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篇(古言,NP)》 序皇帝·公主·卿 后梁皇帝嗜好养蛊。 他常常用彩漆的髹饰盒,装满毒虫,静置四十九天;等待的间隙,又和提供髹饰盒的皇后颠鸾倒凤;四十九天之以后,他再从盒子里接出活到最后的蛊王,为皇后肚子里的龙种做礼物。 不过,任何一位嗜好养蛊的人,都不过是走这样的流程:准备容器,放毒虫厮杀,等,接蛊王,送人或留为己用。没什么特别。 特别在后梁皇帝。 某天,他腻味了毒虫,目光投向在自己脚旁酌酒的文鸢公主。新的乐趣产生了。 后梁皇帝命人建起巨大的行宫,其中亭苑楼阁,水榭歌台一样俱全。建成以后,他安排当朝新晋的九卿、年仅二十五岁的息再管理此宫,并加拨一队羽林佐之。最后,他掂起文鸢的下巴:“去。” 于是后梁公主臧文鸢成了亲父养在灵飞行宫里的蛊。 作为蛊,她的对手是一众死刑和远徙的亡命徒。后梁皇帝曾许诺,如果文鸢能在这群人当中成为最后的生者,将复她母亲灵飞美人的名位,并将她送给他的嫡子、她的长兄楚王做礼物。 文鸢除了嘴上的金链,嗫嚅地应着“喏。”被黄门推到宫门口了,她非要回头看一眼父皇。看到皇帝乘着华舆,饶有兴致地观察自己,文鸢哀伤地想:要成为“最后的生者”。 臧文鸢的母亲灵飞美人很有性格。 处子时,她用铁锥凿穿了当时还是楚王的后梁皇帝手掌,并嵌一枚玉玦,说是为了好看;初为人妇的当夜,后梁帝将她折磨得奄奄一息,她却拆了皇帝的发,拽下一绺咬在嘴里,做出享受的样子;怀孕后,她腆着肚子,又和侍卫纠缠了,被不知轻重的武夫掐得腰际泛紫。皇帝赶到时,她大张着腿,犹然要享鱼水之欢。后梁皇帝怒极,却为她的妖冶迷了心智,就着侍卫的体液与她交媾,过后竟还饶恕了她,只将侍卫腰斩。 文鸢寤生以后,灵飞美人迅速衰弱,不久就死在池水旁。她的骄奢跋扈并没有因为诞下新生命得到传承,而是跟着魂魄远逝了。皇帝的耐心便也随之远逝——他命人将灵飞的尸体丢入西堰渠,任其漂向百姓家。 灵飞美人生了一段艳丽的木头。 天家有很多女儿,只有文鸢随亡母姓臧。她出生时不哭,长大了不笑,读书写字学得很快,却连一句讨巧的话都学不到口,与后梁八面玲珑的公主们大不相同,久之便被人称作木头。 然而她又实在生得好,不但类灵飞美人,有滑嫩的皮肉,还在皮肉上长出秀美的手脚和丰乳,纤腰被缎一系,不堪折。最可赞是她的眼,睫毛蒲扇,眼尾低垂,懒懒地看人,就是两轮朦胧月照人,确实是后梁皇帝的一双眼。某天,她用这双眼看先皇后,兼以梅色的唇衔一条金链,氤氲气息,其实只是在回答问题,却将先皇后迷住了。过后女君羞恼。文鸢也因此挨了一巴掌。 她肿着脸的日子少有,因为人人都怜惜她的脸。但她孤独的日子很多,因为人人都嫌她温吞木讷。后梁帝看她成天不与人交谈,怕她变成哑巴,就让她去学酌酒,酌给其余皇子公主。 在相思殿上,舞人胡旋时,文鸢便提了酒壶,做拙劣的服侍。兄弟姐妹的笑颜一张接一张,让她生怯,擎不住壶。酒从杯口溢出,沿着弧肚流淌,盘在圆底上,惹笑一位皇子。他摆弄着鬓发逗她:“酒壶漏了!漏了吔!”坐在上首的后梁帝却摇头,像是听岔了,拿玉箸一指文鸢:“陋!” 文鸢在众皇子公主的轻叹声中退下。从此谁与她说话都要添一些注意——身负君言为“陋”的公主。 站在新起的行宫下,文鸢仰头看奔虎瓦当。 迷一样的灵飞宫,流光溢彩,静如空巢。 “楚王命人送来山楂,赵王命人送来栗子,豫靖侯亲送来的鹧鸪,还有鹛弋公主的一封信。”帝驾离开后,黄门来送东西,匆匆地报着名录。谁都能看出他们的为难。 但文鸢看不出,只会“唔唔”地点头应着,目光还在奔虎瓦当上流连,终于让其中一个黄门顿脚高声:“公主快些吧!” 晴天霹雳的男子声。 文鸢心惊肉跳,接到手的山楂撒了满地。 她来不及捡,只提了赵王的栗子,仓皇跨过宫门,没在廊柱间。 “陋……”黄门疲于奔命,将火气撒向文鸢美丽缥缈的背影。 他们去拾山楂,头顶横出遮天蔽日的影。 一个黄门发现时,各个黄门都已伏下,以两膝轴转身体。呼声与方才埋怨公主“陋”的声音全然不同,风中林叶一般:“息大人!” 息再纵马,从领头的黄门顶上跃过。身后羽林排开,群山一样。森森的尚方剑,从当朝九卿之手,延至马蹄处。奔虎和日光同流,让剑璀璨如白雪。 黄门清楚息大人不是嗜杀的长官,看到剑的寒光,便颤抖称错,退在地上等候发落。 “侮辱王侯是死罪”,息再高准,欲笑未笑的时候,阴影在眼底的深泓里。他绕黄门走马一圈,踏扁几颗山楂,“诸位内侍官,为何轻怠楚王的礼物?” 黄门这才知道大难临头了,三三两两凄楚地望着息再。从息再不悦的笑脸上,他们窥见端倪,印证了一些宫闱风行的猜想——息大人仕途正盛,受宴会、爵级、黄金、安车驷马赐,正是皇苑作赋臣,却在数日前被皇帝召到阶前,亲自交予灵飞宫:“息卿,灵飞宫,又可称作你的宫殿。”这份工作折寿折德,大概不是以上卿为目标的重臣所爱。息大人虽然在百官身前大拜,成了行宫之主,出省任灵飞令的路上,却除去冕冠,让极美的长发飒飒入秋风。 但为君故,臣心壅塞。也活该黄门倒霉,遇到了君臣龃龉中,最不能启齿的节处。 “息大人!”“息大人!” 黄门捡完山楂,犹然一声接一声呼唤,被息再示意噤声,霎时一过就没了命。 血迹由尘埃来清。羽林得到息再的命令,准备进驻行宫。走前,他们看了一眼杨柳间的鹧鸪鸟:“大人,豫靖侯的礼怎么办?” “豫靖侯在何处?” “豫靖侯封县离行宫不远。方才圣君不准,他没能与公主见面,现在大概已回县中了。” “那将鹧鸪捕下吧。豫靖侯再来时,我原物奉还。” 小队人马去捕鸟。息再领着大批羽林巡宫墙。黑云压在南天门,年轻的行宫令踩四面疾风,观察宫殿建势,走到宫城极北,看见一只猫。 玛瑙色的猫,神态很恬静。 息再命人将它抱下宫墙丢开:“远些。”他话音刚落,不久前仓皇跑进灵飞宫门的娇小的影,已经在他眼前恍惚了几个来回。 息再的沉思摆给人看,不给人懂。 他勒转马头,领军由西门进。蛰伏在各个角落的躯体都不现身,安静地注视。宫中的林木枝却很张狂,横在路上,被息再以两指掐断。后来,息再又用折来的树枝弄残了豫靖侯的鹧鸪。 最大的一场雨前,灵飞宫中各池早就是盈盈的。 孟秋月的死者 后梁皇帝对息再说:“等。” 养蛊的人要有旁人没有的耐心,坐御座的人要有旁人没有的杀伐心。后梁帝两心完善,以君上的姿态做息再的老师:“息卿,等。” 息再等。皇帝便首开二十六所诏狱,先提一批囚徒;又开狱楼、狱城与深阱,为另一批囚徒去梏;到后来,竟派车马到北部大漠,接出断翅的鹰……不过这是连息再也一无所知的事。 息再只是等,等到灵飞行宫填满罪孽。 后梁皇帝躺在桂床上听行宫的布置,奖励耐心等待的息再吃葡萄和石榴。 析石榴的宫女侍奉不得力。皇帝因而想起自己的女儿文鸢,便用手肘碰了息再:“息卿,灵飞宫中任何人不得轻纵。” 息再称喏。 在他看来,陛下决意要将金枝玉叶送入灵飞宫,又不准添加额外的照顾,俨然是要将趣味进行到底——穷凶极恶的人,罪不容诛的人,长恨此身的人,君言为陋的人,谁会是最后的生者…… “禁灯火。”这是皇帝的要求。 息再恪守。一进行宫,立刻命人去掉灯炬。连火石都清走。 奔虎瓦当黯淡了,交谈声却热烈。地牢出身的人喜欢漆黑的夜。 “禁戈。”这也是皇帝的要求。 配刀、槊、戟的羽林停在宫墙四周。宫内除了御赐尚方,应该不余一把武器。 然而息再刚刚落座前殿,就听到铿然的响,是匕首碰撞出的类击金声。紧接着有呻吟。悠悠的人叹从远方来。 第一天有争斗、死者和大雨。 息再斜躺入榻,不听来自暗处的较量,借最后一点昼时光,观察前殿壁上的彩绘。他希望雨下大一些,冲刷血迹,瘗尸首,不劳人。 文鸢却希望雨下小一些。她跑进宫门,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容身之所。 灵飞行宫是顶着她母之名的陌生地。四处都藏有眼睛和嘴。文鸢听到他们窸窸窣窣地说:“又一位。”便不敢停留,提着裙摆和赵王的栗子,沿排水檐跑向宫廷北角。 北,常是文鸢的家。 她早年丧母,由皇宫以北的和夫人抚养。和夫人是赵王的生母,皇太后的有力竞争者,性格坚韧,连嘴角都往下撇着长。后梁皇帝纵欲于灵飞美人,在床笫间尝试了很多荒唐的把戏。当他带着这些把戏来到和夫人面前时,不免要产生不愉快——和夫人像良士大夫,正襟危坐,道明了她对灵飞美人的不屑。后梁帝那时转身就走,冷落她与赵王足足三年。 但灵飞美人一死,后梁帝又将文鸢送到和夫人身边,似乎有玩弄人心的意思。 总的来说,和夫人待文鸢不坏,文鸢还算愿意将夫人的宫殿呼作“家”。只是和夫人对亲生儿子赵王捉弄文鸢的行为总是视而不见,所以文鸢始终不敢将她当做从母,只喊她夫人。 “酒壶漏了!漏了吔!”赵王在席间的玩笑,成了文鸢背负“陋”的开端。但这只是赵王许许多多玩笑事中的一件。 赵王还是皇子时,身量就已经十分突出,腕部有力,总爱提着体弱纤细的文鸢,到高处再装作要松手;见文鸢肤白,他又将樱池的池藓抹到她的后颈上,让兄弟姐妹们看了大笑不止;文鸢临入灵飞宫的前一天,赵王从赵国畋来,已经是纪功石般宏伟的国王。听闻父皇对文鸢的安排,他撇下与和夫人相似的嘴角:“我有礼给小妹作别。” 赵王送的栗子,是最合他口味的东西。文鸢在黄门处接礼时,一眼就看出来了,不敢不收。 现在她提着栗子,被潲进来的雨打湿了裙角,一路向北,仿佛还在皇宫里:天晚了,宫中撤换华灯,陷入暂时的黑暗,宿卫活动,而她赶着时间,准备回家。 兵刃相接的声音类击金,让文鸢战栗。 她打了滑,还蹩了足,不得不避到路旁一座台观的柱子后面,努力辨认雨中缠斗的影。 “你杀了我,就能出宫吗?”一人问。他的嗓音像风与沙,和京人说话很不一样。 另一人则是中原人,朗朗地回答:“皇帝亲口答应我,若我活到最后,就赦我的罪,放我自由。先时他见到我,让我出狱,如今果然出狱了,我的人已在这里,可见君无戏言。之后,我如果能把你们都杀了,我就可以——” “都杀了?凭什么?” “凭我的刀。” 恃凶器,二人在雨里打斗,很快就有胜负。是粗砺的人输了。秀美的灵飞宫容不下他。胸膛与左膝开口以后,他率先倒进大雨中。另一人得胜,揣好刀,急着掠夺他的衣服。 败者在胜者手底,即将死去。悠悠的人叹,像是从远方来。 “他们都不聪明,都活不长久,”文鸢身后有人点评,“这样大的雨,难道不好睡吗?” “唔……”文鸢第一次观看死斗,流了一些眼泪。 再如何说,文鸢也是一位公主,一场雨,一个凉夜,一次发生在眼前的搏命,都能让她生病。冷战打起来时,文鸢抱紧了栗子,想继续向北,逃得远远的。 “好了,这人凯旋,要回他的住处了。两日前,他入灵飞宫,仗着有刀,占据最高的歌台,享受招雨榭的阔景。今夜他杀掉一人,想必相当得意,已将自己看成最后的生者,”点评戛然而止,年轻有力的男子音,在文鸢身后恶狠狠地响起,“但是他杀人夺物,性命却要止于明日——你是谁?” 文鸢无法向北,手脚已经被蛮力禁锢。赵王的栗子在膝下。 日出山川,羽林从宫城东侧最高的歌台捕下一名男子,在他的贴身衣物中搜出了刀。 “禁戈。” 男子在雨中相斗获胜,却由于悖逆君言,被羽林用槊戳死。尸体和败者的垒在一起,运到垣墙下埋了。孟秋月里,这两人成了灵飞行宫唯二的死者。 消息传到后梁皇宫,皇子公主互相打听死者是谁,因何而死,其中有一位不耐烦猜测,踹倒了御厩门,扯一匹红鬃,要往灵飞宫去。人还未出省,就被后梁皇帝派禁军捉回,缚了手脚丢在皇座下。 原来是年轻气盛的豫靖侯。 “难道坐等文鸢遇险?”他咬牙切齿,匍匐在龙阶间,犹然从梅瓣一样的嘴里发出怒音。 后梁帝示意怀中的连美人退到一旁,随后踱步过去,亲自为外甥松绑:“若你去替文鸢——” “臣当然能够活到最后。”豫靖侯迅速答到。他是先逝的淮海长公主遗孤,由后梁帝的姑姑冯太主抚养长大,自有一番骄傲。 后梁帝听了哈哈大笑,又将缚绳套回他手上,反问他既如此,为何担心文鸢会遇害:“文鸢与你同源,比你血贵。她可是一位公主。” 豫靖侯没有反驳,到黄昏时刻,又来请命:“臣的封县离灵飞宫不远。臣请常入灵飞宫,也好保护文鸢。” 后梁帝衔着连美人的舌,含糊地说:“灵飞令。”豫靖侯便明白了,星夜兼程,赶到灵飞宫西面的堪忧阙前:“息再,出来。” 堪忧阙洞洞过西风,助豫靖侯的声音纵横灵飞几十里。 息再正在绘制灵飞宫的地图,闻声要去,又反手取了尚方剑。 两人在堪忧阙前见面,互不通礼数,到最后,还是豫靖侯先开的口:“鹧鸪送到了吗?” 羽林夹道,成了塑像。 息再将尚方剑配好:“豫靖侯放心,公主或许正与鹧鸪做禽戏,自得其乐。” “哼。”豫靖侯冷冷地笑,倚着马打量息再。在后梁皇帝处的急迫烟消云散。年轻气盛的侯王,显露出不常为外人见的模样,“那你呢,你当灵飞令,领这座宫城,可得乐趣?” 息再没有回答,豫靖侯便越过他,要入行宫。 尚方剑滞住了豫靖侯。 他惊讶,去看喉结处的锋刃:“息再,你僭越了,你竟敢……” “是豫靖侯僭越了,请回吧。” 息再低眉顺眼,分明是臣下的姿态。手却微微颤抖——将剑横在豫靖侯颈上的时候,他兴奋了。俊美的唇抿了几遍,歃血一般红。 这幅模样被鞠青来尽收眼底。 鞠青来藏身在招云榭的屋顶上,为息再而感慨,又不禁多看一眼尚方剑:“隽如灵飞令,持了凶器,也会生出恃强的心,可见前几日的死者虽然愚悍,却合道理。” 看够了。他准备援柱而下,却失衡踩空,摔到文鸢脚旁。 这时,豫靖侯剽然的嗓音撞进招云榭:“凭你也敢抵触公主子?滚去一边,我要见文鸢!” 鞠青来捂着鸣叫的双耳,等周围安静了才起身。文鸢的长发垂在他胸前。 自他软禁她以来,这缕发就乱在两人中间,无人打理。今天他第一次帮她别发,将她早该艳动宫城的美貌尽收眼底。 “那人是找你的?”鞠青来捏着文鸢的下巴尖。 文鸢做不出连贯的回答。 她眯着眼睛听豫靖侯的呵斥,仿佛是自己在受骂。鞠青来问她话时,她正勉强移动眼珠,避看晨光。抖擞的睫毛底下蓄满水珠,落下一颗,与散发一同没入数日不进油盐的嘴。 鞠青来以为自己在碎玉。 他近了,听到文鸢无力地说:“渴。” 季休(微H) 鞠青来让文鸢直呼他的名:“青来。” 文鸢犹豫地摇头。 鞠青来偶尔温柔,大多数时候却很吓人。直呼其名太亲昵,文鸢暂时做不到——相识几日,她常常为鞠青来所骇,骇极了,甚至丢掉了逆来顺受的品质。 比如二人初见的傍晚,大雨潮气中,鞠青来厉声问她:“你是谁?”不等文鸢回答,他便撕烂她的复衣,捆住她的手脚,用刑狱生涯里学来的拷问法审她。 沉暮盖过阴天,文鸢在他的逼迫声中垂下头,散了发——纵然是身负君言为“陋”的公主,也会生出笨拙的想法:他是坏人。 但文鸢说出所有后,鞠青来又愿意提供一口水。 于是在漆黑的宫城里,文鸢啜饮着凹石盛来的池水,将自己的破烂复衣推到鞠青来面前,当做示好,让他包扎一下手脚。 “嘶。” 为了观看息再和豫靖侯对峙,鞠青来从招云榭的屋顶跌下,伤得不轻。不过,听到文鸢说渴,他还是瘸腿走出招云榭,走下露台,沿最近的莲池岸找石头,兼顾防范宫城各个角落的对手。 “如今这样,连走路都小心谨慎,实在难受,至于手脚全僵了,还要你来帮我包扎——嘶。” 鞠青来抽了太多次气。 文鸢认为是自己鲁莽,不会包扎,渐渐停手。复衣被她揪紧。 两人沉默着,谁也不能夜视,但根据白天对彼此的印象,都能想出对方的样子。鞠青来看文鸢,是看香雾里的芝兰。文鸢看鞠青来,却错视为曾在后梁帝虎圈里见过的豹子:又野蛮,又因为被人圈养,显出一点温柔。 夜里睡觉,文鸢饿了。 她一直说渴不说饿,是怕鞠青来用她换取食物。夜里鞠青来总是大睁着眼思考,像个谋士。文鸢猜,为了活着,他能利用手边的一切人物。 为了不为他利用,皎月过灵飞时,文鸢不看鞠青来的眼,咬牙忍饿。 嘴唇突然被人用大指捻了一下。 接着,带有勇武气的声音说:“为什么要做儿女子样,在唇上穿孔?哼,还是一位公主呢。” 文鸢这才发现鞠青来紧盯着自己。 两人的额头抵着,鼻尖点着,由一匹衣料扯出的布条缠绕着,或许再加一项腿股体肤相亲,更适合凉爽的秋夜——鞠青来没有这么做,但气势上已然是要这样做的。 文鸢受惊了。 她含混地作答:“穿孔……那是因为……” 她用内腕蹭地,驱动身体向后,退到招云榭的一侧,身下只剩数十丈露台高空。 鞠青来飞快地跟上,捂住她的嘴。 “嘘,你傻了,”他说,“让这宫里的人获悉,最后一位进入灵飞宫的女子就在露台,后果如何?” 文鸢摇头,喃喃地说错了。 鞠青来却看出她的敷衍,便展现凶狠的一面,抓起她的衣领,将她甩到招云榭外:“你就做一条丝带,等人来解。” 文鸢在他手上吹凉风,想起幼时被从兄赵王提到高处取乐的日子。 那时她不怎么表现出怕,反而助长了赵王的兴致。赵王从提着她上凳子,到提着她上神仙台,间隔不过三日。宫婢因此说是公主错了,如果公主早一点说害怕,或许就不会吹到神仙台的凉风。 想到这里,文鸢一下子风干眼泪。 她攥住鞠青来的手腕:“害怕。” 鞠青来愣住,随后开朗地笑起。 文鸢抓他的手腕,借月色看他的全貌,心里十分茫然:鞠青来身量偏高,肤色偏白间黑,手脚都系有布条,一双眼炯炯的,扬起眉也无皱纹。这样年轻有力的男子,是后梁帝用来填充灵飞宫的罪人——鞠青来与赵王不同。他可不是王侯。 文鸢在鞠青来的笑声中慢慢滑落,即将坠台时,被他掐着两腋抱回来:“不拿你取乐了,早睡,明天去找食物,嘶。” 两人庇身在露台,披星戴月地睡去,互不侵犯。由高飞的鹰看来,灵飞行宫过于庞大,无所谓他们,连露台都不过是一个角落。 “唇上穿孔,是因为我的父皇。他有一片养野兽的虎圈,里面的凶鸷从幼时起便佩戴金链,防止伤人。我不知道金链的作用,观看兽物表演时,说它们‘可怜’,被父皇听见了。” “父皇让宫匠给我的唇上穿孔,也佩一条金链,说文鸢公主悯恤生物,以此为表彰,临入灵飞宫才除掉。唔,宫婢还告诉我,父皇手掌心的玉玦是被我的母妃嵌进去的,父皇每次摸到玉玦都会后悔,为何不早带我去虎圈,早在我的唇上穿孔。” “你的父皇在你唇上穿孔,让你入灵飞行宫?哼,还是一位公主呢。” 后半夜,文鸢被灵飞宫某处传出的娇袅袅的声音吵醒。 鞠青来睁着眼睛,正在看月亮。 “饿。”文鸢缩成一团。 鞠青来将她揽到臂弯下。 文鸢听到他极轻地说:“疼。” 两人依偎着,一块说“吵”。娇袅袅的声音乱绕宫城。 灵飞行宫正东方竦峙一座大阙,名叫怒人阙。 后梁帝亲纵的囚犯,统一走东门的怒人阙入宫。他们列队长蛇,一一打过照面,即便后来散往宫城四向,也有人牢记彼此的面目举止特征,以备长久。极少数人藏掖刀具,瞒过了检查,入宫就霸占最高的歌台,逞凶做难;大多数人惴惴不安;另有一部分人躲藏,窥伺,静静地等——他们是生存的行家。 但有一人,路过怒人阙时,大声说走不动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解开一半短褐,露出肩膀,逍遥入阙。 此后每夜有娇袅的声音,从怒人阙遍传宫台,吵得文鸢和青来无法好睡。 由于饥饿和困倦引发的脾气,点着了青来。他捻着文鸢嘴唇穿孔处的血痣,恨恨地说:“季休能杀人,她已杀死绝大多数人了。” “季休?” “是后梁出名的妖女,被淮海长公主厌弃,下狱十三年不知风情,想必闷坏了。哦,她还是从掖庭狱里解出的,你竟一点都不知道。” 文鸢只知道淮海长公主。 豫靖侯又来硬闯灵飞宫时,她便拍拍青来的手:“外面是淮海长公主的独子。” 青来正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获取食物。这种无所谓的话被他扔到脑后,到下午才记起:“淮海长公主的独子?” 文鸢捂着唇上的血痣点头。 “他时不时来外面叫骂,不是为了你吗?你可以想办法从他那里弄吃的。” 文鸢捂着唇上的血痣摇头。 青来轻轻地摁她的额头,说了一句“没用的公主”。 两人的肋下逐渐瘪出骨头。青来最后还是去了怒人阙。 文鸢独自卧在招云榭,听夜晚的闹声。破晓,她在露台脚下接到摇摇晃晃的青来。 他有些疲惫,用衣服兜着梨,分了文鸢一个。 “你没有被季休所杀。”两人在莲池清洗水果。文鸢吃得很香。 “我会杀了季休,”青来珍惜食物,将文鸢吃剩的梨核也嚼掉,“你看着吧。” 当晚他又去怒人阙。第二天一早,灵飞行宫出现一件异事。 豫靖侯身为皇戚支系,在一方水土来去自如。没想有朝一日会被九卿阻拦,因而恨得夜不能寐。除了在行宫外闹事,他还想给息再的官场施加一些压力。 朝中有豫靖侯父亲、先逝的淮海主婿西平王故人。他们心疼豫靖侯,或者忌惮息再,便进言施压,希望后梁帝收回成命,不要执着于灵飞宫,顺带将九卿弃市。 后梁帝为此特意召息再入省,询问灵飞行宫的近况。 息再服楚冠、佩白玉而来,先呈上灵飞概图,随后将杀黄门、埋死者、阻拦豫靖侯的事依次禀明。 后梁帝听得很有滋味:“已有两名死者了?” “是。” “好,”后梁帝敲击御座,又突然发问,“那么,文鸢呢?” “公主在莲池露台,”息再请一杆笔,用赭,在绢图西北向的长道上圈出一座宫台,“和死囚鞠青来同住。” “好好!”后梁帝大为满意,拂开劾奏息再的上书,赐爵右庶长,加赏黑玉和凤凰。 息再出省,风光无限,身后犹有后梁帝的高声:“息卿,灵飞宫,又可称作你的宫殿。”于是朝中非议消亡,豫靖侯成了孤身斗争的人。 他学小孩啃咬指甲,缓解心里的不平衡,再次站在行宫以西的堪忧阙下,声音比平常要低:“息再,出来。” 由东面吹来的秋风里,夹杂着柔缓的笑声。灵飞行宫出现一件异事:宫城以西长廊纵横,没有庇身的建筑,开阔而险要,从来人迹罕至,这次却有人——是女人——活动在其间。豫靖侯喊一声,她笑一下,终于像是耐不住性格,纵臂疾呼:“公主子!公主子!” 坐镇前殿的息再在听,招云榭前看白云的文鸢和青来也在听。匿在行宫各处的耳眼,有半数以上都能辨别这个活泼的女子:“是季休。” 豫靖侯也听到了。他安静下来,隔着宫墙回忆往事,随后纵马离开,到孟秋月结束,一直没有回来。 当下,鞠青来却很高兴,搂住文鸢,在白云里说悄悄话:“季休该死。她抛头露面本来无事,然而她私联王侯,表现出向往的样子。那些被她所杀的男子们,都要生气了。” 果然,异事发生的当夜,就有两三只健壮的影子钻入怒人阙。 文鸢跟随青来下露台,尾随影子走了很长一段路,来到行宫东侧。这里温暖如春。 “看到那些人了?” 文鸢藏在青来怀里,青来藏在池山后。两人目睹影子钻进去,却等不到影子出来。秋虫爬在脚踝上,文鸢起疹:“看到了,但附近还有别人。” 青来摸她的鬓发:“何处无人?傻公主。” 怒人阙下忽然发出响动,似乎是重物坠地。 “去看看。”青来开始着急,似乎在害怕错过什么。他起初牵着文鸢,后来放手,快走到前面。文鸢摸黑跟着,抱紧双臂,不想被黑夜中的眼睛紧盯不放。 两人踉跄赶到怒人阙,看到杀人现场。 依旧是季休在杀。 青来的经营,竟然失败了。 他怔怔地退后,除了失望,还有一些嫉妒,还有一些清醒——他转身推倒文鸢,不让人注意到她,同时切齿地问:“及笄了吗?” 文鸢捂着脸:“嗯。” “你就在那里看吧。”青来忽然变得虚弱。几乎要摔到文鸢身上。他攀柱看季休杀人,呼吸急促了。 季休在杀。她后背有一人,腰上有一人,腿间有一人,都抬不起头,气喘吁吁,濒死的样子。 单独一人在最边上,大字型躺着,赤身裸体,粗长的阳物指天,堆满了白液。这是已死的人。 文鸢看着错在其中的季休,发现她清雅如菡萏,还很娇小,也许已有三四十岁,然而一开口,啼啭的声音摄动心魄,让人不想追究年纪。她骑到一人身上,同时连着两人的身体。被她所牵引的男子们膝盖手肘撞地,一下一下轰然作响。这就算季休所向披靡了。 文鸢吃惊着,怦然心跳,还不及移开眼,便与季休对视。 季休也吃惊,“啊”了一声,接着长歌般尖叫。 娇袅袅的吟哦在梁上飞行,正是每夜搅扰安眠的声音。深埋在她身体里的男子们因而额际爆汗,接连付出了性命。 文鸢以为自己酿成大错,默默地靠近青来。 但青来面如死灰,连眼睛都不转。文鸢仰头看他,有一种猜测:青来已死在季休手中了。 “是你!是你告诉我宫墙外的少年是长公主之子!”阙中,季休还在一颤一颤地享受欢愉,突然从白液里抽身,大步向着文鸢与青来。 季休指责的大概是青来。然而文鸢手脚却不协调了,连直立行走都不能,被青来挟着节节后退。 躺在地砖上的男子纷纷抬头,为季休带怒的声音所吸引。文鸢没看清他们的长相,就被青来捂住脸,直到南北向的秋风打凉身体,才重见夜空。 青来的四肢本来有伤,挟着文鸢逃了这么久,早已疲惫了。两人瘫坐在莲池旁,汗湿了身体。 “回来了,没能杀成季休。”青来微微发喘,梗着脖子,作出看月亮的样子。文鸢在他身边,帮他把布条系好。手绕在衣物里出不来,忽然被另一只有力的手捉住。身体紧接着前倾。文鸢扑在青来胸口上。 她几乎要咬到舌尖:“你……” “你是不是觉得,我已经被季休杀掉?”青来恨恨地问,分明有志气在话中。 怒人阙下颓废的青来,被流星坠瓦时的溢彩涤净。两人离得近,文鸢度量他的短发,应是受过髡刑。 她小声说:“青来,原来你没事。” “让公主直呼我的名,实在困难,难过杀掉妖女季休。”青来苦笑着扶文鸢起来,让她跪在自己的伤腿上。 两人说悄悄话:“下次吧,下次再找机会杀她。” 青来抱着文鸢上招云榭。文鸢在黑暗中发抖。 想要成为最后的生者,难除去的或许不是季休,而是青来……文鸢回望逃跑时的路,明白有人一直跟到了这里。 贺子朝与象 季休驱使裙下奴,围住了露台。 青来和文鸢陷入窘境,一连几天没有离开招云榭。 不过,他们此时不动,实在高明。因为多事的仲秋月到了。 在中部歌台、西部堪忧阙、东部怒人阙、西北部露台接连出现事故以后,一直安宁的宫城南部连死八人,死状惨烈,成为后梁风闻。 息再从同秩的九卿属下借调池监,共入灵飞宫南。八名死者当中有三人是溺亡。羽林打捞完尸体以后,池监还要排水清洁,一时人手不够。 息再孤身纵马,来到八人互相搏杀的水中宫观蓬莱殿前:“既然活下来了,便帮我一个忙。” 蓬莱殿内隐隐有人声。 午后,池监中多出一人,协助众官排水。 打理完毕后,那人悄然离去,负手绕着池子走,被息再拦在蒲柳中。 息再丢给他一个卷轴:“灵飞的地图,拿去勘误。” “好大的口气,不愧是拜卿人。可是今日我已帮你一个忙,没有第二个了。”虽然如此,他仍然收下卷轴。只对息再不屑一顾,掉头就走。 息再并不气恼,主动跟上:“子朝,蓬莱殿出了什么事?” “要想查清原委,怎么不去验尸?在这里追问为人玩物的贱儒,不是自降身份吗?” 人已走远,话仍在耳边。 息再抚摸尚方剑柄,命羽林将八名死者依高矮次序排好,并不验尸,直接运到垣墙下埋了。 “其实不必要验,灵飞令果决,是人才立断,”青来养好了伤,又爬上招云榭,警惕一周后下来,“那座蓬莱殿在广池中央,是水上的宫殿,一人若想在那里杀死另一人,又无利器,又无钝器,赤手空拳,则颇费一番功夫。” 他走到文鸢身边,突然掐住她的脖子。 文鸢石塑一般,惹笑了青来:“你挣扎一下哪。” 文鸢听话地挣扎,被青来用力气压在地上。她没有磕到,背后垫了青来的手掌。 “如我杀你,都要用劲,更何况那帮悍徒彼此体量接近,一人杀另一人,必定耗费七成以上精力。杀人者将要成功时,第三人添上,再做一轮袭击与抵抗。由是陆上连死五人,”青来将文鸢推到招云榭边,让她去瞧瞧莲池周围有没有被风吹起的散发,“混战让人昏聩,四五名死者过后,才会有人醒悟,想到利用水,于是有了溺死在池中的亡者二三。到此,蓬莱殿附近的人大概死绝了。事情显而易见,灵飞令又何必浪费时间查验。” “但是,八人中的最后一人——” “谁知道呢,或是无力从池中出来,放弃求生了;或是周围始终藏有一人,没有被欲望蔽心,等到最后,不费力气就能除掉水中人。”青来眼尖,已经看到莲池四周没声行走的身影。 他扳住文鸢的肩膀:“公主,灵飞宫中有真壮士,他既不动手,也不露面,是因为不畏死且聪明。何人耐得住,何人活得长。” 文鸢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环伺在露台下的人:“季休的人不上来,也是因为不畏死且聪明吗。” 青来皱着眉,已经开始想对策。文鸢安静了,抱膝坐在一旁。 这几天是烈日,让人食欲消退。但辰风起于明天,到那时,露台上的两人会陷入饥寒交迫的境地。 虽然青来反复声明要沉得住气,才能活下去,但饥寒交迫会致死,这是小儿也明白的道理。文鸢觉得大限将至,沉默地数着露台下的人头。 昧谷落日时,倒是青来先沉不住气了。 他帮文鸢束好腰带:“我下去见季休,你躲着,等人一走,你也走,往东去,不要怕那妖女。东面承朝露,结果实,又多台榭,能藏身。” 但文鸢从一开始,便是铁心朝北的。 她小声问:“你不杀季休了?” “杀,怎么不杀,”青来爬到招云榭上,望一眼白云,“只要活着,我就能杀她。”他示意文鸢把剩下的一颗梨吃掉。 梨发酸。文鸢倒了牙,嘴唇微微颤抖:“梨核要留给你吗?” “要。”青来也颤抖起来,上牙磕了下牙。 两人在高低处对视,愣住了。 是地动。 “不是地动,”文鸢辨别,“是象。” 灵飞宫又去八人。 息再不拖泥带水的处理方式取悦了后梁帝。他不断询问年轻的灵飞令想要什么奖赏。 息再说要虎圈的猛兽。 后梁帝赐他一头象。 “未驯。” 息再在堪忧阙前听完使者传达的圣言,取下象耳上的钩子。象很温顺,息再给它穿了五色绣衣,骑着它游宫。 落日下坠,正在生死别离的青来和文鸢远望到庞然大物,被顿地声撼动唇齿,安静地等待。露台下的人却慌张——灵飞令分明骑着一头未驯的象,横冲直撞,已踏碎一人的脚骨。 象扬起鼻子大叫时,文鸢第一次见到息再的模样。 中宫的宫官曾经告诉文鸢,皇帝命朝中最有风仪的九卿领灵飞行宫。文鸢那时喏喏地说着知道了,以为最有风仪,大概与楚王类似,一颦一笑间,以男子之秀丽比拟花月妙景。 但今天见到息再,文鸢愕然了,不但因为他身服广袖,任凭极美的长发散入秋风,却丝毫不损朝官的典雅,更为他和楚王不是类似,而是神似,让文鸢恍以为与久别的长兄重逢。 但息再骑着象,又撞坏一人的面庞,文鸢立刻将他与楚王区分开——他们其实只有身段接近。样貌气度,各自翩然。 “大人疯了?”有人在露台下高喊。 青来却皱眉说“不是”。他将文鸢隔在身后,喃喃自语:“灵飞令这么做……”某一刻,青来打了个激灵,突然转身正视文鸢,但很快,他又踯躅着摇头:“且看他的去向。” 息再骑象,绕着西北长道,最终南行。 他休息的前殿就在南面,南行是情理之中的事。但他回前殿之前,特意去了连死八人的广池,放象在岸边肆意冲撞,闹出动静,自己则毫不遮掩,走水中阁道进蓬莱殿,半刻后出来,拿着一卷图。 灵飞宫中的耳眼纷纷恍然,原来贺子朝在蓬莱殿。 “难怪。”青来也啧啧。 他在招云榭上踱步,看更远的风景,随后抓住文鸢的肩:“灵飞令与贺子朝或有什么互惠的关系,我猜,灵飞令是想要贺子朝改正灵飞宫图,所以才骑象帮他踩坏小半的对手。” 出乎青来意料的,文鸢却在摇头。 “怎么,你连贺子朝也不认得?”青来无奈地掰手指,“听说在行宫建成时,他还是个朝官。” “我,我认识贺大人,”文鸢很怯,“但灵飞令这样做,不是在帮贺大人,倒将他置于险境了……” 青来没听完她的话,便跳下招云榭,准备去寻水饭。文鸢好像看见他在咧嘴。 她连忙跟上:“青来,我们去怒人阙?” 青来回头,果然是一张高兴的脸。 他帮文鸢拂去含在嘴里的长发,目光越过她,朝南看。 如文鸢所说,息再骑象来去,暴露了蓬莱殿中的生存者。有人结伴南行,前去杀人。 他们吸取了八人死斗的教训,自备石块,同时不断巩固合作,临上木阁道时,还在互相勉励:“贺子朝一定要杀,放着他不管,他就可以轻松留到最后了,我们杀得死他,却活不过他。” 众人一心,赶到蓬莱殿,按约定一人守殿门,一人探前路,冲到殿中,却发现宫观无人,只有仙山浮雕在夜色里。 同一时刻,灵飞宫前殿的飞檐下,贺子朝与息再摸黑谈话。 “子朝,我已驱象帮你,违背‘灵飞宫中无人可纵’的皇命。你再来我前殿避祸,我便要拿尚方剑斩了你的头。” “帮我?”贺子朝抬手一指,“多谢灵飞令。” 他指向广池,广池中央已经有一场火并。 看守殿门的人堵住门,妄想挑唆扑空的众人起争执,被人从二层高台上投石砸死。二层高台的人又被身后人推下,摔在“蓬莱”金字前,不再动弹。 推人者被石击倒,投石者又被人推下,殒命时的呜咽过水,让息再和贺子朝如临现场。 “帮我……”贺子朝语带讥讽,忽然被息再掐住脖子,推进殿中,按在尚方剑下。 “子朝,你是君子,那些自相残杀的人,又或是为妖女驱使的人,都是有欲望而无主见的人,他们今日不死,明日也会殒命。我知道你杀不了他们,所以我来驱象,就算你之前帮忙的回报,”息再说着,在嘶嘶的吸气间笑了,“然而我知道你,你本可以在我熟睡时,抽出尚方剑杀了我,因为你恨皇帝,已无意胜负,对吗?我怎会让你如愿以偿……” 他越推越重,将自己的手背和贺子朝的颈侧一块划开。 贺子朝淌下一滴冷汗:“息大人,你错了,如今我的愿望是活下去。你不必再替我杀人,又引人围攻我。我走,之后不再主动见你。” “那你走吧,否则我要斩了你的头。”息再将他丢在地上,同时自己也不得不席地坐下。 贺子朝左耳到喉结处淌血,湿了衣襟。由外人来看,他全然像是火并中的幸存者。 贺子朝爬起来,走到殿外,又听见息再冷冷地问:“子朝,建造灵飞宫时,你可想过,有朝一日,你自己会在这宫中与囚犯争一线生机?” “没想过,”贺子朝面向广池,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倒是息大人,与我同窗读书时,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我会洞悉你的秘密。” 息再睁大了眼。 贺子朝咬牙,发声沉郁:“你与楚王……”还没说完,息再已到他面前了。 由于震撼,息再没头没脑地抓起尚方剑,抓的是剑刃,掌心因此有了大豁口。 就着自己的血,他给了贺子朝一剑:“你不看住嘴,我便不留你的命。” 贺子朝捂着肩处晕开的血迹,跌跌撞撞地远走,走到离前殿百步远的树下才放松,仰面躺倒。 事情做得足够过分,激怒了息再。 但贺子朝清楚,息再不嗜杀:他与皇帝君臣一心,都是借刀享乐的人。他有心,则可以凭借手段,让灵飞行宫半数以上的恶徒都围着自己转,慢慢折磨。不过,只要这样,危险就会远离另外一位生者了——贺子朝沉吟着,侧过脸看西北天幕下的高台。 息再给的灵飞宫图有御用赭墨的味道。图中露台处被人打了圈,笔迹新鲜。 贺子朝记得起造灵飞宫时,自己带属工治园,亲自为露台上的亭榭取名:“招云。” 原来文鸢公主就在那里。 从得知文鸢被送进灵飞宫以来,贺子朝便认定自己平生第一件大错事,就是受君命建造了这座宫城。 他挣扎着爬起,用土掩盖血迹,随后向露台拜:“公主平安。” 不成器(微强迫,慎) 受伤的人走夜路,五感不明朗,兼以疼痛难忍,终于昏了过去,倒在露台下。 青来恰好路过,捡起石头准备送他一程,又停手,扒了他的衣服。 “就在那,”文鸢要看,青来便将方向指给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头上流血不止呢,过了今晚估计就没命了。”两人在招云榭前说话,将伤者的衣服扯成两匹盖脚。 但过了今晚,那人却奇迹般地活下来,藏在柳间,日夜仇视着招云榭。 同时,灵飞行宫前殿起草新的上书:蓬莱殿夜斗到平明,共有五人身亡;怒人阙里,被象踩踏的伤残互相攻击,共有十七人身亡。 朔日未尽,宫城南部已经空旷了。息再骑象闲逛,遇到一阵焦风。 “禁灯火。” 息再有充足的把握,焦风不是宫城里的人造出的。灵飞宫中早已没有点火物了。 他去看数丈高的宫墙,明白有不速之客。 文鸢也闻到焦风。但她无暇顾及。此刻她正在莲池里。秋水渐渐地刺骨。 文鸢觉得应该尖叫,又想起青来的警告:“别让人知道有女子在露台。”最终她轻轻地“啊”了一声,揽水遮住胸脯。 莲池对面,头顶结痂的男子正在呆看。 青来这次外出时间久。 他没去怒人阙,而是南行至风云翻涌的广池,隔水观察蓬莱殿。 他想找贺子朝。 “如果能拉拢灵飞行宫的建造者,则何时都有底气反败为胜。”这是青来讲给文鸢的借口。另外还有一个藏于心的理由,是青来听到文鸢称呼贺子朝为“贺大人”。 从来不谙世事的公主,似乎对治园建城的朝官颇有好感。 于是青来吞鲠一般,只想将贺子朝的命握在手上。 蓬莱殿冷清。灵飞令在附近骑象,地动山摇。青来不想当象脚下的亡魂,颤着嘴唇前后观察,确定蓬莱殿无人后才离开。 他一边沉思一边绕行,手绷得很紧,显然分了精力警戒周围。呛人的焦风扑面时,青来迅速闪开,还是被一支短箭射中。他的腿才好,又要瘸了。 “灵飞宫城里怎么会有人生火带弩,”青来大不解,然而他倒地时,一下子想通了,“是宫围某处被打了个缺口,有外人闯入。” 腿还在流血,青来却异常愉快。 若是这条消息传到省中,被皇帝知道,则象背上的人定要受罚,到那时,自己便可乘机…… “我来问你。”头顶突然有人说话。 青来正高兴,听清他的声音,一下子扫兴了,不自禁地叹气:“唉,淮海长公主的独子。” 豫靖侯惊慌失措。 他没想,自己越省朝北求来太主印,以家中同产的性命威胁几个羽林才得进来,这么快就被人认出,便无心问话,拔出尺刀要杀青来。 青来咬住身下草,翻腾到远处,劝停了豫靖侯:“慢来!我为你引路,我知道文鸢公主在何处。” 文鸢在头顶结痂的男子手中,已被他轻易举过了水。 她是来洗浴的。由于诸多理由,她拒绝了青来的建议,不在招云榭中擦拭身体,而是选在相对暖和的午后,到莲池洒身,却遇上意外。 “衣服还我。”男子吼着,却没有一点愤怒的情绪。 他脸色赤红,举起文鸢又放下,看遍胴体:“你没走过怒人阙,你是什么人?看你的模样,定是贵族了,早晚享用干脆肥脓,又有少男侍候,所以身体放荡。” 他将她按在莲池岸,赤身覆上,将玉兰骨朵般的胸脯压变了形。 文鸢咬牙,挣扎着脱出一半身体,去搬池岸上的石头。 搬不动。 她背过身,已落泪了,朦胧月一样的眼里,渐渐出现青来的形貌。 双股已被身后人分开,文鸢狼狈不堪,依旧伸手,臂膀上有一排指印:“青来。” 青来好像也朝她伸手。 但最终,文鸢还是被一阵焦风卷起。 青来瘸腿站在一边。是豫靖侯踹倒了欲行侵犯的男子,将尺刀掷到地上:“杀了他。” 目送豫靖侯抱着文鸢走上露台,青来才俯身,抓住男子的长发。 他没有急着杀人:“你是从蓬莱殿逃出来的?” 男子不言语,青来便削掉他半个耳垂,逼得他头皮都泛红:“是又如何呢?” “贺子朝在哪?” 青来声音凶了:“贺子朝在哪?” “贺子朝早已不住蓬莱殿了,谁知道他在哪里?我们进去时,那里已经是一座空殿。若能抓到他,我们怎么会内斗——”男子大叫起来,被青来割破了喉咙。 青来用男子的长发擦净尺刀,一步一拐,上了露台。越近招云榭,哭声便越清晰。 “你将金链去掉了?” 当青来终于站在招云榭前的阔台上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豫靖侯像欲发的兽,将文鸢圈在身体里,捧着她的脸,摩挲她的唇,不住地催问;文鸢不着寸缕,由他把控着,眼泪打湿双乳,又黏连乌发在肩。到后来,豫靖侯干脆捧着她的脸亲了上去,在喘气的间隙,张开嘴巴,递出一条舌,将她的血痣舔鲜润了,囫囵说着:“我一番周折,来这里保护你。你竟然将金链去掉。” 青来在榭前垂着眼,自己问自己:“啊?” 息再命羽林搜查露台,除了人血一无所获。 露台下有一滩血,阶上有漓漓的血迹,台上的招云榭中又有两滩。 不时,莲池浮尸一具。息再仔细查过,对羽林说:“去抓持刀的人。” 半刻,露台后的小径中又发现血迹。 息再追着血迹,一直走到怒人阙。怒人阙死寂。 豫靖侯就躺在阙中,左胁衣物发黑。 他正枕靠季休的腿,小声讲话,还给她塞了什么东西。至于息再领羽林闯入怒人阙,吓得他换气出错,呛了一口,咳嗽时,肋下汩汩地淌出血液。 “怎么回事。”息再没有理睬豫靖侯,扬起下巴问季休。 季休匍匐到息再脚旁:“大人,受伤的这位可是淮海公主子,西平王子侯。如我们这样的人,卑贱如草芥,互相争斗,争一命存活,是皇帝之恩,牵扯贵子进来,却是在作孽。” 说着,她指向怒人阙的另一侧:“是他们持刀伤了豫靖侯。” 息再扫了一眼,并不下决断,先绕开季休,走到豫靖侯身边,踩着他的血:“你在宫中生火了?” “赶路,两天没吃东西,南边的什么池子里有鱼……” “池里的鱼都喝过人血,池子都是泡过尸首的。” 豫靖侯开始呕吐。息再这才转过身,去看不远处的一对男女。 太平世上,死囚与公主依偎在一起,实在罕见。 或许这也是后梁帝的乐趣所在。 息再以公务为要:“是谁持刀伤了豫靖侯?” “是我。”文鸢低声回答。 “是谁持刀杀了露台下的裸体男人?” “是我。”文鸢别过头回答。 青来在她身侧,静静地呼吸。 “你有刀?你杀人?”息再皱起眉,单膝跪在文鸢面前。 文鸢入灵飞的那一天,他曾跟随华舆,远远地看她。今日再见,他发现她的下巴尖了。 身负君言为“陋”的公主,以褴褛遮蔽身体。一颗晶亮的血痣在红唇上,随呼吸动。她迷倒过先皇后,迷倒了豫靖侯,如今将艳色陈在息再面前,让他虽然张口,却没说出什么来。 “刀是豫靖侯的。”青来适时插话。 “那么你又做了什么?”息再也适时终止了与文鸢的对话,转问青来。 但他忽然注意到青来腿上有伤:“这伤也是……” “是我……” 文鸢木然地回答,被青来抢断:“不,这是豫靖侯用弩箭所伤,与她无关。” 息再这才站起,居高临下地审视众人:“我不断公案,只抓持刀者。”他最后一眼看向青来,随即命令羽林带走豫靖侯和文鸢。 怒人阙里剩下季休和青来。两人的态度几乎在瞬息间改变。 季休首先伏倒在地,语尽嘲讽:“你竟然让那位小女替你领罪,你怯懦。” 青来紧接着身一歪,倒在石砖上聆听地声。他双眼像是被人挖去了。 文鸢衣不蔽体。 豫靖侯坚持要将外袍给她,被息再阻止,便恨恨地说:“我关照妹妹,也受息大人管制。” 但息再只是越过他的手,将自己的外袍覆在文鸢身上。 豫靖侯更加难堪:“你向文鸢表现,也不会有什么仕途之好,且不说她是被皇帝亲送入灵飞宫的人,就是灵飞美人,也已逝十六年了。” 到前殿门口,豫靖侯犹然大骂不止。眼看息再命人将文鸢解往后苑,他眉头成结:“你将文鸢带去哪里?” “我处置灵飞中人,也受豫靖侯管制。”息再原话奉还,以眼色示意刚到门前的羽林,将槊送过来。 羽林不敢动。 豫靖侯也逐渐僵硬身体。 “什,什么,息再?”他迟疑,结巴了。 后梁朝野有闻,息再查出灵飞之中有人携带兵器,违反皇令,曾让羽林用槊将违令者生生戳死。如今息再要将这惩罚施在豫靖侯身上了。 “你敢!”豫靖侯只觉得血止不住,虚弱地嘶吼,“我是公主子,身上还有冯太主的印,你敢动我,便无法向两代先宗交差,你爷娘——” “我没有爷娘。”不立而拜九卿的息再,是个孤儿。豫靖侯太骄傲,不会去了解这种事。 眼看息再提槊走来,豫靖侯终于忍不住,发起少年人的脾气,冲羽林大吼:“将你们大人捉住啊,他已疯了!” 息再先一步跨到豫靖侯身前,扯开他的衣领,露出王侯金樽清酒养出的体魄。 殿外羽林见此,竟然尽数退走,生怕承担捕杀宗室的坐责。 豫靖侯牙际有腥。 他过于紧张,咬破了口中肉。 凭着一丝清醒,他警告息再:“你杀了我吧,但你之后敢对文鸢动手。我县中子弟会将你枭首,太主会让你不得全尸。” 息再恍若未闻,探他的衣襟,抓出冯太主印,一槊戳下去。 秋蝉的鸣叫止于今日午后。豫靖侯也暂时失声。 息再用槊戳烂了太主印,修长的手腕因为顿挫而发青:“今后不得以太主要挟羽林,擅闯行宫,再有下次,杀。”他将太主印还给豫靖侯,放槊换剑,步入后苑。 豫靖侯仰躺如横尸,身下被汗打湿,透出一个人形。 “文鸢。” 念着文鸢的名字,豫靖侯勉强生出力气。他想杀了息再,翻身去取槊时,眼前发黑,摔得不省人事。 文鸢被羽林送到桑梓间等候。 她埋在枯叶里昏睡。反倒是息再等了她许久。 尚方剑携日光晃乱文鸢的眼睛。她醒来时,息再正与她面对面。 她身上盖了息再的衣服。两人互衔对方的呼吸,仿佛是同一具身体。 “大人。”文鸢不该出声。 息再忽然愤怒了。 他提剑挑开文鸢的手,撕碎了他为她披上的外袍,将她的裸体翻了个面。 剑端下落,戳出一个凹陷,不知何时会成为血窟窿。 “你替人顶罪,竟连命也不要,”息再扳起文鸢的下巴,自上而下地迫视她,“你愿意被羽林用槊戳穿身体,死在这里?你入宫是为了出宫,而非送命。你不成器!” 文鸢茫然又惊恐,生受着息再的责骂。 她与他不过几面之缘。 身体倏地被人掫翻,文鸢滚落在草稞里。 息再压下来,将剑丢了,掏出信件按在文鸢高挺的胸脯上:“郿弋公主会救你一命。你好自为之。” 他起身,又是国之九卿。 文鸢抱着信,忘了身在哪里。 除了我 “文鸢小妹,新的柁弓制好了,豫靖侯用弓打鹧鸪,说是要赠与你做礼物,被我指责。我说,小妹在行宫与朋友交游,一定忙碌,哪有时间照顾小鸟呢?” “但豫靖侯愈发执着,这次也没有听我的话,还赌气推辞了与我驰逐的比赛。未来大概只有太姑和你才能说得动他,我好不甘心。” “文鸢小妹,我请求你,不要对豫靖侯好。你与他疏远,不准他吮你的金链,不让他迷恋你,则我何事都答应你:带你入金门,送你四孕鹿,请你做主人。姊郿弋问候。” 豫靖侯为了文鸢公主私闯灵飞行宫,文鸢公主又持刀伤了豫靖侯,灵飞令息再将他们逮住,用尚方剑剐得两人鲜血淋漓……传闻虽然有误,不妨碍郿弋公主一天到晚又哭又笑,在宫里奔走。 柳夫人蹙眉摇头:“我女怎么也疯疯癫癫?” 虽如此,为母的爱护之心还是让柳夫人帮忙打听:“文鸢公主真的持刀伤了豫靖侯?” 被问到的户将连连点头,不敢看柳夫人的脸。 “你听到了,是真的,”回到宫中,柳夫人携着郿弋公主的手,“不过你不要去凑热闹,这事还要等你父皇定夺。” 郿弋公主早就魂飞天外,当晚便去拜见后梁帝。 “请饶恕文鸢。”她跪在殿中,两膝很疼,脸色却明朗。 后梁帝搂着连美人听徒歌。 郿弋公主大声请命,歌者的声音便乱了。皇帝与美人十分默契地探身向前。 郿弋还在不绝地诉说。 后梁帝实在听不清,躺回座上,片刻后敲击案面:“你用何物为文鸢请命?” “用藏香的穿玉盝,不,用我所有财物。” 见后梁帝笑着摇头,郿弋有些急了,知道这些东西太小孩气。 她挪着身子上前:“以我‘郿弋’的封号。” 连美人掩口“啊呀”,对后梁帝说:“陛下,公主的一番心意。” 后梁帝其实很满意。但见女儿脸色还霁,他又故意苦恼:“但息再已在百官面前领灵飞行宫令,有专杀大权。文鸢只好凭他处置。” “那么便杀了息再。”郿弋公主以手击地,让后梁帝开怀。 后夜,省中加急快马赶到,接出豫靖侯治疗,同时令息再不杀文鸢公主,但下不为例。 听旨时,息再将单衣脱给文鸢。 前殿没有多余的穿戴,这是他的贴身里衣。绀色帛细腻,一穿就亲上体肤。 文鸢垂头说着“谢大人”。 息再已不像在桑梓间那样失常。见文鸢提着宽长的袖,总也整理不好,他便过去,不碰她,俯身帮她理幅摆,随口问:“去哪?” 文鸢似乎很怕听息再讲话,浑身瑟瑟。 息再退后,又用平和的声音问了一遍。听到文鸢小声说“露台”,他眼里有别样的光彩:“鞠青来无事献殷勤,你仍然要与他一起?” “什么?” “去吧。” 息再将文鸢推上险峰——他骑象载着文鸢,绕宫城一周,最后停在露台,将她丢下。文鸢的美艳与黄榆一块飘入人眼。 由此宫城南部剩下的人都知道后梁公主就在灵飞露台,与他们一同抢夺生的权利。 人人都踊跃。只有贺子朝坐在石犀上,为息再的狠心而愤懑。 招雨榭建在歌台入云处,虽然极目能尽宫群,却因为出了灵飞的第一个死者,而被众人避开。贺子朝不忌讳,就在招雨榭歇下,过了三四天与世无争的日子。 肩处的剑伤下血,本来有恶化的趋势。好在贺子朝熟悉灵飞,从歌台附近找出能止血强健的野草,外敷内用,慢慢地恢复过来。为文鸢免死的圣令到达,贺子朝不愿听云外马蹄声,这才走下歌台,找一处石犀休息。 但歌台前站着青来——他等候多时了。 见一位年轻男子清姿南望,心忧与厌恶还在脸上。青来立刻明白,所求人就在眼前。 他迎上去:“贺大人为百工之长时,建城夯土,风吹日晒,以为是伟岸的人,原来这样文秀。” 贺子朝不得不防备。 青来早有应对的办法。他将一物送到贺子朝手上,恭恭敬敬地问:“贺大人,可愿与我们同行?”看到贺子朝眉结松动,青来明白自己的辛苦没有白费。 他送去的是一枚瓦当,上书“与云相宜”。 在招云榭屋顶警戒四周的日夜里,青来本想扒一枚瓦打磨成尖锐的武器,但由于看透息再的性格,还是作罢了这个念头。 不过,仍有一枚瓦当在他的努力下剥落。青来贴身收起,权当纪念。 “你从招云榭来?”贺子朝看完,双手捧瓦,还给青来。 青来有些不适:由文鸢称呼“大人”的贺子朝,真是一位君子。 他讪讪地笑:“我从文鸢公主身边来。” 听到青来提起文鸢公主,贺子朝有了较大的反应。他负手背身,心都揪紧了,便对青来放松,喃喃地说:“劳驾传话,与臣同行,会害了公主……” 青来不费力气,用瓦当击晕了他,拖行至露台脚下。黄榆向北飘,不时果然降下大雨,将贺子朝发中的血迹冲刷干净。 文鸢就在露台上。 不仅青来,灵飞宫中所有不择手段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更有心者,进一步探到文鸢免逃一死,是因为有其他公主的求情:他们扳着指头数后梁宗室子女,数完开始兴奋。 可以用来换命的文鸢,成了众骛。 青来不会放过任何起觊觎之心的人。但他的当务之急是去见文鸢:“公主,你看我带来了谁?” 青来淋雨拾级,十分辛苦。他将贺子朝丢在招云榭外,拖着还未痊愈的腿跑向文鸢。 文鸢冷。青来将她搂在怀中:“贺子朝来了,今后我们三人同行,不会再有危险。” “青来,与我们同行,会害了贺大人——”文鸢一如既往地没有底气。青来需要将她抱到耳边,才能听清她在讲什么。 但他将她摔在了地上。 “文鸢,你还在怪我吗?在怒人阙,你替我顶罪,被息再带去前殿,你是否就此怀恨在心?” 招云榭外有雷电。青来眼里充血。而文鸢不听不见,绷紧了脊背摇头:“怎会呢,我情愿那么做。” 文鸢的情愿,如今是灵飞行宫的无价宝。青来一听就受刺激。 他已混沌了,骑到文鸢身上:“那么让我看看你的情愿。” 传闻息再用尚方剑,剐得文鸢公主鲜血淋漓。 青来解开绀衣,摸到带香的肩骨时,所有传闻都不攻自破。 文鸢没有挣扎,用低垂的眼尾顾盼左右。在青来身下,她或有难堪,不过是一些少女羞涩,水红色的,桃花色的,暴露于乳晕和两腮。 青来咬着牙,一点一点顺脊梁摸下去,摸到更起伏处,贺子朝咳了一声,文鸢也叫了一下。 三天以后,贺子朝醒来。 第一眼看到青来,他很冷静:“公主在何处?” “公主在沐浴,”青来采了贺子朝当初治疗肩伤所用的药草,正无章法地捣碎,“她也怪,前一次在莲池险些为人侵犯,这次还要下去洗,莲池浮过尸的,她竟不怕。其实就在这里擦身,又安全,又——” 青来靠在栏上说话。栏外本是露台高空,却突然冒出一个人头。 贺子朝神色如常,看着青来反应不及,被那攀援而上的人勒紧脖子,从栏上翻了过去。 一个人身处台榭,兼以额伤影响视物的能力,则其他五感会变得异常敏锐。 贺子朝闭上眼,能听到一点水声。 声音渐渐激扬,出水像裂箔,让贺子朝悸动了。 有脚步自下而上。 贺子朝不得不睁开眼,审视一下自己,才看到沾了血的衣襟,余光里已有翡玉一样的美人,局促地不知如何打招呼:“贺大人,你,你醒了。” 公主无恙。 不顾额伤,贺子朝端端正正地行礼,说了个“臣”,又改为“罪臣”,最终还是以“子朝”自称,暗暗希望文鸢不要见怪。 文鸢却有些心不在焉,一边腼腆着,一边越过贺子朝找人。 她的头发太湿,像是才泅过水。 “怎么了?”贺子朝觉察出不妥。 “我想告诉青来一件事,”文鸢擒着袖口,“方才我在莲池,见有陌生男子,就在水下憋了一会儿,出来时,已经看不到那人去向了。我想青来总是晚归,还是提醒一下。让他当心。” 贺子朝有些意外:“公主,你与鞠青来如此要好吗——” 他没说完,突然想起残酷的往事:公主年少时,在宫宴上为赵王酌酒,被君主一指为陋,从此再无好的见闻。 如果施以片缕的好,就能得到她的真心。则这位孤雏似的公主怕是活不过冬天。 想到这里,贺子朝几乎要请文鸢待在他身边,无事不能离开:“公主,与你同住露台的鞠青来并非良人。公主不要为他所蔽,保住自己的性命即可。” 文鸢半张着嘴,不知懂了没有。 贺子朝耐心地为她解释,她的眼睛却越过贺子朝看白云。 初识的几天,文鸢不敢和青来亲近。青来在招云榭上看云,文鸢就在招云榭下防备,某一刻,她累了,头一歪,也去看云。 辽阔的远景在两人眼里没有分别。 “青来不是良人,而是恶人,他不会被季休所杀,反而会为了活命,通杀宫中所有人。他太想出宫,又具备心气才智,流血昏厥对他来说都不致命。对付青来别无他法,除了我。” 独处时,文鸢常常凄然地想:除了我,没有人能杀青来。 宫城以北的蓝谨(微H) 蓝谨是以一敌十的人。 作为最灵巧的百戏伎人,他的表演风靡皇城。哪怕是盛宠在身的连美人,都对他念念不忘。 与后梁帝同游虎圈时,因为表演者不是蓝谨,连美人打了个哈欠。 正与野兽搏斗的力士们即刻被没收束甲,罚去服治城的劳役。 一批人走后又来一批人,连美人哈欠连连,终于咬着后梁帝的手指,让他别再调换力士:“陛下,其实换谁来都一样。斗虎斗熊,跳丸跳剑,总会看厌的。毕竟蓝谨已经不在了!” 后梁帝骂她:“刁。”却纵容她骑在自己身上,摇了一整夜。直到沐浴时,他才端起她的脸:“喜欢蓝谨?” 连美人哆哆嗦嗦地反问:“陛下不喜欢吗?” 后梁帝心生怜爱,第二天没有朝起,同连美人滚在帐里,又度过一个昼夜。 帐子溻湿,几乎要倾倒了。连美人才在后梁帝胸前吐息:“陛下是想与妾一同去看蓝谨,又不好意思明说,所以日夜纠缠?” 后梁帝抚摸她通红的眼睛,让她闭嘴。 连美人闭嘴了,却并不服气。等皇帝离开,她立刻带着马乳酒去见息再。 后梁帝溺爱连美人,允许她根据喜好穿衣。连美人平时不滥用这个权利,只在有求于人的时候换上逾级的华服,彰显宠爱。这次她穿的是十二色的丝织,绚丽夺目,一入兔园,所有侍从都低头,不敢直视她。 “息大人,我想打听一人。” 息再凭栏望园,正在沉思。连美人打搅了他。他转身行礼,流露出不快:“何人呢?” “蓝谨。” “蓝谨在灵飞行宫。” “我知道,”连美人懂得察言观色,早就看出息再有事要忙,故意慢条斯理地说话,“但我想见蓝谨。” 她将马乳酒端给息再。 息再一饮而尽,神色和缓了:“皇帝许诺蓝谨,若他成为最后的生者,就准他回宫。美人耐心一点,等他出来。” “唔,是可以等,还要等多久呢……”连美人沮丧,将盛马乳酒的杯子丢掉。 临走前,连美人想起要事,忙跑回来问息再,蓝谨是否已经肢体残疾,是否为人伤害,得到否定的回答,则眉宇间重见喜色:“必然,蓝谨是能人。” 她高高兴兴地回宫。 半夜后梁帝醉酒,伏在她身上啃咬。 连美人反搂紧后梁帝的脖子:“陛下,妾想送蓝谨一些食物衣服,好让他过冬。寒冬伤骨,万一他冻坏了手脚,从此不能寻橦倒立,那妾,妾以后还……” 连美人竟然哭了。后梁帝摸着她的头告诉她:“寒冬不如色伤骨。衣食护不住他。” 连美人掩住口,更挫败了。 等第二天朝会结束,她穿着朴素的衣裙,急急忙忙地又去找息再,引发朝官微词。 “息大人,昨天忘记问了,”连美人在息再身边打转,像蝴蝶绕行兰草,惹人瞩目,“淫淫最伤身,蓝谨是伎人,不能纵欲,否则之后体虚无力,还如何表演呢?他在灵飞宫里没有沾染情事吧。” 连美人希望能得到如昨日一般的否定回答。却不想息再摇头说:“美人迟了,蓝谨已有交好之女。臣不能阻止此女以阴会阳。” 连美人抽了一口气,几乎要昏厥。 “交好之女是谁?”她楚楚可怜地问。 “季休。” “季休,季休……”连美人念着这个名字,到了虎圈。 戏蛇的水人正赤身畅聊,忽然看见宫妃,慌得到处找衣服:“美人怎么这时候来?” “蛇还认得出蓝谨吗?”连美人指着蛇坛,无端发问。 水人都在为难。 早年,伎人蓝谨因为对先皇后不敬而下狱,后又被皇帝投入灵飞行宫。在这个秋高气爽的下午提起他,似乎有些晦气。 最后,还是年纪较大的水人出面:“大概只有蓝谨戏养的蛇还认得他。”他将装蛇的瓷坛搬过来,却发现连美人嘴角淌出唾液,不由得心生恐惧。 “季休,季休……”连美人太专注,念着季休的名字,来不及擦去唾液,就带着蛇和一名水人,又匆忙赶去息再处。 息再这回入省,是来向冯太主请罪的。太主得了豫靖侯送回的印,没有过多表示,只托皇帝砍掉息再的左右脚趾。 后梁帝敬重姑姑,便让息再带她去兔园消气。 在兔园的几天里,息再向冯太主介绍皇帝设灵飞行宫的原委,并拣了几则罪犯互相搏杀的故事讲述。太主听得入迷,渐渐平复下来:“这么说,豫靖侯该杀?”息再点头。太主用手杖抽了他的脖子。 连美人赶到时,息再脖颈已经泛紫,正以药物治疗。 “大人何时出省?” “今晚。” 息再的属丞端着热水站在一旁,看到水人怀抱瓷坛,十分高兴:“美人是来送药的?谢美人。” “啊呀,你这样机灵。”连美人害羞地笑。 息再坐车出省,透过窗,能看见连美人站在石道尽头,十分企盼的样子——息再将属丞赶下车,命令其步行回灵飞。 到灵飞宫门口,息再又打开坛子看了一眼,提着水人的脖颈往里按。 水人讨饶:“大人这是何故呢?美人要我给蓝谨送安身立命之药,说此药会主动寻蓝谨,帮他祛除邪症。我总不能拒绝。” “既然不能拒绝,那你进宫送药吧。” 息再让羽林带水人到怒人阙,告诉他蓝谨就在这里,紧接着用槊抡断了他的双腿。 水人怀中的坛子滚得老远。蛇趁机钻入草丛。 怒人阙里有新鲜人体,吸引蛇匍匐前来。 季休和蓝谨在石砖上翻滚。青来吊在一旁,率先注意到蛇。 他没做声。 蓝谨是以一敌十的人,灵巧如猿猴,臂力大过扛鼎士,从露台另一侧攀援而上,不红不喘,勒住青来的脖子,让青来一下背过了气,挟着青来走路时,又很轻盈,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手慧,用枝杪编了很多缚绳,将青来吊上怒人阙的长柱,每时只给他一刻呼气。 青来的脸变成池泥色,手也肿起。由于没喝水,他的口中臃塞,已经舔不到牙齿,即便想说话,也只能含混地挤出一些字。 “我该如何谢你?”季休擅长驭人,然而此刻她正被蓝谨所驭,“你替我捉来了仇人,辛苦你。” 她一阵接一阵抽搐,蹭得石砖发烫。最烈的颤抖中,季休仰面后视青来,指了他一下。 蓝谨是寡言的人。季休总是喋喋地问他该如何感谢,他便将她从身上拔下来,放到胯间。 季休开始大口吞咽,陷着腮吸,许久后嘴里满了。她又吃一遍,吐出来时,已经脸色惨白,含不住的精液滴在她的双乳间。 蓝谨肤色深,也能看出脸红。他抓紧季休的长发,在手上多绕几圈,攥缰绳一般向后,却止不住她跨坐在身上。 于是他跪坐着配合,两人的身体嵌得很死,水声大作时,相交处仅仅溢出一丝白。 “他设计我,使我听了公主子动心,好让其他男子嫉妒而杀我,”季休瞪了一会儿青来便累了,抱紧蓝谨,贴在他心口,“如果某天我在你面前疾呼‘公主子’,你会杀我吗?” 季休催问着“会吗”,蓝谨只好又将她按在胯间。季休受了几次灌溉,腹部最终微微隆起,被蓝谨架了腿放在肩上,一点一点舔出来。 “别杀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季休磕磕绊绊地说话,喷出一汪掺白的水,“我不会为公主子动心,只会为公主动心。过去我惹恼了动心的人,让她难堪,则后来下狱受刑,被人轮奸,都是罪有应得。至于公主子,我多希望他是我和公主的孩子,他小时候与我亲近,到现在还记得我——啊!” 季休还是惹恼了蓝谨,他咬了她一口。季休再喷水时,间白间红。 人在大声呻吟,蛇也随人兴奋。它从青来脚底盘柱,向蓝谨和季休蜿蜒而去。 蓝谨听力好,但季休喷水太厉害。他在她腿间踊动,只能听到外界一点异响,以为是青来的挣扎,直到蛇腹贴上他的后背。 季休又被蓝谨咬了一口。 她嗔着:“我这次可没有说什么。” 但蓝谨并不是在和她调情,而是拿她挡蛇,打滚拉开距离。 季休被高高抛起,摔在地上,与蛇对视,发出惨叫声,让柱子上的青来皱紧了眉。 蛇很眼熟。 蓝谨准备要跑,细看几眼,恍若在梦中。 他尝试吹一个调。蛇渐渐有了反应,不去恐吓季休,转与他相和。 蓝谨少见如此激动的时候:“天助我,不,是有人相助,将我的蛇送来了。”他急于猜测帮忙的人是谁,又突然安静下来,朝着宫城以北喃喃道:“有了这条蛇,则形势大不相同,凭我一人,或许也足够将他杀掉。” 他眼里已没有季休。 见蓝谨要带蛇离开,青来急了,憋出几声咳嗽,想吸引季休注意。 青来曾告诉文鸢,灵飞宫里有真壮士,但到如今,青来自己也没遇到过可称“真壮士”的对手,蓝谨或许算是第一个。 虽不知道他从哪里来,此前一直藏在哪里,又要将蛇带去何方,蓝谨此人是绝不能再活了。季休精明,应该能够想到的……青来手脚不能动弹,只好朝着季休继续大咳。 季休躺在地上,没有反应,倒是蓝谨注意到他,眼睛像无底洞窟:“拿你试试蛇吧。”他驱动蛇做练习,先杀青来。 青来的缚绳都湿了。 这样的关头,蛇却有些不受控制。蓝谨生怕它无用,俯下身将调子吹得更清晰。 蛇立起三寸,向青来吐信,忽然扭身去咬蓝谨。人快没有蛇快,蓝谨已翻了一个跟头,再翻不动第二个。他的鼻子被蛇咬穿,血流如注。 原来是他脸上半湿的体液吸引了蛇。 藏在怒人阙外的众男子怀着嫉妒与愤怒,一拥而上,吓跑了蛇。他们按住蓝谨想要让他窒息。蓝谨上身无力,便屈折大腿,从背后夹住行凶者的头,作出高难度的燕濯。 青来吊在柱上,眼看他夹断了两人的颈项,让其余人生出退意,心里突突跳着。 季休不知何时走到他身旁:“他们互相残杀,你吊在这里,倒是逃过一劫。”这位闻名后梁的妖女神情愉悦,胸有成竹的样子。 “你去杀蓝谨,”青来蠕动嘴唇,“快,拿我身上的瓦当,砸碎他的头。” 季休“啊”地疑问,取出青来束在腰上的“与云相宜”端详,突然举手,朝青来砸去。 青来认命一般,腿却大力蹬动。季休的这一下没砸到他的头,只擦破他的颧颊。 季休再砸时,手腕被身后人捉住,利落地折断了。 季休疼得眼睛翻白,跌入春草丛一般的男子怀抱中。 她不知灵飞宫中还有这样好的男子,回头看到他的容貌,起了淫心,凭着还未干涸的下身,踮起来想要舔他的下巴,被他拨到一旁,便嗤嗤地笑:“哪里来的中都官囚犯,好文质,如灵飞令息大人一般。” 贺子朝最不愿听到息再的名字。 他击晕了季休,随即双手捧瓦当,静静地看青来。 “他厌恶我。”青来察出贺子朝的心情。正想道歉,久束的双手却得到轻松,青来也跌入青草丛一般的怀抱。 文鸢抱着他,弱声呼唤“青来”,让青来哭笑不得。他靠在文鸢纤薄的身体上,似乎回到辰风骤起之前的生活,眼底有些湿润。 文鸢近了,听到他无力地说:“渴。” 季休吊着青来折磨,没有杀他。青来得到自由以后,也没有杀季休。贺子朝很意外。他以为如青来这样的人,肯定会拿瓦当砸烂季休的头。 三人趁乱离开怒人阙。阙中众人还在围攻蓝谨。文鸢回头,怯怯地看。 她想起之前灵飞宫中的每一场争斗,无一不是各人为了各人的存活,由群起攻一人,转为反目和内讧。 但这次很不一样,众人连贺子朝和文鸢都放下,一心想要蓝谨死绝。蓝谨已经没有呼吸了,他们仍然抓住他的臂弯和膝弯,三四人负责一侧,五六人负责另一侧,将他的四肢卸掉。 后来季休说,蓝谨原来是从宫城北方败走,逃到怒人阙的。他强大,骇到了多数求生者,让众人寤寐难安。且因宫城北部还有比蓝谨更厉害的人在悠然自处,过着以逸待劳的生活,终于刺激了大家的心——蓝谨埋入垣墙三日,还有人去翻土,用石头砸他半腐的脸。 朝蓝谨泄完愤,男子们重新瓜分季休。 季休很温顺,谁来都敞开怀抱和腿,引发了新的争执。在男子的嘶吼声中,她合起衣服,坐在怒人阙外,学蓝谨吹调子。 季休原本是倡优,学得快,音准比蓝谨更好。调子引来蛇,在石阙外吐信。 又过了几个白天,息再领羽林处理灵飞行宫的死者,发现其中有一批毒发身亡的人。 他来到怒人阙:“季休,把蛇唤出来。” “大人真是无事不晓,”季休衣衫不整,正在吃梨,“希望大人再宽限一天,明天这个时候,我将蛇送到前殿去。” 虽这么说,夜里季休却吹着调子摸到前殿,想趁息再休息时放蛇咬他。她攀着温热粗砺的柱子,苦于周围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柱子却突然抬起,移山般轧烂了蛇,发出象鸣。 息再站在季休身后,持剑割断她的一缕长发:“你有胆识,比男人有用。”他迫近了,象都安静下来,“想除掉谁,我帮你一次。” “大人,大人。”季休牙齿打战。 “我不自戕,换一个。” 季休在息再身前跪下,迅速埋入他的腿间。她明知道取悦不了息再,仍想尝试,反而让息再满意了。他用剑隔开季休:“原来是你不想活。” “不,不,大人,请杀鞠青来。”季休失去蛇,比失去蓝谨还心疼,她说着话,涌出泪水,“大人看到了,鞠青来是疯子,挟持公主在一处,又不下手,放任这样心思莫测的男子活着,则大人也会有危险。” 息再笑了一声。 后梁帝禁止灯火和武器,却没有禁止囚犯杀灵飞令。季休不是第一个想到这点,却是第一个付诸实践,得到了息再的认同。 他点头:“不管如何,我只帮你除掉他。这样可满意?” 季休露出笑容,牙齿咬得唧唧作响。 息再回到前殿,耳边犹有季休的磨牙声,像老鼠磕物。他觉得有趣,擦拭尚方剑,静静地模拟刺人胸怀的动作。 但息再还没来得及动手,就接到省中的诏令:帝后携宗室王、列侯并宫妃莅临灵飞。 寂寞去,寂寞来(用餐时慎入) 文鸢学着照顾病人。 年幼时她照顾过发热的赵王,被赵王喂了洗脸水,从此不敢靠近病榻。灵飞行宫中没有床榻,青来躺在地上,由她来喂水,则文鸢心安一些。 贺子朝很想除掉青来。从怒人阙逃出的当夜,青来水肿昏迷时,他便向文鸢揖:“公主,机不可失。” 但文鸢疏远他,小心翼翼地问:“什么机不可失?” 贺子朝仿佛被穿凿身体,脸一热,说了句“无事”,匆匆走开。 这几天他在露台周围看守,偶尔看见文鸢的长发飘出栏外。 贺子朝叹了口气,不知自己已经生出怜惜之情。 “公主,不如编发。” 提这个建议时,贺子朝并无艳丽的念头,只希望文鸢即便身处险境,也不要自轻。文鸢却害臊了,专门跑去莲池照样子,回来默默点头。 为了不冒犯,贺子朝站得很远,胳膊酸疼。 他未娶,最尽力,也不过编出一个分髾的辫发,上午过完就全散了。文鸢去露台下折柳绾头发,同样不能定型。 两人无意间对视,文鸢先承认错误:“不会说话,又不会穿戴,天生诎陋,不容易改,让大人费心。” 贺子朝急忙俯身,周正的容貌成了红脸面:“公主何出此言呢。” “你二人倒是融洽。”青来刚刚清醒,望着招云榭顶玩笑。 青来身体大好时,天上正有满月如璧。他舔了一圈嘴,确定臃肿消掉,才主动向文鸢提起季休的事:“季休苦难你我,我暂且不杀她,留着她去杀别人,你生气吗?” 文鸢捧着凹石,送水给他喝:“青来,你曾说,你会杀了季休的。” 青来发现,若抛开一切世俗的相人术,则文鸢的言语形容实在难以捉摸。 他扳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身,帮她绾头发,又拿柳条固定。细柳缠绕文鸢的长发时,青来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是否就这样将她勒死。 他赶快将绾好的发拆掉,劝文鸢去休息,自己坐到露台的石阶上披寒雾。 原来从文鸢误闯入露台、观看雨中搏斗时起,青来便忌惮她——她那么美,赤子心肠,又是一位公主,若她当不了第一个死者,或许就能一直活到最后。 经过蓝谨一事,青来不再想与文鸢同行,不再想从她身上获得什么,甚至连文鸢情愿为他顶罪的心都不要了。 要成为最后的生者,能杀一个是一个,首先要杀臧文鸢与贺子朝。 青来大睁双眼到天明,看见贺子朝从露台另一侧爬上来,满身的枯叶,不由得吃惊:“贺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丈量,”贺子朝跃进招云榭,又在栏前俯瞰,“露台建造时,图说起二十丈,我走了一遍,应是偷工减料了。不过蓝谨轻松就能爬上来,还是他的本事。”他喘得很厉害。 文鸢在熟睡中辗转。 青来玩笑:“贺大人莫不是因为露台偷工减料,才被皇帝罚入灵飞?” 贺子朝却在冷笑:“你太看得起皇帝。” 往事纷纭,各有各的苦,贺子朝明显不乐,青来便也知趣。 但贺子朝站得离栏杆那么近,任谁在后面推一把,都能让他脑浆迸裂,葬身高台下。青来闭嘴又张嘴,打着哈欠,从文鸢身上跨过。 他能走路,多亏了贺子朝找药,文鸢照顾。如今他要给予身体的恩人仇报,右额穴位几乎从皮肤下跳出。 “何事。”贺子朝余光看到青来走近,虽然不挪步,却绷紧了腕——他是吃一堑长一智的人。 青来不做声,手揣在怀里,作出冷状,实际上抓紧瓦当。手汗已经湿润了瓦面。 文鸢恰好睡醒:“青来,你还渴吗。” 听到她的声音,青来像要挣脱什么,猛地扎向贺子朝。贺子朝闪开,同时按住他欲掏瓦当的手。两人扭在柱上。 贺子朝说:“你反覆无常,除掉了我,也会这样对待公主吧。” 青来咬牙闭眼,让烂阳照耀。 但太阳此时正行寿星。露台按道理照不到这样烈的日光。光的璀璨似乎来自另一个太阳。 贺子朝和青来同时松手,文鸢也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招云榭前。 宫城四向的囚犯、息再、驻城的羽林并停飞的鹰,一同望向墙外的驰道。 驰道上从来只有青松,今天却升起金华。 “是父皇。”文鸢依靠在青来身边。 后梁皇帝没打算带这么多人,毕竟这趟行幸只是为了连美人。 得知蓝谨的死讯后,连美人从后梁帝的蛊虫盒里取出蛊王,放到百戏倡优聚集的地方,准备杀掉所有伎人。皇后虽然发现,却装作没发现,还是和夫人出面责令她悔改。 美人被关禁闭,一蹶不振,以泪洗面的同时,将息再与季休的姓名捆绑,射起娃娃来。 此举违礼,若是换了先皇后,一定会将连美人下狱。但现任皇后性格冷淡,整日空洞洞的,像是没有心。连美人就算射穿了木娃娃,她也不会理睬。深知这一点的和夫人终于坐不住,去拜见皇帝,请他惩罚和美人。 “夫人认为该如何罚呢?”后梁帝正和赵王观看斗鸭。 见到母亲,赵王沉稳地笑,就要退走。后梁帝让他留下一块想。 和夫人开门见山地说“暴室狱”,赵王附和说妥。母子俩让后梁帝皱了一天的眉。 夜里他幸连美人,首先丢了她的娃娃:“去暴室狱?” “去。”连美人与后梁帝交缠一夜,天明时脱下长衣,径去暴室狱劳作了。 她的殷勤打动了包括和夫人在内的所有人。皇帝用花缨系马接她出来,问她如何才能满意。连美人说要夺息再的九卿,将他培养成伎人,又说要将季休枭首,挂在神仙台上,斥责神仙为何不降妖女。 后梁帝一一应允,连美人得寸进尺:“妾要去灵飞行宫,妾要见蓝谨。” “蓝谨已被息再埋入垣墙下了。” “妾要见蓝谨的尸体,”连美人含泪涟涟,“妾要将杀了蓝谨的人全部埋入垣墙下。”后梁帝斥责她:“乱。”却命宫官准备出行仪仗。 豫靖侯封县的县令提前两天在道上等,接到了一支庞大的队伍。队伍中除了皇帝与连美人外,还包括朝会未归的赵王、东道主豫靖侯、跪请同行的郿弋公主、想过秋社的和夫人,以及皇后。 皇后姓厉,名符香,是归义后梁的西北义阳国王女。先皇后逝去,后梁帝选择用政治婚姻来填补中宫。其后果就是帝后相处变得十分尴尬。 厉皇后比皇帝小了十多岁,沉默而无个性,好相处,不易起争执,却也没什么风情。她对何事都不感兴趣,什么节也不想过,一切出行尽数辞谢,仿佛世外的人。 然而这次,厉皇后主动要求与君同行。 后梁帝专门抽了一个上午去见皇后:“皇后要去灵飞行宫会故人吗?” 皇后挺着肚子,呆呆地摇头。 “那就别去了。车马劳顿,你还有孕。” 皇后没有对皇帝的话提出异议,私下去求和夫人。和夫人的心思全在秋社上:“秋社需要帝后同祭。皇后难得想去,当然可以同行。” 她做主,让皇后乘上夫人的车马,直到去省几十里才被发现。后梁帝大笑又大怒,杀了一批御者,命赵王换上灰袍来驾车。县令伏地迎接,一抬头,看到赵王站在车上,不由得“咦”了一声,回到县中,就被随行赵王的甲士打掉牙齿。 大家都去县中休整,预备明日游灵飞,只有连美人不要安置,一下车就去了。 息再接她,被她拧着肩膀哭骂:“息大人,你让我耐心,我耐心了,蓝谨却已死去。” 她在苑中奔跑,抱着裙子爬到象背上:“带我去那位叫季休的女子处。”随行宫婢急得大喊:“美人,象哪里能听懂人言呢?”但大象起身,驮着连美人大步向东。 在文鸢看到金华车盖的当日晡时,灵飞宫中大地动。文鸢、青来与贺子朝都知道象背上不是息再。他们听着鬼嚎一样的“季休”飚远,明白为人玩物的己身,要有新的遭遇。 又过一时,息再徒步到露台,带走了青来。 “你手小,绾发时抓不住,就让贺大人帮忙。唉,公主你一位小女子,还要我来教你绾发。果然如你父皇说的,什么来着,‘陋’?” 青来的嘱咐很不中听,文鸢支支吾吾,拉住他的袖子,递给他一包梨核。有了贺子朝以后,两人许久不分食同一个梨。 青来反应过来,想捏她装满梨肉的腮:“跟着我一起吃梨,你瘦了很多,以后跟贺大人吃点别的,你应是能长这么高的。”他在自己的眉间比量。这时息再的催促声来了。青来垂下手:“你多吃点,不然我杀你时,你都迈不动腿。” 贺子朝听了许久,终于无法忍耐,横眉上前:“这疯子。” “贺大人,灵飞宫中只出一名生者,友爱如我与公主,也是要互相残杀的。即便大人你,到了最后——” “你走吧。”贺子朝拦在文鸢身前,不让他再看文鸢。隔着贺子朝的肩膀,文鸢也劝青来:“早去早回。”青来这才欣慰,吃着梨核,一级一级下露台。 “公主,”青来走远以后,贺子朝退了一步,竟在文鸢身前行跪礼,“子朝会活到最后,全为了公主。公主是子朝侍奉之人,这是定礼,如果最后仅剩公主与子朝,则子朝会北首了断,让公主出宫。” “多谢贺大人。”文鸢恍恍惚惚,攀住贺子朝的肩膀。 贺子朝脸红至耳畔,不敢动弹。看到文鸢垂眼向着露台下,他知道她受了刺激。 贺子朝收起矜持,任由他的公主依偎。 然而再过一时,息再徒步到露台,又带走了贺子朝。 文鸢一人坐在招云榭前,后来突发奇想,学青来的样子爬到招云榭的屋顶。在灵飞行宫的一月半,她的手脚变得轻快。如果现在去给赵王酌酒,大概不会被皇帝批评为“陋”。 皇帝和赵王都来了,就在豫靖侯的封县中。传闻天子驻跸处有龙旋紫气。可文鸢怎么望,都望不到,反而是宫城正东方升起一股青烟,寂寞去,寂寞来,牵动许多人的眼与心。 连美人就在正东方,用皇帝印命令羽林开掘垣墙,把蓝谨身亡那日所有在场人的尸体全部翻出来,运到怒人阙,又接过捆绑季休的绳子,牵着她一个一个确认。 季休吐了几遍,问连美人:“你是一位女修罗?” 连美人勉强地笑,点火准备烧死季休。恰逢青来由息再拿剑抵着,走到怒人阙前。他反应很快,飞身盖在火焰上,大叫:“无事!无事!” 青来盖灭了火,身上在冒烟,皮肉也被烧烂。息再权当不知,从连美人身边经过。 连美人这才想起灵飞行宫的规定,对青来多了好感:“不错,你为何要帮我?” “只是习惯,灵飞禁灯火嘛。”青来流着汗说。 连美人招手,让他站到自己身后来。 “蓝谨身死那天,在怒人阙的就是你们几位吗?”连美人大声询问尸体,又拽了一下绳子,将季休拽到面前:“漏掉一个人,就用一部分肺腑来换。” 季休死死盯着青来。看到他皱眉了,她突然狂笑:“你又在伪善了,不用装作担心,我不会说她的名字。” 然而青来只是因为灼伤疼痛难忍而皱眉。 季休很尴尬,努力思考着:“还有谁,还有谁……”秋草香忽然让她忆起一张清隽的脸。 季休拍着石砖:“我知道了!还有一位颇文质的君子,身高体长,穿着整齐,风采如息大人。” “是贺子朝。”息再和连美人同时说。 贺子朝被带到时,连美人避而不见:“皇帝最厌恶的人。” 贺子朝更嫌弃,擒着衣襟,生怕碰到美人的衣服。 蓝谨的尸体在垣墙最下方,掘出来时仅剩一具手脚零落的骨架。 连美人大哭不止:“怎会被人害成这样?”她去拧息再,息再避开了,去拧季休,季休爬走了,只有青来听话。 连美人没拧他,扶着他的肩膀:“那天在怒人阙的人,都得去垣墙下埋着。你看看季休骗没骗人,若她骗人了,我要拿掉她的肺腑。” 青来趴在地上看了一圈,最后看着自己,也吐了:“没错,是这些人。” “好!”连美手持皇帝印,让羽林重新掘坑。 但青来抹完嘴,立刻抓住她的衣摆:“美人慢来,你得先拿掉季休的肺腑。” 贺子朝和息再同时反应过来。贺子朝想拦。息再先拦住了贺子朝。 “什么意思?” “季休漏说了文鸢公主。”青来指正季休。 ? 蓝谨是重要度拉满的剧情角色(虽然死得早)尽量不要忘了他 别时容易见时难 息再去接文鸢,文鸢在招云榭的屋顶上下不来。 息再干脆抱她下来。两人落脚,踩到了尚方剑。 息再挪脚了,文鸢还踩着,嗫嚅地说:“多谢大人。” “不要轻易言谢。”息再推开她。 走石道时,道旁突然扑出一人,掐文鸢的脖子:“你有兄弟姐妹能救命,我只有一双手,灵飞宫如此不公平!” 息再有点意外:“你怎能活到现在?” 那人才看清息再的脸,慌不择路,被息再一脚踢进池中。 息再不嗜杀,平常做文士打扮,又有极美的黑发和修匀的体态,很难让人联想到他领南北军,也授过武职。他的一脚让池中人断了腿拐处的筋,疼得大哭大闹,已经不像一个成年男子。 文鸢怔怔地看,落到息再身后。 他背着身,将尚方剑递给文鸢:“再有人来,就斩。”随即先行。文鸢只能看见他的革履。 她抱着剑,拿衣袖擦掉了剑鞘上的脚印——息再总能猜到文鸢的心,文鸢怕他。在他面前,她总感觉“陋”字当头。 连美人等在道中,神情焦虑。看到文鸢,她先是感慨公主清瘦,随即夺过她手中的尚方剑,牵着她回到怒人阙。 怒人阙里挤满了人。贺子朝拧紧眉头,已经给了青来一记掌掴。如今青来的脸和贺子朝的手肿着,各自站在一边,由羽林看守。 另外,似乎还有什么人到了。石柱间隐隐的红袖攒动。 “齐了,这样就齐了,”连美人忘记自己原是要给蓝谨报仇的,踩在蓝谨的尸骨上问文鸢,“公主,蓝谨究竟是怎么死的?” 文鸢踩在另一具尸骨上,还未明白当下的情况。但她看到连美人嘴边有唾液,便畏惧了,老老实实地说:“有一条蛇……”连美人忽然发出凄惨的叫。 文鸢滑了脚,贺子朝接住她,掩她的脸。 他违礼了,附到文鸢耳边:“公主,什么都不要说。” “有一条蛇咬了蓝谨,但蓝谨不是蛇杀的,”青来大声接上,“与季休交好的男子们合力杀了蓝谨,将他肢解,蛇只不过咬穿他的鼻子,并不致死。”连美人这才松一口气。 她对青来另眼相看,甚至问宫婢是否有消肿的药。宫婢哭着说:“美人来得太急,连饭都没有吃好,哪里会带消肿的药呢?” 怒人阙到处都是尸体和秽物。连美人腹中半饱,环视一周后,突然干呕:“都埋掉吧。” 她一手持皇帝印,一手持尚方剑,挨个点人头,将贺子朝、文鸢和一名无辜的羽林尽数点了进去,只放过青来:“都埋掉吧。” 但息再无动于衷,羽林也无动于衷。 连美人扑到息再身上。 见他不躲闪,她抓下他的一绺发:“息大人,我得了君上的允许,可以埋。况且你已帮我将人带到这里,那么现在就动手吧。再有是季休,我要拿掉季休的肺腑!” 出乎意料的,连美人听到这俊美男子的胸腔发出带喘的笑,紧接着,她持剑手的关节脱臼了。 连美人大惊失色:“息再你胆大妄为!” 息再越过皇帝印,取回尚方剑,过力的抢夺拽脱了连美人的手腕。他将剑鞘搭在连美人肩上,迫使她坐到蓝谨尸体旁:“美人,我领灵飞令时,我的业师对我说‘艰难’。” “西平王旧党曾在朝中劾奏我,冯太主拿手杖抽打过我,甚至豫靖侯在重伤时,仍想取槊杀——”他说得太激动,后退一大步,拔出尚方剑,狠狠地踩了文鸢一脚。 文鸢吸气,一抬头,正是息再的一双眼,纯墨一样。他看着文鸢,补上刚才的话:“仍想取槊杀我。”贺子朝及时将两人分开。 “那又如何?”连美人又疼又恨,“为官怎能不艰难,息大人在向我诉苦?” “工官来去作室门百天,献出此剑。他们将其交给皇帝,皇帝再转交给我,说尚方愿望息大人持剑‘斩不敬不逊’——美人错了,我没有诉苦,只是在怪你,你不该在灵飞宫中用它。” 息再挥剑。 连美人废掉一只眼睛,倒在地上,已半死了。 宫婢发出一声尖叫,踉踉跄跄地逃到外面。众人听到她喊:“中宫救命!” 怒人阙外红袖攒动。厉皇后领着女官和宫婢步入其中。对于较年轻的羽林来说,皇后实在是生面孔。他们彼此以眼色疑问:中宫? 厉皇后先朝息再点头,随后环顾四周。连美人眼里的血绕过她的鞋,向低处流淌。 看到文鸢时,皇后神采奕奕。 贺子朝手心出汗了。 混乱中,只有他在想,皇后罕见出面,事情或许有什么转机,最好皇后此行是将公主带离灵飞宫,那么他贺子朝便不再有牵挂,可以任凭这座宫城生生灭灭。 贺子朝松了口气,急忙将文鸢推出去。 皇后也迎上来,却越过文鸢问贺子朝:“这位大人,是不造沙丘的贺大人吗?” 贺子朝愣住:“罪臣子朝,不足挂齿。” 后梁全境只有一座沙丘,建在西北归义国更北的大漠里,传闻其中囚禁了一只断翅的鹰。 后梁帝想在灵飞行宫中再建一座沙丘,叫来典宫室建筑的长官贺子朝。贺子朝摇头说“否”,出省后,和几位要好的同学说了知心话:“我看过沙丘图,其实不是不能建。但此室不是休息之所,而是折磨精神、以酷刑取乐的地方。百工灵秀,实在不宜将才干派在这种用途上。” 这番话在灵飞行宫落成后,由皇帝复述给贺子朝听。 贺子朝也因此下狱,数月以后,被投入自己主持建造的灵飞宫里。 在一众“大不敬”罪名的囚犯中,后梁帝尤其厌恶贺子朝。将其关入灵飞宫以后,皇帝急着抹除他的言行,因而宫闱只知子朝大不敬,鲜有人提起“不建沙丘”。 皇后却像亲历了贺子朝的变故,向他致谢,随后从连美人怀中捡走皇帝印,又命女官献上皇后印与一枚白文“义阳王”的王印。 “息大人,这三枚印可否换一个贺子朝?” 息再沉吟。 连美人从剧痛中缓过来,睁着独眼威胁:“息再你蔑视皇印,方才已经拒绝了我。” 贺子朝也急:“皇后大恩,但,但公主正在这里。”文鸢称皇后一声母后,皇后既然拿到三印,不救公主,反而救他这个朝官……贺子朝平生不少善事,没有一件与皇后有关。他不得其解。 息再看着贺子朝护文鸢的手,终于做了决断:“好。”皇后便请贺子朝同出灵飞行宫。 在连美人的哭骂声里,贺子朝跪下:“请皇后先救公主。” 皇后又是平时的样子,很无所谓:“公主?郿弋正在县中,身旁有禁卫,无需我救。” 贺子朝哑口无言,只是跪着。 息再命羽林将他压出去,贺子朝还不走,他便以剑相逼,低声说:“别犯竖儒病,皇后救你,就和她走。你既有我的秘密,还怕不能胁迫我做事吗。”贺子朝慢慢起身,审度息再的话,走出了怒人阙,却又突然回转。 他穿过羽林,拨开息再,赶回到文鸢身前:“公主保全自身,不要和鞠青来一处,子朝会想办法救你出来。”他几乎要捧起文鸢的脸,将这句话当水灌给她。 文鸢有点站不住:“唔,但我不会再和青来……”青来也有点站不住:“贺大人好走。”他二人目送贺子朝离开,像自断了双腿般摇摇晃晃。 青来朝文鸢招手,文鸢过去给他做支撑。 两人依偎着,被季休嘲弄:“公主,你痴傻了?这人为了活下去,可以将你推上刀尖,可以用身体扑火,你竟还要与他亲近。你不信贺大人的话,之后再和这小人一处起居,必为他杀害。” 文鸢被季休训得抬不起头:“我不会再和青来一处起居了。” 青来不懂她的意思。 他离得很近,听到文鸢吞咽口水,轻轻地说:“息大人。” 息再还没处理完腐尸和连美人,闻声抬头:“何事,快讲。” 文鸢扶着青来的左臂:“请息大人杀鞠青来与季休,他二人有武器。” “禁戈。” 息再从怒人阙里搜出了一把弩,又骑象去露台,在招云榭的栏下搜出尺刀。 羽林将青来和季休带到东门前的空地,用槊戳死了他们。 文鸢在怒人阙前坐着,浑身上下都疼,最疼的是脚。 她不听青来的话,总跑到莲池中洗浴,某一天湿漉漉地爬露台,滑倒了,脚面因此变成青紫色。青来拿衣服包住她的脚,为她活瘀血,很有效果,天明时就消肿。文鸢总记着这件事,现下便用过长的衣服包在被息再踩肿的脚上。 “做什么?”息再站到她背后。 “活瘀血。” “这样活瘀血?”息再俯身。 文鸢立刻缩起脚,埋头流眼泪,说着“多谢大人”。 经过这一脚的疼痛,文鸢知道息再的厉害了。这里是他的宫殿,而非皇帝的宫殿。生杀在于他的颔首摇头间。 文鸢畏惧不已,又想起息再叫她不要轻易言谢,连忙打住。 夜里睡觉,她将息再的单衣折好,抱在怀中。息再来了,既不骑象,也不佩剑,坐在文鸢身旁:“今年十七岁?” “过完冬天就十七岁了。”文鸢转身,头发散在石阶上,她开在中间,白面庞,朱唇与暗红的血痣,半露的胸乳辉映满月。息再想从她脸上找出什么,细细地看了很久。 “你知道他二人藏了武器。” “是大人说,豫靖侯想要‘取槊杀我’。那天,豫靖侯明明携带了弩和尺刀。他想杀人时,会像射鸟一样射箭,或是举尺刀刮棱,不必取槊。”文鸢摸着嘴上的血痣,将脸埋在石面上。 坚硬的石面让她想起季休的话:“至于公主子,我多希望他是我和公主的孩子。”那时文鸢躲在怒人阙外准备救青来,听到季休这么说,愣愣地羡慕了很久。 但季休赴死时咬断了舌头,文鸢到最后也没问,弩是不是豫靖侯故意留下害季休的。她只想起青来没有归还尺刀——看到豫靖侯亲吻文鸢,青来失去理智,连捅豫靖侯三刀。之后文鸢为他顶罪,刀则成了无人挂念的物品。 坐到天明,息再从睡着的文鸢怀里取出单衣,铺在她身上。后梁帝已在前殿坐等,息再去了,受到他的嘉奖:“管理一宫如家天下,息卿,你比我做得好。”他命人抬进一座连枝铜灯,又拿出取火用的铜镜。 息再刚要说话,就被后梁帝抓住衣领,按在铜座上,沾了满脸灯油。 “但息卿,你太大胆,你竟让皇后拿三枚印换走了贺子朝,”后梁帝颓丧地说,“你可知贺子朝无心之举,包庇了什么人?皇后为何要救他?我为何生气?” “臣十七岁以前,在左冯翊千门万户中乞讨读书。任何人的往事,臣一概不知。” 后梁帝更恼怒:“无知还敢作为。” 息再忽然伸手,横在后梁帝脖子上。左右惊诧,想要阻拦,被息再喝止:“陛下。灵飞宫中禁戈,禁灯火。” 铜镜汇聚日光,正好点着了一盏灯。 后梁帝借光看侍从的配刀,笑着熄灯:“这是我的话……息卿真酷吏也。” 他命左右将刀卸掉,堆在前殿,又借了息再的象,先到西门堪忧阙下接赵王、和夫人、豫靖侯并郿弋公主,随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游宫去了。 徒歌人唱:“灵飞怀峻,远望帝乡。山川险错,百堵宫墙。别观陈列,金玉琳琅。西忧东怒,青石高闶。疾风奋蹈,夷涂坦畅。清明悬圃,富丽阿房。似乎仙跱,依稀神往。殿在离方,卿在正堂。侯不能燕,王不能强。嵯乎歌台,襄乎露台。暮没雨磶,调起云当。与云相宜,与雨无极。曷弗共逸,长乐徜徉。” 楚王为灵飞行宫所做的《灵飞》,已为众伎人熟悉。他们日夜练习,所求不过是在皇帝后妃面前表现,将来或可以飞黄腾达。 如当下这位徒歌人,即便扶着象额,颠簸得几乎要摔下去,也依旧保持飞鸟引吭般的体态,希望能多得一些青眼。 和夫人很感动,从后方拍了他:“慢慢唱。” 徒歌人未曾想会得到这样的厚待,不禁热泪盈眶。他放缓语速,又唱一遍。 一只徒歌的时间里,后梁帝一行谈笑风生,指点宫苑池水;息再正在擦拭尚方剑,注视前殿的长梁;独眼的连美人被押解到县中去捣米;厉皇后则将“义阳王”印和金银一块交给贺子朝,送他坐上去西北的车马。 徒歌将要结束时,文鸢才放下捂耳朵的手,躺在招云榭上看云。她的头发散着。 饿了,她去怒人阙外摘梨吃;脏了就下莲池沐浴;困了则枕着石阶睡到日上三竿;天渐渐发冷,她终于找到一个瘸腿的男子,互相取暖。 “你不但有兄弟姐妹求情,可保性命,还得灵飞令的庇护吗?难道你真的是一位公主?”自从被息再踹入池水,这名男子便一直跟着文鸢,只不过表现得相当客气。 “我以为宫中所有人都知道我的身份。” “欸,不然,许多人知道了,却不肯相信呢!哪有公主会来这种地方?”那男子煞有介事地凑到文鸢跟前,“你究竟犯了什么错?总不能是凿穿了皇帝的手掌吧。” “唔,那是我母妃。”文鸢从未如此委屈。 夜里他们靠在一块睡觉。男子偷偷起身,拿了文鸢一个梨。 他吃得正香,忽然听到文鸢的梦呓:“除了我,无人可以杀你,只有我能杀你。” 男子吓得欲要逃跑,踩到梨核,跌下露台摔死了。文鸢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知道这件事。 但当下,她只是梦呓,想跟青来多说一会儿话。两人有很多话都没有说开。 文鸢如心中所想,杀掉了青来。但青来却没有兑现承诺杀掉季休。不但不杀季休,在被羽林用槊围攻时,青来将季休按到身下,努力保护她。 文鸢当时躲在怒人阙的柱旁,远远地问青来:“你究竟是什么人呢?” “无论我是什么人,你留着我都没有用处,为什么不早点动手呢?譬如趁我不备,将我推下露台,总好过让我被槊戳死,”青来回应文鸢的梦呓,坐在她身边,“我留着你和贺子朝,是有利可图,我甚至还对你生出过别的心——” 说着说着,青来这样机灵的人,竟然害羞了:“你不逃跑,不反感,就这样陪着我,难道不想杀我?” “不,除了我,无人可以杀你,”文鸢怕青来这样生动地害羞着,下一刻就会消失,掉出眼泪来,“我不能眼看你去杀贺大人在内的所有人,再反过来杀我。我要一直跟着你,直到杀掉你为止。” 青来苦笑:“好好,别哭,你已得偿所愿了。”他帮文鸢揩眼泪,文鸢才有实在的感受:青来死了,揩眼泪的或许是夜风。 “但你总和我在一处,算是我的朋友,我难得交友,”文鸢扶着他的手,“你死以后,我们何时再见?” 青来责怪她:“话说得毫无章法。还是一位公主呢。” 文鸢身体发热,急忙抱住他,叫他的名字,就这样到了破晓。她沙哑着嗓子,在息再怀中醒来。 “露台下的男子是你杀的?”息再由她抱着。 “是。”文鸢渐渐听不懂人话,总觉得耳朵里塞满了云。息再将她丢下,命羽林去埋尸体,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报,说前殿南部的垣墙埋不下了:“埋了鞠青来之后,再埋一人,地上就拱小丘。” 息再让他们换一处埋。一转身,文鸢已经爬上招云榭的屋顶。 她在屋顶待了三天,濒临死亡。又一次下雨,息再爬到屋顶上,检查一下人是否成了尸体。 “大人心中只有尸体吗。”文鸢奄奄一息。 “我不会让你成为尸体。但你若坚持要做尸体,那你尽可以等着曝尸。” 文鸢病了,陷入比之前还深的混沌中。她听到息再叫她:“臧文鸢。” 仲秋月的最后一个雨天过去。行宫南部多出许多游魂一样的人。他们或被蓝谨刺激,认为自己没有本领;或被文鸢和贺子朝刺激,认为自己没有人脉;或被季休刺激,认为自己没有魅力,总之毫无生的希望,竟然开始成群结队地自杀。 息再和象都累瘦了。 “进了这座宫城,人似乎都会发生变化,像风云变态,”文鸢坐在招云榭,像坐在另一番天地中,静静地听青来讲话,“我有点失常,总在不该优柔的时候优柔。你也是,从小受苦长大,到了这里,竟变得娇气,忘记自己要做什么。” 文鸢想起后梁帝送她进行宫时的模样:“我要成为最后的生者。” “是了,我记得那天你是要向北去的,”青来帮她指明方向,“我不该拦你。” 文鸢摇头,继续向北,跨过很多弃命的人。(序章完) ? 序到这里结束,明晚七点更,正文分上中下,登场人物较多,便当的也快,适当甄别主次,很多角色玩个概念,或者作剧情伴侣,浅尝就行 上部江玉绳 天上飘细雪,较晚落在灵飞行宫。宫城北部十四馆都有厚顶,不怕雪侵。 栾大和栾二坐在代馆里掰手腕。 他们是一对兄弟。这年年初,也是一个细雪天,他们在市场里杀人,被捕,械系入县狱中。县令紧接着暴病而亡。 一个小县城,没了长官就乱作一团。栾氏兄弟的杀人案被搁置半年之久。直到皇城来使,说皇帝征集各郡县最恶之囚犯充入灵飞宫,这才有人想起了栾氏兄弟。 使者说,要竞争,活着的人可得自由。兄弟俩一下子踊跃起来。不管如何,这都是皇帝的诏令。栾大和栾二因为皇帝的诏令出狱,立刻身价大增,甚至可以向狱卒讨要短刀和无首剑。 只是过怒人阙时,刀和剑全部被那位俊美的灵飞令缴走了,有些可惜。不过栾氏兄弟还有力气。最重要的是,他们有彼此作伴,心里天然比其他囚犯多一份底气。 栾大说:“二子,我们兄弟齐心,在这宫里大翻大搅,让别人早早地怕我们,一定能活到最后。” 栾二说:“好的,阿兄。” 由于从小在市场长大,他们对高耸的台榭有些陌生,便一路来到宫城北部。 这里并不像宫城南部,有数十丈的高台,而是林立十四座二层式的宫馆,建设假山、园地与池水,边缘还留了阳沟,很有生活气。栾大和栾二抢占中间偏北的代馆,扶槛远望,视野尽处是歌台。 灵飞宫中大闹时,栾大和栾二坐在门下听动静,摩拳擦掌:“那边已在互相残杀,不日就会轮到我们,要做好准备。” 一天两天,首月过去,进入仲秋,栾大和栾二在馆前角抵,累得满身是汗。休息时,两人靠在榆树下数麻雀、听象奔。 他们发现宫城北部没有争斗。 没有争斗不代表没有人。十四座宫馆里住满了人。有人拿树叶当棋子下棋,有人拜托他人陪练泅水,有人在观察石头……栾大有一回去取水,路过粟馆,里面的人还跟他打招呼。 “怪事,但非坏事。”栾大回来教育弟弟,“咱们先不要轻举妄动,再看一个月。” 仲秋月多事,哪里都一样。灵飞中西东南到处流血死人,北部也打破平静,掀起一场小的风波。 是一个叫蓝谨的身手了得的男子,某天钻入极北的晚馆,欲要袭击里面的人。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纳罕事——各人要为各人的生做打算。 但不到一刻,蓝谨就如鸿毛,从晚馆中飞出。 抛丢蓝谨的人心肠很好,特意将他往草甸上丢,但靠近了看,则又能体会到那人的毒辣——他在蓝谨的脖子上留下五枚指印,已经黑了。 蓝谨就这样怏怏地离开,不日死在怒人阙。栾二听说以后,战栗不已,手开始发痒。 他对栾大说:“我也想会一会晚馆里的人,哪怕见上一面都行。” 栾大说:“二子听我的,不准去!”粟馆的江玉绳却说:“去吧,我也正想去呢。” 两人瞒着栾大,等到黄昏,一同去晚馆。 栾二两手空空,江玉绳则背着一个背篓。 “你这篓很好,”栾二很羡慕,“自己编的?” “是,采果或者野草用的。”江玉绳一下与栾二亲近了。他长相类似女子,又有少年人的轻快,相处起来令人舒心。 晚馆的殿门开着。两人在门外张望,并没有看到人。栾二逞能,先迈进殿中。 这座馆不大,但通着后园和山池,风畅行在其中。江玉绳说了一句:“没人啊。”风就止住了。 殿中陈设了许多青铜金石的坐卧像,被两人身后的昏色照过。其中一具忽然亮了瞳孔。 “啊!”栾二惊叫了一声,眼看石像起身。 为了避开高台才来到宫城以北的栾二,在晚馆见到了高台一般的人。他终于明白蓝谨为何会被轻易抛出宫馆,不由得淌下冷汗,转身要走,却忘记还有门槛,就这样摔了一跤。 江玉绳忙去扶他。 栾二不要帮忙,趴在地上愣愣地回看。 那人的黑色长衣没掩好,一起身,松到腰际,露出瘦而强健的体躯,肩背挺拔,腹肉分割如纹枰,桀骜地起伏,收进熛红的腰带中。他实在太高,神情又莫测,栾二勉强看清他的双眉,掠燕一样乘着晚霞。 “走吧。”江玉绳对栾二说悄悄话。这名少年没有抛弃伙伴,当着晚馆居住者的面,将栾二抱进背篓里,带他离开。 “你怎么这样鲁莽?”回去以后,栾二受了栾大的骂,犹然失魂落魄地回想。等栾大消了气,他才抓住栾大的手:“阿兄,晚馆里的男子身高八尺有半,我当他是石像成神!” “胡说八道,”栾大轻轻地踢栾二,“活该断脚。” 经过这次事故,栾二伤脚,不宜走动,更不能角抵。栾大便和他约好每天早晨掰手腕,免得荒废身体。今天的细雪是今岁入冬的初雪,十四馆外有许多人走动观赏。兄弟两人正在较量,难分高下,忽然听到有人喊:“下雪了,你不嫌冷哪!”紧接着是一阵笑。 栾二分心了,泄气认输:“阿兄,下雪了。” “去看看吧。”栾大也在分心。他搀着弟弟走到馆外,看到被众人笑的文鸢:“小女子来这里近一个月,除了瘦,倒也没受什么伤害。” “不如我们杀了她,省的她白天夜里游荡,女鬼似的。”栾二紧盯文鸢赤裸的脚。 “你在这里待了许久,知道十四馆里有能人,怎么还总想出风头呢?别这样。”栾大也盯着文鸢赤裸的脚。 “这小女子杀不得,或有大用处,”江玉绳从兄弟二人身后来了,无声无息地吓人一跳,“据说她是后梁的公主,月前替人顶了持武器的毋行事,灵飞令要杀她时,省中就有救命的飞书来呢。” 栾大和栾二眼里闪动凶光。 江玉绳忙说:“但她如今痴痴傻傻的,想必再不能替人顶罪咯。”两兄弟这才恢复如常:“说的也是。” 三人一块看文鸢。栾二忽然小声说:“多可惜,这样的容貌身体,想必为宫城另一侧的男子享用多时了。” 雪越下越密,人受不住寒冷,回馆中防风。栾二脚有伤,也被栾大扶着回了代馆。再过一刻,细雪转大雪。文鸢在雪里,犹豫着是否要去江玉绳处。 “好孩子,我喂过你的,你忘了?来,过来。” 江玉绳冻得嘴唇发紫,从背篓里拿出一颗红果,终于将文鸢引到面前。 文鸢不敢吃,他假扮一个鬼脸,吓到了她。 文鸢怯怯地说:“呀。” 那颗野果就到了嘴里,酸甜味,很像山楂。 文鸢懵懵懂懂,想起一个人,美风仪,好服白,后梁人称颂他,如称颂美玉,说他是仙话才子,云梦神王;后梁帝乘舆笑说,不错,就是他,你若成为最后的生者,我就把你送给他做礼物;临入灵飞行宫了,黄门催促着“公主快些吧”,文鸢一个不小心,弄撒了他送的山楂。 然而他出现了,开口却是“臧文鸢”,行走时,一身白成了一身黑,极美的长发散入风里,一转身,拔出尚方剑,踩了文鸢一脚:“杀。” 文鸢睁大眼睛。 江玉绳轻轻地“嘶”了一声:“好孩子,别咬人。” 吃完野果,文鸢含着果核和江玉绳的手指,呼噜呼噜地玩,忽然矜起鼻子,一松口,避到旁边,掩面打喷嚏。 江玉绳搓捻着指头:“举止很文雅呢,你真的是后梁的公主?” 文鸢支支吾吾,不知道在说什么。 江玉绳背起背篓:“我走了。”文鸢就在后面跟着,踩他的脚印。江玉绳一低头,能看到小小的脚闪来闪去。他故意走快,再回头,文鸢站在雪里揉眼睛。 “跟我一起回去?”他又回到文鸢身边,蹲下来准备抱她。文鸢却扶着他的肩膀钻入篓中。 文鸢被江玉绳捡回去的事,很快传遍十四馆。 栾大和栾二来看时,文鸢正在粟馆里玩树枝。 一场初雪后,许多植物焕发生机,梅花开得尤盛。江玉绳折梅带给文鸢,文鸢不要花,要树枝。 “难养啊。”江玉绳笑着对栾氏兄弟摇头。 雪地让宫城彻亮,夜却越来越难熬。江玉绳采了雪下的草茎编席,又找来荻秆系紧。文鸢坐在他旁边学样,每编成一条纵线,江玉绳就奖励她一颗野果:“慢慢吃,这小果能过冬。” 文鸢含着他的指头,不知道懂还是没懂。 某一次她又咬了人。江玉绳便扶着她的下巴,使力气拔出手,装作生气的样子:“啧,你这小女子,我喂你吃东西,你怎么恩将仇报呢?”文鸢委屈了,张开嘴,血痣再往里,是齿与舌,带着津液和一点温热的甜。 江玉绳静静地看,去掩她的嘴。 她就舔他的掌心。 江玉绳被痒着,笑了:“没吃饱?” 他去抓背篓里的野果,发现已经见底——他喂了她十天,她变得寸步也不能离开他。 “喏,今晚最后一个,再吃要难受了。”江玉绳开玩笑,拍了一下文鸢的肚子。文鸢恰好在含吮他的指,前倾着身体。 宽大的衣服瘪下去,有了惊人的起伏。 江玉绳恍若未见,去指身旁的砖地:“坐过来。”文鸢便坐了过去。 “张嘴。”文鸢张嘴了,江玉绳往她嘴边一拂。 文鸢慢慢咀嚼,到最后才发现什么也没有。她睁着半悬月一样的眼,看江玉绳的笑。 “我给你吃东西,你就愿意听我的?” 文鸢像是听到了动人的话,贴在江玉绳袖边蹭。 “好孩子,”江玉绳捻着她的下巴,“还是一位公主呢,却像个小狗。” 文鸢眼里有白雪莹莹的光,她支起身体,抱住江玉绳:“青,青……” 江玉绳爽朗地笑着,推开她:“不能亲。”但他又反手扣紧文鸢的肩膀:“张嘴。” 文鸢张嘴了,这次江玉绳喂给她野果:“算了,这才是今天的最后一颗,吃完了,任何事都要听我的。” 他细声慢语,说进文鸢心里。文鸢理解了,含着指头伏在他的膝盖上。 “如今这种天气,一人一张席,勉强可以挨过去,到这月末,一张席就有些困难了,再往远了讲,到大寒时,一人十张席也抵御不了,”江玉绳抚摸文鸢的长发,“我听说,你们向南的宫台处已经人迹寥寥,几乎死光了。死了也有死了的好处,不用操心过冬。” “但北面这群人不成,都懒于动手。这样磨下去,日子是平安度过了,人却会在岁末冻死。我总算知道,许多人根本无所谓生死,冻死、被杀、老死,左右都是死。但我不是……若不能在彻底入冬前出宫,我们还不如全部自埋垣墙下。” 江玉绳是个举止和善的人。文鸢愿意听他的哄,第三次张开嘴。 这次江玉绳多喂了一根指头给她。 他总是采集各式各样的野草,最近还折了梅花,手指变成泥土、树浆和雪的味道。文鸢含住,鼻尖都变凉了,想吐出来,却被江玉绳扣了后脑,一直喂到喉咙深处。 她的喉口被两指卡住,不能吞咽。津液余出来,垂在嘴边,滴湿了衣襟。 文鸢说:“难受。” “这才对嘛,向南的宫台死了十数囚犯,你小女子却是其中的生者,可谓颇有本领,怎能不会说话呢?”江玉绳轻轻搅动手指,夹住文鸢的舌,“好好说,你叫什么名字。” 文鸢动不了舌,呜呜地说着“文鸢”,口水浸透衣襟,湿到乳尖处。她半身的轮廓都清晰了。 江玉绳拔出两指,指腹已经变成粉白色。 “叫什么?” “文鸢。”文鸢伏在他膝上,看到他伸出沾满口水的手,欲要避开,终于还是迎上去。 江玉绳夸奖她:“好孩子。” 代·粟·雊·鸫·拥彗 江玉绳带文鸢去拥彗馆,路上遇到雊和鸫在下棋。 说是下棋,其实只是在空地上画了棋格线,又拿榆叶与桐叶充当黑白棋子,和文鸢在后梁皇宫中看到的博弈比,实在简陋。 后梁最擅长博弈者,是已逝的先皇后。她穿着便服投箸的模样为宫人称道,由画师画了百十张像,悬在相思殿侧。先皇后逝去,最擅长博弈者就成了她的独子楚王。不过楚王精于围棋,对六博、格五等棋类却有些兴致缺缺。是故省中大宴上,从楚王宫寄来的礼物多为围棋谱,至于其他博弈玩法,则被楚王用一个龙飞凤舞的“略”字带过。 文鸢背了楚王绘制的每一张棋谱,见那两人互诈,雊就要上当,不自禁地驱动身体,帮他行棋。 “欸欸!”江玉绳和雊同时阻拦。 “别打搅他们下棋,”到了拥彗馆,江玉绳安抚文鸢,多喂她几颗常吃的野果,“他们以性命为筹码对弈,谁输得多,谁去沉池,所谓不见血光的胜负么。你过去了,要挨骂的。” 江玉绳说去拥彗馆串个门,却待了很久。文鸢坐在馆前的础石上,朝天伸手,很快又安静下来,回想着方才见过的棋局。 等江玉绳带她原路返回时,文鸢抓住雊,怎么也不肯走。 江玉绳脸都红了,连声道歉,向着文鸢生气:“今天开始,便不要你了。”他走了很远,又折回来,低声下气地请求两人:“劳驾,下完棋,可以把她送回来吗。” 雊的脸也红了:“你真是自找麻烦。” 江玉绳帮代馆的栾二看腿,又帮拥彗馆的葭散真人看眼睛,虽然不知他是否真的行医,但邻近几馆的人都对他有好感。 良好的人缘让江玉绳行事多了方便。譬如雊和鸫其实正在做生死局,不好分神,但看在江玉绳的面上,还是顺带照顾起文鸢来。 “别动棋子。”雊将文鸢往对手那推,见文鸢抓着的自己袖子,坚持不松,不禁犹豫了,“难道痴傻的人能看得出我处于下风吗?”他重新布局,最后竟然赢了。 鸫大为不快,往记录胜败的树上刻了一败,第二天罢棋不下。雊馆和鸫馆前的空地上难得无人。 江玉绳背着背篓,从两馆门外过。 他给文鸢采了枇杷花。 由于鸫闹别扭,棋局一罢就是五六天。葭散真人和栾大在拥彗馆外晒太阳。两人讨论是否要去劝和。 葭散真人说:“雊鸟与鸫鸟离飞,我道司命,责令自改,速速和好,化干戈为玉帛。” 栾大看了他一眼:这位老道士总是玄虚作态。十四馆的人已经习惯了。 “唔,是该劝和,他二人意气相投,闹僵还是第一次。” “我去吧,毕竟是我惹的事。”江玉绳来给葭散真人持脉,难为情地说。 为了赔礼道歉,江玉绳跑到极北的晚馆,去采一种晚秋结块茎的红根草:“这物好吃,冷天辛口腔,雊和鸫都是楚南人,一定喜欢,欸,你要不要尝尝?”文鸢跟在他后面,看到江玉绳抬手,就咬上去。 晚馆的大门开着,后园的风往外闯。 文鸢含吮江玉绳的指头,皱起了眉——他喂她吃的东西太辣了。趁江玉绳不注意,文鸢将口中物吐在晚馆门前,抹了一下嘴。 猫忽然叫了。 江玉绳有些讶异,转过身来。文鸢连忙鼓起嘴,装出还在吃的样子,跟着转身:宫墙上站了一只猫,玛瑙色,神态很恬静。它只顾叫,似乎看到了亲近的人。 文鸢轻轻地“喵”着,希望引它下来。江玉绳却在看晚馆敞开的门。 江玉绳送去的礼物受到欢迎。鸫消了气,雊更欣喜。两人被红根草辣红了脸,在江玉绳的劝和下重新开弈。目前是雊领先胜局。 葭散真人害怕被孤立:“送他们吃的什么仙草,也分我一点。” 但葭散真人是靠近国都的县中道人,口味和文鸢比较相近,吃不得辣。等江玉绳走后,他跑到拥彗馆门前去吐,捧起池水漱饮,正好被文鸢撞见。 “啊呀,你怎么在这,没跟玉绳一道回去吗?” 文鸢摇头,递出红色的野果:“池水没事,但阳沟的水最好别喝,里面放了毒鱼的白礜……”她近些天神思涣散,仍出于衷肠,将贺子朝的提醒告诉葭散真人。 “原来如此,多谢。”葭散真人面色赤红,辛辣的兴奋劲还没过去。 他请文鸢到馆外看石头。两人分食野果:“还是这小野果好吃。哦,你也吃不得辣吗,看来咱们在尘世上的口福相同呢。”他给文鸢讲他以前的事:“一位老道,因为双目受损,无法气韵升天,以五石炼人,就此堕入无道宫,从头再来……” 文鸢吃了近一月半的野果,每天对着天空发呆,要么牵着江玉绳的手,念着“青”字。 葭散真人更久,从进入灵飞、与江玉绳相熟以来,他一直在吃野果,只在中间的几个大雨天饿了肚子。 他不喊“青”,但常常自称天师,抓着几枚异色的石头夸耀:“有玉绳为我持脉定神,我便可以重塑气韵,炼成五色石人。” 雊和鸫则变得十分兴奋,每天大嚼红根草,不眠不休地下棋,两人的技艺臻于极致,有时甚至不用画棋格,就用榆叶和桐叶比拼。记录胜败的树也被刻得乱七八糟,终于在立冬日枯死。 …… 栾大说:“二子,江玉绳有点怪。” 栾二嚼着红根草,出拳打得他哥口中泛腥。这便是宫城以北流血的开始。 在大家都将注意力放在起矛盾的两兄弟身上时,某天,鸫突然流了一大滩鼻血,呕吐不止,将棋局毁了。雊一顿拳脚将鸫打成半死,又抱着他嚎哭。 “杀伐气已入朔方,朋友昆仲,草靡蚁乱,如天师教训,驱邪攘恶,静候佳音,别律令。”葭散真人编了个咒语,希望能够帮助邻居们和解,尽早回归一起看雪的融洽。文鸢跟着他一块喊:“别律令。” 江玉绳正好经过,分给两人一些野果:“大喊大叫的,不口渴吗?”葭散真人和文鸢你一颗我一颗,很快又去看石头,或者发呆…… 江玉绳来到晚馆采红根草。晚馆静,殿门里有水声。 江玉绳心情很好,哼着月前听来的徒歌。 猫无声息地跃上宫墙,坐得很端正:“喵嗷。” “在这里养猫?好兴致。”半蹲半跪实在太累,江玉绳靠着背篓坐下,向晚馆发问。 馆中无人回应。 江玉绳叹气:“不理人哪。”他重新站起来,身后有人拽他的衣袖。 江玉绳一激灵,几乎要钻入篓中,余光发现是文鸢。 他伸出五指贴着她双颊,拍了她一下:“怎么不和真人待在一起?” 文鸢靠在他肩膀上,很依恋的样子。江玉绳便笑了,夸她好孩子,又给她喂了很多野果。手里还有新采的红根草,江玉绳问:“吃不吃?” 文鸢微张嘴,似乎忘了上次试吃时的辛辣,就要含入江玉绳的手指。 晚馆里突然有人回应:“适可而止。” 江玉绳愣了,喝一阵过堂风,猛地兴奋起来。 他将红根草放入背篓,让文鸢咬他的手指。 第一次听到馆中人的声音,果然沉得上不来气。但江玉绳以为自己洞悉了这神秘人物的善心,便扳起文鸢的脸,使她朝向殿门:“怎么,怜悯这小女子吗?” 从晚馆中飞出红根草的块茎,砸在江玉绳脚面上。过殿的风里有嗤声:“怜悯你。” 江玉绳捏了文鸢满脸的汗:“我有什么可怜悯的?你说笑。”他将文鸢抱起,装进背篓里,快步离开。 两人先去鸫馆。鸫躺在殿中,鼻血止不住,从眉头到额际都是筋,突突地跳。雊伏在他身边哭:“你争强好胜,终于急火攻心了,其实输一两局又如何?赢才是错。我已经下定决心,如果最后是我赢多输少,我照样沉池。你现在这样,我的决心又算什么呢。” “鸫和雊是楚国的弈人,到省中竞技,连赢皇家弈者一百多局,让皇帝面上无光,因而被下狱,”江玉绳摸着文鸢的头发,“你若是一位公主,应该听说过这件事。” 但文鸢的心不知在哪。她只凭借一些原初的反应,念着“楚国”,去摸雊的头发。 雊狂暴着,将文鸢推倒,从此成为一个蛮横无理的人。 一行人又到代馆。栾二也已经成为一个蛮横无理的人。挨打的栾大躺在地上,听到江玉绳进殿说:“我去采红根草了,但生长红根草的地方恰巧是晚馆。馆中人不让我采,说他也要吃。怎么办呢……” 栾大急了:“二子!不能受他撩拨!” 栾二打得栾大两侧脸肿成齐高,随后气汹汹赶去晚馆,夜里才爬回来,已经断了脊梁。 栾大照顾他排泄,忽然想起兄弟两人进宫时互相扶持的样子,不由得掉下眼泪:“就该听我的,一开始就动手,这处宫城哪里是和睦相处的地方呢,一切不过是假象,只有皇帝的话是真的。要活下去。” 栾大不是不敢杀人,当晚就带着石头去粟馆。 江玉绳正在喂文鸢。粟馆里只有手指搅动口水的声音。栾大准备用石头砸上来,忽然被人扑倒。 葭散真人大喊:“我捕到了多杀鬼!” 但栾大只是说了句“疯子”,就将葭散真人掀到一边——栾大毕竟正值壮年,而真人已经老了,撞到柱下的础石就不再动弹。 文鸢被江玉绳推到身前。栾大本想拨开她,看到她朦胧的眼,突然醒悟:“难道在雪天之前,你就与她相熟,喂了她食物?” 江玉绳补充说明:“秋末她饿倒在路边,穿绀色帛,游媚的身体,谁看都是不一般的人,还有很深的心事,容易为人牵动。我只喂了她一颗果子,她就跟到这里。在雪天时,已是第二次见面了。” 栾大见不得江玉绳摸文鸢的头发,总觉得他玩弄了所有人。他搬起石头,想连文鸢带江玉绳一块砸烂。 粟馆外却有哭声:“阿兄!” 栾二追赶栾大,用双臂走路,遇上狂躁不安的雊,被他按在地上打,一阵一阵如初生儿的哭声,让栾大茫然。 他不知是先杀江玉绳,还是先救栾二。且有一种即将沦为孤身一人的恐惧,渐渐阻止他扛石。石头落在地上,被文鸢推走玩去了。 “你要谢我,是我不让你们兄弟相残。你们不像雊与鸫全无活的念头,拿棋局胜负来定生死,而是假从容。假如你们兄弟活到最后,你想,是哥哥出宫,还是弟弟出宫?” 江玉绳的声音盖过栾二的声音,栾大便觉得有理了。在世上,他实在害怕孤身一人,杀人蹲狱都结伴,更何况要走出这座大而黢黑的宫城呢。 “想要哪个?”江玉绳从篓里拿出野果和红根草。栾大盯着痴然玩乐的文鸢:“想要甜一点的。” 他吃了很多野果,连文鸢的那份都吃掉。不久后,栾大以抱孩子的姿势抱起文鸢:“二子。” 葭散真人的磕碰好了,雊也暂时消气了,鸫的鼻血流个不停,在夜里死去,栾二也在平明咽了气。江玉绳掩面说:“该埋尸体了。”但灵飞令迟迟不来。葭散真人便带头抬尸,走出宫馆,身后跟着栾大和雊。 江玉绳背着背篓,像个山水里养出的少年。 他走在队伍最后,发现文鸢掉队了,就去牵她的手。文鸢不动,某一刻眼睛忽然含情。 江玉绳喂了一颗果子哄她。 鸣·沈·徐·李·星津(微H,微强迫,慎) 红色的野果致幻,久服令人失神。红根草及其块茎有毒,使人上火心躁。 总之,江玉绳给的东西一概不能吃。 言田大声发哕:“悔不当初,信了竖子之言,现在已心躁了!” 他正在抠喉咙,想把红根草吐出来。江玉绳恰好来了。 言田抓他的衣领:“你四处害人,竟害到我头上,再给我吃不干净的东西,我便拧断你的手。” 江玉绳让他小声:“嘘,咱们不要互相残杀。”言田只想骂他,看见他身后还跟着一列人,这才松手,整理仪表。 葭散真人和栾大行为怪异,雊满脸凶相。言田看一眼,就能明白原委。他有满腔的风凉话,还未及说给江玉绳听,就见文鸢跟在人后步入鸣馆,直裾生风。 言田眼直了。 江玉绳这趟来,是拜访住在星津馆的某位人物,来鸣馆只是顺便。然而言田眼直以后,立刻认定江玉绳是故意带着文鸢来勾引他。 “你有什么算计,尽可以使出来。”言田虽这样严肃地说着,人早已到了文鸢身边。 言田是高门贵子,因为聚众淫乱销损了面庞,毕竟还有高大的体躯,解入灵飞之前,下狱不过一月,衣服都是体面的。 见文鸢仅穿单衣,言田立刻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文鸢低头,看到细腻的燕子绣。 她不要,从外衣里钻走了。 “怪可爱。”言田仍然移不开眼。 江玉绳谈起最近的变故:“灵飞令似乎到省中去了,我们这里又死了人,无法处理。我想尸体不好放在馆中生蛆,使人染病。还是和大家商量一下,看如何处理。” “自己做出的事,还商量什么。”言田仍在看文鸢,“你受着这许多人前拥后簇,又轻易取走别人的性命,怎么,你要发力了?将我们都杀了?” “怎敢呢。”江玉绳声称怕耽误,就要动身去星津馆。言田连忙跟上:“唉,等等,将小女子留下。你去见赵将,带她不合适。” 他一指文鸢,文鸢就往江玉绳的背篓里钻。 “有什么不合适,正好让赵将见一见公主。”虽说如此,江玉绳看言田直咽口水,还是用背篓扣住文鸢,将她强按在鸣馆。 孤男寡女相处一上午。言田很有耐心,看文鸢不出来,就隔着篓子和她讲话。 文鸢话少,一半时间都在啃咬野果。言田先是劝说:“少吃些吧,江玉绳这恶毒心肠。”但文鸢闻声抬头,涎水沾湿了血痣,在白脸上鲜妍。 言田几乎要同她一起流口水,不禁变换心思:“多吃,多吃。” 江玉绳从星津馆回来。言田翘着腿和他要人:“你已成一群奴隶的主人,就将小女子给我,愿不愿意?” 江玉绳说:“你问的是谁愿意,是我还是她?” 他背起背篓,按住要往里钻的文鸢,伸出两根指。文鸢追过去舔吮,垂眼扫视言田,舌尖滚了一圈。 言田瞠目结舌,结结巴巴地说:“啊呀,江玉绳你,你竟然,是我将你想得简单了!” 他连跑着去了星津馆,进门便叉手:“赵将,江玉绳那小子杀人不说,还豢养女宠。他可是在灵飞宫里过上好日子了。” 赵将不知道言田说的女宠是谁,便把脚架在三人的背上休息:“这有什么?过了好日子,终有一天身体懈怠,那时再处理他,节省许多力气。左右只是到我胸口的少年,就随他去吧,你可不要因羡慕生恨。” 言田丢了面子,十分局促:“既然赵将这么说……” 与江玉绳相比,赵将又是另一种长于统御的人。 偏西的五座宫馆中,星津馆最宽敞、能容人,行伍出身的赵将对此十分满意,一早就入住了,并在馆中模仿将军开府。 他先叫来沉馆的沉:“你为长史。”又叫来徐馆的徐:“你为司马。”最后叫来李馆的李:“你就做中郎。” 三名男子都是劳役途中的逃犯,从未想过姓氏之后能加这么大的官衔,一下子飘飘然了。李中郎便进言:“赵将,要小人说,咱们先杀他几个,树立威风。”赵将准备闭目养神,听了他的话,抬起受过铁具束缚、颇为纤细的脚腕,踩断李中郎的脚趾。 自那以后,长史、司马和中郎成了赵将的脚凳,再无上下之间的不和。 言田那时也被叫过去了,但他对才见面的赵将摆手说:“不行,既然到了这里,我便不做人下之人。” 赵将打量言田,看到他华美的燕子绣外衣,便让步:“那你就做个普通朋友。”他真的将言田当朋友,在入宫第二个月的某天,言田执意要去东门怒人阙见妖女,赵将还给了他一巴掌,阻止他干蠢事。 如今言田为文鸢失魂落魄,难受了好几天。赵将觉得又该他出马了,就挑选一个午夜,想在言田最松散困倦时去打醒他。 他啐一口拳头,来到鸣馆外,听到言田大声在叫:“啊!” 过一阵,人声平息,但紧接着又来了:“啊!” 赵将曾经也是血热的人,便以为言田在利阳的自慰。他摇头叹气:“像个少年。”既然言田醒着,今夜就不打了。赵将准备走,忽然听见言田喃喃地说:“好公主,向下舔。” 赵将才明白言田在梦交。 他扬起拳头进去,将淫语听得更清楚。言田在行宫里憋久了,渴望男女之道,也不知以哪位公主为梦里人。赵将觉得荒唐,但隐隐又有一种切齿的虐意。他照着言田的腹部来了一下,言田竟泄出精液,畅快地笑:“好公主,快舔净,你吃过江玉绳多少次,便与我多少次……” 赵将愣住,随后踏月离开。 他寝食难安,将徐司马的肩膀踩得咯吱作响:“江玉绳在哪。” 江玉绳过来了,赵将眼里有泪:“原来文鸢公主在你那里!” 江玉绳微微地笑着:“她叫文鸢吗。哦,是有这么个说法,原来她真的是被皇帝丢入行宫的公主。赵将认识?”赵将大呼无礼,急切地要见文鸢。 文鸢其实就在外面,和葭散真人研究五色石。听到星津馆内哄闹,有人高呼“罪臣拜公主”,则某一位做了重要承诺的文雅青年形容,浮在文鸢混沌的心里。 她跑入星津馆。 赵将起来迎接,又呆滞在原地。他是武人,脸上有疤,疤里呈现一种惨白。 文鸢清潭似的眼窝盛着黑眸。她现在不解事了,眼睛反而比醒时清澈,眼尾微微地垂宕,意味慵懒。 一位皇帝的模样,要从这具绝艳皮肉中透出。 赵将跌坐回去,再踩徐司马,留下一个水脚印。 “不错,她就是皇帝的女儿,”赵将在回想往事,忽然醒悟过来,指着江玉绳大骂,“贼子,将公主害成这样。以后有我在,不会让你再碰公主。” 江玉绳后退了,但并不惊讶。 赶走江玉绳后,赵将请文鸢坐在殿中,抬着她的脚放在沉长史身上,自己则从下仰望,恍以为回到朝堂,浑身汗毛竖起:“公主……” 但朝堂上发生的事并不愉快。 十年前,赵将还是西北军的将领,被后梁帝派去打仗,为当时的义阳王子击败,损兵计以百万。本以为要连累全家弃市的赵将万念俱灰,准备自杀,却突然碰上义阳国内乱,王位易主,新王献旧王及王子来降,并与后梁婚姻,以女儿厉符香嫁与后梁帝。 赵将打了一个败仗,没想接连碰上几件好事,竟因此记一大功,荣誉凯旋。 他和几名副将揽下功劳,对折损的兵将,则称所杀过当,希望功过相抵,就这样回到省中,在朝堂下仰望着后梁帝。 赵将记得那时,他是渴望得到奖赏的。 但后梁帝却说:“无功。” 赵将与后梁帝相视,将皇帝的眼神记了十年。入狱以后,他在气窗下看月亮,看到月色朦胧,还会猛然坐起。 与其父相比,文鸢眼里柔和多了,毕竟她是个痴人。赵将握她的手,她还会回握他的拇指,朝他支吾,欲要说话。 赵将的眼泪都掉出来:“公主!” 但他温情着,另一只手却扣进大腿,留下一些抓痕。 言田听说赵将从江玉绳处抢了文鸢,十分踯躅。他拎得清,最后还是先去见赵将。 赵将正给文鸢当坐凳。 言田蹲下:“赵将,你服侍公主吃喝?你照顾公主起居?” 赵将腆着脸皮:“你来。我负罪,不好碰公主。” 言田是来讲和的。听到赵将这么说,他立刻忘了江玉绳,牵起文鸢的手:“这是什么话,我也是狱里出来的人……” 两人各怀心思,没有注意到文鸢的变化。 文鸢断食野果,又饮用了干净的池水,断断续续地恢复清明。某天夜里,当言田摸到她的肩膀时,文鸢震了一下,张大双眼,将灵飞行宫的黑重新看入眼中。 她说:“不……” 言田和刚刚醒来的赵将都茫然了。 两人听到一阵衣服的窸窣,随后是徐司马的惨叫:“我的眼睛!” 赵将凭着声音的出处,抓到一条衣袖,立刻将人拖过来:“公主,黑夜跑动,容易摔跤!” 徐司马捂着脸,在他手上:“赵将,公主已经跑了,踩了小人的眼睛跑的。” 言田一声不响,先追出去。赵将打死了徐司马,紧跟着来。这是冬夜,草叶冻成箭镞,言田穿鞋尚且觉得疼,想不到文鸢赤脚,却跑得比他快。 三人不辨方向地跑,终于由言田追上文鸢,将她按在地上。赵将稍迟一些,抓住她的双腿:“公主,怎么了!臣照顾你那么多天,难道你这就厌恶臣了?” 皇帝的恶劣似乎在皇女身上重现。赵将眼里有热的汗。为了阻止文鸢逃走,他向上掐,触到一处光滑地。 赵将喘着气乱探,忽然讥讽地笑,撕了文鸢的衣服,将她险些被言田轻亵的身体捧到眼前:“公主,你随人摆布,可毕竟是后梁帝的女儿。”他咬了一口文鸢的肩头,以为在啖后梁帝的肉。 言田却拦住他,摸了一下文鸢的嘴巴:“赵将,公主正微微笑着呢。” 言田露出本来的放荡子弟模样,兴奋地捧起文鸢的脸:“怎么,你笑了?你高兴吗?我懂了,若是真正的公主,怎么会被人扔到这座宫城里?唔,难不成,你才是那个号称妖女的季休,假扮公主魅惑男子吗。” 文鸢只是笑着,一声一声的“臣”让她感觉脑中有思恋在喷薄。 但文鸢毕竟吃了太多致幻的食物,很快,所有念头都沉寂,她又成了痴人。 言田无法忍耐。他的手放在文鸢胸前,捏了一下,就浑身起火,想上了她。但一片野外,一个冷夜,如果再多一些人,则更有乐趣。 恰好沉长史和李中郎在远处找人:“赵将!徐司马值夜,被人打死啦!” 言田像受了红根草的刺激,鼻子里尽是辛辣味。他抓来沉长史和李中郎,让他们去舔文鸢。 文鸢轻轻哼着,吞咽口水,让言田想起香艳的梦:“既然如此,好公主,你来舔吧。” 他欲解衣服,又拖过在一旁发愣的赵将,先扯开他的衣襟:“赵将,你请。” 言田已忘记文鸢的名字,或不知道她是公主,或干脆当她是未及见面的妖女季休。但赵将牢牢地记着,文鸢是皇帝的女儿——他又怕又恨,总要装出春风得意的样子,挺起肉物:“冯文鸢,张嘴。” 文鸢张嘴了,怯怯地说:“臧文鸢。” 赵将愣住,以为自己受辱,扯出一串由轻到重的叫:“不是冯吗……”他掰开文鸢的双股,置身进去,又后悔,抽出来,抓她的头发:“跪下来舔。” 文鸢这时思绪纷杂,满嘴是红根草的气味。但她不躁,像沉在水里,浑身都被冷汗浸湿。言田让她舔吮指头,她舔了,换成赵将的指,她也舔了,让她以口取悦二人的阳物,文鸢弯腰哈背,嘴张不开。 赵将又说了一遍:“跪下来。” 文鸢不跪。 沉长史和李中郎按着她跪。 文鸢不知为了什么,还在坚持。她是一位公主,拙,哀,陋,现在还痴了,似乎只留下倔强的劲头。这点劲头引来了猫。 玛瑙色的猫,神态很恬静,站在晚馆门口:“喵嗷。” 赵将作为最年长者,率先清醒过来,嗅着红根草的气味:“这是哪里?” 黑暗中有人回答他:“晚馆。” 十年气窗看月的愤懑,不及在义阳国兵败自刎时的绝望——赵将以为听到了来自鬼府的人语,尖叫以后,大口抽气,某一刻突然撒手就跑。 言田说:“欸?”头已被钝物击中。 沉长史和李中郎则听到扫风的声音。二人的颈项脆裂。 江玉绳从粟观出来,听见悲鸣。 他在路上接到了瑟瑟发抖的赵将,不畏其庞然的身体,就这样互相搂抱,闻到红根草辛。 江玉绳下判断:“这是发癔症了。” 他喊醒雊,去照顾赵将,自己赶到星津馆,发现死去的徐司马,又摸黑至晚馆门前,探得三具温尸体,一人的头凹陷,两人的颈断开,死相惨烈。 只有文鸢不见了。 “一位公主,无论身处什么样的龙潭虎穴,都会成为生者吗?”江玉绳凭空问。 一支箭从北方射出,射断了江玉绳的右手小指。他还没回过神,身体先滚进背篓中。 灵飞行宫北门徐徐打开,息再穿过高飞阙,纵马自省中归来。他束长发,戴帽,穿梧桐木华衣,谁看都是在世的宠臣。 路过晚馆,息再闻到血腥味:“射到人了?” 江玉绳蜷在背篓里,听到拔剑的声音。 息再持剑,盲挑起江玉绳的下巴:“没事吧。” “大人真客气,不过是一根指头,哪里有事呢?”江玉绳疼着,含了满口切齿而出的血,“我可以自医。” “那我不客气了。你手里有箭,就算手持武器,”息再收剑,示意羽林跟上,“杀了他。” 江玉绳连忙拔箭归还,血飚上脸。 棹·何·桨(微H) 后梁帝对息再满意,对众囚徒不满。 他把玩蛊虫,坐在相思殿上:“灵飞太慢。” 息再离席称有罪,则所有穿礼服的贵族都离席跪拜,称有罪。 后梁帝看了一圈,一一指点,最后点到厉皇后。 夜里他捧着厉皇后的孕肚,大肆交合。女官想劝,被皇帝抓到床上,为两人助兴。 “符香,你竟敢救贺子朝,你扫兴。”后梁帝举她双足,深插至体内。 厉皇后疼得流汗,神情却淡淡的:“一位六百石的朝官,陛下何故恼怒。” “谁恼怒?”后梁帝转到她身后,挽住她的大腿继续抽插,“符香,你本是个胆大的烈性女子,你该救贺子朝。” 皇后身体不适。后梁帝以此为由,遣散了为期三天的宴会,单独召息再布酒:“倘若每天十人,则一月就有三百人,一月足矣……灵飞宫中还剩多少人?” “二十。” 后梁帝本想问责,一听仅剩二十,又高兴了,抚掌:“息卿,我小瞧了你!” 后梁帝赐息再爵,又赐税百户,授田八十余顷。另外,皇后也赐下黄金、钱帛与梧桐木华布所制的成衣。朝堂侧目,再也不敢说他一个不好。大家隐隐有预感,此子将登上卿之位。就连藩国使者都嗅到苗头。在息再门前排队,想要与他往来。 息再赶时间,拒绝了所有人,带着黄金去邻县见连美人。 连美人正和新认识的女劳役一块捣米。看到息再,她举起杵又放下,低头说:“息大人。” 息再少见地露出笑,让她带路,要去她的住处看看。 连美人堂皇不愿,一旁的女徒却盯着息再,连声说好。 在连美人的住处,息再看到满墙的刻字,都是自己的名字。他耐心地找,终于在密密麻麻的“息再”中找到一个“冯易”。 连美人一下子伏在地上:“皇帝怎能让我来捣米?我已伤透了心。” “我明天出省,今晚可以帮你向冯易传话。”息再的微笑,已经转为恶鬼的笑。 “大人真是无所忌惮,”虽如此,连美人还是拜托息再,“请大人传话,妾知错了。” 息再将黄金丢在她脚边:“别死。” 连美人重获宠爱。后梁帝接她回宫,用绿宝石镶住她的坏眼,将她绑在宽榻一角,不眠不休地干了五个夜晚,直到阳物插入她的身体就能挤出白精,这才作罢。连美人很快有孕,独处宫中,对镜拿首饰划绿眼,同时伸手到裙下,很快让自己欢愉:“息再……息再……”后梁帝恰好进来看她,则她敞开腿,改口说:“冯易……冯易……” 后梁帝第一次被宫妃直呼姓名,又惊又喜,难以自持,将她做到流产。连美人身体恢复以后,便在书信上说:“冯易杀我子。” 息再在灵飞宫外看完书信,点火烧掉,随后命羽林连放三箭。其中一支箭命中信使;一支去猎盘旋在灵飞宫上的鹰,落空;第三支再射,则射断了江玉绳的小指,是个意外。 回宫以后,息再不嫌累,晚上持剑巡视,第二天到宫城以北埋尸体,顺便将皇帝的话刻在北门高飞阙的柱子上:“灵飞有新禁令,禁外人。” 江玉绳拿黄叶包着手,反复阅读:“禁外人。”回头去看高飞阙后的晚馆。 文鸢失踪了。江玉绳心知肚明,却不停地询问赵将:“公主呢?”赵将被雊打肿眼皮,抱着头,用手在喉结处比划,做出自刎的样子:“王子!” 江玉绳被逗笑:“我问公主,大将军却答王子。”他叫来栾大:“你照顾他吧。”栾大抱着赵将轻轻拍:“二子。” 赵将满脸泪痕,在他怀中睡觉。 江玉绳又去高飞阙,漫步在柱旁。 “禁外人?外人有什么可禁的呢。除了一位公主,谁还会得外人的帮忙?”傅大涴也来看刻字,“皇帝这么做,可谓是断了自己亲生女儿的后路。从此这公主不再有存留的好处,可以杀了。” 傅大涴嗜好残杀老弱妇孺,本来定罪,已经要在某县中枭首。被征入灵飞以后,他住到偏远的棹馆里,过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生活。栾二发狂殴打栾大的当日,傅大涴不去看热闹,而是走进隔壁何馆,扼死了正在咳痰的何生。息再领人处理尸体时,大家才发现何生死了,都去看傅大涴。 傅大涴解释:“何生上了年纪,我想帮他通咽喉,却失手了。” 何生是重罪犯人,与赵将一样,脚上有受过铁具拘束的痕迹。初入灵飞,大家彼此不知底细,都敬畏他。直到有一天,何生耐不住寂寞,与前来串门的江玉绳聊起过去。 江玉绳听得很仔细,回去转讲给众人听,又特意绕远路拜访傅大涴——众人才明白何生只是一位年老的穷儒,因为做过地方某叛乱军的启蒙老师,而被问责下狱。 如今傅大涴杀了何生,江玉绳引他杀了何生,两位凶手在高飞阙下碰面,各自盘算。 傅大涴率先问:“欸,一直没问你的年纪。玉绳容貌娇柔,想必不年长吧?” 江玉绳立刻掏出一把野果:“谬论,我已是大男了。倒是你,离人居住,应该没吃好吧?” 两人探得彼此都有底气,谁也不轻易动手。 但傅大涴毕竟是个外强中干的性格,离开以前,他向江玉绳稍稍示弱:“我们互不干涉,你养你的奴隶,我呢,只想知道公主在哪。” 江玉绳把野果丢到他怀中:“受我的礼,我再告诉你。”傅大涴边走边捏野果,将其捏得稀烂。他勉强压下对江玉绳的怒意,径去桨馆找公孙远。 由晴转阴的中午,江玉绳正在编席,忽然听到栾大凄惨地喊:“二子!” 他带着雊赶到鸫馆,发现赵将的癔症结束,给了栾大一脚。 “你这贼子!”赵将沉浸在数日以前的状况中,踢倒了栾大,又指责江玉绳,“有我在,之后不会再让你碰公主一下——” 江玉绳让雊抽赵将一巴掌。 赵将挨了打,怒目而视:“你敢打我!”他扑到雊身上,两人扭作一团。 江玉绳站在两人身后,试着说:“晚馆。” 阴天坠霹雳,将树点着。鸫馆门口起了大火,烟飘进来。赵将以为是狼烟,浑身发抖。 他体格上仍是一位有力的壮汉,却一点也使不出力,开始被雊抓着头发打:“王子!” 江玉绳由笑到不笑——赵将明明已经不发癔了,却仍然喊着王子。 他捧起赵将的脸:“什么王子?” “义阳王子。”赵将羞于启齿,像个少女。 江玉绳不说话,似乎在费力地思索。躲在门外的傅大涴和公孙远也愣住了。 鸫馆门前的火猛,终于惹来象鸣,葭散真人大呼:“天祸神殃!”一头扎入大火,又被烧掉皮肤,龇牙逃了出来。混乱当中,公孙远看了一眼朝南的阔道,挽住傅大涴:“走,先回我那去。” 两人避回了最西侧的桨馆。公孙远席地而坐:“嘶,那个姓赵的,说的是疯话,还是真话?义阳王子?在哪?” 傅大涴也不清楚。他叫公孙远陪他去偷听几天,看能不能听来文鸢公主的下落,却意外听到这个,一时有些无措:“如果义阳王子在这,我们岂不是都要引颈受戮?” 傅大涴是庶民出身,对国朝战争的了解仅仅停留在街巷传说上:据说义阳王子犀角兽身,食人血肉,劈裂山石做武器,以一敌百。当今皇帝还是楚王时,被他遁地袭击,险些丧命。 公孙远曾供职于官学,比傅大涴要理智。傅大涴胡思乱想时,他正回忆在怒人阙见过的每一张面孔,却毫无头绪——公孙远自小过目不忘,是个神童,通过考试当上文学卒史,因无意中看到学生和其母乱伦,而被下狱封口。进入灵飞以后,他和傅大涴一拍即合,常走远路去傅大涴的棹馆,听他讲述如何欺侮杀害弱小的残酷往事,甚至陪他练习泅水,两人号称“同舟共济”。 “无论如何,还是先找公主。”僵持许久,傅大涴做决定。 “不,”公孙远驳斥他,“如果赵将说的是真的,第一要除义阳王子。” “净会说大话,义阳王子哪!怎么除!”傅大涴为一个未曾谋面的传闻人物凉了脚心。 同舟共济的两人第一次出现分歧。 “算了,还是再去问一问赵将,无论公主王子,事情要紧处全在他身上呢。”公孙远冷静下来。 傅大涴也认同:“赵将这几天都在鸫馆住着,也碰不上江玉绳。唔,迟些时候去吧。” 两人过了一刻赶去,看到羽林拿槊戳死了赵将。 这样大的一场火,不可能是人为。但以江玉绳为首的众人一起推赵将出来,说是在赵将住的鸫馆门前起火,则息再连象背都懒得下,直接命人处置赵将。 羽林已经戳烂了赵将的后背。江玉绳在旁边,状似惊恐的样子。公孙远急了,快步上前,揪他的衣领:“你傻了?” 傅大涴却不敢上。他偷偷去看息再,又看了一眼欲要袭击人的雊,劝回公孙远:“稍安,稍安。” 无人听见赵将冒着血沫的嘴里传出的低语:“文鸢公主……义阳王子……” 那边公孙远还在和江玉绳起争执:“火是天上降雷,打到鸫馆门口的,多少人都看见,你却拉赵将顶罪!杀了他,什么公主王子,上哪找去?” 江玉绳抓紧背篓。 傅大涴没有公孙远的识记力,却比公孙远会看人。他紧盯江玉绳,忽然醒悟,挽着公孙远走开:“我明白了,江玉绳已猜出所有事,他不需要赵将了。” 傅大涴切齿,又担忧:“坏了,让他抢先,如今这宫城以北的十四馆几乎为他掌握,我们各个比他高大,怎能奈何不了他?勿让江玉绳这畜生活到最后。” 两人商议动手。第二天一早,公孙远便去棹馆。可棹馆无人。反倒是粟馆很热闹。 傅大涴像条家犬,正在江玉绳手里讨吃的,已吃下小半篓野果。 公孙远怒其软弱,独自向南方去。 晚 饿极之后的某次跌倒,文鸢头晕眼花,看到一张脸。 脸问她:“吃吗?” 她吃了,甜味引她回到招云榭。 她正在沐浴,浮萍贴她,水蛛吓她,露台一级一级的石阶走下一个人,让她亲切。 她喊:“青……” 之后的事就有点不愉快。她似乎为某种力量所抛浮,被浊物挨脏身体,又被重物压,不能自己,总之,好一场梦魇。 醒来时,文鸢发现身上盖了一匹燕子绣,是言田的遗物。 她想起前事,突然心悸,将外袍丢得远远的,不愿接触。 手碰到硬石,文鸢才发现身处坐卧像中。 她四处看。晏待时就倚在门边。 贺子朝曾告诉文鸢,工匠会将有瑕疵的石像制成倚靠态。所以几次看到晏待时,文鸢都以为他是雕塑,便慢吞吞地转眼,去看门外的月亮。 入冬的晴夜,所幸还有一些月光。文鸢熟记月令,算了一下时间,贺大人走了,南边的人几乎都死了,她向北了,则现在应是在做一人的生存。只是脑中总有一张脸,请她吃香甜的野果…… 周围陌生。 文鸢从石像上爬起来,朝有月光的门前走,想看宫馆名,跨门槛时,擦过一具滚热的躯体。 她抬头,看到掩得很整齐的衣襟;仰头,则看到一段修长的颈,喉结突出分明。 文鸢垂下眼,轻轻地叫了一声,要跑,脚底腾空。 月更沉,她被晏待时拎到眼前。悲戚混沌的眼睛对上一双明目。 她以为他要杀死她。 但晏待时只是看,似乎有一些嫌恶,很快又松手,无声地走了。过一会儿,殿侧响起呼吸。他已经休息。 文鸢捂着嘴跑出去,看到一个“晚”字。 文鸢在晚馆住下。 白天,她避到馆后假山里,晚上冷得受不了,也会睡到屋檐靠后门处。晏待时从不干涉她,甚至到现在都没跟她说过话。文鸢抗拒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燕子绣,晏待时便将衣袍丢出晚馆,覆在红根草上。 他每日就是睡,清晨和下午会绕过假山,去园后的池水。文鸢在假山的一处小窟里蜷缩身体,只能看到熛红色的腰带一闪。 降霜的时候,文鸢打了几个喷嚏。猫来了,在她跟前“喵嗷”。文鸢怜惜它:这样伶俐的生物,却和她在一个屋檐下避寒。 于是晏待时清晨过园,便看见文鸢将袖子折给猫,人已经冻得青紫。 他径直走开。猫跟他一块离去。 早上降硬霜,黄昏降雪子,晚馆的瓦顶噼啪作响。晏待时在坐卧像间休息,听到异响。响声绕馆而行,很慢。 约一时左右,大的雪片开始堆迭。天寒,雪积得快,成了又一层厚土。只有正对殿门的方向还在滑落碎雪,簌簌地动静。 晏待时闭眼又睁眼,走出去,看到半埋在雪里的文鸢。 她绕着晚馆,从园后爬到门前,抓住那件燕子绣外袍,将它紧紧裹在身上。雪冻硬了她的长发。 晏待时俯身抱她,听到她说:“对不起……多谢救命。”她抵在他胸口,已无力气和热量。 “我不救人。”晏待时相当傲慢。 文鸢两天高热,晏待时两天睡不好。 他贴一下她的额头和手脚,都是滚烫的,便提了她往池水去。 文鸢呼吸不过来,靠着他的手背,一下一下地喘,与水岸濒死的荻花类似。晏待时站在池边,最终又提她回去,脱了她的衣服浸池水。 他帮她擦身,有时擦过她的下巴尖,会被不清醒的她含住指头。晏待时并拢两指,抽了文鸢一下。文鸢醒来时,脸上的红肿还没消。 湿衣在她身旁。 晏待时躺进殿侧的卧石中,像一座受祀的神。 文鸢知道他少话,便老老实实地拾衣服擦身,耳畔却热——她一丝不挂,两腿直对着殿中的男子,不得不并拢。 一阵凉风结束,人已走开了。 雪转为暴雪。瓦顶也防不住彻寒。晏待时枕手高睡,突然在黑暗中睁眼。文鸢和猫睡到了他脚边:晚馆里仅有一具熔炉似的热身体,一切生息以此为依靠,相扶过冬。 晏待时捞起猫,没有理会文鸢。 石像上传出辗转声。 后半夜,猫被塞入文鸢怀里。一人一猫又被包进黑色的长袍中。 雪带走了大部分食物。粟馆方向常常传出争执。 雪地消融的下午,文鸢又听到吵架,还有某人在劝说:“别抢,别抢,草木留根,就能生生不息。” 声音很近,也很熟悉。 晏待时去后园了,殿中现在没有旁人。文鸢轻轻地走到门口,从门缝里窥得一双微笑的眼睛。 她抽了一口气,跌在砖地上。 外面的人也跌在未化的冰雪中。 庞然的影子从身后立起,文鸢悚然,有腹背受敌之感。转身以后,她看到淋漓的血。血珠击砖,间以化雪声。 晏待时正在吃生鱼,嘴角流红。 他越过文鸢,踢开晚馆大门。门外的人已经跑了。馆前雪脏,红根草被人拔光。 晏待时对着凌乱的草木大嚼鱼骨。文鸢接到半臂鲜血,连忙手脚兼用,从他身边爬开。 她躲在大柱下,借着拾级而上的光,偷看晏待时:他贲张又欣长,体躯历经磨难,返璞一般,又很苍白;仰头吞咽鲜血时,眉峰下的眼冷漠地看雪天,某一刻忽然不敛锋芒,去看文鸢。 文鸢心惊肉跳。 晏待时每日的食物从水土中来。他生吃鱼,偶尔还活剥蛇蝎,吃完以后,往腹中灌冷水,顺便洗净血腥,再回到石像中睡觉。文鸢将他看作某世的饮血神明,一见他起身要赴池水了,就往殿柱后面藏。 文鸢其实饿得很厉害。 她不敢跟晏待时说,就挑荧惑守行的晚上,推开门,伏在铁一样的地面,寻找红根草。 “我的话有道理吧,草木留根,就能生生不息。”江玉绳坐在不远处的造石上,和文鸢打招呼,吓人一跳。 惊吓之余,文鸢赶快去关馆门,生怕吵醒晏待时。他刚刚还在匀称地吐息。 江玉绳已来到她身后:“让我好找,原来你住到晚馆来了。和晚馆的人相处如何?我见你面黄肌瘦呢。” 江玉绳秀气,背着背篓,满身都是冬青香。文鸢没有吃致幻的野果,却像回到了那段日子,又恢复一些记忆。 她戒备江玉绳,另一种亲近的渴望又让她困惑。江玉绳便主动抓她的腕。 文鸢连连后退,手里被他塞入一个枇杷。 “以前都不怕我,现在是怎么了?”江玉绳不久留,“饿的话,尽可以白天来找我,夜中多睡,不睡人会虚浮。” 江玉绳重新开始与文鸢分享食物。 文鸢受他帮助,吃下枇杷和冬青果,脸颊褪去饥黄,升起健康的月季色。 只是每次去粟馆,她都像做了错事,尽量避开晏待时。晏待时视若无睹,继续茹毛饮血的生活。 江玉绳稀奇得很,总是向文鸢打听:“他吃生肉吗?也难怪,他身量太高大,如果像我们这样活着,三四日就饿死了……欸,你知道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文鸢正在吃枇杷,闻言噎了一下。 直到下午回去,她喉头的哽意也没消掉。 晏待时躺在人狮像上,文鸢躺在人熊像上。她咬了两三次腮:“恩人,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晏待时没有回答。 文鸢便抬不起头,翻到人熊像的另一面。 她在悔意中熟睡。晏待时却无声无息地起来,向粟馆的喧哗而去。 过去的四个月,晏待时从未出过晚馆。他身份特殊,又是唯一一个走北门过高飞阙入宫的囚徒,来到灵飞时,手脚还穿着孔,血流成注,见不得人。灵飞宫中近九成人到死也不知,极北的僻处,有这样一位可称利器的男子。 他站在粟馆门口,立刻引发葭散真人的大叫:“有天将,天将夜渡!” 江玉绳正在编席,未见其人,已经明白来者的身份。他高高兴兴地出去:“王……”却被晏待时掐住了脖子。 雊扑上去,又被晏待时踢断肋骨——如果晏待时愿意动手,则获胜实在轻松,像人在旷野作乐。 雊暂时不能动弹了,傅大涴吓得乱溲,葭散真人也捂嘴,躲到栾大身后。 江玉绳在他手上,脸庞泛紫,还在勉强讲话:“你要为了公主杀掉我吗?哦,看来你尤其恨我呢。” “我不为他人。”晏待时收紧手。 “这次可以为她,”江玉绳挑逗他,“你看公主尤物般的容貌身段,啧,她还是皇帝的女儿……如何,将我们都杀了,她也任你处置。” 晏待时眉宇天生带一些嫉恶。江玉绳与他相视,更能确定他的身份。见他冷冰冰地看自己,江玉绳讨饶:“当然,我玩笑的,干嘛打打杀杀呢?如今的日子很好,虽然出不去,住的好歹是宫殿,冷一点,饿一点,克服嘛,不死就行。你今夜不杀我,我会感激你的。” 晏待时这才松手,将他丢向假山。 江玉绳听到耳根处有钝声。手肘断了。 他挣开来帮忙的葭散真人,垂着断手:“义阳王子!” 晏待时已经走出几十步。 “你有万夫勇,为何不早早杀了我们,早早出宫?”江玉绳疾呼义阳王子,追至离晏待时三步远的地方。 孤轮在天。江玉绳看到晏待时笑了。 “怎么,我说的不对?”江玉绳也跟着笑,由于手肘的剧痛,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灵飞宫中人人求生,谁不想出宫自由呢?难道王子不想吗?” “不要用后梁的公主来探我,”晏待时没有直面他的问题,反而下了最后通牒,“旧事上心,我会将人杀光,切记。” 江玉绳浑身发抖,一只脚在半倾的背篓里:“这样凶残……那么,我将公主领回身边咯。” 晏待时已经走了,踩着落雷声。 冬季落雷很罕见。第一声雷引发鸫馆门前的大火,带走了赵将,第二第三声雷紧接着来,在宫城里四处点火。息再驱象奔走,象蹄顿地,撼动邻县。 县人不堪吵闹,终于组织起来,向豫靖侯诉苦:“我君要为百姓做主,惩罚一下跋扈的灵飞令。” 豫靖侯何尝不想。他听说息再对文鸢冷漠,险些让文鸢死在三日的大雨中,则夜里做梦都在挖息再的心肝。 只是息再如今最得后梁帝爱,豫靖侯竟动不了这位平民出身的九卿。他觉得颜面全无,便不回应县中子弟,一个人暗暗地想办法。 皇帝不能指望,冯太主也不能指望,先父的党羽没声,豫靖侯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属下见他苦恼,便提建议:“不如去拜访楚王,向他讲明省中的事。楚王是储君,说话有分量,再者来日登阶,管他什么息再,都是楚王阶下之臣。” 豫靖侯给了属下一耳光:“登阶?他出楚国都困难哪!皇帝制诏天下,令楚王久留封地,你当是让他留在楚地休养的?十二年未曾有宗室走过的楚国,如今我去走,你害我!”属下哭泣认错。 豫靖侯心烦意乱,驱散左右,径去睡觉。 但他又在夜里的巨雷声中打挺,跑到窗边:“去求赵王吧。赵王虽然动不了息再,却是文鸢一宫的兄长,或许可以救文鸢。啧,赵王真是的,这么久了,不劝一句,小时候强悍,长大却成了明哲保身的人!” 霹雳开明,闪得豫靖侯眯起眼,看到灵飞方向有一只鹰,与风搏击。 广阔的宫城在鹰身下,像大的罗网。数以百计的人曾被投入其中,如今剩下不到二十。自由的在天空,不自由的在大地当中,这启发了豫靖侯,他虽是一个年轻又莽撞的贵族,好歹渐渐懂得珍惜随心纵马的日子。 “不能去,不能去。”豫靖侯说着,将一半的穿戴剥去,身披单衣,继续看鹰。某一刻,鹰像是发现了目标,扎入黑夜。 鹰爪扣进晏待时的肩膀。他毫无反应,在雷声里回想江玉绳的话。 上一次为人称呼“义阳王子”,他正当青春,还是十年前最放恣最理想的时候……又一声雷,晏待时似乎厌恶过往,便转身。白电照亮他身后的文鸢。 文鸢举着一小块石头,正要砸他。 晏待时不费什么力气,就拦断了攻击。 他一手捉鹰,另外用两只指头勾住文鸢的手腕,听她磕磕绊绊地解释:“醒来没见你,就到这里看看,恰好鹰要袭击你,我想帮你,并无害你的意思。” 文鸢为自己在恩人身后举石头的丑态而羞赧,脸都红了。晏待时俯身看她,她仍然埋头道歉:“高飞的鹰怎么会袭人呢,怪事,哦,石头就在脚边——” 晏待时迫使她对视,检查她是否说谎。 他原本无所谓,即便文鸢真拿石头砸了他,不过是轻微的外伤,他只当文鸢与他玩笑。但旧恩怨影响了他的判断:文鸢毕竟是一位邪君的女儿。 文鸢在晏待时手上,真正是妖冶的美人,举止却老实,看着他,连眼睛也不敢垂。 晏待时松手了,当着文鸢的面吃掉鹰:“鹰不会袭人,这只鹰是专意来袭我的。我吃了它母亲,它飞了数千里杀我。” 两人的第一次正式谈话,文鸢却吓得不灵光了,问:“为什么要吃掉鹰……” “因为要活下去。”晏待时很平静。愤怒在他的体表,成为发烫的伤疤。他有成迷的过去,以及一腔恨,不知有没有对文鸢的情绪在其中。 文鸢退后,又退后,最终跑开了,她听着晏待时的话,却无端想起自身的种种遭遇,汪起两眼泪。 江玉绳等在馆外假山中。文鸢撞进他的怀抱。听到江玉绳劝说“不哭”,文鸢抽泣起来。 “那人喝鲜血,啖生肉,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你偏要与他一处,吓到了吧?”江玉绳拍文鸢的脊背,“跟我走,回粟馆去。” 文鸢却伸手,向他讨要野果,几乎做出与栾大相同的事——这座恩怨不分明的宫城太恐怖。她开始希望沉沦了。 这时夜尽天明,一人像鬼魅,从文鸢和江玉绳栖身的石窦外面经过,打搅了两人。 那人走路趔趄,用红眼睛看文鸢与江玉绳,慢慢地数:“五,六。”数完,朝晚馆去了。 他表现得像陌路人。文鸢险些没认出他是息再。 “秋月结束以来,灵飞令每晚都巡游查人,不知疲倦,由此才能将宫城装入胸中。哦,你是第一次遇见他查人吗?”江玉绳揽着文鸢说知心话,“那你安逸。我却经常遇见他,听他将我的人头数进总数中,就会生出不安。唉,人都说宫城里,灵飞令才是最乐在其中的人。你看他的样子,他已经入魔了,为尚方剑所役,大概幻想着自己成为帝皇,每日予人生杀。” 文鸢却被息再看醒,不管江玉绳讨要野果了。 她害怕息再,不愿再做一次长剑下的裸体。生的欲望在勃发。她用异样的眼光看江玉绳。 “怎么了?” “回粟馆吧。”文鸢忸怩着。 江玉绳很欣喜:两人从未有过嫌隙,今后也不会有。他背起背篓,文鸢趋步跟他,间以回头,看月和晚馆。息再在馆前。 “我真怕自己拿石头砸死你,”心里,她对一人坦白,又学另一人的舌,“入宫是为了出宫。” 江玉绳不知自己领回了变心的公主。他将她交给傅大涴。傅大涴高兴又难耐,与文鸢形影不离,在五日以后沉入光池。江玉绳和雊救他上来,他连说着没事,手臂处已经有了一道长血痕。 “多亏我练过泅水。”傅大涴咳着池水,不敢正眼看文鸢,文鸢也不敢看他。双方一般的畏缩。江玉绳不知该怀疑哪一头。 这时落雷又起,劈着了树木。葭散真人不像往常一样戏火,反而站在文鸢身边,两人袖连着袖,很友爱。 江玉绳稍稍欣慰了,劝说:“既然住在一起,大家彼此和睦,嗯?可不要胡来啊。” 江玉绳见识了晏待时,知道自己短时间内无法出宫,转念团结众人,借他们的身体熬过冬天。但早先的十四馆平静无风,现在则有大变化——从江玉绳捡回一位公主开始。 当晚,傅大涴的手伤化脓。江玉绳追问受伤原因,他只闭口不说。江玉绳不得已停了他的野果,傅大涴却说是池中石划伤的。 “池中哪有尖利的石头呢?”江玉绳不信,午夜翻找众人的衣裳。 有人藏着利器。 小寒过去,到了非要抱团才能暖身的天气。午夜尤其冷。江玉绳却出汗了。 藏利器的人已经来到他身后,用利器抵上他的椎骨:“叫你的奴隶杀了晚馆里的人,再把奴隶清干净,不然要你一段骨头。” “是你!”江玉绳吃惊,“你得给我时间。” 讨饶得到的时间,被江玉绳用来逃跑。白天,他背着背篓,蝴蝶一样飞入前殿:“大人!有人私藏武器!” 息再侧卧在殿,搅灯油玩。铜灯座间有他的两指,日光一照,满袖辉煌。江玉绳惊惊乍乍,让他不愉快:“讲。” 江玉绳抚摸断指,如实禀报了。息再这才去十四馆抓出被举报者。搜查过后,息再示意江玉绳:“你来。” 江玉绳觉得自己上当了。 他哂笑着,挨了息再一剑,跪下朝搜查结果辩解:“大人请看,此物锐利,取人性命已足够了。” “但它不是武器。”息再收剑,也收走了江玉绳的右下唇。 “只是几块石头。”葭散真人在一旁补充。 为了配合搜身,葭散真人衣衫不整。文鸢贴着他站,让老道士很难为情。 看到江玉绳暴露牙齿,模样狼狈,葭散真人的难为情便疏解了,转为畅快。他不忘感谢文鸢:“唯独可惜,灵飞令没有一怒之下杀了江玉绳。不过,公主,你的方法还是高明。” 文鸢怯怯地摇头。 大都好物不坚牢 文鸢想了一个办法杀江玉绳,葭散真人也想了一个。 两人拿着野果,去光池准备丢掉,偶然碰面了。葭散真人很友善地问:“回来了?听说你在晚馆忍饥挨饿。” 傅大涴总是跟在身边。文鸢照例一副懦弱样子,不敢说话。夜里在粟馆避寒,葭散真人才跟她进行了一次秘谈。 再遇见文鸢和傅大涴,葭散真人就称自己经常在光池周围失足:“这里实在是危险地,谁忽然死在池里,也不足为奇。” 傅大涴看一看年老的葭散真人,又看一看袅娜的文鸢,被诱引了。他决定在某天动手,提前来到光池边,丢掉了江玉绳给的野果。不多时,文鸢受他招呼,也走到石岸上。 “公主,高飞阙刻着皇帝的话:‘禁外人’,你看到了吗?” 文鸢低头,手在袖里滚。 “剩下的人不多,都在争一个自由身。我拜在江玉绳脚边,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要因此轻视我。公主,请原恕。” 看到文鸢抱臂保护自己,傅大涴彻底从平和的生活幻想中脱身,恨不得立刻将文鸢溺死,便使着力气。手臂擦过她的衣袖,被划出一条大口。 “咦?”傅大涴疑惑,手已抬不起来。 葭散真人从背后推他,看他滑入光池。 “直接杀了他?” 傅大涴在池水中挣扎。葭散真人和文鸢在岸上说话。 “不用,他是个欺软怕硬的人,让他知道还有这种手段就足够,”文鸢白着脸,恐惧让她发抖,“何况还要借他去除江玉绳。” 文鸢的态度柔,葭散真人却悟到背后的一些冷酷:“你果真是公主,和那位暴君不单单是形容相似。” 文鸢在池边洗手,没有听清:“什么。” 江玉绳带着雊来了。葭散真人便不再多说。 两人袖连着袖。文鸢将沾血的某样东西还给真人。 江玉绳是个魔头,到了不得不除的地步。除掉他的方法有很多,譬如拥有栾大或是雊的体魄,再多使力气——江玉绳手劲大,但形体毕竟秀气,是个弱点。 但清醒的偏偏是葭散真人和文鸢,两人不能通过体魄和力气胜过江玉绳。是故秘谈时,葭散真人向文鸢亮出他的私藏品:“用此物割断他的喉咙。”文鸢摇头说:“割得开,割不断。” 她有不用劳累自身的方法:“其实,宫中能定生死的人只有息大人,用息大人对付江玉绳。” 葭散真人听她的安排,一直等到息再来搜身。文鸢的料想稍有偏差,息再即便盛怒,也没有杀江玉绳。 不过,看到江玉绳失去下唇,蹲在地上咽血,样子十分虚弱,葭散真人已经满意:“公主更周全。”他拾起被息再定义为“非武器”的东西,慢慢走向江玉绳。 在动手杀江玉绳之前,葭散真人身上只有一种罪,名叫欺君。 自从灵飞美人下世,后梁帝不时就要犯病,抓人折磨,逼迫他们围绕一具女体,做各式各样的努力。 一切工官匠作方士都害怕他犯病:开始是木石匠遭殃,他们造不出符合后梁帝心意的“灵飞美人”,被生埋;灾祸波及到画工,画工们连赶了几个晚上,空摹美人的容颜,又惹恼后梁帝,被弃市;接着是舞队,年轻的舞人没见过灵飞美人,只能往艳处表演,让后梁帝大为不快。她们死相最惨,除了虎圈的野兽,谁也不知尸骨的去向。 事情愈演愈烈:工官要制出有灵飞风采的弩;铁匠要锻炼有灵飞神韵的铲;金石工要在铲的銎部模仿灵飞美人笔迹,刻上铭文;执事甚至要穿灵飞美人的旧服,女相侍君……一天,看不下去的柳夫人进言:“陛下周折了,何不让灵飞重生?” 柳夫人没有嫉妒心,后梁帝相信她的话是出自真情意:“看来你有主意了。” “远古,女娲是人母,用泥土造生灵,又用五色石补天。后梁境内如果有方士长于女娲术,炼造一个灵飞,也就无需陛下操劳了。” 柳夫人虽然在胡说,思维却流畅,后梁帝被煽动了,推倒灵飞的木石像,命人去征国都邻县中所有道人。 躲在柳夫人身后的郿弋公主抓紧母妃的手,看中官来去匆匆——当天早上,郿弋被道医评价后齿短小,不够聪敏。柳夫人在一旁摸她的头发,原来已经记恨了。 由后梁帝和柳夫人的私情带出的事件,让三辅震动。一切方士都在出逃。少数人不知就里,被加急的快马送到省中,十分不雅。葭散真人甚至仅穿单衣单裤,连头发都未束。 他在殿下跪着,听后梁帝做种种要求,胸中翻涌。同门道人在旁边议论:“重造一个人,怎么可能?” 虽如此,一群人装模作样,真的烧炼起来。只不过惶惶的情绪时常在人间传递,大家都明白所做的是无用功。其中,只有葭散真人一心一意地看守炉火,熏坏了眼睛。 时限到了。道人们觐见,终于不堪压力,扑在执事脚边:“陛下,已死的人如何炼得回来呢?” 执事收起脚,同情的样子。 处置完一批道人,轮到第二批。葭散真人抢在众人之前,睁着熏红的眼:“炼得回来,只要陛下寻来五色石与粘土。” 执事上前要剜葭散真人的舌头:“让你炼人,谁让你使唤皇帝?”后梁帝却牵起葭散真人的手:“要什么,尽管说。” 后梁帝那样温柔。正殿里无人敢出声。 赤砂,黄丹,白礜,楚国贡物中能制珠玉的矿……托后梁帝的福,葭散真人过上了奢侈的修炼生活。预备炼人的日子里,他常常信步相思殿,听宫人称他为“天师”。从人下人到人上人的转变,让他在夜里流泪,如果不是期限来临,他甚至想报复一下柳夫人。 “炼。”当天,后梁帝待他很客气。 葭散真人身披青白色的道袍,往锅炉中投石。火星溅到席上,柳夫人护着郿弋公主避开。她最先看出葭散真人的随意,摇头说:“竟敢作假,真是一个亡命徒。” 青烟即将平息时,众人早已没有胃口,各自默想如何应对帝王怒,行刑官也备好了葭散真人的刑具。闷热的殿中,只有后梁帝唤来郿弋公主,拿她的衣袖擦了一把汗,仍然很期待的样子。 又一时,终于有官进言:“陛下,他恐怕炼不出人,仅仅是故弄玄虚。”这样大胆的官员,只能是当年获宠的太常令舒寻音。 后梁帝的神情改变了。嘉宾纷纷离席。郿弋被柳夫人藏到食案底下。禁卫也拿准时机,押住葭散真人,带走处置。 走在目光当中,葭散真人没有上镣,已经迈不动步。出殿的路越来越亮,他恍恍惚惚的,回头再看一看被自己欺骗的帝王,却看到太常令身后站出一名从宴的学生,凑近锅炉:“虽然没有炼出人,却炼出一件好物。这位道人不是故弄玄虚,而是欺君……”葭散真人就看到这里,便开始下楼梯。 接下来的事,譬如后梁帝罕见地没有生气,命令刀下留人;亦或是柳夫人打哭了郿弋,谎称公主后齿疼痛,先行逃离宴席;又或是太学生贺子朝在舒寻音的鼓励下,请众人来看锅中的青黑色石头,并将其打造成玻璃之种种,过了很久才传到葭散真人的耳朵里。 他在狱中自省,一半想的是荣华富贵,一半想的是玻璃。到了灵飞行宫,葭散真人颇为轻松地集齐了各色矿石,又幸运地等来了天火。白天他往火里钻,夜里去扒草木灰,揣着变形的石头打磨,累了就仰观天象,体悟出后梁帝留他不杀的道理:原来那位暴君仍然希望灵飞重生。 “宫观前布置了赤砂,金椎草下埋藏有黄丹,阳沟里放了毒鱼的白礜……我没有见过贺大人,不过不问也知,是皇帝的主意。”葭散真人递玻璃给江玉绳给看,又突然划伤了他。江玉绳满身热血,葭散真人很痛心,说着“勿怪”,实际上却不知在怜悯谁。眼看江玉绳虚弱下去,他才休息,对旁观的文鸢说:“文鸢,你为何会知道阳沟里有白礜?” 文鸢吓成灰嘴唇:“是贺大人告诉我的。” “贺子朝?他是朝官,将你护得这样细致,”葭散真人向文鸢去,“宫外人救你,宫里人护你,你到底做了什么错事,才沦落到这里?总不能是凿穿了皇帝的手掌。” “那是我母妃。” 葭散真人犹犹豫豫:“母什么……”他先动手了。隔着息再的单衣,疼痛逐渐止不住。文鸢倒地看天,第一次察觉到死亡将近。 葭散真人骑在她身上,准备封喉,但手上这块能辟生路的玻璃竟然断了。 江玉绳的从者们本来藏在四周,见此才敢上前,打死了葭散真人。 偶然一次抬头,或许是栾大和傅大涴对视,不然是和雊,总之对方眼里的仇让人吃惊,仿佛早先十四馆就是如此血腥。众人做鸟兽散,剩下三具身体和断玻璃。大都好物不坚牢,说得就是这样一番场景。 息再一直在不远处看,这时钩了象,步入身体当中。 葭散真人还有一口气,恳请息再喊他天师:“如果息大人都称我为‘天师’,那我死得其所。”息再从他身上过,去探文鸢的伤口。葭散真人便咽气了。他牢记自己曾经触动了君心,总算不是枉来人世。 但舒寻音始终看不上他。 息再的属官入省上报行宫事时,舒寻音正侍奉后梁帝饮酒——当年受宠的太常令,如今已居相位,但在皇帝面前,他情愿做个汤官——听说葭散真人死了,舒寻音嗤鼻:“难为他活到现在。” 后梁帝啜饮,好像忘记葭散真人是谁。 属官继续说:“前月打雷起火,那道人烧出一块玻璃,险些杀了文鸢公主。” 舒寻音大哗然:“又是玻璃!子朝回忆往事,也总是玻璃云云,我常教训他:嗳,所谓葭散真人,不过是个骗子,值得子朝来为他传述故事?” 后梁帝忽然掀翻酒案。君臣一时无话。 中夜,连美人处喧闹。水洗过的肉体缠在一起。一人埋在另一人的胸中。值夜的宫女战战兢兢,甚至躲到树上。 第二天,后梁帝又叫来舒寻音:“在我面前,只有你敢直言贺子朝的名字。” 舒寻音跪下:“如今陛下另有爱护的卿士,我话里有无子朝,于陛下都不重要了。” 后梁帝笑了,赐他一壶蒲桃酒,同时在京县内增设执法使者,名为广察大臣,实际上只盯着息再的第室,挑出一些毛病,施加惩罚。 朝中不少人得到痛快,舒寻音也装出高兴的样子。 但他是最聪明的一类人,结束高兴后,便在冬夜的园中远望西北,做出考量。 云妨碍月。沉沉的夜里,曾经最秀气、最良性的太学生已经在天的另一边。舒寻音上了年纪,总想起他和自己争辩的往事:“炼人是荒谬谈。为实事者最不能做此类尝试。在学生来看,一块玻璃更好。” 舒寻音很黯然,觉得自己当时应该大骂贺子朝一顿,让他知道厉害。但美好的回忆渐渐让老人沉陷,又变了主意:哪怕如今萧条,但学生曾经也是百工之首,自己这个老师当得不失格……舒寻音惊觉自己在某一刻与葭散真人相近,连忙回了寝室。 在沙丘 贺子朝去参观沙丘。 沙丘在大漠中央,从义阳国北部的代山出发,还需要行一百里车路。颠簸中,陪行的少年开口称谢:“皇后另有书信讲明贺大人事。大人高节,是义阳国的恩人,入了我国,就不必再过如履薄冰的生活,往后由我招待大人。我是皇后姊……哦,皇后是我姊,我是她最小的弟弟,名为绩,大人不弃,可以叫我‘阿獳’。” 贺子朝恭谨又漠然:“原来是义阳王子,失敬。” 沙丘附近荒芜,车马到绿洲为止。两人改乘骆驼。午后一时,贺子朝远远地看见沙丘的方顶:广漠上凸起一座大堡垒,看守坐在蓝天下敲鼓。 贺子朝回忆草图,再对比眼前的实物:“沙丘只关押一人?” “是。” 厉绩带贺子朝从堡垒侧门进。四只短靴走出一串稠声。 贺子朝看脚下,又看头顶,环顾四周时无所适从——土的堡垒里陈列刑具,都是贺子朝见识过的纸样,具象以后残酷更甚,还有没见过的头骨,在角落堆成小山,由一盏灯照亮。灯是后置的,原来这里与灵飞行宫相同,入夜不见天日。 看守非常殷勤,赶来倒水:沙丘自年初起空无一人。贺子朝是珍稀的远客。 “一夏以后,血干了,连野兽也不光顾。我真成了方圆百里唯一的活物,只能拼命演奏,上月吹烂了胡笳,才换的马皮鼓,”看守积攒了许多话,“这位大人面相好,是中原的朝官吧,呀,莫不是新上任的都尉?” 贺子朝反问他沙丘关押的人去了哪里,看守一下子为难了,频频目视厉绩:“问些小人知道的嘛。” 第一件知道的东西是鹿骨架。 它竖在沙丘正中,不是栋梁。贺子朝走了一圈,问看守此物的用途。 “架人用的。鹿骨曲折多,比木桩更磨人,外面原本还有一层鹿皮,蒙人体肤,使伤口溃烂,不过被吃掉了。” 第二件是齿钳。 它与鹿骨架相对,生着厚锈。贺子朝俯身去看,看守连忙劝他:“大人别靠近,这齿钳锢人手脚,几下就能断关节。生锈是因铁面太潮,并非不好用。” 第叁件是钉链。 链条悬在壁上作曲蛇状,底下积了一滩黑。链上有铆钉,用料是好钢。贺子朝身长,却要踮脚才能看细,顺势踩碎一块飞鸟的头骨。 “沙丘腥气重,每日都有禽兽被诱引,前来加餐,最后却成了人的食物,”看守拿脚当笤帚,为贺子朝扫清道路,“死的这一匹是雌鹰,为了育儿,拼命袭人。小人记得王子吃它之前,被啄得体无完肤——” 叁人同时听出口误。 看守抽了自己一掌。厉绩沉下脸。贺子朝便说看够了。 回去的路上,厉绩要求和贺子朝同乘一匹骆驼。 闻着厉绩身上的麝香味,贺子朝听他吐露心声:“贺大人,你看到了,那就是沙丘。我父归义后梁,为博取王位,奉上了义阳国的英雄少年,后梁皇帝便建了沙丘,折磨其十年之久,无人敢言否。起造灵飞行宫时,贺大人拒造沙丘,是十年中的第一位,堪为表率——世上实在不应再有这种凶笼。” 贺子朝勉强地问:“所以皇后与王子称我为恩人……难道义阳国人心向过去的王子,而不向着皇帝与现在的义阳王吗?” 隔着一座驼峰,厉绩义愤填膺,同时又不甘、又妒忌:“是。” 这副少年心肠让贺子朝疲惫。回去以后,他睡了一大觉。梦里,后梁帝派人赐他图纸:“灵飞建沙丘。” 贺子朝在湿枕上惊起,获悉了沙丘中人的去向。 他想象着那人立身如狮子的雄姿,心中却出现另一个人,是个小人,又温吞,又可怜,从皇帝的骨髓里长出来,被仇恨最盛者吞进肚子。 关心则乱,贺子朝失策了——他请厉绩连夜发书,直发到京县九卿第室。书信却被后梁帝的执法使者截下,上缴给皇帝,皇帝流连后宫时,又丢给女官。过了叁天,内容风传省中:晏待时就在灵飞行宫。 朝野震动。 厉皇后首先昏了过去,于混沌中产子。大臣们有满腔劝谏,此时也不得不撤回文书,添上恭喜获麟的话,再成批递呈。书中提到最多的还是晏待时:“臣闻狻猊既伏,爪牙依然,狴犴受制,猛毒性酣,人久蛰而生恶,移志而复起,其害大乎猛兽豺狼。朝衣能辟冷,而肃风已至,平居不见祸,而祸犹存也。望陛下少轻心。昧死再拜,以闻皇帝陛下。” 连美人读不出恳切,后梁帝便让作书者亲自来读。 崩无忌来了,进殿就磕磕绊绊的。他腿脚残疾,又没什么家庭,能够得到自由上书的宫廷地位,靠的就是一张嘴。后梁帝溺爱他,让他去博士处练习。很快,他的写作也熟练了,例如这回劝后梁帝勿纵晏待时的文章,是崩无忌一气写成的。后梁帝看出来了,想试试他的嘴上功夫是否依旧,顺便试试连美人,便掀开衣摆:“读。” 连美人钻进去。崩无忌也开始读,到一半时却拍着残腿叹息:“陛下将那人从沙丘移到灵飞行宫,是何意呢?难不成活到最后的是他,陛下也要放吗?” “嗯?” “陛下不是给每一位灵飞行宫中人承诺,若成为最后的生者,就放他们自由?”崩无忌开始听春宫,不太清醒。 后梁帝轻轻摇头,不知道是在责备崩无忌,还是在赞叹连美人。 他挺腰:“我见那人时,曾告诉他,如果能活到最后,就送他回沙丘。” 崩无忌把嘴闭上。 一刻以后,君臣同时嗤笑又忍住。 连美人在衣摆里,一会冷一会热。 回到宫中,她立刻给息再写信:“冯易,崩无忌,义阳王子。” 息再来不及分析,接着收到省中发来的敕书:皇帝批评他与西北国擅通消息,更与大逆贺子朝往来。即罚财物,并削爵为五大夫。 他欣然领罚,忙到中夜,才有空回复连美人:“叁人之间,或有一桩丑闻。” 息再不会言过其实。凭借眼力与头脑,他大概能推测出,后梁帝长久地折磨一人,或是为了掩盖往事:帝王总是越心虚时越无情。 但加上崩无忌,则往事不会太美——这人一身低俗,尤其好色,人为他辱,大概要剥换一遍脸皮,才能消除不适…… 连美人对“丑闻说”不是很满意,认为息再在敷衍,便怀揣书信去见后梁帝:“那日陛下与无忌在笑什么?” 后梁帝兴致好,揽住她的腰,就着衣服调情,让连美人失声以后,才告诉她:“土建一座沙丘,就能关人一生。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连美人舒服地流下涎水,没忘记捂胸口,防止书信掉出来。 鹿骨、齿钳和钉链卸去以后,后梁帝曾建议晏待时:“死?” 有胡笳声。 晏待时说不必,后梁帝很高兴:“那么入灵飞。” 一副破烂的人体,要叁四人架着放上车。车底很快渗血,混进沙中。沙走完了是土,路过几千里。 到灵飞宫北的高飞阙下,车夫发现车里的人与车厢粘在一起,不忍地流下眼泪。 他帮晏待时立起膝盖:“活到最后就可以出宫,你想想办法。”晏待时记住了他的样子。 但车夫下车就被踏碎脑袋。纵马的人吩咐不让泄露消息。晏待时才想起在自己的十年沙丘生活中,其实并没有如车夫一样的人:自己连累好人,不如猪狗。 陪同的后梁帝看他面色黯淡,以为他害怕了:“若你活到最后,我一定将你送回沙丘。” “多谢。” 青春年代,晏待时曾想,如果有机会,定要屠尽后梁宗室。青春过去,他抛弃了这个想法,一边恨着,一边按照后梁帝的趣味活下去。他的心是恒心,只为一人动摇。遇见那人的女儿,是场福祸。 灵飞行宫的骚动过去叁天,光池粼粼地映照寒天。息再只处理了葭散真人的尸体,留下江玉绳和文鸢。双方都虚弱的情况下,男子的身体胜过了女子:江玉绳率先清醒,一旦有抬手的力气,就要对文鸢动作。 这时枯枝落地,枣树下走出施救者。在躺着的人看来,他高出青天一头。 见他要掂文鸢的胳膊,江玉绳抽气:“她伤在腹,你这样挪动她,伤口就坏了。” 晏待时恍若未闻,却用另一只手护住文鸢的腿,将她蜷在怀中。 江玉绳面露凶光,还有一种顿悟的神采。他觉得应该喊醒杀手了,便疾呼:“公主,公主!” 文鸢晚一时清醒。 正午,红日化霜。她反住搂石像的脖子,没什么安全感。 确认晚馆无人,文鸢才喃喃地重复江玉绳方才的话:“‘公主,救我,杀他’。” 杀他? 文鸢异常焦虑,又因为心中蠢蠢欲发的意念,至于耳朵脚趾奇痒,最后不得不摸黑去见江玉绳:“你让我杀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嘶……”她错以为这是一种渴望,强忍着不去抓挠,忍到脸色涨红。 江玉绳一觉才醒,隔着背篓看人。 如今他遍体鳞伤,不风光了,又是孤身,连安全都难保证,晏待时将文鸢带走以后,他也爬走了,白天在空馆之间避居,夜里佝偻着休息,躲掉许多寻隙的人,却躲不掉文鸢。这两人像绳两端,有时隔得远,但总在一条线上。 “我给你数,葭散真人死后,还剩下这些,”江玉绳匍匐到文鸢脚边,“傅大涴欺软怕硬,栾大没有主见,雊无意求活,公孙远生死未卜。你看谁能杀他?不说杀他,近他的身都难哪。” 江玉绳俨然在对话同谋者。 文鸢觉得四肢愈痒,几乎要流眼泪:“他一手就可以扼死我,我做不到。” “公主!他只准你近他的身!”江玉绳一喊,附近叁馆都荡回音。两人中止争吵,去辨微声。 “没有别人……他只准你近他的身,这是个机会。难道你想看着他活到最后,潇洒出宫?你现在就想杀他,想得浑身发痒吧?” 被江玉绳这么一说,文鸢更失神了。她不想回答,跑到月下,呆呆地行走,到林前幽明处,先看到一只豹舄,紧接着是息再的全身。 “我竟想杀人,想得浑身发痒,大人,我……”文鸢不敢请教,只能盯着他的鞋尖。 原来某人告诉息再,一支箭藏在北部林中。息再披着毳衣找了许多个晚上。今夜,文鸢和江玉绳的争执声太大,他走了一路,听了一路,没想文鸢会向自己请教。 “杀人?”息再上前一步,“你以为自己说的是真心话吗。” 他拽着文鸢的胳膊,拽裂了她的伤,直将她拖拽到枯枣树下。栾大躺在那里,奄奄一息,手里攥着箭。 “这箭可以射鹰,也可以断指,当然能杀人。你就夺箭杀了他吧。”见文鸢不动,息再干脆将她按到栾大面前。 文鸢腹痛,做着挣扎:“息大人,息大人!”息再不让,用手卡住她上臂。 两具身体的力气互相传递,渐渐狎昵了。息再这才松手,脱了毳衣丢给她:“痒是因为冻疮。” 文鸢张着嘴:“啊……” 她大舒一口气,现在才敢回晚馆。 走前,栾大喊她:“公主,我捡了这支箭,是想去杀灵飞令的,误被象踩,已经活不久了,你要是能出宫,帮我跟二子合一座坟。” 杀人,合坟,不同的人总在文鸢身上寄托不同的事。文鸢轻挠上臂,说了一句不要,栾大竟抓着箭头向她脚上扎。 羽林赶上戳死栾大。文鸢还是受伤了。 她第一趟从晚馆跑出,被玻璃划得血沥漓,第二趟从晚馆跑出,又添新伤,就这样披着毳衣,一瘸一拐地走回去,看月在瓦顶上,忽然委屈了。 晏待时醒在晚馆。文鸢灰溜溜地回来,躲在角落,他见怪不怪——或许在他眼里,文鸢正当年纪,与人相处时,触及什么事情,呜呜地哭,奔来跑去,还像个小孩。 他翻身,不打算过问。 冰凉的手来牵他的小指。 晏待时诧异,立刻抽手,将文鸢带摔一跤。毳衣敞开,大股的血腥味。 两人面对面。 夜黑,晏待时屈身,看清她的伤处:“怎么?” 文鸢忽然失声痛哭。泪水湿了毳衣,后来连晏待时的腰带也打湿。 她抹着脸,又去牵晏待时的手。 晏待时让她牵,收到一支箭。 “恩人,拿着这个,”文鸢解释,“防身用。”她哭够了,抽抽噎噎的,还是鼓起勇气向晏待时讲真话:她是能下毒手的人。 “你救我,还让我跟在你身边,是恩人,但今夜我去找江玉绳了,商量的是想要杀你的事,我真不懂我自己,也不知哪一天会下手。如果我真的恩将仇报了,请恩人用这支箭来了结我——” 文鸢还没说完,就受到晏待时的嘲笑:“哼。” 他闷闷地笑着,一声一声没什么情绪,笑完了坐下。高大的身体环住文鸢。 文鸢的脸红到颈。 “恩人,你不要不放在心上,”她急,“我早已做过这种事情,宫城以南的人中,有一位可称朋友的男子,我将他,嘶……” 晏待时揭去文鸢腹部的衣服,疼得她咬舌,暂时说不了话。 他给她按压止血,将毳衣上的装饰拔光,撕成几条包扎,又处理了脚背的伤。 文鸢被他来回摆弄,人偶一般。接触时碰到手,晏待时便停下动作,目光定在她身上。文鸢一下想起刚才牵着人家手嚎啕大哭的模样,从颈项红进了头发。 “知道沙丘吗?”后半夜,晏待时忽然发问。 “好像听过。”文鸢呓语。 晏待时便简短地介绍,带上几句生平,讲得最清楚的是后梁帝的承诺:“若我活到最后,你父亲一定会送我回沙丘——你不用费心杀我,我终生都是那里的囚徒,不会妨碍你。” “对不起。” 文鸢睡了一觉,身下的石像生泪痕。 她早早惊醒的原因是想起了息再,息再知道箭,万一查到晚馆,则是自己害了晏待时。 “恩人,恩人,箭呢?”她小跑到卧虎像边,微风似的,吹得晏待时不耐烦。中夜过后他就起来守着文鸢,防止她发热,启明才歇,当下还在困倦中。 “中午喂。”他把文鸢当成猫赶,偶然碰到她的脸,忽地将她抱进怀中。 两人一起,比一人一猫要暖和得多。 文鸢第一次被人抱着睡觉,屏息了,后来几乎要晕过去。她朦朦胧胧的,顶着晏待时的须发,近看他的庭面,有依靠的感觉。 一个好人,真正高尚的人,施以援手,不求回报,相熟以后,还会现出这种松懈的样子。 文鸢偷偷靠在他胸口。 等胸口的人睡着,晏待时才睁眼,他是真的累了,但眼里还是比一切人物都要清醒。箭已经两断,被他扔进池水,不会成为把柄。 贵族之路(微H) 厉皇后的新生子满十四天。内官呈上龙胆凤肝。 小皇子闻到苦气,哭嚎不止。 后梁帝端着下巴:“没有天子相。” 见皇帝这样说,宫官愈发努力。但试了一早上,皇子仍然不吃。众人觉得大难临头了,自缚手脚等在相思殿外。 后梁帝路过,对陪行的冯天水说:“怎么办?” “陛下,他们强于自觉。” 冯天水回得很巧妙,不知是劝宽还是劝严,后梁帝便按自己的理解,杀了一批宫人。君臣进殿落座。冯天水请后梁帝看名籍:“各王亲属没有新添子嗣,只有赵王国的魏侯家多了一名男丁。这小孩有运,与小皇子同日同时出生……” 后梁帝没听,在出神。 冯天水察言观色,叹气:“陛下还在想小皇子的事吗?臣记得前任宗正说,列位皇裔面对黑蛇胆和鸡肝,都是大哭大闹,不愿食用的。” 后梁帝纠正他:“龙胆凤肝。” “是,例外者仅有楚王。但楚王殿下是神王降世,我想陛下也能明白他与众皇子不同。” “他是不同,”后梁帝举起酒杯,忽然丢到冯天水脚边,“你犯错了。” 冯天水为皇帝表叔所出,是宗室子,十四岁入省,已经有十年官龄。相比同为九卿的息再,他精于融洽,不要说错误,就连与人拌嘴都不曾有。面对后梁帝的指责,冯天水摸不着头脑。 他先跪下:“臣有错。” “除了楚王,宗室中还有一人,”后梁帝让他起来,“是文鸢公主。她生下来不会哭,有人建议用秽物刺激一下,那时拿去的才是蛇胆和鸡肝。我还记得她的样子。” 文鸢的眼角向下宕,慵懒而美丽。满月的她用这双眼睛巡视众人、将血淋淋的鸡肝蛇胆推回给后梁帝的样子,让做父皇的人一想起就自得。 后梁帝心情变好了:“你继续说,魏侯?” 魏侯得了一个男孩,和后梁的嫡皇子同日同时生,备受瞩目。 魏侯满面春风,大摆宴席,各方宾客来贺,远在省中的赵王都派人送来玉璧做礼。席上,有女眷提起侯夫人,魏侯怜爱地说:“她生产辛苦,总是昏睡。”又有人打趣公子,魏侯摆手笑:“不成器的东西,多一个弟弟好,让他有上进心。” 这时车马到了,称有朝官贺词。魏侯兴味正盛,就请使者进来歇脚,顺便为众人读。 使者喝了两碗甜浆,拆书念了一个“再”字,一下惨淡脸色。 “没关系,不认识的字可以请教。” 魏侯逗他,却见他犹犹豫豫地来:“请看。” 魏侯读着,玩笑还在脸上,人已经陷入沉思。 他茫然地坐下,暗发信号,让人将使者拖走处理,勉强喝了几杯,忽然失去主人风度,冲到外面,抽出斧子砍掉使者的车軎,一手持铁器,一手持信,向内室去了。 客人们目瞪口呆。 有人说,跟上看看。 魏侯的家奴立刻阻止:“贵客稍安,大人去打偷食的家犬。”家奴们都很镇定。 内室焚香,拉了叁层帐。花鸟文绣中,年轻的男女正在交谈。魏侯闯入,扯了帐子,先骂“畜生”,拿车軎砸人。女子护住男子,惊呼“大人”,就这样敞开胸怀,漏出一排牙印和吮痕——这是魏公子离云与魏侯夫人锦锦。他们乱伦已有叁年。 “畜生!”魏侯举起书信,“你二人当中,究竟是哪一个走漏消息,竟让丑事传到朝官的耳朵里?离云,是不是你?”——这是盛怒的魏侯离庶子。早在叁年以前,离庶子就知道了母子乱伦的事情。他盛怒,因为家丑外扬。 “怎么会?”离云一听便瘫在床上,话都说不全。魏侯夫人锦锦安抚他,随后掩衣跪在魏侯脚旁:“请问大人,知道此事的朝官是谁?官秩如何?有无爵位?他给大人发书,而不是给赵王发书,说明还有商量的余地。大人不要失意。万一是小人图利,则大人发力,直接除去便可。” 魏侯有余怒,打了锦锦一巴掌,这才冷静,重读书信。然而发书人似乎有意掩盖身份,启首“再拜”,落款“某地某官”,不留一点线索。 “对了,不如拷问使者。”离云爬到父亲脚边,也被打了一掌。 “使者看了书信,怎么能留?”虽这样说,魏侯其实很后悔,刚才不该得意忘形。 一家叁口开始苦想。侯夫人率先想起一个人:一个不起眼的人,官秩百石的人。 “大人,会不会是他呢?” 年初,魏侯携家眷去赴赵王宴。在大河岸上,众人专注于赵王的箫声,给了魏公子与侯夫人亲密的机会。过去一年,魏公子迫于学业压力,与年轻的继母聚少离多,且因身体不断成熟,对于男女事的渴望较过去更甚。是故两人借口避入小丘之后,便由情绪驱使交欢,带了一些疯狂。 “小云,不好弄脏衣服。”魏侯夫人少于魏公子,却喜欢称他为小。两人亲爱,由侯夫人引导,交融身体。衣物起伏间,女子喘着气,将朱唇喂给男子,吟叫过后,突发一阵水声。 魏公子的衣服还是湿了,他干脆脱去,压着侯夫人挺动。白腿挂上腰,冷天也不算什么。 进行到后来,两人忘情,放声交媾,春潮溻了紫草丛。侯夫人像凫过水:“小云,叫我。” 离云舔她胸乳:“锦锦,你有孕,必然是我的孩子。” 疯言语传到公孙远耳朵里。他抱着书卷从小丘对侧爬起来——世上有多种快乐,魏公子与侯夫人在纯白的展衣上交换体液是一种,郡文学卒史躲避应酬、努力读书是另一种。 叁人对上眼,离云惊呼一声“老师”,便由锦锦捂了嘴,继续缠绵。要紧时候,呻吟的男女先满足自己,到通体赤红,汗如雨下了,也不分开。 颠簸中,锦锦留出余光看公孙远:年轻,文气,穿朴素的五时服,配玉成色不佳。 一个不起眼的人,官秩百石的人。 “那人非权贵,只是郡中的文学卒史。小云曾在其下受业,”魏侯不记得,锦锦帮他回忆,“妾后来命人将他押住,交给大人,大人想起来了吗?” “有些印象。我将他下狱了。他是郡官,不能随便杀,”魏侯对上人,对不上名字,“可人在狱中,又怎能和朝官对话,将你们的事宣扬出去?” 魏侯越问越烦躁,干脆去查狱。看守却说人已不在。他大惊,这才想起省中提走了一批囚犯。 回家以后,魏侯借着脂油灯反复读信:“再拜,再拜……” 朝中最炽热的九卿名为息再,高傲如魏侯,也听过他的名字。有人说息再不过是条狗,乞食于天子,却能对亲王列侯呲牙。也有人说息大人高华俊丽,天生的重臣气派。当下,魏侯读着信中的“魏侯助我”,觉得两者皆非。 他多加一盏灯,叫来锦锦:“是灵飞令息再。” 锦锦“啊”了一句:“原来如此。” 锦锦柔媚亲人,从来惹什么麻烦,魏侯都不舍得惩罚她,但如今情势紧迫,他只能说:“我听说灵飞行宫人如走蚁,一不注意,就会被息再骑象踩死。那个叫公孙远的郡吏,将我家的秘事说给息再听,应是要换自己的生存。不过,息再以秘事威胁我,让我助他,助他什么呢,他盛宠在身,还需要我的帮助吗?细想总觉得不寒而栗,锦锦,万不得已,我只能说是你和离云擅自……” 锦锦认真地听,眼里浮起一层泪花:“大人纵容妾与小云,难逃干系。如果灵飞令将妾与小云的事公布,大人如何能撇清呢,恐怕今后也无法立足了。” 魏侯砸了一拳:“你威胁我?” “还有妾的幼子!他成长起来,如何致仕传家,他的子孙又如何追先,”锦锦固执,干脆伏在魏侯脚边,咬牙哭泣,又跑到内室,取来祭饰“龙口含珠”,“百十年后,无论天下谁主,离氏仍是贵族,我们才是荣辱一身的人,大人觉得呢?” 魏侯被锦锦说动,坐下沉思。再抬头时,他夺过“龙口含珠”:“你的话不错,我本意就是如此。” 魏侯出身名门,领常山军,为赵国所倚仗。旁人谈起他,总说他好。“如果败坏名声,他一定比重伤还痛苦,”公孙远对息再说,“一封书去,魏侯就是大人你的了。” 入宫叁月,公孙远第一次离开宫城北部,踏入前殿。他不敢看息再的脸,只盯着息再衣服上的双角辟邪兽,握了一手汗。 “魏侯是我的,作为交换,你要什么?”息再正在读归义王国舆图。公孙远进殿没有大声讲话,息再便有心情谈下去。 “请大人帮我出宫。” “嗯?” “先除掉栾大,他一身蛮力,没了弟弟,又没了江玉绳,如今到处冲突,太危险。之后去除雊,这人是个棋痴,活着空费大人的时间,至于傅大涴,”公孙远犹豫又气急,“大人愿意处置最好。再来是江玉绳。他实在……” 息再放下卷轴。前殿立刻安静。 “你讲吧,魏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辟邪兽忽远忽近,来到公孙远身边。 公孙远讲着:“魏侯后娶的夫人名叫锦锦……”声音渐悄。 听完故事,息再没有任何感想,反倒问公孙远,以前是不是赵国某郡的文学卒史。 “是。” “考了试?” “是,奉诏射策,得丙科。” “那么你不笨。” 公孙远感觉被扼住喉管:“不敢在大人面前夸口。”他这时才去看息再的脸:气韵庄重,眉眼风流,实在动人心魄, “出宫以后,你要做什么?” “我要报仇,”公孙远及时收住,“或隐居,或牧野。” 象鸣响起。息再转身,慢慢走向悬剑。公孙远打了个寒噤,突然后悔了。 他是否太急,把底气泄出去,已成为无用的人?灵飞令但凡任性一些,完全可以杀掉他,再与魏侯计议。 “大人,”公孙远孤注一掷,跪下替自己寻出路,“大人出身布衣,应该能够体会,仅凭一人的努力,路总有到头的时候。如果大人不弃,我愿意为……” 息再拔剑,同时也取了纸笔:“你愿意为我鞍前马后,助我做上卿、封侯,还是别的呢。”他靠近,将隐秘的话讲给公孙远听,让人在仲冬月里出汗。 公孙远愣愣地,感觉褴褛下灌凉风。 听到后来他绝望了,竟然主动迎刃,想要自杀:“大人敢做这种大事,想来魏侯的秘密也不算什么。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了。” 息再侧身收手。尚方剑只割破公孙远的耳垂。 “你过目不忘?” “姑且是。” “记下这个,晚上过来。”息再拟书去了,留下王国图和耳朵流血的公孙远。公孙远茫然,又追上问:“大人将未来讲给我听,却不杀我?” 息再的回答像调笑:“为何杀?你不错,我要了。” 这便是魏侯收信前数天发生的事。 第一位送信的使者有去无回;第二位使者接着远行赵国,满载而归;第叁位使者这才安心,受了息再的书信和嘱咐,驾车出发。交通声轧过墙边,让文鸢驻足。 她嘴角流血,正在吃生鱼。 养伤的日子里,文鸢被晏待时打理得很干净。 伤处没有化脓,却因为文鸢自身体弱,痊愈得慢。文鸢摸着腹部的裹缠,终于下定决心,某天下午等在池边。 近水冷,她埋进枯苇,见晏待时路过,便小声叫:“恩人。” 晏待时像是没听见。 文鸢轻轻拽他的腰带,被他躲开,有些难为情。 一觉醒来,晏待时又变回冷漠的人。白天喂猫,夜里休息,文鸢不好再与他同寝,日尽时主动卧回他脚边,他也不干涉。难以捉摸的情绪维系两人,同时不便他们亲近。文鸢排斥这种情绪。但她连晏待时的名字都不知道,想要示好,不过是多喊几句“恩人”。 “恩人,恩人,”文鸢挟着苇杆起身,“池中还有鱼吗……” 晏待时看文鸢像个草人,随手拂开她身上的苇杆。 晏待时还是帮文鸢抓鱼了。 鲜肉送到嘴。文鸢咬下第一口,吐了一早晨。 第二次尝试,文鸢强忍着咽下去,午后又开始呕吐。晏待时枕手高睡,剩下猫陪她。 “不如给你吃。”文鸢对猫惭愧,掩埋了秽处,到池边捧水。严酷的冷让她的牙齿切切打抖,饮水也像吞金。 一切辛苦都在证实江玉绳的话,如果拖到深冬,谁也难逃一死。文鸢倚在水边,受着冷,怕着死,记起灵飞美人。 灵飞美人就死在水边。因为生产文鸢,她憔悴了,又因为后梁帝的轻视,缺乏看护,以至于气色愈差,到最后不忍照镜子,只好去照水,看到朦胧的影子都是惨白的,这位骄傲的女人搅碎心肠,撒手人寰。当然,文鸢听到的关于灵飞美人的一切只是故事,她懂事时,美人的尸体早就被西堰渠带去远方。 “你母亲不德。”这是和夫人的定论。 “美人颜色无双。”这是豫靖侯小时候的悄悄话。 “淫魅。”后梁帝曾抚摸着文鸢的脸,如此描述。 文鸢那时在宫中新获一个“陋”字,正是抬不起头的时候,怀着屈辱的心,她听遍众人评价,明白人死以后,只能被他人的言语矫饰,不知会成为什么样子。 “要成为最后的生者。”文鸢挽起袖,瞒着晏待时下池,再回晚馆,小腿以下都发青。她靠在人熊像后,囫囵吃掉活鱼。反胃迫使她睁大双眼,神采奕奕。 晏待时倚在人狮像上,不声不响地看,忽然抹一下嘴。 “怎么?” “不像公主,像我义阳国的角斗士。” 文鸢顺他的意思,擦了嘴,还有些恍惚:“谢谢……”晏待时已经在她面前。 天狼闪耀的夜晚,他伸手,要帮她擦嘴。文鸢的睫毛在抖。 婴儿时,众人将腥秽的内脏放在她嘴边;成人后,帮她擦嘴的却仅此一人。 “那么我始终喊你‘恩人’?”文鸢一出声,晏待时立刻垂手,看着地砖,半天才说一句“晏待时”。 刚才的怪举实是他的心情作祟——第一次生出的亲昵的心。 晏待时,晏待时……独处的时间里,文鸢念着这个名字,回忆国朝历史。车轱辘声远去,她走过围墙,埋了鱼骨准备洗腥气,突然一阵腹痛。 “唔。”她大喘气,雊也大喘气,两人跌在一颗树下,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彼此。 “你怎么了?” “太饿,肠胃绞疼。”雊的声音平静,不再受红根草影响,“你呢?” “我,我不适。”文鸢扯紧衣摆。血遍布下身。 邻县有大动静。县人点了雄黄硝石,造出爆炸。声音传到灵飞行宫,震得水木惊惶。雊不解,小声问怎么了,文鸢给他解释:“国朝某地有动乱,各地就会用火药声警示,这一次又不知是哪里造反了。” “唉,楚人所谓‘天下’,与天下人不同,”雊叹气说,“如果我能成为最后的生者,我一定要回楚国,告诉楚王,皇帝一直在骗他……” 雊是来晚馆乞食的,不及食物到嘴,就在火药声中饿死,死前抓住文鸢的手。文鸢因而摸到他指尖的茧——鸫和雊都是卓越的棋手,梦想破碎后死在这种地方。文鸢本该南望荆楚,希望他们魂归故里。但此刻闷沌在她身下,她倚着雊的尸体,疼到晏待时来了也不知道。 ? 补上章说:小阿獳(厉绩)和蓝谨一样,是非常重要的剧情角色,并且短时间内不会再次上线,尽量不要忘记他。 关于剧情:看到评论说有不懂的地方,上部写完,会把写过的剧情大概捋一下,适当解释,附在末章后。 因为序和上部埋了全书近八成的伏笔,写得比较小心,某些章节隐晦,有不懂是正常的(作者自己隔一天不写都会记混细节…sry)慢慢看,感谢支持。 假日 叛乱在月中,并不严重。 是齐国可称痼疾的叛军,势头相较初期已经大降。他们杀掉地方官以后,就力竭了。齐王发兵,歼灭其主力,将残党围进孤城,不费功夫,完成一场胜利。 但齐王迟迟不能攻城,因为齐王妃的父亲恰好在城中,被俘虏了。 “一人换一人,时限在旦暮之间。”这是叛军首领开出的条件。 齐王暂且同意,遣使询问索要何人。 使者回来,十分为难:“我君且听贼子的胡话,他,他竟然说他不确定。” “什么意思,”齐王还没有表示,王太子冯娕已经坐不住了,一把抓过使者,“与我君玩笑?”冯娕十五岁,才为大男,俊俏的脸上还有稚气,发怒也不吓人。 使者装出惊恐支吾的样子,气走了冯娕,继续跟齐王说:“贼首称他的老师被皇帝关进什么,什么地方,大概已经身死。若未死,他便要他的老师,若已死,他便要杀师仇人。”齐王一向稳重,听到这里也有点生气:“老师也好仇人也罢,我如何知道他们的事?不过是帮草芥。” 齐王怀揣着自尊,拒绝换人。 次日,齐王妃的父亲被押到雉堞上,剪头发,断指甲,还脱掉半身衣服。 齐王妃在远处看,昏死过去。 冯娕大怒,扶起母亲,转头取长弓要射,却被外祖父隔空骂了一顿。 “你们眼见着我死吗?”老人护住头顶,气愤地说,“不过是个儒生,带来就是了!一位是领九郡的大王,一位是王太子,就这点事情,竟将亲人的性命搭进去,唉。” 冯娕脸红了。 一同受骂的齐王更加难堪,收兵纵马,前去交涉:“把老师的姓名讲出来,我这就寻人。” 城上有人回答他:姓何。 “宫中确实有一位何生,不过已死。”数日后,息再将齐国使的车马拦在怒人阙外。 车帘动了一下。 息再注意到了,提高声音说:“况且如今灵飞行宫禁外人。”车里的冯娕这才掀掉帘子,抓住息再的披风:“中两千石的朝官,见了齐王太子,不问候吗?” 齐王遍查国狱,终于查到何生在这岁夏天被省中车马接走,投入灵飞行宫。为表孝心,冯娕向齐王请示后,赶山赶水,亲自来拿人。他急,没把息再当回事,骂完就要进灵飞,却没想有尚方剑横在脖子上。 冯娕险些赤手接剑,与息再拼命。 使者亲信都来阻拦,一顿劝说,才让冯娕想起亲伯伯后梁帝。 “留他几天性命。” 冯娕暂住进豫靖侯的封县,向省中拟书,除了讲明齐国情况,还严词请定息再的罪。 豫靖侯陪着冯娕,看他做出与自己相似的事,并没有多嘴。 几天以后,皇帝的回复来了:“禁外人。” 年轻的王太子张口结舌:“陛下没说别的?” “还有一道敕书,给灵飞令,”前来传旨的是崩无忌,“王太子不如等到明日,或许有转机。” 灵飞依旧。冯娕第二日去,却没见阻拦的人——比起豫靖侯,后梁帝还是更看重亲侄子冯娕,虽不改禁令,倒是改让息再休息一天:“为了齐王太子,予告归家。” 息再无父母,又无家室,难得假日,披上豹裘与少年们游学观风去了,走前对羽林和公孙远分别做了交待,又任由某人盗走尚方剑。于是当下冯娕才能一路畅通,来到前殿。 “你们大人呢?”冯娕找不到息再,只找到空剑鞘,“怕见我?” “灵飞令休息了,”公孙远等候多时,“齐王太子要找杀死何生的凶手,就随我来。” 这是仲冬月的最后一天,何处景色都不美。雪在群鸦爪下,太阳在雾中,霜林上空转雰,迫得人不能抬头。冯娕向北,故意走在公孙远和崩无忌之前,不想让人察觉他在屏息。 路过歌台,歌台寥落,野声从老树底来,途经露台,又有冰棱堕落,冰棱外是云,云外是榭,忽然降下一阵铗鸣,吓了冯娕一跳。 他问:“台上有人?” “是羽林在查高台,”公孙远绕到冯娕前,发现小王太子嘴唇发灰,“王太子安心,宫中囚犯已不足十人了。” “我有什么不能安心。”冯娕逞强。 崩无忌跟上,引开话题:“是啊,文鸢公主都能在此处做生存,王太子走几步路,哪能害怕呢。待会得暇,便去拜见公主吧。” 豫靖侯为县中事务牵绊,不能同行,所以千万嘱咐,请冯娕代替自己探望。 冯娕年纪小,对男女事不上心,知道豫靖侯痴迷文鸢,不过嗤为“情累”。他每年随齐王入省叁次,和文鸢没什么感情,只记得她一次比一次艳丽,几乎勾走了半数以上宗室子的心。 “今后我要领九郡,才不会变得像兄长那般没出息。况且此行为救外祖父,我无暇。”冯娕暗暗地想。抓到傅大涴以后,他谢绝了崩无忌的邀请:“不去了,我现在就回齐国。” 傅大涴总捡江玉绳的剩食吃,饿成一副骨架,现下在冯娕和崩无忌之间,怕得打抖:“你们是谁?怎么敢擅闯行宫?灵飞禁外人,被灵飞令知道,定会让羽林将你们戳死。” 公孙远堵了他的嘴,附耳说灵飞令今天放假。 “你呢?公孙,你又是如何安然无恙活到现在……”傅大涴眼前可依靠的只有公孙远,便错以为公孙远是救星。 两人曾一起谈天,练习泅水,为残酷的事感到快意。但公孙远如今嫌恶傅大涴,像嫌恶堕落的自己。 冯娕没耐心,劈晕了傅大涴,示意崩无忌拖人回堪忧阙。 崩无忌连声道歉:“既然王太子不探望公主,便由无忌去探望。不然豫靖侯要闹,耽误王太子归国。” 冯娕当他是个跛足,想要躲懒,便同意了,改让公孙远拖。众人分向行走,两人带一人向西,瘸腿的一人向北。冯娕侧目看崩无忌,觉得他的笑脸像淤泥。 一种不忍在小王太子胸中萌动:或许不该让他去看望文鸢。 但冯娕误会了,崩无忌根本不知道文鸢在哪。他克服残腿,疾步向北,是因为后梁帝给他使命:“那个人住在宫城极北。” 极北有一座大阙一座馆。 崩无忌心潮澎湃,绕馆一周,重回门前,在枯草上踱步,念着馆名:“晚。” “不晚。” 江玉绳一出声,崩无忌才发觉身边有人。 他打量这位缺下唇的少年,看到其怀中有剑:“这是灵飞令的尚方剑吧,你偷了它?” 江玉绳恍若未闻,耽于自己的主意:“不晚,还不晚,现在杀掉那两人,出宫仍旧不晚。我手里有剑,在这宫中,人人都想要剑。我将剑交给她,看她能否回心转意,一举杀死他……”他嚼着夜息香叶,整顿精神走进晚馆。 崩无忌目送他。 晚馆彻通,只有风的声音。 一刻以后,迭迭的脚步撞开门。文鸢绊着毳衣摔出来。 入宫近五个月,在文鸢自己看来毫无变化的脸,落在崩无忌眼中,却是焕烂盛颜。他很感慨,伸出援手:在省中,凡是宗室女,见到崩无忌无一不厌烦。 文鸢却一把抓住,哀求道:“请救救他。” 崩无忌高兴,浑身起疹:“公主要救谁?”正说着,江玉绳提剑从晚馆出来。 一柄剑半柄血,淋在红根草茎上。 文鸢提了毳衣起身,边跑边回头:“崩大人,请救救他!”江玉绳紧随其后。两人就这样远去。看起来,他们将要进行一场角逐,其结果关乎灵飞行宫的大事。 崩无忌口中埋怨着息再,竟然在这种关头放假,心已经跟着一行血迹走进晚馆——他实在不关注文鸢和江玉绳的胜负,馆中另有他关注的人,一位在久远时空中顽强存活的仇人。 “你还是在做好事,还是公义又善良,和十年前,哦,和十四年前一样……”越走,伤腿就越疼,疼到连端正眼鼻都困难。崩无忌停在坐卧像前缓一缓。晏待时在他面前的血泊里。 与五月不见的文鸢相比,数年不见的晏待时变化似乎更小:无论飞扬还是落魄,他都像鹰。 崩无忌戒备地弓起身体,确认晏待时不能动弹,才跪坐在他身旁。 “哈!”瘸腿的人俯视重伤的人,突然得意了,“你救她,换她一句‘请救救他’,便知足了吗?你真是世上少见的人。告诉你,她是皇帝的女儿,如何,想砍去自己的双手吧?竟然为了死敌的女儿流血……” “我知道她是谁。”晏待时突然说话。 崩无忌失态了,磕头碰肘,抽搐残腿,退到晚馆门边。 从血泊里站起来的人,比崩无忌记忆中的少年更高大,这人伤了心室,险些丧命,跌跌撞撞的,没什么威胁。但崩无忌害怕,出的冷汗能湿砖地,眼睑处的泪水滴滴下落,流进衣领,让他发噏。 晏待时才走一步,崩无忌立刻踢他:“你想做什么?” 他没想自己的一脚能让人倒下,凑近看,发现晏待时胸口的伤处已大动血:“这么重的伤,唔,如今你的样子,真可谓……”崩无忌是能言的人,因为畏惧,迟迟不敢让贬损的话出口,“真可谓‘陋’!” 晏待时掐住崩无忌的脖颈:“他们向哪边去了?” 崩无忌“啊”地咬破舌头:“向,向南去了。” 脖颈与槛贴合。崩无忌恍以为自己躺在铡刀上,由晚馆的风吹了很久才回神:“咦,他不杀我。” 晏待时赶时间,什么也不顾,只是向南,走得很勉强。 崩无忌仰视他的背影,眼中浮现一位跃马獳丘的少年形容,少年有横绝长空的英气,如今的晏待时只剩一身血。 崩无忌抹去胆小泪,嘲弄道:“你竟然与皇帝女有了感情……”晏待时回头,冷冷地看,将崩无忌吓得背气晕倒。 文鸢与江玉绳一个躲一个赶,已经跑过堪忧阙。文鸢腿软了。几日前她突发潮信,还很虚弱。 入灵飞以来,由于缺食,文鸢几乎忘记女体的特征。在晚馆吃了几次鱼肉后,身体才渐渐恢复生气。那天她下身流血,倒在雊的尸体旁,模样触目惊心。晏待时以为她因雊而死,滞在不远处。直到文鸢疼得嘶气,他才大步过去。 “你……” “没事。”文鸢其实很屈辱。 和夫人教导女子月信时,曾说这是夫妻之间都要避谈的事。文鸢往尸体后面钻,希望能掩住沾血的衣裙,被晏待时提出来,便道歉了:“又脏又陋,让恩人受染。” 晏待时端详文鸢的脸。 他不知她过去的遭遇,但他不信她没有照过自己的模样:艳丽风采,莹净天成,全然是一名国色。 又是后梁帝的女儿。 如果文鸢恃美而骄矜,视人做猪狗,或许更合道理些。然而她总是一副抬不起头的样子,弱气地讲话,连哭都要忍。 晏待时抱她回晚馆,见她疼得昏沉,帮她清理下身时,动作放轻了。 “多谢。”一刻以后,毳衣拱起,文鸢闷在里面,将人熊像当成晏待时,连连道谢。 晏待时掀开毳衣一角,拍她一下:“你来。” 文鸢过来了,听到晏待时问:“疼?” “嗯。”她低头,哽住咽喉。 发问的人随口一问,没做什么。文鸢夜里却睡得好,腹部似乎被人捂热。 几夜过去,晏待时随口一问的话变多,文鸢乐于解答,只是不敢太雀跃:曾经有那么多人待她好,后来反目,或是表露真实的心,让她在失落之外,多了自己也不能控制的杀意。 “血痣?我父,哦,皇帝命人给我嘴上加了一条金链,之后又取下,伤处就凝成了这颗痣。” 晏待时听着听着,脸别去一侧,文鸢以为自己讲得没趣,便抿起嘴唇,忽然听到不满的回问:“你母妃如何表态?” “我母妃下世,我在另一位夫人处长大。她待我很细致。”文鸢吞吞吐吐,不想讲和夫人的坏话。 两人陷入沉默——文鸢现如今坐在这里,穿着勉强蔽体的男子服,已学会生食鱼肉,与所谓“待我细致”应得的境况,有很大出入。 去过一趟池水,文鸢依旧唯唯诺诺的。晏待时沉吟着,半天问出口:“在宫中,你自以为还有亲人吗。” “为什么这么问呢,”文鸢像做错了事,连忙努力数人,“父皇,几位夫人,赵王兄,郿……”她语塞,发现自以为的亲人似乎与这些人无关。 这时来风。榆树枝断了,从晏待时怀里滚到文鸢怀里,刺她一下。 文鸢正黯然着,想要挑开树枝,晏待时先动作。 他手多伤,青筋与苍白的纹线,伸开指头能够覆盖文鸢半个胸膛。 两人静听冷风。 “松手。”晏待时的语气不强硬。 文鸢抓住晏待时一根指头,没让他抽走,而是埋进他的掌心——上次递出的是箭,这次则是自己。 晏待时感到手里有一点湿。 他从来不喜爱柔弱的人物,当下却内疚了,顾左右许久:“是我不好。” 文鸢摇头。 其实,她骗了他。 “我骗了他,故意害他,现在我自食恶果了。”奔逃时,文鸢想起不久前的事,频频回头。 晚馆在北,已经看不见,能看见的是江玉绳。 江玉绳杀不了晏待时。 盗剑时,息再离他十步远,正系披风。江玉绳吞咽口水,抓紧错金柄,听息再的冷言:“不懂剑术,持剑接近晚馆中人,只能送死。” “大人难道不记得晚馆中有两人?” “哦,”息再一身斑驳,往江玉绳处去,“你要把剑给文鸢公主?” “是。我要当着一人的面,将剑给另一人。公主把握了那人的爱憎心肠,由她自愿杀他,那么他连动都不会动一下。” 江玉绳只顾说,回神时已经与息再脚尖抵脚尖。 “你踌躇满志,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灵飞令美而无情。 “不怕,”江玉绳抓紧背篓,“大人今天告家,灵飞行宫已不是大人的了。” 息再顿了一下,笑道:“说得好,你去吧。” 数日前,江玉绳摸到前殿,告诉息再北部林中藏箭。息再虽比栾大迟一刻找到,却因此防备,没有受伤。这次放任,被息再算作之前的奖赏:“今日灵飞归你,我日落时回来,希望能看到最后的生者。” 江玉绳采了很多夜息香叶,嚼到精神通透,才步入晚馆。群像中对坐男女,女子埋入男子手间。在旁人看来,他们交颈一般亲。 江玉绳忘了献剑的计划,立刻刺人。 晏待时牵着文鸢,轻松闪开。 江玉绳又刺第二下,剑被挟住。 晏待时就要扭断他的手腕。 猫恰好路过。 玛瑙色的猫,神态很恬静,在远处看人剑拔弩张,不如步入其中。 文鸢似乎担心它,伸手招呼。 晏待时抢在江玉绳之前阻拦。剑脱手了,划翻皮肉。 其实也不致命。 但文鸢立刻回头,表现出想要保护晏待时的样子,又或许有别的目的,不量力,去扶他的肩:“恩人,这边来。” 晏待时愣住。 攀上他肩的人,脸上还有为亲人而流的泪,说着“这边来”,手劲像涟漪,把他往剑锋处送。 晏待时站着受了一剑,塌下身,又受了一剑,心口变成泉眼。 他抵在文鸢肩上,尽量不压她,只轻轻地问:“你仍然想杀我?” “是。” 文鸢咬破下唇,跌跌撞撞跑过堪忧阙。五个月前她从这里入宫,弄撒了亲人送的山楂。 自以为的亲人,当然有一位,是后梁的明月。 文鸢用眼泪欺骗晏待时,将明月藏在心里。出宫的路像登月的云梯,能通天,被朔风吹得将要消散。文鸢急,宁愿抛开本心,也不忘对月向往。她要设法杀掉所有人,无论仇人还是恩人。 她本应该这么想的。 但文鸢径直向南,是去找息再。 “息大人,息大人,我错了,我不愿出宫,而愿他活着,请救救他!” “我已经尝试杀他了,我料想,不过是一天的难受,一天过去,就能忘记他,像忘记之前的一切死者,之后我出宫,复我母妃的名位,与楚王兄生活,再也不分开……然而这一天足以让我身死。” 江玉绳的呼吸赶上,文鸢不及躲闪,摔了一跤,因此免受剑伤。 堪忧阙之后是歌台,歌台之后是水中蓬莱。堇色在天,文鸢大喘着跑进前殿,膝处咯吱作响。 江玉绳提剑尾随。 “息大人,”她最怕息再,无理地叫喊时,手中包了汗,“息大人!” “灵飞令今日告家。” 文鸢看着江玉绳,江玉绳看着文鸢。 “公主,你知道宫中健全的人还剩哪些?” “我与你。” 江玉绳刺破帷帐,帷帐后的文鸢无处逃避,捡到剑鞘,又被挑飞,不得已退出前殿。 各处宫台空荡荡,日月交替时天昏。羽林路过,没有打搅他们。 文鸢被逼迫着,跌坐在南部垣墙下,便抓起土,撒向江玉绳。 “公主现在撒着土,似乎柔弱,刚才却能将恩人推向剑锋——”江玉绳被尘土呛了,边咳边将剑插入文鸢臂隙之间,“我也救过公主,如果刚才被刺的是我,公主会如此为我吗。” 文鸢摇头。江玉绳挥空一剑。 两人其实都吃不消,一番动作后开始呼白气。 月末临冬风,一墙之隔,邻县山人拾完麋角,点火回家,准备挖储粮。文鸢听他们的脚步、方言与俚俗的歌,回头看到江玉绳也在倾耳。 听完,江玉绳将文鸢按在地上,提剑对准,偶然看见她身下被翻掘的土中现出白骨的一角。 原来这里是灵飞令埋尸体的地方。 江玉绳很感慨:“你胜过了宫城以南的所有人,最后还是要和他们死在一起,你想得到吗?现在你身下堆迭着的正是他们的尸体。” “想得到。”文鸢悲戚地看他,眼神能吸人。 江玉绳说:“嗯?” 他突发恶寒,以为是错觉。 文鸢又砸,这次砸中了后颈。 江玉绳倒下,皮肉豁开,冷风灌入体内。 然而他还能动剑,文鸢便捂着嘴,伏在他身上,砸断他的腕。 女子从男子身上坐起来,背负银霄,双眼终于不朦胧,像清江水,涵养很多情绪;手高举,抓一块瓦当,瓦当照月。 江玉绳虚弱着,看到瓦当上书“与云相宜”。 从歌台以武器相斗的两人,到露台被象践踏的众生,由毒蛇咬死在怒人阙的男子们,如今通通在江玉绳身下。离他最近的是一具白骨,孤零零的,带着梨馊,未腐烂的衣服右衽被扯开——是文鸢刚才扯的。她触到尸体怀中的“与云相宜”,用余光接触骷髅的深眼洞,仿佛看到生死间的鸿沟。 江玉绳还剩最后一口气。 文鸢说:“杀了你。” 她抓紧瓦当,朝人面砸。手却在头顶被按住。 更大的力夺走瓦当,砸碎了江玉绳的庭面。 文鸢眼见一人的五官迸血,哑然失语,但这种恐惧不及身后笼罩的影。她抬头,是晏待时:“恩人……” 她说着,不自觉地探到尚方剑上,忽然想起自己不久前还要救他。 千头万绪时,探剑的手也被按住。文鸢吓了一跳,紧接着承受一具轰然倒塌的男子体躯。 一如初见时,文鸢以为他要杀她。 然而在她耳边,只有带着恨与无奈的余声:“你的手不是杀人手,出去以后,不必再想这里的事,你没有动手杀死任何……”话说不完,人已经搂着文鸢倒下。 两具身体的气息渐悄。文鸢在他们中间,看到灵飞明亮,亭台榭阙的影随灯火旋绕,最后聚在一人脚下。 息再由羽林指引,来到文鸢眼前。 “息大人,请救救他……”如果可以跪,文鸢就跪,可以低头,文鸢便低头。在身上人的脉搏停止以前,她抽泣着,希望能求他人的生,却被息再捂住嘴。 他的手很凉,指尖带墨。 今天与少年们登上云岗,题赋刻石,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假日。直到现在,息再都还愉快:“文鸢公主,你已是最后的生者,可以离开了。” ? 因为内容原因,假日是两章合一章,慢慢看,下章轮到文鸢上肉(捂脸)明晚九点更 世俗的交易(息再H,慎) 灵飞点灯时,公孙远见到了息再。 “你与王太子同去,将人送到齐国后,再按归义国图西行,做好分内事。”息再与他擦肩,向冯娕礼。 夜被行宫照亮。公孙远眼里有光:“大人就这样放了我,不怕我此去不回?” “我在省中等你。”息再恍若未闻,取剑去了,背行的影延长至车辕。 冯娕最不高兴息再。见他作臣下态与自己拜别,另有名世的风姿,心生别扭,总感觉为人运筹,便催促公孙远驾马离开。 两里路后,冯娕折下拍髀刀,一边把玩,一边回望灵飞。 这座宫城寂历黑暗,如今彻换昼夜,一转成为耀不能视的地方。后人游玩。或许还会为它吟诵佳作。 冯娕默然。 他是个少年,爱逐金丸,喜服流彩,这趟出行,却明白被夺目与受蒙蔽,其实分别不大。 “文鸢公主活下来了,对吧。” “是,所以灵飞不必再禁灯火。”公孙远却一点也不想回望。他纵马向北,怀揣着对息再的敬畏,看得比一国的王太子更辽阔。 辽阔的景色里有侯国的君主。他结束县中事务,正在修整。 半边天亮,豫靖侯以为是大火:“什么?” 他急忙叫人去探,得知灵飞点灯,兴奋得不能自己:“那处的烂事已结束了。” 他就要备马去迎文鸢——豫靖侯确信生者是文鸢。不是的话,不管皇帝如何,他自会将息再的手脚砍去,敲碎其肘骨做带钩。 但一位贵客前来,挡住了豫靖侯。 “国中魏侯传远书,说这里有好的麋角,能制药,我便来了,”赵王步入室中,“你急匆匆地去哪?” 豫靖侯不情愿,将原委告知。赵王叹道:“行宫事在初秋,转眼已到深冬。这下结束,不知何时再开呢。” 豫靖侯不想陪他伤感,闷声说“谁知呢”,绕路要走,却被赵王抓住手臂。 两人身量一般高,赵王多了健壮。 “你去,要做什么?” “接文鸢。”为豫靖侯责怪许久的、文鸢一宫的兄长,如今就在眼前,豫靖侯在亲疏上落了下风,情绪反而高涨,“起初,你应为文鸢说话,却为保全自身,沉默至今。现下还不许我关照她吗?”他挣扎不开,身边早已围满赵国的甲士。 赵王笑着,抓他的手却下死力:“文鸢不是你关照的人。起初我不说话,是因为她归父皇;入了灵飞,灵飞禁外人,她只归息再;如今宫事结束,她死,便归天地,不死——” 赵王逼近,直视豫靖侯的眼睛,从漆黑里看透他的心事。 “不死,则她此时应该焚香沐浴、配巾束腰,等待省中安排,准备做一份礼物,永远归属楚王。” 豫靖侯切齿:“楚王是他同血的兄长。” 赵王逼近:“你不是吗?” 心事被一语点破,豫靖侯愣着,人都热了一圈。 室内陶灯闪烁。他于闪烁中见出润泽的身体,与他相亲过的腰,丰乳与削肩,最引人的金链,穿过嘴唇,含混两人的唾液,在舌尖牵丝,吮吸吞没言语之后,一双眼睛曾乞求他,别这样。 豫靖侯发现自己做错了。 他颓然,甩开赵王的手,走到灯下。 “今夜和我去散心,拾些麋角,如何?”赵王坐了豫靖侯的位置,喝他未动的水。 豫靖侯点头又摇头,再对上赵王的眼,已经改换面貌:“好。但我明日要去灵飞行宫,我要眼见文鸢活下来,还要和她说些话,之后……” “我护送你。”赵王玩笑时也稳重。 拾麋角的路上落山风,是刀割般的冷风,吹过穿戴整齐的人身时,尚且让人发抖,等到吹入侧殿,贴近文鸢,则立刻将她惊醒。 窗大开,火苗在连枝铜座上。 这里是前殿东侧的寝室。文鸢从榻上爬起来,环顾四壁。 壁画一位虹神,身上长出双首龙,正喷清泉。 文鸢看着,脚下有湿意。 有人帮她洗浴,为她的长发施用水萍,在她舌下垫了一颗白瓜子,却没帮她擦净体肤。文鸢动作时,满腹馨香。袷衣轻薄,又浸了水,裹住双肩,让文鸢以为自己被冷手捉住。 她爬到榻这头,要关窗;榻那头的息再便起身。床榻叫一声。 “唔……”文鸢惊讶,掩住胸襟。 息再从榻边过,带出水汽和膏泽秾。文鸢便知道自己为谁打理。掩不掩胸襟,也变得没有所谓。 她抬不起头,头顶降下绣幄,是息再放的——合窗以后,侧殿还冷。 两人隔着幄帐讲话,回声上梁。 “今晚休息,明晚回省,最迟一月以后,就去楚国。”息再不久留,还有很多事要忙。 “息大人,”隔着帐,文鸢抓住他的手腕,摸到凸起的腕骨时,她有点怯,然而一人的生死大过恐惧,“请救救他!” 半天没有人声。文鸢抬头,正好对上息再的双眼。 她吓得失语,手从他的腕部滑到他的指间,正要收回,却被反握了,连带着人一下子被拽到榻边。 “救谁?” “救他,”文鸢害怕,眯起眼睛,越说越小声,“他,晏待时,住在晚馆的,与我一处的男子,身量,身量非常高,总是保护我……” 她不复求生时候的狼狈,但如今这副模样,可谓是陋。 “好。”出乎意料的,息再同意了,“正巧他剩了一口气,放任不管便会在启明时死去。既然你要救他,我便将他救活。” “多谢。”文鸢点着头,还怔怔的。 听到晏待时活着,她欲哭,又含回两滴眼泪,转而有了更大的反应。 文鸢萌生了一颗俗人之中也罕见的、无比自私的心:这条性命是她的宝物,要贴身放,不然贮藏起来,再不然和自己的性命捆绑,让它们结成一条。 “谢息大人,”文鸢回神,还在喃喃地言谢,被抓的手断了一般疼,“谢,嘶,但,息大人,手……” 幄顶吱嘎作响,文鸢随之动摇。身体一点一点地上移。 息再连人带帐提起,掀出垂幄的入口。 上榻前,他又掐灭了所有铜灯,两指被火燎,烫得惊人,慢慢附在文鸢颈后,拢住她趋避的身体。 文鸢一下子瘫软,最后一眼是墙上的虹神。 五个月的黑暗回来了。文鸢不害怕,害怕的是与她同处幄中的灵飞令。 他也换了单薄的黼绣,和她一样的汤香,一样未干的肩,一样被水萍滋润的长发,不一样的气势——她错估了什么,惹恼了他,即将酿成祸事。 “息大人。” “嗯。”息再的声音很平和。 “为什么灭灯。” “灵飞行宫禁灯火。” “但是,灵飞已经,”文鸢忽然噤声,明白了息再的意思。 “公主救活了他,就要重新角逐最后的生者,禁灯火,禁戈,禁外人,熬过大寒的季冬月。这是公主所愿。” “是,我愿望他活着的,这之后的事我也一并愿意……”文鸢说不下去,刀搅心肠。 晏待时如果能活下来,一定会因她的卑劣而杀掉她。之后再无角逐。 “所以息大人,求你救他。”文鸢伏下,却被息再强行扳起。 “‘好’,我已承诺过了,”拢住她身体的两指,顺着裻线下移,走过一条脊梁,来到腰间,“但是公主,你又能付出什么,换这一人的生?” 息再凝视文鸢。四只眸子装月色。 公孙远,江玉绳,贺子朝,季休……人向息再求生,并不是向神佛求生,而是将自己的所有物,秘密上呈一位心像无底洞的男子,做世俗的交易,由此才能见出生的价值。 文鸢在灵飞行宫生活,明白价值所在,却不能度量。息再问她:能付出什么?文鸢沉默着,感受到冰凉的手在腰间行动。 息再帮她系好腰带,示意她敞怀。在文鸢羞愧地整理衣服时,他抽手,倚在榻角。 两人习惯夜视,拉开半臂的距离,看彼此更清晰。 后脊或腰间已经没有手指,文鸢却感到新的抚蹭,是他的视线。 她不自然,低头随他一起看,看起伏的胸脯,衣下的腿,鳞似的指甲:“能付出什么呢。” 她一无所有。 息再起身带风,吹动幄帐:“我明白了,那么——” “息大人!”文鸢又抓住他的手腕。这回中间不隔帐。 她急,甚至用指甲抠了他。 两人连体温都近似,接触时,以为是同一人的两只手。 文鸢拽着他,游丝细的声音:“息大人,你,你冷吗?” 这是她能说出的最引人的话。 息再没有出声。她便咬着嘴唇,探进他的袖,才进一个指尖,就不能动。 息再做无言的询问。 “还有。”文鸢说着,双颊已堆红了。 她撑住息再手腕,来到他面前。 昔日,宫中画师教授文鸢绘画,第一件事是问她希望画谁。文鸢那时小,不聪明,歪打正着说了“楚王”,得到画师的夸赞:“楚王无愧神王殿下,人人都爱画,人人都画不完满。公主先入门,记下几句口诀。” 眉雁行,眼珠玉,肤韶粉,额珉砌,唇丹朱,发漆髲……文鸢忘了目的,呆呆地看,合窗透出黯淡光,将息再一点一点照成楚王。 但楚王是梦中人,攀花对月,遥不可及;息再却实在地和文鸢一处,眼底翻浪潮,要将她吞去。 “公主做什么?”息再一问,文鸢错了手,从他身上移开。 做什么,她也混沌了,刚才,她竟然主动去衔他的呼吸。 一位早死的妖女形容浮现在脑海里。 文鸢想起季休,想起她杀人,为人所杀。男子们仰首,最终俯首,埋入她腿间,情愿湿润面庞,为她所御。如果自己也有那样的本领,那么息大人,息再他…… 文鸢微微张嘴,没发觉自己的变化,息再发现了。 一个逆来顺受的公主,为敞怀羞怯,为救命恩人流泪,为握人手腕而难为情,却在此刻,用一物征服另一物的眼神看人,看的是他。 息再失态了,干渴了,不停地滚动喉骨,明白后梁帝养蛊的情趣,更明白自己为灵飞令的收获。他低声问文鸢:“还救吗?”得了肯定的回答,便将文鸢按在榻上。 “息大人?”文鸢讶然,同时又像早有预料,攥紧手指。 息再让她安静,解了她的衣服,露出一面肩背。他覆上去,长发先亲肤。文鸢痒,被湿润的唇印上,又酥软,情意已经迷狂。息再褪了衣物,盖住文鸢的脸。她满眼是黼绣,以为自己入画。 腿间有滚热的硬物近,轻轻地挨着。 文鸢清醒,小声呼叫:“息大人!” 下一次呼吸,两腿间似乎被撕裂了。 她不及逃跑,已经疼晕过去。 息再按住她肩上的吻痕,抽插至见红,便撤出来,换成手指。文鸢再醒时,身下汪洋,腿间吞咽两根长指,失禁的体液将血冲尽。 “息大人,息大人,”文鸢委屈地哭,或是快意地哭,都被息再吞进腹中。 他吻她的眼泪,捏着她的下巴告诉她:“你付出,换了晏待时的命,他现在属于你了;作为交换,你的命从此归我,不许再为任何一人滥用。” ? 明晚恢复七点更 出发前 九卿回省,本来得不到这样的厚待。 但息再得到了。 后梁帝特意为他铺设一条路,让他骑贡马,走完玉石驰道,再入中央。 显贵都在,宴会初始,后梁帝坐在上首,询问息再:“灵飞行宫有一位生者?” 舞乐声止。 息再刚到,拍打鼯裘雪:“是文鸢公主。” 议论在食案下来去,大家都不敢高声。后梁帝抿着酒,潮红上脸。 他叫出崩无忌:“都死了?” 崩无忌拄拐:“是,陛下。” 后梁帝高兴,却不同于往常的高兴,还带着一些天真。他怀抱舞女,又招呼崩无忌过来。叁人挤在宝座上,遥望西北。中间人的笑声逐渐掩饰不住,在大殿中隆隆:“哈哈。” 息再只待一上午,回得很匆忙。宫苑有池水要换,阳沟要清,豫靖侯要驱赶,他不得不丢下属丞,先行动身。 “大人,朝中人都说,你即将要……”送别时,属丞卖关子,被息再罚去打扫司马门。 豫靖侯于晨时到达堪忧阙,刚要进去,便有羽林赶来。 “怎么,还不放人?”豫靖侯拾了一晚上麋角,陪赵王武功,本来不剩多少力气,这时又开始上火,“不过,来得正好。说吧,是谁活下来了?” 他揣手在臂弯,抓紧了射袖。 “是文鸢公主。” 羽林话音未落,便被豫靖侯搡到一边,只好在后边追:“豫靖侯走错了,公主在前殿。” 前殿路远,一人的疾步带着心焦,进殿时扫倒浮箭漏,吓了文鸢一跳。 她才醒一刻,刚刚能够下地,便为过力的拥抱趔趄,重新跌回榻间。 豫靖侯埋首在她颈处:“文鸢。” 他身披朝露,带来新鲜的凉气。文鸢有些陶醉,忽然意识到这是豫靖侯,连忙挣脱他的怀抱,捂住血痣。 豫靖侯半天才反应,拧着眉头就要迫近,看到文鸢脸面清癯,手还颤抖。他想起昨晚的反省,羞臊了:“对不起。” 两人保持距离度过一上午,文鸢似乎有心事,总是垂头丧气。 但她和豫靖侯同处,从来都是这副怯懦而沮丧的脸,豫靖侯无法判断,她是害怕自己,还是为旁事所累,最后只好胡乱问:“难道是息再欺侮你?” 文鸢顿了一下,小声言否。 行宫有备水饭,豫靖侯嫌清淡,又有讨好的心,便抓一名羽林,令其去县中取餐。吃食乱人眼,文鸢挑不过来,豫靖侯硬让她选,她为难,最后拿了柿子饯。 “你数月不进谷物,正是补身体的时候,多吃。”他劝她。 文鸢却借口冷,欲要更衣,抓了柿饯避入寝室。 寝室半开窗,有人的吐息,连枝铜座凝灯油,幄帐架在半空。文鸢一看就垂眼,脸红至耳畔。 她坐在榻缘,呆呆地看青石地。柿子出香,她才想起手中物,转身朝向榻上的晏待时。 昨夜息再不知于哪一刻停手,替她清理更衣,放她深睡眠。文鸢再醒,晏待时已经在身边,脸色像死人。文鸢忍着下身疼痛,伏在他胸口,听到跳动,则眼泪洗刷脸颊,流了一个清晨。 “还要多久才能醒呢。”文鸢想,将柿子饯放在他嘴边,沾了一些糖霜,又羞赧,赶快擦去。手指在他唇上摩挲。 突发的悸动让她起身。有脚步声自前殿来。 豫靖侯? 文鸢慌张,搬不动晏待时,只能去抵门:“现在还不能……” “是我。” 文鸢松手了,柿饯滚落。 门外人进来。穿行驰道的风也进来。松柏的青涩扑面。文鸢看脚尖,看别处,又忽然想起要捡柿饯,回头慢吞吞地找。 她俯身,长发撇到左肩,露出颈后的指印。 息再正去披风,目及自己造出的痕迹,便多一句问候:“身体适宜吗。” “适宜,他脸色比昨夜好。”文鸢答非所问,不是故意的。 息再就顺她的话,去探晏待时的脉搏:“傍晚出发前,会有医官来看,他已经止血,呼吸也匀称,后面要服壮神的药,再来是静养。你呢,你身体还适宜吗?” 文鸢揪紧衣袖,不知该看哪里:“适宜,但出发,去哪里呢?” “回省中。” “欸?”文鸢老老实实的,“灵飞还未结束,等恩人生还,便在我与他之间决出最后的生者。”息再忽然近身,捂住她的嘴。 文鸢吓得抽气,抿着嘴巴,在他怀中咳嗽。 豫靖侯在门外催,门内是相依的两人。息再扶她的肩,挑开衣领,查看肩上的吻。 昨夜他破了她的处子身,见过她一刻魂飞的媚态,用两指搅得她欲死,被她的潮液喷湿了下衣,然而留在她身上的痕迹,不过是肩颈处的两个指印和一个吻。 “你这就忘了我的话?他的命归你,你的命归我,”息再抵上文鸢的额头,“你与他,我与你,都不再是彼此的身外性命,既然如此,还要决什么呢。”见文鸢脸色苍白,他才松手,放她呼吸。 文鸢小口喘着气,心绪很乱,她偷偷地抬眼看息再,却被蒙上一件羔羊裘,手中的柿子饯也被收走。 “柿子凉,伤心腑者禁食。” “我并没有给他……是我无知。”文鸢其实是想让晏待时有甜的味觉。但她怎可能将这种少儿心事讲给息再,最终也只是道歉。 行宫终于迎来车马络绎时。 郿弋公主第一个到,满载金环珩佩,抱了一件大袿衣,还拴来一头小鹿,说要为文鸢打扮:“见小妹,总得有礼物。不过她杀了一宫的人,指缝里都染血,也不知息再是否将她洗净。” 郿弋公主高高兴兴的,没想步入前殿就看到豫靖侯牵着文鸢的手,说要去外面走走。 受背叛的感觉让公主失神,她撕碎袿衣,砸破宝玉,在尘屑中窥见文鸢的脸:无瑕的脸。 “小妹,你不是伤了豫靖侯吗,不是不和他相好吗,亏我替你求情,保你性命,你骗人,你无异于儿女子。”郿弋连话都没说上一句,转身去找赵王。 一时以后,赵王到了。文鸢正在莲池看水蛛,无端打寒噤。 赵王知道今天行宫忙碌,本不想来,奈何郿弋哭闹,说文鸢磨炼过后,十分跋扈,勾起了赵王的兴致。他便来了。羽林看见他,纷纷退让——这是常山、中山、巨鹿叁军统率的王。 “王兄。”文鸢拜见赵王,过后想往造山处逃,被赵王喊住,就贴着豫靖侯站。 豫靖侯很受用,郿弋却感觉眼里流血。 她放跑了鹿,到豫靖侯县中自残,吓得一县子弟都来劝,连累的豫靖侯亲自去处理。走前,他想了想:“文鸢。” “嗯?”文鸢还在躲避赵王。 豫靖侯觉得她往自己身后藏,十分可爱,忽然又郑重了,拉她到身前,当着赵王的面:“你不想去楚国,就说出来,我会想办法,向皇帝请你入我侯国,一同生活。” 县民在垣墙外呼唤“我君”。 豫靖侯清了清喉,走开了,留半张绯红的脸。 文鸢失了倚靠,也想走开。 “行宫大,走完还需一段时间。”赵王虚揽文鸢的肩膀,让她没了行动力。 两人过长廊。赵王问:“上次我来,没见到你,后来听说你与一个死囚同住,是在哪里?” “在露台。”文鸢说完就后悔了。 她走前,赵王走后,爬上露台。招云榭被打扫过,只剩光石面。云穿瓦,天上落青。这里居然这么冷,连赵王都抱臂。他凭栏,目测高度:“豫靖侯的提议如何?” 文鸢靠在榭内,小声说:“不好。” 赵王夸她懂得拒绝。她却不敢言谢。 神仙台上的记忆骇人,文鸢不想和他并排站在高处。 赵王看出她恐惧,主动走近:“怎么不陪王兄看风景?”文鸢说着冷,已经退无可退,只好转身看石砖画。 赵王因此发现她颈上的红印。 “文鸢,你变了,会说不好,会在心中装悖意的事。以后得了空,可以将你的经历说给我听,”他抚摸文鸢的后颈,忽然抓住她的衣领,将她推到槛沿,“我好奇,你究竟怎样存活,宫中那么多男子,你在他们当中,竟然毫发无损?还是受伤了?亦或是甘愿受辱,做出损失和夫人宫与赵王国脸面的事?” 露台数十丈,嚣然的风。 “王兄,”文鸢颤抖着,没有正面回答,“等文鸢入楚,看到好的方物,会想办法寄给王兄。” 赵王有点意外,扭转文鸢的脸:“你用楚王威慑我?”他一松手。文鸢向崖下去,又被他抓回来。衣领勒紧,有窒息感。 一个恶劣的少年长成国王,无论其宏伟雄丽如何打动人心,落在文鸢眼里,都不过是伪饰。 她泫泣,听到象鸣,以为在梦里。 息再与公冶千年骑象游宫,路过露台,阻止了赵王的恶作剧。 “赵王克己,在海内有声名,如今这是做什么?把公主的脖子都勒红了。”公冶千年怜惜地说。 公冶氏为后梁研究谶纬,教授奇徒,不常在人前露面,一露面就是大事。赵王恢复常态:“千年又是做什么?我已有叁四月没见过你。” “我这一趟来,是为恭喜息大人,并替自己邀功。” 公冶千年少于息再,由其祖父是息再业师的关系,彼此亲近,当下便挽住息再的胳膊:“赵王知道吗,我算出国朝天纪,有赤鸟受命,落在司马门内,紧接着灵飞行宫便传来好消息,有了最后的生者。皇帝本来中意息大人,或又因我的缘故,另加青眼,已诏书息大人为御史,获爵关内侯,职同贰相,位列叁公。” 赵王和文鸢听着,各自愕然。招云榭不胜寒。 “这是什么人物,竟叫他登上御史台。他想审判我,整肃我,让我拜在一位平民脚下。”这是赵王的心声。赵王越愤怒,越持重,像崩石。 “不能再称息大人为‘大人’,而要换称‘君侯’。”这是文鸢的心声。她单纯地为人着想,将心声脱口而出。 息再似乎没在听,转拢长发,抓不住的发丝散入冬风,意态尽美。 “想必君侯最得意时,便是此刻了。”公冶千年玩笑他。 君侯 叁公齐聚,围绕息再做一番讨论。 息再大进。叁位重臣当中,有两位并无利弊的得失,分别是即将退休的御史大夫和执掌武事的太尉。有得失的是丞相舒寻音。 “擢升上卿,应予银印,然而皇帝誉他为‘贰相’,予他金印。听说在司马门内,有宫人见了息再,即称‘君侯’,”无得失者替有得失者抱不平,“君侯,你看呢,息再小子,不过看管灵飞当中几百恶人,无异于公马牛苑的牧师,什么功劳,敢与君侯同。” 舒寻音制止两公:“不要这样说,文鸢公主也在行宫中呀,况且息再雄才,早晚能登相位。” 他和两位老对手周旋,散会以后,才独自前往天数台。 过去,舒寻音为太常令,爱其学生贺子朝,便求国师占卜:“请看我这位学生的将来?” “金印紫绶,国之栋梁。” 国师也收了一位学生。在大人们忙于窥测贺子朝的未来时,这位少年默不作声,洒水清洁,洒到舒寻音的鞋面上。 国师开解,说小孩家贫,不能承担入省学习的费用,便在他处干活,还不是很熟练:“这位是太常令舒大人,你的同窗贺子朝的业师。方才我们还在为子朝卜仕途,你枉为人友,毫不关心且不论,竟然冒犯到老师头上。快来道歉。” 少年说“冒犯”。舒寻音看不出一点歉意,只觉得遇上奇人:舒寻音为宠臣,朝官尚且避让,何况一个穷学生。 回去他说给贺子朝听。尚在青春的贺子朝为朋友骄傲:“老师见到息再了?他脾气冷淡,是没人情味,路上遇到朝官,也不打招呼,遇到还禄归田的队伍,竟还嗤鼻。不过他文武全才,对策文随性而发,就能夺第一,在我们一年的学生当中,最有风闻。哦,还有,他眉眼漂亮吧……” 时过境迁,舒寻音主动忘记很多事,却把这些琐碎放在心间。这次来天数台,他是来寻老国师的:贺子朝已被放逐,而息再金印紫绶,站到了舒寻音身边。舒寻音装作从容,其实也困惑了,以为命运无常;又急切,害怕将水洒到自己鞋面的人,成为后来居上者。 天数台上隐隐有人声。舒寻音就要登阶,却被一旁读书的公冶千年拦住:“君侯慢来。” “哦,国师见谅,我有些疲惫,竟没有看见你,”舒寻音先与公冶千年到一旁说话,“怎么,今日天数台忙?” “祖父在与诸位待诏探究观星之法。我的书还没读完,又不想在长者当中做人师,就不去了,”公冶千年在公冶氏历代国师中年纪最轻,天资绝伦,又不同于历代国师超然,而是精于世道,双眼像飞凤,一掠人就能洞察心思,“怎么,君侯急匆匆地来,是有烦恼,要找我祖父?” 舒寻音一听就惭愧:“不急。” “不如和我说。” “国师用心了。”舒寻音摇头——堂堂丞相,忌惮一个官秩、爵位、经历均不及自己的青年,传出去为人话柄。 然而公冶千年只是笑嘻嘻地等待。 舒寻音看着他,叹了口气:“其实,我近来有些烦恼,希望国师解惑……” 多数人因为内事外事,或者仅仅是因为年龄增长,变得圆滑,以此对抗世上的磋磨。公冶家族的人不在其行列。他们终生与天文素数、谶纬经书打交道,无情欲,无攻击欲,不像人,而像天数台上的群星。如舒寻音这样身居高位的人,有了忧愁困苦,比起向妻妾子女倾诉,还是说给群星更好。 “你年纪轻轻,倒是令人忌惮。”回省的车马上,公冶千年想起舒寻音的心事,便故作老成,打趣息再。 息再并不深究他的话,转而掀起车帘。 接省中令,文鸢当于第二日傍晚动身,行行止止,并不用赶时间,到五日傍晚之前入省即可。现在队伍已经来到左冯翊辖下某县。息再一边查看风景,一边翻阅卷轴。公冶千年也要看,被袖隔开。 县令来接人,惶恐过头,对着息再错行大礼。息再还以定礼,让他安排车马的宿处,随即要走。 “大人,贤明公,不,是君,君侯,去哪里?不休息吗?” “公务。”息再示意公冶千年勿笑,与县令别。走过母马画车时,他询问里间人,是否出来透气。 “好。”文鸢刚醒,没听清楚话,只听清息再的声音,立刻正襟危坐。 后梁帝要求息再为灵飞行宫每人写志。息再昼夜忙碌,编撰成卷,如今还差叁人的内容。 后梁帝很满意,常常在下午时分痴读,偶尔挑毛病。例如读到蓝谨的部分,他嫌笔墨太少,就让息再把连美人的事也加进去。 连美人正为皇帝暖脚,受了他一踢:“这样百年以后,还能有人获悉你的事迹。”便捂着独眼道苦,另一只手却已摸到皇帝腿间。 后梁帝和她翻滚至一处,没有过瘾,结束后命人去催息再。 息再与文鸢在县中行走,正被县人错认作眷侣。 左冯翊近都城,民风开放。息再和文鸢以出众的形貌为人瞩目,收到礼物:“一对昳丽佳人。” 来的人多又杂,到后来有身影近,文鸢便心惊,只得把手背到腰侧。年轻的士民看准这个时机,将绸巾塞入她手。 “有花纹。”文鸢看到巾上有两位类神官的蛇形人物,以尾相缠,还以为是地方特产,便假作平常,埋头说着多谢。 绸巾却在下一刻被息再拿走:“伏羲女娲交尾图,公主要拿着它去散步?” “不要……”文鸢的脸成霞色。 再出发时,息再与文鸢调换位置,将卷轴也一并给她抱。于是县人不向文鸢塞礼物了——人人都侧目息再,以为丈夫仪容美,却缺德,在外竟劳累妻子。 两人先去医馆,后去莱国遗址。息再找了几人问话,文鸢便去一处石碑上休息。她抽出卷轴,看到很多熟悉的姓名:“啊,季休。” “淮海主性烈,有非常人好,与季休通。季休恃主宠,扬其好,辱西平王,使主蒙羞。主罚掖庭狱,十叁岁而入灵飞。为公主子豫靖侯杀……” 息再取走卷轴记录完毕,示意文鸢:“公主,回去了。” “好。”文鸢小跑到他身边,两人沿郊外路行走,夕色的草木让冬日暖。 息再格外安静,文鸢便不自在:“大人,哦,君侯,君侯这卷书,要写完灵飞所有人?” “是。” “我也要吗?” 息再回头,文鸢便垂目。 “你在卷前。” “那么,君侯是否会将我写为‘陋’?”文鸢藏手在袖里,轻轻地书写“否”。 息再沉默着,在等文鸢继续。文鸢继续了,是因致人沉默而过意不去,开始小声自答:“要写,君侯为记录,要实事求是。”息再低头吻她,一只手扶人,另一只手将伏羲女娲的绸巾扯变了形。 间隙当中,两人喘气,嘴唇都湿润。 “君侯,”又受了一次深吻,文鸢已目眩了。男子的呼吸附在她耳畔。 “这里是我的故乡。” 不仅一县为故乡,左冯翊数十县都是息再的故乡。他少时流离失所,乞讨读书过活,哪一县富裕去哪一县,哪一家慷慨拜哪一家,实在是不体面的往事。不过,为完成灵飞的人物志,息再还是一笔一笔写进去了——他将自己也算作其中之一。 “公主之言善,‘实事求是’,不是困难事。”文鸢靠在夕色的树木上,看息再渐渐变了神色,久违的恐惧袭来。她连忙点头,又被息再吻住,这一次野蛮,胶着的唇分开时,有红线牵在两人之间。 “何时真成功,何时再唤我‘君侯’,好吗,公主。”息再为文鸢擦去口涎,将绸巾丢开。伏羲女娲交尾处带血。 ? 忘了说,明天下午6点更 歇马独来寻故事 莱国小,被六国环伺,无一日太平;又寡民,没有足够的军士,保证君主的安全。万不得已,莱相便将自己的儿子们培养成游侠,放到君主身边。 “你们与近卫军士不同。近卫军士可以在叛乱时杀主投降,人会说不过是武夫,无所谓信义,而你们不可以。你们如今已经不是一国卿相的儿子,而是侠了。侠既为力气,又为道理,誓言君主,则世世代代不能背弃。” 莱相的儿子当中,最年长者不过少年,都是一腔热血的男孩,听了父亲的话,大声说是,从此练习刀剑,晨昏不断,等到叁国侵莱时,便有大作用:这些少年游侠们浴血奋战,保下国世子,逃往边境。 “世子不要急,我们还有机会杀回去。只要世子在,国就不会亡。”七八人挤一辆小马车,说话时,水汽喷到厢顶。 “可是父王与莱相都死了。”国世子埋头在臂弯里。 游侠安慰他:“世子不要伤心,还有我们。”但游侠也会流泪。看到莱相被砍死时,少年们在火光里哭,想起国家和君主,才擦干眼泪前进。 国都陷了一月,游侠准备复仇,组织义军,许多百姓响应,都说要见国世子,国世子害怕,连话都说不利索。最后还是游侠中最年幼的、名为玉绳的男孩做了替身,代他发言。 “世子不慌,有我们。”玉绳并没有轻视世子,走前,拍着他的手鼓励他,“等诸事顺意了,我陪世子练剑。” 义军于夏末大举兵,进行反击,却损失惨重,六成以上的军士被杀。游侠兄弟七人,死了老大和老四。还有叁位少年断臂,成了残废,只得撤退休养。 “不要再打了,”雨天,国世子掩面哭泣,把玉璧丢开,“这个给他们送去,国都也送给他们,我们六人在边境生活,能解决温饱、不置身险境就行。” 游侠们默不作声,有一人去捡玉璧,忽然有了注意:“不如借着献玉的机会,将贼首杀死!正巧我们当中有叁人残,可以疏忽敌人,玉绳又扮过世子,不会露馅。” 游侠们就是有这样的本领:哪怕机会渺茫,他们也不放弃,因为某种承诺在心,有了燃烧生命的热情。 国世子泪眼朦胧,看他们连夜拟定计划,彼此争论,又互相鼓励,恍以为他们生来就是如此。 “‘边境的百姓抓到出逃的国世子和战败的游侠,并获一块玉璧,便入都城请赏’,就这么说,”玉绳给国世子揩眼泪,“世子和我们同去,藏到附近,等我们的信号,一旦事成,便由世子出面,主持大局。” 为了保证计划可行,还需招募一些人。不过这次响应的百姓寥寥无几,多数家庭都在丧子丧夫痛中,见到玉绳,就关上门窗。 玉绳并不气馁,将众人编排完毕,联合几位兄弟,向国境线上的房屋下跪,割了头发,随后毅然出发。到达离都城二十里处的小邑时,他和国世子商量:“能否把衣服借给我?” “要装成我,其实并不需要我的衣服,如今我们一样落魄,走在外面,谁能用衣服辨别人呢。”国世子又恐惧,又凄哀。 玉绳替他更衣:“其实,我要世子的衣服,是为了壮胆的。我的兄长们尚且不论,如果没有世子,我是绝无可能去做这种事情,会吓得失禁。” 国世子摇头不信,玉绳便笑了,说他永远不会欺骗世子。 一行人乔装打扮,前去献玉。国世子独自等在小邑的某个院中。邻居看他不会烧饭,常常分给他鸡肉和米粥。国世子吃着吃着,流泪到碗里。 梧桐叶天天落,在深秋的晚上落光。国世子正在清洗借来的被褥,被突至的敲门声惊吓。 “是谁?”他不敢落门闩,想透过缝隙看一看,窗户被人破开。 火炬投进来,点燃室内,有喊声:“人藏在这!”国世子便明白了,捂着嘴巴从院中逃出。身后有邻居的嚎叫。 游侠们失败了。其实他们做得足够好,无一人失态。只是万没有想到,同行的百姓当中,有一位失去父亲的人,怨恨着国世子,竟然挑上殿的时刻,揭发了他们的计划,并将真正的国世子藏在哪里也说出,引起一殿的喧哗。 叁位残废的游侠不顾一切去杀人,都被斧士砍死。剩下玉绳和他五哥。 “你去救世子。”年长的游侠以身体做阻碍,掩护弟弟绕过殿楹,跳了窗。玉绳边跑边回头,还能看到五哥被拦腰斩断的上身,抱着柱子。 他熟悉都城,在自己儿时游玩的地界逃窜,借楼阁蔽体,潜水又钻洞,赶去邑中。深夜城里大动搜人,他在郊外找到国世子,发现其扭断了脚,小腿臃肿。 “世子,咱们走。”玉绳很久没有流泪,这次却哭了。 他采来藤条,编了个背篓,背起国世子赶路。这副样子在夜里好说,白天却引人注目。很快,追兵来了,将玉绳驱逐至大山,迫使两人躲在土陷之后的洞中,吃棘果和野草。 “没有想到,为国民者,竟然不爱世子,宁愿身死也要出卖我们,”玉绳为国世子打水洗脸,“不过世子不要灰心,还有我。” 他挨了一下打,额际冒出血珠。 国世子丢完石块,躺在他脚边,病恹恹的:“我有什么可爱的呢,我是个怯懦的人。你们其实明白,却执意寄希望于我,现在好了,人全死了……你干脆杀了我,从山另一头逃走,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玉绳捂住流血处,听完便离开了。 国世子以为玉绳放弃自己,干脆仰躺着看天,看太白星出角芒,幻觉身在钟鼎之间,接受礼乐教育。一阵由远即近的脚步让他心惊。他坐起身,看到吁吁喘气的玉绳。 “世子,我采到枇杷和冬青果了!”玉绳正笑着,又挨了一下打,松开手,果子掉满地。 他抱住国世子,不让其投石:“世子,听我说,天明时,由我做诱饵,在山麓间行走,吸引他们的注意,世子绕路从另一侧,就从我采到枇杷和冬青果的那一侧下山。他们追捕了这么久,也累了,有收获就会回去,不会执着人数。只是世子下山时不用躲藏,背着背篓光明正大地下去。世子秀丽,人见了还以为是赶山的邑少年呢——毕竟见过世子模样的人,已经死光了。” 玉绳这番话,无疑是死亡宣言。他有点怕死,更怕世子沉重,便松开手,玩笑说:“世子,我曾说陪你练剑,不如选在今天?” 两人捡了树枝比划。国世子闷不做声,玉绳为他规划未来:“出山以后,世子千万不可灰心,设法重寻良士,夺回莱国……”国世子忽然出手,戳破了玉绳的喉骨。 他吐出枇杷核,又给了玉绳一下,玉绳看他像换了一个人,又是高兴,又是流泪:“世子,怎么……” “玉绳,我想活下去,”国世子打落玉绳的树枝,和他一同跪在天幕下,“出了这座山,世上就没人认得我,除了你。你为敌人所获,不会因为想要活命,或是怨恨我害你兄弟身死,而说出我的下落吧,就像那位失去父亲的人一样。” 国世子尽力在激怒玉绳,暗暗地希望玉绳能够恼怒,能够动手拧死自己,结束这场饥寒交迫的逃亡。 “原来国世子在担心这个,”但玉绳反而笑了,如释重负的样子,扶起国世子,“我父亲说,做君主的游侠,既为力气,又为道理,一旦誓言,则世代不能背弃。我家已经没有世代可言,就到我为止,我当然不辱使命。世子放心,玉绳是不会欺骗世子的。” 启明黯淡时,日出东方,玉绳沿山阳面走,挑了陂陀的一侧,让国世子推自己下去:“世子使力,不然容易被树木挂住身体。” 国世子推了,玉绳落到山脚,已经成为尸体。围山的士兵还困倦,见一人从荆棘中滚出,便打招呼:“终于自杀了。”声音环山,到国世子耳边。 国世子背起剩下的枇杷和冬青果,光明正大地下山,找到一位寡妇做妻,安家在京畿。登记民籍时,他不改姓,就以国姓“江”上报;有了后代,又给最年幼者取名“玉绳”;就这样安稳地生活,再也没遇到过任何危险,有时候嫌日子平淡,便把许多往事当故事,讲给妻儿听。 这是国朝百年前的历史。 后梁建立,以国都地界划分叁辅。莱国旧址分到左冯翊辖县当中,已经是一座废墟,又过了许多年,风化愈发严重。江玉绳早晨去医馆,黄昏回家,路过旧址,总要驻足观看,担心石碑坍塌。 县中人欢喜他,见了他就招呼:“玉绳,难道石头比小女子好看?快回去了,搴舟在等你。” 江玉绳友善地笑着:“不要胡说。” 孤女搴舟为江玉绳的父母抚养长大,从小恋慕玉绳。玉绳要去行医学药理,她便于晨昏时候等在门前,给他递送面点。县人都说搴舟即将变成望夫石,或有实在好奇的人,就上前问:“玉绳给你灌了蜜?对你怎样好,能让你迷恋成这样?” “好?他无情着呢。”搴舟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地说。 江玉绳是杏林妙手,性格不好斗,和气更兼娴静的长相,与后梁所爱的柔媚相符,自然得搴舟倾慕。 但搴舟也有少女的心事:她总觉得自己看不透他,想要亲近他,又怕被什么阻挡。 “搴舟呢?”江玉绳到家,卸去背篓,询问兄长。 “咦,你没碰到她?她说去迎你了,前两天你不带她郊游,她心中不得劲,在家坐不住,总想往医馆去,”兄长有兄长的考量,“玉绳,搴舟早晚为我家新妇,你不用刻意疏远她,让她伤心。” “知道了,”江玉绳倒着水,“唔,但搴舟容易意气,总是惹麻烦,我并非刻意疏远她,而是不愿给家里招祸。” “父母走后,搴舟已算是我们的家人了,你在人前温柔,怎么到了我这,却话将说得如此冷漠……” 等到黄昏,搴舟还是没有回来,江玉绳便让兄长先吃饭,自己去找,正遇上一场事故。 是省中来的某氏贵子,替父押送犯人,路过左冯翊,看到县中少女颜色好,就掳掠了与属下一同享乐。他们兴致高昂,扒光少女的衣服亵玩,竟将囚车丢在一边。犯人因此逃脱。 但出逃以后,青年囚犯并不急着跑,先去打淫乐者,让少女脱险,后来伤到面颊,才流着血离开。一众人去追捕,一众人留下来看热闹,江玉绳到时,只看见县人与少女。 他穿过人群,听到讨论:“嗐,刚刚那位青年,跳出牢车吓人一跳,我当他是恶人,要拿无辜者撒气,却没想他去救搴舟了。是吗,竟是一位游侠?” 江玉绳浑身都僵硬。 下一刻,他又能活动,只觉得刚刚被物穿心。 游侠,义士,善人,一切无理由为人好的,都是江玉绳所讨厌的。他行医,在县中施救,博得声名与赞美,一转身就冷漠,从来不让人接近他的心。他的兄长不能理解,便安慰自己,弟弟太小,尚且不懂得人与人的亲爱。只有江玉绳明白,这是与生俱来的性格。 不过他相当满意,认定自己将来不会吃亏。 然而亏在眼前。 搴舟倒在地上,双腿间有血。 “搴舟?”江玉绳轻轻呼唤她,见她没有反应,便抱了她放在背篓里,又劝散众人,“大家快回去吧,天色已晚了。” 县人目送江玉绳离去,都在议论:“玉绳大概已经心碎,这可如何是好。” 无人知道,江玉绳心中在想,怎样才能与搴舟撇开关系,才不会牵连自己。 省中的贵子,是何门第呢,万一他有执念,过后再来寻人…… “玉绳。”搴舟清醒了。 “嗯。”江玉绳应着,像是宽慰。 到家以后,玉绳兄长尚在洗刷,看到搴舟的惨状,险些昏倒。他抱着搴舟嚎哭,嘴角渐渐出血:“难道让搴舟平白受辱?我要去见左冯翊大人。”便星夜出发。 江玉绳并没有阻拦,也开始收拾东西,帮搴舟换了衣服,哄她喝下安神的药,随后背着她走上入省的直道。 他要将搴舟献给凌辱她的人。 路过莱国旧址,江玉绳看到其中有一些乞丐,正以断壁残垣为蔽身所,度过夜晚。他想了想,把搴舟的发饰拔给他们,得到许多声感谢。 “我无发簪,只好散着头发回来,人以为我又经历一次凌辱,都不敢与我言语。”搴舟对息再说。 他们站在莱国旧址前交谈。 “在直道上等了几天几夜,没等来那位贵子,却有人驾驶了疯马拉的车,不掳掠我,掳掠了江玉绳……咦,大人不听下去了?” “我已知后事。”息再与她金银,转身要走。 搴舟忙趋步去追:“不过是些庶民事,大人感兴趣吗?” “有人感兴趣,”息再放慢脚步,“是掠夺江玉绳的人。那人酗酒,与一名新晋的朝官比赛驰逐,从一县跑到另一县,正遇上你们。天色暗,他将江玉绳看做女子,掠夺回去,醒了酒,便发怒,折磨后投入狱中,如今江玉绳已经死了。” 搴舟愣了一下,掉起眼泪。 “愉快吗。” “愉快,”搴舟抿着嘴笑,又想起应该招待息再,便问他是否要来家里喝红枣茶,“由于我生产不久,兄长,哦,夫君每日都会煮红枣茶给我喝。我看大人气色不好,想必操劳。” 息再称忙。 搴舟犹豫着,还在跟随,似乎有事要问。 “大人,黄金归还,”她腼腆地转到息再身前,“我见大人广识,想必身居高位,我厚颜,今日初见,便要请求大人一件事。” 息再没有接黄金,颔首示意她说。 “那日救我的囚犯,大概是个人物,虽是人物,我们身在巷陌,也不可能再遇。如果大人获知了他的名字,哪日出行左冯翊,便托人转告,我……” “鞠青来,”息再将黄金推回她手,“燕王国的游侠,因为数次阻止燕王家奴欺负乡邻,被视为逆反,获罪下狱,如今也已身死。” 搴舟抱着黄金站住。 息再问:“愉快吗?” 搴舟回神,有些沮丧:“大人说的什么话呢,我如何愉快得起来?” 一声冷笑让她心惊。 她抬头,息再在冬风里,紫貂裘与长发分向吹拂,露出绝美风仪的笑脸。 “在你看来,世事是坏是好?” 搴舟费力地思考:“这种事,需大人这般人,才能得出答案。”息再没听完,就踏着新月离开。 今夜休息,明日启程,马上就要到省中了,留给息再撰写人物志的时间不算多,他要优先补全江玉绳的部分。回到公馆,息再便推掉县令布置的晚宴,写到后半夜,方才步入园中。 水月荡漾。有人在等他。 “你醒了。”息再说。 各人有各人的生,需要息再这般人来记录。写完了江玉绳,还有他自己,写完了他自己,还有晏待时。 “对你的往事,我却一无所知,”息再自嘲,“不过我需要你,请你帮我。” 晏待时久在樊笼,已经忘了身心俱开阔时看月,月也不过是一个孤掌的大小。他仰着头,眼神像个少年:“你说。” 两人说到天明。(上部完) <中部>毒物与玉虯(变态皇帝出没,慎) 后梁帝送给楚王一件礼物。 礼物装进金軥彩绣的车驾,由少府之子郤梅作为使者,在前引导,搭配十二名力士,从省中出发;途经一县,就拉起彩带游城,分发金银宝器,直到入楚为止。 沿途的官员和县民喜笑颜开:“每次楚王收礼,都能惠及我们!殿下无愧神王,与他相关,都是好事。” 郤梅走马穿过赞誉声,心中生出不满:“明明是我家的财物。” 大水在东南,已经能看到城墙的轮廓。 行路一月,终于到达王国界,郤梅松了口气,在边亭落脚,唤十二名力士过来:“我在这里等,由你们将礼物送进去。礼是皇帝的心意,务必送到郢都。”十二人称是,吓飞一树鸟。 郤梅挨个看去。 力士由国师选出,身量高大,形体健美,着十字穿环的长衣,面上绘制彩金,英俊卓然。郤梅第一次见他们,便暗暗可惜,如今已到了楚边境,更为不舍。 “楚人从不出国,不见后梁气象。对于他们来说,你们就是皇家的仪仗,可不能失了风度。”郤梅依次抚肩训话,来到第十二人面前。 这位力士孤僻,从出省起,就不爱与人一处,休息时独自看护彩车,像座石像。 然而郤梅碰巧见到了他脱落面金后的样子,白皙俊朗如天上人物;又一次见他着装,露出肩膀,似乎为某物扣穿皮肉,留下疤痕,便好奇地问:“以前是什么人?” 力士很冷漠,原来是个哑巴。 郤梅不知他的姓名,就称他“十二”,行路时多加照顾,渐渐有了亲切。眼下郤梅抚着他肩:“十二,你从来认真,车驾交给你,我也放心。礼送到了就出来,不要在楚国逗留。你口不能言,就尽量不看不听,出来得快,说不定还……” 他收住,去验通行文凭。 日行西。楚国边郡点起积薪。烟升空,成一只凤鸟,之后缥缈。郤梅望见,示意力士护送彩车出发,自己等在原地。 又一个昼夜,地平线上有起伏。十二人归来。 “送到了吗?”郤梅迎接他们。 “送到了。”力士们手捧水仙,神情恍惚,空望周围景色,似乎不记得身在何方。 郤梅特意观察十二力士,发现他也在发愣,没了冷意和锋芒,像个不长见识的小子,便有些失望:“唉,诸位辛苦,回到省中,自有丰厚的奖赏。那么,我们走吧。” “大人,我不要奖赏,只求住在楚郢都王居脚下。”一名力士跪下请愿。数名力士相和。 郤梅安抚他们:“我已经知晓你们的愿望,先回省中领赏,之后去留,随你们心意。” 众人归省。 途中,力士热烈地讨论:“天下竟然有那种地方,你且看楚人……”郤梅赶快跑马向前,没听到一句细节。到达楚与外郡相接的某处台地,他束马,让力士们休息。 “大人,这就休息吗?” “休息吧,”郤梅咬住腮肉,“你们舍不得楚国,还不趁现在多看几眼,出台地往西去,就见不到了。” 力士们并肩望楚。郤梅悄悄下台,听马的嘶鸣。 一刻以后,他回来,看到十二具尸体和一位太守。 “你把十二也杀死了?他说不了话,其实没必要杀。”郤梅惊讶,急忙去翻尸体,但长箭的威力太强,许多身体面目都被射毁。他不得不靠肤色辨认,找到十二力士:十二的额头、肩膀和腹部被箭穿透,张着嘴,牙齿都染血。 “郤梅,你失智,”东海太守用弓抵住他的后背,“‘人不能入楚,楚人不能出’,诏令颁布十二年,连宗室子也不敢违反,你竟要我放过一个力士?” 郤梅黯淡着,说了句抱歉,看东海太守拂袖离去,便缓缓起身:“真是一头虎豹。” 为虎豹的人,才能守住楚国。 十二年间,东海守杀人无数:黎民,王国使,逃回的棋手,省中循行……一切获悉了楚国秘密的外人,或是见识了国朝面目的楚人,他都杀,由此将坐拥云梦大泽的荆楚辟成神境地,将楚人称呼我君的后梁第一皇子护成“神王”。 面对东海守,郤梅只能低头。 他丧气,去解缰绳,又看一眼成堆的尸体,看到被自己翻出的十二时,停止动作。 鬼使神差的,郤梅掀开十二的长衣,查看其肩膀:左肩被箭射穿,血肉模糊;右肩则平整,皮肉紧实,孔武的骨骼。 “那道疤痕是在左肩吗?”郤梅愣愣地想,忽然遇上大雨雹。 楚地惊奇天气。郤梅是省中人,从没见过这种场面,不得不纵马狂奔,舍弃了力士的身体。 他回省,头一件事要找父亲,却被叫到宫中。 少府令恰好也在,父子相见,郤梅问:“父亲,怎么了?”少府令让他噤声。 宫中有一场争执。 豫靖侯在一隅:“我错了,我原以为陛下将文鸢送给楚王,意指让文鸢离省,与长兄一处生活。文鸢受了苦,去楚国倒是好的选择。却没想陛下将她装到彩车里游行,这不是每岁给楚王赠送美女时的做法吗?楚王十二年没有见过文鸢,万一不明就里,将文鸢当作——” “豫靖侯虽这么说,如果陛下派一辆彩车去你侯国,车里装着文鸢,想必你认识文鸢,也要装作不认识,先流着口水收下享用,再论别的。”燕王在另一隅,逗豫靖侯玩。 不过他言辞实在不雅,惹得和夫人皱眉。 眼见兄弟二人吵架,和夫人出面调解,斥责燕王:“殿下注意,文鸢是你的姊妹,不要将她说成轻贱的人。” 燕王不以为然,转去玩阶前执事的腰带。 他最无赖。和夫人已习惯了,不愿多管,便朝象床去:“陛下将文鸢送进灵飞行宫,已经是不顾天家子的颜面的做法了,人都说陛下关了自己的女儿五个月,关出一个疯子来呢。现在又将文鸢送到楚国,究竟是为了什么?” 象床上,后梁帝正读人物志。他专注,争吵与他无关似的。 和夫人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他才放下卷轴,一宫人立刻安静。 “为什么,”后梁帝说着,要了热脍,大吃大喝,“因为文鸢陋,或像你说的,她已成了一个疯子——我想将至陋的人物,疯了的人物,通通送给楚王。” 他嚼着热鱼肉,腥在唇齿之间;又瞄到一宫男女都变了颜色,便开怀大笑。 楚王是后梁帝的嫡长子,诞生时,望着产室上空饮泣,让一众女官惊讶;满月时,又抓取了后梁帝给的动物内脏,朝天奉养,让宫内宫外所有人惊讶。国师在天数台为其算,有暴风吹散筹码,只留下“云中君”一条线索。 后梁帝怀抱襁褓,吹高台上的风,确信这个小孩是天赋神授,终有一天会从他头顶取下旒冕,戴到自己头上。 一些恐惧,一些欢喜,一些希望与幻想,共同作用。 后梁帝将不足岁的楚王送往楚国,并封国门,逐年消除国中有经历的老人,留十二岁以下的年轻男女。他是个极恶的邪君,却造出世上难得的净土,养出最干净的人:楚王受云梦恩泽,成了楚人的云中君,也是后梁人目不能及的、遥远的神王。 “父皇,我已接到伯劳姐姐,做书时,她正在为我编纸舴艋。” 后梁帝第一次给楚王送女,女名为伯劳,是省中出名的荡妇,由人下药,得了性瘾。 读完楚王的回信后,他觉得有趣,又送了第二女,此女名为玳瑁,是后宫少使,被后梁帝玩坏身体,神智涣散,只懂得睡觉和求欢。 “玳瑁姐姐白天没精神,夜里却来缠我,我跟她说不能玩了,她却不明白,也罢,今后由我为她调整好的作息。” 玳瑁之后是第叁女,第叁女之后是第四女,第五女,之后不限于女……楚王收下一切人物,用心对待。每次回信,起首先写“父皇”,像个认识世界的小孩;在不断收礼回信的过程中,他的体貌和心追年岁,体貌美成后梁传闻,心则长成水晶。 后梁帝确信,在养出无数只毒物以后,自己终于养出了一条玉虯。 “该呵护呢,还是毁去呢。”后梁帝曾这样思考,目光投向脚旁酌酒的文鸢公主。 不然,放他二人一处? 后梁帝并不期待兄妹如虫子一般交衍,生出不伦,他愿望目视更激烈的风景:一人掀翻另一人的世界,重塑精神。 当然,费口舌解释,意趣便会减半,于是后梁帝笑完,继续看人物志,直到宫殿里传出切齿的声音,才疑问:“嗯?” 郤梅忍不住恐惧,牙齿打抖:“陛,陛下,一路分发金银,我家大人贴补的财物已用尽了。”少府在一旁阻止不及,面色如土色。 后梁帝却不生气,让他去国库提,并夸少府养了一个好儿子。 神王 楚领五郡,独立世间,楚人眼中的世界便与世间人有大分别:日当空是炎帝当空,风过耳是飞廉过耳;雨雹失常,则不大好,是雨师失常,需要平息神怒,于是人们裸胸奔走,在宫台前大呼:“萍翳!” 萍翳是雨师名,楚人懂,文鸢不懂。她在连阁徘徊,忐忑地等待。 约一刻以后,雨渐小,连阁尽头的门突然被推开。 一名宫人喊:“欸!” 文鸢吓着,急忙转身,宫人却比她还害怕,竟逃走了。两人在连阁上逶迤,最后还是文鸢喊住他:“何事呢?” “楚王恰好去了云梦,一时回不来,你,先随我去吃饭。”宫人赤红耳朵。 晚餐鹿、兔与红枣。文鸢吃饭时,幕人掀开帘幕,露出叁四张宫人脸。 文鸢不自在,去看他们。他们便推搡,往帘子后面躲,都是赤红耳朵。 又一刻,水仙送到文鸢脚边。 饮食,沐浴,休息……文鸢在楚宫殿里过夜,听郢都的风声。 她睡不着,总担心楚王何时归来,便循宫灯夜游。灯火照亮壁画,一墙龙凤山鬼,乱了文鸢的眼睛。 她目眩,绕着旋室走了很久,才发现室内有巨幅的画像,将空间辟成两半,她在这一半,值夜人在另一半,已经熟睡。 “对于他们来说,值夜就是倚着凳子睡觉吗?”文鸢这样想,捂了嘴巴绕到画的正面:一幅二人对弈的图画,女子愤怒状,形貌夸张,牙齿画成獠牙,双手画成利爪,然而首服却很华丽;男子惶恐状,跪地张口,似乎在解释,又像在讨饶。 怪画。 看久了,异样的感觉袭人。文鸢想回去,一转身,踢翻小几,以为酿成大祸,急忙蹲下。 楚宫人睡得沉,恍若身处福地,绝不会有危险降临。 同一时刻,毗邻楚王国的东海郡中,太守桓繁露却做出不同的判断:“楚国危。” 他抓来瞭望的人,仔细询问;又查验郤梅的通行凭证:“十二力士,出身渭水两岸、河东、河西、雁门……” 属下不敢说话,在一侧看长官收紧的后腮。天边泛白,他们困得不行,强打精神,忽然被桓繁露踢开,吓得喊:“大人!” 桓繁露负手站在门前,气势与杀人时同。 省中赐下的礼物早已到达,想必那女子今后不是与楚王并肩,就是在楚王的床榻,他这次也恪守本职,消灭了一切关联人物,却莫名觉得失职,似乎漏掉了什么关节处,不过无论怎么查,也查不出漏,只好看看风景:朝霞染了楚王城,令人生厌。 “遣使去云梦,”桓繁露说,又挥手驳斥自己,“不行,我去。” 大水、大泽、山溪相汇,白气冲上天空,再落下时,由楚人称为“梦”的湖泊接住。这里是上古名苑,数薮围出千里滩泽,水源广布,壮阔以云梦为最。且与洞庭交接,通达数郡,不设高墙,也是桓繁露唯一能够对话楚王的地方。 他交印与长沙郡驻军,步行至水陆之间。 长途跋涉不能阻挠他,轻飘飘的雾却让他呼吸困难。且因雾中有一个身影,隔湖间树,类云中君,却有人的修匀——桓繁露几乎屏息,伏在地上:“楚王殿下。” “繁露。”湖水传声。 “不出正月,云梦依然有深瘴,殿下不好久住。”出行时的焦躁没了,桓繁露像一位慈母。 “多谢繁露,”有笑声,“虽这样说,我已经在云梦住了十余天,瘴湿只好回去再治。” 桓繁露不苟言笑,却是江汉人,血脉中天然有对楚王的爱。听到他故意呛自己,桓繁露依旧温和:“殿下总是这样……” “繁露来云梦何事呢。” “对了,殿下,”一阵狂风,一阵土腥,将桓繁露吹醒,“回到王居以后,要处处留心。我懈怠,或许将危险放入楚国境了。” “又是危险,”不知世事险恶的人,与桓繁露玩笑,“上次你来云梦,说有危险,我回国都,查到黄鹂入境,和它们一同赴歌舞。” “然而这回也可能是鹰!” “鹰?鹰好啊。请让你们久居国中的寡君见一见鹰,”一只手拨开白雾,纹绮乍现,“不然,如何能被你们唤作‘云中君’?” 桓繁露还想再劝,楚王已经从林中走出,隔着半面湖水微笑:他来云梦养性,通身隐花孔雀,脚边一对凫,湖风起,便成仙人飘堕。 桓繁露说不出什么了,流着汗,再拜他一次:“楚王……” “殿下!”声音从湖另一侧来。 是楚内地的使者,来告知楚王省中有礼。 “是吗,那么我久留云梦,已经失礼了。父皇可有来信?没有,唔,父皇理政,何时有空,给我写个字条都好。”楚王拾起衣袖,与水鸟作别。 横跨一湖,桓繁露听不清使者的话,但见楚王愉快着、忙碌着,已经猜到原委:“殿下,即便女子是省中赠礼,也不能与她过于亲热,失去尊卑。” 湖心无声,人似乎走了。 桓繁露叹口气,也要走,忽然看到水面荡过一朵水仙花。 “繁露,我能安居国中,多亏有你,花送你做谢礼。你的话我句句都听,到郢都了就会实行。所以与我分别当夜,你可以免操劳我,更照料自己。”王随使者离去,剩下一名高八尺的壮汉,手捧水仙,模样滑稽。 长沙郡的驻兵被逗笑,想与桓繁露攀谈,目及其面色,吓一大跳,似乎楚王走,所有亲热都走,这才想起东海守原来是什么样的人,立刻司职守卫。 轻车过平原,带回一位国王。他从容,横穿郢都时像风。 王居脚下的民众说:“我君太慢,少女等了近半月。”楚王抱歉,拆分玉组佩送给众人,后来又抽掉发间的绦带。 他散发入宫,进殿时,第一眼就看见文鸢。 文鸢抱着白兔,正听楚宫人传授辨雌雄的方法:“扑朔迷离并不难人,将手放在兔腹,大概度量……” 她穿楚服,戴楚饰,已经与宫人相熟,却头一次遇见国君。 两人都发愣。 铜漏下水五刻,宫人先行备餐。楚王从他们中间过,轻声应着“辛苦”“久等”,来到文鸢面前。殿内闪烁,夔龙与云刻沦为背景,文鸢见识到以庞丽的宫殿做陪衬的王:她的亲哥哥。 “王兄。” 文鸢声音小,又埋着头,楚王不得不躬身。 “王——” “你叫什么名字?”他友善地笑。 “王殿下,楚王殿下,”文鸢张口结舌,下一刻清醒,连忙说出息再准备的化名,“我叫知岁。” “好名字,”楚王接过兔子,帮她拍拂袖口,“午饭吧,知岁,不早了。” 文鸢彻冷,仿佛回到还在飘雪的季冬月。 季冬月,息再告诉她:“不能让楚王知道你的身份。” 他们从灵飞出发,彼时距省中不到十里。车马走在雪上,留下两行深辙,给松鼠栖身。 “为什么?”文鸢少有回嘴的时刻。 看到息再挑眉,她才嗫嚅着解释:“楚王不知我的样貌,可他毕竟是我长兄,世上无二的男子。不告诉他,便没有可以告诉的人了。” 息再的表情耐人寻味。文鸢以为他生气。 但她退到车厢内,借雪耀眼的光,又能看清他的脸:有些落寞。 “我们有过承诺,你的命归我,”他用落寞的表情斥人,靠近一些,“按我说的做,不使自己的性命流失,就是你的守信。” 两人有过一次肌肤亲,一次唇齿的交融,彼此的呼吸重了,都能感应。当下文鸢垂眼,避开他的视线,却更紧张,目光恰好平视男子喉间。 骨感的喉结,滑动得轻。 文鸢想起某个绮靡的时刻,这段喉结曾在眼前重重滚落。 她慌忙去看别处。 息再不强迫她,改骑马,走前:“带你见一个人。” 人在队伍中后,乘坐息再的车驾。文鸢由息再扶进去,让厢内明明暗暗,打搅人醒。他皱起眉,看清文鸢,又舒眉。 有雪进窗。他去关窗,被文鸢抓住手指。 “怎么?” 抓住手指的人摇头,改抱臂膀。 文鸢知道他一直在。 从左冯翊出发时,文鸢看到出众而超群的身量。她忘乎所以,想去找他,被息再按到车里,等到今天。 “恩人。”文鸢稚子一样高兴。 晏待时便觉得一种长久缺失的、人的情感回到心中,也动了嘴角。 然而下一刻,文鸢将他的手放在咽喉处,又让晏待时沉心。 他顺势掐住文鸢的脖颈,将她朝厢壁按。文鸢不反抗,只是流泪。 动静传到厢外。息再骑马,与车并行。 “当时让我死绝,现在就不会有麻烦。”晏待时用了点力。 文鸢屏息,抓住他的手,一方面引颈受戮,一方面又想脱身:“如我递箭时所说,我真的做出恩将仇报的事,请恩人了断。” “那么这就算是你的了断。”在人晕倒前,晏待时及时松开,抚摸她颈上的指印,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两人从一个困境挣扎,一场血斗里逃出,一样清癯又孑然。 文鸢埋进他怀里,大口喘气:“恩人出了宫,了断我,之后天南地北,千万不要回沙丘。” 晏待时愣住,之后苦笑。 他第一次相信外人能够彻底解放自己:“当然,我的命已经属于你。” 帘幕掀动,车内外叁人的目光缠在一起。 晏待时拍拍文鸢的脊背:“不要告诉楚王,你是文鸢公主。” 文鸢不解,过后询问,得到晏待时的解答:“为保护他,也为保护你。” 保护他,保护我…… 文鸢随楚王去用餐,看着他的背影发愣。 楚国是仙话里的王国,严军要塞围出的世外地,人生活在其中,纯真如自然物,侍奉唯一一位神王。还需要保护什么呢,如今最危险的,大概就是悄声入楚的晏待时自己了。 文鸢想着,发现楚王侧目在看自己,连忙跟上。 君民·兄妹·男女(骨科情节,慎) 楚王喜欢文鸢,却并不亲近文鸢。 起初,楚宫人认为楚王会像对待以往的女子那样,为文鸢沐浴施膏,送她入匏台,便积极准备仪式。但当文鸢出浴,披着轻纱挽着发,来到楚王面前时,楚王却放下蛤油避开了。 匏台入不成。 楚宫人以为自己会错王意。便有人说,错了,或许楚王不愿与文鸢过早分居,还想带她熟悉郢都。 众人彻悟,又为楚王的寝殿加一张榻,车驾上加一乘舆。 但入睡时,楚王进殿又出来,让了大榻,到花园过夜;出行时更甚,不但不乘车,反而越过御者,步行至终点。宫人们这才发现端倪。 “殿下难道不喜欢知岁?”一人问。 很多人反驳:“怎可能,殿下还送给知岁一匹杯文绮。杯文绮是上国物!” 争论没有结果。 楚王依旧从容,田猎,训练水师,和文鸢隔着两张案吃饭,傍晚路过,见文鸢饲养小兔,会关照一句:“还适应吗,会想家吗?” “想。”文鸢按照息再的嘱咐回答,实则想起关于家的悲伤的一切:漏酒壶,蛊虫,宫城,相互倾轧的尸体,皇帝笑,为求生而杀人的自己。 再看楚王的脸,她一下子别过头。 这幅样子落在宫人眼里。 淳厚的宫人,用好心肠揣度,觉得两人到底有些不自然。 他们不去要求文鸢,反而来要求楚王:“我君有事做得不当。” “何事不当呢?”楚王正在为春耕选种。 听完宫人所说,他沉吟着,放种子一颗一颗掉,脸色也一点一点转为淡山茶。 宫人有些惊讶,忽然看到楚王招呼自己人中一位名叫多恤的青年,连忙推他:“多恤,由你去为我君解惑。” 多恤去了,和楚王漫步在廊院之间。 两人年岁相当。除去一些必须为君的时刻,剩下的时间里,楚王对他,就只是一位二十五岁的青年,对另一位二十五岁的青年。 现在楚王向自己的同龄人请教:“多恤,我听你们说,我做事不当,冷落了知岁。我,我真的使她受到冷遇,至于一宫上下的人都心生不满了吗?” 多恤组织措辞,以免误会君主:“殿下倒也没有做坏事,且听我说,如我们这样的楚宫人,与殿下一同生活至今,最知道殿下对待臣民的态度。以殿下为君之道,本应亲爱一切楚境内人,却故意与知岁隔阂,没有道理呀。” 楚王顿了一下:“隔阂?” “出行时,殿下从没有牵过知岁的手,吃饭时,又不与她同席,表现出无食欲的样子。” 多恤忙着为楚王列举,忽视了身旁人的神情变化。 “其他呢?” “伯劳与玳瑁来时,殿下为她们沐浴施膏,又关怀她们去匏台居住,俨然有五郡主人的风度。如今两人在台前除草清冰,治好了当初的失常,也算回报殿下的心意。而知岁呢,殿下不肯为她施膏,不愿祝福她。她失眠,夜里会散心,殿下想必也不知道吧,因为你已经跑到花园去了。” “其实她失眠的事,我……那么,还有吗?” “殿下与人言语真诚,目视对方的眼睛,那时很美。可殿下从不与知岁对视,久而久之,就让她畏惧了。譬如刚才讲话,她就别过头,也不看你。”为了警示,多恤欲要正视楚王。 然而他看到君主陌生的情态——楚王害羞了,耳畔有晕染。 “殿下?” “是我待人失衡,对不起。” 楚王约好与人对弈,服青白彩,加远游冠,本来像支早荷,如今脸色艳丽,开成熟桃花,一下子夺去多恤的心思。 多恤有些急,刚想缓和,便听到楚王的低语:“如何说明呢,我也是首次体会到这种感觉。” 不情愿在她面前失态,不好直视她的眼睛,不能随便触摸她的体肤,却不是厌恶她,而是想与她亲近。 “实在是怪事,我能爱护伯劳,为玳瑁佩香囊,能与你们携手,难道不是希望与你们亲近?同样的一颗心,怎么会分派口眼四肢做不同的事呢。” 楚王以为自己真的如桓繁露所说,被云梦的深瘴侵体,便摇头:“总之,一切错在我。既然多恤点拨了,我就会改。” 他与多恤告别,去往上宫。身后有多恤的劝声:“殿下与知岁太不相熟,不如多聊。但勿问‘还适应’‘想家否’,不如鸲鹆学舌给人乐趣。” “好。”楚王脸热着。 浮云在走,他也在走,转入上宫,依旧是夺目的神王。班枝已经摆好棋盘与棋子,见楚王来,一眼看出他的失常:“殿下,怎么了?” 楚王示意他备棋。双方互弈,经过三回,楚王才对班枝说清原委:“多恤说得对,我失了为君之道。” 班枝忍笑:“啊呀,原来如此。” 班枝也是心思纯直的楚人,可毕竟年长,已有一位妻子。两人从相识的少年少女开始,走到伉俪,关于另一层亲爱的盘结,比楚王和多恤要懂。 “殿下觉得知岁如何?” “少话,有礼,可敬,”楚王不吝夸奖,“百十样好,很快就得到宫人们的心。” “殿下说宫人们的心,为何不说自己的?”班枝引导他,“你希望和她亲近,牵她的手,夜里与她同榻,和她说夜话?” 班枝是王国太仆,与楚王同出入。长久的为官生涯中,他第一次看到楚王害羞成这幅模样。 “我不好随便碰她,她是名女子么……” “那么殿下喜欢知岁了。” “我爱一切楚人。至于她,”楚王攥紧白子,“我从见她时起,就想要亲近,不同于做君主、近众人,而是别的,后来……没什么,我们继续吧,局还未散。” 班枝想:一见钟情。 他欣喜,以为王君开窍,终于有了心仪的异性。 文鸢却焦急。她在一侧的庑殿里,由晏待时捂了嘴,也在听对弈人的谈话。 楚王与她血脉相连,或许生疏样貌,为亲属的心仍然没有变易。但楚王错以为这是男女情,正步入歧途。 棋局散去,文鸢和晏待时还在栋梁的阴影里。 她扶着他的手,额际有汗:“恩人,何时才能告诉楚王,我是文鸢,不是知岁?” 她隐隐有感觉,三人合力将楚王推向不伦:一人是后梁帝,一人是她自己,还有一人端坐兰台,金印紫绶,风光正好,心中藏有庞然的秘密。 “息大人究竟想要怎么做?你们在准备什么?”她求问。 晏待时由她抓着手,有一些不忍。 “你安好。” 他要走,又被文鸢抱住手臂。 晏待时回身,将文鸢拖到面前:“现在你不是灵飞宫中的囚犯,已经自由,事事可以做主,其实你想说,便去说,谁也不能束缚你。”他不像在鼓励,像在警醒。 文鸢点了点头,收紧肩膀。 回去的路上,她只想着楚王的事,错过很多宫人的问候:“知岁,今夜去匏台观星否?” 步入王居,文鸢发现殿中寥寥,只有郢都左右官带人排查虫鼠。与文鸢打过招呼之后不久,他们也离去。 黄烛照亮殷红的柱。 文鸢走在满堂华彩中,有一些怅然。她来到旋室,想借值夜人的小凳子,却正遇上楚王。 楚王倚靠在巨大的画作下饮酒,也有一些怅然。 两人怀着不同的心意,相见了,讶异之余,都放不开。 “我以为你去观星。”楚王笑一笑,示意她过来,刚想问她何事低落,又记起多恤的嘱咐,便转问她是否饮酒。 文鸢坐在他身边,扣紧了手。 楚酿像果浆,醺甜,很醉人。文鸢喝了两口,觉得宫殿各处都蒙上轻纱。 她靠近楚王,轻轻唤他:“兄长。” 楚王说:“嗯?” 他以为她没有酒量,自责之余,心里怀揣了待人时的柔情:“楚人总以我为父兄,我常常思考,能否担得起此类身份。如今知岁这样唤我,让我惭愧。之前怠慢你,请原谅,还要多谢你的好意。” 兄妹两人克制着,渐渐依偎在一起,一个青涩,一个痛苦。文鸢抬头看她的兄长:他的眼睛像余露,很清。 背景的画与他相比,显得丑陋。 “哦,这幅画是我从省中带回的,”楚王顺她的视线看画,“知岁入楚前,应该听过我的事,‘楚王受皇帝诏令,久居王国’,其实不然,我出去过一趟,去省中。” “省中一切都好,君主恩威有度,宗室和睦,民众热情,宫室池水奢简适宜,父皇治国治家,则诸事尽善尽美,能为我做表率。” “我记得我那时受感动,又去相思殿看我母后的像,母后逝世四年,可为念想的,只剩下画师的作品。但我去了,却注意到角落摆放这样一幅画像,一位少年宫人路过,告诉我画中女子是先皇后。” 长久的寂静。 “怪画。再如何,也不能将一国已逝的母君画成青面獠牙的样子,大概是某人逾礼作画,瞒过了父皇,想给我一些难堪。” “我不会为这类人的举动难堪,只怕父皇尴尬,便将画收了,带回楚国,”楚王的声音很轻,“看着画,我偶尔会想,世上还是有我未见识过的善恶,对吗?知岁,你从楚外来,你说呢……” 文鸢靠在他肩头,心口像是被撕裂。 楚王入省,她当然有印象。那时她五岁,某天清晨闻到一股浓腥味,接着被宫中女傅拖到杂物室藏起来。 “楚王入省。” 期门和羽林大肆捕捉形貌卑猥的宫人,将他们丢进虎圈,等野兽吃尽人,他们再杀野兽,省去分头处理的时间。血腥味从虎圈到兔园,遍传各个宫室。 女官在收书,销毁一切奇淫的图卷;黄门和乐官合力清走刑具,换上钟磬;掖庭里不着寸缕的男女被驱逐,又过几天,池园造石改换一新,石隙间生出水草……一切准备完毕,楚王来了,翩然如仙,由列王、诸侯并公主簇拥,陪后梁帝游园。 文鸢在杂物室看,看到楚王,像在一团黯淡中看到光,便问女傅:“长兄就在面前,我还是不能出去吗?”女傅示意她噤声。 丑陋的、不美的被掩饰;无法掩饰的——怯懦胆小、全然不像公主的文鸢——便被隐藏,留给楚王的是繁华景象和一群体面的人。楚王受蒙蔽,错会世界的面目,以为后梁好,如今却要文鸢为他揭开真相。 文鸢忽然想起雊临死前的话。 “唉,楚人所谓‘天下’,与天下人不同,如果我能成为最后的生者,我一定要回楚国,告诉楚王,皇帝一直在骗他。” 旋室落灯花。室内还有一人。 晏待时站在画一侧,等待文鸢做选择。 真正面对楚王时,文鸢失去了开口的勇气,只好在心里说话。 王兄,世上恶事多,你愿意相信吗,譬如奸淫,作弄,嫉恨,火并与背叛,将亲女儿丢进厮杀的宫城……相信了,你还是无暇的神王殿下?还是失常,变成类我的怪物,人见了,都要说一句陋呢…… 文鸢不自禁地伸手,掩住楚王美丽的五官,欲要保护他,又要拖垮他:“兄长。” 楚王愣了一下。 “兄长。”文鸢埋首在他锁骨间,用力捂他的眼与双耳。 发顶有轻柔的触感。她以为是楚王加重呼吸,直到被端起下巴。 “兄长——” 吻落在额前发,落在鼻梁,安抚似的,渐渐下移,至于另外两瓣唇边。 “别叫我兄长,好吗。”楚王绯红脸。 文鸢张嘴,是想拒绝,想哀求兄长清醒,或是孤注一掷挑明身份。但最终,她含入楚王的下唇,有酒香。 兄妹两人交融唇舌,吻在一起。 喘息的间隙,文鸢看巨画。 晏待时走了。 他已经知晓了文鸢的选择。 全知的人 楚王爱上了后梁帝的礼物。 消息遍传郢都。晏待时路过,还能听到都人倚在门前,做甜蜜的议论。 他有一点不适。 跑马快了,不适也就忘在身后。 他去赴另外的任务。 销陵在南,是一座傍山的帝陵,也是郢都东南边线的终点。晏待时下马,出示家马印。 “班大人的属官来了,”守陵人和溉树人欢迎他,“每祀先帝,太祝、太宰、庙长诸位大人不得休息,还需好马跟好仪仗呢。如今竟要家马令荐献马匹,真是忙啊。请随我们来。” 他们为晏待时引路,走到一半被击晕。 晏待时将两人拖进松柏,没声入墓。 地下深邃,他敲击甬道壁,根据回声行走。 道路四通八达,全部走完颇费一番功夫。直到玉器的清冷袭人——明宫近了,墓室到底。 此行还是没有收获。 晏待时想走回头路,又转念,进入明宫。明宫正藏广阔,中间停棺,四壁镀了一层金。 人主有建陵省中的,死后直接归入省中陵;也有愿意魂归故里的,便在省中建座原庙,再把棺材送回生地。后梁氏出身楚地,是故先帝的尸骨就停在这里。 晏待时抚摸金壁,注视棺床,久久不能离去。 出墓时黄昏。 守陵和溉树到处寻人,发现晏待时,赶去揽他:“真对不起,是我们失职。你去哪里了?我们绕陵找人,只找到你的马。” 晏待时想避开,对上两人纯善的眼,还是作罢,随他们揽着,交付马匹,又同吃晚饭,在笑语中思考下一个可能地。 “我要你入楚,找一座武库。”息再对晏待时说。 “它形制如何,储备多少,建在何处尚且成迷。但愿它在国中。如果在楚边境,则难。” 楚西南边为长沙郡,东北边是东海郡,两郡太守一样好战,一样的性格古怪,且麾下都有精兵,如果武库由他们看守,则探寻的任务会变得异常艰险。 “能涉此险的人,目前只有你,”息再磋磨金印,“不过,文鸢公主可为帮手,若她得了楚王的心,设法套问楚王的话——还是算了,她不能让楚王起疑,还不到时候。” 晏待时沉默地视听。正在深谋的息再于眼中变化,成为一头狼,披覆毫毛,双眸像火石。一回神,他又微笑着。 “你甘心吗,将一切都交给我,”两人踞坐一张席,息再撑着头问,“你本可以回西北,如今却要假扮力士,受我调遣,找什么武库。” “她杀我又救我,让我记起世上除了沙丘还有别处,”晏待时回忆往事,再抬头时,也带上微笑,“我一切都是她的,助你成事,只为了解救她。” 十年前国朝战争中的传说,被后梁全境传为鬼怪的人,在息再看来,不过是个磊落的男子,虽然在血腥里打滚,却很干净。 息再忽然倾身:“你爱着她。” “不。”晏待时否认。 “楚王爱着那位小女。”然而晏待时自销陵归来,又听一遍楚人的议论,则心中乱生芥蒂。 回到王宫,他先见班枝,汇报完工作,再回宿处,将地图西南角划去。 晏待时当下的身份是王国太仆属官家马令。由于职务便利,他可以调用良马,正好往来国境。在文鸢与楚王相熟的日子里,他已经跑完东四郡,如今仅剩毗邻长沙的一郡没有查看。 不过,一郡并无突高或下沉的地势,又缺乏大屋建筑,大概不会是武库所在。 或许要从别处着眼。 晏待时边想边走,步入连阁,迎面是楚王。 楚王轻快地过,一身白雁敷彩,随步伐动,忽然停住。 “出远门了?” “是。” “多远?” “销山。” “辛苦,不如随我去云梦休息,”楚王兴起,“你是新任官,还没去过云梦吧,备马,我们隔日出发。” 他转身挽住晏待时,眼里有落霞。 “楚王殿下一副随心所欲的样子,行事想当然,”班枝这样评价君主,“不过你可不要轻视他,他心内有五郡的子民。” 晏待时认同班枝的说法…… 他被楚王拽去备马,路过旋室,遇到宫人在布置房间。 年恤领头,对楚王笑:“我君与知岁总在这里说话,应该重视。” 楚王脸红,又听见宫人问是否需要撤画,连忙阻止:“不用。”他松开手,去帮宫人移木几。 晏待时得以宽松,向后一步,从行人间看到巨画的全貌。 “楚王有我父亲的一幅画。” 公冶千年和晏待时藏在林间谈话时,台地上正有屠戮——力士被射杀,东海郡守示意停手;少府子郤梅拾级去翻尸体,口中“十二”云云。 “公冶氏不为世事累,代代天数台上读天行事,所以长寿无灾,只有父亲是特例,”雨雹起,台地空了,公冶千年示意晏待时出发,“父亲于某场宫宴中窥得天机,之后绘制了一幅画,故意让楚王看见,妄图改变国运,结果被雷劈中早逝。我族人说,他活该。” 楚王国的荒渡在大水畔。两人走到水边,公冶千年解来一只舟:“活该?我不这么想。公冶姓大都敬畏天,只有父亲与我相信人定胜天,所以昔时他在相思殿等待楚王;而今天我站在这里,帮助息再和你。或许我会如我父亲,被雷劈死,不过死得其所,倒比天数台上寿终正寝要壮烈。” 他将舟交给晏待时,指明入楚的路:“顺流行舟,会遇到东海郡的驻守,那时你就出示我印,说是国师的侲僮,帮助楚地驱鬼。但是切记要在第三座水门处停留,别错过接应的人。” “我就送你到这里,之后要赶回天数台,继续充国师。印由你保管,关键时刻可救命,不过等你出国的那天,记得还我,”公冶千年笑着,“愿你不会被东海郡守的强弩射杀,我也不会被皇帝丢去喂虎。我们二人健全着再见,如何?” 晏待时沉吟,入舟要走,被公冶千年拦下。 “义阳王子,你仍然把自己看作局外人,”他张开手,遮蔽天日。雨雹打在他身上,湿了黍稷纹,“可是息再将所有事告诉你,你与我们共命运,已经不是一个无所谓生死的囚犯了!况且还有文鸢公主……” 舟篷下有晏待时的目光,直勾勾的,让公冶千年发冷。 他陪笑,伏在船首道歉:“公主不是我们之间的筹码,不该提她,让你生气。不过,我将一事说给你听,就算我的赔礼。这件事连息再都不知道,如果知道了,我猜,即便是他,也会流一两滴眼泪。” 义阳王子,你听好,入楚以后,你有幸,应该能见到我父亲的画:一幅缣帛画,大面,重油彩,是两人的对弈图。 其中居右的、张牙舞爪的贵妇,是先皇后孟氏。据我父亲说,先皇后聪慧,却也极敏感,坏情绪时会狂躁,至于上不来气,还得了“阿噎”的丑名。画虽然夸张,却还原先皇后的神态,你看到了,可不要骂我父亲坏心肠。 至于居左的、跪地求饶的男子,我没见过,只听过他的名字,他是后梁最风光的百戏伎人,名叫蓝谨。蓝谨灵巧有手段,不但擅长杂演,对棋术、六博、格五等智戏也很精通,恰好能做先皇后的对手。 那天是楚王生日。王在楚地庆生,先皇后便在省中庆生,宴中开心,摆一局棋,叫蓝谨来陪弈,不想几手以后,皇后却发怒了,大骂不止,蓝谨也因失语冒犯罪下狱,丢掉一切。我父亲当时为国师,有殊荣,坐得近,将蓝谨的话听来,几个晚上没有合眼。原来蓝谨说: “殿下,知岁身体不适。” 晏待时回神。 他已经在抚摸画卷了。 耳边是询问与嘈杂的作答:“如何不适呢?”“生冷,又昏睡,似乎不适应我国开春的气候。”人声渐渐曲为公冶千年的临别语:“我也将所有事都告诉你,如今你是全知的人了,全知的人最沉重,常常寸步难行,祝此行顺利。” 楚王已随宫人去,旋室剩晏待时一人,暂时不用备马。 文鸢病了。晏待时夜里看她,她刚刚睡醒,苍白脸色。 翻窗的高个子吓她一跳。苍白才转红。 “恩人。”文鸢将手脚都放规矩。 从饮酒那日起,两人没再见过面。文鸢似乎想通,不急着向楚王摆明身份。晏待时也就专心去找武库,却不料她已经变得这样虚弱。 “难受?”他高,俯身才能看到文鸢的眼睛。 文鸢眼里有一点哀情:“其实我没事,身体能熬过深冬,怎么会度不过早春。只是与王兄生活……”她住嘴,小心翼翼地看晏待时,怕他不耐烦。 晏待时明白了:兄妹间的情爱让文鸢吃不消。 他自责,屈膝向她:“保重。”同时决定不休息,今夜就去最后一郡。 走前,晏待时试文鸢的药。 王国医官不知文鸢的经历,开的药强,多吃无益。 晏待时尝了一口,品出药性,之后一饮而尽,让文鸢明天去向医官坦白体弱。 文鸢捧着空碗,模样有些可怜。 “恩人,”见晏待时不留行,她赶上,“我向医官坦白,恩人能否向我坦白?你与息大人究竟如何打算?我已经不急于表明身份了,如果是恩人要求,我便继续待在王兄身边做知岁!但我想知道,我与王兄在等什么?后事会如何?恩人曾说过的,息大人为保护我,也为保护王兄,那是真话吗?” 晏待时这样高大的身量,被才到胸口的文鸢追问,慢慢退到窗缘。 一人的诚挚可以让另一人不自如。晏待时就不自如了,总觉得自己在对幼子说谎。 他看看文鸢。文鸢小口换气,衣裳起伏,空荡荡的。 这是顶着乱伦的压力养出的身体,已经与灵飞行宫时一样瘦弱。 全知的人最沉重,常常寸步难行,你就陪你的王兄,暂时不要听了……晏待时狠心离开,将文鸢丢在骤起的夜风里。 他驰骋,到踏遍最后一郡的土地,仍旧没有收获时,才在雷云下勒马。小片浅滩倒映整片天空,东方天亮,楚国天阴,被晏待时纵马过,践踏成一滩浑水。 他回郢都,在王居脚下仰视楚王宫。 路过的都人大声慨叹:“我君带心爱的女子去了云梦。”原来是前些天为文鸢病所耽误的出行。 晏待时这次不跑马,一路走一路听。 人言里有朝天的龙凤,对鹿与对树,执辔骑虎的毕宿星官,以及为众生簇拥的男女,两人还羞涩,由伏羲与女娲连绣车仗载送,向西方的云梦去了。 都人总结:“我们有幸看到,两位都是至人,十分相配。” 晏待时翻身上马,加一鞭。 他烦闷,为找寻武库无果,还为了别的,回宫正好碰上同样烦闷的年恤。 这位与楚王同龄的青年性格好,但在一件事上耗费一整天,终于没耐心了:“啧,怎么都找不到!” 王宫丢失一块南威石。负责保管的年恤很自责:“南威石原本是送给知岁的礼物,如今丢了,害得她空手去云梦,我也真是。” 他动员宫人寻找,又请来郢都左右官遍查沟渠和排水,甚至去翻垃圾。见到晏待时,他勉强精神,请将自己举起,看一看梁椽。 “梁上也没有。”年恤下地,帮晏待时整理衣物,“宝石总不能钻入地底,难道我要刨土?” 晏待时静静地听,不知想到了什么。 是夜,王宫亮灯。 年恤承诺众人,下漏过十刻,还没找到南威石,就熄灯睡觉,却被骂:“自己的错,要大家担待!” 楚人们在地上追逐嬉笑,晏待时在地下拾起南威石。 借宝石的微光,他环视庞大的武库。头顶有隆隆的脚步,照应他的心声。 楚王宫坐基丘陵,纵百横七,深与匏台等高,是王国雄丽之最。武库就在这里,没有重兵,没有机关,有的是一群纯美的人,由一位极纯美的人领导,安居在其上,如果没有意外,则到死也不会动摇这座凶器的大巢。 “甲万,铠甲万,盾数千,矛数万,刀剑不计,”晏待时于黑暗中踢到战车的一角,便停下来看车,“投车百,冲车百,钲车……” 南威石光滑,从他手间溜走。 ? 建议与下章配合食用 蚩尤旗与一只小船 一只小船出水门。 桓繁露在望台,远远地看见,命令点火放箭,过后去捞船骸,找到一具焦尸。 “大人,死者是长沙郡的兵士,”属下有些为难,“长沙守恐怕不悦。” “让他不悦。”桓繁露不慌。 一天以后,修锜来了。 两位郡守在大水护坡上见面。 “我郡都尉好心借人,帮助你守东北线,你却将人烧死。他犯了什么错,难道杀了你的爱马?” 修锜是笑面虎,带动一郡的兵吏都爱玩笑。然而桓繁露和他长久共事,知道他严谨的本性:“你郡都尉的人擅自驾船出水门。” 修锜拧起眉毛,让众人看到两位太守对峙的场面。等浪打护坡时,他才扳住桓繁露的肩膀,在水声里夸奖:“烧得及时。” “你回去,查你的人,我就在此处查我的人,”桓繁露挣脱,“你祖累世三公,我祖也封侯爵。守不住楚国,两姓都蒙羞。” “请大人教。”修锜咬牙笑着。 他回长沙郡,走马到城河处掉头,向都尉治所去了。 长沙都尉年轻,操练之余,喜欢比试,当下正与一群新兵比剑,转身进退,扬起的剑锋险些伤到修锜。 “大人回来了!” 修锜笑应众人,示意都尉过来,听到青年关心自己:“大人没有为东海守轻慢吧?”便故意沮丧:“轻慢了又能怎样呢,我与他同秩,总不能他欺负我,我欺负他,那样还如何做两郡的大官?” 都尉连声说是,又埋怨几句桓繁露,给修锜解气,就这样说说笑笑,远离人群,走入一片新发的斑竹林。都尉想请修锜坐,被修锜抓住首帻,打了一掌,滚入青翠当中。 他蠕动嘴唇:“大人。”几颗牙齿从嘴角滑出。 修锜又对其下腹动脚。 青年一度昏死。 谁在远处使剑,飘逸如云,博得喝彩。声音荡在斑竹间。 修锜嫌吵,将都尉踢到林深处,抓起他的散发:“你有胆量,在我眼底动作,调换了派往东海郡的人。不过,我不理解,你又为什么会着急呢?你们潜伏许久,一直小心翼翼,难道是为了一朝暴露破绽,被烧死在水上吗?还是说,有何等要紧的事,宁可暴露身死,也要送出去——说吧,你在为谁辛苦?” 都尉轻轻地呼吸。 修锜折断他一条腿。他疼得摇头。 “你户籍在省中,出身左冯翊,三辅的好子民,为后梁皇室役,怎会有别的居心呢。你说,说吧,我留你一条腿。” 都尉坚持摇头,修锜就将他的另一条腿也折断,踩他在脚下。 “长沙郡邻楚,实在温柔和平,出了一个你,闹出一些动静,本来让我欢喜。然而我现在却要杀死你,唉,多希望有人代我来杀。”修锜扯下都尉的头发做缚绳,捆住他的手。 “大人,大人,我真不知自己哪里做错。”都尉哭了,眼泪流进嘴中。 修锜拔剑杀他,他仍旧讨饶,只在剑锋入背时转换脸色,狠狠看世上一眼。 “是个死士。” 修锜埋了他,三日后又让人过竹林,发现尸首。 兵士们惊惶哀切,说郡中竟然有险,便加倍努力,一部分去缉凶恶,另一部分去查半月以来的出入境,很快将人与名簿呈上。 修锜坐在正堂,为死去的属下主持公道,看得比谁都认真:人是小偷小盗,名簿写满商驿,都在修锜意料之中。 “想来背后的人物缜密,轻易不能查出端倪,”他假作喷嚏,掩嘴去笑,忽然看到一条为人涂抹的记录,“这是何意呢?” “这条是国师的过所,本来不用记,就划掉了。”有人回答。 “国师,哦,现在国师应该轮到公冶氏少子千年了,他多少年没来过,我几乎忘了他,”修锜点着名簿,“千年来长沙郡捉鬼,还是占验?几时过所,怎么我没有印象。” 属下争论不休。一位郡丞记起,国师似乎与省中礼物同时:“大人那几日专心省中事,想来没有精力兼顾别的。” 长久的安静。 大家重想起都尉之死,都沉重,以为修锜不愿再为国师行踪费心,却不知修锜夜里失眠,专为了那条被抹去的国师痕迹。 “千年,可能吗,他是公冶氏族的人。”修锜越过浅睡的儿子,走到园中,看大星拖尾,浩浩荡荡地横穿黑夜,现出蚩尤之旗的壮丽。 十数年前,国朝战争的蓄势期,修锜第一次见公冶千年。 还是孩童的千年拆开双辫,因为新丧父而服斩衰,由老国师领着,为一群大男讲述妖星,用的例子就是正在夜行的蚩尤之旗:“按纬书,蚩尤彗现身,则天运兵,四方乱。” 修锜那时还是右辅都尉,跟随兄长看天,其实在聆听人群中的议论:“且看国师,看看名为千年的童子,那便是人主也无法把握的公冶一支,不参政,不强权,不欲望,端居天数台,真正的出世人。” 出世人……修锜静静地回忆,看蚩尤之旗跑完。 卧中传来啼哭。 他去哄儿子,又叫来亲信,将国师与己处的事写成一书,联钤“长沙守”“愿君自发,封完言信”两印,吩咐送到他的兄长、当朝太尉修釜手中。 “大人,长沙郡究竟出了什么事,害了都尉,还要牵连省中?”亲信担忧。 “家书而已。” 大人说,下人喏。亲信姑且宽心,将书带到,还在省中过了春社。 修釜正在角抵,对手是熊。 修釜立身过九尺,熊立身也过九尺。为这一人一兽的搏斗,守苑人连夜将虎圈护栏加高,却没能讨好后梁帝,反而让他发怒。 “看不到!”皇帝砸了碗。 樱桃一路滚,到公冶千年脚边停。 注意到台上众人都在看自己,公冶千年便捡起吃了。 后梁帝消气,示意他身边坐:“最近常见你。” “太平时,天数台群星黯淡。我祖父都在打盹,我也出来走一走,”千年捋起袖子吃喝,“不过这次是受太尉邀请。” 冯天水在底下剥果子,听了千年的话,想起不久前为人瞩目的蚩尤旗过境:“群星黯淡?国师在说胡话。” 后梁帝却不纠正,指点人兽,不快已经消退:“该罚!他爱出风头,竟然打搅国师!” 熊啸撼苑。 猛兽发力,人就乏力。修釜过九尺的身长渐渐矮下去,袴前后滴汗。 台上忽然有人说:“要输。”修釜瞪大眼睛,生出一股劲头。 他以头捣腹,冲倒了熊,立在兽场中央,毛发结晶,嘴角流血,成为第二头野兽,只盯着公冶千年。 公冶千年忘记吐核,咽下樱桃:“以为要输,没想到竟然赢了。” 台上台下又是一场人兽的较量,这次冯天水看得更真切:太尉大人打穿一面护栏,去擦血汗、喝热酒、穿上衣,目光没有离开公冶千年。 冯天水心惊肉跳,没给后梁帝剥果。 散会。修釜主动要求与国师同行。 他也五十岁了,年年与熊搏斗,最开始游刃有余,到如今气喘生汗,不能快走,让人感叹时光飞逝。 后梁帝很受感动,忘记惩罚的事,连说:“既然受你邀请,就得让你送回。”同时吩咐肩舆的宫人:“跟着太尉与国师,我想看他们友爱。” 一群人在黄昏里走。两道身影遮蔽了靠后的长队伍。 与修釜相比,公冶千年太秀气,勉强负起他的臂膀,人压成躬身状。 “哪里是太尉送我,应是我送大人,唉,真沉哪,”公冶千年感慨,“早十年遇见大人,我会喊一句壮士。” “早十年前,天上蚩尤星拖长尾,你由老国师领着,观蚩尤旗,讲妖星,点人为‘壮士’,又几岁,你的预言成真,国朝有大战争,西北是义阳国,东北是燕三郡,西南、东南、极南还有百越众生,”修釜把大半重量压在公冶千年身上,“你点的‘壮士’都为皇帝委任,于战时建功,多数加官进爵,我由守进太尉,我兄弟由辅尉进守,这样算来,你是我和锜弟的恩人。” “太尉大人忘记自己家了?即便没有我,以太尉家中世代三公的底气,最终一定可以出人头地,”公冶千年喘气流汗,变得比修釜还疲惫,“我那时十岁。十岁孩童的知遇之恩,太尉大人不好言谢,直到今天才来报答,要将恩人压死吗?” 两人停住。身后的队伍也停住。 后梁帝骂:“快。” “你的恩并不在知遇,”修釜重新迈步,反过来挟着公冶千年走,“我与锜弟本来领兵西北,与义阳抗衡,是你授意天方在东北,让我兄弟二人转去燕三郡,换赵将对阵义阳王子。义阳王子以神威着称,真与我碰上,不知胜败在谁,若他胜,则死在灵飞行宫里的或许是我与锜弟。” “哈哈,”公冶千年被挟,嘴唇已经发白,“若他胜,王朝都易主,哪里来的灵飞行宫呢。” 两人第二次停住。 后梁帝嚷:“鞭子!”他抽打宫人,令其惨叫,催促修釜与公冶千年快走。 “我收到锜弟一封书,”再动身时,公冶千年已经离地,修釜锁住他的脖子行走,“说你去过楚王国附近。” “哦,我去策反,”公冶千年的凤眼翻白,手脚全麻了,“楚国有秘藏,有一群什么也不懂的后梁人,还有这个王朝的命脉,难道不算一股力量?” “原来如此,”修釜有些自得,“许多个晚上,我都在想,当年你让最不出众的赵将,去对阵最可怖的对手,不是天道运筹,更不是为了救我兄弟。你想后梁战败,想王朝易主,你十岁的小孩,就已经怀揣这样的心思了!” 他还笑着,忽然醒悟,用两指扣紧千年的脖颈:“昔日你父亲偷偷作画,到相思殿会楚王,想动摇储君,被我看在眼里,我杀了他,将功劳送给天雷;今天当着皇帝的面,再杀了你,这次功劳算我自己——你们早该心存畏惧,在天数台躲好,却要干预世事。你们难道不姓公冶?你们难道不怕天罚?” “在天数台眺望时,天下天上一般大,”公冶千年转回翻白的眼,含着两眼眶血,“天上群星闪烁,今天是蚩尤旗,明天是天狼星,后天东宫大火。天下却十年如一日,黢黑不见光。大人不觉得该有一次改变吗?” 黄昏之后的第一颗星在公冶千年眼里。修釜停下来看:“你将自己当作救世主……”却遭到反驳。 “大人错了,我也只是为人所役,”公冶千年现出平日的活泼,“你抓岔了。” 修釜也现出平日的样子:他老了,少笑容,偶尔一笑,毛发耸立,像头怪兽。 “那么,是谁?” 事不过三。带头的两人再次停下,彻底惹恼后梁帝。他让冯天水去听一听。冯天水去了,听到公冶千年说:“一只小船的主人。” 第二天,公冶千年下狱。 不久以后的春社日祭祀,因为羊牛中混进了人的眼珠而免牲。 后梁帝不太高兴,将充作屠夫的修釜喊来,问他为什么只刿眼珠:“难道手臂不好?” “留着他的肢体,让他自己行走,自己指认主谋。” 君臣做最好的打算,没想公冶千年缄口束手,白天夜里睡觉。在猜疑主使的过程中,修釜日渐烦躁,只好先回信修锜:“多加人手。”于是长沙与东海两郡汇兵,并增设隘口,调遣楼船。楚边境一时拥塞。 拥塞中,一只小船出水门。 (独立章)父为王、母为子的少年 天数台塌了,公冶氏被放逐。 一群疯人中,只有老国师保持清醒,数次请入狱:“我与千年同罪,就将我们关在一起。”请不准,他流着泪,准备抵柱,被黄门拦下。 “老人家,如今不兴这个。”黄门开玩笑,“你们公冶氏号称神与天命,为什么算不到自己的下场?” 老国师不吭声,撞破额角。 黄门怕扫除,扬起拂尘要打:“不要撞!”拂尘被身后人夺走。是御史中丞。 “副相的属官来了。”打人者唯唯诺诺,被打者见到希望。 第二日一早,老国师登御史大夫寺求见:他和息再毕竟有师与弟子的情分。 然而寺门紧闭。门吏说,副相特意叮嘱,不见公冶氏。 “绝情的人,你这绝情的,”老国师跌奔,路过肖筑堂,曾一起观星的待诏们正彷徨在入口。他们也快疯了。天数台坍塌,公冶氏落魄,许多人失去所持的道理,不知该尊敬谁。 看到老国师,人生怨气。一名待诏摘下文巾丢他。 老国师正凄凉,迎面挨了一下。 陆续有人摘下文巾要丢。 有喝止声:“当着王子侯的面发疯?”人才散开。 豫靖侯横穿人群,看面色,正生大气。待诏们不敢惹他,反而惹到了他:“欺软怕硬。” 老国师想要感谢他,也被骂:“既是他们的老师,就直起腰,一人一掌。” 豫靖侯对所有人生气的理由是巡行使者的上报。 每月使者都要去楚国积薪点火,接国中的近况。豫靖侯以往不关心,但文鸢入楚,则情况大不相同。这次他守在司马门,看到驰吏进去又出来,面有喜色,过后又探听到大夫寺传出的文书消息:楚王与文鸢相好。便抑止不了嫉妒:“看妹妹作一物,还能相好?楚王也污,也污!” 他让待诏滚,随后闯入肖筑堂。 “楚相,你来,你是如何管理楚国的?”豫靖侯揪出正在博弈的肖不阿,先给他一耳光。 肖不阿抚摸肿脸解释:“我无实权,只是个挂名相国,人都说我白食禄,连一座殿堂都不肯让我住,甚至楚王像都不给我看。如今王子侯却要我来担王国的责任,我上哪里说理呢?” 豫靖侯又踹翻了棋局。 肖不阿去捡棋子,半天不说话。 豫靖侯在象牙子上踏来踏去,与小时候闹脾气的模样相同。肖不阿看着他长大,轻易猜到了始末。 父为王、母为主的少年,本来不凡,又由太主抚养,惯出跋扈的性格,少为他人烦心,能让他烦心的只有一位。 “楚中递出文鸢公主的消息了?”肖不阿问。见豫靖侯要急躁,他忙补充:“楚王多少年没见宗室子女,见了文鸢,一定亲热。” “哼,亲热。”豫靖侯强硬地说话,其实心里很乱。 他位尊,却也失怙又失恃,听冯太主的话,在前朝后宫霸道,不过是彰显太主的霸道,内里还是个意气又单纯的小孩。第一次入省,看到燕王抽走郿弋公主的腰带,他还赶着去阻拦,等入省的次数多了,明白所有宗室子女都是病人,他才白眼而过。直到遇见文鸢。 文鸢正长成,穿宽大的裙服,像一支芙蓉。豫靖侯大摇大摆地过,撇着嘴看她,让她心惊,让她咬着金链找地方藏。 “嘴上挂链,明明是个儿女子样,还装胆小。”豫靖侯抓住她,听到远处有哗然。 “王子侯,若你愿意,可以牵着金链带她,皇帝说她陋,你正好教她怎么如你一般走路。”是赵王,赵王那时恶劣至极,燕王都听从他。 “才不牵链呢,”豫靖侯偏要牵文鸢手,拽她到身前。两人对视,豫靖侯看她像雾里看花,轻易被吸引,“况且她一点也不陋,是你们当中模样最好的一个。” 豫靖侯的话为文鸢招来灾祸:郿弋公主切齿地听,过后故意拆文鸢的发;赵王也频繁带文鸢上神仙台,说着“你不陋,是我错了”,却要将她向下丢;燕王最过分,半夜潜入和夫人宫,强迫文鸢对镜:“再看一眼你的好模样,记着,你是我燕地的好模样。” 文鸢抹眼泪,在玉屏后躲了整整一天,比起害怕赵王一众,更害怕豫靖侯……这些事,豫靖侯一概不知。他见了文鸢一次,就想见第二次,梦里,她嘴唇上的金链穿过他的嘴唇,衔接两人,让豫靖侯做少年最炽热的梦,醒来看着半凉的床湿发呆。 “要文鸢?”豫靖侯去禀告冯太主,太主不以为然,“文鸢没有母妃,认你做亲兄,其实也可以。只是我不能抚养她,她势单,于我有害无利。” “不是认我做亲兄。”豫靖侯打断太主。 太主看他桃花颜色的脸,拿手杖抽他:“原来是这样想要?你去和皇帝说!去!如果你能说成,就由我来为你和文鸢主持。” 豫靖侯穿戴整齐,前去面圣,太过正经,吓到了执事。 后梁帝笑着端详他:“你父与你母都以容貌上佳,风闻后梁,如今看你长相,让我想起他们,两人死了多少年……你要什么?文鸢?” “是。” “不准,文鸢已经有归属。” 文鸢归属楚王。 楚王,宗室王,储君,第一貌美的男子,画像为人劫掠,风闻为后梁传成仙话:豫靖侯有信心从一切人手里夺回文鸢,唯独不想从他手夺。 “亲热,”豫靖侯用脚碾烂一颗棋子,“她在楚王身边亲热,不如在灵飞受苦。” 他投入,将这句话脱口而出,随后离去。肖不阿听着,捡起最后一颗棋子。 夜里他换下官服,去大夫寺。 对老国师紧闭的寺门,向他敞开。 御史中丞荀揺落正在等待:“肖大人,副相还没睡。” “我知道。”肖不阿在夜色里,已经不是白天那个窝囊的楚相。 豫靖侯的狂言在宫中传开。他本人却不在意:“肖不阿没那种胆量,多半是待诏们怨我,将话偷听来,又传出去,有什么要紧呢。” 冯太主却在意,为此特意来了一趟省中。 后梁帝正和连美人淫戏,冯太主径直入殿,拿手杖打走了连美人,示意后梁帝穿衣。 “虽说是我养大的小孩,也要切记不可让他侮辱楚王,”姑侄两人到相思殿吃酸鱼羹,“我知道他的症结,不过儿女间的情爱,所以我这回来,是想安排他娶妻。他有了一个女人,不够,就再给他添,总之不要让他困在文鸢公主的情思里。” 后梁帝大笑:“那么非郿弋不可。” 自那日在灵飞受到冲击,郿弋仇视文鸢,回来宰了小鹿,用鹿血在楚王像上画蟠虺:“你与楚王一处,实在是玷污楚王,等你毁掉楚王的那一天,后梁全境人都会知道你的丑事,亮你有几具身体,也不够瓜分。”柳夫人劝不动女儿,只好吩咐将公主的寝殿封住。谁来也不能放行。 “公主,陛下要见你。”执事在喊。 郿弋公主往唇上钻孔,妄图造出一颗血痣。 执事说陛下,她无反应,说太主,则稍稍动摇:“什么事?” “小人也不清楚,似乎是豫靖侯的婚事。” 殿门被推开,满嘴是血的公主冲出去,将一路宫人吓散。 她束一半头发,留一半散发,冲进相思殿:“父皇,豫靖侯要娶妻?” 后梁帝和她玩笑:“是呀,我已经推荐了其他王侯的女儿,让你来把一把关,唔,你觉得鄣侯之女如何呢?” “一只母猢狲,也配和豫靖侯婚姻?”郿弋公主的眼里有血丝,看情形,竟然在与帝王对峙,“父皇知道我的心,却不推荐我,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她登三阶,被执事阻拦了,甚至扬手要打。 后梁帝这才和她讲实话,看她高兴过头,从阶上摔下,便得意地问:“如何,姑姑也许久不见郿弋了吧,你尽可以将她当成孙妇对待。” 冯太主摩挲手杖:“好啊,但是先不要告诉豫靖侯。”她和郿弋携手去检查身体,后梁帝便叫执事来:“你去告诉豫靖侯。” “为什么,太主刚才说,”执事挨了打,改换口吻,“是。” 早年,淮海长公主和后梁帝抢过一个女人,娇小身材,话声像黄莺,漂亮的乌发一甩,在床上缠人。先皇后称其为妖女,于是省中都称其为妖女,忽略了她的本名季休。 后梁帝的玩物被抢,有些不愉快,但也点到为止,令他更不愉快的是淮海长公主的深情——他的亲妹妹实在不像后梁宗室,明明性格热烈,待爱人却那样忠贞,即便被后梁帝赐嫁,与西平王成为夫妇,也依旧护着季休,不让她为人轻贱。 至于后来两人反目,季休被弃狱,长公主身亡,由于时间久远,后梁帝几乎忘记自己是如何设计的……他摆手,凭空驱赶思绪,专心为眼前事开怀。 “你的生死与情爱在我,你子的生死与情爱也在我。”后梁帝把握一只羊腿,为满实的手感而舒心。 豫靖侯却不满实。 他驱散门吏,攀着大夫寺的梓门,从未有过的心虚:为了多听楚中的上报,他竟然委屈自己,向最厌恶的人低头。 “息再呢?” 见荀揺落出来,豫靖侯更加烦躁:息再封侯,进御史大夫,还获得了自行任免属官的权力。这位名叫荀揺落的中丞,不知又是息再从哪里搜罗的爪牙。 “御史忙,恰好不在,豫靖侯见谅。” “十天有九天不在,忙着做什么,造反吗。” “怎会呢。” 豫靖侯不想与他纠缠,拂袖走了,漫无目的地在宫中逛。纷纷攘攘的人,都在奔忙,几次险些撞到他,被他拨到一边。 豫靖侯并不知道这些人在奔忙的,其实是自己的婚事。他在春风里思念西南的少女:她真的与楚王相好?她愉快?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惊变(楚王H,骨科情节,慎) 云梦有江淮大地头一春。 文鸢和楚王同乘一船,正在博弈。楚王行棋如行军,只因文鸢展现了高超的技艺,他不得不像对付王国最优秀的棋手那样对付她。 一人熟稔棋道,一人深谙棋道:弱者先亡。 这局是楚王输了。 文鸢帮兄长收拾棋子,碰到他的手。 云雷底下,两人倚靠棋盘,轻轻地触碰嘴唇。文鸢嘴角有血,很快被吻带走。 鼓起勇气追问的夜晚,文鸢被晏待时丢下,便从那一天起转换心意。现在一切人看她,都说知岁也爱慕楚王。 欣喜的楚人放帷幔、铺香泥、备篷车,催促楚王多带文鸢去云梦:社日前后,正是阴阳相会的时候,多数男女走出幽会地,在月亮底下、桑林之间野合。楚宫人希望君主看到了,有所感怀,能将本该属于文鸢的祝福还给她,不过不是施膏沐浴之类,而是君主献出自己——人将为情爱的交媾看做楚地兴的表现。神王就是楚地本身,如今有了爱人,他的臣民怎么能无动于衷。 被众人推劝,两人常来云梦,一开始只能看到一些木棉与桢楠错生的景色,后来真的看到少男女欢好,年长的这两位反而互相遮眼睛,开始矫揉。 博弈前一刻,涉水的芦苇丛里曾有吟声。是大泽东的一对山人,穿着轻便的红衣来采桃枝。湖岸湿滑,两人摔在一起,由无心变有心,互相慰藉,也不管几十步外有人。 “不如下棋。”文鸢见到欢好,难为情,楚王也难为情,就用博弈来逃避。不过,行棋以后,仅仅一次对视没有避开,两人就成了当下这副模样,拿柔软的嘴唇相抵,不顾云雷压上湖边山。 文鸢想着:“与山人无关,是王兄。他真的将我当做一个可爱的女子。”她咬破嘴角,因为更深的亲吻而恍惚。回神时,两人不在涉水,而在香茅床上。云雷下成雨。她的舌与齿在他的舌与齿间。 翟台坐落云梦以南,是楚边缘,雾浅时能见望楼,少雨时还能听到打马声。香茅床放在翟台高处,接来去的风。半裸的两人不依偎,不觉得暖;一依偎,则情绪被风鼓动,比身体先热烈。 文鸢伏在楚王衣间,由他相昵,抚摸眉梢。他的手骨,鼻梁,颔尖都潲了雨水,现出比皮相更动人的神韵。 班大人的幼子曾被楚王庇佑在身下躲雨,回去说被凤凰的羽翼庇佑。文鸢如今在楚王怀中,侧视他的双眼:的确是一双瑞鸟的眼,又恬静,又清灵。 被这样的双眼注视,文鸢接一个吻,像接一支长矛。 她正拿自己的哥哥泄愤。 那夜,骤风当中,文鸢奔到窗边,看晏待时离开,心里竟然不凄苦。 “恩人什么都不告诉我,大概有他的难处。息大人是有手段的人,两人之间的筹划远比我想得复杂。”文鸢拖着病体外出,在连阁上小跑,说着体谅的话,来掩盖真正的心声。 “恩人,你的命已经属于我,怎么敢对我有所隐瞒。” 文鸢捂嘴,站在匏台下。 有宫人说楚王在此观星,她便来了。晏待时的嘱咐还在耳边:陪你的王兄,别的暂时不要听。她凭空点头,登上高台,看到楚王的背影时生怯。 文鸢对稀星叹口气,跪在楚王身后,抱住他的腰:“殿下,我是知岁。” 兄长的脊背很挺拔,足够做弟妹的倚靠。文鸢贪恋倚靠,埋头在他背后,连楚王的询问也没听清,直到楚王牵了她的手转身,她才慌张,变得只会重复:“殿下,我是知岁。” “我知道了,知岁,”楚王微笑着,和她额头相抵。“为什么夜间出行,又睡不着了吗?” 文鸢的脸还殷红,心渐渐沉静。 我是知岁,父皇送来害人的礼物,息大人牵掣某物的道具,欺骗你的人,然后才是你妹妹。我现在应该恋慕你,对你有男女之情。 她主动仰头。 在楚王看来,这便是夜间出行的理由。 他有些不知所措,贴了一下心爱女子的嘴唇,就将她抱进怀中。 柿纹灯照两人,亲密如一人;又照亮远处的一人,将两人中的一人吓分离。 “是谁?”文鸢躲进楚王身后,被楚王劝回来,认识一下玳瑁。 “这位使女与你相同,都从省中来。起初她身体不好,还离不开王居,如今已经可以在匏台劳作,还学会唱歌了,之后你常来,可以交个朋友。”楚王搂住文鸢,枕着她的长发。两人并蒂一般。 玳瑁就躲在枋木后面看,看楚王搁在文鸢腰间的手,几乎贴合的身体,说话时不小心含入的彼此的发丝……她的目光让文鸢彻冷。 玳瑁是后梁帝的少使。虽然现在失神,总有清醒的时候,一眼就可以辨认文鸢的身份,到那时,她会注视文鸢,大声喝止,用手比划乱伦的丑态。 文鸢不要。 她以前迫切,现在变了,握着楚王的手腕,净想争强的事:做好知岁,大概就是这样,亲吻和爱抚,让楚王不生疑,让息大人与恩人满意。 她转过身,搂住楚王的颈,羞跑了玳瑁。 两人展露身体,像两开的玉兰。绸缎被推到一边,堆成小山。楚王放文鸢在上面,用唇舌在她身上印出一个痕迹。 锁骨宛处,玫红的痕迹,还没消。 两人如今滚上香茅床。红痕醒目,成了标志:上次到此为止。 楚王一见便温情,用手支起文鸢后颈,自红痕往下,回应她的坦诚。 喘息一次连一次,忽然转为吟声,是胸乳被包容入口,文鸢已经忘形。她咬住楚王一绺发,为柔软处的舔吮动情。手插在他发间,像自缚。 他不理解她的挣扎,扶着她更近一些,吞吐更深一些,抬头看她,发现她湿了眼眶。 “殿下,我是知岁。”文鸢捂着胸口,也去楚王锁骨宛处留一个红痕。 她啃咬他,没掌握力度,痕迹变薄,沁出血来。 “兄长,对不起,”文鸢道歉时清醒,被楚王揽入怀中,重新迷狂,“殿下……” 他们亲热,卷起的舌隐在唇瓣中。衣裙在床下,水渍在床边。 身下的变化显眼。文鸢没有脸面,拢腿想要逃开。被楚王捏住脚腕。 他摸一摸她的长发,吻从双乳落下,已经过脐。 文鸢忽然明白了他的想法:“这样不好。”她没说完,抽着气,轻轻地叫了一声,清液涌不出双腿,尽湿楚王的五官。 他也在动摇,心跳得快,又吃一口,将那处含润,加一根手指。 白皮肤与青筋脉,没入艳红的肉中,后撤一些,带出大股水液,挂满他的手腕。文鸢由他调试,成为琴,铮铮地响了很久,终于让持琴人也忘形。楚王俯身,还捏着她的脚腕,两人合在一起,男子物与女子物便合在一起。 云雷造出巨响。翟台瓦颤抖,文鸢也颤抖。她咬牙,放兄长进入体内。 一开始实在艰难,楚王便要退出,不要文鸢受苦,文鸢却搂住他的腰。动作以后,她才北望,看着雷云:“知岁应当这样。” 天候像天罚,浓云暴雨,霹雳惊人。云梦的春天暂时被摧毁,只有高台护住一丛花。花在台下折,人在台上交欢,愈紧张愈畅快,终于在花被风雨拦断时,到达一个顶峰。 文鸢侧着脸,流下涎水,下身紧绷,一阵一阵的大动过后,溢出精液。头顶有轻吻,她感到痛心,放松牙关,一下子晕过去。 三百人的会。文鸢坐在中间。她许久不见这些人的形容,见了才想起自己曾经多么困苦。 起先是雨中争斗的两人,她记得这两人有武器,好恃强,所以成为最初的死者。在梦中,他们不打了,操着各自的乡音,交流心得:“不能急,不能得意,要学会等待。” 之后是被象踏的一众人,被蛇咬的一众人,火并的一众人,自杀的一众人。他们互相扶持,玩笑彼此的残躯败体,又一齐向文鸢叹息:“依附或不依附,团结或不团结,认命或不认命,最终都落得相似的下场,不如不辛苦。” 季休来了又去,留一个笑脸。她身后有十四馆的死人在追:季休在东南,这些人在北,还不及较量,都化成泥土,借梦重生,享一下不曾享过的乐,让人不忍打搅。其中,葭散真人年长,落在队伍最后,和文鸢擦身时,给她一些高辈的规劝:“好物不牢,可不要耽于幻想。” 文鸢不自觉地躲避,怕他再拿玻璃划自己。葭散真人便摇头走了,让出雊与鸫。他们恢复友爱的模样,笑谈技艺,眼里却含着血泪:“爱一位纯洁无瑕的王,就应该告诉他一切真相,不能蒙蔽他,否则等他知道了一切,会焚烧身心,生不如死。” 文鸢明白。 她不敢直视雊与鸫,向后退,退到两人的臂膀间。 江玉绳抚摸她的脸颊,鞠青来为她撩开头发。 “世上千万道理,活下去,这条排第一,你看我们,”文鸢看他们,他们腐烂,余下白骨,“再想想你,无论如何,世上第一的要事已被你做成,你今后一定无坚不摧。” 骨头要抱文鸢。文鸢惊醒,抓住楚王。汗湿衣袖。 楚王没来得及问,就被文鸢扶住肩膀,送上两瓣嘴唇。 他愣了一下,看文鸢发抖的睫毛,以为她刚刚结束噩梦。爱怜在心,楚王后撑双臂,让文鸢自己取舍。 文鸢只会吻,舌尖挨了男子唇,都要僵硬身体。然而她又有两眼水,水里藏钩强,一点一点拖曳人;温凉的手,本来扶着他肩,向后打滑,抚上他的背,向前则擦过颈项,不小心伸入衣间,在他的薄肌肉上游曳,最后停在胸前。 楚王闭起眼睛,任她抚摸。再睁眼时,他的脸色异常艳丽:“还想要吗?” 文鸢拿衣袖掩面,被楚王抱起,跨坐在他身上。两人对面,衣服落满床。一样白的身体,不一样的红印,在楚王颈下,在文鸢胸乳与腹间。 两人无处着眼,只好低头厮磨,由一人搂着另一人,羞涩地交合。 于是翟台高处一声呻吟。 大雨结束和风起,下午静,呻吟声能过湖。文鸢咬紧下唇,也咬紧身体。楚王便停住,轻轻地喘,托着她的大腿,抬放时慢来。 下身的水寻隙流,逐渐转为浑色。上一场欢爱的体液涌出,让文鸢口干。 她靠在楚王肩上,没力气动。上下由一人的手掌握,进出由一人的器物牵扯,她只做体内的推拒,反而带给彼此快感。肉欲的撞击声大了,她垂着头,喘得很厉害,又渴极,便舔嘴唇,却舔到楚王的舌。 他也渴,也舔唇。 兄妹为情事中的默契而凝神。 文鸢呆愣着,又舔一口,忽然战栗,抓紧楚王的发,有不状的高潮。水液喷出,另有一股清流将苞茅湿成新绿色,汇在床下,沥沥地淌——她失禁了,羞耻暂且不论,还以为弄脏兄长,便落泪,因而错过了楚王的神情。 后梁帝与先皇后结合而生的楚王,只在最恸时,显出类父母的妖冶。 文鸢哭,他便停,置身在她体内,抱她躺下,握持她的膝盖深入。他的动作很柔,让文鸢在涣散之余,从头麻到脚,不得不抓他的手背:“兄长,殿下,不……” 她这才看清楚王:他嘴唇鲜妍,两眼娇娆有光,忍耐下身受的紧缩,微皱一点眉,看到文鸢推拒,就吻她手背。长发簌簌落,露出耳廓,已经红透了。 文鸢恍惚着,又高潮。下身泛水,诱人深入。楚王深入了,开启这具躯体最隐的房室。文鸢睁大眼睛,第一次将“王兄”脱口。两人紧紧抱着,交融体液,错以为肢体和骨血也交融,直到受精结束也没有分开。 “这样做知岁,做得好吗?”文鸢喃喃地问,埋在楚王的长发间。 “做得好,无愧为我养的怪物。”长发被风揭,楚王抬头,脸上既有类父母的妖冶,又有本身的美,混合成为锋利的气韵,俨然是息再的脸。 文鸢吓到,微张着嘴,接一个冰凉的吻。 回神时,楚王正抽身,要抱她去沐浴。 “还要。”文鸢捂住他的眼。 雾升上高空,徘徊在翟台。从白天做到黄昏的两人倚靠台柱,正在意乱。柱雕被雨打,又被水淋,失去本来面目。 散雾,聚晚霞,之后是雨。从黄昏做到缺月的两人交迭身体,席地纵情。飞溅的水液渗透画砖,逐层向下,到石头心里。 眼前黑了,不是黑夜……文鸢毕竟体弱,最后昏在楚王身上。 楚王以为她满足,便退出来。稠腻的声音似乎能荡去远方,让他羞赧。 他红着脸给文鸢顺发,碰到她肩头、手臂、腰际的牙印或吻痕,则更抬不起眼:自己原来不是什么云中君,面对喜爱的人,听她一句求欢,欲望大过天。 香茅床睡不了,衣服像漂过,地还滑。楚王用绫罗包着文鸢,在靠山处辨夜雨。 文鸢深睡着,看情形是累到了。楚王亲吻她发顶,胸中被填满。 云梦是他的修身处,在这里与物生息,是他最快乐时。然而现在有人往他身边一靠,轻易能比过云梦,让他最快乐,又最困扰,总之心肠被牵动,只为她一人。 初开情窦的王,眼里只有爱侣,护着她度过一个夜晚,忽略了本不该忽略的事。 飘向翟台的雨丝中,混入一支箭。 重箭,一发射穿瓦当,作为一场惊变开始的令箭,插上云梦泽的高台。 千里之外,临省的某县某乡夜道中,也有人在射箭。 这人饿了几天,想猎一只鸟,受乡人帮助,得了弓箭,便不和他们争抢,等到晚上再出来。 夜巡的壮乡人见他拉弓:“欸,你不是白天的青年?”走近,看到他疯人一般的头发,则有些畏惧,“对对,就是你,噫,白天我就想问,你是怎么了,把自己弄成这样?” 路过几县几乡,就能听到几声噫。也难怪,这人的衣衫褴褛,头发也不打理,仪态佝偻,口音偏僻,像是关外的流亡。别人见了,或是怕,或是悲悯,除了“噫”,也没什么余话:毕竟世道不好,谁能救得了谁? 猎完鸟,送还弓箭,这怪人便在“噫”声里启程,直达省中。街道的治安兵见了他:“噫!看这人!” 他们去围他,却被他亮出的印吓退。有人立刻讨好,将喜事告诉他:“错了,这印的主人已不居这位官职,如今升副相、列三公啦。幸好我们认得旧印,不然就要将你缉为不敬,怪你侮辱御史大人。” “副相,三公,御史,”蓬头垢面的人,在街上开怀,“确实是他的本事。” 人声嘈嘈,许多张嘴讨论这人的身份。有细致者,托人带信,等在司马门外,看到荀揺落的车马,便高呼中丞:“荀大人!”两人交接一番见闻。荀揺落听完了如此如此,道声多谢:“我会向副相明说。” 一日以后,荀揺落乘车过司马门,身边坐了一个人。 改头换面的人,穿新衣,规矩束发,丢掉一切伪装,露出清秀的脸。 跑马几千里,耗费小半春秋,公孙远回来了,带回数国的消息和一句“万事俱备”,接受荀揺落丰厚的洗尘。 守 具体来算,武库中刀剑过八万,甲与铠甲过六万,大小盾牌两万,加上千辆车与千捆箭,正好对应楚地十万余口中,一切能使用武器的成人数量。 晏待时数了几个晚上,终于结束,靠在壁上歇口气,听到异响。 夜潜入王宫地下,沙丘中的密闭和黑常常伴随出现,侵袭晏待时,让他想起往事,受耳鸣的痛。 异响在头顶。他皱眉,以为这次还是耳鸣,直到有人惨叫,有重物坠地声,他才惊觉不好。 顺手拿一把刀,三两步上行,回到地面,从藏入口的过厅出来——晏待时接到濒死的人。 一位年轻的楚人,穿着楚王春社前制好的花衣,被箭头贯穿脖颈,倒在晏待时怀中。 他和多数楚人一样,见过最凶险的器械,不过寸长的书刀或庖刀,被突如其来的箭雨吓傻,跑也来不及,躲也来不及,只能护着同伴,一起穿身并穿心。 混乱中,有人问:“我们敬天敬地,爱君主,爱生灵,难道做错了什么事?二天子,祝融,太一,我是你们的子民,救我。”他流泪,呼唤诸位天地神仙,“云中君”还没出口,就被箭射倒。箭尾的火顺他四肢下地,烧到晏待时脚边。 晏待时拿火去了刀刃的封油。 他微张着嘴,其实很冷静,明白眼前正有一场突至的屠杀,立刻去找班枝。 班枝已经被砍死,护妻子在身下。 可怜的女人看到晏待时提刀,怕得大喊:“别杀我!” 大火里原来早有杀人者。 不是盗匪,不是流氓,是训练有素的兵士,闯入楚王宫杀人。班枝被杀,他下属的丞官都被戮。血飚上栏杆。郢都再也见不到一点和美。 晏待时牵一匹马,扶班夫人并幼童上马:“向东北去。”再赶回宫殿,碰到年恤。 和楚王同岁的青年,正与暴徒对峙,手里只有凳子。宫人、幕人、侍者横尸在他脚边。 “杀了他。”晏待时将刀丢给年恤。 年恤不会用,割了手,慌张着,不忘保护晏待时:“好,我杀他,但你身长,会被箭伤,就在我身后。” 晏待时越过他,拧断敌人的双臂。年恤才坐到地上:“只有我活下来了?” 屏风倾倒,火冲上天,郢都不分昼夜。 骑兵从西南来,带来重型的甲士、钎车、投石器,夷平了街道。晏待时跃上高墙,看清一切。 他浑身血气,轻轻地喘。 救完年恤以后,晏待时杀掉近半数的行凶者,连救百名宫人,并将人带到过厅隐秘处:“地下有兵器。”年恤抱他的腿,哀求他和大家同处,被他拨到一边。 他不是某君某神,救不了楚人,来这里只为完成一人的计划。如今他站在高处,看到灭城的惨景,心里很清楚,与世无争的王国,不设营,没有正规军,缺少帝子三官,其实是牺牲,一直放在祭坛上,神圣得很,面对刀斧,才现出待宰物的真身。 “自救吧。” 高墙下还有一名宫人,抱着断手吞眼泪。晏待时送他回王宫,推他入过厅,留下这样一句话,便飞驰向西南。楚宫人怔怔地看晏待时的背影。有些人听话,已经拿起武器,拿倒了,装配错了,两三人才能举起一件,场面令人捧腹,然而他们红着脸也要继续,身上又隐隐现出未来:不屈的人。 乱箭耳边过。晏待时有自信躲避,却因为失去平常心,被擦破鬓角。 祸在西南,长沙守在西南,云梦在西南,楚王在西南,那么她呢? “桓大人,你看!” 望楼全是人。桓繁露将人骂散,对着远处发呆。 稍后,硝烟、熟肉气并腥气到来。 桓繁露吸鼻子,掰指头:“王国子民最近的群居处,离我东海地界,少说也有几十里。” 他不算了,孩子一样哭泣:“楚国究竟死伤多少人……” 桓繁露誓言护国,为此不婚,免得牵挂。每月和楚王隔湖说一两次话,就算他的牵挂。 身负云梦神异的青年国王,在全后梁都有美名。对桓繁露来说,为他守疆,比家中世代侯爵还要荣耀。 然而冲天的黑烟从楚国升起时,桓繁露想:全完了。 他走下望楼,生出自杀谢罪的念头。 畦边的水仙让他想起楚王。 “我能安居国中,多亏有你,花送你做谢礼。繁露的话,我句句都听,到郢都了就会实行……” 桓繁露放声大哭。谁也没见过他这副样子,都被吓到,又听到他于哽咽中的切齿:“都去查,看我东海郡的边防疏漏在哪,就把哪处的职官带来。”便不敢怠慢,四散上马。 查到午夜,一无所获。 东海郡各处严密,自从出了上次的水门船,连废港都增设守卫,没有不称职的人,更无冲突与欲行险恶的人。 桓繁露失着魂,听到这个结果,松一口气。 属下欲言不言,让他烦躁:“说。” “大人,或许不是我们失守,而是修大人失守。楚王国有东海、长沙两守,大人怎么将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 桓繁露惊醒。 他太过痛心,忘了修锜。上次就是他的部下出问题,这次不准又是他不识不查。 “别看他整天嬉笑,也是个打过仗的人,其实不马虎,却在楚王的事上一错再错,”桓繁露嘴角出血,“他毕竟没有生在江淮大地,不像我等将楚王看得第一重要……不过,如果是因为他失职,才导致楚国今晚动乱,那么我不会顾及他的出身,一定砍了他。” 桓繁露直奔长沙郡,走前让传一份急报入省。属下担心降罚,都劝他:“大人,不急,先查明动乱的原因。” 桓繁露打得他们吐槽牙:“尽快入省,去请皇帝准许。我们好救楚王。”他在夜里加鞭。马被他抽打,浑身滚烫。他却手脚冰凉。 长沙守,是你的疏漏吗。如果是,你疯了,你放了什么东西进楚国,强盗,流匪,还是外夷的野人?你眼看他们杀进郢都,却不阻拦? 修锜也在马背上,和正赶路的桓繁露披同一片月光。 军官来通报:先遣的武力已经将郢都扫荡。 修锜说好,示意他们暂时歇火,等到天明时继续:“要将王国中一切能使用武器的成人杀尽,确保无余数。” 两份急报接连入省。 第一份来自东海郡,郡守桓繁露上书皇帝,自陈过错,说他有疏忽,让大逆潜进楚地,如今已经作乱,造成惨重的损失。并求一道诏令,去解救王国君民。 第二份来自长沙郡,郡守修锜上书皇帝,自陈过错,说楚地动乱,危在旦夕,他自作主,以地方专杀权,诛杀了王国逆贼,并求一道责罚,为其擅自入楚。 蝇蝇的人声中,后梁帝阅读两份急报:“嗯?” “东海守说楚国有乱,长沙守紧接着说平乱,这样看,事情已经解决,还议论什么?”燕王来了,打趣众人,“可怜我的楚王兄,一定吓坏了!连丑脸都看不得的人,怎么看得了烧杀抢掠?父皇多送几位公主姊妹,让他安心。” 后梁帝将陶壶丢在他身上:“是你耍的花样。” 燕王跪下,解开衣服,给后梁帝看内服的软甲。 “危险降临,父皇诸夫人不在乎,我在乎,我可不想死。不过天天披甲好难受,都怪那帮藏在暗处造反的人,唉,真想将他们斩草除根,”燕王委屈着,“也不知长沙守除了多少。我是请求太尉,让他告诉他弟弟,要杀,都杀,一个也不留。” 宫人变色,后梁帝将桌子拍裂,冯太主一把年纪,熬夜听政,此刻也昏厥。燕王系衣服,抚膝盖,环顾四周:“咦,难道我有错?” 中都官诏狱中,公冶千年正在大睡。 几天前,他说梦话,说出一个秘密,吓破狱卒的胆。卒请来吏,记下公冶千年的话,上呈给太尉——修釜一口气撂倒熊,不及穿衣,抓着供纸看了很久。 “‘天文不利皇,将有白衣会。蚩尤行路,星气改。期在本月中,与楚人起,驱除暴政’,我不知幕后主使,想来也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可他的事终究坏在你身上,国师。”修釜将话念给公冶千年听,遭到千年的嘲笑。 “太尉说大话,”公冶千年捂住瞎眼,“没错,我们本月就要动手。线人已经在楚王宫演讲,就要带领楚人举义。好了,我全告诉你,请问你有什么对策?入楚捉人?你入不了楚;先擒贼王?你连人是谁都还未知。”他转一个身,苦笑。 修釜当场不发作,回去砸了虎符。 仆人怕他受挑衅:“困兽的言语,太尉不要尽信。”修釜深呼气,灌凉茶,让人把虎符捡回来。 卧虎,脊背上半字书写“与长沙太守为虎符”。 修釜久久地端详:“住在天数台的国师,不知世事,跟着掺搅,难怪没有听说我锜弟的专杀。来,我作书给锜弟。” 他发大怒时,仆人敢劝,到了这个地步,却无人插嘴。看他要给书盖印,才有人小声问:“专杀,是,是杀楚人?” “杀造反的人。”修釜让他去院中跪着。 登基以来,后梁帝只给过两位大臣专杀大权。 一位是数月前的息再。息再主灵飞行宫事,受尚方宝剑,有违命持武器、燃灯火、擅闯者,通通可以不报而诛。如今息再已经迁为御史,便由皇帝令不得专杀,收回了权力。 剩下一位,就是数年前的修锜。 修锜领长沙郡,与领东海郡的桓繁露是楚国的肱股,本来平衡,然而后梁帝特意赐他一道敕书,区别他与桓繁露:“繁露爱楚王,胜过爱我。专杀不给他,只给你。一旦有乱,你可以不报而杀——哦,记得保护楚王。”修锜将敕书贴身收藏。 修氏兄弟,一个是太尉,一个有专杀,将自己看成特别的人,也在情理。是故他们虽然聪明,却固执己见,醒悟时,又不愿承认错误。 譬如修釜在后夜辗转,终于意识到自己发书,是受公冶千年影响,虽然想要补救,却不明说,而是低声呼唤仆人:“去,追回信使!我盖错印了。” “修公不急,信在我这。”燕王点火烧信。室内只有他的脸清晰。 燕风男子,能妖惑人。 修釜被他妖惑:“燕王什么时候来了……” 燕王走近,抽打他松弛的两腮,让他讲一讲发书的理由。 才结束禁闭的燕王,天地间肆意玩乐,来往省中与燕国,一件正经事都没做,凑热闹送走文鸢以后,他又掺和豫靖侯的婚事,近来则喜欢欺负观星待诏,今夜拦下修釜的书信,只因无聊,想要窥探一下朝官。 “原来如此,公冶千年这样嚣张,”燕王听着事情原委,要喝滚热的茶,太尉府邸通明,仆人跑去烧水,“修公,你心真大,他有胆量挑衅你,难道不是因为势在必得?要我说,你太温和,是该撤书,改一改内容。要杀!” 走廊嗵嗵响,热茶来了。 修釜胸口嗵嗵响:“假若反众当中,有一定数量的楚人,那么这些人也杀?” “都杀,一个也别放过,”燕王坐上木案,“太尉比我年长,应该听过皇帝送楚王入楚前的作为,他杀了半数以上楚人,只留弱于十二岁的男女童。被杀的人填山填湖,仍然有余,就连杀人的兵器,都因为数量庞大,难以运出,最终封存在王国某处。” “公冶氏的少子,那样有底气,应该知道兵械所在……不知世事的国师,将真相告诉不知世事的楚人。太尉还不害怕么?被蒙蔽而后清醒的人,或许正烧封油,准备报仇。太尉要写清楚,免得长沙守误会:都杀,甚至可以多杀!宁可错,不能遗。” 燕王说得慷慨,又向修釜讨要心甲,当他的面换上:“不然,我就要服甲咯。天下武事由太尉执掌,我却不怎么放心。” 公冶千年的嘲弄,不比燕王的嘲弄。 修釜屈辱地动笔:“要杀,都杀,一个也不放过。” 然而确实有一人特别。 写到底,修釜想起那人,又顾虑了:“但是,假若,假若楚王也知道真相。” “王兄一定没事。文鸢亲妹,他都可以笑纳,也不抵触,可见他的胸怀,”燕王一直撩拨修釜,讲到楚王,才吐露自己的心声,“凡是我后梁给他的,他都该收,他已经收了那么多好东西,五郡的阔景,多人的爱戴,神王之美名,还有储君!父皇竟选他做储君,要把后梁交给他?怎会呢,我才是最像父皇的帝子,不能退让——” 他捂嘴,示意修釜:“继续写。” 修釜写下的这封书信,不久以后,让楚国大难。他也因此被囚禁,和燕王一人一间牢房。 “陛下,我出于一片忠心,我怎能算错?”修釜九尺余的身材,趴在铁槛上,猛兽一样。 “太尉说得对,如果不杀,等到反贼入省,里应外合,掀翻舆驾,那时就全完了。”燕王在隔壁吃鲊,顺口喊冤。 他高兴着:无论如何,楚王完了。 燕王胃口好,吃完自己的,又将修釜的饭吃掉,得不到新鲜食物,就捉老鼠,声称要做蜜唧。人不得已,禀告后梁帝:“燕王正在狱中大吃大喝。” “让他。” 后梁帝歪在躺椅上。 连美人为他捏肩:“燕王被臧夫人关禁闭,大概憋坏了,出来才有些得意忘形。” “要多么忘形,敢设计楚王?”后梁帝抠下连美人坏眼中的绿宝石。 连美人跌在地上哭嚎,缓和以后才问:“既然陛下生气,为什么到现在都不阻止长沙守?楚王或许已心碎了。” “哼,你不懂楚王,我这个儿子,后梁第一的心性,幼时就将龙胆凤肝供给天空,唯一一次入省,群英也不能比拟的意态,倾倒众生……我坏不了他的心,又有何事、何人能坏他的心呢?”后梁帝为父,只在这时候骄傲,面上也露出企盼的光,“不,或许这次能。燕王做得好。” 燕王狠绝的意念,由修锜执行,在王国大地上放火,让生灵涂炭。 他远远地看,有触动,不过是畅快:这就是专杀。 数月以前,听说那位九卿骑象踏人,拿尚方剑威胁王侯,拖着尸体游宫,修锜曾经摇头,回去取虎符端详,暗想自己手中如废权的专杀。 如今权力像活水,在他手里流动,一抓变为一手血,让他心潮澎湃,理解了已经升为三公的人。 修锜率兵从云梦入,路遇穿红衣的山人,便以异诛杀;西二郡的水师,是楚国的仪仗部队,熟睡中被诛,长官的手还覆在一起;王宫中有一座匏台,可爱的女子正在台下除草,看到凶光,开始尖叫,其中较年少的忽然清醒,疾声:“楚王,你已受骗二十余年,我是你的庶母,知岁则是你的亲妹文鸢,你爱谁也不可以爱她!”女子声不如撞镳声。马蹄踏过,匏台便成了空台。 到后来,连修锜带来的兵士都不想再动手。他们避到空舍后面,被抓归队,就说目之所及,有能力造反的人已死,不需要劳累。 修锜以乏军兴诛杀他们——他杀红了眼,谁逆都杀,又迫切地要去见楚王。 属下畏惧,小声问:“大人现在寻找楚王,莫不是连楚王也……” “他有反心,我就,”幼子啼哭,让修锜想到自己的少儿,他稍稍收敛,“不,我去向楚王解释。” 他闯入那户人家,询问楚王的去向。 楚人不会说谎。 即便丈夫罹难,倒在窗边,哺乳的妇女依旧牙齿发颤,认真回答问题:“我君,去了云梦,还没回来。”她的孩子哭得厉害,修锜代替她哄几下。血沾上襁褓,让妇人恶心。 她在屋内呕吐、求天神,修锜在屋外安排:“留人清剿王都,剩下的随我去云梦。” 月夜,他在楚人名为“梦”的湖群中寻人。山人的血,春鸟的血,骑兵的血,在雾里迷人眼。修锜有点晕,这才想起估算死人数目:“杀了这么多,无论主使是谁,也再无造反的可能,楚国算是守住了。” 他自得,接细雨。 雨中闯出另一位守护楚国的人,隔着湖水,搭重弩,放重箭,射飞修锜的头盔。威力之大,让箭划开夜空,直上云梦以南的独座高台。 “修锜,从云梦出来。”桓繁露赶远路,伏在马背上大喘气,说话时,惊与恨让他咀嚼鬃毛——通过威胁长沙郡驻兵,桓繁露得知一切:不是强盗流匪,也无关外夷,是长沙守自己对楚人下了杀手。 桓繁露不顾属下阻拦,将郡东近云梦处的所有驻兵杀死,溅一身血。 如今两位郡守披红,隔湖对望。 “你竟然将楚国,将楚王!你快滚出来。”桓繁露首先动作:他跳下马,半身没水,示意重弩再射。 修锜也不甘示弱:“东海守以为在外面杀人,一步不敢入境,就算保护楚国?你不过是个站卒,我却有专杀的权力,楚国土中生毒根,便由我来铲除。” “我是站卒,而你已经疯魔。” 斥骂在云梦荡。楚王转醒。 他用衣服掩住还在熟睡的文鸢,从翟台向下:“二位大人,怎么了?” 楚王在高台上,一如往常隔湖间树,向两人笑,被细雨湿了头发。 桓繁露太意外,跌入水中。修锜也跪下。 身与心俱美的人,不知道残酷,一出现,给两人带来如山的压力,压得他们不成人形。 修锜尤甚。 一夜逐生死,到此刻,他有短暂的后悔,生出见儿子的念头。 失色湘君 东海守和长沙守厉声指责对方。湖水动,死去的山人由水动。雨绵绵地下。夜其实很静。 东北风带来烟味,呛醒文鸢。她伏在衣物中咳嗽。女子音绕翟台。 楚王的衣服在头顶,一场争吵在眼前,身边人为她抚背,想要缓解她的不适,却莫名有些颤抖。 兄长,对不起,文鸢没注意他的异常,由他拍抚,轻轻地说。 她躲在丝绸当中,审视身体:已经被欢爱催熟的身体。 她自责,埋头抹掉眼泪,从丝衣里钻出来,继续做知岁:“殿下,好浓的腥味……” 文鸢咬到嘴唇。 楚王坐对高台下,还是往常的楚王,只有散发被雨湿,沉在两肩,不如往日飞扬。两守相争,他认真地听,桓繁露一声大喊:“楚王,修锜已经杀死郢都半数的楚人,他该千刀万剐!”让他发愣,漂亮的嘴唇欲动,放在文鸢背上的手收紧。 文鸢也发愣,听不懂台下人的争执。 风来,她闻着风,回头望楚。 远处有一点火,余烬一样,刚好温手,扩大千百倍,就是楚王居的大火,足够炼人。 文鸢没有纵横的视野,只能看到一点火,凭联想,做一番猜测,再听争执,开始心惊。 “他烧楚王宫,杀楚宫人,王居脚下的子民大概都被他杀尽,血味并浓烟飘到东海!” “不,楚王且听我说,”修锜强势起来,“有人要造反,势力已经潜进国中,殿下的治民被他们笼络,成为反民,本月就要作乱,不杀不能平乱!” “你畜牲,你在殿下的国土当中杀楚人!” “你不在楚国杀,在东海杀,你杀的就不是楚人?好奇楚外的人,越境的人,从荒渡口不小心漂进大河的人……你杀得不比我少。” “那是皇帝的命令,我不抗命,才能守好楚国。而你却自作主,下这样狠的手。” “我使专杀,同样是皇命,皇帝让我不报而杀!” 杀,杀,杀,楚王一夜能听够前生罕有闻的杀。 两位太守年龄早过大男,吵架却像小孩。楚王被他们逗乐,倚在高台,“杀”“造反”“皇命”一声接一声,周旋在他身。 他含蓄地笑,将文鸢牵过来。 “知岁,你是楚外的人,我想听听你的话,”楚王的手发抖了,动作还是轻柔,“你我在旋室里饮酒,我问你,世上有我不曾见识过的善恶,你没有回答。你还愿意为我解答吗?” 他捂住文鸢的耳朵,不听两位郡守的话,勉强地说:“暂时不信他们,只信你。” 他的指隙中传出蹄声。 文鸢余光去看翟台另一侧。 云梦的雾破了。晏待时勒马,不知历经什么浩劫,从头到脚的血污,已经干涸,和深夜一样黑。然而他抬头,文鸢才意识到此刻正好是黎明前三刻,因为自己轻易就能看清他的动作——晏待时以手触碰嘴唇,打着信号,身后是三光:日,月和星。 三光在同一片天:黎明前,常有这样的景色。 “殿下,兄长,”文鸢鼓起勇气,“世上没有你不曾见识过的善,至于恶,我来讲给你听。” 君言为陋的公主,为他人揭开后梁的面目。这是计划的一部分,也是一个报复的过程,本来应该让文鸢舒心。 她却含泪,因为楚王含泪。 谁没含住,一颗泪珠在兄妹怀中滚。文鸢想去拂,拂到白头发。 她不再敢看楚王,话也不敢说多、说尽,渐渐含混。一根手指竖到她嘴边:“慢讲。”文鸢吓一跳:“好。皇帝将宫中形貌鄙陋的人尽数捕杀,埋在造石下。不久造石芳草环绕,迎接一位入省的王……” 杀,杀,杀,楚王听够了杀,便抬起眼,看到远处的一点火。 郡守的争吵声: “杀人放火,与反逆也没区别。” “我不杀不放,被杀的人就是你我,被烧的宫殿就是省中的相思殿。” 楚王耳眼有灼痛。 他撑着前额,强作笑容:“这么说,父皇真是为求美而大错。” 文鸢按住他的手:“他不求美,谁也不知他求什么,但他杀人,或是毁人,谁看他都惧怕,谁对他都无真心。殿下,假如你是楚人的云中君,请你出云梦,再看一看楚国。” 楚王只保持含蓄的笑容。文鸢便知这种劝说无力。她转头,台下只有疲惫的马。晏待时舍马登台,已经近了。 “他折磨你的棋手雊和鸫。两人已死!”文鸢又补充,希望在晏待时到来之前动他心。 楚王轻声说是:“他们一去不回,我以为他们爱上省中。” “他摧残你的庶母玳瑁少使,将她送到你身边!” 楚王垂着眼:“玳瑁心智混沌,我以为她天生病体,结果是我混沌。” 他努力理解,尽力去听一切,吹干了湿发。黑发变为鎏金色,又浅了。 “他,他虐待女儿,玩弄燕国臧氏美人所出的公主,将她投入灵飞行宫。” 楚王轻轻地“啊”:“是文鸢小妹。” 晏待时一步登上高台,抓住楚王的肩膀,将他推到翟台靠山的石面上。石面雕湘君,两腿盘山,手摆向天。 文鸢向后退,也被晏待时抓了,带到楚王面前。 “你的王居被烧毁,失去大半宫人。太仆没,玳瑁等女子被战马践踏,成为肉泥。”楚王站不稳,晏待时抓着他,让他安稳,“而你睡了你妹妹。” 真到了这个时候,文鸢才见识到端坐在省中、操持一切的人的狠毒。虽然她早已在灵飞行宫中见识了,却因为一驾彩车将她抬进楚国而暂失印象。 楚国真好。地域广阔,人乐天知命,万物有灵。力士们不过进来转了一圈,出去就拜郤梅,希望能久居国内。相较于他们,文鸢更难动摇:楚人送她白兔水仙,都人告诉她“君心向女”,楚王将她的裸肩揽在怀里,文鸢都受下了,告诫自己不能沉湎,完成任务以后,这里的一切都成泡影。 然而现在她动摇,因为楚王靠在石造的湘君怀中,迅速枯槁了。这不是泡影,而是她活生生的长兄。 文鸢连忙去掩晏待时的嘴。 “说你是谁。”晏待时在她手心里吐字。 文鸢痛苦着,改掩自己的口:“王兄,我是文鸢。” 雾被刮散。黎明前一刻,大批军马包围云梦,一举拿下两守并两郡士兵。桓繁露被束手,修锜则被钢叉架进水中。 他以为是兄长发兵来助,便大声:“我长沙守。” 但他挣扎起来,在将夜天里看到一张孔武的脸。 孔武的脸之后是异域的脸,异域之后是饰鼹绒的脸;青白的眼,湖泊色的眼,灰眼;高颧,弓颧,秀气的平颧……其中间以后梁人常见的脸型、眼色、形容,让修锜哑口,真不知是何方来兵。 这支队伍身后,云梦以外,是后梁,不过已经天翻地覆。公冶千年的话落实:要有一场改变。 山水为界。肥腴地被人瓜分,贫瘠处有新生的野蛮,高门被拆,贵子被放,不起眼的成为起眼的,无力的成为有力的。从西北长驱的队伍,及诸流域的队伍,平原海上的队伍,包含隐多年而一朝起的众人,汇成大水,冲垮许多屏障,暂停在楚外,吹一会儿春风。 让长于爱的人起恨,需要手段。 残酷的人用刑,卑劣的人使诈,朴讷的人说教,息再会坏那人的心。 让楚王失去楚人,与妹乱伦,得知真相……后梁帝做的事,息再借不同人的手,又做了一遍。他实在和后梁帝很像,入灵飞时就有体现,升为御史之后更甚:荀揺落几乎代他做了一切事情,而他隐于司马门内,直到今天才出来,吹一会儿春风。 “副相,你生白发了。”荀揺落说。 “一两根。”息再登楼,去法冠。极美的发中有少许白发,被他除掉。 楚王的白发却再也不能轻易除掉。 在文鸢的“王兄”声中,他由晏待时抓了,瘫在湘君石像怀里,一头白。湘君的手接日出。他看光亮出世,再看文鸢,初见时的亲爱之感袭人。 楚王叹了口气。 “殿下见宗室子女,却没见到那位小公主。小公主生病,殿下去三日后才能正常起居。” “诸位宗室子女中,文鸢公主最爱沉思,苦想殿下的棋局,没在规定时间吃饭,被和夫人规矩。” “公主幼年丧母,总是独坐,自从殿下的画像进相思殿,公主再入席,便像得了庇佑,脸色都不一样。公主知道感恩,和画师说,学画第一个画‘王兄’。” “公主去灵飞了……” 来往省中的信件中,总有家书一样的尺书。 作书人是楚相,姓肖,名不阿,因为后梁帝的诏令不得入楚,仅仅在楚王十几岁入省时见面,却随和如傅父,让楚王感到亲切。 楚王便在上书中写明:“请让楚相也写一写信。他本就是我的相国。” 唯唯诺诺的肖不阿,因为楚王的一句话,得到殊荣,可以往楚国递书。他在肖筑堂里润笔,静心挑选内容。其笔下的文鸢得到楚王的怜惜。失了母亲的小妹,被同样失了母亲的长兄多加问候。 去年得知后梁帝为她修建一座宫观,楚王由衷高兴,带领宫人去采山楂,特意附件,希望尽快送到。 他被树枝勾发,被楚人笑:“殿下真狼狈。”仍然站在山陂上,目送使者跑马边境。他真希望文鸢一切都好,希望下次肖相的信中能写:性内的公主如今可以主持酒局,有了一宫主人的模样。 于是楚王歌颂时,特意添上一句:“殿在离方,卿在正堂,侯不能燕,王不能强。”他没有亲眼见过灵飞行宫,凭着一腔美好的心愿,拟出亭台楼阁、水榭歌台,而他的小妹在其中,合服深衣,俨然是大国的公主—— 但是,怎么回事呢? 眼下,红日在上。楚王与文鸢对视,淌下血的眼泪。文鸢惊惧,想为他擦,被他先一步捧住脸。 “初见时我就想问,你嘴上的血痣是?”楚王的声音冷冰冰的。 “被,被父皇穿了金链,去后留下的。” “穿金链?那是对禽兽的手段。” “是。” 血痣之后,皇帝的暴行还在继续。文鸢讲,楚王淌血泪,泪积在兄妹的影子里,成为双行。听到灵飞行宫,他恍然:“原来是那种地方。”听到众兄弟姐妹送礼,楚王问:“无人真心待你?”于是皇帝的暴行未完,诸位宗室子的暴行又起。文鸢讲累了,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想到,重说过去的事,要这样费神。 楚王恍恍惚惚的,扶住文鸢的肩膀。 现实总不给他留好,他又看到吻痕。 “都是罪行。”楚王想,以手腕抵上山石,准备自杀。 晏待时拦住他,给他一掌。 文鸢也像受了打,捂住脸。 “不罚恶人,只罚自己。千百人这样做,所以后梁堕落。”晏待时扶他上马,又抱文鸢上去,“来。” 两人走前,他走后。云梦的人群随之动。自高空向下,这条长伍划开湖山,给早景增色。队伍中有人穿屦,在浅滩和湿土中走路,十分别扭。然而他们发出的说笑声最大,神情最愉快。楚王回头,静静地看。晏待时勒转缰绳,让出视野,让他看。 劫后的楚人从四面涌现,向楚王伸手,楚王一路都在梦中。到郢都,王宫烧成残宫,顶云发黑。云下是宫人,正在吵嚷嚷地做着什么。看到楚王,他们揉眼睛,从白发中辨认容貌,随即大哭,扑到他脚边。 “要罚恶人,是吗?”楚王怀抱一位楚人,问晏待时。 晏待时点头。 “然而我无知又无力,”楚王撩起白发,“害了所有人。” 晏待时也觉得他无知又无力, 但看他流下血泪,则明白事情开始变得不一样。 人会新生。有过经历的晏待时,最明白脱胎换骨是怎么一回事。 他靠近楚王:“楚境分出国土的东西,屏南地,是后梁的心腹。请你敞开心腹,带领楚人抗争,帮助一人推翻你的父亲。” 身后有人紧促地呼吸。 晏待时听着,又补充:“保护你小妹。” 楚王抚摸楚人的头发:“好。楚国已经无所谓国境,如何运筹,随你们便;后梁的皇帝伤害我的子民,有刻骨仇,不报不能平息冤魂;只是我的小妹文鸢,我保护不了她,不仅仅是为我犯下的错,而是因为一人已经在保护她,全心全意都在她身上,还爱着她。我脏了那人所爱。想必他为大事忍耐,却也伤心。” 白发当中,楚王的眼神像清湖,映出晏待时的脸。 晏待时觉得自己轻视了这位神王。 “晚些时候,再跟我说说你是谁,好吗。”年恤伤了腿,正要王的安慰。楚王与晏待时暂别,这就赶去了。 走前,他多看一眼文鸢,一眼以后,凄美的脸,再也没向她转回。文鸢说:“王兄,我……”她流着滚烫的泪水,以为也是血泪,接到手上,是清水珠。 文鸢怔怔的:“这样狠心。” 晏待时欲要开口,却被她推走了。 告白 文鸢将晏待推向缓坡。 “你骗我。”她想着,含着泪,不看晏待时,要他下坡去。 晏待时放松身体,任由她推自己。 “恩人,你说息大人所想,是保护楚王,然而他实是想毁掉楚王。他已经得偿所愿了。你竟帮助他。你原来心善,连我这样的人都救,如今却对星月一样的人,对,对王兄无情。” 她说着软绵绵的话。 晏待时一眼就看穿她。 他在坡下,轻易提她过来——两人体格差距太大,晏待时提来抓去,总不对她真的动粗,这回却用力,将她的肩膀捏疼了。 文鸢靠着垂带石,在他的笼罩下瑟缩:“连我,我这样的人都救,却对王兄……”她用捡来的木棰固定髻,垂头丧气时,松垮长发,显得很潦草。 觉得难堪的公主,抓紧袖子,就要从面前人的腋下逃脱,却被他捏着脸,被迫抬头。 “我不救人。”晏待时说。 时隔数月,文鸢又听到这句话,已有不同的心境。 她余光向四周,看到幕人的尸体,又看到宫人的。小凳子焦了叁足,仰躺在地上。 文鸢不能自己,对晏待时恶语:“难道你希望他们成为尸体。”话还没说完,呼喊近了。 跛腿的年恤和缺手的宫人领头,抱住晏待时,哭得像少儿:“恩人!” 不久前,楚人在废墟中发现一名郡兵,便围攻他:“毁我国,毁我家!”他们不懂如何去封油,拿起刀剑,只能打人。力道还没有被打人的挣扎大。一两个楚人被掀倒。 年恤刚刚走出地下,眼前改换黑白,还有点迷糊。看到同伴吃亏,他抄起兵器赶去帮忙,没注意身后有众人推出的钎车,因而被轧伤腿。 疼痛中,他看到楚王近了,披白发,像披白褐。 与楚王同岁的青年心疼王:“殿下。”君臣依偎在一块掉眼泪。他又于朦胧中看到晏待时。 “家马令那样高俊,世无出的勇武。唔,他不是家马令,而是昊天上帝预言楚人有难,以他为下界神,护人教人。”年恤这样想着,对楚王说:“随我们来。”他将楚王带到晕厥的郡兵旁边,塞给楚王一把剑,像在邀功,又像在明志,之后便向晏待时奔去。 武库中的幸存者陆续回到地面,冲开了文鸢。或许有一两位路过,抚摸文鸢的脸做安慰,但更多人跟随年恤,向晏待时去,伏在他身上,为他擦血迹。 文鸢愣愣地,看到年恤亲吻晏待时的颔际,另有一位使女亲吻晏待时的耳垂,终于忍不住上前,想分开他们。晏待时比她快,拨走年恤和使女,暴露了自己手臂上的伤。 文鸢这才发现他的辛苦。 其实他跑马入云梦时,已经一身血污,但文鸢那时满心是楚王,看见了也像没看见。现在楚人将他簇拥,句句“恩人”,让文鸢恍然:她的一夜在翟台上,与兄长男女相成;他的一夜又做了什么呢。 自己真是陋极。 文鸢羞惭,掩面离去。 晏待时目送她,又皱眉拨开一名楚人。 王宫地下武库的兵器被分批运出。少数留给楚人,多数作为军备,由行军的队伍带走。走前,几位领军和晏待时在楚王宫里挑了一间尚且完好的旋室说话。文鸢靠在旋室外,听人称他“义阳王子”。 “请义阳王子饮。”满头小髻的男子给晏待时一只皮囊。 晏待时拒绝。 那人便笑着倾囊:“在后梁待久了,变文质了。”他们之中,许多人都知道晏待时的过去,仍然坚持开这种玩笑,可见彼此关系亲密。 另有耳边饰鼹绒的男子搂住晏待时:“我们今夜出发,整理完东海,就向东北去。”说着说着,竟然落下泪来:“姓荀的并没有诳我们,你还活着!你啊你,世上第一等的愚人就是你,做好事做进沙丘里。以后千万不要涉险,事成就与我们同归西北,取你的王位,再不回来了。” 晏待时沉下脸。那人慌忙改口:“不说这些。帮我们看看地图。” 卷轴在中间,照明在两边。雄心勃勃的男子们聚在一起,揣摩入省的道路,各个都像鸷鸟。文鸢沉默地看,仿佛看到过去的时岁里,来自西北的众位少年在营帐中夜话,灯火与热情。 她低着头,越想,越有怅然若失的感觉,不小心将影子漏进旋室。 一位生黄髭的男子注意到,便挑看图的间隙问晏待时:“复姓公孙的使者对我们说,你潜伏在楚国,要做几件事。如今武库已经昭示,楚王也同我们站在一边,你的事算是完成了,今夜同我们入省,说不定还能手刃仇人。” “我不与你们同行。” “为什么?” 晏待时垂眼:“也不急于西北事。” 这下许多人都静默。 他们审视晏待时。 有人捶地:“造沙丘的畜牲,毁了义阳国少主人的志气。等我断他头颅,用他的血给你塑道回家。” 晏待时示意大家继续。众人才忿忿地指划,气势比之前更足,仿佛后梁的皇帝已经在他们的指划下被分解。 避开众人,生黄髭的男子捉住晏待时的手:“你并没有丧失心志,对吗,那么,是为了她?”他示意晏待时,晏待时便看到旋室外那只影子,缩成一团,黯然得很,几乎隐在灯炬影里。 他眉头松动:“我不为他人。” “心口不一的人,”生黄髭的男子打趣,“你要改一改,不然她从此错会你的意,坚信你心地高洁,无关风月。她年纪还小吧,这样错会,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别像我,我就错会你的意!十年以前,哪怕此刻的前一刻,我都不信你会为一个小女子——嘶,她父亲就是后梁的皇帝吧?亏你拎得清。” 晏待时抽了他的马绳绑他,让他快滚,看他笑着走开,才去看旋室外的影子。 拱起来的影,好像在打瞌睡。 军伍出发,押着两守过大水,入东海郡,稍作停留,随后向北。战马放开四蹄奔跑,震动声在楚国边境回荡。文鸢半梦半醒,才知道领军已经离去。 升月的夜。她收起手边物,靠着旋室门,先看一看晏待时在否。 晏待时揣手等在门边。 文鸢吓一跳:“呀。” 她坐倒,带翻了手边的木棉枝条。 削尖的树枝,二叁条,二叁尺长,散在她身边。而她还拿着小刀,实在惹人怀疑。 见晏待时打量木棉枝,文鸢慌忙解释:“白天时,我做了错事,所以晚上来请罪。看你和他们说话,我不好打搅,就在这里等。”她将小刀藏起,去捡树枝,顶着红脸,将枝条背负在身后。 晏待时这才看懂,又见她挽袖。 “本来需要赤身,但我想,赤膊也能替代吧。”低不可闻的声音,显示说话者的心虚。 文鸢无比难为情,拢起裸露的手臂。要道歉的心终究使她低头:“我不该指责你。” 她来负荆请罪了。 头顶传来抑制的鼻息。文鸢知道自己做傻事,使人发笑。但她咬着嘴唇,坚持将话讲完:“我才是害了王兄的那一个,而你救人无数,到哪里都可以为他人施恩。” 她说一句话,低一次头,就要藏进衣领里。晏待时这才收起笑,先夺过她的小刀,又将她背上的木棉枝条解了丢开。 “义阳国中有一尊龙雀像,是善神,我在你这个年纪时,试剑,将它的脑袋削掉,险些将我父王气死,”晏待时将声音放轻,“我不是什么至人,不救人,不为他人,这些话重复了多遍,你不信……你说你害了楚王,那么我同样害了楚王。对楚人,我的罪大过恩。你尽可以指责我。” 他是少话的人,难得敞开心扉。文鸢听得很难过。她想:“于我来说,你就是至人。”于是她摇头,抱着木棉枝跑走:“恩人休息吧。” 晏待时拽她回来:“还在生气?” “生气?我,我怎么会生气呢?”文鸢吃惊地看他。然而脸已经红到耳畔,俨然是被人揭穿心事的反应。 她气他与息再合谋,而对自己有所隐瞒。 这个极自私的想法,从来藏在心腹晦暗处,一夜之间被当事人挖出,让文鸢汗颜。木棉早被她忘记,在地上滚,又被她踩。 文鸢跌跌撞撞,退到一幅画上,便扶着绢帛面:“恩人不要误会。我哪里敢呢。”晏待时走近:“尽可以指责我。”文鸢便沉默了。 男子挺拔的腰身,在她眼前。 她揪住他腰带上的茱萸,很没底气:“即便你要做残忍的事,要同息大人毁了我王兄的心,也不要向我隐瞒。告诉我,我和你们连坐。” 她终于吐露心声,抖得很厉害,以为晏待时听了她这番话,会轻贱她。没想手中的茱萸纹后撤。身前人单膝屈跪,到她面前。 后梁崇尚游媚,极致的男子都以美着称,如楚王,如省中许多少年童子。文鸢看惯了他们,再仰视晏待时:他眉眼深刻,虽然英气,却常冷脸,漠然无所谓的样子,让人敬畏——文鸢觉得自己因为纳罕而看入神,会冒犯人,总是匆匆垂眼。 然而现在他主动屈膝,在她眼下,换她来俯视。那么她垂眼也躲不掉了,只好和他对视。 “你依恋楚王?”他忽然这样问。 文鸢张口结舌。 但不知怎么,她很想向他解释清楚:“后梁全境无人不依恋王兄。我想,就算是恩人你,入楚多日,应该也依恋他。” 晏待时不置可否。 文鸢便丧气了,丢开拙劣的说辞,老老实实地讲:“况且你们让我扮演知岁,知岁是什么样的女子,怎可能不爱楚王呢。”她想起在翟台上忘乎所以的欢好,那时她好像真的成了知岁。 文鸢恶寒,抱住双臂。 发顶压下一些重量。她眯着眼睛:“恩人。” 晏待时摸她头发。 这样的安慰,出自他手,让文鸢僵直身体,放目光在室内乱窜。听到他说:“以后不会再让你做这种事。”才静下来。 许多人随意对待文鸢,让文鸢常常忘记自己实是一位公主。不过,从今夜起的往后,王朝动荡,或许她的公主身份也会在某天改易,那时依旧能让文鸢放心,让文鸢确信不会随意对待她的人,大概只剩下眼前这一位。 文鸢想起众位领军与晏待时的会话,想起晏待时有属于他的家国,连带着想起更早的事:正下雪,她和晏待时在马车上,她让他别放任生死,别去沙丘:“之后天南地北,千万不要回沙丘。” 那时她充大度,予人自由似的,现在却生出患得患失,一边摇头,一边求告:“不,我可以继续做这种事,只要你不疏远我,不骗我。你不是息大人的,而是我的,去我而从他,就是背弃你的前言。” 她捂住嘴,又从指缝中细语:“‘我的命已经属于你’,这是你的前言,恩人,你不可以忘。” 她轻轻地喘。 两人都为这番疯话发怔。 文鸢率先反应,急忙别过头,又成了唯唯诺诺的样子:“我,我指责完了,各人有各人的休息,我不便,我去别处。” 然而她在他的身位当中,无处可去。 压在头顶的手,落到后颈处,稍用力,正回她的脸。 文鸢躲闪着,怕他生气,偶然一眼。 鼎灯明亮他的脸,让他柔和。 “我不会背弃前言。”晏待时把握她的后颈。 文鸢像被把握住命门,动也不敢动,却不忘小声提醒:“也不再隐瞒。” “何事都与你谈。不是自找负担。” 文鸢红着脸:“不是。” “譬如我现在在做什么,需要告诉你,还是你来判断?” “恩人你,”文鸢总觉得这种说法自视过高,但晏待时示意她讲,她便讲了,“你效忠于我。” 看她净想办法掩饰羞涩与开心,又抚平他衣肩处的皱褶,让他勿要再跪。晏待时终于笑一笑,认命似的。 老友的话在此刻作用:“不然她从此错会你的意,坚信你心性高洁,无关风月……”晏待时无所谓错会,甚至觉得错会更好。毕竟—— “自找负担。”他闭眼又睁眼,将她往身前按。 文鸢本来扶着他的肩,因为两人缩短的间距,不得不改搂他的颈。 她问:“恩人?” 十盏鼎灯,高下都有,为两具相趋的身体造势。明暗里,文鸢终于意识到他的所愿。她从脸颊到指甲都熟透,像染燕支,情不自禁靠近一些。 放在她身后的手有停顿。 文鸢大羞赧:“我,我只是。” 十盏鼎灯灭了九盏。两人一下子贴在一起。她的鼻尖擦过他的鼻尖,她的上唇蹭过他的下唇。刹那过去,晏待时已经站起,将文鸢搂进怀中。 文鸢说着:“欸?”随他去看,看到大敞的旋室门。 门头灌风,拉扯一盏未灭的灯,闪烁门前的人影。人没入室,白发先被吹拂,张扬地舞。 “王兄。” 楚王夜访,带了一把剑。 “宫人们都睡下,我才来的,有些晚了,不打搅吧,”他落座旋室角落,见文鸢忌惮剑,便解释,“虽与许多领军相遇,但我想着,去封油是件小事,还是找熟人帮忙较好。这才来请你。” 原来是为剑去封。 文鸢松口气,观察楚王:白天他一度被现实击垮,到这时已经恢复如常。然而谁也不知他的心变成什么样子。 晏待时收剑,又以灯点灯,起火化油。室内暂时黯淡。文鸢正忐忑,听到楚王问她:“还惊吓吗。” 文鸢摇头,胸中很酸楚。 去封的剑送还给楚王。他摩挲剑锋,不小心割破了手:“唉,我总是这样笨拙。”他的笑貌与之前无二。文鸢却打战栗。 “去关窗吧。”晏待时支开她,转头就遇上沾着楚王血的剑锋。 “白天,你说要我帮助一人,推翻我的父亲。请你与我细讲。”楚王将剑献给他,这次不是借口去封,而是献誓。 帘幕一侧,文鸢也在倾听,压不住窗,放风入室。风将灯卷灭,又剩下一盏,刚好是巨画下的一盏。 楚王宫经历血洗。这幅对弈图依旧完好无缺。历久弥新的油墨,由公冶国师手绘。 晏待时看着,想起千年的笑言:公冶氏父子,相信人定胜天。 于是他说:“世上第一等的凶徒,以人为胜过天命的人。” 楚王也随他看画:“我以为那人行的是正义道,原来是凶徒。” “你见了他,大概不会以为他是凶徒,”晏待时撑颔注视楚王,“他像你,你们兄弟在神韵上如出一辙。” 漫长的一刻里,楚王不做表示,文鸢也不出声。孤灯闪烁,让画幅错彩。画幅前后,是一位已故皇后的秘闻,并一位青年权臣的苦旅。 ? 关于旧文 作者得了一种一推自己的文就会以头抢地的病(害羞 有缘会相见的?就不提啦 阿噎留在世上的一口气(一) 肖不阿走夜路。 禁门渐远。门内正有大事发生。 楚王并楚王妃入省贡方,暂住几天。没想到怀孕不足九月的楚王妃早产,生出王太子来。作储君的楚王,其嫡长子日后也会是储君,继而为皇,成为后梁的天。 于是婴孩被人剪断脐带,抱出,放到众人发顶,接受膜拜。 人多,口眼多。大家一同看到惊人的场面:“咦,楚王太子不哭,还伸手向天,做奉养状!”敬畏的手,一只接一只,去抚摸幼婴热的身体,因而忽略了搁置一旁的冷的脐带,共有两条。 “不阿,不阿,你带他走!” 这是当日黄昏浮动时,一间有血腥味的房间里传出的对话。 “椽栾,你何苦?你把他送走,送到何处呢?何处能放他这样的小孩?” “他是我的骨肉,何处都能放他,唯独放他父亲身边不行。不阿,你难道不知道,他父亲是头恶鬼?”沉默过后,女子发出煎熬的痛声,“太疼了,我欲死,却也要安顿好他再死。” “但你肚里还有另一个孩子。” “是,如果我活下来,我将带着这个孩子事鬼。为了他兄长,一定要拿他做牺牲,唉,太疼了,不阿,你快带他走。” “好,好,椽栾,我带他走,我穷尽一生保护他,教导他,绝不让他辜负你的心意。” “谁要你保护他,教导他!”刚刚还如游丝的女声,一下子雄壮起来,“你敢忤逆他的父亲吗?或者你能开辟新路,隳楚庙,肩负后梁?你连心仪的人都不敢面对!” “我……” “那么你永远不要教他,将他扔到苦地里去,最好是离省中不远、又不富足的地方,最好是有攻山之辈、又有都水长官的地方,让他耳目有广有狭,等一二十年、四五十年后,你且看他的成就,”为母者骄傲的声音,到这里弱下来,“你能看到,我却看不到。我经历这番催生的事故,大概垮了身体。” 男声抽泣:“椽栾,你保重。” 女声发噎:“你哭什么!你快走吧!” 禁门已经没去。肖不阿走夜路,因为不安而气喘吁吁。 怀中的婴儿很安静,从襁褓中探出两手,朝天抓挠,做出和省中那位楚王太子相同的动作来。 “在你阿母肚子里时,你是否与兄弟抱臂相拥呢,就这样把你和母亲弟弟拆散,不好受吧?”年轻的肖不阿,没有哄小孩的经验,更因心中苦恨,说着逗弄的话,却潸然流泪。过路的卫士中,有认识他的人:“咦,肖居室?”肖不阿慌张,抹去眼泪,“嗳嗳”地应着离开。 婴儿被他按在怀里,比他冷静。 过十四日,省中为小王太子宴。楚王命人挖蛇胆、刿鸡肝,来祝亲儿。看到小孩举手,将秽物献给天,他赞叹:“神王。”左右学舌:“神王。”肖不阿隐在人群中,翻动嘴唇。 趁大家都在看孩子,他去看孩子的母亲——楚妃孟椽栾正在修养。 她秘密催产,先生一子,又忍耐许久,才闹着分娩,造出独生一子的假象。这样做虽然性命无碍,身体却大受损。女医查过她的下体,瞠目结舌,能说的话只有:“王妃,静养吧。”于是她裹在一匹桃华锦绣里,充了十四天木头人,期间除了楚王的例行问候,没人敢接近她:谁都能从她的面相上看出死气。 肖不阿忍着眼泪,为她讲述那个孩子的下落:“我连过几道关卡,对核验的人说,怀里是一头能伤人的野兽,要拿到西堰渠溺死,他们就懂了,没有为难我,也没做记录。出省以后,我犹豫,一度想送他去右扶风。右扶风华美,即便是他的长相,也不会乍眼。” “不行,言氏主右扶风,言氏擅淫!”锦绣里的女人挣扎起来,被肖不阿按住。 “阿噎,阿噎,你别急,”肖不阿一紧张,喊出她不大雅致的小名,“我怎么会让你为难呢?我想到你对他的寄望,最终还是将他送到左冯翊。” “左冯翊何处?” “昌山脚下,小铁官门前。” 锦绣里吐出一口气:“好吧,辛苦你。我安心了。” 铁官的歌,讲他们乏味的生活。例如更夫鼓铸歌:“山雨回风,昌五工更,饮食在野,刍稾在侧。”取金歌:“取金,取银,取磁,取汵。”夜过十二亭做长剑铁官长李丕歌:“官啬夫,冶师佐,相与过亭十二所。削厉制其锋,践卒善其锷,雇佣缠其缑,硐炭灭炉火。李丕奋剑百步走,长官向右徒向左。” 歌唱了五年,铁官就辛苦五年。五年内,叁辅一切铁署都在忙碌。无论是攻山取材的大铁官,还是回收废铁的小铁官,白天夜里铸,抓细民,拿家奴,总之拼上所有人力物力,向省中供给兵器。他们中有些人累得神志不清,也曾对天抱怨:“又不打仗!造这么多兵器干什么?”过后被惩罚,只好在窟中顿足:“欸!” 而今天,一切都结束了——今天是新皇登基的日子。 “老皇帝死得好!”一名铁官徒说。 省中来的运输官正好停车。 铁官徒来不及收回话语,只好扇自己嘴巴。 运输官并不在意,指挥载好最后一批兵器,这才教训他:“可注意!让你们造兵器的人,不是先皇,而是刚刚坐上龙椅这位。这位将长子送往楚地,又封了国,你们的兵器也运了五年,一件不少,都已经入楚,用来保护后梁最灵秀的皇子,还有什么不满?” 铁官徒喏喏的,却有一道声音,从他们中间发出,肆意嘲笑:“兵器极凶,索要极勤,运去封国,只能杀人,这样庞然的数量,足够杀一国的成人了,还谈什么保护。” 细嫩的声音,来自一个孩童。 息再时年五岁,在铁官徒中间,像一颗露水。 运输官讶异他的话,更讶异他的姿容,正不知说些什么,来威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见铁官徒扬起巴掌。 “野种。” 息再避开脸,被打中肩膀,在地上滚了几圈。另一侧的铁官徒也来帮忙,按住他的脖颈,向运输官道歉:“大人,今天是大赦日,施恩日,请勿与小子置气。” “一群隶人。”经他们提醒,运输官才想起自己的使命,丢下一句谩骂,驱车离开。 等行尘消散,铁官徒才开始另一种教训:他们让息再吃铁渣。 “我们养你,你不报恩,反而给我们招祸,今日的餐饭就是这个,挑剔便撕烂你的嘴。”粗犷的铁官徒,对付清瘦的小孩,自有一套办法,如果息再不张口,不吃铁渣,他们就要用膝盖顶断他的脊梁骨。 但息再没反抗,趴在铁渣上大吃,直到牙齿结黑霜。恰好铁官长李丕也到了,喝止众人:“还不领赏,在干什么?今日新元第一天,有诏,众位铁官徒免一岁役,更夫免一月役,雇佣进为卒,卒进为工,工师进为待诏,都去高兴吧。”铁官徒们这才丢下息再,欢呼雀跃,将元件抛上天。 息再咀嚼铁渣,伏在他们脚下看。 夜里,李丕去找息再。息再在冶铁窟里坐着,正摆弄头发,拢出椎髻的形状。 “好小子,既然有头脑,为什么故意讨打?” “我明天就要走,怕忘记这里,所以讨一顿打。” 李丕想:真是倔强的小孩。 他凑近了:“你还担心忘记这里?以你的出身,怕是一辈子能去到的最好的地方就是这里!昌山小铁,你不要小看它,它为省中和楚国制作了五年!” 息再在窟中笑。 李丕当自己受了不懂事的孩子嘲弄,并不气恼:“你笑,以后你为大男,就知道处世的艰辛。但现在有一条路,就在你面前,看你愿不愿意走:给我做继子,以后让你当官令史,让你当官长!”半辈子独身的李丕,眼看息再长大,显露美貌,就垂涎了。 息再听完,仍然笑着,语带讥讽:“我给你做继子,当官令史,当官长,然后某天,皇帝又死了,换新的皇帝发诏令,我再跟这帮铁官徒欢呼:减了一岁役,进了一级官?” 李丕点头:“可好?” “铁官长,我明天就要走。”息再捂住头上的锥髻,像发毒誓。 李丕走了,并不气馁。明天太阳一定东升西落,众人一定叁餐米粥,息再一定留在这里。不说昌山五铁看守严密,就算侥幸被他走脱,不过是五岁的小孩,无父无母,无依无恃,在世上立足,也是一眼就能穷尽的未来。 第二天清晨,运输官弃车纵马,狂奔回昌山,要找铁官长。 李丕还在睡梦中,被随从抓了,压到冶铁窟前。 许多铁官徒被吵醒,从窟中探头,听运输官的质问:“五年好铸,一朝松懈!昌一至昌五中,只有你小铁官缺了两件铁当卢。左冯翊大人仔细查验,才发现这个缺失,现下正在等待。东西去哪里了?” 李丕很不清醒,只听懂左冯翊大人正在等待,便发抖。大人哪有不严苛者?过去昌二的小铁官缺了一件物品,被大人鞭策,直到无法走路,而如今他昌五缺了两件……李丕环顾四周,想找替死鬼:“谁知道铁当卢的去向?”铁官徒一齐缩回脑袋。 李丕觉得自己完了。 “我知道当卢的去向。”息再一开口,运输官、铁官长并铁官徒的目光,聚在他身上。运输官喃喃的:“又是你。” 息再咧嘴,露出被铁渣染黑的牙齿:“是我,我吃了两枚铁器,上刻兽面,那就是当卢吧,真漂亮。” “他总是乱吃乱吞。”有人反应快,借题发挥。 “人小肚子大,老喊饿,或许贪嘴,吃了铁,误大事。”有人附和。 “是啊,是这小儿的错。”李丕活过来了。 但铁当卢没了就是没了,短时间内无法造出,该受罚的人还是李丕,他重新陷入绝望,只能向运输官重复:“是这小儿的错。” “是我的错,”息再越过他,“请不要罚昌五的铁官,就将我带给左冯翊大人交差。” 他走到运输官面前,以手指其腹部:“见到左冯翊大人,请将我开膛。铁器还在我腹中,取出来洗一洗,正好补上缺漏。”察觉到面前人打冷战,息再抬头,与他对视。 运输官恍惚,以为看到省中的天雄。 他膝盖发软,说着将人带走,犹然心悸。又忽然想起这不过是隶人们养的小玩意,便气恼,给了李丕一脚。 李丕倒下,看息再被运输官提上马,忽然有劲,连滚带爬地追:“等等,这是谎话,他并没有吃什么铁当卢,牙齿发黑,是因为昨天吞吃铁渣!”众铁官徒拦他:“官长,你疯了,就是他吃的。” 息再自运输官的腋下探头,和他们道别:“我是孤儿,你们将我养大,我无以为报。我今天离开,今后回来,领你们看一看昌山以外的大小铁。”他说着话,冷冷地笑,叫人以为他披童子的外皮,其实在世上长存了许多年。 李丕看着他离开,意识到他在这个年纪,已经一言九鼎:“真的走了……” 铁官长瘫倒,汗落在昌山脚。 天大亮,十里路外,跑马队伍中,息再展开头顶的椎髻,露出两枚铁当卢。 在运输官惊诧的注视下,他将铁器打入马的双眼。人仰马翻,他也扭断脚,向西逃。之后一年,他暂住在邻县,还能看到昌山顶,第二年再向西,换另一个县城,则昌山在长天后面,不见轮廓。 买一个浡人,需要上品银十。 贩子对价格做出解释:“诸君难道不知皇帝的宠优蓝谨?蓝谨精通百戏,是后梁第一伎人,吃穿无忧,地位尊贵,据说今日还登上小楚王的生日宴会,为后宫贵人表演!而浡人出身百戏之国,自小耳濡目染,身心灵慧,尤其是我这几位浡人,样貌清雅,年纪又轻,假以时日,难保不会成为下一个蓝谨,买了他们,便是买了生财大道!” 贩子说得很动听,然而定价实在太贵,虽然吸引了很多人来看热闹,却没卖出一个,无奈拿浡人出气:“白吃饭!” 不会语言的浡人,顺从地挨骂,帮忙收摊,正好与过路的息再对上眼。 叁叁两两的幼年浡人,看这位红颜,看走了神,过后互相打手势,以为遇见大斋时的童子。直到贩子叫骂,他们才不再留恋,卷着铺盖走了。 只一个晚上,一切都改变。 第二天,买一个浡人,需要叁个铜子。 贩子对价格做出解释:“诸君,且看,且看这几位浡人,他们年轻漂亮,头脑活络,做惯了事情!能挑水,能做饭,能扫除,能解妇人苦闷,如今只要叁个铜子,买回去看个新鲜,当个消遣,就当买一颗菜,买一个摆饰。” 即便贩子绝口不提浡人的特长,路人依旧行色匆匆,不再停留。对眼前的变故,贩子不能说毫无预料,只是真正发生了,让他痛苦:行远路进口的浡人,就这样废了,他血本无归。 贩子拿张凳子,坐在摊前,失魂落魄,突然指天:“蓝谨!” 蓝谨刚刚下狱。 昨天相思殿大宴,为楚王庆生。楚王远在楚国,不能赴宴,其母后孟氏念儿心切,做书几函,又要博弈:“听说楚王叁岁就能辨文石、投掷、打子吃子,不愧是我的儿子。”她的得意模样,让身旁人发笑。 后梁帝抹着嘴:“好啊,阿噎,难得你高兴,就让蓝谨陪你一局。” 蓝谨上殿,身穿彩衣,春风得意。 棋子列定,皇后与伎人各自牟取,首盘擒中路,皇后赢了一半子,次局又赢,观众暗暗在手心里写字:“忿急。”等到第叁局开始,换数弹棋,皇后依旧大胜,蓝谨便坐不住了:他知道皇后厉害,没想到皇后绝然,不禁向殿上诉苦:“陛下,皇后留一子,藏一子,小人无论如何也赢不了她。” 后梁帝大笑,群臣大笑。 坐在前排观局的公冶国师便扯动嘴角。 他其实不觉得有趣,不过,天数台以外的人间,自有一番处事的规矩。他不叛逆,跟着大家笑一笑,无论如何也不会出错。 但叛逆的人在上——皇后惊声尖叫,抓起棋子堵蓝谨的嘴。 相思殿安静。 “什么留一子,藏一子,你妄言!”她的毛病犯了,每当情绪激动时,就上不来气。宫女扶她,她打走宫女,执事近她,她咬下执事的肉。 歇斯底里的女人,张牙舞爪,将宾客吓退,再看殿中。 后梁帝坐在殿中:“嗯?” 他知道了,他已经知道了,才会派蓝谨来说这句话……护子心切的女人,自己唬自己,越害怕,越疯狂,终于喊出声:“楚王从来一人,至于兄弟姐妹,他!” 殿柱下的肖不阿鼓起勇气:“皇后失智,快扶她下去。”后梁帝看他一眼,他就说不出话,心里已经彻凉:皇后自乱阵脚,或许要漏出秘密。 宴中一人突然发笑,击钟一样。 是灵飞美人。她怀孕,腹部高高隆起。意外发生以前,她正拿小匙击碗,和一名侍卫玩乐。 皇后失常。灵飞美人饶有兴致,看了很久,此刻评价:“错了错了,先罚蓝谨,罚了蓝谨,皇后自然安心。蓝谨欸,你的舌头该断!看把皇后吓的,竟说坏话。楚王怎会是一人,没有兄弟姐妹呢?瞧我肚子里这个。” 她一挺腹部,与席的和夫人便说粗俗,然而气氛到底缓和了,众位宫官执事都称有理,请皇帝罚。 后梁帝离席,搂住孟皇后。 看她不断抽噎吸气的样子,他怜惜,摸她发顶:“好阿噎,我来罚他。” 蓝谨下狱,脱鞋换衣时,仍然喊冤:“我只是如实说明棋局情况,我哪一句话冒犯了皇后?” 蓝谨的遭遇遍传后梁,首先从叁辅地区传开。人都说,做百戏伎人,再风光,言行中有零星错,就会落得牢狱的下场。多数人宁愿从他处入手,挣条功名,或是干脆做个小老百姓,再也不贪此处的利益。 浡人一下子贬值,成为无人问津的商品。 贩子满腔怒火,骂了叁天蓝谨,将怒意对准浡人。 “过来。”他喊。 其中一个浡人过去,被他打。 之前贩子不动浡人,是因怀抱壮志,想将他们卖到贵人处,换一个好价钱。如今志向消亡,他将浡人看做物,肆意磋磨,打完了又让他们学猪狗,做无赖的表演,吸引一部分兴味特别的人,看看能不能撞大运,卖出一两个。 挨打的浡人,在所有浡人中最年长。他俯下身,带头爬动,看人来人往,看到一双瘦腿。 又是息再:灰色的云天下,他昳丽风采。 浡人仰视他,多希望他这样的人是世家子,一挥衣袖,将自己并同伴买走。 但息再连衣袖都没有,披短褐,穿旧鞋,脸是莲花,身份是乞丐,还不如浡人体面。 四季轮转,很快到了冬天。贩子终于灰心,收拾行装回乡,走前将浡人卖给肉铺:“据说八岁以前别种童子的肾脏,可以驱邪治病,我只收两浡人一铜子,算是贱卖了,你们动手吧,之后去处方处卖出高价,我也不会追回来要钱了,我已经血本无归,我要回家务农。” 贩子拿到铜子离开,浡人们被关在栅栏里,低声哭泣。小猪赶来,将人错认成同伴,与他们依偎。 屠户在栏外点数,彼此商量:“呀,差人数,这怎么分?等老四回来再看?”一个浡人像是听懂了他们的对话,忽然大哭嚎,将屠户吓得冷战。这时灵巧的影子正好从肉铺外窜进来,拿起大块膘肥逃走。 屠户认出那人是息再,切齿,提了棒槌去追:“野种!” 距离左冯翊治所最近的县城,又混乱,又繁华:满载奇货的车马去了复来;大人物戴帽出街;细民和流亡多如毫毛,息再就是其中之一。他在县中出名,不仅是因为偷窃,还因他不偷财物,只偷食物,令人生厌,但又生不出什么深仇。 “你可看到栏中的小子?这次被我们抓到,我将你也关进去!”屠户威吓。 “栏中是浡人吧?他们来左冯翊近一年,还学不会说话,这样没本事,活该受宰割。”息再轻快地跑,一会儿就不见踪影。他的话顺风吹回肉铺,让浡人听了,抱着猪发抖。 夜里,浡人一个架一个,准备越栏,被起夜的屠户逮到:“跑!” 他们打断浡人的腿,起锅烧水,拿出砧板:“本想等老四回来细分,谁想你们这样不老实。” 屠夫磨刀,惊到畜牲,栏圈里另有一种疯狂。浡人夹在两种动静之间,已经忘记自己是否为人。息再低声呼喊许久,他们都没反应,躺在地上,咬腮引颈,几乎成为死肉。 “啊!”浡人的断腿被息再踩,痛得大叫。 精神垂死的浡人,睁着泪眼,这才看清救世主一样的男孩:白皙又灵巧,在夜里潜行,像一条游龙。 “无束无缚,却不逃跑,非要伏在地上流泪。我真不想救你们。”他说着残酷的话,同时扶起近处的浡人,“你伤得最轻,和我一道做诱饵去。” 浡人逃跑了。屠户出动捉人,左右邻舍帮忙打灯。在灯火的尽头,息再和一名浡人拖延着,故意留下痕迹,将捉捕者引到相反的方向,其余浡人顺直道向北,逃往野外。 “跑不动了?”息再几次停下,没等到浡人振作,反而等到暴怒的屠夫。 他转去浡人身后,推着人跑:“不想死吧。”浡人拼命点头——来左冯翊近一年,这是他第一次正式与人沟通。 但孩童实在跑不过大男。 屠夫跟上,挥刀砍人。息再躲过,浡人没躲过,后颈划出一道小口,吓得他惨叫。屠夫因而得意了。息再抓住机会,将浡人推下城渠,同时自己被绊了脚踝,摔在地上。 眼看浡人滚进深沟,屠夫想起付出的铜子,失去理智:“野种!”暴戾的声音铺天盖地。息再抱住脑袋,嗤鼻。 他受着打,躲开劈砍,心里还在计算:如果浡人存活,从渠中爬出,并最终逃回故乡,那么自己不过是在千百年后,成为某支别种歌颂的英雄;如果浡人不能存活,就那样摔死、淹死,而自己又被屠夫虐杀,那么平明一到,世上只会多两具卑贱人的凉尸。 “真是。” 息再双肩流血,静静地呼气,眼睛红了。 一个人怎么会有如此不屈的性格呢?平常在街上走,在东市偷窃,息再总能看到手持粗粮的人,据檐下一角,大谈天地,或是无家的少年追求无家的少女,再不然是极秀的笙磬生,褪一半衣服,自甘堕落……他们都笑得很好,即便转头就被人斥逐,也没见出不适来。而息再仅仅看他们一眼,就觉得呼吸不畅。偶然一次,他向他们表现出鄙夷,却被嘲笑:“这个孤儿贼,以为自己乘大车、住重屋,还嚣张?其实算什么东西。” 李丕有色欲的脸,紧接着浮现:“以你的出身,怕是一辈子能去到的最好的地方就是这里。” 暮雪来了。 息再捂住脑袋,受屠夫打。 他的心思越来越少,到最后忘记所有前事,只剩一个愿望:谁能给他一下,将他彻底杀死,他好转世为石头,想东还是想西,都由人踢着去。 马蹄声就在此刻响起。 息再耳朵贴地,听得尤其清楚。 “让路!”骑士大喝。 屠夫打着滑,躲到平房后,辨认来兵:“看他们的甲备,远胜县兵,也不是游徼,好像是,好像是——” 这队骑兵,实是皇宫里的羽林,奉命追踪某物,跑马到这里。市井的纠纷不在他们管辖,赶走屠夫只是意外之举,如果愿意,他们可以纵容铁蹄,将不能动弹的息再踏成肉泥。 但羽林们心事重重,展现骑术,从息再身上跃马,到城渠下游,又停成一排,伸头等待。 约两刻后,省中西堰渠的排水来了。 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 “在那!”羽林以手指引。 渠对岸又来一队羽林,伸出长竿,架起木阀。 息再听到沉闷的碰撞。 活水凉,翻涌在他头顶。他拖着一身伤,勉强抬头,追寻水汽,看渠沟方向,看到一具尸体。 女子的尸体,被长竿挑,被木阀格挡,鱼跃一周,滚到这边。排水扭转她的脖子,让她不瞑目的眼睛,和息再的眼睛对在一起。 世上最美的女子,大概就是她了。 然而流水很快将她推走,两队羽林也纵马,追着渠水和尸体,向下一城去。雪天里回荡号令:“省中命,将灵飞美人的尸体投入西堰渠,直到腐烂为水。” 号令绕城,惊走屠夫。四下无人,渐渐安静的夜。 息再翻个身,跪趴在地。 他微张着嘴,还在痴然,还在想刚刚水中的女子:她的面盘像切玉,手脚像白鱼,衣服遇水不皱,乌发编成九鬟环,名为某美人,应该比乘大车、住重屋之辈,还要显耀百倍,却死在水里,狰狞地睁大眼。 息再接了一嘴雪,打个喷嚏,忽然笑出来。 他爬起,伤得太重,又倒下。 渠沟方向传来一声“欸”。 浡人活着,不但活着,还颇有神气,攀爬上岸,不待喘气,就扑向息再,支吾着:“欸欸!” “你躲在沟壁下,想等人走了,过来帮我?”息再由他搀扶,迅速无力,靠回他肩上,两个孩童浑身是血,息再忽然向他道歉,“是我小看浡人,不该说你们没本事,说你们活该待宰。” 浡人停顿,浮起一层泪,坚持比划着:“欸。” 他努力表达,脸色涨得通红,又是翻白眼,又是扯舌头。 息再明白了:浡人也看到那具女尸。 “水中的尸体,我,我不要?” 浡人比划一点,息再理解一点,终于说出浡人想说的话:“不要我死,不要我变成水中的尸体。” 浡人停手,热泪落在息再脸上。 息再难为情,一把推开浡人:“看了那具尸体,我决意要活两叁百年,怎么可能死去。”他遍体鳞伤,坚持直立行走,似乎这样做,曾在深夜里受毒打、几乎弃命的可怜孤儿,就能化成一滩血,永远留在小县城的渠岸上。 浡人追上去,要与息再同行,被他甩开手。 其余浡人便都从街巷里拥出,与息再同行。 息再怎么甩也甩不掉,只能冷冷地笑:“我再也不做好事,从此只为自己活着。你们一帮别种,话都不会说,跟着我,只能做我的走狗。” 浡人很高兴,用枯枝画图,告诉息再,自己的族名是狗,立刻受到他的嘲弄:“名字多陋。” 一个浡人黯淡了,另一个浡人接着画图。 狗,兔,旱獭,男人的肚肠……陋名一个接一个,终于让息再厌烦。他踢开树枝,踢到树干,雪纷纷揺落,息再伤处的血也揺落。 他俯身忍疼,和族名为狗的浡人面对面。 “如果我是你的族亲,就给你起名揺落。”息再说。 他认真起来,看呆了浡人。 其中,得到名字的揺落率先清醒,肩负着息再,暗暗许愿:这条性命能帮他走得更远。 另有一个浡人问息再的姓名。 “或许是父母咽气前取的,叫什么息再。”息再又恢复刻薄的样子,却没有松开浡人的手,带他们移居到左冯翊最偏远的横县——士人的县城。 阿噎留在世上的一口气(二) 横县人好读书。 息再从某户窗前过,捡到卷轴,连捡五六天后,他抬头看窗。 怏怏的少年,正在春困,示意息再把书捡走:“我已经不想读了。” 新皇帝当政五年,先知者看出国朝本质。一部分人隐去,另一部分人移志入仕,成为官僚。但谁都不能打动荀杉。 这名少年在通慧的横县长大,饱读书,性格沉静,又在爱多想的年纪,跟随父亲去了一趟省中,回来就患忧郁病:“真乱。” 他丧失进取心,又去拜访俛眉子——横县最有才学的遁隐。听俛眉子传授了一天的出世之法,荀杉不但没有排解心中苦闷,反而更加茫然:“真闲。” 他进退维谷,坐在春光里,看到流民,不禁感伤:“来横县要饭,大错呀。左冯翊广阔,只有这里聚着一群穷书生。” 手边一卷风,两卷经,一卷题有“闭心离君,哀时伤世”随笔的受命论,全被他丢到窗外,丢给一个乞丐。 卷是绢帛,轴是香楠,拿到别县出售,能抵几顿饭钱。 “不如做善事。”荀杉想着,头脑昏沉,第二天竟然病倒,在床上散热。荀吏和荀夫人吓得六神无主,为保独生子的平安,直奔医馆去了,留下两个家奴洒水。 室内静。只有荀杉的换气声。 窗户笃笃响。 息再从窗上露半张脸。 荀杉以为自己病入膏肓,以为见到南金化人:“这小弟真可爱……” 但他很快想起息再不过是个乞丐,昨天才在窗边捡书,便消沉了,翻身假寐:“来行乞?我室内的书任你取,只要你进得来。” 横县人文弱,少有好身手的幼童——息再把住窗,翻入房间。 荀杉吓一跳,忘记病体的沉重:“你难道做惯了翻墙入户的事?”他开始担心,却接到一个卷轴。 “还你一卷。”息再笑说,“我读完了,没读懂。” 博学而失志的荀杉,临时起意,想要教授一个乞丐。 起初他傲慢:“我以为,你会拿我的书去治所换钱。”但息再只是看他一眼,继续读书。荀杉便汗颜,坐到案旁,也取一卷。 息再自习字句,而先人的设辞则由荀杉领读。不过三两日,息再已经能够倒背,荀杉又换一卷交通舆图,暗暗心虚:这类书,自己都嫌枯燥,拿给少于己的息再,像是故意致其难堪。 息再果然吃力。 有时他做不了别的,从日出到日落,只苦研一条道路的沿革,甚至第二天昏睡,不能早起。 荀杉坐在窗边等,没见共读的乞丐,心中愧疚,便提笔寻摩,给学生做一份注释。 荀吏和荀夫人躲在门外,看儿子伏案:“我儿的病不治而愈。” 半月后师生再会。荀杉将注释拿出,息再便以手绘图对换:他画的很差,城防和大水歪歪扭扭,例山像爬虫,然而各处政区细致,界限分明,以实用性来说,是张完满的地图,只空出西北边境和楚国腹地。 “这两处不清楚。”息再沉吟着,有成人的样子。 “不急。”荀杉在心中慨叹。 比起神童,荀杉更想称自己的学生为“不厌的人”。他拼命了解一切的样子,让荀杉又佩服,又害怕。 大半年以后,荀杉发现,家里已经没有息再未读的书。 “我家藏书不说充栋,足够一个文学弟子读到毕业,”他带息再去横县的一处小丘,“真没想你用这么短的时间读完。我为你师,竟不如你。” 两人吹风。息再看他飞扬的束发,忽然发问:“老师,你现在还觉得‘闭心离君,哀时伤世’吗?” 荀杉脸通红:“快不要说!” 他想起两人初遇时,自己送息再的一卷受命论上,有一些少年敏感的话语:那时他刚刚接触外世,认定前路晦暗,整日消沉,还生了场病。 后来教学大半春秋,他忙于实事,早忘了感伤,如今息再业成,他登上小丘,觉得十分开阔,再回首往事,仿佛往狭隘处挤,浑身不适。 “我那时是呆,还生病,让你见笑,”荀杉低头又抬头,眼里有恍然色,“你怕我久病,借着读书陪我?” “自作多情,”息再讥讽地笑,“我不过利用你,不然去哪里白吃白住。” 数月交往,荀杉多少了解息再。他眼神锐利,容貌惊绝,不治学时,常使办法戏弄人,看人出丑,再静静地抿嘴唇,俨然是个坏小子。能说得出这样的话,也在荀杉意料之中。 他却掩嘴,搂住息再:“还是多谢你。” 息再推脱,许久才低声:“你不轻视乞丐,做了善举,不该落得缠绵病榻的下场。世事是乱,却不值得你愁。如果你实在失望,不要自伤,以后就做个先生。我想美德如你,一定胜任。”荀杉愣愣地听,半天才想起应一声“是。”第二天便接到息再的托付:“请教会他。” 揺落从息再身后走出,难为情的样子。 荀杉气得笑,当他昨天的流露是场设计:“你这乞丐,你这窭子!” 将揺落送到荀杉处后,忙碌了大半年的事才算落定,所有浡人都安顿完毕。息再又成了独自一人。独自一人才好清醒。 他裹一件成人的旧祗裯,走在横县街上。 浡人中不畏水者,被他送去与楼船士生活;不畏凶险者,被他安排给年老的游徼学本事;温柔内敛的揺落,则托付给荀杉;另有一个异人,肤白而身长,离开贩子一年,迅速拔高个头,如今像个台柱,息再为他起名“金夬”,让他给县中有闲情的富人彩绘身体。 浡人们不要和息再分开,被训斥:“学到安身立命的方法,再来找我。” 息再另有去处。 荀杉曾跟他说:“你想进取,我帮你报县学?”见息再摇头,荀杉笑:“我猜你也不愿。若我处没有能让你进步的东西,你又不愿去学校,或可以向俛眉子讨教。他是我县的大方之士,鹤发童颜,藏奇书于山崖,每月密会友人,哦,据说都是些贵人。他肯收你,对你一定有益。” 息再正要去见一见这位大方之士。 又是冬天了。他沿溪路走,草鞋沾水,冷得刺骨。 溪路尽处干涸,两排枯木,之后是石滩。滩上抢人眼的是倒悬的险岩,岩下有一座小庐。由于四下安静,息再不用走近,就能听见庐中人的啧声:“嗬!皇后真的打了公主?公主多少岁,三岁?三岁如何迷乱皇后的心?想必是皇后自己迷乱,错怪到公主身上。” 大方之士正在大谈宫闱八卦。 息再皱眉。 且因胸口刺痛,他想返回。 编铃一样的声音,缓缓响起:“自从那场生日宴,皇后就不好了。她性子本来古怪,如今又添神智上的问题。公主挨打可怜,皇后混沌,唉,皇后也可怜。” 说话人是个童子,至多是个少年。 鬼使神差的,息再驻足聆听。 “我祖父让我慎言,我父亲作画不语,而我想找出问题的源头。今早我问灵龟,灵龟吐数二,在紫宫附近有大礽处,我想,只有你俛眉子的居所,才符合灵龟预言。所以我带着甘木风车来了。” “千年!你奉承我!但我这里只有一个老头子和半山书,并没有什么问题的源头。” “我单单拜访你,不行吗?” 老少两人这才笑开。 息再就在这时闯入庐门,将开怀的俛眉子吓得生痰。 老人顺气:“咳,怎么?” 息再没有打招呼,先看一旁的公冶千年:六岁的千年,穿拖地长衣,怀抱风车,腰带缀枸实,两只凤眼装满庐外的冬景。 息再走近:“其实,我来求学,请俛眉子教。”风车突然摆叶,辘辘地转起,向息再送风。 “啊呀,甘木风车……” 千年诧异,再看息再:年纪尚小,姿容盛大,越近,越能得其锋芒。 深冬,息再由千年说情,在俛眉子处读书。两人也成了朋友。 息再没忌惮过谁,却对千年产生忌惮。千年偶然来一回,被他追问:“你年幼,却过分聪明,难道吃了什么妙药?”便哭笑不得:“你好奇我,不如我好奇你。” 两人早慧,心智相当,第一次遇到对手。 “我倒希望世上有妙药。” 息再倒挂入岩壁,帮俛眉子拿书:“你想吃?” 公冶千年在滩前仰首:“我不吃,我宁可愚昧着,也要让为王道者先吃。”他讲起宫中事:“皇帝残忍,皇后昏昧,宗室子逐渐长大,各个都像野兽。善人在饲虎,恶人捧简牍,今后这个国家该怎么办呢?” 才及人腰的小孩,说着沉重的话,脸皱成一团。 息再听笑了:“你快快长大,做个贤人,救国民于水火吧。” 这时,俛眉子喊息再去打水。两人的对话被打断。千年不吭声,看息再走远,掏出甘木风车。 风车欲转不转。 千年想起与息再初见的事:“难道是我错了?” “不过,若我是你,能坐车,能言论,衣食无忧,还有志向,则我绝不会来这种人的住处,虚度光阴,”息再忽然折回,还挽着俛眉子,“你有过人处,却不善用,六岁时尚能以年纪小为宽慰,到了十六岁,或六十岁,大概才会承认自己泯然无为。” 岩墙下起大风。甘木风车飞快地转。 千年微微张嘴,愤怒让他赤红双颊:“那么你呢,你高谈阔论,又能做到什么?”他忽然不说话,记起息再是个孑然一身的人。 数日相处,千年将息再看作伙伴,竟忘记了道理:原本一个无家、无双亲的小孩,在后梁境内,像在泥沼里,不堕落已经万幸,想翻身难上加难,更别说养出纯粹的个性。 他抛开公冶氏的飘逸作风,对息再低头:“是我失言,我要求你做什么呢。”两人默然。之后,千年被省中来人接走,息再也被俛眉子骂回小庐。 老人扯息再的耳朵:“来,你为我解释‘这种人的住处’。” 息再任由俛眉子教训,还在想千年临别时的话:“不要求我做什么……” 他收获千年的善意,同时也明白自己被轻视,有些不快。 “千年随和,毕竟是公冶氏少子,未来要当国师,要为一朝君臣指路。你能被他留意,已经万幸,竟还与他闹不愉快。我看出来了,你这小子什么事都难满足,总想登天!打水去,我要洗浴,”俛眉子将息再赶到外面,又补上一句,“你读书,交友,尽是傍我之后的事,好好孝敬义公。” 俛眉子是个才隐士,更是个俗人。初见息再,听完他的所请,俛眉子便往榻上一躺:“你向我求学,可以,作为交换,你能给我什么呢?” 见息再不语,老人揉着手腿:“喏,你不想付出,又想读书,天下哪有这种好事?若有这种好事,也绝不可能在我俛眉子处发生。小儿,我见你瘦而不癯,想必吃了不少苦,也讨得了不少东西吧?但你千万不要以为受苦与受施舍能够相衡,要这么想,就有骨气些,从我屋里出去。因为我绝不会可怜你。” 这一番话说的息再大羞赧。他险些走了,终于还是屈身:“我可以照顾你起居。” “县中许多美妇人都想照顾我起居。你的样貌虽然不差,但身段不行。”俛眉子腆脸,像个流氓。 息再忍耐着:“我可以为你扬名。” “你为我扬名,前提你要扬名。看看你的样子,唔,我不如拜托千年为我扬名。” 见息再耳垂都充血,俛眉子终于松口:“你暂且住下吧,等我想到可做的事,你能做到,再让你看书。” 他让息再干杂活,也没落下照顾起居,还有些荒唐事,比如送过路的县人回家——息再一趟去来,稀星爬上高坡。 这次和千年闹不愉快,息再一连几天不理人。俛眉子的小庐变得很邋遢,俛眉子本人也灰头土脸。他气息再,不许其入室休息。息再便像个野雀,整日挂在树间。 “小子,你来。”某天晚上,俛眉子摸黑喊人。 息再下树了,冷冷地看他。 俛眉子骂他白眼狼,将他带到一根直木前,点起灯火。 “你帮我把这件事做了,我就让你看书,”见息再眼里终于升起粲然的光,俛眉子来气,“不会让你白得好处。” 一根木头埋在土里,本来没什么稀奇。但俛眉子持灯照亮木头,则稀奇处一下子显现:庞大的蚁群正在通过,遇到木头就分成两股,过后再并成一股,像黑水分流与合流。 “这里原有一座观宇,如今只剩这一根橑,算是个文物,脆弱得很。蚂蚁爬来爬去,已经咬穿了橑的两侧。如果放任,明年橑就会断。我要你保住它,让它继续立在这里。做得到,则我岩上的书随你拿取。” 夜中,两人互相打量。 “如何?” “就这件事?” 俛眉子早有预料:“你以为这是易事?”息再取下灯火,直接烧了来路上的蚂蚁。 焦味冲人,两人都咳嗽。 俛眉子连连叫苦:“好好,且看明天。” 第二天,庞大的蚁群在焦地上行进,一往无前的气势。反而是直木受烟熏,又受晨露,顶端发灰,簌簌地掉屑。 息再咬着指甲,又拿水冲散了蚁群。 夜里,他梦到蚂蚁齐步走,白天连忙去看:土地变成淤地,蚁群井然有序,而木头受潮,加重腐烂。 息再恶怒,想将蚂蚁踩死,看一眼迭层的蚁群,最终没有下脚。 正旦日当天,揺落思念息再,前来拜会。息再正在垒石做屏障,围住直木,不让蚂蚁靠近。 “烧巢穴。”揺落学会说话和写字,迫不及待给息再建议。 息再只是摇头。 他曾溯源,找到七十多个蚁巢,耗费三四天捣毁,并用火烧尽余蚁,守了整夜,直到木头附近一只蚁也不剩,才歪在石滩上。那时他昏昏沉沉,脑中很乱,想起过去的人,黑压压的面容,蚁群似的。 到揺落来的前两天,从地底和山丘钻出的无数蚂蚁,重新汇成队伍,走上老路。息再晚起,静静地看。 他开始改换方法,垒石做屏障,又在直木四周放置甜物,甚至给蚂蚁挖小道——等揺落走了,息再才动手。 布置完毕,他席地,深呼气。 一件不起眼的事,让他辛苦至此,除了蚂蚁灭不尽,更有那根脆弱的直木移不得、碰不得的原因在。息再数次想,干脆将它踢断。俛眉子便会出现在他身后,拈须微笑:“无忍性的小子。” 息再立刻回他:“且看明天。” 屏障和诱饵见效,蚂蚁开始分心,一部分被阻隔,去爬甜物,一部分改走息再的道路。又过两天,蚁群终于有了离散的趋势。 息再憔悴,仍不敢松懈,日夜盯着直木。天高,数里外的鸮声回荡。全身心扑进眼前事的少年,没有发现外界的变化:未免太静。 唯一一次分神,他想着千年:“千年许久不来。” 千年就在他头顶,依靠怪岩藏身,同样憔悴,不敢松懈。 俛眉子在他身旁:“千年,你看了这么久,还没看够?” “不够,”千年抱紧风车,“俛眉子不是与他说定,要保护古木不受蚁害?他没暴弃,却也没解决问题,还早着呢。我可是怀抱兴趣,想看他的处理。” 然而千年的样子并不像怀抱兴趣。他正色敛容,像在探寻一件大事。 俛眉子担心他:“你怎么了,从宫中回来,我看你变了个人。” “我没变。”千年笑一笑。 息再的布置在半月后失效。 蚂蚁吃完甜物,移山似的,移开石障,继续前行。息再已经力竭了。 一个小孩,最有活力的年纪,被一件怪差事磨去所有神采,睁眼闭眼,只有密集的蚁群。他为它们辟路,给它们尝甜头,阻挡或是虐杀,都不能改变它们的方向。反而是直木不堪折腾,越来越破烂。 “你和俛眉子同住,可有收获?” 荀杉来访。息再在门外招待,有气无力的样子。 他不打算隐瞒:“数月以来,我什么也没干,几乎与世隔绝,只与跟蚂蚁周旋。” 毕竟是俛眉子的要求,荀杉不好评价,转而说:“或许俛眉子想看你的毅力。不过,后梁死气沉沉,乱处又很乱,你与世隔绝,或许是好事。” 上不正,下失风俗。后梁的皇后病了,病症怪异,引发人心的动荡。有人说,皇后终于被皇帝逼疯,也有人否定,声称皇后还是楚王妃时,就失常,如今只不过是将失常传开。 不端的天家,让天下惶惶,污漫国人的品格。时下可称乱世。 孟皇后坐在相思殿上,不知自己已经成了罪人。 她少有清醒的时候,清醒了,便履行女君的义务,听一听宗室子女的背诵。这次来的是文鸢,年仅三岁的公主,容貌善,能书写,还有一位失德的亡母。 或许因为她是灵飞美人所出,皇后对她,总带一些嫌恶。看她拾级、踩空、被燕王笑,皇后并没有制止,只是皱眉向别处。 她的心一直悬在危处。 他知道了吗,已经找到了吗,为什么要让蓝谨与我共弈,蓝谨为什么要说那番话……陈年旧事,在她头脑中结网。 她有片刻窒息,觉得自己又要发病了,慌得到处看,最后与文鸢对视:小女儿朦胧意态,梅色的唇氤氲气息,一字一句地背诵王教典籍,实在可爱。 然而皇后看出皇帝的轮廓。 父借女口:“好阿噎,你把我们的儿子藏哪去了?” “你等死吧,他会杀了你!”皇后大叫。 相思殿中的人都被吓到,连燕王都啧舌。他正想调侃,却见皇后下殿,给了文鸢一掌,便也离座:“皇后。” 幼小的公主不堪打击,摔在殿柱一角。公冶千年恰好路过,还抱着赤文瑑玉盘。 皇后不是第一次打人,却是第一次叫千年目睹。他立刻丢开玉盘,投身向前,抱住文鸢。 皇后的第二掌就落在千年身上。 燕王看在眼里,又去看粉碎的玉盘:“咦?” 皇后要打第三下,被燕王拦住:“母后,看清楚,这位是公冶氏的少子,国师的儿子,不是你盼望去死的某人。”皇后猛然清醒,千年也及时松手,文鸢肿着脸,由女傅抱走,隐约能听见抽打手掌的声音。 “我听人说,公冶氏不问世事,代代在天数台上观星,失人心,得神性,没想今天见到千年破例,为保护公主,竟然打破发占的宝器。”人散后,相思殿中仅剩千年和燕王,一同捡拾玉盘碎片。 燕王故意发难,却得了千年的笑脸。 “燕王听谁说的呢?还是让千年为你举例吧,例如楚王被称为神王,绝不是因为他失去人心,而是因为他心完满。燕王是他手足,一定最有体会。” 千年正说,冷不防看到燕王吃人似的眼神。 和楚王同年出生的宗室子,天生一副豺鬣肚肠。在所有人都深爱楚王时,也有这样一个人,深藏着妒忌。 千年自觉失言,抱着坏玉盘离去。 身后有燕王的高声:“千年,你被誉为你族应时而出的天才,怎么不好好想想,公冶氏为什么可以在天数台上安然百年?你收敛些,顺便告诉你父亲,少掺搅世事。” 这是直白的警告。 千年咬紧牙关,一路跑回天数台。公冶国师还在作画,喃喃地说:“不能再这样下去,至少不能使楚王蒙昧。” “父亲。” “千年。” 千年出示玉盘碎片:“我不谨慎,在众人面前帮了文鸢公主。” 公冶国师欣慰,突然反应过来,抓住千年的肩膀:“你还是和你祖父一道,不要涉世,听我的话。” “那么父亲又在做什么?” “绘画。” 千年摇头,抱住公冶国师的胳膊:“父亲,我不信祖父,只信你之‘人定胜天’,我已经开始物色了,一定能找到有心有力的伙伴,扭转国命。”他几乎要请公冶国师和他同去横县,一观不凡的少年。然而这时台下来人。 “不好!真不好!皇后情绪激烈,发噎以后翻白眼,流鼻水,浑身痉挛。几位夫人说,大事降临时,需有国师在场,请国师去。”公冶国师匆匆去了。千年扶着画,向父亲的背影下决心。 不久后的一个白天。息再步入县道。 记不清第几次尝试,总之俛眉子已经叫停:“行了,你就这些本事。那根橑也快倒了,如果今天还不能驱散蚁群,便拿我几卷字义和物名,重新乞讨去吧。人需量力,连蚂蚁都奈何不了的人,读大学大道,也不见得有什么用。” 息再习惯俛眉子的贬损,或者说,他的性格悄然改变了。从前眦睚必报的坏小子,如今像沉水,不易起波澜。俛眉子嘲弄他,他只顾刷灶;等俛眉子说累了,他才洗手出门。 “上哪去?”老人伸着脖子,隐隐地失望,“哼,你要放弃。” “不放弃,我再去试试。” 息再到直木处,直木已经摇摇。 他负手绕着木头转,蚂蚁在脚边行进,首尾相接,逐渐远去。小坡上抽发新木,蚁群消失在青翠中。 息再忽然想看它们的去处。 他越过小坡,走溪路回到县城,路上有人在抚掌,有人在抹眼泪,给了息再好与不好两种预感,他无暇去想人们被何事感染情绪,只当自己太久没有正常的生活,看什么都稀奇。 过城来到野外,他远远看见蚁群穿山,就要赶去。 “恶兆可多嘞,什么蚂蚁,蝗虫,蝮蛇,样样都要管,日子就没法过。”县人开荒归来,阻拦息再。息再只能绕到人烟稀少处,追着蚂蚁走。从某一刻起,他身边再无农田水利,反应过来时,已经置身两县的驰道中。 一驾传车飞过。车夫赶马,像是疯了。 又一匹驿马冲来。驿卒双眼通红。 息再避过他们,终于看到蚁群的尽头。 带给他百日辛苦的魁首,爬得很慢,身后绵延小蚁,只循它的方向前进。 息再觉得自己荒唐,进而想到一切忍受蚁群祸害的人,都很荒唐,大家紧盯蚂蚁的出处,不然就是守卫直木四周,从来没人处置头蚁。 息再喘着气,去摁头蚁,失手,还被后来的蚂蚁咬——他跑了太远的路,神思倦怠,汗湿到衣襟。 不过这类似处决的场面,还是让他快意。他终究摁死头蚁,将尸体摁进砂石。咬人的蚁停下来探,后来者居上,真正的蚁附来了,壮观如潮。 息再简直无处落脚。 他觉得恶心,同时在笑:孩童的笑,第一次出现在他脸上。 “快将它们拂开。”身后有人在喊。 是俛眉子。他拄拐,脸色极差。 一路追来,老人几乎耗去半条命。 息再拂开堆迭的蚁群,甩净手:“现在我可以读书了。”俛眉子抹一下眼睛:“是,我以为你要放弃。” 两人身后,被人称作恶兆的蚁群溃散,失首的虫子逃进道路两侧,一条完整的驰道现出土色来。 俛眉子忍住哽咽:“你这小子,还算有点耐心。”他真的看不起息再,当下也是真的动容,想要揽他,却发现他直望着驰道,像座雕塑。 原来驰道上有小车,近了,里面钻出公冶千年。 千年眉眼有哀色,看到息再,转为喜色:“你是能杀死头蚁的人。”满腹心事,到再见时才能吐露。千年便去携息再的手,想将无限的未来说给他听,却发现他直望着驰道,像座雕塑。 更远处还有人。 那人在行尘里徒步,走到彼此都能看清面容的地方才停。 公冶千年认出他:“肖居室。” 肖不阿没有回应,看着息再,泪如泉涌。 凭着对世道的敏感,息再错以为肖不阿是他父亲。蚂蚁在手面上爬,被他捻死。 “你——” “你母亲死了,你母亲已经死了。”肖不阿忽然扑过来。息再躲闪不及,被他抱住。 十年前是襁褓与青年,十年后是幼童与成人。不变的是两人的态度:肖不阿六神无主,孩子一样;息再被他抱着,却像被他依靠。 孟皇后死了。反复的病情后,她于某日午夜惊起,胡言乱语至平明,咽了气。 余数不多的日子里,她被惊疑和恐惧所扰,形态如骷髅,五感不分明,几乎等同于死亡。有人靠近,她就打闹,等人不堪惊吓跑开,她才伏在被子里哭。有宫女说,皇后高热时,曾向文鸢公主道歉,四肢发麻时,又痛苦地念着“母后就像头妖怪”。 弥留之际,她在后梁帝怀里,听后梁帝叫她“好阿噎”,反着水。她的眼还有神采,焦急地寻找,终于找到殿柱后的肖不阿。 “真没出息。”她想要这样说。 然而脱口而出的是:“希望我儿又温柔,又坚强。”她没声,后梁帝也没有做出皇后薨逝的判断。肖不阿却抵着殿柱,恸哭起来。 皇后就在这样一阵哭声中下世。 肖不阿过于悲痛,终于引来后梁帝的注意。他只好击地,到手足流血:“悲乎楚王,年不过舞象,已经失了母亲。”肖不阿的大半神魄,随着孟皇后的死而消亡。体肤之痛,甚至不能让他变色。 或许看他真切,后梁帝指他的额头:“你这样关心楚王,往后别为居室。我给你一处地方,许你自筑殿堂,楚国恰好缺相国,就由你来做。”黄门请后梁帝走。后梁帝还在等肖不阿的回复。 有人踢了肖不阿一脚,肖不阿连忙称喏。 过后他看,原来是公冶国师…… 肖不阿寻人,从一县找到另一县,乡里之间游荡。他有信心一眼认出她的骨肉,却因为想起她,心头如割。她看不起他,不让他靠近她的孩子。但如今,肖不阿只能向为魂的她寄语:椽栾,你不要怪我。 他抱着息再,将实话说出。 一旁的公冶千年和俛眉子已经失声。 震惊过后,千年抬起凤眼,重新认识息再:灵龟吐数,风车转动,天意让他与息再相遇,之后两人相投,则是更胜天意的人为:千年这次下决心,绝不会改易,要请眼前人相助,要让他入仕,参政,掌权,控制边廷,以他的聪明,道路有千万条。 另一边,俛眉子面如土色。 千年或许看到了崇远的未来,而他则着眼于现在:毫末出身的人,凭借本能,活得有尊严,直到今天才得到为人的道理。强烈的性格会颠覆他,谁也不能帮他修正。 俛眉子捡起手杖,走到息再身边:“如何,你还想要求学吗?” “要,我保住了那根橑,请俛眉子教,”息再不改面色,从肖不阿怀中脱出,对三人说,“今天的事要保密。” 他走前,三人走后,看他指上有头蚁的血,脚下有丰满的影。 俛眉子取下岩石里的所有书籍,闭门谢客,教了息再三年。 他是个俗人,更是个才隐士,为师第一天,就问息再,万类与王政,想学哪一边。 息再昂首说两边,俛眉子便让他泛读,释名,章句,韵律,说经……在荀杉处学过的东西,通通从头学起;又让他对策,内外治,勤荒政,礼物封禅,任将功劳,学校选举,赋税屯田……夜里师生二人以滩水润笔,坐对仙道与鬼神;到群书各有所出,他再让息再读史,三年将尽,息再取来当初为荀杉所做的地图,补全了西北边境与楚国腹地。 后梁全境在他笔下。他起座,身形已经盖过地图。 “听说,蚩尤大旗现世,国朝将有战争。” 与千年的会面在清晨。 “是,如果战事起,我与我父亲有安排,你且安心读书。哦,楚王结束大孝,传出要入省的消息,如果传言是真,我可有一段时间出不了宫。”千年踌躇满志,忽略了身边人的变化。 等他离去。息再才坐在岩上,冷冷地发笑。 他这副样子,仍然能见出是十数年前在昌山吃铁渣的幼童。不过,他实是帝后之子,原本的第一宗室子,而非人言的野种,过去的苦与侮辱,争强与反抗,本来空洞洞的,如今都有意义。息再早就起了一步登天的心。 如今时机成熟,他也要开始自己的路程。 俛眉子在岩下看他,叹了口气。 明媚的午后,老人到灶台下掏热炭,吞进腹中,又划开十指,浸泡在污水里。 到晚间息再入庐时,俛眉子已经成了口不能言、手不能写的废人。 “我是外人,偶然得知你的身世,于你是个隐患。现在你已经没有后顾之忧了。”俛眉子留个字条给他,面壁睡觉,任由息再如何摇晃,也不转身。 许久,他感受到耳畔有附着:“老师,我今日道别,今后另有打算,不能让人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我带刀,本想杀你。” “你这小子!你放过我!”俛眉子无声地嘶吼,踢他出门。 息再在庐外拜别,俛眉子在庐内喝冷水。师生都落泪。远处的直木折了。 “楚王。” “神王。” 息再去找浡人,走在街上,他发现风闻快,如今各处都是人言的“楚王”。 真正的楚王慢于风闻,半年以后到达。象车载他,香尘逐他,斗牛紫气照耀他。他的仪仗从左冯翊过,辉煌灿烂,几乎一切不得台面的东西,都因他的光芒散退。 实际上,省中组织追捕和屠杀,为楚王辟净地。三辅地区早就被清理。 息再也险些被清理——他舍去从前的一切,又开始要饭,碰到城卫,城卫说乞丐不得上街,准备捅死他。息再便露出面容,得到一顿梳洗和一套衣服。 他穿着丝麻衣服,随人流,追象车,听到最烈的欢呼声,才看车上。帷幔飘起,双凫让路,楚王的美入人眼,落在后梁人心中,成为梦。 息再默然地看,像对镜,没什么好看。 他转头,招呼浡人。 与楼船士生活的几位,并与游徼生活的几位,听他安排,跟上楚国的队伍。等到楚王自省归去时,他们将悄然随行,到楚国两翼东海、长沙郡生活。 安排妥当,息再要走,又看一眼:楚王在秋色里。 为迎接王,道路设得很宽,左尉的兵马来去,驱赶人群,不使其滞留。街上不时变得空旷。息再走着,偶然抬头,见到街对向一人,便驻足,换条路。 那人气笑,过街来捉他:“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跟我打声招呼?我找你半年。” 两人拉扯,避入空巷。息再皱着眉头说“千年”,千年才松手。 “你变声了。” 不但变声,身形也变化。短短半年,息再长开了,肩宽与腰线,都是少年样。让千年陌生。 更陌生的是态度。 千年跟他讲点将:“修氏兄弟骁勇,而赵将中干,我将他们尽数点为壮士,若有战,则好运筹。”息再只听,事不关己的样子。千年渐渐喑哑:“怎么,获知身世以后,你反而失了向上的心?你曾经批评我,说我有过人处,却不善用,如今我要将原话奉还。息再,我请求你,不要堕落,和我——” 狭窄的巷空,鸟在歇脚。息再打断千年,将他推进巷道深处,将鸟惊飞:“千年,你错了。” 不厌的人,无一日不想向上,怎么可能堕落。 他难得倾吐心声:“我们可以同行,但不是我助你,而是你助我。” 千年怔怔地“啊”,想起乱蚁在息再脚下逃窜的场面。他从息再手中挣脱,竟有些势虚,勉强玩笑:“不无道理,毕竟你是能杀头蚁的人。” 分别以前,息再让千年别找他:“换我,我来见你。” 千年还有很多计划,都被息再否决:“千年,你曾经跟我讲过燕王。燕王恶劣,却有话在理,你族能够安然百年,是因公冶氏像列星,恒常不变。如果你们求变,介入世事,次数多了,总有不幸时。我知道你不怕,但不知你会不会觉得浪费?养精蓄锐,找一个对的契机,以国师的身份由内作用,才是良策。” 这番话不留情面,却是息再的诚恳。 可是千年毕竟九、十岁,赤心高远:“你不懂我公冶氏之守。” 息再便也摇头。 两人从巷中出来,各自行路。这是第二次不欢而散了。 千年想,还是等到年末,再与这乖僻的人和好吧。他回宫,得知父亲的死讯。 公冶国师死了,由千年点为壮士的修釜打死。 修釜撞见国师用画启示楚王,等楚王离去,才对国师下手。尸体过后被焚烧,掩盖伤痕,假托给天雷,使众位公冶氏深信不疑。天数台上扬起白幡,老国师一唱三叹,对天告罪。千年在他脚下,向长阶流泪。 不待他喘息,国朝战争又来了。燕国三郡作乱,西北也起硝烟。千年接过父亲的衣钵,成为国师,在后梁帝征求他的意见时,有了主意。 他授意天命东北,劝说后梁帝,将精兵强将转调燕地,暗望西北义阳那位神武子,能挫败后梁的利爪。 但事总不遂他意,似乎天都站边,不支持千年:派往西北的赵将溃败,眼看要将边关让出。义阳国却闹内乱了,义阳王父子因叛受俘,一死一囚,赵将白得一场胜利。 千年茫然地迎接王师,数月后,在皇帝与新皇后厉氏的婚宴上祝吉。 他吃得很饱,听到上下席传来赞叹:“国师功劳。千年无愧为公冶世出的天才。”险些呕吐。 结束宴会,千年去找息再。 除了和好,他还有话要说。 但县中已经没有息再此人。过路人端着下巴,也只能回忆起零星:“是有这么一个乞丐,模样很清美。欸,这年打仗,谁关注他去了哪里。” 千年受挫,回去的路上,埋进袖子:“我错了。” 他闷着,想起息再的话:“我来见你。” 少年总发冷笑,却从不食言。千年自觉还有可信的事,便擦净泪水,重新振作:“那么我就在天数台。” ? 进度三分之二,这个标题下的内容还有一章,大家慢慢看 息再确实是哥哥哦,所以一开始在文案标明了骨科含量较高,怕大家突然知道息再也是,会有点难接受(捂脸) 阿噎留在世上的一口气(三) y edu 9.c o m 后梁帝做梦,梦到下泉。泉中有手指他:“散。” 白天他喊来宗正卿,令赐鞭。 宗正大呼冤枉,抱头挨打,听到殿上人问:“新诞宗室子?”则吞下冤枉,片刻后,说一句“无”。 鞭子外又加杖。 “陛下,赵王新婚,但王妃幼小,不曾敦伦;燕王说不拘不束,多情于六郡之物,故无所出;其余十数岁的宗室子,都在等待陛下使婚。这样看来,宗正处不应有新诞子的记录。大人没说谎。”宗正卿过分惨叫,让冯天水不忍,便上前一步,为他说话。 冯天水是后梁帝表叔共侯幼子,以敏锐闻名,今年十七周岁,已经与在任朝官学习了三年。 后梁帝爱其能言,示意停手:“谁教你说话?” “陛下仪表教小人说话。”冯天水发抖。 后梁帝大悦:“好小人。”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ed u 8 .c o m 宗正卿得救,过后与冯天水出殿。师生互相搀扶,共读空荡荡的宗室名籍。 “最近一条记录,是七八年前降生的齐王太子。后梁许久不曾有新的冯姓贵子出生了。”他们小声议论,与一名官员擦肩而过。 兴高采烈的太常属官,走过又倒回,向宗正卿见礼后,叹气:“唉,舒大人彻夜忙。” 他也拿着一卷名籍,炫耀似地展开。 宗正卿和冯天水因此看见密密麻麻的名字——太学新补三十位博士弟子,由太常审核留名。如今,这些来自三辅或地方郡国的美少年之姓名,就要上呈给皇帝了。 “彻夜忙!” 属官走远。宗正卿哭笑不得,忽然忆旧,问冯天水:“共侯让你明年入太学吧?” “是,不过我的经师就在太学教授,他常叫我去旁听。” “那么你就去旁听吧。”宗正卿抚摸伤处,觉得不该耽误冯天水,打发走学生,改去督造砖瓦。晚上回来,他问冯天水:“如何?与博士弟子一道,你自觉能跟上课业吗?” “有余。”冯天水从来谦虚,却说出这种话。 宗正卿便知这届学生的苟且。 他想起太常属官的高兴劲头:“现在有余,之后就要吃力了,三十位增补弟子中,或许有出类拔萃者。冯姓无出贵子,原来贵子已经在别处降生了。” 在宗正卿和冯天水做猜想时,通往省中的数条大道上,正平驰公车。 半月以后,公车到齐,弟子下车,互相拜见,取各科博士为经师,开始为期一年的太学生活。由宗正卿所远见的出色的人,也逐渐崭露头角。 右扶风平陵贺子朝,祖为朝议,父为文学,初入省,让看惯了秀才的太常舒寻音赞叹:“风雅诣太常。” 他带这位青年去前殿观摩对策,想看看贺子朝的高低。贺子朝领悟极佳,聆听,明辨,沉吟,有时查出对策者力不从心,也会代替那人着急,低声辅正时,流露学问,让舒寻音频频点头。 只是,几场测试下来,舒寻音发现他的问题:他有心入仕,却连皇帝的玩笑都听不得。 “子朝,你今后为官,只有一点要改。” 舒寻音批注策文,贺子朝便在其后侍坐,有文臣风范,让舒寻音又高兴,又难过。他受皇帝宠爱,本不应该有这种心思生发,面对贺子朝,却不由得想:不逢时的孩子。 为帝幸的太常,先教后辈为官之道:“知道哪一点要改吗?” 贺子朝思考:“重实事,少藻言。” 舒寻音对素直的青年摇头。 若是生在识人的朝代,以其气志,必成大器,但在这位皇帝的家天下中,则需要有人徐徐引导。 贺子朝还在自责,答错大人的问题。这边舒寻音已决定了,一年期满,要让贺子朝做太常掌故,就从他身边的小官做起,由他亲自来教。 为此,他特意去天数台,为爱徒卜命,虽被无礼的人泼水,总算得到“金印紫绶,国之栋梁”的预言。舒寻音由心欢喜,又想到自己膝下无子,便起了招婿的心。 闲居时,他唤来独女,亲切地说:“银阙,父亲门下一子,上佳,可为夫婿。你情愿吗?” 舒银阙和一切怀春的贵族少女做同样的期待:“难道是息再?。” 舒寻音还未反应,仍然挂着为女儿和贺子朝的微笑:“嗯?” 在天数台泼水的傲气青年形象,这才清晰起来。 昌山孤儿,大市之县贼,横县私学的童学生……息再的风闻最多。不过,无论风闻怎样,最后的他都是冯翊治所唯一的举子,百中取一的人才——地方推荐考核时,左冯翊开密府,设十难,察学问精神。众生解一难者二三十,解五难以上者不过二三,而息再除了制祭的仪礼没有作答,其余全部应对如流,且高妙非常,令人瞠目,迫使左冯翊撤下内定的贤良,转见这位青年。 “众说都好,唯独祭礼不通,为何呢?”他见面揭短,却被息再反问“我朝难道需要祭礼”,惊得连说几句“你妄言”。 掌管祭祀的食长就在旁听,一下被激怒,将印掷到息再脚边:“大人,此子虽然长于应答,却无见识,入省也会为皇帝厌弃,怎能当我左冯翊的举子?快赶出去吧。” 其余下官附和。 见左冯翊犹豫,息再笑说:“大人以为呢?我究竟是为皇帝厌弃,还是得到器重?”他举手离去,留下议论纷纷。 日夜思考的左冯翊,在一个阴天醒悟,用手信将人召回。 属下不解,被他骂退:“此子有命发达。” 他亲自为息再整装,等待宫中车马的间隙,又对息再极尽照顾。下官们那时以为左冯翊大人受惑,许多年过去,才感叹大人的高瞻。 公车来了。息再虽然一无所有,却像个显要的人,踩着左冯翊的膝盖登车。 使者很受感动,夸赞左冯翊:“大人真是礼贤下士。” 左冯翊囫囵点头,牵住息再的衣边,避开使者:“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久远的事,或许有出入,还请你体谅。听人说,你早年在昌山生活,难道是昌五冶铁处?我特意询问昌五的铁官长,他坦白,曾经收过弃婴,姓名用竹片记录,恰好与你同姓。” 息再又踩着他的膝盖下来。 当着众人的面,举子对大人说话,却像上士对下士说话,竟让他躬身。 “两枚铁当卢在我腹中十几年,大人要剖开一看吗?” “果然是你。运输官昏了三天才醒,醒来就要找人杀你,抓不到你,就抓来铁官徒,鞭笞他们,直到数人的血肉混同……铁官这件事是真,那么,在别县做贼,做乞丐,也是真?你真如众人口中一般。”两人耳语,一人汗涔涔。使者和属下竖耳聆听。 “是真。” “但是,你怎么能通过我的考试,你怎么能,啊呀,你作弊!”左冯翊立刻否定自己,“不,我不透露,你如何作弊?但我想不明白,按如今的世道,似乎少有这样的道理,贯通文理的人,竟然是个孤寒?” 他不说了,因为眼前的青年充着两眼血发笑,又美丽,又怫郁,像头妖怪:“大人觉得我不应通文理,应在街边被人啐,直到白头?” 息再逼近,左冯翊渐渐后退。 他混沌,汗湿衣襟,不由得想起多年前运输官的描述:“大人请听,那个五岁小孩有枭雄气,将开膛破肚挂在嘴边,到青壮年纪,一定为害四方。要抓住他!” 运输官真不会看人,左冯翊想着,再转眼,息再已经匍匐在脚下:左冯翊是举人的长官,日后举子飞黄腾达,除了敬谢天地君父,首要感谢的外人就是他了。 属下乐见这副景象:“不枉大人抬举,快看,他知礼了。”左冯翊也抹把汗:“是啊。” 息再起身登车。左冯翊坐在高堂上目送,忽然伸腿瞪眼:“慢来!他实是个别有用心的人,他幼时就能袭击输官呀!” 阻拦声被送行声掩盖:不仅是治所的官员,就连百姓都出门追车。一见息再,美誉连连:“今天望贤,明后天我家幼儿也有出息。” 五岁的小孩,被家长挟着从众,也不知车里坐的是谁,也不知为什么要跑要叫,伸头看车,看到帷幕下的息再,便咧嘴:“好看。” 小孩身边有父母,身后有女仆,身上护着两三双手。 他看出息再的风光,息再看出他家的温情。 见小孩展臂,求些什么,息再便将左冯翊送的上衣、腰带并头巾解下丢给他,又在使者的询问声中,换上粗布衣裳——息再过左冯翊千门万户,乞讨之余,偶然能得布匹,数匹裁成一件,就是他的百家衣了。 “其实,将这件穿在里面,将左使君的赠衣穿在外面,这样两份恩情都能加身,”使者打量着,补丁实在太多,他不好开口,转问未来事,“此去省中,有展望吗?” “要让王侯做我先马走。” 使者以为耳朵出问题:“息君,有高才,当立大志,仅仅做王侯的先马走,就满足了吗?做王侯如何呢?” 息再不回答,侧脸看窗。风吹帷幕,将他未巾的长发吹起。他就在这蓬乌云里笑一笑,不是冷笑,而是舒展眉眼的笑。俊美的容颜与过路的山水相应,让使者发愣。 山水向后,人向前。息再回家了,家中糜烂不堪。他才下公车,就有侍者哭:“燕王乱掖庭女。”哭声迂回在后梁宫室。许多人抬头看天。息再看脚下路,走好每一步。 学子聚在太常府,问候姓名和家门。出身高第的少年们,言语间有攀比,让博士笑叹:“都有傲气。”息再最后一个到,被人围观。 有细语:“好样貌,不过,这是什么打扮?” 有猜忌:“仅凭脸孔入朝廷?” 还有耻笑:“早闻太学广招野人,看来不假,想必公车去接时,这位还在乡市当中,没来得及换装。” 只有一人喝止:“乡市如何,郡国又如何,哪怕是天家子,之后都是同学,诸生不要狭隘。” 鸣不平的人,站到息再身边:“平陵贺子朝。” “息再。”息再侧目看他。 狂花一样的青年,开在百花中间,入学不过七八天,就被排挤。只有贺子朝护着他,总与他攀谈。 不过,大讲授开始了。 经博士下帷教读,新旧弟子共百余名,一同听课。贺子朝常常被要求坐在前列,不能分心照顾人。休息时,他转首去看,在层层迭迭的文巾之后,竟然看不见息再的身影。 他忧愁,挑一天放学,去拦息再:“你可不能失意。” “你可不能失意。”息再挣开他的手,原话奉还。 “我失意什么?我驽下,却无读书的阻碍。倒是你,我怕你被恶言恶行中伤,逐渐消磨志向。哦,之前经博士讲授时,你坐在哪里?我看了两三次,都没看见你。” “我没去。” “你还理直气壮,”贺子朝皱眉,“我会请示博士,明天开始,你跟我同坐。”然而第二天,贺子朝与另外九名弟子缺席。息再来了,博士什么都没说,他便主动坐到一室的角落,读自己的书,偶然抬眼,穿过层层迭迭的文巾,看前列的空座位:“你可不能失意。” 距省中数十里的大苑外,贺子朝正失魂落魄地走着。 车从道上过,九名学生依偎在其中,面白而瑟瑟,见到贺子朝,他们小声招呼:“上来,子朝,没事了,我们回去。” 贺子朝让他们先去。 他继续徒步,逐渐上不来气,便用嘴呼吸,吃了很多行尘。苦涩当中,他极目远方:肉色的黄昏。 贺子朝扶着道旁树,忽然跪坐,呕吐起来。 后梁帝要见太学生。 人多,他眼花,便吩咐十人一批,依次觐见。 众官以为皇帝准备考核,好心建议:“开宣室,还是开宵宫?毕竟要见我朝最文秀的学子,陛下,还是开宣室吧,这样庄重。”后梁帝将建议者的舌头剜下,放在大铜盘中,堆成小山,并告诉执事:“开葵苑。” 葵苑后面是虎圈。 幸免于难的官员们,这才明白皇帝的心,变色称是,到了当天,各个告病。去葵苑的队伍变得很单薄。 后梁帝便让在省的宗室子女同去,对躲在殿后的文鸢说:“你也来。” 到虎圈,他做一番安排:众学生立于面北的砠台;众侍者拘束一名掖庭宫女,站在虎圈草甸上;而他则领众位宗室,坐在帐下置酒,抬头是诸生,低头是野兽。 后梁帝很开心:“啧。” 他伸手,随意揽人。 燕王和郿弋公主避开。赵王转手将文鸢推过去。 后梁帝便揽住小女儿,捏她的下巴,强迫她张嘴,灌入整壶酒水。 十岁的文鸢无力抵抗,从口鼻喷出烈酒,喷在灵飞美人旧衣改制的烟霞服上,让后梁帝亢奋。 兴致已达最高,他将文鸢丢还给赵王,唤人端舌头,放野兽。 崩无忌端着铜盘,路过砠台。 他瘸腿,又走得急,将盘中物遗落:一条舌头,很轻盈,滚到远处。 他不方便捡,就朝台上:“请帮我。”砠台哗然。部分学生昏死过去。 虎圈有啸声,狮豹踱步入场。远滨隐隐的象鸣。又有学生吓得含泪弯腰:“要做什么?” 恐惧让他们失去理智,获得新知:来之前,对学问、时政、先贤经文的温习,通通成了无用功,皇帝不需要这些。 “诸生请看,”崩无忌在高处倾斜铜盘,猛兽在低处张口,“食物不合心意,哪怕是畜生,也会懊恼,朝同伴撒气。” “但虎圈饲食,一天只有一顿,再不喜欢,也得勉强吃下,直到饱腹,”崩无忌说得对,野兽不喜人舌,起初互相撕咬,朝台上呲牙,最终还是安静下来,埋头吃了很久,“上人这时就有疑问了,野兽吃过不可口的食物,已经满足,这时将可口的食物供给它们,试问野兽还会死斗,为食物卖力吗?” “请诸生为上人解惑。” 诸生目眩。贺子朝和两名胆大的弟子尚且强撑着。 远处,侍者将宫女解开:“这是乱燕王的掖庭女,一直没有处置,正好是野兽所爱,当下用来尝试。” 胆大的弟子便丧气了,捂着脸说不晓得,逗笑赵王。 “大道学到哪去了?一条人命在眼前,你们好好作答,或许可以救她性命,却这样怯懦。” “真的可以救她性命?”贺子朝上前。 众弟子拉他衣袖。他拍拍他们的手。 “真不真,上人一言九鼎,”崩无忌打量他,随后小跑至后梁帝处,“很莹彻,想必是太常最看重的学生,扶风举子,姓贺。” 后梁帝也在打量。不过,他看的东西与崩无忌不同:他在看贺子朝的仇怨。见贺子朝对舌头攥拳,对宫女凝眉,就是不看他身处的坐帐。后梁帝便知这是一位以礼法度自身的青年。 他的兴致减退:“说。” 贺子朝多看一眼宫女,看那可怜的少女挣扎手腿,他心中绞痛:“野兽满足口体,绝不会为食物起争执。” “绝不会?”赵王托腮,“你这样肯定?” “是。子朝请问,上人已经得到后梁的天地,还会为了外地奋力吗?” “当然会。这位弟子难道不明史?不知我父皇征西北的往事?”郿弋公主用言语挑逗。 贺子朝脸红,并非是为郿弋公主,而是为自己:“殿下说得很对,上人当然会为外地奋力,会在口体之外更多争求,因为上人之为上人,是一朝的天子,坐堂上而拥天下,雄心等同疆域。” “那么野兽之为野兽,也是一样的道理,受圈养的穷物,所事区区之地,每天的企盼不出一餐,饱腹以后,再不会生出多余的念头,这是定理——上人之心如何坚决,野兽之心便如何坚决。” 砠台静。 后梁帝打个哈欠:“你说,人兽各有志,我志大,兽志小,如果野兽轻易移志,食用了宫女,那么以小见大,我心也不过如是,可以改变。” 他掀开帷帐:“你奉承我,还是骂我?” 宗室子女闭嘴。侍者和随官低头。 太学生聚在贺子朝腿后,扯他裤脚:“子朝,不要再说了。” 贺子朝握一手汗。 “骂得好!”让人没想到的是,后梁帝忽然高兴,示意放了宫女,“太常爱你,爱的有理。你很聪明。” 宫女得救,又是跪皇帝,又是跪砠台,抹着眼泪退到旁边。贺子朝站在高台上,有凉意——风一直吹,他现在才得体会。 弟子们依次站起,各个跪湿膝盖。 他们手牵手,恭喜子朝:“看来这便是考课,子朝,只有你成功。”贺子朝勉强地笑。 “不过,还有件事,”坐帐中传来后梁帝的问话,他正畅饮,“你是扶风的贤良,我想这件事难不倒你。这宫女与燕王乱,既不入虎圈,又该如何处置呢,按国朝之法吗?” 才安心的宫女,又慌乱了,乱中求人,抓住文鸢的手:“我,我是被迫,我被迫。” 但文鸢比她更慌,顾盼左右,小声说着“且等贤良的回答”。宫女明白文鸢无法指望,甩了她的手,转求郿弋公主。 郿弋好生安慰:“如果你开始求的是我,我会报答你的仰赖,替你说话。但你开始求了文鸢小妹呀。我落在文鸢小妹之后,所做的事,自然要略低于她,她无力救你,那么我便请示父皇罚你。”郿弋真的去请示了,附在后梁帝耳边窃窃。 宫女瘫坐,明白唯一的希望在砠台。 砠台上,贺子朝正看燕王。 听到后梁帝说“国朝法”,贺子朝清醒,望向坐帐:燕王在帐下,无所谓的样子。 受士人教育的青年,相信世上一切疑难可以用公义解决。 他立刻回答:“陛下言法,最好,就按国朝法。王乱宫闱,染指掖庭宫女,应当废爵削封,久留本地。至于宫女,她受强迫,无奈而从,可遣送回家,令不得入省。” 虎圈有大笑。 是燕王。 后梁帝也笑眯眯的,搂住郿弋公主:“法典背得很熟。就依你言,处置燕王。不过,我要在这里改一条令,请你听好:今天开始,掖庭与诸侯王乱者,无论男女,受迫与否,皆去头,身骨做醢,以警示众人。此令为天家好女郿弋而改,今天是她生日呀。” 燕王笑累了,喝水顺气,脚边爬过尖叫的宫女。斧士绕台,向她而去。新法即刻执行。 众弟子成石塑。贺子朝坐在地上。 目眩当中,他看着那名宫女无路可走,终于跳下虎圈:她放弃求生了,与其做肉酱,不如做活物的口粮。 狮豹受惊,将她撕碎。 不过,真如贺子朝所说,它们吃饱了,对宫女的尸体没有兴趣,绕着血肉走几圈,舔几口,就散了。 尸体发臭。下一批学生到达,恰逢野鹫在啄白骨。 十人自葵苑归来。九人坐车,一人步行。 舒寻音领众博士,在府外接人。接到走了近十万步的爱徒,发现其身多秽物。 他不忍。 “大人,你在未冠的年纪,也经历过这些事吧。”贺子朝开始重病,混沌时,仍抓着舒寻音的衣袖。舒寻音便安抚他:“是啊,子朝,你要适应。想想你入省为了什么?” 看贺子朝嘴唇翕动,舒寻音附耳,听到青年说:“我不能失意。”多少天后,贺子朝能行走,立刻去找息再。 让他称病,让他告假,总之不能毁了他,不能让他见识那种事,他出身低,能入太学,已经很不容易……贺子朝在太学寻人,正遇上第二批弟子归来哭诉:“虎圈不啻地狱,我不想再去,更不想再学了,学得好,那里是述职地,学不好,那里是葬身地,我今天便走,从西堰渠游走。” 贺子朝憔悴,轻声问过路人:“见到息再了吗?” 路人疾步:“他去虎圈了,我不去!你别问我,问别人!” 贺子朝才知道自己来迟。他追去直道,仅仅追上车辙。车狂奔,带着最后一批学生——九名忐忑的弟子和心潮涌动的息再——来到大阙之前。 百里葵苑,有何物在呼吸。 一名弟子害怕,掉下眼泪:“听了那么多残酷事,叫我怎么进得去?你们进去吧,我就在这里。我父是平丞。” “我父是守丞。”另有一名弟子接话。 “我父是长史。” “我父立功,受爵执圭,外派为王国大官,赴任途中下世。我家世代享持琥珀印。”躲在最后的弟子,此时最高声。 轮到息再。息再说:“我无父。” 他走进葵苑,远远地看父亲。 后梁帝正与连少使淫乐。坐帐前后晃。 崩无忌贴在帐上说:“太学生来了。”后梁帝停顿,掀帐去看:“哪?” 息再登上砠台,留一个背影。 “只有他自愿进来。其余弟子搬出本家的秩级,希望陛下开恩。” “通通捕杀,”后梁帝捏着连少使的乳首,“他的家庭可赏。” “他无家,无父母,是个孤儿。” 淫欲未消的皇帝,引颈去看:“嗯?” 连少使搂他的脖子,后梁帝便将砠台的孤儿丢在一边。两人疯闹,到帐上结满成团的精液,才停下休息。连少使掀开帐子:“这位弟子,你等一等,陛下体力不支,片刻以后再来考你。” 后梁帝踢她腿股:“获(妇奴)。” 踢一下,连少使嬉笑,踢两三下,则无反应。 她愣愣地看外面,汗渍进嘴。 后梁帝好奇,攀她的肩背,将她压垮,露出帐外的风景。 砠台入天,台边坐人,不入流的打扮,散发飘扬。樛木与荆棘衬托他的颜色,让少使惊叹:“璠兮玙兮,金兮瑱兮。”被后梁帝捏了屁股,她才舔嘴唇:“好一位大男。” “喜欢?”后梁帝问。 “喜欢。”连少使答。 “赏给你。” “赏给我?陛下,请将他丢进虎圈,让野兽撕碎他的衣服,再将他赏给我!”连少使活跃了,骑在后梁帝身上,却被他一掌打落。 “我不舍,”后梁帝插入她的后穴,同时摁她的头,几乎将眼珠摁出,“知道我为什么不舍?你睁大眼镜,好好看他,他难道不是我的好阿噎吗……” 连少使裸身逃跑了。 后梁帝放下帷帐,召集宗室子,向台上笑:“谁。” “冯翊息再。”息再也在笑。 他触地行大礼,掩盖狂喜的神态。 太好了。 十八年饱尝艰难苦恨,到今天,息再才真心快乐:父亲是暴君,男女弟是恶徒,大小国是荒淫窟,一切人物都与他的期待相合。 胸口发胀,有什么欲出,被息再以理智压下。 他扫视坐帐,认一认家人。 燕王,燕地六郡的下国王;赵王,常山、中山、巨鹿三军的未来统帅;郿弋公主,古国贵族后裔柳良人所出女……未进宫前,息再出卖尊严,获得兄弟姐妹的情况。 提供消息的大官吃鱼、梅和苹果,他替他们拔刺、蘸盐水。拔刺就像杀人,过水就像去皮肉——他不住地想,想着残忍事,额际起筋,手脚发烫。 现如今正是这种情况:人不在大官话里,而在他眼底,各个可称后梁的毒物,激起他的情绪,让他确信可以无顾忌地对待他们,要杀,烧燎,熟煮,酿造,托为除害,实则发泄……息再掩面咳嗽,强迫自己不想。 坐帐处也有人咳嗽。 一位小女,被灌酒,扶地时,又被不合身的长衣绊倒。 看到她,息再还热的血凉了大半。 “请诸生为上人解忧。”崩无忌瘸腿来了,打断他出神,“啊呀,就你一人?” 息再应答,目光还在小女身上。 “文鸢公主?她无家庭,无封邑。以下适上者,没有注意她的。注意她的子弟,大都因为贪欢。毕竟她艳丽,早有她母亲的模样,哦,听说胸脯和屁股赶上成人。”大官吃完鱼、梅和苹果,开始粗话。息再收拾残羹,抓鱼骨和梅核的那一面手掌血淋淋。 痛感还在掌心。 息再看文鸢被众王并公主嘲弄,畏畏缩缩地站起,躲进虎圈角落。 他漠视她:在这里长大,却柔弱。 虎圈放野兽。 与前两次太学生所述不同,这次不是狮豹,而是一头熊,嘴边栓金链,毛发松弛。 斧士劈肉块。它怏怏地看。 “熊名叫阿罴,因为年老,不能进食,众人穷尽手段,引诱,投喂,激怒,均不见效。上人养阿罴十年,很有感情,怕它饿死,请问诸生可有办法让它吃东西?”崩无忌说着,向砠台低吼,“这位弟子,你高兴吧,这次不比前次,算是十分简单了。” 息再做高兴状。 他下砠台,来到帐前:“上人以为喂食的手段已经穷尽,其实不然。” 帐中哼:“说。” “请斩断它的牙齿和指甲。” “它可是我养了十年的阿罴。”有怒声。 息再恍若未闻:“去完牙齿和指甲,派人在它面前吃喝。最后给它肉,它一定会吃。” “如果不吃,就从你身上取肉。”后梁帝将信将疑,命人去斩。燕王大声说“否”:“陛下,阿罴跟你十年,此子见你一天,难道你要为了他的话伤害阿罴?” 燕王出头,全为示威。 息再躬身:“殿下多虑。” 片刻间,兄弟对视。燕王觉得彼此的血色相同。 他失去底气,移目别处。息再也转看阿罴。 斧士为阿罴去爪牙。阿罴仰腹,由他们作弄。它真的太老了,没有脾气,忍痛去完,表现得更无食欲。 后梁帝说:“啧。” 他命人扒去息再的上衣:“取臂肉制糜。” 息再赤裸胸膛,让斧士稍等:“请陛下安排人吃肉。” 后梁帝看这位青年:他无惧色,两眼生辉。 更重要的是,隔一层帐,故人重迭在他身上。长发飏飏入风,极美。后梁帝几欲去拢。 “吃。”他退让了,让斧士听话,同时发现自己也受牵引,变得听话,不由愤怒,“但是这次还不奏效,我要你双臂和双腿,你害得阿罴没了爪牙,你原本是该死的。” 息再称喏。 崩无忌领着两个饥民,到熊不远处。两人吃得香,同时因为害怕,大量出汗。咸腥味终于吸引阿罴。 它向人去,走到一半坐下,竟打起瞌睡。 后梁帝耗尽耐心,气极而笑:“将此子脱光取肉,过后扣左冯翊一千斛。” 侍者去捉息再。息再跳下虎圈,赶到饥民身边,抢了肉扔给阿罴。阿罴将肉拨到一边,忽然发出顿声。 侍者斧士成堆,一同观望,被后梁帝踢开。 他掀帐,看见奇景:失去爪牙的阿罴,尝试拨肉,用颚触碰,张嘴试探,之后悲鸣愔吟,声大如雷,震撼整座葵苑。 它做人立,打飞饥民的头颅,啃噬残体,发现无法下嘴,又回去啃那块肉。 赵王看直眼:“阿罴想吃东西了。” 后梁帝大为感动,让人去剁些肉泥,同时准备对息再的嘉奖。有人提醒他:“陛下,息生还在虎圈中。” 息再站在饥民十步远的草甸上,注视阿罴发狂,仿佛看到自己。背后有人叫他,连叫数声,一只手拉他上来。 息再说着:“不要紧。”转头对上后梁帝的脸。 父子初见,在熊掌抡空时。 “你怎么想到这个办法?”后梁帝从帐中奔出,没来得及穿衣。 “我以己身相度,觉得这个办法有用,”息再也光着上身,十分坦诚,“有牙有爪,则懒于食;人有而我无,则能生出食欲,攻击欲,占有欲——陛下请看阿罴,它正在大口吃肉泥。” 两人看了一会进食的熊。后梁帝突然将息再按倒,要来斧士的大斧,架在他颈上:“你是什么来历,父母是谁?” “我是孤儿。” “你有什么,没有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息再想,将来一定告诉后梁帝,孟皇后是最聪明的人,她夺走他的一切来栽培他,颇有成效。 “你欲做什么?” “我欲成为陛下的鹰犬。” 息再毫不脸红,惹得后梁帝大笑:“原来是鹰犬!你想住笼,还是住舍?” “一间小室足够。不过,我能为陛下做的事,鹰犬远不能及。” “好好,诸生当中,你最过人。”后梁帝大喜,旋升一股失而复得的满足,便扔了斧头,抱过文鸢,“见一见未来的公卿。” 文鸢不敢抬头,看到对面的男子身体:有旧伤,不妨为一具玉体。 她嗫嚅着:“真可怜。” 息再和后梁帝听见。两人发愣。 “什么可怜?”后梁帝捏她的下巴。 文鸢挣扎着,死死闭上眼:“不,父皇,我只是觉得阿罴可怜,它,它天生茹毛饮血,对食物渴求,被称为猛兽;到了某个时刻,却要通过去爪去牙,才能引出进食的心,真可怜,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后梁帝有些扫兴,唤来女傅,将文鸢掷在地上:“同情阿罴,就要跟阿罴共命运,你也戴一条金链吧。” 文鸢捂脸,呆呆地点头,等她明白后梁帝的意思时,已被赵王击晕。 几位女傅动手。血染烟霞服。 息再在一边,想她的话,觉得自己错看了她。 一名弟子,一天之内,获得皇帝的宠爱,从葵苑归,便去相思殿,出了相思殿,又去神仙台。后梁帝赏他丝锦袍,他不穿,继续穿百家衣,大步省中,翩跹胜过丝服男,让人侧目。 不仅舒寻音之女舒银阙注意他,很多经博士的儿女都注意,过后各自求父:“父亲,息再不是太学生?你快做他经师,邀他做客家里。” 做父亲的为难:“唉,数天以前,我要做他经师,不是难事,他根本是块冷石头,无人捡拾嘛。谁知朝夕之间,他竟变得炙手,如今要做他老师,像与什么人物攀关系,会被议论。” 不过,息再的事,实在不需博士们操心。后梁帝让他自己做主,选择业师,他选了天数台的老国师。 “理由。”后梁帝审视他。 “涉猎谶纬之事。”息再还没说完,被后梁帝用酪汁泼脸。 “实话。” “听说公冶氏世代避政,端居天数台。我受业于公冶氏,最没有朋党之嫌。”息再抹去酪汁,看到后梁帝的笑脸。 如果息再选两千石以上朝官,后梁帝预备打断他的腿,将他丢到厕所里。 “你确实智慧,”皇帝赞许,“快去拜见你的老师吧。不过,你跟着他学,难道学成观星待诏?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话。如果最后不如鹰犬,我就将你剁碎了喂阿罴。” 他丢小盏,擦破息再的脸。 息再淌血到颌,说着“谢陛下”,似乎在哽咽。等脸上伤口痊愈,他去了天数台。 许多年前,两位孩童在隐士庐闲话的建筑,如今就在眼前。悠悠的高台,灵曜浩荡,群星环绕,上有为国师的少年,捧着帛,戴着簪,看到息再,摇头流泪:“我父亲死了,后梁的西征胜了,我没能完成公冶氏之守,我错了。” “换我,”息再安慰他,又像是使役他,“你来助我。” 同一时刻,贺子朝也去拜谒少府。过路人认出他,又怀疑眼睛:“子朝,你这样憔悴?”贺子朝凄然的笑。 他坐在砖瓷之间,听工官野谈,弄脏了文士服,才感受到踏实。 彼时舒寻音还没有起招婿的心,等到心起时,贺子朝已经立志:“老师,我选好了路,今后我会在你处受业,通过考试做官,但不再以上卿为高品。银阙子跟我,会受委屈。” 舒寻音急了,将天数台的占卜结果告诉他,只换来贺子朝的长揖:“师恩没齿,但子朝并没有那种命。” 他转回太学,恰逢息再。 两人同来同往,较之前更亲密,却在心境上殊途了。 郎多贵族。 其中的佼佼者,却出身平民。 后梁帝常与他驰逐,冷落其他青年。 车远去,非议起:“息郎息郎,巧嘴与厚脸皮,得到皇帝的器重,其实并没有什么本领。” 不过,息再以射策考试甲科第一的成绩毕业,擢为郎,实在无可挑剔。因此当着他的面,众人又说不出什么,有坏心者,不过偷偷使绊。息再自觉,总能避开,但次数多了,终于被后梁帝发现。 皇帝生出不满。 “郎官们不服你。”君臣驾车驰逐,一直跑到左冯翊,后梁帝在前车说话,息再在后车不语。 “你从小到大,拜过多少老师?大概没人教你统御吧,”后梁帝放慢速度,使两车并驾,“躲避退让,不是御人之道。我来教你。” 扬尘中,恶人挂笑。 息再低头臣服,其实也在勾唇。 白天,他在近侍处,陪皇帝荒唐,夜里听金钥匙落下,才徒步去天数台。奉承者误会了,说息再即便为官,也不忘半夜给老国师执帚。无人知道他的真心。 “后梁根基在楚,却敌之地在燕、赵之间。” 天数台一角点灯,青年并少年正读地图。 “燕风奇谲,国内多游侠。狂人不可捉摸,一会儿愿意为朝堂效力,一会儿又要造反,最难笼络。” “那么便不笼络,”息再下判断,看到千年持保守态度,他靠上台石,“但燕国坐拥六郡,地广人稠。未来会有这么一天,我们开始动作,而它在翻覆之间,成为隐患。” “赵南于燕,能够制衡,”千年折下翠羽簪,去点卷轴,“不要忘了后梁制胜在赵国三军。其中,常山军最勇武……” 老国师起夜,被两人吓一跳。 看千年披头散发,他皱眉:“看书便看书,端正一些,息再如今为郎,你在他面前做儿女子样,是给他难堪。” 千年劝走祖父,继续谈话:“不过,赵国三军主帅均为五世贵族,我想,非要切中关节,才能动摇他们。” 两位年轻人苦想很久,也没有什么关节的头绪。 千年怕僵:“不管燕赵了,看近处的三辅。三辅在如今这位天子脚下,最多刁民,与其恩威,不如与其小利。可惜你我不是富人。”越说,他越扫兴。 “你戴这支簪,我当你是富人。”息再点一下他的翠羽簪,受到千年的踢腿。 “我看你穿郎官的绣衣,也像富人。”两人相抗,息再只用五成力,就让千年喊痛:“你这是什么手劲?之后好做个郎将。” 老国师起夜回来,看到此景,以为千年耍小孩浑,连忙去推孙子:“你也近六尺了,难道不害臊吗。别闹息再,不然我不许你们见面。” 千年含混过去,之后灯下坐,低着头说:“我近六尺,做的事却与小时候没分别。就像刚才,我一空谈,就收不住,竟忘记自己空的是两袖,其实什么也做不到。” 息再按他肩膀:“我也两袖空空,所以要向上,为郎,为将,为令……你助我,让我来。” 他欲笑未笑的样子,最惹人遐思,千年就多想了。后夜,送行至台下,千年犹豫着,喊住他。 “息再,你向上,势必要跟你父亲共同进退。我怕,怕你,唉,最近,我听人说,他带你去诏狱羞辱囚犯,带你杀人,带你驰逐并掳掠子女,还带你骑奴隶游苑,”千年揪紧了手,“我了解你,所以怕你耽于这些,变回后梁帝的儿子。” 息再嘲弄他:“你果然与小时候没分别。”他拂袖离去,走到离天数台不远的柳道中,才捋把柳叶,盖住发烫的脸。 千年真是灵童,能洞见人心:至高的权力最美,如息再这般人,一旦见识,无法不对其垂涎。 他回郎署,一夜未眠。白天开始,他的统御之道也开始。一年后,息再迁郎将,三年后,增俸至万钱,如果不是恰逢大事,息再便要在年末拜令郎中——已无人敢非议他。 三年后的一个寒天,相思殿挂白。 后梁帝步入殿中,遥望画像。 为了亡妻,他罕见地守礼,悼念之前,还特意做了斋戒,换了单衣。 “今年是阿噎下世的第十年,我无心做事,你的升迁就等到年后吧,”他话过半,叹口气,“你入省晚,大概不知阿噎,唉,她可是陪我长大的女子。” 息再一味说是。 等后梁帝在相思殿大恸,高喊“与我不终之药,我要去天上找椽栾”,接着却召幸连七子时,息再才退出来。他绕殿行走,打发时间,不小心被白幡拂面,拂出眼泪。 身后一声“息再”,让他平静。 “你又在陪侍?我找你很久。”贺子朝走到他身边。两人同时听见相思殿传出吟哦,便向一旁的偏殿去。 “什么事。” “请你的郎官放行,夜里我要入禁中。” 时下,贺子朝是工程营缮的主官,主持建造了许多台榭宫馆。这次夜忙,是为了坍塌的肖不阿筑堂。 “肖筑堂在营造上有错,所以不稳。可怜楚相,受了惊吓,好几天不准人近,”贺子朝说着,塞给息再一个卷轴,“你之前求的楚地瓦顶,在这份图上有所体现。你有闲暇,不要光看,拿去练习吧,我知道你的绘制极差。” 息再大笑,被贺子朝捂住嘴。 “先皇后祭日,收敛。” “子朝,你活泼了。” 贺子朝也低头笑。息再因此看到他额上的细伤。 “少辛苦。” “你竟会关心别人,我听同学们说,你已经成了小暴君。” 息再劝他勿与昔日同学来往,就让郎官带人远离相思殿:“快走。” 四下静,息再展卷读图:浪一般的瓦垄,昭示楚国的壮美。他慢慢地看,摩挲纸面,像在触碰与他同血的一人。 夜里,息再端坐在郎署,有人从侧门进。豆灯照路。那人拘谨的影,一点一点挺直。 肖不阿来了,两胁有书信。 息再不请他坐,拿信快读,将长沙、东海两郡的部署变化放入心中,随后烧掉信封。 数年前,楚王唯一一次入省,被少年息再抓住机会,安排浡人跟随。几位浡人到楚边境,分居长沙、东海两郡,如今,得意者已经当上军官。 他们为息再授意,将信息混进楚国上书,一同入省。楚书由楚相分拣,层层传递禁中,浡人的书信便被肖不阿秘密挑出,交给息再。 起初,肖不阿害怕,收送几次后,就劝息再:“还是在省外设置一个别居,派专人管理吧。像这样公然来往,被发现了怎么办?” “被发现,你便去弃市。” 肖不阿只好继续,每天都心惊胆战,至于一年的末尾,同僚见他,纷纷感叹:“为相之后,不阿瘦成这样。” 不过,时间越长,肖不阿越能体会息再的感情——深沉而老成的青年,虽然在养羽翼,却不让任何人接近真实的他,哪怕是千年,也不过陪他做泛泛的展望。只有一人除外,就是肖不阿自己。 息再向肖不阿明确:“我要当皇帝。” 肖不阿哽咽:“当然,你本应是储君。” 他对息再,像对有所亏欠的亲儿,希望他好,却不敢用力。过段时间,肖不阿委婉地劝说:“要当皇帝,杀一人,占一宫,远远不够。然而一个单薄的郎将,能做的事不出杀人占地,我想,他需慎行。” “单薄?” “孑然一身,难道不单薄,”遇上息再的冷眼,肖不阿连忙改口,“当然,他还有位老仆,忠心无二。” “你和我母亲,是怎么回事。”息再不愿煽情,随口问些其他,却看到肖不阿迟疑着,忸怩着,最终露出柔和的笑。 “我陪椽栾长大,别的没有什么了。” 比起后梁帝,肖不阿的相伴长大,更加动人。息再第一次接触一种情感,却不能领悟,许久以后,才知世上有种男女之间的爱…… 闲谈很少,因为时间紧迫。 两人不便来往,常常说完正事就分手。这次由于住处坍塌,工官群聚,忙着修缮,肖不阿可以不归,正好在息再处过夜。 “长沙郡松散,东海郡整肃,但按浡人所说,两位郡守的性格与行为却不相符。”息再琢磨着。 肖不阿在一旁,欲言又止。 “说。” “楚国是后梁腹地,两翼有重兵,朝北处有大泽。息再,你要取那处,必须先取侯位,有自己的封县和子弟,进而图谋。无兵无甲,救不出楚王。” 息再移开镇信的铜兽:“谁要救他?让他自救,从楚国出来。” 肖不阿不明白,却见他一把火烧了一堆信,在火光里笑。自得的笑容,并无孟皇后之风,反而与后梁帝神似,不禁心悸:“你如何打算,一定要告诉我——” 有劈裂声。 两人同时发觉。 肖不阿去抢。息再早探进火中,救出竹简:“误烧了。” “啊呀,是我失职,”肖不阿诧异,“这是什么,夹在书信里,我竟没有发现。” 指宽的简片,题“与兄弟”,用笔清雅。 “哦,是楚王小书,给燕、赵二王的,不用罄装,不好辨别,”息再没放手,肖不阿便解释,“竹简毁坏,需要誊一份。” “我誊。”息再让他休息,取来刀笔,重读竹简。 “阴君盛壮,云梦萧凉,珍木凋谢,湖水汪洸,十岁不见,浃日思量,大家元后,魂魄伤亡,夙薨夜离,跾徂远方。幸有兄弟,与我尽哀,皇风俯儿,愿忠愿谠,为高为善,为直为刚,先人蠲祉,故人禳灾,休徵象德,佑我两乡。” 深夜里,息再捏碎竹简,又罢手,按那人的笔迹摹写。运笔时,仿佛能见一位国王,怀着美好的愿望,向兄弟私语,望他们代自己陪伴君主,做正直的人。 息再怒其天真:“你安居至今,已经成了后梁的心腹。放任你,直到命尽,你也是无知又无为的神王。我要你自觉出国,非得付出开膛破肚的代价才行。我本不在意你的死活,无奈你是我的兄弟。”国王闻声抬头,愁与爱交织的目光:“兄长,对不起,你就伤我,勿伤我的子民……” 息再不知身已入梦,和楚王的辩论进行到一半,案前走来女人。 他立刻掷笔。然而这女人只是孟皇后的虚影,能交谈,却不能受人间的伤,当下扑到他的衣袖间:“不要心软,就以你兄弟为牺牲,去救后梁。” 孩童争胜一样,息再回头笑。 国王不见了,反倒是另一人的脸庞清晰起来。 “后夜我见你疲乏,自作主誊好了竹简,”息再转醒,看清肖不阿的脸,“工匠们已经撤离,我得回肖筑堂——不久前,我要叫醒你,看到子朝在,就不好出来,想他是忙完了,和你打招呼。” “子朝来过?”息再叫门卫。 门卫称,破晓时分贺大人进屋,过一刻出来。见息再不悦,门卫急忙补充:“出入时,大人没夹带多余的物品。” “他又不是贼。”息再让门卫去。 剩两人。肖不阿也宽慰:“我打理过。子朝没看到什么。” 息再不说话,其实在自责:不该休息。 大宫灭长灯。阁道被天光打亮。 贺子朝行走在其中,思考方才听到的梦话。 阁道外有人狂奔送囊,同时一张不牢的嘴巴,已经把这黑布囊里的秘密说出:“西北有变!大严国王与兄弟分崩,大严王投靠龙文国,其弟自立,均反。” 贺子朝听着,有片刻分心:“大严国王与兄弟分崩,与兄弟分崩……”他终于想明白,撑一条木柱,愕然地说:“息再,你与楚王?” 大严国动乱不足一月就平息。此后几年,西北诸部落的争斗,都像大严国,掀不起什么风浪。他们是小宗,而位于代山以南的义阳与龙文是大宗。义阳既然在数年前的国朝战争中臣服,龙文又荒政,那么周边小宗如何抵抗,都难成气候。 缺了首领的草原人、臂鹰人、狼乳人,能做的只有在边廷走马,以鞭子指点,寻衅打架。 边郡官员都很宽容,看到他们撒野,就互相打趣:“没事,没事,置气而已。” 受轻视的青壮年们,除了不平,还有一些落寞:生活不再,少主被囚,他们也成了滚草,为人轻贱,不复慓悍之风。是故三年以后,公孙远带来灵飞行宫的口信时,他们像久旱逢霖的人,将其围住:“原来他没死,万幸他没死,我们又有畜养良马的理由。” 不过,现在的他们在边廷官员眼里,仅仅是简陋的虏人。隔着高墙,双方互相瞪眼。官员很快没趣,转而讨论省中事:“嗐,那个小子,竟然高升。” 省中事更风光:息再大进,先受令,后升爵,拜为卿,时年二十二。 多少人说:“不像话。”都不敢在皇帝面前说。 后梁帝最宠爱息再。拜卿当日,他领息再登神仙台。 “息卿,两柄剑,你选。” 危崖上悬一柄铁剑,一柄宝石饰剑。 息再选了铁剑。 后梁帝勉强地笑:“知我者。”铁剑是他过去的配剑,而宝石剑不过是齐王哪次奉朝时献来的。 他为息再舞剑。锋芒在息再脸上闪,他越看,越专注,几次挥去,被息再避开。 “我思念女人时,通常让人造物,睹物思人;思念先皇后时,却没有什么办法,世上没有和她相配的东西,”后梁帝逼着息再退到台边,“你在虎圈露面,让我恍以为阿噎回来。说实话,你和她不像,却莫名有她的影子,我一见你,就想到她。不过我现在实在不愿想她,必须毁了你的脸。” 息再及时打断:“陛下遇到烦心事了?” 后梁帝这才停止挥舞,抱着铁剑:“唉,知我者。” 两人下台。后梁帝破例让息再见了一个人。 大狱最深处,有一名囚犯,梳长辫,戴花椒,穿鱼皮鞋,作为罪人来说,未免奢侈。 狱卒不知他的身份,听狱史称呼他“青蒲公”,又见他每日可以吃柑,可以换假发,便认定他是大人物,多加照顾。这天,狱卒们正为青蒲公打洗脚水,忽然撞见慌张叫喊的狱史,还没听清说的什么,就被后来人一脚踢开。 后梁帝悒悒的,只顾走,有人挡路,就要拔剑。 息再将人踢开,踩着热水,给他辟路,直到青蒲公槛前。 “冯易的犬羊,快给我端洗脚水!”青蒲公正在催促,看到息再,半天合不上嘴:“你,你。”看到随后的皇帝,才气急败坏:“冯易你退下吧,你害得我妹妹早逝!害得楚人灭族!你不退下,我打死你。” 他扑到槛上抓挠。 息再拿铁剑隔开他,听后梁帝说:“他叫孟青蒲,出身楚国贵族,是阿噎唯一的兄长。阿噎死后,他神态大变,在楚国周围作乱,自号‘青蒲太子’,被我用兵镇压……” “不要听他胡说!明明是他滥杀楚人!”青蒲公把铁槛摇得箜箜响,向息再大吼,但晃动的灯火正好落在息再身上,照亮其官服,青蒲公一下子泄气了,“哼,我跟你解释什么呢,你也不过是他的犬羊。” 他开始自悲,靠在墙上让人快滚,舍生忘死的样子。夜半,寒光照进深阱中,他蜷缩着,向后瞥:息再还在。 他吓一跳:“呀!”就见息再打开狱门,三两步到他身边。 恍惚之间,青蒲公以为息再是来救他的:“你进来干什么,你,你非凡容貌,倒有我楚人的风采,难道你是楚祸的知情者?” “陛下厌倦养你,让我杀你。”息再亮出铁剑。 青蒲公朝剑上吐口水。 “他怎么不自己动手?” “陛下说青蒲公是他的妻兄,他不忍心杀。” “他不忍心,这话你信吗,冯易不在,你可以直说,传他的话时,你会不会羞?你们呢?”青蒲公将脖颈往铁剑上横,又大声问狱卒,将他们吼走。 但息再经过一个下午,已经有所了解:青蒲公的作风是装出来的,本人并不强硬。孟皇后还在世时,后梁帝屠杀楚人,这位躲进大山和红树林,过后又到别郡生活,每顿都要吃肉和水果。孟皇后逝去数年,他以白布束发,立誓要还妹妹和楚人一个公道,早晨朗读誓言,晚上睡得比谁都早。最后,他被手下押至长沙守处,就这样被捕。 息再如今逼迫他,除了后梁帝的吩咐,还有一些私情。 青蒲公不服。息再便踩他的心口,在众人惊惶的注视下,将他踩在脚底:“你早干什么去了?你妹妹罹难,你治下的楚人受屠杀,你怎么不反抗?到了这个时候,才摇铁栏杆,说大话。”他低声,让青蒲公颤抖。 “你比我小几十岁,所以这样批评我,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我心不过是常人心,试问世上有谁是长久安乐而一朝奋起的呢。你且看冯易稳稳当了十几年皇帝,便知天下多数人不过是我这样的人,保护不了妹妹和子民,就过好自己;连自己也不能照顾了,才慨当以慷,问天问地,表现得很有志气,”提起往事,青蒲公红了眼圈,“算了,你只执行你的任务吧,怎么废话?快杀我。” 他的话投息再所好。 息再靠墙:“我会杀你,但你要告诉我楚国的事。” “凭什么?”青蒲公从他脚下存活,立刻嘴硬,被他扯衣领,附耳一声:“舅舅。” 还在大喘的青蒲公,一下子屏住呼吸。 他从息再手中挣脱,退到角落,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牢房:“这里是?” “省中狱。”息再以剑刺他,让他有实感。两人相向不语。 “冯易从二十二年前开始杀楚人,他那时还是楚王呢,”青蒲公退让了,“椽栾在省中分娩,生下长子,他不知想到什么,高喊着不要任何人染指这个孩子,瞒着先皇帝,将自己国家十二岁以上的楚人尽数杀死,将幼子送进去,又封了国。” “那场屠杀持续五年,我记得国门之外不断运来兵器,是后梁人不知情,砸锅卖铁,支持冶炼,一同成了杀楚人的帮凶。” “我住在云梦边际,看冯易作乱,心想,他就是这样疯魔,一时兴起,能让家乡血流成河。但我没想到,他会杀到我头上来。” 息再支着剑听。狱卒旁听。狱中静悄悄。 “我被围,大声说皇帝是我妹夫,被一人嘲笑。那人现在如果在朝廷,应该成了重员吧?他叫修釜,是某郡之守,家里很有背景,体型像熊,一人一口气能杀死三人,将刀剑都劈砍得打卷。我在高处看他,觉得他简直是世上极恶。” “他杀完楚人,用带血的刀刃指我,却没有立刻动手,等了五年,到楚民稀疏、兵器收藏时,才联合他弟弟修锜并我的随从抓住我。我是国戚,他们以叛逆罪将我解入省中。你瞧,恶人做事,还讲究名正言顺呢。” 看到息再神色松动,似乎有感,青蒲公越发来劲:“唉,跟你们这样的人说,有什么用呢?你们一辈子也见不到楚国,不知我楚人的九重台和满地黄杨,更不知我楚国的梦。不知,所以不怜惜,也许耳朵在听,心里却在想,杀便杀,毁便毁。” 息再将他踩回脚下:“你说什么?” “我说气话哪。”青蒲公慌忙辩解,被息再捂住嘴。 两人额顶着额。 “兵器收藏是什么意思?” “咹?兵,兵器收藏,就是,杀楚人的兵器,大略十万件,还在国中。入省的路上,我曾听修釜说,要让兵器和十二岁以下男女童关在一起,永远不必出国。” “藏在哪里?” “谁知呢?藏兵器的人,或许畏罪自杀了,”青蒲公闷在他手心里说话,出一脸汗,“你真是怪人,乱称呼我,又打听这些。” 息再笑一笑,用其衣领揩手。 他将青蒲公丢到墙角,看情形是要放人。 狱卒犹豫着:“息大人,你准备如何?” 息再先打招呼。 兵士在狱外久候,这时进来处理狱卒。 青蒲公大喜:“你要纵我出狱?那么,我果然是你的——”息再用铁剑贯穿其颈项。 “舅舅,你去吧。”息再杀死他,将他的舌头割下,踩着狱卒的尸体去交差。 “青蒲公妄言,我先去其舌头,而后将人杀死。至于狱卒,他们大概常听青蒲公讲说,已经听到不少事情,也不能留。陛下,你在管理青蒲公一事上疏忽。”他竟然在大殿上指责后梁帝,吓退一众宫人。 后梁帝懊恼:“你说得对。” 为了缓解尴尬,皇帝涎笑,走到息再面前,收了他的铁剑,用剑背压着他跪下:“那么,息卿,你没有听到什么吧?” 为酒色浑浊的眼睛,把息再从头到脚看了几遍。 “没有。” “你确定杀了他?” “他死绝。” “好。”后梁帝出汗,要来扇子。 “你能杀死青蒲公,最好!多少人看到我客气地对他,都不敢动他。到今天,终于有人帮我杀他。你立功了,息卿,我承诺你,未来会给你一把剑,”他扇着风,将铁剑掩入下裳,“但这把剑不行。在神仙台上,你选它,我虽在笑,实在生气,这是主上剑,只能传给楚王。” 息再跪谢。 后梁帝拿青蒲公的性命试探息再,看他是否有胆量,或许还试探了别的什么。 息再表现出色,并且意外取得关于楚国的秘闻,本来十分满足。 但他手心却空虚,阵阵发痒,似乎是亲舅舅的呼吸在作怪。 息再想,等有了自己的剑,就好了。 维年月日,春去秋来,专属于息再的剑制成,是尚方剑,能运作生死。剑下是绝对的服从。 息再上殿受剑,身形已经在众官当中凸显。 后梁帝笑吟吟的:“灵飞令。” 这年最大的事,就是灵飞行宫落成了。 后梁公主臧文鸢成了亲父养在灵飞行宫里的蛊。 作为蛊,她的对手是一众死刑和远徙的亡命徒。后梁皇帝曾许诺,如果文鸢能在这群人当中成为最后的生者,将复她母亲灵飞美人的名位,并将她送给他的嫡子、她的长兄楚王做礼物…… 天数台上有对话。 “你要救文鸢。” “不,我要让她留到最后,去楚王身边。” 公冶千年抚摸麈尾:“你想让文鸢刺激楚王?不成,楚王毕竟在楚国长大,受蔽数十年。文鸢一朝到他身边,告诉他父亲荒淫无道,兄弟姐妹凶恶,后梁即将倾覆——我猜他会笑一笑,将文鸢送去医师处。” “拙劣。”息再评价公冶千年的想法。 他另有打算。 人的出身落在息再眼中,成为可用与不可用的分别。灵飞宫中那么多人,息再不落下任何一个,在心中计量。 与文鸢同住的鞠青来,是燕国游侠,不可用;怒人阙的季休,是淮海长公主妓女,未尝可用;贺子朝,一位木直的好男子,无用;北部的江玉绳、栾氏兄弟、傅大涴,通通是平民,不堪其用。何生,唔,何生…… 息再在这名不起眼的老者身上留意。 “你琢磨他们,不如思考,怎样与西北部,尤其是龙文大国建立关系,”千年点拨他,“多少年来,你梦寐得到一股势力。而我观史,只有西北诸国对后梁有打击。” 息再认可千年的话。 他继续向下,看到公孙远的名字。 “公孙远……”息再对公孙远有印象,是因为揺落参加射策考试时,曾跟他说,同期的学生里,有一位过目不忘的人,复姓公孙。 昔日的浡人,为息再赠名揺落,在横县数年,又借荀杉的家姓,更名荀揺落。息再授意他广读书,并竞逐风雅,他做到了,从县学脱颖而出,在省中露个面,一年后去补齐王国的文吏,到今年任期将至。 息再看到齐国出身的何生时,便想起揺落。 “揺落跟我提过公孙远。” “或许是同名同姓。你纠结这些,多烦琐。”千年推他肩膀,带他到台前。两人远眺。 张扬的队伍,正在出省。 “皇帝又向楚国发派礼队,”千年喃喃的,突然问息再,“那个浡人,已在队伍之中了?” “是。” “息再,多少浡人一去不回,你应该能想到他们的下场。”千年牵他衣袖,被他甩开。 后梁帝赏给楚王的礼物,通常由少府资助,国师送卜,造出富丽又吉祥的声势,由小队人马送往那片净土。息再每借千年之便,在其中安插浡人,过后都要和千年起争执。这次也不例外。 “你看重他们,怎么能让他们送死。” “我看重进入楚国的方法。只要有一人能活着入国,之前的人就不算枉死。” “好吧,息再,你我之间,总是你对多,我错多,这一次或许又是你对。成大不成小,治强不治细,为了今后的事,要舍得几条性命,”千年将麈尾扯烂,“我记得上次你说,省中浡人还剩一两名了吧,如果浡人用尽,有用的上我性命时,你便用。” 千年也是个大男了,凌凌的凤眼,高瘦的身材,平常在天数台观星,被众位待诏仰慕:“国师。”只有息再一眼能见他幼时的模样:忧国的灵童。 “我自然会用。” 息再登上回灵飞行宫的马车,打个瞌睡,被行路的风裹挟,来到某条城渠岸上。 浡人都很年幼,聚在他身旁,听他为自己开脱:“我为皇帝做了数不尽的坏事,才得他的欢心,拥有现在的一切。我不能功亏一篑。为此,我连亲友的生死都可以不顾。而你们不过是我的走狗,我一声令下,你们就去赴死,明白吗?”浡人点头。 屠户不知从何处来,拿着砍刀,朝人面门挥。息再并没有下令,浡人们却同心协力,迎着刀刃,为息再挡。血溅到半空。 息再一身冷汗:“但你们是我救回的性命……” 他惊醒,让车夫拐去左冯翊。 左冯翊横县中,还剩下一位浡人,名叫金夬。 息再看望他。他喜不自胜,给息再洗水果,又帮他在手腕处彩绘一条螭龙。 “初见时,你像银龙。”金夬不常说话,在后梁生活多年,依旧有口音。 息再帮着他说:“是以前在屠户铺里偷肥肉的事。我那副样子,就是龙吗?”金夬轻轻点头。 息再不能久留了。他要尽快置身灵飞当中,看一群人的丑态来定心。 回到行宫,息再听说怒人阙大乱。 蓝谨死了,连美人失去眼睛和宠爱,青来与季休被埋,最无可能活下来的公主,躺在招云榭上,成为宫城以南的生者。息再陪她三个昼夜。最后一夜,下大雨,她病了,他附在她唇上,将药喂给她,自己也染病。 “臧文鸢,”他喊她,“那人众多子女,只有我们两人不姓冯。” 病中昏散,病后才得消息,前往楚国的队伍没有回来。三辅居民都说,他们送完礼物,已经在楚国定居。只有少数人知道缘由。其中息再最苦。 他散发,伏在案上,偶见灵飞图里一个“晚”字。 息再做了三次尝试。 第一次,不久前的一次,他说动蓝谨入晚馆,蓝谨被馆中人打出;第二次,近来一次,他打晕何生入晚馆,何生被好好地送出;第三次,不日后的一次,他绊倒夜中逃亡的文鸢,封住岔路,将她引至晚馆前,与言田并赵将冲突,由此揭开馆人的真身。 义阳王子? “息再,你有误,义阳王子在沙丘。他是神武子,万夫之勇,如果手腿完好,又有行动上的自由,早就将你在内的所有人都杀了。你说的那人,一定不是他。”千年不信。 息再亲赴晚馆,路过石窦,听到名为玉绳的少年说:“那人喝鲜血,啖生肉,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你偏要与他一处,吓到了吧。”间有文鸢的抽泣声。 的确,传说西北义阳王之子,犀角兽身,食人血肉,劈裂山石做武器, 还能遁地袭人。后梁帝前半生最险的时刻,就是被他袭击,差点丢掉性命,因此将他视作最恶的仇人,一得到他,立刻兴土木,造沙丘,长久地折磨,摧毁他的体质与心神。 传说之为传说,需要眼见才能成实——息再在晚馆前,晏待时在晚馆里面。各有过去的两人,首次见面。 勿近,息再想。 披露而归的路上,他很愉快,回到前殿,甚至望着铜灯笑。九枝灯,映照九面笑脸。羽林退走,以为息再疲惫,至于半疯。 “千年,你又错了,”贺子朝的来信证实晏待时的身份。内廷震惊。息再到省中领罚,顺便去天数台嘲笑千年,见千年脸色铁青,他抿着嘴唇,显出少年时的顽劣,“义阳王子就在宫中。” 天道如弓,人道也如弓,能在曲折的道路上找到方向的人,可以改变许多人的命运。眼下,息再自觉找到了方向。 恰好公孙远投诚。他权衡,最终将这名尝尽人事苦的青年收入手中,并将后梁版图交给公孙远。 “这图我要收回。你既然过目不忘,就在我收前将图记好。我会放你自由,你出了宫,要去找国西北的名阜代山,而后南下,从义阳国开始,替我传递消息:‘义阳王子还活着,在省中预谋大事,希望众部有应,都来相助。’”见公孙远有惊惧色,息再承诺他,“你已将魏侯的丑闻告诉我,如果再帮我做成这件事,我许你累世高第。” “你不怕我一去不回?”公孙远问。 “是啊,你不怕他一去不回?”数日后,千年也皱眉,“他一出宫,看到长空,还会回来吗?我们于他,是陌路人。他并没有为我们拼命的理由。” “他会回来,他是我统御的人。”息再让千年宽心。 千年摇头,观察昴宿,绘制星图,过一会儿才问:“息大人,你长于统御,为什么不统御义阳王子,将他放归?哦,你怕放虎归山,还是怕统御你的人察觉?毕竟义阳王子是后梁帝的肉中刺。” 千年常用这种话来使息再发怒。息再习惯了,拂袖离去:“是,我怕统御我的人。”但他说了假话。除了忌惮后梁帝,息再执意留下晏待时,还有另外的原因。 他在远处看晏待时和文鸢。 皇帝与晏待时有血海深仇。息再以为,晏待时会扼杀皇帝之女。但晏待时待她很周全,不甚亲近,胜过亲近——世上人都错了,义阳王子不是怪物,而是个有品格的人。 息再边看边思考,没注意自己其实咬紧牙关。 “我需要你,请你帮我。”数月后,行宫尘埃落定,息再对晏待时说,“相应的,我能帮你报仇。” 晏待时沉静。 息再忽然发现这个男人的心意:“但我看出来了,你已经无意报仇,甚至无意生死,你活下来,是为了她——只要世上还有后梁,她便不得自由。” 晏待时动了嘴唇,最终抑止。 孤傲的人,用眼神回复息再:是又怎样。 “好,那么你来帮我,我们使后梁倾覆。”息再强作镇定,其实觉得心被擒着,很不适应,似乎有人要拿走属于他的部分,用的还是光明灿烂的手:他走过很多路,遇见很多人,大家生长在洿池,都脏,如今却杂生一支,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支,托了他的妹妹,要做远去的金莲。 “哼,他不了解文鸢。”回到省中,息再捂着脸,在天数台自语。 老国师路过。身后的观星待诏们齐声:“君侯。”吓息再一跳。 老人家和蔼地笑,拍抚他的肩膀:“诸位待诏,敬称不准逾级。不过,息再,恭喜你高升。如今你位在三公,有了地民,我是要称你为君的。” 息再回他一张狞笑的脸。 老国师以为自己老眼昏花,再看时,息再已低头:“老师直呼学生姓名就好。” 老国师走后,他去找千年。两人为赴楚国的队伍做最后的准备。 “浡人金夬已在十二名力士当中,晏待时入楚以后,他将原路返回,做晏待时的替死。你有什么话要对他说,我可以转达。” “我无话可说。”息再捂住千年的嘴。 这次入楚,送的礼物是文鸢公主。消息被人刻意封在省中,知道的人有限。息再猜,应该是和夫人所为,目的是维护天家的脸面。和夫人真滑稽,有权力,却执着于这些事。息再真不知她是怎样理直气壮地活到现在。 但他想起青蒲公,想起过去的人,最后想到楚国的那位身上去,他们都麻木,到了非得掠夺其所有,才能奋起的程度。息再时下要做的就是这件事。 他有些疲惫,靠在台柱上,听千年的低语:“息再,你真要让文鸢公主去吗,你要是改换心意,半路上可以将她换出,由我来想办法。” “非文鸢不可。”息再侧目。 楚王写给燕、赵二王的小书,并多年来各色的书信,表明他是个明德重义的人,不过,就算他没有写过这些,息再也能料想其性格——楚王一定温柔,对生灵友好,爱着亲人;因为息再强硬,视百物为芥草,对同血的人没有爱,除了杀欲就是情欲——在干净的水塘里养出的鱼,身心健美,井然有秩,跟自己这种泥者正相反就是了。 因此,息再要借后梁帝的做法,将楚王拖下泥潭,首先让他背德。 “他与亲妹乱,与畜生做父子兄弟,被猪狗拜为神,以乱世为奉养,一朝得知真相,会有什么反应?我想他不至于跌脚哭泣,或是灰死吧。”回到御史府,息再自得,抚摸金印。旷寂的房间里总有他的笑声。 肖不阿在门前流汗。 几日后,他与息再相约销陵,到群山与东风相会的谷口。 “西北诸部都有号召,可贵的是,龙文国王也与我密信,称可以帮助我,就当帮助晏待时;魏侯想要清白的名声,承诺会出兵挈制燕赵,但我观其人,觉得他不像是能起事者,最多在当日按兵不动,哼,他的话,不能尽信;至于楚——”息再正陈述,看到肖不阿绷紧身体,被卷耳划破衣袖也不知。 “楚国需要死几个人。”他捡走那些卷耳。 肖不阿抓住他的手:“啊?” “惊讶什么,楚王是无手还是无脚?怕死人,就去保护人,”息再扽开肖不阿,做一番平复,“长沙守专杀,如果得知楚地叛乱,他会动作。他也是个久抑志的人,一动作,难免失去尺度。届时后梁有大动荡。我猜,多数国人心向楚王。” 肖不阿蓄泪:“息再,你将兄弟推进火坑。” “眼前有流血,体肤有疼痛,胜过聆听说客凿凿。对于楚王来说,这个方法最有效果,我不信他见识过,体会过,还能做和美的王。我要他奋力抗争。” 肖不阿看出息再的私情:“收手吧,孩子,你明明忌恨楚王,要他吃你吃过的苦。” 息再怒目,扬手要打。 肖不阿臣服着。 东风呻呼,从陵墓来。 名为“销”的帝陵还没有合墓,里面仅有一位早逝的女子。 “椽栾。”肖不阿念孟皇后的名字,心如刀绞,肉体上却没有疼痛。 他抬头。息再负手转身,在想之后的事:“不过,需要有人做引,使长沙守注意到楚地的异样。我的浡人做得足够好,现在轮到朝野这边,我想你是楚相,这件事本想让你去做,无奈你束手束脚,还是换千年去。” “就让我去吧。”肖不阿恳求。 息再已经下山,将肖不阿拘禁在陵园。 不久,公冶千年被修氏兄弟查出变事。 千年失去双眼,受刑下狱,在休息时,说出与楚国通反的话,特意说给修釜听。修太尉惊骇,又为燕王怂恿,阴书内弟修锜,让他决绝立断。长沙守印证了先前的怀疑,于是破开楚国门,从云梦屠杀至王都,造成后梁未见的大灾难。四方百姓走出家门,在这个夜晚遥望江淮,看到虹色。 “这是……”他们惊诧,同时每人眼里都有隐隐的期待。 空山回荡肖不阿的哀声:“请放了我,不然请帮我代话,息再,哦,御史大人有错。有些事,他万不能做。” 销陵的守卫换了一批人,无情理,只知道执行任务。肖不阿说不动,便去翻墙。墙下有棘木,将他剌得血淋淋,他忍痛奔赴省中。 月行行,景色留,曾经有个夜晚,他也像这样走夜路,将皇后子送出。婴孩在他怀中,呼吸轻盈如蓬,让肖不阿怜悯又心疼,错以为此子是个弃婴,由孟皇后乖张的心意而出,去过人间的苦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那么你永远不要教他,将他扔到苦地里去。” “最好是离省中不远、又不富足的地方,最好是有攻山之辈、又有都水长官的地方,让他耳目有广有狭。” “等一二十年、四五十年后,你且看他的成就。” 椽栾的话在耳边。她本人也获得新生,出现在虹色里。肖不阿以为是幻觉,边跑边揉眼睛,逐渐看清宫门外的大火。 “宫变?”他立足不前。息再在火中。 ? 准备把这三章合成一章,捋剧情的内容放在合并之后的章节末尾,大家可以分章看,也可以等等看合并章,这条线算是结束了,接下来回归主线(扶墙 阿噎留在世上的一口气(三合一) 肖不阿走夜路。 禁门渐远。门内正有大事发生。 楚王并楚王妃入省贡方,暂住几天。没想到怀孕不足九月的楚王妃早产,生出王太子来。作储君的楚王,其嫡长子日后也会是储君,继而为皇,成为后梁的天。 于是婴孩被人剪断脐带,抱出,放到众人发顶,接受膜拜。 人多,口眼多。大家一同看到惊人的场面:“咦,楚王太子不哭,还伸手向天,做奉养状!”敬畏的手,一只接一只,去抚摸幼婴热的身体,因而忽略了搁置一旁的冷的脐带,共有两条。 “不阿,不阿,你带他走!” 这是当日黄昏浮动时,一间有血腥味的房间里传出的对话。 “椽栾,你何苦?你把他送走,送到何处呢?何处能放他这样的小孩?” “他是我的骨肉,何处都能放他,唯独放他父亲身边不行。不阿,你难道不知道,他父亲是头恶鬼?”沉默过后,女子发出煎熬的痛声,“太疼了,我欲死,却也要安顿好他再死。” “但你肚里还有另一个孩子。” “是,如果我活下来,我将带着这个孩子事鬼。为了他兄长,一定要拿他做牺牲,唉,太疼了,不阿,你快带他走。” “好,好,椽栾,我带他走,我穷尽一生保护他,教导他,绝不让他辜负你的心意。” “谁要你保护他,教导他!”刚刚还如游丝的女声,一下子雄壮起来,“你敢忤逆他的父亲吗?或者你能开辟新路,隳楚庙,肩负后梁?你连心仪的人都不敢面对!” “我……” “那么你永远不要教他,将他扔到苦地里去,最好是离省中不远、又不富足的地方,最好是有攻山之辈、又有都水长官的地方,让他耳目有广有狭,等一二十年、四五十年后,你且看他的成就,”为母者骄傲的声音,到这里弱下来,“你能看到,我却看不到。我经历这番催生的事故,大概垮了身体。” 男声抽泣:“椽栾,你保重。” 女声发噎:“你哭什么!你快走吧!” 禁门已经没去。肖不阿走夜路,因为不安而气喘吁吁。 怀中的婴儿很安静,从襁褓中探出两手,朝天抓挠,做出和省中那位楚王太子相同的动作来。 “在你阿母肚子里时,你是否与兄弟抱臂相拥呢,就这样把你和母亲弟弟拆散,不好受吧?”年轻的肖不阿,没有哄小孩的经验,更因心中苦恨,说着逗弄的话,却潸然流泪。过路的卫士中,有认识他的人:“咦,肖居室?”肖不阿慌张,抹去眼泪,“嗳嗳”地应着离开。 婴儿被他按在怀里,比他冷静。 过十四日,省中为小王太子宴。楚王命人挖蛇胆、刿鸡肝,来祝亲儿。看到小孩举手,将秽物献给天,他赞叹:“神王。”左右学舌:“神王。”肖不阿隐在人群中,翻动嘴唇。 趁大家都在看孩子,他去看孩子的母亲——楚妃孟椽栾正在修养。 她秘密催产,先生一子,又忍耐许久,才闹着分娩,造出独生一子的假象。这样做虽然性命无碍,身体却大受损。女医查过她的下体,瞠目结舌,能说的话只有:“王妃,静养吧。”于是她裹在一匹桃华锦绣里,充了十四天木头人,期间除了楚王的例行问候,没人敢接近她:谁都能从她的面相上看出死气。 肖不阿忍着眼泪,为她讲述那个孩子的下落:“我连过几道关卡,对核验的人说,怀里是一头能伤人的野兽,要拿到西堰渠溺死,他们就懂了,没有为难我,也没做记录。出省以后,我犹豫,一度想送他去右扶风。右扶风华美,即便是他的长相,也不会乍眼。” “不行,言氏主右扶风,言氏擅淫!”锦绣里的女人挣扎起来,被肖不阿按住。 “阿噎,阿噎,你别急,”肖不阿一紧张,喊出她不大雅致的小名,“我怎么会让你为难呢?我想到你对他的寄望,最终还是将他送到左冯翊。” “左冯翊何处?” “昌山脚下,小铁官门前。” 锦绣里吐出一口气:“好吧,辛苦你。我安心了。” 铁官的歌,讲他们乏味的生活。例如更夫鼓铸歌:“山雨回风,昌五工更,饮食在野,刍稾在侧。”取金歌:“取金,取银,取磁,取汵。”夜过十二亭做长剑铁官长李丕歌:“官啬夫,冶师佐,相与过亭十二所。削厉制其锋,践卒善其锷,雇佣缠其缑,硐炭灭炉火。李丕奋剑百步走,长官向右徒向左。” 歌唱了五年,铁官就辛苦五年。五年内,三辅一切铁署都在忙碌。无论是攻山取材的大铁官,还是回收废铁的小铁官,白天夜里铸,抓细民,拿家奴,总之拼上所有人力物力,向省中供给兵器。他们中有些人累得神志不清,也曾对天抱怨:“又不打仗!造这么多兵器干什么?”过后被惩罚,只好在窟中顿足:“欸!” 而今天,一切都结束了——今天是新皇登基的日子。 “老皇帝死得好!”一名铁官徒说。 省中来的运输官正好停车。 铁官徒来不及收回话语,只好扇自己嘴巴。 运输官并不在意,指挥载好最后一批兵器,这才教训他:“可注意!让你们造兵器的人,不是先皇,而是刚刚坐上龙椅这位。这位将长子送往楚地,又封了国,你们的兵器也运了五年,一件不少,都已经入楚,用来保护后梁最灵秀的皇子,还有什么不满?” 铁官徒喏喏的,却有一道声音,从他们中间发出,肆意嘲笑:“兵器极凶,索要极勤,运去封国,只能杀人,这样庞然的数量,足够杀一国的成人了,还谈什么保护。” 细嫩的声音,来自一个孩童。 息再时年五岁,在铁官徒中间,像一颗露水。 运输官讶异他的话,更讶异他的姿容,正不知说些什么,来威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见铁官徒扬起巴掌。 “野种。” 息再避开脸,被打中肩膀,在地上滚了几圈。另一侧的铁官徒也来帮忙,按住他的脖颈,向运输官道歉:“大人,今天是大赦日,施恩日,请勿与小子置气。” “一群隶人。”经他们提醒,运输官才想起自己的使命,丢下一句谩骂,驱车离开。 等行尘消散,铁官徒才开始另一种教训:他们让息再吃铁渣。 “我们养你,你不报恩,反而给我们招祸,今日的餐饭就是这个,挑剔便撕烂你的嘴。”粗犷的铁官徒,对付清瘦的小孩,自有一套办法,如果息再不张口,不吃铁渣,他们就要用膝盖顶断他的脊梁骨。 但息再没反抗,趴在铁渣上大吃,直到牙齿结黑霜。恰好铁官长李丕也到了,喝止众人:“还不领赏,在干什么?今日新元第一天,有诏,众位铁官徒免一岁役,更夫免一月役,雇佣进为卒,卒进为工,工师进为待诏,都去高兴吧。”铁官徒们这才丢下息再,欢呼雀跃,将元件抛上天。 息再咀嚼铁渣,伏在他们脚下看。 夜里,李丕去找息再。息再在冶铁窟里坐着,正摆弄头发,拢出椎髻的形状。 “好小子,既然有头脑,为什么故意讨打?” “我明天就要走,怕忘记这里,所以讨一顿打。” 李丕想:真是倔强的小孩。 他凑近了:“你还担心忘记这里?以你的出身,怕是一辈子能去到的最好的地方就是这里!昌山小铁,你不要小看它,它为省中和楚国制作了五年!” 息再在窟中笑。 李丕当自己受了不懂事的孩子嘲弄,并不气恼:“你笑,以后你为大男,就知道处世的艰辛。但现在有一条路,就在你面前,看你愿不愿意走:给我做继子,以后让你当官令史,让你当官长!”半辈子独身的李丕,眼看息再长大,显露美貌,就垂涎了。 息再听完,仍然笑着,语带讥讽:“我给你做继子,当官令史,当官长,然后某天,皇帝又死了,换新的皇帝发诏令,我再跟这帮铁官徒欢呼:减了一岁役,进了一级官?” 李丕点头:“可好?” “铁官长,我明天就要走。”息再捂住头上的锥髻,像发毒誓。 李丕走了,并不气馁。明天太阳一定东升西落,众人一定三餐米粥,息再一定留在这里。不说昌山五铁看守严密,就算侥幸被他走脱,不过是五岁的小孩,无父无母,无依无恃,在世上立足,也是一眼就能穷尽的未来。 第二天清晨,运输官弃车纵马,狂奔回昌山,要找铁官长。 李丕还在睡梦中,被随从抓了,压到冶铁窟前。 许多铁官徒被吵醒,从窟中探头,听运输官的质问:“五年好铸,一朝松懈!昌一至昌五中,只有你小铁官缺了两件铁当卢。左冯翊大人仔细查验,才发现这个缺失,现下正在等待。东西去哪里了?” 李丕很不清醒,只听懂左冯翊大人正在等待,便发抖。大人哪有不严苛者?过去昌二的小铁官缺了一件物品,被大人鞭策,直到无法走路,而如今他昌五缺了两件……李丕环顾四周,想找替死鬼:“谁知道铁当卢的去向?”铁官徒一齐缩回脑袋。 李丕觉得自己完了。 “我知道当卢的去向。”息再一开口,运输官、铁官长并铁官徒的目光,聚在他身上。运输官喃喃的:“又是你。” 息再咧嘴,露出被铁渣染黑的牙齿:“是我,我吃了两枚铁器,上刻兽面,那就是当卢吧,真漂亮。” “他总是乱吃乱吞。”有人反应快,借题发挥。 “人小肚子大,老喊饿,或许贪嘴,吃了铁,误大事。”有人附和。 “是啊,是这小儿的错。”李丕活过来了。 但铁当卢没了就是没了,短时间内无法造出,该受罚的人还是李丕,他重新陷入绝望,只能向运输官重复:“是这小儿的错。” “是我的错,”息再越过他,“请不要罚昌五的铁官,就将我带给左冯翊大人交差。” 他走到运输官面前,以手指其腹部:“见到左冯翊大人,请将我开膛。铁器还在我腹中,取出来洗一洗,正好补上缺漏。”察觉到面前人打冷战,息再抬头,与他对视。 运输官恍惚,以为看到省中的天雄。 他膝盖发软,说着将人带走,犹然心悸。又忽然想起这不过是隶人们养的小玩意,便气恼,给了李丕一脚。 李丕倒下,看息再被运输官提上马,忽然有劲,连滚带爬地追:“等等,这是谎话,他并没有吃什么铁当卢,牙齿发黑,是因为昨天吞吃铁渣!”众铁官徒拦他:“官长,你疯了,就是他吃的。” 息再自运输官的腋下探头,和他们道别:“我是孤儿,你们将我养大,我无以为报。我今天离开,今后回来,领你们看一看昌山以外的大小铁。”他说着话,冷冷地笑,叫人以为他披童子的外皮,其实在世上长存了许多年。 李丕看着他离开,意识到他在这个年纪,已经一言九鼎:“真的走了……” 铁官长瘫倒,汗落在昌山脚。 天大亮,十里路外,跑马队伍中,息再展开头顶的椎髻,露出两枚铁当卢。 在运输官惊诧的注视下,他将铁器打入马的双眼。人仰马翻,他也扭断脚,向西逃。之后一年,他暂住在邻县,还能看到昌山顶,第二年再向西,换另一个县城,则昌山在长天后面,不见轮廓。 买一个浡人,需要上品银十。 贩子对价格做出解释:“诸君难道不知皇帝的宠优蓝谨?蓝谨精通百戏,是后梁第一伎人,吃穿无忧,地位尊贵,据说今日还登上小楚王的生日宴会,为后宫贵人表演!而浡人出身百戏之国,自小耳濡目染,身心灵慧,尤其是我这几位浡人,样貌清雅,年纪又轻,假以时日,难保不会成为下一个蓝谨,买了他们,便是买了生财大道!” 贩子说得很动听,然而定价实在太贵,虽然吸引了很多人来看热闹,却没卖出一个,无奈拿浡人出气:“白吃饭!” 不会语言的浡人,顺从地挨骂,帮忙收摊,正好与过路的息再对上眼。 三三两两的幼年浡人,看这位红颜,看走了神,过后互相打手势,以为遇见大斋时的童子。直到贩子叫骂,他们才不再留恋,卷着铺盖走了。 只一个晚上,一切都改变。 第二天,买一个浡人,需要三个铜子。 贩子对价格做出解释:“诸君,且看,且看这几位浡人,他们年轻漂亮,头脑活络,做惯了事情!能挑水,能做饭,能扫除,能解妇人苦闷,如今只要三个铜子,买回去看个新鲜,当个消遣,就当买一颗菜,买一个摆饰。” 即便贩子绝口不提浡人的特长,路人依旧行色匆匆,不再停留。对眼前的变故,贩子不能说毫无预料,只是真正发生了,让他痛苦:行远路进口的浡人,就这样废了,他血本无归。 贩子拿张凳子,坐在摊前,失魂落魄,突然指天:“蓝谨!” 蓝谨刚刚下狱。 昨天相思殿大宴,为楚王庆生。楚王远在楚国,不能赴宴,其母后孟氏念儿心切,做书几函,又要博弈:“听说楚王三岁就能辨文石、投掷、打子吃子,不愧是我的儿子。”她的得意模样,让身旁人发笑。 后梁帝抹着嘴:“好啊,阿噎,难得你高兴,就让蓝谨陪你一局。” 蓝谨上殿,身穿彩衣,春风得意。 棋子列定,皇后与伎人各自牟取,首盘擒中路,皇后赢了一半子,次局又赢,观众暗暗在手心里写字:“忿急。”等到第三局开始,换数弹棋,皇后依旧大胜,蓝谨便坐不住了:他知道皇后厉害,没想到皇后绝然,不禁向殿上诉苦:“陛下,皇后留一子,藏一子,小人无论如何也赢不了她。” 后梁帝大笑,群臣大笑。 坐在前排观局的公冶国师便扯动嘴角。 他其实不觉得有趣,不过,天数台以外的人间,自有一番处事的规矩。他不叛逆,跟着大家笑一笑,无论如何也不会出错。 但叛逆的人在上——皇后惊声尖叫,抓起棋子堵蓝谨的嘴。 相思殿安静。 “什么留一子,藏一子,你妄言!”她的毛病犯了,每当情绪激动时,就上不来气。宫女扶她,她打走宫女,执事近她,她咬下执事的肉。 歇斯底里的女人,张牙舞爪,将宾客吓退,再看殿中。 后梁帝坐在殿中:“嗯?” 他知道了,他已经知道了,才会派蓝谨来说这句话……护子心切的女人,自己唬自己,越害怕,越疯狂,终于喊出声:“楚王从来一人,至于兄弟姐妹,他!” 殿柱下的肖不阿鼓起勇气:“皇后失智,快扶她下去。”后梁帝看他一眼,他就说不出话,心里已经彻凉:皇后自乱阵脚,或许要漏出秘密。 宴中一人突然发笑,击钟一样。 是灵飞美人。她怀孕,腹部高高隆起。意外发生以前,她正拿小匙击碗,和一名侍卫玩乐。 皇后失常。灵飞美人饶有兴致,看了很久,此刻评价:“错了错了,先罚蓝谨,罚了蓝谨,皇后自然安心。蓝谨欸,你的舌头该断!看把皇后吓的,竟说坏话。楚王怎会是一人,没有兄弟姐妹呢?瞧我肚子里这个。” 她一挺腹部,与席的和夫人便说粗俗,然而气氛到底缓和了,众位宫官执事都称有理,请皇帝罚。 后梁帝离席,搂住孟皇后。 看她不断抽噎吸气的样子,他怜惜,摸她发顶:“好阿噎,我来罚他。” 蓝谨下狱,脱鞋换衣时,仍然喊冤:“我只是如实说明棋局情况,我哪一句话冒犯了皇后?” 蓝谨的遭遇遍传后梁,首先从三辅地区传开。人都说,做百戏伎人,再风光,言行中有零星错,就会落得牢狱的下场。多数人宁愿从他处入手,挣条功名,或是干脆做个小老百姓,再也不贪此处的利益。 浡人一下子贬值,成为无人问津的商品。 贩子满腔怒火,骂了三天蓝谨,将怒意对准浡人。 “过来。”他喊。 其中一个浡人过去,被他打。 之前贩子不动浡人,是因怀抱壮志,想将他们卖到贵人处,换一个好价钱。如今志向消亡,他将浡人看做物,肆意磋磨,打完了又让他们学猪狗,做无赖的表演,吸引一部分兴味特别的人,看看能不能撞大运,卖出一两个。 挨打的浡人,在所有浡人中最年长。他俯下身,带头爬动,看人来人往,看到一双瘦腿。 又是息再:灰色的云天下,他昳丽风采。 浡人仰视他,多希望他这样的人是世家子,一挥衣袖,将自己并同伴买走。 但息再连衣袖都没有,披短褐,穿旧鞋,脸是莲花,身份是乞丐,还不如浡人体面。 四季轮转,很快到了冬天。贩子终于灰心,收拾行装回乡,走前将浡人卖给肉铺:“据说八岁以前别种童子的肾脏,可以驱邪治病,我只收两浡人一铜子,算是贱卖了,你们动手吧,之后去处方处卖出高价,我也不会追回来要钱了,我已经血本无归,我要回家务农。” 贩子拿到铜子离开,浡人们被关在栅栏里,低声哭泣。小猪赶来,将人错认成同伴,与他们依偎。 屠户在栏外点数,彼此商量:“呀,差人数,这怎么分?等老四回来再看?”一个浡人像是听懂了他们的对话,忽然大哭嚎,将屠户吓得冷战。这时灵巧的影子正好从肉铺外窜进来,拿起大块膘肥逃走。 屠户认出那人是息再,切齿,提了棒槌去追:“野种!” 距离左冯翊治所最近的县城,又混乱,又繁华:满载奇货的车马去了复来;大人物戴帽出街;细民和流亡多如毫毛,息再就是其中之一。他在县中出名,不仅是因为偷窃,还因他不偷财物,只偷食物,令人生厌,但又生不出什么深仇。 “你可看到栏中的小子?这次被我们抓到,我将你也关进去!”屠户威吓。 “栏中是浡人吧?他们来左冯翊近一年,还学不会说话,这样没本事,活该受宰割。”息再轻快地跑,一会儿就不见踪影。他的话顺风吹回肉铺,让浡人听了,抱着猪发抖。 夜里,浡人一个架一个,准备越栏,被起夜的屠户逮到:“跑!” 他们打断浡人的腿,起锅烧水,拿出砧板:“本想等老四回来细分,谁想你们这样不老实。” 屠夫磨刀,惊到畜牲,栏圈里另有一种疯狂。浡人夹在两种动静之间,已经忘记自己是否为人。息再低声呼喊许久,他们都没反应,躺在地上,咬腮引颈,几乎成为死肉。 “啊!”浡人的断腿被息再踩,痛得大叫。 精神垂死的浡人,睁着泪眼,这才看清救世主一样的男孩:白皙又灵巧,在夜里潜行,像一条游龙。 “无束无缚,却不逃跑,非要伏在地上流泪。我真不想救你们。”他说着残酷的话,同时扶起近处的浡人,“你伤得最轻,和我一道做诱饵去。” 浡人逃跑了。屠户出动捉人,左右邻舍帮忙打灯。在灯火的尽头,息再和一名浡人拖延着,故意留下痕迹,将捉捕者引到相反的方向,其余浡人顺直道向北,逃往野外。 “跑不动了?”息再几次停下,没等到浡人振作,反而等到暴怒的屠夫。 他转去浡人身后,推着人跑:“不想死吧。”浡人拼命点头——来左冯翊近一年,这是他第一次正式与人沟通。 但孩童实在跑不过大男。 屠夫跟上,挥刀砍人。息再躲过,浡人没躲过,后颈划出一道小口,吓得他惨叫。屠夫因而得意了。息再抓住机会,将浡人推下城渠,同时自己被绊了脚踝,摔在地上。 眼看浡人滚进深沟,屠夫想起付出的铜子,失去理智:“野种!”暴戾的声音铺天盖地。息再抱住脑袋,嗤鼻。 他受着打,躲开劈砍,心里还在计算:如果浡人存活,从渠中爬出,并最终逃回故乡,那么自己不过是在千百年后,成为某支别种歌颂的英雄;如果浡人不能存活,就那样摔死、淹死,而自己又被屠夫虐杀,那么平明一到,世上只会多两具卑贱人的凉尸。 “真是。” 息再双肩流血,静静地呼气,眼睛红了。 一个人怎么会有如此不屈的性格呢?平常在街上走,在东市偷窃,息再总能看到手持粗粮的人,据檐下一角,大谈天地,或是无家的少年追求无家的少女,再不然是极秀的笙磬生,褪一半衣服,自甘堕落……他们都笑得很好,即便转头就被人斥逐,也没见出不适来。而息再仅仅看他们一眼,就觉得呼吸不畅。偶然一次,他向他们表现出鄙夷,却被嘲笑:“这个孤儿贼,以为自己乘大车、住重屋,还嚣张?其实算什么东西。” 李丕有色欲的脸,紧接着浮现:“以你的出身,怕是一辈子能去到的最好的地方就是这里。” 暮雪来了。 息再捂住脑袋,受屠夫打。 他的心思越来越少,到最后忘记所有前事,只剩一个愿望:谁能给他一下,将他彻底杀死,他好转世为石头,想东还是想西,都由人踢着去。 马蹄声就在此刻响起。 息再耳朵贴地,听得尤其清楚。 “让路!”骑士大喝。 屠夫打着滑,躲到平房后,辨认来兵:“看他们的甲备,远胜县兵,也不是游徼,好像是,好像是——” 这队骑兵,实是皇宫里的羽林,奉命追踪某物,跑马到这里。市井的纠纷不在他们管辖,赶走屠夫只是意外之举,如果愿意,他们可以纵容铁蹄,将不能动弹的息再踏成肉泥。 但羽林们心事重重,展现骑术,从息再身上跃马,到城渠下游,又停成一排,伸头等待。 约两刻后,省中西堰渠的排水来了。 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 “在那!”羽林以手指引。 渠对岸又来一队羽林,伸出长竿,架起木阀。 息再听到沉闷的碰撞。 活水凉,翻涌在他头顶。他拖着一身伤,勉强抬头,追寻水汽,看渠沟方向,看到一具尸体。 女子的尸体,被长竿挑,被木阀格挡,鱼跃一周,滚到这边。排水扭转她的脖子,让她不瞑目的眼睛,和息再的眼睛对在一起。 世上最美的女子,大概就是她了。 然而流水很快将她推走,两队羽林也纵马,追着渠水和尸体,向下一城去。雪天里回荡号令:“省中命,将灵飞美人的尸体投入西堰渠,直到腐烂为水。” 号令绕城,惊走屠夫。四下无人,渐渐安静的夜。 息再翻个身,跪趴在地。 他微张着嘴,还在痴然,还在想刚刚水中的女子:她的面盘像切玉,手脚像白鱼,衣服遇水不皱,乌发编成九鬟环,名为某美人,应该比乘大车、住重屋之辈,还要显耀百倍,却死在水里,狰狞地睁大眼。 息再接了一嘴雪,打个喷嚏,忽然笑出来。 他爬起,伤得太重,又倒下。 渠沟方向传来一声“欸”。 浡人活着,不但活着,还颇有神气,攀爬上岸,不待喘气,就扑向息再,支吾着:“欸欸!” “你躲在沟壁下,想等人走了,过来帮我?”息再由他搀扶,迅速无力,靠回他肩上,两个孩童浑身是血,息再忽然向他道歉,“是我小看浡人,不该说你们没本事,说你们活该待宰。” 浡人停顿,浮起一层泪,坚持比划着:“欸。” 他努力表达,脸色涨得通红,又是翻白眼,又是扯舌头。 息再明白了:浡人也看到那具女尸。 “水中的尸体,我,我不要?” 浡人比划一点,息再理解一点,终于说出浡人想说的话:“不要我死,不要我变成水中的尸体。” 浡人停手,热泪落在息再脸上。 息再难为情,一把推开浡人:“看了那具尸体,我决意要活两三百年,怎么可能死去。”他遍体鳞伤,坚持直立行走,似乎这样做,曾在深夜里受毒打、几乎弃命的可怜孤儿,就能化成一滩血,永远留在小县城的渠岸上。 浡人追上去,要与息再同行,被他甩开手。 其余浡人便都从街巷里拥出,与息再同行。 息再怎么甩也甩不掉,只能冷冷地笑:“我再也不做好事,从此只为自己活着。你们一帮别种,话都不会说,跟着我,只能做我的走狗。” 浡人很高兴,用枯枝画图,告诉息再,自己的族名是狗,立刻受到他的嘲弄:“名字多陋。” 一个浡人黯淡了,另一个浡人接着画图。 狗,兔,旱獭,男人的肚肠……陋名一个接一个,终于让息再厌烦。他踢开树枝,踢到树干,雪纷纷揺落,息再伤处的血也揺落。 他俯身忍疼,和族名为狗的浡人面对面。 “如果我是你的族亲,就给你起名揺落。”息再说。 他认真起来,看呆了浡人。 其中,得到名字的揺落率先清醒,肩负着息再,暗暗许愿:这条性命能帮他走得更远。 另有一个浡人问息再的姓名。 “或许是父母咽气前取的,叫什么息再。”息再又恢复刻薄的样子,却没有松开浡人的手,带他们移居到左冯翊最偏远的横县——士人的县城。 横县人好读书。 息再从某户窗前过,捡到卷轴,连捡五六天后,他抬头看窗。 怏怏的少年,正在春困,示意息再把书捡走:“我已经不想读了。” 新皇帝当政五年,先知者看出国朝本质。一部分人隐去,另一部分人移志入仕,成为官僚。但谁都不能打动荀杉。 这名少年在通慧的横县长大,饱读书,性格沉静,又在爱多想的年纪,跟随父亲去了一趟省中,回来就患忧郁病:“真乱。” 他丧失进取心,又去拜访俛眉子——横县最有才学的遁隐。听俛眉子传授了一天的出世之法,荀杉不但没有排解心中苦闷,反而更加茫然:“真闲。” 他进退维谷,坐在春光里,看到流民,不禁感伤:“来横县要饭,大错呀。左冯翊广阔,只有这里聚着一群穷书生。” 手边一卷风,两卷经,一卷题有“闭心离君,哀时伤世”随笔的受命论,全被他丢到窗外,丢给一个乞丐。 卷是绢帛,轴是香楠,拿到别县出售,能抵几顿饭钱。 “不如做善事。”荀杉想着,头脑昏沉,第二天竟然病倒,在床上散热。荀吏和荀夫人吓得六神无主,为保独生子的平安,直奔医馆去了,留下两个家奴洒水。 室内静。只有荀杉的换气声。 窗户笃笃响。 息再从窗上露半张脸。 荀杉以为自己病入膏肓,以为见到南金化人:“这小弟真可爱……” 但他很快想起息再不过是个乞丐,昨天才在窗边捡书,便消沉了,翻身假寐:“来行乞?我室内的书任你取,只要你进得来。” 横县人文弱,少有好身手的幼童——息再把住窗,翻入房间。 荀杉吓一跳,忘记病体的沉重:“你难道做惯了翻墙入户的事?”他开始担心,却接到一个卷轴。 “还你一卷。”息再笑说,“我读完了,没读懂。” 博学而失志的荀杉,临时起意,想要教授一个乞丐。 起初他傲慢:“我以为,你会拿我的书去治所换钱。”但息再只是看他一眼,继续读书。荀杉便汗颜,坐到案旁,也取一卷。 息再自习字句,而先人的设辞则由荀杉领读。不过三两日,息再已经能够倒背,荀杉又换一卷交通舆图,暗暗心虚:这类书,自己都嫌枯燥,拿给少于己的息再,像是故意致其难堪。 息再果然吃力。 有时他做不了别的,从日出到日落,只苦研一条道路的沿革,甚至第二天昏睡,不能早起。 荀杉坐在窗边等,没见共读的乞丐,心中愧疚,便提笔寻摩,给学生做一份注释。 荀吏和荀夫人躲在门外,看儿子伏案:“我儿的病不治而愈。” 半月后师生再会。荀杉将注释拿出,息再便以手绘图对换:他画的很差,城防和大水歪歪扭扭,例山像爬虫,然而各处政区细致,界限分明,以实用性来说,是张完满的地图,只空出西北边境和楚国腹地。 “这两处不清楚。”息再沉吟着,有成人的样子。 “不急。”荀杉在心中慨叹。 比起神童,荀杉更想称自己的学生为“不厌的人”。他拼命了解一切的样子,让荀杉又佩服,又害怕。 大半年以后,荀杉发现,家里已经没有息再未读的书。 “我家藏书不说充栋,足够一个文学弟子读到毕业,”他带息再去横县的一处小丘,“真没想你用这么短的时间读完。我为你师,竟不如你。” 两人吹风。息再看他飞扬的束发,忽然发问:“老师,你现在还觉得‘闭心离君,哀时伤世’吗?” 荀杉脸通红:“快不要说!” 他想起两人初遇时,自己送息再的一卷受命论上,有一些少年敏感的话语:那时他刚刚接触外世,认定前路晦暗,整日消沉,还生了场病。 后来教学大半春秋,他忙于实事,早忘了感伤,如今息再业成,他登上小丘,觉得十分开阔,再回首往事,仿佛往狭隘处挤,浑身不适。 “我那时是呆,还生病,让你见笑,”荀杉低头又抬头,眼里有恍然色,“你怕我久病,借着读书陪我?” “自作多情,”息再讥讽地笑,“我不过利用你,不然去哪里白吃白住。” 数月交往,荀杉多少了解息再。他眼神锐利,容貌惊绝,不治学时,常使办法戏弄人,看人出丑,再静静地抿嘴唇,俨然是个坏小子。能说得出这样的话,也在荀杉意料之中。 他却掩嘴,搂住息再:“还是多谢你。” 息再推脱,许久才低声:“你不轻视乞丐,做了善举,不该落得缠绵病榻的下场。世事是乱,却不值得你愁。如果你实在失望,不要自伤,以后就做个先生。我想美德如你,一定胜任。”荀杉愣愣地听,半天才想起应一声“是。”第二天便接到息再的托付:“请教会他。” 揺落从息再身后走出,难为情的样子。 荀杉气得笑,当他昨天的流露是场设计:“你这乞丐,你这窭子!” 将揺落送到荀杉处后,忙碌了大半年的事才算落定,所有浡人都安顿完毕。息再又成了独自一人。独自一人才好清醒。 他裹一件成人的旧祗裯,走在横县街上。 浡人中不畏水者,被他送去与楼船士生活;不畏凶险者,被他安排给年老的游徼学本事;温柔内敛的揺落,则托付给荀杉;另有一个异人,肤白而身长,离开贩子一年,迅速拔高个头,如今像个台柱,息再为他起名“金夬”,让他给县中有闲情的富人彩绘身体。 浡人们不要和息再分开,被训斥:“学到安身立命的方法,再来找我。” 息再另有去处。 荀杉曾跟他说:“你想进取,我帮你报县学?”见息再摇头,荀杉笑:“我猜你也不愿。若我处没有能让你进步的东西,你又不愿去学校,或可以向俛眉子讨教。他是我县的大方之士,鹤发童颜,藏奇书于山崖,每月密会友人,哦,据说都是些贵人。他肯收你,对你一定有益。” 息再正要去见一见这位大方之士。 又是冬天了。他沿溪路走,草鞋沾水,冷得刺骨。 溪路尽处干涸,两排枯木,之后是石滩。滩上抢人眼的是倒悬的险岩,岩下有一座小庐。由于四下安静,息再不用走近,就能听见庐中人的啧声:“嗬!皇后真的打了公主?公主多少岁,三岁?三岁如何迷乱皇后的心?想必是皇后自己迷乱,错怪到公主身上。” 大方之士正在大谈宫闱八卦。 息再皱眉。 且因胸口刺痛,他想返回。 编铃一样的声音,缓缓响起:“自从那场生日宴,皇后就不好了。她性子本来古怪,如今又添神智上的问题。公主挨打可怜,皇后混沌,唉,皇后也可怜。” 说话人是个童子,至多是个少年。 鬼使神差的,息再驻足聆听。 “我祖父让我慎言,我父亲作画不语,而我想找出问题的源头。今早我问灵龟,灵龟吐数二,在紫宫附近有大礽处,我想,只有你俛眉子的居所,才符合灵龟预言。所以我带着甘木风车来了。” “千年!你奉承我!但我这里只有一个老头子和半山书,并没有什么问题的源头。” “我单单拜访你,不行吗?” 老少两人这才笑开。 息再就在这时闯入庐门,将开怀的俛眉子吓得生痰。 老人顺气:“咳,怎么?” 息再没有打招呼,先看一旁的公冶千年:六岁的千年,穿拖地长衣,怀抱风车,腰带缀枸实,两只凤眼装满庐外的冬景。 息再走近:“其实,我来求学,请俛眉子教。”风车突然摆叶,辘辘地转起,向息再送风。 “啊呀,甘木风车……” 千年诧异,再看息再:年纪尚小,姿容盛大,越近,越能得其锋芒。 深冬,息再由千年说情,在俛眉子处读书。两人也成了朋友。 息再没忌惮过谁,却对千年产生忌惮。千年偶然来一回,被他追问:“你年幼,却过分聪明,难道吃了什么妙药?”便哭笑不得:“你好奇我,不如我好奇你。” 两人早慧,心智相当,第一次遇到对手。 “我倒希望世上有妙药。” 息再倒挂入岩壁,帮俛眉子拿书:“你想吃?” 公冶千年在滩前仰首:“我不吃,我宁可愚昧着,也要让为王道者先吃。”他讲起宫中事:“皇帝残忍,皇后昏昧,宗室子逐渐长大,各个都像野兽。善人在饲虎,恶人捧简牍,今后这个国家该怎么办呢?” 才及人腰的小孩,说着沉重的话,脸皱成一团。 息再听笑了:“你快快长大,做个贤人,救国民于水火吧。” 这时,俛眉子喊息再去打水。两人的对话被打断。千年不吭声,看息再走远,掏出甘木风车。 风车欲转不转。 千年想起与息再初见的事:“难道是我错了?” “不过,若我是你,能坐车,能言论,衣食无忧,还有志向,则我绝不会来这种人的住处,虚度光阴,”息再忽然折回,还挽着俛眉子,“你有过人处,却不善用,六岁时尚能以年纪小为宽慰,到了十六岁,或六十岁,大概才会承认自己泯然无为。” 岩墙下起大风。甘木风车飞快地转。 千年微微张嘴,愤怒让他赤红双颊:“那么你呢,你高谈阔论,又能做到什么?”他忽然不说话,记起息再是个孑然一身的人。 数日相处,千年将息再看作伙伴,竟忘记了道理:原本一个无家、无双亲的小孩,在后梁境内,像在泥沼里,不堕落已经万幸,想翻身难上加难,更别说养出纯粹的个性。 他抛开公冶氏的飘逸作风,对息再低头:“是我失言,我要求你做什么呢。”两人默然。之后,千年被省中来人接走,息再也被俛眉子骂回小庐。 老人扯息再的耳朵:“来,你为我解释‘这种人的住处’。” 息再任由俛眉子教训,还在想千年临别时的话:“不要求我做什么……” 他收获千年的善意,同时也明白自己被轻视,有些不快。 “千年随和,毕竟是公冶氏少子,未来要当国师,要为一朝君臣指路。你能被他留意,已经万幸,竟还与他闹不愉快。我看出来了,你这小子什么事都难满足,总想登天!打水去,我要洗浴,”俛眉子将息再赶到外面,又补上一句,“你读书,交友,尽是傍我之后的事,好好孝敬义公。” 俛眉子是个才隐士,更是个俗人。初见息再,听完他的所请,俛眉子便往榻上一躺:“你向我求学,可以,作为交换,你能给我什么呢?” 见息再不语,老人揉着手腿:“喏,你不想付出,又想读书,天下哪有这种好事?若有这种好事,也绝不可能在我俛眉子处发生。小儿,我见你瘦而不癯,想必吃了不少苦,也讨得了不少东西吧?但你千万不要以为受苦与受施舍能够相衡,要这么想,就有骨气些,从我屋里出去。因为我绝不会可怜你。” 这一番话说的息再大羞赧。他险些走了,终于还是屈身:“我可以照顾你起居。” “县中许多美妇人都想照顾我起居。你的样貌虽然不差,但身段不行。”俛眉子腆脸,像个流氓。 息再忍耐着:“我可以为你扬名。” “你为我扬名,前提你要扬名。看看你的样子,唔,我不如拜托千年为我扬名。” 见息再耳垂都充血,俛眉子终于松口:“你暂且住下吧,等我想到可做的事,你能做到,再让你看书。” 他让息再干杂活,也没落下照顾起居,还有些荒唐事,比如送过路的县人回家——息再一趟去来,稀星爬上高坡。 这次和千年闹不愉快,息再一连几天不理人。俛眉子的小庐变得很邋遢,俛眉子本人也灰头土脸。他气息再,不许其入室休息。息再便像个野雀,整日挂在树间。 “小子,你来。”某天晚上,俛眉子摸黑喊人。 息再下树了,冷冷地看他。 俛眉子骂他白眼狼,将他带到一根直木前,点起灯火。 “你帮我把这件事做了,我就让你看书,”见息再眼里终于升起粲然的光,俛眉子来气,“不会让你白得好处。” 一根木头埋在土里,本来没什么稀奇。但俛眉子持灯照亮木头,则稀奇处一下子显现:庞大的蚁群正在通过,遇到木头就分成两股,过后再并成一股,像黑水分流与合流。 “这里原有一座观宇,如今只剩这一根橑,算是个文物,脆弱得很。蚂蚁爬来爬去,已经咬穿了橑的两侧。如果放任,明年橑就会断。我要你保住它,让它继续立在这里。做得到,则我岩上的书随你拿取。” 夜中,两人互相打量。 “如何?” “就这件事?” 俛眉子早有预料:“你以为这是易事?”息再取下灯火,直接烧了来路上的蚂蚁。 焦味冲人,两人都咳嗽。 俛眉子连连叫苦:“好好,且看明天。” 第二天,庞大的蚁群在焦地上行进,一往无前的气势。反而是直木受烟熏,又受晨露,顶端发灰,簌簌地掉屑。 息再咬着指甲,又拿水冲散了蚁群。 夜里,他梦到蚂蚁齐步走,白天连忙去看:土地变成淤地,蚁群井然有序,而木头受潮,加重腐烂。 息再恶怒,想将蚂蚁踩死,看一眼迭层的蚁群,最终没有下脚。 正旦日当天,揺落思念息再,前来拜会。息再正在垒石做屏障,围住直木,不让蚂蚁靠近。 “烧巢穴。”揺落学会说话和写字,迫不及待给息再建议。 息再只是摇头。 他曾溯源,找到七十多个蚁巢,耗费三四天捣毁,并用火烧尽余蚁,守了整夜,直到木头附近一只蚁也不剩,才歪在石滩上。那时他昏昏沉沉,脑中很乱,想起过去的人,黑压压的面容,蚁群似的。 到揺落来的前两天,从地底和山丘钻出的无数蚂蚁,重新汇成队伍,走上老路。息再晚起,静静地看。 他开始改换方法,垒石做屏障,又在直木四周放置甜物,甚至给蚂蚁挖小道——等揺落走了,息再才动手。 布置完毕,他席地,深呼气。 一件不起眼的事,让他辛苦至此,除了蚂蚁灭不尽,更有那根脆弱的直木移不得、碰不得的原因在。息再数次想,干脆将它踢断。俛眉子便会出现在他身后,拈须微笑:“无忍性的小子。” 息再立刻回他:“且看明天。” 屏障和诱饵见效,蚂蚁开始分心,一部分被阻隔,去爬甜物,一部分改走息再的道路。又过两天,蚁群终于有了离散的趋势。 息再憔悴,仍不敢松懈,日夜盯着直木。天高,数里外的鸮声回荡。全身心扑进眼前事的少年,没有发现外界的变化:未免太静。 唯一一次分神,他想着千年:“千年许久不来。” 千年就在他头顶,依靠怪岩藏身,同样憔悴,不敢松懈。 俛眉子在他身旁:“千年,你看了这么久,还没看够?” “不够,”千年抱紧风车,“俛眉子不是与他说定,要保护古木不受蚁害?他没暴弃,却也没解决问题,还早着呢。我可是怀抱兴趣,想看他的处理。” 然而千年的样子并不像怀抱兴趣。他正色敛容,像在探寻一件大事。 俛眉子担心他:“你怎么了,从宫中回来,我看你变了个人。” “我没变。”千年笑一笑。 息再的布置在半月后失效。 蚂蚁吃完甜物,移山似的,移开石障,继续前行。息再已经力竭了。 一个小孩,最有活力的年纪,被一件怪差事磨去所有神采,睁眼闭眼,只有密集的蚁群。他为它们辟路,给它们尝甜头,阻挡或是虐杀,都不能改变它们的方向。反而是直木不堪折腾,越来越破烂。 “你和俛眉子同住,可有收获?” 荀杉来访。息再在门外招待,有气无力的样子。 他不打算隐瞒:“数月以来,我什么也没干,几乎与世隔绝,只与跟蚂蚁周旋。” 毕竟是俛眉子的要求,荀杉不好评价,转而说:“或许俛眉子想看你的毅力。不过,后梁死气沉沉,乱处又很乱,你与世隔绝,或许是好事。” 上不正,下失风俗。后梁的皇后病了,病症怪异,引发人心的动荡。有人说,皇后终于被皇帝逼疯,也有人否定,声称皇后还是楚王妃时,就失常,如今只不过是将失常传开。 不端的天家,让天下惶惶,污漫国人的品格。时下可称乱世。 孟皇后坐在相思殿上,不知自己已经成了罪人。 她少有清醒的时候,清醒了,便履行女君的义务,听一听宗室子女的背诵。这次来的是文鸢,年仅三岁的公主,容貌善,能书写,还有一位失德的亡母。 或许因为她是灵飞美人所出,皇后对她,总带一些嫌恶。看她拾级、踩空、被燕王笑,皇后并没有制止,只是皱眉向别处。 她的心一直悬在危处。 他知道了吗,已经找到了吗,为什么要让蓝谨与我共弈,蓝谨为什么要说那番话……陈年旧事,在她头脑中结网。 她有片刻窒息,觉得自己又要发病了,慌得到处看,最后与文鸢对视:小女儿朦胧意态,梅色的唇氤氲气息,一字一句地背诵王教典籍,实在可爱。 然而皇后看出皇帝的轮廓。 父借女口:“好阿噎,你把我们的儿子藏哪去了?” “你等死吧,他会杀了你!”皇后大叫。 相思殿中的人都被吓到,连燕王都啧舌。他正想调侃,却见皇后下殿,给了文鸢一掌,便也离座:“皇后。” 幼小的公主不堪打击,摔在殿柱一角。公冶千年恰好路过,还抱着赤文瑑玉盘。 皇后不是第一次打人,却是第一次叫千年目睹。他立刻丢开玉盘,投身向前,抱住文鸢。 皇后的第二掌就落在千年身上。 燕王看在眼里,又去看粉碎的玉盘:“咦?” 皇后要打第三下,被燕王拦住:“母后,看清楚,这位是公冶氏的少子,国师的儿子,不是你盼望去死的某人。”皇后猛然清醒,千年也及时松手,文鸢肿着脸,由女傅抱走,隐约能听见抽打手掌的声音。 “我听人说,公冶氏不问世事,代代在天数台上观星,失人心,得神性,没想今天见到千年破例,为保护公主,竟然打破发占的宝器。”人散后,相思殿中仅剩千年和燕王,一同捡拾玉盘碎片。 燕王故意发难,却得了千年的笑脸。 “燕王听谁说的呢?还是让千年为你举例吧,例如楚王被称为神王,绝不是因为他失去人心,而是因为他心完满。燕王是他手足,一定最有体会。” 千年正说,冷不防看到燕王吃人似的眼神。 和楚王同年出生的宗室子,天生一副豺鬣肚肠。在所有人都深爱楚王时,也有这样一个人,深藏着妒忌。 千年自觉失言,抱着坏玉盘离去。 身后有燕王的高声:“千年,你被誉为你族应时而出的天才,怎么不好好想想,公冶氏为什么可以在天数台上安然百年?你收敛些,顺便告诉你父亲,少掺搅世事。” 这是直白的警告。 千年咬紧牙关,一路跑回天数台。公冶国师还在作画,喃喃地说:“不能再这样下去,至少不能使楚王蒙昧。” “父亲。” “千年。” 千年出示玉盘碎片:“我不谨慎,在众人面前帮了文鸢公主。” 公冶国师欣慰,突然反应过来,抓住千年的肩膀:“你还是和你祖父一道,不要涉世,听我的话。” “那么父亲又在做什么?” “绘画。” 千年摇头,抱住公冶国师的胳膊:“父亲,我不信祖父,只信你之‘人定胜天’,我已经开始物色了,一定能找到有心有力的伙伴,扭转国命。”他几乎要请公冶国师和他同去横县,一观不凡的少年。然而这时台下来人。 “不好!真不好!皇后情绪激烈,发噎以后翻白眼,流鼻水,浑身痉挛。几位夫人说,大事降临时,需有国师在场,请国师去。”公冶国师匆匆去了。千年扶着画,向父亲的背影下决心。 不久后的一个白天。息再步入县道。 记不清第几次尝试,总之俛眉子已经叫停:“行了,你就这些本事。那根橑也快倒了,如果今天还不能驱散蚁群,便拿我几卷字义和物名,重新乞讨去吧。人需量力,连蚂蚁都奈何不了的人,读大学大道,也不见得有什么用。” 息再习惯俛眉子的贬损,或者说,他的性格悄然改变了。从前眦睚必报的坏小子,如今像沉水,不易起波澜。俛眉子嘲弄他,他只顾刷灶;等俛眉子说累了,他才洗手出门。 “上哪去?”老人伸着脖子,隐隐地失望,“哼,你要放弃。” “不放弃,我再去试试。” 息再到直木处,直木已经摇摇。 他负手绕着木头转,蚂蚁在脚边行进,首尾相接,逐渐远去。小坡上抽发新木,蚁群消失在青翠中。 息再忽然想看它们的去处。 他越过小坡,走溪路回到县城,路上有人在抚掌,有人在抹眼泪,给了息再好与不好两种预感,他无暇去想人们被何事感染情绪,只当自己太久没有正常的生活,看什么都稀奇。 过城来到野外,他远远看见蚁群穿山,就要赶去。 “恶兆可多嘞,什么蚂蚁,蝗虫,蝮蛇,样样都要管,日子就没法过。”县人开荒归来,阻拦息再。息再只能绕到人烟稀少处,追着蚂蚁走。从某一刻起,他身边再无农田水利,反应过来时,已经置身两县的驰道中。 一驾传车飞过。车夫赶马,像是疯了。 又一匹驿马冲来。驿卒双眼通红。 息再避过他们,终于看到蚁群的尽头。 带给他百日辛苦的魁首,爬得很慢,身后绵延小蚁,只循它的方向前进。 息再觉得自己荒唐,进而想到一切忍受蚁群祸害的人,都很荒唐,大家紧盯蚂蚁的出处,不然就是守卫直木四周,从来没人处置头蚁。 息再喘着气,去摁头蚁,失手,还被后来的蚂蚁咬——他跑了太远的路,神思倦怠,汗湿到衣襟。 不过这类似处决的场面,还是让他快意。他终究摁死头蚁,将尸体摁进砂石。咬人的蚁停下来探,后来者居上,真正的蚁附来了,壮观如潮。 息再简直无处落脚。 他觉得恶心,同时在笑:孩童的笑,第一次出现在他脸上。 “快将它们拂开。”身后有人在喊。 是俛眉子。他拄拐,脸色极差。 一路追来,老人几乎耗去半条命。 息再拂开堆迭的蚁群,甩净手:“现在我可以读书了。”俛眉子抹一下眼睛:“是,我以为你要放弃。” 两人身后,被人称作恶兆的蚁群溃散,失首的虫子逃进道路两侧,一条完整的驰道现出土色来。 俛眉子忍住哽咽:“你这小子,还算有点耐心。”他真的看不起息再,当下也是真的动容,想要揽他,却发现他直望着驰道,像座雕塑。 原来驰道上有小车,近了,里面钻出公冶千年。 千年眉眼有哀色,看到息再,转为喜色:“你是能杀死头蚁的人。”满腹心事,到再见时才能吐露。千年便去携息再的手,想将无限的未来说给他听,却发现他直望着驰道,像座雕塑。 更远处还有人。 那人在行尘里徒步,走到彼此都能看清面容的地方才停。 公冶千年认出他:“肖居室。” 肖不阿没有回应,看着息再,泪如泉涌。 凭着对世道的敏感,息再错以为肖不阿是他父亲。蚂蚁在手面上爬,被他捻死。 “你——” “你母亲死了,你母亲已经死了。”肖不阿忽然扑过来。息再躲闪不及,被他抱住。 十年前是襁褓与青年,十年后是幼童与成人。不变的是两人的态度:肖不阿六神无主,孩子一样;息再被他抱着,却像被他依靠。 孟皇后死了。反复的病情后,她于某日午夜惊起,胡言乱语至平明,咽了气。 余数不多的日子里,她被惊疑和恐惧所扰,形态如骷髅,五感不分明,几乎等同于死亡。有人靠近,她就打闹,等人不堪惊吓跑开,她才伏在被子里哭。有宫女说,皇后高热时,曾向文鸢公主道歉,四肢发麻时,又痛苦地念着“母后就像头妖怪”。 弥留之际,她在后梁帝怀里,听后梁帝叫她“好阿噎”,反着水。她的眼还有神采,焦急地寻找,终于找到殿柱后的肖不阿。 “真没出息。”她想要这样说。 然而脱口而出的是:“希望我儿又温柔,又坚强。”她没声,后梁帝也没有做出皇后薨逝的判断。肖不阿却抵着殿柱,恸哭起来。 皇后就在这样一阵哭声中下世。 肖不阿过于悲痛,终于引来后梁帝的注意。他只好击地,到手足流血:“悲乎楚王,年不过舞象,已经失了母亲。”肖不阿的大半神魄,随着孟皇后的死而消亡。体肤之痛,甚至不能让他变色。 或许看他真切,后梁帝指他的额头:“你这样关心楚王,往后别为居室。我给你一处地方,许你自筑殿堂,楚国恰好缺相国,就由你来做。”黄门请后梁帝走。后梁帝还在等肖不阿的回复。 有人踢了肖不阿一脚,肖不阿连忙称喏。 过后他看,原来是公冶国师…… 肖不阿寻人,从一县找到另一县,乡里之间游荡。他有信心一眼认出她的骨肉,却因为想起她,心头如割。她看不起他,不让他靠近她的孩子。但如今,肖不阿只能向为魂的她寄语:椽栾,你不要怪我。 他抱着息再,将实话说出。 一旁的公冶千年和俛眉子已经失声。 震惊过后,千年抬起凤眼,重新认识息再:灵龟吐数,风车转动,天意让他与息再相遇,之后两人相投,则是更胜天意的人为:千年这次下决心,绝不会改易,要请眼前人相助,要让他入仕,参政,掌权,控制边廷,以他的聪明,道路有千万条。 另一边,俛眉子面如土色。 千年或许看到了崇远的未来,而他则着眼于现在:毫末出身的人,凭借本能,活得有尊严,直到今天才得到为人的道理。强烈的性格会颠覆他,谁也不能帮他修正。 俛眉子捡起手杖,走到息再身边:“如何,你还想要求学吗?” “要,我保住了那根橑,请俛眉子教,”息再不改面色,从肖不阿怀中脱出,对三人说,“今天的事要保密。” 他走前,三人走后,看他指上有头蚁的血,脚下有丰满的影。 俛眉子取下岩石里的所有书籍,闭门谢客,教了息再三年。 他是个俗人,更是个才隐士,为师第一天,就问息再,万类与王政,想学哪一边。 息再昂首说两边,俛眉子便让他泛读,释名,章句,韵律,说经……在荀杉处学过的东西,通通从头学起;又让他对策,内外治,勤荒政,礼物封禅,任将功劳,学校选举,赋税屯田……夜里师生二人以滩水润笔,坐对仙道与鬼神;到群书各有所出,他再让息再读史,三年将尽,息再取来当初为荀杉所做的地图,补全了西北边境与楚国腹地。 后梁全境在他笔下。他起座,身形已经盖过地图。 “听说,蚩尤大旗现世,国朝将有战争。” 与千年的会面在清晨。 “是,如果战事起,我与我父亲有安排,你且安心读书。哦,楚王结束大孝,传出要入省的消息,如果传言是真,我可有一段时间出不了宫。”千年踌躇满志,忽略了身边人的变化。 等他离去。息再才坐在岩上,冷冷地发笑。 他这副样子,仍然能见出是十数年前在昌山吃铁渣的幼童。不过,他实是帝后之子,原本的第一宗室子,而非人言的野种,过去的苦与侮辱,争强与反抗,本来空洞洞的,如今都有意义。息再早就起了一步登天的心。 如今时机成熟,他也要开始自己的路程。 俛眉子在岩下看他,叹了口气。 明媚的午后,老人到灶台下掏热炭,吞进腹中,又划开十指,浸泡在污水里。 到晚间息再入庐时,俛眉子已经成了口不能言、手不能写的废人。 “我是外人,偶然得知你的身世,于你是个隐患。现在你已经没有后顾之忧了。”俛眉子留个字条给他,面壁睡觉,任由息再如何摇晃,也不转身。 许久,他感受到耳畔有附着:“老师,我今日道别,今后另有打算,不能让人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我带刀,本想杀你。” “你这小子!你放过我!”俛眉子无声地嘶吼,踢他出门。 息再在庐外拜别,俛眉子在庐内喝冷水。师生都落泪。远处的直木折了。 “楚王。” “神王。” 息再去找浡人,走在街上,他发现风闻快,如今各处都是人言的“楚王”。 真正的楚王慢于风闻,半年以后到达。象车载他,香尘逐他,斗牛紫气照耀他。他的仪仗从左冯翊过,辉煌灿烂,几乎一切不得台面的东西,都因他的光芒散退。 实际上,省中组织追捕和屠杀,为楚王辟净地。三辅地区早就被清理。 息再也险些被清理——他舍去从前的一切,又开始要饭,碰到城卫,城卫说乞丐不得上街,准备捅死他。息再便露出面容,得到一顿梳洗和一套衣服。 他穿着丝麻衣服,随人流,追象车,听到最烈的欢呼声,才看车上。帷幔飘起,双凫让路,楚王的美入人眼,落在后梁人心中,成为梦。 息再默然地看,像对镜,没什么好看。 他转头,招呼浡人。 与楼船士生活的几位,并与游徼生活的几位,听他安排,跟上楚国的队伍。等到楚王自省归去时,他们将悄然随行,到楚国两翼东海、长沙郡生活。 安排妥当,息再要走,又看一眼:楚王在秋色里。 为迎接王,道路设得很宽,左尉的兵马来去,驱赶人群,不使其滞留。街上不时变得空旷。息再走着,偶然抬头,见到街对向一人,便驻足,换条路。 那人气笑,过街来捉他:“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跟我打声招呼?我找你半年。” 两人拉扯,避入空巷。息再皱着眉头说“千年”,千年才松手。 “你变声了。” 不但变声,身形也变化。短短半年,息再长开了,肩宽与腰线,都是少年样。让千年陌生。 更陌生的是态度。 千年跟他讲点将:“修氏兄弟骁勇,而赵将中干,我将他们尽数点为壮士,若有战,则好运筹。”息再只听,事不关己的样子。千年渐渐喑哑:“怎么,获知身世以后,你反而失了向上的心?你曾经批评我,说我有过人处,却不善用,如今我要将原话奉还。息再,我请求你,不要堕落,和我——” 狭窄的巷空,鸟在歇脚。息再打断千年,将他推进巷道深处,将鸟惊飞:“千年,你错了。” 不厌的人,无一日不想向上,怎么可能堕落。 他难得倾吐心声:“我们可以同行,但不是我助你,而是你助我。” 千年怔怔地“啊”,想起乱蚁在息再脚下逃窜的场面。他从息再手中挣脱,竟有些势虚,勉强玩笑:“不无道理,毕竟你是能杀头蚁的人。” 分别以前,息再让千年别找他:“换我,我来见你。” 千年还有很多计划,都被息再否决:“千年,你曾经跟我讲过燕王。燕王恶劣,却有话在理,你族能够安然百年,是因公冶氏像列星,恒常不变。如果你们求变,介入世事,次数多了,总有不幸时。我知道你不怕,但不知你会不会觉得浪费?养精蓄锐,找一个对的契机,以国师的身份由内作用,才是良策。” 这番话不留情面,却是息再的诚恳。 可是千年毕竟九、十岁,赤心高远:“你不懂我公冶氏之守。” 息再便也摇头。 两人从巷中出来,各自行路。这是第二次不欢而散了。 千年想,还是等到年末,再与这乖僻的人和好吧。他回宫,得知父亲的死讯。 公冶国师死了,由千年点为壮士的修釜打死。 修釜撞见国师用画启示楚王,等楚王离去,才对国师下手。尸体过后被焚烧,掩盖伤痕,假托给天雷,使众位公冶氏深信不疑。天数台上扬起白幡,老国师一唱三叹,对天告罪。千年在他脚下,向长阶流泪。 不待他喘息,国朝战争又来了。燕国三郡作乱,西北也起硝烟。千年接过父亲的衣钵,成为国师,在后梁帝征求他的意见时,有了主意。 他授意天命东北,劝说后梁帝,将精兵强将转调燕地,暗望西北义阳那位神武子,能挫败后梁的利爪。 但事总不遂他意,似乎天都站边,不支持千年:派往西北的赵将溃败,眼看要将边关让出。义阳国却闹内乱了,义阳王父子因叛受俘,一死一囚,赵将白得一场胜利。 千年茫然地迎接王师,数月后,在皇帝与新皇后厉氏的婚宴上祝吉。 他吃得很饱,听到上下席传来赞叹:“国师功劳。千年无愧为公冶世出的天才。”险些呕吐。 结束宴会,千年去找息再。 除了和好,他还有话要说。 但县中已经没有息再此人。过路人端着下巴,也只能回忆起零星:“是有这么一个乞丐,模样很清美。欸,这年打仗,谁关注他去了哪里。” 千年受挫,回去的路上,埋进袖子:“我错了。” 他闷着,想起息再的话:“我来见你。” 少年总发冷笑,却从不食言。千年自觉还有可信的事,便擦净泪水,重新振作:“那么我就在天数台。” 后梁帝做梦,梦到下泉。泉中有手指他:“散。” 白天他喊来宗正卿,令赐鞭。 宗正大呼冤枉,抱头挨打,听到殿上人问:“新诞宗室子?”则吞下冤枉,片刻后,说一句“无”。 鞭子外又加杖。 “陛下,赵王新婚,但王妃幼小,不曾敦伦;燕王说不拘不束,多情于六郡之物,故无所出;其余十数岁的宗室子,都在等待陛下使婚。这样看来,宗正处不应有新诞子的记录。大人没说谎。”宗正卿过分惨叫,让冯天水不忍,便上前一步,为他说话。 冯天水是后梁帝表叔共侯幼子,以敏锐闻名,今年十七周岁,已经与在任朝官学习了三年。 后梁帝爱其能言,示意停手:“谁教你说话?” “陛下仪表教小人说话。”冯天水发抖。 后梁帝大悦:“好小人。” 宗正卿得救,过后与冯天水出殿。师生互相搀扶,共读空荡荡的宗室名籍。 “最近一条记录,是七八年前降生的齐王太子。后梁许久不曾有新的冯姓贵子出生了。”他们小声议论,与一名官员擦肩而过。 兴高采烈的太常属官,走过又倒回,向宗正卿见礼后,叹气:“唉,舒大人彻夜忙。” 他也拿着一卷名籍,炫耀似地展开。 宗正卿和冯天水因此看见密密麻麻的名字——太学新补三十位博士弟子,由太常审核留名。如今,这些来自三辅或地方郡国的美少年之姓名,就要上呈给皇帝了。 “彻夜忙!” 属官走远。宗正卿哭笑不得,忽然忆旧,问冯天水:“共侯让你明年入太学吧?” “是,不过我的经师就在太学教授,他常叫我去旁听。” “那么你就去旁听吧。”宗正卿抚摸伤处,觉得不该耽误冯天水,打发走学生,改去督造砖瓦。晚上回来,他问冯天水:“如何?与博士弟子一道,你自觉能跟上课业吗?” “有余。”冯天水从来谦虚,却说出这种话。 宗正卿便知这届学生的苟且。 他想起太常属官的高兴劲头:“现在有余,之后就要吃力了,三十位增补弟子中,或许有出类拔萃者。冯姓无出贵子,原来贵子已经在别处降生了。” 在宗正卿和冯天水做猜想时,通往省中的数条大道上,正平驰公车。 半月以后,公车到齐,弟子下车,互相拜见,取各科博士为经师,开始为期一年的太学生活。由宗正卿所远见的出色的人,也逐渐崭露头角。 右扶风平陵贺子朝,祖为朝议,父为文学,初入省,让看惯了秀才的太常舒寻音赞叹:“风雅诣太常。” 他带这位青年去前殿观摩对策,想看看贺子朝的高低。贺子朝领悟极佳,聆听,明辨,沉吟,有时查出对策者力不从心,也会代替那人着急,低声辅正时,流露学问,让舒寻音频频点头。 只是,几场测试下来,舒寻音发现他的问题:他有心入仕,却连皇帝的玩笑都听不得。 “子朝,你今后为官,只有一点要改。” 舒寻音批注策文,贺子朝便在其后侍坐,有文臣风范,让舒寻音又高兴,又难过。他受皇帝宠爱,本不应该有这种心思生发,面对贺子朝,却不由得想:不逢时的孩子。 为帝幸的太常,先教后辈为官之道:“知道哪一点要改吗?” 贺子朝思考:“重实事,少藻言。” 舒寻音对素直的青年摇头。 若是生在识人的朝代,以其气志,必成大器,但在这位皇帝的家天下中,则需要有人徐徐引导。 贺子朝还在自责,答错大人的问题。这边舒寻音已决定了,一年期满,要让贺子朝做太常掌故,就从他身边的小官做起,由他亲自来教。 为此,他特意去天数台,为爱徒卜命,虽被无礼的人泼水,总算得到“金印紫绶,国之栋梁”的预言。舒寻音由心欢喜,又想到自己膝下无子,便起了招婿的心。 闲居时,他唤来独女,亲切地说:“银阙,父亲门下一子,上佳,可为夫婿。你情愿吗?” 舒银阙和一切怀春的贵族少女做同样的期待:“难道是息再?。” 舒寻音还未反应,仍然挂着为女儿和贺子朝的微笑:“嗯?” 在天数台泼水的傲气青年形象,这才清晰起来。 昌山孤儿,大市之县贼,横县私学的童学生……息再的风闻最多。不过,无论风闻怎样,最后的他都是冯翊治所唯一的举子,百中取一的人才——地方推荐考核时,左冯翊开密府,设十难,察学问精神。众生解一难者二三十,解五难以上者不过二三,而息再除了制祭的仪礼没有作答,其余全部应对如流,且高妙非常,令人瞠目,迫使左冯翊撤下内定的贤良,转见这位青年。 “众说都好,唯独祭礼不通,为何呢?”他见面揭短,却被息再反问“我朝难道需要祭礼”,惊得连说几句“你妄言”。 掌管祭祀的食长就在旁听,一下被激怒,将印掷到息再脚边:“大人,此子虽然长于应答,却无见识,入省也会为皇帝厌弃,怎能当我左冯翊的举子?快赶出去吧。” 其余下官附和。 见左冯翊犹豫,息再笑说:“大人以为呢?我究竟是为皇帝厌弃,还是得到器重?”他举手离去,留下议论纷纷。 日夜思考的左冯翊,在一个阴天醒悟,用手信将人召回。 属下不解,被他骂退:“此子有命发达。” 他亲自为息再整装,等待宫中车马的间隙,又对息再极尽照顾。下官们那时以为左冯翊大人受惑,许多年过去,才感叹大人的高瞻。 公车来了。息再虽然一无所有,却像个显要的人,踩着左冯翊的膝盖登车。 使者很受感动,夸赞左冯翊:“大人真是礼贤下士。” 左冯翊囫囵点头,牵住息再的衣边,避开使者:“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久远的事,或许有出入,还请你体谅。听人说,你早年在昌山生活,难道是昌五冶铁处?我特意询问昌五的铁官长,他坦白,曾经收过弃婴,姓名用竹片记录,恰好与你同姓。” 息再又踩着他的膝盖下来。 当着众人的面,举子对大人说话,却像上士对下士说话,竟让他躬身。 “两枚铁当卢在我腹中十几年,大人要剖开一看吗?” “果然是你。运输官昏了三天才醒,醒来就要找人杀你,抓不到你,就抓来铁官徒,鞭笞他们,直到数人的血肉混同……铁官这件事是真,那么,在别县做贼,做乞丐,也是真?你真如众人口中一般。”两人耳语,一人汗涔涔。使者和属下竖耳聆听。 “是真。” “但是,你怎么能通过我的考试,你怎么能,啊呀,你作弊!”左冯翊立刻否定自己,“不,我不透露,你如何作弊?但我想不明白,按如今的世道,似乎少有这样的道理,贯通文理的人,竟然是个孤寒?” 他不说了,因为眼前的青年充着两眼血发笑,又美丽,又怫郁,像头妖怪:“大人觉得我不应通文理,应在街边被人啐,直到白头?” 息再逼近,左冯翊渐渐后退。 他混沌,汗湿衣襟,不由得想起多年前运输官的描述:“大人请听,那个五岁小孩有枭雄气,将开膛破肚挂在嘴边,到青壮年纪,一定为害四方。要抓住他!” 运输官真不会看人,左冯翊想着,再转眼,息再已经匍匐在脚下:左冯翊是举人的长官,日后举子飞黄腾达,除了敬谢天地君父,首要感谢的外人就是他了。 属下乐见这副景象:“不枉大人抬举,快看,他知礼了。”左冯翊也抹把汗:“是啊。” 息再起身登车。左冯翊坐在高堂上目送,忽然伸腿瞪眼:“慢来!他实是个别有用心的人,他幼时就能袭击输官呀!” 阻拦声被送行声掩盖:不仅是治所的官员,就连百姓都出门追车。一见息再,美誉连连:“今天望贤,明后天我家幼儿也有出息。” 五岁的小孩,被家长挟着从众,也不知车里坐的是谁,也不知为什么要跑要叫,伸头看车,看到帷幕下的息再,便咧嘴:“好看。” 小孩身边有父母,身后有女仆,身上护着两三双手。 他看出息再的风光,息再看出他家的温情。 见小孩展臂,求些什么,息再便将左冯翊送的上衣、腰带并头巾解下丢给他,又在使者的询问声中,换上粗布衣裳——息再过左冯翊千门万户,乞讨之余,偶然能得布匹,数匹裁成一件,就是他的百家衣了。 “其实,将这件穿在里面,将左使君的赠衣穿在外面,这样两份恩情都能加身,”使者打量着,补丁实在太多,他不好开口,转问未来事,“此去省中,有展望吗?” “要让王侯做我先马走。” 使者以为耳朵出问题:“息君,有高才,当立大志,仅仅做王侯的先马走,就满足了吗?做王侯如何呢?” 息再不回答,侧脸看窗。风吹帷幕,将他未巾的长发吹起。他就在这蓬乌云里笑一笑,不是冷笑,而是舒展眉眼的笑。俊美的容颜与过路的山水相应,让使者发愣。 山水向后,人向前。息再回家了,家中糜烂不堪。他才下公车,就有侍者哭:“燕王乱掖庭女。”哭声迂回在后梁宫室。许多人抬头看天。息再看脚下路,走好每一步。 学子聚在太常府,问候姓名和家门。出身高第的少年们,言语间有攀比,让博士笑叹:“都有傲气。”息再最后一个到,被人围观。 有细语:“好样貌,不过,这是什么打扮?” 有猜忌:“仅凭脸孔入朝廷?” 还有耻笑:“早闻太学广招野人,看来不假,想必公车去接时,这位还在乡市当中,没来得及换装。” 只有一人喝止:“乡市如何,郡国又如何,哪怕是天家子,之后都是同学,诸生不要狭隘。” 鸣不平的人,站到息再身边:“平陵贺子朝。” “息再。”息再侧目看他。 狂花一样的青年,开在百花中间,入学不过七八天,就被排挤。只有贺子朝护着他,总与他攀谈。 不过,大讲授开始了。 经博士下帷教读,新旧弟子共百余名,一同听课。贺子朝常常被要求坐在前列,不能分心照顾人。休息时,他转首去看,在层层迭迭的文巾之后,竟然看不见息再的身影。 他忧愁,挑一天放学,去拦息再:“你可不能失意。” “你可不能失意。”息再挣开他的手,原话奉还。 “我失意什么?我驽下,却无读书的阻碍。倒是你,我怕你被恶言恶行中伤,逐渐消磨志向。哦,之前经博士讲授时,你坐在哪里?我看了两三次,都没看见你。” “我没去。” “你还理直气壮,”贺子朝皱眉,“我会请示博士,明天开始,你跟我同坐。”然而第二天,贺子朝与另外九名弟子缺席。息再来了,博士什么都没说,他便主动坐到一室的角落,读自己的书,偶然抬眼,穿过层层迭迭的文巾,看前列的空座位:“你可不能失意。” 距省中数十里的大苑外,贺子朝正失魂落魄地走着。 车从道上过,九名学生依偎在其中,面白而瑟瑟,见到贺子朝,他们小声招呼:“上来,子朝,没事了,我们回去。” 贺子朝让他们先去。 他继续徒步,逐渐上不来气,便用嘴呼吸,吃了很多行尘。苦涩当中,他极目远方:肉色的黄昏。 贺子朝扶着道旁树,忽然跪坐,呕吐起来。 后梁帝要见太学生。 人多,他眼花,便吩咐十人一批,依次觐见。 众官以为皇帝准备考核,好心建议:“开宣室,还是开宵宫?毕竟要见我朝最文秀的学子,陛下,还是开宣室吧,这样庄重。”后梁帝将建议者的舌头剜下,放在大铜盘中,堆成小山,并告诉执事:“开葵苑。” 葵苑后面是虎圈。 幸免于难的官员们,这才明白皇帝的心,变色称是,到了当天,各个告病。去葵苑的队伍变得很单薄。 后梁帝便让在省的宗室子女同去,对躲在殿后的文鸢说:“你也来。” 到虎圈,他做一番安排:众学生立于面北的砠台;众侍者拘束一名掖庭宫女,站在虎圈草甸上;而他则领众位宗室,坐在帐下置酒,抬头是诸生,低头是野兽。 后梁帝很开心:“啧。” 他伸手,随意揽人。 燕王和郿弋公主避开。赵王转手将文鸢推过去。 后梁帝便揽住小女儿,捏她的下巴,强迫她张嘴,灌入整壶酒水。 十岁的文鸢无力抵抗,从口鼻喷出烈酒,喷在灵飞美人旧衣改制的烟霞服上,让后梁帝亢奋。 兴致已达最高,他将文鸢丢还给赵王,唤人端舌头,放野兽。 崩无忌端着铜盘,路过砠台。 他瘸腿,又走得急,将盘中物遗落:一条舌头,很轻盈,滚到远处。 他不方便捡,就朝台上:“请帮我。”砠台哗然。部分学生昏死过去。 虎圈有啸声,狮豹踱步入场。远滨隐隐的象鸣。又有学生吓得含泪弯腰:“要做什么?” 恐惧让他们失去理智,获得新知:来之前,对学问、时政、先贤经文的温习,通通成了无用功,皇帝不需要这些。 “诸生请看,”崩无忌在高处倾斜铜盘,猛兽在低处张口,“食物不合心意,哪怕是畜生,也会懊恼,朝同伴撒气。” “但虎圈饲食,一天只有一顿,再不喜欢,也得勉强吃下,直到饱腹,”崩无忌说得对,野兽不喜人舌,起初互相撕咬,朝台上呲牙,最终还是安静下来,埋头吃了很久,“上人这时就有疑问了,野兽吃过不可口的食物,已经满足,这时将可口的食物供给它们,试问野兽还会死斗,为食物卖力吗?” “请诸生为上人解惑。” 诸生目眩。贺子朝和两名胆大的弟子尚且强撑着。 远处,侍者将宫女解开:“这是乱燕王的掖庭女,一直没有处置,正好是野兽所爱,当下用来尝试。” 胆大的弟子便丧气了,捂着脸说不晓得,逗笑赵王。 “大道学到哪去了?一条人命在眼前,你们好好作答,或许可以救她性命,却这样怯懦。” “真的可以救她性命?”贺子朝上前。 众弟子拉他衣袖。他拍拍他们的手。 “真不真,上人一言九鼎,”崩无忌打量他,随后小跑至后梁帝处,“很莹彻,想必是太常最看重的学生,扶风举子,姓贺。” 后梁帝也在打量。不过,他看的东西与崩无忌不同:他在看贺子朝的仇怨。见贺子朝对舌头攥拳,对宫女凝眉,就是不看他身处的坐帐。后梁帝便知这是一位以礼法度自身的青年。 他的兴致减退:“说。” 贺子朝多看一眼宫女,看那可怜的少女挣扎手腿,他心中绞痛:“野兽满足口体,绝不会为食物起争执。” “绝不会?”赵王托腮,“你这样肯定?” “是。子朝请问,上人已经得到后梁的天地,还会为了外地奋力吗?” “当然会。这位弟子难道不明史?不知我父皇征西北的往事?”郿弋公主用言语挑逗。 贺子朝脸红,并非是为郿弋公主,而是为自己:“殿下说得很对,上人当然会为外地奋力,会在口体之外更多争求,因为上人之为上人,是一朝的天子,坐堂上而拥天下,雄心等同疆域。” “那么野兽之为野兽,也是一样的道理,受圈养的穷物,所事区区之地,每天的企盼不出一餐,饱腹以后,再不会生出多余的念头,这是定理——上人之心如何坚决,野兽之心便如何坚决。” 砠台静。 后梁帝打个哈欠:“你说,人兽各有志,我志大,兽志小,如果野兽轻易移志,食用了宫女,那么以小见大,我心也不过如是,可以改变。” 他掀开帷帐:“你奉承我,还是骂我?” 宗室子女闭嘴。侍者和随官低头。 太学生聚在贺子朝腿后,扯他裤脚:“子朝,不要再说了。” 贺子朝握一手汗。 “骂得好!”让人没想到的是,后梁帝忽然高兴,示意放了宫女,“太常爱你,爱的有理。你很聪明。” 宫女得救,又是跪皇帝,又是跪砠台,抹着眼泪退到旁边。贺子朝站在高台上,有凉意——风一直吹,他现在才得体会。 弟子们依次站起,各个跪湿膝盖。 他们手牵手,恭喜子朝:“看来这便是考课,子朝,只有你成功。”贺子朝勉强地笑。 “不过,还有件事,”坐帐中传来后梁帝的问话,他正畅饮,“你是扶风的贤良,我想这件事难不倒你。这宫女与燕王乱,既不入虎圈,又该如何处置呢,按国朝之法吗?” 才安心的宫女,又慌乱了,乱中求人,抓住文鸢的手:“我,我是被迫,我被迫。” 但文鸢比她更慌,顾盼左右,小声说着“且等贤良的回答”。宫女明白文鸢无法指望,甩了她的手,转求郿弋公主。 郿弋好生安慰:“如果你开始求的是我,我会报答你的仰赖,替你说话。但你开始求了文鸢小妹呀。我落在文鸢小妹之后,所做的事,自然要略低于她,她无力救你,那么我便请示父皇罚你。”郿弋真的去请示了,附在后梁帝耳边窃窃。 宫女瘫坐,明白唯一的希望在砠台。 砠台上,贺子朝正看燕王。 听到后梁帝说“国朝法”,贺子朝清醒,望向坐帐:燕王在帐下,无所谓的样子。 受士人教育的青年,相信世上一切疑难可以用公义解决。 他立刻回答:“陛下言法,最好,就按国朝法。王乱宫闱,染指掖庭宫女,应当废爵削封,久留本地。至于宫女,她受强迫,无奈而从,可遣送回家,令不得入省。” 虎圈有大笑。 是燕王。 后梁帝也笑眯眯的,搂住郿弋公主:“法典背得很熟。就依你言,处置燕王。不过,我要在这里改一条令,请你听好:今天开始,掖庭与诸侯王乱者,无论男女,受迫与否,皆去头,身骨做醢,以警示众人。此令为天家好女郿弋而改,今天是她生日呀。” 燕王笑累了,喝水顺气,脚边爬过尖叫的宫女。斧士绕台,向她而去。新法即刻执行。 众弟子成石塑。贺子朝坐在地上。 目眩当中,他看着那名宫女无路可走,终于跳下虎圈:她放弃求生了,与其做肉酱,不如做活物的口粮。 狮豹受惊,将她撕碎。 不过,真如贺子朝所说,它们吃饱了,对宫女的尸体没有兴趣,绕着血肉走几圈,舔几口,就散了。 尸体发臭。下一批学生到达,恰逢野鹫在啄白骨。 十人自葵苑归来。九人坐车,一人步行。 舒寻音领众博士,在府外接人。接到走了近十万步的爱徒,发现其身多秽物。 他不忍。 “大人,你在未冠的年纪,也经历过这些事吧。”贺子朝开始重病,混沌时,仍抓着舒寻音的衣袖。舒寻音便安抚他:“是啊,子朝,你要适应。想想你入省为了什么?” 看贺子朝嘴唇翕动,舒寻音附耳,听到青年说:“我不能失意。”多少天后,贺子朝能行走,立刻去找息再。 让他称病,让他告假,总之不能毁了他,不能让他见识那种事,他出身低,能入太学,已经很不容易……贺子朝在太学寻人,正遇上第二批弟子归来哭诉:“虎圈不啻地狱,我不想再去,更不想再学了,学得好,那里是述职地,学不好,那里是葬身地,我今天便走,从西堰渠游走。” 贺子朝憔悴,轻声问过路人:“见到息再了吗?” 路人疾步:“他去虎圈了,我不去!你别问我,问别人!” 贺子朝才知道自己来迟。他追去直道,仅仅追上车辙。车狂奔,带着最后一批学生——九名忐忑的弟子和心潮涌动的息再——来到大阙之前。 百里葵苑,有何物在呼吸。 一名弟子害怕,掉下眼泪:“听了那么多残酷事,叫我怎么进得去?你们进去吧,我就在这里。我父是平丞。” “我父是守丞。”另有一名弟子接话。 “我父是长史。” “我父立功,受爵执圭,外派为王国大官,赴任途中下世。我家世代享持琥珀印。”躲在最后的弟子,此时最高声。 轮到息再。息再说:“我无父。” 他走进葵苑,远远地看父亲。 后梁帝正与连少使淫乐。坐帐前后晃。 崩无忌贴在帐上说:“太学生来了。”后梁帝停顿,掀帐去看:“哪?” 息再登上砠台,留一个背影。 “只有他自愿进来。其余弟子搬出本家的秩级,希望陛下开恩。” “通通捕杀,”后梁帝捏着连少使的乳首,“他的家庭可赏。” “他无家,无父母,是个孤儿。” 淫欲未消的皇帝,引颈去看:“嗯?” 连少使搂他的脖子,后梁帝便将砠台的孤儿丢在一边。两人疯闹,到帐上结满成团的精液,才停下休息。连少使掀开帐子:“这位弟子,你等一等,陛下体力不支,片刻以后再来考你。” 后梁帝踢她腿股:“获(妇奴)。” 踢一下,连少使嬉笑,踢两三下,则无反应。 她愣愣地看外面,汗渍进嘴。 后梁帝好奇,攀她的肩背,将她压垮,露出帐外的风景。 砠台入天,台边坐人,不入流的打扮,散发飘扬。樛木与荆棘衬托他的颜色,让少使惊叹:“璠兮玙兮,金兮瑱兮。”被后梁帝捏了屁股,她才舔嘴唇:“好一位大男。” “喜欢?”后梁帝问。 “喜欢。”连少使答。 “赏给你。” “赏给我?陛下,请将他丢进虎圈,让野兽撕碎他的衣服,再将他赏给我!”连少使活跃了,骑在后梁帝身上,却被他一掌打落。 “我不舍,”后梁帝插入她的后穴,同时摁她的头,几乎将眼珠摁出,“知道我为什么不舍?你睁大眼镜,好好看他,他难道不是我的好阿噎吗……” 连少使裸身逃跑了。 后梁帝放下帷帐,召集宗室子,向台上笑:“谁。” “冯翊息再。”息再也在笑。 他触地行大礼,掩盖狂喜的神态。 太好了。 十八年饱尝艰难苦恨,到今天,息再才真心快乐:父亲是暴君,男女弟是恶徒,大小国是荒淫窟,一切人物都与他的期待相合。 胸口发胀,有什么欲出,被息再以理智压下。 他扫视坐帐,认一认家人。 燕王,燕地六郡的下国王;赵王,常山、中山、巨鹿三军的未来统帅;郿弋公主,古国贵族后裔柳良人所出女……未进宫前,息再出卖尊严,获得兄弟姐妹的情况。 提供消息的大官吃鱼、梅和苹果,他替他们拔刺、蘸盐水。拔刺就像杀人,过水就像去皮肉——他不住地想,想着残忍事,额际起筋,手脚发烫。 现如今正是这种情况:人不在大官话里,而在他眼底,各个可称后梁的毒物,激起他的情绪,让他确信可以无顾忌地对待他们,要杀,烧燎,熟煮,酿造,托为除害,实则发泄……息再掩面咳嗽,强迫自己不想。 坐帐处也有人咳嗽。 一位小女,被灌酒,扶地时,又被不合身的长衣绊倒。 看到她,息再还热的血凉了大半。 “请诸生为上人解忧。”崩无忌瘸腿来了,打断他出神,“啊呀,就你一人?” 息再应答,目光还在小女身上。 “文鸢公主?她无家庭,无封邑。以下适上者,没有注意她的。注意她的子弟,大都因为贪欢。毕竟她艳丽,早有她母亲的模样,哦,听说胸脯和屁股赶上成人。”大官吃完鱼、梅和苹果,开始粗话。息再收拾残羹,抓鱼骨和梅核的那一面手掌血淋淋。 痛感还在掌心。 息再看文鸢被众王并公主嘲弄,畏畏缩缩地站起,躲进虎圈角落。 他漠视她:在这里长大,却柔弱。 虎圈放野兽。 与前两次太学生所述不同,这次不是狮豹,而是一头熊,嘴边栓金链,毛发松弛。 斧士劈肉块。它怏怏地看。 “熊名叫阿罴,因为年老,不能进食,众人穷尽手段,引诱,投喂,激怒,均不见效。上人养阿罴十年,很有感情,怕它饿死,请问诸生可有办法让它吃东西?”崩无忌说着,向砠台低吼,“这位弟子,你高兴吧,这次不比前次,算是十分简单了。” 息再做高兴状。 他下砠台,来到帐前:“上人以为喂食的手段已经穷尽,其实不然。” 帐中哼:“说。” “请斩断它的牙齿和指甲。” “它可是我养了十年的阿罴。”有怒声。 息再恍若未闻:“去完牙齿和指甲,派人在它面前吃喝。最后给它肉,它一定会吃。” “如果不吃,就从你身上取肉。”后梁帝将信将疑,命人去斩。燕王大声说“否”:“陛下,阿罴跟你十年,此子见你一天,难道你要为了他的话伤害阿罴?” 燕王出头,全为示威。 息再躬身:“殿下多虑。” 片刻间,兄弟对视。燕王觉得彼此的血色相同。 他失去底气,移目别处。息再也转看阿罴。 斧士为阿罴去爪牙。阿罴仰腹,由他们作弄。它真的太老了,没有脾气,忍痛去完,表现得更无食欲。 后梁帝说:“啧。” 他命人扒去息再的上衣:“取臂肉制糜。” 息再赤裸胸膛,让斧士稍等:“请陛下安排人吃肉。” 后梁帝看这位青年:他无惧色,两眼生辉。 更重要的是,隔一层帐,故人重迭在他身上。长发飏飏入风,极美。后梁帝几欲去拢。 “吃。”他退让了,让斧士听话,同时发现自己也受牵引,变得听话,不由愤怒,“但是这次还不奏效,我要你双臂和双腿,你害得阿罴没了爪牙,你原本是该死的。” 息再称喏。 崩无忌领着两个饥民,到熊不远处。两人吃得香,同时因为害怕,大量出汗。咸腥味终于吸引阿罴。 它向人去,走到一半坐下,竟打起瞌睡。 后梁帝耗尽耐心,气极而笑:“将此子脱光取肉,过后扣左冯翊一千斛。” 侍者去捉息再。息再跳下虎圈,赶到饥民身边,抢了肉扔给阿罴。阿罴将肉拨到一边,忽然发出顿声。 侍者斧士成堆,一同观望,被后梁帝踢开。 他掀帐,看见奇景:失去爪牙的阿罴,尝试拨肉,用颚触碰,张嘴试探,之后悲鸣愔吟,声大如雷,震撼整座葵苑。 它做人立,打飞饥民的头颅,啃噬残体,发现无法下嘴,又回去啃那块肉。 赵王看直眼:“阿罴想吃东西了。” 后梁帝大为感动,让人去剁些肉泥,同时准备对息再的嘉奖。有人提醒他:“陛下,息生还在虎圈中。” 息再站在饥民十步远的草甸上,注视阿罴发狂,仿佛看到自己。背后有人叫他,连叫数声,一只手拉他上来。 息再说着:“不要紧。”转头对上后梁帝的脸。 父子初见,在熊掌抡空时。 “你怎么想到这个办法?”后梁帝从帐中奔出,没来得及穿衣。 “我以己身相度,觉得这个办法有用,”息再也光着上身,十分坦诚,“有牙有爪,则懒于食;人有而我无,则能生出食欲,攻击欲,占有欲——陛下请看阿罴,它正在大口吃肉泥。” 两人看了一会进食的熊。后梁帝突然将息再按倒,要来斧士的大斧,架在他颈上:“你是什么来历,父母是谁?” “我是孤儿。” “你有什么,没有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息再想,将来一定告诉后梁帝,孟皇后是最聪明的人,她夺走他的一切来栽培他,颇有成效。 “你欲做什么?” “我欲成为陛下的鹰犬。” 息再毫不脸红,惹得后梁帝大笑:“原来是鹰犬!你想住笼,还是住舍?” “一间小室足够。不过,我能为陛下做的事,鹰犬远不能及。” “好好,诸生当中,你最过人。”后梁帝大喜,旋升一股失而复得的满足,便扔了斧头,抱过文鸢,“见一见未来的公卿。” 文鸢不敢抬头,看到对面的男子身体:有旧伤,不妨为一具玉体。 她嗫嚅着:“真可怜。” 息再和后梁帝听见。两人发愣。 “什么可怜?”后梁帝捏她的下巴。 文鸢挣扎着,死死闭上眼:“不,父皇,我只是觉得阿罴可怜,它,它天生茹毛饮血,对食物渴求,被称为猛兽;到了某个时刻,却要通过去爪去牙,才能引出进食的心,真可怜,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后梁帝有些扫兴,唤来女傅,将文鸢掷在地上:“同情阿罴,就要跟阿罴共命运,你也戴一条金链吧。” 文鸢捂脸,呆呆地点头,等她明白后梁帝的意思时,已被赵王击晕。 几位女傅动手。血染烟霞服。 息再在一边,想她的话,觉得自己错看了她。 一名弟子,一天之内,获得皇帝的宠爱,从葵苑归,便去相思殿,出了相思殿,又去神仙台。后梁帝赏他丝锦袍,他不穿,继续穿百家衣,大步省中,翩跹胜过丝服男,让人侧目。 不仅舒寻音之女舒银阙注意他,很多经博士的儿女都注意,过后各自求父:“父亲,息再不是太学生?你快做他经师,邀他做客家里。” 做父亲的为难:“唉,数天以前,我要做他经师,不是难事,他根本是块冷石头,无人捡拾嘛。谁知朝夕之间,他竟变得炙手,如今要做他老师,像与什么人物攀关系,会被议论。” 不过,息再的事,实在不需博士们操心。后梁帝让他自己做主,选择业师,他选了天数台的老国师。 “理由。”后梁帝审视他。 “涉猎谶纬之事。”息再还没说完,被后梁帝用酪汁泼脸。 “实话。” “听说公冶氏世代避政,端居天数台。我受业于公冶氏,最没有朋党之嫌。”息再抹去酪汁,看到后梁帝的笑脸。 如果息再选两千石以上朝官,后梁帝预备打断他的腿,将他丢到厕所里。 “你确实智慧,”皇帝赞许,“快去拜见你的老师吧。不过,你跟着他学,难道学成观星待诏?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话。如果最后不如鹰犬,我就将你剁碎了喂阿罴。” 他丢小盏,擦破息再的脸。 息再淌血到颌,说着“谢陛下”,似乎在哽咽。等脸上伤口痊愈,他去了天数台。 许多年前,两位孩童在隐士庐闲话的建筑,如今就在眼前。悠悠的高台,灵曜浩荡,群星环绕,上有为国师的少年,捧着帛,戴着簪,看到息再,摇头流泪:“我父亲死了,后梁的西征胜了,我没能完成公冶氏之守,我错了。” “换我,”息再安慰他,又像是使役他,“你来助我。” 同一时刻,贺子朝也去拜谒少府。过路人认出他,又怀疑眼睛:“子朝,你这样憔悴?”贺子朝凄然的笑。 他坐在砖瓷之间,听工官野谈,弄脏了文士服,才感受到踏实。 彼时舒寻音还没有起招婿的心,等到心起时,贺子朝已经立志:“老师,我选好了路,今后我会在你处受业,通过考试做官,但不再以上卿为高品。银阙子跟我,会受委屈。” 舒寻音急了,将天数台的占卜结果告诉他,只换来贺子朝的长揖:“师恩没齿,但子朝并没有那种命。” 他转回太学,恰逢息再。 两人同来同往,较之前更亲密,却在心境上殊途了。 郎多贵族。 其中的佼佼者,却出身平民。 后梁帝常与他驰逐,冷落其他青年。 车远去,非议起:“息郎息郎,巧嘴与厚脸皮,得到皇帝的器重,其实并没有什么本领。” 不过,息再以射策考试甲科第一的成绩毕业,擢为郎,实在无可挑剔。因此当着他的面,众人又说不出什么,有坏心者,不过偷偷使绊。息再自觉,总能避开,但次数多了,终于被后梁帝发现。 皇帝生出不满。 “郎官们不服你。”君臣驾车驰逐,一直跑到左冯翊,后梁帝在前车说话,息再在后车不语。 “你从小到大,拜过多少老师?大概没人教你统御吧,”后梁帝放慢速度,使两车并驾,“躲避退让,不是御人之道。我来教你。” 扬尘中,恶人挂笑。 息再低头臣服,其实也在勾唇。 白天,他在近侍处,陪皇帝荒唐,夜里听金钥匙落下,才徒步去天数台。奉承者误会了,说息再即便为官,也不忘半夜给老国师执帚。无人知道他的真心。 “后梁根基在楚,却敌之地在燕、赵之间。” 天数台一角点灯,青年并少年正读地图。 “燕风奇谲,国内多游侠。狂人不可捉摸,一会儿愿意为朝堂效力,一会儿又要造反,最难笼络。” “那么便不笼络,”息再下判断,看到千年持保守态度,他靠上台石,“但燕国坐拥六郡,地广人稠。未来会有这么一天,我们开始动作,而它在翻覆之间,成为隐患。” “赵南于燕,能够制衡,”千年折下翠羽簪,去点卷轴,“不要忘了后梁制胜在赵国三军。其中,常山军最勇武……” 老国师起夜,被两人吓一跳。 看千年披头散发,他皱眉:“看书便看书,端正一些,息再如今为郎,你在他面前做儿女子样,是给他难堪。” 千年劝走祖父,继续谈话:“不过,赵国三军主帅均为五世贵族,我想,非要切中关节,才能动摇他们。” 两位年轻人苦想很久,也没有什么关节的头绪。 千年怕僵:“不管燕赵了,看近处的三辅。三辅在如今这位天子脚下,最多刁民,与其恩威,不如与其小利。可惜你我不是富人。”越说,他越扫兴。 “你戴这支簪,我当你是富人。”息再点一下他的翠羽簪,受到千年的踢腿。 “我看你穿郎官的绣衣,也像富人。”两人相抗,息再只用五成力,就让千年喊痛:“你这是什么手劲?之后好做个郎将。” 老国师起夜回来,看到此景,以为千年耍小孩浑,连忙去推孙子:“你也近六尺了,难道不害臊吗。别闹息再,不然我不许你们见面。” 千年含混过去,之后灯下坐,低着头说:“我近六尺,做的事却与小时候没分别。就像刚才,我一空谈,就收不住,竟忘记自己空的是两袖,其实什么也做不到。” 息再按他肩膀:“我也两袖空空,所以要向上,为郎,为将,为令……你助我,让我来。” 他欲笑未笑的样子,最惹人遐思,千年就多想了。后夜,送行至台下,千年犹豫着,喊住他。 “息再,你向上,势必要跟你父亲共同进退。我怕,怕你,唉,最近,我听人说,他带你去诏狱羞辱囚犯,带你杀人,带你驰逐并掳掠子女,还带你骑奴隶游苑,”千年揪紧了手,“我了解你,所以怕你耽于这些,变回后梁帝的儿子。” 息再嘲弄他:“你果然与小时候没分别。”他拂袖离去,走到离天数台不远的柳道中,才捋把柳叶,盖住发烫的脸。 千年真是灵童,能洞见人心:至高的权力最美,如息再这般人,一旦见识,无法不对其垂涎。 他回郎署,一夜未眠。白天开始,他的统御之道也开始。一年后,息再迁郎将,三年后,增俸至万钱,如果不是恰逢大事,息再便要在年末拜令郎中——已无人敢非议他。 三年后的一个寒天,相思殿挂白。 后梁帝步入殿中,遥望画像。 为了亡妻,他罕见地守礼,悼念之前,还特意做了斋戒,换了单衣。 “今年是阿噎下世的第十年,我无心做事,你的升迁就等到年后吧,”他话过半,叹口气,“你入省晚,大概不知阿噎,唉,她可是陪我长大的女子。” 息再一味说是。 等后梁帝在相思殿大恸,高喊“与我不终之药,我要去天上找椽栾”,接着却召幸连七子时,息再才退出来。他绕殿行走,打发时间,不小心被白幡拂面,拂出眼泪。 身后一声“息再”,让他平静。 “你又在陪侍?我找你很久。”贺子朝走到他身边。两人同时听见相思殿传出吟哦,便向一旁的偏殿去。 “什么事。” “请你的郎官放行,夜里我要入禁中。” 时下,贺子朝是工程营缮的主官,主持建造了许多台榭宫馆。这次夜忙,是为了坍塌的肖不阿筑堂。 “肖筑堂在营造上有错,所以不稳。可怜楚相,受了惊吓,好几天不准人近,”贺子朝说着,塞给息再一个卷轴,“你之前求的楚地瓦顶,在这份图上有所体现。你有闲暇,不要光看,拿去练习吧,我知道你的绘制极差。” 息再大笑,被贺子朝捂住嘴。 “先皇后祭日,收敛。” “子朝,你活泼了。” 贺子朝也低头笑。息再因此看到他额上的细伤。 “少辛苦。” “你竟会关心别人,我听同学们说,你已经成了小暴君。” 息再劝他勿与昔日同学来往,就让郎官带人远离相思殿:“快走。” 四下静,息再展卷读图:浪一般的瓦垄,昭示楚国的壮美。他慢慢地看,摩挲纸面,像在触碰与他同血的一人。 夜里,息再端坐在郎署,有人从侧门进。豆灯照路。那人拘谨的影,一点一点挺直。 肖不阿来了,两胁有书信。 息再不请他坐,拿信快读,将长沙、东海两郡的部署变化放入心中,随后烧掉信封。 数年前,楚王唯一一次入省,被少年息再抓住机会,安排浡人跟随。几位浡人到楚边境,分居长沙、东海两郡,如今,得意者已经当上军官。 他们为息再授意,将信息混进楚国上书,一同入省。楚书由楚相分拣,层层传递禁中,浡人的书信便被肖不阿秘密挑出,交给息再。 起初,肖不阿害怕,收送几次后,就劝息再:“还是在省外设置一个别居,派专人管理吧。像这样公然来往,被发现了怎么办?” “被发现,你便去弃市。” 肖不阿只好继续,每天都心惊胆战,至于一年的末尾,同僚见他,纷纷感叹:“为相之后,不阿瘦成这样。” 不过,时间越长,肖不阿越能体会息再的感情——深沉而老成的青年,虽然在养羽翼,却不让任何人接近真实的他,哪怕是千年,也不过陪他做泛泛的展望。只有一人除外,就是肖不阿自己。 息再向肖不阿明确:“我要当皇帝。” 肖不阿哽咽:“当然,你本应是储君。” 他对息再,像对有所亏欠的亲儿,希望他好,却不敢用力。过段时间,肖不阿委婉地劝说:“要当皇帝,杀一人,占一宫,远远不够。然而一个单薄的郎将,能做的事不出杀人占地,我想,他需慎行。” “单薄?” “孑然一身,难道不单薄,”遇上息再的冷眼,肖不阿连忙改口,“当然,他还有位老仆,忠心无二。” “你和我母亲,是怎么回事。”息再不愿煽情,随口问些其他,却看到肖不阿迟疑着,忸怩着,最终露出柔和的笑。 “我陪椽栾长大,别的没有什么了。” 比起后梁帝,肖不阿的相伴长大,更加动人。息再第一次接触一种情感,却不能领悟,许久以后,才知世上有种男女之间的爱…… 闲谈很少,因为时间紧迫。 两人不便来往,常常说完正事就分手。这次由于住处坍塌,工官群聚,忙着修缮,肖不阿可以不归,正好在息再处过夜。 “长沙郡松散,东海郡整肃,但按浡人所说,两位郡守的性格与行为却不相符。”息再琢磨着。 肖不阿在一旁,欲言又止。 “说。” “楚国是后梁腹地,两翼有重兵,朝北处有大泽。息再,你要取那处,必须先取侯位,有自己的封县和子弟,进而图谋。无兵无甲,救不出楚王。” 息再移开镇信的铜兽:“谁要救他?让他自救,从楚国出来。” 肖不阿不明白,却见他一把火烧了一堆信,在火光里笑。自得的笑容,并无孟皇后之风,反而与后梁帝神似,不禁心悸:“你如何打算,一定要告诉我——” 有劈裂声。 两人同时发觉。 肖不阿去抢。息再早探进火中,救出竹简:“误烧了。” “啊呀,是我失职,”肖不阿诧异,“这是什么,夹在书信里,我竟没有发现。” 指宽的简片,题“与兄弟”,用笔清雅。 “哦,是楚王小书,给燕、赵二王的,不用罄装,不好辨别,”息再没放手,肖不阿便解释,“竹简毁坏,需要誊一份。” “我誊。”息再让他休息,取来刀笔,重读竹简。 “阴君盛壮,云梦萧凉,珍木凋谢,湖水汪洸,十岁不见,浃日思量,大家元后,魂魄伤亡,夙薨夜离,跾徂远方。幸有兄弟,与我尽哀,皇风俯儿,愿忠愿谠,为高为善,为直为刚,先人蠲祉,故人禳灾,休徵象德,佑我两乡。” 深夜里,息再捏碎竹简,又罢手,按那人的笔迹摹写。运笔时,仿佛能见一位国王,怀着美好的愿望,向兄弟私语,望他们代自己陪伴君主,做正直的人。 息再怒其天真:“你安居至今,已经成了后梁的心腹。放任你,直到命尽,你也是无知又无为的神王。我要你自觉出国,非得付出开膛破肚的代价才行。我本不在意你的死活,无奈你是我的兄弟。”国王闻声抬头,愁与爱交织的目光:“兄长,对不起,你就伤我,勿伤我的子民……” 息再不知身已入梦,和楚王的辩论进行到一半,案前走来女人。 他立刻掷笔。然而这女人只是孟皇后的虚影,能交谈,却不能受人间的伤,当下扑到他的衣袖间:“不要心软,就以你兄弟为牺牲,去救后梁。” 孩童争胜一样,息再回头笑。 国王不见了,反倒是另一人的脸庞清晰起来。 “后夜我见你疲乏,自作主誊好了竹简,”息再转醒,看清肖不阿的脸,“工匠们已经撤离,我得回肖筑堂——不久前,我要叫醒你,看到子朝在,就不好出来,想他是忙完了,和你打招呼。” “子朝来过?”息再叫门卫。 门卫称,破晓时分贺大人进屋,过一刻出来。见息再不悦,门卫急忙补充:“出入时,大人没夹带多余的物品。” “他又不是贼。”息再让门卫去。 剩两人。肖不阿也宽慰:“我打理过。子朝没看到什么。” 息再不说话,其实在自责:不该休息。 大宫灭长灯。阁道被天光打亮。 贺子朝行走在其中,思考方才听到的梦话。 阁道外有人狂奔送囊,同时一张不牢的嘴巴,已经把这黑布囊里的秘密说出:“西北有变!大严国王与兄弟分崩,大严王投靠龙文国,其弟自立,均反。” 贺子朝听着,有片刻分心:“大严国王与兄弟分崩,与兄弟分崩……”他终于想明白,撑一条木柱,愕然地说:“息再,你与楚王?” 大严国动乱不足一月就平息。此后几年,西北诸部落的争斗,都像大严国,掀不起什么风浪。他们是小宗,而位于代山以南的义阳与龙文是大宗。义阳既然在数年前的国朝战争中臣服,龙文又荒政,那么周边小宗如何抵抗,都难成气候。 缺了首领的草原人、臂鹰人、狼乳人,能做的只有在边廷走马,以鞭子指点,寻衅打架。 边郡官员都很宽容,看到他们撒野,就互相打趣:“没事,没事,置气而已。” 受轻视的青壮年们,除了不平,还有一些落寞:生活不再,少主被囚,他们也成了滚草,为人轻贱,不复慓悍之风。是故三年以后,公孙远带来灵飞行宫的口信时,他们像久旱逢霖的人,将其围住:“原来他没死,万幸他没死,我们又有畜养良马的理由。” 不过,现在的他们在边廷官员眼里,仅仅是简陋的虏人。隔着高墙,双方互相瞪眼。官员很快没趣,转而讨论省中事:“嗐,那个小子,竟然高升。” 省中事更风光:息再大进,先受令,后升爵,拜为卿,时年二十二。 多少人说:“不像话。”都不敢在皇帝面前说。 后梁帝最宠爱息再。拜卿当日,他领息再登神仙台。 “息卿,两柄剑,你选。” 危崖上悬一柄铁剑,一柄宝石饰剑。 息再选了铁剑。 后梁帝勉强地笑:“知我者。”铁剑是他过去的配剑,而宝石剑不过是齐王哪次奉朝时献来的。 他为息再舞剑。锋芒在息再脸上闪,他越看,越专注,几次挥去,被息再避开。 “我思念女人时,通常让人造物,睹物思人;思念先皇后时,却没有什么办法,世上没有和她相配的东西,”后梁帝逼着息再退到台边,“你在虎圈露面,让我恍以为阿噎回来。说实话,你和她不像,却莫名有她的影子,我一见你,就想到她。不过我现在实在不愿想她,必须毁了你的脸。” 息再及时打断:“陛下遇到烦心事了?” 后梁帝这才停止挥舞,抱着铁剑:“唉,知我者。” 两人下台。后梁帝破例让息再见了一个人。 大狱最深处,有一名囚犯,梳长辫,戴花椒,穿鱼皮鞋,作为罪人来说,未免奢侈。 狱卒不知他的身份,听狱史称呼他“青蒲公”,又见他每日可以吃柑,可以换假发,便认定他是大人物,多加照顾。这天,狱卒们正为青蒲公打洗脚水,忽然撞见慌张叫喊的狱史,还没听清说的什么,就被后来人一脚踢开。 后梁帝悒悒的,只顾走,有人挡路,就要拔剑。 息再将人踢开,踩着热水,给他辟路,直到青蒲公槛前。 “冯易的犬羊,快给我端洗脚水!”青蒲公正在催促,看到息再,半天合不上嘴:“你,你。”看到随后的皇帝,才气急败坏:“冯易你退下吧,你害得我妹妹早逝!害得楚人灭族!你不退下,我打死你。” 他扑到槛上抓挠。 息再拿铁剑隔开他,听后梁帝说:“他叫孟青蒲,出身楚国贵族,是阿噎唯一的兄长。阿噎死后,他神态大变,在楚国周围作乱,自号‘青蒲太子’,被我用兵镇压……” “不要听他胡说!明明是他滥杀楚人!”青蒲公把铁槛摇得箜箜响,向息再大吼,但晃动的灯火正好落在息再身上,照亮其官服,青蒲公一下子泄气了,“哼,我跟你解释什么呢,你也不过是他的犬羊。” 他开始自悲,靠在墙上让人快滚,舍生忘死的样子。夜半,寒光照进深阱中,他蜷缩着,向后瞥:息再还在。 他吓一跳:“呀!”就见息再打开狱门,三两步到他身边。 恍惚之间,青蒲公以为息再是来救他的:“你进来干什么,你,你非凡容貌,倒有我楚人的风采,难道你是楚祸的知情者?” “陛下厌倦养你,让我杀你。”息再亮出铁剑。 青蒲公朝剑上吐口水。 “他怎么不自己动手?” “陛下说青蒲公是他的妻兄,他不忍心杀。” “他不忍心,这话你信吗,冯易不在,你可以直说,传他的话时,你会不会羞?你们呢?”青蒲公将脖颈往铁剑上横,又大声问狱卒,将他们吼走。 但息再经过一个下午,已经有所了解:青蒲公的作风是装出来的,本人并不强硬。孟皇后还在世时,后梁帝屠杀楚人,这位躲进大山和红树林,过后又到别郡生活,每顿都要吃肉和水果。孟皇后逝去数年,他以白布束发,立誓要还妹妹和楚人一个公道,早晨朗读誓言,晚上睡得比谁都早。最后,他被手下押至长沙守处,就这样被捕。 息再如今逼迫他,除了后梁帝的吩咐,还有一些私情。 青蒲公不服。息再便踩他的心口,在众人惊惶的注视下,将他踩在脚底:“你早干什么去了?你妹妹罹难,你治下的楚人受屠杀,你怎么不反抗?到了这个时候,才摇铁栏杆,说大话。”他低声,让青蒲公颤抖。 “你比我小几十岁,所以这样批评我,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我心不过是常人心,试问世上有谁是长久安乐而一朝奋起的呢。你且看冯易稳稳当了十几年皇帝,便知天下多数人不过是我这样的人,保护不了妹妹和子民,就过好自己;连自己也不能照顾了,才慨当以慷,问天问地,表现得很有志气,”提起往事,青蒲公红了眼圈,“算了,你只执行你的任务吧,怎么废话?快杀我。” 他的话投息再所好。 息再靠墙:“我会杀你,但你要告诉我楚国的事。” “凭什么?”青蒲公从他脚下存活,立刻嘴硬,被他扯衣领,附耳一声:“舅舅。” 还在大喘的青蒲公,一下子屏住呼吸。 他从息再手中挣脱,退到角落,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牢房:“这里是?” “省中狱。”息再以剑刺他,让他有实感。两人相向不语。 “冯易从二十二年前开始杀楚人,他那时还是楚王呢,”青蒲公退让了,“椽栾在省中分娩,生下长子,他不知想到什么,高喊着不要任何人染指这个孩子,瞒着先皇帝,将自己国家十二岁以上的楚人尽数杀死,将幼子送进去,又封了国。” “那场屠杀持续五年,我记得国门之外不断运来兵器,是后梁人不知情,砸锅卖铁,支持冶炼,一同成了杀楚人的帮凶。” “我住在云梦边际,看冯易作乱,心想,他就是这样疯魔,一时兴起,能让家乡血流成河。但我没想到,他会杀到我头上来。” 息再支着剑听。狱卒旁听。狱中静悄悄。 “我被围,大声说皇帝是我妹夫,被一人嘲笑。那人现在如果在朝廷,应该成了重员吧?他叫修釜,是某郡之守,家里很有背景,体型像熊,一人一口气能杀死三人,将刀剑都劈砍得打卷。我在高处看他,觉得他简直是世上极恶。” “他杀完楚人,用带血的刀刃指我,却没有立刻动手,等了五年,到楚民稀疏、兵器收藏时,才联合他弟弟修锜并我的随从抓住我。我是国戚,他们以叛逆罪将我解入省中。你瞧,恶人做事,还讲究名正言顺呢。” 看到息再神色松动,似乎有感,青蒲公越发来劲:“唉,跟你们这样的人说,有什么用呢?你们一辈子也见不到楚国,不知我楚人的九重台和满地黄杨,更不知我楚国的梦。不知,所以不怜惜,也许耳朵在听,心里却在想,杀便杀,毁便毁。” 息再将他踩回脚下:“你说什么?” “我说气话哪。”青蒲公慌忙辩解,被息再捂住嘴。 两人额顶着额。 “兵器收藏是什么意思?” “咹?兵,兵器收藏,就是,杀楚人的兵器,大略十万件,还在国中。入省的路上,我曾听修釜说,要让兵器和十二岁以下男女童关在一起,永远不必出国。” “藏在哪里?” “谁知呢?藏兵器的人,或许畏罪自杀了,”青蒲公闷在他手心里说话,出一脸汗,“你真是怪人,乱称呼我,又打听这些。” 息再笑一笑,用其衣领揩手。 他将青蒲公丢到墙角,看情形是要放人。 狱卒犹豫着:“息大人,你准备如何?” 息再先打招呼。 兵士在狱外久候,这时进来处理狱卒。 青蒲公大喜:“你要纵我出狱?那么,我果然是你的——”息再用铁剑贯穿其颈项。 “舅舅,你去吧。”息再杀死他,将他的舌头割下,踩着狱卒的尸体去交差。 “青蒲公妄言,我先去其舌头,而后将人杀死。至于狱卒,他们大概常听青蒲公讲说,已经听到不少事情,也不能留。陛下,你在管理青蒲公一事上疏忽。”他竟然在大殿上指责后梁帝,吓退一众宫人。 后梁帝懊恼:“你说得对。” 为了缓解尴尬,皇帝涎笑,走到息再面前,收了他的铁剑,用剑背压着他跪下:“那么,息卿,你没有听到什么吧?” 为酒色浑浊的眼睛,把息再从头到脚看了几遍。 “没有。” “你确定杀了他?” “他死绝。” “好。”后梁帝出汗,要来扇子。 “你能杀死青蒲公,最好!多少人看到我客气地对他,都不敢动他。到今天,终于有人帮我杀他。你立功了,息卿,我承诺你,未来会给你一把剑,”他扇着风,将铁剑掩入下裳,“但这把剑不行。在神仙台上,你选它,我虽在笑,实在生气,这是主上剑,只能传给楚王。” 息再跪谢。 后梁帝拿青蒲公的性命试探息再,看他是否有胆量,或许还试探了别的什么。 息再表现出色,并且意外取得关于楚国的秘闻,本来十分满足。 但他手心却空虚,阵阵发痒,似乎是亲舅舅的呼吸在作怪。 息再想,等有了自己的剑,就好了。 维年月日,春去秋来,专属于息再的剑制成,是尚方剑,能运作生死。剑下是绝对的服从。 息再上殿受剑,身形已经在众官当中凸显。 后梁帝笑吟吟的:“灵飞令。” 这年最大的事,就是灵飞行宫落成了。 后梁公主臧文鸢成了亲父养在灵飞行宫里的蛊。 作为蛊,她的对手是一众死刑和远徙的亡命徒。后梁皇帝曾许诺,如果文鸢能在这群人当中成为最后的生者,将复她母亲灵飞美人的名位,并将她送给他的嫡子、她的长兄楚王做礼物…… 天数台上有对话。 “你要救文鸢。” “不,我要让她留到最后,去楚王身边。” 公冶千年抚摸麈尾:“你想让文鸢刺激楚王?不成,楚王毕竟在楚国长大,受蔽数十年。文鸢一朝到他身边,告诉他父亲荒淫无道,兄弟姐妹凶恶,后梁即将倾覆——我猜他会笑一笑,将文鸢送去医师处。” “拙劣。”息再评价公冶千年的想法。 他另有打算。 人的出身落在息再眼中,成为可用与不可用的分别。灵飞宫中那么多人,息再不落下任何一个,在心中计量。 与文鸢同住的鞠青来,是燕国游侠,不可用;怒人阙的季休,是淮海长公主妓女,未尝可用;贺子朝,一位木直的好男子,无用;北部的江玉绳、栾氏兄弟、傅大涴,通通是平民,不堪其用。何生,唔,何生…… 息再在这名不起眼的老者身上留意。 “你琢磨他们,不如思考,怎样与西北部,尤其是龙文大国建立关系,”千年点拨他,“多少年来,你梦寐得到一股势力。而我观史,只有西北诸国对后梁有打击。” 息再认可千年的话。 他继续向下,看到公孙远的名字。 “公孙远……”息再对公孙远有印象,是因为揺落参加射策考试时,曾跟他说,同期的学生里,有一位过目不忘的人,复姓公孙。 昔日的浡人,为息再赠名揺落,在横县数年,又借荀杉的家姓,更名荀揺落。息再授意他广读书,并竞逐风雅,他做到了,从县学脱颖而出,在省中露个面,一年后去补齐王国的文吏,到今年任期将至。 息再看到齐国出身的何生时,便想起揺落。 “揺落跟我提过公孙远。” “或许是同名同姓。你纠结这些,多烦琐。”千年推他肩膀,带他到台前。两人远眺。 张扬的队伍,正在出省。 “皇帝又向楚国发派礼队,”千年喃喃的,突然问息再,“那个浡人,已在队伍之中了?” “是。” “息再,多少浡人一去不回,你应该能想到他们的下场。”千年牵他衣袖,被他甩开。 后梁帝赏给楚王的礼物,通常由少府资助,国师送卜,造出富丽又吉祥的声势,由小队人马送往那片净土。息再每借千年之便,在其中安插浡人,过后都要和千年起争执。这次也不例外。 “你看重他们,怎么能让他们送死。” “我看重进入楚国的方法。只要有一人能活着入国,之前的人就不算枉死。” “好吧,息再,你我之间,总是你对多,我错多,这一次或许又是你对。成大不成小,治强不治细,为了今后的事,要舍得几条性命,”千年将麈尾扯烂,“我记得上次你说,省中浡人还剩一两名了吧,如果浡人用尽,有用的上我性命时,你便用。” 千年也是个大男了,凌凌的凤眼,高瘦的身材,平常在天数台观星,被众位待诏仰慕:“国师。”只有息再一眼能见他幼时的模样:忧国的灵童。 “我自然会用。” 息再登上回灵飞行宫的马车,打个瞌睡,被行路的风裹挟,来到某条城渠岸上。 浡人都很年幼,聚在他身旁,听他为自己开脱:“我为皇帝做了数不尽的坏事,才得他的欢心,拥有现在的一切。我不能功亏一篑。为此,我连亲友的生死都可以不顾。而你们不过是我的走狗,我一声令下,你们就去赴死,明白吗?”浡人点头。 屠户不知从何处来,拿着砍刀,朝人面门挥。息再并没有下令,浡人们却同心协力,迎着刀刃,为息再挡。血溅到半空。 息再一身冷汗:“但你们是我救回的性命……” 他惊醒,让车夫拐去左冯翊。 左冯翊横县中,还剩下一位浡人,名叫金夬。 息再看望他。他喜不自胜,给息再洗水果,又帮他在手腕处彩绘一条螭龙。 “初见时,你像银龙。”金夬不常说话,在后梁生活多年,依旧有口音。 息再帮着他说:“是以前在屠户铺里偷肥肉的事。我那副样子,就是龙吗?”金夬轻轻点头。 息再不能久留了。他要尽快置身灵飞当中,看一群人的丑态来定心。 回到行宫,息再听说怒人阙大乱。 蓝谨死了,连美人失去眼睛和宠爱,青来与季休被埋,最无可能活下来的公主,躺在招云榭上,成为宫城以南的生者。息再陪她三个昼夜。最后一夜,下大雨,她病了,他附在她唇上,将药喂给她,自己也染病。 “臧文鸢,”他喊她,“那人众多子女,只有我们两人不姓冯。” 病中昏散,病后才得消息,前往楚国的队伍没有回来。三辅居民都说,他们送完礼物,已经在楚国定居。只有少数人知道缘由。其中息再最苦。 他散发,伏在案上,偶见灵飞图里一个“晚”字。 息再做了三次尝试。 第一次,不久前的一次,他说动蓝谨入晚馆,蓝谨被馆中人打出;第二次,近来一次,他打晕何生入晚馆,何生被好好地送出;第三次,不日后的一次,他不在宫中,就嘱咐羽林封住岔路,将夜中逃亡的文鸢引至晚馆前,与言田并赵将冲突,由此揭开馆人的真身。 义阳王子? “息再,你有误,义阳王子在沙丘。他是神武子,万夫之勇,如果手腿完好,又有行动上的自由,早就将你在内的所有人都杀了。你说的那人,一定不是他。”千年不信。 息再亲赴晚馆,路过石窦,听到名为玉绳的少年说:“那人喝鲜血,啖生肉,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你偏要与他一处,吓到了吧。”间有文鸢的抽泣声。 的确,传说西北义阳王之子,犀角兽身,食人血肉,劈裂山石做武器, 还能遁地袭人。后梁帝前半生最险的时刻,就是被他袭击,差点丢掉性命,因此将他视作最恶的仇人,一得到他,立刻兴土木,造沙丘,长久地折磨,摧毁他的体质与心神。 传说之为传说,需要眼见才能成实——息再在晚馆前,晏待时在晚馆里面。各有过去的两人,首次见面。 勿近,息再想。 披露而归的路上,他很愉快,回到前殿,甚至望着铜灯笑。九枝灯,映照九面笑脸。羽林退走,以为息再疲惫,至于半疯。 “千年,你又错了,”贺子朝的来信证实晏待时的身份。内廷震惊。息再到省中领罚,顺便去天数台嘲笑千年,见千年脸色铁青,他抿着嘴唇,显出少年时的顽劣,“义阳王子就在宫中。” 天道如弓,人道也如弓,能在曲折的道路上找到方向的人,可以改变许多人的命运。眼下,息再自觉找到了方向。 恰好公孙远投诚。他权衡,最终将这名尝尽人事苦的青年收入手中,并将后梁版图交给公孙远。 “这图我要收回。你既然过目不忘,就在我收前将图记好。我会放你自由,你出了宫,要去找国西北的名阜代山,而后南下,从义阳国开始,替我传递消息:‘义阳王子还活着,在省中预谋大事,希望众部有应,都来相助。’”见公孙远有惊惧色,息再承诺他,“你已将魏侯的丑闻告诉我,如果再帮我做成这件事,我许你累世高第。” “你不怕我一去不回?”公孙远问。 “是啊,你不怕他一去不回?”数日后,千年也皱眉,“他一出宫,看到长空,还会回来吗?我们于他,是陌路人。他并没有为我们拼命的理由。” “他会回来,他是我统御的人。”息再让千年宽心。 千年摇头,观察昴宿,绘制星图,过一会儿才问:“息大人,你长于统御,为什么不统御义阳王子,将他放归?哦,你怕放虎归山,还是怕统御你的人察觉?毕竟义阳王子是后梁帝的肉中刺。” 千年常用这种话来使息再发怒。息再习惯了,拂袖离去:“是,我怕统御我的人。”但他说了假话。除了忌惮后梁帝,息再执意留下晏待时,还有另外的原因。 他在远处看晏待时和文鸢。 皇帝与晏待时有血海深仇。息再以为,晏待时会扼杀皇帝之女。但晏待时待她很周全,不甚亲近,胜过亲近——世上人都错了,义阳王子不是怪物,而是个有品格的人。 息再边看边思考,没注意自己其实咬紧牙关。 “我需要你,请你帮我。”数月后,行宫尘埃落定,息再对晏待时说,“相应的,我能帮你报仇。” 晏待时沉静。 息再忽然发现这个男人的心意:“但我看出来了,你已经无意报仇,甚至无意生死,你活下来,是为了她——只要世上还有后梁,她便不得自由。” 晏待时动了嘴唇,最终抑止。 孤傲的人,用眼神回复息再:是又怎样。 “好,那么你来帮我,我们使后梁倾覆。”息再强作镇定,其实觉得心被擒着,很不适应,似乎有人要拿走属于他的部分,用的还是光明灿烂的手:他走过很多路,遇见很多人,大家生长在洿池,都脏,如今却杂生一支,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支,托了他的妹妹,要做远去的金莲。 “哼,他不了解文鸢。”回到省中,息再捂着脸,在天数台自语。 老国师路过。身后的观星待诏们齐声:“君侯。”吓息再一跳。 老人家和蔼地笑,拍抚他的肩膀:“诸位待诏,敬称不准逾级。不过,息再,恭喜你高升。如今你位在三公,有了地民,我是要称你为君的。” 息再回他一张狞笑的脸。 老国师以为自己老眼昏花,再看时,息再已低头:“老师直呼学生姓名就好。” 老国师走后,他去找千年。两人为赴楚国的队伍做最后的准备。 “浡人金夬已在十二名力士当中,晏待时入楚以后,他将原路返回,做晏待时的替死。你有什么话要对他说,我可以转达。” “我无话可说。”息再捂住千年的嘴。 这次入楚,送的礼物是文鸢公主。消息被人刻意封在省中,知道的人有限。息再猜,应该是和夫人所为,目的是维护天家的脸面。和夫人真滑稽,有权力,却执着于这些事。息再真不知她是怎样理直气壮地活到现在。 但他想起青蒲公,想起过去的人,最后想到楚国的那位身上去,他们都麻木,到了非得掠夺其所有,才能奋起的程度。息再时下要做的就是这件事。 他有些疲惫,靠在台柱上,听千年的低语:“息再,你真要让文鸢公主去吗,你要是改换心意,半路上可以将她换出,由我来想办法。” “非文鸢不可。”息再侧目。 楚王写给燕、赵二王的小书,并多年来各色的书信,表明他是个明德重义的人,不过,就算他没有写过这些,息再也能料想其性格——楚王一定温柔,对生灵友好,爱着亲人;因为息再强硬,视百物为芥草,对同血的人没有爱,除了杀欲就是情欲——在干净的水塘里养出的鱼,身心健美,井然有秩,跟自己这种泥者正相反就是了。 因此,息再要借后梁帝的做法,将楚王拖下泥潭,首先让他背德。 “他与亲妹乱,与畜生做父子兄弟,被猪狗拜为神,以乱世为奉养,一朝得知真相,会有什么反应?我想他不至于跌脚哭泣,或是灰死吧。”回到御史府,息再自得,抚摸金印。旷寂的房间里总有他的笑声。 肖不阿在门前流汗。 几日后,他与息再相约销陵,到群山与东风相会的谷口。 “西北诸部都有号召,可贵的是,龙文国王也与我密信,称可以帮助我,就当帮助晏待时;魏侯想要清白的名声,承诺会出兵挈制燕赵,但我观其人,觉得他不像是能起事者,最多在当日按兵不动,哼,他的话,不能尽信;至于楚——”息再正陈述,看到肖不阿绷紧身体,被卷耳划破衣袖也不知。 “楚国需要死几个人。”他捡走那些卷耳。 肖不阿抓住他的手:“啊?” “惊讶什么,楚王是无手还是无脚?怕死人,就去保护人,”息再扽开肖不阿,做一番平复,“长沙守专杀,如果得知楚地叛乱,他会动作。他也是个久抑志的人,一动作,难免失去尺度。届时后梁有大动荡。我猜,多数国人心向楚王。” 肖不阿蓄泪:“息再,你将兄弟推进火坑。” “眼前有流血,体肤有疼痛,胜过聆听说客凿凿。对于楚王来说,这个方法最有效果,我不信他见识过,体会过,还能做和美的王。我要他奋力抗争。” 肖不阿看出息再的私情:“收手吧,孩子,你明明忌恨楚王,要他吃你吃过的苦。” 息再怒目,扬手要打。 肖不阿臣服着。 东风呻呼,从陵墓来。 名为“销”的帝陵还没有合墓,里面仅有一位早逝的女子。 “椽栾。”肖不阿念孟皇后的名字,心如刀绞,肉体上却没有疼痛。 他抬头。息再负手转身,在想之后的事:“不过,需要有人做引,使长沙守注意到楚地的异样。我的浡人做得足够好,现在轮到朝野这边,我想你是楚相,这件事本想让你去做,无奈你束手束脚,还是换千年去。” “就让我去吧。”肖不阿恳求。 息再已经下山,将肖不阿拘禁在陵园。 不久,公冶千年被修氏兄弟查出变事。 千年失去双眼,受刑下狱,在休息时,说出与楚国通反的话,特意说给修釜听。修太尉惊骇,又为燕王怂恿,阴书内弟修锜,让他决绝立断。长沙守印证了先前的怀疑,于是破开楚国门,从云梦屠杀至王都,造成后梁未见的大灾难。四方百姓走出家门,在这个夜晚遥望江淮,看到虹色。 “这是……”他们惊诧,同时每人眼里都有隐隐的期待。 空山回荡肖不阿的哀声:“请放了我,不然请帮我代话,息再,哦,御史大人有错。有些事,他万不能做。” 销陵的守卫换了一批人,无情理,只知道执行任务。肖不阿说不动,便去翻墙。墙下有棘木,将他剌得血淋淋,他忍痛奔赴省中。 月行行,景色留,曾经有个夜晚,他也像这样走夜路,将皇后子送出。婴孩在他怀中,呼吸轻盈如蓬,让肖不阿怜悯又心疼,错以为此子是个弃婴,由孟皇后乖张的心意而出,去过人间的苦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那么你永远不要教他,将他扔到苦地里去。” “最好是离省中不远、又不富足的地方,最好是有攻山之辈、又有都水长官的地方,让他耳目有广有狭。” “等一二十年、四五十年后,你且看他的成就。” 椽栾的话在耳边。她本人也获得新生,出现在虹色里。肖不阿以为是幻觉,边跑边揉眼睛,逐渐看清宫门外的大火。 “宫变?”他立足不前。息再在火中。 ? 息再的身份写明以后,终于可以聊剧情了,不知道大家眼中的陋篇前半部分(序+上部+中部十章)是什么样的,估计很乱(捂脸)。 如果从角色出发,前半部分算是息再“向上爬”过程中的某个截面,文鸢“成长”的某个截面,以及老晏“受囚生涯”的某个截面,展开变成几十章,看着乱序,时间线拉得长,实际上是顺序讲述了小半年的事(灵飞行宫开→灵飞行宫闭;三人交集前→三人交集后;入楚前→入楚后),其中穿插大量配角的故事,让本来一眼能望到头的剧情,变得,怎么说,有点花里胡哨。 抛开花里胡哨的东西,小说还剩两条线,也是两个主要伏笔,分别属于我们的两位男主(晏待时和息再)。息大人的线已经出来了,剩下老晏的线,或者说属于他的矛盾,也是之后小说的主要内容。这条线同样在序和上部里有不少暗示,有精力可以回看,找找细节,不过老晏的线比息大人的线还要隐晦一点,所以这种冗长的剧情梳理,之后大概还得再来一次(挫败)。 先来理一理写完的部分。 息大人的线,简单来说就是被母亲藏起来的儿子苟且向上、最终推翻父亲的故事。 写的时候无意识,写完了才觉得和主神弑父的创世神话有点像,如果便于理解,大家也可以自己想蓝本,什么勇者斗恶龙啊,宠物咬主人啊,社畜反杀老板啊……不过息再还是更贴现实,没啥神性,在向上的过程中免不了要受影响,精神力也在一点一点变质,所以小说里经常能看到他病态的一面,任由故事发展下去,或许最后屠龙的少年终成恶龙,不过还早,暂时不提。 再来说说花里胡哨的部分。 由于时间跨度较大,可能大家都忘了前面的内容,其实息再这条线相对来说还是比较明显的,像他与楚王的关系(序“贺子朝与象”),与文鸢的关系(序“不成器”,上部“君侯”),出身和青少年时代(序“不成器”,序“别时容易见时难”,上部“君侯”,上部“歇马独来寻故事”)等,更细的就不列举,总之看完“阿噎”章,再看前文的这些情节,应该会好理解。 和息再相关的人物,也是插入截面,因为不是主线的原因,分布的比较散,故事性也不强,初读可能以为是用来丰富内容的,还是建议结合“阿噎”章读。比如息母孟椽栾,从擅弈的皇后(上部“代·粟·雊·鸫·拥彗”)到神志不清、掌掴幼女的病人(序“皇帝·公主·卿”),中间的经历就是“阿噎”章里的剧情:害怕藏子的事暴露,与蓝谨对弈,逐渐神经质。 又舒寻音,初登场是太常(上部“大都好物不坚牢”),中途收爱徒贺子朝,为其卜命,被息再泼水(上部“君侯”),到如今为丞相,思念子朝,嫉恨息再(上部“大都好物不坚牢”),和“阿噎”章算是简写和详写。 也有按顺序来的,比如公孙远,初登场是灵飞行宫的犯人,过目不忘的文学卒史(上部“棹·何·桨”),为了活命,献出魏侯的丑闻,向息再示好(上部“贵族之路”),出宫(上部“世俗的交易”),完成任务回来(中部“惊变”),抓住东海长沙两位郡守的兵马,是公孙远的游说成果(中部“失色湘君”),“阿噎”章里,息再对公孙远的要求,就是前文的补充。 更不起眼的,像“阿噎”章里的浡人金夬,是中部“毒物与玉虯”里被郤梅检查肩膀的第十二位力士;孟皇后提到右扶风“言氏擅淫”,言氏是上部“鸣·沉·徐·李·星津”里“聚众淫乱”的言田的家族,言田同时也是上部“歇马独来寻故事”里强奸搴舟的“某氏贵子”;后梁帝表叔之子,跟随九卿宗正的冯天水,在上部“贵族之路”里,已经成为九卿,掌管宗室名籍……为了节奏、篇幅、重要性种种原因,大部分角色都只写了片段,有的成为推力,有的成为阻力,有的纯剧情奴隶(捂脸),总之为了几位主角服务,能get到就行,阅读过程中不用刻意去想。 留给大家刻意去想的其实只有两个人物,在上部“贵族之路”的末尾写了,就是厉绩和蓝谨。蓝谨算是息再这条线的A钥匙(装修钥匙)吧,前期靠它开户,一旦房子落成,B钥匙(正式钥匙)把门打开,A钥匙就没用了。所以虽然蓝谨是前期的重要剧情人物,但是写到现在这个程度,已经不再需要他,可以稍做回顾,这里就不展开讲。至于厉绩,他是老晏那条线的B钥匙,估计被人忘得差不多(捂脸),初登场在上部“在沙丘”,感兴趣可以去看。 无论怎么放飞,小说本质上还是个言情,所以稍微提下息大人的感情部分,但是个人意见哈,感情方面不好说得像剧情方面那么透,不然不说大家,我自己第一个就没兴趣。 息再的话,与其说他占有欲强,不如说他掌控欲强,进一步说,就是这个人想要精神征服的欲望极大,这也是我感觉比较难表达的点吧,就是说他喜欢的、想要的人或物,不一定要抢过来放在身边,不一定要完完全全属于他,但是一定要是他把握住的人或物。 像文鸢,她可以敬爱老晏,可以向着青来,和豫靖侯亲一亲,和子朝拉拉手,息再都无所谓,但是她的成长轨迹一定得是为了他形成的,文鸢的人格,包括在灵飞行宫养出来的天然黑(?)的性格,一定要是他刻意塑造的,他就要亲手把她打造成符合他趣味、他觉得最适合在这种世道上活着的人。像文鸢在中部“惊变”章和楚王交欢时,幻视了息再,息再对她说:“做得好,无愧为我养的怪物。”其实是文鸢隐隐约约明白了息再的这种意思。 另外,前文息再对文鸢三次比较亲热的情节,其实是三次说教,第一次和第二次比较明显,分别是序“不成器”和上部“世俗的交易”,息再让她惜命利己,第三次在上部“君侯”,息再在郊外吻她那次,是吓吓她,让她不要虚势讨好,对他有什么说什么……反正息大人这种切不切都黑的性格,教人也不会好好教,眷恋人也不会老老实实说眷恋,注定他有一条曲折的感情线吧,这里就说掌控欲这一点,至于他和文鸢之间的男女情欲,兄妹之间的种种啥的,大家可以慢慢去看,就不铺陈了。 最后明晚新章,接中部“告白”章继续,看了一下,中部还有一半左右结束。非常感谢在读的宝们,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小声:捋完剧情,作者已经躺尸,下本一定写纯情小故事…… 最暗昧,到平明 楚人无法安睡的夜。 晏待时讲过去的事,楚王在听,文鸢也在听。 窗外红色的煨烬,天青色的光,有人影浮动,不是楚人,就是楚人的殇。人与殇鬼道别:“楚地之主还在,之后会为你们举行葬礼,你们别做无主之鬼,别游荡,先去吧。”人影就少了大半。文鸢捂住嘴巴,可怜这些楚人,更为聆听的事心惊。 “原来我还有位孪生兄弟。” 楚王微笑,以手伤去抵鼎灯。晏待时拦他。他抓晏待时的衣袖:“母后说得对,我活该为兄弟做牺牲,楚人的事怪我,我不君;他的事也怪我,我不悌;还有文鸢,她,唉,多谢你为我去封。” 楚王起身,再看一眼巨画:孟皇后于狰狞当中现出慈爱,面向他,却呼喊与他相像的人:“息再,后梁靠你。”楚王被排除在外,被捧成明月,照耀楚地二十余年。今夜火大,硝烟上天,月亮不明洁。 “总之,多谢你。” 青年国王提着去封的剑,匆匆离去,关于小妹的后半句话,始终没有出口。 文鸢追至走廊,看不见人,转头发现他仰卧在木花丛中,横剑在心头。 月光暗昧他。 文鸢看清他抿紧的嘴唇。 “王兄?”文鸢试探。 楚王按剑而起,露出双眼,白发被地衣勾住,绷得很紧。看到文鸢,他停顿,似乎想起,已经不用戒备。 文鸢害怕,说着王兄早休息,逃开了…… 不久,楚王令,楚国开三门,填云梦,坼翟台,通水陆,以五郡为当途,放行各地义师。楚人手持武器,要跟随入省的队伍。楚王和晏待时商量过后,让他们等待。 “省中没有定夺,我们去了,还要人保护,”楚王劝说不平的楚人,“况且,我不会再让你们受伤害,让你们受伤害的人,我一定会——” 楚人不忍君主毒誓,去掩他的嘴。 省中定夺的夜。 女人睡得比男人轻。连美人就先醒了,闻到硝烟味。 她的坏眼分泌咸水。 但她明白,还不到哭的时候。于是她又躺回去,过一刻才跃起:“陛下,不好,快醒醒。” 后梁帝支撑着:“醒了。” 连美人声音太大,吵得他心疼,他用绸缎将她绑在床尾,将一端堵住她的嘴,随后裸身下床。 夜漏将尽。女官和宿卫不知去向。寝室门大敞,贯入黑烟,熏坏金银铜。后梁帝到处走,走到正门,看到持剑的息再,正要问他什么,忽然注意到他袖边淅淅沥沥的,在垂东西,就沉默了,片刻以后,两人同时开口。 “哪里烈火?” “外面危险,陛下先进寝室。” 息再挟后梁帝入室。那柄剑在两人身间,十分显眼。剑辉一会儿照向前者的皮肤,一会儿照向后者的衣服,偶然照到连美人。 连美人呜呜地,有话要说。 息再斩断绸缎。她便疾呼“息大人”,匍匐到他脚边:“我按你所说,迟一刻将他叫醒。你看,他没跑成,被你抓到了。” “做得好,外面领赏。” “外面只有钱币和野人。我不要那些,你明知道我要什么。”她埋进息再腿间,被他用剑划破眼皮,则改口:“对了,我要冯易去死。”她回看后梁帝,凶狠的样子让人陌生。 后梁禁省起火。暴行的火,从司马门起,吞没皇城。宫阙被烧红,像地狱,里面逃出很多小鬼。 赵王走到宫外,险些被鬼冲撞。 他随手抓一匹,扯开其毛发:原来是后宫的卫丞。 又有大车正在逃亡,被赵王砍断马腿,从车里拽出数人,都是些私官,管车马的,管厨房的,管更漏上水的,另有宦者,仆射,走士,甚至还有新生皇子的傅父。 “迁都了?”赵王踩一名私官手背。 私官拼命摇头。 “那么你们跑什么?” 众官苦:“赵王难道不见大火?省中乱,有人起变事。” 赵王抽打其面目:“好,我看见大火了,但我怎么看不见你们的长官?另外,各宫的主人在哪里?后梁的上人又在哪里?别告诉我,你们丢下他们,先顾自己逃跑。” 私官无话可说,被赵王斩杀。 他拎着头颅,换骑野马,跑进火中。随从在后面追:“我君快回来!” 更下四刻,赵王回来,手脸都是黑红色。他不及下马,先下令:“你回国,告诉平侯,让他发巨鹿军;你向北,告诉魏侯,让他发常山军;你入燕,过白狼水,去请臧夫人和燕王舅父白狼侯。”他又要转入火中。 随从阻拦:“尚不知敌人,我君不要贸进。” “如果敌人有充足的武力,会强夺皇宫,封锁都城,当众收缴木首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躲在夜里放火,恐吓宫官,故弄玄虚,”赵王纵马踏碎随从的脚面,喝退他们,“火起,证明那作乱的人,现在还力单呢,想借焚烧宫殿,乱中取胜,怎么能让他得逞?我去保护上人。你们就去各宫救人,及时止损,不要胆小。” 随从惨淡脸色,手脚并用着爬起,一边择路,一边回头看赵王的影,仿佛今天才认识君主。 赵王也睥睨他们。 等随从彻底消失,他才转看大火,切齿地问:“究竟是谁?” 实际上,赵王并没有去保护上人,而是先去和夫人宫。和夫人坐在火中,拿一把小匕首,遇人就投掷,等看清来人是亲儿,她才瘫坐在地:“我儿奉朝来了,众宫有救了。”短暂的失神后,这位刚强的女人已经移步宫外,和赵王耳语:“楚国出事,省中接着出事,这样的时机不会再有第二次,你要立功,让你父亲看清谁才是后梁第一皇子。” “我已经部署了。” “那就好,”和夫人扶着赵王胳臂,“去找你父亲吧,他与连氏在班犀殿。周围有樱池,一时半刻烧不死,又有宿卫,非正规军不能突破。你向他请安,实是保护你自己。” “母亲与我同去。” “我宁死也不想看他和淫贱的女人滚在一起,”和夫人鄙夷,“况且我儿在宫中,我再也不怕什么歹人。”她催促赵王,并添一句:“如果你已经掌握情况,见过你父亲之后,尽快找到修釜。调用武事的虎符在他手上,必要时,可以勒令他交符。他这个太尉难道管事?真是废物。”赵王称是。 和夫人与儿子道别,裹紧寝衣,在一片蕉林中独立:“难得看见大宫着火。”漏下五刻,她被射杀。 杀她的少年不过十四五,有猎鹰一样的视力。见人仆地,他于百十步外调转马头,继续杀人:“皇宫里的人都该死,都该千刀万剐,一箭射死妇人,算是便宜她。”少年宽慰自己,同时按住发抖的手,眼中也溢出泪,便打嘴巴,说没出息,渐渐在火中抽泣:“父王,母后,儿子接你们回家。” 兵马纷至,他拿铁护腕抹眼泪,听人称他“王子”,则重新理智:“去找息再。” 由少年带领的兵马来前,宫观之间只有烈火的声音。 樱池远群宫,很静,池旁是以犀牛头为门饰的班犀殿。息再与后梁帝在殿中低声谈话,能让水面涟漪。 “这么说,你是我的儿子。”后梁帝披连美人的薄纱,饶有兴致地打量息再,又绕到息再身后,拆他的冠,拢他的发——多少年前想做的事,如今终于做成,且得知他是自己的儿子,满足感不同寻常——后梁帝起了反应,将长发放到嘴边:“我的好阿噎,你瞒着我,生了这样好的儿子。” 息再斩断这缕发。 后梁帝失衡,挺着性器,摔在连美人身上。两人互相看。后梁帝以手指她:“既是我的儿子,为什么和她有交集?” “她恨你,我不过利用她,让她传递你的作息,并让她牵绊你。” 连美人反手捉住皇帝的阳具,开始痛诉他罚她捣米,并害她腹中子流产的往事:“听见了吗,我恨你。” 两人纠缠,后梁帝占上风。连美人被他掐颈,翻着白眼,倒在息再脚下。 后梁帝骑她。息再的剑在眼前。 “好吧,利用她……但是,我的儿,她恨我,你也恨我吗,不然的话,你提剑过来干什么呢?哦,看到今夜的大火,怕有坏人,来保护我。”后梁帝涕泗,息再打断其涕泗:他用剑锋划开皇帝的额头。 深沟涌出脏血,后梁帝眼前披红。 他捂着脸,不可置信,现出平时的暴虐:“息再,你竟敢!” 息再踩翻人,将他并连美人压在身下,用剑插入他的鬓发:“我不敢,如何能有今天?” 儿子把过去讲给父亲听。父亲昏昏欲睡,到最后才问:“我知道了,今天你来取我性命,就算你前半生有所成就了。” “你愿给吗?” “我不愿给,我还想长久地活着。”后梁帝抬头,才发现息再如此挺拔,往常他在上,息再在下,这位深城府的青年总是低头,履行鹰犬的职责,“你让我活着,之后想要什么,为父都补偿给你。” “要你的性命。”息再扭剑。 后梁帝的鬓发被剃掉。 他终于爆发:“贼子。”捉住息再的手。 息再丢剑,赤手打他伤处,到伤处流不出血,才换打下巴。后梁帝不支,侧倒,又被息再挽住头发拽起。 一个男人揍另一个男人,将他上身的骨头都打碎,将人打成散肉,吓到连美人。 她说着:“我去领赏了。”逃出班犀殿,在后门撞到一人。 “你们息大人在殿内,不过现在不要去打扰他。”天黑,烟黑,连美人迷住眼,将人认成息再买的宿卫,遭到掌掴。 她趔趔趄趄,倒在池水旁,从水影中认出那人,还不及喊叫,就被割断脖子。 另一边,息再也要割断后梁帝的脖子。他去拾剑,后梁帝为他喝彩:“你今天就要成大功。但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你非得杀我吗?我待你不差吧。” “你待我很好。”息再提着他上三阶。 “对咯,”后梁帝喜到一半,发现他仍然没有改变心意,又嘟囔,“你也不是为生民、为天地的善人吧。” “我是恶人。” “对呀,那么更没有必要杀我。放眼郡国,多少恶人都不杀我。留着我,他们也可以随意些,抢掠女子,拿取金钱,培养家奴,过无法无天的生活。” 息再说:“有理。” 他已经将后梁帝按进座位。 “不要杀我。”后梁帝叫喊。 “但我要做皇帝,所以要杀你。”息再落剑。 就像幼时,还不晓得自己的身份,并没有什么必要努力的理由,却也好强,不肯屈居人下,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息再不会说给后梁帝听——他正为了弑君而快意,至于双耳鸣叫。 但剑被另一把剑挡住。 后梁帝意外,息再也意外。 来人凶狠。息再不得不闪开。 后梁帝逃脱,躲到人后:“啊呀,我的儿。” 原来是燕王挡下息再的攻击,救了后梁帝。 他使诸侯王的玉具剑,流云一样,对抗息再,又转身威胁皇帝:“这种关头,只有我肯为你对敌,父皇,现在知道谁才是真心对你的人吧?” “是你!”后梁帝抱他的腰,又摸他的胡茬。 燕王因为楚国事被关禁闭,在狱中潦草,生出胡须和长指甲。宫变这夜,看守逃走,他轻易越狱,又放出隔壁的修釜:“太尉,你听听外面的动静,快去大闹吧。”修釜拖着沉重的身体远去,而他上望楼,呼悲歌。 散在都城的燕家奴,听歌如听号令,摇身一变,成为甲士,长驱入宫。这是燕王的武器,与息再的武器一样,藏了很多年。 甲士不怕火,不怕刀枪。人越仓皇,他们越张狂,轻易突破断柱,来到宫中。 荀揺落驻守在宫中,指挥宿卫并郎将,按照息再的命令,放火捕人,制造混乱。多数省中人在逃窜,皇城似乎已经落入手中。 荀揺落松口气,遥望明河:“息再,你的夙愿。” 作为跟随息再最久的浡人,他发这样的感慨,也在情理之中,却因此忽略甲士。等他注意到时,铁斧已在眼前。 一名小卒说:“中丞!”扑到荀揺落身上,代替他死。 荀揺落捧起小卒两半的脸,愕然抬头,发现甲士砍宿卫,像劈瓜砍菜。 “这是何方来兵?不对,现在怎会来兵?地方军来不了这么快;宫省宿卫尽在息再掌握;而有私人武装的修釜,如今正在狱中哭不平呀。” 荀揺落觉得不好。 他要去找息再。 但揺落太文秀,跑不过野风。 甲士杀完人,健步到樱池。班犀殿被围。息再和燕王还在殿中对峙,殿外有野风。 “息再,你猜,外面是你的人,还是我的?” 息再并不慌张:“你的。你早知道我的事。” “错了,我也是刚刚听来你的事,”燕王用玉具剑挑逗他,“但我是王,早知道晚知道,都有应对之法,王不乏力呀。而你无依靠,今夜这样,就算是你的孤注一掷吧,买通一些人,放一把大火,吓唬别人,吓唬不了我。” 有弓弦声。有穿甲声。 两人相持。 这回轮到息再问:“燕王,你猜,外面是你的人,还是我的。” 燕王嗤鼻:“你哪里来的人。” 兵器相接。燕王以为幻觉,提着皇帝跑到后门,看到骑士对燕人。他眯起眼,勉强辨认服饰:轻甲,毡韦,金面沙罗,战靴……少年骑壮马,高束发,分明是西北的鹰。 混乱中,荀揺落也到了:“义阳王子!” 少年正与甲士战斗。 马蹄高起,险些踏死揺落。 有人揣他双臂,扶他上马:“小心。” 荀揺落闻到麝香,杂有青草气。 他靠着身后人,想起息再讲过的“木直的好男子”,又想起从西北来的信件中,偶有清流一样的笔迹。 揺落转身,称这名陌生人为“贺大人”。 重回旧地,贺子朝心中百感,又看宫中涂炭,觉得息再未免过头,正叹气,听揺落呼唤自己,忙回他的礼:“是揺落,哦,是荀大人吧。” 两人同乘,绕过纷乱,来到班犀殿附近,路过矮树林。 赵王伏在林中,看到一切。 准备突围救主的赵王,不得不三思。 西北国人骁勇,燕国的甲士与之争锋,双方难下,免不了横飞血肉。赵王生退心,决定先出都城,等待兵马勤王,坐收利益。为了不惊动人,他一点一点向后,同时望着殿内的光景。 正对殿门,三人在说话。穿便衣、戴双笄的息再忽然发笑。赵王远远看着,想起其人平时冷淡的样子。 “息再,息再,你竟然是帝后之子,竟然是我的兄长,竟敢做大逆不道的事。你就这样想要皇位。”赵王退到林外,留下十条指印。 他转身,被肖不阿吓到:“肖相?” 肖不阿从司马门跑到深宫,阻止息再从楚王处下手。他不知道自己迟了,楚国早已遭难,三天前烧到天空的大火,比省中更甚。但眼下,他看到樱池有打斗,西北国子与甲士争,赵王祟行,则对息再的担心,压过了对楚王的担心。突生的勇气,让他出面,阻拦赵王:“赵王去哪?” “去找修太尉。”赵王无暇理会他。 “皇帝在班犀殿,就在赵王眼前,赵王不救?”肖不阿想法拖延,同时暗暗地希望有人注意这边。 “有燕王在。”赵王拨开他。 肖不阿拉扯,使赵王疑心。 不得已,他只好高声:“赵王护主,以三郡勤王。”甲士与骑士稍有停顿,殿内的言语渐悄。顷刻,有战马来围赵王。 赵王气极,捏肖不阿的嘴:“我找到太尉,去三辅提兵,配合两国的急救,可以把他们一网打尽,你这样坏我的事!” 他突然醒悟。“肖相,你是息再的人?” 这层关系被说破,肖不阿煞白脸色,勉强躲过赵王的短刀,却被他踢断腿,压在身下,要捅穿庭面。 战马奔袭赵王,他拿肖不阿挡。 长剑斜刺赵王,他抛出肖不阿的残体。 使剑的人转势去接。 肖不阿被挑破肩头布,挂在剑上,看到剑尾是息再。 他诧异:“咦?”伸长脖颈,去看班犀殿。 息再来救肖不阿。燕王趁机挟着后梁帝,撤出大殿,由甲士掩行。骑士在后追赶,领头的少年放弦,七箭七中,死了些不知名的人。最应为人擒拿的皇帝,在重甲里面,露只眼睛,朝息再笑:“不错,不错。”燕王挤开他,对息再亮印:“兄长,你等着吧。” 省中不能待。他们撤至三辅。但三辅大乱。左冯翊要反,右扶风要反,京兆尹已经成立京兆王国。燕王等不了兵马,收拾完毕,派人去拦臧夫人与白狼侯:“告诉母亲与舅舅,择道回家。”后梁帝被燕王安排在归旅的最末等,坐骡子车。逃行前,他掀开车帘一角,对皇城低语:“息再。” 肖不阿仿佛能视听这些未来,当下急得抓息再衣襟:“你怎么能放走皇帝?他是最要紧的,需得擒住他呀!我是什么人,不过是你的老奴,为救我而放他,这不是大错吗。” 骑士追散。樱池渐渐静。 息再扔剑,检查肖不阿的断腿,随后踢开他:“怕得流汗,还说大话。” 青年从尸堆里站起,拍身上的灰。太白在他头顶,把灰屑照成水天色。 启明降落以后,息再拖着肖不阿巡宫。 肖不阿又伤心,又动容:“大错,大错呀,不该放走他,救我做什么呢。”息再不堪聒噪,拧着他的头,示意他看四周。 肖不阿蓄泪:“省中废。”息再纠正他:“百废待兴。” 眼睛·手背·青草滩 y edu9.co m 来见我,臧文鸢。 文鸢拒绝:“你毁了楚王兄。” 难道我不是你王兄?在灵飞行宫,你把身体给我,求我救人。 文鸢像被束颈:“你不是我王兄,请你不要妄言。我的身体,我的身体是给了灵飞令。但灵飞令怎会是我王兄呢……” 她没力气,噩梦中小声呼救,抓到手,便把脸也贴过去:“放过我,我不想见任何人。” 手像青石一样,又冷又硬,由她凭靠。 楚地湿瘴,文鸢病了好多天,病中抚慰她的手,到醒来时,换成年恤的手,带着药膏味。 年恤问候她:“知岁,你身体怎样?” 文鸢不敢看他:“我已经痊愈。你的腿呢?” 楚人不知就里,仍然称呼文鸢“知岁”,把她当作楚王的恋人。 等文鸢能够吹风,年恤带她去邾县。 文鸢推脱,年恤坚持:“我君不是无情的人,最近之所以冷落你,知岁,你也看到了,是楚国大难,他要忙国人的事。委屈你,就在近处看他。”夲伩首髮站:yedu8 .com 善良的楚人,即便家园焚毁,也为旁人的幸福奔忙。他们帮助文鸢梳洗,用马驹送她翻山,用小船送她逆流,来到邾县。 邾县在西,山阴有睢水。楚国开放以来,这处的山水通达,涌入许多国外的居民。 谁不好奇楚国呢。 但长沙守侵伐当夜,邾县受创,如今还在恢复,无力招待外客。县人便用桢木皮作书,向国王求助。 年恤与文鸢登上山岗,正看到楚王劝说外来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楚国不过是后梁的部分,没什么稀奇。如今后梁逢变,到处立旌,众位与其来看他乡,不如为故乡奋斗,请回吧。” 他在台地上,群众在台地下,不喧哗了,聚集起来,仰视他的风采:服紫的国王,穿收袖垂胡的深衣,其实很朴素。 然而人群倾倒:“真绝色。” 有人在台边顿首,想摸楚王的白发,将他当成入楚才见的神仙。 楚王犹豫着,还是允许了,蹲下来,和那人面对面,拆去挽发。 素昧平生的人,为楚王模糊双眼:“殿下,你青春美貌,却白了头发,想必被你父亲所伤。你父亲与你不同,他为禽兽行,已经多少年了。” 一人的话,打动许多人。 人人模糊双眼,伸手踮脚。 台地没入人群。 年恤有些急:“这是做什么?我君不用他们可怜。” 他握紧拳头,想起文鸢在旁边,还是忍下了,过会儿才沮丧地说:“灾难过后,我才知道,他不是万能的王。我们都是受他庇佑的子民,却无力保护他,还好有你,知岁,你在,殿下心有所属,不至于被摧折。” 文鸢很羞惭:“年恤,其实我,我是楚王的妹妹……”余光里,晏待时驻马,替楚王解围。 他横穿人群。狂热的人,见了大个子,连连后退,变得老实。 或有人偷看:“这位是谁,未免太高,几乎超过洞门。”晏待时冰霜似的,把窃语也吓没。 他公事公办,编民为队,来观光的便叫原路返回;流离的便叫过县向东;遣送长沙郡缴物的,便令下营休息,午后取道去郢都……楚王终于轻松了,到他身边,不知说了什么。 远处,年恤和文鸢在看。 年恤说:“家马令真好。” 文鸢应:“恩人是好,眉眼凶一些,其实用直道事人,何时都有端正的品行。”她忽然捂嘴,想起当着楚人的面,不该这样称呼晏待时。 年恤却微笑:“没事,知岁,我知道的,你与家马令是旧识吧。前天,你在病中,他也在病中,其实很不适,却守着你,到你好转才离开。” “我那时还担忧,以为家马令与你……怕楚王殿下因此生隙,现在安心了,原来他是你的恩人。” 文鸢喏喏的:“是,是恩人。他救过我。”她抚摸脸侧。青石一样凉。 “他也救了楚宫人,”年恤动容,“这样看,我们相同,都被正直的人救,都要称他作恩人。” “我们不同。”文鸢生生打断他。 见年恤不解,文鸢脸红了:“你说得对,我们相同。” 她抬不起头,转身去扶榆树,怯怯地看人,被看的人上马,向县山去,期间似乎望向这边。 文鸢避到树后面。 但晏待时早就看见她。 他视力好,看见她的人,连她两颊的红颜色也看见。 她病愈,可以站在高处吹风了。 晏待时侧目楚王,楚王还在安抚县民。等他忙完,或许就要去对向的山岗,与文鸢见面——晏待时自然以为,文鸢从王宫过来,是来见楚王的。 他无意介入这对兄妹,纵马走远,看睢水进山处的情况。 民众在码头等船,水岸拥堵。原来是缆绳解不开。晏待时驱散人,抽刀断绳,却没控好力,连木桩一块砍断。 半截桩子飞进水。 有人从他身边过:“惊人气力。”多数人被他吓到,低头登船。 晏待时有些不快,以为自己被病侵扰。由兄妹两人牵动的情绪,就这样被他掩盖。 他收刀,顺手接住一名没站稳的少年,突然警觉,回看刚才的过路人。 熙熙攘攘的人中,突出一个脑袋,念着“惊人气力”,已经走远。 晏待时要跟,被少年抓住衣袖:“多谢你。” 十四五岁的少年,很毛躁。 晏待时看了,久违地想起另一名少年:也该十四五岁,也一般的毛躁。 他收手不谢,上马去追人,追到台地,才发现失算。 年恤倒地,文鸢与楚王不知去向,县人散在四周,看到晏待时,像看到救世主:“野蛮掠走了楚王!我县有人追去,奈何那野人跑得太快。” 晏待时抓县民问:“去向。” “向西南,”年恤挣扎着,伏到他脚边,“来人真雄壮,奔着殿下去的,不是野蛮,而是有目标的人,我猜,或许是什么,省中人。” 年恤的切齿声中,晏待时有片刻失神,以为息再败了。 片刻过去,他扶起年恤:“她呢?” “她,她没有,知岁,咦,”年恤被人用肘打击面部,越来越昏头,“知岁不在我身边吗?” 晏待时将年恤丢给县人,转身上马。 他曾跑马楚国全境,记得邾县西南接泥沼,有大片的青草滩,平而广阔,再向西,就临近云梦外围,较多地形可以庇身。长沙守的驻兵被换以后,那处地方无看守,像迷宫,挟持楚王的人逃进去,再难寻觅。 晏待时提转衔铁,抓紧时间,却听到妇人的哭声:“我的儿!” 一名县女子,拢衣光脚,扑在马前,大声哭泣:“我的幼儿被掠走,请你帮我。” 县人去骂:“不要无理取闹,谁掠走你的儿?那大男子挟了楚王走,却没挟婴孩走。你自己弄丢小孩,不去寻找,反而以私情加害楚王。受你耽误,楚王遇险,可怎么办?” “楚王我君,温柔心肠,如果得知子民被掠,情愿舍弃自己来换,你信不信?”妇人伤感,见晏待时漠然,忙顿首,“这位贤明,你听我说,不久以前,楚王殿下遭难,我丈夫开门帮忙,我儿也有感啼哭。” “却有一位少女听了儿啼,闯进我家。看我哺乳,未着衣服,就夺走我儿,乱中也向西南去。我合衣之后出门,已经看不见她。” “那少女纤细,跑不远的。我想,你有快马,去救楚王,也救救我的儿,顺手的事,却能换来我全家的恩情。” 妇人大拜。 “尽力为之。”晏待时无法承诺,只能飞驰。 县女子的哭声在他身后。他有些乱,跑过营地,又听见运送长沙郡缴物的输官大喊:“不见了,被偷走了!” 水滩前草,鳄鱼栖息在其中。 大火不能打搅它的安宁,人却可以。 一人拖着另一人来。鳄鱼受惊而去,留下水渍。那人踩过,摔一跤,觉得没脸,顺势将楚王按在地上。 “你就是楚王殿下吧,”他使力,几乎把人掐死,“我虽没有见过你,却一眼在人群中看出你。你比画像姣好。难怪我兄弟说,即使是周历山川、见识广阔的人,见了你,也会迷信楚地有灵。” 楚王唇色苍白:“你兄弟是?你又是?” “我兄弟是长沙守修锜。而我是——” “长沙守!”身下人忽然抓住身上人的颈项,嘴角流血。 修釜吓一跳:秀美的王,竟有疯狂的时候。 多少天前,修釜只身逃亡。 他漫游在田野,杀田父,抢牲畜,趁着月食,从省中匿出,去都城大道伏击,等了数天,没等到后梁的队伍,却等来悍然的外族人。 西北的男子们打了胜仗,大步入省,为盟友息再解去东海、长沙两守做礼物。修釜躲在树丛中,看手足为囚,恨恨地想:“死去吧,为兄会为你报仇。” 他翻墙回家,取到虎符,去领南北军,却看到满地弃戈。 军士们用血书写“匡朝扶楚”,早已不为皇帝工作。 修釜满头是汗,又去三辅地区,要用私权,征募尉兵。 但三辅各自为政。多数人为楚王流泪,诅咒后梁帝,少数人预备入省,与新的当权者打好关系。 京兆王国的守门人看到他,甚至吆喝:“太尉在这里!快传书!” 修釜用树枝叉死守门人,横眉离去,走到某山某阴洞,才跌倒在地。 后梁帝胡来,作弄楚王;燕王借机助力,发泄多年的忌妒;息再与公冶千年导演,让事态扩大,楚国破,造成国朝上下的动乱,颠覆一代的统治。 到头来,只有他修釜被利用,被千夫指,又沦为丧家犬,宿荒山,饮食阴风,看兄弟远去。 修釜抓挠头皮,决定不让人如愿。 “息再,假若你真的聪明,就该安排强人保护楚王,楚王一旦身死,你的筹谋也将毁去大半。”想到这里,他的手劲变大。 楚王在滩上,游丝一样的气息:“长沙守,长沙守。”他流下血与涎水,同时流露的还有恨。这里没有熟人,他的子民和亲友看不见他这副样子。 修釜看在眼里,心虚害怕:“长沙守或许已死,楚王,你想报仇,去下泉找他吧,只是不要怪我,让你死在不知名的青草滩。” 青草滩冒苔,水在流动,鳄鱼在徘徊。 晏待时弃马步行,在修釜扼杀楚王的前一刻赶到。 修釜反应很快,带楚王后退。 楚王在他手中,像躯壳。 晏待时迫近。修釜用一具美丽的躯壳威胁:“不许过来。”晏待时便停住,观察楚王:楚王当下濒死,红的眼,灰紫色的两瓣唇,浅的呼吸,在青草滩里渐渐凋零。 他又扫视周围,确定修釜只抓了楚王:“放人。” “你先不要动。”修釜收紧手。 血与涎水徐徐流,成为桃色的线,荡在楚王衣间。 楚王难以支撑,神思出窍,还有口气,是放不下爱憎。 “世上无人能够肆意伤害他人,”楚王仰躺在修釜肩上,感受不到四体的存在,“你与我父亲相同,认错了道理,自以为贵,枉活许多年。你羞愧吧,在你面前这位高士,与你是两个世界的人。” 修釜大怒:“你找死。” 但他忌惮晏待时,不能立刻杀死楚王:“卸去武器。” 晏待时丢刀。 修釜又试探:“俯身。”晏待时俯身,听到四脚踩水声。 修釜主动近了,看清晏待时的眉眼:“好英武,你是楚人?我见你为救楚王,什么都愿意做。” 恶念头来了,挡都挡不住。他心动,转看楚王:“殿下,听说你比起自己,更重视他人。” 他让晏待时摘一只眼,不然,就摘楚王的眼。 晏待时看水滩里的影。 你呀你,世上第一等的愚人就是你,做好事做进沙丘里……老友的话在耳边。他把手放到眼上。 楚王不能呼吸:“义士,不必为我。”修釜卡住他的嘴,作势要拿他瞳仁。 不为你,为她,要么为了从小有良知的自己,总之晏待时动手了,眼睑暴出血。 男婴的哭声很尖。 文鸢从长草里扑出,在滩上干呕。她抱着小孩,追得太辛苦:“修太尉!” “文鸢公主?”修釜怔怔地。身侧出现满脸是血的男人。 晏待时两步近他身。他挨一拳,颧颌都错位,却没松手,压着楚王滚到远处,展现惊人的毅力。 楚王却重伤,被他按进水,浮发间有气泡;又被他拎出,已经不像人。 “修太尉,你停手。”文鸢满脸是草叶,晏待时满脸是血。 两人隔着修釜,互相示意。 “你走。”晏待时驱赶她。 “我不走,我有办法。”文鸢哀求。 何时起,三方对峙。修釜打量文鸢,忽然醒悟:“君无戏言,皇帝真的将文鸢公主送进楚国。和夫人当时禁令,我现在才知道呢。”他嘲笑楚王:“殿下,你乱亲妹,你也禽兽行。”笑声在草里荡,被婴啼掩盖。 修釜贴着楚王,问这小孩是不是他与公主的出腹子。 屈辱让楚王浑身战栗。 文鸢也屈辱,忍不住泪。 她退后,进草,把男婴放在平地上,捡起滩石:“修太尉,我要杀死他,不想要他死,就放了我的王兄。” 修釜冷笑,至于大笑:“我要什么?这是你二人的乱伦子!” “你且看他是谁的儿子。”文鸢探进襁褓,按住男婴的手腿,毫不犹豫,用石头砸。 血肉翻飞。 婴孩的尖叫声,让邾县的母亲们胆寒。 文鸢又砸。 半面石头已经浸红。新鲜的肉体,黏连在滩石一端。 在场人无不吃惊。楚王清醒,看文鸢做丧尽天良的事:“文鸢?” 文鸢第三次砸,晏待时向前。 修釜有知觉:“勿动!”他欲折断楚王的腿,有骨裂声。 文鸢扔了石头,从怀里掏出长形的玉虎:“修太尉,你勿动。” 她的手抖得很厉害。修釜勉强看清她手中是条卧虎,虎背上半字书写“与长沙太守为虎符”。 他说:“啊?”淌下冷汗,再看那个小孩:“男孩莫非是?” 熊罴一样的叫声,从九尺余的身体中发出,传到远方,撼动杜英林。县民走错路,正在林中戒备,闻声赶来。 楚王在水边。 “殿下!” 他们去扶楚王。楚王手脚零落,却挣扎开,要追修釜。修釜大兴奋,正在追文鸢。 看到虎符,他有所领悟,什么也不顾,连楚王也丢下,只知道咆哮和打水,踩了鳄鱼脊背扑出去,忘记为人时如何行走,恨不能变成猛兽撕碎文鸢:“这是锜弟的儿!我锜弟的独子!” 文鸢抱紧婴儿:“太尉,你终于明白。” 她耳畔通红。她在说谎。 不久前,修釜在邾县袭击楚王时,在场人都喊:“野蛮!”只有文鸢认出其身份。 她不能和修釜对抗,便掠走邾县女子的幼儿,又偷走长沙郡缴物中最贵重的符印,想以此子假作长沙守之子,蒙骗修釜,保住楚王。 她成功了。 修釜要侄子平安,同时要她的性命,便舍去楚王,转向她。 看到楚王落在水中,她的心也落下,自己的安危变得无足轻重。然而怕还是怕,见修釜近了,喷着口沫,文鸢闭紧眼睛:“恩人。” 晏待时已经在她身前。 修釜扼他的颈,被他翦手。 两人同样高峻,同样长于暴力,争至力竭,晏待时上风。十年前,公冶千年点拨,让两人错开,没能在战争时交手,如今一个年老,一个久不见光,为了保护各自重视的人,弄得十分狼狈。晏待时踩着修釜起身时,甚至目眩,险些被他掀倒。邾县的楚人跟上,用鱼网和兽夹将修釜捕获。楚王由人扶着,这时才到。 三人都在喘气。 幼儿哭。大团的血从襁褓里渗出。 楚王回神,向文鸢来。 县民中钻出男婴的生父,扶着君王的肩膀:“这是殿下你的子民,才足月的楚人,我的儿。”孩子的父亲昏过去,楚王依旧强撑,到文鸢身前。 文鸢坐在水滩上,被他掩盖,不见天日。 “王兄,我,我无意伤害他,我只是想借这个孩子救,救你。”文鸢忙着解释。楚王忽然扳住她的肩膀:“你怎能像省中那人一样不择手段。”文鸢张口结舌,阵痛在心里,又见他伸手,便忘记呼吸。 她以为楚王要打她。 楚王只是夺去婴儿。 另一人夺去文鸢的手,提到高处。 文鸢比挨打还疼,低声啜泣,最后疼晕过去。 晏待时将她拦腰抱起,并没有松开她的手,众人因此看到可怖的场面:少女手背被石击穿,有大的窟窿,皮肉间露出白骨。热血在流,染红水草。 县民才知道冤枉她,各个酱色的脸。 楚王愣愣地看,抹去婴儿身上的血。这是小妹的血。 他错怪她,让她伤心。 修釜在边上闹。四五个县民协力,还是压不住。晏待时去处理,将文鸢交给楚王:“她只愿将你视作兄长。”楚王抱妹妹,又抱楚人的小孩,觉得力不从心。 楚国并不安全,等诸事完毕,便送这对兄妹入省,回去的路上,晏待时想。 他掀开车帘。 楚王和文鸢互相依偎。女孩的声音很弱:“王兄,让你为难。”楚王搂过她:“是兄长的错。”两人别话一些事情,额抵着额,长发穿成黑白缕。 “他们怎么了?”年恤在右,偷看车里,“虽然亲密,我看着却像吵了架。” 晏待时放帘,专心御马,回到郢都,见一位使者。 “后梁帝被驱逐至燕北,如今息大人主省中,”荀揺落带来白文“义阳王”的印章,双手奉上,“殿下请看,重诺言的人,帮助息大人成事,息大人说,这枚印是他应得的,物归原主。” 晏待时没有接。 荀揺落有所准备:“不过,息大人还说,如果那人不受,而是另有所求,就随我们回省中。他也有要求的事。” 云来去。晏待时在郊外看风景。 他的眼睛恢复得很好,哪怕直视日光,也不刺痛,只会在闭眼后,幻视一圈白虹。 纯白的光晕,朦胧复朦胧,到睁眼时,变成小人,坐在他身边,抱着膝,摸着手骨,难为情的样子。 文鸢不知何时来的,想和他亲近,度量他神色,最终也只是坐过去一些,“恩人,你的眼睛……” “没事。”晏待时看她手上的包扎。 “也没事。”文鸢说着,却隐隐希望晏待时能牵一牵她的伤手。 她确信自己没有将心思说出。 晏待时却牵了,将她拢到身下。 文鸢大窘迫,脸面绯红,听他问:“你不是有话要说。”才明白他看穿自己。 她进退不能,最后倚在晏待时手臂上,和他说悄悄话:“我见到那位荀使了,听他说,息大人在等我,但我真不想回去。” 难得一次心里话,她还看人眼色,看到晏待时转眼,立刻道歉:“我浅薄。起初,听了恩人你的讲述,我就应该敬爱息大人的,毕竟,他是我的,我的兄——”文鸢说不下去。 一腔委屈,在她眼角。 她拿伤手抹眼泪,被晏待时拦,就捧着他的手抹眼泪。小手抓他指头,只能抓住一两指节。 晏待时受缚一般,倾向她,便于她依靠,听到她说:“恩人,怎么办,我与两位兄长乱,世上还有我的立足地吗。” 两人停住。 “什么?”一人皱眉。 “我说错了。”一人捂嘴。 恩人不知道。 与息再度过怎样的夜,才能救回一人的性命,晏待时并不知道。文鸢忐忑着,和他漫步回郢都,期间不敢看他眼睛。 数日过去,一个雾天,楚国发出一队辎重车,名义为贡方,实则避人耳目,运出对当下局势最重要的人物。 楚王出国了,去见识后梁不美的一面。 年恤领着众位宫人,蹚过青草滩,穿过水门,望向国君远行的路:“我君即日就回。” 归去来(添) 息再主省中。 皇帝跑了,臣妾没跑。男男女女,被息再编到一条绳上,带去游园。 息再在兔园宴饮,在皇宫以西的重园听歌,在某位大官的私家园林中审犯人,身后累赘很多人。 连爬几天,这些人含着土尘,磨破肘膝,已经分辨不出身份。 阴雨天时,息再又去泛舟。人不得已,一个牵一个,跟着下水,很像家禽。 雨季缠绵,坏了部分人的头脑,等天好,宫中多出痴呆,不会直立,只会摆动四肢,不分时间地点,一直游,一直泅。息再将他们从绳上解入虎圈。 也有顽强的人。 “息再,你大胆。你还记得我的身份吗。”春阙舞蹈时,柳夫人从绳一端出来,厉声喝道。 起火的夜,她光顾着寻找郿弋公主,错过燕王的撤退队伍,被遗忘在省中,又被俘虏。爬在绳末尾的日子里,她被人践踏手脚,又被道医攻击,失去长发,仍然端着做夫人的架子。当下,她自诩旧朝贵族出身,对息再说话,还像对下人说话。 “你的身份,唔,”息再走到春台边,大臣们跟到春台边,“皇帝的女人?”他回头,问有没有人想玩皇帝的女人,柳夫人脸就白了。 第二天,柳夫人衣不蔽体,在绳末端爬,看到息再的舆驾,高骂:“你这样,和你父亲有什么区别?”息再带她出宫,去市场看一看尸体。 柳夫人看到昨晚亵玩她的大臣,本想爬走,注意到他们已经断气,舌头都垂在嘴唇边上,才看息再。 “讨好我的人很多,我不能各个都点头,总要分出可用与不可用。像这批人,就不可用,受显戮,尸在集市。或许下一批人还是不可用,受显戮,尸在宫中……”回去的路上,息再让柳夫人背着绳子,充当第六匹马,他亲自执鞭,“可用不可用,你来检验。” “你。”柳夫人转脸,舌头在嘴唇边,怎么也收不回去。 “我与我父亲不同。我父亲似乎将你当成女人,而我,总之,要辛苦你。” 回宫,息再见新的大臣——管理后梁西北属国的大臣,自以为有功,都等着息再的奖赏,听到息再问他们是否享用帝王色,毫不犹豫地答应,抓着柳夫人的脚踝,就近去一座宫殿,度过一个夜晚。黎明时,息再指挥郎官拉断殿柱,将人尽数活埋。 柳夫人全裸,爬过石道,留下各色液体。 她哭喊着“放过我”,爬到近处,咬息再的腿:“你与皇帝的恩怨,与后梁的恩怨,少牵扯我,我不害人,我不为恶,我都不姓冯呀,你折磨我做什么呢?” 息再抬起腿,本想踢断她的牙齿,被她不弃的精神打动,又作罢,带她去百里外的穷乡。 一乡的山,光秃秃的,都叫童山,一乡的地,颗粒无收,都叫赤地,乡人都被看作贱民,老人生着小孩的身体,小孩长着老人的脸面。 息再与柳夫人到达,正有小老头和大男在抢夺饮水,看起来像侏儒打架。息再给他们水喝,他们不喝,反而啃咬车驾,用石子卡车轮,企图让施舍的人遭罪。 “你位在夫人,爵比侯王,俸禄过千石,如你这样的人,宫中不知还有几位,你们一年的开销,足够掏空少府,眼看私产不能供养,负担就来到他们身上, ”息再迫使她与乡民对视,“你以为乡野本来就荒,乡人本来就苦?” 柳夫人不敢抬眼,然而还切齿着:“你什么东西,假装仁者,惩罚我,为他们正义。你真滑稽。” 息再笑了,让柳夫人胆寒。 “这帮人常年受辱,已经丧失明辨的能力,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譬如我刚刚请他们喝水,他们哪怕渴着,也要打掉水碗,先恐吓我,想办法让我翻车,满心都是害我,”息再以手指乡民,“不驯的人,不化的人,为我增添多少烦恼。谁为他们正义?还不及生气呢。你说,我该不该惩罚你?如果不是你,就没有现在的他们,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之不愉快。” 乡民张口就咬。 息再收手,还是被咬破手指。 他把流血的指尖伸给柳夫人嗅。 柳夫人瑟瑟,躲在车轮下,被息再扔到乡民中间,便尖叫着:“息再,我家族比后梁还早百年,即便是你父亲,也尊敬我。你对我不敬,上古的鬼神会降祸于你。” “让它们来。”息再考察水渠去了。再回来时,柳夫人抱着马腿,失神地说:“他们听到我是皇宫里的夫人,都不要我。”息再命令出发。 柳夫人主动跟车跑。一进司马门,她大喊:“我女郿弋,快寻一位夫婿,将这些人全杀了。” 疯癫的女人,绕着宫闱,一圈又一圈,让刚刚到达的西北众王族看了新鲜。 生黄髭的男子,走在排头,险些和柳夫人相撞,“吔”地躲开,被兄弟们哄笑。 “息再搞什么。”他自己也觉得好笑,拍拍衣袖,示意囚车跟上。车里装着东海、长沙两守,从楚国被俘,一直运到这里,裹满行路尘。 “这份见面礼,能换我诸部‘不再称臣’吗。”笑过以后,男子们也沉思,由人引导,走进宫门。 息再在门另一侧,喃喃地说:“换不了。你们为我所役,还要为我做更多的事,不做,就不得自由……” 身后有人吸气。 女子抱着婴儿逃,息再三两步拦住她:“怎么不继续看?” “无所思念,所以不看了,他并没有来呀。”婴儿在蜜黄色的襁褓里哭,女子不在意似的,只顾说心事。 “他来了,在清剿三辅叛乱,不日就能和你相见。” “真的?” 女子放手,婴儿滚到息再怀中。他屈膝去接,又厌恶,招呼侍者来抱。看一群男子哄一个小孩,息再想了很多:“他算是我的幼弟,即便不被其母放在心上,也不能往地上扔。” “是。”厉皇后惶恐,抱回小皇子,眺望西北军的背影。 她也是被遗弃的人。宫变当夜,人人都在打包行李,她坐在相思殿,抱着幼儿,茫然无措。期间,有类似后梁帝的身影进来,收走先皇后画像,在她的座位前停了一下,跑了。 厉皇后想,总不能喊“陛下救我”,就什么也没说,平静地等待死亡。 死亡没有来,息再来了,将宫人并省人领走,拴在绳子上羞辱,独独把她关在后宫,不准任何人打搅。厉皇后自觉,脱了衣服,盖在幼儿身上,准备去爬,被公冶千年劝住。 “女君稍安。我们不会伤害你。” “国师?”厉皇后有了羞耻心,急遮掩,忽然看到他空荡荡的眼眶。 “好吧。” 一天又一天,兴亡事在外,与她无关。她像是回到初嫁时,站在义阳国的山上,不知前路,胸膛像虚谷,落落的呼啸声。直到今天,她在假寐,婴孩在闹,忽然张嘴,讲西北方言,吓她一跳。 冷静下来听,则家乡话来自室外。 她卷了婴儿,循着风跑,多少年从没有这样迫切。 西北诸子在门下,她在门后,挨个人头找:龙文,严氏,湏,滑,纪……少年们长成了,有的蓄起髭须,有的戴国王饰,有的已经发胖,厉皇后认不全了。 她眼热,再找一遍,平复呼吸。 她思念的他没来。 息再反驳:“他来了,在清剿三辅叛乱,不日就能和你相见。” 厉皇后狂喜,而后悲伤。 她抱着幼子,在千年的好言劝阻中回宫,念着“他来了”,走一步,三转身,望着西北子,渴望还未达成的相见,同时默默地责怪自己。 “见了他,又能怎样呢,你最想见的人死于折磨。现在,你不过是借着见他,来怀念那个人。符香,你这不称职的女君。” 思念之苦连肝膈。 厉皇后的苦翻过几座山,在厉绩身上复现。 这名骁勇的少年觉得心口疼。 他按胸甲,缓解不适,听到贺子朝说:“这里就是灵飞行宫。”便能闻到血腥。 两人抬头,看瓦当上的刻文,以为看到虎在狂奔。 这些日子,奉息再命令清剿三辅的,既不是郎将,也不是南北军,而是远道而来的义阳王子厉绩。事初,他与其余盟国分行两路,多数国子绕去南边,处理楚地二郡,而他长驱直入,用生长在代山、辽原、大漠的骑兵,帮助息再平定省中。燕国甲士出现在平定的夜,实在是个意外,造成少许损失。厉绩不怨别人,只怪自己不能用兵,放跑了后梁皇帝。等部下伤愈,他憋着口气,继续请缨,如今接连攻下京兆王国和右扶风,还剩一个县城。 独立的县城。 人民不开门,也不抵抗。 贺子朝说,这是西平王子豫靖侯的封县。 豫靖侯年轻,却是治县的上手。一县人民心向他,哪怕被他丢下,也成天呼唤“我君”。子弟吹短箫,唱军歌,骑上城墙“妃呼豨”,看到厉绩领兵来,远远地摇头:“我君忘了我们,我们不怨他,反而要取他所爱,北上献礼,让他羞愧,更重视我们——你是谁,快点走,不要挡住我们的瞭望员。” 厉绩气得拉弓:“挑衅?”贺子朝劝他:“王子,与无敌意的人干戈,实在没有必要。对了,你不是要看灵飞行宫?” 行宫距离豫靖侯的封县不远。两人驻兵在高地,卸甲去看,停在面西的堪忧阙前。 厉绩感叹其形制:“贺大人,这是你主持修建的宫城?” 贺子朝苦笑着,想起很多事情。 夜里不灯火,在黑黢黢的建筑之间快走,张口闭口都是杀人……托厉皇后的福,这种日子,贺子朝没过多久。三枚王印换出他的新生。 但有人在这里生活,还成了最后的生者。 贺子朝想起她,想起她的过去,俯身向堪忧阙,似乎在向她见礼:“公主。” 在省中和息再短暂的见一面,贺子朝知道,她就要从楚国回来了。 “他就要从楚国回来了,”两人从堪忧阙进,迂回在池间,登上高台,而后互相搀扶,从失修的十四馆中穿过,停在名为“晚”的宫馆前,“按息再所说,后梁的皇帝就将他关在这里。” 晚馆尽是坐卧像。 石头不流血,石像身上却有大滩的红迹。 厉绩把着门,激动了:“贺大人,你见过他吧,他那时受伤了吗?受的什么伤?是谁伤的他?他是不是这样倚靠石头,吸气忍疼?他的血像寻常人的血,是顺流,对吗?” 贺子朝向他解释,他才冷静:“是,骄傲的人,被关押十年之久,又进了这种地方,怎么会主动与人相处?贺大人没见过他,也在理。”少年鼻酸了,借咳嗽掩盖情绪。 贺子朝假装不在意,去探血迹,被猫吓到。 石像间走出玛瑙色的猫,神态很恬静。 看到贺子朝,它绕开,看到厉绩,则摇着尾巴上来,忽然停住,把少年的身貌看全,“喵”地逃走了。 厉绩还在悲伤,被猫一引,忽然恸哭:“我想见他。” 能骑射、会打仗的义阳王子,今年十四周岁,还不是大男,每提起从小思慕的人,都要难过很多天。 贺子朝为他揩眼泪:“不日就能相见。” 不日,楚国的辎重车到了,犒师省中,让四方义军换身夏装。最后一辆车驶入灵飞。 荀揺落下车,请晏待时并文鸢:“省中乱,息大人安排二位在灵飞暂住。”文鸢看看车中的楚王,想说什么,晏待时先一步:“我要见他。” “我会转达。”揺落带走了楚王。 “妃呼豨,群生君所贻,群生不能安。与之束帛,君言泛;与之贡金,君谤怨;与之令颜,君意令颜,千万里,送与君欢。莫忘群生好,誓言不离别,连缰同辘轳,奄忽东南边。” 邻县的子弟天天歌唱,文鸢坐在阙影里,看他们伤怀。 偶然一次,子弟过来,想牵文鸢的手,被晏待时挡开。 年轻的县人,摔进尘土,便掩面:“是文鸢公主吧,唔,公主,你知道吗,我君丢下我们了。”哭哭啼啼的县人,很快被带走。文鸢小步跟随,看他们消失在坡后。 “他们失了主人,像失了魂,不会伤人的,就连息大人都放心,撤兵不守这里。”文员宽慰晏待时,却得到他的冷眼。 她吓一跳——他不怎么冷遇她,最近却常常这样看她,特别在她提到息再的名字。 “当然,防人之心不可无,恩人,你,你这样做,也是有好处的。”文鸢又开始唯唯诺诺的,想逃,被晏待时抓回来。 两人都道歉:“是我不对。” 这是楚王入省后的第三天。 伏热开始了。文鸢总依着晏待时,不过午后,就要去沐浴。浮在莲池里,她看天,觉得狭隘,以前不这么觉得,在露台看流云时,文鸢明明能看到无比辽阔的远景。 她想去问晏待时,是否也有同感。远远望见他走出池水,穿黑衣,系熛红色腰带,男子体躯与轮廓,都很深刻。文鸢恍惚了,想起从前,忽然发现自己穿得太贴身,便生出羞涩。 天上的远景改变,她的心也改变,如今她会捂着脸,找衣服掩盖身体,同时为了早已过去的事咬嘴唇——过去,她与恩人这样相处,竟然毫无自觉。 晏待时近了,看她忙碌:一个小人,被带水的衣服绊来绊去,有些可怜。 他也没细看过她。因为他时常想,对于他这样的人,旁人的容貌和身段,又有什么要紧呢。 但粉色的耳廓在眼底晃。 有恳求:“恩人,你先,你稍等我。” 他应声,把外衣递给她,同时觉得别扭。 没什么别扭的,不过是湿润的体表,湿发,湿袖口,湿的眼睛湿睫毛,湿莹莹的牙齿,湿滑的脊背线。她没有变成别人,她还是文鸢…… 晏待时转过身,不然目光太乱。 宫外的矛盾没有解决,两人的心事无处排解,在这样的时刻,意识到彼此是男人和女人,似乎很不适当。 整齐以后,两人同去晚馆,其实只是漫步,没有讲定目的地,最后却不约而同走到极北处。 晚馆敞开。厉绩看过的血迹,被文鸢看见。 江玉绳那几剑,下在晏待时心房,现在想起来,那种危险仍然能让人窒息。文鸢黯然,挨近身边人,将手放在他胸膛。 蹭到一点皮肤。 此起彼伏的呼吸。 有猫叫,文鸢急忙撤手:“猫。” 她去玩了。晏待时靠在人熊像上,晒一晒日光,炫目的时候,看到宫外的使者:“殿下,息大人想要见你。” ? 来了来了,中部接近尾声,还有三到四章,要上肉了,看的时候,也可以适当做一下心理抗压准备,结束的时候可能会有让人不适的展开。 为避免误会,再次强调,虽然作者不刻意去写男全洁,但是这本无论是剧情需要还是设定上,都是男全洁,没什么逻辑上的问题,所以后面的剧情,怎么说呢,请相信男主角(捂脸) 在席上 席子铺在野外。息再请晏待时坐。 “这里没什么人,殿下随意。” 晏待时席地坐。 入楚前,两人曾同席商量事情。那时都是受制的人,头顶都有座大山,都在命运中奋力喘息。 现在却离心了:息再自封侯王,称呼晏待时殿下,看他的眼神像看猎物。 “我让揺落送印。你不收。” “那已经不是我的东西。” “好吧,”息再为他析葡萄,“但义阳国如今没有国王,被人视作砧肉,你忍心让他们受苦?”还没说完,晏待时踩着席子一角站起来。 “我没有多进一步,多要一物,只是说了几句话,写了几封书,那位小王子便愤然,在一个夜,将义阳王囚禁,又突破关隘,来到省中。他真是个血性的人,”风紧了,息再也站起来,见晏待时不信,他皱眉,“我还有个朋友,姑且是朋友,在你国被奉为上宾,他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他从不说谎。” 两人重新坐回席上。这次一人一边。 “小王子来了?”晏待时出神。 “是。他清剿三辅叛乱,十分辛苦,我请他去别馆休息,”息再撑地,靠近晏待时,“他来过一次灵飞,哭着说要见你。” “哭什么。”晏待时终于舒展眉眼。心软的人,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息再乘势:“你受我的印,与小王子相认,用义阳的兵马,去报你的大仇。” 然而他没说下去,被掐住喉咙。 发难者改换脸色:“好,但你让我看看我的下场。” 受难者仿佛在笑:“什么下场,我不懂。” “楚王在哪。”晏待时掐得他喉咙涌血,才放开。 息再撑在席子上喘气,支起手,往高处示意。伏兵都露头。 野外有野茉莉,茉莉下有铁笼。 浓香吸引凤蝶。很快,笼子被包围。小茅用棍和扇驱赶。昆虫大多逃散,还有一两只钻进笼子,停在白发间。 小茅拿棍挑,喏喏的:“你这,你这妖怪。”他明白里面是楚王,他不敢说。 息再曾在大殿上指着楚王:“楚国首次开国,就贡方,送来一只妖怪,我还没见过这样的妖怪。”在场的都是息再的心腹,谁也不开口。一些侍者讨论:“这不是前几天荀大人接来的楚王?”息再将他们处理干净,至此无人敢质疑。只有小茅还在讲:“这是楚王呀。” 息再为卿时,小茅为丞,跟着他吃了很多苦。譬如连美人纵蛇那次,他热情地招待美人,却被息再罚,从省中走回灵飞,将关节累出病。 但小茅依旧尊敬息再,将其看作天命之人,不但为他驾马扫路,连部下攀比上司时,都要维护他,少府官称富,宗正官称贵,小茅就拼命说美,为此还和人打架,被迫洗了两月衣服,却始终没有怨言。 在他眼里,大人无处不好,秀丽的长发,雄艳的个性,行走有风采,别于旁人。小茅偷偷学步,被息再侧目,就假顾左右,在心里高兴。 然而息再高升了,擢荀揺落为中丞,接着驱逐皇帝,霸占省中。小茅吃惊,而后郁郁,扒在舆驾旁边,看息再穿上玄色服,又扶着揺落的手。 他不学步,也不笑了,整天嘴碎,终于惹烦息再,被安排做侍者,好歹是近殿的臣子,却又因为在殿上反驳息再“这是楚王呀”,被贬为看守。息再让他看着笼子,什么时候分得清人和妖怪,什么时候回来。 有几天,小茅坐在野外,不吃不喝,埋进臂弯:“大人没把我当回事。”后来听说省中要重排官秩,他才强打精神,试着对笼子:“你这妖怪。” 楚王卧在笼中,时不时渗血。 隔一道笼,小茅偶尔觉得楚王就是妖怪:他美得不像人,藏在白发里,为风吹草动不安,只有和动物亲近时,才露出口鼻,小声叹息。 “殿下在想什么呢。” 小茅思考着,捡走蝴蝶,不小心扯到白发。 楚王转动颈项。有血流下。 “呀,你这……”小茅跌倒在地。远方有鸟惊起。 惊走山鸟以后,兵士将席子围住,怕晏待时冲动。息再示意他们稍安:“我带你去看楚王,但你要明白,他不是你的下场。” 两人登上小丘,遥望茉莉树。香气和血气。 “我可没有伤害他,”息再澄清,“将他接到省中,是想款待他,夜里和他说说话,谁想他用剑伤我,说要为楚人报仇。你猜他把剑藏在哪里?” 楚王把剑藏在肉里,见面时,突然抽出来刺人。息再不提防,被刺伤肩膀。 兄弟两人冷对彼此。一注一注的血,下地就相融,浸透地毯——息再还记得,那天他特意为了孪生重逢,铺的彩纹毯,设的云母屏,挂的大帐,上饰金玉壁霎,让室内堂堂。 “倒不是讨好他,只是今后还要借用他的名字办事。其实我不太愿意这样,想和他商量。但他不识好歹,”息再站在高处闻花香,“一次伤我,我当他是兄弟,不计较,但接连几天,他都想方设法伤我,剑被我没收,就用偷来的刀,刀被我没收,甚至卸下铜钩。我身上被他开出许多口子,戳了几个血洞。” “好了,我心想,这下消气了。但晚上,他又以假的言行骗过宫人,搬起香炉来到我床边,说要将我和后梁的皇帝全杀了,”息再说着,不经意掐破掌心,“他用炉砸我,我躲掉了,免不了吃些灰。我小时候吃过的铁渣,都不如香灰苦。” “省中还有事。我无暇管他,先用兽笼将他关起来,你别见怪,”然而息再的语气很轻松,像和人分享趣事,“你在楚地见到的楚王是什么样子?大概和风闻里一样,是‘云中君’,不然是‘神王’?但我这两天见他,是类似兽的怪物,在地上疯跑,用笼最合适。” 晏待时想起颠覆的夜,楚王来请教如何为刀剑去封,那时眼神就不一般,后来在青草滩,又以为文鸢伤害楚国的小孩,不顾她的用意,厉声斥责:他早就不是什么神王,为了保护楚人,成了偏执的君主。 “你们角逐。他的国民成为牺牲。他如何不恨。” 息再挽着晏待时坐回席上,听到他这么说,有些意外:“殿下,你真是至善的人,竟然怜悯他。如今世上什么事不需要牺牲?” 晏待时极厌恶:“我不怜悯他。” 他像被人说出弱点,僵持很久,才在席一端:“你用他,我无所谓。用完以后,放他回楚国。他是好国王。” “还是好爱人,”席子起皱,不知是谁抓的,“他伤我时,偶尔会低声问我,怎么能利用文鸢公主。哦,这些天,我还没有和公主见面。请你为我讲一讲,她如何让楚王迷恋,又如何让他白头?” 兵士第二次围住席子,试图隔开两人。两人已经扭在席间。 上位者冷着脸,身体贲张,明显被激怒。下位者欲笑不笑的样子:“不讲了!” “息再,我有事问你。” “你问。” “在灵飞时,你为什么救我?” “我要借你的力,调遣西北众位王侯。” “但我那时没醒,你其实并不知道我是否愿意帮你。” “是。” “那么你?” “你要听真话吗?其实是有人用自己换你。” 伏天,席子被冷汗浸湿。 “用自己换我?我见那人还很健全。” “殿下以为她用四肢筋骨换你?她用的是身体,她被多少人说‘陋’,其实不然,是个有性格的人,为了救你,却不要自尊,主动来引我。”席上人终于冷冷地笑。 晏待时错愕,以为听到天外的声音。 他撑着席,感受田间小路上驶过的车辆,想起某位车夫。 车夫将奄奄一息的他从沙丘运到灵飞,下车时帮他立膝盖,鼓励他活下去,过后却被处死,让晏待时记了很久。 为他而遭难的人,他放在心里,放一位进去,就取出一个活的念头,到最后无意求生,心胸像冰洞。好不容易有了她,却连她也……极度的自责过后,晏待时注视息再。 “你也要杀了我?”息再放松地坐。袖里有把环首刀,正在戒备。 “我会带她离开。后梁的事,与她再没有任何关系。” “好,但相应的,你要帮我对付后梁帝。” “息再,我真想杀你。”晏待时忽然倾身,隔着袖按住他的刀。 息再也落冷汗:“为什么,因为你爱着她?你承认你爱上仇雠的女儿吧。”但真听到晏待时说“是”,息再被抽走底气,也切齿了:“你爱着她,爱她,好好,那么之前你说过的,你只为一人活着,看来不是谎言,我作为兄长,倒是可以将亲妹交给你——” “你是兄长,她是你亲妹,你说得出口。”晏待时下死手。 息再示意兵士退下,抓住他的腕,颤抖着:“你为什么不这样对待楚王?说到底你忌惮我,我和她同血,能教她杀人,是她的主人。你信不信,你要带她走,她不会跟你走,而是会回到我身边。” 晏待时摇头。 息再便让人翻一座山头,叫来小茅:“你乘我的车,现在就去灵飞,告诉文鸢公主,即刻入省,若她抵抗,就把这条手帕给她。” 伏羲女娲的手帕,交尾处有血。 “不来的话,将她带到笼里去,拖着他们游都,让后梁人都见识兄妹相交——口令就这些,你比这位殿下早到,就传我的口令;如果殿下先到,你在宫外走马一圈,就回来吧。” 小茅魂飞魄散,忘记上马,追车跑了。 “息再!”晏待时真正动了杀心,却被息再反抓住胳膊:“殿下,还记得我说,义阳小王子在我的别馆休息吗,只要殿下与我继续一心。小王子休息好了,自然会去见殿下。”他才知道被胁迫。 兵士垂目,都在窃语:“小王子可是帮助平定省中的人,一直护着息大人,大人却将他请进当涂宫,灌了酒,下了药……”息再扫一眼,他们都闭嘴。 回头时,已经不见晏待时。 息再跌在席上。 燕风 为了功名,小茅拼命赶车,到达灵飞时,还是看到晏待时的马匹。 按照息再的要求,他不用再向公主传话,便驾车绕着宫城走,十分沮丧。路过堪忧阙,年轻的县人逃出,惊扰车马。小茅正想事情,被受惊的马摔到地上,气得骂人,又踢牲口:“真没用!”过后才抱住马颈道歉:“你被人驱使,来来去去的,连副好鞍都没有,唉,我凶你做什么呢,你不就是我?”他靠着鬃毛,想着省中的事,鼻子有点酸。 省中正排官秩。 小茅心心念念的事,在这天清晨开始。息再将新旧人员分为两批,依次授官,又削弱爵级最高的“列侯”,并去次高“关内侯”,多赐加官“位特进”,让左右亲近占领中外朝。 旦暮之间,很多老人变得一无所有。能忍的人都忍下了,不能忍的人触柱、归家、激起,至于上殿质问:“息再,你凭什么执权?我氏的兴衰荣辱,凭什么由你来决定?说难听些,谁知道你的身份真假?你不过是个逆反。你的威严来自何方呢?” “来自楚王,”息再出示王印,“殿下正在宫中,不日践尊位,先令我以上化下,看看反应。不想诸位大人这样抗拒。嗯,殿下真不好出来与你们相见。哪怕相见,也要让甲士守在四周。” 蒙在鼓里的人,不知道楚王被息再关进笼子,单听他这番话,只觉得无法反驳——谁会背对后梁的明月呢——便喏喏地走了,过几天就有上书,说楚王被老皇帝所伤,所服却为好善之道,真是不可多得的明君,众人愿意臣服,希望早识大体。 息再很愉快,放下竹简,对揺落说:“有美名的人最好用。” 他突然发现阶下还有别人,正巴巴地望着自己。 “君侯。”与息再对视,那人立刻笑,像家养犬。 “谁啊,”息再让人将他赶出去,又批评揺落,“怎么放这样的人进来。” “他是右扶风言拱的儿子言罕,这次言拱生病,便由他的大儿子来向大人进献黄金,还有,”揺落口吃了,“还有一二佳人。” “不要。”息再去处理地方上计。 右扶风言拱,重金且善淫,是首位归降的三辅长官。自从息再主省中,他多献钱物,且在乡里振铃宣讲时,优先推行新政令,算是十分配合。息再看不上他,却从来照收他的礼物,这次赶走他儿子,似乎有些不当。 荀揺落就觉得不当,私下去找公冶千年。 这些天,公冶千年陪着厉皇后,少听外事。听揺落讲完,他却不失判断:“揺落,你与息再一同长大,不信其他,难道不信他的头脑?我少年时,就常常因为失算,智不如他,而被他耻笑呢。” 失明的人安慰健全的人,让他好好看。 息再果然有动作:他处理完上计,从殿中出来,大声命令撤去今晚的宫禁,声音大到被驱逐的言罕都能听见,他灰溜溜地走着,不时回头,露出笑容。夜里,两名俏丽的扶风女子被送入禁中,一路畅通,第二天再送出。来接应的人说,使女们的四肢都是温的,软的。 言罕自以为立功,披上燕子绣外袍,不等人请,就入省中,刚进殿,发现众官齐聚。 息再坐在高处,正凝视他。 “君侯。”他心虚。 “啧,”息再撑着颌,“不如意。” 言罕几乎要投地,询问他何事不如意,并表明决心:言氏子会让他如意。 “你的人不如意。” 言罕说:“啊?” 左右人列竖起耳朵。 言罕通红着脸:“怎么,她们两人做了什么错事,让君侯不如意?我回去就让她们舂米!哦,还是,我还是回去让她们重学歌舞吧。” 息再打断他:“与这些无关。只是我想要的不是扶风女子,而是——” 右扶风少主人,从来自负本地多情名物,当下吃惊又耻辱:“原来是不喜欢我们扶风女子。” 他丧气,向后;竖着耳朵的人上前;他不肯落后,又上前:“那么君侯想要的是?” 人挤人,等答案。 息再俯视他们:“我想要燕风女子。听说她们狠绝而妖惑。” 人立刻散了。 以言罕为首,众人通红脸庞,各回各的家,过后遇到想以色讨好者,便劝:“下车吧,连扶风言氏都不成功,你送的又算什么呢?省中那位想的是燕风女子,要满足他,先要帮他拿下燕地三郡。你有那个本事?”目前谁都没有那个本事,所以后梁才有北边皇帝与省中君侯对立的情况。谁敢拿这个作文章呢?进献好女的人因此渐渐消匿,进献金银的人却逐日增加。 息再收足钱财,投入军备,偶然侧目,看到揺落面色很好。 “怎么了。” “请大人教,”揺落想起之前不放心,还去问千年,不禁羞愧,“大人借言罕的事,杜绝了献女。” “嗯。”息再带他去看浴池。揺落才知道两位扶风女子一夜打扫,估计累坏了。 他看息再的侧脸,想起息再自封为侯王时,男女宫人扒窗户,抱殿柱,迫切地看,像是初识其人,又像是追忆过去:俊美的九卿,原来生有天颜。 “大人严谨,我没见过大人主动亲近外女。” 听到揺落这么说,息再也只是哼一声:他的欲望在别处,或许在北,他本来不贪男女之事。 但揺落紧接着说:“但是,大人那天在殿上说‘想要燕风女子’,我没明白大人的心意,以为大人是想要文鸢公主。” 息再有片刻出神:“揺落,你真敢。现在谁不知道我是皇子,公主是我亲妹。” “大人不会忌惮这些。”有了言罕的前例,荀揺落再也不怀疑自己对息再的认识,“霸功之主,不怕生人遵守的常理。大人想要什么,从来亲手去取。揺落见不到能阻挡大人的东西。” 息再以为揺落从人太久,消磨精神,不清醒了,便点一下他的肩膀:“这不是你该说的话。”然而他转过身,却抿着嘴,显然被取悦。 在寝室里,息再把玩被晏待时退回的王印,想着许久未见的人,并想起许多人与她的联系:“最重要的是,晏待时的心在她身上。为了她,他愿意付出什么呢?真好,她一个人,能牵绊多个人,她无愧为我的——”息再光高兴了,没注意自己切齿。理智外的感情太多,促使他妄想,在深深的夜,与幻觉的小女子扣紧十指,滚入床榻。 他从小到大都是冷心肠,少有这种失控,醒来时,抹了一下嘴唇,竟然有血。寝室狼藉,他坐在其中,吞咽自己的血,知道梦里湿而甜的液体是什么了。 燕风女子。 燕王少年时,还没有被禁足在国,那时总去和夫人宫里,伙同赵王欺负文鸢。有时他心情好,会说:“你是我燕地的好颜色。”有时急了,只叫她一声“燕风女子”,便把樱池的泥巴抹到她后颈。 “我母亲灵飞美人出自燕地,与燕王的生母臧夫人并舅父白狼侯是亲属。所以燕王这样称呼我。”夏天昼长,文鸢独自待在灵飞,不比和豫靖侯封县的子弟聊天来得有趣。这些热情的青年,见晏待时离开,才敢找文鸢说话,不过也不亲近:双方隔着阙,由子弟们七嘴八舌地问,文鸢挨个作答。 “所以,燕王不但是你的血亲,还是你的母族。” “是。” “那他应该最优待你,可是我君豫靖侯常说,燕王是恶徒,联合你一宫的兄长,让你抬不起头。”子弟们为她鸣不平。 “唔,其实,我自己也没用。”文鸢现在就抬不起头,且因说着燕王和赵王,让她发冷,仿佛刚被泥巴糊身,又被提上云外高台。 “伏天打什么冷战?”青年们见她畏畏缩缩的,很不忍。有人好心帮她暖手。几只健壮的胳膊伸着。 文鸢要接,忽然看清他们的眼睛:绝不是好心人的眼睛。 远方的县城,悠悠的子弟歌:“与之令颜,君意令颜,千万里,送与君欢。” 文鸢避开这些胳膊。 阙外忽然传出号令,接着有人下马。脚步往这边来。 县人们收手,戒备着,看到晏待时的长发,脸都白了,急忙逃窜,一出堪忧阙,就惊到小茅的车。 晏待时没有理他们,径直到文鸢面前。 文鸢没见过他这副顾虑的样子,还以为自己和邻县子弟说话,让他不愉快:“对不起,恩人,我竟和他们接触。” “你无事?”晏待时检查她,抓住她的肩膀。 “他们并没有伤人。”文鸢绷紧身体。 “息再有没有派人来过?” “没有,”文鸢小心翼翼,“恩人,怎么了,难道是我说不想见息大人,被他知道了。他要为难?” 她不安,拘束体态,不敢多问,到日暮时,干脆躲在石像后面。 晏待时只觉得刺眼,心里总想着息再说过的付出身体的人。 他示意她出来。她不出来。他拖她出来:“你不想见息再,是因为男女事。”文鸢急忙捂住他的嘴。 过去最难堪的事,怎么能从他口中说出。 晏待时还要说些什么,文鸢泫着眼泪,笨拙地阻止,以为这是息再的惩罚,罚她二心。 “不要再说了,恩人,我与息大人是有男女事,但不是他强迫我,而是我要求他,我就是这样陋——” 晏待时打断她:“陋吗?你救了我。”文鸢才知道息再将原因告诉他。 她难为情着,更有一种心疼,怕他自责:“你愿意成全我而死,我的身体算什么呢。没关系的,恩人,不用再说了。”她照例逃走,被抱住,才在人怀中转身。山昏,星座亮,瓦当的纹虎跑到两人衣服里。 “和我回义阳。” “什么?”文鸢吓一跳,清醒了。 “事毕,我带你走。你,情愿跟我回家吗。”晏待时试探她。 文鸢依恋他,埋在他怀里,却说“不情愿”。 “为什么。” 回到义阳国,恩人就是殿下,有自己的生活,不再属于某人;只有在这里,彼此一无所有,才可以互相依偎,不用担心背誓。 原谅我,恩人,从小到大没有属物的人,有了属于自己的东西,总是不知道如何对待,我就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你了,越看,越觉得你不该去找以前的生活,该留在我身边。你是我的。 这些话,文鸢不尽讲,讲出口的更委婉。 然而她的神色没有收敛,十分贪婪,分明是她父兄的贪婪。 晏待时本应厌恶的。他的苦难来自强暴者,世上的强暴者都是这样的神情。除非他疯了,才会低头亲吻她。 他将她按倒在叶丛中,杂乱的亲过,接着低声:“我不会背誓。” 文鸢咬住嘴唇,已经飘飘然了,仍然小声问:“为什么?” 两人纠缠着。谁搂着谁的颈不放,羞怯地递入自己的舌头,让另一人无法言语。喘息之后,是他的喑哑的嗓音:“我不会背誓。” 衣襟被扯开。腰带也被扯开。 文鸢挣扎着,阻止这些动作,转而攀他肩膀,勾他颈项,努力坐起,甚至抓开他的头发。 晏待时任她动作,就被她反按在身下,而她骑在上边。 “恩人说的不背誓,那么这样才对,你是我……”文鸢掩面。上衣从肩处滑。 找到那朵木莲(晏待时H) x yuzhaiwu. x y 文鸢坐在晏待时身上,掌握着他,又被他掌握。袒露时,她觉得害羞。 他救过她,清理过她的身体。他那时也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吗? 衣服遗落。两人滚进茜草,又换入木莲。林间有虫子叫暑,渐渐盖不住肌肤相亲的声音,到后来虫被吓走,文鸢抓住枝条,直着腰,轻轻地叫。 上身被人捧住,最丰腴处被人吃进口中,她从头麻到脚,却不忘推开他,将他按回身下。“恩人你,你不要起来,就这样……”她忸怩着,趴下碰他,用舌尖抵开他的嘴唇,缠绵了,呼吸乱了,另有一种满足:她施一些亲昵,而身下人在受。 晏待时越纵容,她越不知足,扶着他的肩吻他,羞怯地将口水渡给他,用舌勾他,终于感受到他的反应。 她挑开下衣去摸他。 男子的低叹,让文鸢心慌。她收手,无处放,抓下一枝木莲。 香艳的花,从一人身上擦过,砸在另一人身上。 谁也不动。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x s yus h uwu. c om “掉了一朵花。”晏待时说。 黑天,宫城暗,能给灵飞点灯的人,都在木莲树下。 “是,掉了花。”文鸢学舌。 她很久没有夜视,看不见花,就循香摸索,摸到的都是男子的体肤和骨骼。 庞然的身量,在她的手下变得清晰。 文鸢似乎才想起两人形体的差距。 她生怯,想着找到那朵木莲为止。“恩人,我想要花。”她低声,得到低声的允许。 林间静,话后的呼吸很重。 为了莫名的理由,文鸢继续摸寻,不住地想:“晚些找到也好呢。”她抚摸正在滚动的喉结,摸过胸膛和湿漉漉的腰际,摸到几根长筋。 她打滑。手指腻回他的腰。 文鸢忽然清醒,发现自己坐了人家一身水,急忙起身,却被抓住脚腕放倒。 晏待时覆身上来,遮住朦胧视线里的木莲树。 两人唇齿相融。 换气时,一人支支吾吾的:“恩人,你,你躺回去。”使不上力气的人,仍然去推,还想在上面,被另一人抓了手,抵着额劝说:“会累。”便什么也说不出了,甘心一点一点放开身体,用腿勾他的腰。 几天以前,贺子朝与义阳王子谒灵飞,除了为王子揩泪水,子朝还将宫中池水治理一新。经他努力,如今,活水从渠外来,曲流进宫,在石陂处激起小浪,打出碎响,能乱人响。忘情的人,就在远近声响中结合身体。 文鸢小声说疼。 晏待时停下。 他托起她的腰,又试一次。 文鸢尽量忍,实在忍不住,就抓身下草,意外抓到那朵木莲。花瓣太柔软,被力揉碾,终于变形,流出汁液。香气越泄,精神越泄,文鸢微张着嘴,只是喘息,发不出声。 恍惚时,有人亲她嘴角,低声说:“是我不好。”亲吻向下。腿被分开。 文鸢侧过脸,咬住手指,像咬住一朵木莲。 片刻以后,她微曲身体,“啊”地收紧双腿,收不住水。 时间还在走,她颤抖着推人,推到他被淋湿的长发,贴着她的大腿。 深更。她挪动腰,体液顺腰线流,她的头发也湿了。 她没办法,只因双腿在他肩上,下身在他嘴里,便小声哀求:“恩人,我已经……” 她失禁多次,流出来的不知是什么,抽搐过后,有时什么也流不出来,都堵在肚子里。直到她带着哭腔说不行,被人平放在地,体液才大股大股地涌出。 文鸢尽力避开,身下人却没有避开,在潮湿里继续——她不尽力了,捂着脸,为一人的极乐而眩目。 木莲从头顶开到眼前,转个不停。她盯着花,想要将自己的一切都交给正在亲密的人,同时想占有他的一切,便扯一扯他的头发。 “不用顾虑我,恩人,就按你适意的。”她犹豫着,钻入他身下,抱他的腰,碰到性器,却不如刚才大胆,只拿身体去靠去蹭,装作无知的样子,感受他起反应。 她勾引他,实在不能像其他爱人那样,不然就得借着夜色,不然就得借口找花:她多不好意思。 但她小心地接触着,知道他也动情,也湿,也热,便想起刚才的口体欢爱。 文鸢低下头,含了一口,立刻被拽回身上。 “恩人?” 晏待时不让她做这种事,转而吻她,唇齿间有彼此的味道,过会儿没在口中。文鸢被他捧着脸,缠着舌头,到发晕时停下,听到他问:“你,不厌恶吗?”两人想起过去的事:紧张的夜,几名困徒围住文鸢,最健壮者迫使她跪下口交…… 提问者先不适了,去抹文鸢的嘴:“下次不必这样。” 文鸢急:“不厌恶的,毕竟是你。”她烧红脸面,蹭过去,埋在他颈间,唔唔地说着什么。晏待时贴近了听,也烧红脸面。 她说想尝尝他,想吃了他:“总之你是我的。”她用力咬,在他咽喉处留下牙印,又后怕,藏进头发里。晏待时愣着,终于失笑,不知该如何对待她:这样娇小的人,坐在他腰间,刚好能攀他的肩,却说要吃他;身体各处都是软的,胸脯与两条大腿,还有腿间的小口,根本是条缝,舌头进去,像要化开,容纳不了男子物,却要强上他,要征掠他的身体,直到现在,仍然坚持压着他。 算了,晏待时这次躺下,让她骑跨。 他拂开她的长发:“真想生吃了我?”得到她的回答:“被我吃下,恩人从此只属于我。”便批评她:“你这傻瓜。” 被批评的人躲起来,偶尔几眼,从他怀里和臂弯里递出。潸潸的眼睛,蒙着木莲的香意,亲近他,又躲开他,太游媚。 晏待时亲一亲她的眼睛,扶着她的腰,不知第几次进入她的身体,实在艰难,便停在入口,同时在她咽喉处咬,也留下牙印。 期间两人没说什么,文鸢却意乱了,摸牙印,摸他脸颊,不小心探进他口中。 “恩人——”她仰起脸。手往深处探。下体被撑开。 还是疼,疼得她出汗。两人身体极不相匹,无论如何爱抚,都不能缓解交合时的剧痛。体内的肉被强分。文鸢不自禁,咬破嘴唇。血味一出来,晏待时立刻抽身。 她不要,向前滑坐,将他的性器吞下大半,用指扣进他的喉管。 尖叫去往高处,在木莲枝叶间。 文鸢喘着气,哑着嗓子:“恩人,你动一动。”她滑动手指,在他口中进出,又摇动腰臀,吞咽他的身体,间有疼痛,让她咬唇。 嘴上血漓漓的,盖住另一处的血味。文鸢自己也没发现交合处有撕裂,只在昏色里做爱,先到了高潮。 她坐在水里,昏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关心身下人:“恩人,没事吧。” 她摸索着,给他理好头发,给他揉肩,就要从他身上起来,却被人捏着后颈,顶入更深处。 文鸢软了腰,坐回去。 她夜视退步,却能看清他的眼睛,有点害怕:“恩人?” “不是要吃我。”晏待时去她耳边。 他也不是男女事的能手,也生涩,也不得要领,比起她,或许连勾引都做不到,情话也说不好,毕竟不久前,甚至少有人相信他会爱着旁人。 是故他忍着,放文鸢在身上,让她使用自己的身体。他本想等她满足,就抱她去清洗的…… 女体绞紧男体。两人呼吸又乱了。 他轻轻挺腰,再向上,插入大半段性器,似乎到顶了。深处正在滥水,柔软的宫房被挤压,放出体液。热液滑过交合处,让文鸢疼得落泪。 她终于在意:“身下那处,或许坏了。”却没停,比之前还亢奋,迎合抽插,而后扶着他的腿倒下。 她没力气,所能做的不过是枕着木莲求欢——耽于情事的人。 晏待时伏在她身上,一下一下,听到她惊呼,才停住,由着肉径的收缩,慢慢推进。 她呼吸渐弱。 他停在她体内,抱她起来,抚摸她的脸,摸到温凉的液体。 她流了太多汗,又牵着口水,血在脸颊旁边。 好在这副样子藏在夜里。 晏待时心疼她:“说了会累。”他亲她,低声叫她名字:“文鸢。”身下被情潮淹没。她又将他弄湿了,勉强讲着愿望,气息乱成一团:“恩人,你,再叫我一次。” ? 中部还有最后一章,血压预警,做好抗压准备(捂脸 少别秾华又隔年(晏待时H) 衣服被扯坏,不好穿。一连几天,文鸢都在室内。 晚馆给她栖身,猫给她打发时间,同住的人暂时离开。文鸢似乎回到过去,在灵飞行宫里生活——与过去不同,现在是伏天了。 午后她困得不行,小睡一会儿,醒了就在人手中饮水,还没喝完,急着坐到他身上。 “热,所以洒一点,”她解释,擦去胸口的水,被身下人摸一摸发烫的耳垂,更不好意思,“也是因为热……” 身体在石像上重迭,很快有水声,起起落落到黄昏。 最反常的一天,狂风扬起瓦片,砸在台阶上。文鸢又疼哭了,咬着嘴唇,等到馆外亮白电,才呜咽,将声音藏进雷雨。靠门的卧像上,是她和晏待时纠缠的身体。卧像湿了,她跪坐在上面,在他腰间,一小会儿就不行了,由他抱起腿,上下举放。相合处飞溅水花。浅红色的水。 她瞒着他,不告诉他那处被撑开,有破裂,就用坏的身体吐纳他,借雨天的土木腥欢好。她越疼,越动情,吃得他越动情,喘息也不平常。迭起的人声中,文鸢先去神了,等她渐渐好转,能够匀称地呼吸,才发现晏待时已经抽身,帮她清理。 “不,恩人,”文鸢推他,觉得自己太忘形,又收手,轻轻抚摸他的手腕,“你还未满足。” “我已经,我,足够了。”晏待时少有这样不自如。 “那么,我,我还未满足,”文鸢觉得丢脸,便闭起眼睛,总之不让他发现受伤的下体,一会儿假说方才那样跪坐,磨疼膝盖,一会儿假说冷热不定,现在就冷了,小声要他再来一次。 这回她靠在他肩上,面对晚馆外的景色,慢慢将他纳入身体。 他很热,根本没有释放,上次也是:在木莲树下,她喷了很多水,而他任由她骑跨,明明反应大,却忍着,到最后才咬她耳朵:“不能这样。”他拔出来,射在外面,像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抚摸她的长发,抱她回晚馆,之后每次回应她欢好,进入她身体,都以锐气的眉眼映她的眉眼,看得她从双颊红到耳边,很快就难耐;等她高潮,红热退去,他便也退去,俨然将自己当成某物,只服侍她。 文鸢沮丧:她希望他舒服,在她身下失神,不然他还不属于她。 于是她心虚地说:“我还不满足。”搭在他肩膀处勾他。两人胶着。 厮磨当中,文鸢又疼又销魂,一不注意,先到极致的时刻。她靠在他身上颤抖,埋在他掌心呜呜地叫,平复时,起伏胸脯。两座乳峰在晃。晏待时垂着眼,最终别开视线,去亲她发顶。 他要出来,被文鸢抱住。 “我还……”她吐热气,浑身是水,长发成绺,腿滑得不能并拢。这副样子,实在不好再说什么不满足。然而她挣扎着,继续将他含入身体,摆动腰肢,甚至有些粗鲁,将性器吞入新的深度,破开湿软的宫房。两人眼底都泛红,紧贴在一起。一人软在另一人身上,又被压在石像上。 知道了,我来,晏待时好像这么说。文鸢点头,忽然被插入深处,“啊”地咬紧腮肉。 他稍微放开动作,在她腹中顶了几下,她就禁不住,急喘和颤抖,体肤遍红。 一次过后,他更深入,在她的推挤中进出,碰撞身体,几次过后,她不能自抑,失禁了,哭了,不绝的水,很快汇成小流。 他拢她在怀里,拍抚她的肩背:“总是不满足,那么你要什么?”她缓过来,便小声回答:“我只要恩人你呀。” 两具赤身相连,由一个姿势换到另一个姿势,靠着石像一侧,离门更近。文鸢仰躺在石像上,辗转中不断下滑,某次结合,她险些掉下去,虽然被扶住,还是怕,不得不用手撑地。 门外的景色倒过来,在她眼里晃。 文鸢才知道灵飞行宫除了小茜和木莲,还有构树,还有梧桐,还有秀美的白银与黄银。去年在这里逃命,她见到树,也当没见到,能辨认出种类,却通通称它们为杂木。她那时太不安,即使正视人与物,也不如现在颠倒着看,认识得多。 是故晏待时问她“为什么只要我”时,她便将景色指给他。 “有恩人在,我能安心看景。”孩子气的话,是她向爱人撒娇。他长于她。她很想这样和他亲近。 但两人失衡,差点一起摔下去。 晏待时抓她手腕,抱起她,让她悬空,文鸢便不能好好讲话了。她两膝挂在他臂弯上,滴滴答答的水,顺着大腿向下流。 “为什么?” “不为什么,不,恩人来猜吧。” 晏待时被逗笑,说她是个坏小子。 “嗯。”还在交合中的小女,不顾难为情,点头又摇头,伏动身体。她有好有坏,好的时候不想让他受苦,坏的时候又想强暴地对待他,掌握他的性命;看他被自己勾得情动,忘记平时的品质,在她身上纵欲,她就愉悦,靠在他胸前,绷紧、颤抖又放松。 两人几乎合成一人,一呼一息都同时。 喘过以后,他抵着她的额头,迫使她和自己对视,问她怎么有喜色,文鸢才知道羞:“也请恩人来猜。” 她脚不着地,羞也没处躲,只能在他身上磨蹭,突然喷出水,淋了他半身。 她呆呆的,睁着通红的眼睛,才想明白:失禁太多,身体早已不受控制。 晏待时并不在意,坐回石像上,扶她下来。 文鸢不要:“我还……” 晏待时这回知道她在说谎:她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 但看她垂荡睫毛,不知想什么,再抬眼时,楚楚可怜的样子,他还是生出爱惜,为照顾她的脸面,只好说:“是,你未满足,但我不行了。” 文鸢两颊转成酡红色。 她挪动腰,感受相连的性器,又偷偷去看,即便最沉浸时,他也不尽入她的体内;他明明在忍耐,身体还待发,却不想在她面前失态。 文鸢要他失态,比如在她发间大喘,咬着她的皮肤射出来,和她交缠,直到丧失清明。 她现在觉得自己是个坏小子了,正如数月以前,她在这里,将他推向剑刃,希望他死,换她的生;数月以后,又将他救回,按在身下使用。他顺应她,尊重她,她就将坏事加诸他身,她真是……越想,文鸢反而越兴奋,晏待时正要抱她下来,她却搂他的颈,舔他的咽喉,最后上移,到他嘴唇。这次是深吻,她眯着眼睛,用舌引他。 深交的体内,男子物在热潮里退,渐渐退不出来,被一点一点吃回去。 “好了。”他这次不向着她,优先她的身体,便强硬一些,掐住腰抽离。 文鸢呻吟,和他对视,看出他动摇,便亲他,抓他手腕。晏待时让她动作,等她累了,继续退出。 他也到极限了,几乎不能克己,她再舔,再亲,他就要耽于情欲。但他不想吓她,更不想脏她,给她纾解完,就足够,这是他事先想好的……晏待时这样约束自己,收紧了手。 文鸢被掐得疼,去扶他肩膀,扶空了,慌乱中掐住他脖颈,要支撑起来。 腹中忽然有热的体液灌入。 文鸢惊讶:“恩人?”还没说完,被他托起身体,拔出性器。 大股精液从她身后射出,她坐在他身上,感受喷薄的男子物,不知怎么办才好,忽然看到自己的手,正掐着他脖子:“恩人,这样,你,你就适意吗。”晏待时没有回答她:他埋在她发间大喘,咬着她的皮肤射精,和她交缠四肢,彻底丧失清明。 文鸢终于得到了他,还是时下最不能自己的他。她高兴,同时难过,用力掐他,又松手去抱他。 许久晚馆才平静。 “对不起。”文鸢老老实实的。 晏待时没说什么,帮她擦拭,却看到她咬手背,做出受罚的样子,就顺手拍一下她。 力道不大,文鸢却收腿,吸气,暴露有伤的事。 “怎么?” “没怎么,恩人不用看了。” 两人扭在一起。文鸢遮掩,被晏待时翦手,掰开双腿——伤口不深,但在柔软处,显得很可怜——两人都自责。晏待时尤其内疚,他不应和她行男女事,她太小了。 “其实,其实真的不要紧,譬如略地之主攻下自己的城土时,身上一定都是带伤的,我想,恩人你能明白,”文鸢抓一缕头发找话,自觉失言,又红着脸,“哦,我并不是说恩人是城土,我只是……”晏待时挑眉看她,她就低头。 “你是略地之主,我是城土。” “不是。” 文鸢捂嘴,被他挪开手,含住嘴唇。 晚馆雨打风吹。两人迎着水气,亲热一阵。 “怎么会这样想。” “因为我见恩人身上都是伤。听人说,恩人还是义阳国王之子时,不少略地。” 闪电不那么频繁,天还阴,无光的室内让晏待时记起沙丘,记起很多过往。 怕文鸢多想,他避谈:“少年事而已。” “那么,恩人少年时,也有过类似我的城土?” 霹雳照亮晚馆。地上一滩暗红,一滩浅白。乘石像的两人面对面。 发问的人,正在凝视她的所有物。 如果外人看见她的神色,会说她是世上最邪戾者的女儿。 晏待时端起她的脸:“我从没有别的爱人,与女子好,也只是与你。” 文鸢才慌张:“恩人,我,我不是怀疑你。你,是否有爱人,绝不是我能干涉的。”她尽力表达,最后掐住晏待时的脖子,松口气说好,又汗颜:“刚才那样,像妒妇吗。” 晏待时附在她耳边。 文鸢以为自己被燎烧。 “像我的主人。”他说。 她心口疼,钻到他怀里,大胆地问,是否只有她,真的只有她,得到“是”的回复,就抹眼睛,委屈地想:恩人,你如果回答‘不是’,该有多好。 她开始觉得自己被使役,不是他的主人,反而成了他的奴隶:“恩人,我愿意和你回义阳,之后不会分别,长久在一起。” 晏待时愣一下:“文鸢,我将这句当成信言。”他咬破她手,饮她的血,同时要她饮他的。文鸢照做了,在雷声里吞咽恩人的血,余光看雨。飘摇的雨,遮住景色,拟出很多人影,一起听两人的誓言。 之后几天,晏待时早出晚归,带回消炎的药,看着文鸢用,夜里陪伴她睡,无论她如何主动,也不碰她。文鸢知道他去省中见息再,又在谈事,十分不安:“恩人,你与他说了什么,他是否要你付出什么?”她伏在晏待时腿边,猫伏在她腿边,一说起省中人,她绷紧身体,吓走了猫。 “没什么,”见文鸢眼里有哀色,晏待时宽慰她,“我要带你走,在这之前,必须结束与他的交集。西北诸部为他付出了许多,他虽然专断,却重实事,不会不顾利益,与我们毁约。文鸢,已经没有要你忧心的事。你不必见他,在这里等待,和我回家。” 文鸢还是忧心。晏待时午后回来,她便在他周围,傍晚要牵他的手,子夜要翻到他身上,很快就疲惫,终于在中伏天的清晨睡过去,晏待时换衣要走,她睁不开眼,抓他的手:“恩人,什么时候结束。” 晏待时吻她:“休息吧。” 晚馆清凉,文鸢过午才醒。宫城鸣蝉,槭槭的花树响。她朦胧睡眼,到处看,仿佛现在才有知觉,从离开楚国到现在,经过一整季。 猫绕着她走。文鸢觉得可爱:“猫。”她去摸,不料猫忽然弓背。 脚步声近,文鸢起初以为是晏待时:“恩人回来了。” 但她很快清醒:从省中到灵飞,最近的直道通往西阙堪忧,而这人大步流星,从北阙高飞来。 文鸢静静地推走猫,又掩起衣服,藏到馆后的假山里。 不久,陌生人闯入:身量很高,挂甲,腰间的长剑让文鸢噤声。 但他不凶悍,似乎在找什么,还抹着汗,偶然一次回头,正午的光打亮他的脸。 文鸢惊讶。 相当年轻的人,或许刚及少年,俊朗的颜面,愁郁的眉眼,一些早熟在轮廓中,有那人的风度。 文鸢无端想起晏待时,晏待时便来了,与每一天的午后相同,他带着外用的药,若有所思,从省中归来。远远地看到晚馆门敞开,他先是舒展眉眼,而后警觉:文鸢不耐暑,从不在午后通风。 三人三进,一人在馆外,一人在馆中,一人在馆后,同时屏息,斟酌,观察,而后动作——馆中人先动作,三人当中,这位少年最年幼,最有劲头,便朝馆外去,让馆外人有了动作,晏待时收好药,沉下眉头,在看到少年的时候,大意外,而后动容。 两人相见却沉寂。馆后的文鸢探身去听,却听到孩子一样欣喜的呼声:“殿下!” 她愣愣地,片刻以后转出假山,边走,边听叙旧。少年热切地说话,灵飞的天都在拨云。文鸢有点嫉妒,又替晏待时高兴:“是恩人的子民。” 她走到馆中,踏着血迹和情爱的痕迹,向门边去,越近,越觉得奇怪,少年不再热切,天上也过乌云,叙旧的话中掺入哭声,是她很久不曾接触的、来自艰苦世界的哭声。 终于,她停在馆门外,听到少年跪地,哭着大喊:“父王。” 背井离乡,杀人放火,为人兵徒,厉绩都做了,他走沙漠,穿越关隘,过山水,在这一天伏到晏待时脚下:“父王,我终于等到这一天,可以当面称你作‘父王’!我无一日不思念你,这就带你和母后回家,我们走,从此再也不踏足这里。” 文鸢不好过去,藏在门后。 “我过去做什么呢,他们父子相见,”她说服自己,“小孩还说,要带恩人和,和他‘母后’回家?” 她完全说服不了自己,从门后摸出晏待时留给她的匕首。 听厉绩一声一声的“父王”,文鸢攥紧刀:“恩人一定有不得已,或许是顾虑小孩,和,和孩子的母亲,所以对我说谎。如恩人这样的人,都为了这对母子蒙昧良心,来欺瞒我,做假的誓言,我怎么能让他们活着。”她没发现自己已经高热,甚至淌下鼻血,一心要去杀人,又跌坐在门前。 晚馆外,晏待时扶起厉绩,有动容,有温情:“阿獳,你长得这样高。” 文鸢在看,又看一眼匕首。 她丢开刀,绕池水一周,行至堪忧阙逃出,惊到小茅的车马。 憔悴的小茅,自知无法升迁,已经在灵飞宫外绕了不知道多少圈,再一次受惊,被甩下车,也有气无力的:“怎么回事唉。”但他看清跑出去的是谁,立刻精神了:“公主?” 文鸢只顾跑,要去城墙下,那里吹不到风。 她怕风过灵飞,携带一句“父王”,再到她耳边,让她听了,生出自戕的心。 豫靖侯的封县到了,文鸢躲在墙角喘气。子弟们围过来:“是文鸢公主吗?”人一多,文鸢又害怕,拔腿向小坡去。坡下有人在哭,原来是思念君主豫靖侯的县人,他们把歌唱成悲嚎,把布囊哭成泪巾。文鸢从他们旁边过,也酸涩,站在小坡上,终于捂着脸,一串一串掉眼泪。 是她不好,她从灵飞行宫中生还,从楚国的灾祸里逃出,还被人掌控,本不该抱有什么美好的幻想,之所以忘记仇恨和眼泪,以为自己不是君言为陋的公主,是有人支撑她。她想拥有他,做他的主人——文鸢怅然地低头,不对,或许她爱着他。她这个傻瓜。 此时此刻,多少人和她一样在掉眼泪,坡下的县人,云梦的余民,恸哭的厉绩,还有省中的可怜女子,姓厉,名符香,在后梁做了十年行尸走肉般的皇后,到今天,才能滚热泪,对风诉说思念:“你见到他了吗?还记得我吗?”…… 然而有一人始终不落泪,欲笑未笑的样子,在省中高坐,提着线,牵动很多人。 文鸢想起他,要走回头路:“息大人,我来见你。”但她没能走下小坡。 县民打晕了她,将她装上车马;坡下的人也不哭了,将泪巾翻过来,变回布囊盛放钱财;放哨的人去找灵飞行宫附近的年轻子弟——他们散居在宫城四周,常常隔着一道堪忧阙,和文鸢交谈,耐心地等待机会。 人到齐,拜别留县的居民,由体壮者赶马,向东远行。车中,子弟们怀揣美好的愿望:“公主是我君所爱,以公主做礼,我君一定会感念我们,之后无论去往何处,不会再抛弃国人。”车外,县人骑上城墙:“妃呼稀,群生君所贻,群生不能安。与之束帛,君言泛;与之贡金,君谤怨;与之令颜,君意令颜,千万里,送与君欢。莫忘群生好,誓言不离别,连缰同辘轳,奄忽东南边。” 马车远走。 行尘平息,过一会儿又扬起。 小茅没命地赶车,到省中报信。(中部完) <下部>西平道 西平道填尸。 天气热,尸体腐烂,生长疾病。患病的人沉重,呕吐,出逃,将病传到更远的地方,西平道很快就不能住。鞠解懊恼。他才在这里安家,昨天建好草屋,今天就不得不搬走。 他不服,围起嘴巴,戴好手巾,要去处理疾病的源头。 鞠妇死命拦:“你别!你敢碰那尸体,我就不让你进家。” “不埋还怎么住?” “走呀,不在这里住。搬家好过染病。” “走去哪里?搬去哪里?”鞠解抓住妇人的衣服,原本是夫妇之间的争吵,现在却发展成动手,伴随着男子的怒吼,“北边待不得,向西是贼窝,难不成南下,到楚国去?楚国现在可不仅仅是楚人哪,叫那些人听出我们的口音,就要取我们的腿肉炼脂膏。” 鞠缙至才到家,急忙拉架:“没事的,我去看过,尸体都埋掉了。”他没告诉父母,是自己埋的,当夜就觉得头晕反胃。 为了不传给家人,鞠缙至出门,折根树枝做手杖,走进夜色。 西平道是失辖地,自从西平王和淮海长公主逝去,这里就从郡国下为县,又从县下为道,除了一座治所,再没有可供庇身的城墙。入夜,这里没有光,没有更夫,只有狗叫,十分荒凉。渐渐的,官员撤了,户口少了,除了土人和流亡,再没有谁愿意久住。去年齐王太子入省时,这里乱生杂草,甚至清不出车道。 鞠缙至被草绊倒。 他没力气,摔得头晕眼花,恍惚间,看到天上的北斗。 西平道,野地方,真不好,鞠缙至恨恨地想,拄着树枝起来,痴望北斗。北斗下面是他的家乡,也苦寒,也生杂草,也有人埋怨不好,但与冷冰冰的西平道不同,那里有非凡游士,仗剑行走,数百年斩奸除恶——疾驰声让鞠缙至回神。 他进草,屏住呼吸。 夜里,快马来往野地:赵国的快马,从国东南出,守西平道。 一刻后,有脚步声:齐国的步卒,从国西北出,守西平道。 狗狂叫,有车来:燕国的战车,由鞠缙至的家乡、广阳大郡出,守西平道。 听见车人讲乡音,鞠缙至咬着野草,几乎要流眼泪。 他十六岁,做了好事,得了疾病,现在异地濒死,多希望能得到老家人的帮助。 但鞠缙至没有感情用事,坚持不出声,不让他们发现自己——他知道他们的目的。 “尽捕?之后呢,送过白狼水?全杀?不不,不能杀,要用他们要挟楚王。我?我用他们换钱咯!” 军官们说着残酷的话,用火炬照亮四野,确定无人才散。 走前,燕人嘱咐齐、赵:“上人现在我地,一提西平道,瞠目说‘戹’,我将上人的话带到,你们听了,更要守好。千万记住,见生人杀,见楚人擒,见西北用的骆驼队,屠毋候。”齐人不悦,赵人沉思,总之交待完毕,车马人去。西平道寂寂。鞠缙至坐起来,又倒下。 西平道,野地方,真不好,然而就像那狗皇帝说的,此处是“戹”,东接齐,西边赵,南临东海,和合三国界,实在是一块要地,楚国有难时,楚人从此逃生,省中动乱时,皇帝也从此北亡,皇帝——鞠缙至撞地,觉得一切惨况都是后梁帝的错。 燕王用尾车载着后梁帝逃跑。后梁帝仓皇,忘记了皇后,却没忘记他的漆盒,行至西平道,车颠簸,晃掉盒子,盒里爬出蛊虫,毒死西平道的土人,尸体堆过小丘;到达燕国,后梁帝又不安,抹着眼泪让燕王排除异己,于是数百年斩奸除恶、仗剑行走的游士变心了,一部分被燕王笼络,成为奴,一部分被燕王驱逐,成为流亡,鞠缙至一家就这样流亡,当然,好男儿志在四方,他鞠缙至绝不会当别人的奴仆……病症发作,鞠缙至要呕,不得不把恨与壮怀放在一边,先想法活命。 远处有城,城上有火,新城主到任不久,听说很年轻,是位侯王。鞠缙至欲向其求助,拄着树枝,跌跌撞撞,将到城下,又有巡兵。 他如前次藏在草里,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呼救。 “救命!”幼儿在呼。 时不应人,却能促生英雄。鞠缙至不清醒了,觉得自己白天埋尸体,晚上救孺童,俨然是英雄,城门在眼前,他不进去,反而转身:“谁欺侮弱小?” 三名男子,正在扒一个女子,用扒下来的衣服捆小儿,欲行不轨。 被鞠缙至吓到,其中一男立刻捡起石头。另外两男看鞠缙至独身,便抓住他的手脚。 鞠缙至不顾自己,示意女子:“离开。”话没出口,哇的一声吐了。 “欸,是得病的人!”三男醒悟,又看见火炬向这边来,急忙逃走。 鞠缙至跪在地上,以为自己要死了,拼尽最后的力气,放了小孩:“小子,也有六七岁了吧,带你母亲走,就进这座城,路上切记不要朝军官喊‘救命’。他们都疯了,为了立功,无论什么人,一律当成楚人。快走吧。” 小孩还争气,没有吓破胆,脱身后,拜一拜鞠缙至:“那么你呢,你救了我们,军官总会善待你吧。” “这是哪里来的愚氏,”鞠缙至想着,推一把女子,“快走啊!”他才发现女子不对劲:她不开口。 “数月以前,我父亲被杀,我母亲带我逃跑,路上失去神志,变成这个样子。贵人你让我们进城,但城人已将我母与我逐出一月有余了,”幼童擦干眼泪,牵着女子坐在鞠缙至身边,“许多天来,我一直在喊‘救命’,只有贵人你回应我。如今我愿与你一起。” 鞠缙至急:“我已经走不动了,跟我在一起,只会遇难,军官会称我们作‘楚人’,将我们解到白狼水的另一边,关进海狱,等到需要时,再将我们提出来,作为对省中的筹码。” “你知道吗,现在省中主事的国王,传说是云中君,常常在云梦飞天,俯瞰世间,每死一位国人,他就有一窍流血,不能保护楚人,就会失血死亡。燕王太爱这个传说,为了不让楚王好过,特意命人追捕流亡的楚人,得一人,赏一万圜。军官们想用车装钱,就在西平道抓无辜。嘁,多荒谬!小子,你愿意为了这些人的矛盾,被当成楚人,最后残疾乃至死亡吗?还不快走!”鞠缙至忍不住呕吐。 “可我们就是楚人,”小儿说,“不能为我君死,也应为贵人死。”他伏在鞠缙至身上,想要保护他。 “啊?”鞠缙至混沌了。 火光近,三人谁也逃不了。鞠缙至开始觉得自己不是英雄,救不了任何人。他翻个身,枕着小儿看其母,借光看清她的辫发,她的裸背,往上直到她悲戚的眼睛。与世上多数人一样,鞠缙至从未见过真正的楚人:“楚人心比晶石,看来不假。” 一人一万圜,那么,一大一小就是两万圜。 怪念头突然浮现。 他昏过去了,不知女子最终也伏到身上,和儿子一起保护他。 军官将三人包围。 为首的燕国士兵问:“是谁?”没人回答。 士兵便与同伴商量:“正好当作从楚国出逃的一家,送去我地,我君一定高兴。”夜巡的队伍分出二三人,先绑了鞠缙至,见他没有意识,再绑女子。 看到女子赤着半身,他们玩笑:“乳小儿,还是乳丈夫?” 顺服的女子,忽然跃起,扑向开玩笑的人,咬下他的耳朵,小儿紧接着用石头砸其伤处。 惨叫声高过城墙。 其余士兵惊于变故,大喊贱人。 鸮飞起。驰路生尘。 众人忙着教训母子,还是受伤者最先发现:“有车!”其余士兵正在气盛,便说:“怕什么,把车上人也算入‘楚人’当中。”很快有人否定:“不对,这是西去的驰道,这条路上怎么会有车?” 西去的驰道连省中,数月以来,只有被驱逐的皇帝从这里过,灰溜溜的。 士兵们安静了,谁带头,摆好阵势,紧盯路的尽头。扬尘与火,在夜里融合,像一人的指掌,逐渐覆盖西平道。终于有人醒悟:“必须射杀!再有人去报,省中逆反开始动作。” 年轻的士兵抢着传信:他们不知敌军多少,临阵害怕。 军官从中选出一人。那人也不骑马,就往城里去,被骂回来,有些委屈:“怎么,我传信去!” “谁叫你往这座城里传?我让你向东走驰道,传给齐王,”军官点他额头,“城里那人守得住吗?他自身难保哪。” “我在我父亲封地,尚且自身难保,你们背景离乡,难道还有命活?”受诋毁的豫靖侯从夜里走出,踢开军官,让他滚回燕国,又斥吓士兵,等人全部退后,他才扯下衣袍,丢给母子俩,独自站上驰道。 正烦呢。 女人也好,小孩也好,都难看;飞鸟也好,行车也好,都吵闹;最蠢不过这帮披甲带刀人——豫靖侯揣着手,等待一会儿,抓来年轻的士兵:“车走了这么长时间,还不到我面前,行尘又低,声音又闷,可见是辆重车。省中逆反偷袭西平道,会用重车做先锋?” 年轻人快哭了,军官也汗颜。 豫靖侯看他们没出息,嗤一声“活该被息再赶着跑”,忽然想起自己的境遇,硬生生将话憋回去,转要长弓,等车近,一箭穿环。 “大概是些流民。喏,你们不是要作假吗,还不去抓?”车倾倒,厢内爬出很多人,豫靖侯看着,觉得没趣,拨开贪婪言谢的军官,准备回城:亡人如何,楚人又如何,不是他心意中人,谁都无所谓。 路过鞠缙至和母子俩,豫靖侯不作停留。 夜过半,又要失眠。 他余光却见小儿在淌眼泪。 “知岁!知岁!”幼童突然尖叫,从豫靖侯腿边冲出,吓他一跳。他诧异,听到背后传来“呀”的轻呼。 “嗯?”豫靖侯回头。 火光里,文鸢正被军官缚手。 青年王侯以为是梦,夺过火炬,烧一下皮肤,还是不信,去她身边。 士兵被他踩在脚下,他端起文鸢的下巴。 血痣在嘴唇上。 “文鸢……”豫靖侯笑,注意到一旁哭泣的幼儿,又皱眉,“小子叫你什么?难道这是你的孩子?”他很快转醒,看一眼不远处的女子:“怎可能,我说什么呢。”他哭笑不得,又手足无措,最后抱住文鸢:“我以为见不到你。” 文鸢在他怀里,看西平道,又仰视北斗。 男孩挨近,牵文鸢的手,文鸢回握,认出母子二人。“班夫人。”她试着呼唤。声音却被豫靖侯吞入口中。 豫靖侯什么也不顾,舔她的血痣,一声一声叫她名字,又停顿,抵着她的额头喘息:“文鸢,吓着你了吧,但我——” 他脸红了,埋入她肩颈。 王侯葛衣中 po18 d z.co m 走了多久,文鸢不清楚,只知道天过一伏,身上所服变得不合时。 她生病,躲在毯子里,不进水米。谁碰她,她都惊惧,给些反应,很快又睡去,怏怏的似乎不好。 子弟们说:“对不起。” 文鸢应:“嗯。”她明白自己被掳。 车帘外换了景色,大地开阔,宫城便没落,消失在四方线上;四方又有河水灌浸王土,改易道路向东,到平原去。文鸢病好了,去看平原的太阳,却意外看到烈日下空荡荡的房子:男主人去做征夫,女主人无心理室,荒了许多家。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957c . co m 后梁在荒地上重建。北边有一个,中部有一个,两方互不相让,至于时局严峻,压迫国人的心。 “老皇帝在这里,新皇帝在这里,”某县某家借宿时,这家的主母、小儿和蚕妾用田圃当地图,议论大事,“老皇帝有燕国六郡,赵国三军,还有亲兄弟齐王控海,据说战无不胜;而新皇帝有楚王。” 子弟们吃着饼听,这时插话:“新皇帝就是楚王。”却被主仆嘲笑:“这些外地人。” 息再借楚王的名义,行主君事,获得支持,实则揣着独吞海内的心。除了肖不阿,没人知道这颗心——本应如此,然而来自关东平原的人却将他看透,连小儿都能说出他的心:“新皇帝用楚王换天下,万万人拥戴他,以为拥戴楚王,却被他利用。你们这些外地人,怎么会懂?” 饼掉一地。县子弟愕然:“我们从省中来,就从新皇帝治下来,可我们不懂,以为一切都是楚王……” 灵飞的日夜回到众人脑中,让他们恐惧,似乎某人持剑,从阴影里现身,不断迫近。 子弟们转看文鸢:“掳了公主,谁想过后果?”一路以来病恹恹的公主,这时突然有生气,往屋外跑:“我要回去。” 子弟们不得已,借网困住她,说着对不起,在平原人家的注视下将她抬上车,加鞭赶路。车里挣扎着、抵抗着的小女子,车外连声“对不起”的青壮年,风尘的旧车。最后一段路因此走得很不愉快。 “带我走了这么远,如果豫靖侯不感激你们,又如何呢?”进入西平道,双方都疲惫了,子弟们将网撤去,文鸢躺在车里询问。 “公主,你不知道我君羡慕楚王。你不知道他心悦于你。” 一名年轻人多嘴,立刻被其他人呵斥:“你将我君说得太轻微了。” 县民将文鸢送给豫靖侯,模仿后梁帝将文鸢送给楚王。被豫靖侯射断车环,摔到草地上时,这些年轻人仍旧欢欢喜喜的,向他们爱慕的王:“许久不见我君。”文鸢坐在他们中间,叹口气,很哀切。 被豫靖侯认出、捧着脸舔舐嘴唇时,她甚至想:“不如就这样,在这里住,当他的某物。我不要奔波了。” 然而班容的哭声让她冷战。 班枝在楚人中称好,看见他的妻和子,文鸢便想起他,连带想起楚国的好时光。 她清醒了,躲避豫靖侯的亲热,牵住班容的手。小儿回握她,含泪的眼望她,似乎有话。 另一边,豫靖侯以为自己又犯鲁莽病——在灵飞行宫分别时,察觉到文鸢的恐惧,他明明决心,不再像从前。 “吓着你了吧。”他红着脸,埋入文鸢肩颈,“但我,你应当明白我呀,我见到你,不知怎么高兴。单单见到你就……” 文鸢后退。 她的一点动作,不敌他的热情。 豫靖侯拽文鸢回来,用葛衣包住她,揣在怀里,像揣一件礼物:“走,跟我回去。”路过翻车,他回应子弟:“你们立功。” 年轻人欣喜,来簇拥他,再不要和他分离:“县人都在等你。”为了传情,他们要唱妃呼豨,刚唱了开头,就被喊停。豫靖侯示意他们到身后去,转看士兵。 三国士兵还在等待。 豫靖侯让他们滚,他们为难:“才允许我们抓走这些流民,又让我们滚……” “还不快滚?”豫靖侯要来长弓,士兵便萌生退意。 军官胆子大,明白不能带走文鸢和县人,就去抓母子:“总要收获一二。” 文鸢从葛衣中探出手:“班夫人。” 她急。 可以仰仗的人,在她身后,还敞着怀。 文鸢不得不低头:“请帮他们。” “你有求于我,我怎么能不答应?”豫靖侯到底还是救了班母,又示意班容到身边。灵慧的小儿往葛衣里钻,希望和“知岁”一起,却被豫靖侯提出来,推到边上。班容才发现,这位青年长辈并不善良:他轻视旁人,盯着知岁,有些恐怖。 军官们吃瘪,都记恨着,让士兵掉头。似乎没人发现草地里还躺着鞠缙至。一场争执就这样散了。后半夜,班容悄悄出城,来到鞠缙至身边:他还昏迷,周身都是秽物。 小孩不指望他人,自己送药,为病人擦身,照顾几天,看到鞠缙至能动,高兴地绕着人跑。 喧闹声中,鞠缙至睁眼,出神,似乎不认得四方天,直到西平道响起一如几天前的马蹄声,他才惊起,捂着班容的嘴翻到草里:“小子,不是告诉过你,不能被——” 他与楚国孩童对视。 一人一万圜。 鞠缙至没松手,等班容窒息,带他离开城下。 “文鸢,你在意他?” 几天没见班容,文鸢有些不安。 她过长廊,到治所各处找人。 豫靖侯在她身后:“我认识你的时间够长,却不知你在意那样的小东西。他究竟是谁?” “不,他是,”文鸢看着地上高过自己的影,还是忍住,班夫人和班容是楚人的事,不能告诉任何人。 她转过身避,不能避了,被豫靖侯按在一扇门上:“他只是可怜人的孩子。” “我以为他与你有关系。”豫靖侯不管什么可怜人,只是厌恶文鸢身旁行走男子与小孩。 他端起文鸢的下巴,确认她是否说谎,看到那颗血痣,心在翻搅:“小孩而已,你在意,我给你,除了我给你的,你不许在意别的。”他又犯病了,情不自禁要捧她的脸,要吮血痣:“文鸢。” 文鸢害怕:“是,与我有关系的人,除了你,一个都没了。这里多陌生。” 豫靖侯愣住,听她失落的话语,涨红了脸。 文鸢趁机逃走,继续找班容,留下豫靖侯凝视砖地:这里是西平道,战时冲要,除了人,尸体,士兵,还剩一座治所;治城中有宫殿,是后梁唯一一位异姓王为他的爱妻修筑的贽宫,就是脚下这座;宫有长廊,有长阶,有一对显贵结为夫妇的往事,幼时豫靖侯曾在这里游玩,长大了又回到这里开荒守卫,于他来说,西平道是老家,亲人魂归的地方。 可文鸢逃得那样快。 她全然将西平道看成监狱,或是囚禁她的某处。 豫靖侯也失落。 他想着,如果不是县人将文鸢抓来讨他欢心,而是未来的一天,自己用香车接她过来……他追上去,想和她说声“对不起”,却听到噔噔的脚步:文鸢主动跑回来了,往他身后藏。 “太主。”她发抖。 缠绵的心意先放在一边,豫靖侯将文鸢裹进葛衣:“没事,你不用说话。” 很快,冯太主带着婢女来了。 她路过,看一眼豫靖侯,又看一眼豫靖侯衣摆下的女子脚腕,耻笑:“没出息。” 文鸢是被豫靖侯用葛衣裹着,扛进贽宫的,那时候,冯太主正在休息,不知道具体的情形,过后听人描述:“唔,王子侯他似乎,与三国士兵争执,之后带了女子回来。唉,好奇的人多,王子侯宝贝那女子,撂在肩上不给看,谁知道是什么样的人。” “他会带女子?他不是十年如一日,只梦想文鸢公主?”冯太主便要去看。 豫靖侯早有准备,封了寝室,在里面陪文鸢,外面让县子弟守着。太主来了,这些侯国的子民认她的印,却不听她的话。太主没办法,在门口顿手杖:“小子,你竟然养女子,你想想为什么来西平道?你自己说喜欢另一位公主。好意思你!” 豫靖侯来西平道鳏居。他以为文鸢死了,万念俱灰,以其夫君祭。 省中还安定时,豫靖侯一再否认与郿弋公主的婚姻,终于惹恼冯太主。她说定的亲事,被一手养大的小孩厌弃,仿佛宣告她对他的主宰结束。 太主命人将豫靖侯灌醉,拖进某座陵园的梓宫,关了他小半月,天天用木板抽打他手脚:“你不听话,就受教训吧。算我白抚养你。” 期间豫靖侯反问她:“你这样喜欢郿弋?但我喜欢文鸢,你抚养我,却不曾照顾我的心。”被太主大骂:“你什么你,你应当服从太主。” 她才不喜欢郿弋,无论哪位公主,是她指定的公主就好。 两人干耗,耗过了楚国乱与省中乱,等豫靖侯挣脱绳子,从梓宫出来,司马门的大火已经烧红了天。红光下,冯太主跌倒在地,正被陌生的兵士威胁。 豫靖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先救了她,听到她哭着喊“我的孙侄”,才觉察出不对。 他带着太主奔回省中,省中流窜,已经不能去;又上省道,正遇上燕王的队伍。 得知楚国的屠杀以后,豫靖侯勒转马头就走,后梁帝掀开车帘:“你上哪去?” “救文鸢。” “文鸢已经死了,”或许是觉得行程无聊,后梁帝开个小玩笑,说着说着,真滚下泪来,“我儿楚王抱着我女文鸢的尸体出国,血染红云梦。” 豫靖侯也流泪了。 他呆呆地坐在马上,像茫然的孩子:“啊,你不要骗我。”又很快咬牙:“谁害了她。” 后梁帝与燕王同时咬牙:“还能是谁,省中谁放火?楚国谁起事?” 素来厌恶息再的豫靖侯,被恨蒙蔽。他自请守西平道,声称息再来了,会以命相搏。 后梁帝挂着假眼泪,拍他的肩,将这条要道托付给他,无忧无虑北上了。 豫靖侯为文鸢挂完白,自此一边仇视西方,一边默视东海郡的流亡,从里面找熟悉的身影。一天又一天,他不知度日为何,人销立在城墙上,在夜光里,直到文鸢再次出现。 “我不愿和他人好,因为有你,你不在,我……”觉得害羞,豫靖侯将话吞下,等太主顿累手杖,从门前离去,他才抓住文鸢,“所以我来守我父亲的故地,这里陌生,这里也清净,文鸢,别躲避我,别讨厌西平道。” 大末伏,这样一位青年,这样诉衷肠,炽热的感情让两人紧张,都一身汗。 室内如此,室外也无差别,当下豫靖侯放文鸢出葛衣,看她粉红的面庞,便生怜爱。 太主已经走远。他用里衣为她擦汗,最后直接上手,不自禁又去摸她血痣:“文鸢。” “我去找班容。”文鸢后退,终于转身逃走。豫靖侯怔怔地,靠着石栏坐下,将挺拔的身躯折起。 “今后我们一起生活,”想到这里,他高兴一下,“不被太主得知也没关系,我可以继续将她藏进衣服。”他环着手臂,身上如有她的体肤在浮游。 他闻嗅,收紧手,就当拥抱了她。 ? 小心飞沫入眼的传染,可以的话尽量带护目镜出门,这个季节的病毒太吓人(来自半夜送医院又挂了两天水的病人建议(-ι_- ) 束缚与对岸的她 贽宫里的男子为感情所乱。相比贽宫外的男子,他更单纯。 午夜,豫靖侯抚摸文鸢的血痣,希望和她亲近,又收手,抑止一些冲动。文鸢却心里梦里都是班夫人。 班夫人没有神智,被文鸢求着带回来,在贽宫里乱转,常常跑进治所的角落,需要一两人看管,豫靖侯失去耐性后,撤了人,文鸢只好自己看管,但班容不见了,她又要分心去找小孩,某个不留意的下午,文鸢正在看借来的图,猜测班容的去向,班夫人就从侧门钻出。 夏天火红的太阳,让夫人高兴,以为是离火来了。她雀跃地跑。文鸢发觉去追时,她已经沿着宫廊,一口气跑到冯太主面前,被太主用傲慢的眼光从头看到脚。 “呀。”文鸢躲在转处,紧张,叹气,却没有办法立刻救助。 “这是什么?”冯太主问左右,左右都不认识班夫人。 太主就让人将班夫人丢出贽宫:“什么东西。”她正因豫靖侯忤逆自己而不快,眼里容不下别的不在掌握的人物。 班夫人被扔上治所的大路,被城人躲避,被扔她的人多摸几下腰。 文鸢一直跟着,看她坐在太阳地里笑,文鸢就在暗地里哭,眼泪洒在手背的伤疤上:这是为救楚王、同时又不伤楚人的婴儿,才留下的伤,文鸢记得那时青草滩被自己染红。 人散了,她去牵班夫人的手。 班夫人要晒太阳,文鸢陪她一会儿,才拽她起来。“和我在一起,我帮你找儿子,”对无神的人说无依据的话,是一件耻事,文鸢就羞耻了,红着脸也要说,“我保护你。” 班夫人静下来,像是听懂,忽然扯文鸢袖口,要带她出城。 文鸢不许:“城外危险。”班夫人便呜呜地央求,直到两人站上高处。 班夫人遥指城南的山口。文鸢看了几天图,知道它是通往东海郡最近的路口。 “你从那边来?” 她和班夫人依偎着。 她问,隐约能闻班夫人的回应:“是,楚国大火,我丈夫被杀,我吓坏了,虽然得了好心人的指引,却跑错路,从那边的山口出来,在这里流浪。我很想回家,知岁,愚人也可以愿望回家吗?” 文鸢的确听见这番话,急忙去看班夫人:日落西山,痴傻的人逐渐显出楚人独有的静美,搭文鸢的手,碰她的伤疤。 文鸢瑟缩着,握住她:“找到班容,我送你们回家。” 不过半个下午,她承诺太多,觉得喘不过气,从高处下来,甚至还要班夫人搀扶。回到贽宫,她将班夫人藏在卧室里,为了不让她乱跑,用一条抱腰将她栓住。 “这腰带大概是你从楚国穿出来的吧,拴着它,就当这里是家。”文鸢拙劣地劝说,看她休息,这才松口气。 “公主!”但子弟们破门,吓醒班夫人。 惊叫声中,他们拉起文鸢:“侯王请求见你!公主唉,你怎能随意离开贽宫?” 豫靖侯正在滥罚,将人打得血淋淋:“连公主都看不住。”县人领文鸢过来,他立刻丢了鞭子,去抓她的手,用衣服裹住她。华贵的续世纹在文鸢脸上过。 她挣扎出来,被豫靖侯捧到脸前,摩挲血痣:“文鸢,你去哪了,你怎能随意离开贽宫?” 他主张文鸢应当在宫里,在他葛衣里,在他最隐秘的内室里,与县人主张相同。 文鸢咬着嘴唇环顾,看到大家都点头,忙为自己辩论:“我无残疾,又很清醒,难道不能走一走?”豫靖侯的目光像警兽,动作也变得粗鲁。她赶快住嘴,但是晚了。 豫靖侯将她拖过卧室,带到朝南的正殿:“我知道的,你想走,想离开我,毕竟你是被我县人掳来的。你管我要那些地图,不是想找回家的路?” “不,我想找丢失的孩子,早几天前,我跟你讲过,那个小孩——” 豫靖侯竟堵住她的嘴。 文鸢愣了,把单衣咀嚼在嘴里。 豫靖侯也愣了。 年轻的男女相顾。胸脯与胸脯在起伏。 “你不能走,要在我身边。”豫靖侯不忍,又咬牙,抬文鸢下巴。 文鸢以为他要取走塞嘴的衣服,顺从地看他,却被他用绶带束手,往殿中推。冯太主正在殿中,同在的还有几位陌生男子。满殿狼腥味。 文鸢摇头后退,踩到豫靖侯,崴了脚,忍着疼也想出逃:她不要被太主认出。 为后梁帝姑母的老妇人,待文鸢就像待小畜。文鸢幼时见她踏死兔园的动物,坚信她总有一天会这样处理自己。 豫靖侯却不松手。 文鸢一点一点被他推进殿。动静吸引多人的目光。 太主也看过来了,这几天上火伤眼,她正喝药水,隐约看见豫靖侯与女子在门前拉扯,气得吐出几瓣百合,击案叫骂:“逆不道。”就要起坐。 文鸢不得已,转头埋在豫靖侯胸前,掩藏面目。 他怀中,她红着眼睛。 而他又痛苦又愉快:“外面危险,里面也不安全,只有,只有在我身边才……文鸢。” 他喜爱瑟瑟发抖、藏在怀里的她,当下昵弄她的长发,无视太主,将她抱回卧室,边走边哄:“这下你明白了吧。”太主在后面吼叫,县人在前面附和,文鸢点着头,咬着衣服,从豫靖侯肩上看风景,绝望的样子。 豫靖侯臆动,觉得这时她最可爱。 他亲她。 开始只是贴着她,取出口中物,说对不起,说我的文鸢。 月轮的影从两人眼中掠过,他便压住她亲,把血痣含在嘴里。 到卧室,他不停,垂涎的兽一样。两人的舌头搅在一起,手也缠在一起。 豫靖侯解开绶带,改用单衣捆她的手,又用絺衣蒙住她的眼睛,罗縠扎住她的腰;绑她的脚时,他找来缤纷的长缡,一圈一圈绕着,很用心;后来他单薄了,衣服全束到她身上,然而他还是热得不行,看着她,觉得她是从自己衣间生出的美人。 越过层层迭迭的布料,豫靖侯再次舔舐文鸢的血痣:“想给你一条金链。” 他尝到她的泪水。 絺衣湿透了。文鸢在里面哭:“金链?你所想的就是这个。”她害怕他。 豫靖侯如遭雷击,才发现她被绑成布偶,急忙去解:“文鸢,我。” 这时,室外有人求见王子侯。狼腥味传到室内,让愧疚的青年有了发泄口。 “说了人不在我这,总是来问,这些中山狼。”他将文鸢按回床上,低声让她躺好,随后踢得门反开,出去骂人。 争执声很大,文鸢流泪听着,慢慢解去束缚,挣开脚上的带子以后坐起,已经见不到伤心色。 班夫人从暗处靠近——刚刚乱,她藏在帐子后——用脸贴文鸢手心,听被束缚的人细语:“不怕,为了找班容。” 豫靖侯疏远文鸢,是因为愧疚,并怕自己会做出几天前的事。 县人也变宽松,和文鸢说话时,甚至避视她的眼睛。文鸢因此得到外出的机会。 她在城中寻找班容,日暮前赶回贽宫,努力小半月,没有任何收获,甚至被城人怀疑:“我地童子都戴半帻,你所说的蓬发童子又是哪里人呢?我想,只有南楚的童子才散前发,你不如过山口,去东海郡寻人吧。” 不那么刻薄的人,也曾告诉文鸢真话:“王子侯来前,曾有一对母子到治所乞讨,只因他们不生本地人的长相,很快就被赶走。使女是否觉得我们狠毒?请看外边军兵往来越多,时局越紧。我们虽然不贪财,不拿血肉的身躯换钱,但也不能收留不明的外人,为自己招祸。谁知以后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呢。”文鸢道谢,过后用豫靖侯的长缡为符,登上望楼,去看城人口中的军兵,又闻到那股狼腥味。 与初入西平道时相比,三国步骑的确有增加。他们在城下巡视,肆意地抓捕,有时夺人,冲突到晚上,吓得治所居民早早熄灯。另有一支骑兵,常在近城处奔突,捕捉女子,确认面目和双手后,再丢开。文鸢被他们的铜兜鍪晃花眼睛,又为浓重的狼腥味而窒息,不得已下楼,边走边回看。 在贽宫里,她见过这支骑兵:豫靖侯推她进殿时,骑兵们卸去重甲,将白骨扳指摩得很亮,正与冯太主说话;过后他们频繁求见,每次都惹恼豫靖侯,文鸢听他用烦躁的声音称呼他们:“中山狼。” 文鸢强识记,记起后梁有一支中山军,是归属赵国的强大武力。 中山军来这里做什么呢……文鸢匆匆地走,明白自己的寻人变得更加困难。 顶着压力,她在某个上午出城。问遍治所、徒然地求助城人之后,她决定出去看一看。 一场冒险。 很久没有这样,无人的建筑,行道树,树间偶然有脸,身后时时有追逐。文鸢心动,以为回到了熟悉的生活。 她快步走着,及时隐藏自己,什么时候进入道河旁的小亭都不知道。往常这里是关津,查路符的地方,如今荒废,只有豫靖侯从省中带来的先马走充当过所官。文鸢去见他,在他面前喘气,逐渐冷静,见他打量自己,脸一下子红了,才想起自己的处境。 “小儿?” 她拘谨地问,换来这位小家臣的否认:“行人都没有,毋说小儿,军官也没抓到过小儿,他们抓得都是什么人呀!” 他很有话要说。 文鸢听了一会儿界地上的新鲜事,困于班容的去向,就要回去,被先马走喊住:“给我看看你的手。” 他看过她十指,突然捉住她手腕:“你要走,是要向前,还是往后?”往后是西平道,向前则是道河出源的山地,山地再向前,就是平原,文鸢伤着心,生着病,从平原来,试着忘记那里的一切。 “往后。”她这样说,摆脱先马走的纠缠。 然而站在亭外,她又惴悸:都怪先马走,说动她的心,现在没有人限制她,她可以向前逃。 蝉叫。文鸢出汗。 天晚了,决定要快。 班夫人的脸先浮现,然而人俱有的心声随即响起:“大可以将傻女人留在西平道。你不是救人于苦难的人,不用保护她。为了活命,你应逃向你的家,离开束缚你的人。你在灵飞行宫时罔顾多少人命,现在却不如以前。” 越听越觉得有理,文鸢甚至迈步,忽然有风动,呜咽声类似父王,让她一口咬破嘴唇。 她立刻转身,与一男子相遇。 心虚而焦虑的中年男子,高声大叫:“不是我,你找你的!”两人同时摔倒,男子撞上路石,伤了腿,文鸢则被野草划破手掌,双方都惊惧。先马走探头,很稀奇地看。 男子如同受辱,跛着腿跑开了,文鸢也捂住手心,沿道河走远。 能见西平道治所的近处,她拣块地方坐下。道河荡漾,河里的杜梨荡漾,丛林影下影,有一个少年女子正在哭泣。文鸢起初以为是自己,心里一酸,流一两滴泪,拭泪时才发现不是。她抬头,道河对岸的女子也抬头。 满身是草的小女子,不绾发,有饥色,未清洗的涕泗,很不体面,只有目光坦荡荡的。 在这样的同龄女子面前,文鸢最缺少大方,当下忸忸怩怩,开不了口,还是人家从对岸问她:“你哭什么?” “我并没有哭。”文鸢别过头擦泪,用的是出血的手,再转头时,吓人一跳。 女子尖叫,而后破涕为笑:“手上开个小口,就值得哭么?”文鸢觉得她笑得好听,让她笑一阵,忽然又听到她的哭声。 “你与我第一次见面,就能让我开怀,他与我起居十年,却让我失望伤心,”女子抽噎着,“我错看他,他不是我心意中的那类人。” 诉说爱恨的小女子,无尽地不甘心,切齿声传到河对岸,让文鸢发怔,结巴地劝说“不要伤心”,却被她责怪:“怎么可能不伤心,他对我说谎,于我有所隐瞒,我便与他赌气,离家百里,跨了国,我第一次出这样远的门。” 文鸢愕然:“你……”忽然住嘴。 失望伤心,两岸都有,为了曾经的爱人,文鸢也丧失清醒,最终被掳来这里。她不好意思如对岸的女子一般,便枕着臂弯静静地想,想起那人的一切好和谎言,就浮眼泪。 两人哭得道河都不安。 文鸢率先反应:“有骑兵。” 水面震动。狼腥味由远及近。 文鸢急忙起身,见对岸的女子还在哭,便提醒她:“快走吧。来的是——” “是中山军。你快走吧。”片刻过去,她已经平复,正在倾耳辨听,见文鸢紧张,便对她笑一笑。文鸢才见出她平常的样子:漂亮的单眼皮,很机敏的少女。 “那么你,”走出几步,一人仍旧担心另一人。 “我没事,你快回家,别再来这里哭了,明天一早,你手上的小口就会愈合。”少女逗文鸢开心。 文鸢怅然地笑,忽然有亮物闪过眼睛。 “快走吧,多谢你陪我。” 告别以后,她向治所跑,途中侧目,对岸人便扬起手,似乎在催促她。 白骨扳指在暮色里也能发光。 “太晚了。”文鸢捂住砰然的心,跑进城,到贽宫门下,遇见县子弟。 她怕他们向豫靖侯多说,便声明:“下午,我仅仅在治所城中走了走,之所以晚归,是因为——”但县人各个愁容,从文鸢身边过。 原来省中发兵。 消息从平原到海边,传了几个昼夜。 将军白 臧复守海狱。 大狱占半个岛屿,上面是石作的平台,下面关着莫名其妙的人。臧复扛鱼叉经过,听这些人喊:“冤枉啊,将军白。”就加快步伐。 将军白是蔑称。不是燕国贵族,听不懂其中的出入。大概押送官解人时,曾大喊:“将军白。”被这些人听去,以为是好名字,过后学舌,希望打动臧复——海狱唯一的看守。 “将军白,请放了我们!我们并不是楚人,你守着我们,其实是在浪费时间……” 臧复下潜,不听吵闹。 叉到海鱼以后,他和被囚的人一起吃。 隔着铁槛,男男女女对他笑,有些是讨好,有些是友好。另有人吃得口上沾盐,还在恳求:“将军白,放了我们吧。” “主君囚禁你们,我也没办法。”臧复埋头。 “主君欲要囚禁楚人,可我们不是楚人呀,这一室的冤屈,只能说给你听!”他一回应,人群立刻变得无法控制,十数双手探出,抓破他的衣服。臧复逃到海边,脱下破烂上衣:纯白色的布衣,如今全是指印。 反正他不喜欢这件衣服……臧复这样安慰自己,赤裸上身,坐在浅海里,来自海狱的呼声越大,他越恐慌。海上忽然有船,他不得不站起来,紧张地等待,两腿流沙,鬈发滴水,十分不雅:他就是这样不擅与人打交道。 船上的使者远见臧复,便目示同伴。大家都去看那海边青年的样子。 “陋。” 有人低声,明面上却不说,上岸以后,大喊“将军白”:“这次有皇帝戒书。” 无非是下臣代写的话,提醒用心,以海狱为重,不能出错。臧复聆听,点头,余光看到某人窃笑,才想起要伏在地上受戒饬,一张脸成赯色。 结束了,他去船上接人。蓬乱的人,大喊着:“我不是楚人!你们怎么不讲道理,胡乱抓捕?”被臧复扭住手腕,就拼命挣扎。但多数人力在臧复面前都不起作用:号为“将军白”的青年身长而坚固,燕北三郡的烽台最像他。 将人投进海狱,臧复又去岛另一侧取钱。 一楚人,一万圜,这是皇帝定下的,臧复没见过皇帝,只听说他坐燕王的车逃来燕国,住在广阳郡的阔宇里,与省中不两立;活捉楚人,便是预备未来会战时,挈制省中的新主人。毕竟那位楚殿下在全境有名,尤其与人民共命,传闻楚人折损,他就折损,楚人流血,他就飞到天上,化成悲鸣的云中君。 世上真有为神的人吗? 夜晚,臧复睡在小坞后,还在想楚王,并把自己的见闻掏空,来找与之相近的人物:燕国最高标的男性,无非是燕王与白狼侯,但他们……臧复辗转,最后坐起。 他觉得厌恶,停止比较,到海边走一走,看开阔天地里的月亮。 有“神王”美名的贵子,是另一轮月亮,后梁多少人爱他,而自己,一个徒辈,不知父母,在监狱工作,为人谑“将军白”——“将军白”怎么质疑“神王”? 臧复抚平白衣。 成人礼。其他青年都在抢纹衣,把虎豹、犀牛、狮子穿在身上,得到诸如“将军兑”“将军兕”“将军猊”的美名,而臧复拿了别人不要的白衣,不但被耻笑,甚至被提供衣服的人轻视。 “平民才穿白衣,足下是平民吗?可我记得你姓臧。” 臧复的臧,是燕国大尊的臧,与国王生母臧夫人,雄踞狼水的国戚白狼侯相同。 拥有这家的姓氏,却没有这家的性格,注定臧复会成为另类。如果不是臧夫人待他好,他早就沦为别人玩物,但是这次,他连臧夫人都惹恼——抱着白衣,臧复答不上来,只好看臧夫人,却发现臧夫人皱眉:睥睨一切的女贵族,从来不把小事放心上。 臧复吓得低头,过后才知道自己犯大错。 提供衣服的人,出身燕涿大地百年的豪族,其祖先以手工和染采闻名,到这一代,则提剑行走,呼为游侠。王族内的成人礼,游侠们携礼前来,名义是祝贺,实则有利益的切磋。两股力量无数次交手,为了土地和家园,前进或让步,唯独对彼此强悍气势,不会因为短期内谁胜谁负,放弃世代的品质。 当着游侠的面,臧复作为臧姓的年轻一代,却丢了臧夫人的脸。 “岁月之中,我鞠氏的青年,都以颜色为名字,”轻视过后,这些游侠向臧复示好,“足下就叫‘将军白’,别人听了,以为你是我鞠氏的小孩,会夸赞燕地官侠融洽。”他们走了,挂着笑容,仿佛打胜仗。而臧复被迫脱冠,接受臧夫人的怒火。 “你是哪位鞠妇生出的孩子?你选白色!你选!你不姓臧?你穿着这身衣服出去吧,将军白。” 臧复逃出礼堂,不辨方向,最终跑进卤地,被路人议论:“那陋人,不知是夫人女君哪里的穷亲属,成天赖在广阳,惹夫人生气。” 臧复仓皇地听,口鼻又涩又疼。 好在卤地柔软,盛着伤心的他,睡到深夜才回去,身上很清洁,也不惊动谁。月末,他被安排离开,没有人同情,还是臧夫人来送他:“你去狼水另一边生活,行走时别佝偻。” 臧复才觉得在卤地呼吸的咸气太多,要喷涌。他大哭一场,拜别抚养他的夫人,穿着白衣来到天涯海角。 多久以后,国家动乱,皇帝首次入燕,有人说臧夫人穿着烟霞服去接,迎合她的夫君;也有人反驳这种说法,说夫人明明穿着急装,以为皇帝身后有追兵,准备应战;更大胆的人说,夫人服衮,踩着后梁帝,笑他流亡,告诉他谁才是燕国的主人……臧复捡一兜砾石,正回住处,听到这些话,扔了石头,坐在崖间,很怅然:夫人的心也被占满,而他在这样的角落。 落寞的生活才过了几月,臧夫人代传皇帝令,要他守一座监狱:“一件要事,交给你了。” 臧复如在梦中,反复确认口令,直到使者不耐烦才答应。那时他为了某种满足,抛开良心,现在却被良心折磨。 “将军白,请听我说,我旁边这人大概是楚人,我见他蓄了好长发,好须髭。但我没有,所以我不是楚人!我誓言,我不是!” “我也不是!我的头发胡须,都是到这里才长起来的呀!但是,将军白,我旁边这人说话文气,还不认识北谷,他才是真正的楚人吧!” 走到海狱,又是寻常争吵。臧复靠在石台上,等声音没去,才到槛边,帮他们收一收乱伸的腿脚——睡觉撞铁槛,疼痛非常——收完以后,臧复守在狱前,继续看月亮。 其实,他倒希望狱中有一二楚人:他愿意去看被主君深爱的子民,看到了,或许也能看出那位神王殿下的影子。 人的鼾声里,臧复睡着了。末伏的月笼罩他,很温暖,有人靠近,拨开他的长鬈发,打量他的脸。 这人身后有浪,浪里有尸体,似乎是对岸候官和尉兵的尸体。 一个浪过,尸体没了,再一个浪,正红夺蓝,像是大口,正要吃掉燕国一角。臧复彻底吓醒,与披风下的男子面对面。 “啊呀。”他惊讶。 睡前几番设想,臧复以为自己终于幻觉出了楚殿下的模样:风行海川,停在这人发间,长发与斗篷猎猎地扬,露出面目,男子形色之美,让目视者黯然。 “谁。”这人先发问。 臧复仿佛受审:“广阳臧复。” 他突然想到,这人侵岛,或许是贼。 臧复跃起,被按回地上。 “臧?你是王族?” “我,我,”那人没用力,臧复却受压,抬不起头,“我算是。” 似乎有冷笑声。 臧复受过许多人的笑,今夜却不希望受眼前人的笑,他没见过如此动人的脸,见到了,就自作主,认为它应属于传闻中的、高尚温柔的神王。神王怎么这样笑?像世上最恶的人。 “里面都是楚人?”这人去看海狱。 臧复勉强斥人:“都是楚人又怎样?不要妄动!”又被笑。 “尽是不实的事。”这人沿铁槛走,扫视囚人,最后看臧复——臧复现在确定这人是恶了。 他用鱼叉去刺,连斗篷都没挨到,就跄到一边。他明明有力气,在这人面前却成了拙陋的表现。他再刺,被人击中后脑,被迫跪在这人脚边。一绺发落在他脸上。 “我说了实话,你却攻击我,你这好坏不分的小子,嗯?” 臧复咬着头发,被踩脸,被当成孺子玩笑,全身战栗,停不下来:“不实的人是你。海狱里的就是楚人。” “是楚人吗?” “是。”臧复忽然挣起,钳制他的脚,让他踩。 “你很有性格。”人抽脚,臧复宽松了,以为自己已经殉职。 他大口喘气,吃了头发又哕出。 “不错,最好由你们集合楚人,省得我累。”人声远去,“你想找真正的楚人,就拿着这绺头发去找吧。” 臧复从热汗中醒来。 美而残酷的梦结束了,但他不能骗自己,这实在不是梦,他的后脑受伤,脸有阵痛,白发在手里。 臧复大叫。 海狱里的人惊醒:“怎么,放人了吗?” 臧复流汗,以白发示众。他们全无反应,只是互相打听,有没有人被释,问到最后,又齐声:“将军白,请放了我们,我们不是楚人呀!” 臧复捂着耳朵,觉得不得了,必须要上报。 他在月下跑,为又一次辜负臧夫人而落泪。到海口处,他看到船,以为是那位神秘的施暴者所乘。他几乎扎进船里,与候官撞在一起。 “你!”臧复大吼。 “欸!”候官也大吼,他被这腼腆的青年吓到。 两人都有要紧事。候官抢先说:“快,将军白,快告诉我,易楚人的钱,还剩多少?使者在对岸等!” 臧复冷静下来,现出平时的样子:“还,还剩九万圜。” “只有九万圜!”候官在跳,在叫,“别的值钱物呢?” “还有铅币和白银……怎么了?”臧复小心地问。海狱里的人也伸头。 “西平道来人,声称捕到了真正的楚人,还是贵族哪,”候官夸张使者的话,“那人走跛一条腿,匍匐进殿,献上楚童子的发带,开口就要四十万圜!好在我君燕王于西平道驻兵,上人也遣使,不日就有回音,现在就看我——坏了,将军白,过去一万圜,一万圜,钱全让不实者换走,如今我怎么办呢?” 臧复愕然。 陪候官想一会儿筹钱的方法,臧复问:“海狱里的人呢?” “什么?” “有了真正的楚人,还需要他们吗?” 候官拉他到一边,用下巴指海。 臧复吓着。 白发别在衣袖里,搔他。 勇气让臧复对候官说:“我想和使者回一趟广阳郡。” 候官以为他要去举报自己,忙追着他摇头,但臧复已经下定决心。 他安置鱼叉,整理行装,在狱前来回。候官和囚人都喊他“将军白”,他赤红着脸,假装听不见,忽然凑近铁槛:“我去分辨真假。如果是假,你们都有命活。” 渡海时,正是月亮下沉、臧复看日出的时候。 ? 社恐小臧(o'ω'o),重要剧情人物。 持铃首的人 省中发兵第三天,关东平原被连攻数城。各地军政官才知道消息是延迟的,对发兵的那位人物又加重了恨,这其中,守西平道的豫靖侯最甚。 “向关东行军,最终不就是朝西平道来?”他拿中山军的将领出气,“息再可恶,你们也可恶。” 中山尉的副官被这位年轻的王子侯骂得抬不起头,仍然坚持说:“小人这就走,走前要报告侯王,做过所的登记。”豫靖侯让他闭嘴,呼吸之间,贽宫充斥狼腥味。 中山军在西平道待了一月。一月当中,他们不抓楚人,不协助治安,只在治所附近找女子,检查两手。昨夜,他们卸武装,登小丘,像狼一样呼嚎军情,陈述君主赵王的难处,连夜连山都是人声,今早又要辞行,实在怪异。 其实,省中大军压境,西平道正缺帮手。为了脸面,豫靖侯当然不会挽留他们,心里却气不过,便将息再、中山军乃至赵王各骂了好一会儿,最后问:“那人找到了?” “找到了。” “那就快滚。” 中山军回国,马蹄声撼动官道。 鞠缙至惊起,要抱班容去屋后的林子,被鞠妇阻拦。 “不要紧,唯独这支骑兵不会抓人,只会看看手,看看长相,检查屋里是否藏匿。上次你不在家,他们就是这样,这次也让他们看就是了。”老少三人摆好手,等了一会儿。外面没动静。 “走了?”鞠妇在门隙里。 班容便从门下溜出,被抓回。 “不能出去。” “我想去见我的母亲,还有知岁。况且骑兵走了,外面不危险了。” “不行,”鞠缙至一味地阻止,“外面危险,不能出去。” 他不知自己的表情,但从班容的反应,猜出自己可怖的样子。 楚童子的两眼像清水,能映出很多东西。鞠缙至一看就不自在,便将班容拘禁,做些别的。 抓到班容以后,鞠缙至回家了。父母正在绝望中度日,以为儿子走失,开门见到他,又惊又喜。鞠妇哭倒,鞠解则给儿子一掌,怪他乱跑,让人担心。 鞠缙至受一巴掌,将班容抱给二人:“我没有乱跑,这便是收获,一位楚人。”见两人不明白,鞠缙至强将小孩按在父母怀中:“可以用他换钱。” 年长的人消去疑色,转而看年轻的人,神情很恐惧:“你说什么?” 鞠缙至急着进屋,将门槛踢破。 夜里,一家人深谈,吵醒班容。他原本是被闷晕的,能够呼吸,自然就醒了。草屋不绝声,他贴着听。断续的声音,都是在讨论他。 “不行,这小儿才几岁?” “和几岁有什么关系?这是楚人哪,一楚人,一万圜。” “不,不止。” 听到鞠缙至的声音,班容有了笑容。 他继续听。鞠缙至继续说:“不止一万。毕竟这是真正的楚人,与抓去燕国替死的庶人大不同,由我来说,大约十万一人。” 草屋突然变得绝声。 班容捂住胸膛,仔细地听,许久才发觉是冷汗入耳。他甩净汗水,还是听不到,回头正与一家三口面对面。 “你醒了?待在这,外面危险。”三人都对他笑。 之后的几天,班容逃出去,又不得不回来,有时是被鞠缙至抓回来,有时是因外面实在危险:三国的军官挨个草丛搜,看起来,附近的流亡已经被他们抓尽。 他坐在破瓮窗户下面,抱着膝盖,看对面的鞠缙至。 鞠妇将饭送到两人身边时,他发问:“贵人,你们要拿我换钱吗?”鞠妇脸红了,转头就走。鞠缙至强咬牙:“说什么呢,等外面不危险了,我带你去找你母亲。” 夜里,争论变得激烈。 为母者不忍:“不行,他那么小,正是识事的时候,我们三个成人,如何,唉,我做不出来……况且这不仁不义的事,传到燕国,不被族人嘲笑?” 为父者便愤怒:“你现在为什么不在家乡喝羊汤?不是因为族人?那些人不顾亲伦仇恨,驱逐同宗,甘愿给燕王做狗,早不是游侠的子女。我们不过献上一个小儿,远不及他们。”他推开鞠妇,和儿子商量。第二天一早,鞠解做远行的准备。鞠妇帮他顺发,看到他颤抖。 “我先回去,见那位皇帝,说一位楚贵族在西平道治所内——按小儿的话,他父亲是楚国太仆,他是尊贵之家的孩子——如果皇帝有心买人,愿意出十万圜,必然会来查探,恰好那小儿的母亲在城中,证明我说实话。” “你们就藏在道河附近,看到治所来使,立刻往北去,跑不过使者也不要紧。他们捕一人,我们再献一人,前前后后能得二十万圜。” “如果他们不愿出十万圜呢?又或者,我听说那位皇帝是个残忍的人,假若他出尔反尔?”鞠妇支撑他。 “那么我死,你们活,转道走,再也别回去,”鞠解吐口气,“这就算报应了。” 他和妻子话别,出门有些眩晕。 四处好像藏人,用哀切的嗓音呼唤“我儿”。 鞠解切齿:“不是我,我没有抓你儿,你找你的。”他心虚又焦虑,一口气跑没影。鞠缙至搂着母亲,靠在门前抹眼睛。 他难过,同时重拾决心,要做英雄。 “你常说,想见母亲和知岁,你母亲我已经见过了,知岁又是谁呢?”他开始从班容嘴里套话。 “知岁就是知岁。” 班容什么都向他坦白。鞠缙至起先以为这小儿被吓傻,后来想起面临危机的夜,楚人母子保护自己,才明白所谓天性。他有些不快,继续问:“那么,那位叫知岁的人,总有男女老少的分别吧?” “她是少于贵人的女子。” “哦,那么她是你的姐姐?或是别的楚贵族的姊妹?” “她是楚国人的姊妹,”班容恬美的笑,引来鞠缙至和鞠妇的注意,“楚王爱她,或许她会成为国母。” 鞠缙至分不清爱:“什么,楚王爱她?” 他看鞠妇,鞠妇看他。两人咬手指:“不会吧,那样珍重的人,怎么会在这里,楚王肯定把她带在身边……”片刻以后,鞠缙要出门追父亲,鞠妇抢在他之前。 也是,楚人从不谎言。 “我去追,你在这里看小儿,如果外人来,我不一定能守住他,”鞠妇宽慰儿子,“倒是你帮阿母出出主意,如果追上了,我要如何跟你父亲说呢?” “就说再加二十万圜,”鞠缙至的手在抖,“楚王深爱的人,怎么算都无价,但是要让他们知道确有其人,并且人在我们这里。” 四十万圜,在后梁以北的任何国家,都足够三口人的生活,不但如此,连其余流亡的族人也能一并养活。鞠缙至决心要做英雄,做不成自己憧憬的,就换一种。 他已经开始思考,如何将知岁从治所城中夺出。 日暮了,想来想去,鞠缙至只能想到用班容做饵,引她出来。但班容这两天在屋一角,有了抵抗的样子,鞠缙至明白,这小儿再纯良,也终于不把自己当贵人,而当成仇人了。 他试着叫班容:“小子,如何呢?你愿意带我去找你母亲,找知岁姐姐吗?” 班容把头埋低。 鞠缙至心里刺痛,另想办法。 衣袋里有东西硌他,是枚铜球。 鞠缙至去屋另一角,抓了它摩挲,觉得好受些。 还是挥不动剑的年纪,鞠缙至常常从大男处收到剑的铃首。豪爽的人,要在幼子面前表现,故意挑选寒天,迎风呼喝一声断剑,再将铜铃首丢到高处。一伙红黄青绿为名的小儿,便去哄抢,听长辈们教训:“对付不了剑锋,就对付剑首,拿着玩吧,等你们成为大男,要善使剑。”鞠缙至如今是大男了,身边人离散,或者变心,而他仍然抓着铜铃首,为生活不甘。 鞠缙至烦闷,不得不取下窗户透气,又想了想,挟起班容。 “我不去,”班容挣扎,“我与我母亲能报你的恩,对你坦诚,唯独不能帮你欺骗知岁。” “闭嘴,透气而已,”鞠缙至不客气地拍他脸,“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办。”附近驻兵起炊,鞠缙至觉得这时候出去,不会碰到任何人。腋下的小儿老实了,他松口气,推开门,与文鸢对视。 “劳驾,我,行了远路,借一口水。”一人闪烁目光。 “哦,你请便,水井在屋后,我带我,我儿散步。”另一人拘谨,绕着走,同时换手揣进腋下,堵小儿的嘴。 走出三步,鞠缙至的汗已经湿透衣襟。 他转头。文鸢跟着他,脚踩他的影。 鞠缙至觉得受擒,突然松手,将小儿丢出很远,转去抓文鸢的衣领。 剑架在他脖子上,勒出一条血印。 “早知他在近城处,我就叫两个人抓他回去,省的你受累。”豫靖侯放下班容,持剑上前。 文鸢这才跌坐:“是呀。” 找遍治所以后,她又走穿了城防,回来的路上,甚至留下红色的脚印。县子弟被打动,城人肃然,最后是豫靖侯。他万般不情愿,还是放下脸面:“文鸢,我总问你为什么偏爱那小儿,现在看来,是,是我错了,我帮你找,你别这样。”文鸢捂着手背上的伤疤,忽然红了眼圈。豫靖侯便连认错都说不出,环住她的腰:“我帮你找,我的好文鸢。” 两人把旧地又找一遍,最终才发现这里。很难想到,尸体成堆的地方,竟有一小户人家,多落魄。 ? 久等,加了点内容,又多写一个结局,后期正常更新,然后大概下部结束的时候会有分线的章节(会标明),之后一条是既定的结局线,一条是if线(稍微影响了前面的内容,改得头晕脑胀?_?) 南山口(豫靖侯H,强制,慎) 47 5x.com 豫靖侯觉得自己长出两面。 当他看到文鸢抱着失而复得的小儿,两人靠在一起笑时,他还是有些嫉妒,有些不以为然,同时另一面却同他们笑,因此放松警惕,被鞠缙至反扑,抢了剑刺入肩膀。 这一下让豫靖侯复归本性。 他暴怒,打翻人,夺回剑,在昏色里准备杀戮,抬头看到文鸢已经站在草屋后,掩住班容的面。 “走了。”他收手,生硬地说。 豫靖侯流血回贽宫,关好鞠缙至,开始处理治所的事。冯太主半途见他,扬起手杖:“什么时候了,你还出去打猎?没有?那么这伤是哪里来的?息再的虎狼伤的?你也知道息再的虎狼快到西平道了!” 豫靖侯溜得像个孩子。 医师和文鸢在门前相遇时,他正脱上衣,检查伤口,见状,只准文鸢进来。 医师热情地跟随:“王子侯受的是轻伤,我来帮你治疗。” “是重伤!你治不好。”豫靖侯赶他出去,随后半倚在床边。 文鸢不好直视他袒露处,垂眼帮他上药,他只是看,十分倨傲,及视线交错,才垂头丧气地问:“你对我无话可说吗?” 文鸢看眼色,立刻说一句“多谢你”,他反而生气了,捉住她的手:“你要谢我,要偿还我,哪止一句话。” 他总忘记自己是掳掠者,而文鸢是被掳掠者,总想以平常的身份相处。文鸢最怕他这样。他越逼迫,她越躲他,这时不得不中断包扎,还触到他的伤处。 “嘶。”豫靖侯松手了,转去一边。 黄昏照男女。男女的影从大床延伸到屏扆。一只影很矜持,一只影却携带主人的别扭,撑着下巴别视他处,许久才转向。 “但我不要。你收我的好,反过来感谢我,偿还我,就好像我们是生人,动辄守礼……”豫靖侯低声。 文鸢以为他消气,也低声:“但我们终需守礼。”得了他一句带怒的“你”,吓得噤口。 “你,哼,总之我不要你‘多谢’,你既然有话说,不如说一说,你和那对母子是什么关系,为什么竭力保护他们。” 文鸢支支吾吾,又要含混。豫靖侯便无情:“你不交代,我将他们扔出去。”他真的吩咐家臣去办,文鸢便赶到床一角,阻挡他的视线:她伏在床镇上,人高一些,又承晚霞,非凡颜色。 豫靖侯看了很有一会儿,听到她说:“是友人的妻子。”这才回神,眉间开始不平。 “说谎,”他近她身,捧起她的脸,“我与你认识多少年,你哪里来的友人?”文鸢愣愣地听,随后低头:“有吧……”豫靖侯才发觉话有问题。夲伩首髮站:i52 yzw.co m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阅读 可他强硬起来,不顾人伤心,当下打断她:“有也是我。”他好她,多少年前就是如此,那时省中传得广,人都说西平王和淮海主的儿子、被冯太主宠坏的少年,整天追逐文鸢,却不像其他贵族子追逐女人,只顾取乐:“那小子,像是倾心咯!” 口口相传中,夹杂宗室子的玩笑:“无母之子,就喜欢无母之女。不过,他今日找上最失势的公主,明日便不能食西平王邑。”赵王尤甚——彼时他幼而顽劣,特意去找冯太主:“姑奶奶,西平王国的土地,日后就划到我赵国吧。”冯太主气得发晕,骂了后梁帝,又警告豫靖侯:“你再和文鸢好?” 豫靖侯不在乎:他那时更年幼,更无顾忌。 从什么时候起,大概是初见她,又或是偶遇被别人欺负的她,他便多看,觉得文鸢怪,那样漂亮,却朴素衣着,那样朴素,却挂条金链,让人浮想。看得次数太多,他闭眼就可以想出一个完美的她,腼腆少言,但一开口,明光在嘴边晃。 简直是勾引。 日偏西,他夺走她的王教章句,不让她读,让她含住他的嘴唇——这不是豫靖侯闭眼的想象,而是确有其事,两人约十四五岁,两具发育中的身体贴在一起,少年少女削薄的肩合在一起,像两团火燎在一起,庑殿都热。他将她压在殿柱上亲吻,吮吸金链,问有没有人与她这样亲热,看到她流着泪摇头,他就心悦。他那时可是喜欢什么就夺取什么的人,还不知道世上有多种苦恼。 然而现在苦恼傍身。豫靖侯觉得自己还不如小时候,实在气不过,便撑着床,审视文鸢:“实话,他们是不是楚人?” 文鸢摇头:“不是。” 她自知脸色难看,想掩藏,被他托着下巴,只好沉默。 豫靖侯失望地看她,最后附在她耳边:“你登高去看南山口,那样专心,我在你身后几次,你全然没有发现,我便以为,你想逃走,想到忘我的地步,”说到这里,他有停顿,“但你每次都带着那女子,我就明白了,又跟着你的足迹去问城民,获知她母子确实是外人,来西平道时,还编着长辫,束着发带。” 霞光里,文鸢的脸煞白。 如豫靖侯所说,两人认识很久了。文鸢对这位表兄的印象,从来都是鲁莽且目空一切。因为她鲜有正视他的时候,一见他,便捂嘴逃走。至于他究竟长成了怎样的人,是否有缜密的时候,她又怎么会知道呢。 文鸢想,这是自己的错。 她从他手中脱出,为班夫人和班容争取余地:“他们真的不是楚人。”但她越努力,他越生气,到最后目光也阴森森的。 他将她压在床屏上,摩挲她的血痣。 “你为何害怕呢?”他问她,“你觉得我会拿他们换钱?”这时县子弟拥堵在门口,抢着要报告什么,豫靖侯卸下指环,投到门上,让他们闭嘴,示意文鸢回答。 文鸢咬嘴唇。 豫靖侯竟把她的嘴掰开。 “不。”文鸢哽咽——他的手指压着她的舌头。 “哦,那么你害怕我阻挠你回楚国。” “什么。”文鸢愣住。 她倒是没想过回楚国,最大胆的想法,不过是想找到班容,将他母子二人送归,那之后自己流亡,或者寄在谁的土地上,都无所谓:各人有各人的去处,而她无处可去,不就是这样的下场。 但她在风里捋发,痴然地望山口时,也在按腿,估算脚力、体力、里程,无自觉地做准备:豫靖侯不说,文鸢便不会承认,她想回楚国,她多向往在楚的生活,哪怕是假的,也是一段好岁月。 为了不盈泪,文鸢干脆紧闭双眼:“我没有,我回楚国干什么呢。”连天找人,她累了,豫靖侯这时候刻薄,实在让她难以应付。 “干什么?那当然是,从我身边离开,去寻你爱的楚王,你……”豫靖侯艰难地说。 他浑身疼,不想再倚靠床,便将文鸢带到门前。两人欺在红桦门上,为迟暮染,为悲与怨扭曲五官,属于皇室同血者的妖冶在两人身上复现,文鸢看豫靖侯像淮海长公主,豫靖侯看文鸢像臧美人:他们也长大,到了纠葛的年纪,不及时止住,就会重演父母辈的悲情。 父母辈多少悲情,即使人淡忘,也有不会淡忘者。贽宫就让豫靖侯想起父母。 他依着门,让步了:“其实,只要你开口,我都会满足你,哪怕想要远离我,只要你开口……可你就是不明白。”见文鸢不语,他去摸血痣,却被拍开手。 “我不愿明白你。”文鸢生平没有这样坚决。说完,她后怕,夺门走了,在外偷听的子弟们因而暴露。看到豫靖侯的脸色,他们以为死期将至。 “什么事。”出乎众人意料,豫靖侯并没有动怒,而是回到床边包扎。 “我君安好?”有人试探,得了他的白眼,立刻报告,“齐国乱,齐驻西平道军今日回国。” “嗯。”包扎总出错。伤处涌血,淌了半条臂膀。 县子弟们心惊肉跳:“我君平心想,小兔小獾生气,也会争斗,公主柔顺,毕竟是个人,吵架而已。” 豫靖侯扯断纱布,他们便不敢劝了,继续说:“哦,有官员从关东逃还,称省中发兵,带兵的是个少年。另有一支兵力向北,行军兼募兵,到如今才有规模,直奔燕国西南大郡广阳去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广阳郡来了一队使者,如今正在太主处。” “广阳临危,向我们遣使有什么用?赵王自然会领三军,从半路截杀,”豫靖侯擦净胳膊上的血,“再去问问使者的来意。” 人去了半天:“太主不让人近,派了看守,还关了门。” 豫靖侯懒于揣测,沉默地穿衣。又过一刻,太主处来人请他。 贽宫空荡荡。过人时,脚步能传很远。人去,文鸢才现身,向寝室赶。 她想好了,午夜时分,就送班氏母子回楚国。 震惊海内的楚乱经过数月,息再先后安置四军抚境:第一是西北国远军,再来是平三辅所得的京城护卫军,后又加上东海、长沙两郡的新尉兵,最近一次则比较特别,是借调了境外属国南越王军。 在灵飞休整的日子里,晏待时将这些当作见闻,讲给文鸢听,她都记住了,当下嘱咐班容:“楚国不是过去的楚国,内多外人。你与夫人过东海郡,一定要找本地人引路,无人引路,就沿国境线,走乡里,这样最险遇上的都是东海尉或长沙尉,他们生长在江淮,能辨楚人;千万别图快,想一天到郢都,遇上外国军人,就不好。” 班容急着问:“你呢?” “我送你们回去。”她囫囵答,挽住母子俩出门,打算遇到值人,就借口失眠。 但走廊无人。 文鸢不安:“嗯?” 一路顺利,贽宫像是空了。他们离开治所,来到南边的山口,风吹草动,远处有黄杨花气。 楚地当季盛景,当属百里黄杨开花。香气轻盈,散入临郡,从来为郡人称赞“神意袭予”。文鸢闻着花香,少有这样的感觉:自由近在咫尺。 “走吧。”四人动身。文鸢才发现豫靖侯:他趋步在后。黑夜掩藏他的面色。 不及惊吓,文鸢先推班氏母子过山口,才转身,靠着岩壁。 黄土在脚下流,她被带动,回到豫靖侯身边。 “怎么不和他们走?” “你会来追。” “哦,你为楚人做牺牲。”有手钳制她的颈,“但难道是我错记,你明明说他们不是楚人。” “我骗了你。”文鸢几乎窒息。 “是,你待我不真诚,”她被迫趴在他胸口,两人没有距离,细小的动作都能影响彼此的身体,文鸢甚至能听到他的心动,“别人说你陋,这是假话,你很好看,我幼时就觉得你是省中最上者,但我以为你不能自理,是个怯弱的人,现在才发觉我错了,你坚强如固石,尤其对我——即使这样,我也……” 话没听完,她被人捂住耳朵亲吻。 山口另一边,豫靖侯布置的家臣抓住班氏母子,将他们解回贽宫。 脚步纷纷,从纠缠的两人间过。文鸢被按在地上,被撕开外衣,仍然努力辨听,听到班容的哭喊:“知岁。”她流下冷汗,忽然被分开双腿。 外物入体的疼,带走汗意。 文鸢惊恐,在夜色里推拒:“你做什么?” 豫靖侯一手拦她,一手掐她的腰,放她在岩石上。 一点点月色,照亮可怜的、瑟瑟发抖的她,豫靖侯觉得受扼,红了眼睛,一举插入。 文鸢不动了,有些涣散,头发也松了,两臂也下垂,只有身体深处在收紧,忽然涌出一股水。 两人同时呻吟。 豫靖侯揽她在身前,一下一下地插入她的身体,揽腰的手,扣入她腿间,生涩地抚摸,很快有水声,由小及大,响过肉与肉的撞击,最后变成小流,混进黄土里。 她喷了很多水,似乎醒了,浑身发软,仍然轻轻地挣扎。两人接着滚到地上,交合在一起,半边身体都是湿的,发间都是草茎和泥沙,胸脯上都是彼此的眼泪和口水。豫靖侯深埋在文鸢体内,将精液射给她时,她忽然打他。 “你对我好,从来都是害我,你不知你好完,就有人来笑我,来恐吓我,从幼时起,就是这样。我讨厌你,想远离你,你,你不明白吗?”体内体外如浸沸水,文鸢于恸哭中想起燕、赵二王,郿弋公主并冯太主。她失常了,去打豫靖侯,把这些年不启齿的委屈说出来,“你不如也为恶,也笑我,也恐吓我。” 豫靖侯搂着她,让她打,捉住她的手深吻她,到她喘不过气,又开始打他,才放她在身上抽噎。听到她亲口说讨厌,他忍了许久,终于还是掉眼泪:两人不过是差半岁的青年男女,都有没出息的样子。 “话很难听,”后夜,豫靖侯亲了亲文鸢湿润的嘴唇,见她昏厥,便抱她起来,“然而你终于待我真诚了。” 他凭贽宫的灯火回家,一路抱人,牵动伤口。道上都是他的血。 日夜(豫靖侯H,强制,微百合,慎) 两具身体在流汗。飞动的帐,碎的玉枕,湿被,文鸢陷在里面,不知第几次出声。涡纹在她脸一侧转。她垂下眼睛,变得不清醒。 身上的人立刻咬她一口,让她醒。于是无休止的交合之后,是她哑着嗓子哭喊,推拒,最后被拎起脚腕,再次贯穿身体。 从南山口回来,豫靖侯立刻开启内室,将她关在里面行男女事,经过几个彻夜。 青春少年的幻想,是在紫帐里、玉床上,亲吻他最美丽最脆弱的少女,没想两人间的初次却在黄土里,像仇人扭打进草——文鸢失常,动了手,他也失常,觉得性格当中久抑的东西在喷薄,如今没人能阻止他了——当下,豫靖侯占有文鸢的一切,甚至不许她感受日夜,不但封上内室门,还设重帐,掩盖织物。于是文鸢能感受的只剩下豫靖侯,他起身,就是白天,他置身进来,又到晚上;两人缠绵至于无知觉,则是启明;子夜时她通常在哭,在受精,在他身下或身上挣扎。 他不餍足,从床到池,纠缠她的身体,最后又将她压在温水里:她属于他,到她的盥沐都属于他。 文鸢不愿,豫靖侯就用强,分开她的腿,抚出两人的体液再插入。一场清洁乱了,池溢水,人交错四肢,回声逐渐疯狂。 浑水中,一人吮咬另一人的胸脯,对她出神:她原本有香味,现在也没了,身上都是他的味道。 这样对吗?他扪心,后想起淮海长公主的教导。 “喜欢什么,用手段抢。你父封地,你母食邑,你可是后梁独一位异姓王子,如果长成懦夫,就由我来处置你。”淮海长公主曾经说。 豫靖侯出生便失怙,从记事起,只知一位风光的母亲,听到异姓王,不禁问:“嗯?”但长公主没有回答,就倒下了,一轮月相后,在贽宫飘摇的秋景里死去,世语“淮海主性褊,五年而薨,忧死也”,多数人都赞同,只有豫靖侯极力否认——殡葬时,他看见长公主嘴角的血——这位骄女分明是心有不甘,咬牙怒极而死,说她忧悒的,都是看轻她的人。 后梁帝不能奈何亲妹妹淮海长公主。 小时候,她抢他的用物,长大则抢他最秀美的执事,兄妹俩起了很多争执,甚至互相诅咒。他笑骂她:“你终要称我为陛下,那时我会夺走你所钟爱者,无论男女。” 淮海主迟疑:“哼,你夺?”她很快转身,同时捂住砰然的心。 公主难得钟爱者,得到了,就会沦为普通人,在乎得失。后梁帝威胁说夺,说中她私心,引她不快——彼时正有一位好女让她悭吝。 后梁皇室多楚人,体长而貌美,淮海长公主在其中为上。 她高,衬得其他女子都弱,尤其衬得季休娇小,出行时,季休扶她的手,本来是侍候她,却反被她包进怀中;淮海主又爱服宽,步伐间,大袖展动,掩住季休口鼻,使其在华贵的衣料里呼救,自己则捧腹;笑过了,公主为季休别发,轻而易举搂住她的腰,抱她到身前,听她的呼吸。 袅袅的低声是乐声,淮海主听不够,某天开始,要和季休同榻,要日夜都有她。两人每回卧室,一人走前,一人走后,或是并肩,都会被人议论:“虽说公主不日便会厌烦此女,但如今确是被此女迷住了。” “他们说我被你迷住了。”床笫间,女子依偎着,淮海长公主对季休耳语。 “怎会呢,是季休被公主迷住了。”季休甜蜜地笑。 她有自知之明:自己不过是小邑之民的女儿,与其他美人一道献给皇帝,又因体态轻,为公主纳罕,抢了留在身边;让小邑之民着迷的她,却不可能让公主着迷,公主可是天家的女儿。 但她实在倾慕公主,忍不住学其耳语:“请公主示好,季休终生为公主奴,为公主器。” 她咬小指,说情话,闪烁的眼与水一样的声音。淮海主听着,湮于欲望,短时间内离不开她了。 为了示好,公主给季休起小名,有时叫她“别针”,有时叫她“缘女”。她俨然成了公主身上的小装饰,衣上的小花边,与主人最亲密。后来,她们又滚到床上,不是耳语,而是取悦对方的身体,淮海主纵容她,允许她骑到身上,为她口交,再将她掀翻,捆束她的四肢,这种游戏最快意。玩至癫狂时,季休脸色发白,将要窒息,公主便用自己的唇去和她的唇,像两瓣花合在一起。窥视的侍女说,室内当春。 不过,也有人窥视到龃龉:某次,季休想要公主舒服,便用指抵住她柔软的身体,一口气送进去,却碰到阻碍。 她发愣,挨了打,立刻抽手,伏在床下。 “你触到什么?惊讶什么?”淮海主躺在床上,起伏双乳,“你觉得我非处女,所以这样大胆。” “不,我只是……”季休想要辩解,又受了一脚,就闭嘴了。许久,淮海主让她回来,圈住她的腰。 “我希望有位心仪的人,我的身体和别的什么,都应属于他,”两人重新依偎,季休发抖,淮海主为她抚背,“这话太懦弱,我只说给你,你不许说给第叁人听,包括我之心仪者。” “是,”季休埋在公主颈下,又抬头,含泪誓言,“公主去找心仪者吧,季休依然为公主奴,为公主器。” 旧朝留下许多贵族。 其中一部分人眷恋过去,不肯放弃以“王孙”“公孙”自称,相应的,他们也要履行义务,例如以血脉与当权者合作,保护世代的尊位。后梁皇室中,就有厉皇后出身义阳国,臧夫人出身无虑国,柳夫人出身旧卢国,后来的赵王妃则出身中山古国……不过,在淮海长公主择婿的年纪,这些大贵族并不十分积极,每朝会,只有小国来聘,往往衣不得体,言不由衷,让接待的大臣都皱眉。 最难堪的一次,来的是东边的小国,名叫准于,使者风尘仆仆,穿过时的礼服,进殿说方言——为了羞辱淮海长公主,后梁帝勉强留下他们,过后派人考察准于,发现国很可怜,从有址时起,就是一座小城,再无其他。 “啧。” 后梁帝原本没有将准于放在眼里,见与其交好无利,更不想应付,就叫来公主,当她的面赶走了准于使者,又讥讽道:“如此,就是以正礼求尚公主的人。你看到了?他们低劣,正因为你低劣。” 淮海主红了眼,很不服气:“是呀,我也觉得他们低劣,我去道上随便捉人,都比他们强。”她忿然回家,又气不过,在季休等一众宠爱的呼声中,上车出省,飞驰向东,预备掠十余名好男子。 然而公主最终只掠回一人。 几天后,她到家,斥退众人,将这名阴郁的青年丢进汤池,直到他快死了,才拽他上来。 水汽中,淮海主看他的脸,忍不住用手抚摸,像对待珍品。 青年转醒,深深地看她,并不说话。 “你认识我?”公主很聪明,“大街上只有你向我作礼。” “我常常临摹你的画像,认识又如何?”青年很不甘,“不要我便不要我,又带我回来干什么?” “嗯?”聪明的公主,听到这里也疑惑。 与此同时,准于使者去而复返,正在宫门外哭:“不要侮辱良人了!他为求亲,吃了很多苦,既然受拒,就让他归国吧。” 原来几天以前,准于使者被驱逐,便回馆,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准于争——准于国虽然弱小,却很郑重,为了求婚,不但使者,连贵族本人都来了——准于争坐在朝阳里听,神色黯然:“也难怪,我们本就受轻视。”他宽慰使者,叫他们休息片刻,收拾东西回国,自己则捏紧了手,站在大街上。 太阳东升,他从脚开始明亮;到长发都染金时,他叹口气,转身就看见淮海长公主。 不自觉的,准于争向她行礼:没来省中时,他虽不情愿,还是画了很多张公主像,不断练习见面礼。他那时以为自己会受正式的接待,和公主宴会。 屈身再起身,生气的女子与失意的男子对视。 两人从没有这样发怔,像两个痴人。 淮海长公主率先清醒,驾车冲开人群,来到他身边,在众人的惊叫声中拽他上车。准于争不及反应,以为她接受自己,忍不住高兴,又突然明白。 “你做什么?”他推拒。 “走。”公主强拉他。 道上于是有高声的警告:“淮海主掠人来!”掠人者笑着赶马,看看车中人,再也不想掠别人。 就这样,公主将准于国的青年贵族又掠回省中,浑然不知情,还当他是匹夫之身,将他投入热水清洗,直到后梁帝的舆驾停在府门前。 “把人交出来吧。”后梁帝劝,却忍不住,最后大笑,“哈,你真是非凡女子,真是我的妹妹。”由他讲述,淮海长公主才知道青年的身份,连耳背都红了。 “掠来的人还低劣吗?” “皇帝不如问些别的呢。”后梁帝咄咄不放过,淮海主没处躲,最后只好甩手示恶。季休在角落里,咬紧牙关:“公主从没有这样难堪。” 她心疼,看后梁帝,又看准于争,觉得两人一样讨厌,终于忍不住,去挽淮海主:“公主,将那男子丢出府,再以主印下令,封住准于国来省的官道,求婚的事,掠人的事,通通当作没有发生。”她正说,忽然发现后梁帝打量自己,不禁流下冷汗。 “你下去。”淮海主斥退她,余光在准于争身上。 他匆忙来,还是湿的,听到大家都在说“低劣”种种,便垂着头,像淋了雨。 “我掠他来,没想再交出去,”她见不得,去扯他头发。两人吵一阵,由长公主据了准于争肩膀,推他到人前,“这不是什么贵族,而是我的府人。” 后梁帝觉得没趣,“哦”地要走,走前还对季休笑,出门则开始对公主的侮辱:他反复在百官面前提及此事,派人去做男子被女子掠的画石,甚至让人把准于争的礼服打包,寄回遥远的准于国。 “长公主从来自负。如今求亲的人,却是小国旧户,可让她丢脸。”朝野多私语。 “那个孽子,竟被女人拘禁,喏,这不是把衣服寄回来了?听说平常起居都赤身,可行苟且!”准于国也乱了,当日就有两位老贵族脱帽,声称无颜面对先祖,从此离去。另有一部分人取鞭,准备教训争的生母:一名懦弱的妾。 年轻人则幸灾乐祸:“你我嫡系,如果去了,被后梁宗室羞辱,才真是无颜面对先祖。好在父亲远见,让小争去。小争么,不过是孽……” 大国公主与小国贵族,一时成为风闻,压迫公主府的每一人。 季休尤其煎熬,出行都不自在。她走在道中央,人避在道两旁。人一掩嘴,她就打颤,觉得公主又被诋毁。 怀着怨气,她在暗处看准于争,看这个为公主带来无尽烦恼的人。 “公主为什么留下他?他一身麻烦,又不显要,又不富贵,衣服之外,连件事佩(小工具)都没有,模样倒是过得去,欸,过得去什么呀,阴森森的,像头男鬼。他,他并不好!”夜里,季休向长公主撒娇,被她捂住嘴巴。 “你睡吧。”长公主撂下季休走了。 自从准于争来,淮海主已经数次不与季休同寝,而去孤僻处度过夜。季休假意睡着,实则每次都跟随,偷听公主与准于争的谈话。 两人不僭男女,只谈些无关紧要的,季休却在室外哭,嫉妒得不行。立处长草,很快高过脚踝。 准于国守旧,用过时的话,称呼准于争为“孽”(庶子),连带着轻视淮海主。岁会上,他们奉礼与后梁帝,却不给离家的小儿寄言,也不给淮海主应得的尊重。散会以后,准于争便束手束脚,走在淮海长公主身后,回去更是绝食,在小屋里闷着。 “郁闷什么?”午夜,淮海主带去熏肉,他不吃,她就掰开他的嘴塞进去。准于争有点生气,一下抓住她手腕,又放开,转而陈述家人的不敬。 淮海主抚摸指痕:“原来你怕这个。” 弹丸小国,看公主留人,善待人,才这样嚣张。季休在室外捏紧拳头,恨不能替公主说。但她不敢:公主其实明白这个道理,却不在该男子面前提及。 “为了照顾他的心情……”季休靠墙坐下。 一墙之隔,淮海长公主嘲笑准于争:“你家人知道我掳掠男色,充盈住宅,甚至与女子好,难不成要去自戕?真是多事。”她揪住他的衣领,告诉他要有出息。准于争不吱声,在公主转身时,用流光的双眼看她。 “请等一等。”他终于追上去。 季休躲进枝叶,看男女前后外出,走进月中。男女都有上佳的容貌,相对说话。月色淡了。 “怎么?”公主等他。 “我不能白吃这条熏肉,总要做些什么。” “你太含蓄,我听不懂。” 日常没什么声响的青年,这时懊恼,面红耳赤:“你需要我,我尽力帮你,我,可以为你做事,就算报答你。” “我想一想,”淮海长公主开始捉弄,“你做用人,似乎不行,做情人,唔,也拙劣,太没用了你。”准于争脸色如酱:“那么,我做武人保护你。你总没有武人吧,我见你这里连门卫都不设。” “我需要武人吗?我可是皇帝的血亲妹妹,谁敢伤我呢,”公主一拂袖,对着自己的影,“或有人下手,只会挑秀气的公主和翁主,如我这般高大者,人人望而生畏。” 她还傲慢着,没注意准于争靠近。季休可是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淮海主面前,俯身比较个头。 “是吗?我看你时,从不生畏,只觉得你大意,总有一天会吃亏,”为了让她重视自己的话,准于争抬手,虚放在她发顶,“高大?我没觉得。” 他还别扭着,没注意对方的变化。又是季休在看,看她敬爱的公主以长发掩耳背、顾左右、最后叫准于争闭嘴,推了人疾步去,露出红颊。 准于争在原地动不了,傻子一样。 而季休抓两手灰土,坐在庭树间。 男女相爱,于两年后有成果。准于争尚淮海长公主,为此特意在婚姻前战胜百越,取得列侯的爵位。由于是准于国的始封侯,有非凡意义,他便将侯印高悬在堂,受百官贺,并迎接远方的家人,看他们匍匐在印下,虽不平,却不怠慢,这才回望长公主。 “你得意吧。”长公主不用季休搀扶,来到准于争身边。 他如今比她高一头,身形也宽阔了,却还是那个受气包。听她揶揄,他要分辩:“没得意。”却被她拧手:“你这样如何为父?” 他便抬不起头,将她揽在怀中。 带着两个月身孕,公主与准于争成婚,坐着赤罽车去准于国游玩,见一见他的母亲,那位胆小善良的妾妇;之后又登高,去听他的私语:“贽宫起造,到落成时,你我可以同住。” “你难为情什么?”淮海主挤得他站在悬崖边。 “我想,你是长公主,皇帝血亲,而这里与省中相距千里,隔着辽原,于你是不毛之地……我怕你不来。” “我当然不来,需要你想办法。”长公主正视他,“我很不知足,希望自己的丈夫能称王,而他的孩子能为嗣王。”她雄心勃勃,为此已经在朝中养士,准于争怎会不知:两人现在不分你我。 “能平百越,就能平西北,我会让你满意的。”他向她立下的建功誓言,不知怎么,传到后梁帝耳朵里,后梁帝正吃水果,听完就朝崩无忌呸呸地吐籽:“后梁大患西北,他说能平?你看,我的妹妹和妹夫是否夸口。”崩无忌那时还没有跛脚,连跑着为他顺气,却被随侍的另一名男子推开。 “能平,但不是他平。”修釜那时也壮年,一口短髭,发狠说话时,显得异常凶悍。 后梁帝对他这副不精明的样子很不满:“你家累世叁公,就不准别人逾越吗?你口中说‘不是他平’,总要有些实际动作吧。”为了刺激修釜,后梁帝立刻赐金,给准于侯位加恩泽,又改封地“准于”为“西平”,一月诏示众。修釜嫉恨,去家以后,夜不能寐,开始筹谋。等到淮海主与准于争回省受封时,省中已经有相当的两种声音,从此对抗:仇视与欢迎。 季休行走在声音中。 如今她不是什么针什么缘,也有正经的“季休”作名字;人家不会再提她与公主的密事,而是规矩地称她为“主使女”;她能穿绸,能戴花,任性一点,甚至可以用假髻,一府仆人都羡慕她:“季休最善。” 几次,她代替公主送信,遇见后梁帝,后梁帝都对她笑,偶尔迫近。她害怕,想躲,但公主的袍袖不再,她如今是孤身一人,只能行大礼。 “你是那个与淮海相好的,什么来着,”后梁帝自顾自地走了,又折回来,点一下季休的额头,“对了,你原是我的人。” 想起许久没有想起的事,后梁帝手舞足蹈。季休看他像看妖魔。 她逃回去。有人向她打听:“不得了,你被上人相中?以后不定有品级,竟能赶上公主。”季休尖叫着躲进卧室,不吃不喝。 赤罽车驶入省中时,她憔悴,在夹道上踮脚,尽量笑得好一些,看到公主护着腹部下来,她又盈泪:公主的骨肉,不知是怎样的好小孩。 她也想和公主有个小孩,过去年纪轻,荒唐时,她枕着公主的卧结,闻她的发香,幻觉血肉正在结合。当然,万物有道,一些事情是不可能的,季休早成人了,明白自身的无力,也不过是夜时抹一抹眼泪。但如今不同,眼见公主与他人婚姻妊娠,她不堪痛苦,眼泪越抹越多,最终蒙在被子里大哭。 “季休?” 淮海主夜访,吓得季休找物堵嘴。 “你出来。” “现在不便见公主。” 两人抢被子。 听到淮海主叹气,季休怕她劳累,主动出来了。淮海主问她为什么哭,她犹豫着:“思念所致。”被淮海主骂为骗子。 “生完孩子,我要去准于,哦,要去西平国生活。我让皇帝将我封在近西平处,哼,他竟然说有条件……” 公主还是那个公主,无时无刻都有神采,季休听她说话,仿佛她远去也是一件喜事。 “那好。”季休做高兴状。 “好吗?皇帝向我讨要你,如果我愿意,他便给我新的汤沐邑。” 季休一下子跌坐在床,半天回神:“是,公主应当与主婿在一起,就将季休献出吧。季休为公主奴,为公主器,什么都愿意做。”说着,她已经垂泪,暗想公主离去后,自己便到西堰渠投水。淮海主端起她的下巴,轻柔地吻她时,她还抿嘴,以为是泪珠湿嘴唇。 “公主?” “唉,我去几天,你就了成这副样子,我如何将你交给别人。”长公主蹭去她的眼泪,牵她回床。两人同寝,像过去那样耳语。 “季休,你是我的,必须一直跟着我。”她踩季休的膝盖,以身体困人。季休变得只会说对,暗用两臂保护她的腰腹。淮海主笑了,捉住她手臂,“所以我拒绝了皇帝,依旧食邑临省的县户。你收拾一下东西,今后我们一同生活,只一点,不许对准于争不敬……”季休这才放声哭泣,天明时,又赤脚穿梭檐梁下,唱动听的歌。 府中上下都被吵醒,人们涌出来:“季休怎么了?”连准于争也好奇:“你这乐倡?” 淮海主打断他:“不是乐倡,是我的爱人。” 准于争踟蹰,知道不能管制妻子,终于点头:“还请别在我母亲面前这样说。”两人倚在一起,季休向阳跑去,都以为未来会像今早一样光明。 后梁帝不觉得光明。他正为淮海长公主拒绝自己的事感到恼火。 崩无忌劝:“陛下难道缺人?何必执着季休。”后梁帝拿金尊砸他,他战战兢兢,暂不开口。 “淮海已有新人,还留着季休做什么?她又多情又长情,真令人生厌。” 后梁帝见不得人好,对无关的人,就用手段折磨,对同姓的人,虽不加害,却以看他们挣扎为乐。当下他有想法,立刻指使崩无忌:“去把修釜找来。” 崩无忌为难:“恐怕找不来,他正忙。陛下忘了?他准备和新封的西平侯同攻代关。这两人争功呢。” “是吗?那不好打扰他。夜间再见吧。”君臣对笑,冰释了。 公主临盆。 由于准于争出征代关,公主身边又没有女亲照顾,后梁帝特意请冯太主,并诏准于争的生母入省。准于母与公主两人已为姑妇,却只是见过面的关系,未免疏远。后梁帝这样安排,打动了包括冯太主之内的很多人。 “皇帝挺细心。”冯太主和女官散步闲聊,踩到某位行礼人的手。 那人哀叫着跌坐。 冯太主冷眼过,走出一段路才问:“刚才那人是谁?嗓音那么细。” “是淮海长公主的使女,名为季休。” “使女?不见得吧。”太主嗤鼻。 等她走远,季休爬起来,顾不得揉手,要去接准于争的母亲。 后梁帝关怀长公主,让年老而德高的女傅传授准于母一些经验——在生育方面,后梁皇族与准于贵族不同——这半月,季休忙忙碌碌,每天都要接送准于母,今天是最后一天。她赶到殿外,看见孟皇后的侍女。 “皇后也在。”季休小声问。 侍女们脸色很不好,没人回答她。 日中时,有黄门来寻人:“长公主使女还没有到?”季休绕开人群,随他去偏殿。路上沉闷,她胡乱想。 最近不知为什么,她比孕妇还思绪纷纷,总是渴望多为公主做事,像与人竞赛。今早出府前,她听到众人谈论代关之战,面对西北的苍鹰,西平侯吃了不少苦:回省的文书称“山川恶,伤西侯”,送书人因而被公主追着骂。 当下,季休望着绵延的墙,抚摸肿手,心想,这也算是她为公主受的伤吧,比西平侯如何呢。 走进偏殿,四面都是大帐,将室内围出黑天。季休从怅然中醒来,不知这样布置的理由,试着呼唤“内侍官”“夫人”,也没得到回应。烈香在迫近,她被男子抓了按在座上。衣服变轻,祸事降临。季休将要大叫,却被堵住嘴。 “陛下。”即便双眼不能辨认,季休还是流泪求饶,得到后梁帝的夸奖:“聪明。” 他咳嗽,向东亮一盏灯,照亮幕后一人。 那人坐立难安,听到殿中响起奸淫声,便抱头俯身。 漫长的中午。结束时,季休用绫罗擦拭身体,直到皮肤出血。 后梁帝不许,抓她脚腕,将她按在地上,看她隆起的小腹,忽然有了新的想法:“淮海也是这样怀上的孩子?” 季休一刻不停地擦拭,听到这里,猛地坐起:“什么?” 后梁帝安慰她:“稍安,我太了解我妹妹,从小到大,她抢我多少东西,其中就有数不尽的男女,或许哪次逞欢,不小心怀孕。” 季休竟然拿东西丢他。 护卫的脚步,被后梁帝叫停。 殿里仅仅叁人在动作:后梁帝与季休,还有灯下不断颤抖的某人。 “公主西平侯二位彼此倾心,以正礼婚媾,有了属于他们的骨肉,陛下难道不知?且不说公主是陛下的妹妹,她即将生产,你怎能污蔑她——”季休闭嘴。 室内逐渐亮起,她看到后梁帝在笑,明白自己的话于他不过是空话。 “公主曾说,要将身体交付她心仪的人。这些年,她从没有背誓,她才不逞欢,她比你高尚百倍。”绝望当中,季休咬牙切齿,拿心底的秘密威慑后梁帝,却招来更大的嘲笑声。 原来偏殿里坐满了人,为淮海主即将生产而宴会。 帷幕下落,宾客的脸一张一张映入季休眼中,都是显贵,都在开怀,有人大声玩笑:“陛下错看淮海主,以为她强悍。她实是个怀春的少女呀。”后梁帝马上认错,并让人把最后一面帷幕也撤掉。 那个从一开始就颤抖畏惧的影子暴露了,是西平侯准于争的母亲。 她受邀在席,以为今天是一生少有的快乐的日子。 笑声中,她自言自语:“小争是孽,而我是妾,准于国又非大宗,为此我们有所承受,也是活该。然而后梁皇室再叁侮辱,连小争未出世的子女也不放过。我明白了,这种事代代不会穷尽。” 她捋起袖子,露出两臂,两臂上都是伤。几年前,准于争才受掠时,准于国的老贵族责难她:“你也有错。你看看你那儿子。” 如今儿子已平百越,是功勋列侯,而她则是列侯因母(生母),或许今后还能封君,但伤痕作痛,时时提醒她世道没有改变。 “我先走了。”准于母失魂落魄,走到殿门处,冲撞冯太主与孟皇后。 冯太主从来不将某某小国的小妾当人,便拨开她,指着殿上的男女:“那不是淮海长公主养的情人?还称使女!谁不知她过去勾引公主,但见她勾引皇帝就能明白。”一旁的孟皇后不太清醒,被酒食味刺激,将后梁帝看成泛滥的肉,而将季休看成肉上突出的一面美人。 她连连后退,踩到准于母:“妖女!” 准于母受不了,开始飞奔,路过的宫阙形似绞架。 一天之后,她自戕于某宫角落,几天之后才被人发现,一月之后,代山下,两军交战时,有人扳住她儿子的肩膀:“准于夫人没,对不起了。” 沙场上失神的男子,瞬间被贯穿胸膛,死后险些遭难,还是敌方的少年将领斥退士兵,让留一具全尸。 代关的战役没有结果。后梁撤兵,由修釜带回准于争的一只断臂:“西北部族凶残,杀人又分尸,留下的只有这个。” 后梁帝恸哭:“妹婿因为年轻,不晓得西北难平唉。”为了抚恤,他追西平侯为王,并想让他的遗腹子为嗣王,却被淮海长公主拒绝。 “他有命自然成王,无命也很好,是个王子侯。”公主话尽于此,按照与亡夫的约定,携子去西平国生活。看她自如,后梁帝不高兴,先是以此为由,降西平国为郡,又让史官编年记事时添上几笔,就说公主离省时,是顿足而去。 有目睹的宫人私下说不对:长公主傲然,像一位神仙。 没有封县之前,豫靖侯叁年一入省。后梁帝会专门抽时间,带小孩去掖庭狱,看一看季休。 “这是大罪人,害你祖母,侮辱你母亲。你可不能忘了。” “她?大罪人?”为了不弄脏手,豫靖侯隔着衣袖抓住铁槛,傲慢地打量季休,“那副模样,似乎害不了任何人。” 季休抬头,抑制不住喜爱:“是公主子吗?”豫靖侯已觉得没趣,转身走了。 按照罪名,季休闯入宴会,扬言自己与公主交好多年,甚至做疯人语,说公主怀子,父另有人,吓到了准于母,才至其自杀。来自准于国的妾夫人,本就守旧,以此事为奇耻,很在情理,况且又有与宴宾客、冯太主、甚至孟皇后的非议,季休不及辩白,就被投入大狱。众人当中,只有淮海长公主还相信她。 “季休不会这样做。”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后梁帝。 “妹妹,你不信我?好吧,你是否和她说过,要将自己的身体交付给心仪者?”后梁帝忍笑,“她倚仗你,口无遮拦,什么都夸耀。我不阻止,众人还要听听你守贞之外的秘密。” 淮海主脸红,嘴却是白色:“我知道了,今后不会再带她去任何地方。” 她走了,去革除旧国的贵族,并追查准于争的死。豫靖侯回忆母亲,只记得她行事风光,能慑人,是后梁一朝最贵重的公主;同时心火很大,总是流鼻血,睡觉都皱眉,濒死前几天,还在责问西平王旧党,为什么不进取。 终于迎来长久的休息时,她搭豫靖侯的肩,低声要求:“你不准袭你父的王位,也不要立志做我。要过就过自己的,喜欢什么,靠手段抢,你父封地,你母食邑,你可是后梁独一位异姓王子,如果长成懦夫,就由我来处置你。” 豫靖侯明明有很多话,到嘴边却变成:“请问母亲,季休当如何呢?”淮海主额头起筋:“不要再提。”但母子相拥时,她还是把对叁人的爱意倾诉给豫靖侯,只是气息如丝,最终咽回肚子里。 昼复夜,豫靖侯借息再手,杀了季休,夜忽昼,又掠得了自己的宝物。他将文鸢抱离池水,为她擦身,因为迷恋,忍不住亲吻她的嘴唇。 衣服堆迭,曲影在水上,一切都歪歪扭扭。 豫靖侯抬起文鸢双腿,退出她的身体,一下一下喘气,看两人的体液混流。 “文鸢,我们也会有吗。” “什么。”文鸢侧着脸,开合嘴唇,垂下口水。 “孩子……没什么。”他舔去她的体液,将她束在贽宫深处,而后去见广阳郡来使。 冯太主闭门几天,才让豫靖侯与使者见面。不过是叁人的小使团,豫靖侯实在不知有什么可遮掩的。 他进门,踢开臧复:“挡路。”又对一旁的崩无忌和冯天水说:“西平道紧张,无暇招待你们,说完事就快滚。” 美名累 广阳到处是带刀人。 后梁帝睡不好,让燕王将那些游侠逐出境:“这里也禁戈,禁灯火,不行吗。” “陛下,这里不是灵飞行宫,而是广阳,是我的国土。”燕王走了,留后梁帝生气:此子在途中尚且温顺,等回到燕国,与他母臧夫人见面,再看后梁帝,就改变态度,已多次不敬。 燕王性格嚣张,且在省中救主,为失陛的父亲提供住处,当下以自己为国朝一等功,也在情理。只是,对为君又为父的人来说,燕王过分了。 “无忌。” 后梁帝咬后牙,黑夜喊到白天的崩无忌,准备让他安排人去赵国。 多次呼喊后,执事探半张脸:“陛下?”后梁帝才想起崩无忌已经出使西平道,连带想起其使命。 他去不快,仰卧在胡床上,玩一条发带:“真正的楚人……” 亡命以后,皇帝在思考,怎样从息再手中夺回一切。他人在燕国,第一个办法当然是找臧夫人。 出生于北燕无虑国的女贵族,是后梁帝最重要的妃子,也是燕王之上的主人。后梁帝要找她,还需写叁次书,送一次礼。 两人最终在某烽燧外见面。 男方看手心:“小懁,帮我。” 女方嘲笑:“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因为矛盾,双方分居十几年。分居之外,后梁帝公开说臧夫人在燕国久留,是帮他攘北,私下却派人监视,怕她与她兄白狼侯起乱;臧夫人则坦荡荡,不但善待了后梁帝的人,甚至把大哥赶到狼水以东,自绝隐患。 夫人对得起皇帝,皇帝却对不起夫人,于是人心倒向一边,臧夫人有失有得,更强大了。 “外部传闻,说我接你时服衮,把你踏在脚下,将为女皇帝。你以为呢?”大风吹深沟,臧夫人的话有回响。 “谣言!”后梁帝骂,“小懁,你帮我平乱,我帮你息谣言。” “另有传闻,说我接你时穿烟霞服,作儿女子态,效仿灵飞。你以为呢?” 风平。后梁帝脸色很难看,也骂不出来,只盯着手心。 手心原本有个窟窿,长实了,留下疤肉。 帝与夫人的矛盾,起于一名臧姓少女——还是楚王的后梁帝被她凿穿手掌,嵌入玉玦,从此将她放在心上;等到为帝,他便来燕国寻人,夫人将人藏起,却不想幼年的燕王与母亲作对,牵着该女走出,让后梁帝在内的所有人见识她的美貌;那之后女子入宫,得号怀孕,成了国朝有名的“灵飞美人”,而臧夫人则自请久居故土,生后梁帝和燕王的气,一气就是十数年。 “我效灵飞?或有人无知,竟无知到这种地步,拿我与灵飞并列……我的名誉!”臧夫人切齿,“灵飞乱宫闱,与侍卫淫乐,给你生个艳丽的小女,却成了你戏弄楚王之具,最终招祸。而我,”她停顿一下,“总之,十几年前,我无愧国朝,如今情愿过燕人的生活。你与你的好儿燕王同住吧。你父子少来败坏我。” 戍卒在楼上偷看,候官在女墙上听。烽燧堆满人。 后梁帝很丢脸,做最后的尝试:“你想如何呢,想拿灵飞?她已经死了呀,不然我将她女捉来,给你出气。” “陛下,你以为我与省中隔南北,距东西,就无知吗?人都说楚王最宠爱文鸢公主,两人因你的安排,行兄妹乱伦……”说到这里,臧夫人咬了舌头,不得不先吐一口血,“而你丧家,寓居在燕,上哪去捉文鸢?少说大话,我帮不了你。” 两人背道:夫人向烽燧去,后梁帝乘车回广阳。 路上,他骂:“妒妇!” 臧夫人处行不通,后梁帝又使人去赵。但赵国回信很快,说国内乱成一团,暂时不能借兵。 以为成功的后梁帝击案:“赵国有叁支军队,哪怕借一支呢?” “魏侯有疾,数月以前就下不来床,常山军因此不能调度;巨鹿军受赵王命,已经为陛下分守西平,余兵驻省道,防止西面来敌,也不好动。” “那么中山呢?”后梁帝发现这位传信的使者手上有带钩,十分亮眼,知道他来自中山,“中山近广阳,中山侯却不谒阙,我不问他的罪,他便心安吗?如今竟又不借兵。” “我侯本来能借,但,但是,”使者犹豫,“不久前,赵王妃与赵王争执,离家出走了。我侯视女儿如性命,便派中山军沿卜水、寇水南下找人。陛下且在广阳安居,等找到王妃,自然……” 后梁帝黑着脸,问他的官秩。 使者不知所以,说了实话:“王国四百石。”后梁帝便杀了他,剐下他的肉,直到消气,另使一人去中山侯处报假信,就说使者留用。 嘈杂的广阳之夜,后梁帝辗转,听蹄声,在失眠中幻觉:他的蛊盒,他的铁剑,还有别的什么宝器,都被叁驾马拉上天,息再坐在驾位。 皇帝翻下床,出了一身汗,又烦闷,跑到外面:“太吵!” 原来燕王豢养的官侠趁夜抢劫。当地游侠于是奋起反抗。双方交手,马蹄纷纷响。 后梁帝在燕数月,有所了解,这些侠来侠去者,大都出身广阳旧族鞠氏,鞠氏祖先以染采起家,重义也重利,无拘又无束;燕地封六郡以来,他们一直不服,臧夫人和白狼侯治国时,才有所收敛;燕王上位后,不惜掏空叁郡库,以暴利动摇人心,如今已有相当一部分人顺从,为奴或为官侠,不从者则被迁户、驱逐或罪罚,当然还有些蛰伏的、私下活动的人马,燕王廷呼为“贼”,而郡民呼为“游侠”,教育自家子女时,仍然描述他们是“仗剑行走,斩奸除恶”的英雄。 眼下,后梁帝攀在栏上,栏下就有叁者的纠结,听动静,大概是一郡女子被官侠当作物抢劫,求助一位夜行的游侠。 后梁帝本没什么兴趣,但叁方各有话说,说着说着,惹后梁帝笑。他不走了,攀在栏上听。 “快救我!”夜色里,郡女子喊。 “快救她呀。”这句是官侠,十分悠闲。 “我非救她不可?”游侠不像游侠,反而是叁人中最局促的那个。 女子被惹恼:“你不救我,怎能算游侠?” “你以为六郡子民为什么私下里送米送肉,传你们美名?你若不救,他们待你不比待我,你信吗?最终驱逐你的不是燕王,而是这女子一类人。”官侠趁机放话。 迫于压力,游侠最终去救郡女子,中了官侠的圈套,被暗箭所伤,流血也要护送女子回家。 黑天里有郡女子的低语:“奋不顾身,真勇士也。” 声音远去,后梁帝笑得流泪,倒在栏后空责燕王:“我儿统六郡,却不会管教,国人都成了这叁人的样子,那怎么行?六郡君主还是由我来。”他不笑了,眼里隐隐的远方宫室。 隔天,下人还在试探:“陛下,臧夫人与赵王不便,不如诏齐王发兵?”后梁帝已经改换心意:“不急。”他受夜里叁人启发,有了新的想法,便去找燕王。父子合计。 燕王一转态度,开心得不行,催他发诏,让叁国追捕楚人,能得一人,赏一万圜:“楚王兄不会坐视不理。”又要兴大狱,准备收人。 后梁帝适时建议:“狱不能在外,应在燕东。”恰好白狼侯从并海道来,燕王便请问他,能否空出狼水以东的某片地方,造一座监狱。 白狼侯依旧伟岸,一头长鬈发,不便敛入冠,披散着,像身皮毛。后梁帝夸他守关有功,他淡淡的,没什么表示;夸他十年如一日强健体魄,他才抚摸腰间的紫緺绶:“陛下言过,我老了。” 兴狱的事说了一下午,最终,白狼侯决定将燕国极东处的海岛辟出,为海狱。此岛叁面望洋,一头连着天涯,虽是燕国最深处的土地,日常被人看作绝境,拿来公用,也不会让臧夫人心疼。 安排妥当,白狼侯上车,去时对后梁帝说:“君上最好收楚人数百数千于狱中。”后梁帝朝他笑:“你没变。” 两人惯行卑鄙,知道一旦拿住楚人,如同拿住省中主的胁肋;楚王,不然就是楚王身后的人来救:身负美名的人,或借用美名的人,反为其累…… 追逐开始,天天都有“楚人”送进燕国。后梁帝耐心等,等到海狱将满,才等来鞠解。 得知来者索要四十万圜,换叁名楚人,后梁帝立刻见他。 “你从西平道来?” “是。” “你换的什么人,要四十万圜?” “两名楚贵族,还有一名楚王珍爱的女子。” “嗯?”后梁帝不信,“领过来。” “人在西平道。” 后梁帝让人剥开鞠解嘴唇。 鞠解有决心,急忙呈上发带:“小人之子管束一女子与一贵族,而道治所收容另一贵族,陛下不信,可以将小人拘禁,先去西平道验人。” 后梁帝看发带,陷入沉思。 “你很聪明。”他不忘夸奖,同时在想,珍爱的女子? 机不可失。 出使西平道的人定下来了。后梁帝很满意。 他先嘱咐冯天水:“你只需分辨楚贵族。”又对崩无忌说:“你有办法,将一切都处理得当。” 崩无忌为难,被后梁帝抽打瘸腿,急忙说好,临行前,又问:“陛下,其余不论,如果那所谓楚王珍爱之女是真?” “快回。” “不能快回。省中兵戎已经指向西平道。我与天水能抗衡吗?正遇上又该如何呢?”崩无忌立刻展示下肢。 后梁帝知道他怕死:最近一次,去灵飞行宫传旨齐王太子时,崩无忌险些被晏待时杀死,从那以后不愿涉险。 “你要什么?” “请陛下借我燕国勇士。” “我都难得燕国勇士。” “不用太多,太多显眼,一名能防身,就够了。” 君臣正在争执。臧复来了。 广阳城里无人不知臧复:这不是将军白吗?但看他落魄的样子,人们以为他惹夫人生气,又被赶回来,禁不住嘲笑:“去时走这条路,来时应当殊途呀!将军白不知羞吗?”臧复面红耳赤,以鬈发遮面,躲避行人。 见到后梁帝,他佝偻得厉害;众人的目光聚在他身上,让他发汗;他发觉这里紧张,仿佛才有过不愉快,更难为情,磕磕绊绊地说明来意:“郡,郡不肖,不肖不贤臧复请使西平道。” 后梁帝不耐烦:“此子难道不是燕国勇士?就用他。” 崩无忌闭嘴了,打量臧复的长鬈发,因而注意到周围值人都在掩嘴。有几人退出殿外,开始飞奔,欲告诉臧夫人,将军白又出事了。 混乱中,冯天水靠近,估算臧复体长:“你姓臧?” 臧复吓得喘粗气,点头了。 这便是当下贽宫中叁人使团的由来。 与豫靖侯相见时,臧复挡他的道,受了他气不顺的一脚——臧复小山一样,稍倾,很快站直,被冯天水领到身后。 他没受伤,却捂胸口,胸口有海狱的钥匙和一绺白发。 血痣与斗篷(用餐时慎入) 冯天水摸了班容的上下齿,问他龀(换牙)年,又说冒犯,抱住班夫人估量腰围,之后对比祖父家姓。 “是王国太仆班枝的妻与子。”他点头。 崩无忌狂喜:“那位名叫鞠解的男子不是说,治所城中只有一名楚人,其余两名在他儿手中吗?这里却有两名。” 他取绳索套人。 班容吓得依着母亲,说了生平第一个谎,漏洞百出:“我是楚人,但我母亲,她不是。”班夫人痴傻,搭儿子的肩膀,连为自己说谎都做不到。 一大一小向角落去。 崩无忌跛着脚追:“我不伤你,好孩子,告诉我,还有一人在哪里?你们应是叁人吧?” 冯天水闭眼不看;冯太主与豫靖侯旁观,以为又是后梁帝的什么游戏;众人当中,只有臧复受不了:“姓名与年龄相合,就是楚人吗?这种大事还需谨慎。”他摸到怀中的白发,越过冯天水,准备尝试。 天水却阻拦:“阁下觉得我错了,错把他们当成楚人?” 臧复含霜一样,张不开嘴:“怎,怎么会呢。” 他茫然四顾,殿中除了他,都是不会恻隐的人。 “是我错了。”臧复不敢再看天水。 来西平道的路上,崩无忌研究鞠解,冯天水便研究臧复:“阁下姓臧,是广阳齐民?恐怕不对吧,阁下应当出自无虑国,是贵族后代。但是,怪事,为什么臧夫人属籍中没有阁下的名字?” 臧复为臧夫人打杂,近十年没有离开燕地,第一次出国,与谁同行都害怕,尤其害怕追问身世的天水。 “我无父无母,大概不予录入夫人籍,”看天水摇头,他脸红,愧于自己的无知,“或许,大人你再翻一翻,就能找到我的名字。” “翻什么,籍册吗?籍册都在省中,被篡逆掌握。”天水不笑了。 崩无忌也抬头。 两人眼里都是艳阳的青色。 臧复叩首道歉:“拙陋的一张嘴,不会说话。” 他擦汗,在心里警告自己,别随便开口。然而当下贽宫中,他为陌生的母子鼻酸,又说错话了,至于中午吃饭,天水虽与他同席,却不理他。 “我说那话干什么呢。”臧复埋头喝汤,从白气间偷看天水:天水正与冯太主交谈,一派从容。 听别人称呼冯天水为中两千石,臧复才知道他贵为九卿,是后梁帝表叔共侯之子,掌宗室典籍,五服四裔的人员血脉,他再熟悉不过,小时候又从宗正学习,虽然与臧复年纪相近,却是一位老练而敏锐的青年——臧复质疑他,实在惹人发笑。 越想越后悔,臧复伏案,被海狱的钥匙硌了一下。 晚一些,他借口检查楚人,去班氏母子的房间。 小孩很怕,却没有哭叫,或许是记起这人白天的一些善意,只用乌黑的眼珠瞪他。 臧复将白发拿给他:“你认得这个吗?”班容没有反应。 他叹口气,挨着母子坐。 班夫人要吃头发,被臧复轻推。 “如果,”他试着和幼儿痴女交流,“你们不是楚人,一定要说不是,这样许多人都能得救。哪怕不清楚身份,都应说不清楚,我会帮你们解释。” 臧复也无底气,真要让他解释,他总不能说,曾有入侵者上岛,给他一绺白发,让他分辨楚人。 但为海狱里的人,臧复愿意解释,即便最后又落得他人笑柄——臧复从小没伴,最近才与收监者同住,白天听他们哀切的“将军白”,夜里帮他们放平手腿,仿佛他们活着,他才活着——他拍拍班容:“这白发……” 班容还是摇头。 某个平明,楚地硝烟不息,楚王站上高台,让楚人看清其外貌。君主白头的事因此传至云梦,举国涕泗。但班容和班夫人那时流亡至东海郡,正好不知,不然见了白发,如见君主,一定垂泪,让人看出他们的身份。 “楚人不好白发,请你收起来吧。”小孩不乐意,转去一边。 臧复靠着墙,仿佛见到一群人葬身大海的未来。 墙有响动,吓他一跳。“是谁呢?”他试着去听。 隔一道墙,鞠缙至被打脸,摔在地上。 “你一家敢用上人谋利,这就是下场,你父亲在广阳受擒,而你在这里受缚,四十万圜又该付给谁。”崩无忌欲玩弄他。 冯天水抓紧问:“听你父亲说,你们要换叁个楚人,如今我们得了两个,还有一个是?” “干脆把我当成楚人吧。”鞠缙至撞烂了嘴,怒视天水,“你们从省中落败,便来霸占广阳,让我家人居无定所,害得我们同姓残杀,给我千万圜都不够。” “你——” 天水尚且耐心,崩无忌已经扶他的肩膀,示意离开。 天水便去门前,与冯太主说话,听骨骼撞墙的声音:“请太主想一想,贽宫中是否还有生人。” “我困倦,你们闹完,记得清扫。”冯太主打呵欠,“你且看看时刻,已经不早。” “求太主。”天水恳求。 冯太主这才笑天水胆小:“怎么不去问豫靖侯?你是他长辈,就算深夜将他叫醒,他也不能抱怨。哦,你不敢吗?” 中午吃饭时,天水来见礼,太主以为他有私密的话,和他交谈,才知道他的所求。 “我领你们来见这人,明日大概又要为这事和小子吵架,已经烦郁了。天水,不要气我。” “豫靖侯是贽宫之主,太主是豫靖侯之主,有事他不能定,需问太主。”情急之下,天水话不周全。 门前值人本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时侧目:他们都是些门大夫之类的家臣,因乱避西平道。豫靖侯待他们一如当初。 太主正得意,与他们对视,又发怒:“是吗,你看这些人,他们可不觉得我是豫靖侯之主。” 她唠叨着抚养豫靖侯如何如何,抓了天水,拖到侯王榻处,迫使他听。 县子弟们慌忙阻止,被太主骂走:“让客人听一听,贽宫之主彻夜在忙什么——天水,你不是要生人?你有本事拽出里面的生人,我让豫靖侯趋行叫你‘叔父’。” 天水听了一会儿,脸上浮红,随即清醒:“豫靖侯与生人亲爱?过去他痴迷文鸢公主,连尚郿弋主的诏书都拒受。怎么……” “谁知道,他藏那女子近一月了。”冯太主走开,还拂两袖,因为看见崩无忌从远处来,擦着血,挂着笑容——太主一贯讨厌下人。 隔两道门,文鸢埋在床间,有些脱力。 豫靖侯喂她水,她全吐了,甚至吐出胆汁。 反胃几天,今天加剧;她又和豫靖侯对抗,不开口,不交谈,被他赌气按在床边,也只是哼几声;两人深深交缠,同时间隙越来越大,豫靖侯每抱住她,埋进她的肉体,总觉得不实,做梦总是她飞起、游荡,至于无迹可寻。 月上又月下,他整衣出去,终于还是折回来:“你真不适吗?” 文鸢依偎一匹有花鸟的锦被,听到他问,就埋头。 末伏过去,花鸟多多少少,都在外面。文鸢很久不知外面,每天只在帷幕间,抱着布料呼吸。 她这样委屈。 豫靖侯心软了,想带她出去走一走。 但省中兵至,离西平道二十里的乡人说,清晨看到战车与赤铁色的臂韝,迟暮时再看,只剩伐过的山林。豫靖侯听了,想起省中高坐、操纵一切的男子。 “放她出去,她不往楚国跑,也会逃回省中。”他想,愤怒之外,更有怜爱,俨然成了豢养小动物的主人,心意矛盾。 有时他忙于备战,白天累了,夜里就不累她,只将下巴搁在她发顶,两人蜷着睡。 “好文鸢。”他抚摸她的血痣。 文鸢仿佛失神,却腾出两只耳朵,听他言语里的动摇。 几天以前,文鸢忽然开始呕吐,水米不进,有时连眼都睁不开。豫靖侯急着请人看病,疏忽内室,她就抹把嘴,告诉看门的子弟:“外出治病。”如果不是众人担心她,回来得早,文鸢几乎要走出贽宫。 豫靖侯大怒,除了拘禁她,还用家臣替换县子弟,看守楚人,并答应冯天水与崩无忌,会把母子二人交出。 “趁早送走,免得公主不定心。”他对青年们说,也对自己说。 之后文鸢反胃,他只当是伪装。然而她久病不好,今夜脸色苍白如月亮。他犹豫着,该不该向她让步。 这时西平道治所外,哨兵在流血,鸹鸦被杀灭,一两人死里逃生,伏在土丘上呼救,金镝、机弩、重石轮发,之后是死寂。 两国军官如惊弓鸟,点火查看。 他们驻兵数月,一开始守护冲要,到后面捕捉楚人,为万圜钱而奔忙,几乎忘记使命,近两天受督促,才重新紧张。 “齐国乱,不知情形,只知齐军撤得好,不用在这里受苦。”人挨人,碎碎念。 刚才分明有响,却无来者,实在奇怪。军官便下令巡夜省道。士兵各个绷直身体,有警惕者,先照路面。 “并无车马痕迹。” 军官又令升火炬,照行道树之外的野地。 没人,没人,副官低声。 树木曲直,风吹草动,在夜色里都危险,都像敌方动作。 谁也不敢眨眼,引颈看西北,生怕那驱逐皇帝的恶师,又来驱逐自己。直到后方有军官坠马,人们才发现守错方向。 有人因脖子僵硬、无法转动而被斩首。转动的人,张口结舌:“怎么?”又被箭穿颅。 敌袭像海啸,从并海之地来。 灯下,豫靖侯松口:“明天我带你出去,你不用再伪装。”文鸢捂嘴欲呕:“我另有你的骨血,却不是伪装,毕竟这么多天,是你强迫我……” 豫靖侯心上击钟一般:“什么!” 两人同时歪倒。贽宫震撼。 豫靖侯抱住文鸢,才明白是战车攻城。 “天明时,天明时再说,”他召唤家臣,又跑回来,亲吻文鸢,“文鸢,这里最安全,留在这里等我。” 心乱如麻的人,忘记留一句重话给看守者,至于文鸢片刻以后到门前,子弟们阻拦,她便维护小腹,又像前几天一样呕吐,将他们吓住。 “公主?”县子弟不知该慌,还是高兴,“我君不知吗?那,那便由我们去告诉他,公主快休息吧。” 他们在前,她在后,到贽宫的石栏处分头。 文鸢边跑边恶心:她依照豫靖侯的穿着,判断时令,靠着外出的那一次确定过伏,便吃热菜,赤脚行走,坏了胃,等到豫靖侯心中最过意不去的一天,又大灌凉水,当下只是伤食,不过有些严重了。 “班容?” 文鸢遍寻殿室,要带班氏母子走。 贽宫很乱,到处都是人,号呼“省中来兵”。文鸢甚至碰到冯太主,穿着睡衣,持印大骂“息再”而去。 她掩面,不与其对视,同时按鬓角,强迫自己清醒。 息再不会来,来的大概又是为他使役的某人,如果是那人呢,那人勇武……人捣城门,战车又攻,文鸢扶着门,忍不住吐。 门被拉开,她不及反应,摔得眼花。有人扶她:“没事吧,我不知你在外面。” 小儿的尖叫却在这时破出。 文鸢惊起,与臧复对视。 臧复呆呆地回看她。 他雄伟,鬈发能盖半边身体,文鸢只知班容在他背后,忙去拨他的长发,却拨出一张丑脸,撑大五官,朝她狂笑:“公主!竟然是你!” 文鸢眼里充血:“崩大人?” 守门的是臧复,捆绑班氏母子的是崩无忌,天水出发去找车了——叁位广阳使者携带楚人,正准备离开。 “文鸢公主!” 崩无忌大兴奋,丢了班容,扑到文鸢跟前,将绝望的文鸢转个圈。 “不需要楚人了。”他低声。 一刻以后,冯天水备好车来,只看到班氏母子相背而坐。 地上有火棒留字,让他带楚人母子按原路返。 “怎么。”天水百思不得解。 “他抓了知岁,说要走海路返,”班容嘶哑嗓子,乞求道,“贵人,白天我骗了你,其实我母子都是楚人!请你追上他,就说用我们换知岁。知岁怎能被人作弄?她是我君所爱。” 夜半轰然,冯天水没有头绪。 他先挟母子上车,回望贽宫。 这里是西平王与淮海长公主故居,王与主亡去,便由两人之子豫靖侯接手;豫靖侯长情,正如王与主长情,冯天水洞悉宗室,对此没有异议。 他松口气,这才得到答案,指着嘴唇问班容:“知岁长了一颗血痣,对吗?” 叁人东行,将去齐国。 按崩无忌的话,省中自西北来兵,陷落关中,又困西平道,甚至有传言,一支队伍已逼近广阳。 “如果按原路返,不是走入他们阵中?” 崩无忌自作聪明,却不知这次夜袭从齐国来,正是东向,因此行路不到半刻,就被包围。 叁人傍身陂下,火光从发顶掠过。 最终,崩无忌决定让臧复作饵,自己带着文鸢先走。 可是越往东,步骑越多。 “怎会呢。”崩无忌切齿。 只要入境齐国,至并海道的某处码头,路就简单了:海上除了风浪,没有敌人,且另一头接燕国深处的岛屿,恰好是大海狱所在…… “齐王,难道与省中合流?”某一刻,崩无忌醒悟。 他要回头。 文鸢却挣开他,继续向东:她受拘十天,流亡百天,不清楚形势,看崩无忌慌张的样子,便下判断。 但崩无忌力大,几乎扭断她的胳膊。 “公主,跟我走。” 他和文鸢相持,将她押在身下,看她扒土,似乎回到十多年前:风沙卷獳丘,他在丘下压住女子,供后梁帝享用,那女子也扒土,至于指甲乌黑,仍不停下。 “我帮皇帝做这事,已是第几回了?”他自言自语,突生一股力气,提起文鸢,“将你送到上人处,我建金帛功,死后或许能进樟棺——” 有箭穿过他肋下。 崩无忌倒地,血溅文鸢双手。 文鸢愣着,退了几步,还在反胃,一边发哕,一边甩手。 身后有人,被血弄脏斗篷,捏住她手腕。 文鸢不动了,猜测这人大概持弓、佩剑、用短匕,总之会杀了她。 “走。”他说。 文鸢由他牵引,重走来时路,才觉得崎岖,要凭人胳臂,否则便会摔倒。 路过一队兵马,正在捆绑臧复。听他的吼声向着自己,文鸢发抖,渐渐手脚冰冷。 “是你的朋友?” “我怎会有朋友。”文鸢终于驻足。 她恐惧到头,不能动弹,同时又依着斗篷诉苦:“我受拘禁,好多天没见过日夜。” “是吗?”斗篷下,息再皱眉看她,“如果是我,我会让拘禁者革心,从此只向着我。” 他评价文鸢无用,改抓她的手腕,让她走快些。 千方百计 观星待诏们目测天星,告诉公冶千年:“国师,西宫失度。” 千年看不见,借助旁人推演毕宿与五纬,在之后的朝会上报告:“边兵起,主星不宜轻动。” 息再沉吟。 千年以为这人又不听话,散会后一路追他,来到新起的高台:“息再,不准你入赵。” “天数台重建,预计下月竣工,”息再推他到台下,“你有地方待,别缠着我。” “息再!” 千年知道息再为人,劝说无果,只能罢休。 公冶氏不世出的天才,为了好友懊恼,彻夜占卜,于失眠中断机,得出新的结果。 千年又忙碌:他学过去的小孩,做些隐语,绕着息再的寝殿念:“角龙守宫,地雷之中,晋摧不易,从一而终。” 宫人多数是新宫人,不熟悉他,都笑:“国师怎么了?效力君侯,无需作辞——不过,国师怪可爱。” 千年朝人笑,转身垂头丧气。 他明白息再身处高位,压力倍于从前:为了不使其受迫,做出诸如赴赵之类不理智的事,千年决定帮他解决问题。 数日后,附近县乡多出激愤的人。 他们口说谚谣:“豭如,豮如,子与女,不畜如。”埋怨世道,要杀后梁帝。 平民感染平民,很快叁辅大喧嚣。其中,右扶风言拱作为长官,以身作则,让儿子到息再面前表态。 言罕请怒人驾车,冲进省中,呼号:“不畜如!”见了息再,拉着他后衣不松,描述百姓如何仇恨后梁帝。 息再送他到虎圈看兽泄愤,另带车夫去找千年。千年正陪伴厉皇后。 “子女不畜如!”怨民大声。 皇后逃走了,千年也摸索着站起来,被息再按住:“千年,这样帮不了我。” “民心倒戈,帮不了你?”千年一早编好下支谣歌。 “民心何时倒戈,还不是让他继续当皇帝?国朝另有难处。”息再语气很差,千年便不说话了。 夺取省中不是结束。息再在思考统治之法。 这里不是民本国,而是数以万计的氏贵族生长的老树,他尚且无力根除之,又不能一枝一杈地修剪,但要收疆与辟土,不得不从贵族入手。 他想找个效率的方法。 “招风者,无非皇帝血亲,如今剩下齐、赵、燕叁王,”息再和荀揺落闲谈,“其余都是小支,望风而已。叁王谁与省中合流,能为表率,吸引众人攀附,我已经有数了。” 过去在赵国留下的豁口,如今有了用处。息再决定从赵王下手,叫来公孙远。 “带路,去见一见你的仇人。” 曾经为囚的青年,将性命交付息再,为他完成大功,如今新迁典客九卿,起居华丽,百石见他要低头,七爵以下要俯身:他成了贵人。 但他何时都不忘臣服息再;进殿时,息再被他的宝石冠晃着,合起眼睛,公孙远便脱得只剩单衣,称有罪。 “见仇人?”片刻以后,他惊起——公孙远的仇人,是赵国常山郡的魏侯一家,昔年公孙为郡文学,撞见魏侯公子与魏夫人不伦,被魏侯封口下狱,以为断送未来。 息再对公孙远说如此如此。 殿上其余人听了,也失脸色,纷纷“不妥”“慎谋”,可息再不听,示意公孙远早做准备。 众人请荀揺落,揺落请公冶千年,千年劝了几天,仍不见效。在一片“勿入赵”的谏声中,息再开始检查行装。 千年穷计,摸黑回厉皇后处。 他看不到,也想不清,总觉得失明不止在眼睛。 沉重心情的他,与一人擦肩。 “国师。”那人同样沉重心情,尽礼之后匆匆而去。 公冶千年闻到青草香,过半刻才询问:“刚才是谁?” 执盾武士们担心:“是贺大人。国师看不见,还是由我们送你回去吧。” 息再召见贺子朝。 贺子朝不愿见,上殿都遮眼睛。 息再过去扭他的手。 他忍不住骂:“你这忘恩负义的人。” 原来息再遣将西北众部,到叁辅平乱、晏待时近省以后,便把他们囚禁在当涂宫,每天酒肉;多数人接受了,误以为犒劳,还很心安,只有贺子朝了解息再,知道他不放人,又在打算什么,急忙去找厉绩:“小王子,不如西归。” 厉绩年轻气盛,多少天前放跑了后梁帝,到今天还会憋气;又有一腔恨,哽在喉头,愈走回头路,愈咽不下,渐渐有了想法:北上追敌,直到将那皇帝斩首分尸。 但他尊重贺子朝:“贺大人有理。不过,我还要接一个人。” 贺子朝以为他说的是厉皇后:“皇后对我有恩,就由我陪同王子入省吧。” 两人说定明天动身,却被打扫宫室者灌倒,直到数天后才清醒。 侍者解释:“贵人酣酲,我们不敢打搅。”贺子朝紧盯他们的眼睛。他们避视,他便知道又是息再。 不久,省中有请,贺子朝拒绝。使者转去说厉绩:“殿下思念的人来了。” 厉绩跑得像车,贺子朝担心他,这才答应。两人同行至岔路口,一个去灵飞行宫见故人,一个去省中见故人。 一年胜十年,贺子朝又与息再并肩了。 同学时,他将息再看作困苦的天才,后来的事一件接一件,磨灭了那个人穷志不短的青年形象。贺子朝如今见到的男子,手执印,自封侯,坐拥玉璧,群聚貂蝉,乘风的衱裾绕他身,让他有了龙的模样:什么时候起,他变成这副模样,贺子朝说不出来。 但子朝也不是过去的子朝,他逃出生天,去戍边以外的北方,更坚强了,还学会在一些事情上偏心。当下他为厉绩说话:“小王子整合众部,不远千里来助你,你却囚禁他们。你这忘恩负义的人。” “助我?子朝的话不公平。厉绩来,是为晏待时。” 贺子朝仍不满:“你把义阳王子安置在何处?你既达到目的,便会让他们回家?” “是,”息再抿嘴,“他们父子这时应该见面了。” 贺子朝松口气。 但铜漏在殿侧响,他的思绪被打乱:“父子?” 贺子朝愕然,抬头时有汗滴落。 息再笑起来:“你在义阳国大半春秋,反不如我,竟没看出几人的秘密。” 子朝一下想起在沙丘的见闻,厉绩的不甘与嫉妒,斑斑的血…… 他说着“怎么可能”,去看周围侍者。侍者也很茫然,以口型询问身边人:“什么?” 息再让他们堵起耳朵,进一步告诉子朝:“你知道厉绩小王子还有位母后么?” 他让人把皇后印拿过来:“这是救你出灵飞的印,你可以拜一拜。厉皇后毕竟是你的恩人。” 贺子朝拜了,脸贴着袖,一样冰凉。据他所知,义阳国因为内乱而迭代,内乱前,王族为晏氏,乱后,厉氏取代之,成为新的义阳宗族,晏待时与厉绩本为君臣,厉皇后符香与厉绩更是亲生姐弟,息再所谓“父子母后”,实在是谬。 本着求实的态度,贺子朝责怪他:“小王子与厉皇后是当代义阳王所出,而晏待时则是先王生子。两氏不亡,息再你如何胡言,也不要坏人伦理。” 息再轻蔑地笑了:“不然说你木直——子朝,我实在喜爱你这样的人。” 贺子朝受辱,怒视他,他却觉得很久没有放松,笑一阵,才扭过子朝的手。 “别人家事,说清又如何呢?我喊你来,是请你帮忙,我要去见魏侯,同时要使赵国受迫。西北众部发兵施压最好。我想,你是他们的贵客,由你去……” “谁要帮你。”贺子朝说完就后悔,觉得失了风度。 两人沉默。 “你要赴赵?”贺子朝看着别处,“以你现在的身份,寻一位说客不难。” “担心我,就帮我。” 贺子朝重新审视他:“息再,我木直,幸而目明耳聪,知道楚国的事。那处大难,轰动国朝,跑了皇帝,死了楚人,得益的只有你,”他上前,“你已经拥有很多,却不珍惜,轻易拿人的性命运筹。内地百姓归你,你不满足,又要使役西北国人?” “是。”息再抚摸高位的扶手。 看他毫无愧色,贺子朝切齿:“我帮或不帮,他们都不会为你所用。两地人不同,西北众部只为所爱者奋斗。” 但贺子朝不知灵飞的故事:他一早离开,那之后又有许多人,发生许多事,譬如文鸢与晏待时珍视彼此,立下长久相伴的誓言。 “父王。”先于此刻,灵飞行宫里,厉绩与晏待时相见了;文鸢躲在晚馆后窥视,流鼻血,逆风出宫;而息再耐心地等待,等她失望,主动回到自己身边。 “子朝,你信不信,为所爱者奋斗的人,最终会帮我,”此刻,他和贺子朝打赌,“因为文鸢公主属于我……” 小茅却不识时务,闯了进来:“息大人!县子弟掠走公主,我眼见六七人打晕公主上车呀!” 息再还记得小茅说完,满殿哗然,而他站在高处,看各人的乱,心里有片刻失衡。现在,他抓了文鸢的手腕走西平道,西平道乱,于他却不算什么。他像取回失物,将她牵到亮处,检查一下。 士兵提盾去,流矢直来。息再和文鸢换一处土堆蔽身,挨着坐。 “息大人,你来西平道?” “有事。” 他说得轻。 文鸢不得不道歉:“是我任性。” 息再让她不要自作多情:“不是为了你。”实际上,他找她,走了大半个后梁。 小茅的通报结束,接着传来燕国追捕楚人、兴建海狱的消息。息再经过几夜深思,改变计划,去找千年:“暂不入赵。” 千年以为他想通,高兴得不得了。但他的话没说完:“我要从楚国借道,先说齐王。” “齐王是后梁帝血亲,从他践祚,便为他控海,你疯了,息再。”千年觉得必须干涉,便借厉皇后印,动用内侍官,监管宫廷,又私下与官员开会,甚至告诉荀揺落:“必要时,限制他的车马。” 但息再不要车马,带上公孙远,二人便出省了。隔天,朝会上坐着白发的美貌青年。在一众眼色中,他像个木偶:“我替兄长一阵。” 百里黄杨外,息再与南越王军首领见面,先排除文鸢在楚;到了齐边境,他留下公孙远:“齐王独立,你去说他。”公孙远称是,仍有些疑惑,以为息再转念,要牺牲一个手下来试探齐王。 “你曾送齐王太子归国。”息再提醒。他这才受教。等说下齐王*,息再便借齐利入海。 青天没有尽头。披斗篷的人,按着鬓边,在船一角,估算日程,同时想些别的。 如果文鸢收在燕王处,该怎么办?他当然不会孤身犯险,这时就需要省中的两支兵马配合,一支取后梁冲要,一支威胁后梁旧主;而他,他有信心主宰人心,哪怕从陌生地、从两手空空开始…… 海狱果然是假。 步入海岛,息再在斗篷里笑,明白这里没有什么可以让自己受迫。 他逛了一圈又一圈,沿铁槛,看唇瓣,找血痣,在人面中寻觅美人面,临走前,又欺侮了守狱人:他实在快意。 人后的土地不能丈量。息再只当万万步都为鸿业走下。攻城还在继续,西平道换一批守备,纳喊声起。文鸢瑟缩。 息再正端着她的下巴:“和我入赵。” “我想,回,回省中。” “晏待时在常山以北,我怕他流血,要帮助他。你想帮助他吗?” 文鸢张口却不能言。 “那么送你回省中。”息再真的示意人来。 文鸢抓住他衣袖:“那人,大概不需要我帮助,那么我情愿帮助大人。” 息再别一下她的散发,负手走了。 文鸢跟上,得了他的匕首:“有人伤你,就用这个。” 施令的人和受命的人,一前一后在黑天里,这片名为“西平道”的侯王辖地也就成了某座行宫的旧圃。 文鸢回看贽宫,被息再冷言:“与你无关。”吓得慌忙转头。 数日后,两人由巨鹿某乡入赵,同行的还有臧复,用一架牛车,帮他们拉行李。 择路的人(H) 魏侯离庶子打磨石英与琥珀片,在楼上观察敌军。 手下给他头盔,他挥手,十分烦躁。 “小心长弓长箭。”手下是好心。 他却骂:“大军围城,明后天或要投降,小心什么!” 离云来送午饭,见状示意众人退下:“母亲说,为了长久守卫,今天开始吃粥。” 魏侯连碗扣在他头上:“不是你与锦锦这对儿女子,我至于进退不能?”连日的紧绷终于让魏侯失控,他骂到脱力,被搀去休息。 离云仓皇着,等父亲走没影,捡一块石头,也去望远方:“该怎么办呢。” 先是,离庶子被息再拿住把柄,不得不答应他,如果燕、赵二王出兵,便从中阻挠。 但真到了出事的夜,离庶子又害怕了,一边是与息再的约定,一边是赵王的急令,他干脆装病,谁也不帮。 就这样拖了几个月,息再夺省,皇帝亡燕,叁国出兵助守西平,形势变得迷离。赵王看魏侯久病,渐渐生疑,在常山郡以西的山中陉屯了数千兵力,称是防省中奇袭。 离庶子愁得鬓白:“是戒备我。” 他穿上封侯时赐下的鞶带,做好准备,赵王若动手,他便拼命,总之要捍卫贵族之名。好在赵王忙家务事去了,并没有为难他。 另有消息,省中大动干戈,向西平道去:息再一心抢占关中要地,似乎忘了还有赵国,还有魏侯离庶子。 离庶子终于可以松口气,没想到危险在潜行。 不久前,有下贵族从叁辅逃出,诣阙燕国,路过常山郡,受了魏侯的招待,说出一些机密:“传闻省中发兵两支,一支取西平道,一支向广阳来。魏侯早做准备。” 魏侯应着,不大相信,直到赵王军死在山中陉,才意识到不好。 他立刻整顿兵马,侦巡进军。 一山到另一山,山脚到麓再到顶,常山军收获一些火堆,并没有发现敌人的踪迹。 小吏告诉魏侯,看灶痕,最多有百人生火做饭。 魏侯摇头,当是流匪:“赵王与赵人积年的恩怨。” 比起传闻,魏侯更相信既发生的事:西平道被围,息再一定先攻中轴,再图四边。下贵族所说的“省中一支伐广阳”,在魏侯看来,无异于孤军陷虎落,息再深沉,不会做这种傻事。 他宽慰自己:没到生死存亡时,他仍有余地择条好路,全身而退。 魏侯轻松多了,命令收兵,回家看到侯夫人锦锦,都觉得她艳丽。 两人自息再那事以来,久违地亲热,魏侯抓疼了锦锦的胸脯,让她后半夜到魏侯公子离云处,嘶嘶叫疼。 “小云,帮我。” 两人赤身迭坐。离云含着锦锦的乳头,舔得两峰肉发烫,另一只手抚她身下,抚出魏侯的精液。 “我帮母亲清理。”离云抬她双腿,被她拦住。 “小云,你认为魏侯该如何。”锦锦支起继子的阳具,慢慢坐进去。两人在帐里吟哦。 离云流汗,扳锦锦肩膀,强忍着问:“如何?什么如何?” “魏侯该向息再,还是向皇帝?” 肉撞肉,在夜里发声。离云有些涣散,埋进摇晃的乳房中。锦锦按着他的头,让他吮咬,眼里黑是黑,白是白,反倒很清晰。 “无论向哪边,他的困境,都是因你我而起,你看,我们这样过分,还有了孩子,”她捧离云的脸,两人亲在一起,“到万不得已,我想魏侯还是会放弃我,保全你们祖孙。” 离云立刻说要保护她。 锦锦笑起来,蛇一样递舌尖。 离云吃进口中,觉得像在吃蜜。 “你怎么保护我,你明明怕你父亲。” “他不要你,我便娶了你。” 锦锦审视离云的脸,忽然摆动腰臀,让他先射了,之后为他擦汗:“小云,你真没出息,来,你听我的,我去不了军前,由你替我去,一旦皇帝处来人,或是息再处来使,而你父亲仍旧犹豫不决,那时就由你出面,确定今后的路。” “我,我,该选哪边呢。”离云支支吾吾。 锦锦动起来,柔滑的身体吃他,让他上不来气,很快又射了。 “谁先来选谁,”锦锦有把握,“只要在你父亲之前,那么丑事都是他的,而功劳是你的,今后在某人治下——管他是皇帝还是息再——袭爵,成家,再也不用和父亲分享女人,不好吗。” 她拔他的阳具,带出浊精。 离云看着,想起这是叁人的体液,忽然屈辱。 他搂住锦锦:“好吧,我来选,也好保护你和孩子,”犹豫一下,又加一句,“还有父亲,他上了年纪,当断不断,今后会在各种事情上吃亏。”锦锦拧他鼻子,说他可爱,又骑着他在床榻间闹。还有一刻天亮。 天亮了,来人不来,来的是行伍。 行军数量极其庞大,一夜之间冒出,让常山郡以西的所有关亭失守。 离庶子茫然,不知这支军队其实边走边募兵,借的就是赵人与赵王积年的恩怨,号召平民与地方尉,汇成洪流。 他在望楼上徘徊,又透过琥珀片,眯着眼看,看到军中有人露短袴,这才醒悟:“原来是本地人,怪不得不增灶。” 带兵人老练又聪明,魏侯想,同时命令防守郡界,等赵王援兵,他不怕打仗,但与中山、巨鹿并营胜算更高。 常山是赵国西大门,也是广阳途中郡,赵王怀疑他,却不会舍弃常山,一定会救……魏侯这样想,等了几天,没等来援军,却等到敌人离境的消息。 “真的走了?”他连派四五队人马,得了回报,不太相信,又亲自去看,发现行军东北方,只剩些弃马掌。与当初下贵族所说相同,这一支兵马长驱直入广阳,目标似乎是后梁帝。 “快。”魏侯畅通道路,要到周边县乡取粮。 手下不明白,被魏侯骂:“等了这么多天,赵王与中山侯丝毫没有要救的意思。好在人去,不然我们饿死在围中!还不趁现在补充仓粮?” 大家不敢反驳,只有锦锦远见:“魏侯失于急躁,先前被他们骗过,这次怎么又认定他们离开?” 但她在内室带小孩,有话只好说给侍女听,等魏侯听到,已经晚了:敌人伏在县道上,由赵众隐蔽,一看到常山军,立刻出击。 这回不但乡亭失守,就连侯治所都被侵犯,对方屯师在魏侯府邸十里外的某墩守内,每天祭旗操练,让魏侯上火。 “不是你与锦锦这对儿女子!”如锦锦所料,魏侯终于怪到了她与离云的头上。 离云满身粥水去见锦锦,她沉默地听,为他擦拭。 “小云,不奇怪吗?” “嗯?”离云还在想父亲当众将粥盖到自己脸上的事。 “外面那支兵马,能破城防,却不乘胜袭击广阳,总是逡巡在常山。” “或许,或许,”离云发懵,“那位息大人的意思,是先攻赵国,徐徐图北。” “徐徐?那么他应该从南攻入巨鹿。赵王也在巨鹿呀。” 离云没什么可说的,他本来温柔懦弱,不喜斗争,现在满心不安,便握住锦锦的手:“母亲,不然由我们派人谈和?”锦锦摸着傻男子的长发,告诉他这样会被魏侯鞭笞。 她倒是觉得很怪,似乎这其中有绝处逢生的机会,便叮嘱离云:“我拜托你的事,你要做好。”离云没有主见,听锦锦的,留意军前行走。 一天两天,朔望轮回,常山将要崩溃。魏侯整顿军马应战,孤注一掷。 却有人扣城门:“我侯请听,有你的客人。” 魏侯太过紧张,将传信者当成敌人杀掉,造成恐慌。还是离云去接人,得到斗篷内美丽男子的另眼。过后他见锦锦,手脚发颤。 “是哪边的人?是省中军的使者吧!”锦锦大兴奋,“我料想,他们执着常山,不是威胁,而是有求于我郡。怎样,他说什么?” “他说他是息再。”离云欲哭。 锦锦咬起指甲。 不说话(息再H) s a nyesh uw u. vi p 息再带一名艳丽的少女,和一名拎行李的青年,说来做客。 他要魏侯用车迎他,魏侯照做了;车停门口,他坐侯家主位,掸灰、喝水、搂女人,魏侯等在帐下,听到他问:“魏侯这样接风?”半天说不出话;劝酒官和斧士不知由谁招待不速之客,互相推辞,见魏侯走出,忙问:“难道是我侯邀请他?” 魏侯落魄极了:“都下去吧。” 息再要听钟,魏侯找人抬;要喝新酒,魏侯和林官采树籽酿造;要看常山军演练,魏侯为难:“息大人,譬如剑的首铤,非握在执剑人手中不可,我祖父合军,留给我这份家业,一直由我统帅,过去赵王只用不问,如今大人你却要看……” “你的不是我的?”息再诧异,“我已纳赵国土,却要舍去常山军?” 魏侯假装镇定,出门一步两阶,边走边想:“完了,我们闭塞,竟不知赵国已经沦陷。”他欲派人探探消息,无奈道路被占,一匹马都走不出去,不得不爬上望楼,继续用石片远视:“战胜赵王?仅凭一支兵马,如何做到的呢。” 他和属僚开会。大家都被息再吓着:“哪有中军孤身入阵者?我侯请看他惬意地来,怕是真的。”本文更新在:powenx ue1 2.c o m 魏侯也觉得有理:息再几乎将魏侯家当作行宫。 但离云在扎堆的男人之后,打断他们:“他来得及时,似乎常山两次受困,将为孤城,他便来了,诱使我侯献地。” 有些话不好明面上说,等人散去,离云又补充:“况且我侯曾与息再有约。但我侯违背在前,没有牵制燕赵,反而装病,暗昧不清。息再本应怪罪的,现在却在这里作势。我侯请想,以他作风,真的攻下赵国,第一要砍常山的旗中。” 魏侯点头,突然给儿子一掌:“吃里扒外,你还算是魏侯公子?虽如此,这些话是锦锦教你的吧。”不顾离云哀求,他持剑去锦锦处。 锦锦正在查簿,被魏侯挑破衣裳,很快镇定:“罚公子不如罚我。但魏侯需知,锦锦心向常山,说的都是实话。” 她跪在魏侯脚下,枕他的鞋,再叁请他留意来人。 魏侯呵斥她,却听见幼子哭声,有些心软,最后只斩断她的发髻,警告她本分些,不要乱给离云出主意。 魏侯走后,锦锦继续查簿。 离云慌张来,见她披头散发,要流眼泪,却被锦锦示意噤声。 “小云,你看息再要的都是什么?” 在魏侯住处多日,息再索要声色之余,还要走大量参、桃仁和外伤药。 “常山远,从省中跋涉,一定辛苦,他要些补药,应该的。”离云很认真,锦锦只好逗他:“你这样为息再着想,不如去讨好他,一定得他欢心。” 她不会被蒙蔽。 如果一切都在掌握,息再怎么可能辛苦赶路?区区下国之行,他带几个从官,山水同车,夙夜游玩,也能到达——赵国不是被攻下? 锦锦哄离云:“你给我叁四个未使男。” 处子出入堂室,不会受阻,又很纯洁,什么都直说。锦锦下判断,必须要听真话、见实事。 少年带到,她嘱咐他们:“你们接待常山郡的贵客最好,白天现身照顾,夜里适当地听候。” 男孩子扒墙角去了。她又让离云邀请那位担行李的人饮食沐浴,而自己则请息再身旁的小女子:锦锦怀疑息再,连带着怀疑他的身边人。 “息再何人,这种时候,不会近女色。女子不定是由男子假扮,高个子不定是什么重员。小云与我分头去查。” 侯夫人与侯公子邀请,二位用人逾越接受,又羞怯又荣幸。 席间,锦锦注视该女子,偶然对上她的眼:半月一样的眼,眼尾与睫毛低,多情而媚,让人心驰。 锦锦不得不承认其容表胜过省中风物,是倾国的人。 等到沐浴时,她走出屏风,看到女体。 “侯夫人?”女子扶住兽首,另一只手拦胸,状似惊异。 浑圆的乳,纤细的腿和腰,示意她是女人。 锦锦以为自己失败,便沉思,闻到药味。 “你受伤?” “不,其实,”女子忸怩,放下拦胸的手,去拦别的。 腰上的指印,两膝隐隐的青。两手拦不住,反而让锦锦有了注意。 她假作轻松,取来丝巾,为女子淋肩头:“是我错问。” 挫败的人无心洗澡,清洁以后,追问离云:“如何,小云觉得那男子像有秩者吗?” 离云摇头:“他连话都说不好,像个僮仆。”离云受锦锦调度,本来很不自在,没想遇到比他还不自在的人,两人吃饭洗澡,只是道歉。 少年们回来,同样无所收获。锦锦期望听到息再与心腹的言语,最终一句也没有,反而有脸红的少年报告别的:“在喘气吧,几夜几夜。” 锦锦仍不死心:“息再重计,也许故意声响。我,除非我亲眼所见。” 她的心事像被读走,第二天,正堂就有滚在一起的男女:息再赤裸上身,将宠爱者按进座位,两人依偎,动作,带出水声,放纵欢爱。 旁人尽数出逃,侍者、侯奴并一位失神的侯夫人在堂外,只能看到男子挺拔的肩背,往下是深衣,被扯成一面布,挡住最缠绵处。 “是醉了。”有人说。 “醉了也不能……”侯奴目瞪口呆,“息大人竟将我侯家当成寝处。” 沉重在人心。大家这回明白,赵国或许真的完了,人家已经不把这处的王侯当作王侯,以后公然在花园里上厕所,也不是不可能。 堂上有呻吟,大家一齐去看,又一齐掩面:男子肩上架了女子一只脚。男女更贴合了。 座位湿,坐榻也湿,用来当幕的衣服下滑,被息再扶住。他搂起身下人,要换一件外衣。堂下众人接踵,立刻去找华服,只有锦锦像石像,在原地看息再俊丽的侧脸,又看他把握的女子的小腿,还是狐疑,最终离去。 被按入座位时,文鸢惊异。 息再捏她下巴,看她的舌与齿,又解了腰带,敞开衽怀。 之前,他要来酒,铺满食案,抱着文鸢说畅饮,劝酒官一走,就倾杯在菜中,只留一小盅,洒到两人衣间,散出香味。 听说他失态,许多人来看热闹,还没入室,就闻到酒味:“这是喝醉了!” 息再清醒着,心思在室外,听到某人提出侯夫人种种,思考片刻,转首向文鸢。 “息大人,不,有太多人。”文鸢似乎明白息再所想,然而被他压在身下,只好搭他衣边。 “息大人。唔。” 息再掰开文鸢手掌,捏一根指,置于她口中。 文鸢含混地提醒:“有太多人。”她眼眶泛水,嘴唇也沾湿,自己咬自己手指,不愿含。 息再近了。她变得老实。 “息大人!” “不说话。”警告一次。 他压她腕,让她吃了手指,搅动几次,又抽出。口水成丝,最终留在嘴角。 文鸢疾喘,有些委屈,抬头却见息再褪上衣,忙去看屏风,又去看帷幕。双耳在乱发间变色。 息再俯身,这次“不说话”像商量,让文鸢有申辩的余地:“好吧,我不说话,但息大人,已经足够了,如今郡中人都相信你来游玩——”息再环她的腰,脱去衣裙,推着她的湿指,抵入两腿之间。 文鸢轻呼,手被他把握,破开自己的身体。 “息大人!”她挣扎,被息再压得不能动弹。两人咫尺,她看到他眼中兴奋,却无关情欲,吓得咬唇,进而看到门外探头的侯夫人。 “常山郡不无智者。蠢的是魏侯,因其是女子而轻视她。”息再冷冷地笑。 他伏进文鸢发间:“并不难唉。” 息再大概在说夺取常山郡,亦或是别的什么,然而在外人眼中,他微张嘴,伏动身体,溺于姿色,同时张放姿色,深陷情爱当中;遇身下的女子抬头,艳绝的两张脸,白色的齿,鲜红的舌尖,照面以后都不见,变成两蓬黑发,一退一进,至于纠结。 有人咽口水:“当成寝处。” 息再听见,抿嘴笑了,因目的达成而愉快,推文鸢的手加重,让她一下捅到极深处。 “息大人……”文鸢发颤,不停推他,已经晚了。 靠津液进出的指,被突至的体液湿透。动情的水从指隙喷出,淋了两人满掌,甚至溅到盖衣下摆。 文鸢羞耻至极,被自己的身体绞紧,抽不出手,无意咬破嘴,便咬着伤处摇头,仍然听息再的不说话,老实又可怜。 息再低头,给门外人看,或是用心安抚,亲了文鸢嘴角;手向下,分开她双腿,摸到她沾满热液的四指,扣住向外抽。 水一股一股地涌,顺着扣合的两手,流向一人的衣袖。 文鸢起伏胸脯,用口型说着“足够”,涎水与血液在坠落。 息再只是看,于无声中听到臆动。 “啊!”突然的回送吓文鸢一跳。她尚且不知怎么回事,身体先有反应,又喷水了。 息再松开四指,握住她腕,拽出又推进,带文鸢玩她的身体。 她手小,在肉与水间来去,不会伤到自己;但他手大,送她来去,以骨节碰柔软的入口,让她呻吟。 “息大人,息大人。”断断续续的哀求,变成低声哭泣。息再捉起文鸢一条腿,架在肩上时,她终于尖叫着哭了,身下第几次泛潮,还有失禁的水,让位子与坐榻都成深色。 湿衣滑落,文鸢于恍惚间,看到堂外人的脸:都很好奇,都很绝望。 息再扶住衣服,她又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依靠他,从痉挛中平复。 身下还在吐水,还有未拔的手指,她实在无力,埋进息再胸膛:“息大人,我不愿,不愿,我说好帮你,可你不能……” 她抹眼睛,低声叫“兄长”。 息再余光在看锦锦,知道这女子短时内不能有什么说法,见她走远,这才沉下目光,以唇覆盖唇,吃下文鸢的“兄长”。 “有劳你,文鸢公主。”他抓她手臂,拔出她手指,用下人送来的华服为她擦拭。 湿了两叁件以后,他抱她回榻处。 臧复正在用药,接了文鸢,有些无措。 “参煮给她,桃仁给你。快点养伤。” 如锦锦所想,实际上,息再一行是从西平道艰难入赵、直达常山,而并非对外称说的“做客游玩”,为此叁人浑身赶路伤,不得不用补品。 赵国全境仍在赵王治下,如铁石牢固,想要取得,依当下的力量,还需佐之以非常手段,并一定的时间…… 息再在床上休息,思考常山军规模,偶见臧复扶正文鸢的背,准备喂药,却因不灵巧,很快弄洒。两人慌乱着。 他皱眉,最后还是去了。 乐夫人无过(息再微H) 息再给了臧复自由。 即将离开西平道时,他一手抓文鸢,一手拨开臧复鬈发,在火光中正视他:“你可以离开。”是臧复自作主,要跟随两人。 息再对他不感兴趣,不问理由,臧复便对文鸢解释:“我想救人,但不知方法。如今白跑一趟,只能回去。”他看息再眼色,“你们也要赴燕吧,一路上,我可以帮你们做事。” 文鸢小声:“是吗,但我不做主,息大人同意,就可以了。” 两人都拘束。 夜里睡觉,文鸢歪在臧复背上,吓得臧复前扑,十分狼狈,随身口袋掉出白发,被文鸢拾得,还给他:“是亲人的白发?” 臧复摇头。 海滨的夜,息再踩他的脸,扔下这绺发:“以此判断楚人。”到现在,两人奇缘般再见,白发却无用,没能阻挡冯天水将班氏母子当成真楚人带走……他越想越沮丧,示意文鸢看息再:“是他给我的,说以此判断楚人。” “楚王兄!”第一次有人对白发反应,却是文鸢——她情绪大,和臧复抢头发,见他惊愕,这才松手,坐到一边。 臧复看她的背影:窄肩膀,小身材,孤零零的,和自己不同又相近。 他尝试坐她旁边,见她不反感,才问:“有位名叫鞠解的人说,你是楚王珍爱的女子。” 两人在灌丛这头说话,息再在灌丛那头闭眼听。 “珍爱的,”文鸢哽咽一下,“那是因为楚王至纯,爱护所有人。我实是害他的人,为了自己,欺骗了他,让一位好国君变得无力,被取走用材和武器,为后梁做牺牲。” 她落下泪,像落清泉。 臧复也难过:他在混乱的土地上长大,向往爱护所有人的主君;听她说楚王好,他有感触,得知好被摧毁,则湿了眼眶,仿佛自己重要的某物受摧毁。 天星照耀,这位人高马大的青年哭了。 文鸢有些意外,同时见出他美好的心:“你真善良。” 臧复一下子脸红:“人都说我陋,说我笨拙。”他忙擦眼泪,回头见文鸢也整理完毕,正难为情:“我以为世上只有我一人被指为陋。”两人从此少拘束。 入赵时,息再要判断直道走向,就由臧复背着文鸢在后,一次滑坡,两人分开,臧复朝文鸢伸手,却不知如何称呼,过后询问,才发现同姓。 “你是燕国王室?”文鸢觉得亲近了。 臧复不敢冒用王名:“我无父无母,由王室抚养,究竟是不是贵族呢……”偶见文鸢的情态,臧复连忙改口,“但我姑且熟悉燕王族,可以给你讲一讲他们的事。” 他说,自然要说臧夫人。在燕国六郡当中,如果还有一位能让臧复敬重,那便是夫人。他为夫人而活,已经二十几年,这是他首次与她隔国,思念让他美化夫人,说得有些夸张:“文鸢,你知道燕人祭小山川,饮狼水,拜夫人吗?臧夫人是燕国真正的主人。”他发现息再在旁听,赶快闭嘴。 “说。”息再让他继续,他唯唯诺诺,话不连贯。 “你这样敬爱她,”文鸢少见笑容,“想必她于燕人,是楚王于楚人。” “不一样,夫人不温柔。” 虽这样说,臧复与文鸢闲谈到夜深,尽是“夫人”,到两人阖眼皮才停。 蓝雀栖树,叫叁声也睡了,臧复朦胧着,想回广阳,和夫人说声对不起:“夫人,我失职了……” 鬈发被人攥在手中绕一圈。 息再拽臧复到树后,将人拍醒。 他让臧复把白天说给文鸢的话,再说一遍——这人为了清醒,傍晚洗浴,深夜又洗,从初秋的凉溪里爬出,像头妖怪。臧复一见他过水的双眼和皮肤就怕,闷头讲着,时不时回应他问题。 “臧夫人不是帝室,又非男君,却在燕国一言九鼎。你是燕人,你来告诉我,为什么。” “我,我也不知,我怎么敢揣测夫人,”息再牵臧复一绺发,让他忐忑,“或许是因为臧夫人无过。” “无过?” “高、高士,你听过这首歌吗,”臧复哼一段,“‘取妻贰女,恶皇公不厌,中心有孚,乐夫人无过’,燕人认为夫人虽严厉,多女壮,却忠于后梁皇帝,自从成为帝室,就没犯过错,见她如见燕人信用。夫人威望由此而来。” 息再打断他,先纠正称呼:“叫我本名。”臧复嗫嚅不敢。 息再不强迫,回味刚才的话。 “不会犯错的夫人。” 他不信,且生出兴味:世上哪有不会犯错的人呢。 等到了常山郡,他便将这事说给魏侯听:“敌人势强,且美名远扬,真棘手。” 魏侯恨不得堵上耳朵——息再将魏侯看作同党,总当他的面展望未来,让魏侯焦虑——又不得不陪笑:“息大人,哦,君侯神威,拿下赵国,进取燕涿,难道畏惧女人?”息再受用奉承,笑一笑,让他先马开路,去阅常山军。 自从息再公开在魏侯家与女子好,魏侯便确信这疯子胸有成竹:松懈或纵欲,全无所谓。 加上最近锦锦也没话了,整天带着少年奴仆游荡,让魏侯心彻凉,终于同意息再去看常山军。 驰名后梁的赵国叁军之一,驻在侯家封地的某处圈围。见了息再,他们中有人投尺刀,其余人喧哗,都是山猿和野兽。 魏侯解释:“难驯唉。”观察息再,看他是否露怯,是否为难。 但息再抹去脸上的血,要求比划几下,和这些年轻的士兵很合得来,让魏侯失望。 他阻拦:“这位是息大人,不要失礼。” “是我侯常说的野心之人。”常山军起哄。 魏侯大窘迫。 息再当没听见,又问营制、人数、习用武器,以及是否车战。 青年士兵们很傲:“大人东问西问,是想将我们一网打尽?” “是又如何。诸位不是常山军?”息再挑眉。 他的话让人兴奋,众军簇拥这位野心之人参观钩矛骑阵,将魏侯丢在一边。 魏侯咬牙忍耐,等息再尽兴,挽手城楼上,趁机说:“大人,哦,君侯,你看,如今我已坦诚,是否可以放我郡自由?” 他拿袖子擦亮石片,请息再看远处的旌旗。 “都是神武将,都有凤凰威,我怎能与之抗衡?到现在连路都走不了,在城里困了多长时间!让他们先退十里就好。” 城上卷落山风,魏侯屈身,希望说动息再,也不顾自己姿态卑微。 “容我考虑,毕竟魏侯也有错,”息再将石片塞回他上衣,“‘君侯’叫得太晚,令人不快。” 魏侯痴呆,看面前人弯起嘴唇,知道被玩弄。 多日的憋闷让他失智:“息再,你人在我处,注意言行!哪怕我势单力薄,处理一个你,还是绰绰有余。你没见我的常山军?” 息再挽他向后,魏侯便见他的常山军。 众青年被黄昏染面,现出血性:“常山军未尝败绩,我侯说谁路都走不了?”主帅趋避,却侮辱年轻人,让他们无法忍受, 质问声里,有人轻蔑地说:“放纵夫人和公子,以他们所生为亲儿,看来也是真的。” 魏侯最讳这事,听到了,扑进人群,又反手抓息再:“你竟然说了,你什么时候,你,你明明与我有约。”息再示意他去跟常山军解释,见他绝望,这才扶他肩膀:“其实,赵国安好。” 魏侯总结:一个骗子。 他坐在斜阳里,叨念锦锦聪明,无力地问:“即便取胜,不怕别人议论你卑鄙?” 息再从不管他人议论,反而见过许多专注声名者,如魏侯一般落败。现在他满心要看一位有望名的夫人落败,已经不把魏侯放在眼里,人问两叁遍,他才答:“不怕。” 他问众人,赵国叁军是否有高下之分。 常山军自然说常山好,但看息再有招募的意思,又犹豫:“魏侯慷慨,倒是不亏待我们。” 息再让臧复送宝,众青年不屑;送大纛,则各个振奋:“看来大人有仗要打。” “总之不会辱没常山军。” 息再和他们约法,等一切结束,不会留人麾下,准许他们回郡中。为了让人心安,他添一句:“魏侯同去。” “息再你——”离庶子受够他的摆布,挣扎起来,却被息再威胁:“现在积薪传信,明天你家丑事遍布后梁。” 魏侯打冷战,没来由地想起几位老友,有的是土豪,有的是贵族,美丑各异,额头都被大梁冠压扁,眼睛都浑浊;过去他们宴会,对比本家荣宠,朝彼此的脸喷口水,从来没觉得丑陋,如今却不同——离庶子作呕,万幸最近不会与他们相见。 臧复在远处看:魏侯哕了一会,终于臣服息再。 常山郡主人下印,侯府邸变成司政所。息再不通道路,先布置传驿,又写一卷什么,交给臧复,让他送到外围的领军人手中。 臧复惶恐:“息再,息,息大人,我连人都不认识……” 见文鸢眼巴巴地看,臧复连忙添一句:“我一个外人怎么送,不如换别人。” 息再说他同行一路,什么忙都没帮,送东西还推辞:“将你留在西平道当俘虏好了。” 臧复被骂走。他这才转看文鸢。 文鸢装不在意。 室内静。男女隔着赵国地图坐。 图是息再少年时绘制。这次远行,他的东西不多,就有这件旧物,方便边走边勘误。到魏侯投降,息再更忙了,将事交给文鸢,让她凭记忆改绘。 文鸢开头战战兢兢,沉下心后,却改得很好。息再有空在她一侧看,没空就间坐室内,两人各忙各的,一眼以为多年同袍。 但同袍不会这样戒备——息再起身:“你想去送?”文鸢惊一下,立刻说“不”,还没躲闪,已被捉住。 息再带她上望楼。 他手凉、有茧、劲瘦,包着她手。皮肤挨皮肤,生温了,又被楼上大风吹没。 木栏前,他环着她,教她用石英和琥珀远望:“我没有骗你,晏待时就在常山郡,想见他吗?” 文鸢点头又摇头,从息再怀中退出:“息大人,我也没有骗你。将要离开西平道时,我曾说我想救楚太仆班枝的妻与子,不想让楚王兄为难。如今我没有变心。” 息再丢了石片:“好。” 他俯身,贴她上唇,再不容她辩解。 “在灵飞时,我让你不要为别人送命,”他抵开她的嘴,勾住她舌头,“你这不成器的东西。” 文鸢浑身颤抖,被他按在身上,一点一点亲咬。 “你偏要为了别的男人受苦、受掳、受囚禁,流离到今天,还没变心?我何必找你。”他冰凉的手穿进她发中,“楚王,晏待时,豫靖侯……不是看你关系许多人,有些用处,我一早扔了你。” 他成人以后,深谋远虑,从没有这么直白,仿佛这些话出口,不是为了伤文鸢的心,而是为了说服他自己。 文鸢听傻了,半天才能言语:“息大人,你,你之前让我少自作多情,说不是来找我——” 息再又封住她的嘴。 两人压得木栏叫。楼下有人抬头,只看到极美的黑发扬在风里。 生黑发的人唇齿相融,因为过度的吻,不能呼吸,娇小的那一个往地上瘫。息再扶她,也在低喘:“你以为我找你多久?” 他弯腰亲累了,抱起文鸢,放在楼沿,吻她的下巴尖,示意她来。文鸢呆呆的,碰一下他高挺的鼻子,被他压着颈项,含住嘴唇。 “臧文鸢,我怎可能轻易将你交给他……”他亲她,看她,双眼像深潭,五官清晰如描刻。 文鸢几乎销魂了,与他依偎,一下一下喘气,又被他按近了接吻。天大亮,两人在一郡的空楼上亲密,到午后才下来。木栏一片水,望楼周围都是深脚印。息再扶着文鸢徐徐走,忽然被她抱住。 “息大人,你是否与恩人交易,比如——”文鸢埋进他胸膛,躲开过路人的倾听。 “是。”息再护着她,等人走光,才将她拨到一边。 她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很可怜,息再掠一眼,转身走了。回到室内,锦锦携手离云,正在等他。 ? 俩结局大概确定了,一个正篇结局,是1v1,一个if线结局,np。 if线结局比较暗黑,依旧是这群疯狂混乱的人,继续斗争,正篇结局就远离是非、比较温馨了,两条线肉章占比都很大,估计是剧肉二八开,所以可能会腻,提前预警。 下部某章会是分线点,到时候会注明,如果对if线感兴趣,等更完正篇结局以后,可以从那章开始if线的阅读。 顺便有个好奇的事,大家是比较吃骨科还是相对来说接受无能(特别是真骨科),今天治眼睛无聊,瞅了一眼存稿,叁本里面两本都是骨科,也没刻意去写,但不知道怎么发展成这样……所以想看看大家的喜好,因为在写的缘故,属于自己的感觉已经消失了(捂脸),没啥参考价值。 玫(前) 中山侯梦想重回王位。 他总是爬到高处弹琴,因为他知道赵王也喜欢高处,听了琴声,不管乐意与否,都会赴他的约。 和女婿聊一会,中山侯好受得多。 “中山有内府和仓库,有狼军,还有记录祖迹的《觜》作正史,怎么不算王国?如今却要我为列侯。” 两人常于王治巨鹿郡沿的小山上聊天。 在这里,中山侯可以发泄,比如踢树枝,丢石头,砸琴,而赵王只会好言劝阻婚父:“莫生气,中山侯是被我拖累。毕竟我与小玫成婚,成了侯家人,一家不出二姓王,还请中山侯原谅。” 往往这时,中山侯才有笑容:“我瞎说的!对了,小玫健康爱笑否?还是挑食,不吃榛菇吗……” 为古国中山传姓的血脉,到这代大男处断绝——中山侯与侯夫人婚姻二十年,无论怎么努力,也生不出子,仅有一个名为“玫”的女儿。 他们视玫作明珠,总说此女为王命之女,即便受其他的旧贵族嘲笑:“生不出儿子,就宣扬女儿。”也不改心意。 等小玫长到八岁,二人合计,早早将她嫁给赵王,为正妃:“和夫人尊贵,赵王强鸷,国势大,离咱们还近——这婚姻最好。” 也有手下劝说:“赵王在国尚可,入省之后,却连一宫所出的公主都欺侮,我侯难道放心……” 中山侯骂他:“灵飞的陋女,能比我的小玫?”他亲自办婚礼,备嫁妆,请人助兴,风风光光地将女儿嫁了出去。 在爱与赞美中成长的玫,站到赵王身边,一开始,人都说赵王还是赵王,久之则见出他的变化。 曾经和燕王同流、横行宫室的恶子,扔了泥巴,整齐衣冠,开始人模人样;不但如此,他少饮酒,不纳妾,在省碰到燕王,甚至错道走开。宫人惊奇:“和夫人教导多年,终于见效?”但隔了几天,看到他在一角压迫执事,又摇头:“没变欸。” 中山侯坚持:“赵王还是变了。” 他最清楚,自己引以为傲的女儿让其夫君转性。为此中山侯特意结伴赵地名门,与赵王一起猎山——赵王收捕所有猎物,只放过中山侯的小虎,惹得众名门另眼。 中山侯得寸进尺,猎后又说有不满,竟在赵王御下指教。 周围人牵手举袖,在衣间偷看,却看到赵王下马,听起话来。 大家这才服气,纷纷恭维:“岳父大人!”中山侯得意极了,从此将赵王看作儿子,相处得久,有些不好与人的心事,都说给他听;同时,中山侯也越来越宝贝小玫。“早知玫的本事,当初不如努力,让她与楚王婚姻,唉,过几年竟能当女君!我小瞧她,还以为她年幼,不能争。” 总之,自己风光,晚辈幸福,除了偶尔抱怨为侯不为王,中山侯再没有什么不满,整训中山军,守国西北,往来巨鹿与本郡,过起大族老人的生活。 但变故一来,差点要了中山侯的命。 先是,有人带来巨鹿传言,说王妃与赵王闹矛盾,中山侯还不信:“夫妻成婚有十年了,矛盾怕什么?赵王会赔礼道歉。” 不过,持此言者越多,中山侯越不安,到最后赵王亲自登门,他才发觉不好。 “小玫跑出王宫,到现在也没回来,她,她说不愿在国,我担心她,”赵王着轻甲骑装,在众人当中凸显,中山侯仰视他,不自觉地咬嘴唇:赵王已经是位老练的王,石碑一般沉稳,有情绪,也只会在与王妃小玫有关的事上;眼下,他正拧眉,还有些急,“我想请中山侯沿两水向南找,千万不能让她跑进关中。” “你!”中山侯扭住赵王。 彼此扈从都慌张,都来阻拦:“二位不要争执。” 赵王也愣了,现出后梁宗室可怖的一面:这人竟敢抓他衣领…… 但看中山侯与妻子相似的单眼皮,他还是忍下了:“巨鹿军大多分守西平道,我这里无人调遣,中山侯,可否请你?” “小玫可是我的女儿。”中山侯眼前蒙红,已经昏倒。 醒后,他编军为队,让中山尉沿河向南,过滱水支流找人,去了许久无果,又百里传信,让他们转西平道。期间后梁帝在广阳传召,中山侯驱逐使者,当没发生。 “接了小玫,不许她去巨鹿,直接送回中山。” 中山侯发狠,接着断了与赵王的联系,也不上山,也不弹琴,一心等待女儿回家:“她今年不过二十,她受了多大委屈,径去国,不回家?”侯夫人在一旁抹眼泪。 好在狼兵带回消息:王妃在西平道,已经迎回。 中山侯连声称善,突然怒斥:“什么王妃,要叫翁主!不,还是叫公主吧!” 小的不满变成大的心病。中山侯看玫瘦了一圈、在家中大吃大喝的样子,不禁想,如果自为君主,或许女儿更有地位,也不至于遭这种罪。 他弃侯印,重祭鼎,将要变事,还是侯夫人劝:“中山在燕赵当中,向东是皇帝,向西是赵王,你不占地利,如何行王事?还是先问问小玫,到底怎么了,能与赵王和好,就和好吧。” 但两夫妻问时,小玫大哭一声,去无人处闷着了。 中山侯因而发怒:“你看看!” 侯夫人没话,只死命阻止中山侯冲动,同时与女儿沟通,并偷偷派人去巨鹿报信。数日后,巨鹿有使,请王妃回宫,称赵王处理西平战事,抽不了身,等到相见,以大礼致歉。 中山侯将人关在城外,和侯夫人吵架:“谁让你告诉的?” 侯夫人也急:“你做什么事都不灵活,不是赵王婚父,早就吃苦头了!实在话,赵王与小玫,两人于我们都是小孩,小孩吵架,为父母者,却不能调解?” 争执声冲到屋宇,侍者交头接耳,城楼紧张。一郡如此困境,锦锦和离云从车中探头,才发现来得不是时候。 “母亲,怎么办?”离云小声。 “随机应变。”锦锦整理衣服。 “我侯可知,城外来了谁?”中山侯这边,有人通报魏侯夫人与魏公子来访。 中山侯厌恶地说:“谁?” 过一会儿,他才与侯夫人面面相觑:“魏侯?” 他们犹豫,但来者是妾妇与弱冠,细想又没什么,还是命人招待。 车驶进城,停在旧中山王族居住的时宫,锦锦扶离云的肘,鼓励他:“小云,勇敢些。” 两人下车说话。 阙下有少女打喷嚏:她头枕云龙,郁郁不乐,野风吹她未绾的发,却不能使她狼狈。 “啊呀。”锦锦先看见,打了冷战,丢下离云,向她走近。 少女也看见锦锦:“魏侯夫人。” “小云!小云!”锦锦镇定,行了大礼,回头却掐得离云手疼,“怎么回事,这不是赵王妃?小云,我们今天成大功。” 数日前,锦锦见息再:“君侯,我能帮你。” 她携离云的手,向息再献计,意在帮他攻下中山:“中山近广阳,君侯纵然以常山军强攻,被夹击又如何?还是依靠赵国叁地的人脉,以计智取。” 被称君侯的男子端着下巴,艳红嘴唇,多情眼波——于女子来看,这位美人似乎还耽于何事之中——锦锦几入迷,注意到离云冒冷汗,才发现息再其实冷酷。 她低头:“不知君侯的意思。” 息再颔首。 锦锦正要说下去,他竟就这样走了,晚上才让锦锦来他寝室,并称孤身即可,不用带魏公子。 锦锦隐约见出他的意思,正装去见他。 户灯点了两盏。挂帐中,息再搂着文鸢,靠一面金柿蒂,正在夜饮。锦锦进门,走近,带动短珠帘。珠影在滚,暗流在男女半身。 “中山。”息再给锦锦起头。 “中山侯自恃贵重,不关心赵国以外,起居又有国戚之风,不会轻易投降,与魏侯不同,”锦锦一口气说到这,有些黯然,“所以我想,可以由我与小云,哦,与魏公子去一趟中山,谎称省中军绕过常山,要攻广阳,近取中山,为了战前准备,请他把中山侯夫人并其余亲属后移至我郡。” “你想让我用家眷威胁中山侯,”息再微笑,“你夫魏侯才问过我,用手段胜之不武,不怕别人称我为卑鄙?” “所以魏侯现在受囚于君侯。”锦锦这句不是奉承,不如说带着些恨。 息再不吝夸奖:“你很聪明。” 他喂文鸢喝一杯,又问锦锦:“但你如何保证中山侯会同意。” “所以要带上魏公子。” 锦锦准备让离云留在中山侯处:“去时让他穿戎装,就说驻在中山,等待常山军支援,先给中山侯定心;小云是魏侯长子,以长子为使,中山侯不疑,只会觉得魏侯真诚;之后君侯发兵,可以假作围,再放常山军入围,里应外合,能破中山。” 息再沉吟。 “君侯怕我带魏公子逃走吗?”锦锦颤声,“我有一子,尚在襁褓,君侯以他为质。” “一切在你掌握?”息再打断她。 锦锦以为息再发怒,忙趋退。 “借你几个侍从,出城看一看吧。”但息再只是搂紧文鸢,替她倾杯。 锦锦夜行一周,回来时眼中闪烁:“君侯已经退兵。” “已经发兵,按你说的做。”息再另眼看她。 锦锦高兴,至于切齿,仿佛小半生受的苦,都化成这句“按你说的做”,她频频转头,看息再如看主人。 等她走远,息再才问文鸢:“你觉得她如何?” “有才智,是大人喜欢的人。” 文鸢饱了,被息再多灌一杯:两人没有酗酒,在喝羊奶,补充体力,预备对赵。 看到赵王妃小玫时,锦锦断定此行不虚。 她面见中山侯,说明情况,又让离云卸剑来拜长辈。 中山侯因为女儿的事,正在心烦,又得了这样的坏消息,不得不在时宫里踱步,缓和心情。 侯夫人挽锦锦到一边,问来兵的情况。 锦锦将话说重:“省中兵,万人部队,看走向,要攻广阳。我想中山郡为唇,广阳为齿,陛下又在广阳,需要中山侯勤王。此地将为战场,怕夫人受难。” 中山侯竖耳听,却听到手下插话:“使者还在城外,请王妃回巨鹿。” 他猛地想起小玫:“既如此,夫人带小玫去常山避险。”又交待手下:“不要告诉巨鹿使者,以免纠缠。” 锦锦装作吃惊:“王妃也在中山?” 她躬身,平复悸动,尽力去猜王妃与赵王为何分离,同时嘴角有笑容,已经见出自己开阔的未来。 小半天时间,她留下离云,将王妃、侯夫人并一帮内室装上车,飞驰向常山,呼吸比马还重。 侯夫人有些意外:“魏夫人这是怎么了。” “小病。”锦锦抚平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