻沉口气,微动嘴角,不由怜惜的摸了摸他的头,才与他述说。 他听了,直接的再生出了个疑惑。 当年那些是与不是,对与不对,在我心里自然不曾消散过,但如今想起来,却没有了激烈愤恨。 倒也更能理解若非娘亲的性子,兴许很多事儿不会没有转圜。但,父亲终究是有太多的不作为,仍旧开脱不了关係。 讲着这一些时,他一直安静的听着,不过神情却隐约鬱闷。 原以为他觉得无趣儿了,却是因知晓娘亲待我的一贯冷淡,而为我感到难过。 「没什么的,何况她性子便是这样。」我说。 他怔了怔,忽地抬头来与我道:「我娘也是这样呢…」 好几次他讲到了自个儿的娘亲,都是用着夫人的称呼,这时忽地说起,口气却有些落寞。 我忍不住便问他。 「你娘为何要…同那村长在一起?」 他看来,脸上有些茫然及困惑;他想了想才说:「因为…爹死了。」 我没作声,等着他再说下去。 他完全静了下来,目光微微闪烁,好似想及了什么难受的,便垂下眼来。他搁在腿上的手,指头微微蜷缩。 好一会儿,他才抬眼与我相看。 他说,从来没有见过自个儿的身生父亲。他讲着记忆所及的一切,叨叨絮絮,目光再垂了下去。 他从衣领里拉出随身掛着的红绳,绳上串了块玉。 之前为他换衣时,我便注意到,可未曾细看过。 他把玉捏在掌心里,我不禁伸手盖了上去。他往我看来,倒是把手打了开。 灰墨的玉,摸来滑润,隐约透着一层光,上头…似是刻了字,还有一点儿他手心的温热。 当连同那块玉握住了他的手时,我望进他的眼中,不由将他拉近怀里。 他没有半点儿的推拒,然后伸手环住了我。 亲暱的依靠,再多的言语都嫌累赘。 不过我爱听他多说些,他对我的任何不明白,我极其乐意敞述,那些不曾与诉与谁知的事儿,以及觉得鸡毛蒜皮的事儿。 早是不会松开手,但这时候我才彻底的发觉一件事儿。 对他,已不仅仅是上了心那样的程度… 原来心里教一个人深陷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妙,如此的柔软。 欲要离开时,徐伯已等在苑外。 昨晚来到这儿,完全是一时之念,可徐伯似乎早看得通透。 我想,有一些事儿,似乎再也没必要执着。 「…找个时间,把这边都整理了吧。」走过徐伯身边,我道。 徐伯一时没有反应,片刻才带着笑意回答一声知道了。 再回到傅家庄里,连诚已办好了事儿正等着。 一如我所想,因为二叔的推波助澜下,傅家在京城中的生意大大亏损,几乎要拖垮整个儿傅家。 只差一步,就要沦为二叔的囊中物。 但,也便是只差一步了。 这次我是不打算出面,但亦不会教二叔得逞。 不过,损失的钱数着实太多… 那败家子已从京城回来,这一个年过得自然不好,舅父气极,但此刻骂已无济于事,只能想补救的法子。 事前,我让连诚找了个不相干的第三人来,便是要其出面收了傅家在京城馀下的货。 馀下的货并非差了,但二叔暗处下了绊子,初时高价收入,这时却连行价也无才导致亏损… 那些货太多,约莫除了宁家,怕一时也没谁有足够本钱收下。 二叔等得便是这时,我自然不可能教他如愿。 连诚将一切安排得很妥当,丁点儿不露痕跡。 这一些事情仔细办起来,也要好些时候,舅父仍着急了好几天,更别说那败家子。 未防万一,待到了一段落后,我才与舅父详说。 舅父安下心,但总是明白了自个儿的儿子什么德性,着实是扶不起的阿斗。 这一些,那败家子自然不知,便让其兀自发急。 许是急过了头,好几次要往竹院寻来,并且还派了儿子——着实是大胆,居然还能气势咄咄,分毫瞧他不起。 坦白说,除了姨母与舅父,傅家其馀的人如何是一概与我无关。我不留情面的赶了人走。 倒没想到晚些时,他问起来。 听他语气里似有些觉得自个儿当时太冷淡,我不禁好笑。 我没让他深究下去,亦不打算。 这一些事儿太复杂,他必然不能理解… 反正,他永远也不会有需要去懂的一天。 二十 与常慧的两年之约已届,我依约而至。 此回再见,常慧面色比起前回好了许多。 而这两年间,我早将他所授心法修习通透,除了进境更胜以往,内伤也已大好。 但其实,两年前我的伤势早有痊癒之相。 这一点,常慧如何不知? 与我两年之约,不过一个托词,更是一个试探。 当初我应下承诺,自不会出尔反尔的,何况,是一开始便说好的条件,只要常慧有所要求,自个儿无论如何都要赴约。 但这一次来,不若往昔只我一个,多了他。 常慧像不讶异,还好似觉得与他投缘,主动结交。 我感到意外。 临走前,我忍不住问了常慧缘故。 「我瞧得出,你待他很不同,所以不由稀奇。他也着实有趣儿,性子更难得纯真,确实值得一交。」常慧停了停,又道:「你我相交不长,可我知你性情,你今日来却隐约不似以往,我猜想,或许有他的缘故。」 我并不以为自个儿有何改变。 但,若然如此,也没什么不好。 因我未想改变他。他最好一直如此,单纯懵懂,永不知人心。 日子仍如常的过,往常怎么待他,过了一个年自然还是的,但一点一滴却已非前时可比。 又碍于身份,在书院里的相处比在外还要短得多。 生意方面,我已排开许多,教林子復好一阵埋怨。可书院的事情因着责任,怎么都不能不管。 我原来已有不再待的念头,如今在这儿,不过因为他而已。 东门先生心思玲瓏,早前已有猜想,而后的一桩桩事儿,我不说,她自也看出来变化。 但其实,我从不觉得要掩饰什么。 对任何的事儿,我向来都是想如何便如何,只不过因为他才生出了顾虑,总不觉为他多想几分。 我甘之如飴,第一次毫无保留的付出。我不以为委屈。若这样是一种改变,那么,也没什么不好。 林子復来与我说,或许能寻到他生父的亲人。 这一事儿,我并非没有想过。 我以为不难查,但一次也没有探过他的意思。 寻到了又如何?不说他全然无此头绪,当初对方若有心,怎会教这一对母子流落他处多年。 反正,他往后有我,不用与哪个沾亲带故。 不觉之中,我已如此想自个儿的往后里有着他。 我所做的每一个谋画,仅只是为他。 去戏楼那次,回来的人里不见他,我确确实实乱了方寸。 一开始是担忧,再后来恼火,然后怕失去。 脑中清楚明白,他再如何也不会走远,可却抑制不了不安的念头。 但,所谓的不安,又岂止是因不见他人的缘故… 是什么原由,我自了然。 他对我的依赖确然地深,可仅只这样已无法满足我。我要的,是他的心思只让自个儿佔满。 可我如何能让他的目光别教旁的吸引。我亦不捨。 我陷落至廝,心中丁点儿拿他无法。 可吻住他的时候,心绪悸动无从抑制,只恨不能将他揉进骨血里。 因他对情爱懵懂,心中甚少有过佔有的念头,可其实亦是不愿急进,我不想逼迫他,但这一瞬间却怎么也不能停下来。 他在我怀中,乖顺而美好。 我无法不动心,无法不温柔待他。 他任由我触碰亲吻,他轻声喊我…… 我驀然回神。 看他满眼慌张,脸上无措的模样,我不觉叹息。还不是时候。 还不能… 但不想,他偏要来拈火。 那一晚,他竟是看了一些东西… 我望着他,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 他神情慌张,但更蓄含羞意,微缩的身下昭然若揭。但他还不是那样的懂,他说得我方寸凌乱。 这样,可不行—— 我扯住他的手。他被躺倒在榻上,与我凝望的眼中有着迷茫,但我已无从管顾。我俯下身吻他。 乾燥而柔软的唇,慢慢变得溼润,他被我圈在怀中,细碎的轻哼被我一点一点儿的啄去。 衣衫凌乱,逐一褪去… 他全凭我摆佈,未有一丝的推拒,我只觉怜爱,丝毫都不想他难受。我握住他腿间半抬头的东西,缓而细緻的捋动。 他目光迷濛起来,脸颊润红,身子轻轻哆嗦。他微弱的呻吟,声调绵密如絃,揪得人心底失措。 我亲吻着他,将沾了满手的黏腻抹在那处隐蔽。手指被密密的裹住,热软的触感让我不由叹息。 我抽出手,分开他的腿,轻声与他抚慰。我进入他体内,他两手紧紧的环在我的背后。 此刻,他只有我,是我的。 一切犹如水到渠成。 我心里从未有一刻这样的满足安然。我拥着他入睡。 翌日醒来,入眼的便是在我怀中睡醒的他。他望着我的目光晶亮,脸颊微微的红,我不自禁的吻他一口。 他瞥见我身上有伤疤,想要看仔细。 让他看并无要紧,只不过怕要吓着他,我便说:「不好看的。」 他瞅来,小声的道:「…就想看嘛。」 我静默,只有满心柔软。 身所受的这一些陈年旧伤,最重的便是七年前遭受伏击的那次。事隔境迁,再想起来,心中隐隐唏嘘。 到如今,我才体会了娘亲留予自个儿的那句话。 当时的我,如何能想到现时的我。 耳边听他说着:「…先生那时一定很不好受。」 我答:「还好。」 还好,心中所有的跌宕起伏全化作了这两字。是了,还好,还好师父他老人家执着救我,而今我也不会遇见了他。 ………………………… 《书院的故事》开始预购囉^^ 详细可洽:http://www.longmabook.com/index.asp?action=shop_view&actiontype=open&id=3457"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http://www.longmabook.com/index.asp?action=shop_view&actiontype=open&id=3457 小番外再三则 (暗涌) 我老早便瞧见了,路静思在放书的几列架子前不住梭巡,脸上换过各种困惑。 似乎只有他一人。 忽地,我生起了个念头,尚未想得清,脚已不自主的朝他过去。我像是从前那样同他玩笑。 他毫无设防。 我确实有几分怀念他着急发窘的样子。 自从那一次的事儿后,我同他便少了玩闹,但不仅是与他而已。 家中发生了太多事情,用天翻地覆也不为过。 唯安的爹欲拔除父亲的势力,逼得父亲要採取一些手段。我与唯安,处在一种无能为力的关係中。 我知晓不该迁怒唯安,可仍不禁要与孔家的人亲近来报復他。 孔家的人哪里好易与,他们一直在伺机而待,暗里同一些胡族人有往来。我不得不听从父亲意思,走至这一步。 但我无意中发现了一桩事儿。 要说发现,倒不如说疑猜——可也是八九不离十。 傅先生的来歷,不如明面上的简单。几次在酒楼,我知道他看见我了,自个儿也确实听到旁人喊他什么。 更重要的是,傅先生待他,很不一般。 若不是刻意的观察,大约我也不会发觉。傅先生太滴水不漏。 我想,若傅先生真是京城宁家六公子,自个儿或许能让路静思使他做些什么… 实在是凑巧,路静思想看的书教自个儿借走了。 这样的机会,我似乎该把握? 但把路静思带回了屋里,我只想笑自个儿在做什么。 同路静思讲那些似是而非,他根本不能明白。 他倒是关切起我与唯安,当我俩是吵架,哈,我真是半点儿谋算的心情都没有了。 然后,他翻书翻到后来,居然就睡着了。 他的脑袋倒在我肩上,我无奈的推开,他整个儿便窝在了椅榻边。我好笑的用手去戳他的脸。 他脸颊有些圆润,我每次看了都想捏一把。 我凑近去瞧他睡着的样子。 路静思五官有点儿秀气,大约不太出门,皮肤有点儿白。他身板瘦小,个头又不高,让人看了便想欺负。 我的手指从他的唇边,慢慢的往下划到他的颈子。 他的体温有些高。 他毫无防备。 脑中浮现那日树林里的一瞥,李易谦看着他的眼神,分明有点儿意思。 真奇怪,他这样普通,却让两个人不普通的人上了心。 我再欺近,心头有一缕奇异。 他这样瘦小,脆弱…… 教人想嚐一口。 他的皮肤白,很容易就留下了印子。 我其实……也没那样的意思,只是很想看看他周围的人会有什么反应。 至于他,这样傻,肯定只当虫咬。 (冀望) 年节返家前,我写过信回去,一进门尚未歇下,就让小妹拉住问个彻底。 莫怪小妹要着急…… 在亲手从那孩子手里接过那块玉来看时,我心情也忍不住激动。 当年小弟骤去,一句话都未得及留下,而后又阴错阳差,没有把那女子及甫出生得孩子接回家里,一直是家人心中遗憾。 许多年里,不曾停过打听寻找,终于在十多年前问及了,却是那女子改嫁。 至于原来的孩子,可能已夭折。 当初二弟带回这个消息,我心中消沉但不愿信,可再打听,却什么也打听不到了。 原以为真的就…… 着实,没想到会是那个孩子。 小妹一直问我,他模样如何,同静知像不像? 在之前,我其实不算太注意那孩子。 但非不知道…… 出于一点儿特别的缘故,他不住在学生舍房里,因为如此,我与他有了几层接触,进而发现他掛着那块玉。 虽然尚未查证明确,可之后我便不由要注意他。其实仔细地瞧,他的眉眼隐约肖似静知小时的样子。 我不由懊恼自个儿,竟没有认出来…… 二弟已託人去查,但从前线索已断,加上怕惊扰了他此时家人,只得缓缓进行。 小妹不住希望那孩子真的是。 我也这么想,心里冀望最后得来的结果会是好的。 (无奈何) 每年,静思会回家里住上一段时日。 自然了,那人会随同。 不过对方后来在县城中置了宅子,来问候过就回那里。这孩子在家里住了几日,便要去与他处一块儿。 让他俩这么样也多年。 从前规劝的话讲了几次,可静思懵懵懂懂,所唱反调教我无言相对,不知如何再讲与他分明。 我索性想,等日子长久了,静思更懂了些,再晓以大义。 哪里知出了一桩事儿,若不是他,可能…… 从前我不知对方真正来歷,而后知晓,倒也未惧。自个儿一直忧虑的不过是静思处境。 我与那人曾为同僚,私下虽相处得不算多,但哪里至于交恶,更别说不喜了。其性情虽淡,可自个儿也非热络人物,并不以为不好。 我与他,关係能说是和睦。 后来……其实我并非不想再管他俩的事儿,但因为一些原故,着实不得不屏弃那些固执的见地。 再者我也不想静思为难。 这个,静思自然不会知…… 只不过不知何故,静思总以为,我说得那些是因不喜那人的缘故。 直至现在仍……唉。 即便我解释多次,但这孩子脑筋怎么都转不过来。 好比方才…… 罢了罢了。 ………………………………… 之前写好忘了发上来xd 书中也有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