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声来(古言 1V1)》 绑人 廊州西南方向有座雁拂山。 雁拂山荒僻人稀,一到日落西山时候连山脚下也没了动静,更遑论山高处、夜深时,往常是连个鬼影也没有——但今夜不是。 是夜月明星稀,盈盈月光似薄霜一般澄澈透亮,静静覆于仓幽的密林之上。丛生的枝叶间分出一条缝,月光自缝隙间映下去,照亮一条仅容一人通行的小径。脚步声、粗喘声、说话声惊扰了夜间寻食的山鸡野兔,万物蛰伏,给强硬闯入的外来者让路。 “郁姑娘,得...得加钱!你这处太偏了!” 说话的人名唤刘大,长得五大三粗,肩上扛着根粗木挑子,和他弟弟刘二合力抬着个长条的大麻袋,一使劲膀子上鼓起拳头大的腱子肉,夜里看不清胀红的脸色,但月光下清晰可见汗津津的额头和显出湿汗印子的麻布坎肩。 “凭什么?”走在最前头的姑娘头也不回,“说好了十里地,一两银子,这还少?你们往常去码头搬一天的货,能挣到半两?” 刘二也不乐意,高声嚷道:“账不是这么算的呀姑娘,你说十里地,我们自当以为是在平地上算,哪想到这一路上坡!平日挣不到一两不假,可也没这般累,这一来回,肩膀和腿都要废上几日,万一再将身子累出个好歹,我等做劳力活儿的,可不是得不偿失!” “是啊,你这住得偏,又是上百斤的货,得加钱才行!” 兄弟俩一唱一和,大有不答应就撂挑子的架势,郁晚将手里的草串子扯得稀烂,狠狠往地上一掷,咬牙忍着怒气,“最多给你二人加一百文。” “诶,这...” 刘大刚开口,又被前面的人截去话头,“你们起初可没问我要运往哪处,一听给一两便端出愿替我上刀山下火海的姿态,这会儿半路加价,我劝你们别得寸进尺。” 这姑娘声音清清泠泠的好听,说话却冷嗖嗖的,刘大将话咽了回去;刘二见大哥没多言,便也不再说什么。 郁晚在前身轻如燕、悠哉悠哉,兄弟俩抬着大麻袋在后埋头赶路,一时没了说话声。 路边的草起了露水,间或掺杂些行路的人甩下的汗水,人过后摇曳的草叶渐渐平息,寂静之处又蹿出些觅食的野物,瞅一瞅上山的人,再安心去扒嫩草、采果子。 又行了半个时辰,翻过山腰,山势渐缓,再往里走,便是处豁然开朗的平地,月光下赫然矗立着一座依山而建的宅子,依稀能瞧出是个四合的样式。 郁晚没让人进屋,往门前树下的平地上一指,“放那儿吧。” “嘭”地一声震耳闷响,刘大刘二手慌脚乱跳出半丈远,满脸惊恐地面面相觑。 刘大颤着手指向地上的麻袋,“郁姑娘,这运的啥东西?怎么这般动静,别是...是人吧?” 郁晚斜他一眼,“大惊小怪干什么?运个人又怎么了?” “害人犯法的呀!这...这...你要干什么?” “你怕什么,出事儿了有我担着。况且,这人是我夫君,整日寻欢作乐不着家,我将他绑回来安安生生过日子罢了。”郁晚掏出钱袋数碎银铜板,“什么害人不害人的,我好好的良家女子,干什么做那蹲大牢的勾当!喏,一共一两一百文,你们自己点点。” 听她这般说,兄弟二人长吁一口气,两手捧着接过钱,好声好气地道谢。 “姑娘,钱没问题。” 郁晚抱手靠门站着,朝出口方向一点,“行,你们走吧。” 刘大搓一搓手,欲言又止地看郁晚几眼,转身离开。 刚走出几丈,他又停下来回头去看,那郁姑娘正在麻袋前蹲下身。 “怎么了哥?”刘二问。 刘大没理他,提了声音朝郁晚说话,“郁姑娘,我二人卸惯了货,方才收劲儿快了些,不知磕着人没有。” 刘大这一说,刘二也紧绷起来。万一摔个三长两短,再厉害些摔没了性命,这挣的钱还不够赔的。 只见郁姑娘甚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没事,你们走吧。” 兄弟俩对上一眼,看来这郁姑娘对自己丈夫也无甚情分,半分不在意他的安危。 “那您记得快些给他解开透透气儿,别憋着了!” 刘大说完便拉上刘二脚赶脚地快步下山,生怕被讹上。 郁晚在麻袋前蹲了半晌,伸手摸了摸,还有热乎气儿。 恶人祸千年,就知道闵家的人命硬。 只不过闵祥安生得肥头大耳、五短身材,儿子却瘦长细溜的。 余光里那俩粗壮的挑夫已经没影儿,郁晚转了几转手指松快筋骨,两手蓄满劲儿,用力一抓一托,这需两个壮年男子合力扛上山的麻袋便稳稳夹在她肋侧。 她一手夹着麻袋,一手掏出钥匙开门,“吱呀”一声,木门在满山幽寂中发出沉闷又浑厚的声响,似是在宣告主人归来。 庭院中的风豁豁拂面,带着久无人住的腐朽气味,月光映着天井的青砖地面,雨水浸泡过后,砖缝里生了青苔和杂草,长势嚣张的已高及人膝。 郁晚朝四周看了几息,三个月不在,当是没人擅闯。 她顺着左侧走廊过去,推开一扇门,夹着麻袋的胳膊一撂劲儿,肋侧的物件便打着翻儿地落地,在木地板上砸出“咚”地一声重响;与此同时,若是不练武、或耳朵差劲些的人便难以分辨出,那声落地闷响下,还夹杂着一声不慎泄露、又极力压抑回去的低声痛呼。 若说刘家兄弟是卸货惯了手上没个轻重,郁晚这便是明晃晃的故意为之。 她知晓,地上的人自然也知晓。 看着地上一动不动、掩耳盗铃装死物的人,郁晚荒唐又轻蔑地嗤笑一声。 屋里亮起了灯烛,郁晚又在麻袋前蹲下,割断绳子,动手掏里面的人。 发束松散凌乱,丝丝缕缕的乌发掉落覆在面上,隐隐可见底下白净的肌肤。郁晚手上一使劲儿,一把扯下麻袋,彻底露出他整张脸。 油灯“啪”地炸出一声轻响,屋里窸窸窣窣的动静骤然没了声息,仿佛造出动静的人凭空消失了一般。 一息,两息,三息。 地上紧紧闭着眼睛的人率先慌了神,昏黄的油灯透过薄薄的眼皮投进些光亮,他能察觉到面前的那道暗影没移开,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温热,还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清清淡淡的暖香。 对方没走开,可是突然没继续动作,他被她盯视着,就像狼和狮盯着自己的猎物,随时露出尖爪与利齿,将他猎捕,咬断咽喉。 纤长上翘的睫毛微不可察地一颤,许是灯火太暗、又许是时辰太晚,人眼昏花,看走了眼。 但郁晚看得清清楚楚。 那上挑的眼尾,薄薄的褶儿,还有合欢花瓣似的睫毛,轻轻地一扇,像是扫在她心上,突然就生出一股痒意,从心尖水波似的荡漾向全身。 看这人的年纪,闵祥安做那杂碎事儿的时候,他许是还没出生吧。 郁晚脑里恍惚漫上这么个想法,她立即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之前没看见脸想着将人千刀万剐让闵祥安尝尝丧子之痛,现在一看闵家小崽子生得貌美,她竟然心软,真是见色忘本! 她咧一咧嘴,难言地皱脸。说不好这是种什么感觉,只记起一句俗语: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话往常说女子嫁了不好的人,她眼下也觉闵祥安的儿子投了个不好的胎。 地上的人不知她心里的松动,这番安静可折磨坏了他,那眼睛抽筋似的不听使唤,越是强忍,睫毛颤得越快,眼珠也慌乱地滚动。 这般拙劣的表演看乐了郁晚。 “哟,闵祥安长得一副歪瓜裂枣样,你生得倒...”她勾着脑门子想了想,没挖出一句酸诗来,“蛮俊的。” 地上的人还是不动。 “呵。”郁晚嘲讽地笑一声,“别装了,你指望装死瞒过我?你就算死了,我也是将你往荒山野岭里一抛,给老虎野狗送个人情。总不会指望我给你送回闵府,让闵祥安给你风光大葬吧?若你没有愚笨至此,那我只能当你在自欺欺人,本姑娘最讨厌别人欺诈,你这番,既是骗我,也是骗你自己!” 话语到尾声,利刃削铁,发出“锵”的出鞘声,紧随着话音落下,“噔”地一声闷响,匕首擦着人脸插入地板,左右颤动着泛出余音。 电光火石之间,一双明眸猛地睁开,瞪得浑圆,瞳孔紧缩。地上的人凝目于面前一寸之处,散着生冷铁腥气味、影影绰绰映出他惊恐双眼的匕首。 郁晚盘腿坐着,一手杵在膝上撑着脸,地上的人害怕的样子也甚是赏心悦目,她看了一会儿,弯指在地板上叩了两声。 “不装了?”她笑嘻嘻地问。 地上的人闻声转过视线,眼皮泛着薄红,低低垂着,眼里蕴着淡淡的水汽,紧紧抿着唇不说话,看着凄美又可怜。 他可是被她亲手绑了,又一路扛着削肉砍骨、杀了闵府爪牙闯出来的,他自然怕她怕得紧。 郁晚磨了磨齿尖,饶有兴致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地上的人不动,眉间蹙得更紧。 郁晚“啧”地一声,伸手作势要拿插在地板上的匕首。 “闵宵!” 地上的人突然急促出声,清朗的嗓音还带着颤儿。 他既害怕,又似为方才那声太过惊惶而觉屈辱,重重一咬下唇,浅红的唇上泛出青白。 他稳住声音,想挽回颜面一般,又低低道一句:“我叫闵宵。” 先睡再杀 闵宵九岁那年,家中染坊失火,万贯家当付之一炬,余钱给遇难的雇员家里赔偿后便所剩无几,过惯富贵日子的闵氏夫妇一夕之间穷困潦倒,拼着最后一丝心气供闵宵读书考科举,让他在仕途上闯出个名堂,重耀门楣。 闵宵十七岁那年,心力交瘁的闵氏夫妇先后辞世,死前给廊州的远亲闵祥安去信托孤。 廊州的冬日漫长又湿冷,明明少见冰雪,偏偏寒意无处不钻,顺着落地的脚面往骨缝里扎,刺得人从身上冷到心里。 寒气持续近六个月,终于迎得春神苏醒,但还未来得及赏柳绿花红的春景,转眼就要入夏。 正是在这般春意渐退、夏暑方现的节气,闵宵头回去找了那八竿子才打得着的远亲叔叔闵祥安,告知他自己想出门散散心。 闵祥安未加阻拦,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只嘱咐了一句:“带些人跟着。” 府里的管家颇财大气粗地拨了十人。 来廊州这位远亲叔叔家第一日闵宵便觉诧异,府上的打手出奇地多,宅子外墙有人专程把守,仔细看去,屋顶上也伏着些黑压压的武人,内院只要去人的地方也定有人看守。 诚然闵家只是富甲一方的普通商贾之家,盗贼再猖狂,有官府坐镇也该能收治。他想,许是闵家不愁钱财,多雇些人防护,便多一份保障,就当花钱消灾。 出游第一日晚上,闵宵很快意识到闵府的防备是何等明智之举,这廊州的治安竟然这般差劲,凶匪堂而皇之地入夜杀人抢劫。 长久闭着眼习惯了昏暗,陡一睁开,屋里不算光亮的油灯还是有些晃眼,面前的人在他脸上投下暗影,她一动,漏出些刺眼的光线,激得眼眶生涩,泛出水意。 这女子背光而坐,面貌有些模糊,但能分辨出是个年轻人,身上穿着窄袖束腰的浅黄襦裙,与平常女子一般打扮,可谁能想到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毒角色。 “闵宵。”郁晚将他的名字喃喃念了一声。 她面上不显,可内里天人交战打得正酣。 闵宵这般年纪,他爹作孽时他尚未出生,真要一刀将人砍了,她也并非能眼睛都不眨,何况...她没出息地有些舍不得,总觉得白白死了很是浪费;另一方面,便是师傅常说的她心慈易坏事。 事情发生在二十年前,她那时不过是个牙牙学语的幼儿,她已记不清爹娘面貌,也难以锥心刻骨地体会丧亲之痛。但每每跪于灵堂,面对那二十六尊沉默的灵牌,她总觉难以释怀。 师傅临终前嘱咐,让她不要陷入仇恨的泥淖,说爹娘所求便是她一生平安喜乐。 当时郁晚满面淌泪,在病床前长跪不起,任师傅如何心痛与不舍,她都未开口承诺一句不去报仇。 心慈的人,坏事做多了,鲜血染得多了,便变硬、变脏、变麻木。 闵宵固然没有直接害她的家人,可闵祥安因着那场迫害,赚得名声与钱财,自然令他儿子养尊处优地长大,他怎的能算无辜呢? 道理想明白,郁晚心里松快起来,长长缓出一口气。 闵宵眼见这女子脸上阴晴不定地变换颜色,不知在动什么坏脑筋,好在她最终看着心情不错,应当不会对他... 方思及半路,下颏猛地被勾起,劲儿大得他颌骨轻响,喉间的气息都滞住。 “你爹害得我一门二十六口丧命,父债子偿的账,你认不认?”女子声音里凝着冰霜。 闵宵喉咙重重一滚,未料到她变脸这般快,脑中飞速翻转。 他爹生前做染坊生意,场里有五六百雇员,那场火中死了近半,有家眷专程上门闹过,他虽一直被护在内里,但这事也是知道的。 这女子竟也是遗眷,一家二十六口丧命...他们闵家如何也赔不清。 如今父亲已经不在,她要讨个说法,自然是落到他身上。 闵宵垂下眼睛,“我认。” 郁晚得了他的应话,便佯做思索让他偿还的法子,手指磕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那散漫又沉闷的声响,一声盖过一声,震得闵宵心慌耳鸣。 半晌,她似乎想到个满意的法子,“啊”地轻叹一声,又清脆地一拍掌。 “本姑娘要先睡了你的身子,再要了你的命!” 她说这话时声音里带着明朗的笑意,半分不作假,也半分不扭捏,仿佛讲的是什么逗趣的玩笑话。 闵宵僵麻的身体又一度失了知觉,脑中嗡嗡作响,白光忽闪,光影幻动,他一时分不清虚实。 “怎么,你不乐意?” 郁晚将他的反应都看在眼里,脸上的笑意收敛,眼里温度陡降。 闵宵飞快抬了一下眼睛,看清她不悦的神色,又慌忙垂下,别在身后的手指紧紧掐进掌心。 他只有这般掩耳盗铃地不直面她,才能抵住心里的恐惧和怯懦,咬牙道出这句掩盖最后体面的话。 “士可杀,不可辱。” 郁晚一怔,嗤笑道:“你愿意让我杀,但不愿意让我睡?” 闵宵紧抿着唇不开口,沉默便是答案。 郁晚俯身凑近,覆下的阴影将他整张脸都笼着,眼睛直直盯着他,呼吸相闻的距离,微凉的气息喷洒在他脸上。 万般声息俱退,只剩他猛烈撞击、几乎要破开胸膛的心脏发出的砰砰声响,以及上方女子轻浅的呼吸声。 一息,两息,三息,四息... 时间于闵宵而言无限拉长,事实上郁晚的确看了半晌,那是一种猫逗老鼠的乐趣,将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看他慌张、无措、恐惧,恶劣又残忍,但分外畅快。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像是实在无法忍受这般无声的凌迟,闵宵又沉声说出这句催促她动手的话。 空气静了一瞬,突然爆出一阵清凌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不愿意让我睡?那太好了!” 郁晚强硬掰过闵宵的脸,逼着他看清她皓齿齐露的笑脸。 “要是心甘情愿,岂不便宜你了?!哈哈哈哈!你越不乐意,我便越要睡了你!你觉得污秽,我便将你浑身里外都弄脏个遍!” 闵宵掩盖不及眼中的错愕,惊愣地瞪着笑得前仰后合的人,他从未见过这般...这般张狂、凶恶、又言行浪荡的女子! 眼前光影一晃,“铮”地一声匕首被拔出来,继而响起裂帛声,身上的束缚陡然一轻,闵宵还未看清她动作,兜身的麻袋便被划开剥落。 郁晚又去割了他身上绑得牢牢实实的绳子,只剩手上那一道。 她捏着刀柄,懒散地晃着,刀尖直直指着闵宵的眼睛,锋利如针芒,像是他一不听话便要扎下去。 “老实交代,娶妻没有?” 郁晚愁苦地按着额头,狠话都放出去了,竟忘了问这一茬! 闵宵静了一息,未想到她还问这些。鼻间嗅着冷厉的铁腥味,似是这刀上还沾着人血。 他颌骨紧绷,僵硬地挤出一句话:“没有。” “有没有外室?去不去青楼?有无花柳病?” 起初那股屈服于她的屈辱感过后,心里紧绷的弦便彻底散断了一般,他唾弃自己的怯懦,可也确实松懈了些。 “没有,不去,没有。” 郁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轻轻一挑眉,露出些惊诧又赞赏的神色,闵家可不是什么家风严谨的世家,闵祥安怕死不敢去青楼,可没少将人往家里带,有个歪的上梁,他儿子竟然还能出淤泥而不染。 “你要是撒谎...”那匕首又在他眼前抖了抖,“我就将你那处片了,先让你没命根子,再让你没命!” 闵宵顶着那咄咄逼人的匕首尖抬眼看向郁晚,这话于他像是什么滔天耻辱般,他眼里明晃晃的怒意掩都不掩。 郁晚倒也没生气,撑着脸看他,他越是生气,她越是勾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莫非...你是个雏儿?” “你!” 郁晚看他恼羞成怒,阴阳婉转地“啊”一声,笃定道:“说中了!” 闵宵再不做理会。 郁晚没计较,将人从地上拽起来,“先洗漱一番,这一通折腾,不洗可不行!” 一路连拖带拉,过走廊后推开一扇门,迎面拂来一阵沁心温润的山风,吹得人烦郁之气去了大半。 闵宵怔了一瞬,转着眼睛打量。 此间是处浑然天成的浴房,汩汩泉水顺着山沟淌下,在池中积了一潭,再从下游流出,以确保池中是活水、净水。住民在水池上方搭了个棚顶,遮一遮落叶鸟粪,万一白日沐浴,还能挡日光和急雨。 上游与下游皆陡峭如悬崖,白岩底下生着茂密丛林,边沐浴边赏景甚佳,可对于如他这般被强行掳来的人,当真是一座天然的囹圄,放开手脚也逃无可逃。 郁晚悠悠开口,“如你所见,此处仅供沐浴,你若是想逃命便是自寻死路。深山里,除了我再无别人,当然,也有些吃人的野兽在,你若想不开,大可试试。我可是给闵祥安去了信,你若等不及他自己逃命,死了可别怪我没提醒!” 临走前,她给闵宵松了手上的绳索,将人一把推往水池中,“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到时我来提人。” 强迫 城里方入暑,山中要凉上许多,刚下水时冰冷刺骨,泡久了不知是不是皮肉冻得麻木,竟觉出几分清爽来。 闵宵掐着时间起身擦水,穿戴好原路返回,借着月光将这院子打量个七七八八。 他原本以为必死无疑,可这女子道出一事——她给闵祥安去了信。 去信不外乎是要钱,要钱便有商量的余地,或许闵祥安顾及着亲缘情分交了赎金,他便能活下来,何必早早触怒她丢了性命。 不过是男女床事,凡事都有个头一回,哪里算得天大的坎。 闵宵一路自我宽慰,在方才的房门前站定,深吸慢吐几回,身上一晃便伸手推开了门。 先前在地上躺着看得不分明,现下巡视一番,才发觉这屋子甚是宽敞,一进门是堂屋,右手边的房中里散出些昏黄的暖光,那女子在里面,想必是卧房所在。 闵宵抬步过去,远远看见地上铺着兽皮做的毛毯,他暗自腹诽,若不是只有她一人,这番作风真如女匪王一般。一边想着,脚下也够及门口,不经意地打眼过去,刹那间,喉腔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身上的血液入魔般狂跳奔涌,似是找不到去处,便一齐往脸上堆挤。 他僵在原地,视线所及之处,赫然呈着一双光裸的小腿,交迭勾缠,悠悠闲闲地晃荡;再往上,是一件覆及大腿的轻纱薄衫,柔软地紧贴着身子,显出臀部凸起与腰部凹陷的轮廓,清雅的藕色下映着肌肤的肉色,晃眼过去难以辨清。 胸腔间的心跳声猛然加重,钟鼓声般将闵宵敲醒,他瞬间回神,眼睛瞟瞟点点地没个实处可落。 他高估了自己,何以坦然做这般事,眼下满心只有熏入脑髓的“非礼勿视”。 郁晚将图册翻到最后一页,身上都有些燥热了,身后的人还木桩似的杵着没个动静。 “啧”地一声,她不满地撇嘴,拧着眉翻过身子看向门口,没好生气地命令:“进来!” 房中响起呵斥的厉声,闵宵眼睫一颤,直楞楞地回看说话的人。 “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 郁晚冷着脸,她内心并不生气,只是短暂接触下来,她发现闵宵这人,虽然年纪轻轻,却有股老秀才的酸腐古板在,需用强硬的态度与手段逼迫他逾矩才行。 这倒也合她心意,他越是不乐意,才越有意思。 闵宵浑身僵直地立在床前,眼睛垂着,只落在脚下的一方地毯上。 沐浴过后,他只穿着里衣,衣带松松垮垮系着,发束重新整理过,齐齐绑在身后。浸过水的肌肤越加清润,五官昳丽,是男子少有的艳色,浓眉与眼睫上沾着水汽,细看之下根根分明,透着股精巧又伶俐的劲儿。 郁晚不着痕迹地咽了咽口中的水液。 很难想象闵祥安那种人是如何生出这般的孩子。 她伸出一条腿,往近前的毛毯上点一点,“跪下。” 闵宵下意识顺着那条腿往上看,看见她的薄衫刚及腿根,将将遮着臀肉边缘,大梦初醒般猛地偏开头,反应过来她的话,眉间又蹙起来。 郁晚冷笑一声,“你当我是在同你商量吗?” 那条腿就搭在原处,似是固执与他犟着,他不跪她便不移开。 “你越觉得屈辱,我便越是开心;你不想跪,我自是有办法让你跪,这苦头吃与不吃,全在你。”她似无奈地一摊手,“谁让你生这么高的个子,却手无缚鸡之力;而我,想必今晚你也见过,你那十个人都不是我的对手。” 闵宵并未回话,但郁晚将他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他的胸腔呼吸间高低起伏,下颌越绷越紧,显出锋利的轮廓。 意料之中,他很快自己想明白,转回头看向她,眼里蕴着怒气与怨恨,继而一腿后撤弯曲,端端正正在她面前跪下。 郁晚悄声笑了一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犯了错向长辈或夫子请罪呢。 光裸的腿擦着毛毯一路往前探,搭上闵宵的膝盖,沿着大腿往上,在腰腹处突然顿下,脚趾要动不动地像是想往某处去。 闵宵紧绷的身子瞬时僵硬得似一块铁板,垂在身侧的两掌紧紧攥成拳。 郁晚抱着一条腿坐在床上,看到此处,又露出个恶作剧成功的坏笑。 而那作威作福的腿在捉弄闵宵过后继续往上,一气不停地去勾他的衣带,灵巧的脚趾三两下便扯散开,剥开衣物,露出一片白净的胸膛,稍微用些力一点,便在上面留下个浅浅的红印。 “真好看。”郁晚笑嘻嘻地道。 她知晓闵宵正用着全身的力气忍耐,他垂着的眼睛虽然不看她,可必定紧紧盯着她的脚。 腿上又一用力,整件里衣散开来,敞露自胸膛到腰腹的大片肌肤。 闵宵身上一震,似是想躲,又生生忍下。 郁晚阴恻恻地嘲讽:“这才哪儿到哪儿,你若受不住,不如早些死了算了。” 那只作乱的脚不停,踩着胸膛往下,一路踏一踏按一按,够到他腹间线条明晰的肌肉,留恋不舍地勾画着那些沟壑。 出乎意料,闵宵看着清瘦,身体倒很宽阔结实。 郁晚的心与身体又热了几分。 她突然生出几分急迫,那只脚便又原路返回,脚背贴上他的下颏,强硬地往上一抬。 闵宵被迫与她视线相对,他脸色并不好看,眼尾有些红,不知道是气的,激的,忍的,还是哭的,郁晚也并不关心。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唇上,他觉屈辱与愤怒时便一声不吭地咬着下唇,将它咬得快要破皮,比起平常唇色红得厉害,又映着淡淡的水光,好比带着露水的浅红色花瓣。 她几乎瞬间生出急迫的渴意,嗓间有些干涩,郁晚清了清声音,还是有些哑,她便不管不过地强横说出来。 “你给我舔。” 闵宵短时间内有些怔愣,似是没明白她的用意。 他们这般面对面的姿势,郁晚一条腿抻直抵着他的下颏,两腿间分开一条缝,那件过短的薄衫此刻已滑落在腿根,他的眼睛无意识地扫过,便不可避免地会落到腿心部位。 他突然就明白,她说的“舔”,是舔哪里。 郁晚看着面前的人震惊又愤怒的脸,突然就没了耐心,体内的渴和热催促着她,让她生出烦躁和暴戾。 “你早该知道,愿不愿意由不得你。我现在想要,你要么给我舔,要么让我抽个半死泄泄欲!” 对面的人瞪她几息,眉间渐渐松懈,眼神突然转变得复杂,不情不愿中夹着欲言又止。 郁晚脑中转了几转,试探问道:“你不会?” 闵宵半垂眼,轻轻一点头。 郁晚不可思议地嘲笑,“你长这般大,连春宫图都不曾看过?” 闵宵被她笑出恼意,忍了又忍,难得开口辩驳:“君子当读圣贤书以悟心智、明是非、展眼界,那等污眼浊心之物,读书人万般不该...” 郁晚不胜其烦地脚上施力,将他开合的颌骨抵上,“你不用跟我掉书袋。” 她轻车熟路地将画册翻到某一页,抵到他眼前,“你不会,便学,这可比做学问简单多了。” 图画乍一入眼,闵宵像被针扎了一般仓皇闭眼。 “你好自为之。”郁晚凉声警告。 片刻之后,紧闭的双眼渐渐松动,继而打开一条眼缝,他似受刑一般,只能承受用一半的眼睛去看,脸上显出苦巴巴的神色。 郁晚觉得好笑,又惊奇,他竟也当做学问般看得认真。 “还有十个数的时间。”郁晚提醒,“此事我情你不愿,我说了算,不必多费口舌。” 她开始数数,“十,九,八......三,二,一。” 倒数已到头,郁晚撤手,闵宵眼睛还追了一追。 她将画册随手一扔,收回伸出的那条腿,手往后撑着半仰下身子,两脚踩在床沿支着,对着闵宵无比自然地打开腿。 “舔吧。” 闵宵在她腿上动作时便移开了视线,他未做好承受那一瞬间冲击的准备。 但他再清楚不过,郁晚已耗尽耐心,如若毒打也无法改变结果,他何必自讨苦吃。 这件事,他未做过,也未想象过,但照着那画册的介绍,的确不难,而这是一个能让女子感受极乐的法子。 他逼迫自己缓缓将视线移回郁晚身上,落到她的腿心,一眼过后,那股紧绷感渐渐松懈——薄衫层层迭迭堆在她腿根处,她并未敞露着,而需他自己动手揭开。 他的视线定在腿心处,尚未动作,但郁晚知晓他已经松动,没打算将人逼得太狠,给他一些缓和的时间也可。 看他一步步妥协,可比那些见着女子便急色的男人有趣得多。甚至,被他注视着,虽隔一层衣裳,好像已经将湿泞隐秘之处袒露给他看,下身生出股酥痒的感觉,腿心有些湿意,想并拢蹭一蹭。 但郁晚并未这么做。闵宵膝行至跟前,手掌覆在她的膝上,宽大温热,修长的手指朝着最后一层遮挡衣物靠近,一寸一寸地,触及那处。 “啊...” 给她舔(H磨腹肌坐脸) “嗯...” 湿热的唇瓣贴上湿润滑腻的穴肉,粗重的鼻息洒在皮肤上,激得一阵轻颤。 “舌头伸出来。”郁晚的声音有些哑,两腿并拢夹了夹中间的头颅,难耐地催促。 闵宵脑中一片白茫,所有的情绪在看见那衣物下的真面目时都如烟雾散尽,嗡鸣之声水浪般一阵一阵袭来,震得他恍惚与麻木。 鼻间是微腥的气味,唇上是柔软湿滑的触感,没有想象中的厌恶与屈辱——一思及此,他便震惊、惶恐、不知所措,他为何会是这种反应?他不该是这种反应! 女子的声音自上方传来,急切而不容拒绝。 那一刻,他心里生出一股奇异的松懈感,他给自己找了个合理的由头。 他是被逼迫的。 为了不受皮肉之苦,为了活命,他只能顺从,伸出舌头去舔舐,张开口腔去吸含,抚慰她的阴穴,将她侍奉得妥帖。 “嗯...啊...慢一些...” 话出口便变了腔调,原本故作严厉的命令,成了婉转又柔媚的嘤咛。 唇舌擦着穴肉,腿间的人闷喘,还有她抑不住的呻吟,在这山中幽静的夜里,一室的动静清晰映入耳中,听得人血热。 “啊...闵宵,你...” 闵宵转性一般,全然不用她逼迫,他似极渴的人饮水、极饿的人进食,凶悍又主动地与她腿间那方肉缠绵交融。 她有些烦躁,本该让他不情愿才是,若他热衷这种事,哪里算得上惩罚? 可身下实在太舒爽了,她不想分心去管其他。 郁晚放开手在床榻上平躺下来,她浑身都让他舔得酥麻发软。 闵宵大抵是个做学问的好手,不过看了几眼,头回做实事便这般到位,他会用牙齿轻咬肉核,舌头卷着唇肉吸扯,舌尖抵着肉缝上下勾滑... “啊!” 郁晚身上猛地一跳,口中溢出一声尖细的呻吟,手慌乱地去抓腿间的人,扯着他的头发分开些距离。 “谁让你进去的!”她嗓音还颤着,那股挤胀感还未退尽。 刚刚闵宵的舌尖竟然试图往穴口里钻! 郁晚垂眼瞪向腿间的人,闵宵唇上湿亮,高挺的鼻尖也沾了些水渍,被她扯着头发,眼中罕见地不是愤怒,而是茫然与无措,仿佛无意中做错了事又不知如何弥补。 对视几息,郁晚撤手,“继续。不许进去!” 身下的人又埋下头,短暂分离的穴肉又落入湿热的口腔中。 郁晚微张开唇轻轻喘息,视线有些混沌。她脑中一遍一遍浮起方才闵宵的表情,心里生出股异样的满胀感,这感觉一路往下,而后从她身体里倾泻出来。 她感受到了闵宵的唇舌有片刻的慌乱,极力地去接应她身体里泌出的水液。 “啊...哈...” 郁晚浑身紧绷轻颤,大腿紧紧并拢夹着腿间的人,手不受控制地抓握住闵宵的头发,按着他的头压向自己的腿心深处。 “闵宵...闵宵...” 她脑中不甚清明,无意识地发出些声音,她说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他怎么做,可是还差一点,只差一点点... “啊——!” 郁晚的腰猛地弹起,一把推开闵宵的头,却扔抓着他的头发不放,两腿承受不住地发颤,大张着口,濒死般极力喘息。 闵宵的视线落在腿心那处湿腻软烂的唇肉上,那是被他弄成这幅模样的,狼狈又...淫乱。 他滚了滚喉咙,张口吐出喉间的热气,身体里的血液还未平息,在这女子发出绵软的呻吟,以及喃喃叫他名字的时候,他的血液便沸腾、灼热,冲得他头脑发昏。 视线转向女子的脸,她紧紧蹙着眉,脸上泛着红晕,额上覆着一层湿汗,似是痛苦,可她的声音与反应,又分明是欢愉。 他笃定,他让她很舒服。 这一想法让闵宵心跳加快,他莫名生出满足感与成就感,还有一股强烈的冲动,他想做更多。 郁晚躺在床上,眼睛虚虚落在床顶的纱幔上,胸膛的起伏渐平,气息渐缓,力气与神智慢慢回笼。 她恍惚地想,在闵宵死前,她一定要将他睡个够。 思及此,她撑手起身,看向她膝间的人。 闵宵自她躺下便乖顺地跪在原处,他再不像先前那般,一副扭捏屈辱、宁死不从的姿态,反而眼里闪着黑亮的波光,像是极度希冀些什么。 郁晚看他半晌,突然嗤笑一声,晃了晃腿,用膝侧碰他的脸,挑衅道:“怎么,尝了一次便食髓知味?啧啧,也不知是谁装得那般贞洁烈男,看来是个满腹圣贤书的伪君子!” 她的话刻薄又尖酸,字字落尽闵宵耳中,像一柄重锤一节一节地敲击他的脊梁。 他似大梦初醒,猛地睁大眼睛,仿佛终于看清眼下场景一般,慌乱地退出她两腿之间,跌坐在地毯之上。 他做了什么...他被逼迫,被羞辱,可他...竟然还被蛊惑! 方才的场景与想法重卷而来,那般荒唐,那般无耻,那般淫荡,可他竟然迷恋、沉沦! “啪!”地上的人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郁晚一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自厌自弃,懊悔不迭。 这般才对,她要的便是他不愿意,让他受被逼迫的痛苦,在生与死之间绝望挣扎。 让仇人愉悦,算哪门子的复仇? 郁晚一脚过去将人踹得躺倒在地上,瞬息间欺身过去。 闵宵眼里漫着水意,极力推搡,却发现无法将这女子推动半分,无可奈何地任她这般骑着。 如她所说,比起她那般高强的武艺,他当真是百无一用的书生。 郁晚踏着他的胸膛,撑手看他,见人心灰意冷,恶劣笑着问:“刚才还欲求不满,现在又装得羞愤欲死,还说不是伪君子?” 她一动,光裸的腿间正对着地上的人,隐隐闪出些水光。闵宵不语,偏过头不看她,眼睫极快地颤抖。 他方才那般浪荡的作态,全数落尽她眼里,一切傲骨与清高都成了笑话,他哪来的底气反驳。 可他不愿,就是不愿!谁会愿意被逼迫、被羞辱着做男女之事! 郁晚悠闲地用脚趾点着他的胸膛,散漫开口,“你刚才给我舔得很是专注与尽兴,难道转眼就忘了你有多享受?忘性这般大?” 她作出思索状,沉吟半晌,欣喜地提议:“不如,我帮你回想回想?” 闵宵紧抿着唇不语。 “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郁晚自顾自愉快地决定。 话语落下,她便挪着腰往上去,湿泞的穴肉触碰到闵宵袒露的肌肤,自腰际往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 那微凉湿润的触感,闵宵一瞬间反应过来,瞳孔震颤,浑身绷得铁板一般紧。 胯下的身体发生明显变化,郁晚一顿,突然觉出几分美妙的滋味出来。 她拍一拍闵宵的腰腹位置,“再绷紧一些,我在此处磨一磨。” 磨什么不言而明,闵宵自然不愿配合,可他的身体根本无法放松,就这般让她得逞。 郁晚两手撑在他的胸骨上借力,塌下腰,一前一后地扭动腰肢,肉核抵在坚硬的腹肌上反复捻磨,穴口淌出水液将那片地方都沾湿。 “嗯...好舒服...” 郁晚的动作越来越快,赤裸的肌肤摩擦着发出些“咕叽”水声。 闵宵极力忍着,可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他身体热得厉害,身子与脸上都泛起薄红,腹间随着呼吸一起一落,带着身上的人一道起伏。 “...不够...”郁晚蹙着眉,难受地抱怨,快意到了一定程度,便怎的都上不去。 她迷离的眼睛看向闵宵的脸,从眉眼掠到鼻梁,最后落到他的唇上。 她重重咽了咽喉咙。她还是想要那处。 她一把掰过闵宵的脸,拇指压在他的嘴唇上细细摩挲,放轻声音蛊惑,“想吃吗?” 指尖有意无意地往他唇缝里钻,轻轻抵住他的牙齿,带出些水意,再尽数涂抹在他的唇上。 “你刚刚明明很喜欢。”郁晚眉眼带钩地媚笑,似吸人精魂的女妖,一步一步消解闵宵的抵触。 “只要你说‘想’,我就给你吃。” 她知道闵宵根本抵挡不住,他早已满身春意,只不过是让读的那些书吊着最后一口气,只要外力轻轻一推,他的防备便全然溃塌。 “你想让我坐到你的脸上吗?” 她勾散衣带,挂在肩上的薄纱滑落,骤然露出两只蜜桃般丰满的胸乳,尖部缀着两枚玫红的乳珠,随着她起伏的动作轻轻颤动,挤出一道幽深的沟壑。 “嗯...告诉我,你想吗?” 在衣服滑下那一刻,闵宵没来得及闭眼,而那之后,他便再也无法挪开眼。 他看着那两团圆润的软肉,身体里好似突然被点了一把火,烧尽他的礼义廉耻,烧尽他的克制与理智,他只觉无比地渴与热。 牙齿被她的指甲轻轻磕到,似一枚钥匙打开他的骨骼。 他知道自己的嘴唇动了,但没听见说了什么。 女子眼中的笑陡然冷下来,他恍惚间听见她有些生气的声音。 她说:“不想也得想。” 面上覆下阴影,越发地近,那处湿润的阴穴在他脸上方落下来,正对着他的口鼻。 在即将碰触的距离,他的唇缝与齿关突然打开,舌头探出,急迫地将那一处包裹进口腔,吮舔、抚慰。 原来他口是心非。 他明明就很想。 本性淫荡 雁拂山五十里开外的银曙镇上有个做沽酒生意的铺子,因老板酿酒技艺不佳,为远近居民诟病得厉害,年年说等着看它关门大吉,可偏偏他那处新客不断,每人走时都捎上两坛,竟撑着它开张了十来年。 “郭掌柜,我找的人有消息了吗?” 郁晚叩响桌案,将瞌睡的人惊得丢了一半的魂。 “诶哟!”郭小安拍拍胸膛给自己顺气,又搓一把胖脸,“郁姑娘,你将我吓死,全廊州找不出第二个‘百晓生’!” 郁晚斜他一眼,“我哪里吓你,是你睡得太死,要么亏心事儿做多了。” 帮手的店小二跟着笑哈哈。 言归正传,她又问一遍:“我找的那位,有消息了吗?” 郭小安脸上肉多,一层一层堆出肉褶,他正捏了一层褶儿愁苦地叹气。 “我只查到他去了羲州,约莫在奉安县、莲花县和月远县三处地界。” 郁晚瞬间来气,“我可是给了你五十两!你就查出这个?人多地广地让我怎么寻人?” 郭小安也不退让,“五十两是不少,可你寻的是二十年前就没了踪迹的人!到处要打点,到处要花钱,一路下来,这五十两所剩无几,我倒是做了笔亏本生意!” 百晓生的赚钱门道,到底靠的是人脉广,有些人脉是靠钱堆出来的,这道理郁晚懂,她缓下脾气,“那我再等等,有消息了早日通知我。” “那是自然,你是老主顾,该知道我每回替你办事都尽心尽力。”郭小安深知和气才能生财,对方给台阶,他立马顺着下来,又笑呵呵道:“让郁姑娘动了气,今日送三坛酒给您赔罪!” 郁晚站在门口,手里的酒坛散着熟悉的气味,闻了许多回她都还没适应。 外头的人见着她,指指点点地窃窃私语,不外乎说她不懂享口福,有钱没地儿花。 郁晚眯眼看一看天,那些人想不通郭小安的酒为什么能“卖”得出去,就像她想不通他为什么不改改配方与技艺,当作赠品都让人嫌弃。 从郭小安的铺子离开,郁晚往南又行了十里地,去到凌阳县的城西杂货街,那儿有处曾氏典当行,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女子,人称一声“曾姑娘”,叫了二十来年。 “又缺钱了?”曾姑娘头也不抬,对着手里的簿子拨算盘。 一墙之隔,郁晚脸上戴着遮面的布巾,声音比往常压得粗沉,不答反问:“有活儿吗?” “我这里何时缺过活儿?只是你规矩多,杀人越货的勾当还挑三拣四的,能做的自然不多咯。” “那有我能做的活儿吗?” “你来得巧,有笔单子晾了半月都无人接。”曾姑娘拣过一本红皮册子,“杀城南冯府冯志良。” “他有什么恶行?” “冯志良强占平民耕地,将雇主儿子儿媳活活打死。老两口报官无果,找江湖人讨个公道。” 郁晚沉默一瞬,恨恨道:“确实该死!” “但佣金只有六两银子。”曾姑娘叹一声,“倾其家当了。” 难怪这般久还无人接单。做杀手本就是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活计,往常都是三十两起步,这家才给六两,曾姑娘还要抽三成,到手便更少。 对面一时无人回应,曾姑娘见怪不怪。杀人为业的能有几个愿意白做善事,她起初也不愿接那老两口的委托,可恍惚之间想起这两年刚来她这处做活儿的一位女子。她最终接下这笔单,赚的钱排不上号,主要是看两位老人家可怜。 “要接吗?”她问一声。 郁晚捏着手指,心里两厢撕扯许久,最后一咬牙,“我接了。” 蚊子腿也是肉,郭小安那处花钱如流水,她实在穷得厉害;再者,就当行侠仗义了。 曾姑娘意料之中,赞赏地朝隔壁看一眼,并看不见对方相貌。做这等见不得光的事,自然不能轻易暴露,杀手与雇主和中间人不相见是开店初便沿袭的规矩。 “那便尽快。” 黄昏时分,郁晚去到雁拂山下最近的驿站问了信件。 意料之中,尚未收到闵祥安的回信,该是没有这般快。 一整日在几处地方奔波,日头落山时郁晚开始上山往家里走。 木门“吱呀”一声敞开,庭院里空空荡荡,风中夹着些土腥气。郁晚早上出门前将天井里的杂草拔了,砖缝里的碎土翻出来,日头晒了一天已经干枯。 屋后的山上鸟雀啼鸣婉转,树枝被风吹得摇曳,发出些窸窣声响。 她听了片刻,屋里一点动静没有,闵宵是睡着?还是死了? 穿过走廊进入主屋,墙壁边缘比平常多挂了一道铁链,这链子从堂屋一直延伸到卧房,两头镶进房柱里。 郁晚顺着铁链看过去,在卧房门口处找到了铁环。铁环上牵了条细些的链子,另一头拴在闵宵脖颈间,通过铁环与铁链,他可在堂屋与卧房间自由走动。 她离开时闵宵心如死灰地躺在卧房地毯上,眼下铁环在外头,说明他出来过。 是见她出门了,试图逃跑? 郁晚笑他不自量力,将手里的油纸包往桌几上一放,提了声音往房里喊一声:“吃饭了!” 奔波一整日,难免沾一身风尘,郁晚说完便转身去冲凉,一盏茶过后回来,那油纸包没动,铁环位置也没变。 真死了? 郁晚撩着半湿的头发,提步往卧房去。 距离近些,从门口看进去,早上躺人的地方已没了身影,床上也无人,视线之内都没看见人。 闵宵那般文弱的人不可能挣脱这链子。 郁晚心下正纳闷,甫一踏入房门,眼前突然晃过一道黑影,雷霆万钧之势兜头砸下。 若是换作不会武的人定要避无可避地挨上,而郁晚身体早快过脑子,不及眨眼的时间侧身一闪,同时一腿扫过去,重重踹上墙边的人。 闵宵胸骨一道闷响,冲力大得他摔出半丈远,颈间铁链哗楞抖动,他趴伏在地毯上,捂着胸口缓和那股震碎肺腑的剧痛。 郁晚看一眼倒落在一旁的木椅,怒火中烧,两步并作一步上前一把翻过闵宵,腿一跨将人骑在身下。 “想杀我?就凭你?”她极尽嘲讽。 闵宵张着口喘息,身上轻颤,睫毛眨得极快,眼里因疼痛泛上些水意和红痕。 郁晚看他半晌,没来由地消了一半气,闵宵这番又痛又怕的模样,真是惹人怜惜。 “我只用了三分力。”她竖起三根手指,声音缓和了些,“别再做这等自不量力的事,你家那十个武仆都不是我的对手。” 闵宵直直看她,鼻翼翕动,一开口带着轻微的抽气声。 “你杀了我吧。”他眼尾滑下一滴泪。 郁晚手支在膝盖上撑着头,闻言覆上他的胸口给他揉按伤处,语重心长道:“何必这般想不开,闵祥安定会救你的。” 闵宵瞪她,到底是谁把人往死路上逼。 郁晚不做计较,脸上揶揄笑着,轻哑的声音听得人浮想联翩,“你是不是不记得昨晚多快活了?你明明很喜欢被我坐着,自己将脸深深埋进去,我那处压着你,你舔得很是卖力,将我的水全吸进嘴里咽下。” 闵宵紧紧抿着唇,颌骨绷得极紧,白皙的脸上眨眼间通红,不知是气得还是什么。 “你可真奇怪,做的时候开心得很,怎么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你到底是气我欺辱你,还是气你自己不争气?” 闵宵被戳了痛处,“分明是你使了手段!” “我使什么手段?哦...你指我勾引你?”郁晚俯下身对着他笑,“那还不是你意志不坚?自己被女色迷惑,甘愿在我胯下侍奉。我能逼着你做这事,但能逼你开心快活吗?” 闵宵气得眼里血红,“你使了污脏手段,给我下药,让我迷失心智!” 郁晚怔愣一瞬,她起初将他劫出来时,为了让他安分些确实用了迷药,可昨晚他自己也乐在其中,用没用药他分明看在眼里,为了维护他虚伪的自尊心不惜给她泼脏水。 她荒唐地笑一声,眼里渐趋冰冷,“是啊,闵少爷清清白白圣贤君子,定是我这个卑鄙小人害得你丢弃廉耻,脏污你贞洁身躯。可你能怎么办呢?哈哈哈哈哈,如今你做鱼肉我做刀俎,我能一刀爽快地了结你,也能百刀千刀慢慢折磨你。” 她佯作沉吟半晌,压了压声音又开口:“可这两个死法我都不中意呢。闵少爷这般的美人,当然是精尽人亡才最死得其所。” 闵宵瞳孔震颤,直楞楞瞪着郁晚。 她挪身到一侧,伸手一扬,只听衣物摩挲声响,眨眼间那一层单薄的里衣裤被褪得精光,闵宵的身体赤裸裸呈着。 郁晚呼吸一滞,紧拧的眉间舒展开,视线自上而下滑过,方才的怒意顷刻冲淡了几分。 闵宵的身体与他的脸一般相配,精美得如白玉雕刻而成,肤色温润白皙,线条起伏有致,修长又匀称,挺拔又舒展,让人一时挪不开眼。 郁晚不着痕迹地咽了咽喉咙,眼睛无声地喟叹,如有实质地触摸而过,最后落在他两腿间。 他的性器静静软伏在小腹上,干净的肉红色,唯一与他这人不相符之处,便是出乎意料地粗犷与凶悍。 房中一时无人发出动静,连情绪激动的闵宵都压低了呼吸。 他被注视着。 这让他觉得羞耻与惊惶,可是...他抑制不住地生出热,身体里的血液加快了步伐奔涌。 他蜷了蜷身子,试图用手遮掩。 “别动。” 郁晚出声打破这份宁静,她伸腿抵住闵宵蜷缩的身体,压着他重新舒展开。 “你好好看着,到底是我对你使脏污手段,还是你本性淫荡。” 雷雨夜(H足交) 满山幽寂,唯有山腰处一方木宅中人声迭起。 “啊...” 闵宵后脑死死抵着地板,颈背部弓起,顶出一道弯弧,满身肌肤白中泛红,长腿弯起又抻直,手指紧紧扣着身下的毛毯,一身薄汗,青筋尽显。 郁晚心情颇好,“叫得真好听,再叫一声。” 闵宵将牙咬得更紧,极力压住喉间的声音。 见他故意逞强,郁晚嗤笑一声,“清清白白的闵君子,你硬了,对我的脚。” 话音落下,她的脚压住那硬挺粗胀的性器,狠狠一踩。 “嗯!”闵宵喉间的呻吟再压不住,浑身绷直,口中极快地粗喘,红晕如花瓣绽开般铺满他的胸膛。 “它胀得好大,这么硬,这么粗,可怎么进得身子...” 郁晚放松些力道,踩着茎身上下搓磨,水声黏着淅沥,又分开脚趾去夹捏龟头,抠挖中间的肉孔。 “你流了好多水,把我的脚都沾湿了。”她佯装娇嗔,撒气般用脚底踩住龟头,旋着方向地磨,“这么喜欢我的脚,是不是舒爽得紧?你可知你现在什么模样吗?简直浪得没边儿,一只脚便让你快活成这般,天生的浪荡货!” “啊...嗯...” 闵宵浑身热得似火烧,阳物胀得发疼,脸上的血似要随着汗一道喷出来。 郁晚的话不堪入耳,可他隐隐生出股诡异的兴奋。 “怎么越来越大了...”郁晚装作不悦地瞪他,“闵少爷果真是浪货,被骂得越狠,阳根越是爽得厉害!旁人知晓你是这般的人吗?知晓你这处长得这么凶?知晓你是个浪货吗?” 闵宵开始颤抖,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急迫地想钻出来,那强烈的感觉冲得他头脑一片昏白,身体与理智皆已失去掌控。 “不知道...” 他的声音带着颤儿,身上汗津津地闪着水光,浑身被玩弄得狼藉不堪,只有身下那处,直挺挺顶着,像是示威。 郁晚喉间干得厉害,心上陡然生出一股暴戾,她伸手扯住那根链子,狠狠一拽,闵宵猝不及防地扑倒在她跟前,仓皇地仰起头看她。 那链子勒着他颈间的肉,将皮肤磨红,擦出淡淡的血丝,郁晚视线落在那处,齿尖似要嗜血般使劲一磨。 她俯身对上闵宵的眼睛,“不知道,那就让别人都看看你这幅浪货样!” 她说完便起身朝外大步走去,手上扯着那根链子,丝毫不顾及身后的人被拉扯得来不及站立,颈间被勒得窒息,只能手脚并用,踉跄地往外爬。 堂屋的门被一把拉得大敞,庭院里的风豁豁灌进来,全然不同于室内的干燥温暖,带着山间微凉的水汽。 “啊...” 闵宵跪坐在地板上,风吹得他一凛,可不觉半分寒意,他身上抖得厉害,阳物正被郁晚狠狠踩在脚下捻磨,胀得青筋凸起。 她扯着那铁链逼得他仰起头。 “现下门开着,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叫得这般浪,身底下也这般浪,别人都该知道你是何种浪货了。你说说,是我给你下药了吗?” 闵宵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郁晚眉间一蹙,不满地瞪他,“怎么?浪成这般样子还不承认是你自己淫荡?” 她冷笑一声,脚下停了动作,“好啊,不承认,就别想要。” 铺天满地的虚无袭来,像是妖精生生抽去他的精魂,闵宵眼里漫上慌乱,身下的急切催促着他无意识地挺腰去顶她的脚,可是不够、不对... 郁晚唇边凝着没有温度的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像是将他沉溺的深渊,逼得他无路可选,无处可逃。 “不是。”闵宵的喉间发出沙哑得不成样的声音,喷出灼热的气息。 郁晚的脚重新压上他的性器,却没动,“不是什么?” 万物被火烧得褪色模糊,闵宵热得厉害,脑中嗡鸣得昏沉,只有一道声音越发清晰。 “不是下药。给我,求你...” 郁晚唇边露出满意的微笑,“我给你。” 灵巧的脚趾勾住硬得发亮的龟头,包裹着那方滚烫的肉盘弄,指甲顶着小孔狠狠一按。 “嗯!...” 一道白浊破开包裹,自胀红的性器中喷射出来,落在闵宵腹间,落在郁晚的脚背,落在干燥的木地板上。 乾坤沉寂,万物堕入混沌,唯有夜间鸟雀啼啭啾鸣,映着屋中粗重的喘息。 郁晚垂眼看着趴伏在她脚边的人,“闵宵,你射了。” 闵宵蜷着身子,头低低垂着,泛着艳色水红的性器夹在腿间,肉孔还在淌出丝丝水液,小腹上的白浊尚未干涸,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映出淡淡水光。 她摇一摇链子,声音很轻,“你将我的脚弄脏了。” 静了一息,两息,地上的人终于动了动。 一只修长的手覆上郁晚的脚背,拇指轻轻将那几滴膻腥的精液抹去。 闵宵赤条条呈着,夜风拂过,吹干他身上的湿汗,激起一层颤栗。 郁晚取过一件斗篷搭在他身上,给他解颈间的链子,喉骨处磨得泛红,她抚了一抚。 “你是要先沐浴,还是先吃饭?” 闵宵已经一日一夜未进食,但他身上实在狼狈,故而问上这一句。 铁链哗楞一声被扔在墙边,闵宵垂着眼睛,视线追过去落了片刻,拢一拢身上的斗篷,“先沐浴。” * 雁拂山夜间起了一场急雨。 闷雷自远处滚滚而来,厚重的云层落下雨水,涤去风里的灰尘,沾湿草木枝叶,鸟兽归巢,万物蛰伏。 木宅门窗紧闭,初夏时节,干燥的房中闷出一股热意,烘得人身上黏腻。 外头的雨水淅沥,淌进熟睡的人的梦中,浸透衣裳,沾湿身子。 闵宵被这股潮热蒸得难受,意识昏沉间蹙起了眉,隔着眼皮透进的光亮刺得他睡意松减,身上有股怪异的酥痒,像被小兽啃食般,他下意识伸手去推—— 触手半掌蓬松的毛发、半掌柔软的肌肤,电光火石间,他猛地睁大眼睛,惊出一身冷汗,尚未看清是何人,本能地后退拉开距离。 但他的腿刚弓起便被一股猛力压下,他被按在原地不得动弹,而后腰被箍住往下一拉,身体回到原位,身上的人重新俯下头含住他的乳尖。 “啊...” 闵宵仰头吐出灼热气息,喉间溢出沙哑的呻吟。 床幔散着,帐内光线昏暗,身上的人看不清面容,但他知道是郁晚。 她按着他的胸膛,整张脸都埋下去,唇包着那一方软肉,湿热的舌头打着转儿地舔,牙齿咬着乳珠磨一磨,再重重吸一口,肉响与水声充斥紧闭的床帐间,听得人耳热心痒。 “哈...” 闵宵紧紧扣着身下的被褥,他从睡意中清醒,又立刻堕入情欲的深海,沉浮间隐约觉出不对劲,却又说不明白。 自师傅去世,已经很久没有人陪着郁晚度过雷雨夜。 她被一声闷雷惊醒,习惯性去点亮油灯,看到了蜷缩在床下的人。 闵宵用斗篷裹着身子,睡着时松散了些,袒露出一片胸膛,肉色的乳晕上缀着一粒玫红,她盯着那抹红,身体里生出强烈的欲和渴。 他醒了,在她意料之中,她本就没顾及着会不会将他弄醒。 他是仇人之子,他的父亲害得她在二十年前的一个雷雨夜家破人亡,她要他肉偿,管他乐不乐意。 郁晚叼住那枚肉粒重重一吸扯,听得闵宵一声闷哼,而后抬起身。 他的右乳红肿得大上左乳两三倍,湿淋淋的泛着水光,乳尖高高耸着,凌乱地遍布她咬出的印子。 她抬眼去看他的脸,闵宵也正垂着眼睛看她,视线对上时,他眼睫颤得极快。 “舒服吗?”郁晚问。 闵宵抿着唇不应声,喉咙滚了滚。 郁晚未对此生气,她的心被压着,沉得喘不过气,这与闵宵答不答话无关,她心里的暴戾与压抑也并非他三两句话能消解。但这回他在,她不想再生生忍着,她要为这折磨的情绪找处发泄口。 “啊!” 闵宵低呼一声,身子本能地蜷起,又被郁晚重重压着展平。 他瞬间又起一层汗,大腿绷得轻颤,指尖紧得发白。 郁晚握着闵宵的性器快速套弄,力气不收着,手指旋着拨扫柱身,掌心捻着平滑的龟头磨擦,不过几息时间,半硬的性器彻底苏醒,直挺挺地顶她的手。 “啊...慢些...”闵宵紧咬着牙,快感起得太急,瞬间冲得他头脑昏沉,磨人得难以承受。 “这就受不住了吗?”郁晚勾着唇笑,“待会儿可怎么办呢?” 闵宵身上一僵,瞳孔难以置信地紧缩。 郁晚哼笑一声,“什么表情?怎么,你当我是伺候你的吗?我早说过要让你精尽人亡,你以为是怎么个精尽法?” 她挥手轻扇了那粗硬的性器一巴掌,闵宵身上一颤,惊慌地蜷缩后退。 “不...” 郁晚一个翻身骑坐到他身上,将人紧紧压在胯下,攥住他推阻的手一把按在头顶固住。 她塌下腰,湿软的唇肉贴上那一根硬热,两人同时呼吸一重。 腰肢一抬一落地扭动,唇肉与性器磨出黏腻的水声。“嗯...嘴上不愿意,阳根却硬成这般?骨子里生得淫荡,又何必虚伪地装圣洁?” 闵宵紧紧攥着拳,极力压抑本能,可他的性器已超出掌控地去粘黏郁晚的穴肉,每每蹭过那处隐秘的入口,便急迫地想要探入。 郁晚看一眼,身子里的燥热与干渴猛地上涌,“你可是我的禁脔,我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你越不愿意,我偏要玩儿得尽兴!” 话音落下,她一沉身。 “啊...” 两声喟叹迭起。 你想动?(H) 夜雨未歇。 房中昏黄的油灯“啪”地炸出一声轻响。 床幔晃荡,被褥凌乱垂着,地上散乱堆着几件洁白的里衣,夹着一方女子浅青色的小衣。 “嗯...闵宵,不许顶!” 郁晚按住身后弓起的腿,用力压平,她身上软得厉害,花费了不少力气。 阴穴里嵌着一根粗长的阴茎,胀红得有些狰狞,躁动地想要掌握主动权,她极力压着,快速扭动腰肢吞吐,挤出的水液“哧哧”作响。 “嗯...”闵宵颈间青筋暴起,遍布红晕,血液似要冲破肌肤涌出来。 他已忍到极致。 “啊...好胀...” 郁晚蹙着眉,口中喘息湿热,胸乳随着身子起伏甩着拍在胸膛上,晃得人心痒。 闵宵眼睛落在那处,手指一抬,又死死摁下。 “啊!” 郁晚身上一颤,一股强烈的快感冲得她眼前昏了一阵,待缓和些,她抬手一巴掌扇在闵宵胸腹上。 “谁让你动的?!”她勾出抹嘲讽的笑,“先前不还推三阻四?现在想肏我?” 那粗鄙的字眼落入耳中,闵宵眼皮猛地一跳,不认同地去瞪她。 郁晚哼笑一声,“怎么,嫌我粗俗?那你刚才是在做什么?你心里又想做什么?不是肏我吗?你做得,我说不得?” 闵宵被噎得哑口无言,垂下眼睛不看她。 郁晚不再与他打口水架,按着他的胸骨借力,身下接着吞吐。 阴茎插在穴中,摩擦间生出酥酥痒痒的舒服,原本这般快意已经很足够,可经方才那一下,总觉缺着什么。 她扭着腰变动方向,阴茎将肉壁顶了个遍,却怎么也找不到方才的感觉。 郁晚抬眼看闵宵,发现他也正看着她,眼里水盈盈的,罕见地没有躲闪她的视线。 那双眼睛很美,也很会说话,他心里想着什么,眼睛都直白讲出来。 郁晚轻笑一声,低声问,“你想动吗?” 闵宵眉间一动,似是惊讶她怎么知道,脸上瞬间红了几分,可约莫欲望太强烈,他沉默几息,点头,“想。” 郁晚停下动作,俯身贴上他炽热的身体,耳畔是他砰撞的心跳声。 她听了一会儿,阴穴用力一夹,逼出他一声闷哼,似嘱咐又似威胁,“那你可要将我肏爽。” 禁锢方解开,一道猛力带着光影倒转,布料摩挲出些声响,眨眼间闵宵翻身将郁晚压在身下,那根阴茎贪婪地插在穴中没有抽离半分。 “嗯...”郁晚溢出一声轻哼。 腾腾热血自身下上涌,那份快意与胀痛催促着闵宵,心中升起一股热,砰砰跳着,手下的肌肤滑腻,他紧了紧力气,耸腰深顶。 “啊!...太深了...” 郁晚被顶得抵在被褥间上下摇晃,主动权移交,她一时有些不适应,腿顷刻勾上那方劲腰。 腰间的手松开,一路向上游移,像是觊觎已久,直直握上她胸膛的一团柔软,手指亵玩般揉摸,挤得乳肉四溢,拧住那枚乳珠捻磨。 “嗯...”郁晚的手臂攀上闵宵的后颈,压了压他的后脑。 闵宵立时会意,俯下身,灼热气息洒在肌肤上,而后胸乳落入湿滑温暖的包裹中,被吮舔、被轻咬。 “多含一些...”郁晚抬起背,将那团软肉往闵宵口里送,他听话地张大口,脸闷进她的胸膛间,半只乳肉都包进去,塞满口腔。 身下的冲撞不停,又快又重,“啪啪”肉响得钻出墙壁与屋顶,若不是山中再无旁人,定要让左邻右舍听了去。 阴穴被填满,撑得发胀,那根硬挺回回抵上要处,酥痒一阵一阵荡向全身,淫水沾得两人腿间都是。 郁晚环着闵宵的后颈,身子与他紧贴,他压着她,身躯虽偏瘦但宽阔,将她全然覆着,让他主动来做这事,才觉出他的腰这般有劲,力气也大。 偏头是他的耳廓,郁晚吐出舌尖轻轻一勾,身上的人便一颤,她抵在他的耳畔发笑,“反应这般大。” 闵宵自是不说话,闷头顶她。 “嗯...行这事是不是很快活?你定是喜欢得紧,不然怎么硬成这般,将我撞得这般狠,回回到最深...啊!方才那里,再顶一顶...” 闵宵听话得很,将那处又顶又磨,郁晚舒服得哼哼,身下的淫水多得“哧哧”响。 “...闵宵,你当真是第一回?啊...若是真话,你在男女之事上便是天赋异禀...像你这般的人,长成这样子,我早该将你掳来锁在床上伺候身子,日日做得不下床。”她又笑一声,“现在倒也正当好,再往前你年龄太小了些。” 她的腿蹭一蹭闵宵的后腰,“你不想换一换吗?” 身上的人一顿,动作不停,垂下眼看她。 郁晚勾着眼睛笑,将他的心思摸透,“你不会别的体位,我教你。” 闵宵脸上一热,心跳又隐隐加快,他会意,在起身前重重一挺。 阴茎抽离,“啵”地一声。他的视线落在郁晚腿心处,周遭有些红肿,穴口被插得太厉害,肉红的小口被撑成一个圆洞,一时闭合不上,堵塞的阳物一离开,汩汩白浊流出来。 郁晚也在看那处,她夹一夹,又挤出一大股。 “都是你泄的东西。”她的声音又轻又哑,似嗔似笑,“这么多,都灌满了。你是想让我怀你的孩子吗?” 见闵宵怔懵,她嘲笑几声,“做我们方才做的事,男子射进女子身子里,便可能有身孕,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闵宵回神,蹙眉看她,他又不是无知小儿,怎么可能不知晓。 只不过,一想到让她有身孕... “啪”地一声,郁晚兜头朝他砸下一本册子,“你知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眼睛都说得明明白白?收收心思,别想些痴人说梦的事儿!” 闵宵暗里也嘲自己荒唐,垂下眼睛看手里的册子,这是先前郁晚让他学如何用唇舌伺候时给他看的那本,表皮写着《金露秘事》。 “翻到十六页。”郁晚道。 这回看春宫图不再像上回那般受冲击,闵宵细细观察图上的小人儿是怎么摆着身子,手与腿放在何处... 刚看了不过几息,手中册子又被一抽,郁晚将它随手一扔,“你是要做学问吗?” 闵宵抿一抿唇,脑中翻了翻,记得很清楚。 眼睛落在郁晚身上,她撑着手斜身坐着,视线从胸乳下落到她腿心间,那处水光还未干,唇肉蜷曲着。 闵宵身上又生出热,心跳得很快,下身发胀。他挪身靠近,伸手将裸身的女子揽入怀里。 两道赤裸的肉身交缠在一处,一齐倒进被褥间。闵宵自身后抱着郁晚,一腿挤进她两腿之间,灼热的阴茎直挺挺抵上她的后腰。 大掌握上那方丰满的臀肉,挤压揉捏,软肉自指缝漫出来。 “啪”地一声轻响,一掌扇在那晃浪的臀肉上,两人俱是一愣。 “你打我?” 闵宵心虚不语,手掌覆上扇出的红印,细细抚揉,阴茎顺着股缝滑动摩挲,往下越过后庭、会阴,抵上湿泞的穴口,蓄势待发。 “嗯...”郁晚轻轻咬唇,体内泛出一股急躁的痒意,她朝后挺起臀磨蹭,穴口敞露出来,方便闵宵的阳物进入。 “进来。”她催促。 指令的话音刚落,“哧”地声肉响,阴茎挤开穴口,贯穿甬道。 “啊...”郁晚仰起颈子喘息,身后靠上闵宵的胸膛。 这个姿势进得太深,闵宵插得重,撞得她身子不稳,几回要朝前倾倒,又被他揽回来抱进怀里。 “闵宵...闵宵...”郁晚无意识地喃喃。 “嗯?” 恍惚之间,她听到一声低沉的回应,夹着粗重的喘息,但心头那一缕惊讶很快被强烈的快感覆盖过去。 “啊...”郁晚身上发颤,紧紧夹住两腿之间那条强横插入的男子的腿,和腿心里含着的那根一般,强硬地打开她的身体,让她包裹、抚慰,用回馈的快意勾得她无法拒绝。 “啊!...闵宵,快到了...” 郁晚额发浸湿贴着,眼中一片迷离,她未压着口中的呻吟,腰臀随着闵宵的抽插往后挺动,迎合他的动作。 啪!啪!啪!啪! 闵宵大开大合,回回抽出时只剩龟头堵塞在穴口,又狠狠一挺身,整根插进去。 掌心抚着郁晚的小腹,隔着一层薄薄的肚皮,那里顶出轻微的鼓起,手掌下能感受到贯穿的力气。 “闵宵,肏我!肏我!射给我...” 郁晚急切地催促,声音沙哑得只剩气声。 臀部肌肉一鼓一陷,闵宵蓄足了力气,埋头叼住红透的乳尖,狠狠一挺腰。 “啊——...” 粗重的吟叫迭起,两具赤裸的肉身镶嵌在彼此的身体里,紧紧拥着,一齐缓和高潮的余韵,承受对方的情欲与力气。 油灯烧尽,昏黄的光线将熄未熄,窗边映出微弱的天光,再过半个时辰,人间便成敞亮的白昼。 雨声依旧淅沥,但许久不闻沉闷雷声,许是停了,许是没有留意。 误会 雁拂山的雨时下时歇,陆续缠绵了两三日。在第四日早上,日头从山巅露了面,密林上朦朦胧胧罩着一层淡金色,丝丝袅袅的薄雾蕴在枝桠间。 天井的洼地里蓄了水,偶一落进些飞虫青蛙,圈圈水纹赶着浪荡漾开来。 闵宵在近门位置坐着,视线虚虚落在门外,看水纹荡开再归于平息。他身上只批了一件单衣,下身敞着,硬挺的阴茎在长时间的静待中慢慢褪去情热,半软着趴伏在腿间。颈间的铁链已拉至极限,再往远去便要箍得窒息。 郁晚出门已经超过一盏茶的时间。 情欲正酣时,山谷间悠悠传来几声雁鸣,她突然喜上眉梢,一把将他推开,只顾得及给他锁上铁链,披了件斗篷便疾步出门。 日头从天井投下光线,抬眼看去,那方狭小的天空是透亮澄澈的蔚蓝色。 天已放晴,这场雨该是彻底停了。 “吱呀”一声,木门传来厚重闷响,闵宵闻声看去。 郁晚推门进来,她的鞋上沾了些湿泥,走廊上留下浅浅的脚印,但她并未在意,面上明媚笑着,步伐轻快,迈步间光裸的腿自斗篷缝隙露出来,肌肤上还覆着缠绵时激出的薄汗。 她脱了鞋放在檐下,身上的斗篷也沾了水汽,一并脱下晾在外头风干。 她只有这件披风蔽体,眼下又赤裸呈着。 一转身,正对上闵宵平静的视线,她下意识往下看,他肉红的性器软着。 几天相处下来,她发觉闵宵只有在做到兴致正浓的时候才会有外露的一面,甚至出乎意料地强势与沉迷,任她予取予求。而一旦情欲退却,便又恢复一副清冷高洁的模样。 郁晚对此不屑,她觉得他虚伪。 “这个时节,竟然有大雁飞过。” 郁晚很喜欢大雁,那自由高飞的鸟儿,重感情、又美丽,每每到了秋日,排成列地从山崖前飞过,她总是要驻足观看,目送它们远去。 在这般初夏的时节,大雁是不常见的,不知是从哪里落单了一只,在山间唤了好一阵。她一路寻过去,远远看着,后来它唤来同伴,一齐展翅飞远。 意料之中,闵宵对她的话未做回应,她也不在意,不过是心里高兴,随口说了出来。 郁晚进屋穿戴整齐,又将闵宵的衣物拿出来,“已经干了。” 闵宵看她几息,伸手接过。 郁晚捕捉到他眼里闪过的失望之色,嘲笑道:“一开始不是要死要活吗?怎么现在一次没尽兴而已,连衣服都不想穿?若是真天天跟你在床上厮混,我要饿死的。” 日头晒了一上午,地上水汽干了大半。 郁晚将准备的干粮和水放在闵宵够得到的桌几上,在他询问的视线里,一语不发地转身出门。 穿行在下山的小径上,轻功使得她能以远快于普通人的速度赶路。这几日除了吃饭睡觉,便是和闵宵滚在一起,身上骨头都犯懒了,郁晚边走边舒展筋骨。 这一趟下山,她有两件事要做,杀城南冯志良,以及问闵祥安的回信,四日过去,他怎的都该给个回复。 到冯府跟前时,日头已到西山巅,祥云漫天,暑气渐消,街上正当热闹。纳凉的人在家窝了一整日,趁着这般时辰上街透透气,下职的人也行在道上,还有些为晚膳买菜跑腿的,人群熙熙攘攘,小贩临到收摊前再赚最后一笔。 “老板,来碗牛肉馄饨。” “诶!姑娘您先坐着,马上就好!” 馄饨端上来,个儿大皮薄,热腾腾的气带着牛肉和面汤的清香,郁晚慢慢悠悠舀着吃,偶尔抬头瞧一瞧,将四周都顾看个遍。 来往的人只当她是个爱看稀奇的,无人把一个年年轻轻的女子往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上想。 馄饨摊斜对面,朱红的漆门前落下一顶四抬的轿子,管家模样的人迎上来,掀开轿帘,迎下个四十来岁的富态男子,一身华贵锦衣,粗壮的腰间系了数块价值不菲的玉饰。 那男子面带怒色,甫一下轿,抬腿便朝弓身候在一旁的小厮踹过去,周遭立时跪了一地人,他又连踹数脚,将那小厮踹得歪倒在地,头破血流,连连求饶才罢休。他吐一口浊气,指着人厉声咒骂一番,一甩袖朝府门里去,后头一群人战战兢兢跟上。 郁晚咂一咂嘴,翻了个白眼。 现今太平盛世,各州秩序井然,作奸犯科之事不说彻底杜绝,但若非另有隐情,无人愿意触犯律法;江湖人也再不将杀人之事放于明面来做,否则不等仇家上门,先让官府整治了去。 故而像闵祥安那般用武仆给自己筑了个乌龟壳子的人实在少之又少,想必他也心虚自己害了郁家二十六口,怕人上门索命。 这冯志良与闵祥安一道地恶,却是个嚣张跋扈的主儿,郁晚勘察一路,只有几个守夜的家仆,看着徒有一身蛮力,并不会武艺,也无甚警觉心。他做那般伤天害理的事,竟是半分不怕人上门讨说法? 倒也是,既然雇主报官无果,指不定冯志良背地与官府勾结甚深,有靠山自然不用怕区区“刁民”。 深夜的睡房中漆暗幽寂,窗外偶有零星虫鸣,又立时让帐中震天的鼾声掩盖。 郁晚看着那张睡得涎水四流的脸,嫌恶地撇一撇嘴,手上一动,锋利的匕首抽出刀鞘,映出黯淡的寒光。 “啊!” 睡梦中的女子突然被一股猛力拖拽,还未来得及睁眼便被扔了出去,口中摔出一声惊呼。 郁晚手腕一转,不及眨眼的时间内调转刀尖方向,一手捞住人,一手甩出匕首。 “来...呃!” 冯志良两眼暴突,一柄匕首贯穿他的喉咙,嘴一张嚯嚯漫出腥臭的鲜血,身上僵硬地一抻一抻,直直栽倒在床上。 被他扔出来挡刀的女子吓得丢了一半魂儿,身上抖如筛糠,两腿软倒,只有一双手铁钳似的紧紧箍着郁晚的手臂。 外头纷踏的脚步声与呼喝声已靠近房门。 郁晚压低嗓音,听起来不辨年纪与男女,“放手!我不杀你!” “不...不...你杀了老爷!” 郁晚心里骂一声,不与她多话,用了内力去拧她的手腕。 她受不住那一下剧痛,立时松懈了力气。 郁晚甩下人翻窗出门,可冯府家仆已经赶到,乌乌央央二三十人,将院里围得水泄不通,手中持着棍棒与她对峙。 打是能打,但她止不住地想骂人,顺便也骂她自己。 这笔订单总共才六两银子,到手也就四两出头,哪里值得她赔上这么大一番力气,她到底逞什么英雄!还有方才那女子,也太不知好歹了些! 腹诽这么多又有何用,兵临城下的关头,她只能抽出软剑,先打了再说! * 乌青的屋檐划出一片四方的天空,长久的湛蓝色静静凝在那处,只有当丝丝缕缕的游云漂浮过来时,才让人觉出时间没有静止。 闵宵坐在门口仰头看着,颈间的铁链让他只能行到这处。 恍惚间,一声悠长又高亢的雁鸣自远处传来,在山谷间荡漾回响。 他眼睫一动,心里突然起了波澜。 如若她在,一定会很高兴。 思及此,闵宵有些茫然,又觉荒唐,他为何要替她惋惜,反倒是该替他自己忧虑,她已经一日一夜没有回来,若是不回来或回不来,他会被困死在这里。 屋里他能够及的地方都让她查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任何能撬开这铁链的物什,临走前她只将那本《金露秘事》扔过来,说给他解闷、让他研习。 思绪如乱线般缠绕冗杂,可究其根本,闵宵止不住地想,她为什么还不回来? 似是应和他的心声,沉寂许久的木门突然传来声响,闵宵眼睫一颤,寻声看过去。 郁晚刚转过走廊,就见主屋的门敞着,闵宵坐在门口,那条链子已拉至极限,在他的脖颈上勒出红痕。 他的头发这几日都未规矩束好过,松松散散拢在身后,丝缕掉落在他颈间。那双澄澈的眼睛总是含着盈盈水意,纵使神色冷淡,却总像诉说着千言万语。 但眼下郁晚没有心思解读,她的心燥乱得无法抑制,暴戾之气冲得她头中发昏,她只想快意地了却仇恨。 她大步踏近,伸手一揽握紧铁链,狠狠一拽。 闵宵明眸大睁,猝不及防地扑倒在她面前。 “闵祥安为什么不回信!” 郁晚转着手,将那铁链捆在她的掌心,一寸一寸地收紧,怒气熏得她眼里泛起嗜血的红。 “你不是他的独子吗?!他不是将你当作心肝藏着不见人吗?!为什么!他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了你?!” 闵宵已无法说话,铁链不断收缩箍紧,喉间已无气息流经,他握上郁晚的手腕,却根本无法动摇她的力气。 窒息使得他意识昏沉,但他听清了她的话。 不,怎么会... 就在闵宵气息用尽的最后一刻,郁晚紧紧一咬牙,猛力一推,铁链哗楞作响,随着倒下的人一同落到地板上,砸出喧杂的动静。 “咳咳...” 闵宵趴伏在地上,抚着喉咙剧烈咳嗽,粗重地呼入新鲜空气。 郁晚冷眼看着,自将他掳来,除了逼他做床笫之事,她未让他受皮肉之苦。可闵祥安不将她的话当一回事,看来是没见到他儿子的血! “锵”地一声,匕首抽出刀鞘。 闵宵身上一震,他感受到她切切实实动了杀心,“我不是闵祥安的儿子,我只是他的远房侄亲!” 下山 郁晚背身坐在桌案前,铜镜映出她背上青青紫紫的淤伤,她倒了一把药酒对准伤处揉上去。 “嘶——”她咧着嘴吸气。 固然冯府那帮家仆都是些酒囊饭袋,可抵不住人多,她费了好大一番劲儿,险些送在那里。 早该将冯志良的夫人一道杀了,都怪她下手不干不脆。 每到这等境地,她便想起师傅劝阻她复仇的原因:心软者难下狠手,不能一刀毙命、斩草除根,便是给自己留下隐患;心善者杀了人,一辈子囿于心中给自己设的囹圄,痛苦愧疚,到死难以解脱。 郁晚心里烦躁,她放不下仇恨,却也做不到杀人不眨眼。 恰逢余光落到墙边的铁链上,她顺势看过去,更是头疼地叹一声,怎的就生出这般的误会! 一墙之隔,闵宵倚门坐着。 颈间的铁链已经解开,先前郁晚拉扯时用劲太狠,他的喉骨周遭磨伤得厉害,时间久了显出紫红的瘀血,像是让人割了咽喉一般,看着可怖。 他抚上伤处,有轻微的刺痛。 郁晚那时接近癫狂,他笃定,若不是及时解开误会,他现下非死即残。 视线落在堂屋的桌案上,那里盛着郁晚随手扔的钱袋,目测装了几两银子。 她先前说不能整日与他在床上厮混,否则会饿死,是去挣银子了吗? 卧房响起脚步声,远远近近有些杂乱,像是里面的人踌躇不前,后来重重一声踏步,声音终于朝外间而来。 郁晚在闵宵面前盘腿坐下。 距离一拉近,闵宵不动声色地吸了吸鼻子,他闻到浓烈的药酒味,突然冒出郁晚是如何挣银子的猜想。 视线落到她身上,她正垂着眼睛掰弄手指,面上愁苦地皱着。 “郁姑娘...” 顷一开口,郁晚惊诧地抬头,闵宵的话又咽回去。 “你怎么知道我的姓氏?”郁晚心里一紧,一细想,又立时明白过来,那晚抬他上山的刘氏兄弟叫过她“郁姑娘”,许是那时他已经醒了过来。 话头既已打开,再逃避也不是办法,郁晚叹一声气,便将话说下去。 “此事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指甲将手指刮得泛红,唯有如此才能分担些心里的过意不去。 “闵祥安将他的儿子藏得严实,外人未曾见过,我头一回去他府上曾远远窥见你的背影,见家仆以礼相待,你又年纪对得上,便理所当然地将你当作他的儿子,才闹得这一出...” 闹得哪一出?将人绑上山,逼得人做那些亲密之事,向来是她想要哪般他就须得那般做,至于他想要什么她从来不顾及,兴致够了便将人拴着。 她没脸面说出口。 “我明日便送你下山。”她道。 闵宵将视线从她抓得发红的手指上移开,心里莫名生出一股烦躁。 “你不怕我将你要报仇的事告知闵祥安?” 郁晚摇头,“他做了何等亏心事他自然心里清楚,迟早有人上门讨债,故而闵府有那般多的武仆严阵以待。况且,我给他去过信...” 她去信不外乎是要将闵祥安从那乌龟壳子里引出来好了结他的性命,谁知绑错了人,偏偏闵祥安还半分不在意闵宵的死活。思及此,她也觉他处境尴尬,话不必往深处说,他自然明白,闵祥安对他是无甚亲缘情分的。 闵宵再未答话,沉默在两人之间漫延。 “我去给你铺床。” 郁晚再受不住煎熬,逃一般地走开,抱了被褥铺盖去另外的房间。说来更令她惭愧,闵宵来了七日,除却被她拉到床上行事,他通常都在她卧房的地毯上睡。 晚间两人一道用饭,自然又是一席沉默。 好不容易将共处的时间耗过去,郁晚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自从第一次与闵宵行男女之事后,但凡清醒的时间他们都滚在这上面,她明明更换了被褥,可床榻间好似驱不散他的气息。她一闭上眼,满脑都是他覆在她身上的场景,逼得她生出一身热。 郁晚在心里狠狠啐了自己一口。 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郁晚起床时浑身像被拆卸了一般,那揉了药酒的伤处酸疼得厉害。 她抻手抻腿好好舒展一番,才觉清爽几分。 甫一踏出房门,抬头便直直对上一双清明的眼睛,郁晚脚下一顿,扯出个干巴巴的笑。 “早上好。” 闵宵像往日一样坐在堂屋门口,仿佛那链子还套在他脖颈上。 天井里的阳光明亮刺眼,他看过来时眼睛微微眯着,显然时辰已不早,但他未反驳,只是平静看着她。 “我去准备些干粮。” 用完早午饭,郁晚如释重负舒出一口气,面上的笑意也松快几分。 “走吧,我送你下山。” 闵宵看着她脸上明快的笑,情绪不明地“嗯”一声。 郁晚觉出他的冷淡,但并未上心,就她对他做的那些事,他何止该冷淡,不报官抓她已算得大度仁慈。 临出门,郁晚朝闵宵摊出一条迭好的黑色布巾,谨慎地商量道:“我须得蒙上你的眼睛。” 为着日后打算,她不能轻易让人知晓了住处。 闵宵看她几息,闭上眼睛,任由她将那一方布巾系在他的脑后。 郁晚牵住他的手,察觉到他身上一僵,连忙解释:“下山的路陡峭且狭窄,你不能视物,我牵着你。” 因着闵宵只能摸索前行,两人走走停停,下山时间比往常多花了数倍。 日头西斜的时候,两人终于从山谷之中走了出来。 郁晚牵着闵宵在一处平地上站定,松开他的手,见他鬓边的汗水淌下来,取出手绢给他擦拭。 闵宵失了视觉,触觉便比往常更灵敏,郁晚抽出手的时候,他的掌心突然空荡荡地十分不适应,而当脸颊触到一方干燥柔软的布绢时,他心中又砰地一动。 “我就将你送到此处了。” 闵宵“嗯”一声,他不解郁晚为何不给他解下蒙眼的布巾。 “抱歉。” 他听见她道歉,本以为还是为将他绑上山之事,可耳畔突然响起破空声,紧接着颈后猛地一震,力道直冲入脑中,眼前的黑暗顿时将他淹没。 * “公子,醒一醒!怎么睡在此处?” “看他脖子上这伤,是遭了黑手吧?” “别瞎说,这伤只是皮肉外伤,他还有气儿!” “公子醒醒...” 闵宵身体被推搡得歪斜,一阵一阵的说话声传入耳中,嗡嗡扰扰的,强迫他从昏沉中分出精神,睁眼看一看究竟。 “诶!醒了,当是没事儿了!”路人欣喜地和同伴道。 甫一对上两张陌生的脸,闵宵一时没想起眼下是何情何景。 他撑手坐起来,才发觉自己躺在路边,一里地开外便是集镇,面前是两个赶集的人,手里大包小包地拎着。 “敢问这里是?”他声音有些干涩。 “公子,这里是凌阳县东门口附近。”一人道。 郁晚将他送回了闵府所在的县城。 闵宵向两位路人道过谢,在原处站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将四周打量一遍,未看到隐于远处高木上、正倚靠在枝桠间的郁晚。待看到他安全醒来,她一点脚飞身落地,慢慢悠悠往雁拂山返回。 夕阳将人影拉得斜长,给凌阳县罩上一层金耀的余晖,树上残留些蝉鸣,水鸟扑棱着钻回芦苇荡中,远处人烟稠密,车马并行,声响热闹。 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黄昏,闵宵见过很多回,他一贯这样生活着。 昨日种种,譬如一场幻梦。 朱红漆门前的小厮正百无聊赖守着,当值时不能过多说闲话,可趁着主子与管事的不在,也能阳奉阴违地聊上几句解解闷。 “你说宵公子还能回来吗?”瘦个儿小厮问。 胖些的小厮答:“估计悬,去了这多时日,老爷也不打算出面解救。那匪徒凶残得厉害,咱们十个武仆都未伤着他,宵公子怕是凶多吉少。” “啧啧,真是可惜,还指着他考上功名,我长这般大还未见过...” 瘦个儿小厮的话说到一半没了音儿,只见胖身小厮面上一肃,惶恐地给他打了个眼色,规矩摆好身迎人。 “宵...宵公子!您怎么回来了?” 胖身小厮一啧声,这瘦个儿到底会不会说话! “宵公子,您可算回来了!快请进,我们这就去通报老爷!” 闵宵面色平静,进到府门便轻车熟路地往自己院中去。 打水的小厮木栓儿拎着空桶自浴房出来,正碰着在外院洒扫的芳姐儿,他讨好笑着,找她要了一方帕子擦汗。 “宵公子可还好?”芳姐儿担心地朝浴房一偏脸。 木栓儿高深莫测地摇摇头,“我看不太好。” “怎么个不好法?” “他一回来便叫水沐浴,况且...”他撇着手凑到芳姐儿耳边,压了声音,“除了颈子上那一道伤,我隐约瞅见他身上...啧啧,指甲印儿,还有吸出来的印子!” 芳姐儿不是个不知事的,他说这些话她自是明白所指为何,脸上白了一白,“你可别瞎说!” 木栓儿央求地拱一拱手,“这事儿我只跟你说,你可别传给别人!但那印儿我是亲眼见的,错不了!况且宵公子长那副样子,你说该不该当真?” 芳姐儿面上愁着,与他对了几番眼色,心里发沉。木栓儿不是在乱嚼舌根,宵公子这回,竟真是让人污了清白... 从商 “嗯...闵宵,舔我...” 身着藕色薄衫的女子满脸春意,难耐地在被褥上蹭着身子,衣带散开来,乳肉软软趴着,两枚乳珠颜色娇红,颤巍巍地挺立。她对他敞开腿,肉红色的阴唇蜷着,中间的肉缝里泌出淫水来,将那两瓣软肉泡得湿烂。 脑后覆上一只手,压着他的头重重按下去。 嘴唇触到一片湿软,微微有些凉意,他张开口将那处包裹进口腔,细细舔舐得温热。 “啊...好痒,被舔得好舒服...” “闵宵,好喜欢...” “嗯...还想要,闵宵...想被你肏...” “闵宵...闵宵...要到了,狠狠肏我!啊...” 他蓄足力气,腰上深深一挺。 “哈...” 幻梦延伸至现实,闵宵猛地睁开眼睛,入眼一片漆暗虚无,身下挺进的不是温热湿润的阴穴,而是覆在他身上的寝衣与薄被。 闵宵手背搭上额头,触到一片湿汗,口中喘息湿热,他静静躺着,兀自懊恼地缓和。 他梦见她了,在梦中依旧与她做那事。 简直...不可理喻,不知廉耻。 夜深的时辰,院中已无人声,盈盈皎月越过屋檐洒下清辉,窗纸上浅浅映着树枝的乱影,偶有飞虫迷路,撞在上头弹出一声轻响。 闵宵心里空得厉害,那般小的动静也入了他的耳中。 喘息平复,他撑手坐起身,掀开薄被,视线落在腿间那处顶起的鼓包上,轻薄的寝裤裆部印出一滩湿润的水渍。 闵宵眉间蹙起,翻身下床。 出门途中路过一方桌几,余光掠过,他脚步猛地一顿,视线转向那只他醒来后在身上发现的多出的钱袋。 抽绳松开,倾囊倒出,零零碎碎的银子在桌案上排开,不多不少,整整七两。 闵宵指尖蜷紧,心里蕴出怒意,越发地旺盛,似要燃烧周身。 她当他是什么? 一两的价买他一日么?! * 廊州夏日酷暑非常,到了五月出头便热得受不住,远山晒得仓幽,近些的草木烤得叶片干枯发皱,富贵些的人家去到山庄避暑,或是在家中备了冰降温,乡土人家停不得劳耕,但也会避开日头最毒的时段,起清早或赶日落的时辰。 闵祥安畏暑,加之生得肥胖,到了夏日便煎熬得厉害,出趟门要淌一身汗、冒一层油。府里人都知晓,主子不爱出门,故而铺子里的生意都让手下人带入府中来办。 “老爷,宵公子在外头请见。” 闵祥安习惯了管家禀告手下做事的人在书房外侯着,应承的话刚到口边,让他及时勒了缰绳。 “他来做什么?”闵祥安不耐烦地叹一声气。 “宵公子说有事要与您相商。” 闵祥安面上不展,自闵宵那回从外头回来已过一月余,他没事人一般,见着他寻常地招呼,平日在院里读书学识,鲜少出门、也鲜少与谁交际,眼下找他做甚? 他摆一摆手,“让他进来吧。” 闵祥安搁下手中账本,端起茶盏抿一口浓茶,余光里映出一道俊雅挺直的身影,在桌案前站定。 闵宵躬身行礼,“堂叔。” 闵祥安脸上挤出个笑,“贤侄不必多礼,管家说你有事要与我相商,所为何事呐?” “先前您邀我一道经营之事,我应下了。” 闵祥安眼中一喜,又暂且按下,纳闷道:“你不是说要专心读书考取功名?” 闵宵垂下眼睛,话语平静,“人随事迁,眼下我想先立业。” “诶哟!贤侄,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有这般觉悟叔叔是真替你高兴!书读得够用就行,如今闵氏染织产业势头正盛,在我手下办事定能保你荣华富贵,可不比埋头读书挣那挤破头的功名来得容易实在!” 闵祥安知他转了心意,脸上笑开来,下颏挤出一层两指宽的肉褶,腹上的肉也笑得一颤一颤。 “你想通了便好!读书人固然体面,可当了官的也不见得比咱们舒坦!你爹娘是时运不济,若衣钵无人传承,白白浪费了不是,如今你愿来我麾下,也是叔叔的福气!” 他笑着笑着,又颇落寞地一咂嘴,“叔叔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霖堂兄承不了家业,待我百年,这偌大家当总要传下去,与其传给外人,我宁愿给你。” 闵宵听得这等明着示好的话,面上无甚波澜,礼数周到地道一句:“多谢堂叔赏识。” 闵祥安知他性子内敛,未做见怪,眼睛一转,佯做沉吟,“贤侄啊,既然往后你我一同心意,不知你爹娘那剩下一半的秘方...” 当初闵氏夫妇来信托孤,以献州闵氏染坊生根立业的独家秘方为条件,让他接待他们的独子,照料他日常起居,供他读书科考。但信中只写了一半秘方,承诺等闵宵考取功名、出人头地再给剩下一半。这一半,自然是攥在他手里。 “剩下的一半,只可身传,不可言会。往后我与堂叔一道经营,待时机成熟,我愿倾囊相授。” 闵祥安脸上浮起不悦之色,喘几口浊气,又端起浓茶顺心。 对方不愿一气儿将家底托出,他自不好撕破脸面。前些话虽有拉拢之意,却也并非全然虚假,闵霖接不了他的家业,他须得找个继承的人,若非闵宵先前志不在此,他当真是不二人选。 “如此,那你这几日便开始跟着我熟悉一应事务。你自小接触染织之事,人又聪颖,必定上手得快,等能管事,我划几处坊子给你历练历练!” * 府中日子过得久了,每日大差不离,近来唯二的新意,一是南苑的宵公子跟换了个人一般。 自他那日从老爷书房中出来,再不像以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成日府里府外两头跑,老爷忌讳出门办事,现下越发多地交由他办。 二是三年一回、轮转到廊州举办的乞巧盛宴近在眼前。 每年七月初七乞巧节,是十四州染织产业的大日子,小到各染坊休沐、发喜钱,大到由京城出面组织,邀十四州各大染织户聚到一处共办盛宴,三年办一回,地点轮转。 这乞巧盛宴虽说是以庆祝佳节为目的,实际上各家都将能收到邀请视作莫大的殊荣,等同于从品质、技艺与规模等各方得到京城认可,最顶尖的能销入皇宫,做皇家日用;稍次些的也能入京城达官贵人的眼。此外,各大同行聚集一处,既能攀附上关系,也能探讨探讨技艺。 故而,自举办之初,但凡是受邀的染织户无不热衷地去赴宴。 这其中唯有的例外便是廊州闵家,外界传言闵家家主闵祥安身患怪癖,难出远门,往常都是让手下人代为出席。作为全廊州最大的染织户,若非有心上门拜访,外地的人鲜少见过这位同行一面。 此回轮转到廊州举办,闵祥安再不露露面,到底说不过去。 “这是上半年的账目,请您过目。”闵宵将账册呈到闵祥安跟前。 他翻了几番,愁闷地叹一声气,又去拿茶盏。 乞巧盛宴临近,闵祥安这些日子越发惴惴不安,整日茶盏不离手,茶水也泡得越来越浓。 闵宵眼观鼻鼻观心立着,闵祥安害郁家二十六口,自然怕仇家上门,往常缩在闵府中有武仆护着,现下要去赴宴,便担惊受怕成这般。 自他重回府中便早早准备了措辞,待闵祥安问那将他掳去的劫匪之事,可他至今竟然从未过问。许是深知此事是一根扎在两人之间的刺,一旦提及便是将这等龃龉摆到明面,故而有意忽略。 许久,闵祥安开口:“锦渊楼你可去看过了?” 锦渊楼正是这回举办乞巧盛宴的地方。 “看过了,周围已布下我们的人。” “多少?” “四十二人。” 闵祥安拧着那挤出深褶的眉心,“再添二十八人。” “是。” “你随我一同去,当此回的话事人。” 往常闵祥安不露面,便是派遣手下人作他的话事人代为赴宴,此回他被架在高处不得不去,却也只打算和同行见上一面,不会久留。 闵宵抬眼看他一瞬,闵祥安这番让他作话事人超出他的意料。 “你虽年轻,但确是一把好手,这些事交于你我很放心。你父母生了个好儿子,若是闵霖...唉,不提了。”他挥挥手示意闵宵退下,“明日一早来院中侯着。” 闵宵往日读书喜静,一应仆人都在外院候着,不得召唤不进里间,现下他跟着闵祥安从商,这习惯依旧沿袭下来。 这段时日忙得脚不沾地,终于三日后便是乞巧盛宴,他总算得以有时间在浴房泡一泡。 浴房水气缭绕,外头的虫鸣和人声都隔绝开来,水里的人阖目靠着桶壁,乌发半湿拢在一侧,手臂搭在桶沿,一时没有动作,似是睡着了一般。 半晌,一只手臂沉入水中,激起波澜,哗楞一声清响,另一只手臂朝一旁伸展,拣过托盘里的一只钱袋。 右手上下套弄,水波一阵一阵荡开,闵宵眼神不甚清明,薄红自胸膛铺开,一直漫延到脸庞。 他目光落在那只钱袋上,把玩般一粒一粒摸过里面的银锭,整整七两,他七日的身价。 鼻间溢出一声自嘲的轻笑。 “郁...”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锦渊楼在凌阳县二百里开外的明奉城,此处是廊州最为繁华的主城,为贯通南北、串连东西的交通枢纽之地,往来客商众多,年通城人数高达数十万,廊州重大事项多在此举行。 明奉城虽繁华热闹,但地界不广,随之人口也不多,故而像染织坊这等需大处场地、大量雇员的商家都倾向于在邻近县城驻扎生根。 此回出行单程需一日半的时间,闵宵与闵祥安同乘马车,前方二十骑开路,左右各五骑夹侧护卫,后方还有十骑断尾,一行人昼夜不息,从凌阳县直奔明奉城。 闵祥安自出了凌阳地界便如惊弓之鸟,路上遇到相向而行的马车,错车时行速慢下来,他便紧张得身上发抖,让闵宵出去探看。 每每他这般怕人寻仇,闵宵便疑虑更重,为何闵祥安毫不过问他被掳走之事?他全须全尾地回来,他又怎么放心将重任交予他? 马不停蹄行了一日半,翌日傍晚,闵府赴宴的人抵达明奉城,入住提前包圆的客栈。 闵祥安的卧房内守了七八个武艺高强的武仆,他又喝了安神汤才勉强入睡。 暮色渐浓,但还未到入睡的时辰。 主街道上灯火通明,摊贩吆喝不断,往来行人熙攘,不知是往常便这般热闹,还是乞巧盛宴在即,人们心里也喜庆起来。 闵宵立于客栈的长廊上,手指磕着栏杆一点一点,不动声色地转动视线。 客栈的丫鬟小厮再三确认过,由老板亲自挑选,都是在店里做活计超过一年的熟面孔,一旦有人假扮潜入便能立即觉察;楼里楼外各处伏着武仆,明处的人与普通百姓无异,暗处的人融于夜色,周密如网,若是有人意图不轨,大抵是有来无回。 闵宵眼中凛冽,磕动的手指重重一顿,蜷缩收紧,指尖陷入掌心。 片刻后,他拂袖转身。 早早潜伏好的武仆临时收到指令,堂而皇之地聚集在一处,等着主子清点人数并问话。 一个小贩装扮的武仆撞了撞一身夜行衣的同僚,“宵公子在干什么?早前不是已经吩咐好了?他这般将我们尽数暴露了!若是有高手藏在暗处,此番知晓了我们的数目与方位,当真是防不胜防!” 他越说面上越是忿忿不平,身着夜行衣的武仆宽慰地拍一拍他的肩,“你放宽心,宵公子不懂武,何必与他计较。刚得青睐的年轻人嘛,总是忍不住找些事做在老爷面前搏个好印象,至于会不会好心办坏事不用我们操心,出事儿了自有他担着。况且,老爷当惊弓之鸟这么多年,哪里真有什么害命的事儿发生,这大阵仗不过是求个心安。” 闵宵立在一侧,手下的人上前禀报,“公子,南边的人都齐了。” 他虽说得恭敬,可眼里的神色与底下的武仆一般,不解且觉荒唐。 闵宵视若无睹,“再去清点西面的布防。” 距离客栈数丈开外有棵百年老树,枝叶遮天蔽日,此时近顶的枝桠上正坐着一个年轻女子,呼哧呼哧地啃着刚出笼的肉包子,眼睛凝在不远处的客栈里,自上而下将院中的人看得清楚。 哪怕天光晦暗,一眼过去,首先看见的必然是檐下的那人,面若冠玉,身姿非凡。 郁晚多看了几眼,三月不见,陌生又熟悉。 看来他在闵府过得还不错,闵祥安手下的人都听他差遣。可惜他不懂武,也不懂江湖人办事手段,竟然将埋伏好的人又拉出来清点,若是她此番事成,他便是好心办坏事。 待油纸里的包子吃完,那方的清点也结束,各朝向中,北边人数最少,屋顶上八个,走廊七个,再加五个明面上巡逻的。 郁晚心里有数,找了个舒服的枝桠枕手靠躺下,先养神蓄力,等夜深办事。 月上中天,繁华的明奉城沉入深眠,楼阁前的灯笼熄了,夹道的小摊也收得干干净净,夜风呼啸而过,畅通无阻地从街头掠到街尾。 偶有几声犬吠,在幽静的夜里响得震天,一时各家各户被吵醒的人都要烦躁地翻上几个身;墙缝里的老鼠跑出来,吱吱唧唧地抢食,再让一声猫叫吓得四下逃窜;草里的蝈蝈也懒悠悠地开嗓。 月色朦胧下,百年老树的茂密枝叶被拨开一道缝隙,月光刚落进来,窸窣一声轻响后,又被晃颤的枝叶搅得零碎。 夜行衣融于暮色,在墙垣与屋脊间浮跃而过,快得似一道魅影。 郁晚直奔客栈北边方位。 她伏于一处隐秘的屋脊上,按照先前因闵宵清点武仆而暴露的信息再核查一遍。 不错,当真还是那些人,位置也未变化。 郁晚拣了一块瓦片,用着内力远远掷了出去,“哐”地一声响,接着一溜下滚的动静。 巡逻的武仆立时警戒地搭上刀柄,背对着背四下环顾,未见有人来,为首的打了个手势,立时有人听令朝动静处巡过去。 虽还剩下些人,但显然他们都将注意力倾向可疑之处。 正是现在。 郁晚握紧匕首撑手起身,腿脚蓄力,气息压得近乎于无,轻轻一跃朝客栈的屋脊上落身。 月光莹白,行得快时光影被拉扯得扭曲,像是细长锋利的羽箭。 “咻——” 不对,哪里来的破空声? 电光火石之间,练家子的本能让郁晚一个旋身闪过袭来的长刀,再一通翻身,与掠至近前的来人拉开距离。 她眉间紧蹙,眸光如针地与来人对峙。 难道闵宵是故意做给她看,实际上另有埋伏? 是了,郁晚顷刻间下定论。他那般聪明的人,即使不会武也不该有那等明显的疏漏,只能是有意为之。 他知晓她不会错过此回闵祥安出门的时机,便一早设好了网等她来投,毕竟她对他做的事,岂是一句道歉和七两银子可弥补的。 当机立断,杀闵祥安之事暂且搁置,郁晚拔腿便逃,再多纠缠闵府的武仆便要尽数围过来,到时便插翅难行,留得青山在才能不怕没柴烧。 “站住!”身后的人一声厉喝。 郁晚哪会让他喝住,两腿快出残影,和风比速度也不在弱势。 “站住!衙门办案,逃逸罪加一等!” 声音呼呼囔囔传进耳中,郁晚心里一惊,脚下猛地虚颤,怎么还搅进官府的人?! 火烧眉睫,她心里左右撕扯,招惹了官府可比那帮武仆麻烦! 全廊州逮冯府凶杀案的通缉令贴了不少,但官府连凶手的年龄与性别线索都无,一抹黑地抓瞎,她至今没有案底。今日尚未犯下罪行,逮住了也判不了重罪,不如就此停下? 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将她老底翻出来,那得是吃断头饭的!这厢不跑,岂不是自投罗网? “咻——” 还未及郁晚拉扯清楚,那长刀劈开月光正指着她而来,她一连四五个腾身,刀刃贴着脸险险擦过,冷腥的铁锈气直冲鼻腔。 “你往哪里跑!”对方怒喝。 郁晚心里发沉,连连退着躲避那极为强悍的刀法。 这官差竟不是个糊弄铁饭碗的,功夫这般好!眼下一时半会甩不掉人,不多时闵府的武仆便会现身,她今日注定跑不脱了,现在自首可还来得及? 意料之中,不过几息时间,四下屋顶、廊檐处如旱地拔葱般冒出来数十个黑衣人,将一前一后、一逃一追的两人团团围住。 郁晚腿上一抵,急急收势,脚下因着惯性在瓦楞上磨出又长又深的损痕。 看着人墙般围拢过来的武仆,郁晚卸了劲,压在喉间许久的那口气缓缓悠悠吐了出来。 认命吧。 “你们是何人?”官差厉声斥问。 郁晚心里一动,这官差和闵府的人竟然不是一伙儿的? 她欲哭无泪。竟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她怎的这般倒霉,在关键时候撞上官府的刀口! 为首的武仆未理会官差的话,朝手下点一点两人,“绑了,送他们去见官!” 郁晚忙里偷闲地在蒙面布巾下咧了咧嘴,这官差穿着常服,这些武仆不知他身份,她等着看笑话。 “放肆!”官差气得怒目圆睁,从怀中掏出一方铭牌,“我乃州衙符松蒙,你们要送谁去见官?” 为首的武仆一噎,再没有先前强硬的气焰,与手下面面相觑,慌忙散了架势。 “大人,多有得罪!”他谦卑地拱手请罪。 符松蒙将这一遭人量看上几息,冷笑一声,“你们主子是来参加乞巧盛宴的?” “正是。” “带这么多人,大人物啊。” 武仆自能听出他不冷不热的嘲讽,但方才得罪了人,无人敢在他气头上添柴加火。 符松蒙将这些人训得顺心,便又将视线落回郁晚身上,那一脸烦郁的黑气,若不是有州衙的铭牌作证,他比在场的谁都看着像凶犯。 郁晚连忙扔了手中的匕首,示意不反抗。 符松蒙三两步上前,大手勾住她脑后的系带狠狠一扯,力道带得蒙面的布巾磨得她脸上生疼。 甫一看清郁晚的脸,他口中的话一滞,眼里浮过惊讶之色,哼笑一声,“竟还是个姑娘家。” 那抹冷笑一敛,他目光凶煞地效仿武仆方才的话,“绑了,随我去见官!” 蹲大牢 乞巧盛宴当日,各州染织大户齐聚锦渊楼,最受瞩目的除了皇家御用的那几户出的新品,便非廊州闵祥安此人莫属,各户当家人早盼着一睹庐山真面目。 诚然闵祥安不是什么惊为天人的相貌与身姿,言行举止也能看出是在勉力撑场面,那说话的音儿和端茶的手都带颤儿,堂堂一位家主也不知是在怕什么,没了神秘感与新鲜劲儿,众人面上不表,心里却都腹诽他小家子气。 倒是他找的话事人分外吸睛夺目,相貌出众又谈吐不俗,那身姿与神气,粗陋的料子穿在身上都能添上光彩,外行人见了还当是染织坊的技艺好。 乞巧盛宴白日侧重交流探讨,晚上是宴席聚会,闵祥安只在白天露了半个时辰的面,剩下的事尽数扔给闵宵和其他手下人,自己带着武仆先行回凌阳县。 宴席一直近夜里子时才散,各方人马在锦渊楼下分道而行。 闵宵撑手坐在回客栈的马车中,拇指抵着穴位揉按。 他应酬了一整晚,喝了不少酒,现下满身疲惫,头中一阵一阵地抽疼。 闵祥安压在他身上的事圆满办成,可他的心还是沉沉坠着,一股气囿在胸口,憋闷得生出燥郁。 马车辘辘声止,随行的武仆掀开车帘,“公子,到了。” 闵宵面色如常地下车,一路行到房间门口,手抵上房门却迟迟没施力推开。 半晌,他似是妥协般叹出一口气,转向身后的人,“这两日可有什么异常吗?” 随行的武仆身上一僵,立时想到昨晚的那位州衙,他们将人家当作疑犯,还说要送人去见官。 他支支吾吾道一声:“没...没有异常。” 暗里替主子得罪人的事,既未追究,自然没必要老实到白白吃一顿骂。 奇怪的是,他说了这话,宵公子的脸色反倒更差了几分,没有异常不是正好?真是摸不着头脑。 闵宵再未多话,径自转身进门。 木窗开得大敞,夜风豁豁灌进房中,吹散身上的酒气,掠过眼睛时划得刺痛,激出些水意。 今夜月亮隐在浓云后,入目只有明奉城影影绰绰的轮廓,万物收敛声息,静得仿佛身在一处荒芜之地,天地间只剩他独身一人。 手中的钱袋捏得起皱,碎银将掌心硌出印子,这微弱的疼痛提醒着他那段过往曾真实存在。 许是喝醉了酒,许是夜深而未入睡,又许是...盼了太久却没能见上一面,他放纵自己直面此刻的心绪—— 他愤怒又难过。 他想见她。 既担心她会出事,为她减少阻难,又抱着侥幸想见一面,她却偏偏没有来。 同一幕夜色下,十里开外的牢狱中,偶有鼾声震起,惊得老鼠穿道而过。 “阿嚏!” 沉睡中的郁晚拢了拢身上的稻草,唇中喃喃呓语:“谁在想我。” * 已是正当夏的时节,晌午的日头如炭火烤得人滋滋冒汗,码头的脚夫光着上身卖力气,一身腱子肉晒得黑亮油光,脸黑得打远分不清眼睛鼻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刘二扔下肩上的麻袋,擦汗的间隙往河边树荫下送去一眼,他大哥面前站着个白净公子,那生得,他长这么大头回见着这般貌美的男子,身姿跟谪仙儿似的,哪哪儿看着都不像是和他们有话可搭的人。 刘大弓着腰身,酡红的脸上顶着讨好的笑,“公子您有话直说,凡是我知晓的定不藏着掖着。” “四个月前的某一日晚上,你们兄弟两人曾帮郁姑娘抬一人上山,你可还记得是在哪处地方?” 闵宵的话一出,刘大酱黑的脸上瞬间显出几分惨白,八月的天里凉气顺着脚跟爬。 他抓头挠手眼神飘忽,“这...这...四个月前的事,记不得了,记不得了...” 闵宵将他的心虚怕事看在眼里,直言道:“我是那日你们抬的人。” 刘大瞪直了眼,正主找上门,他再多推诿岂不是将自己往火坑里推,冤有头债有主,本就不是他兄弟二人有心害人。 “公...公子,我兄弟二人只是拿钱办事儿,我们不晓得那日要运的是活人,等到了地方,那郁姑娘说是她不着家的夫君,谁承想她谎话连篇,这事儿真怨不得我们兄弟,要是早知道定不会贪那亏心钱...” 他一边说一边觑这公子的脸色,只见他面上怔愣,倒不似生气,花瓣般的眼皮儿微微颤着,也不知是拨了他哪根心弦。 半晌,他似呓语般喃喃:“她说我是她夫君...” 刘大不明所以,“诶!是啊,正是她说绑的人是她夫君我们才没报官,清官难断家务事嘛!谁承想她是撒谎害人,公子若是需要证人,我兄弟二人定当仁不让的!” 闵宵收敛心绪,正色道:“不必,她没有害我。你们可知她住在哪处?” 刘大挠头,这两人莫非真是闹了脾气的小夫妻?怎的连自家住的宅子都找不着地方。 但他未多嘴,只摇头道:“郁姑娘的家极偏,下山时顺势就能走出来,可上山时曲折弯绕的,几十上百条岔路,也没个正经大路,且那处山多,出来了便找不到她住在哪一座,须有人领路才行。” 对面的人半晌未作声,他试探问道:“公子?” 闵宵垂下眼睫掩盖情绪,“多谢。” “那我走了?”刘大见无事发生,心里松快起来,嘴上打溜儿似的碎碎念叨:“还以为您是哪家官老爷来找我盘问呢!这城南冯府的老爷遭了黑手,小半年了还没寻着凶手,许是见我们码头的汉子粗壮,官差日日点卯似的来找我们盘问...” 闵宵未多在意他的话,那声音飘进耳中转了一转,直到他转身走出几步,脚下突然一顿。 几息过后,他才又迈步离开,步伐匆忙了些。 城西杂货街摊贩林立,有处曾氏典当行租了铺面,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女子,在此处开了二十来年的店。 “曾姑娘。” 面前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曾姑娘自账本上抬眼,视线落在来人身上,顿了一顿。 好一个俊俏公子。 “客官是要典当何物?” 闵宵将银票压上桌案,“我找人办事。” 曾姑娘看了几眼,略一挑眉,年纪轻轻出手这般阔绰。 “公子里间请。” 茶水奉上,两人落座。 “公子找人办何事?” “需找人替我绑一人。” 曾姑娘欲言又止看他一眼,绑人何须一百两,当真是银子多了没地儿花。但这话她自不会说出口,雇主给的多,她抽成便多。 “你们这处可能指定人?”闵宵问。 曾姑娘摇头,“干杀人越货勾当的自不敢轻易暴露了身份,我也不知晓他们姓甚名谁、是何相貌。” 闵宵一时未出声,指尖蜷紧。 半晌,他又开口:“此事须得是合适的人来办,我可以等。待你选人时,帮我问上一个问题。” * 大雁南飞的时节,无雨的天总是澄净透亮。 在那囹圄里蹲了整整三个月,日日与老鼠为伴,身上都熏出稻草的干苦味儿,郁晚拍一拍无形的灰与霉,对着晌午的日头抻了个懒腰。 “郁姑娘,好走啊,往后常联系!” “还是不联系的好!” 郁晚蹲大牢时闲得无趣,拉着狱卒侃谈,他们知她是盗窃未遂的轻罪,算不得大恶之人,便也未做苛待,几个月下来与他们打成一片,听了不少闲闻轶事。 好巧不巧,出门迎面正撞上那黑脸凶相的符松蒙,当初正是他将她扭送到狱中,她怀恨在心,关于他的闲谈她听得格外起劲儿。 据说符松蒙大有来头,原是安守一方的武将世家之子、心高气傲的少年将军,后来家族中有人叛敌,陛下念符家先辈劳苦功高,才免却株连九族的刑罚,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符松蒙自京城贬谪至廊州,当了小小一衙役。 郁晚听得连连咂舌,难怪他功夫那般好,原是沙场征战的将军。那一脸郁气,定是家道中落、怀才不遇憋的。 原本听了他的故事,她心里对他多了一份动容与担待,可每每一对上这人,心里那几分柔软便跑得没影儿。 也不知符松蒙是鼻子能嗅出不存在的血腥,还是眼睛能看穿人的魂魄,初始时他一口咬定郁晚是杀害冯良志的凶手,让州衙彻查;但苦于没有证据,州衙只当他破案心切,几回敷衍过去,她才险险逃过一劫。 郁晚担惊受怕许久,故而对他怀恨甚深。 此回她出狱恰好撞上了人,便越发端出大摇大摆的姿态,故意走至他近前,嬉皮笑脸地道一句:“符将军,我走啦!” 她刻意将那声“符将军”叫得阴阳婉转,果不其然,他瞬间绷紧了脸,手握上佩刀,一双怒目似要将她燎出个洞。 她当着他的面施展轻功,瞬息间掠上屋脊,朝他摇一摇手,笑意灿烂,转眼没了踪影。 回到雁拂山,郁晚好一番焚香沐浴驱逐晦气,白日守在山崖前看那南飞的雁群,携一壶口味不佳的清酒,一坐就是一整天。 闲散躺了半月,她摸一摸肚皮,哀叹一声。 再不挣钱,她该饿死了。 骗身骗心 “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动物?” “啊?”郁晚眉毛拧成弯儿,“问题是这个?我当要考学问呢。” 曾姑娘理着手里的绢帕,对郁晚的反应见怪不怪。 那位俊俏的雇主出手大方,活儿又相对轻松,来抢单的人挤破脑袋,但对他的问题给出的答案五花八门。有说牛啊猪啊觉得肉好吃的,有说虎啊龙啊威武霸气的,还有常见些的说猫啊狗的,反正都没到点子上。 “能试错吗?”郁晚斟酌着问,她的答案大抵是不对,但这笔单实在是个香饽饽,她不想错过。 “不能。”曾姑娘又宽慰一句,“许是人家有什么忌讳或偏好吧,答对即是有缘,答不对也无需勉强,挣钱的机会还多。” 郁晚思虑半晌没个头绪,最后一泄气,实话实说,“我喜欢大雁。” 曾姑娘眼里一亮,惊喜地望向隔墙,“噫,还真让你对上了!” 郁晚一口茶水呛进喉咙,咳了好一会儿,比起欣喜,她吃惊更甚,“真是大雁啊?” 大雁在廊州不算常见,竟这么讨巧。 曾姑娘高兴,说话也敞亮,“看来你是注定的有缘人,这银子归你挣!” 郁晚搓一搓脸,有些不真实感,言归正传,她又问:“要绑的是何人?可有什么恶行?” 银子虽香,她还是不太愿意做助纣为虐的事儿。 “地点我晚些给你,要绑的人倒也算不上大罪大恶,说是骗身骗心,雇主找不着人,要讨个情债。” “哦,那行!” 她爽快应下,想一想这份美差,又没忍住嘿嘿笑出来。 * 是夜云厚月薄,秋意浓重,枝头的绿叶染了彩、卷了边儿,叶柄松松晃晃,一阵疾风掠过,四散飘零,归尘归土。 郁晚踏着满地落叶与月光浮跃而过,纵身翻进凌阳县北边一间独院中,轻车熟路地用匕首撬门栓。 要说这住户也是心大,门栓只搭了一半,她几乎不费工夫就将门打开来。 甫一踏进房中,郁晚瞬间滞住身上动作,气息压到近乎于无,手中刀柄握紧,一双黑亮的眸子如夜伏捕食的凶兽般罩在床榻上背对着她假寐的男子。 一般人觉察不出,此时房中全是这人时急时缓、时长时短的紊乱气息以及过快、过吵的心跳声,他显然醒着。听见了她的动静却还装睡,难怪她能这般轻易进门,原是故意撒了网等着来人钻。 果然没有事少钱多的美差,想必这待绑的人与雇主纠葛甚深,早有防备,他敢这般堂而皇之地放她进来,定是做了十全的准备,不知周围布了多少暗器与陷阱。 当机立断,郁晚转身出门。 半盏茶过后,房中传来轻浅的脚步声,正朝着门口来。 郁晚暗里勾出一抹胜券在握的笑,里面的人果然率先等不住。 房门极细微地“吱呀”一声,从里敞开,迈出一条修长的腿。 转瞬之间,郁晚听声辨位,先前准备好的麻袋兜头罩下,以手作刀狠狠劈向他后颈。 对方只来得及闷哼一声,身上一软,倒进郁晚臂弯中,她将人抡上肩,提腿浮跃,身轻如燕,转眼掠出十数丈远。 月影轻浅,天边泛出鱼肚白,再过不久便要天光大亮。 郁晚百无聊赖地倚在一处粗木枝桠间,一条腿搭着悠悠晃荡。她已在给定的交货地等了半个时辰,怎的雇主还不露面?头一回遇见这等情况,是要将人送回去,还是她先存着?若是无人来领,她将人放了可还能拿到钱? 视线落向树根处,那里搁置了一方麻袋,里头的人沉沉昏睡着。若是他中途醒了,是再打昏一回? “唉。”她长长叹一声,恼人的事真是杂乱一堆。 眼下已近拂晓的时辰,不久便可能有赶集的人路过,她还需得重新找个地方藏人。 说起来,这地方在凌阳县东门口附近,她上回来还是半年前,将被她打晕的闵宵送到这处。 也不知他现在过得如何,可还记恨她... 正陷进某些往事中,树下突然传来窸窣的动静,麻袋里的人正扭动身子挣扎手脚。 郁晚回神,一点脚飞身下树,正落在麻袋旁边。 里头的人大抵听见了动静,动作一滞。 她未多想,抡起手刀就要劈下。 “是我!”里头的人突然出声。 手刀堪堪停在麻袋面上,郁晚歪头摆了摆耳朵,这声音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对方说这话,是知道她是谁? 她还未出声,他又急忙补充,声音些许干哑,“是我,闵宵。” 郁晚心里一惊,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抽了匕首割开口袋。 闵宵乌发凌乱,松散几缕落在颈间,白皙的脸颊因长时间闷在麻袋里泛着浅浅的红,他垂着眼睛,紧抿着唇,一语不发地任由郁晚给他解束身的麻袋和绳索。 此人此景,好似和半年前的某一晚上一模一样,有那么一瞬险些分不清今昔。 郁晚悄悄瞥他好几眼,话出口心虚得不成样子。 “...怎么是你啊?” 闵宵沉默几息,终于抬眼看她,拂晓时辰尚视物不清,但他那双眼睛水盈盈的,映着粼粼月光,像是浮着桃花瓣的池水,幽静又深邃,看得人心里轻颤。 郁晚咽了咽喉咙,恍惚间想起曾姑娘的话。 “有人花钱绑你,说你骗身骗心,要讨情债...” 她脑中发怔,越说越觉不对劲,到底已没了声音。 闵宵定定看着她,将她一脸的疑惑、惊惶和心虚尽收眼底,莫名地想看她被那些磨人的心绪恼一恼。 半晌,他总算决定放过她。 “我到处找不到你。” 郁晚瞪直了眼,唇上开开合合数回,却没发出声音。 闵宵竟然花钱雇她绑架他自己... “你...”她的嗓音已经干涩得发哑,她清了清,勉强稳住话头,“你找我干什么?” 未及他答话,郁晚自顾自判定他的用意,急促地插话,“我已经道过歉了,也赔了银子...难道你要送我去见官?” 她可刚蹲了三个月的大牢出来,这回绑架加上污人清白,三年可蹲得出来? “若是嫌钱不够,我再多挣些赔给你...”话到半头又没了声儿,她记起,闵宵可是能拿出一百两雇人,哪会缺钱。 她后知后觉自己唱了半天独角戏,闵宵倒是一直没发话,又心虚地去看他。他眼里情绪不明,现下倒是不像以前般将话都摆在眼睛上,她只能看出他不像是震怒。 对视片刻,闵宵眼睫忽颤,率先移开视线,他垂下眼睑,唇瓣微启,声音很轻。 “...我想见你。” 郁晚瞬时瞳孔紧缩,浑身如同塑了一层冰般僵硬,嗡鸣之声从耳道灌进她的脑中,震得她麻木又昏沉。她止不住地问自己,他说这话是何意?总不能是她想的那般?她占了他的清白,他来找她负责? 初秋的晨风带着丝丝袅袅的薄雾,拂在人身上落下一层潮湿的水汽,浸过衣裳,沁出微微凉意。 闵宵看着郁晚浑身上下透露出的抗拒与排斥,青白的手指渐趋收紧,指尖陷入掌心,身上的凉仿佛渗进骨缝和心里,让他生出怒和怨。 骗身骗心。 计不清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息,闵宵的话终于打破这一席比夜还漫长的沉默。 “我想见你,因我想与你合作,同向闵祥安讨债。” 他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肃正,解救了几近僵冷与窒息的郁晚。 她缓缓回过神,大喘一口气,皱起脸抱怨:“你们读书人说话都这么含糊不清、连丝带缕的吗?” 险些让她自作多情!她那般对他,若他还喜欢她、挂念她,该算个什么事儿! 闵宵未接话,面上看着冷淡,他这幅样子倒让郁晚自在些。 “你有什么债要找他讨?”她问。 “闵祥安起家之初受我父母多处帮扶,后我家道中落,度日艰难,爹娘多回向他求助,但他枉顾旧日恩情,几番推辞,现下容我暂住也是为谋好处。我忍不下这口气,需给他个教训。” 郁晚会意,但总觉莫名地怪异,闵宵说这话时如诵书般流畅地一气道出,话里也听不出憎愤之意,粗略一想,只当他是性子内敛。 她着实对他的提议心热,闵宵不会、或许也不敢杀人,而她又无法接近闵祥安,如若能两相配合自是最好,到时两人皆能全身而退,总比以命换命划算。 “怎么个合作法?” 闵宵看她一眼,郁晚不明所以,她这般热切与诚心,他怎的越发怨怼,眼神凉嗖嗖的。 “合作的法子我自然已经想好。眼下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问。” 闵宵抿一抿唇,“...你叫什么名字?” 郁晚一展眉,带着惊讶笑出来,“说来我们相识半年有余,你当真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她清了清嗓音,正色道:“我叫郁晚。” “...郁晚。”闵宵喃喃念一遍。 “嗯?”郁晚笑盈盈地应和。 闵宵胸腔里的心脏突然加快砰撞,烘出一股热意,顺着血脉极快地往上窜涌。 他仓皇低头,忘了天色尚暗,她大抵看不清他的脸色。 心尖忽然生出一股酸涩和不甘。 晚,宵。 他们明明连名字都很登对。 手指行不行?(H指交,腿交) 闵府管家提着昏黄的灯笼匆忙赶往主院闵祥安的书房。 “老爷,宵公子带回来一位女子。”他觑着闵祥安的脸色,抹了抹额头的汗。 闵祥安噗开茶水的一层白沫儿,眉心拧出几道肉褶,“什么女子?” 管家说得隐晦,“牵着手进府的。” 闵祥安咂一咂嘴,扑哧一声,“开窍了。” 管家等着吩咐,他又道:“找人看着。” 闵府南苑。 已过晚膳时间,天光黯淡,檐下挂了几盏纸灯笼,昏黄光线影影绰绰映出廊下的人身,压着步履声响,佯做路过地徘徊张望。 郁晚洗漱后换了一身寝衣,头发披散着拢在一侧,她正倚在门边顺着缝隙往外看。自她进府,外头已经来来去去好几遭人,看着像忙于活计,实际那一双双眼睛恨不能穿透墙来瞧稀奇。 “你这厢上行下效,闵祥安从外头带人回来,你也学他带人回来。” 闵宵的法子进府门的确轻巧,只不过名头不大好听,好在她倒不计较名声不名声的,就是不知要让人看上多久的热闹,日日被眼睛盯着,皮麻不说,她怎的方便谋事。 闵宵没接话,她回头去看,就见他垂着眼睛盯自己的手,手指虚虚蜷着,也不知看什么那般起劲儿。 “你看什么?” 闵宵侧过脸看她,不动声色放下手,掌心仿佛还残留着牵她进门时的触感。 “没什么。”想起她前番的话,又反驳道:“哪里来的上行下效,你我分明逢场作...” 他话说到一半,就见郁晚眉间一凛,目光陡然凌厉。 她疾步走到他跟前,竖起食指靠了靠唇让他噤声,又顺势朝上头指一指。 闵宵顷刻会意——屋顶有人。 郁晚一气吹熄灯烛,房中立时暗下来,但外间庭灯亮着,经窗纸滤过后依然透进些光亮,目力好的高手能看清房中的人。 她迎着光给闵宵使了个眼色,而后倾身过去窝进他怀中软软靠着,两臂勾上他的后颈,故意将声音咬得又轻又媚。 “公子,时间不早了。” 闵宵身上绷得僵硬,直挺挺立着,郁晚腹诽他是块石头,怎的反应这么慢。她又侧脸凑到他耳畔,用气声提醒道:“抱我去床上。” 湿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廓中,立时激得闵宵身上一颤,他攥在身侧的手突然将怀中的人一揽,力气大得压出郁晚一声轻哼。 那声音就像道钩子,闵宵只觉体内的血瞬时灼烧得滚烫。 他重重一滚喉咙,俯身将人打横抱起。 夜幕笼罩下的屋顶之上,一方青瓦被揭开半张,露出手掌宽的空隙,一双眼睛穿过空隙凝在房中两人身上。床榻上女子的两条腿水蛇般勾上宵公子的腰,缠着人一齐倒进被褥间,帐幔散落晃浪,遮住里头的人,只闻一声女子甜软的嘤咛,听得人心尖发痒。 “嗯...宵公子...” “宵公...唔!” 郁晚瞪着眼睛,闵宵的手指按在她的唇上,用了些力气,显然有意不让她出声。 她气他不识好歹,一把拨开他的手,压着嗓音用气声骂他,“有人蹲守着呢,你猜是谁派来的?” 闵宵偏着头不看她,也不回话,只能听见他略显急促的气息和微弱的吞咽声。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闵祥安那般胆小谨慎,不将他的人骗过去,我们怎么谋事?” “我知道。”闵宵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话里也带着几分气恼,“难不成要让他听你...的声音?” “叫床”两字他说不出口,但郁晚知晓他的意思。 “做戏让他听个墙角而已,又不是真的...” 郁晚突然一噎,话虚得没声儿。 他们又不是没做过真的。 一时没了说话声,床榻间充斥着杂乱的呼吸与心跳,分不清谁是谁的。 半晌,闵宵撑手坐起身,帐中视物不清,只听窸窣的衣带摩擦声,而后一件洁白的里衣从帐中掷了出去,散乱地落在地上。 他手上顿了一顿,似是花了些时间下决心,片刻后利落地去脱里裤。 闵宵肤白,微弱的光线里能看出模糊的轮廓,他身上的热气烘着郁晚,让她在清爽的秋夜里生出几分燥意。 她挪开眼睛不看他,想了想,便也动手扯自己的衣带,再和他一般掷出去,与他的衣服交迭在一处。 帐中的窸窣声弱下来,床幔最后一回被拨开缝隙,一条光裸的手臂伸出,手指松开,落下一方浅桃色小衣,覆在洁白的里衣上。 郁晚蜷着身子面朝墙躺着,半臂距离之处,是闵宵躺在床沿处的赤裸身体。 闵宵房里的床榻不比婚床宽大,一人睡尚有空余,两人便稍显拥挤,一旦同时平躺必定会肌肤相触;眼下天气未冷,他平常盖的只有一张薄被,此时谁也没用,迭在两人之间划出道界限。 身后的人没有一丝动静,仿佛已经沉睡,但郁晚能清晰听见他的气息和心跳,知道他醒着,那声音吵得她心里又慌又痒。 夜还漫长,她不知道还要熬多久,热意不消,燥意狂涨,越发折磨人。 郁晚悄悄侧过脸,视线落在一方宽阔的脊背上,而后往下,凹陷的腰,凸挺的臀,修长笔直的双腿。 画面入目激得口腔里水意汹涌,随之而来一股暴烈的冲动,直直侵袭她的头脑,逼迫她伸出手。 她在心里道一声歉。她又要亵渎他一回。 手指越过肚脐,覆上小腹,指尖顺着肉缝滑下,沾上一指湿润滑腻,拨开两瓣软烂的唇肉,底下有一只翕动的小孔,一股一股地吐出淫液,按上那处,搅出淅沥水声。 水声。 郁晚迷离的眼睛瞬时瞪至浑圆,身上猛地一震,似是逃生的本能般慌忙地往里蜷缩。 可是已全然来不及。 身后的人似被惊扰的凶兽,他灵敏地捕捉到那道声音,顷刻欺身过来猎捕慌不择路的猎物。 “你在做什么?”他质问,但那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迫切与狂热,沙哑得不成样子。 他逼迫她正视他的眼睛,鼻尖相抵,呼吸相闻,吐息与热气覆在身上,激起一层颤栗。 郁晚仓皇摇头,急切地想寻一处藏身的巢穴,“没有,没有...” 但闵宵不放过她。 “你干了什么?你的手在碰哪里?你对着我...唔...” 咄咄逼人的话戛然而止,都被郁晚堵在唇齿间。 她的手被攥着,无处可逃,她别无他法。 那张不饶人的唇总算没有再说出让她无地自容的话,如这夜里一般安静无声。 郁晚紧闭的眼打开一条缝隙,睫毛濡湿,极快颤着,心间的血凝固,气息滞在胸腔,脑中是一片白茫。 她竟然亲了闵宵,哪怕先前有肌肤之亲他们也没亲吻过,这想必是他的第一个吻,她竟是将他的一处地方也没放过! 郁晚惊惶地偏头去分开两唇,心里愧疚地道了一声又一声歉。 可还未及分开毫厘,闵宵突然似癫狂了一般捧住她的脸,又狠狠吻了下去! 他重重捻磨她的唇瓣,舌尖强势地抵开唇缝和齿关。 “唔!唔!”郁晚手慌脚乱地推搡。 闵宵一个翻身覆在她身上,用身体的重量压制她乱动的手脚。 练家子的本能让郁晚的身体瞬间做出防御,筋骨蓄满内力,对付闵宵这种文弱书生只需一掌。 闵宵察觉到她的意图,放开她的唇,似控诉又似哀求地低吼:“你又要对我动手?” 郁晚一怔,身上的力眨眼卸了。 “你以前逼我,对我用武,现在还要这般?” 他的眉紧紧蹙着,眼里水意朦胧,看得她的心虚颤得厉害。 两人一时没动,也没说话,待情绪平复些,才觉出眼下的状况有多暧昧。 他们身上都脱得一丝不挂,闵宵压着郁晚,两具赤裸的身子紧紧嵌着,她的胸乳被挤压得软肉四溢,他一条腿强硬挤进她两腿间,大腿抵上她的腿心,已经被染湿了一块,而他的小腹间,那根粗胀的阴茎硬挺着,嚣张地顶住她的腰。 郁晚恍惚地想,原来他也已情动。 两人眼里都有些不自在,忽闪着似欲躲避,但谁都没移开。 闵宵一瞬不瞬地盯着郁晚的眼睛,喉间滚了又滚,沙哑的声音里带着颤。 “你明明很想。” 郁晚无以反驳,她的嘴巴可以说谎,但身下已经将她出卖。 可她总觉不该如此,为何这般短的时间里事态会变得失去掌控?之前是误会,眼下这般算什么?往后又该如何共处? 闵宵将她的犹豫和顾虑看在眼里,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怨恨,他近乎咬牙切齿,“你就这么怕我赖上你?” 郁晚紧紧抿唇不语。 他自嘲地笑一声,她都这般坚决,他竟然还不想死心,“各取所需罢了。” 他俯下身埋进她的颈间,声音有些闷,妥协般问道:“手指行不行?” 郁晚怔懵得厉害,心砰砰撞着,视线虚虚落在漆暗的帐顶,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她未答话,也未推阻。 宽大的手掌沿着肋侧往下,摩挲过滑腻的肌肤,覆上那片湿润之地。 “嗯...” 她的身子已经全然准备好,一根手指挤开穴口,紧接着,两根,三根,齐齐入侵,一进一出间挤得穴肉“哧哧”作响,将褶皱都撑平。 郁晚眉间蹙着,身上起了一层湿汗,声音让热气熏得发哑,“...闵宵,太胀了...” 腿间的动作缓慢下来,停留在外头的拇指覆上被撑到极致的穴口边缘细细摩挲,抚慰一般缓解它的胀感。 往日写字翻书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文雅,眼下却如同粗野的阳物般捣进她的身体,抠挖或戳刺,沦为伺候身子的物件,沾满她的淫液。 思及此,郁晚的心间似有波澜般一阵阵荡漾开,身子里有股酥痒要流淌出来。 “嗯...闵宵...” 她舒服得轻哼,身下水声淅沥,丝丝黏滑的淫液顺着指缝淌进闵宵的掌心,被他稳稳掬着。 手指抽离出来,“啵”地一声轻响。 闵宵将手指与掌心的淫液尽数涂抹在郁晚大腿内侧,偏过头去寻她的唇,堪堪停在要触未触的距离。 郁晚喘息未平,鼻息轻轻扫着他的面颊,他勾着她的眼睛不放,唇瓣微微开合,吐出低哑的话语。 “你到了,那我呢?” 郁晚咽了咽喉咙,她有些心慌与无措。 “用你的腿。” 闵宵一语定音,不容她拒绝,话与唇一道落下,覆上她的唇吮吻。 郁晚侧躺着被闵宵抱在怀里,两腿被合拢并在一处,身体弧度紧密贴合,粗硬的阳物蓄势待发,先是试探般戳戳刺刺,而后力道突然一重,强势插进大腿缝隙。 “嗯...”闵宵溢出一声闷哼,紧紧箍着怀中的人,掰过她的脸寻她的唇。 郁晚张着口,任一只灵活的舌头钻入她的口腔,勾着她的舌头吸舔。 闵宵重重挺腰撞她,臀肉拍得闷响,阳物挤着大腿内侧的软肉反复捻磨,先前涂抹的淫液未干,帮着它进出得顺畅。 “郁晚...”他口中喃喃念她的名字,手上的力道有些重,将乳肉揉捏得变形。 他压了压郁晚的背,示意她低头。 视线下落,郁晚眼皮一跳,身上瞬间又起一层热,心间的血齐齐往脸上涌。 闵宵顶得又重又深,阳物埋在她腿间,回回都将龟头顶出来,胀得深红,中间的肉孔撑开,像是随时要倾泻出什么。 原来它在她身子里时,便是这般顶她。 “郁晚,叫我...” 闵宵喘息粗重,身上紧绷,凌乱又急切地啄吻她的后颈。 郁晚吐息湿热,唇动了动,溢出一声轻哑的低语,“闵宵,射给我...” 身后的人喘息陡然粗重,手臂紧得她身上发疼,他含住她的唇,弓腰狠狠一顶。 “嗯...” 龟头抵上湿软的唇肉,瞬间喷吐大股白浊,淋湿穴口。 帐中一时无人说话,两具汗湿的身子安静抱在一处,闵宵的粗喘充斥这方密闭的天地,诉说他的欢愉与尽兴。 半晌,郁晚低哑的喃语打破沉默,“他听见了。” 闵宵将人往怀里拢了拢,抱得更紧,“嗯。” 各取所需(微H) 闵府的武仆在南苑房顶上监视了半月,将情况如实禀告给闵祥安。 他听完嗤笑一声,语调不阴不阳,“年轻人气血旺盛,不误事便由他去吧。” 这十来天郁晚都窝在院中没出过门,白日人多眼杂,晚间夜夜有人蹲守,她仿佛又回到先前入狱的日子。 唯一不同的便是闵宵,他变着法子给她解闷,白日出门办事,回来时给她带零嘴和话本,日常事务也从书房挪到院中来办,话说得不多,纯粹陪着她做个伴儿。 和他相处久了便觉习惯,闵宵性子偏静,但他不嫌她闹,也不拘着她。 但郁晚总觉现在不成样子,每回一到晚上,不知怎么的就和他滚到一起,除了交合能做的都做了。 闵宵总说各取所需,她半信半疑。 若是她多想还好,可万一闵宵真有什么心思,她心里本就有愧,当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血海深仇还未报,她无甚儿女情长的心思。 “在想什么?” 闵宵吐出乳尖,细细啄吻她的颈间,唇上湿红,吐息灼热,满身情欲气息。 郁晚有些痒,偏头躲了躲,她又想起他说的“各取所需”。闵宵看着清冷,其实是个重欲的人,或许并非假话。 面上覆下阴影,粗重的气息靠近,郁晚伸出手指抵住落下来的唇,拢了拢半褪的衣裳,“今晚没有人来。” 她留意了,屋顶没有动静。 闵宵停下动作,眼睛一瞬不瞬盯着郁晚,似一池幽深的水,将她吸卷进去。 半晌,他突然张开唇,舌头卷着指尖将她的手指含进口中,牙齿咬着指节轻轻地磨,他握住她的手腕前后施力,她的手指在他口中进出,舌头灵活地舔舐指身,将指根都沾湿。 他唇上越发地湿,眸色越发地深,吐出那两根湿淋淋的手指,声音沙哑,“我想要。” 他俯身对上她的唇,停在呼吸相闻的距离,眼睛仿佛带钩,“你想不想?” 郁晚脑中昏沉,那抹微弱的理智与挣扎瞬间被浓重的欲淹没,本能带着她朝那早已抵着她的硬挺伸出手。 唇与手一同覆下,帐中喘息迭起。 * 暑气已消,寒气未起,正是宜人的初秋时节。 日头尚在东山巅上,黄澄澄的朝晖笼着南苑,染彩的草叶披着露水,拂面的晨风带着蒙蒙薄雾。 外间仆人往来,备早膳的,洒扫的,办事的,步履踩着一日的开头匆匆行过。 房门自里敞开,余光里人影晃动,芳姐儿停下手里的扫帚准备给宵公子问安。 方直起身,脸上热切的笑意生生僵住。 那半月前匆匆见过一面、让宵公子金屋藏娇的女子正站在廊下,对着初升的日头抻了个懒腰,嘴里还惬意地喟叹一声。 郁晚一转头,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张惊愣的脸,她赶紧收了动作,两手交迭在腹前,端出闺房小姐的姿态,带着得体的微笑盈盈上前。 “姑姑,我姓郁,敢问您怎么称呼?” 芳姐儿是个经过事儿的,方才一时失态,立时回过神来,规矩做了个礼,恭敬道:“姑娘客气,叫奴婢芳姐儿就行。” 起初这郁姑娘刚来,府里人纷纷揣测她是何来头,有老爷在先,自然都当宵公子也是将人叫到府里,第二日便将人送回去。可到如今她已在府中住了半月,宵公子事事上心,不像是寻欢作乐的露水情缘。一想到这位姑娘许是未来的少夫人,府里上下明里暗里再不敢对人不敬。 郁晚随和笑着,“芳姐儿,我来府中有段日子了,但还未到处走走,可否给我指些解闷的地方,以免冲撞了人。” 芳姐儿心道这姑娘也是个谨慎识礼的,“姑娘有心,还请切莫去北苑,老爷不喜生人靠近;再有西苑也少去为好,东苑和南苑可随心赏玩。” 郁晚道一声谢,心里摸了个七七八八。 北苑是闵祥安住的地方,这西苑又为何不能靠近?芳姐儿未提及,问她显得多话不识礼数,郁晚转身回房。 闵宵已经穿戴整齐,今日穿了身月白的衣裳,越发衬得他容貌昳丽,身姿俊雅,她心上一动,没忍住量看好几眼。 话还未问出口,视线里的人已走至近前,未发一语地揽过她的腰,俯身吻上她的唇。 “嗯...” 郁晚舒服地叹一声,舌头被含着细细地吮,杂事抛之脑后,身上晕晕沉沉。 亲了半盏茶的时间,她唇上红肿发麻,腿也有些僵,闵宵终于放开,抵着她的额头平缓喘息。 郁晚靠在他怀里,脸上有些热,白日做这事比晚上越发难堪,她不禁腹诽,闵宵怎做得这般顺手自然。 唇瓣覆上一根手指轻轻抚着,闵宵沉声开口,“今日要出门一整天,晚上回来得晚。” 不知是不是错觉,郁晚听出几分落寞和厌烦,她未多想,想起芳姐儿的话,便问:“你可知闵府西苑住的什么人?为何府上的洒扫仆人让我不要去那处?” “我来府上鲜少走动,不知西苑住的何人。”他沉吟片刻,揣测道:“大抵是闵祥安的儿子闵霖。” 郁晚一怔,当初她就是将闵宵误当成闵祥安的儿子绑上山去,后来做了那些亏心事。 “她们让你不去那处,许是因为闵霖重病在身,不便见外人。” “他生的什么病?” 闵宵摇头,“不知。我只知晓有这样一人,但从未见过。” 郁晚惊诧,“闵祥安将他藏得这般深?” 既是这等看重,若她真从闵霖下手,闵祥安定做不到坐视不理。 探听得明白,郁晚心下有了几分打算,身上一动,才觉闵宵将她抱得正紧。 “再抱一会儿。”他闷声道。 * 郁晚午间睡的时间长,醒来时头昏得厉害,心上有些空,房里空荡荡的,已将近整日没见过闵宵。 她缓了缓心绪,拣上一柄轻罗小扇,娉娉袅袅地慢步出门。 芳姐儿说不去西苑为好,未说去不得,既是如此她便大大方方地去,惹事了便说不知者不罪。 从南苑出来,郁晚一路上赏花扑蝶,寻着花与蝶不动声色地往西苑去。 府里往来的人暗里瞟着眼睛往她身上落,自以为掩藏得好,实际都让郁晚收在眼底。除了这些伺候人或办事的丫鬟小厮,她更将隐蔽些的武仆看得明白。 从南苑到西苑,武仆数量渐次增多,粗略一数有二三十来人。 郁晚咂舌,闵祥安当真如流水般花银子雇人,武仆可比普通奴仆贵上数倍,心里怕成这般,做了何等亏心事他比谁都明白。 行了一炷香的时间,西苑就在跟前,外头围了十数武仆,一见她那目光便如利箭般齐齐射来。 郁晚佯装大惊一跳,面上惶恐,颤颤巍巍地想离开,但奈何走了太久的路腿脚酸得厉害,不得不在近处的亭子里歇上一歇。 她轻轻给自己打扇,揉按着小腿,眼睛不动声色地转动。 秋里蝉声零落,偶有一只开嗓,唱上几句便没了音儿。湖边的风徐徐拂来,吹干身上的薄汗,清爽又温润。这般秋日确是宁静又闲适,郁晚坐了片刻,又蕴出懒懒的困意。 眼皮开阖之间,蓦地迸出一声尖嗓怒嚎:“放开我!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呀!” 郁晚身上一震,瞌睡瞬间没影儿,竖了耳朵去听,那声音正是从西苑里发出来,说话的人边嚎边跑,后头似有人追着。 “别追我!别追我!哇...”里头的人崩溃大哭。 围在外间的武仆听见声音立时抖擞精神,注意力也都移到里间去。 郁晚心下有了个判断,这人八成正是闵霖。 这是生了什么病?嗓门听着浑厚有力,跑得也快,不像是重病缠身。 正思及此处,那怒嚎声已到苑门近前,不过几息便冲出来,外间的武仆立时上前堵住出口。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郁晚蹙眉看着,冲出来的人二十五岁上下,身材矮小敦实,确实与闵祥安长得相像。 他被武仆拦了下来,撕心裂肺嚎着,脸上通红,涕泗横流,一身锦衣被扯得凌乱,眼见出不去便赖皮般直直往地上软倒,周围的人极力将他扶起来。 郁晚看得心闷,闵祥安怎这般对自己的儿子?莫非是他自己不敢出门,打着为他儿子好的名头把人囚禁在苑中,将人生生逼疯? 难怪芳姐儿不让她来西苑,原是为着她好,此情此景当真惊悚渗人。 门口处的动静戛然而止,郁晚纳闷看去,猝不及防对上一双直勾勾的眼睛,瞪得浑圆,眼边还亮着泪花,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瞬间浑身泛起一阵激灵,凉意顺着脊背迅速攀爬,四肢发麻。 一息之后,那张扭曲的脸上突然绽出灿烂的笑容,像孩童般纯粹的惊喜,他张大了口,激动地指向郁晚。 “啊啊啊!娘亲!娘亲!” 郁晚脸上一僵,难言地咧嘴,他比她年纪还大,她哪儿来这么大孩子。 原来闵祥安儿子患的是痴傻病。 “娘亲!我要娘亲!娘亲陪我玩儿!” 认账 翌日清早,日头才露了半张脸,郁晚躺在闵宵怀里睡得正酣,房门突然被叩响。 她瞬间清醒,身上紧绷,眼里浮起戾色。 闵宵下意识抚她的背,声音还带着未睡醒的沙哑,“没事。” 他又提了声音,“何事?” 外头的人连连惶恐回话:“公子,奴婢来请郁姑娘去西苑一趟,霖公子昨夜高烧不退,苑里的人说他昨日见过郁姑娘后便一直哭闹着要娘亲,想来是心病引起发热。事出紧急,还望郁姑娘能帮上一帮。” 闵宵与郁晚对上一眼,她欣喜地点头。 “知道了,在外间候着。” 门外的人退下,郁晚利落地翻身起床,“得来全不费工夫!哪成想这么快就能见上人。” 她昨日等闵宵回来便告知闵霖的病情,还问她与他娘亲是不是长得相像。 闵宵摇头:“闵霖的娘亲周氏已经去世很多年,我未见过人,不知道你们是否相像。” 简单梳洗过后,闵宵陪着郁晚一道往西苑去。 甫一踏进苑门,郁晚便笃定一事——闵祥安不可能虐待闵霖。 西苑比闵宵所在的南苑要大上四五倍,地界开阔,采光好,苑中修了湖泊,种荷花、养锦鲤,此外还摆了好些孩童常见的玩艺,秋千、木马等。郁晚去过一些富贵人家办事,诸如冯良志府上,像这类院子已是一等一的好。 小厮在前引路,穿过三四回长廊才到主屋。门敞着,门口正有丫鬟端着药进去。 “不喝、不喝,好苦啊...” 卧房里闵霖正闹着不喝药,他已是成年男子的粗犷嗓音,说的话却是和孩童撒娇一般的稚嫩,听来很是诡异。 伺候的婆子见武仆口中被闵霖当做娘亲的女子前来,愁苦的脸上泛出光彩,她欣喜地搁下碗迎上来,“哎哟姑娘你可算来了!少爷烧了一宿,再不吃药该更厉害了,你快帮忙劝劝!” 她毫不见外地掺着郁晚的胳膊将人推上前。 闵霖正闹脾气,背着身不理人,一个大人的体态却拗成稚童般。 郁晚喉间干涩,支支吾吾出声:“闵...闵霖,生病了要吃药。” 床上的背影一顿,蜷缩的人瞬间舒展开,闵霖一扭身扑向郁晚,“娘亲!你来了!霖儿好想你!” 他本就有些胖,扑过来时力道大,郁晚下意识运起内力承接,一想起周围都是眼睛,又生生忍下,让他扑得一个踉跄,连退好几步,腰后抵上一只手帮她站稳。 闵霖将脸埋在郁晚腹间,抱着人哇哇哭嚎:“娘亲,娘亲,你怎么才来...” 郁晚被他环住抱在怀里,手臂被箍着抽不开,余光里人影晃动,闵宵走上前,抓住他的胳膊一把拉开。 闵霖立时尖声吼叫:“你是谁?你敢对我动手!” 一旁的婆子见状赶紧上前打圆场,先是给歉然地朝闵宵点点头,又对闵霖道:“少爷,这是闵宵公子,您的堂弟呢!” 闵霖上下扫几眼,不痛不痒地“哦”一声,又将视线转回郁晚身上。 他烧得厉害,脸上汗津津的,泛着高热的红,眼珠更是熬得又红又黄,眼神看着恍惚、不大清醒,他盯着郁晚的脸,又是使劲眨眼又是眯缝着眼,似是看得不分明。 “你...”他迟疑地皱眉。 婆子又道:“少爷,这是娘亲,娘亲看你来了,快喝了药,等病好了和娘亲玩儿!” “奶娘,这是娘亲吗?看着不大像...” 这婆子原是闵霖的奶娘。 郁晚暗里吃惊,闵霖看着也未痴傻到辨不清人的程度。 “先喝药再看,病好了就看得清了。” 奶娘将药喂到闵霖嘴边,他苦巴巴皱着脸,倒也老实喝了。 郁晚和闵宵安静立在一边看着,这奶娘照顾闵霖甚是熟练,喝完药又哄睡,无须她派上用场。 待人睡下,奶娘作势邀两人出去,方一转身,郁晚觉察出掩在窗外的半边人影,那身形体态,瞬间就能确定是闵祥安。她眼里浮过一抹狠色,压住朝那处看过去的下意识动作,佯装无知无觉地跟着出门。 闵祥安果真是关心他儿子,大抵是知晓有生人要来,特地避在暗处。 奶娘邀郁晚与闵宵到隔壁房中落座,抹一抹累出的汗,视线落到郁晚身上,端详一会儿,眼里泛起水光,她面上戚戚地点点头,感叹道:“姑娘与夫人长得有三分像,周身看着得有五分了,难怪少爷认错人。” “夫人她...”郁晚引出话头。 奶娘长叹一声,似是想起什么痛苦过往,眼里顷刻漫上泪水,抽了帕子去抹泪,“夫人命苦啊...” 但到底是何等苦她未详说,又只道:“夫人去世时不过二十八岁,那时少爷才九岁不到,他一直吵着要娘亲,往常我能哄一哄,昨夜竟因见不到姑娘伤心得起热,实在无法才着人去将姑娘请来。” 她收敛好心绪,端着央求的姿态,“听闻姑娘住在南苑,”她意有所指地看一眼闵宵,“可否请姑娘日后有空便来西苑走动走动,等少爷病好大抵是能分清人,就算知晓姑娘不是他娘亲,也定是喜欢您的,若您来给他做个伴,他心里必定欢喜。” 郁晚心里惊喜万分,面上压得平常,通情达理道:“能帮上少爷是我的荣幸,我定会全力而为。” 在西苑用过早膳,闵霖还睡着,郁晚与闵宵一道回南苑。 “你可知闵霖的娘亲是怎么去世的吗?”郁晚问。 “隐约听闻是因病去世。” 郁晚会意,那时闵宵大抵还未出生,又与闵祥安一家关系不亲近,知晓得必定不详。 “你可知闵霖该是几岁?” “他大我八岁,该有二十六了。” 郁晚一顿,瞪着眼诧异看他,“你还未及弱冠?” “再有一年多就...”他话说到半路,看清郁晚的脸色,眉间不悦地蹙起。 她难言地皱着脸,面上情绪复杂,惊恐、懊悔、惭愧,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唇,最终还是忏悔般说出来:“我可真是罪孽深重。往后还是...” 她话还未说完,闵宵拂袖就走,步子迈得又大又快。 一直到回到南苑,闵宵一语不发,面色冷淡地不理人。 “你这是生的哪门子气,我哪里知晓你年纪这般小,许是你书读得多,比我见过的许多江湖人要沉稳些。” “年纪小又如何?若当初你知晓我的年纪,便不会对我做那些事?” 郁晚挠头,这倒也说不准。她那时当他是闵祥安的儿子,恨得丧心病狂,大抵是懒得顾及这些。 闵宵冷笑一声,“做都做了,设那些假想又有何用?莫非你不想认账?” 郁晚不假思索,“自然是认账。” 闵宵看她片刻,将人抱进怀中,缓和语气,“既然认账,便别想着两清之事。” “闵宵。”郁晚靠在他怀中,虚虚看着窗外轻浅的树影,她并未迟钝到那等地步,闵宵说了这些话,她再相信“各取所需”便是自欺欺人。 “我家二十六口被害丧命,灭门之仇未报,我不会考虑儿女情长之事。” “我可以等。” “你我不是一路人,若你将来考取功名,你是官我是犯。” 话音落下,房中陷入沉寂,闵宵不出声也不松手,只是将郁晚抱得更紧,像是要生生将她嵌进身体里。 窗外枝头上落了鸟,婉转叫上几声,又扑开翅膀飞远,留下一道虚渺的弧影。时辰算不得早,府里上下已用过早饭开始做工,闵宵提早说过今日上午要出门办事,现下却这般耗着。 郁晚长长叹一声。 * 闵霖虽痴傻,但身子骨壮实,烧了一晚上,几服汤药灌下去,隔日便生龙活虎地下床。 郁晚来西苑时,他正狼吞虎咽地弥补前一日胃口不佳的损失。 “唔...娘亲...”他腮边鼓着,指一指门口,又朝奶娘看,似是想得个求证。 奶娘将郁晚迎上近前,“少爷,你再仔细看一看,郁姑娘不是夫人。” 闵霖直楞楞盯着郁晚的脸,眼神呆滞,口中都忘了咀嚼。 “霖公子,我是郁晚,是...”话出口她犯了难,该如何说她与闵宵的关系? 顿了一顿,她接着道:“我和你的堂弟闵宵是熟识。” 闵霖转着头在郁晚和奶娘之间来回看,嘴角往下瘪,看着要哭出来。 奶娘叹一声,抽出帕子备着,“郁姑娘不是夫人,你忘啦?你已经长大,夫人的年纪也会长呀。” 闵霖看着郁晚年轻的脸庞,终于“哇”地一声哭出来,眼泪顺着肉褶堆出的沟壑流淌。 郁晚手足无措坐着,奶娘又是擦泪又是哄人,忙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将人哄好。 闵霖哭得脸上涨红,身上一抽一抽,鼻音浓重,“郁姐姐。” 郁晚知他是孩童心智,微笑着应下,“你吃好了,我陪你玩儿。” 闵霖是个吃饭不用人操心的,奶娘先去忙活儿,郁晚陪他坐着。 看了半晌,她鬼使神差地问:“闵霖,你记得你几岁吗?” 闵霖头也不抬,“六岁,翻年就七岁啦!” 郁晚心里一惊,闵宵说闵霖今年二十六岁,若他的痴傻是生了病或受了惊吓才患上,那便是发生在二十年前。 这般巧合,竟与闵祥安诬陷郁家在同一年? 暗度陈仓 “郁姐姐,送你个礼物!” 闵霖手握成拳抻在郁晚面前,神秘兮兮笑着,眼里发亮,肉墩墩的下颏挤出两层褶儿。 郁晚展眉笑开,摊开手掌,“这么好,送的什么?” 闵霖笑而不语,握着的拳头展开,从他掌心掉落四只小树杈似的黑黄小东西,打眼过去看不出是什么。 收近一看,先是扑鼻一股腥臭味儿,接着便看清“小树杈”顶部带着软骨的肉。 郁晚身上一震,瞬间犯恶心,手一甩就将那些东西摔出去半丈远。 “哈哈哈哈哈哈哈!”闵霖笑得前仰后合。 郁晚难以置信地瞪着眼,闵霖送给她的竟然是四只蛤蟆的脚蹼。 “闵霖!” “哈哈哈哈哈,郁姐姐,你害怕啦?哈哈哈哈哈!” 郁晚蹙眉,心里生出愤怒和厌恶,她原本以为痴傻的闵霖有着孩童的纯真,可现在看来他残忍又恶劣。 “郁姐姐,你不喜欢吗?我带你去捉蛤蟆呀,剁掉它们的脚,再把肚子上划个口子扯出肠子,扔回水里它们还能游呢,可好玩儿了!” 他是打心底不解,这么有趣的事儿郁姐姐怎么看着不高兴呢? “哪里好玩儿?蛤蟆又没惹你!你剁它们的脚,在肚子上划口子,你当它们不疼?扔回水里它们也活不了了!” “疼啊!能活的,都活着呢!活着的!” 他见郁晚仍是瞪他,认为她不信,急得大嚷起来:“能活的!就是能活!你又没被剁脚、划口子,你怎么知道不能活!” 他踩上那几只蛤蟆的脚蹼,狠狠碾烂,气冲冲地跑开。 郁晚找水搓了半天手,出来时看见闵霖蹲在湖边鼓捣什么,她叹一声气,带着微笑走上去,还是得跟他把关系打好。 “闵霖,你在玩儿什么?” 闵霖孩童脾性,转过来时脸上还气呼呼的,瞪郁晚一眼,嘴上却招呼她过去,“你自己来看不就知道了!” 郁晚走近,笑着道:“别生气了好不好,我...” 话说到一半,闵霖“腾”地站起身,手上举着根细竹竿,上头串着条鲤鱼,那竹竿将将从鲤鱼眼睛里穿过去,鱼没死,甩着身子挣扎。 他咧着嘴笑得开心,眼里泛着兴奋的光,“快看!鱼眼睛烂了!真好玩儿!” 郁晚瞬间瞳孔微缩,身上又起一层激灵。 闵霖竟然从折磨小动物中获得快感,他明明是纯真的孩子,却在最小的能力之内施与弱者最大的痛苦,做着不少江湖人都不会做的虐杀,仅仅为了取乐。 闵府有钱,闵祥安自不会在教育孩子上疏忽,他到底为何会长成这般品性?是天生的恶,还是与他的痴傻病有关? 闵霖见郁晚不配合他玩儿,嫌她扫兴地转回身不理她,将那鲤鱼从竹竿上抽下来,手一抡扔回水里。 那鱼翻着肚飘在水上,尾巴还在打水,闵霖又高兴地指着,像是证明自己没错般对郁晚喊:“我就说还活着吧!” 郁晚陪了闵霖一下午,他变着法儿地折腾苑中能找到的小动物,将蚂蚱、蛐蛐儿的腿一根一根扯下来,拔光麻雀的羽毛,将蚯蚓碎尸万段...看它们越痛苦,他便越高兴,除了这些乐子他什么都不感兴趣。 他是个小孩心智,故而在他的认知里自己打不过大人,如若有一天他发现自己有能力杀人,郁晚怀疑他会以虐杀人为乐,莫非闵祥安就是因此拦着他出门? 郁晚阴沉沉地回到南苑,见到芳姐儿时舒了第一口气,见到闵宵时将剩下囿在胸口的闷气一道吐出来。 他面上冷淡,自她前几日说了那话,他便一直兴致缺缺,话越发地少,晚上也只是规矩躺着不做越界的事。 郁晚摸一摸心口,空荡荡的,竟有些不习惯。 ”你知晓闵霖的痴傻病是怎么来的吗?”她主动问。 闵宵翻书的手一顿,掀着薄薄的眼皮朝她看来,“不知。” 意料之中,闵霖的病二十年前就有了,这府上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知晓的人少之又少,她试探过那位奶娘,她有意回避,顾左右而言他地遮盖过去。 探不清其中辛秘也无妨,闵祥安在乌龟壳子里缩得这般紧,只消找个法子将闵霖弄出去,她有预感,闵祥安不会不在意他宝贝儿子的死活。 * 郁晚每日花上两三个时辰陪闵霖,看他做那些折磨动物的乐子,她能拦的拦一拦,眼见着要将人惹烦了便只能由着他去,枉费闵祥安花那般多的心思,在院子里装的秋千、木马他是一样都不爱碰。 从西苑出来,她便借着散步将闵府走个遍,几日下来将武仆的分布摸得七七八八。 南苑与东苑以府中侍奉、洒扫的仆人为主,偶有三五个武仆守着,大多懒散地走个过场;西苑的武仆二十个上下,大多在外间围着,里间屋顶上伏着两三个以防闵霖出事;而人最多的地方当属闵祥安住的北苑,生人靠不得近前,她只能远远看上一眼,单单外间就有二三十人。 整个闵府的武仆估下来有六七十人,光是发月俸的钱已远超多数官员一年的俸禄,当真是花血本。 这日郁晚又逛到北苑周遭,在七转八拐的长廊里迎面遇上个女子,相貌不凡,身姿绰约,远远看见她后停下脚步,将落在一侧的面纱勾到耳后挂好,遮上半张脸,错身时周到地行了个礼,聘聘婷婷地朝府门方向去。 郁晚回礼,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出一段距离,佯装落了东西原路返回。 她远远缀在那女子身后,跟着她走到府门附近,看着她上了一顶二抬的轿子,轿夫抬着人从侧门出去。 心下猜测得了印证,闵祥安不敢出门,那女子大抵是他叫上门来伺候的。 郁晚朝那女子离开的方向望了片刻,直到看不见人影,她脸上勾出个笑,步伐轻快地回向南苑。 “复仇之事我已有计策,有一事须得你帮个忙。”她凑到闵宵近前,又刻意压低声音。 闵宵从账本上抬头,拉开些距离,淡声问道:“什么忙?” “你帮我探听探听,闵祥安哪日会再叫女子上门,我们预先做个准备,详细的计划你听我慢慢道来...” * 闵祥安叫女子上门伺候不算频繁,一月里有个两三回,自郁晚上回在长廊里碰上人已过去半个月,闵宵总算带了消息来,管家已定下后天的期。 这段时日她与闵霖亲近许多,有时她午睡醒得晚,去得迟了他还会着人来催,除了奶娘,他便只听她的话。 眼下时机已成熟,郁晚摩拳擦掌。 已是十一月初,天气转寒,日头落得早,天暗得快,洒扫仆人扫了几日落叶,树上已所剩无几,再有一阵疾风便能落得干净。 那女子午后进府,出来时天光已黯淡得看不清人脸,与郁晚错身时她又行了个礼,只是这回郁晚没有回礼,她往前踏上一步,与女子仅有半掌相隔,“姑娘怎么称呼?” 女子在郁晚靠上来的一瞬便浑身僵硬,她的腰间抵着一柄尖厉的匕首,刀尖微微剐蹭在身上,像是随时要捅破那层衣裳插进肉里。 “我...我叫芙妤。”她声音带颤,眼泪顷刻落下来。 “芙妤姑娘,只要你好好配合,我不会伤害你。” 芙妤忍着哭腔,连连点头,“我配合。” “跟我走一趟。” 郁晚带芙妤回南苑,一路上挽着手,遇着人了便有说有笑,不知情的仆人还感叹老爷的人与宵公子的人何时感情这般好,只有芙妤脸色惨白,借着郁晚搀扶的力才走得稳路,偏偏那只搀扶的手臂衣袖里正藏着柄对准她的刀。 南苑的仆人已让闵宵尽数屏退,郁晚一路无阻进门,长长缓出口气。 芙妤已吓得不行,嘴唇不受控地发抖。 “芙妤姑娘,你先在此歇上一晚,不出意外,我们明日便送你出门。” 芙妤泪水盈盈,视线落在闵宵身上,对上他冷淡的眼睛,只一瞬便移开。宵公子她记得的,这般相貌的人,看上一眼便留了印象,她不明白他和这女子为何要挟持她,眼下她只想活着。 “我都配合。” 闵宵起身走出房门,郁晚安抚地拍一拍她的肩,“我们先交换衣裳。” 一炷香之后,郁晚换了一身装扮,头发也梳成芙妤的发髻样式,挂上面纱,乍一看当真分辨不出来。 她从房里出来,闵宵正站在檐下看夜幕里半圆的月亮,闻声回过头,愣了一瞬。 “我走啦,那女子我绑着了,你好生看抚,她无辜,别苛待。” 她走出几步远,身后的人低低道一声:“小心。” 郁晚摇一摇手道别,“好。” 半盏茶过后,郁晚走到府门跟前,等候的轿夫连忙招呼,掀开帘子让她进轿,天色昏暗,无人发现内里已换了乾坤。 轿子堂而皇之出了闵府,行上小半个时辰,在一处两进的宅子前落下,轿夫得了额外的赏钱心满意足地离开。 待身后的人走远,站在门前拨弄门锁的女子转过身来,眼中凛冽,察得四下无人,一点脚飞身落上屋檐,转眼融于夜色。 劫人 拂晓时辰,天光将现未现,人声沉寂,偶有草间虫鸣瑟瑟,步履踏碎一地轻浅月光,魅影浮掠于屋脊之间,青瓦微震,风声萧萧。 闵府是少有的雇武仆值夜的大户人家,北苑尚有二十来双眼睛醒着,只不过日复一日巡夜,连窃贼都没遇上几回,人心难免懈怠,且当应付差事挣笔月俸,行尸走肉般游晃,无人察觉到那声响压得轻微、一路劈开夜风奔袭的脚步。 郁晚早就将北苑布防与地形摸了个七七八八,寻了武仆最少的方位伏着。 深入敌营杀闵祥安艰难,大抵只能以命换命,若是运气差些丢了性命也碰不到乌龟壳子里的人,但这厢她并非是要将匕首插进他咽喉里,她只需给他找些麻烦再全身而退,于她轻而易举。 熬了整夜,廊下的武仆睡意浓重,掩着嘴打了个大呵欠,忽闻破空声响起,疑惑地“嗯?”一声,慢悠悠眯着带泪的眼睛去看,瞬间瞳孔震颤,瞌睡没影,魂丢了一半。 “来人!有刺客!抓刺客——!” 带着明火的羽箭三支齐发,插进门楣木窗上铮铮作响,箭头的火瞬时燎着窗纸。 “走水了!救火!刺客在那处!追!” 郁晚收了弓,转瞬掠出数丈远,隐进夜色。 “西厢房!救火!刺客在那处!去人!” “东院也烧起来了!” “人可来了?怎的这般磨蹭!快护着老爷!” 火势并不大,不多时就能扑灭,要的不过是出其不意给闵祥安和闵府武仆一闷棍,闹得人心惶惶。 大抵是西苑的人手以及下职的武仆赶到支援,有余力朝郁晚追过来,她蒙面下的唇勾起个得逞的笑,飞身掠向远处,将追捕的人甩在身后。 小半个时辰后,山边泄出天光,隐隐漫上澄黄的朝晖,早市小二打着哈欠开张,一开门摊位前已立着个女子,正笑盈盈地看他。 他咽下半个呵欠,惊诧道:“姑娘这般早?头一笼还需等上些时间。” “无妨,我再等等。” “这厢是要赶什么早?” 郁晚沉吟片刻,笑着道:“约了人去看日出呢。” 闵府上下皆比往日早早醒来,初始有人聚在一头窃窃私语,吃了管事的一顿教训,后来便暗里挤眉弄眼,人人心照不宣,对上一眼显出后怕之色。 南苑一夜太平,院中的主子早早睡下,对早些时候的凶险全无察觉,芳姐儿拄着扫帚唉声叹气。 房门“吱呀”打开,宵公子和郁姑娘一道出门,昨日他亲自找她要了帷帽,说今日要起早带郁姑娘去看日出,眼下早晨露水重,用帷帽遮遮湿气。 芳姐儿心有余悸迎上去,“公子,昨夜府上出了些事,不如...改日?” 宵公子心意已决,“这段时日忙碌,只抽得出今日的闲暇,再往后天更冷了。” 当下人的自不好劝阻主子,芳姐儿让了路,目送两位主子一道出门。她觉出些道不明的怪异,许是...宵公子与郁姑娘今日看着有几分生疏,隔着半臂的距离,不说牵手,连说笑也无。 她摇一摇头接着洒扫,主子的事儿哪轮得到她想东想西的。 马车在芙妤的宅子前停下,郁晚遥遥招手,待闵宵勒马,她先与芙妤换了衣裳,又重新叫他进到厢内。 芙妤瑟缩坐着,惊恐瞪眼看着两人,担惊受怕一夜,她已憔悴得让人心怜。 郁晚掏出鼓鼓囊囊的一包银子塞进她手里,歉然温声道:“芙妤姑娘,这银子你收着,就当我赔罪了。今日之事你只需封口,闵祥安便查不到你头上。” 她停上片刻,眼里笑意变冷,“若你想不开去报官,官府不一定能抓着我,但我一定能找上你。” 芙妤身上一抖,脸色瞬间煞白,忙忙摇头,“我不报官!不报官!” 郁晚满意地点一点头,“你回去吧,安心过日子,只要你不报官,我定不为难你。” 芙妤颤颤巍巍下车,两条腿虚颤,几回险些摔倒。 待她离开,郁晚一敛厉色,变脸般笑嘻嘻朝闵宵递出个油纸包,“这家牛肉馅饼远近闻名,你尝尝!” 闵宵接过,视线落在她身上量看几息,“可有受伤?” 郁晚连连摇头,面上得意,“闵府那些武仆不过是比寻常人会些功夫,武艺比起我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也就仗着人多对付起来麻烦。我昨夜未与他们正面交手,哪里伤得到我。” 闵宵松懈几分,又道:“你不是穷困潦倒?出手倒是大方。” 他指她方才给了那女子不少银子。 郁晚挑一挑眉,“你忘啦?我刚从你那处挣了一大笔钱。” 闵宵一噎,他给了曾姑娘一百两,除去抽成,她到手也该不少。 他垂下眼看手里的油纸包,手指错一错,淡声问:“你既怕她报官,以往又为何以杀人越货为业?” 郁晚看他一眼,“我怕她报官是为着你,你以后不是要入仕途?我有什么可怕的。我从小习武便是为了取闵祥安的人头,早就没打算做良家,杀人越货来钱快。若真是被官府通缉,拼了命逃也并非不可能逍遥法外。” 闵宵一怔,手指骤然收紧,指腹一片温热,心里忍不住泛出酸涩。 她为着他考虑。 他再不愿承认,她说的是事实,官与犯如何做得同路人。 * 天光大亮的时辰,郁晚与闵宵赶着马车回府,一去一回不过大半个时辰。 郁晚摘了帷帽亮亮堂堂地进门,往来丫鬟小厮向他二人行礼,都知道宵公子与郁姑娘起早看日出,又一道回来,无人觉察已暗度陈仓换了人。 他二人直奔西苑,一路上郁晚留了心眼,现下离北苑事发不过一个时辰出头,武仆大多还围在那处没回来,往常有人把守的地方现下都空着,只有西苑门口还零星站了几人守着。 见郁晚和闵宵一大早前来,他们觉得惊讶,却又不好多问。 “宵公子,郁姑娘,来得这般早。”一资历深些的武仆上前招呼。 郁晚冷淡笑笑,举一举手里的油纸包,“起早有稀奇找霖公子同享。”她话一转,点一点人又问:“怎的只有你们三人守着?” 武仆叹一声,面上忧戚,“早些时候有刺客上门,老爷受惊不小,现下都在北苑守着,晚些时候就回来了。” 郁晚了然地点一点头,道一声“辛苦”,拉着闵宵进门。 闵霖还未起床,府里上下只有他一人尚睡得安稳。 郁晚直奔卧房将人扰醒,往他嘴里塞了个馅饼,“快起床,郁姐姐带你出门玩儿,晚些时候就出不去了,稀奇也没得看!” 闵霖一听,瞬间来了精神,一溜身下床套了衣裳靴子跟着她往外跑,哄都无需哄,闵祥安平时掬着不让他出苑门,这厢可帮郁晚省了麻烦。 “郁姐姐,我们去哪里玩儿?” “嘘,别告诉别人,我带你出去就知道啦。” 郁晚和闵宵带着闵霖大摇大摆出门,到苑门口时被拦下。 三个武仆一齐围上来,资历深的那位为难道:“宵公子和郁姑娘是要带公子出门?可得了老爷准允?” 郁晚面不改色,“自然是得过准话。” 三人面面相觑,“还请姑娘与公子等上一等,容我们去向老爷求证一番。老爷曾吩咐过,不得他准允,不能让公子出门。” 郁晚迈上前一步,“好说。你们去忙吧,我们就在此处等着。” “哎。” 三个武仆得了吩咐散开,甫一转身,只听身后忽起破空声,还未来得及出手抵挡,那手刀便如幻影般砍下,极快极狠,剧痛冲得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三人眨眼间软倒在地上,闵霖惊愣地瞪着眼,半晌兴奋地拍手,“郁姐姐好厉害!教我!教我!” 郁晚将三人拖到假山后掩着,“今日先出门玩儿,等回来就教你。” 三人疾步往府门处去,路上遇到洒扫侍奉的丫鬟小厮,纷纷惊诧霖公子竟然出门了,可一看带着他的人郁姑娘和宵公子,一位是霖公子的好友,一位是老爷面前的红人、府里闲谈时默认的未来主子,无人起疑,也无人敢将他二人拦下。 到了府门依旧如此,把守的武仆见霖公子出来,那便是西苑门口的同僚未做阻拦,又有宵公子领着,定是府里遇事,老爷让两人带着霖公子出门散心。 如此,三人一路畅通无阻,又一道乘了早上的马车,一挥鞭往城外去。 一炷香后,西苑响起惊恐的尖叫。 奶娘步履匆匆,边哭边往北苑跑,路上摔了数回。 北苑火燎气未散,武仆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上天下地搜寻刺客,恨不能将草皮都铲起一层。 闵祥安在床上窝着,惊魂未定地打冷颤,两眼呆滞深凹,一早上已喝了三碗安神药还是无法歇下。 “老爷!老爷!少爷出事儿了!”奶娘哭嚎着进来。 闵祥安猛地瞪大眼睛,一个打挺撑起身,肥肉颤了几颤,“出何事了?” 奶娘跪趴在地上抹泪,哭得声嘶力竭,“宵公子和郁姑娘打晕武仆,将少爷掳走了!” 闵祥安胸口极快起伏,抽气声似是被堵塞了喉咙,他目眦欲裂地吼叫:“闵宵!闵宵...不...不!她姓郁!那女子是郁家的女儿!” 过往仇怨 凌阳县以西,风南河畔。 废弃的木屋敞着,从里看出去,可见一只竹筏浮在碧水之上,上头坐着个体型矮胖的年轻男子,面上兴奋,举止与孩童一般憨幼,正拿着细竹竿试图插起水中的鱼。 闵祥安四肢着地跪伏在地上,额上冷汗顺着沟壑下淌,黝黑肥胖的脸透着惨白,发紫的嘴唇抖着,口中酸水上涌。 他收回视线,抬头看向居高临下站在他面前的年轻人。 “郁姑娘,我...啊!” 话至一半,一柄匕首擦着他的脸皮削下,“铮”地一声插进腐朽的地板中,没入半截。 闵祥安倒瘫在地上,浑身僵硬地发抖,眼睛瞪直,口中呕出一股酸臭的白沫,顺着嘴角淌进领子里。 郁晚在他面前蹲下来,嫌恶地掩着鼻子,眼里笑意冰冷,“闵祥安,郁家没死绝的人找你偿命来了。” 他似是被舌头堵了喉咙,说话含糊磕巴,“不...不是我!不是我!我有苦衷!我...是被逼的!” 郁晚暴怒顿生,刀鞘“啪”地扇到他脸上,立时起了一块青紫。 “你诬告我爹娘走私,给自己赚足了名声,生意越做越大,好处占尽,到头来说是被逼的?” 闵祥安捂着脸痛哭,“郁姑娘,不是诬告!也并非我想告!” 他见郁晚眼里嗜血,急急伸出自己的左手,“我真是被逼的!” 那只粗胖的肉手上只有三根手指,无名指与小指连根齐断,只剩光秃秃的肉桩。 “还有!还有!” 他着急忙慌蹬了靴袜,那只肥硕的脚竟也只剩脚掌,五个脚趾全无。 脱了鞋他又将手按上腰带,正要扒下裤子,浑浑噩噩间记起郁晚是个姑娘家,哭嚎道:“他们对我动了刑,我已不能人事!我一家三口一道被掳,受尽酷刑,我夫人得了疯病,不过一年便离世,我儿子...闵霖,你也看到了,他是被生生吓傻的!他那时不过六岁啊!” 郁晚面上紧绷,一双手青筋暴起,“是谁逼你?” 闵祥安仓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说不好,作风像是江湖人,可...你爹娘得罪的该是官府啊!” 郁晚冷声质问:“何出此言?” “二十年前,你爹娘风头正盛,生意遍布十四州,光是手下镖师就有六七千人,郁姑娘,这数目可抵得上大半的廊州兵力了!宁越王府下辖的三州,正是你爹娘一家独大的地界,当时道上盛传誉亲王有招揽之意,但你爹娘不从,这如何不让官府忌惮?若是安分守己便也作罢,可你爹娘确实走私,对外声称运的是布匹,其实是火药啊!我亲眼见的,那八十车里三十车拖的是布匹,剩下五十车布匹底下藏的都是火药,从边北运回来的,这让誉亲王和陛下如何作想?” 他见郁晚面上僵愣,缓一口气,又道:“我是被迫牵扯进此事,忽有一日就有人找上门让我承认郁家走的那批货是我买的,还让我指认他们将军火藏在我的货中私运回来,那可是杀头的事儿!不是我买的货我不想沾染上,不想平白诬陷人,也惧怕你爹娘的势力,自是不愿做出头鸟,于是便被逼迫成这幅凄惨样子!后来我屈从,也才知晓并非全然诬陷,你爹娘走私军火是确有其事,他们未用刑便认罪。 誉亲王快刀斩乱麻,郁家人下狱不过三日便人头落地,对外只道走私,未点明是走私军火,故而镖局剩下的数千人才逃过被追究谋逆罪责,就地遣散。郁姑娘,这等过往并非我空口白话替自己推脱,你爹娘走私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此事上禀圣听,陛下震怒,自那以后,十四州逐年减少与边北的货物流通,五年之内彻底切断往来。边北失利,对十四州不满,十多年前还起过战事,两方至今仍未复通商贸,这些事你该是有所耳闻。” 说到此处,他忽地生出几分愤懑,家破人亡的何止郁家,他闵家又何辜! “郁姑娘,我闵某人不敢说问心无愧,可这事于我也是无妄之灾!我家的仇与恨该去找何人讨?府上雇那般多武仆,外人以为我怕仇家上门,只有我自己清楚,不过是经那一回留下心病,日日提心吊胆,夜夜梦魇,雇人求个心安罢了!你若实在要将这等血海深仇扣于我头上,闵某认了,但还请你放闵霖一马,他是真心当你作好友,只是个可怜孩子!” 话音落下,屋中再无人声,一时静可闻针,河风豁豁灌进屋里,吹得人碎发蓬乱。 郁晚耳中嗡鸣,浑身仿佛让寒冰侵袭,僵得犹如一树枯木,心中已腐出空洞,冷风萧萧而过,像是随时要被刮倒在地,碾作尘土。 师父在二十年前客居郁家,正当告辞时遇上官府抄家,千钧一发之际,爹娘恳求师父带她走,她才逃过一劫。师父只道爹娘被诬陷走私,个中原委她也不甚清楚,竟... 肩上扣上一双温厚的手掌,郁晚才觉自己身上虚颤发冷,摇摇欲坠。 闵宵抚着她的背,面上忧戚,此情此景,万般慰藉的话语都苍白无力。 闵祥安似是怕过了头,生死都被置之度外,将心结一气道出后颇有股扬眉吐气的松快,他看一眼闵宵那副痴情样,嗤笑道:“宵贤侄,枉我掏心掏肺将你当作继任人培养,谁承想你偏要胳膊肘往外拐?你何时与郁家女子勾搭上的?想必头回那绑架信也是你二人的圈套吧?你爹娘未教诲你礼义廉耻?” 他话方落,眼前闪出一道虚影,不等他反应过来,一脚带重力踢踹在他腹间,心肺肝肠似要生生裂开,他瞬时蜷缩了身子痛苦嚎叫。 郁晚收回腿,冷冷看地上的人一眼,喉间干涩,吐出一句喑哑的话:“该你了。” 她说完便转身出门。 闵宵视线追上一追,人未上前,知她需要独自静一静。 他垂下眼睛看闵祥安,他疼得浑身都在抖,肉一腾一腾,额上冷汗浸透,一声有一声无地喘息。 “宵...宵贤侄,我待你不薄,哪怕你心中有怨,何至于与外人联手,就这般恨我?” 闵宵面无波澜,“外人?” 闵祥安自嘲一笑,“是了,我才是外人。” 他抱着抽疼的腹部缓和,话出口却是端出谈判的架势,“你想要什么?” 对方一时未回话,等了几息,他面前落下几张转让凭证。 “我要你转三成铺子到郁晚名下。” 闵祥安一愣,似是颇觉荒唐般大笑,“我签。” 他利索按了指印。 闵宵收好凭证,起身出门。 闵祥安躺在地上,话里还带笑,扬声道:“宵贤侄,你书读得多,人财两空的教训不必我多讲吧?糊涂!糊涂啊!” 闵宵眉间一蹙,脚下未停,朝树荫下的马车去。 郁晚在马车一侧立着,身上僵直,面色枯白,听见闵宵的脚步声后面无表情地翻上车辕。 “先行离开,闵祥安定带了人来。” 马车一路疾驰,闵府的人追了几追,又似收到命令半路撤回。 闵宵偏过头去看,郁晚将马赶得极快,攥着缰绳的手紧得发白,冷风将她的头发吹乱,丝丝缕缕覆在脸上,她微眯着眼,紧抿着唇,看不清神情。 一气行出二十里地,郁晚勒马,转过脸看向闵宵,将缰绳递给他,苍白的唇微微开阖:“就此别过。” 闵宵定定看她的脸,未伸手接。 两厢僵持,郁晚放下缰绳,作势转身。 “郁晚!”闵宵话语急促,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郁晚回头,他眼里蓄着淡淡水汽,眼睫颤得极快,嘴唇动了动却未出声。 “再和你道一声歉。愿你金榜题名,前程似锦。” 她抽手,却没能抽出来,眉间微蹙,生出几分厌烦的冷淡,“放手。” 闵宵眼里瞬时泛出淡红,手指轻颤,一根一根松开。 郁晚旋身下车。 “郁晚!”闵宵声音里带着颤。 她未回头。 马蹄声起,没完没了缀在她身后。 郁晚一点脚,腾空浮跃而起,瞬间掠出数丈远。 闵宵怔怔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他的心突然似空了一块,身体里的血液凝滞,耳中只剩一道声音。 这也许是他们此生最后一面。 不!不! 他的心突然生出漫天的恐慌与绞痛,为什么余生还这般长,他却再见不到她、再找不到她? “郁晚!别走!” 他甩起缰绳打马追过去。 “郁晚!!” 视线所及,那道背影已只有飞燕般大小。 闵宵目眦欲裂,泪水随风一道落下,他突然自车辕上站起身。 “郁晚!郁...!” 马车仍在疾驰,而车辕上的人闷声摔落在地面,连连翻出两丈远,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一片沾满尘埃的落叶。 闵宵浑身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骨骼似是被生生拆卸,他张着口却发不出声音,急促的呼吸扬起地上的灰尘,泪水汹涌落下。 时间似是过了许久,久到意识快要被侵吞,他死死撑着,眼睛执着落在郁晚离开的方向。 一息,两息,三息... 眼泪不断淌下。 她会回来吗? 四息,五息... 冷风呼啸而过,天好似快要暗了。 会死吗?等不到她了。 眼睛缓缓阖上,万物沉入混沌。 ...... “闵宵!” 回家 qūÿūsнūшū.čōм 马车辘辘不止,坐在车辕的女子回头,笑意粲然,“闵宵,跟我一起回家吧。” 心间泛上浓重的喜悦,他求之不得,“好。” 他们相视而笑,他去牵她的手,将将触及,面前的女子突然化作一阵虚烟,徒留枣红马扬蹄疾驰,而脚下的路,赫然通往一道窥不见底的深渊。 车厢里的人身上一震,瞬间痛苦地蹙起眉,周身如同碾压过般剧痛。 马车声照旧,恍惚之间,他一时分不清虚实。 缓和一息,不甚清明的眼睛突然睁圆,闵宵急切地翻身意图起来,却直直坠在地上,逼出一声痛呼。 马蹄声渐缓,慢慢停止。 车帘被掀开,泄进些亮堂的天光,门口人影晃动,脚步声在他面前停下,继而身上一轻,他又躺回榻上。 “你何苦做那等傻事。” 郁晚眼里一片荒芜,没有怜惜,也没有厌烦。 闵宵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庞,视线顷刻模糊,泪水淌出痕迹留下淡淡痒意。繼xμ閲讀請前彺®i®iщ℮n.čôⅿ 他赌赢了。她回头了不是吗?她在意他。 心间突然被填满,一股膨胀的热意上漫,那句压在喉口的话便一齐道出来。 “你带我走吧。” 郁晚没有接话,只能听见她轻浅的呼吸。 他有些慌乱,极力理清视线去看她,声音出口带着轻微的哭腔,哀求般想得一道印证,“你亲我。” 静了一息,郁晚缓缓开口:“你脸上很脏。” 闵宵闻言急忙伸手去擦,抬起手臂便疼得他身上一颤。 唇上覆上一只温热的手指,轻轻抚了抚,而后熟悉的气息靠近,微凉的唇落下一吻。 一触即分,郁晚起身往外去,“你先睡一会儿。” 闵宵心里不安,“你去哪儿?” “带你去看大夫,你死了怎么办?” * “哟,郁姑娘,你脸色看着不妙,怎么了这是?” 郭小安指一指郁晚手里的药包。 “补药。”郁晚含糊过去,“我想问你些事。” “行啊,老规矩,你先问问看。” “你可知二十年前廊州有家镖局被抄家的事?” 郭小安点头,“知道啊,和你是本家呢。” “那你知道抄家的原因吗?” “走私违禁品。闹得很大,三天时间那家镖局主力就死光了,除了”他突然一怔,迟缓地看向郁晚,“你找的那人,好像就是唯一还活着的三当家吴老三,他当时摔断腿恰好没走镖,躲了一劫。你” 郁晚又问:“你可知什么违禁品?” 郭小安意识到她有意回避与郁家镖局的关系,既然都姓郁,他心下已然有了猜测。 “什么违禁品未对外透露。这等官府主张保密之事,案卷上都不一定能查到踪迹,官老爷的嘴不好撬也不敢撬呀。” 郁晚垂着眼睛,一时没说话,半晌又问:“十四州与边北的战事起因是什么?” 郭小安惊讶看她,“你怎会知道这两件事的牵连?” 郁晚不语。 “十四州与边北的战事,还要追溯到多年前。二十年前,十四州与边北还互通商贸,大多时候是边北将货物卖进十四州,棉花、玉器、布匹、肉食最为常见,每年能挣上千万白银。后来十四州逐年限制品类,五年后干脆闭门,彻底断开多年的商贸渠道。十四州地大物博足以自供,可边北每年损失惨重,商求无果,便动了兵马发起战事,意图逼迫十四州重新敞开大门。” “十四州为何会与边北断开商贸?” “明面上虽未说,但十有八九是因他们坏了规矩。”郭小安看一眼郁晚,知她今日有备而来,又道:“如你所想,大抵是给十四州卖了违禁品。” “什么违禁品?” 这问题便等同于问郁家镖局走私的什么违禁品。 郭小安摇摇头,“不知。” 他又高深莫测地沉吟半晌,“但有一事,许是能稍作猜测。” 他含蓄地卖关子,郁晚会意,掏出一锭银子摆上桌案。 郭小安高兴地收了银子,左右顾看一番,凑近脸压低声音:“边北曾有一大户家族,在二十年前被满门抄斩,死了数百人,远些的旁支被流放,一夕间从高门大户沦为贱籍。那一户做的是烟花爆竹生意,这一行,一旦走上歪门邪道,火药也是能造出来的嘛。” 言下之意,边北那户烟火商私自造火药卖给十四州,破坏十四州与边北的商贸规矩,导致边北损失惨重,为当权者惩处抄斩。边北的烟火商与十四州的郁家镖局抄斩时间相近,正好应对上卖方和买方,如此,郁家镖局走私的何物便也浮出水面。 他面上洋洋得意,认定自己勘破官府极力掩埋的辛秘,世人皆醉他独醒,捏着下颏上的肉褶儿去看郁晚,本以为会将她惊得心神动荡,再吹捧他一番,哪成想她面色苍白淡然,一双眼睛里空泛死寂。 “郁姑娘,你怎么了?”他纳闷问。 郁晚收敛神色,起身出门,“没事,我走了。” 郭小安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往常走路带风带势的人,眼下却透着股颓气,虚虚晃晃的似来一阵风就能将人卷走。 他叹着气摇一摇头,江湖来来往往,人人皆有秘密,少窥为妙。 * 雁拂山已入深秋,半月前的山崖上叶色绚烂,几夜大风过去,徒留枯枝与腐作尘泥的败叶。再有些长青的树木,枝叶密密累着,远看过去仓幽一片,秋冬时节日头势弱,阴沉沉的透不进光。 天气转冷,野物蛰伏,早早储好了粮食,窝在巢穴里度过漫长的寒冬。上山一路罕见山雉野兔,听不见婉转鸟啼,唯剩脚下的枯叶被踩碎时发出些微弱的窸窣声响。 木门在满山沉寂中喑哑呻吟一声,庭风萧瑟,带着山里的寒气,夹杂些烟火气。 “郁晚。”闵宵闻声从主屋出来,两袖束起,一双修长文雅的手冻得泛红,他全然不在意,眼里满是欣喜,快步朝她迎过来,“你回来得正好,可以准备吃饭了。” 郁晚被他牵着往屋里去,举一举手里的油纸包,“你好好养病,折腾那些做什么,我买了吃食回来。” 闵宵用掌心包住那只冰凉的手,不认同道:“做饭给你吃哪里算得折腾。躺了半月已经大好,我自己最清楚不过。” 郁晚盘腿在餐桌旁落座,抻出手在火盆上烤着,看闵宵将他做的菜一样一样揭开。 有荤有素有汤,色香俱全。 “你可真聪明。”郁晚淡淡赞叹一句。 第一回时险些烧着厨房,不过学了几日已能做得像模像样。 闵宵面上带笑,夹了一块肉递到她唇边,期待地看她,“你尝尝。” 郁晚张口咬下,细细咀嚼品味几番,微微展眉,“味道很好。” “那你多吃一些,你瘦了许多。” 自那日从闵祥安口中得知过往,郁晚一直怏怏不乐,时常说着话便出神,得闲便去摆放了郁家灵牌的房中坐着,一坐便是半日,如行尸走肉般。 郁晚见他说话小心谨慎,生怕触动她伤心事,微微弯唇对他笑了笑。 闵宵一怔,心突然加快砰撞,眼里生涩,他已许久没有见过她的笑容,“你” 郁晚轻轻舒出一口气,“你别绷那么紧。” 她接过木筷给自己夹菜,“我只是需要些时间缓缓。毕竟,从我晓事起,我就以报仇为目的,就这么活了二十年,突然有一天,仇没报成,不,该说这仇怨根本不存在,我就感觉很空。一切都很空,我的心,我的身子,空荡荡的没个着落。” 她的视线虚虚落在自己碗中,筷子只伸出过一回便再没动。她仿佛行走在一片漫无边际的雪原,看不出方向,找不到尽头,茫然地往前走着,不知原因,不知结果。 身上笼罩下一片温热,包裹着适中的力道,让她瞬时回过神,走出那片沉沦之地。 “郁晚。”闵宵抱住她,抹去她眼角的泪,“往后,我会陪着你。” 泪水濡湿的睫毛变得沉重,郁晚缓缓眨眼,半晌,她低声应道:“好。” 安静相拥片刻,闵宵出声问:“山里是不是要下雪了?” 天阴沉得厉害,外头的风带着无形的刀子,吹在人身上割出皴裂的口子。 这是闵宵有生以来第一回在山里过冬,郁晚点点头,“约莫是吧,山里下雪早些。” “我温了酒,你要喝吗?” 郁晚从他怀里起身,压着惊喜,不认同道:“大病将愈,喝什么酒。” 闵宵从炭炉上取过铜壶,往瓷杯里斟满,“我不喝,看着你喝。” 郁晚笑开,“这厢好。” 她耸着鼻子闻一闻,刚送到唇边又停下,“你平时喝酒吗?” “不常喝。以前父母亲健在时,逢年过节会陪他们小酌。” 郁晚将酒杯递到他面前,“那你闻一闻。” 闵宵鼻翼翕动深吸一口,眉头微蹙,“味道有些怪。是不是放坏了?” 郁晚大笑着摇头,“不是。便宜无好货。” 闵宵看她半晌,不知就想到哪处去,眼里漫起怜惜,“往后无需再过拮据日子。” 他说完不等郁晚开口,转身进了房里,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摞契纸,摊开置于她面前。 郁晚囫囵扫过一眼,口中的酒一不留神呛进鼻腔里,她咳得眼里冒泪,“这这” “你名下有铺子赚钱。” “他” 闵宵点点头,“总归起因是他。你若是心肠再硬些,抛开是非对错,找他讨这笔债他也只能收下。再有他也欠我家的债,三成铺子罢了,他家大业大不差这些,我的那一份一齐置于你名下。” 郁晚觉得惊讶,心里又生出几分暖,闵宵竟然为她这般计深远。 “那你以后作何打算?”她问,他现在自然是回不了闵家。 闵宵沉吟着未立时回话。 郁晚看他几眼,斟酌道:“不如读书科考?” 闵宵垂下眼睛,手指轻轻错着,考取功名一事是父母所望,也是他十数年来的志向,他一直在这条大道上安稳走着,直到遇见郁晚,他的面前突然分出岔路。 他第一回踏上岔路,是找闵祥安提出共事经营,弃文从商;第二回踏上岔路,是站上车辕跳了下去,官犯不可同路,他的心选择郁晚。 “读书吧。”郁晚握一握他的手,“日子这般长,总该有些事做,眼下走一步算一步,别等往后追悔莫及。” 闵宵看她半晌,面上浮起浅笑,“好。” 忤逆(H女绑男,吃奶) 山里风雪来得急,傍晚时天已全暗,黑压压的夜幕里雪花纷扬,天井的洼地覆了一层轻薄的冰晶。檐下灯笼昏黄,风来时左右摇曳,映得地上的落雪忽明忽暗。 闵宵一身水汽从浴房出来,外间的寒气瞬时侵袭周身,他仰头看了片刻屋檐上的落雪,转身进入卧房。 甫一踏入门口,便见郁晚窝在躺椅上沉沉睡着,他压住脚下声响,悄声走至近前俯身看她。 她身上盖着绒毛厚毯,脸上泛着炭火烘出的浅红,呼吸轻浅均匀,鼻息带着淡淡的酒气,睫毛偶有轻颤,整个人温暖又柔软。 闵宵不自觉地露出微笑,看了一会儿,他小心地伸手从她腰后和膝弯穿过,正欲施力将人抱起,郁晚突然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睛。 “我抱你去床上睡。” 郁晚下意识用内力压住身子,“我自己走就行,你的伤还没好。” 闵宵没松手,执着看她,“已经大好,行走无碍,用力也不觉疼...”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看着她慵懒惺忪的脸,忽然就有一股热意从心脏上涌,密密麻麻地漫向周身,手中的身体温暖柔软,他不自觉地想到某些场景,滚了滚喉咙,声音变得轻哑,“已经好了。” 郁晚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眸色渐渐变深,炭火好似烧得更盛,烘得她身上起了一层薄汗,又湿又热。 她依然压着自己的身子没动,伸手揽住闵宵的后颈,手指轻轻点上他的脸颊,一路滑到他的唇上,眼里蓄着戏谑的笑意,“真的好了?” 闵宵轻轻“嗯”一声,方启唇要说话,一根顽劣的手指钻进他口中,将他的话都堵塞在喉口。 那根手指搅拨他的舌头,轻轻磕他的牙齿,嚣张地玩弄他的口腔,将周身都沾得湿润。 郁晚半阖着眼睛,似看得入迷,她喜欢听那浅浅的水声,手指动得越发快。 “嗯...”她的指节被轻轻咬住。 闵宵看着她,那双水盈盈的眼睛好似又开始说话,蕴着蓄势的水浪,隐隐压着将她淹没的冲动。 郁晚轻笑一声,“你的眼睛在说,你想肏我。” 闵宵没有答话,舌尖勾了勾她的指腹,喉咙重重一滚。 郁晚眼里骤然浮过一抹戾色,她手上一施力,翻身而起,眨眼间光影倒转,上下颠倒,闵宵被按进躺椅里,她稳稳骑在他身上。 闵宵未作反抗,任郁晚取过搁置的铁链,重新锁上他的咽喉,将他的双手并拢一道捆绑,紧紧固在头顶。 郁晚压着他的手,弓起身与他额头相抵,眼里带着危险的媚与狠,“想不想肏我?” 闵宵胸膛高低起伏,唇上轻轻动了动,声音喑哑,“想。” 身前的衣带被扯开,大片肌肤袒露出来,挺立的乳尖落于郁晚手中,她用着力气抚摸揪拧,腰肢轻轻扭动,磨着身下那根硬热。 “想什么?”她故意问。 闵宵眼睫颤得极快,喉咙又狠狠一滚,颌骨紧绷,咬牙切齿般,“想肏你。” 郁晚轻笑一声,腰肢动得更快,小腹压着那处摩挲,隔着衣裳抚慰他的炽热。 “那你求我。” “求你。” 郁晚满意地啄吻一口,而后深深覆上闵宵的唇,舌尖挤开齿关探进他的口腔,勾缠他的舌头。 “嗯...”唇舌交融,两厢喟叹。 灵活的手指一路往下,抚摸过肌理明晰的腹部,流连于裤腰,隔着布料握上他高高顶起的性器上下套弄。 “硬成这般...”她放开他的唇,两人一道喘着。 “因为很想。” 郁晚为他的直白发笑,算起来,他们快有两月的时间未做过。 手指钻入裤腰,再无阻隔地覆上那根粗热的性器,闵宵溢出一声闷哼,配合地抬腰,让郁晚一把褪下他的寝裤。 郁晚骑着那一根上下动腰,隔着单薄的寝裤将它嵌进肉缝里,淫液浸透布料,又将它沾湿。 “嗯...闵宵,顶我。” 闵宵听话地往上挺腰,性器隔着布料抵住湿润的穴口,一次次换着方位与力道,龟头泌出的淫液蹭满郁晚腿心的寝裤,却被死死拦着怎么都进不去。 “啊...”无法满足的情欲激出一身汗。 郁晚被热意熏得昏沉,扯开衣带散热,上衣半褪,松松挂在臂弯,敞露出两只蜜桃般的胸乳,乳尖缀着两粒玫红的乳珠,随着闵宵的顶弄被颠得甩荡晃浪。 她捧住那两团软肉,拢出鼓起,俯身凑到闵宵口边,“想吃奶吗?” 闵宵吞咽口中水液,身下顶得更重,“想。” “张口。” “嗯...” 胸乳被湿热的口腔包裹,闵宵含着大口吮吸,舌尖灵活地缠绕乳尖,轻扫重吸。 “好痒...还要...” 郁晚下压身子,整只胸乳覆上闵宵的口鼻,堵塞他的呼吸,看他吞咽艰难,却依旧极力动着唇与舌,她整只乳都沾湿他的口液,水声淅沥。 “啵”地一声肉响,郁晚直起身,闵宵得以顺畅呼吸,他微张着口,视线落在他含了许久的那只胸乳上,让他吸得红肿,沾满水光。 她左右量看一番,嗔怪道:“这么大的人还爱吃奶,吃得不一样大了。” 闵宵忽然生出几分不自在,手指蜷了蜷,他想握上另一只揉摸抚慰,可惜手被绑着不得动弹,“对不起。” 郁晚心里一片柔软,抚上他的唇抹去水渍,“没关系,好会吃奶,真乖。” 她奖励般吻一吻他的唇,像摄魂的妖精一样笑着,下身意有所指地蹭了蹭,声音又轻又哑,“想不想肏进穴里?” 闵宵满脸情欲的潮红,薄薄的眼皮微微上挑,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郁晚的脸,诚实道:“很想。” “嗯...我也好想被你肏。”她笑一笑,“给你肏。” 话音落下,打湿得不成样的寝裤被褪下扔开,臀与腿赤裸呈着,腿心早已磨得泛红,湿腻腻的淫液沾得到处都是。硬挺的性器兴奋地晃着柱身,龟头几回擦过软烂的唇肉,蓄势待发。 郁晚看上一眼,身上的燥热顷刻侵袭而来,她抵了抵龟头,对准穴口重重塌腰,“哧”地一声肉响,性器挤开穴口,再无阻隔地贯穿甬道。 “啊...”汹涌的快感让两人同时畅快呻吟。 郁晚灵活地扭动腰肢,阴穴包裹着性器吞吐,泌出大股淫液,沾湿腿心与闵宵的腹部。 “闵宵,被肏得好爽,你...嗯!” 身下的人突然抬腰深顶,龟头狠狠捻磨肉壁,激得郁晚一阵轻颤。 她蹙起眉,挽住链子重重一拽,强硬将闵宵的身子固定在躺椅上,铁链勒紧他的颈部,将喉骨磨出浅红。 缓过那一阵,她厉声呵斥:“未经允许,还敢不敢顶?” 闵宵半垂着眼看她,铁链挤压了喉间的气息,他没有说话,只是身下不停,一次比一次顶得更重、更狠,以作回应。 “啊...嗯!”郁晚承受着他勃发的情欲,她不断将手里力气收得更紧,但全无用处,闵宵宁愿窒息也不停下抽插。 “你不听话,不许肏我...啊!...” 啪!啪!啪!啪! 闵宵张着口呼吸稀薄的空气,眼里泛起淡红的血色,濒死一般,腰上却力道不减,一回回弯出深凹的弧度,将性器重重撞进郁晚的身子里。 他忤逆她,即使性命掌控在她手里,他还是要肏她。 郁晚身上剧烈颤抖,腿心泌出大股水液,她卸下伪装的怒容,手中攥紧那根链子支撑发软的身体,颈子后仰着喘息,酥痒一阵一阵侵袭。 “啊...闵宵,肏我...” 快意还在漫延,性器抵着肉壁戳刺,一回回将她送上巅峰。 “闵宵,射给我...” 铁链哗楞一阵清响,闵宵突然挣脱郁晚的手坐起身,手臂套住她的身体将人圈进怀中抱紧,大腿紧绷,臀上肌肉一鼓一凹,深深插弄。 “啊...”郁晚失控地抽搐,穴口紧紧收缩。 那只未经抚慰的胸乳被含住吮舔,性器微颤,尽数喷泄,顷刻灌满甬道。 两具汗津津的身子紧紧抱着,缓和极致快意的余韵。 胸前的唇舌未停,弥补一般细细抿舔,激起密密麻麻的痒意。 脑中的白光渐渐退去,郁晚摸索着解开闵宵颈间的铁链,将他汗湿散落的碎发理清,轻轻抚他的脸。 身前已是很舒服,可总是还差一些。 她难耐地轻哼,“闵宵,再给我一回...” 嵌在体内的性器又开始慢慢地顶,白浊被挤出穴口,“哧哧”作响,顺着茎身下淌。 “郁晚,我们去献州过年好不好?”胸乳堵塞口腔,闵宵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郁晚闭着眼笑,“不答应就不给吗?” 闵宵闷闷“嗯”一声。 “真坏。”郁晚戳一戳他微微凹陷的脸颊,催促道:“我答应,给我。” 性器熟练地抵上要处,又重又快地深顶。 “啊...到了...” 缓过最强烈那一刻,郁晚推着闵宵一齐躺倒,趴在他身上平复。 下身还插着,闵宵没动,半软的性器隐隐有抬头之势。 郁晚清晰感知到身体里的变化,她轻笑一声,伸出手抚上闵宵颈间的红痕轻轻摩挲。 “献州是你的家乡。” “嗯。”闵宵的手还束着,以身为环将郁晚箍在怀中,指腹抚着她裸露的肌肤。“献州的冬日要比廊州暖和许多,你也可以去看看你名下的铺子。” “我的铺子。”郁晚喃喃,“那以后我会有很多钱。” “是。” 郁晚沉吟半晌,餍足笑道:“还有貌美公子共度春宵。” 闵宵看她,“只有我这个貌美公子,别人不要想。” “啊,你这般貌美的公子,收不收酬劳啊?” “自然。” “什么价?” “不涨价,一日一两。” 郁晚佯装抱怨:“好贵。” “嫌贵?”身子里的性器已全然苏醒,闵宵突然一顶,逼出郁晚一声嘤咛,他一道翻身将人压在身下,“不给钱也行,我先收一回酬劳。” 漫山银装素裹,青瓦盛满落雪,昏黄的灯笼悠悠明着,风已停了,万物敛声,唯剩木宅中迭起的粗喘与呻吟。 刺杀 雁拂山的雪陆续下了三日,山林沉寂,树木压弯了腰,树枝偶一轻晃,白茫茫的积雪倾泻而下,砸出几声闷响,方显出枝叶原本的苍青。 门前的雪落得深及膝弯,郁晚迈着腿来回踩踏,踩出一条容一人通行的小径。 闵宵将天井里落的雪铲起堆落到外间,又泼了些热水加快融化。 “郁晚,当心冻着腿。” 郁晚应一声,但并未停下,一路踏出半里路,回来时手脸冻得发红,腿上沾满雪渍。 闵宵给她掸了掸,“去换身衣裳,雪化了就该将衣裳打湿了。” 郁晚一时没动,愁眉不展地看着漫无边际的山雪。 “怎么了?”闵宵问。 “嗯?”郁晚回神,连忙道:“没什么,我去换衣裳。” 晚间闵宵先行洗漱好,在房中等着郁晚。 炭火烧得正盛,天寒地冻的时节,这一隅却如春日般温暖。 闵宵撑手侧躺着,衣襟微敞,露出一片泛着浅红的胸膛,他手中摊着一本册子,封皮写着《金露秘事》。 热意悄无声息侵上身子,腿间发胀,手下意识伸向那处又生生忍下。他不禁埋怨,郁晚怎的这般磨蹭,当真不解风情。 时间慢似蜗牛,他等不及,搁下书往房外去。 甫一打开房门,冷风豁豁灌进来,天光不明,隐约可见堂屋站着道人影。 “郁晚,你...” 话至一半,堂屋里的人转过身来,闵宵看清她手中的包袱,口中的话音戛然中断。 郁晚心虚地连退几步,闵宵声音淡下来,“你要去哪儿?” “我...我还有些事没办。” “这么大的雪,又是夜里,包袱里装的夜行衣,要去做什么?” 虽看不清他的脸色,但郁晚知道他不悦,硬着头皮道:“先前在曾姑娘那里接了一笔单。” “你现在不需要靠杀人越货赚钱。” “这是早就接的,远在半年前。雇主指定了日子,需在十一月初七杀一人,就在这两日了。现在撂摊子,便是不诚不信,坏了这一行的规矩,对不住雇主,也对不住曾姑娘。”郁晚走上前握住闵宵的手,轻轻捏一捏,“这是最后一回,往后有其他来钱的路子,我也不打算做这刀口舔血的行当了。” 闵宵面上仍未松动,郁晚倾身吻一吻他的唇,安抚道:“别担心,没事的,我明日晚上或后日早上就回来了。” 她说完将闵宵往房中推一推,“你回房吧,外头冷。我走了。” 闵宵看着郁晚转身出门的背影,久久怔在原地,五感渐渐变得迟钝,许是天太晚,许是雪太大,冰雪冻僵他的肺腑,沉沉坠着。 * 廊州浮阳县县令钟安署,上任九年,媚上欺下,颠倒黑白,看人看钱办事,多的是平头百姓在他手下申冤无门,偏偏浮阳县地处偏远、人口稀少,民意难以上达圣听,成了他只手遮天的地方。 这笔单与杀冯良志那回大差不离,银子出了二十两,可杀官吏的凶险要远高于杀普通商贾,故而搁置了数月无人问津,最后落进郁晚手里。 郁晚淌着雪下山,走了半夜,到钟安署府邸附近时已是第二日午后,她找了间客栈要了一间房,倒头就睡。 梦里突然炸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郁晚直直掀开眼睫,自混沌中瞬间清醒。 已是傍晚的时辰,天暗得早,廊间亮了灯笼。郁晚推开木窗往东南方向看,钟府门前乌乌泱泱聚了十数人,小厮在外点头哈腰地将来宾往里请,庭院里灯火通明,能窥得一方摆了几桌酒席。 钟安署不过小小一县令,可那桌上摆的皆是佳肴珍馐,一桌十两打底,以他的官职怕是年俸都不及三十两,这般多的银子不晓得是从谁人口袋掏的,要么贪污,要么受贿。如此堂而皇之大摆寿宴,仗的就是百姓拿他无可奈何。 郁晚心里生出暴戾,腹诽一句该死,又去看钟府布防。明眼过去,周遭的守卫只在府宅外围布了十来人,皆身着县衙官服,想来不算难对付。 思量一番拿了主意,她换上夜行衣趁夜出门。 阴暗巷子里,一架两抬的轿子落在地上,里头挤挤囊囊塞了三个人,一位作锦衣富态的老爷装扮,两位作轿夫装扮,皆昏死过去,浑身捆得牢实,口中堵了布巾。 郁晚从那老爷身上摸出请帖与礼品,跃至墙头迎光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旋身融入夜色。 钟府门前又一道鞭炮炸响,火星子乱溅,白烟滚滚,漫出股刺鼻气味儿。郁晚一身男子装扮,手里拎着劫来的礼品,排着队等钟府的人接待。 “这位小哥,还请出示请帖。”钟府小厮迎上来。 郁晚将帖子递上,声音压得和男子一般粗沉,“老爷突发恶疾,遣小人来送一份礼,同大人道一句贺。” 小厮细细看过,公事公办点点头,热切为郁晚引路,“黄员外有心,烦请小哥也替我们大人带一句问候。” “好说。”郁晚施施然进了府门。 她来得不早不晚,钟府已聚了些人,粗看过去约莫有三四十,三五成群聊谈正酣。 她穿着朴素,举止也唯诺卑恭,往来的人随意瞟她一眼便未多在意,只当她是哪家商贾的下人,无人愿和她攀谈。 这厢正合郁晚的意,她并未落座,不动声色地往后院挪,趁着无人注意她,转身隐进暗处。 想来距开席还有些时辰,钟安署尚未露面,大抵是在屋里更衣装扮。 郁晚脱下外衣,底下是可融于夜色的夜行衣,再蒙上面,包得严严实实,只留出眼睛视物。 她点脚掠上屋脊,朝钟府主屋浮跃而去。 钟府护卫松散,多是聊胜于无壮个场面,远不及闵府的武仆,她这一路畅通无阻,稳稳当当落脚,悄声揭开一方青瓦。 屋里灯烛通明,有个肚肥腰圆的中年男子正伸着两臂让丫鬟给他更衣,许是今日过寿,他面带红光,穿戴喜庆。 “老爷,妥当了。”丫鬟道。 钟安署站在铜镜前转几个身,颇满意地理一理衣袖,“下去领赏。” 丫鬟退下,小厮又进门请人,“老爷,宾客来了大半了。” “出去见客。” 钟安署神气自得往前厅去,后头缀着三两人跟着,他正想着今日收礼颇丰,心上高兴,方绕过廊柱,眼前尚未看分明,倏地一前一后同时袭来两道疾风,破空声起,他肩头箍上只铁钳般的手将他重重往后一拽。 “锵!” 刀刃相割,尖声刺得人牙酸。 钟安署连连踉跄,撞着那两个小厮一道砸在地上,姿态狼狈,但好在命还在。 他爬起身将两个小厮推到自己身前挡着,心里发凉也发怒,狐假虎威指着郁晚叫嚣:“还真是没完没了了!不过文三家的儿子死在他生辰当日,便年年来我这里闹上一回!你当本官吃素的!做这买命的行当,老子让你有命赚钱没命花!” 郁晚直直瞪着面前的人,尚错愕于符松蒙为何在此处,一听钟安署的话,心下骤然生怒。 原来这并非雇主头一回买凶杀人,还特意挑着这般特殊的日子,钟安署自然早有防备,可这等要事竟未提前告知她,不拿她的性命与安危当回事,当真不厚道! 郁晚在心里狠狠啐雇主一口,手上施力一抵,对峙两方拉开距离。 符松蒙一瞬不瞬盯着郁晚的眼睛,看得她生出几分心虚,他先前见过她这幅打扮,又是极为机敏之人,大抵是认出她了。 可他不是州衙的人?难不成又遭贬,来浮阳县当衙役? 不对,按钟安署方才的话,他该是特意找了高手在这一日防着雇主的刺杀,大抵是符松蒙接了份外快,州衙那等铁饭碗,想来俸禄不多。 经方才这一遭,有符松蒙在前挡着,钟安署带着剩下两个小厮连滚带爬,口中嚎叫着唤人支援。 郁晚不与符松蒙多纠缠,施出轻功绕开人直直朝钟安署追过去。 可惜符松蒙不亏是上过战场的将军,功夫与那些假把式、三脚猫功夫的普通院仆不同,一路追得极紧,灵活度与力道俱佳,铁刀破空声凌厉,郁晚回回擦着身险险避过。 “见好就收。”她粗声喝一句。 几回纠缠,她皆是只防不攻,可眼下钟安署都快跑出后院,人越多行事便越难。 符松蒙未料到她张口是男子的声音,怔愣一瞬,立时反应过来为何之前州衙办案全无线索,那冯良志的夫人说凶手是个男子,全然误导了人。 便是这迟缓的一瞬,于高手已然足够,郁晚顷刻旋身朝钟安署掠去,一脚踹开他碍事的两小厮,匕首刺向他的咽喉。 钟安署反应不及,眼珠暴突,直楞楞僵在原地等死。 “咻——” 符松蒙身法远比普通武夫凌厉,未及刀尖触及钟安署,身后刀风已砍下来,若不抵挡,足以削去郁晚半边身体。 “锵!”两兵相接磨出火星。 匕首对上铁刀,势头上便弱了一头,全靠郁晚以内力支撑。 符松蒙满脸煞气,那铁刀带着千钧之力压向郁晚的身子,势要取她性命,“果然是你。” 郁晚面色不改,全力化开那一刀的力道。突然,她撤开一只手,防御减弱,刀刃瞬间割进她的身子,逼出她一声痛哼,连连后退。 符松蒙乘胜追击,压着刀背让刀刃割得更深。 哗楞一声脆响,瞬息间银光闪过,符松蒙眉间一跳,可已全然避不及,如蛇般灵活的软剑缠绕上他的咽喉,剑刃割破肌肤,只消再用上一分力便能使他鲜血溅地。他未想到这女子身手这般好,也未想到她双手皆能使兵器。 郁晚再不掩着原本声音,冰冷道:“我不杀你,好自为之。” 廊下院仆与县衙纷至沓来,呼呼喝喝,钟安署回了神,拔腿便往那方跑。 郁晚眉间紧蹙,千钧一发之际,她撤了抵挡铁刀的匕首,抡手朝钟安署掷过去,“哧”地两声血水溅起,一道惨叫,一道闷哼。 万幸,匕首不偏不倚扎穿钟安署的喉咙;可同时,符松蒙竟不惧颈间的软剑威胁加重力道,刀刃深深割进郁晚的肩膀,鲜血如瀑,腥气扑鼻,瞬间浸湿半边身子。 郁晚眼里嗜血,手上的软剑顷刻又勒进血肉几分,“不识好歹!” 符松蒙瞳孔紧缩,一时冲动,他大抵要命丧今日。 郁晚手上紧得发颤,极力压制自己的杀意,以前因符松蒙的过往对他心生几分动容,现下她更下不去手。 他不过三十上下的年纪,若十多年前是征战沙场的将军,打的自然是与边北的仗,而那祸端大抵是由她爹娘引起。 她心下有愧。 郁晚眉间一凛,抬腿狠狠将人踹开,铁刀拔出,又是一阵血水声响。软剑盘回腰间,她捂着伤处,恨恨瞪符松蒙一眼,一点脚掠入夜色。 受伤 山里雪停,但天未放晴,浓云阴沉沉堆着,往日天光大亮的时辰,现下影影绰绰视物不明。 上山路上的积雪晾了一日未融化几分,沿着下山时蹚出的脚印返回,雪依旧埋得高及小腿,拖得步伐累赘。 化雪比落雪时更冷,郁晚身上的夜行衣单薄,似是将冰雪裹在身上,寒意直直往扎进肌肤、钻进骨缝。 符松蒙砍下的刀伤自肩头延至胸口,刀口的深壑中积着黑红的血,隐隐可见断了近半的锁子骨。淌出的血已经风干,衣裳皱巴巴黏在身上,郁晚捂着半边失去知觉的身子,浑身冷得厉害,头中昏沉,冷腥的空气吸进肺腑刺得腹中生疼。 眼里的路已经重影,她走上一段便要甩一甩头保持清醒,口中的喘息越发缓慢粗沉,她知自己失血过多,该不会就这般丧命吧? “呼——,呼——...” 不行,她还有富贵日子没享受,还有人等着她回去,闵宵若是看到她这幅样子,怕是要生气难过到不行。 “呼——...” 可是眼前的天突然暗了。 雪地里一声闷响,一身黑衣的女子直直倒下,仿佛漫山白雪中落下的一树枯枝。 * 身上泛起密密麻麻、若即若离的刺痛和刺痒,仿佛蚂蚁蛀咬一般,昏睡中的人蹙了蹙眉,下意识躲闪,身子一动,瞬间一股锥心的剧痛直直冲入脑中,郁晚眼睛尚未睁开,口中已沙哑地痛呼出声。 “啊——”她身上疼得痉挛却不敢动,立时起了一层冷汗。 “郁晚。” 耳中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喊,郁晚缓了一息,想起来是闵宵的声音。疼出的泪濡湿眼睫,她缓缓抬眼去看。 闵宵一脸苍白憔悴,眼睛里泛着血红色,蓄满泪水。 “你别动。”他声音颤着,手足无措地担心碰疼她,最后轻轻握了握她身上完好一侧的手心,“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郁晚渐渐看清眼下场景,屋里血腥气浓重,桌案上堆着几块破碎的黑布,自己身上赤着,当是闵宵给她将衣裳剪了下来。他手里的棉巾沾着血渍,搓洗数回已染成淡红色。 “没有。”她抬了抬手,可一动便扯着另一侧的伤口,她只好作罢,“你别哭。” 闵宵勉力眨眼将泪水忍回去,却憋得眼睛越发地红,泪滴坠在眼眶边缘,留不住时便直直滴落在衣袖上,瞬间浸湿一片。 他微垂着脸,一言不发地拧帕子给她清理伤口。 郁晚疼得身上紧绷,完好的那只手紧紧攥着身下的被褥,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 “你去找我了吗?” 闵宵没有立时接话,颌骨绷得极紧,再开口时已带着轻微的哭腔,“你说最晚今日早上回来,我一直等到上午,我...” 他无法言说在等不到郁晚的那段时间里,他经历了怎样的煎熬,更不敢回顾看到郁晚浑身是血倒在雪地里时的心境。 他那时僵愣在原地,心仿佛被撕扯得破烂,他不敢上前,害怕触碰到的是她冰冷的尸体,他祈求上天留住她的性命,哪怕是用他的性命交换。 “对不起。”郁晚眼里泛起水意。 闵宵摇头,眼泪在他脸上滑下数道湿痕,“你不用和我道歉。但你可不可以答应我,往后不要再做这般危险的事?” “我答应。”郁晚连连应声,“你别哭了。” 闵宵收敛心绪,拭去眼角的泪,专注地擦去她身上沾染的血迹。 一时无人说话,房中陷入沉寂,郁晚目光落在闵宵脸上,没忍住看了好一会儿,他这般眉眼湿润、面上哀愁的模样,看得她心上生热,有些走神。 “看什么?”闵宵抬眼见她盯着他发怔,蹙眉问道。 郁晚没脸没皮笑出来,“你好看。”她抿一抿唇,没压住心里话,“我想亲你。” “眼下你还有心思想这些?” 郁晚垂下眉眼,委屈地瘪一瘪嘴。 面上覆下一道阴影,温热的气息凑近,闵宵捏住她的下颏,俯下身含住她的唇瓣慢慢吮吻。 他把着分寸,待口中气息用尽时便分开,没理会郁晚追着他嘴唇的视线。 “我去给你找大夫。” 虽然郁晚清醒过来,还缠着他做不正经的事,可她身上的伤不容小觑,那般长又深的口子不知多疼、不知要养多久才能愈合,他恨不能将伤她的人碎尸万段。 “不用了。家里有些草药,你帮忙煎一煎,我喝下就好。” “伤口这般深,要缝合才行。” 郁晚淡淡看他,轻叹一声,“这里偏远,大夫不愿意来的,何况现在下了雪,山路难行。这伤看着严重,但未伤及内脏,骨头也无大碍,静养一段时日便好。我以前受伤也没请大夫...” 话到此处,她觉身边的人又冷了几分,连忙打住话头,“这回有你,比以往不知要好上多少,别担心。” 闵宵看她半晌,帮她拢了拢被褥,“你先睡一会儿,我去煎药。” 郁晚昏睡了半日,醒来时屋里已点上油灯,晃得她头晕,明黄的暖光罩得她身上热得慌,被褥和蒸笼一般闷出她一身湿腻的汗,身上不能动,她用腿脚踢踹要掀了被子。 “郁晚,别掀被子。” 闵宵面上凝重,眉间紧紧锁着,拧了帕子盖在她额上,“你发热了。” “嗯。”郁晚闷闷应一声,眼里又漫上湿润,“好难受。” 闵宵抵上她的额头,心疼地抚她的脸颊,鼻间吐息湿热,偶尔溢出没压住的抽气声。 郁晚心里酸涩,有气无力地安慰:“闵宵,你别哭,烧一晚上就好了,受外伤发热很常见。” 闵宵“嗯”一声,“先吃些东西,药快煎好了。” 许是受伤,又见闵宵这般心疼她,郁晚心里柔软一片,出奇地黏人,闵宵出门换水也需得加快手脚,否则回来时就见她委屈地搭着眼睛。 饭后隔了半个时辰,闵宵端来药汁,郁晚平躺着不便吞咽,他耐心地给她喂。 郁晚咽了一口,咂一咂嘴,皱脸道:“好苦啊。” “良药苦口。”闵宵手上不停。 “从我师父去世,就很久没有人这般照顾我、陪伴我了。” 郁晚自己也感知出来,她这回受伤总是忍不住想哭,现下眼眶又湿润了。定是因为有了个能让她撒娇的人吧,师父离世后,心里的苦与身上的伤便只能自己舔舐、自己治愈,哭也没用。 “往后有我照顾你、陪伴你。”闵宵顿一顿,佯做严厉道:“我还会看着你。” 郁晚含泪笑出来,“有你看着,那我就只能从良了。” 话到此处,两人俱是一怔,对上对方的眼睛,知晓他们想到一处。 闵宵轻浅一笑,“你往后从良,若我为官,就既往不咎。” “这番不像是清官所为啊。”郁晚故意啧啧摇头。 闵宵深以为然,“于你我做不到铁面无私,等百年之后,入地狱让判官罚我这个污吏吧。” 情话信手拈来,郁晚颇为受用地笑。 一碗药见底,郁晚谈笑着便觉眼皮发沉,到后来话还在口中便已阖上眼睛。 闵宵静静看着睡梦中的人,她睡得并不安稳,眉间因难受而皱着,鬓发被汗沾湿,脸上被高热蒸出浅粉。 他起身给油灯添了油,回到床前给郁晚掖好被子,在她唇上落下一吻,转身出门。 * 郁晚一夜做了不少梦,梦见符松蒙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他成了刽子手,抡着他那把玄铁刀砍下她的头颅;又梦见她大热天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站在日头底下炙烤;最后是有什么冰凉凉的物件触碰她的手腕,她心里一惊,睁眼去看是不是箍住她的镣铐。 “姑娘,醒了。” 郁晚干瞪着眼,口中喘息粗重,怔懵地看着面前笑容慈祥的老妇人,方才搭在她手腕上的是她微凉的手指,她正在给她把脉。 “我是你夫君请来给你看病的大夫,姓曾,你可以称我一声曾婆婆。” 郁晚回过神来,周到喊一声“曾婆婆”。 她口中的“夫君”想必是指闵宵,他竟真的请来了大夫。 “我...”郁晚舌头打结一般,当初信口胡诌对刘氏兄弟说闵宵是她不着家的夫君,眼下却怎的都叫不出来,“他去哪儿了?” “嗯?”曾婆婆疑惑她问谁,立时又反应过来,“他在烧热水,晚些时候我给你缝针。” “您是哪里人?” “袖水镇。” 袖水镇是离雁拂山最近的镇子,但也有四十里路远。 “我年纪大了,爬不来这等深山,有心救人也无力奔波,原本未做答应,但那小哥心诚,再三请求,说他妻子伤重,又承诺背我上下山,实在拗不过便应下了。我们拂晓时候开始上山,眼下刚到不久。” 曾婆婆意味深长看她一眼,“姑娘这伤...” 郁晚面不改色,淡然道:“不小心让柴刀砍到了。” 曾婆婆半信半疑,没再多问。 房门推开,闵宵端着热水进来,若不留心便很难发现,他走路时步伐有些不同平常的晃颤。 郁晚视线追过去,紧紧黏在他身上,他不会武,行了一夜路,又背着曾婆婆上山,现下腿脚定是难受得紧。 闵宵对上她的视线,两人久久凝视着。 曾婆婆递给他一方迭好的帕子,“麻药只能缓和疼痛,缝针时该疼还是疼,待会儿给姑娘咬着。” 闵宵应承下,看着手中的帕子,面色灰白。 郁晚宽慰地笑一笑,“别担心,我能忍疼。” 曾婆婆不认同道:“再能忍疼也是肉长的。” 闵宵在床边坐下,握上郁晚完好的那一侧手,唇上动了动没说话,眉紧紧拧着,眼里蓄着水意。 郁晚半阖着眼睛看他,手指轻轻在他掌心划圈,做出“别担心”的口型。 曾婆婆穿好针,掀开郁晚肩部的被褥,伤口敞露出来,四五寸长,已未淌血,但最深处还未结痂,血水黑红,割开的皮肉发白,周遭红肿发烫,锁子骨上砍出一道凹痕。 她面上肃着,鼻间重重长叹一息,这般重的伤要受不少罪。 “姑娘,我开始缝针了。”她给闵宵使了个眼色。 “好。”郁晚咬住闵宵递过来的帕子。 余光里针尖泛着冰冷的银光,郁晚撇开视线,心里发紧,闵宵见状扣住她的手指,等她疼时可以攥紧他的手借力。 针尖抵上皮肉,未做停留地刺穿,郁晚身上瞬间绷紧发颤,牙齿死死咬紧口中的帕子,额上密密沁出一层冷汗。 曾婆婆手法利索,郁晚极力压制但仍偶有颤动,她不受影响,针线一来一回缝得顺畅,越早缝完便越少遭罪。 闵宵两手包住郁晚的手,手指紧得发白,颈间青筋突起,眼睛盯着那正缝合的伤口,曾婆婆的针仿佛扎在他心脏上,他又一回生出恨,恨不能手刃伤了郁晚的人。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到后来郁晚已疼得麻木,她紧紧闭着眼,眼前白光一阵一阵闪过。 “好了。”曾婆婆长吁一口气,剪断余下的线,“我去写方子。” 曾婆婆让了位置,闵宵上前,拧了帕子给郁晚擦拭冷汗让她好受些,他抹去她眼角疼出的泪,轻轻抚着她的脸颊,“郁晚,没事了,你先睡会儿。” 郁晚应一声,松懈后便浑身发软,眼皮沉沉垂着,不多时便堕入混沌。 尿出来(半H吃奶,舔) 因着郁晚的伤,两人将去献州的时间延了一月。 躺椅安置在廊下,郁晚懒洋洋窝着,身上盖着厚绒毛毯,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冬天的日头不烤人,晒着舒服,光线亮堂堂的,给她的脸颊镀了一层金边。 闵宵在她旁边置了书案,手中的笔不知何时就停了,眼睛一瞬不瞬落在她脸上。 “你看什么?”郁晚问。 闵宵微微展眉,不答反问:“你又看什么?” “看你好看啊。” “我也看你好看。” 郁晚哼哼笑着,“人家头悬梁、锥刺股,你这般不专心,怎么考功名。” 闵宵佯做苦恼地沉吟,“若是我考不上怎么办?” “三年又三年,考不上就慢慢考,若是不想考便不考了。总归我有些钱,还有些功夫傍身,饿不死你我。” 闵宵不赞同,“那我越要奋发图强了,你不要再做那等危险的活计。” “虽说危险,但这一行挣银子又多又快,做一笔可就比好些清官的年俸都高,故而有些人剑走偏锋愿意做。但更多的高手宁愿少挣些,更喜欢遵循律法、本本分分过日子。” 闵宵看着她,“往后我们也本本分分过日子。” 郁晚点点头,龇牙笑出来,“好。” “献州老家的宅子年头已久,这般长时间没住人大抵荒废了,我给先前认识的牙人去了信,请她帮忙相看宅子,与你名下的铺子相去不远,到时方便你两头往来。我们先租住一段时日,若是住得称心就将它买下,往后...”他声音轻下来。 “往后我们就有自己的家。”郁晚接上他的话,眼睛笑成月牙,“等夏秋时节,我们回雁拂山避暑、看大雁。” 闵宵与她相视而笑,“好。” 闲聊一番,郁晚又开始犯困,眼睛渐渐不清明,不多时便阖上。 冬日山林里鸟雀不多,但今日天气晴好,枝头上落了几只,啾鸣啼啭,呼朋引伴,鸣声悠悠回荡于空寂的山谷。 闵宵将视线从屋檐上那方湛蓝澄澈的天空移回手下的纸笔上,心间热着,笔尖轻轻一颤,落下两行墨字: 晚辞雪枯空山霁, 宵尽风清雁声来。 * 献州在廊州以南,多平地湖泊,少见高山丘陵,冬季且晚且短,比北方暖和不少。 郁晚与闵宵赶着马车行了五六日,一路风尘仆仆,在腊月上旬某一日午后到了闵宵的故乡献州兰余县。 两人先行找了一间客栈安置,赶在日落前去见了牙人岑姨娘。 岑姨娘五十来岁,身量算不得高,体态丰润,一见人便皓齿齐露,冬日脸上冻出两团酡红,看着像年画上的娃娃,让人觉得亲近。 “宵公子,许久不见!”岑姨娘在两人之间打量一番,笑着问:“这位便是郁姑娘吧?” “岑姨娘好,我是郁晚。” “哎,姑娘好!”她袖着手将两人看了又看,满面喜气地感叹,“真好,两人都好。老爷和夫人泉下有知,定也是高兴得不成样!” 闵宵先前在信中提过郁晚,说过宅子需供他和另一位女子同住,并未点明两人关系,岑姨娘直接默认两人是伴侣,误打误撞地倒也没出错。 郁晚掩在袖下的手指悄悄勾一勾闵宵的手心,被他紧紧攥住,挤开指缝扣上她的手指,就这么明晃晃地在岑姨娘面前牵着。 “姨娘,多谢你费心,烦请带我们相看。”闵宵道。 “诶,好,快请进。”岑姨娘取了钥匙开门,“按照公子的要求,宅子是两进的,带了个天井,采光好,地上也不潮,可铺上毯子,院子里有棵银杏,眼下落了叶子,等春天就生出来了。从这处去你说的铺子,走上一盏茶的时间便到...” 待将宅子粗粗逛上一遍,郁晚发现这处竟然与雁拂山的宅子规制相当,不过是地界小些,周遭住宅居多,不见山林。 闵宵对上她的视线,以眼神询问,郁晚满意地点点头。 “姨娘,就这处吧,我们租下了。” 岑姨娘喜上眉梢,“好,好,等明日我引你们与主人家见上一面,便可搬进来了。” 宅子相看好,与岑姨娘道别,郁晚和闵宵牵着手慢慢往客栈走。 他们走的是巷道,人少安静,不比两排宅子开外的主街,眼下正值下职的时间,车水马龙,声响热闹。 夕阳将半边天烧得橘红,云一摞一摞堆着,近得似伸伸手便能触及。 “这般日子于我很是新奇,又很是...期待。”郁晚眼里带着轻快的笑,“等过几日安顿好了,我们便去看看铺子,到时我跟着掌柜的学学一应事务,往后金盆洗手,你从仕,我从商,那般腥风血雨便留给昨日吧。” 闵宵侧过脸深深看她,眸光温柔似水,辉映着天边晚霞,万般言语蕴在其中,粼粼漾漾。 * 郁晚肩上的伤只剩中间最深处半拃长的血痂,两头已然掉落,新生着粉嫩的肌肤。 “别挠。”闵宵按住她乱抓的手指,“小心把痂抓破了。” “好痒。”郁晚皱着脸,“这几日越发痒得厉害。” “我帮你吹一吹。” 闵宵拉开她肩头的寝衣,手指轻轻抚了抚掉痂的粉嫩肌肤,又凑近徐徐吹气。 距离太近,郁晚一垂眼便是他沐浴过后带着水润的侧脸,合欢花一般的眼睫,鼻间全是他身上好闻的皂荚香气。他唇中呼出的气息洒在肌肤上很舒服,温温凉凉,但...总觉不够。 郁晚口中有些干,咽了咽喉咙,手指蜷了蜷。 “闵宵...”她没忍住开口。 “嗯?”闵宵没抬头。 “...你亲一亲。” 身前的人动作一滞,抬眼看她,眸色渐渐变深。 郁晚动肩往前凑了凑,无声催促。 温热的唇落下,覆上那处细长的、肉粉色的肌肤轻轻地抿吻。 “嗯...”郁晚鼻间溢出一声轻哼。 闵宵微微一顿,唇瓣往下移,落到没有受伤的位置,突然加了力气重重吮吸。 “嗯!”郁晚下意识伸手抵住他的胸膛。 闵宵起身,手指抚了抚,示意郁晚看。 他刚刚吸的那处肌肤上现出一枚浅红的印子。 “好看。”他笑着道。 他唇上沾了水渍,比方才更加湿红,郁晚盯了片刻,身子里突然生出急迫的燥热。 她捏住衣袖一角,轻轻一扯。 闵宵唇角的笑滞住,视线里猝不及防地滑出一只饱满圆润的胸乳,乳尖硬着,似一枚小小的莓果。 “吸这里。”郁晚声音发哑。 挺立的乳珠碰上一道坚硬,牙齿咬着轻轻地磨,带出微弱的痛感,留下浅浅的凹痕。而后抚慰一般,舌尖将它濡湿,细细舔舐。 “闵宵...”郁晚有些痒,有些躁。 湿热的口腔会意落下来,含裹住颤巍巍的乳尖嘬吸,深肉色的乳晕、大半只胸乳被包进口中吮着,闵宵的两颊微微凹陷,似要将她整只乳吃进嘴里。 郁晚挺着胸乳往前送,手指抚上闵宵的喉咙感受他吞咽时喉骨的律动。 闵宵抬眼寻她的眼睛,高挺的鼻梁抵在她的胸肉上,鼻翼轻轻翕动,薄薄的眼褶儿微微上挑,瞳孔墨黑,染着欲,唇舌湿红,印下湿漉漉的水痕。 郁晚口中泌出大股水液,她急急吞咽,心间突然生出暴戾,诱着她一把扼住他的喉咙,手下力道加重收紧,狠狠按压住那截上下律动的喉骨。 闵宵眼里瞬间泛起薄红,喉间传来艰难的吞咽声。 “唔...唔...” 但他不松口,唇齿开合着含得更深。 在他白皙的脸上漫起血色,似是要窒息一般的关头,郁晚手上一推,强行将他的口腔与她的胸乳分开。 “哈...” “你...”郁晚担忧地看他,“难不难受?” 闵宵不做犹豫地摇头,声音带着沙哑,“喜不喜欢?” 郁晚有些不自在,但她坦诚地点了点头。 “是不是想要?” “想。” “不行,伤口还没好。” 郁晚瞪他,点火又不管灭,何必问她。 闵宵轻笑一声,倾身吻住她,唇舌勾缠,榨干两人口中气息。 他扶着郁晚的背将她慢慢下压,平躺在被褥间,一吻毕,两额相抵一起喘着。 “做不行。”闵宵态度坚决,他抹去郁晚唇上的水渍,看她的眼睛,声音又轻又哑,“我给你舔。” 寝裤褪下,郁晚下身赤裸呈着,闵宵抚着她的两膝将腿打开,视线落在腿心处,湿软的唇肉蜷着,淫水淋漓。 粗重的鼻息靠近,微凉的阴唇被包裹,舌头吸卷着薄薄的两片软肉,舌尖抵着肉核捻磨,顺着肉缝上下勾滑。 “嗯...” 郁晚脚趾蜷紧,两腿几欲夹拢又压制住,下身涌出尿意。 “闵宵...”她伸手抵住他的头轻轻往外推,下一刻又攥住他的头发往自己腿心按。 腿间的人越埋越深,似想将整张脸埋进那小小一方的阴户。 “嗤嗤”声越发地响,尿意要倾泻出来,郁晚口中呻吟越发尖细,身上极快地颤着。 “嗯...闵宵,我要尿了。” 腿间的人不停,舌尖扫得越发快,吸得越发重,无言地告诉她:尿出来。 “啊!”郁晚身上猛地一抽搐,大力将腿间的人推开,肉穴中喷出一小股淫液,她顷刻夹紧了腿,蜷缩着身子颤抖,以缓和极致的快感。 身上落下阴影,闵宵撑手覆在郁晚上方,轻轻展平她的身体,“别压着伤口。” 他将她凌乱的碎发别至耳后,轻柔抚她布满潮红的脸颊。 郁晚微张着唇喘息,迷离的眼睛慢慢恢复清明,她看向身上的闵宵,他唇周湿着,染了大片的水液,唇色越发地艳,眼里蕴着淡淡的水意。 “你会不会不喜欢?”她问。 “没有不喜欢。”闵宵唇角微微上翘,“我想让你舒服。” 郁晚缓和几息,视线落向他的下身,单薄的寝裤高高顶起,印出龟头的形状,她曲起腿,膝头抵上他早已硬挺的性器,逼出他一声闷哼。 “你硬了。”她勾住他的后颈借力起身,“我帮你。” 出头 郁晚和闵宵在第二日同主人家见了一面,商定暂先租赁半年,契约签订好之后当天入住。 因着只剩不到二十日便是除夕,是一年到头的大日子,铺子里也会提前休沐,故而郁晚决定年后再去找掌柜的表明身份,眼下每日去集市购置日用器具,以及年关将近,需买些年货备着。 郁晚跟着闵宵将周遭路线走过一遍后,便让他留在家中读书,她每日出门做采买,趁着新鲜劲儿处处溜达。 租的宅子离主街不算远,郁晚往常爱走小巷,遇着邻居会主动上前招呼,几日下来和周遭的人熟络了七七八八。 这日她听了举荐,去到陈记糕点铺买了些糖果子和豌豆糕,拎着大大小小的油纸包往家走,听得一处喧闹,见一摊位前围了不少人,便跟上去凑热闹。 她从人缝中间往里看,高声叫嚷的是一三十来岁的富态男子,发冠镶玉,衣着华贵,腰间配金饰,眼下他正面目狰狞地攥着一卖油老翁的衣襟,粗鲁地将人领口都拽得散乱,敞露出巴掌大一块干瘦发皱的胸膛。 “大伙儿评评理!”他抖着袖子朝看热闹的人摆一摆,“这老头溅了鸡蛋大一块油污到我身上,我这身衣裳可是在荣衣行花了二十两银子定做的,我只找他索赔十两,应不应该?” 郁晚被“荣衣行”三个字扎了耳朵,这不正是她名下的铺子,她悄悄去看过,三层高的楼,门面很是气派。 卖油翁被扯得踉跄,枯瘦的脸上老泪纵横,两手合着不断作揖求饶,“瑞公子,您将衣裳交于我,我想办法给您洗净,这十两银子...我哪里拿得出来呀!” “我管你拿不拿得出来?!你今日就得给我赔,不然我送你去见官!官老爷给我做主,到时可就不止我大发慈悲只让你赔十两,你得给我赔件新的!” “唉。”卖油翁颤着手抹泪,“方才也是您撞过来,我手上没拿稳才洒到您身上,小本生意不容易,一月都难挣到二两,还望您宽宏大量,体谅体谅...” 男子声音又提上几分,唾沫横飞,“我体谅个屁!管你手上稳不稳,你将我的衣裳弄脏了是板上钉钉的事儿!这可是入冬后刚买的衣裳,我体谅你,谁体谅我?” 围观的人面上唏嘘,看着卖油翁同情地摇头叹气,却也无人上前解围。 卖油翁两腿战战往地上跪,如何都挣不脱男子的手,只能嚎啕大哭,“赔不起!赔不起啊...” 男子面上浮过狠毒之色,使劲将人重重一拽,“随我去见官!” 卖油翁倒在地上,破布一般被拖行,腿脚蹬着,不慎将剩下半桶油撞倒,瞬时洒了一地,油香浓郁腻人。他见状,面上一怔,突然眼珠破裂一般漫上血红,挥舞着手脚挣扎,“不去!不去!老头子给你偿命!让我去死!我去死...” 男子让他挣得暴怒,提了腿脚作势狠狠踢踹下去,还未落到卖油翁身上,突然横空掠出一条腿将他的腿脚拦挡住,快得虚影,没看出打哪头冒出来的。 他立时怒火烧得更甚,咬牙使了力气往下压,却动不得那条腿半分。 “公子,得饶人处且饶人,是你撞到人,这位老翁才将油洒到你身上,并非全是他的错处。” 话一出,周遭皆是抽气声和嗡嗡的低声议论,男子这厢才抬眼来看。 “哟,是位小娘子!”待看清来人,他脸上换了副面孔,挤出个轻佻的笑,“怎么,让我饶人,你替他赔啊?也不是不行,一晚上...呃!” 郁晚腿上一动,抬起他的脚往地上一撂。 男子的腿脚稳稳落地,与平常站立或行走的姿势无异,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女子使了巧劲儿,他的脚踏在地上瞬时震得又疼又麻,几百根针扎进肉里般痛苦。 “哎哟!”他再顾不及拉扯卖油翁,痛叫一声抱着腿打滚。 郁晚见状,面上露出慌恐的神情,朝着周围人无辜地摊一摊手,“大伙儿都看清了,小女子不过是将这位公子的脚好好放下,他怎的做出这般惨痛的模样?想来许是这位公子诬陷人成性,先故意撞了老翁逼他赔银子,眼下又打算诬陷我,让人误以为我伤了他。我不过一介柔弱女子,哪来那般大的本事和力气。若是这位公子要拉我去见官,还望各位街坊邻居替我做个见证!” “你...你这毒妇!明明是你对我使了手段!”男子嘴里嘶嘶吸凉气,疼得眼里淌出泪来。 “喏,果然。”郁晚忧怨地朝众人摇头叹气,“小女子愿替这位公子找大夫诊治,待大夫相看后便清楚我有无伤着人,怕就怕这公子空口白牙,明明未受伤,还不依不饶说这里疼那里痛,县老爷又不能切身体会公子的感受,还不是任他说辞,到时小女子如何替自己开脱得了。” “姑...姑娘!”一位挽着菜篮的大姐出声,面上有些畏缩,旁边的人搡了搡她的胳膊,她没理会,一口气将话说出来,“我愿意替你做个见证,你方才未伤着人,是瑞公子他...他唱戏呢!” 她做了表率,围观的人断断续续站出来说话,这瑞公子欺男霸女、贪小便宜成性,自己荷包里富得流油,还讹上小摊小贩那点蚊子腿大小的油水,平时无人敢得罪他,眼见着他连连欺负两人,若无人吱声,便是助长他的气焰,谁敢保证往后不会欺负到自己头上。 男子腿脚上还未缓和过来,又眼见这女子头头是道糊弄人心,自己反成了众矢之的,只觉胸膛要被怒气生生撑裂开来,他眼里激得血红,声嘶力竭地暴吼:“我要报官!你给我等着!” * 郁晚从县衙出来时已是傍晚,天光黯淡,远远看见外头站着个模糊的身影,她面上一喜,先前憋闷的郁气立时冲散大半,疾步朝那处走过去。 “闵宵,你来接我了!” 闵宵僵直立着,一时没有接话,待郁晚走上近前才看出他面色苍白惨淡,眼睛里含着悲伤,定定地看她。 “怎么了?”郁晚声音虚了几分。 闵宵身上一晃,突然伸手将她揽进怀里紧紧抱住,鼻间吐息粗重,手指轻轻颤着。 “我没事,你别担心。只是和人起了冲突,不是...不是以前的事儿。” 她叹一声,心里也难受起来。她以前杀的那些人,下至恶霸,上至县官,但凡被翻出一件老底,她都得上断头台。闵宵这般遵纪守法、饱读诗书长大的良家公子,若不是因为她,大抵触及不到那些腥风血雨,他敬畏律法,故而比她更害怕她去见官。 闵宵沉默抱了她好些时候,久得郁晚腰间泛酸,她轻轻推了推他的手臂,他总算将人放开。 他眼睛有些红,微垂着视线,牵起她的手往家走,“听闻你和一个叫何峰瑞的人起了冲突。” 郁晚一听他打开话头,她憋闷在心里的话便如泄洪般奔腾汹涌。 “那何峰瑞就是个纨绔!仗着家里有些钱作威作福,那县令也是昏聩,偏听偏信,不知道暗地有无收了好处。今日幸亏有公道的街坊给我做了见证,才没让他讹上我...” 说到此处,她话一顿,又道:“倒也不能说讹我。我那时用了内力,他确是疼得厉害,但大夫诊不出伤,是我让他吃了哑巴亏。” 她悄悄瞥眼去觑闵宵的脸色,他已经平复许多,抿唇微笑着听她说话,于是她也得意起来,笑道:“让他那般嚣张,就是没吃够教训!” “最后如何判罚?”闵宵问。 郁晚面上一皱,忿忿道:“最开始,那县令竟让卖油翁收下何峰瑞脏了的衣裳,再赔给他一件新的!一件贵衣裳给一个平头百姓有什么用,倒是赔新衣裳的钱要将他家底榨干,也不知这父母官怎么当的,是非不分!” 她缓一缓,又道:“恰好那何峰瑞的衣裳是在荣衣行买的,我提出帮他将那块油渍去除,恢复成原模原样还给他。许是因卖油翁在我这处受了气,他一开始还不愿意,故意为难人。在场作证的民众皆同意我的提议,县老爷不好忤逆民意,答应了下来,限我一月的时间将衣裳还回去。” 她举一举手中装了衣裳的包袱,“这几日就要过年,等年后去铺子里,让掌柜的帮忙安排绣娘换下染脏的丝线即可。” 闵宵会意地点点头,“这样便好。” 暮色浓重,一时无人开口说话,郁晚只能隐隐看见闵宵落寞的侧脸,她的心有些空。 “...今日冲动出头,是因实在气不过,何峰瑞简直是要将那老人家逼死。” 闵宵的手有些凉,将她的手握得很紧,“世间本就有太多难平之事,你不愿袖手旁观,这没什么不好。只是我有些杯弓蛇影,如果...如果你出了什么事...” “我明白,往后我会收敛些。以前的事没留底,大抵查不到我头上来...” 话到此处,她突然打了个冷颤,脑中浮出符松蒙那张凶神恶煞的脸——这世上唯一知晓她犯过凶案、且想将她送入牢狱的人。 她的心立时像被蚂蚁啃噬般煎熬,或许当时她不该心软,给自己留下后患。 但...那人在廊州当差,当是管不到献州来。 “没事的,别担心。” 她捏一捏闵宵的手心,既是安抚他,也是安抚自己。 除夕 献州在除夕前一夜晚上下了雪,早上开门来看,地上落了薄薄一层,还未覆住底下青黑的石板,屋檐下坠着透亮的冰凌,偶一摔落到地上,破裂成一地碎星。 午饭过后,郁晚和闵宵披了斗篷出门。 “献州鲜少下雪,今年的雪已是我出生以来下过最大的一回。”闵宵摊开手掌,晶莹的雪花落在他指尖,转瞬被体温融化。 他脸侧映着斗篷柔软的绒毛,唇边带着浅笑,眼里荡漾着明快的波光,郁晚看得挪不开眼。 她心里高兴,“瑞雪兆丰年,许是廊州的大雪跟着我一道来了献州。” 闵宵“嗯”一声,“也许是献州用这场雪迎接你的到来。” 郁晚喜滋滋地笑。 远处有孩童喧闹着打雪仗,将并不富足的积雪攒起来捏成雪球往对方身上扔,嬉戏追逐,笑声凌凌。 “去凑个热闹!”郁晚拉着闵宵的手过去。 “动不动就哭,会不会玩儿啊!真没意思!”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手里掂着个拳头大的雪球,不耐烦地抱怨坐倒在地上的女孩。 那女孩看起来小上两三岁,生得十分水灵可爱,脸蛋肉圆,粉粉软软,不过现下淌着眼泪,让风吹得皴裂,她身上的绣花红夹袄很是别致喜庆,却沾满雪渍,身边的地上散着半个雪球,可以量看出原本与男孩手里那个一般大小。 “寅哥哥,你砸的劲儿太大了,我肚子疼。”女孩带着哭音,眼泪忍不住地流。 “那我去找别人玩儿!和你玩儿没意思!” “别!我不疼了,你砸吧!”女孩颤颤巍巍站起身。 “那你跑,我追你,干站着砸也没意思。” 女孩听话地跑起来,男孩站在原地没动,脸上露出狡黠的笑。 待她跑出数丈远,他拿出雪球比量一番,抡圆胳膊全力掷出去。 女孩恰好转回身看,那雪球正对她迎面扑来,越发地大,越发地快,她惊恐地僵在原地,黑溜溜的眼睛瞪得浑圆。 就在那雪球即将砸上她的脸的前一刻,“咻”地一道破空声,雪球在她眼前炸裂开,雪渍溅到她脸上,她脚下不稳,跌坐在地上。 一颗小石子骨碌碌地滚远。 男孩咬牙切齿地骂出一句不干不净的话,一脸暴躁地朝石子扔来的方向瞪过去。 郁晚走近将女孩抱起来给她拍雪,对男孩不耻地咂舌,“啧啧啧,大孩子欺负小孩子呀!” “你胡说!她自己愿意跟我玩儿!”男孩恼羞成怒地嚷嚷。 “玩儿也要有个分寸,你方才用那么大力气,肯定会让她摔倒、将她砸疼,你分明知晓,还故意拿她寻开心,有你这样当朋友的吗?我才不会跟你这种人玩儿!”郁晚故意嫌恶地撇撇嘴。 她又转向女孩,“没事吧?摔疼没有?” 女孩有些怔懵和腼腆,抿着唇摇头。 “我还不稀罕和你这种人玩儿!谁愿意和大人玩儿!”男孩被冷落,气得咬牙切齿。 “你不愿意和大人玩儿是因为你玩儿不过,你就爱欺负比你小的孩子罢了!”郁晚嘴上不饶人。 “有本事和我单挑!让你看看我玩不玩儿得过你!” “好啊!你自己提的,输了可别怪我欺负你,我才不像你爱欺负比自己小的孩子。” “我没有!”他目眦欲裂地吼,意有所指地瞪闵宵一眼,“你等着,别被我打得找你男人哭!” 男孩说完愤愤转身去雪地里滚雪球,郁晚揉一揉怀里团子似的女孩,摆上亲切的微笑,“小妹妹,做游戏应该是大家一起开心,你看别的小朋友,都在笑呢。” 女孩吸一吸红通通的鼻子,“他愿意和我玩儿就很好了。” 郁晚蹙眉不解,“为什么呀?” “他们说我是寡妇的女儿,嫌我触霉头。” “他们胡说八道!”郁晚面上冷淡下来,“谁这样说你,你不要理会他们,也不要在意他们,真正的好朋友不会伤你的心。” 女孩似懂非懂地“嗯”一声,“谢谢姨姨。”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桃玉。” “真好听的名...”话至半路,郁晚面上一凛,未回头而听声辨位地一抻手,截下一只砸过来的雪球,而后微笑着将话补充完整,“真好听的名字。” 她一边说,一边手里轻飘飘地一掷,那雪球带着眼睛一般,不偏不倚砸中男孩的肩膀,力道冲得他连连踉跄。 “你耍胜之不武的偷袭把戏。”郁晚揭穿他,仍笑眯眯的,“但不巧我是‘高手’。” 男孩气得癫狂,敞着嗓子怒嚎一声,手臂一道接一道抡起来,一连砸出四五个雪球,皆被郁晚四两拨千斤扔回他身上,散成一堆雪渣,沾得他满身都是。 他看着自己一身狼狈,再看看郁晚一脸风轻云淡,还有桃玉看向她的崇敬目光,脸上一阵红白,嘴一咧就嚎啕大哭出来。 “桃玉我再也不和你玩儿了!活该你当寡妇的女儿!还有你!”他一指郁晚,“大人欺负小孩儿!呜——我要回家告诉爹娘!” 郁晚不屑地撇撇嘴。 闵宵在她身旁半蹲下来,看一看眼睛黑亮的桃玉,再看一看一脸得意的郁晚,煞有介事道:“你得罪了人。” “呀,那你怎么不拦着我!”郁晚佯做惊慌和后悔。 闵宵笑出来,“他欠教训。” “桃玉!”远处缓缓走来一位二十来岁的女子,和小女孩一个模子刻出来般相像。 “娘亲!”桃玉娇声娇气地招手。 女子走到近前,看清桃玉身上的狼藉,当下明白发生了什么,感激地朝郁晚和闵宵道:“多谢姑娘,多谢公子。” “不用客气。我姓郁,他姓闵,敢问姑娘贵姓?” “郁姑娘,闵公子,免贵姓袁。” “袁姑娘,我们是刚搬来的住户。” “原是新来的街坊,欢迎姑娘和公子来我家做客,转角处第二间便是寒舍。” 郁晚笑盈盈道:“晚些时候定上门拜访。” 袁姑娘抚一抚桃玉的小脸,温柔笑道:“桃玉,和姨姨叔叔道别,回家了。” 桃玉摇一摇手,“姨姨叔叔再见,欢迎来我家玩儿!” “好嘞!”郁晚高兴应下。 目送母女两人牵手走远,郁晚和闵宵也开始往家中走。 “好可爱的小姑娘!”郁晚一脸回味无穷的慈爱笑容。 闵宵“嗯”一声,手指轻轻勾了勾她的掌心。 郁晚顺势看他,正对上一双意味深长的眼睛,盈盈笑着。 “你在想什么?”郁晚揶揄地笑。 闵宵微微展眉,“你猜我在想什么?” “故意勾我。”郁晚撇嘴,“到时候又说我伤还没好,只管点火不管灭,还想些有的没的。” “今晚。” 郁晚一听,惊喜看他,眼里亮晶晶的。 “今晚要守岁,长夜漫漫,找些事做。”闵宵眼尾微微上挑,好似勾人心魄的钩子,“我们...慢一些。” 晚间用过饭后,郁晚带着闵宵出门给附近认识的邻居拜年,林大娘、葛二叔、宋婆婆、素香姐、袁姑娘、明叔...每去一户都受到热情款待,年货将肚皮都撑圆。 “我们来这里还不足一月,你竟认识了这般多人。”闵宵感慨。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嘛。”郁晚揉着肚子消食,“以往住的地方没这般多的邻居,很是新奇,这里的人也大多淳朴友善的...” “啪!”一颗爆竹冷不丁地在郁晚脚边炸开,火星子亮了一瞬,再冒出一股刺鼻气味儿。 “除了某些顽童!”她放开闵宵的手,气势汹汹地上前。 除夕之夜,家家户户门口挂着红灯笼,将巷道照得通明,不少人家门前都有孩童捂着耳朵玩鞭,有些坏心眼的往人身上扔,待将人惊得身上一抖、或尖叫一声,便听童稚的嬉笑声起。 郁晚不怕爆竹,这顽童敢故意吓她,她便瞪眼咧嘴地恐吓回去,见小孩被吓得怔愣,她又嬉皮笑脸地逗对方。 闵宵在一旁看着,视线随着郁晚移动,唇边带着轻浅的笑。 待在外头闹腾的时间久了,回家时郁晚的脸颊已冻得冰凉,闵宵抚了抚炭炉上的茶壶,“还温着。” 他给郁晚倒了一杯暖身。 “过年都没能喝上两杯。”她颇遗憾地感叹。 “明年再喝。”他顿一顿,又道:“明年我陪你一起喝。” 郁晚抱着茶杯笑出来,明年他们还一道过年,想想便觉得心里生甜。 “我们往后都一起过年。”闵宵抚着她的脸,将散乱在鬓边的碎发细细别到她耳后,认真看她的眼睛,“余下的日子,你我一路伴着。” 郁晚面上笑容收敛,视线下移落在他唇上,轻轻点一点头,“嗯。” 面上阴影落下来,气息相闻,两唇相贴,捻磨吮吻。 外头人声热闹,偶有尖锐爆响,漆暗的夜幕中炸开火星子,留下缥缈的白烟。 帐幔晃浪,缝隙间探出一只光裸的手臂,将褪下的衣裳置于椅背上,急切得没有留意一方海棠色小衣不慎掉落到地毯上。 人影勾缠,粗喘声起。 偷情(H指交) 正月初五,铺面相继开张。 荣衣行提早半个时辰上工,掌柜的云娘给伙计与绣娘们发了喜钱,一道清扫数日积下的薄灰,在门口挂上喜庆的旌旗与络子,将年后主销的新样式摆上货架。 待消停些许,云娘拿出簿子对账,余光里映出两道人影,她带笑看去。 来人是一对年轻男女,虽举止算不得亲密,但衣袂时常相擦,可以见得,两人无知无觉中都想朝对方靠近。 云娘唇边笑意更深,热切地迎上前去。 “两位客官,新岁吉祥!” 郁晚笑着拱一拱手,“掌柜的,新岁吉祥!” 云娘如往常般接待客人,“两位客官这般早前来,是需看些什么?” 闵宵将契纸递上前,“如今这家店已转至郁晚姑娘名下,这是凭证,请您过目。” 云娘恍然大悟,细细读上一遍,未有错处。 “先前已有耳闻这家铺面转手新东家。”云娘看向郁晚,面上多了几分拘谨与恭敬,“多有怠慢,请东家见谅。” 郁晚笑着摆摆手,无半分威严架子,“不必担心,没有怠慢,掌柜的如何称呼?” “东家叫我云娘即可,快请楼上落座用茶。” 云娘引着郁晚与闵宵上楼,见新东家新奇地张望,颇有眼色地讲解:“这家铺面开了十一年,我接手已有八年,一楼售成衣,二楼售布匹,三楼是绣娘们日常做工与歇息的地方。” 年后开工第一日,时辰尚早,无甚客人前来,往来的绣娘和伙计见掌柜的对这女子分外恭敬,心下有了分寸,路过时便也向她行礼,嘴皮利落的还会说上几句吉祥话。 郁晚囫囵相看,视线掠过几位绣娘时突然顿在其中一位身上,对方正惊喜地看着她。 “袁姑娘!”郁晚朗声叫人,明快笑道:“原来你在荣衣行做工!” 袁姑娘知晓郁晚是新东家,一时生了距离感,举止拘谨了些,面上倒是真的高兴。 见她正忙着,郁晚示意不必特地上前招呼,让她继续忙手上的活计。 “袁姑娘是我们铺子里的熟工了,自我来时她便在,手艺好,人也好相处,挣得一份工钱供一家日用。” 云娘未将袁姑娘的家事道与旁人听,她不知晓郁晚与袁姑娘是邻居,清楚她的家境,供一家日用便是养活她们母女二人,知她在自己铺子底下做工,既觉欣慰又多一份安心,往后若有什么变故,她也能稍作庇护,让她不会因被辞工而断了家用来源。 寒暄几番,郁晚道明来意,一是需请人帮忙将何峰瑞被弄脏的衣裳改些丝线,二是想跟着她学习一应事务,往后好管理手下的铺面。 云娘将那脏了的衣裳里外看了几看,一口应下,“半个时辰就可改好,东家与公子可先在此处歇息些时间,我现下便着人去改。学习之事,姑娘何时有空找我便行。” 郁晚欣然道谢。 云娘走后,屋里一时无人出声,郁晚慢悠悠啜茶,转着眼睛打量屋子,这里间与外间一般规制,素雅别致,看得人眼睛与心里都舒服,她缓缓感叹一句:“云娘是个好说话的,铺子也管得好,我跟她定能学着不少东西。” 闵宵懒懒应一声,手指轻轻在桌案上磕着,几不可闻的声响,但郁晚耳朵好,顺声侧过脸看他。 他们两人之间置了一方红漆茶几,闵宵一只手撑在头侧,眼皮微阖,眼神些许迷离,许是屋里安静下来,炭火又烧得旺盛,烘得人生出困意。 郁晚视线落在他脸上看了一会儿,又移向他无意识磕点的手,文雅修长,指节分明,被红漆茶案衬得...冰肌玉骨。 她喉间有些干,话出声变得轻哑,“你困了?” 闵宵闻声抬眼看她,“嗯”一声,手掌盖上眼睛捂了捂,意图让自己清醒,“我缓一缓。” “你这几日看书太晚,在桌上趴一会儿吧。” 闵宵摇头,“不合适。” 郁晚知他讲礼,便未做勉强,将茶几挪开坐到他旁边,拍一拍自己的肩膀,“你靠着我。” 闵宵靠上她的肩头,眼睛闭了一会儿却睡意全无,鼻间是她身上的暖香,他下意识凑近她的颈间深吸。 郁晚身上一顿,喉咙重重一滚,吞咽的声响不小,让闵宵听了正着,鼻间溢出一声轻笑。 “你笑什么?”郁晚明知故问。 “你在想什么?”闵宵声音低沉。 郁晚没立刻接话,眼睛下意识瞟向门口。门没关,只挂了一方长及膝下的布帘,遮挡了外头的光景,从底下没遮住的空隙可见往来行走的腿脚,小厮和绣娘皆有。 “我在想...帮你醒醒瞌睡。”郁晚攥住闵宵的手指轻轻一拉。 “嗯...” 唇舌热切缠绵,步伐凌乱,磕绊着走到墙边,郁晚勾着闵宵的后颈,被他推着抵到墙上。 脸侧的手掌一路下滑,隔着衣裳握住胸前的柔软,慢慢揉摸把玩。 “闵宵...”片刻的喘息时间,两额相抵,郁晚微肿的唇一开一合揶揄人,“你竟然在这种地方对我做这种事,说好的君子端方、君子慎独,真是虚伪...” 闵宵轻啄她的鼻尖,唇角勾着笑,大方承认,“我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郁晚被他压着,清晰感知到腰间抵上的一处硬挺,“你硌到我了。” 闵宵应一声,身上非但不挪动,反而更紧地挤她,将一整根都压在她身上,挺腰慢慢地磨。 郁晚身上燥热得厉害,唇间吐出湿热的气息,她在闵宵面前向来不压抑自己,扭动腰肢去迎合他,脑中昏昏沉沉间浮出那只磕在红漆茶案上、冰肌玉骨的手,顿时口中生津。 “嗯...下面湿了,想要手指...” 修长的手指剥开遮挡的衣物,灵巧地钻进亵裤里,微凉的触感冰得郁晚身上一颤。 “好凉...”她皱着脸抱怨。 闵宵作势抽出来,“我先捂热...” “不行!”郁晚打断他,瞪着他强硬道:“插进来。” 中指顺从地拨开两瓣湿软的唇肉,压上穴口轻轻按了按,指尖一勾抵了进去,一整根手指深插到底,抽插着摩挲湿热的肉壁。 “嗯...”郁晚难耐地夹紧腿,舒服得轻哼,“闵宵,你竟然在铺子里肏我...” 闵宵声音带笑,闷闷“嗯”一声,手指又插进一根。 郁晚装作义正言辞地谴责,“这是偷情,伤风败俗!” “是啊。”闵宵轻笑着应一声,瞬间又多进一根。 “啊...”郁晚身下胀得厉害,腿有些站不稳,紧紧勾住闵宵的后颈,“你怎么这般坏心眼!” 闵宵抵上她的肩窝,侧过脸抿吻她颈间的肌肤,手上动得更快,“因为我喜欢肏你,想要把你肏舒服。” 郁晚听得他的话,心上一动,一股热从胸腔上漫,熏得她脸上泛红,一时说不出教训人的话。 外间脚步声与说话声不断,布帘底下透进晃动的光影,时近时远,好似就站在门口,随时会掀了帘子进来。 “有人进来怎么办?”郁晚心里绷着,可隐隐有股诡异的兴奋,身下的淫水淌得汹涌,尽数被闵宵掬在手心。 闵宵沉吟片刻,“有人进来...会看见他们的新东家来店里头一天便和男人偷情,被男人用手指肏得流水。” “啊...”似是应和他的话,郁晚腿心又吐出一大股淫液,她嘴上不输人,“也让他们看看,人前冷情寡欲的翩翩公子,人后又是何等色欲熏心,女人的肉穴那般狭小,他竟然插进三根手指肏弄。” “何止肏弄肉穴。”闵宵捏住郁晚的下颏轻轻上抬,“口中也想肏。” “唔...” 湿红的唇又一回被含住,如闵宵所言,他亲得极狠,咬着她的舌尖嘬吸,又将舌头探进她口中,和身下的手指一般一进一出地肏弄她的口腔,一回深过一回,将她的舌头推挤得无处安放,舌尖嚣张地去舔她的喉口。呼吸被榨干,来不及吞咽的口液顺着唇角淌下,狼藉又淫乱。 “哈...” 在濒临窒息的前一刻,闵宵终于将人放开,眼睛落在郁晚沾满水液的唇下,入迷般深深看着,手指抚着她的嘴唇,指甲偶尔磕碰她的牙齿。 “下面流水,上面也流水。”他对上她的眼睛,得逞般笑着,声音低沉,“都是被我肏成这幅样子。” 郁晚视线有些飘忽,闵宵今日和往常不太一样,满眼强势的侵犯和占有,让她觉得陌生...又亢奋。 “掌柜的交代的衣裳改得差不多了,请帮忙将她叫上来验收。” “好嘞!” 外间一绣娘对小厮做了嘱咐,这话清清楚楚飘进房里两人的耳中,郁晚身下顷刻紧缩。 闵宵手指微曲抵住熟知的要处加重揉按,拇指按上肉核捻磨,勾着郁晚的眼睛与她对视,唇上轻轻开合,声音蛊惑,“放松。” “...嗯!” 郁晚身上一颤,手臂用力收紧,压着闵宵弓下背,埋进他肩窝处缓和。 闵宵将手抽出来晾在一侧,干燥的那只手替郁晚将衣裳理平整,轻轻抚她的背。 郁晚平复些,从他胸膛起身,看见他湿淋淋的手,连忙取出帕子给他擦拭,“我们去找云娘要些水。” “先等等。”闵宵拉住她,“你将窗户敞开一些。” 郁晚闻言照做,轻轻翕动鼻子去嗅,没有闻出情欲的气味。 闵宵在窗边站定,冷风拂在他脸上,吹动鬓边的碎发,他微眯着眼,那只手还端在身前,唇边勾着轻浅的笑,一瞬不瞬地看她。 郁晚视线下移,落到他腰间高顶起皱的衣裳上,立时明白他的用意。 “你的脸有些红,也可以来吹一吹。”闵宵做出邀请。 “盛情难却。” 郁晚意味深长地一笑,走上前与他一道吹冷风。 元宵 郁晚跟着云娘学管账,这与她以往学武艺全然不同,干的是脑力活儿,她一时尚未适应,但深知天道酬勤的道理,便多花了功夫钻研,云娘夸她勤学好问、进步神速。 这段时日她早出晚归,白日的时间都待在荣衣行,晚上回家后才能与闵宵见一见,直到元宵这日店里休沐,她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半晌没想起今夕何夕。 宅子里静可闻针,仔细听只有屋外的巷道偶有人声。 郁晚起床,去到偏房门口从缝隙往里看。 这处被布置成书房,眼下闵宵手中正执着书笔圈画。他人聪颖,也十分用功,每日比郁晚起得早睡得晚,她原本劝他今日也休一天,但他未做答应,说懈怠一日便要多花数日适应回去。 窗外的天光给闵宵的侧脸镀上一层白边,勾勒出俊美又明晰的轮廓,纤长的睫毛垂着,视线落在手下,看得分外专注,未察觉到门外的人。 郁晚看了一会儿,转身收拾妥当外出去邻居家串门儿。 晚间一起吃过元宵,郁晚拉着闵宵出门消食。主街上人声热闹,往常该回家歇息的时辰,眼下正熙熙攘攘地聚在一处过佳节,官府虽未特地举办灯会,但附近的摊贩自发售卖应景的花灯,往来看花灯、猜灯谜的人不在少数,到处漫着喜庆之气。 郁晚和闵宵从街头逛到街尾,花了大半个时辰,各人手里拎着几个花灯,欢欢喜喜地回家。 闵宵到家后又进了书房,郁晚如往常一般先行洗漱入睡。但她在床上躺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摊煎饼般翻来覆去,白日睡得太饱,眼下全无睡意。 屋外人声未息,不少孩童在玩儿烟花爆竹,嬉笑打闹声也吵得人静不下心。 郁晚叹一声气,手一挥掀了被褥,披上衣裳又出了门。 献州有元宵节挂灯的习俗,有的人家挂着与除夕夜相同的红灯笼,有的挂的是买回来的花灯,将巷道里照得亮亮堂堂,不必自行携灯笼照路。 这几日白天天气晴好,傍晚日头落山后便陡然转冷,现下已接近子时,白日化开的水洼又冻结上,一脚踏下去“吱咵”脆响,口鼻如同蒸笼般腾腾冒出白气。 郁晚打算走一趟来回,到时那些玩闹的孩子也该回家歇息了,她再回床上躺着酝酿。 走到巷尾的地段,有一户人家的门突然打开,出来个老妇人将炭灰倒进门口土陶罐子里,郁晚偏着头看了看,认出来是宋婆婆,她正是住在这一片。 宋婆婆是位孤寡老人,这般喜庆的日子,家中冷冷清清的想必不大是滋味,郁晚正犹豫这般晚的时辰上门是不是叨扰了人,反而好心办坏事,对方已认出了她,遥遥招手。 “郁姑娘,还未入睡呀!” 郁晚疾步上前,“是呢,白日睡得足了些。婆婆您怎么也还没睡呢?” 宋婆婆面上笑呵呵的,“我已经睡了一遭了,起来添些炭火。你若不着急回家,进来烤烤火吧?老婆子牙口不好,做的年货都没人帮忙吃,白白放糟蹋了。” “诶,好嘞!多谢婆婆!” 郁晚在宋婆婆家待了半个时辰,老人家想来常日寂寞,有了个说话的人便舍不得放人走,拉着她天南地北地聊谈,到后来脑中昏昏沉沉、眼皮上下打架,嘴上还念念有词。她劝了好半天,总算将老人劝回床上,自己带上门出来。 顷一踏出炭火屋,外头的凉气嗖嗖往衣缝里钻,冻得郁晚一阵激灵,身子下意识蜷缩起来,本就坐得懒散的骨头越发酸麻,身子里头热乎外头冷,十分不是滋味。 郁晚走了一段路,突然就生出几分技痒。 自打她受伤,已有两个多月未使过轻功,平日遮掩自己的武艺,都是与常人一般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路,忽然就有些想过过飞檐走壁的瘾,顺便也能松快松快身上被冻僵的骨头。 她在原地站定,转着头朝四方看,耳朵也留意听着,烟花爆竹声和人声都已停息,只剩她自己的心跳与呼吸声。 郁晚面上露出笑意,脚一点就掠上屋脊,如夜燕般在檐上浮跃而过,屋顶下熟睡的人正入酣梦中,无人察觉到这除了带动的风声、近乎于无的动静。 许是憋闷太久,到家的短短两里路远不够满足郁晚,她向来顺应自己的心意,未进门回到家中,而是又旋身融入夜色。 她选了个人迹稀少的方向,放纵自己踏着风在夜里拂掠,一时纵情,约莫行出五里地才停下,落脚处是片已收割、尚未播种的空稻谷地。田里堆落着稻草垛子,庄稼人收割后将秸秆码放起来,待家中有需要时背回去盖屋顶、或者垫家畜的窝圈。 此处离最近的住宅也有小半里地,周遭乌漆墨黑、伸手不见五指,郁晚歇了几息,正欲再提腿返回,突然听见一男一女的模糊声音。 她脚下一顿,难言地皱脸,莫非她这么不凑巧地撞上别人的风流韵事? 正要悄无声息地走人,那方声音又传来,郁晚眉间一凛,眼神凌厉,压着动静往那边过去——虽听得不分明,但两人明显在激烈争吵。 “想死我了!美人儿,快让老子爽爽!” “滚!救命啊!放开我!混账!王八蛋!” “啪”地一道掌掴声响,女子被捂住嘴,再无法大声呼救,而那男声依旧不干不净地辱骂: “你这破鞋!又不是没被男人搞过!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装什么贞洁烈女!有本事你就去报官!我花钱找什么样的姑娘没有?你等着看别人信我强奸你一个寡妇,还是你蓄意勾引,图我钱财不成便反咬一口!就算你有本事将我弄进去,只要我不死,等我出来有你好果子吃!荣衣行在这儿,你糊口的根就在这儿,能跑到哪里去?你女儿再长几年也是我的哈哈哈哈!” 冷风无声掠过,女子绝望地哭着,幽静的夜里响起裂帛声与男子狰狞的笑声。 郁晚浑身都因愤恨而颤抖,攥成拳的手背青筋暴起,牙快要咬碎。一股滔天的暴戾与仇恨自胸腔涌起,直直冲入脑中,烧尽她的理智。 漆暗的夜里,她的眼中漫上嗜血的红——女子的声音是袁姑娘,男子的声音是何峰瑞。 脚上踏出一步,“咔”地一声脆响。 稻田里凹凸不平、纵横交错分布着些小土沟,这些土沟接了雨水或露水,夜里严寒,便冻结成手指粗的冰凌。 郁晚垂下视线看一眼,俯下身。 “袁煦儿,你说说你这般的妙人守什么寡,我都说了愿意纳你做个八房,往后我们就光明正大,哪需我费这般大劲儿,我也不想对你动粗,谁让你...呃!” 何峰瑞说话的声音掩盖了一道极为尖厉的破空声,一根冰凌带着千钧之力自颈后穿透他的喉咙,他身上一僵,两眼暴突冒红,箍在袁煦儿腕上的手颤巍巍捂向自己的喉咙,口中漫出带沫儿的鲜血,淅沥沥地顺着嘴角往外涌,他整个人一抻一抻地抽搐,摇摇晃晃往下倒。 袁煦儿惊魂未定,眼见何峰瑞要朝她压过来,她尖叫一声,本能地伸手去推,对方一碰便直挺挺地朝后倒下,“砰”地一声闷响,一动不动。 他死了。 袁煦儿回过神来,拢着衣服连连后退,腿脚将他蹬得更远。她怕死人,可何峰瑞这样的人比死人更可怕。 她一脸苍白,身上止不住地发抖,眼前一片幽暗,看不见也听不见。 那个人是谁,那个人在哪儿。她惊慌地转着头看。 “你走吧。”一道粗沉的男声响起。 袁煦儿被突然发出的声音吓得猛地一抖,反应过来,就地连连磕头,“多谢恩人!多谢恩人!” 她踉跄着朝家的方向跑回去。 待脚步声远得听不见,郁晚自稻草垛子后走出来,冷眼看向地上的死人。 已过子时,万物敛声,闵宵站在檐下,焦急地往巷道里张望。 他方从书房出来,去到卧房才发现床榻上没人,被褥底下一片冰凉。郁晚没按平时的时辰睡觉,且已经很久没有回来。 就在他等不及,打算挨个去郁晚平常串门的几户人家询问时,视线所及之处,一人踏着灯笼投下的光自巷尾缓缓走过来,口中吐出腾腾的白雾。 闵宵面上一喜,连忙迎上去。 “闵宵!”郁晚也看见了人,遥遥招手。 “郁晚,你可算回来了,你去...” 闵宵话至半路,突然没了声音,他背着光,面上神情看得不太分明。 “我去宋婆婆家了,在那儿待了半个多时辰,老人家一个人住,孤独得很,我陪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她牵起闵宵的手往家走,“你怎么出来了?” 闵宵手指蜷了蜷,任她牵着,没有回握。 “我去休息,发现你不在卧房,便出来等。”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郁晚偏过头去看他的脸色。 闵宵对上她的视线,深深看她,“郁晚,你只去了宋婆婆家吗?” 郁晚面上微不可察地一顿,而后皓齿齐露地笑出来,“是啊!时间不早,别人家都睡了,只有宋婆婆恰好半途醒来,出门倒炭灰和我碰上,她很喜欢我,拿了好多年货款待我!” 闵宵偏过头,声音虚渺,“那便好。” 冲突 “你听说了吗?咱们这儿死人了!”荣衣行的小厮方哥儿搡了搡交好的绣娘阿梅。 “早些时候隐约听人提过。”阿梅压低了声音问:“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吗?” “我认识的一人去那地方亲眼见了,我听他讲了一耳朵。”方哥儿端起讲事儿的架子,面上绘声绘色道:“西边曹家庄附近不是有座桥嘛,桥下头生了一片水竹林,那竹子大都只有手指粗,谁人家有需便自己去砍,做篱笆呀编簸箕呀,砍完以后就只剩个桩儿,你想想,那又尖又细的,可不就跟锥子似的锋利嘛。” 方哥儿捏着指头比了比,给她看那水竹有多细。“何峰瑞不知怎的从桥上掉下去了,哎哟,就那般不讨巧,刚好砸在那些竹桩上,脖子啊脸上全是扎穿的血洞,啧啧,那叫一个惨不忍睹!且眼下还未到春耕时节,那方去的人不多,无人留意到桥下,也不知他在那处泡了多久,都泡胀了,让鱼啃了些皮肉去。一老丈昨日去田里背稻草,闻见腐臭才寻过去,险些给他把魂儿吓没了!” 阿梅听他的描述,脑中冒出那副场景,瞬时一阵皮麻,皱着脸撮胳膊,“让他平日作恶多端,恶有恶报!” “谁说不是呢!”方哥儿连连感慨。 “阿梅!张夫人那件定做的衣裳裁好了吗?”绣娘柳儿问。 阿梅懊恼地一拍手,“唉!我给忘了!煦儿姐姐告了六日的假了,这几日分担她的活计,反将我自己名下的给忘了!” 她匆匆忙忙上三楼去赶工,方哥儿没了人说闲话,也准备去找些事做,一回身正对上柜台里东家的目光,直直看着他,他身上一震,只当偷闲被抓了个正着,埋着头仓皇走开。 郁晚的眼睛虚虚飘飘的没落个实处,看似盯着某处地方,实则心思全然不在眼前。昨日有人找上她,上来就叫她的名字,递给她一封书信,说是郭小安给的。 她感叹一句这等传信方式还真是郭小安的行事作风,当下拆了信来看,他写道吴老三十有八九在羲州的月远县,能探到的最近年份是十一年前,有人曾遥遥见过他一面。 自从昨日收到了信,郁晚便一直心绪不宁。原本她执着于找吴老三是想问问当年的真相;再者,他是爹娘生前亲如家人的挚友,她想去拜访一番,看看对方近况,若需帮扶她也好出手,顺道可以问问爹娘年轻时候的事迹。 可眼下,当年的事情已经水落石出,还有去见面的必要吗?二十年过去,她贸然找上门,对方可会觉得被打扰?她是那场抄家中的漏网之鱼,也不该宣扬得让更多人知晓郁家镖局主家的女儿还活着... 她的内心已两厢撕扯许久,扪心自问,她是想去见上一见的。 唉声叹气一下午,浑浑噩噩间便到了放工的时辰。 郁晚到家时发现主屋的门开着,正惊喜于闵宵竟然在这般时辰从书房出来了,两步并作一步地往屋里跑,甫一踏进门,三个身着官服的差役同时转过脸向她看来。 郁晚一怔,笑容凝在脸上,心里阵阵发凉,下意识朝闵宵看过去,他端坐着配合审问,一双眼眸黯淡无光,没有温度地看着她。 “这位便是另一位住户郁姑娘吧?”为首的官差问。 郁晚僵着身子行礼,“几位官爷好,我是郁晚。” “别紧张,我们来问问情况。”那官差露出个安抚的笑。 郁晚心里松懈几分,原来只是盘问,还以为...已经查到她头上了。 她如往常待人般带上笑,“官爷请问,我定知无不言。” “你刚来这处,原是哪里的人?” “原是廊州人。” 官差闻言一咂舌,感慨地摇摇头,“廊州近些时候也不太平,数月前有个县官遭了黑手,这凶犯当真猖狂,连官员都敢杀!此事闹得不小,我们这处都有耳闻了。” 说完一时无人接话,他看向这女子,见她半垂着眼睛,脸色僵白,只当她见到当官的紧张害怕。 “这两日有一事传得沸沸扬扬,你当是知晓的吧?”他意有所指看闵宵一眼,这公子成日在家用功,竟是到他们上门才听闻此事,当下怔愣许久,问话也时不时走神。 “听闻有位何公子去世了...” “正是。我们只是惯例询问,并非定性罪责,故而你不必紧张。”他又问:“最近十日你去了哪些地方?” “每日在荣衣行和家中两头来回。” “元宵节当天呢?那日该是休沐吧?” 郁晚佯装回忆片刻,看着对方眼睛道:“白日去了几位邻居家,晚上与闵宵一同去主街逛了灯会,回家后因外头吵闹睡不着,我又出门散步,恰好碰上邻居宋婆婆,去她家里坐了许久。” “你待到何时回来的?” “子时前后。宋婆婆孤家寡人,有人陪她聊天她很高兴,拉着我聊了半个多时辰。”她一顿,眼里带上恳切,“官爷,我知晓我们刚来不久便碰上这等事,定是脱不了嫌疑,但闵宵平日足不出户,我有铺子的人和宋婆婆可以作证,我们都是清白的,还请官爷为我们主持公道!” 官差摆摆手,“莫担心,我已经说了,并非是来问责。”他叹一声,“何公子这案子,大抵是他自己踩空掉下去的。” 郁晚似是听不进话,闵宵也惜字如金,见自己三人将年轻小两口吓得这般严重,官差们对上一眼,一致决定趁早离开。 “情况我们都了解了,多有叨扰,还望见谅,两位请安心。” 郁晚送人出门,临到对方离开时她又开口:“几位官爷,我和闵宵本就只是旅居此地,并未打算长住,眼下发生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我们有些忧心,许不久便会离开此地,到时...可会将我们视作畏罪潜逃?” 官差宽慰地摇头,“姑娘不必担心,我们未将你二人当做嫌犯,来去皆可由你们自己主张。” “多谢官爷。” 郁晚目送人走远,关上宅门,一转身正对上立在廊下的闵宵。 暮色渐浓,尚未点上灯笼,模模糊糊看不清他的脸色。 郁晚脚下发沉,外间的凉气将她冻得手脸青白,面上僵住一般提不起笑。 她缓缓走近,喉间有些干涩,“闵宵...” “你对我说谎了吗?”闵宵声音里透着冷意。 “没...”郁晚下意识否认,可她不想骗他,“我...” “元宵那晚,我闻到了你身上的血腥气味。” 闵宵一锤定音,她再无狡辩的余地,垂着眼没说话。 “郁晚,为什么...”他声音轻颤,拳握得极紧以压抑内心排山倒海般的波动,“你分明说过以后不再做那等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现下盛世太平,即使是江湖人也受官府律法管制,无人可以动用私刑取人性命...” “我杀他,是因那晚碰上他在强暴一女子。”郁晚觉出眼热,眨眼将泪意忍下,“他行径那般恶劣,该死。” 闵宵一怔,心间漫上酸涩,“你可以用其他办法,制止他,再作为证人将他送进牢狱。” “他那等有钱有势的人,若得官府庇护,遭殃的又是那受害女子。况且,待他出狱,那女子又要落入魔爪,这等人只有死了才能让人安心!” 闵宵看了她许久,颌骨绷得极紧,努力放平语气,“你说的不错,他该死,但这事不该由你来做。郁晚,这是官府该管的事,你动用私刑一旦被发现,罪责便要落到你身上,你要为了一个渣滓付出惨重代价,这于你不值;官府的职责未落到实处,你做了惩恶之事反要被刑罚,这于你不公。世间有太多难平之事,你管不尽,眼下尚未被怀疑,但难免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到时便只能亡命天涯。再有,一旦私刑被滥用,律法作为评判的准绳失去效用,便会有恶人趁机浑水摸鱼,他们杀了好人还要声扬自己是正道,到时秩序大乱,受苦的又是势弱的百姓...” 闵宵看着郁晚的脸色,心里越来越沉,压得他难以喘息,剩下的话再说不出口。 她蹙眉看他,眼里已变得疏离,声音冷淡,“我早说过你我不是同路人。你看重律法维护的秩序,我以是非对错作为善恶准绳,律法管不到、杀不死的人,我觉得他们该死便会杀了他们。我半分不后悔杀了何峰瑞,再来一次我照样会杀了他,这便是我这等江湖人与你的不同。闵宵,手上的血可以洗净,但手上的人命洗不净,我的过往于你真的可以既往不咎吗?” 她说完便转身作势出门,闵宵仓皇攥住她的手,心上有些慌,“你要去哪儿?” 郁晚没有回头,“今晚我回荣衣行歇息。” “不行!”闵宵将人往回拉。 郁晚手腕一挽便挣脱出来,退开距离与他对峙,“闵宵,我让你失望和生气了不是吗?你在良家长大,其实接受不了我动辄杀人绑架、违法乱纪;同样,我是江湖人的习性,我以为我可以改,可以和普通人一般本本分分过日子,但当见到那等恶行,我发现我依然想杀人,我改不了,现在我也不打算再勉强自己改。往后你做官,若我杀了人,到时你要怎么面对我?” 闵宵眼里蕴着水汽,青白的指尖深深陷进掌心,嘴唇一开一合却没发出声音,他一时回答不了她的问题。 郁晚看着他苍白的脸,冰冷的风好似吹进她的胸腔,冻僵她的肺腑。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们先各自冷静吧。” 漆暗的夜幕黑压压地笼罩下来,不是逢年过节的日子,巷道里没有亮起照明的灯笼,只能隐约看出地上青石砖的轮廓。 郁晚在暗黑里走着,冷风掠过,有些迷了眼,她下意识伸手去揉,手掌捂上眼睛突然一顿。她停在原地,怔怔看着掌心的湿润,后知后觉自己已满面都是泪痕。 酒馆打烊在即,临了来了位失魂落魄的女客官,颇豪气地掷出一锭银子,“来两坛店里最好的酒。” 梦醒 郁晚醒来时一身冷汗,她紧紧盯着上方的床帐,急促地大口呼吸。 她梦到自己东窗事发,官府派了几百人追捕她,把她逼到死角,打断双腿关进牢里,她明明已经将罪行全盘托出,他们还是认为她有所隐瞒,所有刑具都在她身上过了一遍,最后判她斩首。她被拖上断头台,浑身血淋淋,头发蓬乱,全然看不出人样。她被按在砍头的木墩子上,那墩子就跟厨子剁鸡剁鸭用的是一样的,血渗进木头里染得黑红,上面还粘着红色的肉沫子和骨头渣,又腥又臭,呛得她想吐。但很快她也要在上面留下她的血、肉沫和骨渣。 “行刑。”监斩官将斩首令牌扔下来。 她一听那声音,急急抬起头去看,可还没等她看到人,刽子手的鬼头刀就砸下来,她一阵天旋地转,滚得头晕眼花,待停下来,她看见自己的身子没了脑袋,软趴趴倒在地上,漫出一大滩鲜红的血。 她又想起那监斩官,头发遮了她的眼睛,她下意识想拨开,发现怎么用劲都抬不起手,她忘了自己已经没身子了,于是她将就着从乱糟糟的头发缝隙里往外看。一对上那张脸,她立刻流出眼泪来,但她感受不到心痛,因为她的心脏在下半截身子里。 闵宵面色铁青,冷冷看着她,眼里再没有半分怜惜和爱慕之意。 以往从噩梦中清醒时,郁晚会感觉心里一轻,叹一句:还好只是做梦。 但这回她久久回不过神,她忘不掉梦里闵宵的眼神,感觉预见了自己的将来。 等到身上的颤抖平复些,郁晚翻身起床,头一抽一抽地刺疼,脚下虚颤发软,她只能先坐在床沿缓和。 桌上倒着四个空的土陶酒坛,她那锭银子远远不止能买这些酒,但她没要找零,若是抱得下她还会多拿几坛。 原本她打算去荣衣行住,但那时已经关了门,她便找了家客栈,一个人喝了四坛酒。喝的时候只觉畅快,不多时酒劲上来,又热又晕又想吐,她难受得睡不着,抱着空坛子哭。 想到此处她摸了摸枕头底下,掏出来郭小安写给她的信,上面的有风干的水痕,将字晕花,那是她太过伤心落下的眼泪。 昨晚情绪最浓时,她险些连夜离开献州去羲州找人,但那时也不知是自欺欺人还是什么,她跟自己说:你喝醉了,待明日白天酒醒后再上路吧。 现在酒醒,她便骗不了自己。虽然郭小安将寻人的范围缩小到一个县城,但在少说有十来万人的地方,岂是一朝一夕便能将人寻着的。她昨晚没走,说到底是放不下某个人罢了。 郁晚身上好受了些,趿着鞋去开窗。 凛冽的冷风灌进来,让她精神一抖擞,身上瞬时舒畅了几分,屋里沉闷的酒气也淡下来。 今日是个阴天,云并不厚,但不见日头,冬日绿叶落尽,更无繁花,到处看着灰蒙蒙的,萧索又凄凉。 郁晚在窗边站了许久,脸都吹得僵麻,她长长叹一口气,转身出了客栈。 眼下已近黄昏,她要趁着荣衣行放工前去找云娘给她留个门。 “东家,您可算来了!” 楼下的小厮见着她便两眼放光,脸上分外热切,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但他又没说,郁晚也没心思问。 “云娘在哪儿?”她问。 “掌柜的在三楼,您快上楼见她!” 看来真有事,还是需让云娘亲自跟她说,他怕说错话得罪她。 郁晚心里猜到七七八八,大抵是闵宵来铺子里寻过她。 “郁姑娘。”旁侧一道女声叫住她。 这铺子里的雇员都叫她东家,除了一位先前就认识的人。 郁晚心里一动,欣喜地看过去,“袁姑娘,你今日回来上工啦?” 她不动声色地将人上下打量一遭,袁煦儿消瘦了些,那晚定受到惊吓,外加许是面上还带了伤,这些天一直在家休养,给的告假由头是女儿生病。 “是啊,我今日上工呢。”袁煦儿面上温婉笑着,这笑看着不似作假,比起她之前眉间隐约带着的愁绪,现下是真正松快的笑。 郁晚闷胀的心得了些慰藉,“那便好。” 和袁煦儿寒暄一番后,她去里屋找云娘道明来意。 云娘见着她也是与那小厮一般的激动,“东家,可算见着你的人了!” 郁晚有气无力地牵一牵唇,“有什么事你便说吧。” “早晨上工的时候见闵公子在楼下等您,听铺子里的人说,馄饨摊的老板四更天支摊时就看见他在门口站着,那时还是半夜呢,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他跟我说您昨晚留宿在荣衣行,我们楼上楼下一通好找都没寻着人,白日一整天也没等到您,大伙儿都急得不行,更不论闵公子了。他丢了魂似的到处寻人,隔一个时辰便来店里问一番,已经消沉得不成样,您快回家和他报个平安吧!” 郁晚又游魂似的从荣衣行飘出来,云娘那一番话,说不动容是假的,但她心里依然空空荡荡。 她昨晚喝酒时想了许多,想她与闵宵的过往、当下、以及将来。 初始时已经预料过会有如今的局面,但大抵是与闵宵相伴的滋味太过美妙,明知这份情可能会结苦果,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尝了,且从未觉得后悔。 闵宵确是她真心爱恋的人,但眼下分歧已摆在明面。她本性难改,如对闵宵所说,往后碰见该死的人她还是会杀。她再清楚不过,如此这般,她和闵宵分道扬镳便是迟早的事。 但到底是“迟”还是“早”? 迟些虽能多享相伴之乐,但拖得越久便陷得越深,往后断开许是要尝更浓的伤情之苦;早些断开...眼下便是正好的时机,往后还会有许多个“何峰瑞”引起的争端,还不如在第一回时就将纠葛斩断,好过沦落到相看两相厌的地步。 在客栈时,她倾向“早”的决定,故而回到荣衣行住而非回家,打算过不久时日便启程去羲州。但眼下,云娘的话让她又走了出来,踏上回家的路。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决定,只是想回去见一见闵宵,让他不要着急。 街上熙熙攘攘,人声热闹,都与郁晚无关,她只囫囵看路。直到视线虚虚扫过某一处时,她轻飘飘的魂魄瞬时归位,拽着她的心脏直直下坠,头顶的天不知何时浓云翻滚,沉甸甸地朝她压下来。 她瞳孔震颤,难以置信般猛地看回去,正对上一双阴鸷的眼睛—— 符松蒙,他来献州了。 凉意顷刻自心脏喷涌向全身,比呼啸的寒风还凌厉,将她封冻在原地,腿脚僵木得迈不开。她的心极快地砰撞,仿佛要破开胸腔,声响震得耳朵发麻。 她曾以为她不怕事、不怕死,但昨夜的梦里她分明怕得很,眼前的符松蒙她怕得更很,不过是因着她以前没被抓到过把柄才那般嚣张。 那三位官差的话浮入脑中:廊州一位县官被杀的事已经传入献州。 符松蒙动了,他朝她走过来,他是不是带着官府来抓她了! 郁晚浑身一震,险些慌不择路地要飞檐走壁以摆脱他,电光火石间她压住了身上的动作,她不能这般招摇让街上的人都注意到她。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当机立断,转了方向朝迂回繁复的巷道中去。 一到人少的地方,她便放开手脚开始狂跑,待跑出数丈远,她突然发现自己习惯性往家的方向去。 不能把符松蒙引到家里,不能让他知道她与闵宵的关系,否则闵宵会被牵连,不仅入仕无望,还会有牢狱之灾、性命之忧。 郁晚脑中极快动着,腿脚已转了方向。 她身上没有带着匕首和软剑,如若今日符松蒙追上了她,她只能赤手空拳和他硬碰,他刀法强势,到时恐怕真是凶多吉少。 思及此,她又开始后悔,那日真该杀了他! 郁晚不休不止跑了一炷香的时间,一路跑出十几里地,最后翻进一家农院,躲进码放了稻草的阁楼。 * 暮色浓重,今夜月光暗淡,举目只有房屋与树木的憧憧黑影。 一道近乎于无的落地轻响,而后人身浮跃于屋脊间,带起凌厉的风声,呼啸而过。 郁晚怔怔立于院子里,廊下没有亮起灯笼,屋门紧闭,听不见半分声响,闵宵不知去向。 她的心突然泛起一阵绞痛。 会不会符松蒙已经查到闵宵身上? 寂静与昏暗让心间的恐慌更甚,她忍下眼中干涩,一把推开门,从箱底翻出夜行衣套上,将匕首与软剑佩好,不过几息之间,她从安分驯善的良家女子又变回那个彻头彻尾的杀手。 郁晚眉间戾气横生,她要去县衙探看一番,如若他们真将闵宵带走,还对他刑讯逼供,她便将他劫出来,再去取了符松蒙那条本就是她施舍的性命。 方走至庭中,忽闻门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她身上先是一紧,又很快松懈下来,心间密密麻麻泛起酸涩,膨胀得快要满溢出来。 宅门打开来,映出一道近乎形销骨立的身影,分明只有一夜一日未见,却恍如隔世,他好像瘦了许多,让她觉得陌生。 闵宵踏进门中那一瞬,荒芜的心突然生出血肉,他尚未看见人,但好似听到了满院草木的低语:她回来了。 郁晚伸开双臂接住向她疾步而来的人,她被勒进一个熟悉的怀抱,鼻间嗅到他身上好闻的气息,她沉溺又贪恋,眼泪在脸颊留下湿痕。 “郁晚,你回来了。”闵宵声音干哑带颤,浑身绷着,极力压住手上的力气不将她弄疼,唇中喃喃重复着,“你终于回来了。” 她轻轻“嗯”一声,“我回来了。” 他没有过问她为何一身夜行衣,她要去何处,她要做什么。他们如往常一般,一起吃饭,一起相拥而眠。 灯烛已熄,床帐内漆暗幽静,郁晚听着耳畔的心跳与呼吸,眼眶热着。 “闵宵,有人找过你吗?” 闵宵知她指的是官府的人,“没有,不必担心。” “离开这里吧,不一定非要离开献州,但至少去到一个人们不认识你我的地方。” 闵宵轻轻抚她的脸,“好。” 郁晚将脸埋进他的胸膛,闻嗅他身上的味道,声音有些闷,“闵宵,你是不是很累?” 她明知故问,他昨日半夜去荣衣行等她,今日白天又找了她一天,吃饭时她便看见他一脸困倦与疲惫。 可是,她想任性与放纵一回。 闵宵正要开口,又突然一顿,他胸前的衣襟被蹭开,湿热的吻落在肌肤上。 “闵宵,我想要。” 他轻笑着去寻她的唇,“好。” 情浓之时,他覆在她身上起伏,一遍一遍吻她湿润的眼睛。 “郁晚,我们成亲好不好?” 心脏被浓郁的酸涩裹紧,化作眼泪汹涌落下,郁晚苦笑着问:“往后怎么办呢?” 往后他做官,她杀了人,怎么办呢? “往后你雇我给你经营铺子。我在闵祥安手下做过半年,一应事务都已经熟悉,做事也算妥当,你雇我,每月给我发二两银子即可。” 郁晚故意揶揄,“这般实惠?不考功名了吗?” “不考了。” 她捧住他的脸,认真看他的眼睛,“闵宵,入仕吧,我希望这世道多一些你这样的人做官。” 闵宵不置可否,又追问:“你答应我的求亲吗?” 郁晚久久看他,手指轻轻勾勒他的眉眼,半晌,唇边牵出一抹情绪不明的淡笑:“我明日答复你。” 比武大会 月远县陌桥镇,聚福客栈里饭菜溢香,酒盏半空,十数人齐聚一堂攀谈正酣。 一尖腮男子面上唏嘘,“昨夜镇西风鸦苑那片发生一起惨案,有个姓孙的男子遭了黑手,眼珠让刀割破了,下身的子孙囊让人生生踩碎,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行人事,十有八九是落下残废了。啧啧,新岁大吉的关头,当真触了霉神!” 他对面的络腮胡男子脸上一皱,咧着嘴嘶嘶吸气,“哪路人下手这般狠?我光听着都觉下身疼得不行,手段忒毒辣了些!” 尖腮男子摇头,撇嘴哼笑一声,“谁知道,没准儿招惹了哪个吃人的母老虎,让人讨情债了呗。所以说啊,找女子的时候还是得睁大眼睛,好好挑那些贤良淑德、温柔小意的...” 他话还没说完,“砰”地一声瓷盘落在桌案上,荡出来几颗花生米。 “掌柜的你这德行是如何开得客栈的!”尖腮男子叫嚷。 “你管我怎么开客栈的!我在此处开了快三十年的店,轮不上你教训!反倒是你们两个外地人,半分不了解内情便瞎乱说话,让老婆子都看不下去!” 周遭用饭的人闻声都朝这桌看过来,方才那两人说话未压着声音,旁的人明面上不显,暗地里都竖着耳朵听得新奇。 眼下掌柜的这般说,他们都想知道到底是何等内情。 “掌柜的,说来听听!”有人起哄。 “是我多嘴,您说说。”尖腮男子讨好地笑,擦了擦板凳摊手请人落座。 成暗玉是个豪爽性子,这一堂的人都是些外地人,知道他们想听,便不打算藏着掖着,掸一掸袖子,一撂围裙,不见外地在板凳上坐下。 “孙耀堂才不像你二人口说的那般纯良无辜!”她指着尖腮和络腮胡谴责,“他一直是陌桥镇的老鼠屎!” “哎哎哎,掌柜的,吃饭呢。” “掌柜的,别管他,您继续说。” “他这人好色至极,年轻些的时候一得闲便去县里逛青楼,将家底都败得干净,后来穷得逛不起,便想方设法打镇上姑娘的主意。他曾将一姑娘堵到暗巷里,险些得逞,好在被路过的人发现,将他扭送到县衙,关了一年多才出来。出狱后他安分些,但色心不死,开始偷姑娘家的亵裤小衣,到处说是人家姑娘赠的,污人清白,妄图真有女子被迫委身嫁与他,他也为这事进过牢,但自然关不久。他再次出狱后便越发无赖,出门遇上个姑娘就跟着人家走一路,眼睛将人家从头盯到尾,猥琐至极。 不少姑娘受他的害,性子烈些的将他告去衙门,他一梗脖子,说:‘这路是只能你们姑娘家走?眼睛长在我身上,我想看哪里就看哪里。你若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若是看人几眼便要被告官,那我也要告你看了我!再说,你们姑娘家打扮得招枝花展出门,不就是想让男人多看几眼?也就是嫌我穷,若是被哪家富贵公子看上,你们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既然不想被人看,你们不出来抛头露面不就好了!’ 这是他的原话,因着他只拿眼睛看、或者嘴上说几句调戏的话,但吃了教训再不动手,县衙也拿他无法,反倒是有数位替自家女儿出头的人因打了他进了牢狱。镇上的女子苦不堪言,谁人都逃不开受他一份气,却只能眼看着他小人得志。忍气吞声这些年,他孙耀堂终于遭了天谴,分明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儿,却让你二人说得他甚是无辜一般,怎的叫我不气?” 尖腮男子听得咂舌,歉然道:“原来他是这么个人,确是我无知多言。”他又好奇问:“那您可知替天行道的人是谁?” 成暗玉摇头,“陌桥镇都是些安分守己的平头百姓,哪个敢做那般事,倒是这几日要去丰梧县的江湖人不少。”她意有所指地转一遭眼睛,“许是,那位义士就在你们其中呢!”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连连摆手,“别看我,不是我,我虽走江湖,但不干那触法的事儿!” 有人故意打趣,指着别人问:“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不是我!” “别瞎说!” “...” 成暗玉跟着打笑一番,起身盛了碗汤往楼上去。 “笃笃”两声,不多时房门打开,面前的女子睡眼惺忪,成暗玉歉然笑道:“郁姑娘,吵着你了?” 郁晚连忙摆手,“成大娘,不必在意,是我起晚了。” 成暗玉将手里的汤递过去,“今日店里人多,煮了不少大骨汤,给你送来一碗尝尝。” “谢谢大娘,您进来坐坐。”她邀人进屋,一同在桌案前落座。 郁晚喝汤,成暗玉笑盈盈看着,不经意打眼看到了大敞的窗子,便问:“姑娘睡觉忘记关窗了?这么冷的天可别受凉。” 郁晚面不改色,“不久前刚打开,透透气。” 实际上昨夜她回到客栈后擦了匕首上的血,屋里腥气重,她开窗通风了一夜。 成暗玉会意,又道:“这两日店里江湖人多,姑娘下楼注意些,若是有什么冲撞,只管跟大娘讲。” 郁晚纳闷,“今日才正月初三,不该在家过年么,怎会有这么多人到客栈来住?” 她话出口才想起自己连除夕都是在客栈过的,许是当她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这位掌柜的对她关照有加。 “他们要赶去参加丰梧县的比武大会,听闻今年擂台设在流襄镇,就在陌桥镇以南,我家客栈正在顺道上,故而住宿的人不少。” 郁晚随口道:“这般近。” “是啊。原本流巷镇也是划在月远县的地界,但因着它恰好地处河对岸,与丰梧县的镇子离得更近,前些年就划到丰梧县去了,地界看着规整些,也方便官府管理。” 郁晚闻言一怔,话有些急,“流巷镇原本是月远县的地方?” 成暗玉不明所以,“是啊,八九年前才划给丰梧县的。” 郁晚垂下脸继续喝汤,平淡道一句:“这样啊。” 实际上她的内心已掀起滔天波澜,捏着勺柄的手指紧得发白。 四年前郭小安在给她的那封信中说,有人十一年前曾在月远县见过吴老三,为此,这四年来她每年都花数月的时间待在此处,挨个镇子、村庄里找人询问,数不清翻过多少座山岭,记不得兜兜转转多少回,就差翻开地皮一寸一寸寻人。 但直到今日她才知晓八九年前月远县有一处地方划给了丰梧县,若吴老三恰好在流巷镇,她连地方都寻错了,怎么寻得到人! 郁晚气得磨牙,也不知这气该撒到谁头上,最后一想,都怪郭小安! “大娘,那比武大会是怎么回事?镇上让办比武大会?”这岂不是在官老爷眼皮子底下打架斗殴。 “奉运镖局主办的,定是得了县衙准允。比武也并非是要拼个头破血流才罢休,奉运镖局有自己的一套法子。参加比武大会的武人先行报名,奉运镖局安排人筛选出前一百名功夫上乘者,这些人才有资格上擂台。擂台由两位武艺高强的镖师镇守,只有功夫得了那两人的认可才能拿到银钱,通过头一轮可得十两,通过第二轮再得二十两,每届大会都有五六十人能拿到银钱。故而身上有些功夫的人都愿意去试试,能拿三十两最好,十两也算得丰厚,实在比不过也不亏损什么,就当与高手过过招。” “这镖局给钱还挺大方。”郁晚感叹一句。 “奉运镖局已是羲州最大的镖局,在十四州也算小有名气,经常需要走货的商贾应当都知晓一二,这些钱于他们不算多,况且,他们经常通过比武大会替自己招揽武艺高强的镖师。” 郁晚面上听得津津有味,仿佛全然置身事外听个乐子,实则心里已拿定主意,她要去一趟流巷镇。 * 原本郁晚来流巷镇是为了寻吴老三,可无头苍蝇般找人问了几日后,没找到半分线索,与她在月远县寻人时无异,正在她烦郁之际,机缘巧合下碰见奉运镖局的比武大赛报名摊位,那日恰好是截止日,她想了一想,上前报了名。 奉运镖局生意做得这般大,接触的人必然广,若是她能认识镖局里的人,对方愿意帮她问上一句的话,可比她自己漫无头绪地找要省时省力得多。 报名的人当场收到一份入场纸券,上头写了初筛地点、时间和出场顺序。 初筛的时间定在正月十一,也就是三天后,郁晚分在一个叫西道场的地方,第一百一十二位出场。 郁晚在初筛当天去得晚,西道场地方不大,看起来像是一处集中晒谷子的地方腾了出来用作比武场地,她到时已经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除了看着像练家子的,还有不少当地人来看热闹。 西道场上有两人正在过拳脚,一人偏矮瘦、年龄近五十,两手做鹰爪状,出拳还算利落,但力度弱了些;另一位一看便知是奉运镖局的人,身着镖局统制的衣裳,正当壮年,体型彪悍,拳拳带风,在这场比试里处只攻不防的上风地位。 “大哥,比到多少号了?”郁晚前面站着一位戴斗笠、周身江湖派头的中年男子。 “第三十八位了。”他答。 “过了几位?” “七位。” “也不算多。” “四个场地,四百多号人,只选出一百人上擂台,自然不会太松泛。”他瞥一眼郁晚,“小妹第一回来?” 郁晚点点头,“来凑个热闹。” 男子哼笑一声,“确实是来凑热闹。” 郁晚干坐一上午,初始时还有些兴致,看多了便觉百无聊赖,报名的人里有不少连三脚猫功夫都算不上,纯靠一身蛮力硬拼,奉运镖局那方的人毫不留情,一脚将人踹趴下,而后喊停让人下场。按成大娘所说,奉运镖局想通过比武大会选镖师,自然不会让这等人浑水摸鱼。 到中午时已经比到第八十二位,围在周遭看热闹的人少了许多,有些用午饭,有些午间休息,但比武未停,奉运镖局那方换了个人上场。 郁晚出去找了间饭馆吃了些东西又回到西道场。 “大娘,您可知眼下上场的是第几位?通过几位了?”她又问。 “上场的是第九十六位,通过二十三位了。” 郁晚一合计,她前面还有十六位,四个场地共一百个名额的话,西道场只有两三个通过名额能给了。 日头西移的时候,终于叫到郁晚的名字。 她兴冲冲地上前,路过时留意到看热闹的人面上多多少少有些意外、轻蔑之意,和那戴斗笠的大哥一般作态。 她顾不及管,和比试的对手抱拳行礼,身上起势,只待那一声“开始”便施出拳脚。 按二十五个名额算,排到她这里只剩一个,她势在必得。 比试 初筛加上名册整理总共花了三日时间,第一轮擂台比试定在正月十四,地点在一处叫樟树口的地方,那里已提前置好擂台。 郁晚不出意外拿到上擂台的名额,但过程并不如她想象中那般轻易,若说那镖局的人和别人拆上十招便示意通过与否,和她起码拆了三十招,她几回将那人打得后退回防,底下议论声渐响,对方才喊停给了通过。 她未做多想,只是惊讶这比武大会怎办得这般仓促?像是赶日子似的。 休了两日,郁晚赶去樟树口参加第一轮擂台比试,她这回的出场次序排在第九十位,依旧靠后。 能进到第一轮擂台比试的都是身上有些真功夫的人,自然比初筛时精彩不少,故而看热闹的人更多,还有些不比武但专门前来观看的外地人,当真是围得苍蝇都飞不进去。 主办的人告知第一轮比试为期三天,郁晚被划在第三日。她第一日去远远看了一回,按照规则,第一轮和初筛一致,只比拳脚不能使兵器。那镇守的镖师是个三十来岁的魁梧男子,身着奉运镖局统制衣裳,黑面粗眉,一身腱子肉结实虬起。他虽身形高大,却分外灵活,尤其腿脚凌厉,一旦被绞住,便如巨蟒缠身般难以动弹,让对手立时落于下风。他出拳也甚是狠厉,破空声在数丈开外都听得清楚,光是这般动静便让人胆寒。 擂台比武讲究点到为止,只要镇守的镖师判定对方武艺不错,便给一个通过,而无需分出个输赢才罢休。郁晚看了两场,对那镖师的水准有个了解,便先行回客栈休息。 正月十六这日,郁晚换了套束身便利的衣裳出门去樟树口,报上名号后,主办的人将她领去擂台旁侧候场。 她到时已有二十来人在场,淡淡扫她一眼便将目光落回擂台上。 “大侠,前两日给了多少个通过了?”她问邻座的男子。 “三十九个。” 郁晚心里有数,按五十个通过名额算,他们这一批三十多人至少有十一个名额可挣,她入得二轮当是没问题。 一轮比试比初筛耗时更久,通常台上两人要拆上三四十招。因一轮镇守的镖师固定只有那一位,故而每比五场休缓一盏茶的时间。 轮到郁晚时已是下午的时辰,她上台抱手朝那镖师行礼,对方瞥她一眼,颇为敷衍地点头示意。 主办的人喊一声“开始”,双方便起势切磋。 郁晚能清晰感知到,这镖师对她甚是轻敌,有意收敛了力道与速度。她对被看轻一事心有不满,招式越发强势,七八招过后,对方已被逼得后退了一丈远。 她堂而皇之地站在他的地界,抛去个不过如此的轻蔑眼神。 对方粗眉一竖,头一回被打得急眼,红气腾腾往黑面上漫,他狠狠攥拳,骨骼“咔吱”作响,怒吼一声朝郁晚冲过去。 “小小女子这般猖狂!” 若说这镖师是兼具力度与速度的巨蟒,郁晚则是飞燕。飞燕虽小,但远比巨蟒轻盈灵巧,尖利的喙能啄瞎巨蟒的眼睛。 七八十招过后,镖师明显招架不住,气息紊乱,只能防守而无进攻之力,频频朝主位的方向看——那上面坐着一年轻男子,衣着不凡,举止骄矜,看样子当是个管事的。 郁晚不明白怎的到了她这里通过与否还要看那人脸色,分明先前由这镖师自行判断即可。 后来许是那管事的男子表了态,镖师喊停,不冷不热地道一句:“通过。” 一轮比试在黄昏时结束,主办的人公布了二轮比试的信息。进得二轮比试的共五十二人,比试地点在镇中一处叫八羊台的地方,开始时间为正月二十日,为期四天,每日上场十三人。 郁晚的出场名次恰好排在第五十二位,即最后一日、最后一位上场。 这回她同样提前去探路,在二轮擂台比试的第一日去看了几场。镇守的镖师名为仓牙,是个不到而立之年的年轻男子,长着一副让人...过目不忘的样子。 他的相貌十分稚嫩,圆头圆脑,眼睛小但明亮,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脸颊两侧带着酒窝,看着憨厚讨喜。而他脑袋以下的身子却分外粗犷,身高九尺有余,腰粗腿壮,臂膀上的腱子肉高高隆起,青筋遍布,身形看着有郁晚两倍大。此外,他使的兵器是两只与他外在分外相符的大铁锤,单只都比他脑袋还大,一双近两百斤重,常人一只都难举起来,他抡着一双呼呼喝喝,带风带势,攻守自如。 郁晚咂摸出些事儿来,看来从初筛到一轮比试,奉运镖局的人针对她是因觉得她看着弱不禁风、震慑力不足。 许是因走镖这一行动辄兵戎相见、武力相冲,他们有自己的一套偏好,可这世上不是所有武功都以绝对的蛮力为佳。 郁晚心里有底,悠悠闲闲地回客栈等着。 正月二十四日下午,郁晚姗姗来迟,因这是最后一场,围观的人没了新鲜劲儿,来得远不如第一日多,她在一旁候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听到她的名字。 甫一站上场,兴致缺缺的围观人群开始交头接耳,惊诧者、嘲讽者、轻蔑者皆有。 “她就用那匕首?当小孩过家家呢!一锤就砸成废铁了!” “许是用不上好的兵器吧,给她也是浪费!” “人家都入到二轮了!”总算有一道反驳的声音。 “靠运气呗!也可能...靠女色呗!嘿嘿,都懂!” 台下嗡嗡扰扰,郁晚听得并不分明,但从那些人脸上可以猜出没什么好话。她视若无睹,照旧抱手对仓牙行礼,对方两锤相交与胸前,躬身对她回礼。 她心里生出几分欣慰与意外,真是人不可貌相,总算遇见个讲礼的人。 “开始!” 指令一出,仓牙脸上的憨态消失无踪,神情严肃,目光沉着,一抡双锤率先朝郁晚攻过来。 郁晚手中匕首出鞘,旋身一闪,躲过一锤,另一锤为匕首挡下,“锵”地一声利刃割铁,溅出几点火星子,尖厉的声音激得人牙齿泛酸。 在她左手中的匕首挡下铁锤的同时,右手已五指并立,迅疾出掌。 下方围观的人渐渐止了话头,眼睛落在擂台上打得有来有回的二人身上,个个呆若木鸡、瞠目结舌。 也不知这女子师承何人,竟使了一套没见过的掌法! 她左手握着匕首用于防御,可那带着千钧之力的铁锤岂是小小一柄刀挡得下的,偏偏她的右手同时出掌,及时抵上去消解了铁锤的力道,且以四两拨千斤之法将那力道还到对方身上,打得魁梧的仓牙连退数步。 那掌法甚是怪异,看着轻柔灵巧,却蕴着深不可测的技法,好比扔了一块巨石到深渊里溅起千尺浪,看似声势浩大,实则巨石不仅砸不碎深渊,反而让那既不锋利、又不沉重的水吞没消释。 那匕首虽在眼下是做防御之用,可一旦寻到时机,利刃便是取人性命的凶器;那徒掌既能消解对方的力道,又借力打力暗含攻势。她双手皆看似平平无奇,确是极为克制仓牙这等以力量见长的打法。 “...她是何来头?江湖上有这号人?”有人面上恍惚问道。 双手使兵器的高手不少见,可能做到一心两用、攻防同步的人当真是凤毛麟角,这女子看着不过二十来岁,竟有这等武艺! “未听说过此人,这掌法也未见过,谁创的?” “莫非是她自创的?” “甭管她是谁,你们方才看不起人家,还诋毁人家的,自扇两巴掌吧!”那时替郁晚反驳的人幽幽嘲讽道。 一来一去拆了百来招,仓牙已满头大汗,他这般刮风打雷的大阵仗,竟抵不过对方毛毛细雨似的打法,他越发恐慌,眼睛频频朝主位上瞟,到后头直接给那人打眼色。若是守不住,丢他自己的脸面不说,丢了镖局的脸面可怎么办? 他心绪不宁,脚下的步伐便越发凌乱,让郁晚钻了好些空子,那匕首几回都是她有意收势才没划穿他的喉咙。 主位上的人眉头紧蹙,拳紧紧攥着,给身边的小厮打了个手势,低语道:“去请少堂主来,要快。” 郁晚余光里看见了方才那幕,心知过不久就能出个究竟,便与仓牙慢慢耗着。对方并非有意为难她,只是上头不发话,他也不敢妄做决定,她不让他难做,偶尔放放水,让对方还上几招,以免太难看。 “这回算是碰上硬茬了,奉运镖局若是让人打败了还不给通过,可不止舍不得二十两银子的坏名声。”围观的人开始议论。 “这还是头一回,谁知他们会不会让步,本来能赢过仓牙的人也不多,偏偏还是个女子。” “少堂主来了,看他怎么说!” 来人是位周身肃穆的中年男子,他已看到擂台上的女子,以及节节败退的仓牙,心里猜出是为何事。 “少堂主,仓牙镇不住这女子,您看怎么办?” 他凝目看了半晌,面上阴着,沉声道:“人家远胜我们的人,还能怎么办?废物。” 慕吟面上迟疑,“这...总镖头怪罪下来...” 少堂主道:“义父那处由我担着,总不能坏了镖局名声。” 慕吟心里撕扯许久,觑着他的脸色,又试探道:“那这趟镖,我可招揽她同行?单就这一趟,定不会将女子招进局里,您也知这回觊觎的人定是不少...”他与少堂主对上一眼,目中深沉,“实不相瞒,她是这回比武大会里我见过身手最好的一个,有她在定能更为稳妥,总镖头许是也能忍让一回。” 少堂主微眯着眼叹一声,“既是义父亲自吩咐的要事,稳妥为上。” 慕吟面露欣喜,“这般便好!” 他话落下就给擂台上的仓牙打了个手势。 “停!你通过了。”仓牙抹一把汗,红堂堂的脸上露出个不甚明显的笑,暗自在心里对这名叫郁晚的女子道一声“恭喜”。 郁晚收势,对仓牙回以微笑,行礼退场,方走出不远便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郁晚姑娘,请留步!” 她认出这便是坐在主位的那人,“公子有何事?” “在下慕吟,有一事要与姑娘相商,这边请。” 慕吟带着郁晚进了里间,小厮奉上茶,待只剩他二人,他又道:“姑娘身手不凡,看得我等心服口服。” 郁晚礼貌道一声谢,“公子有事直说。” “姑娘是爽快人。”慕吟便开门见山,“近日我们有一趟镖要走,想问问姑娘是否有意挣笔快钱?” 郁晚心里的疑惑解开,原是着急走镖想趁机招揽些人,这比武大会才办得这般仓促,她不假思索道:“不必了。” 慕吟面上挂不住,“姑娘不如先听听报酬如何?”他自顾自地伸出五根手指,“一趟不过一月时间,给姑娘这个数。” 郁晚瞥一眼,“五两?” “五十两。”慕吟面上得意,等着看对方见钱眼开的模样。 “哦,不必了。”郁晚淡淡道。 “你!”慕吟心火直冒,这女子怎的不识好歹,“你来参加比武大会不正是为了奖钱?” 郁晚摇头,“我来寻人的。公子可认识吴广大?” 慕吟眉间一跳,眸色凌厉,惊诧道:“谁?” “吴广大,人称吴老三。”郁晚见他反应不平常,心里一动,“公子认识?” “...不认识。”慕吟敛去情绪,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的女子,口中喃喃,“郁晚...” 这姑娘姓郁。 郁晚当他叫她,应声道:“嗯?” “你...你找那人何事?” “想见故人一面罢了。”她摆摆手,“若是不认识便作罢,我打算过几日离开这处,故而那快钱于我无缘,多谢公子好意。” 慕吟盯着她,眸光一闪,“若我说认识呢?只要姑娘愿意走这趟镖,我可以帮忙牵线。” 郁晚不耐烦,“你方才不是说不认识?”怎的说话颠三倒四。 “自然有在下的顾忌。”他讨好笑着,“但我诚心邀姑娘入伍,若是姑娘愿帮这个忙,报酬照给,人也帮姑娘找。” 郁晚存疑,不知这人是不是为了拉拢她而撒谎,“我考虑考虑,晚些时候答复。” 与那慕吟分别后,郁晚去领了她名下的三十两奖钱,带着银子往客栈回,在八羊台出口附近遇着一人,对方身形魁梧,一打眼过去很难不注意到。 他遥遥看见郁晚,面上一喜,连忙迎上来。 “郁晚姑娘,在下仓牙。”他露着一口白牙对郁晚笑。 “仓牙公子。”郁晚对这人有好感,是个讲礼的人。 “多谢姑娘在台上手下留情。”仓牙面上羞赧,挠着头傻笑,“姑娘身手当真厉害!我想与你交个朋友。” “是我的荣幸。”郁晚笑道,又见缝插针道:“有一事想问问公子。” “请说。” “你可听说过一位名叫吴广大的人?人称吴老三。” “吴广大...”仓牙面上作沉思状,他口中喃喃几回,不确定道:“实不相瞒,这名字总觉有些模糊印象,可又对不上人,好似在哪里听过...” 郁晚心里一喜,看来那慕吟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吴广大约莫正是在这处地方。她又忍不住埋怨,她怎的这般倒霉,吴老三竟真的恰好住在从月远县划到丰梧县的流巷镇上,害她白白找了那般长的时间。 “那还请仓牙公子有机会帮忙询问询问,郁晚感激不尽。” “没问题,郁姑娘不必客气。”仓牙又问:“姑娘这回可会与我们一道走镖吗?” 郁晚思虑半晌,点一点头,“会。” 既然慕吟的话可信,她便走一趟,早日找到吴老三,了却一桩挂念数年的心事。 走镖 月上中天,清凌凌的银辉覆在万顷密林之上,远远可瞧见仓幽的群山连绵起伏,再往近些,那繁枝茂叶将月光遮得严严实实,林中漆暗幽邃,夜色吞没木枝花草,犹如身处盘古劈开天地前的荒芜乾坤。 在这一片混沌之中,忽地显出一点明黄的火星子,晃晃悠悠移动着,自山腰处向上攀爬,越过山巅,再往山下去。 “呼——,哧——,呼——,哧——...” 人声侵入夜间的深林,脚步踏倒肆意狂长的野草,觅食的野物收敛声息,万物蛰伏,藏于隐蔽之处暗暗窥伺。 为首的是个年逾四十的男子,在一行人中最为老道,手中持着火折子,走一走便抬头看一看头顶茂密的枝叶,以及缝隙中漏出的星子,再查看手中的罗盘,往某朝向一指,便有人上前开路,将阻碍脚步的杂草砍断或踩踏平整。 他身后跟着左右并排分布的六人,肩上扛着挑子,合力抬着一只精雕细琢的紫檀木箱子。那箱子并不大,若以人身作比,约莫和十岁的孩童身量差不多大小,也不知那里头装的什么,竟要六位壮年男子自首、中、尾三处摊力抬着,步伐一致,落脚平稳,箱子不晃动半分。 再往后便是一群江湖打扮的人,慕吟专横,不让其旁的人用火折子,他们只能跟着前方踏出的路摸黑行走。 郁晚紧紧抿着唇,眉间蹙起,眼中戾气浓重。 奉运镖局堂堂羲州第一大镖局,竟然接这等不遵律法、阳奉阴违的活儿!也怪她想当然,以为这般大家业的镖局不稀得赚那铤而走险的银钱,又让慕吟的话糊了心智,故而未事先详细问上一问。 他们昨日上午才到浮海,白日休整,晚间时慕吟带着他们去码头取货,他只准镖局的人上前,而他们这等招揽来的江湖人在外层防着偷袭。 那货物从大船上抬下来,未做检验便直接装上镖局的马车,马不停蹄地连夜赶路。 本以为是货要得急,谁承想紧赶慢赶是为了避开耳目在天亮前入山。 这处是一片群山,在入山前,慕吟着人将那货物外层的箱子拆了,当真是“抽丝剥茧”,那外层的壳子剥了以后,里头还有个华贵的紫檀木小箱子,便是眼下抬着的这只,与先前的外壳比起来就如蚕茧里的僵蚕般小巧。 弃用马匹与车辆,改为人力肩扛,除一人留下处理后续事宜外,剩下的人皆跟着徒步入山。 他们从白天走到深夜,一连翻了三座山,不知前头还有多少座等着。虽都是些体魄强健的武人,但也会疲累力竭,这般没日没夜地赶路难免让人心生怨怼。 另有武人也如郁晚一般感觉受了欺骗,质问为何不走官道,慕吟含糊答:“官道多招摇。” 那人反驳:“官道招摇,但若有贼匪想抢,定是要比在深山里多几分忌惮。你们究竟是想防谁?” 言下之意,防的是官府的眼睛,讽刺他们做触法的勾当。 慕吟恼怒:“你拿钱办事便是,轮得到你这般话多?是你自己听了报酬丰厚便上赶着来,我们何时勉强过?莫非是想只拿好处不出代价?” 那人哑口无言。 郁晚一路在心里辱骂慕吟,却难解心头之恨半分。 一直行到天光微亮的时辰,慕吟朝后头打了个手势,“在此处休整一日,晚上行路。” 众人拾来干柴生火,架起锅炉烧水下米。 仓牙朝郁晚走过来,见她面色不好看,宽慰道:“第一回走镖吧?是比许多行当艰苦些,再过几日走得麻木便好受些了。眼下好歹还未遇上不轨之人,尚无性命之忧。” 郁晚并未觉出半分慰藉,只听得越发后悔,按慕吟所说,这一趟要走上将近一月,想想便觉遥遥无期。 她幽怨地盯着那紫檀木箱子,眼下天亮,更能看出它的华美精贵,这箱子都价值不菲,也不知里头装的什么珍宝。 “这里头装的什么?”郁晚问。 仓牙面上一僵,神色躲闪,支支吾吾小声道:“寿礼。多的不能说。” 郁晚不想为难他,便没再多问。 寿礼?给谁贺寿?为何这礼藏着掖着不敢见人? 米香悠悠飘来,郁晚侧回脸,她面前递过来一只装着米粥的碗。 符松蒙朝她示意,“端着。” 郁晚故意挖苦地哼笑一声,“不错,有些自觉。” 符松蒙蹙眉瞥她,“我可没应你那当牛做马的话。” “应没应不打紧,你记着欠我的便是。” 她舀了一勺粥喂进口中,还挺香软,纡尊降贵地夸一句,“煮粥的手艺不错。” 符松蒙没理她那般故意为之的高姿态,重新给自己盛了一碗在她旁边坐下。 “你可知近两月有什么贵人要过寿吗?”郁晚突然出声问。 “你问这做什么?” 郁晚不耐烦,“知道便答,不知道就算了。” 符松蒙搅着碗中的米粒慢慢回想,“太后在九月,陛下在十一月,皇后在七月,太子在五月...” 郁晚见他如数家珍般熟悉宫里贵人的生辰,既觉惊讶,又觉唏嘘,想必以往没少出席这等场合才会留有印象。过去受邀出席那等权贵寿宴的人,如今在这深山老林里喝米粥、做见不得人的勾当,想来也觉世道无常。 “誉亲王。”符松蒙朝郁晚靠近些,重复道:“誉亲王生辰在三月上旬,是我能记得的人中,生辰离眼下最近的。” 郁晚手中的瓷勺一顿,磕出些轻响。 廊州便是誉亲王的宁越王府下辖地界之一,按闵祥安所说,当年她爹娘的镖局风头盛极一时,未接受这位亲王的招揽,惹了他的忌惮。后来走私之事被揭穿,也是这位亲王派人抄家查处,单论亲仇不论是非的话,这位是下令杀她父母的仇人。 “你怎么了?”符松蒙见郁晚脸上白一阵、青一阵,不明所以地问。 被骗上贼船干这吃尽苦头的勾当,到头来还有可能是给自家仇人送寿礼,郁晚正憋屈得心口疼,符松蒙便及时撞上刀口让她撒气,她丝毫没客气,阴阳怪气道: “我嫌这吃白粥的日子清苦。哦,这话轮不到我先说,你这等以往的达官贵人也一道在荒山野岭喝米粥呢!如此想来,也不觉那般苦了。” 符松蒙不知她好好的怎又拿他的过往刺他,他倒未生气,只觉莫名其妙,“你吃火药了说话这般冲?” 哪壶不开提哪壶,又扯上火药,郁晚心里不爽利,嘴上越发不饶人,“我吃的分明是你煮的粥,莫非你偷偷加了火药不成?将我害死,这世上便没你亏欠的人了是吧?” 符松蒙被她训得摸不着头脑,径自背过身进食,任她挖苦不做理会。 不多时,郁晚又主动搡了搡他,“你可知这批货物的雇主是谁?” 若是送给誉亲王贺寿,送礼之人又是谁?这趟镖也没见着雇主的人随行。 符松蒙摇首,“既未露面,当是不方便吧。” 郁晚嗤笑一声,这些权贵享了人上人的福,到头来连律法都不遵,送礼的人是,收礼的人亦是。律法于某些人是心照不宣的摆设,能管制的也就只有人微言轻的平头百姓。 * 如仓牙所说,在深山里行了十天半个月后,确实将人走得麻木,便也不再像第一日那般觉得难熬。 这半个月里,一行人纵跨摩州、浔州两处地界,成日待在深山中,避着人烟之地,偶尔派人去临近集市做些补给。 眼下是白日,慕吟不久前喊了歇息,郁晚仰着脸从树缝里往上看,那澄净透亮的天空中飘着丝丝缕缕的游云,她恍然生出一股与世隔绝、重见天日之感,眼睛微微生涩刺疼。 慕吟在说着什么,她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 “等晚上再行两个时辰,便进入樊州地界,这处地方是个什么光景,大伙儿行走江湖的不必我多说吧?前些时日是累些,过这处地方可就不只是累,各位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我们镖局出高价相聘用意正在于此,誓要确保这批货物无恙抵达,还望各位竭尽全力,慕某先行谢过。” 樊州在十四州中地界最广,但又最为贫瘠,是出了名的动乱之地。四十多年前尚不如现今太平,贼匪横行,官府鞭长莫及,放任十数年后,那贼寇队伍逐年壮大,数次骑到县衙头上。州衙自是管过,可强龙难敌地头蛇,收效甚微,只能去向京城求援。京城卫城军远比地方州兵强势,不出一年当地贼匪伤亡殆尽,残部蛰伏回深山。 经这些年休养生息,贼匪恢复些元气,但再不敢如以前般嚣张造次,原本在官府眼皮子下会收敛些,偏偏奉运镖局此回走的镖也是见不得官府的事,两厢在深山里撞上,对方没了顾忌,便如见了肥肉的馋猫,会想尽办法吃上一口。 慕吟特意着人将那紫檀木箱子上裹了一层布毯遮掩遮掩,当夜子时,一行人踏进樊州地界。 先前夜间行路不让使火折子一事在眼下排上用场,这些时日来,走镖的武人渐渐适应了夜间视物,虽不如白日便利,但远比第一日全然抓瞎的状态好上不少。 得了慕吟的吩咐,不能说话,放轻喘息,将脚下声响压到最低,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在夜间深林里穿行。 但沉睡的野兽即使没看见、没听见,灵敏的嗅觉依旧能精准捕捉到猎物的气息。 走镖的人都是高手,对危险有着本能的感知,不知何时起,所有人身上紧绷起来,手抚上自身的兵器,眼睛警惕地巡视看似平静无波的幽暗之处,蓄势待发。 身旁靠近一道熟悉的气息,郁晚不用看便知道是符松蒙。他眼下又变成那副黑面煞神的模样,与她初回见他那般,想来抓贼灭匪一事已深深刻进他骨子里。 倏地,只听“咻”地一道破空声响,一杆长枪自暗处飞梭出来,正正刺向抬箱子的一列人去,若是不拦下,这一枪足以串透三人的身躯。 “咔”地一声,长枪还未近前便被砍成两段。 不必慕吟发话,所有人朝箱子围拢,将那六人圈在内里,一道防御一道加快步伐行进。 遇上的这批贼匪是些不成气候的宵小之辈,好比那阴险难缠的鬣狗,他们不敢与高手林立的镖队正面硬碰,但一路纠缠黏着,时不时从哪处放出一支冷枪,妄图钻空子捡漏。 一直到天亮时,在翻越两座山以后,那帮垂涎的贼匪不得不止了脚步,因为镖队踏入别人的地界,动别人地界的肥肉即是坏规矩,他们惹不起。 镖队在一处地势易守难攻的林地里安顿下来,慕吟安排人放哨,余下的人养精蓄力,眼下不便生火,只有干粮与清水果腹。 “昨晚不过是小打小闹,在樊州境内,越往北去贼匪越猖狂,往后八九日每天都要与这些人打交道。但只要小心谨慎些,以各位的身手对付那等不成气候的匪徒绰绰有余。等穿过樊州,余下的路便与前半月一般顺畅了,到时都能松快些。眼下还请各位吃饱睡足,入夜后要不休不断行上两夜一日,一气穿过鹰庵群山。” 慕吟虽年纪尚轻,但颇有头领风范,说话行事松弛有度,武人不同于镖师,有些未见过这等被围剿的场面,现下面色惨淡凄然,他及时站出来说些话安抚人心。 郁晚割了些软和的草垫在地上,将就着休息,不多时她旁侧的空地上也传出铺草声响,有人在她背后躺下。 她知道那是符松蒙。 每每看到他,她都会想起一个人,闭上眼,脑海里浮出一张俊美的脸。 她不知怎的就想起一件往事,当初闵宵为了找到她,去曾姑娘那处花钱雇她绑架他自己,她问他找她做什么,他说“我想见你”,后又解释说是想和她合作同向闵祥安讨债,她当时复仇心切,未做怀疑。 树缝间隙投下淡淡的日光,落在郁晚的脸颊上,她将手搭在眼上遮挡,光影荡漾里,她的唇角悄然翘起一道弧度。 说谎,他就是想见她吧。 遇险 鹰庵群山在樊州中部,大大小小二十来座山峰,纵长横宽,山势时陡时缓。 夜里林间雾气浓重,视物朦胧,全靠那领路的人用他多年行路的经验、辅以罗盘,指引前行的道路。 行路的人脚下迈得又轻又快,漆暗压在身上,人人面色凝重,气氛肃穆。 在这幽邃的深林里、浩渺的大雾中,藏着数双窥伺的眼睛,他们对这片土地无比熟悉,也习惯像动物一般夜间出动,那些赶路的人一旦被跟上,除非走出他们的领地,否则难以摆脱。 “回去叫人。”一道低沉似兽语的声音给出指令,继而有人窸窸窣窣隐入更深处。 纵使无人言明,走镖的一行人无不知他们已经被盯上,又一场恶战在即,而他们眼下要做的便是走得再快些、走得再远些,朝鹰庵群山的尽头奔去,早早踏出这片有主的领地。 不多时,尾随的声响已经不再遮掩,脚步杂乱地踩踏在草木上,发出茎叶折断的脆响,那些人呼呼粗喘着,应和着身躯带动的风声。 “布防!” 慕吟一声令下,除引路人、开路人与抬箱人之外,所有人侧身以背相对,将这几人护在圈内,脚下步伐依旧。 单凭贼匪发出的动静难以详细判断来了多少人,粗略估计三十人往上,左右分出两路人马,呈包围状不断缩拢范围。 对方已在数丈开外,浓雾中现出模糊的轮廓,无需慕吟多言,练家子的本能让他们面对威胁做出防御与攻击,顷刻之间,怒吼声起,刀与剑轮番上阵,兵刃相割之声不绝于耳。 “边打边撤!莫要恋战!”慕吟高声施令。 这些武人个个是得了仓牙首肯的高手,若单凭功夫来论,对付这些落草为寇的贼匪不费吹灰之力。可这些贼匪的兵器远远不止他们手中的刀枪,这里的树木、风向、大雾、山势...一切都能为他们所用,变成杀人的利刃。 好在这些武人都懂见好就收的道理,知晓当下最要紧的是走出这片地方,听到指令便收了攻势,加快步伐跟上前行的队伍。 一场鏖战下来,贼匪损失惨重,有的已变成温热的尸体,没断气的倒在地上翻滚痛嚎。 为首的罗阿五啐一口唾沫,骂出一句不干不净的话,朝旁边的小弟吩咐:“再回去多叫些人!告诉大当家的,这队镖师个个武艺高强,不比平常镖队好对付,运的那东西必定价值连城!” 贼匪已被甩开些距离,但他们并不死心,遥遥缀在后头。所有人心知肚明,他们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不过是暂时收敛气焰,等支援的同伙赶到一起扑上来。 “郁晚。”慕吟一边抹去额上的汗,一边朝郁晚勾了勾手。 其旁的人纷纷看向她,中间让出一条道。 但郁晚未上前,站在原地等慕吟发话。 “你留在此处,将后面那些人处理了。若是他们的支援队伍不多时就赶到,你拦一拦,至少给我们挣出半盏茶的时间。” 慕吟话音落下,别说郁晚,连其余的武人都一致惊诧地看向他,让她一个人对付这么多条尾巴,且还不知后头会叫来多少人,再强的高手也是人,再弱的对手也是人,人对上人,或许能够以一挡十,可让人以一挡二十、三十、四十...还是在这等于对方有利的地界,这岂不是让人拿命去拼? “慕吟公子,这不合适吧!不如我与她一道...”仓牙连忙替郁晚说话。 “住口!”慕吟见众人不认同他,脸色立时变得阴沉,他看向郁晚,话语咄咄逼人:“你是高手中的高手,拿的报酬比谁都多,我们请你便是为了在这等紧要关头派上用场!只是让你想办法将人拦一拦,给我们争取些时间,并非让你与那些人硬碰硬。”他视线朝周遭的人一转,含沙射影道:“若人人都不服从指令,这一趟便要乱套了,你想拖累所有人?” 方才还替郁晚抱不平的人一听见她拿的报酬最多,立时倒戈站到慕吟那一方,心安理得地等着受她争取的便利。 郁晚直直瞪着慕吟,那目光含着凌厉的审视,他神态自若,说话公事公办,仿佛只是一个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的精明商人,可她忍不住觉得他在针对她。原因呢?他们两人无冤无仇,甚至走镖前的接触尚算融洽。 眼下没有时间细想,她只是对慕吟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谁稀罕他五十两银子的报酬,他也就用这手段让其旁的人对她不满,以将人心拉拢到他那边。 郁晚未有多说,握紧手中的匕首转身面朝跟在镖队后方的贼匪,身后的人继续赶路。 她一点脚掠到树上。 “人到哪儿了?”罗阿五逮着小弟问。 “听动静到大橡树那块了!” “那不远了。这笔货咱们势在必得,比宰十个员外还肥!到时候哥带你们去逛窑子!” “多谢阿五哥!嘿嘿!” “阿五哥,我怎么觉得背后凉嗖嗖的?” “许是夜深露重...呃!” 一句话未完,突然树上“咻”地扎下来一截削得极为锋利的树枝,风势极快,力道极重,直直扎入罗阿五的天灵盖中。 “偷袭!偷袭!” “呃!” 余下几个人立时乱成一锅粥,慌慌忙忙乱挥着砍刀,却是连人影都没看见便被抹了脖子。 不多时,地上横七竖八倒满尸体,郁晚眼里泛着嗜血的红,在最后那人身上揩了揩刀刃上的鲜血。 “咻——”一道极为尖细的破空声。 郁晚一个旋身闪过那支羽箭,提腿拂掠回树上。 “当心树上有埋伏!” 大队人马赶到,粗粗一看,黑压压的人头约莫有六七十来颗。 “弓箭准备!继续追!” “咻——”又一截木枝插进一人胸膛里。 “那儿!”一阵箭雨朝着木枝的方向射过去。 “这人就是来拖时间的,莫多理会,赶紧追那镖队!” “呃!”一时又倒下三两人。 “此处到底埋伏了几人?”一贼匪惊恐地问。 “看身形是同一人,怎的神出鬼没!” 分明方才还在东南方位,眨眼间便掠到正北方位,一回回阻拦大队伍追向那镖队的步伐。 “不过是个轻功极好的人!既只有一人,我们硬闯也拦不住!冲!” 大队伍一字摆开,浩浩荡荡朝北边奔袭,又让迎面砸来的木材撞得人仰马翻。 一行人跌跌撞撞,惨叫四起,半里地没走出,人折了八九个。 领头的人气得脸上胀红,“弓箭伺候!她再能耐也是个人!老四老五,带人去会会她!杀了给兄弟们报仇!” “得嘞大哥!” 一时间五六人飞身上树,逼得那树上的人无处藏身,只能不停换着位置,一动便让底下的弓箭手捕捉到方位,箭雨紧跟着而来。 郁晚眉间紧蹙,靠在一处枝桠间仰头喘息,额上沁出细汗。树上那几人轻功了得,短时内摆脱不开,一旦被箭射中动作迟缓些,极可能被他们俘获。 她掐着时间,离慕吟半盏茶的要求还差将近一半。 慕吟是否针对她拿不准,不拿她的命当回事儿是真的。她在心里狠狠啐了他一口,等事情办完,她定要找他麻烦! 不过歇了几息的时间,那几人施展轻功的风声已经在近前,郁晚不得不再换方位,同时她还得想办法阻拦地上的队伍,砍断树枝以做杀器掷向底下的贼匪。 箭雨铺天盖地,她抽出软剑作挡,铁器相撞“叮当”作响,立时将她的位置彻底暴露。 郁晚心里发紧,手中的软剑似银蛇般极为灵活地翻转,抵挡下一支支杀气凌厉的羽箭。 眼下已够半盏茶的时间,她不必再操心拦着底下的人,可她被纠缠上难以脱身。这帮贼匪人多势众,再耗下去,她不久就要体力不支落入他们手中。 “嗤!”一道血水溅起的声响,那贼匪还未来得及喊上一声便咽了气。 “当心!还有埋伏!” “呃!” 底下一阵骚乱,贼匪的队伍立时疏散开,血水声不断,铁器相碰,叮铃哐啷喧闹不断,铁刀砍在人骨上铮铮作响。 郁晚心下诧异,凝目去看来人—— 还算符松蒙讲良心! “郁晚!撤!” 符松蒙将朝她紧逼的贼匪吸引过去,压迫分散些,她心上一轻,吁出口气,纵身朝他那处拂掠过去。 他二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眼下只退不守,只要有这片刻喘息的余地,立时如鱼入水般自如,不多时便将身后的追兵远远甩开。 他们在一处白岩上暂作歇息,郁晚累得瘫在上头喘息。 符松蒙将她周身打量一遭,不放心地问:“可有受伤?” “没有。”郁晚摇头,诚心道:“多谢你来相助。” 符松蒙“嗯”一声应下。 “你擅自跑过来,慕吟得发火吧?” 符松蒙脸色黑了几分,“随他去。” “他这人忒不仗义。”郁晚啧啧摇头,“不对,该说眼里只有利益,不将别人的性命放在眼里。我想不起来何时与他有过嫌隙,还是他单单舍不得给我那笔银钱?” 她又问:“你为何辞官?是不是俸禄不够?” 符松蒙点头又摇头,“是也不是。” 他说得含糊,郁晚知晓各人有各人的难言之隐,未做多问。 一时无人出声,拼杀停息,山林又恢复夜晚的幽寂。 “嘘——!嘘——!嘘——!” 空旷的山谷里突然响起急促的哨声,尖厉得似能穿透云霄。 郁晚与符松蒙对上一眼,都觉大事不妙,立时起身朝镖队的方向赶过去。 镖队一路未停,已经翻过最为险阻的山脊,接近山脚。 慕吟看见回来的两人,视线冷冷扫过符松蒙,转向郁晚时突然换了脸色,露出惊喜又敬佩的神情,“郁晚姑娘,真不愧是让仓牙甘拜下风的高手!多亏你帮忙将贼匪拖住,我们不久便能下山,往后几座小山掀不起大风大浪了!” 他见郁晚不给好脸色,倒也没恼,在剩下人面前将戏做足,“一切可还顺利?有无受伤?” 郁晚不理会他的假惺惺,“可有听到哨声?” “听见了,已经着人防备。但他们当是追不上了,最多一炷香时间我们就出了他们的地界,那哨声许是鸣金收兵的用意。” 郁晚存疑,但慕吟是走镖的老手,又是这回镖队的头领,他这般说,她便没再多管。 许是最为紧张的地段顺利通过,有生性爱撩闲的人凑过来,视线探究地在郁晚和符松蒙身上来回打转,最后搡一搡符松蒙求一份验证:“兄台,这位姑娘是你心上人啊?” 郁晚闻言乐出来,就见符松蒙两眼带着刀子瞪过去,阴郁的脸上黑气腾腾,那人浑身一凛,打了个寒颤,夹着尾巴走人,嘴里碎碎抱怨:“问问嘛,谁让你方才一副慕吟不放人,你就要跟他拼命的架势!不说就不说,吓人是几个意思...” “算你弥补一半。”郁晚精打细算,“一笔勾销不行。” 符松蒙沉着眼睛看路,没理会她这等单方面算账的行径。 距山脚不出两里地的路程,山势趋于平缓,行路的人心里都渐渐松懈下来。 看来那哨声真是鸣金收兵之意,再往下当没什么险情—— “啊!” 正思及此处,突然有人惊叫,地上交织的藤蔓原是编制的兜网,踩上去的几人立时如鱼进网般被收网挂到树上。 “有陷阱!注意脚下!” “快将人救下来!”那里头是开路的几人。 “咻——!” “咻——!” 暗处飞来一阵密集的箭,“嗤嗤”几声,尽数扎进网中那几人身上,很快里头就没了挣扎的动静。 “方安方勇虎子!”慕吟目眦欲裂,那几人被利箭贯穿,显然已经没气。 树林深处窸窸窣窣有脚步声围过来,慕吟顾不上悲伤,“加快腿脚下山!” 树上的兜网兀自打着转,淅淅沥沥的血滴下来,再无人顾得及里头已没了生息的人。 “注意脚下陷阱!” 暗箭飞来,兵器作挡撞出一阵叮铃咣当的声响。 “啊——!” 一被箭雨连连逼退的人不慎踩空掉进兽坑,坑底插满削尖的木头桩子,锋利如刀剑,直直插进他大腿与腹腔,再沾着血肉钻出头来,人还没死,痛苦地惨叫。 “干掉放箭的人!” 慕吟一声令下,除了几人护着箱子下山,其余人皆掠身朝藏在暗中的贼匪攻过去。 各方位惨烈厮杀,断肢遍地,尸体横陈,渗出的鲜血染红地皮。 郁晚手中的匕首转得极快,银光闪过,贼匪颈间留下丝线般粗细的血痕,继而鲜血喷涌,对方两眼暴突,直直栽倒下去。 拼杀已接近尾声,这支镖队的武力远胜过不成气候的贼匪,眼见着老底都快要被杀没,匪头只能极不甘心地喊一声“撤”。 对方撤退,镖队自然不会追击,立时纷纷收起攻势继续赶路。 郁晚紧绷的心松懈几分,匕首擦净回鞘,转身跟上行进的队伍。 突然,当她踩上某一处时,心里瞬间腾腾升起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她脚腕一紧,被绳索缠绕上,两面各一木排飞速朝她夹来,那木排上插满削尖的木桩,一旦碰着人就能将肉身穿透。 “郁晚!当心!” 她听见符松蒙急迫的怒吼,人影朝她这处狂奔,但已然来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郁晚一点脚腾空而起,擦着身险险避过夹撞扣紧的木排。她脚上的绳索两头拴在树上,现下已绷至极限,两棵树都被压弯了腰。 她凌空掷出匕首将那绳索割断,一瞬间极强的弹力冲得她直往地上坠,落地时她勉强维持站立之姿,可抵不住惯性连连朝后踉跄,而就在几尺开外,地面凹陷下去,那里是一处插满木桩的兽坑。 眼见一时难以收势,好在慕吟就站在边上,且伸出手作势要帮忙拦下即将掉进兽坑的人。 郁晚心里多了几分欣慰,至少慕吟还有些人性。 脚下磨得地面“窣窣”作响,踩到兽坑边缘时,突然一崴,而后身子直直往下坠。 郁晚瞳孔震颤,难以置信地看向慕吟,不知他何时收了手,一脸冷漠地看着她即将掉进兽坑,被木桩钉穿身体。 不及眨眼的时间,一道银光闪过。 慕吟猛地睁大眼睛,惊恐地瞪着面前凭空出现的一柄软剑,他的脖子被冰冷的剑身缠绕住,锋利的刀刃已割进血肉里,腥气顷刻弥漫。他颤巍巍地抬手,欲碰又不敢碰,生怕让那剑刃再深一份,就要割开他颈间血脉。 而半身已倾倒进兽坑的人,握着剑柄借力一拉,刀刃往他脖颈里又嵌进一分的同时,她已将自己从葬身之地拉了回来。 郁晚在慕吟面前站定,没有立时收回软剑,而是冷眼看着他,欣赏他的恐惧、惊慌、以及向她求饶的眼神。 若说之前她还拿不准慕吟到底有没有针对她,现在再明晰不过,何止一般的针对,他想让她死。 一息,两息,三息... 慕吟已被临死的恐惧折磨得说不出话,满面瀑汗,浑身发颤。 郁晚挽手收回剑,快得慕吟都没看清收在哪处,她轻轻挑眉,勾出一抹没有温度的笑。 “多谢你搭了把手。” 镖队已走出最为凶险的鹰庵群山,也就出了樊州地界,其他地方治安好上不少,鲜少再有这等猖狂凶悍的贼匪。 镖队里的人大都松了口气,面上轻快起来,唯独慕吟沉着脸色,颈上多了一圈可怖的血痕。 “郁晚姑娘,你还会使软剑呐?还是头一回见你用这一招。”一同行的男子问,面上很是惊喜和佩服。 郁晚干笑两声,“略懂一二。” 他后怕地叹一口气,“还好技多不压身,也幸好当时慕吟公子站在旁边让你那剑有个借力的地方,不然可真是凶险呐!”他又压低声音抱怨,“慕吟公子受了伤所以不高兴,但大伙儿都清楚你那是情急之下别无他法。要说他那时离你那般近,也不知怎的没搭把手,是没反应过来还是什么...” 郁晚哼笑一声,“谁知道呢。” 她将目光虚虚落在前方慕吟的身上,她也想知道,慕吟到底为什么想杀她,是无缘无故的仇恨,还是有什么隐秘的原因。 入狱 按照慕吟指定的路线,过了樊州后再穿过岭州,将货物送到喻州即可。 岭州远比樊州的治安要太平,但入境前慕吟还是三令五申,定要小心谨慎,千万不可暴露踪迹。 郁晚疑惑,穿越摩州、浔州两地时分明未有这般紧张,她给符松蒙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符松蒙淡淡道:“喻州是襄晋王下辖地界,誉亲王与他政见不合。” 郁晚明白过来,两人是政敌,若是誉亲王这见不得光的寿礼被襄晋王的人发现,便是给对方递了把柄,自然要分外谨慎些。 她又纳闷地看符松蒙一眼,不知他怎的就有几分落寞,“你怎么了?” 符松蒙一时没答话,半晌,他沉声开口:“襄晋王以往与我家交好,后来...他也算被牵连,受陛下冷落。” 郁晚想起她在牢中听过的有关符松蒙的过往,他家原是武将世家,后来家族中有人叛敌,从此没落,他自己被贬到廊州做差役。 她不甚了解朝堂之事,但想来叛国定是重罪,沾边的人明里暗里都会被连坐。 这等事,言语宽慰未免太苍白无力,故而她未说话,安静陪他坐了一会儿。 镖队踏入岭州地界,依旧从深山借路,远离人烟。连续行了一夜半日,休整一下午,再行上一夜就能彻底离境。 眼见喻州近在咫尺,所有人心上都松懈下来。 就在这等不设防备的关头,前方引路的人突然紧急打手势示意隐蔽。 那在鹰庵群山里的紧张感又重卷而来,一时间所有人敛声屏气,隐于草木后遮住身躯。 林中鸦雀无声,只余风过时带动树叶沙沙作响。 倏地,“咻”地一道破空声击碎这两厢对峙的安静,一支利箭带着杀意凌厉射过来,半途被“咔”地一声砍断。 战火一触即发,霎时间两方人马短兵相接,铁刃撞击声,呼吼声,血水声不绝于耳。 对方不过十来人,却以破釜沉舟之势要与镖队拼个你死我活,与先前打不过就逃的贼匪全然不同,且武力也更强悍,纵使隐隐觉出不对劲,却根本来不及停手,双方都有死伤,已然杀红了眼。 “住手!州衙在此,速速束手就擒!” 就在双方打得正酣之际,一路四五十州兵的队伍突然包围过来,不断朝厮杀的两方围拢,每一州兵手持弓箭,箭已在弦,随时能射杀动乱者。 厮杀的两路人马速速与自己人以背相对做出防御,皆是一脸惊惶,面面相觑地发怔,一时间没弄清眼下是个什么情况。 州兵中走出个领头模样的人,左右看一看,看出包围圈里显然是两拨人,周享安又惊又喜地感叹一声:“今日怎的还...捉一送一?” 被包围的两拨人立时明白过来,另一方的领头对着镖队的人破口大骂:“狗日的!你们不是官府的人?” 慕吟惊惶未定,又糟了骂,自是不白白忍着,“你们又是狗日的什么东西?竟将官府引了来?” “老子是你大爷!不是官府的人躲在那处鬼鬼祟祟做什么!没长嘴不会知会一声?” “见你鬼的大爷!你们上来就放箭,倒是长了嘴只会用来放屁!” “哎哎哎,别吵了。”周享安看热闹不嫌事大,等双方口水仗打了有一会儿才乐呵呵地劝架,他朝手下打了个手势,那死死伤伤不剩几个盗贼乖乖束手就擒。 他又转向镖队,将一行人上下打量个遍,回到慕吟跟前客客气气地拱一拱手,“这帮盗贼我们追了有半月了,今日多亏你们帮忙拦上一拦,总算是落网了!” 慕吟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知道对方是个笑面虎,懒得与他虚与委蛇。 “不知你们是打哪处来?运的是什么?”他朝那小巧一只、却又用六个汉子合抬的箱子一点。 本抱着侥幸打算赚笔快钱,未成想竟这般倒霉地让官府抓了个正着,跟着走镖的武人个个面上心虚,期盼着慕吟能给个说法将面前的州兵糊弄过去。 但没有如他们的意,眼下已成定局,撒谎只能将事情闹得更为严重,慕吟叹息一声,老实交代:“我们是奉运镖局的,这一趟从浮海来,到喻州去。” 周享安见他表面上配合,实际上顾左右而言他,有意忽略重点,他又问一遍:“运的什么?” “寿礼。” 说三分留七分,这人明知问他的具体是何物,却回答得含含糊糊。见慕吟说话不利爽,周享安生出几分不耐烦,朝手下打了个手势,“打开看看。” 慕吟眉头一跳,立时踏出一步挡在那箱子面前,“大人不可!这箱子也是寿礼的一部分,若是拆了便无法复原,这礼就不成样了!” 周享安哼笑一声,“你们不走官道,鬼鬼祟祟从野山里借路,若不是发生这等巧合就偷偷从我们眼皮子底下过去了,那般我们也无可奈何,可眼下亮堂堂地落进我们手里,我们想开箱检查也由不得你愿不愿意。别的地界你们随意,可这里是岭州,我们按律法行事!” 慕吟不退让,“大人,这箱子拆不得。” 他话说得简单,可眼睛里含了深沉意味,直直看着周享安,希望他能看懂眼色,别撕破脸面。 周享安一挑眉,“这礼送与何人?为何拆不得?” “送与喻州的贵人。”慕吟端出掏心掏肺的姿态,意有所指道:“大人,你我都不过是手底下办事的,天塌下来,贵人能撑住,你我可撑不住。怕就怕,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他这般说,“喻州的贵人”所指为谁就不言而喻了。言下之意,誉亲王与襄晋王不对付,他奈何不了襄晋王,还奈何不了周享安一个小小的州官吗? 周享安沉吟半晌,似是真吃了他的威胁,又问:“送礼的是谁?” 慕吟支支吾吾道:“不便透露。” “你连‘贵人’都敢搬出来压我,却不敢透露送礼的人是谁?莫非...是哪个撑不住天的小鬼,怕天塌了压到自己身上,故而不敢承认?” 慕吟哑口无言。 郁晚原本立在后边眼观鼻鼻观心地听两人说话,听到此处没忍住搡了搡符松蒙的手臂,和他对上一眼:原来这礼竟是奉运镖局送给誉亲王的!奉运镖局这等小家业是如何攀上皇亲国戚的? “我等小鬼贱命一条,阎王想要就拿去吧。打我地界过的东西,甭管是给阎王还是给小鬼,我只照律法办事。”周享安与慕吟针锋相对,毫不退让,当着他的面大喝一声:“开箱!” 三两州兵上前,扯下遮挡的布毯,露出底下的紫檀木箱子,找了半晌没找到开口,向周享安请示过后,抽了佩刀就从缝隙处强行撬动。 慕吟站在一旁,两拳紧握,浑身绷得板直,余下的人看那般精美的木箱被刀刃磕得坑坑洼洼,纷纷于心不忍。 “咔”地一声,一块木板撬开,万众瞩目之下,州兵将那木板慢慢挪开。 箱子里的寿礼露出真面目的那一瞬间,所有人同时抽了一口气,而后不自觉屏息—— 箱中躺着一尊半人高的红玉石观音雕像,雕刻技艺出神入化,观音仿若真神降世,更为绝妙的是那为世罕见的红玉石,玉质精美至极,通体红润,不见杂质,表层蕴着醇厚光泽,光影倾洒下来,荡漾之间仿佛有血液在流淌。 “鸽血红玉石?!”周享安最先回过神,怒目圆睁,高喝一声:“你们走私?!” 众人浑身一震,顿觉晴天霹雳,原以为只是些不便放到明面上的物什,怎的都没料到奉运镖局竟敢走私?这可是下狱的罪! 慕吟苍白地否认:“不,不,并非走私...” 周享安强势打断:“还敢狡辩!这是只有边北才产的鸽血红玉石,两地早在二十年多年前就已断开商贸,若不是走私,你们怎么偷偷摸摸往深山老林里跑?这么大一块,怕是以前进贡的玉器都比不上,你们的‘贵人’当真把陛下放在眼里?” 慕吟冒了一头冷汗,脸色惨白,唇上开开合合几回,到底没说出个名堂。 “来人!将罪证与嫌犯都带回去!” 周享安一声令下,手下的人上前拿人。 郁晚在心底将慕吟骂得狗血淋头,又转头骂自己,怎的这般不长心眼! “符松蒙,若是下狱,咱们多久才出得来?总不能出不来吧?”她搡一搡旁边的人,“哎,跟你说话呢,你让我心里有个底...你怎么了?” 她这才发现,符松蒙眼里阴沉,浑身绷得极紧,手正搭在铁刀上,手背青筋凸显,那刀刃已出鞘两寸。 郁晚眉间猛地一跳,紧紧按住他的手腕,“别冲动!不能乱来!” 符松蒙眼睛一眨不眨,直直转过来看她,嘴唇开合,声音压得低哑:“我不能入狱...” 郁晚以为他是做过官,故而分外排斥坐牢,劝解道:“那些州兵手里的弓箭可都对着咱们,你跑不掉,到时连命都没了!不过是入狱,总有出来那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行...有人等着我赚钱救命,没了药续命,活不过两个月...”他一边说,情绪越发激动,好似下一瞬就要冲出去拼一条血路。 郁晚死死压住他的手,急忙道:“别冲动!我帮你!我有钱,你别乱来,会死的!” 符松蒙怔怔看着她,眼神半信半疑,郁晚重重点头,拍着胸脯保证,“几千上万两,我拿得出,你真别把命豁出去了!” * 奉运镖局一行人在岭州监狱关了五六天,除了慕吟其余人只粗审过一遍,终有一日早上狱卒前来提人。 因只有郁晚一个女犯,她被单独关押,见着狱卒便嘴甜地招呼:“官老爷,这厢是要将我押到何处去?” 那狱卒乐得和她说话,“眼下是要送到京城受审。” 郁晚心里忐忑,这等走私之事已不是州内自治范畴,况且这回誉亲王让襄晋王抓到了把柄,自然是要闹到陛下面前去,怕就怕他们这些小角色被党争无辜殃及。 在上囚车前遇到符松蒙,郁晚抢着间隙对他说了句话:“我已写信了,宽心!” 那日她向符松蒙要了地址与姓名,给距离用钱那户最近的铺子写了信,让他们每月给那家送去三十两。 符松蒙深深看她,嘴唇动了动,她看出那口型:多谢。 因着四年前做的那场噩梦,郁晚一直恐惧进牢狱,一路担心到时会严刑逼供,何况她确实一无所知,交代不出什么名堂。 好在京城纪法严明,未滥用私刑,她只被审问过三回,而后一直关在牢狱中。 一个月后,刑罚定下来,她要回原籍,即廊州坐牢一年。 囚车辘辘南下,一路上已是花红柳绿、水暖风轻的春景。 郁晚看向隔壁的囚车,符松蒙贬到廊州,连着户籍一道迁过来,镖队这一行人中只有他二人是廊州人,一同回原籍坐牢。 “符松蒙,你可收到回信了?” 符松蒙点头,面上带着浅笑,“收到了,她先前还来狱中探望过我。” 许是心中的沉石落地,又许是春光无限好,他脸上的阴郁也似随寒冰消解,多了几分年轻人的明朗。 “你就是因为这事才辞官?” “是。她的丈夫与孩子都是符家的部下,后被认作叛军,她领不到抚恤金,四年前生了重病走投无路给我写信,但所用药材珍稀,我那时的俸禄供应不起,只能另谋出路。你在钟安署府上和献州遇见我的那两回,我已经辞官。” 郁晚悄悄觑他的脸色,他平静地叙述这些过往,就像一道愈合的伤口,疤痕还在,但已经不再如初始时疼痛。 她故作轻松地龇牙笑,“你又欠我一笔。上回才还一半,现在又要给我当牛做马了。” 符松蒙转过脸不理会她。 “你不乐意?”郁晚恶劣地笑嘻嘻,“不乐意更好,我最喜欢勉强别人了...” 她的话戛然中断,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人,便放任自己去想他。 这里离京城很近,他应当也能吹到和暖的清风,看到湛蓝的天空,再过不久,还能替她看一看北回的大雁... 我看见了 夜里下了一场雨,树枝上挂满晶莹的水滴,水光映着点点新绿,满满当当,欲落未落。 轩窗开了半扇,轻风带着微寒的水汽涌入,拂在人面上驱散雨天的慵懒,落在宣纸上晕开潦草的笔墨。 青石板缝里蓄着雨水,一管家打扮的男子穿过庭院步入廊道,印下一路湿印。 “王爷,赶在生辰前到了。” “陛下没起疑?” “陛下与您情谊深厚,岂会轻易被挑拨离间。” “岭州呢?” “花了些钱,死了些人,事就办妥了。” * 郁晚两脚蹬在墙面上借力,手指攀在窗缘,微眯着眼从嵌在牢房近顶处的一口小窗往外望。 她这回坐牢的地方与前次被符松蒙抓进来关的地方不同,这处的牢狱设在胥山脚下,气候舒畅宜人,这等渐入盛暑的五月时节也不觉燥热。 坏就坏在,她在此处已关了两月有余,日日都是一个样,仰头是灰扑扑的牢顶,低头是窸窣爬行的老鼠,鲜少有机会能出去放放风,觉不出这里的半分好。 此刻她正眼巴巴地从小窗望向楼下的一棵老槐树,那树下有一位五十来岁的清瘦男子,他分明穿着囚衣,戴着手脚镣铐,却能在阴凉处置一张躺椅,有人给他打扇,有人给他烹茶,还有人给他捏肩,知道的当他在坐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逍遥神仙。 “郁姑娘,你怎么又爬上去了?”狱卒张阿年碎碎念叨。 郁晚闲得无聊,与这一层的狱卒相熟起来,平日里拉着他们打发时间。 “阿年哥,树下那人是谁?”郁晚还趴在窗边没动。 “大人物呐!”张阿年卖关子。 郁晚老实下来,盘腿在牢门边坐下,“仔细说说?” “他姓冯。”张阿年言简意赅。 郁晚对朝政不甚熟悉,咂摸半晌才回过味儿,“当朝安国公府也是冯姓,他们有牵连?” “他入狱前,人称一声‘修筠世子’,他父亲是安国公府的巍老侯爷,母亲绣夫人是先太后的亲妹妹,他和陛下是表亲兄弟。” 郁晚听得咂舌,“这般大人物怎到廊州坐牢?” 纵使犯了错,他这等人该是关押在京城,怎的八竿子打到廊州来了? 张阿年四下看了看,声音压得只剩气声,“给人赔罪呗。修筠世子当年犯的错,若不是看在他爹娘的面上大抵是要脑袋落地,或者流放到哪处疾苦之地。” “什么错?”郁晚刨根问底。 张阿年“啧”地一声,“这些不该打听的就别当乐子听了。” 他收了话头,转身抱过几垛干燥的稻草往牢房里塞,“这几日恐要下大雨,你再铺上些,免得受潮...” 如张阿年所说,当天夜里就下起了雨。这场雨一连下了三四日,小窗里的天空墨云密布,淅沥之声未停歇过,牢房中分外阴沉,氤氲着腐烂的潮湿气味。 尚在拂晓时辰,郁晚窝在稻草堆里睡得昏天黑日,钥匙转动的机械声未将她吵醒,牢门浑厚呻吟一声她依旧无动于衷,最后是狱卒粗犷的大嗓门将她惊得她一激灵。 “起来了!随我出门!” 郁晚惺忪的睡眼立时冒出金光,“官爷去哪儿啊?” 对方语焉不详,“去了就知道了。” 将近三月未见,郁晚将符松蒙上下一通打量,凑上前压低声音说话:“以往你将人逮进来,这回你自己关了数月,感觉如何?” 郁晚出来时监狱外的空地上已停了三四十辆马拉囚车,每辆里五六人互相挤着。狱卒将她塞上其中一辆,恰巧符松蒙在上头。 符松蒙视线转过车厢里另外几人,见他们一脸麻木,未留心这处,也压低了声音说话,他不答反问:“你既不缺钱,为何要做这些下狱的勾当?” 看来他也觉坐牢折磨。说到此处郁晚就生气冒火,“我自己只在你那里失手过一回,几年安然无事,让慕吟给我坑害惨了!” 提到慕吟,从进京以后便与他分开,也不知他判了什么刑罚,她还打算去找他算账。 她又问:“你可知我们这回是去哪儿吗?” 符松蒙摇头。 郁晚未再多问,等到地方了自然揭晓。小雨将停未停,他们身上披着蓑衣,雨水拍打出绵绵轻响,水丝迷得人睁不开眼睛,一路晃晃荡荡南下。 马车从白日行到夜里,中途换了马匹,只短暂停歇过数回。 第二日夜半,行伍进入徐远县,总算有停下的势头。 这处雨已歇,处处弥漫着雨水泡烂泥巴和草木的土腥腐臭气味,闻着不大清爽,地上积水搅和着黄泥,黏黏腻腻糊得到处都是,地势低些的房屋墙壁上印着未干的水痕,显然此处不久前涨了洪水。 行伍在一处宽道停下,再往里道路变窄,马车无法通行。 领头的人下马和几位当地衙役模样的人交涉一番,而后朝囚车一招手,“下车!” 二百来人浩浩荡荡排成队跟着领头的往窄道上走,行了一盏茶的时间,穿过一道石板桥,地势豁然开朗,腥臭气也陡然浓重,但一时无人顾得上掩鼻遮口,纷纷被眼前的场景震撼得怔愣。 此处隐隐能看出是一条十来丈宽的河道,眼下被堵得满满当当,淤泥漫出河堤,分明才连下几日的大雨,却因地势过高而没有河水流经。 河两岸火把烧得正旺,明黄的火光将河底照得亮亮堂堂,底下人头攒动,看打扮有官府的差役、服刑的囚犯以及当地的百姓,正抡着铁锹锄头将淤堵的河道挖出两丈深,再用板车将淤泥拉往别处。 领头的人挨个给行伍的人分发铁锹,“事出紧急,请大伙儿来帮个忙,这忙不白帮,过后徐远县的大人会亲自上书替你们请求减刑。好好干,干得越好,越早能出去!” 郁晚掂一掂手里的铁锹,腹诽这当官的甚是独断奸诈,原是让他们来当不要钱的苦力。 她看一看那些忙得脚不沾地的人,心里也觉纳闷,洪水都退了,怎的还这般十万火急,马不停蹄行了两天两夜将他们拖来? 劳具分发完,几个差役来领人,河道分段开挖,他们一人带着三十个囚犯去到不同河段干活。 淤泥腥臭粘稠,初始时还觉闻得反胃,时间久了便习惯这气味。铁锹一起一落,铲出黑糊糊的烂泥倒进板车车斗里,这亦是熟能生巧的活计,到后来彷如木偶一般,不停重复这一铲一倒的动作,不会出错,不知疲累,身子与头脑一般麻木。 不知不觉中,河岸上的火把熄了,天光渐渐敞亮,仿佛熬了半生长,又仿佛只是一瞬的事,忽然就觉得眼睛让这光亮刺得干涩生疼,浑身酸累疲惫,身体里的血流淌起来,又从木偶变回活人一般。 郁晚停下手里的动作,直起身抻了个懒腰,一身骨头生锈般迟钝笨重,关节咔吱作响。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眯缝着眼仰头看天。雨已停但天还未放晴,日头藏在浓云后,隐隐现出个毛乎乎的虚影。闻久了这腐臭的淤泥,吸一口风里带着水汽的空气,分外沁人心脾。 就当她忙里偷闲,身心皆松懈几分的关头,突然腰上一热,一只粗厚的手掌隔着囚衣覆上她腰间的软肉,手指还捏了一捏,又眨眼间撤开。 对方是个老手,下手快,撤手也不拖泥带水,就贪那不到一息的手瘾。 若是不会武的人大抵要吃这闷头亏,可郁晚练家子的本能让她身子快过头脑,旋手往后一抓一掰,“咔”地一声指骨脆响,一肥头男子惨声叫唤。 这一声响如同朝静水中掷了块大石头,瞬间激起水浪向四周荡漾开,所有人闻声纷纷朝这处看过来。 那肥头男子恶人先告状,“放手!放手!你这泼辣女人!无缘无故伤我做什么!” 郁晚眉间戾气涌动,“无缘无故?你的手方才放在哪里?” “我的手自然是在好好地干活儿,谁知道你发什么突然伤人?” “你那脏手分明碰了我的腰!” “嘁,一身脏泥谁稀得碰!是不是平日里勾引人惯了,见着个男的就以为别人对你有心思?” 郁晚冷眼瞪他,若是平时,他必定已经门牙不保,但眼下处处是官府的眼睛,她本就是戴罪之身,不能再惹是生非,她可不想在那巴掌大的牢房里关更久时间。 余光里人影一闪,蓄满力气的拳头直直冲着那肥头男子而去,郁晚心里一惊,猛地扑上去死死按住符松蒙的手臂,“别动手!” 肥头男子有恃无恐,“哟呵,怎么着要动手?来来来,朝我脸上来!当着官爷的面就要打人,无法无天了是吧?玩儿英雄救美那套?你有本事就打死我!大伙儿给我评评理,这女子平白无故冤枉人,谁看见我摸她了?谁给她做个见证?没人看见我可就要找官老爷给自己讨个清白了!” 符松蒙浑身绷紧,眼里泛起猩红,听了那煽风点火的话几回要冲上去揍人。 “不能动手!”郁晚用内力制住他两只手,“你想把牢底坐穿啊?” 越来越多的人往这处围拢过来,对着三人指指点点地议论,那肥头男子还在变本加厉地颠倒黑白,郁晚只能紧紧压制住符松蒙,生怕一松手他就冲动地惹下祸端。 徐远县主簿廖逢志还在被窝里就让人掏了出来,监工的手下慌慌张张将人摇醒:“大人!别睡了!上头来人了!” 他自睡梦中被五雷轰顶,立时惊坐捶床,“糟了!糟了!怎么悄不吱声地就来了!” 廖逢志一路边跑边穿官袍,累得快断气,紧赶慢赶到河道边上时,那里已站了一位挺身直立的年轻男子,白鹤临风之姿,寒梅映雪之貌,远远看上一眼都觉赏心悦目。 偏偏这般风姿的人,让不少得过且过的同僚叫苦不迭,暗地里评道:身如谪仙,心似阎罗。 他正好衣冠带笑上前,还未开口说话,那少使大人全然没有注意到他,提步走向污脏的淤泥河道中。 廖逢志心下纳闷,顺着他一瞬不瞬的视线看过去,就见那河道底下有三个囚犯起了纷争,一位肥头男子正满嘴喷沫,对面一男一女紧紧抱在一处。 “净给我惹事儿!”他一跺脚赶紧追上前去。 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无人发现身后站着一位京官大人,将人挤在外层不得近前。廖逢志急得心如火煎,远远扯着嗓子吼出一声:“都让开道!你们三人闹什么闹,惊扰了少使大人还不快快上前请罪!” 这处的人不一定能认出身着常服的少使大人,但一定能认出在此监工的廖主簿,闻言纷纷朝两侧退让开,分出一条道,通向正里头的三人。 那三人自然也听见了话,顺着通道看向另一头。 符松蒙戾气未消,紧紧压着身上的冲动,却忽而觉出桎梏一轻,郁晚一瞬间卸了所有力道。 只见她怔怔看着通道尽头的那人,眼睫轻颤,呼吸凝滞,全然僵愣在原地。 “怎么了?”他问。 郁晚还未答话,那肥头男子已嚷嚷着上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嚎:“主簿!少使大人!请为小人做主!这女子诬陷我轻薄她,还叫了她相好的威胁我!大伙儿都忙于活计,谁人动那歪心思!这女子根本找不出个证人,却硬要空口白牙诬陷人,小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求大人替小人做主!” 这男子哭得声嘶力竭,围观的人都面露不忍,盼着这京官大人给他主持公道。 只见京官大人看那女子许久,而后垂下眼眸看向地上人,淡声开口:“我看见了。” 不认识 “大人!我冤枉!我冤枉!”肥头男子被两个差役强行拖下去,凄凄惨惨地劈着嗓子嚎叫。 “让他住声!当心吵着大人!”廖逢志嫌恶地下吩咐,待转回来时面上已换上奉承讨好的笑,“少使大人,多亏您明察秋毫,这人如此擅长煽动人心,险些冤枉了姑娘!” 他一边说,一边眼睛溜溜地来回打转。那女子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什么,半垂着脸不正眼看人,面上...为何浮出心虚之色?莫非她真冤枉了方才那人?再看少使大人,一双明眸定在女子身上,半晌不挪眼,他这等肃正之人怎会做出不遵男女之防的冒失事?噫... 廖逢志心里有了几分猜测,试探问道:“少使大人,您和这女犯认识?” 他们当下属的,看眼色和揣摩心思是顶顶重要之事,若那女子是大人的熟人,自然不能让人做这等又脏又累的活儿,且还不能等少使大人亲自开口,他得主动将事儿办好。 闵宵收回视线,拂袖转身,冷声道:“不认识。” 廖逢志心里惊诧,连连碎步跟上,口中喃喃:“当真没冤枉那人呐...” 他原本以为少使大人与那女子相识,替人出头呢,还当那男子是个出门没看黄历的倒霉鬼。 “少使大人,您怎的来这般早?知县大人前几天日日在此处亲力亲为,实在上了年纪熬不住,昨日才回府上休息,未想到您恰巧今日到来,就此错过,下官已着人去请了。” “亲力亲为?”闵宵声音微冷。 廖逢志顶着他审视的视线,眼睛飘忽不敢直视,脸上皱巴巴地干笑,“正是,正是。” 他又觑着脸色小心问:“少使大人,未曾见到长使大人呢...” 明镜司设立之初取“明镜高悬”之意,里头的人个个六亲不认、油盐不进,专纠贪官污吏、惩怠政庸政之象,说是官场同僚,实则底下人都如老鼠遇上猫一般避之不及,这场连雨除了带来洪水,还将两尊大佛请到徐远县来。 原本得了话,明镜司长使与少使将于今日下午才到徐远县,谁承想这少使大人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微服出行提前半日到,他这厢毫不知觉,天大亮了还在梦会周公,更遑论知县大人只来过半日便嫌脏嫌累,将这监工的活计丢与他,眼下怕是正屁滚尿流地往这处赶。 “长使大人今日下午到,你不知道?” 这话明里暗里讽刺有人提前给他们放风,廖逢志连连赔笑,“只听闻大人们这段时日会莅临巡查,下官一直翘首以盼呢。” 他跟在闵宵后头走上河岸,却见人就在边上站着,大有亲自监工的架势,心里慌得更甚。 “少使,此处污脏,又没个地方落座,您一路奔波想来疲累,不远处搭了棚屋,可暂做休息,喝杯热茶。”廖逢志心中忐忑,这少使惜字如金,摸不透心思,生怕怠慢了人。 闵宵不置可否,径自问:“这些是什么人?” 廖逢志心悬起来,一五一十老实交代:“这些是我们从隔壁县胥山监狱借的人,事发突然,县里人手不够...” “事发突然?是河道淤堵一事突然,还是明镜司查到你们头上突然?早在三年前京城已为此事拨银,这三年来你们都没有清理河道、加固堤坝,只不过这回运气不佳,大雨冲下来的泥沙将河道彻底堵死,你们想遮掩都遮掩不住。若不是到如今这等地步,你们打算得过且过到几时?” 廖逢志脑袋都快埋到裤腰带里,支支吾吾不敢出言狡辩。这少使大人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真跟明镜似的,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此回是查了他们的老底、有备而来,就看知县老爷来了怎么顶住这快塌的天。 “你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 符松蒙弓下腰看郁晚的脸色,她面上有些苍白,视线空泛没落个实处,像是被妖精摄走魂魄一般。 郁晚木然摇摇头,她动了动唇才觉脸上一片僵麻,胸腔被酸涩填满,将她的心脏腐蚀得空空荡荡,这滋味很不好受。 她方才听见了闵宵的那一句“不认识”。想必曾与一个阶下囚相恋是一件难以启齿之事,是他熠熠生辉的仕途上一块碍眼的污渍,故而他不愿在同僚面前承认他们的过去。 本就是她先断情放手,况且他现在的身份的确不便与囚犯牵扯上关系,此事无可厚非。 只是她忍不住有些懊恼与失落,并非没有设想过与他重逢的场景,反目成仇也好,释怀一笑也罢,总归她不该是眼下这幅不体面的样子,身披枷锁,遍地狼藉。 郁晚转过头看向河岸上,闵宵所在的地方总是能轻易抓住人的眼睛。距离太远,只能看见他模糊的身影,看不清他在看向何处。 天上又开始落雨,丝丝凉意浸在脸上唤回她的神智,再没有比眼下更清晰地认知到,他们真的已渐行渐远。 昨日种种美如幻梦,人醒了,梦便碎了。 她看向符松蒙,唇边牵出一抹寡淡的笑,“下雨了,是不是要歇息放饭了?” 要说徐远县这帮当官的也是黑心,急吼吼连夜把人拉过来,未歇一口气就开始干活,从半夜干到天光大亮,下雨了还没有停工的势头,顶着雨干了一盏茶的时间才突然发话收工,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有什么人下了吩咐。郁晚朝河岸上看一眼,方才的位置已不见人。 好在这回的雨不算大,有蓑衣挡着身上没湿透,眼下也正入夏,潮湿的衣裳穿着并不觉得冷。 岸上在招呼打饭,先前一个当地差役领三十个囚犯到干活的河段,现在又领着人上岸去用饭。 平地上临时搭了几间茅草棚子,底下置了锅灶,热气腾腾的米粥散着香味儿,打饭的师傅一勺舀一碗,加上一份干粮,递给身上沾了脏泥、一看便知是在河道干活儿的人。 郁晚排着队慢慢悠悠往前挪,突然冒冒失失冲出个人从她面前借道,强硬将她挤开横穿过去。 她身上没蓄力,让他那粗鲁的动作扒得一个踉跄,符松蒙排在她身后,见状伸手扶了一把。 有那第一个男子开辟出的道,一溜人都打郁晚面前借路,讲礼些的道一声谢,不讲礼的风风火火窜过去,半分不顾忌撞着人,符松蒙的手便一直虚虚护在她身侧,打远处看像是将人半抱在怀里。 “这河堵成这样不像是一朝一夕之事,该有数年的累积了,也不知道怎的等到堵死才想起来挖,你说会不会...” 郁晚扭过头与符松蒙说话,视线囫囵扫过人群,突然顿在某一处。 闵宵站在人群开外,面色很冷,紧抿着唇,毫不避嫌地直直看着她。 符松蒙见她说到一半没了声音,猜出她想说的话,径自回答:“今日那位京官,大抵是来督察此事。” 郁晚回过头,后知后觉自己无意中又屏了呼吸,她吸气又吐气,若无其事地“嗯”一声。 前来开挖河道的人以沿岸百姓为主,大多自发帮忙,否则水漫起来最先遭殃的就是自家屋子。到了放饭的时间,他们纷纷回到家里用饭休息,将临时搭建的粥棚让给其他不便回家的人。 纵使有本地人提供的便利,临时搭建的茅草棚子还是不足以容纳五六百人,当地差役得了吩咐,要尽心尽力将前来帮忙的人安置好,哪怕是那些戴罪之身。 郁晚这队的领头肖捕快冒雨跑了许多处地方,都塞不下这三十人,后来他找相熟的同僚问话,对方给他指了一处地方。 距离河道两里开外的墨羊峰上有一座山神庙,因着建在半山坡,年纪大些的人来上香十分不便,后来供奉的山神像倒了半边,干脆没修,这庙就彻底荒废。 虽路难行了些,庙里脏乱了些,但好歹是处能遮蔽的地方,比敞着淋雨要好上不少。 本就在路上奔波两天两夜,只能在颠簸的车厢里勉强合眼小睡,又不带歇地干了大半天重力活儿,一行人累得精疲力竭,来不及细讲究,随意将蜘蛛网扯一扯,将地上的灰掸一掸,靠着墙壁与房柱就地休息。 郁晚头中昏沉,身上虚软,鼻间呼吸干热,衣裳已经风干,但那湿哒哒的触感还留在身上,她有些冷,抱紧腿蜷缩着,趴在膝盖上睡觉。 分明是困倦到极致的关头,却因身子不稳,一直左摇右晃而半天无法入睡,她烦躁地叹气。 声响并不大,但符松蒙离得近,听见动静便睁开眼。 他朝郁晚挪近一些,低声道:“靠着我睡。” 郁晚已不甚清醒,江湖人也无那般严苛的男女之防,闻言脑袋一晃抵在他肩上,不过几息便安稳入睡。 符松蒙稳着身形不动,垂眼看着肩上沉睡的人,有几丝碎发蓬在郁晚的脸颊上,他忽然有些想帮她别到耳后,手指蜷了蜷,担心将人吵醒便没动。 外间嗡嗡扰扰的声音渐息,门口光影晃动,他下意识转过视线去看,不期然正对上一双凌厉的眼睛,许是因背光而看不分明其中的情绪,冰冷、忧伤、又似蕴着怒火。 那是先前见过的京官,他身后还跟着一位身着县官官袍的人,是徐远县的知县姚魏安,他面上哀愁焦急,当是得了吩咐不让喧闹,不得已收敛口中的话语。 对方一瞬不瞬地盯着这处,眼神里若隐若现地浮出几分妒恨,符松蒙不明所以,压着身上动静,在不吵到郁晚的情况下朝他点头示意。 那京官突然大怒,甩袖转身出去,姚魏安面上一喜,连忙碎步跟上,外间又响起模糊的说话声。 符松蒙未多在意,看一眼肩上依然安稳睡着的人,阖上眼睛休息。 登徒子 郁晚在傍晚时辰开始发热。 因着胥山监狱的那二百来人无地方住宿,下午临时开工搭建了数间茅草棚子。那棚子搭起来并不麻烦,用竹竿构出框架,上头铺些干稻草,做出一间能遮蔽的地方就行。人多办事快,一下午就完工。 愁就愁在还有位女犯,男女有别,将人扔到男人窝里挤一起总归不像样,囚犯之身也不好让人寄宿在普通老百姓家中。正当思量应对之法时,肖捕快恰好带着人前来道明情况,说那女犯感染风寒起热,需找处地方安置。 管事的见她一副精神萎靡的病殃殃模样,一拍掌将主意敲定,让她一人单住白日休息的山神破庙,戴上手脚镣铐,再拴上两丈长的铁链,人跑不脱,和牢房无两样。 符松蒙在避风处搭好木板,铺上稻草和棉褥做出张简易的床,又托人煎了汤药喂郁晚喝下,最后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肖捕快离开。 郁晚从小到大不常生病,向来是病得重、好得快,发一夜汗第二日就能活蹦乱跳地下床。这回大抵是淋雨受凉引起的发热,昏沉的睡意如高山倾倒般压下来,她理好手脚腕上的镣铐,将被褥裹严实,头一沾上床铺立时睡得昏天黑地。 这几日天气阴沉,浓云藏了月亮,山神庙里被水墨浸染过般不见一丝光亮。树上的夜蝉偶有嘶鸣,林间的山鸟脆声啼啭,幽幽回荡于空寂的山谷间,映着庙里时长时短的粗沉呼吸声。 郁晚浑身虚软乏力,胸腔里像是蓄着一团火,暖烘烘的将她烤得又干又热,脑中像是坠了千斤重的沉铁,晃晃荡荡,一动便要倾倒下来。 她睡得沉却不安稳,每回一睡着便失去五感一般,除了自身感触不到外界的动静,却又因身上不适而多次中途醒来。如此反复数次,她已生出恍惚之感,想不起今夕何夕,也辨不出日夜时辰。 青石板上落下轻缓的脚步,有人踏着夜色而来。 山神庙的门缺了半扇,来人悄然无声地走进里间,停在临时搭出的床铺前。面前一片漆暗,几不可见床上模糊的人影,但能清晰听见她沉缓的呼吸,感受到她身上散出的热意。 闵宵凝目静看片刻,俯下身伸手去触摸郁晚的额头。 郁晚烧得厉害,浑身像被罩在蒸笼里,额上这一抹微凉的触感舒服得让她忍不住用脸去蹭,身上一动,神智便清醒几分。 她眼皮掀了掀,使了大力气才睁开一道眼缝,但庙里黑压压一片,全然无法视物。 她隐约知晓面前有个人,对方没有出声,一时辨不出是谁,脑中慢悠悠地转动,想起来符松蒙一直帮她忙前忙后。 是她睡迷糊了么?还是这般晚了他还留在这里照顾她? 郁晚缓了一口气,干燥的嘴唇微启,声音又哑又慢,“符松蒙,我...” 她的话刚出口,额上那只手猛地一顿,而后对方突然发狂般捧住她的脸,力道有些大,虚影晃过,微凉的唇重重落下来,覆上她的唇抵死捻磨。 郁晚迟缓地反应过来,瞬间瞪大了眼睛,心里怒喝一声:哪里来的登徒子! 她虽身上虚弱,但练家子的底子还在,白日遭了脏手,晚上又被登徒子轻薄,一时间怒气汹涌,筋骨蓄满内力纵身一翻,刹那间天地倒转,“砰”地一声闷响,对方被摔在床铺上,逼出一声闷哼。 郁晚跪压在他身上,手掌铁箍一般狠狠扼住他的喉咙,力道重得手下的喉骨连吞咽都艰难。 她正要破口骂人,却发现对方全然没有挣扎,像是甘心赴死般任她掐住命门。 “你...”她有些不解。 “离开我以后,你看上他了吗?” 他说话艰难,声音带着颤,既像怨恨,又像伤心至极压抑着哭音。 郁晚一怔,大脑生锈般反应不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她隐约觉得这声音很是耳熟。 “‘殊途陌路终难长久,情止于此各赴前程’。”闵宵荒唐地笑一声,脸上因气息不足而泛起薄红,泪水沿着眼尾落下,他恨恨看着面前的人,“你说与我‘难长久’,他就可以?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 郁晚手上一颤,被火燎到一般猛地撤开,她僵在原处,唇上麻木地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这是她写给闵宵的诀别信。 眼前的人是闵宵。 胸腔里的那颗心脏突然变得柔软,而后密密麻麻的甜蜜与酸涩一齐漫上来。 许是病气正等着她变回软弱的这一刻反扑,一瞬间昏胀感侵袭而来,热气涌入脑中熏得她意识混沌,身子沉沉欲坠。 无论是真实还是幻梦,眼前的人是闵宵,她放纵自己软倒下去,趴伏进久违的怀抱里。她忍不住蹭他颈间微凉的皮肤,闻嗅他身上清冽的味道。 大抵人生病的时候比往常脆弱些,她眼眶热着,隐隐有泪意上涌,口中喃喃地抱怨:“我好难受...” 闵宵僵直地躺在床上,视线落在虚空,身侧的手指紧紧扣着下方的被褥,心好似被生生剜去一块。 她把他当成谁... “好难受,抱抱我...” 身上的人难受地扭动着,不停用她滚烫的脸颊蹭他,干燥的唇一回回擦过肌肤,不安分的手在他身上游走,口中说着撒娇的话,可怜得让他心颤。 他们好似还和从前一般亲昵,仿佛这四年的分离从未存在过。 可这份亲昵还是属于他的吗? “为什么不抱我...”她的唇细细吻他颈侧的肌肤,话语委屈又哀怨。 闵宵垂下眼睛看向身上的人,他的心忽然变得又软又热,砰撞着催促他。 此刻她在他身边,在他怀里,他分明日思夜想过那么多回,何必违背自己的心意。 指尖轻轻一颤,而后手臂收拢,紧紧环抱住身上的人。 他听见自己妥协的声音,“好,我抱着你睡。” * 眼前的白光亮得人躁动不安,郁晚面上皱起,无意识地转动着头想躲开这恼人的光线。 睡意渐渐消退,意识回笼,睫毛颤动,而后眼睛悄然睁开。 天已大亮,约莫是个晴好的天气,日光从缺失的那半扇门里投进来,落下一片漾动的光影。 郁晚撑手起身,面上惺忪,发着怔四处量看。庙里昨日简单收拾过,现下空空荡荡,山神像腐朽残破,香灰上又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昔日的神邸如今无人问津。后山上不知名的鸟雀扬着嗓尖声啼鸣,凄厉悠长,听得人心空怅然。 视线落回自己身上,床上只有她独自一人,被褥和昨晚入睡时一般规整盖着。手指蜷了蜷,掌心仿佛还存留熟悉的触感,与四年前一模一样。 难道是梦么。 郁晚兀自静坐,心绪杂乱如麻。 不多时有位当地大娘上来给她送汤药,郁晚托她帮忙给肖捕快带个话,她身上已好受许多,烦请给她解开镣铐。 肖捕快来了一趟,问清情况后带着郁晚回到河道。 她找到昨日做工的河段,符松蒙依旧在原来的位置。 “你怎么下来了?多歇息先把身体养好,我已经替你告过假了。” 郁晚应一声,却又没走,探究地盯着他看。 “怎么了?”符松蒙问。 郁晚支支吾吾,“你昨日何时走的?” “你喝完药我就走了。”他暂停手里的活儿,等着她的问题。 果不其然,郁晚又问:“你下去的时候可有碰到什么人?” 符松蒙摇头,眉间忽然一动,急问道:“昨晚有人上去过?” 他话语严肃,显然是想到昨日白天对郁晚动手动脚的肥头男子,此处人多,保不准还有心怀不轨之人,郁晚虽武艺高强,但昨晚她病得厉害,万一发生不测... 眼见着他的面色越发阴沉,郁晚连连摆手,“没有的事,我随口问问。” 符松蒙松懈下来,“你去歇息吧。” “我在这处待会儿。”她心里乱得厉害,不想一个人待着。 午间放饭时辰,肖捕快领着一队人上岸用饭。正过石板桥时,他突然朝后打手势,示意噤声,让所有人靠边让道。 桥正中迎面走来数人,几位武侍隔开人群,浩浩荡荡的县官班子众星捧月般围着一位年近四十的男子,知县姚魏安口吐飞沫,嘴上急得起燎泡,意图用他三寸不烂之舌在长使大人这处补救补救。 洛房端左耳进右耳出,敷衍应几声,眉间不耐烦地蹙着。 这徐远县上下尸位素餐,拿着俸禄不干实事,长应河本该每年都着人清理一回,却因这处非繁华之地,百姓也安分不闹事,便一拖再拖,恰逢这回大雨冲塌半座山,淤积的泥沙直接将整条河道堵死,若非有旁的河道分流,附近的百姓都要遭殃。任凭姚魏安如何替自己开脱,怠政之过他都在所难逃。 郁晚悄悄抬眼打量这一行人,最中央那位大官虽形容肃正,旁人难以察觉出异样,但她这等练武之人一眼就看出他有伤在身,他的左手一直掩在袖下未动过,面上也有几分失血的气虚之色。 是因纠察地方官员,查出威胁到对方仕途之事而遭到黑手吗? 视线移到他侧后方,闵宵面色冷肃,目光凌厉,对这帮徐远县官员如出一辙地厌烦。 郁晚心绪复杂,闵宵如她所想地成为一位好官,却也做着得罪人的事,时时有性命之忧。 她一时看得忘神,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淡漠的眼睛,郁晚身上一凛,本该垂下头以免冒犯人,却忽然鬼使神差地挪动视线,落到闵宵的脖颈上。 她有些不确定昨晚是梦境还是现实,如果是真的,她那般大力道掐了闵宵的颈子,当是会留下印子... 可惜,闵宵今日的衣领有些高,压得严严实实,她的眼睛勉力往他衣缝里钻,还是看不分明。 许是她目光太猖狂,闵宵的视线变得不悦,冷冷瞪她。 郁晚撇一撇嘴,老实垂下眼睛,不给看就算了。 我没看见 午后肖捕快来找郁晚,神神秘秘地说有人召见,视线在她周身打量几番,既好奇又惊诧,话语间还比往常多几分谦卑与客套。 郁晚不明所以,待随着他一路到县衙,穿过曲折弯绕的长廊,进入主间见到座上的人时,她总算明白肖捕快为何那般作态。 召见她的人正是今日在桥上遇见的那位大官,闵宵的上司,明镜司长使洛房端。 郁晚有些手足无措,也不知是不是身上案底太多,见官、尤其是见他这等专管纠察的官,心虚得格外厉害。 肖捕快行礼告退,只留下她一人面对座上两人。视线落在闵宵身上,他垂着眼看手里的文书,她又转向另一位,作势跪下行礼。 方屈膝洛房端就抬手让她免礼,见她有些紧张,面上露出个亲和的笑,“不必多礼,今日找你来是有求于你,请落座吧。” 郁晚见他无甚官架子,心里松懈几分,“多谢大人。” “郁姑娘,我开门见山说直话。这一路走得不太平,随行的武侍或死或伤,眼下需有人补填空缺,一路护卫我等平安返京。听闻郁姑娘武艺高强,想询问你是否有意暂代此事?” 郁晚诧异地看向闵宵,洛房端是从谁处听闻她武艺高强之事不言自明,闵宵竟然会举荐她。 “此事凶险,你不必勉强。”洛房端又补充道,“待顺利返京,我会上书表赞你护卫有功,请求为你减刑。” 郁晚眼里一亮,忙不迭地点头应下,“多谢大人,我愿意的。” 事情谈得顺利,洛房端也甚是满意,虽未见识过这位郁晚姑娘的武艺,但能让闵宵一反常态主动推举的人定有过人之处。 “如此,待我与徐大人商谈妥当,你便跟在左右做事吧。” 徐大人是带着胥山监狱一行人来徐远县的领头。 郁晚起身行礼准备退下,方走出一步,她又停下来,一咬牙转过身,对洛房端商量道:“大人若需更多武侍,我还有一位合适人选可举荐。” 闵宵落在文书上的视线陡然变冷,指尖压得泛白。 “自然,他是何人?” “他叫符松蒙,武将出身,功夫与我不相上下。” 洛房端惊讶地抬眉,“姓符,武将?” 郁晚心里突然发紧,怪她思虑不周全,符松蒙的家族在官府口中是叛贼,她恐怕好心办了坏事。 好在洛房端似乎并未在意,他没再多问,只满意地点头笑道:“如此甚好,我去找徐大人商谈,将你二人一道讨来。” “多谢大人。”郁晚行礼告退。 待她走出几步,又听洛房端温声道:“闵宵,你去送送郁姑娘。” 郁晚的手指顷刻蜷紧,步伐变得僵硬,身后传出轻微响动,闵宵放下文书,淡声道一句“是”,起身朝她走来。 闵宵在前引路,一路无话,郁晚自身后跟着,仗着他看不见肆无忌惮地打量他的背影。 不远处已看到府门口,郁晚心上忽然生出几分急迫,有些不甘心一句话都不说,她捏了捏手指,出声叫住人。 “闵...”她该叫他闵大人还是闵宵? 未及她理清一句完整的话,前面的人已经停下脚步,闵宵转过身看她,脸色阴沉。 郁晚很不习惯他用这幅表情面对她,尤其他越是这般冷淡,越是在向她印证,昨晚的一切都只是她烧得糊涂,做了一场美梦。 这让她感觉难过,难过得有些生气。 “你不是说不认识我?”话说完她就开始懊恼,怎的一幅对闹了矛盾的恋人秋后算账的质问语气,她该表现得不在意一些。 “我没看见。” 闵宵的话没头没尾,郁晚疑惑一瞬,而后又立时明白过来,他说没看见那肥头男子轻薄她。 “你...你这般...”他如今身在这等官位竟然做假证。 “你冤枉他了吗?” 郁晚面上嫌恶,“当然没有。” “那便是了。我若说与你认识,不论事实如何,必有人认定是你诬他清白,而我偏私。” 郁晚一怔,有些恍惚地看他,半晌轻声道一句:“多谢。” 闵宵微不可察地蹙眉,他不喜欢她对他这般客气又疏离。 “你为何要做走私之事?”他的视线扫过她一身囚衣,“你分明不缺钱,并不需要再做那等触法之事。” 郁晚生出窘迫感,让曾经的恋人看见自己过成这幅狼狈样子,委实有些丢脸面。 她含糊道:“我有些私事。” 闵宵闻言,瞬间怨气与怒气一道上涌,声音提高几分:“私事?你为了他不惜下狱?” 郁晚不解,“谁?” 闵宵未答话,仓皇转过身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深吸慢吐几回,压好情绪,淡声道一句:“走吧。” 既然要用作明镜司的武侍,自然不能是杀人行凶的大罪大恶之人...至少明面上不能是,故而闵宵去问了一趟,借着这个由头,他总算清楚她为何入狱。 好在刑期只有一年,知晓的时候,他下意识松了口气。 可很快他又得知,她与那姓符的男子一道被捕,一道入狱,又一道来徐远县。 自与她重逢以来,他这些年读的圣贤书、修的君子心仿佛全然化为虚无,他前所未有、无法抑制地生出怨与妒。 * 翌日上午,徐大人亲自来找了郁晚与符松蒙,解开他们的手脚镣铐,换了铁制颈铐,远看不显眼,近看便能发现是戴罪之身,且轻巧不累赘,不会妨碍佩戴者施展身手。 他将两人的信息登记在册,而后领着人去见洛房端,正式将人交付与他。 洛房端昨日与郁晚见过,便简单招呼。他端详了符松蒙许久,面上温和笑着,“你便是符松蒙?” 符松蒙抱手行礼,“符松蒙见过大人。” 洛房端满意地示意他免礼,而后笑盈盈地转向闵宵,“少使大人为我们挑选了两位高手,想来这一路该是通畅无恙。” 闵宵周到应声,视线转向面前两人,粗粗扫过符松蒙,而后落在郁晚身上。 郁晚与符松蒙又去见了他们的临时同僚,另外四位明镜司的武侍,两男两女,皆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上带着或轻或重的伤。 他二人无声对上一眼,想来这一趟凶险不少。 徐远县的政务并不复杂,洛房端与闵宵亲自来看过一趟,一应官员的失职之处便已明晰,待上禀后再定夺如何惩处。 当日下午,洛房端带着一行人南下,他临时定下决策,在返京以前先去一趟延州的蓬浔县。 蓬浔县与徐远县毗邻,有官道直通,行上一日半的路程即可到达。此回徐远县起了洪水,幸而未造成大灾;蓬浔县在徐远县下游,承接了泄下的洪水,外加近日连天阴雨,当也有起洪的势头,他们这一回便是去看看情况。 马车行到天光晦暗时才停歇,因附近没有可供休息的客栈,一行人就地扎营。 洛房端与闵宵歇息在马车上,他自文书上抬头,就见闵宵倚靠在窗边,半掀开车幔,目不转睛地往外看,唇紧抿着,面带忿忿之色,手中的书卷已半晌没翻页。 闵宵一贯有着超乎年龄的冷肃之感,他往常还觉他太沉闷了些,但自从见着这位叫郁晚的姑娘,竟然频频露出年轻人鲜活的一面,这让他不禁笑出来。 洛房端放下文书在闵宵对面坐下,掀开车幔另一边与他一同往外看。 几位武侍生了一捧火,围着火堆幕天席地躺着休息。 符松蒙抱来一大捆茅草,细细铺垫平整,让郁晚躺下,而后又在她旁边给自己铺了一处地方,两人偶尔笑着说话。 闵宵面上越绷越紧,车幔都让他攥得发皱,手背筋骨尽显,大有冲下去找人理论的架势。 洛房端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叹息一声,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不喜欢符松蒙,但他所在的家族确是令人唏嘘。” 闵宵转回头听他说话。 洛房端娓娓道来:“这两年边北与十四州又起冲突,而早在十数年前我们就与边北打过一仗。那时符家军是主力,打了两年还算稳当,却在某一回交战之后符家主骨尽数未归,短时间内十四州连丢三城,而后京城传来符家主骨叛敌的消息。 那时阵脚大乱,找不出能代替符家的军将,迫不得已年逾六十的安国公府巍老侯爷重新披甲上阵,才将北方守了下来。彼时符家留在京城的人只有一老一小,八十岁的符家老祖母和不满十六岁的符家幺子符松蒙。符家朝夕间一落千丈,若不是看在符家以往劳苦功高、又有巍老侯爷亲自为祖孙两人求情的份上,怕是连这一老一小都要人头落地。 不出一年,符家老祖母离世,待符松蒙服完丧,圣上下旨将他贬为庶民,迁廊州做差役,此生不得从军。他以前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虽还未立功绩,但一直被人以‘符小将军’称呼,不曾想会年纪轻轻便孤苦伶仃,被生生折断脊梁骨,蹉跎岁月。 符家风光时你尚在襁褓,我那时初入官场,与符家人交集不多,但深感有这等军将是十四州之福。虽陛下对符家叛敌一事深信不疑,对外也是此种说法,但许多人如我一般,总存着一份希冀。是不回来,还是回不来,旁人不得而知,若是后者,即使有人泼脏也无法开口辩驳。” 洛房端见闵宵面上沉静下来,又笑着道:“我说这些并非让你不计私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这般年纪为心爱的女子闹一闹红脸再平常不过,只是劝你宽心,忧思伤身。” 闵宵认真点头,“多谢大人。” 洛房端抻一抻身上筋骨,“那我先歇息了,你也别熬太晚。” 闵宵熄灭灯烛,车厢里暗下来,他那一侧的车幔依然掀开半角,地上的火堆烧得旺盛,明黄的火焰映在郁晚脸上,他静静倚在窗边注视着,心间波澜平息,睡意缓缓落下。 今夜不见碎星,月亮孤零零悬着,悄无声息地从树梢爬上中天。 郁晚心间记挂着正事,到了时间便缓缓转醒,她静坐片刻,待意识回笼,起身去与守夜的武侍交接。 她百无聊赖地立在马车一侧,抬头看夜幕中莹白的月亮,竖耳听草间瑟瑟虫鸣。 不知怎的,她忽然似有所感,被莫名的心绪驱使着,转身向马车看去,正对上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映着朦胧的月光,波光漾漾。 闵宵眼睫一颤,扣在窗缘的手指轻轻收紧,心脏加快砰撞,声响震耳。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月光下的人,看她警惕的眼神转过来时变得惊喜,看她唇角上扬,盈盈笑开,看她踏着轻缓的步子袅袅走来。 她在他面前站定,俯下身向他凑近,眼里笑意明亮。 闵宵心间热得发烫,视线下移,落到她的唇上,他喉间滚了滚,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覆上去。他看见那双唇瓣微微分开,听见她压得轻软的话语。 “你想起夜的话我陪你去。” 郁晚等了好一会儿,只见闵宵半垂着脸不看她,久久没回话。 她以为他没听清,于是又问一遍:“你需要起夜吗?” 话音方落,闵宵猛地抬头,视线甚是凌厉凶狠,他恨恨瞪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隐隐让她瞧出羞愤之色。 郁晚不明所以,正要再问,闵宵一甩手将车幔拉下,遮得严严实实。 她心觉奇怪,为保稳妥,又靠到窗边用气声道:“有需要就说,别客气。” 这句话像是滴水落尽深海里,未听见回音。 开荒 一行人在第二日傍晚抵达蓬浔县。 蓬浔县地势偏低,墙上留下的水位湿印有半人来高,眼下洪水已退,到处糊着湿腻腻的泥浆,空气里混着一股闷头冲鼻的腐臭气味。 知县许修富提早在县口候人,一见着马车遥遥迎上来,“长使大人,少使大人,下官可算将您二位盼来了!” 许修富四十来岁,几天下来熬得两眼又红又黄,头发半白蓬乱,靴面沾满脏泥,一见着人既像盛情迎接贵客,又像有百般心酸要诉,对着两位大人又笑又哭。 他将洛房端一行接到安置的宅子,向二人汇报相关情况。 此回连下三天大雨,本就有起洪的势头,加之上游大量泄洪,水势升得陡急。幸而百姓皆在短时间内迁到半山上安置,暂无人员伤亡;但蓬浔县不少人家饲养禽畜,无法随人一道转移,皆被淹死水中,百姓财物损失惨重。 休整一夜,第二日一早洛房端带着人亲临酒集镇视察。 酒集镇是蓬浔县占地最大、人口最多的镇子,紧临河道,农户以养殖猪、鸡、鸭为主业,眼下洪水退却,居民正蹚着烂泥进自家圈舍查看。 镇上弥漫着生肉沤烂的腥臭气味,冲得人作呕。圈栏里的猪早已断了气、泡得肿胀发白,鸡关在笼子里逃无可逃,尸体上覆着一层泥沙,羽毛粘黏散乱。 处处是被活活淹死的牲畜,举目过去成千上万的死尸,触目惊心。 养殖的农户全然顾不上恶心,一见此等情境,身上踉跄地倒进泥里,撕心裂肺地哀嚎,“没了!都没了!老天是要断了我的活路啊!” 更有甚者,正将那死去的鸡鸭拔毛剖腹,也不知是打算当成平常的禽肉贩卖出去,还是纯粹舍不得丢弃,留给自家食用。 洛房端望着这等凄凉场景,眉间蹙起深壑,蓬浔县的灾情远比徐远县严重。 “许大人,洪水淹死的禽畜不可食用,且需及时处理以防疫病,对此你作何打算?” 许修富掩面抹了一把泪,身子佝偻,哀戚道:“回长使,早在初始下官便着人奔走相告,让养殖户注意防疫防病,多多撒酒熏艾,但此回洪灾远比以往严重,有些养殖户家当全赔进去了,眼下怕是难听劝告。” 洛房端眸光一厉,“难听劝告便放任不管吗?死去的牲畜必须及时清理,若是引起疫病危及性命,那便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见许修富被训得颤颤巍巍,缓和语气,“农户损失之事,到时你上书阐明详情,本官会助你申请补贴。眼下须以防范瘟疫为先,不听劝告的农户也不能任由他们意愿,一旦疫病蔓延,无辜的人也会被殃及。” 许修富连连应是,“还请大人给拿个主意。” 洛房端思忖半晌,“寻个地方一道填埋吧。” 许修富面上为难,“如此多的量,需得好好找个宽敞地方...” 话至此处,闵宵恰巧带着一位五十来岁的老翁过来,“长使,这位是酒集镇福安村的村长董发虎,下官询问过,村子南方有一处荒废的荷塘,约莫三十亩,可用作填埋地。” “不可!”许修富急急开口打断。 董发虎正欲开口,许修富一个眼刀打过来,他又怯怯收了话。 闵宵问:“为何?听闻那荷塘靠山里,主人家在世时就迁到镇上,周遭也无人居住,至今已荒废四十余年。既能容纳待处置的牲畜数量,又远离人烟,当是一处再适合不过的掩埋之地。” “因...因为...”许修富眼珠急溜溜地打转,舌头打结般说话磕巴,“因为那荷塘里头有条四五丈的巨蟒,村镇的人都知晓,向来不敢往那处去。” 闵宵眼神询问董发虎,他老实点头,“是有这么个说法。” “平常百姓不敢去,这回县衙的人一道帮忙,人多了便不足为惧。”洛房端拧眉看许修富,斥责的话终未说出口,这人看着还算对政事上心,怎的行事不知轻重缓急。 许修富额上冒汗,垂着头低声应“是”。 洛房端身上有伤不宜劳累,为保稳妥,在决策定下前闵宵先去那处勘察一番。 “郁晚随我去一趟。”闵宵公事公办道,将剩下的武侍都留与洛房端。 由董发虎领着,三人先是乘马车,在进山口下车开始步行。 “原先这处也有行车的大路,但里头没人住以后大路慢慢就被荒草覆盖了,若是到时需转运禽畜尸体,再顺着以前的印子重新开出一条也非难事。” 这条步行的路由进山的行人踩踏出来,并不平整,董发虎习惯了山路,在前走得顺顺当当,郁晚习武之人亦是落步安稳,唯有闵宵走得艰难,这路时有石坎时有凹陷,数次将他绊得踉跄。 郁晚在他身后看得清楚,心里几番撕扯,在看见他又一回险些崴脚的时候,跨出一步站到他身侧,朝他伸出手。 闵宵看见那只朝他摊开、邀请意味明显的手掌,掩在袖中的手指立刻蜷紧,心跳突然加快。 “可有人见过那巨蟒?” 他一本正经地问,眼睛却落在那只手心上,面上渐渐浮起薄红,也不知是行路累的还是什么。 郁晚又朝他面前递了递,闵宵指尖一动,将手伸出去,被握住紧紧扣着。 董有虎全然未察觉背后两人的动作,径自回答:“最早是十来年前有数人说看到过,这些年断断续续偶有人提起,说那巨蟒会撵人,将人缠死吞下肚,有几个腿脚不便利的老丈就遭了害,吓得大伙儿都不敢往那处地方去,故而见过的人并不多,我也没见过。” 闵宵的衣袖较宽,垂下来将两人相扣的手遮着,他身上一晃,郁晚的手便用了力气帮他稳住,不知不觉中靠得越发地近。 他收敛心神,又道:“待回去问问那些见过的人,按他们所说做些应对的器具。如若属实,这等妨害百姓性命之物不能坐视不管。” “是啊。县里的大人只说让我们别往这处来,可村里人靠山吃山,这处的山眼睁睁看着荒废了,偶有胆子大的,都是冒着性命之忧来打些野货,却也不敢心怀侥幸回回冒险。” 一行人走了半个时辰,董发虎在路口停下,指着前方一片藤蔓丛生的地方道:“那处便是了。” 举目看去,这荷塘里生的杂草比人身还高,俨然像一片矮木林,只能隐约看出地势平坦开阔,不同于崎岖的山地。 闵宵往前迈出一步,董发虎急忙将人拦下,“大人,再往近前,万一惊扰了那巨蟒...” 郁晚对上闵宵的眼睛,朝他点了点头,于是他宽慰对董发虎宽慰道:“无妨,你就留在此处,我们上前细看一番。” 董发虎视线左右一转,隐隐觉得两人不像主仆,又不敢妄作揣测,只顺从道:“是,大人小心。” 又行上小半里地,闵宵与郁晚在荷塘岸边停下,离得近了便能清晰分辨出这处地方的确与周遭的土地不同。荒废这些年,荷塘的水已经干涸,地势上升些,但还是略低于岸边,泥土呈淡黑之色,比岸上的土更为松软肥沃。 郁晚寸步不离地跟在闵宵身边,手中的匕首蓄着出鞘的势头,凝目盯着繁茂仓幽的蔓草丛,耳力用到极致。 “有发现异常吗?”闵宵问。 郁晚摇头,“没有。” “那便选此处了。不能再拖时间,死去的禽畜一旦开始腐烂就易滋生疫病。” 闵宵与郁晚中午回到安置的地方与洛房端做下决策,下午时候县衙集结了人手,衙役加上自发帮忙的当地百姓,数百人浩浩荡荡扛着铁锹锄头、背着竹篓镰刀往山里去。 “本官再说一遍,切记要当心再当心,若看见那巨蟒,一定得擒住了,万一不慎让它跑了,咱们不知它挪去哪个窝,一不小心闯进去惹恼了它可就麻烦,谁也不想小命不保是不是?到时啊,你们就拿那雄黄酒往它身上浇...” 闵宵和郁晚先是在山外守了一个时辰,督促镇子上的人重新开辟那条被荒草覆盖的大路,以便到时将禽畜尸体转运过来。未成想过了这般久的时间,荷塘那方开荒挖土的人手还未动工,许修富将人聚在一处啰啰嗦嗦讲些无关紧要的叮嘱。 “他在磨蹭什么!”郁晚忿忿道。 闵宵绷着脸上前,许修富一见着人,身上打了个颤,干巴巴地扯出笑:“大人,您这厢还亲自来督工?” “你要拖到几时?” 许修富见他面上阴冷,诚惶诚恐道:“大人,下官这就办!这就办!我也是为了百姓的人身着想,这巨蟒吃了不少人,就怕大家伙儿一个不留意将性命葬送了,那多不值当!” 他给自己开脱完,转身朝行伍喊一句:“开工!” 按照先前的准备,开荒的人绕荷塘一周洒上雄黄酒,再将结好的渔网布在周围,一等那巨蟒现身立时捕进网里擒住。而后所有人步入荷塘清理那人身高的藤蔓,最后再由农户用牛耕地,将板结的土地犁得松软,便于挖坑填土。 一下午过后,荷塘已经开垦了近半,随着荒芜的地方越来越小,开荒的人心里也越发忐忑,那结藤蔓结得密密实实、不透一丝光亮,全然看不见里头的光景,也不知那巨蟒藏在何处,会不会突然窜出来,张开血盆大口将人整个吞下。 暮色渐趋浓重,岸上亮起明黄的火把。 前来帮忙的人以当地百姓为主,都清楚疫病的厉害,铆足了劲儿干活,到了晚间便两个时辰一轮换,部分人歇息,部分人接着开荒。 “啊——!啊——!” 深夜时人的神智趋于恍惚,荷塘里无人说话,只有手中发出镰刀割草的声音,岸上的人睡得正沉,故而这处无非是比往常多了明晃晃的火光,原本并不喧闹。 直至这声凄厉的惨叫突然炸起,打破夜晚的宁静,直直扎进人的耳朵,阵阵回荡于山崖间。 郁晚手上一错,匕首已出鞘两寸,闵宵眼睫瞬时掀开,眼里一片清明,岸上休息的人都被惊醒,纷纷腾身起来往叫声方向张望。 “怎么了?” “发生何事了?” “莫非是...” 似是应和众人的猜想,荷塘里的人惊恐喊叫起来。 “蛇!有蛇!” “当心!是剧毒三角乌头蛇!” “快叫人!方叔不行了!” 闵宵与郁晚一齐疾步朝那处奔过去。 “方叔!方叔!”躺在地上的中年男子已不省人事,脸色开始泛上乌青,嘴角吐出白沫子。 “当心!怎的还有蛇!不止一条!”那人镰刀一挥,将一条蛇抡出去,身子在空中被割断落在两处。 “还不少!这是一窝啊!” 紧接着数人都发现了毒蛇的踪影,用手里的工具杀死。 “大人,我...我不敢再干下去了...”一男子自人群后磕巴开口,说完便开始呜呜咽咽地哭。 说话这人身形魁梧,额头到鬓角有条长疤,分明是一副粗犷显凶的长相,却率先被吓破胆。 他一打头,其他人心里紧绷的弦都被触动,纷纷将目光落到闵宵身上,虽未说话,身子却悄悄挪动,远离那荷塘里剩下的荒地。 只剩下四五亩的地方,这巨蟒可不就在里头,等被逼得没了地方藏身,只能冲出来拼上一拼。方才咬人那蛇可是剧毒的三角乌头蛇,要么是这巨蟒的子子孙孙,要么便听命于它,总归它必定毒性极强,身量又大,只能靠人多将它制服,可这过程难免有伤亡,谁又愿意做那伤亡的一个? 闵宵眉间深蹙,脸侧颌骨绷得极紧,上百人挤着,眼睛从缝隙里探出来注视他,无声将一座沉重的山压到他肩上。 郁晚齿间重重一错,提腿踏步上前,“大家先别走,我可以去探路...” “我去你的!嘿!”人群外缘突然有人怒喝一声,铁锹“锵”地深深插进土里,动静打断郁晚的话。 郁晚眼里浮起戾色,手中瞬间攥紧匕首,骂人的话几乎要破口而出。 众人见状纷纷朝两侧让开道,通向出声的人。 那男子人称半截眉,身形矮瘦,眉毛生得只有豌豆大小,长相憨态。 他正龇牙咧嘴地拄着铁锹往下用力,一条细长的三角乌头蛇中间的身子被插进土里,扭头甩尾地激烈挣扎,张着锋利的尖牙作势要咬人。 半截眉一抬头见大伙儿都盯着他,还给他让了条路出来,路那头的贵人正一脸阴郁地瞪着他,他傻了眼,半晌摸不着头脑。 “这...这儿有条蛇。” 他以为自己做错了事儿,急忙压住铁锹往上一撬,“咔”地一声脆响,带出一大块黑泥,上头挂着半截被砍断的蛇身。 “喏,我方才杀蛇呢,没骂人...噫...” 他话到一半,突然觉出不对劲,将那一铁锹土倒出来,拨了拨,里头翻出个白色硬物。 旁的人也发现了不对劲,佝偻着身子去细看。 “诶哟!”甫一看清,一群人嘘着声连退数步。 那白色硬物上有两个黑窟窿,竟然是一块人的头骨! 半截眉尖声诧异道:“这巨蟒吃人还吐骨头?!” 柳暗花明 天光已大亮,荷塘岸上铺着白布,白布上整齐码放了数十具人骨架,另有一堆已经腐烂殆尽、凑不出完整样貌的残骨。 仵作顶着一脑门汗上前,“长使大人,少使大人,下官粗粗检验过,眼下挖掘出来的尸骨超过二百具,死亡时间最早可追溯到二十年前左右,最近的在这一两年,男女皆有,年龄大都七十岁往上,也有数具十岁以下的幼童。” 洛房端鬓边带着汗,面色虚白,闻言眉间蹙得更紧,“七十岁以上,十岁以下,没有中间的?” 仵作摇头,“暂未发现。” 洛房端胸膛高低起伏,目中震怒,牙都要咬碎,恨恨道:“这帮...” 他堪堪忍下险口中的污言。 “荷塘照挖不误,今日天黑前必须全部开垦出来,晚上开始填埋。挖出来的尸骨好生安置,待日后入土为安。” 他又给闵宵递去一眼,闵宵会意点头,带着郁晚离开。 两人方走至山口,便见许修富带着几名下手踉踉跄跄往这处跑,为办事方便官袍下摆还打着结塞在腰带里,一双靴子邋遢得不成样,面上张皇失色。 他看见闵宵便遥遥招手,“少使!少使!听闻荷塘那边出事儿了?” 闵宵眼里浸着寒意冷冷看他,似一柄悬在他颅顶的利剑,随时会插进他的天灵盖,滋出脑髓与鲜血。 许修富浑身一凛,收敛面上的失态,唯唯诺诺道:“下官正亲力着人将待填埋的禽畜转运过来,一夜未眠,听闻出了大事...” 他见闵宵没有告知他的意思,又问:“大人您这厢是打算去何处?” 闵宵径直行路,“去将蓬浔县近二十年的拨款明细找出来,本官要亲自查阅。” 许修富面上乍地惨白,嘴上打颤,“大...大人,怎的好好的想起来查账,眼下填埋之事不是迫在眉睫?况且又听闻荷塘里挖出了尸骨,这般多的要事凑在一处,该捡急事先办...” “你要吩咐本官做何事?” 许修富大惊失色,连连作揖,“下官岂敢!大人说的哪里话,您请,我现下便随您一道回去!” 十四州与边北对峙近二十年,自头次战败后,边北安分了十数年,只偶有不成气候的刺头挑过事,不足为惧;直到这两年,边北又开始频繁挑衅,动作也越发嚣张,道不准哪一回惹恼了北方驻军这战鼓就要再一次打响。 各州每年都需往北方输送兵将,延州是仅次于京城的军事重地,光是这一州输送的人数就可占三成。 前去参战及驻守的人越多,死伤人数便越多,故而留守在延州的鳏寡孤独者远多于其他地方。基于此,皇帝在十九年前十四州与边北开战后便特准为延州这一英雄之乡拨银,赡养七十岁以上丧子女的老人,及十岁以下丧父母的孩童,待遇优厚,为其修葺房屋,每年有十两的银钱补贴。 因拨银数量以人头计,延州各地每年都需将符合条件者上报。详情为广泛知晓的是头一年,延州上报五千余人,京城拨银二十万两。 除许修富外,蓬浔县县丞、师爷等人跪了一地,个个身颤手抖,面色惨白,埋头不敢看人。 闵宵捻着账簿一页一页翻过,声音仿佛结着寒冰,“近三年,七十岁以上无子女,十岁以下无父母者,你们共上报了九十八人,按理分到他们名下的该有八千两上下,但簿子里写得清清楚楚,这三年你们总共只下发不到五千两,这余下近半的钱去哪儿了?” 许修富连连磕头,“大人明察啊!上头拨下多少银钱,下官照实修葺房屋、分发到人头上,绝未做那等贪污之事!上报人数和拨银之间还有近半年的间隔...” “你的意思是,你将人数上报后,近半的人在银钱拨下来前死了?” 许修富两瓣嘴皮子惨无血色,控制不住地打摆,“是...是...” 闵宵荒唐地冷笑一声,“这么巧,在半年内赶趟地死。就当他们死了,拨在他们头上的钱又去何处了?” “下官不知...下官不知...大人,这钱是先拨到州衙,再由州衙拨到县衙,您看这簿子...”他抖着手举着账本膝行上前,翻开一页,“这是去年的,您请过目,上报三十二人,银钱下来前死十七人,下官及时将死亡人员上报,州衙便只拨了十五人的份额下来。下官一直按规矩办的事,还请少使大人明察秋毫!” 闵宵浑身绷紧得发颤,目光定在那账簿上头,额上青筋凸显。 郁晚压着匕首,眼里泛起嗜血的红,刀刃一进一出,地上的人还在狡辩,一把鼻涕一把泪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窝窝囊囊的样儿看得人心里火气上涌。 她身上一晃,脚踏出去半步,闵宵猛地压住她的手,对她摇了摇头。 他们未再听那帮人哭冤,将一应簿子收好带走。 返回的路上,郁晚与闵宵相对坐于车厢,她心里闷沉得厉害,“是州衙那边下的手?” 闵宵点头。 “当真该死!这帮混账!那老人和孩子拿到的钱于他们不过蚊子腿大小的油水,为了这点钱将人杀了!” “七十往上的老人与十岁往下的孩子,不能从军,也难以从商从农缴纳赋税,在有些天潢贵胄的眼里,这些人就是百无一用的累赘,他们的命不值那几十两银子。” 郁晚狠狠啐一口,“这般明目张胆,不怕陛下知晓?” “他们自有手段做得干净,况且延州是誉亲王的地界,陛下与他感情甚笃,许多时候都听信他一面之词。” “又是誉亲王?” “为何是‘又’?” 郁晚不自在地挠了挠脸颊,“你知晓我这回是因走私下狱,我走私的那东西,据说正是送给誉亲王的寿礼,不知你在朝堂上听说过没有?” 闵宵摇头。 郁晚咂舌,“那他当真是只手遮天了。” 叹息半晌,她又道:“难怪我们要去荷塘开荒,那许修富几次三番从中作梗,还编出巨蟒吃人一事,不就是怕荷塘的尸骨让人发现了!眼下你们打算怎么办?要是我,那就...” 将人杀了。 但闵宵一直看着她,她便没将话说出口。 “这回来得匆忙,本就只打算去徐远县那一趟,长使与随行武侍又有伤在身,不便久留。回去后我便给京城写信,让明镜司派人下来细查。” 郁晚错着手指,讷讷道:“眼下我们虽认定那些人是被害死的,但若找不出人证物证,县衙与州衙硬说他们是病死、老死,你们也不能奈他们如何,想必许修富那般大胆将责任往州衙上推,也是仗着州衙撑腰,有恃无恐吧...” 闵宵知道她想说什么,直言道:“是。此事查到誉亲王那一层后,极为可能不了了之,他这等人便是律法难以管束的人。许多时候,你的法子比我们做那些事有用得多。” 郁晚觑着他的脸色,不知他是说的气话还是当真这般想,“你们的法子自有你们的好处,能将恶人的罪行放到明面上惩处,揭开一些暗地里使坏的人的真面目。好比许修富,他明面上还算得对政事上心,若是直接被我杀了,百姓便不知晓他暗地里做的那等助纣为虐的恶事,那些受害死者的遭遇也无从见天日。” 闵宵一时未接话,车厢里便安静下来,只余马车辘辘前行的声音。 郁晚被他久久注视着,渐渐生出些难为情。方才那些话又将他们之间的分歧放到明面上来说,只不过不同于四年前,这回他们竟然认同彼此的行事作风,倒像是...讲人情世故的相互吹捧。 她咧了咧嘴,道不明心里什么滋味。 一连不分昼夜地忙碌数日,禽畜尽数填埋完,荷塘里共挖出三百来具尸骨,按仵作所说许是有更多,但年限太久不少已腐烂成泥,难以确定具体数目。 明镜司下派一整套班子到蓬浔县核查此事,但死者多为孤家寡人,人证与物证一时间皆未查到,许修富一帮人咬死不认罪,再问便将罪责往州衙上推,明镜司的人愁得焦头烂额。 洛房端劳累过度以致病情恶化,一行人在蓬浔县多待了几日,打算待他病情缓和再返京。 这日傍晚郁晚带了新方子出来抓药,拎着几包药草大摇大摆往回走,后又抄近路走进漆黑无人的小道。 待转过一处墙角,她面上一凛,悠闲的神情瞬时收敛无踪,闪身隐于墙后,气息压得近乎于无。 不多时,时快时慢的凌乱脚步声传来,来人分明在试探,许是视物不清在探路,许是在试探前方有没有人。 花了好些时候才摸过来,甫一转过墙角,一只铁箍般的手眨眼间扼上她的咽喉。 “诶哟哟!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天色晦暗,手下的喉管细瘦,皮肤发皱,说话的人声音沧桑,分明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 郁晚心下一惊,立时松了力道,但话语依旧严厉,“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找大人救命!”老妇人吓得开始哭,颤巍巍就要往地上跪,郁晚使劲将人捞起来。 她自顾自地哭诉:“大人救命啊!县里的大人们会杀了我们这些无子无女的老骨头,私吞我们名下的银款!我亲眼看见的,他们将老刘头按进水里活活淹死!那人脸上有道疤,原先就在县衙做捕快,后来犯了事没再当差,但依旧给许大人打下手。我明年就要七十了,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要那钱,我就想活着!” 脸上有道疤?郁晚突然想起那日开荒时荷塘里出现了毒蛇,有个脸上带疤的人打头哭嚎说害怕,原来他是有意引导旁人的恐惧情绪,意图阻止他们开挖荷塘。 真可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郁晚压着心里的惊喜,温声安抚道:“大娘您别怕,跟我回去见长使和少使大人,将这些话讲与他们听,他们一定会替你主持公道!” 偷窥 “符松蒙,找我干什么?” 廊下的人闻声回过头,日头已落山,漫天轻纱般的彩云丝丝袅袅浮着,在他眼中映下浅浅的倒影。 他扣在围栏上的手指轻轻收紧,“郁晚。” 这些时日她一直跟在闵宵身边,而他跟着长使,平日见面的时间并不多,已经几日没有好好与她说过话。 “明日你就要走了,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闵宵临时做决定要去喻州一趟,带着郁晚一起,剩下武侍待洛房端身体好转后护送他返京。 郁晚浅笑着在他身边站定,与他一道抬头看远山上的彩云,“好啊,你想说什么?” 符松蒙的心忽然跳得有些快,喉间滚了滚,斟酌问道:“你和少使...之前认识吗?” 他问得含蓄,但郁晚知道他的意思。 她大方承认,“嗯,有过一段过往。” 符松蒙心里一沉,分明第一回见面时闵宵说他不认识郁晚,难怪他对自己总是态度冷淡,眼含敌意。 “那现在...” “现在就是如你所见,和你一样。” 勉强算得临时的上下级同僚关系。 郁晚见他欲言又止,主动笑着道:“你竟然有兴趣听我的私事,还想知道什么?” 符松蒙胸腔里心跳震耳,一股热意上漫,直直侵袭他的头脑,使得有些话未经把关便从口中说出来。 “还想知道我有没有机会。” 此话一出,两人相对着同时睁大眼睛,一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不敢相信自己的嘴巴。 符松蒙懊恼地一蹙眉,自暴自弃般说得更直白,“你不是说让我给你当牛做马?我...” 他想说他愿意,但这话听着委实太没有尊严了些。 “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他心中太乱,简直在胡言乱语,只好希望郁晚能够明白他的心意。 郁晚怔懵地点头,“我明白,明白。” 她面上压得平静,心底已经乱成一锅粥,指尖来回划着围栏的漆面,“我...我从未往这处想过,大抵也不会再喜欢什么人,所以...” “那少使呢?” “他...”郁晚唇上开合几回,她说不出不再喜欢他的话,“他是过往。” 她再清楚不过,这段时日就如借来的一般,迟早要归还。待护送闵宵回到京中,她便要返回廊州继续服刑。 他们一个是官一个是犯,以前是殊途陌路,如今依旧是。 “好,我明白了。” 郁晚松一口气,“明白就好。” “既然你们已经结束,那我不死心。” 郁晚刚松的气又一口噎住,“说的什么话,何必...” 何必自讨苦吃。但这话还未出口便被符松蒙打断。 他淡淡道:“这是我的事。” 似乎是不想给郁晚把话说死的机会,他说完便转身离开。 郁晚独自站在围栏边,长吁短叹半晌,黄昏时温温凉凉的风本该吹得人身心舒畅,眼下却让她越发浮躁,干脆也转身下楼。 暮色四合,渐渐吞噬残留的霞光,远山消融得模糊,只余连绵起伏的轮廓。 廊下亮起灯笼,夜风拂过,明黄的光线轻悠晃漾。 紧闭的房门忽然分开缝隙,而后轻响一声大敞开来,自里迈出一条修长的腿。 夜色落在闵宵苍白的脸上,眼睫映下纤长的倒影,轻轻地颤着。手中的书卷上印着数道凹痕,指尖无知觉地一次又一次划过,染上淡淡的墨渍。 他举目远看,只看见无尽漆暗的夜。 * 喻州多水,地广土沃,百姓多以种植为业,所产谷物畅销十四州,一州产量可占十四州总产量的三成。 清叶镇地处喻州东南的四河县,盛产水稻与苞谷。 马车在陈氏粮铺门口停下,下来年轻的一男一女,衣着华丽,气质清贵,看着便是富庶人家的公子小姐,只不过...那女子颈间像是戴着玄铁的颈铐,她一动衣领又掩回去,隐隐约约看得不甚分明。 陈祥贵左右偏着头想看清楚,忽然一瞟眼对上那女子狠厉的眼神,他身上瞬时打了个冷颤,正要开口埋怨,那男子踏步上前,有意无意地将她挡得严严实实。 “老板,可有三年往上的陈米?”闵宵面上带笑,但眼色微冷。 陈祥贵收敛心神,露出待客的热切笑脸,“欢迎公子大驾。您方才说要哪一年的米?” “三年往上,越陈越好。” 陈祥贵听得连连啧声,“哪里来的三年往上的米,我这里的米都是去年九月刚产的。公子要那陈米做什么?” 闵宵煞有介事道:“家中开染坊,六七百口人吃饭,自然是价钱越便宜越好,能吃就行。” 陈祥贵话语甚是遗憾,“您三年前来定是能买到,但这两年,全四河县,不,该说全喻州都不一定能买到陈米。” “何出此言?” “这两年镇上有几家大户来收货,凡是卖不出去的陈米他们都要了,价格还算公道,总比烂在自己手里要好,像我这等做小本生意的散户自然是能出就出了。” “他们收陈米做什么?” 陈祥贵摇头,“向来是哪种粮食卖得好,他们便来收,许是这两年找到陈米的销路了。” 闵宵似是好奇道:“大户收了卖给谁?” “镇上的大户收了卖给县里的大户,县里的大户再卖给州里的大户,州里的大户那做的都是大生意,卖给谁我们散户自然不知晓。” “我们今日先买十斤新米回家尝尝味,如若品质好下回还来。老板可否告知镇上哪几家大户收得最多?在下想去拜访拜访,看看他们那处还有无陈米可买。” 陈祥贵见有生意便高兴,“好说。公子想去找人,排在最前头的几位当属镇西苏氏粮行,镇东南赵氏粮行及镇东孙氏粮行。但在下先把话放在这处,公子要做好空跑一趟的准备。” 闵宵微笑,“多谢。” 马车继续前行,郁晚看着那多出的一袋米,随口问:“我们要将它带去京城?你平日里生火做饭吗?” 闵宵眼睛落在手中的书卷上,似是漫不经心道:“我上回做饭还是在四年前。” 郁晚一顿,口中闲聊的话咽下去。 安静行了一路,闵宵掀开车幔往外看了一看,路边有一间丝织坊,他突然叫停,起身下车。 “要做什么?”郁晚作势跟着下车。 “你就在车上等着,我很快回来。” 郁晚坐了半盏茶的时间车帘便又掀开,闵宵进来,手中握着一条浅藕色丝帕。 “你去买了帕子呀。”她随口道,却发现闵宵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看什么?” “你坐过来。” 郁晚坐到闵宵身边,正要问他想做什么,唇还未张开,齿间一错险些咬了舌尖。 闵宵忽然凑近,温热的鼻息洒在她耳畔,微凉的手指覆上她颈间的肌肤。 她闻着他身上清冽的味道,心极快地砰撞起来,热意自胸腔上涌,她有些窘迫,生怕让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或是看见她脸红。 手指抚在颈铐上细细摩挲,蹭得有些痒,郁晚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别动。” 闵宵的声音有些许严厉,郁晚只好僵着身体不动。 柔软的丝帕从颈铐与肌肤间穿过,阻隔开坚硬的玄铁,又一圈一圈地包缠,将那带着罪犯象征的物什掩藏住。 郁晚顷刻明白他的用意,手指轻轻捏了捏,心里道不明是什么滋味,甜蜜有,酸涩有,遗憾也有。 时间似是过得很慢,久到郁晚身上僵硬得快要痉挛,闵宵总算将那丝帕缠好,在她颈后系了个结。 他系好后便又若无其事地拿起那书慢悠悠地翻看,留下郁晚一个人心绪杂乱。 她回到原本的座位,掀开车幔一角吹风,未看到闵宵手上的书半晌没有翻页,他的视线落在她微红的耳尖上。 闵宵约了镇西苏氏粮行的大当家苏先永见面,用的是京城某个富商的名头,那富商手底下有上千人吃饭,每年买粮食的银钱都是一笔巨额支出。这等大生意找上门,于苏先永而言好比天上掉馅饼,他当即定了镇上最贵的酒楼接见。 郁晚黄昏时帮闵宵去衣行取了预先定下的衣裳,回来时房中没见着人。 偏房里传来微弱水声,但门又敞着,郁晚料想他应当不会是在沐浴,便抱着衣裳过去。 离得越近,那声响越发明显,郁晚身上开始绷紧,心跳渐渐加快,但她像是自欺欺人般和自己说,沐浴怎么会不关门... 脚步落到门槛处,生生停顿住。 郁晚瞳孔微缩,瞬时屏住气息,将声响压到近乎于无。 她怔愣地看着浴桶中的人,鬼使神差的,脚下像生根一般没有立时走开。 闵宵靠着桶壁,半湿的头发拢在一侧,露出修长的后颈和宽阔的肩背,他手上舀着水轻轻浇在自己身上,手臂动作时现出起伏的线条,骨骼若隐若现,袒露的肌肤泛着淡淡的红粉。 房中水汽弥漫,只余清凌凌的水声,应和着郁晚喉间微不可察的吞咽声。 似有所感一般,浴桶中的人微阖的眼睛悄然睁开,视线落在前方嵌在木架上用于正衣冠的铜镜上,镜中映出一面墙,原本空白平整的墙面,现下正斜斜映着一道暗影。 那道暗影轻轻晃动,似是影子的主人正犹豫着要离开,但又还未迈出离开的脚步。 闵宵忽而生出些许急迫,手臂搭在桶沿上借力一撑,“哗”地一声清响,水流顺着赤裸的身体淅淅沥沥淌下,镜中那墙上的暗影猛地一缩,消失不见。 他怔怔看着,眸光微微黯淡下来。 可是忽然,他眼睫一颤,唇角又立时上扬—— 镜中的墙上,似是试探一般,那暗影又小心翼翼地冒出来,这回只露了半张脸。 闵宵没再做出大的动作,他取过干净的布巾,站在浴桶中开始给自己擦水。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过每一寸肌肤,像是在做什么细致的活计,从肩颈,到胸膛,到腰腹,再到大腿。 他弓下腰擦拭腿上的水渍,腰线内收凹陷,下落到臀腿,线条又突显出来,起伏有致,肌理分明。 闵宵的眼睛定在铜镜上,清晰看见那道暗影的喉间上下一滚,他唇角翘得更为得意,鼻间溢出气声的轻笑。 擦拭完身子,他静静看了铜镜片刻,那暗影蓄着随时撤开的势头,却又意犹未尽般没有走开。 他轻轻一展眉,分外通情达理地拿起干燥的布巾,接着慢慢将半湿的头发擦干。 郁晚隐隐觉得纳闷,怎么会有人站在水中擦身擦头发,但她根本无暇细想,眼前的画面让她血脉偾张,心间热意上涌,熏得脑中昏昏沉沉,更过分的是...身下有了久违的感觉。 她已经有四年未见过闵宵的身体。 如今的闵宵与四年前很是不同,他的身形更为宽阔,褪去些许少年人的青涩,增添几分力量感与结实感,大抵就是所谓的...男人的模样。 她看得失神,忘却时间过了多久,闵宵的头发已经擦干,她却还是念念不舍地扒在门口。 她隐隐看见他的胸膛一道起伏,似是无奈地叹息,而后一条腿抬起作势迈出,动作慢得足以让她反应过来撤身离开。 闵宵看见铜镜中的墙上再无暗影,笑着摇一摇头,未免太贪心了些。 醉酒(H蒙眼后入) p o18 w.v i p 夜幕中悬着一轮浑圆莹白的月亮,清晰可见上头影影绰绰的暗纹,近得仿佛伸手就可触及。 楼下的街道上热闹减了不少,已到了月上中天的时辰,熙熙攘攘的人纷纷回家梦会周公,小贩收了摊位,一挑子扛着慢悠悠往家走,铺面收起桌凳,熄灭门口的灯笼,关上门板打烊。 声响渐趋收敛,小镇沉入夜色。 红瓦之下,桌上一片狼藉,推杯换盏的人面上浮起醉意,大着舌头说不清楚话,却还缠着闵宵敬酒。 “闵公子,如此便说好了,我给你最好的价,明年一整年你都从我这处拿货!”鮜續zhàng擳噈至リ:la yuzh aiwu.x yz 闵宵眼神些许迷离,但依旧神智清醒,闻言不假思索地点头,“自然是说话算数。苏老爷,时辰不早,你我都早些回家歇息吧。” 苏先永摇摇晃晃起身,“我送公子回去。” “不必麻烦,马车在楼下等着,苏老爷保重身体,早些安置。在下告辞。” 闵宵自房中退出,郁晚一点脚飞身下楼。 不多时,闵宵从楼中出来,他面色如常,走路也稳当,如果不是身上酒气浓重,与未喝酒时没什么两样。 郁晚迎上去,她下意识搀扶住闵宵的手臂,他身上的重量便顷刻压倒过来,倚着她缓缓走路。 她这才明白,闵宵醉酒了。 马车辘辘往回走,闵宵一路很安静,手撑在头边,眼睛阖着没有说话。 郁晚知道闵宵酒品很好。他们刚分开那段时间,他经常酗酒喝得烂醉,但是他从来不会发酒疯,只是如现在这般安静坐着,无声地淌泪。 一炷香之后,马车在客栈门前停下,郁晚扶着闵宵进房。 “我去安排水,你简单洗漱早些休息。” 闵宵拉住郁晚要撤开的手,“你先休息。” 他说完便径自打开窗,夜风徐徐拂在他脸上,他微眯着眼,看着很是惬意。 郁晚放心地转身去洗漱。 待她一身水汽地出来,闵宵还是站在原处没动。 “好些了吗?” 闵宵看向她,视线已经变得混沌,缓慢地点头。 郁晚轻笑一声,知道是酒劲上来,“你早些休息吧。” 闵宵“嗯”一声,声音有些醉酒的迟缓与沙哑,“我去洗漱,你先休息。” 因着要贴身保护,郁晚与闵宵同住一间房,他睡床上,她睡躺椅上,两方用屏风间隔开。 闵宵还未出来,郁晚留意着动静,一直没有入睡。 一盏茶过后,门口总算传来窸窣声响,闵宵拖着步子缓缓进房。 郁晚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她竖耳听着动静,如非必要不打算起身。 闵宵走向桌案,一声气息轻响,而后灯烛俱灭,屋中陷入昏暗。 郁晚放下心来,翻了个身找到舒服的姿势,闭上眼开始酝酿睡意。 不多时她又缓缓睁眼,疑惑地看向屏风另一侧,闵宵熄灯后便一直站在原处没动。 她正要出声询问,忽然听见一声脚步轻响,口中的话一噎,心里开始发紧。 那脚步声正朝着她而来。 郁晚死死盯着屏风,视线似是要穿透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脚步声停下,而后两扇屏风间的缝隙一动,朝两侧推开来。 郁晚心脏加快砰撞,紧紧攥着手中的薄毯。她唇上动了动,却鬼使神差地没有发出声音制止。 月光透过窗纸落下淡淡的投影,房中并非全然不可视物,隐隐约约可见朦胧的轮廓。 闵宵的侧脸映着月光,他面上神情寡淡,眼中空泛混沌,似是无情无欲的鬼魅游魂,偏偏做出的事迹却如浪荡的色鬼一般。 他欺身覆上躺椅上的女子,宽大的手掌沿着腰际游走,唇紧贴着袒露的肌肤细细抿吻,鼻尖急促地自颈间一路闻嗅,像是靠嗅觉捕猎的野兽一般,寻到她的唇所在,而后落下他的唇,强势地打开齿关,勾着她的舌纠缠。 一吻毕,郁晚的腰间被炽热的硬物顶着,湿润的唇往下,留下一路水痕,高挺的鼻尖蹭开衣襟,贪婪地想要往更深处去。 郁晚仰着头喘息片刻,待气息平复些,伸手捧住那作乱的脸往上抬起,对上他的眼睛。 她轻笑着,哑声问:“闵宵,你知道我是谁吗?” 闵宵缓慢地眨眼,视线涣散,像是努力辨认般看了许久,而后淡淡道:“不知道。” 郁晚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她鼻间溢出气声的笑,“那正好。” 手指轻轻一勾,颈后的结散开,她将缠在颈铐上的丝帕取下来,折迭成细长的一摞,缓缓压向闵宵的眼睛,系在他脑后。 她欣赏片刻,甚是满意,分开双腿缠住闵宵腰,双臂勾住他的后颈,低哑的声音带着笑,“抱我去床上。” 闵宵直起身,托住两瓣柔软的臀,将人稳稳当当挂在身上。 郁晚伏在他耳边,温热的气息尽数洒在耳廓,“我给你指路。” 他喉间重重一滚,“嗯。” “直行。靠右,注意避开桌案。沿着现在的方向行上七八步。把我放下。” 闵宵依言将人轻轻放在床上,他并没有起身,由于不能视物,用鼻尖在郁晚身上蹭着,寻到胸乳的位置,身上压下来。 郁晚曲起腿将人抵住,颇觉好笑,“闵宵,你是小狗小狼吗?” 闵宵不说话,鼻翼轻轻翕动。 “去把灯点上,我想看你。”郁晚又稳妥地问一句,“可以做到吗?” “可以。” 闵宵凭着记忆摸索过去,不多时,房间里亮堂起来,他眼前能感受到模糊的光亮,但依然无法视物,又缓慢地走回床边。 忽然一只脚抵上他的腰腹,拦住他的去路。 “脱光。”郁晚命令道。 闵宵摸索着扯开衣带,两声轻响,洁白的寝衣寝裤先后落地,他赤裸呈在郁晚面前,修身直立,哪怕未着寸缕依旧是清雅的君子之姿,唯有腿间那处毫不守礼地傲立着,挑衅般直直对着别人的面孔,粗鲁又野蛮。 郁晚的目光自上而下游移在他周身,最后落在他腿间,那粗长的一根兴奋得不受闵宵的控制,对着她的视线摇头晃脑,龟头胀得发红,隐隐泌出几丝淫水。 她蹭了蹭大腿的软肉,“手淫给我看。” 闵宵的手指修长又文雅,骨节分明,肤色白皙,握上粗犷猩红的阳物看得人血热,他熟练地上下套弄,指尖扣挖龟头上的小口,茎身一回回强硬地自指缝间穿插出来,磨出黏腻的水声。 郁晚眼睛一瞬不瞬地落在那只手上,一把扯下自己的寝裤,赤裸的两腿支起踏在床沿上,微凉的手指覆上湿泞的阴穴细细抚慰。 “啊闵宵,好舒服” 闵宵手上动得更重更快。 郁晚并拢手指轻轻拍一拍,软肉发出“啪啪”的清脆水响。 “听见没有?” 闵宵喉间重重一滚,身上绷紧得发颤,喉间溢出喑哑的话语,“听见了。” “好湿啊,好多淫水,都是被你摸的。” “嗯。”他承认,“我摸得舒服吗?” “舒服死了。”郁晚轻轻哼声,“闵宵,想不想肏我?” “想。你给不给?” “不给。我要看你肏你的手。” 闵宵不再说话,手掌虚虚蜷着,阳物一回回从中插出来,力气大得青筋凸现。 “闵宵,肏得好重啊,你会不会也用这么大力气肏我?” “会。” “好想被你肏啊闵宵,你为什么不来肏我?” 闵宵身上一晃,脚迈出半步,又强硬地收回去,大腿绷得极紧,颌骨锋利得似刀刃。 他已经忍到极致,偏偏郁晚还不放过他。 “闵宵,小穴好湿啊,想让你进来,嗯” “好想要你,闵宵想被你填满” “来肏我啊,只给你肏” 手指不断拍打着阴穴,水声越发地响,好似交合时肉身相撞发出的闷声。 “啊有人插进来了。闵宵,是你在肏我吗?” “是。” “插得好快,啊闵宵,闵宵,你想射了吗?” 闵宵身上泛着潮红,仿若绽开浅红色的花瓣,声音轻颤着,“嗯。让我射给你好不好?” “闵宵,你已经长成一个男人了,你会把我弄怀孕的。你想让我怀上孩子吗?” 闵宵粗粗一喘,“想。” “我让你射进来,你以后会听我的话吗?” “嗯,我听话。” 郁晚勾起唇笑,伸出脚踩上那根胀到极致的阳物,似命令又似央求道:“闵宵,射给我。” “嗯!”闵宵闷哼一声,身上一颤,一道白浊喷射出来,滴落在郁晚的脚背上。 他仿佛力竭一般,微弓着脊背喘息,胸膛一起一伏,唇瓣微分,又湿又红。 缓和几息,他握住小腹上的那只脚,手指摸索着将白浊细细抹净。 郁晚抽回自己的脚,“闵宵,转过身背对我。” 闵宵依言照做。 背后靠近温热的身体,微凉的指尖轻轻点着他大腿上的肌肉,顺着明晰的线条往上落在臀上,手掌覆实下来,握着那一方紧实的肉抓捏揉按。 “闵宵,你的臀很好看。”她手指往上,按一按他后腰上两只深陷的腰窝,“腰也好看。” 闵宵轻笑一声,“喜欢看吗?” “很喜欢。” “没看够可以慢慢看。” 郁晚隐隐觉得他的话有深意,但并未细想。 她上前一步贴实闵宵的身体,清楚感知到她的胸乳压上他的后背时,他身上轻轻一颤,而后慢慢变僵硬。 她低低笑一声,赤裸的手臂自身后穿过腰侧将他环抱住,两具身子紧密地贴合在一起。 “闵宵,你现在长成男人的样子了。”她的手不安分地往下游移,指尖嬉戏般点着那隐隐抬头的阳物,“男人是怎么肏女人的呢?” 闵宵一时未接话,甚至听不见他呼吸的声音,房中陷入沉寂。 突然,就像蛰伏许久的野兽抓住猎捕的时机迅猛扑出去,身前的人毫无征兆地握住郁晚的手臂重重一带,一瞬间她落进他的怀抱里被紧紧箍住,一只大手径直往下覆上那处湿润,指尖不做停留地往里钻。 闵宵的声音有些凶狠,“自然是从这里肏进去。” 郁晚全然没有预料到他突然转性,用了些力气拍打他的胸膛,“闵宵,你方才还说听我的话!” 闵宵充耳不闻,手下不停,已经插进去一根。 “啊”郁晚轻呼一声,“闵宵,疼。”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并不经常抚慰自己。 闵宵手上一顿,似有些犯错后的不知所措,那根手指小心地抽出来,他凭着记忆将郁晚往后推,直至背后抵上房门。 他在她身前单腿跪下,分开她两条腿,靠着鼻子闻闻嗅嗅找到地方,鼻尖顶了顶微硬的肉核,仰脸深埋进腿心,张口含住。 “啊”郁晚被强烈的快感刺激得想要夹紧腿,又被他强势分开按住。 湿热的舌头包裹住阴穴卖力地舔舐,勾得淫水淅淅沥沥往外淌,他吸着顶部的肉核,手指借着柔滑的淫水往穴口里钻。 顺利进入一根,第二根也试探着往里进,他抬起脸看郁晚,自然什么也看不见。 “疼不疼?”他轻声问。 郁晚视线落在他脸上,看见他皓齿轻轻咬着唇,紧张地期待她的回应,她身上越发地热,腿心又泌出一股水。 “不疼,有些胀。” 闵宵放缓了动作,耐心地扩张,第二根手指也顺利插进,两根手指慢慢地一起进出。 不上不下的快感太磨人,郁晚忍不住催促,“快些。” 闵宵唇边勾起一抹笑,“那你快些湿。” 他说完便又埋下脸,一边用口吸舔,一边用手指抽插,分明下身已经完全苏醒硬挺,却耐心到极致。 郁晚抖着腿到了数回,三根手指已经能顺畅进出,不会再感觉疼。 她伸手将埋在腿心的脸抬起来,抹去沾在闵宵鼻尖上的水,揶揄地笑:“你要吃饱吗?” 闵宵扶着她的腰起身,沉声道:“没有饱,很饿。” 话音落下,他手上突然用了力气将郁晚翻转过身,推着她压到门上,阳物顺着股缝下滑,越过会阴抵上穴口。 “嗯”郁晚被他压出一声闷哼,“闵宵,你怎么凶成这样啊!” 像是印证她的话,那嚣张的阳物用力往里一顶,整根深插到底。 闵宵不做停留地律动腰身,唇重重吸吻郁晚的后颈,“是你说我长成男人的样子了,也是你问男人是怎么肏女人的。” 他在用这种方式回答她。 将人压在门上肏了片刻,闵宵又揽着人换地方,分明不能视物,却准确地找到桌案的位置。 他压着郁晚的背让她趴到桌上,“扶好。” 郁晚紧紧扣着桌案边缘,身后的人顶得又重又快,撞得她的身子不住往上耸动,承受强烈的快感耗尽她的力气,腿软得快要站不住。 她方到了一回,还未及歇上片刻,闵宵又揽住她的腰将人捞起,阳物插在穴中没有抽离,就这般磕磕绊绊、半扶半抱地将她弄到床上。 郁晚跪在柔软的被褥上,两只手臂被别在身后,胸乳颤颤巍巍高挺着。闵宵自身后耸腰深深顶入,偏过头寻她的唇,强势地吞尽她口中的气息。 “闵宵闵宵慢一点,唔” 许是憋了太久,闵宵像是要将他这四年来无以得到满足的欲望一道发泄在她身上,用尽力气与技巧折腾她。郁晚难以承受地想要挣扎,可身子被紧紧固在他身前,逃无可逃 油灯烧尽,天光初现,再有半个时辰便要大亮。 酣畅过后的两人赤身抱在一起,听着彼此心跳与喘息。 郁晚抬起沉重的眼皮朝窗户看去一眼,他们竟然做了一夜。 她撑手起身,久久看着闵宵的脸庞,视线移到他的唇上,俯身落下一吻。 被吻的人唇角上扬。 郁晚心里泛起酸涩,“闵宵,知道我是谁吗?” 上扬的唇角缓缓落下,“不知道。” 郁晚苦涩一笑,“那就好。睡吧。” 怀中一空,眼上的丝帕解开,闵宵眼睛阖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冷,背过身微微蜷起。 身后的脚步声远去,紧闭的眼睫轻轻一颤,悄然掀开,顷刻被水汽模糊了视线。 郁晚回到躺椅上,找到先前舒适的姿势,闭上眼睛静静酝酿睡意 遇刺 475x.c o m 郁晚在睡梦中被人轻轻搡了搡,意识从昏沉瞬间转为清醒,睫毛如利刃出鞘般迅疾掀开,眼里带着浓重的戾气。 待看清眼前的人,她一怔,戾气瞬时消退,眼神飘忽,生出几分难为情。 闵宵穿戴整齐地站在她面前,面色平常,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淡声道:“该启程了。” 他说完便转身走出房门。 郁晚迟来地有些刚睡醒的惺忪,她揉了揉眼,掀开薄毯起来。 方一动身,动作一滞,而后龇牙咧嘴地吸气,浑身骨头散架又重新装回去一般,又酸又钝,大腿内侧有微弱的疼痛感和强烈的麻木感,僵硬得有些并不拢。 闵宵昨晚做得太狠了。 郁晚一边腹诽一边松快筋骨,分明都是到拂晓才歇下,她疲累得连有人靠近都未察觉,闵宵竟然早早起来收拾妥当,简直像根本没入睡一般。 昨日闵宵和苏先永商谈一晚,问出喻州那些陈米的大户买家,今日便要启程去宋氏米行宋岸之家中。 车夫见郁晚下来,憨厚笑着和她点头示意,掀了车帘请人进去。 闵宵已经在车里等着,视线平常地落在她身上,仿佛昨晚真如酒后的一场乱性春梦,梦醒两不知。夲伩首髮站:yu zhaiwuvip.c om 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阅读 郁晚便也大方地和他打招呼,“见谅,我睡过头了,让你多等。” 话出口又觉引人深想,她为何睡过头? 好在闵宵无所察觉地淡淡道:“无妨。” 从清叶镇去州里约莫要行上一日半,马车晃晃悠悠前行,辘辘之声听得人犯困,郁晚掩唇打了个呵欠,靠着内壁阖目小睡。 梦中遥遥传来笃笃马蹄声,擂鼓般越发地近,郁晚眼睫顷刻掀开,她拨开车幔往外看,半里开外确有一行人策马而来,卷起浩浩茫茫的沙尘。 她看了一会儿撤回身,对面闵宵撑手阖眼睡着,书卷翻开搁置在膝上,险险要掉落。 郁晚起身走近,小心将书从他手中抽出来。 不巧那一行策马的人正呼啸过去,动静将人吵醒,闵宵悄然睁开眼,定定看着面前的人,审视的目光似是要讨个说法——她的手正覆在他的手上。 郁晚面上一窘,干笑解释道:“我是想拿开你手里的书。怎的看着书就睡着了,这般累么” 她话一顿,暗自懊恼今日说什么都变味儿了。 但距离靠近些便看得清楚,闵宵真的疲惫,眼里泛着淡淡的红血丝,一脸倦色。 “你没休息么?” 她自然是指结束之后,到天光大亮之间的时间。她回到躺椅上睡了一会儿,虽然未睡饱,但好歹比一直熬着强。 闵宵垂下眼,淡淡“嗯”一声。 郁晚叹一口气,“等遇到下一家客栈,我们停下休整一番,你好好睡一觉。” 马车又行了一炷香的时间,车夫勒马在一家客栈门口停下。 这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看着较为简陋,但再行下去说不准下一家在何处。 车夫牵着马车往后院马棚去,郁晚和闵宵一道进门。 恰逢晌午的时辰,一楼打尖的人坐得满满当当,酒菜茶水上得齐全,偏偏有股说不明的怪异。 待走到门口,离得近了,郁晚脑中一闪,猛地拉住闵宵的手臂—— 一群看着粗莽的汉子聚在一处喝酒用饭,竟然文雅地“食不言”。 “怎么了?”闵宵问。 郁晚保持镇定,提起声音道:“公子,包袱落车上了!” 闵宵一看她眼里的警惕与戾气,立时反应过来,面上露出焦急的神色,“包袱里有贵重之物,快随我一道回去找。” 两人随即转身离开。 余光里,有人身上动了动,手搭上藏在桌案下的刀柄。 郁晚凝神屏气,手指勾着袖间的匕首,低声道:“也不知是家黑店,还是冲着我们而来。” 闵宵面上紧绷,眼里阴沉,“郁晚,如果遇险,你别管我。” “说的什么话!”郁晚瞪他,“我还靠着护你立功,给我减刑呢!”她一把拉住他的手,带他快步走向后院去找车夫。 远远看见车夫坐在前辕上小憩,郁晚正欲叫人,突然脚下又猛地一顿。 她耳尖动了动,将周遭声响尽收于耳中,连老鼠窸窸窣窣扒开稻草爬进洞里的动静都听得清楚,更遑论十数壮汉粗重的喘气声。再细看,车夫背对他们,身子软软趴趴靠着车门,脖颈扭曲地别着。 郁晚沉气,宽慰地捏一捏闵宵的手,若无其事地带着他上前。 她扬声道:“师傅,此处人多,我们打算换一家店用饭,劳烦您再送我们一程。” 话音落下,袖中匕首刀光一闪,疾风晃过人眼,还未看清动作她便已削断了马匹身上的绳套子,单手抱住闵宵,一点脚两人飞身上马,一甩缰绳朝客栈外疾驰而去。 刹那间,四下掩在房檐、茅草中汉子腾身而起,郁晚与闵宵没有踏进他们布下的陷阱,还出其不意地骑马就跑,领头的怒不可遏,高喝一声,“追!” 身后马蹄声磅礴似雷鸣,闷闷沉沉又声势浩荡,郁晚将闵宵圈在身前,一边打马一边回头探看。 “我们两人一骑肯定不比他们一人一骑快,不多时他们就要追上来,到时你打马先走,我会在后面跟着你。” 见闵宵不说话,知晓他不愿意让她一人面对那些人,郁晚收紧手臂抱了抱怀中的人,“闵宵,我大抵是要杀人了,到时你别看。” 闵宵像是再忍不住一般,忿忿道:“眼下这般时候,我除了拖累你全无用处,你还顾忌我做什么?” 身后的人已在十丈开外,郁晚将缰绳塞进闵宵手中,“你只管打马往前,别回头,我会跟着你。” 身后陡然一空,冷风豁豁打在身后,吹得心间生凉。闵宵紧紧攥着缰绳,手指僵白,眼里泛上水意,也不知是风吹的还是什么,只能用力眨眼理清视线。 刀刃相接的尖厉割划声传来,风都被劈砍得零碎,马蹄凌乱,人声嘈杂,暴怒地呼呼喝喝,血水喷溅声“嗤”地响起,继而有人坠马砰撞在地上,凄厉地嘶声惨嚎。 风里扬起沙尘,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追上打马疾驰的人,闻得他心脏生疼。闵宵屏着气息,不住地祈求上苍,这不要是郁晚的血。 郁晚一手匕首一手软剑,两厢刀光剑影快得人眼还未看清便被割了喉咙,血水溅在她脸上染红了眼睛,这帮人奔着取他们性命而来,她刀刀都是下的死手。 “别管她!追闵宵!”眼见人折了大半,领头的急忙下令。 郁晚眉间一凛,那些原本围攻她的人纷纷绕开她,直奔闵宵而去。 她不做多想提腿拂掠近前,横空一腿带风猛扫过去。 “呃!”那人摔落在地滚出几丈远。 郁晚占了他的马,挥鞭追上前。 “找死!”领头的恨恨啐一口,这女子甚是不知好歹,他们已不打算取她的性命,还这般不休不止地纠缠! 他朝另两汉子使了个眼色,余下的人朝郁晚扑过去,那两人暗地下了马,一条铁链凌空横飞,两头攥紧在他们手中。 五六人同时攻向郁晚,她一时分身乏术,虽看见了那两个汉子偷摸下马的动作,却只来得及在心里留个提防。 她手上打得正凶猛,倏地,身下的马一声惊慌嘶鸣,继而身子直直往下栽倒,带得她瞬时歪了身形。 千钧一发之际,郁晚顺势一翻滚,手里攥住那根绊马索狠狠一拽,那两人来不及脱手,被猛力拽到她跟前,她起身时一剑削出,两人同时眼珠暴突,口中鲜血汩汩满溢出来。 趁着她落马,马上的汉子抓住时机调转马头朝她倾轧过来,居高临下,再有人多势众加持,势在了结她性命。 郁晚胸膛高低起伏,喘息一口气,一点脚再腾空而起,两腿勾夹住一人的脖颈纵身一旋,那人几道翻转甩落在地,趴伏着一动不动,不知是晕是死,而郁晚又稳稳当当落在他的马上。 “明镜司从哪儿找的这人?!” 俯仰之间连死三人,领头的汉子目眦欲裂,粗黑的脸上混着尘与汗,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朝手下暴吼,明镜司何时来了这等高手他们却未听到风声! “属下不知!属下不知” 被吼的下属无措地连连摇头,上头都不知道的事儿,他等小喽啰怎会知晓。 眼见闵宵已经不见踪影,这头人手死了大半,再纠缠下去怕是要全军覆没,领头的狠狠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嘴里不干不净骂一句,朝着余下活着的人一挥手,咬牙吼道:“撤!” 郁晚立于马上,看着几个残兵败将落荒而逃,一直到半里开外的地方卷起滚滚灰尘,那帮人远得看不见背影,她僵着手扯了扯缰绳,身上一软,放纵自己趴伏到马背上。 透支的身体在一瞬间反噬,她累得没有力气抬手打马,马匹踏着蹄子不快不慢地朝闵宵的方向前行。 她半阖着眼,视线忽明忽暗,耳道似是有风灌进来,嗡嗡扰扰听得不分明,就像是一条困在泥潭里缺水的鱼,只余胸膛高低起伏,竭力呼吸稀薄的空气。 恍惚之间,一道疾驰的马蹄声相向而来,每匹马的蹄声不尽相同,郁晚认得这声音,是载着他们行了几日的那匹枣红马。 她心间松懈下来,来人是闵宵。 马蹄顺应主人急迫的心绪踏得又急又快,远在十数丈开外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喊: “郁晚——!郁晚——!” 闵宵向来讲究君子之礼,鲜少会这般外放地大声喊叫,那声音穿透几层山峦,似是要泣血一般。 郁晚勉力撑起身,有气无力道:“闵宵,我没事,我只是有些累。” 枣红马急急停下,马蹄在地上刮出又长又深的凹痕,闵宵翻身下马,看着趴倒在马背上的人,想碰又不敢碰。 他颤着手抹去郁晚脸上的血渍,眼里泛红,蓄满水意,口中不住地喃喃:“对不起,对不起” 郁晚唇边牵起宽慰的笑,看着闵宵这幅样子,心里又泛起酸涩,“为什么道歉?” “我不该丢下你,我不该一个人走,我怎么这么无用” 郁晚眉间一蹙,眼里浮出几分气恼,“我让你走的。闵宵,你如果在,我要顾及你根本无法施展身手,他们只需要擒住你我就会放下兵器,到时我们两人都难逃一死。” 她抬手抹去他眼角的泪,“况且这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等你回到京城,记得帮我上书请求减刑,能多减一天是一天。要记得我的叮嘱,知道吗?” 闵宵知道她在安慰他,仰着脸让她轻抚,“好。” 郁晚又问:“喻州这么快就有人盯上你?” “不是。大抵是延州,或是别的地界派的人。我的身份,死在哪里都会被问责,他们不会想要给自己找麻烦。” “怎的” 怎的这么危险,这个职位得罪了这般多的人? 但郁晚未说出口,这是他的选择,她不该置喙,“往后出门在外记得多带些人,请些武功高强的人。” 闵宵深深看她,最后只是无声点头。 他翻身骑上郁晚的马,将人拢进怀里抱着,甩起缰绳继续前行,枣红马颇通人性地缀在后头。 谁都没有忘记昨晚的话,但谁都没有提及,他们心照不宣地贪恋这段借来的时光。 查账 因着突遇刺杀,郁晚与闵宵改了路线,走水路又花了两日才到喻州城。 宋氏米行在喻州开了一百六十八家铺面,主铺面在喻州城南大街凤栖苑五十六号,站在街头举目过去,那一溜鳞次栉比的房屋皆是一般的模子,以青瓦为顶,以黄纹木为壁,二楼窗缘上挂着“宋氏米行”的旌旗,迎风招展,门口摆着黑陶大米缸,贴着喜气的红底“米”字,气势浩荡,往来行人打眼过去满目都是宋氏的生意。 那夹缝里开的几间散户的门面被衬得黯然失色,但朴素有朴素的好处,像宋氏米行这等大排面,让不少小生意的买主望而却步,转而选择小本的铺子,讲价也有底气。 凤栖苑这间铺面的掌柜是位年近五十的男子,名叫宋应钊,这姓氏一看便知与宋氏主家宋岸之沾亲带故,他正是宋岸之的亲堂弟,因有管理之才被聘用来坐镇主铺面。 宋应钊身量不高,体型富态,日常着一身暗金刺绣的长袍配翡翠腰带,喻示稻谷、禾苗的颜色,蓄着两缕山羊胡子,往常对不上账时便瘪着嘴捋上一捋。 因在路上多耽误了一日,闵宵与郁晚到了喻州城便直奔凤栖苑的主铺面,专管售卖的小厮迎上来待客,听闻两人要见掌柜的,面上一板一眼跟门口招牌似的笑容一滞,眼皮一垂一抬,将两人周身打量个遍。 闵宵与郁晚一路上注意着掩人耳目,自然不会穿得太招摇,两身衣服干净得体,但与大富大贵沾不得边。 只见那小厮脸上还挂着笑,嘴上却微微一撇,瓮声瓮气道:“我们掌柜的日理万机,怕是无暇接见二位。” 闵宵神色微沉,一双清透似镜的眼睛浸着冷意,淡声道:“你告诉他,京城慕容氏请见。” 小厮闻言身上一凛,姿态唯诺几分,拱手行礼后上楼传话。 郁晚见人走,暗里搡了搡闵宵,悄声问:“京城慕容氏是哪位大人物?你行走江湖用人家的名号?” 闵宵眸光一转,浅笑道:“慕容是行商司顶头官员的姓氏,十四州所有商贾皆受行商司管制与监督,宋氏米行这等大家业与行商司打交道定不在少数,多少该知晓京城慕容氏是何人。” “你未经许可用人家的名号,慕容大人知晓了不会生气?” 闵宵轻轻展眉,眼里带着得意的笑,“我与他是忘年交,偶有借用他不会介意。行商司与明镜司各有所长,紧要关头他也会搬出我的名号压人。” 郁晚咂咂嘴,“你们官场行事也和江湖人差不多嘛。” 闵宵深深看她,意有所指地“嗯”一声,“殊途同归。” “这位大人,小人有失远迎,还请见谅!”宋应钊慌忙从楼口下来,连连作揖。 闵宵正经脸色,情绪不明地称呼一声,“宋掌柜。” “诶,不知大人如何称呼?”他面上恭敬生怕得罪人,但也并非不存一丝疑虑,暗里悄悄瞥着眼睛打量人。 闵宵递出一方铭牌,上头写着他的名讳与职位等一应身份信息,“在下明镜司闵宵,方才不得已借用慕容大人的名号,否则怕是难以见上宋掌柜一面,请见谅。” 宋应钊看着铭牌“嘶”地一声,他对明镜司有所耳闻,但还从未有过交集,听闻明镜司主管纠察官员,也不知今日怎的查到他们头上。 他周到地深深一拜,“原是闵少使大驾光临,不知店里的人可有怠慢?” 他后头那小厮已面上失色,两股战战,弓腰深埋着头。 闵宵未做应答,转而直言来意,“今日我来,是要查看宋氏米行一应账目,还请宋掌柜行个方便。” 话虽说得客气,但这岂是宋应钊能决定行不行方便的事,行商司掌管商贾,明镜司可是士农工商各行皆能涉足,且不论会不会查出个一二,单不敢被查便让人先入为主认定不干净。 可经商的,哪个是至清至白,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谁人撞上刀口,只能自认倒霉。 今日这霉运便落到宋氏米行头上,宋应钊抹一把额头的汗,讪笑道:“闵少使哪里的话,您请随我来。” 宋应钊带着闵宵与郁晚上楼,顺道叫上账房先生。宋氏米行这一溜从外看着独立的门面,内里其实互通,一路穿过长廊,在转角后的第一间房门前停下。 厚重的房门喑哑呻吟一声,缓缓敞开,里头弥漫着一股书卷放置久了的干苦气味,日光自窗楹投射进来,细碎的微尘在亮光里飞舞。 这间屋子一眼望不到头,立着一排排书架,皆是一丈来高,规整码放着蓝封簿子。 “宋氏米行近十年的账簿皆在此处了,不知闵少使打算从哪一年查起?若是需要,小人可为您指到地方。” “查近三年对公出售账目。” 宋应钊闻言面上一僵,嘴唇抖上一抖,话出口气都虚了两分,“是,大人请随我来。” 账房先生帮着将一应册子找出堆放在桌案上,闵宵屏退旁人,与郁晚一道翻看。 他给她递去一个眼神,郁晚顷刻会意,凝神听了片刻,摇头道:“没有耳朵。” 闵宵于是道:“查找名为北府粮仓的买主,翻看宋氏米行的售卖明细,看里头的陈米占了多少。” “北府粮仓是?” “北府粮仓是设在北方专管驻军粮草的机构。你当知这两年边北与十四州又起冲突,已经是备战的势态,随时可能战火再燃。但这两年,北方军部上书时数次提及军粮发黑生霉之事,司粮署给的答复是运输路途遥远,中途受潮所致。” “北方驻军驻扎多年,既是近年才反应发黑生霉的现象,分明是批次出了问题,这由头如何让人信服?” “喻州是十四州首要供粮之地,问责到誉亲王头上,他给出了那般由头,陛下信任他,此事便敲定下来,旁的人不敢再多言。” 郁晚指尖捏紧纸页,“那你现下来做这等事,不正是明面上忤逆誉亲王,他那般大的权势,你...” 闵宵淡笑着看她,“总归要有人做。” 郁晚压下心绪,“你现在怀疑喻州将未售卖出去的陈米趁机卖给北方驻军,因囤积的时间久了,容易发黑生霉?” “嗯。各地驻军的粮食向来由司粮署主持采购,他们买什么,驻军便收到什么,若是有人插手刻意采购次品,驻军大抵不得而知或无计可施。尤其北方驻军最为遥远,加之战时粮食需求较平常更大,不论是何质地都只能收下,否则便有供应短缺的风险。此回是发黑生霉的问题太过严重才被察觉,若是不这般嚣张,大抵也就瞒过去了。” 郁晚忿忿道:“他这人怎的猖狂成这般?陛下竟真的对他偏听偏信到这等境地?” 闵宵无奈地点头,“牵扯甚远。陛下与誉亲王是同胞亲兄弟,先太后高龄得子,陛下长了誉亲王近二十岁,如兄如父,一路看护着他长大。陛下虽是嫡长子,却并不受先帝赏识,太子之位长久空悬。那时六皇子风头无二,先帝有意册立其为太子的传言甚嚣尘上,正在陛下困顿之时,誉亲王挺身而出与他齐心并肩,共谋大业。后来六皇子暴毙,先帝临终前传位于陛下,他那时已年近五十岁。经历这般生死与共的风波,陛下对誉亲王既有血亲的情分,又有盟友的信赖与感激,两人感情甚笃,旁人无以离间。” 向来听闻皇家无真情,待亲耳听得这等辛秘,头回真切知道皇子当真会为了皇位争个你死我活。 郁晚怔懵地咂舌,“难怪陛下能这般容忍誉亲王,但他也太有恃无恐了些,做的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够人头落地了。” “不触及根本,陛下大抵不会动他。” 皇帝的根本自然是皇位。无论誉亲王如何昏庸无度,只要他不觊觎皇位,陛下便能庇护他一生。 郁晚在心里狠狠啐一口。 两人花了大半日将宋氏米行近三年对北府粮仓的销售账目理清楚,在其所售的稻米中,当年的新米占六成,两年的陈米占三成,三年的陈米占一成半,三年往上的陈米占半成。 郁晚心头冒火,“竟然塞了近半的陈粮!当真是卖不出去的陈芝麻烂谷子都塞进驻军军粮里头了!这誉亲王,到底是贪利,还是存了不轨之心?大战在即,这可是给护国卫民的将士吃的!” 闵宵手下加快誊抄,“不止稻米,小麦苞米大豆等粮食皆出现发黑生霉的问题,既然稻米是因陈米过多,问题的真正由头便可见一斑。我会将这些账目禀上,到时结果如何,全在陛下的判定。” 言下之意,若陛下实在护弟心切,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黄昏时候两人下楼辞行,宋应钊早早在楼下候着,勉强镇定的神色在看到闵宵手上的簿子时又变得忐忑与惶恐。 闵宵将簿子递上前,“誊抄了部分所需账目,宋掌柜可检验一二。” 宋应钊伸手至半路,恍然醒悟过来,连连摆手,“大人办事,哪里轮得到小人检验。”他露出个奉承的讪笑,“倒有另一事要与大人说,我们主家得知大人前来,特意在府上设了晚宴,邀您前去赴宴。” 他担心闵宵推拒,将人架着不得不答应,“现下时辰不早,想必大人今日还要在喻州留宿一晚,难得两方时间相合,主家诚心相邀,还望大人赏个脸面。” 闵宵半垂着眼,神色不明。郁晚在身后担忧地看着他,想来在这等被查出把柄的关头设的宴席,十有七八是场鸿门宴,但宋氏米行今日一应事务乖顺配合,宋应钊将话说成这般,闵宵不好半分不顾及宋岸之的脸面。 “有劳,今晚本官会按时赴宴。” 下药(半H) 从宋氏米行回到客栈,闵宵去沐浴更衣,出来时便见郁晚换上一身夜行衣,面上凝重,眉间蕴着一团阴郁,正往身上各处角落里藏暗器。 闵宵轻笑着上前,“怎的一副大祸临头的模样?” “可不就是大祸临头?极为可能是一场有去无回的鸿门宴。” 闵宵笑着摇头,“我若是死在他们府上,不止他们要遭殃,喻州城的主官也会有麻烦。” 郁晚想起来他说过,先前刺杀的那帮人不是喻州的人,他们不会在自己的地界上犯事给自己添麻烦。 “那他们会对你做什么?” 闵宵沉吟一番,笑着道:“威逼利诱。” 郁晚不满,“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遇到的次数不少,习惯了。”他又深深看她,心里的话未出口,她这般在意他,他很高兴,很喜欢。 宋府的轿子在楼下候着,郁晚与闵宵兵分两路。 天光黯淡,云影徘徊,明月初升。 宋府门前印着“宋”字的灯笼亮堂堂映着廊下,管家模样的人躬身上前掀开轿帘,面上堆砌着热切的笑,恭敬地迎闵宵下轿。 曲折弯绕的长廊两侧挂着鸟笼与竹帘,庭灯悠悠明着,影影绰绰照在人身上。 郁晚踩着屋顶的青瓦,一路不近不远地跟随闵宵的身影,她的眼睛落在他身上,偶尔能看见脸,偶尔被竹帘遮挡了视线,只能看见一只手或者腿脚。 管家领着闵宵到了主间,一位身姿儒雅的老爷上前迎接,寒暄几番,一行人入席落座。 郁晚揭了半扇瓦片,能将屋中的场景看得一清二楚,那老爷面上和善笑着说话,看着不像大邪大恶之人,她心上松懈几分,盘腿在屋顶上坐下来。 月往中天走,宋府多处院子里已暗了灯,想来是府中的夫人小姐开始歇息。 宴席吃了一个多时辰,那宋老爷是个健谈的,想来将生意做到这般大的人大多口齿伶俐。 闵宵面上带着得体的浅笑,适当地应和几句。他喝了不少酒,脸上泛起薄红,眼神混沌不清,比上回和苏先永喝酒醉得厉害的多,全靠最后几分理智强撑着。也不知宋岸之何时放人,莫不是想将人灌得烂醉,从他口中套出些不能与人道的秘密当作把柄? 郁晚心里正焦躁不安,便见闵宵站起身,宋岸之与他拱手笑谈,似是有辞别之意。 不多时,闵宵开始往外走,他步伐踉跄,勉力稳住身形不歪斜,却几回险些撞上桌椅,宋岸之颇识眼色地叫来小厮搀扶他出去。 酒劲一起便如滔滔江水势不可挡,闵宵从主间出来,短短一段路他已变得神志不清,身上乏力地瘫软着,倚在那小厮身上任由他带着走路。 走出不远郁晚便觉出不对劲,这路与来时那条并不相同,莫非出府与进府走的是两条道? 她又跟了一阵子,那小厮带着闵宵进到一处苑中,推开一扇门将人扶进去,不多时又一个人出来。 郁晚心中浮现出不好的预感,她落到那间房的屋顶上,揭开瓦片往下看。 屋里没有亮灯,无法视物,但这般近的距离下,能清晰听见漆暗之中闵宵粗重的喘息,就像是...他与她欢好时,情欲高涨,气息变重而发出的声音,夹杂着窸窣的衣带厮磨声响,继而她听到了他难以自抑、无意识发出的呢喃:“郁晚...嗯...郁晚...” 他在极尽缠绵、饱含爱欲地叫她的名字。 郁晚耳中发麻,眉间蕴出一股怒气,那些人竟然给闵宵下药! 她在心里骂一声,正待飞身下楼,又见苑门处来了人,管家推搡着一女子往这处来,那女子穿着不同于下人,但也算不上华贵,大抵是个不受宠爱的小姐,她面上带泪,推拒着不愿来,却被那管家厉声狠色吼得颤颤巍巍。 待进了屋,管家一把将那女子推到床上,约莫是碰触到床上的陌生男子,她吓得尖声叫出来,立时被管家又一顿教训:“叫什么叫!床上的可是京城的达官贵人,能被他睡上一回是你的福分,没准儿他将来纳了你,你可就飞上枝头变凤凰,带着你那丫鬟娘一道去享清福!” “不!不!黄管家,求求您,放过我,放过我吧...” “当真不知好歹!由不得你愿不愿意,老爷发了话,今晚你须得将人伺候好了,若是敢...呃!” 他话至半路,突然喉间一哽,那女子看不清发生何事,只觉出人身晃动带出一阵风,“砰”地一声闷响,黄管家直直栽在地上。 “啊——!” 她吓得蜷缩在床角,抱着头瑟瑟发抖,房门口有脚步声踏进来,她不受控制地张口喊叫,却不知自己已惊吓得发不出声音。 她隐约听见那脚步声朝床榻靠近来,本以为自己要与黄管家一般下场,却发现那人带出的风掠过她,直直往床上去。 床上的人忽然变得激动,喘息又快又重,不停地说着什么听不分明的话,声音旖旎又缠绵。 不多时,来人带着床上的人往门外去,家仆呼呼喝喝地往苑中围过来。 宋家家仆手持棍棒,一个个看着魁梧,却不过是一帮空有蛮力、几乎不懂武艺的莽夫。 郁晚一手抱着闵宵的腰,提腿横身腾空而起,脚上带着千钧之力猛踏过去,犹如蜻蜓点水般灵巧轻快,却声声都是入骨的闷响,待落地时一行近前的家仆已被踹出两丈远,倒在地上捂着胸腹翻滚哀嚎。 “哗”地一声清响,软剑削着粼粼月光轻点在地上,刀刃薄如纸张,却锋利得像是看上一眼便会被割破眼睛。 郁晚面上阴沉如鬼魅,眼里泛着嗜血的红,浑身杀意腾腾。 “再有上前,我便下死手。” 话音落下,她扶着闵宵继续往外走,剑尖拖在地上,将青石板划出凹痕,尖细的声响刺得人耳朵疼。 众家仆浑身打着冷颤,脸色惨白,手中的棍棒被汗浸湿,滑腻得握不住,他们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做出头鸟拦郁晚的路,脚下踉跄着后退,不知不觉中就给她让出道来。 一直退到苑中,郁晚冷眼扫过一行人,手上一挽,软剑缠回腰间,俯身将闵宵打横抱起,一点脚飞身上屋顶,转瞬间隐入夜色,再不见人影,徒留一众家仆惊魂未定地滞在原地。 “这...这...追不追?” “怎么追?!” 闵宵环抱着郁晚的脖颈,体内的药物顺着血液淌遍身体的每一处角落。他浑身滚烫似火,热意驱散他的神智,蓬勃的情欲逼迫他放下矜持与礼教,先前他竭力抵抗失控的欲望,可眼下他的本能辨认出身边的人是郁晚,是他日思夜想的心爱女子,他便放纵自己向她求欢,就像春日发情的雄兽乞求心仪的雌兽与自己交配繁衍。 他不住地用唇蹭郁晚的脖颈,湿热的气息尽数喷吐在她的肌肤上,喉间声音黏腻,话语轻佻得让人耳热。 “郁晚...郁晚...想要你,好想要...” “郁晚...和我做吧...” “好难受...摸摸我好不好...” 他腾出一只手抚摸郁晚,从她的脸颊,到耳畔,到脖颈,最后落在她的胸乳上,手掌隔着衣裳包住那团柔软情色地揉摸,不管不顾、不择手段地想要勾起她的情欲。 “郁晚,好想和你做...你有没有湿?你想不想?嗯...我好想要你...”他的手指触摸到凸起的一点,隔着衣裳并不明显,他似是找到印证般,偏执地用指尖磨那一处,惊喜道:“这里硬了,郁晚,你也想的吧...你想和我做,和我做好不好?郁晚,我好热,下面硬得好疼,嗯...给我好不好...” 郁晚死死咬牙忍着,两腿抡得重影,她抱着怀中的人腾不出手,只能放任闵宵对自己动手动脚,想亲哪里亲哪里,想摸哪里摸哪里。他是药物所致,只能由她来做清醒克制的那个,远的不说,眼下街上还有人,总不能让人看见他们这幅不成体统的样子。 “嗯!闵宵!你...!”他竟然隔着衣裳咬她的乳尖! 他被训了也不收敛,自郁晚怀中抬眼看她,满面潮红,眼里水意盈盈,唇一抿一松地含着那块布料吮吸,简直如勾引人的妖精,浪荡得不成样! 郁晚狠狠磨牙,心间生出一股暴戾,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嵌进闵宵滚烫的身体里。 一路风驰电掣,郁晚抱着闵宵来到城北近郊的一处河道。 岸边零星矗立着几间木屋,眼下灯烛俱灭,人声敛息,只余河流静静淌着。河中芦苇丛生,影影绰绰地摇曳,莹白的月光映着幽深的河水,粼粼漾漾,柔软又清凌。 郁晚将闵宵放在一只竹筏上,撑起竹篙往河中央去。 甫一落地,闵宵立时纠缠上来,掐着郁晚的腰往自己身上按,下身早已高高顶起,不断在她身上蹭,甚至隔着衣裳挺腰撞她,手上急切地去扯她的衣带,几回覆上她的唇,又被她推开,“我撑船呢,看不见了!” 闵宵只好下移,湿吻落在颈间,他轻咬着郁晚的锁子骨哑声催促:“郁晚,快些好不好...” 自岸边到河中央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郁晚却备受煎熬。闵宵完全失去神智,他甚至无法理解郁晚为什么一直推拒他,本能地想方设法点燃她的情欲,让她答应与他交合。他在她身前半跪下,钻进她的裙底,褪下里裤,寻到她的阴穴将那处舔得淫水淋漓。 只要让她觉得舒服了,她便愿意和自己欢好,他的脑中只有这个想法。扶着她的腿将脸深深埋进去,口腔包裹住柔软的唇肉用力吮吸出水响,舌尖捻磨凸起的肉核,一回回从顶端勾舔到下方的穴口。 郁晚浑身发软,握着竹篙的手紧得青筋暴起。闵宵的口腔比平时更热,那种滋味比以往更加磨人,他不停地顶她,像是在用舌尖肏弄阴穴,她勉力稳住身形,两条腿发颤得厉害,站着到了好几回,却还要强忍着撑船。 “哈...”郁晚忍不住夹了夹腿间的人,手上用力一撑,竹筏终于到了河中央一丛芦苇后,隔断岸上的视线。 她放下竹篙,一把抓住身下作乱的人猛地拎起,闵宵睁大着眼,神情无辜又混沌,怔懵地看着面前的人,唇上沾满湿淋淋的淫水。 郁晚咬牙用力一推,闵宵身上一晃,“哗”地一声直直倒进水里,打碎平静的水面,溅起银色的浪花。 他浑身泡进水中,本能地挥动四肢挣扎,扒住竹筏稳住下沉的身体,仰起头大口呼吸空气。 “咳咳...” 郁晚将衣裳整理好,盘腿在闵宵面前坐下,居高临下地无声看他。 冰凉的河水浸透衣裳,一瞬间缓和了身体的燥热滚烫,暴烈的冲动渐趋冷却,似从溺于春梦到悠悠转醒,神智缓缓归位。待平复些许,回想起方才求欢无度的行径,滔天的难堪倾压过来,闵宵躲闪着不敢直视郁晚的眼睛。 郁晚脸上表情平淡,“你自己纾解。” 闵宵思维尚有些迟钝,反应过来她的话,有一瞬的难以置信,而后抿一抿唇,眼角耷拉下来,沉默地动手解自己的衣裳。 他一手按在竹筏上稳住身体,一手浸在水中,一上一下地套弄,水波阵阵荡漾开。 他浑身布满情欲的潮红,映衬着白皙的肌肤,好似花期将尽的桃花瓣,头发湿着,丝丝缕缕的乌发贴在鬓边与脖颈间,眼里蓄着湿漉漉的水意,瞳孔湿润黑亮,皓齿轻轻磕在唇上,印下浅浅的齿痕。 如若世上有蛊惑人心的男妖精,大抵就是这幅模样。 郁晚不自觉地咽了咽喉咙,惊觉可能被闵宵看在眼里,有些难为情地移开视线。 “郁晚!”闵宵突然急切地叫她,声音沙哑,“你看我,看我...” 他迫不及待一般,自己移动位置去寻她的眼睛,“你看着我。” 郁晚转回视线,他的眼睛变得越发深邃,直白地诉说着他想对她做的事,视线炽热得好似一团火快要将她灼伤,又仿若一潭深渊想要将她吞裹进去,让她沉溺,让她迷失,堕于与他的爱欲中。 闵宵水中的手越来越快,某一回水花溅起后,他身上猛地绷紧,一把握住郁晚盘在竹筏上的脚腕,眼角激起红痕,喉间发出低沉的喟叹。 “郁晚,我射了...” 郁晚看着脚腕上紧箍着她的大手,想起他们之前做的时候,闵宵每次也会在情欲冲至高峰时紧紧抱住她。 她越发不自在,再明显不过的事,他好像故意说给她听一般。 她面上极力压抑波动的心绪,轻轻应一声,又觉太过敷衍,便起了个话头,“宋岸之给你下药了。” “嗯。”闵宵身上的情欲并未消尽,这般泡在水中让他好受许多,他上身趴伏在竹筏上枕手看她,“明镜司的人既担着纠察同僚的职责,便首先要以身作则。如果我没忍住侵犯了那位女子,无论是以强暴的罪名,还是以受贿的罪名,都足以让我身败名裂。” “他们不敢杀你,便用这等法子给你泼脏水!” 郁晚恨恨骂道,又忽而一怔,心脏直直沉坠。闵宵在这等职位,致命的除了别人的明枪暗箭,还有他自身的污点。 如若有一天旁人发现他与一个阶下囚有私情,这女子身上的案底桩桩件件皆是要被砍头的重罪,无论闵宵有没有做过违法乱纪之事,他都会被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夜风拂在身上有些冷,郁晚抱膝坐着,目光落在幽暗浩渺的河面,心里闷得说不出话。 “怎么了?”闵宵察觉到她情绪低落,轻声问。 郁晚转过眼睛瞥他,“你好了吗?时辰不早,我困了。” 闵宵抿一抿唇,手伸回水里,“再等一会儿。” 地动 张阿年放下挑子,将竹筐里的干稻草从栏缝往牢房里塞。 郁晚不出意外地又挂在墙上,扒在通风窗边上往外望,可以见得她有一身好本事。 “郁姑娘,我来给你添稻草了。” 郁晚闻声回过头看他,但人依旧未下来,“多谢阿年哥。” 张阿年见她好似笼鸟盼着归林般渴望外头的天地,劝慰道:“你去京城那一趟减了整整三个半月的刑期,已经比许多人走运啦,再忍上百来天就能出狱,是好事啊,怎的还这般愁眉苦脸?” 郁晚总算下来,在牢门前盘腿坐下,“阿年哥,你可有听闻京城传来的消息?” 张阿年觑她几眼,不答反问:“你问什么消息?问了作甚?” 郁晚只答半截话,“咱们王爷的消息。” 廊州在宁越王府辖区,她指的自然是誉亲王。 张阿年“嘶”地一声,凑上近前压低声音,“你怎么知道咱们王爷的事儿?莫非你这回护送贵人回京听到了什么风声?” “我哪里能听到什么有用的。”郁晚连连摇头,“贵人自然不会跟我一介囚犯多说话,也就是从旁人口中听到提过一句‘誉亲王’,我认识的大人物也就只有咱们王爷,故而问上一问,权当解闷。” “倒也真有那么回事儿。”张阿年一边塞稻草,一边左右转着头看,“上回不是让你们连夜去徐远县帮忙挖河道嘛,正是因为上头传来消息,京城的明镜司要派人下来巡察,结果紧赶慢赶还是没来得及在他们人到前完工,这事儿自然被参了一本。屋漏偏逢连夜雨,延州有个县被查出私昧阵亡将士遗眷的赡养金,喻州被查出将次等粮食卖与北府粮仓。宁越王府辖下三州一道出事儿,陛下若再一味袒护,实在有失偏颇,难以服众。眼下明镜司盯上王爷,正顺藤摸瓜想往深处挖,王爷忙于应对呢。” 郁晚心里摸了个七七八八,嗫嚅着感叹:“那当真是麻烦了。” 张阿年哼哼两声,“被明镜司缠上的就没有不麻烦的。” 他最后又塞了两把稻草,拍拍手上的灰,“我去别的牢房啦,你放宽心,不久就能出去了,别把自己憋出病来。” 郁晚敷衍地点点头,将新的稻草垫到日常睡觉的地方,瘫软着窝进去,目光涣散地盯着楼板,思绪悠悠飘远。 一个月前她与闵宵顺利回到京城,他急于将喻州刻意卖陈粮给北府粮仓之事上报,带着一应账簿直奔明镜司找洛房端商讨相关事宜。 郁晚身份特殊,由明镜司下属牢狱暂时收监,她在那处见到了符松蒙。 翌日上午,她尚还在睡梦中,忽然听见牢门的铁链哗楞作响,狱卒告诉她,廊州的狱司来提人了。当天中午她便和符松蒙一道坐上返回廊州的囚车。 廊州的狱司催得急,一应手续交接完便不做停留地将她与符松蒙推上囚车。明镜司的办事处与牢狱不在一处地方,她找那狱司想要行个方便,对方冷哼一声不理睬,阴着脸给她套上手脚镣铐,径直驱车出京。 郁晚还记得那天她往明镜司办事处的方向张望了许久,盼着能有神迹出现。但最终事与愿违,她走得匆忙,或许廊州狱司将囚犯提走一事还未上报到闵宵那一层,他根本不知晓,再有他当时必定陷于誉亲王的事难以抽身,他们最终未见上一面。 转眼已过了一月,想来这一月闵宵都忙碌得不分昼夜;不只是他,誉亲王也该愁得茶饭不思。能两厢对峙打得有来有回也好,陛下对誉亲王那般偏私,能有如今的势态,至少明镜司并不处于下风。 许是长日困于牢狱,郁晚的心绪越发低沉,每日睁眼看着黑压压的楼板,闻着干苦的稻草气味,她的心脏便像被泡进深水中,闷胀得喘不过气,压得她浑身乏力。 她经常逼迫自己昏睡,一睡大半日,可白日睡饱到了夜里更为煎熬,牢房昏暗,从通风窗往外看依然是漫无边际的黑。她干瞪着眼熬到天明,漫长得像是被囚禁在深渊里上千年,那般滋味太难受,于是她决定还是夜里睡觉白日醒着。 她越发长久地趴在窗上张望,看看碧空白云,听听鸟啼蝉鸣,如此以消磨漫长的枯燥。她时常会看见那在树荫下喝茶吹风的修筠世子,便狠狠羡慕与嫉妒一番,同是坐牢他却过得那般滋润! 更多时候,郁晚只是枕着手窝在稻草堆里,如眼下一般盯着楼板发呆。她会想一想闵宵,想她出狱后的日子,她依旧要当个闯荡江湖的女侠,匡扶正义,替天行道—— 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慕吟的麻烦! 也不知他那时出狱了没有,那厮作为头目该判得更重,可奉运镖局既与誉亲王有交情,谁料得到会不会帮扶他一把。 想着想着,困意笼罩下来,她又沉沉睡去... * 郁晚做了一个梦,梦中她乘舟南下,忽然狂风骤起,以席天卷地、摧枯拉朽之势吹得乾坤变色,地动山摇。 她立于木舟之上,用尽内力稳住身形,却如枝头孤零零的枯叶般摇摇欲坠,她快要堕入深水中,坍塌的山脉碎石朝她砸下来。 “郁晚!地动了!别睡了!” 忽然一道焦急的声音如炸雷般响起,从阴沉沉的上空如洪钟、如密网般罩下来,将她所处的天地塞得满满当当,从耳道灌入,沿着脉络钻进脑海,震得她浑身一颤,眼睛倏地睁开。 地动了。 身下的牢房真如水上的扁舟般颠簸晃动,楼板的灰簌簌落下,外头的人惊慌嘈杂地呼嚎,张阿年脸上胀得通红,满头的汗,咧嘴咬紧着牙,手上正着急地扒弄那一大串钥匙。 他终于找到郁晚这间牢房的钥匙,一边解下来一边以极快的语速嘱咐:“我把钥匙给你,你自己开门,我还得去给别的牢房送钥匙!” 他把钥匙从牢门缝里扔进来,郁晚一捞握进手里,“一定要跑出去!” 郁晚浑身一凛,气与血直往脑中上涌,一个打挺扑到牢门上开锁。 她这一层专门关女囚,本身就只有数人,她在最靠里的一间,最晚拿到钥匙,从牢房出来时已经没什么人。 “哐!”一声爆裂巨响。 郁晚急急刹住脚下,在地上蹭出两道痕。 坍塌的楼板隔着半丈的距离重重砸在她面前,震得脚发麻,碎土和灰一股脑喷涌过来,她急忙抬起手肘捂住口鼻,眯起眼睛穿过灰雾去看,一瞬间眼眶欲裂,凉意直往心里钻。 天爷亡我!! 最近的下楼口被堵死! 当机立断,郁晚拔腿就往长廊另一头跑,她步伐极快,所用时间并不长,却依然被灰尘和碎土浇了满头,坍塌的楼板碎石数回堪堪擦着脚后跟砸下,但凡不是她练家子的身板灵活些,就难以从五楼一路跑下来。 一楼的厅堂里已无人,门大敞着,外头的操练场上人挤得满满当当。 郁晚凝神聚气,脚下快出重影,弓着身子埋头往外冲。 路过一楼的长廊出口时,囫囵扫视的余光里映入一道白色光影,郁晚下意识瞥过去一眼,眉头惊讶地一展,脚下猛地收势。 修筠世子。 他站在牢门前,头发上落满灰尘,衣裳空荡荡地罩在身上,骨瘦的手脚腕上套着镣铐,眼里死寂,面上悲悯,一声不发。 如若不是郁晚有心留意四下,以免碎石塌下时避应不及,她大抵看不见他,他也全然没有呼救的意思。 修筠世子不是身份尊贵?又在一楼,为何无人给他发钥匙? 来不及细想,这栋楼不知何时就塌了,任她武功再高强也不过是肉体凡胎,她眼下只能自保。 郁晚一咬牙,撇开脸提腿又开始跑。 刚跑到厅堂,她又猛地刹住。 心里恨恨啐自己一句,她这回要是活着出去,她就给自己塑个泥菩萨像供着! 好死不死,偏偏让她看到了厅堂墙上挂的斧子锯子砍刀等器具,想来是狱卒日用所备。来不及犹豫,她两步作一步冲上去,摘了斧子就往回冲。 冯修筠见着方才逃难的女子突然又返回,眼皮微抬,枯萎的眸光又焕发出光彩,隐隐闪着波光。 “姑娘,你...” 郁晚根本管不及和他说话,两手抡圆,用尽内力狠狠劈下。 “笃!”“笃!”“笃!” 冯修筠内心动容,眼睛生热。这牢门木料粗厚,质地坚硬,即使是做惯劳力活儿的壮汉也一时劈不开,这般生死关头,他与这女子无亲无故,她竟然舍命相救。 “姑娘,你别管我了,快逃吧...” 郁晚耳中嗡鸣,听到这老人的声音,却没分心去理会他的话。手上经络凸起,每一斧子凿下去,黑黄的门栏上就深深凹下浅白的砍痕。 灰土还在簌簌掉落。在两人目光都未落及的地方,头顶的楼板正“咔”地裂开缝隙,从一拃长破裂成一尺长。 “笃!”“笃!”“咵——!” 栓绑锁链的门栏终于被砍断,郁晚猛吐一口气,手一撇甩开斧子,迅疾地抽出锁链,一把推开牢门箍住冯修筠的手臂拖着人往外跑,“快!” 冯修筠疾步踏出牢房,手脚利落地跟上郁晚的步伐。 “咔”地一声脆响,刹那间黑压压的暗影堕下,直直砸向两人。 冯修筠瞳孔骤缩如针尖,嘶吼一声:“当心!” 前尘 对死亡的本能反应使得冯修筠在楼板碎石坠堕下来时紧紧闭上双眼,皴皱的皮肤勒出深刻的纹路。 那一瞬,恐惧有,释然有,留恋有,遗憾也有。生前一幕幕如疾风翻书般在脑海中迅速闪过,最后汇集成一张女子的脸,她还是风华正茂的模样,而他已然两鬓苍白。 “唔!” 身边的人发出力竭的气哼声,这声音犹如火花从冯修筠耳中窜过,他猛地睁开眼,一瞬间瞪圆。 这女子竟然生生抗下数百斤的碎石! “出去!”她只有力气发出嘶哑的气音。 冯修筠会意,立时就地一翻滚,滚出那碎石块之下。 可她要怎么出来... 冯修筠后悔,他风烛残年,而这女子不过二十来岁,怎么值得!偏偏他全无用处,拼了这把老骨头也无力支撑那石块几息时间将她替换出来。 “姑娘...”他浑浊的眼里漫上泪花,“你...!” 冯修筠倏地瞪大眼睛,额上皴皱的皮肤堆迭在一处垒出深壑,唇上开合几番,视线从郁晚的手掌下移到她的脸上。 郁晚蓄力稳住下盘,浑身筋脉暴起,凝神运气集于腕部,指尖扣于石面上,掌心既柔又韧地律动,似风过拂起的涟漪,水纹悠悠荡漾开来。 硕大的石块被那律动的掌心推挪着,好似水面上飘落的一片浮叶,缓缓飘荡、飘荡...近到河畔,忽然“啪”地一声脆响,水波裹着浮叶重重撞击堤坝,溅起清凌的水花。 “砰!” 一声爆裂闷响,那石块被推扔出去,猛然砸在地上激起一阵土尘。 郁晚双臂僵了一瞬,顷刻坠下来拖在肩膀上,似筋骨俱断、力气尽失,只有皮肉勉强连接一般。她腿上一软,身子晃了几晃,两膝直直下倒磕在地上。 冯修筠回过神,一个箭步上前将人捞起来,“姑娘!我扶你出去!” 郁晚浑身使不出半分力气,几乎全靠冯修筠半扶半抱往外带,如若他们真触了天大的霉头,再多来一回惊险,两人十有八九要命丧废墟之下,死于近在咫尺的逃生之地的入口。 好在,天爷尚留有一丝怜悯之心。从长廊口穿过厅堂跑到开阔的操练场,一路上再未有碎石砸落在他们身上。 “姑娘!姑娘!你撑着,我给你找人医治!”冯修筠看着怀里力竭至气虚的女子,一把松散的骨头用尽了力气将人好好抱着往外冲。 门口守了几个家仆模样的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周围数位狱卒阻拦着不让他们冲进几欲坍塌的牢房里救人。 “现在进去就是送死,您等看开些吧!” “世子!世子!老奴对不住您啊...”涕泗横流的冯家家仆彭守安被喉间的泪一噎,哭嚎戛然中断,他突然仓皇地抹了一把眼睛,而后深吸一口气,踉跄着跑上前,“世子!您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吓死老奴了!” “快叫大夫救救这姑娘!”冯修筠焦急地吩咐。 “诶!诶!”彭守安连连应声,朝身后的家仆招手,“快接人!” 郁晚半阖着眼,意识还清醒着,却全然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浑身软得像没了操纵线的木偶,一放开就会散架般往地上瘫倒。 她清楚感知到自己被人抱起来朝某处疾走,有人帮她托着头部,否则就会和腿一样朝下垂着,她恍惚瞧见几道模糊的人影,上空的房屋与灰蒙蒙的天空极快地在眼里晃过,看得她头晕目眩。 “姑娘,姑娘,你一定得撑着!”冯修筠跟在后头慌乱地喃喃。 郁晚闻声转动眼珠去看他。若不是她没有力气动作,眼下一定会露出惊讶的表情——他这等天潢贵胄竟会如此看重一个阶下囚的性命,简直在意得过头,怎的还哭了! 郁晚想告诉他自己没事,歇上一段时间恢复力气即可,但她一时无法开口说话。 跑了一段路,颠簸终于停下。眼下地动停息不久,无法进入屋中,冯家家仆暂时将她安置在往常冯修筠平时休息的躺椅上。 “胡大夫!快来为这位姑娘诊治!”彭守安将专门为冯修筠聘请的大夫招呼来。 “诶,来了来了。”胡大夫放下药箱,手指搭上郁晚的脉搏静静把脉,一行人屏气慑息地看着他。 “...”他沉吟一声,拧眉看向手上,又把了片刻,他将郁晚周身一打量,认真摇头,“这姑娘...不像有伤。不过是短时内运力过猛,气血冲得太急,又撤力太快,陡升陡降,故而导致力竭气虚,歇息好等缓和即可。” 冯修筠眉间紧皱,闻言半信半疑,视线落到郁晚脸上,忽然对上她的眼睛,看见她缓缓向他眨眼,唇上分开一条缝,虚弱至极的声音传出来:“我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冯修筠红着眼眶松出一口气。 “世子,我帮这位姑娘扎上几针,缓和缓和。”胡大夫提议道。 冯修筠看向郁晚,见她又缓慢眨眼,便应允下来。 一炷香过后,胡大夫收针,擦了擦汗,压低声音道:“世子,姑娘眼下该好上些许。” 冯修筠示意致谢,他动身在郁晚身边坐下,取过蒲扇轻轻给她打扇,视线久久落在熟睡的人的脸上。 郁晚这一觉睡得甚是安稳,她艳羡过许多回冯修筠在楼下躺着时是何等惬意滋味,如今终于亲身体会一回,若不是外界声音嘈杂,她能睡上个昏天黑地。 眼睛睁开的时候,一入眼的就是冯修筠在给仆人打手势,让周遭别吵闹,待回过头看见醒来的人,立时露出个分外慈爱的笑容,“姑娘你醒了。” 郁晚有些看不明白他的表情,好像在透过她看什么人。 “多谢世子,我好多了。”她已有力气说话。 “那便好...”他欲言又止,目光还是落在郁晚的脸上。 “世子有话直说无妨。” 冯修筠被人看穿,羞赧地团了团手掌,面色逐渐收敛得正经,斟酌道:“姑娘...姝厌是你什么人?” 郁晚惊诧地抬眉,“是我师父,您和师父认识?” 冯修筠一怔,目光复杂得让人看不明白,既像是欣喜又像是失望,既意外又似意料之中,他颔首会意,“啊...她是你师父。” 见郁晚一脸疑惑,他又连忙笑着解释:“我与你师父是旧交,三十年前的事了。她...她想归隐山林,我那时年轻气盛,放不下俗尘杂事,再后来便入狱,这些年一直待在这一隅囹圄。”他一边说着,眼里泛起湿润,便垂下眼睛遮掩,“也好,她还收了徒,教得这般好,毕生所学都有人传承。” 郁晚看着冯修筠一脸感慨和悲伤,心里隐隐冒出个猜想,但她不好过问长辈旧情私事,转而问道:“您是通过我方才用的掌法看出我与师父的牵连?” “是啊,那掌法是你师父独创,以至柔克至刚,专门对付以力量见长的对手。你学得很好,今日若不是有你,我大抵是走不出来了。”他看上郁晚片刻,还是没忍住问:“你师父这些年还好吗?” 郁晚一顿,心里沉得厉害,艰难开口道:“师父六年前去世了。” 冯修筠闻言猛地抬头看她,眼眶顷刻红透,浑身骨骼坍塌一般,瞬间显出一股浓重的颓丧,唇上颤着喃喃:“怎么会...怎么会...怎么去的?” “师父年纪大了,生过一场大病后体虚得厉害,将养一段时日后还是走了,所幸未遭大罪。” 冯修筠垂脸捂住眼睛,立时有水光从骨瘦的指缝溢出来,他口中不断喃喃:“姝厌...姝厌...” 郁晚看得于心不忍,未出声打扰。 师父早年入世,三十多岁时归隐山林,后到娘亲家客居一段时间,恰逢郁家大难,带着她一道回了雁拂山。她这一生不算长寿,但过得随心畅快,离开时也未留遗憾,要说有,便是自己不顾劝阻执意复仇。 “姑娘,还未问你姓甚名谁?你既是姝厌的徒弟,于我便也如同...”冯修筠想说“女儿”,最后还是改了口,“如同小辈。你这回又救我性命,如若有何需要,我必定竭尽全力相帮。” “我叫郁晚。”她眯眼想了想,摇头道:“眼下无甚急需之事。” 冯修筠一听,面上又是一震,“你姓郁?郁月浓是你何人?” 郁晚抿一抿唇,看来修筠世子也是爹娘的故人,“是我娘亲。” “郁家还有后人...”冯修筠眼里含泪,露出个欣慰的苦笑,脸上的忧伤愈发深沉,“姝厌与月浓情谊甚深,郁家遭那等大难,她必定痛心疾首,能将月浓的女儿养大,于她也是莫大的慰藉。” 郁晚眨了眨眼,眼睫已被浸得湿润。爹娘于她向来很遥远,师父去世后,这世上唯一连系她与爹娘的人也不复存在,现下竟然遇到上一辈的故人,让她感觉爹娘曾鲜活地来过这世间。 冯修筠又关切地问:“你怎的入狱?莫不是想为郁家报仇,得罪了誉亲王?” 郁晚隐隐觉出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我未向誉亲王寻仇,我找的那人是廊州的闵祥安,师父说闵祥安当年诬陷爹娘走私...” “那人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冯修筠面上忿忿不平,“誉亲王那时阴谋险些被揭穿,不得已找人嫁祸给你父母!” 郁晚眼睛倏地瞪圆,顷刻水意上漫,“您...您详细说说!” 冯修筠见她这般反应,心间涌上万分酸涩与疼惜,思虑半晌,缓缓叹一声:“此事说来话长,个中辛秘知晓的人少之又少,想必姝厌也不甚清楚。如今二十余年过去,痕迹泯灭,一切只能自由心证,待我辈死了,这世间便再无人知晓他们的冤屈,你是他们的女儿,该当清楚当年的真相。但你切记,我说这番话只是想让你知晓你父母皆是至情至性的江湖儿女,并非誉亲王污蔑的反贼,绝非是为了让你去找誉亲王寻仇,他如今只手遮天,我这般家底都无以奈他如何,姝厌和月浓一定都希望你平安活下去。” 郁晚忍泪重重点头。 冯修筠又取来蒲扇给郁晚打扇,娓娓道来:“这些年来誉亲王因助陛下登上帝位而独得皇恩,实则三十多年前真正想夺嫡的人正是他自己!我亲眼目睹誉亲王对先帝六皇子下死手,陛下做皇子时不得恩宠,誉亲王本以为六皇子死后先帝会眷顾他,未成想最后还是遵了立嫡立长的祖制。但那时前有我家,安国公府,后有蒙家,皆是忠君的武将世家,誉亲王羽翼未丰,一时未成大气候。 陛下登基时已年近五十,故而未过几年便将立太子一事提上日程,誉亲王以为又等来机会,几次三番在陛下面前示好,但陛下最终还是立自己的长子为太子,当今太子只比誉亲王年幼三岁。自那回起,誉亲王彻底动了反心。因谋杀六皇子一事,我对誉亲王提防已久,怀疑他与边北暗中勾结,对其一举一动皆留了心眼。 当年郁家镖局人手近万,他想招揽为己用,但你爹娘未从,他便怀恨在心。你爹娘接了一批货,原以为运输的是布匹,未成想底下藏的是火药——这一事,我至今也有些疑问,为何当年他们未发觉货物不对,几十车的火药不是小数目,该当不会出纰漏,只能怀疑镖局内里有人做了手脚。” 郁晚心间一凉,手指狠狠攥紧,顷刻想起一人——吴老三。 “誉亲王借你爹娘之手将火药运回廊州,我得了信便连夜上禀陛下。誉亲王咬死不认,几欲以死明志;后又有人指认那货物是自己定的布匹——那人该当是你提过的闵祥安,他指认是你爹娘心怀不轨,暗箱操作将他定的布匹换作火药运回十四州,意图谋反;且誉亲王以郁家镖局底下人的性命为要挟,逼迫你爹娘认下罪名。如此重锤之下,陛下信了誉亲王的话,当他是被污蔑,而你父母勾结十四州意图谋反。 我那时因拿不出再多实证而被冠以诬陷亲王的罪名,陛下震怒,借机敲打,父亲母亲求情多回才保下我一条命,也因着对我网开一面这事,蒙家出事后父亲为报皇恩重新披甲上阵...”冯修筠说到此处声音已呜咽。 “誉亲王对我怀恨在心,迟早伺机报复,故而我自请来廊州坐牢给他赔罪,不少人知晓我与他之间的龃龉,他不敢在自己的地界对我下手。” 郁晚恍然明白过来为何修筠世子的牢房在一楼却无人给他发钥匙,地动是天灾,若他死于天灾,安国公府哪里能怪罪到誉亲王头上? 好生歹毒! “自古君王多疑,陛下虽信任誉亲王,但不会全然不设防,经我‘污蔑’一回,他不敢再轻举妄动,安分了这些年。如今陛下年事已高,不知他是否歇了心思...” 郁晚思虑半晌,谨慎道:“前些日子誉亲王大寿,从边北走私了一座鸽血红玉石雕成的观音像做寿礼,我此番下狱便是因走私之事见光,但陛下知情却未追究。” 冯修筠闻言咬牙切齿地叹气,“狼子野心!” 他又无奈地摇头,“若无实证,陛下大抵不会信,誉亲王如今年岁也不小,谁能料他还在与边北勾结,一句只是贪好奇珍异宝便可遮挡过去。” 郁晚垂着眼睑长久没说话,半晌,她缓缓开口:“世子,您方才说若我有需要,可找您相帮。” ...... 道别 夜色浓郁,声息俱敛,夜幕中悬着一轮浑圆莹白的月亮,清辉似银霜落下,照明青石砖铺就的街道,长风浩浩荡荡自枫锦街头掠至街尾,拂动轿帘轻轻飘晃。 正值盛夏的节气,这风却吹得人身上一凛,渗进脊背透出几分凉意。 四方武侍不约而同凝神集气,脚下沉步,手抚上刀柄抵出两寸刀刃,目如针尖般方寸不落地巡视。 来人不辨方位,气息压得近乎于无,但练家子的本能告知他们:有人找上门。 轿夫依然平稳走着,轿中的人面带倦色,眼下泛着乌青,正撑着手阖眼小睡。 “呼”地一声风响,墙垣之上掠下一道黑影,迅疾如箭,手中的银剑锋芒毕露,顷刻间落至轿前。 刀剑相割之声乍响,清脆尖细,刺得人一阵牙酸。 “保护大人!”为首的武侍高喝一声。 轿夫原地落轿,速速归拢近前,抽出腰间佩刀做出防御。若是武侍殉身,他们便是最后一道屏障。 轿中的人眼睫上掀,眼里混沌退却,渐复清明,挺身正坐。 四位武侍合力围攻,来人却真如夜里鬼魅一般,身似幻影,起落带风,每每刀锋要劈着人,一道旋身又让她灵巧避过。 打得久了,四人心里同时隐隐生出股郁气,这人分明是在逗他们玩儿!那银剑不过是做个样子,全然没有用锋刃相对,一看两厢要见血,便立时收势退让,待他们欲作休战,对方又强攻上来逼得他们不得不防。 无休无止地纠缠,到底是来刺杀少使还是专程来羞辱明镜司! “你是何人?想要作甚?”为首的武侍话里带怒。 来人闻言一把扯下蒙面的布巾,手一挽利剑入鞘,连连摆手示好。 “各位大人别生气!”她和气笑两声,朝他们一拜,“大人们好武艺,在下拜服!” 分明这人一直让着他们,还说出这番恭维的话,几人心头怒火更重,“你将明镜司的人当戏耍?!” “诶哟,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我不过是...” 来人正扯着嗓子为自己辩驳,话至半路,轿帘猛地被掀开,闵宵仓皇弓身踏下轿,眼睛直直落在对峙的那人身上,波光流转,似将明月嵌入瞳中。 “大人!您怎么出来了?”武侍惊惶道。 闵宵还未回话,那人脸上惊喜笑开,“啊”地一声,朝闵宵指一指,又对他们解释:“我是来找你们大人的呀!” “大人,她...”武侍向闵宵求证。 闵宵稳住心绪,压下面上雀跃的神色,淡淡“嗯”一声,“确实相识,你们先行。” 他径自朝那人走去,留下身后的人面面相觑,但大人发话,他们照办便是,于是几人随轿夫一道先行离开。 闵宵脚步落下站定,余光里其旁的人已经提步离开,他定定看着面前的人,轻声道:“郁晚。” “不错,你的这些武侍功夫都很了得!” 郁晚背手笑盈盈道,眼睛微眯似月牙,烙印在闵宵心上,隐隐发烫。 他的唇角也随她一道上弯,“你怎么这么快出狱了?”想起廊州地动一事,他眉间又担忧地蹙起,“不会是借地动私自...” 郁晚急忙摇头还自己清白,“我可是光明正大出来的!我又立了大功呢!” 闵宵眉间舒展开,笑容放大,“立了什么功?” “我救了个大人物!你猜猜?” 闵宵与郁晚并肩,带着她往家中走,他沉吟片刻,“安国公府世子?” “真是聪慧过人啊少使大人!” 闵宵笑着摇头,“胥山监狱的大人物只有修筠世子,知情的人都能猜出来。”他偏头看她,认真问:“这回地动你可有受伤?” “不必忧心,我没有受伤。”她又道:“你每日都这般晚回家吗?” “这段时日公务繁忙。”忙到他得知廊州地动,心如火煎却无法不管不顾抛下一切去寻她。 郁晚压低声音,“还是为誉亲王的事?” 闵宵“嗯”一声,“这段时日我都是深夜到家,到时你可以早些歇息,不用等我,日常三餐可去家对面的...” “闵宵。”郁晚出声打断。 闵宵话语一顿,心直直下沉。 “我这回是来与你道别。” 一时无人说话,身旁的人似乎连呼吸都中断,沉默在两人之间铺开,脚下的路行了很长一段,方才听见闵宵些许沙哑的声音,“你要去哪儿?” “去...闯荡江湖!”郁晚面上牵起一道不入眼底的笑。 “和...”闵宵失控地开口,终又生生忍下。 和谁一起?符松蒙吗?他不敢问。 他偏开头,轻轻眨下眼中泪意,“往后还会来京城吗?” “嗯...或许吧,有机会来便去找你见面,吃顿闲饭。” 他声音带颤,“好。” “还有一事,不知能否有助于你。上回我和你说过,誉亲王寿宴从边北走私了一尊鸽血红玉石的观音像,这般高,”她比了比自己的腰际,“或许他与边北有勾连,明镜司也可从这处下手,查他是否有二心。” 闵宵颔首,“知道了,多谢。” 郁晚深吸一口气,“那我就...” “郁晚!”闵宵急促出声,面色有些苍白,微笑着道:“你用饭了吗?” “这般晚了,我自然是用过晚饭了。” “我还没有,一道去我家用餐饭吧。”闵宵身侧的手颤着,又劝道:“往后你不常来京城,还不知下回再见是何时,去吧。” 郁晚思虑片刻,点头答应:“好。” 原本以为闵宵家中有家仆侍奉,到了地方却看到他需自己亲手点亮廊下的灯笼。 明黄的火光亮起,郁晚转着头打量闵宵的宅子,看着看着,心中越发地闷,泛起酸涩。 天井、庭树...与雁拂山的家和献州的家规制大同小异。 “原来这处就是你在京城的家。”她喃喃道。 闵宵背对着她将灯笼挂好,看不清面上神色,“不过租住的地方,算不得...家。” 郁晚眼睛生热,献州那处宅子也是租住,但他们曾将那里当成家。 她牵出个笑,“这般晚了,家中也无人侍奉,你怎么吃饭呢?现下酒楼饭馆也都打烊了。” 闵宵转过身,看着她怔愣片刻,似是未考虑周全,为将人诓骗来生出几分难堪,“我...”他忽然想起什么,“我下厨,用上回从喻州带回来的米。” “可你平常不生火。”郁晚故意调侃,“我们光吃米饭吗?或是清粥?” “...”闵宵面上懊恼。 “不必麻烦了。你本就下值晚,看起来也疲累,早些休息吧,我先...” “不累!”闵宵慌乱地拉住郁晚的手臂,眼里顷刻漫上水意,“白日可小憩。你先进屋歇息,我去去就回!” 他疾步朝门外去,走到门口又不放心地叮嘱:“我很快回来,你别走!” “好。” 闵宵一路连走带跑,穿过一条街,再绕过两道小巷,在一间宅子前停下,“笃笃笃”门被敲得又急又响。 “来了来了,别敲了,再把老爷夫人少爷小姐都吵醒了!”里头的管家老翁不满地抱怨。 门“豁”地打开,管家见着人,惊讶地“哎哟”一声,半分没料到竟是平日里守礼克己的闵大人,衣衫些许凌乱,眼红面湿,口中喘着粗气。 “少使,您这是怎的了?可是出了什么急事?我现在就去叫老爷!”管家作势要回屋叫人。 闵宵一把将人拉住,“不必叨扰慕容大人!管家,我想找你借些器具。” ...管家站在门口目送闵宵离开,半晌摸不着头脑,闵大人那副十万火急又失魂落魄的模样,竟然只是借了些庖厨用具和食材! 闵宵拎着一应器具往家赶,匆忙的步履陡然一停,怔怔看着转角站着的人。 “你走这般远就是为了借这些...”郁晚的视线落在他手里的器具和食材上。 “...你怎么出来了?”他莫名地不想让她离开宅子。 “你一个人出来我不放心。”她轻笑一声,“后来发现有人暗中跟着保护你,很是周全了,但我既出来了便一道跟过来了。” 闵宵松一口气,带着人往家里走,“我每样食材都拿了些,你看看想吃什么。” “你做什么我便吃什么。我记得你的厨艺很好。” 两人皆是一怔,只有过去的事,才会用“记得”一词。 回家比闵宵来时多用数倍的时间,他将一应食材挑拣出来细细翻看,分门别类地摆放好。 “我们只有两人,简单烧三两道菜就好了。”郁晚帮他打下手择菜。 “嗯。”闵宵口中应和,手下翻捡的动作片刻没停,粗粗看去摆了五道菜的搭配。 “这么多道菜是当过年吗?做完天都要亮了。” 闵宵没接话,郁晚后知后觉心里一疼,他们只在一起过了一回年,当时还说好往后都一道过年,除夕时她有伤在身,那时未喝的酒至今也未喝上。 “上回廊州狱司来提人,走得实在匆忙,未与你见上一面好好道别。”郁晚又起了个话头。 “...若你上回与我好好道过别,这回便不会来了么?” 郁晚口中一噎,大抵是如此。她那时朝明镜司的方向张望许久,盼着能见闵宵一面,倒也没有多少依依惜别的话要说,只是想告诉他一声:我走了。她不想再像四年前那般,留下一封书信,走得不明不白。 ... 一餐饭吃完已近四更天,郁晚看向窗外,远处已经有点点明黄的灯火,许是做些摊贩小生意的人已经早起准备。 “再过一个多时辰天就要亮了,你睡会儿吧。” 闵宵颌骨紧绷,口中漫出淡淡的血腥,他固执地不接话,一瞬不瞬地看着郁晚,眼睛通红。 “我...我走了。”郁晚最终还是将话说出口,起身朝门外去。 闵宵一言不发地跟到门口。 “你回去吧,不必相送了,保重。”郁晚紧绷着身体,逼迫自己转身。 “郁晚!”外间天色尚暗,看不清闵宵的神情,但那出口的声音颤抖又沙哑。 郁晚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闵宵抬手扣住门框勉力支撑身体,心脏疼痛到快要让他窒息,眼泪倾泻而下。 他艰难道:“平安顺遂。” 郁晚背对着他点头,“好,你也是。” 夜里的风冰冷又无情,穿透人的身体,留下沧桑与尘土,又无牵无挂地呼啸离去。 远处遥遥传来敲击竹梆子的笃笃声响,打更人悠长又散漫地扬声: “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宿孜城 已是京城十一月。 天气渐冷,方到黄昏暮色已沉沉压下来,正是下值的时间,街道上往来熙攘,人声热闹。 轿夫抬着轿子从明镜司出来,武侍照旧在四方护卫。行出一里地,为首的武侍紧了紧手中的黑鞘宽刀,眉间拧得更深,心下诧异又觉荒唐。 天光尚还明亮,视物清晰,怎的有人这般早的时辰就来跟着了? 轿夫听随指令改道进入巷道,此处人少,若动起手来也不会殃及百姓。 果然,那人跟了来。 为首的武侍一抬手,轿夫落轿,四人对上一眼,一同旋身掠上墙垣,牛皮军靴踏在青瓦上哗楞脆响,铁刀削开冷风,呼呼喝喝朝不远不近缀在身后的那人强攻而去。 方一碰上面,四人皆是一惊,身上纷纷收了攻势——此人没有蒙面,哪家贼子行刺明镜司的大人敢“抛头露面”的! 这人一张黑气腾腾的煞神脸,抱着铁刀横眉冷眼立在那处,看谁都跟欠了他几百两白银未还似的,让人心火直冒,不打上一架浑身不利爽。 好在有明镜司的规矩压着,为首的武侍扬声问:“来者何人?” 闵宵端坐于轿中,视线落于手中的文书之上,借着轿外的天光一目十行地扫过,他早已习惯每隔三五日便要来一场的打斗,分毫不受影响。 武侍走上近前,弓身道:“大人,来人不报名姓,只说是一位叫郁晚的女子让他来的,劳烦您指认一二。” 闵宵目光一顿,指尖瞬时压紧,泛出青白,轿中空气凝滞几息,他一言不发地掀开轿帘出来。 武侍狠狠一咂舌,心头纳罕更甚,那人嚣张至极,原话乃是:“我是何人不重要,你只管告诉闵宵是郁晚让我前来,他自会出来见我。”说完还甚是轻蔑地哼笑,那般恣睢作态看得人拳头生痒,偏偏还真让他说中了! 闵宵面上压得平淡,脚下步伐却愈发地快。 她让谁来见他? 转过墙弯,看见立在那处的人时,闵宵脚下猛然顿住,紧锁的眉微微一抬,口中喃喃出声:“符松蒙?” 符松蒙面上仿若塑着一层冰,万般不情愿地迈步上前,怀里抱着刀,目光散散落在闵宵身上,咬牙切齿般,“闵大人,郁晚让我前来护你周全。” 郁晚提前出狱,第一件事便是去探他的监,他心里正高兴,她便支支吾吾地说有求于他,本以为得来回报她的机会,拍着胸脯让她放心,结果—— 竟然是让他来保护她的心上人! 他不怨郁晚,他本就亏欠她的人情与金钱,偿还乃是理所应当,故而这股憋闷了三月有余的郁气便只能倾泻到闵宵身上,他不可能给他好脸色。 闵宵闻言半晌未说话,胸腔里的心脏像被紧紧抓握着,呼吸不畅,隐隐作疼。 “她去了哪里?” “你不知道?” 符松蒙眉间诧异地蹙起,郁晚竟然连闵宵都未告知,说不上该高兴她对他们二人一视同仁,还是难受她走得销声匿迹。 闵宵不答又问:“她何时说的?” “三个月前。” 那便是她来同自己道别的时候,想来她因救了俢筠世子而提前出狱,那时符松蒙还有三个月刑期,现下方才出来。 “她让你来你就来?” 符松蒙唇线抿直,阴沉着眼,这人是在得意?他哼笑一声,“是啊,我喜欢她,她说的话我愿意听。” 说完却发现心里的懊恼更甚,他是在做什么?拈酸吃醋,嫉妒闵宵?符松蒙脸上阴郁得更厉害。 闵宵毫不客气地还一记冷笑,“既是郁晚担心我的安危,特意交代你来,那便跟着吧。” 他说完便径直转身,再不看符松蒙精彩纷呈的表情。 心绪掀起波澜,闵宵数回尝试重拾文书,却发现无法凝神。 他止不住地想,郁晚去了哪里? * 郁晚离开京城后回了一趟廊州,郭小安当年告诉她,边北有户烟火商私自将火药卖给郁家镖局得罪了十四州,边北当局一怒之下将那户家族满门抄斩,旁系贬为贱籍。既然郁家镖局走私火药之事是誉亲王栽赃陷害,他必然与这家烟火商有交集,她此番回来就是询问这家烟火商的一应信息。 虽然师父和俢筠世子都劝说她不要沉溺于仇恨,让她安稳度过一生,可如今她知晓真相,不仅是灭门之仇,郁家二十六口还是含冤赴死,而那真正的罪人非但逍遥法外,还过着位高权重、锦衣玉食的日子,她如何咽下这口气?如何跨过心里那道坎? 誉亲王这等人,且不论行刺能否得手,她不只想要他的命,她还要还郁家一个清白,揭穿他面具下的虎狼之心,让他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唯有将誉亲王觊觎帝位之心摆到陛下面前,戳穿血亲情深与过往共谋大业的假象,天子才再不会纵容这等反臣贼子,彼时郁家的冤屈便能重见天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既然誉亲王那寿礼有法子走私进入十四州,便定有去边北的门道。郁晚拿定主意,径直南下奔赴浮海,上回那鸽血红玉石的观音像便是在此处取货。 她在那处兜转近一月,半是逼迫半是贿赂地找人将她带上一艘前往边北的大船。 她花了银子从郭小安口中得知,边北那户烟火商为大姓奉聂氏,当年一门两百一十八口人被斩,上至耄耋下至总角,五服之内未留活口,盛极一时的大家族朝夕间泯灭于世,断头台上的人血十数天都未干。而那出了五服的旁系也未能幸免,剥夺房屋与土地,一律贬为奴籍。 奉聂氏旁系沦为奴籍后被放逐到一处叫乌阑的地方,夏酷暑冬恶寒的极苦之地,专门容纳罪奴或天生的贱籍奴隶。 郁晚来到乌阑已经四月有余,辗转到宿孜城。这里在百年前曾是座车水马龙的城池,但因气候越发艰苦,城里的人逐渐往东迁移,整座城池便荒废下来。后来,流放到乌阑的奴隶先后汇集于此处,这座空城又被慢慢填满,他们占据前人留下的房屋以做蔽身之处,好过幕天席地、飘无定所。 踏上这片土地的一瞬间,郁晚深感震撼,整座城池仿若巨大的蚁穴,密密麻麻全是蝼蚁般的奴隶,衣不蔽体、骨瘦嶙峋者比比皆是,每个人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麻木与冷漠。 前人留下的房屋从来不是某个人先到先得的专属,向来是哪里有地方就在哪里歇脚,今日住这处,明日住那处,狭小的屋子里人挤着人,无论男女、无论相识与否,横七竖八地依偎在一处相互取暖。 “晚娘,晚娘,醒醒。”郁晚在睡梦中被人推搡,眼睫霎时掀开。 边北与十四州曾交好百年,有大量十四州的人在此定居,后两方切断往来,这些人便再无法回去,故而在边北见到十四州的人并不稀奇,且对于十四州的女子,他们通常在名字后缀一个“娘”字以作称呼。 “阿幺姐,发生何事了?” 阿幺带着奴籍出生,是位眉目深邃的纯血边北人,年长郁晚十来岁,在宿孜城住了近二十年。她是眼下这栋土砖房里的常客,很喜欢这间屋子,至今已连续住了半年有余,郁晚白日要出门,多亏有她帮忙占据位置。 “你不是在找奉聂氏的人?”阿幺朝某个方位一指,“听说今天上断头台的人里就有。” 郁晚猛地翻身起来,眼睛瞪圆,“今天除夕,他们还杀人?!” “他们杀人还挑日子?没准儿还觉得人血那色儿喜庆呢。” 郁晚心里闷一口气,蹙眉站起身,“我去看看。” 原本边北官府并未对宿孜城的奴隶多加看管,任其自生自灭,直到一个月前忽然来了大批官兵把守城门,整日有行伍在城内各处巡逻,说是有反贼藏匿在宿孜城,掘地三尺要将人搜寻出来。 这一个月以来,宿孜城沦为人间炼狱,城里每日都有人被抓捕、被酷刑拷打、被砍头,罪名是参与谋逆,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郁晚看着那跪在断头台上的七八人,牙都快咬碎,奉聂氏后人本就所剩无几,她千辛万苦都没找到的人,头回见面竟然是围观他们被杀头! 主位上的监斩官一身懒散气,想来这段时日天天做这活计已心生厌烦,走过场似的瞟一眼天色,也没管现下是什么时辰,一撂手将那斩首令牌扔下来,“行刑!” 郁晚身上绷紧,死死压着双手,她担心自己没忍住冲动拔剑劫人。 刽子手灌满一大口酒水,“噗”地一声尽数喷到鬼头刀身上,两臂的腱子肉一鼓一鼓,蓄满力气,抡起刀柄,“呼”地劈开风重重落下。 “咻——锵!” 说时迟那时快,数支羽箭齐发,带着千钧之力钉上鬼头刀,粗壮的刽子手面露惊恐,被那力道撞得连连踉跄,手里脱力,鬼头刀被甩出一丈来远。 紧接羽箭之后,八九个蒙面黑衣人从四方飞身俯冲而下,踏落于刑台上,手中刀剑一挥斩断缚住囚犯手脚的绳索。 那一脸木然、从容赴死的囚犯在见着来人的瞬间痛哭流涕,“糊涂!不值当!不值当啊!” “有人劫法场!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来人!将他们一网打尽,一个活口不留!” 监斩官怒发冲冠,一拍桌案当即发号施令,周遭官兵一拥而上,外层援兵源源不断朝这处涌来。 战况焦灼,郁晚在底下看得心如火煎,双方势力悬殊,说黑衣人前来劫法场是一道赴死也不为过。 “走啊!别白白送死!我们走不了了!”刑台上的囚犯各个身受酷刑,连站立都难,根本无法跟着突出重围。 “快走!别管我们了!” 眼见着黑衣人已经或死或伤,刑台上的囚犯各个痛彻心扉。 “快走!”一人撕心裂肺地吼出一声,拼着最后的力气扑向一位带刀官兵,“嗤”地一声顷刻被铁刀洞穿腹背。 一人起头,余下的囚犯纷纷效仿,以自戕逼迫营救的人撤退。 黑衣人看着瘫倒在地、已无气息的盟友,眼睛激出血红,领头的人一声令下,挥刀拼杀,为自己搏一条血路。 不多时,黑衣人死亡近半,剩下几人抢得空隙飞身逃出法场,官兵行伍如长蛇蜿蜒般紧随追捕。 台上悲怆的一幕令见者落泪,却无人敢在官兵面前为这些人哀恸,纷纷垂头四散开。 郁晚朝方才那领头黑衣人撤离的方向凝目看去,半晌,她暗自紧了紧藏在袖中的匕首,不动声色地提步跟上去。 番外1现代版警察×舞蹈生(H) 作者有话说: 亲爱的读者朋友们,这篇小说写到这里已经接近尾部,虽然篇幅不算长,但已经是我字数最多的一本,我续航能力太差了,进入了倦怠期,卡文卡得厉害,写的质量也不太好。所以我想稍微断开一段时间,重新找找感觉,争取把最后一部分写好,不烂尾。作为弥补给大家写两个番外,一个是现代版郁晚和闵宵,一个是古代版男女主人设互换。最晚在下周五(2023.12.1)回归,有可能提前。感谢大家支持! ————————分界线—————— 19点37分,凌阳区某居民楼504室门前,符松蒙竖起三根手指。 身后的人随着他的动作默念:“3,2,1!” “砰!” 长腿狠狠一踹,门锁应声报废,门猛力敞开撞上墙壁,剐蹭出刺耳动静。 “警察!不许动!举起手来!” 屋里的人怔愣半秒,瞬间掀了泡面慌不择路地乱窜,“靠!条子!哪个傻缺引来的!” “不许动!你们已经无路可逃,再反抗就开枪!” “好好好,警官,我们不动,别开枪,别开枪...”带头的刀疤老大抱头作势蹲下,身后几个小弟也跟着他一道曲腿弯腰。 “拷了。”符松蒙给出指令。 警员掏出手铐上前,“手。” “好的,警官,我配合,一定配合...别动!” 前一秒束手就擒的人突然一抡手肘箍住警员的脖子,手上一晃甩出柄折迭刀,小巧一把,完全能藏在掌心,可再小的刀只要足够锋利就能割破人的动脉。 这帮毒贩,尤其这个刀疤老大,贩毒量早就达到死刑标准,他心知肚明,进去了就不可能活着出来。 “你们要我死,那我也要拉个垫背的!”他手里的刀抵上警员的脖子直接割出血,狞笑道:“不开玩笑,我给你们十秒钟,给我让条道,不然你们的同事就给我陪葬!他这么年轻,刚毕业没多久吧?” 血腥气在屋里漫开,被挟持的警员一脸惨白,身上颤抖着,每个人额上被高度紧张逼出一层汗。 “好,我们答应。别伤人!”符松蒙不假思索做决定,朝后打手势,所有人放下枪往门外退。 退至门口,他唇上微不可察地开合,用气声道:“郁晚!” 耳麦里传来微弱电流声,而后是一道低沉冷静的女声:“收到。” “你需要我们准备什么就直说,只要别伤害我们的同事。” “一辆加满油的车,红绿灯给我放行,所有警察...呃!” “噗”地一声闷响,刀疤老大眉心多出一枚黑红的枪眼,两眼暴突,瞳孔骤缩,身上一晃“哐”地砸翻茶几。 “别动!趴下!” ... 几个毒贩被套上头套带下楼,所有人松一口气。 耳麦里又传来滋滋电流声。 郁晚的声音些许失真,“符队,到点了,任务也完成了,我能下班了吗?” 符松蒙看一眼时间,“不还早?急什么,还有例会呢。” “我能请假吗?” “理由?” 郁晚支支吾吾,“今天闵宵毕业汇演,我再不走要错过了...” “...”对面没回声。 “喂?符松蒙?听见了吗?”郁晚心里不爽,“连续加班快两个月了,总该轮到我休息了吧?先人民后自己,现在工作完成了,总不能让我连个恋爱都没得谈吧?我那貌美如花的男朋友天天睹物思人...” “打住!”符松蒙声音冷淡,“你走吧。” “谢谢领导!” * 20点11分,郁晚赶到明镜大学汇演中心,摸黑坐到观众席,微眯着眼看台上的人,不出两秒辨别出闵宵,呼吸一窒,心跳瞬间加快。 她脸上笑容放大,轻轻扇着手给自己微烫的脸颊降温。 闵宵穿着一身清透飘逸的演出服,整体呈雪白色,上身是一件轻纱材质的修身服,十分轻薄,隐隐透出底下的肉色;下身是繁复的裙摆,白纱层迭交错,既轻盈灵动,又有雍容华美之感。他的眉心、眼尾和两鬓都用油彩画了白色羽毛作点缀,结合舞蹈动作,连郁晚这类外行都能看出闵宵表演的是一只白鹤。 这身演出服尤其能凸显他身体的美感,身形偏清瘦,四肢修长,手臂、肩背、腹部和腿部都覆着结实的肌肉,线条起伏有致,跳舞灵动又具力量感,哪里都恰到好处,特别勾人。 郁晚眼睛一瞬不瞬地定在闵宵身上,牙齿磕在下唇轻轻捻磨,手指无意识错着。她因为工作太忙,很少有机会看闵宵跳舞,像这种正式场合的更是少之又少,更多的时候是用来...助兴。 这场舞美得令人叹为观止,一开始郁晚还心猿意马,不过几分钟之后便沉浸其中,等到结束时已是20点40分。 掌声如雷鸣般震耳,舞蹈演员们登台谢幕,郁晚清晰看见闵宵的视线虚虚扫在观众席上,可惜她的位置得太靠后,光线又暗,他没看见她,眼里的光微微黯淡。她有些愧疚,在心里安慰地抚了抚他的脸,身上已摩拳擦掌。 前排有观众起身,郁晚一个猛冲,利用灵活的身段三步作一步,连跳带跨地挤上前,她递出手里的白色郁金香花束,对着台上正从怔愣转为惊喜的人灿烂地露出一口白牙,“闵同学,你跳得真好,我是你的头号粉丝,以后会一直支持你,请收下我的花!” 闵宵脸上化了舞台浓妆,看不出脸色变化,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脏跳得有多快,热意从胸腔上涌,如果不是化妆品的遮挡,他的耳尖会显出淡红色。 他的唇角上翘出一道弯弧,“谢谢。” “能合个影吗?”郁晚掏出手机。 “当然。” 郁晚站到闵宵身旁,他微弯下腰,偏头拉近两人距离,垂在身侧的手默契地同时朝对方摸索,勾住对方的手指相互摩挲,一触即分。 “我还以为你没有时间来。”闵宵的声音低到只有两人能听见,面上依然是客气疏离的表情,不知情的人会以为他们只是在讨论拍照相关。 “答应你要来,但还是迟到了,对不起。” “没关系,你能来我就很开心。” 郁晚没压住脸上甜蜜的笑,揶揄道:“知不知道你在当众跟我耳鬓厮磨啊闵同学?” 闵宵不以为意,“跟我女朋友有什么。” 郁晚得意地哼哼两声,后面还有人等着给闵宵献花,她放下手机准备离开,临走前对他轻轻一挑眉,“我在车里等你。” 还不到八点一十,车门打开又关上,闵宵换了常服,穿着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特别清爽干净。他坐上副驾驶就动手摘棒球帽和黑色口罩,动作有些急。 郁晚惊讶,“你怎么这么快?不和老师同学聚一聚吗?咦,你没卸妆?” 闵宵“嗯”一声,急切地倾过身抬起她的下巴,话语淹没在唇瓣厮磨间:“我好想你。” “嗯...”郁晚闭上眼睛,自然而然地分开唇缝和齿关,纵容闵宵的舌头伸进去。 灵活的舌头勾舔郁晚的上颚,痒意让她想躲,却被扣住后脑勺压得更近,舌尖不断纠缠郁晚的舌头,勾着它划圈,又故意欺负它一般抵它、挤它,让它无处安放,被他占据口腔。 “唔...嗯...”郁晚表示抗议。 闵宵鼻间溢出气声的轻笑,安抚一般含住委屈的舌头细细地吮,发出啧啧水声,手掌抚住她的侧脸,拇指轻轻摩挲她耳后的肌肤。 郁晚喉间频繁地滚动,以咽下因接吻而分泌的唾液,奇妙地带着清甜的味道。 “哈...” 亲了四五分钟,两个人抵着额头喘息,嘴唇都有些红肿。 “闵宵...”郁晚习惯性叫他名字。 “嗯?”闵宵回应得心不在焉,气息刚平复些又偏头去寻她的唇。 郁晚捧住他的脸,笑着啄吻一口,故意将声音压得低哑,“不想做爱吗?” 闵宵带着她的手按向某处硬热的地方,瞳孔黑亮,声音沙哑,“想得要命。” 郁晚收紧手指握了握,激得他溢出一声舒服的闷哼,“好想做。” “我开快一点。” 郁晚准备发动车子,闵宵还倚在她座位旁,高挺的鼻尖不断顶她,湿热的唇密密吻她颈侧肌肤,又吸舔又轻咬。 “宝贝。”郁晚咬住他作乱的唇轻轻用牙齿碾磕,“我都湿透了,别折磨我了。你忍一忍,我们早点回家好吗?开车要规范,我做这行的不能明知故犯。” 闵宵点头,在分开前提出最后一个要求,“再叫我一声。” “宝贝。”郁晚的声音又甜又绵。 他心满意足地撤回身坐好,系上安全带,手安分地搭在腿上,乖巧得不行——除了高高顶起的裆部,显眼得有几分嚣张。 郁晚一路在超速的底线徘徊,偏偏今天是周五,路上堵得厉害。 她每回把视线转向闵宵,不自觉就落到他腰腹部,那处的布料始终高高顶着。 “你要硬一路吗?” 闵宵也很无奈,“我控制不了。” “你...你自己先用手...” “不要。”闵宵想都不想就拒绝,“我不要自慰。” 郁晚心里又生出那股熟悉的躁动,这种情绪只在闵宵身上有过,粗俗点说就是,很想立刻把他扒光,做一场爽到爆、把他榨干的性爱。 “这么想操我?”她不再压抑自己,开始和闵宵互相伤害。 “每天都想操你,睡觉前一想你就会硬,在梦里和你做过很多回。” 郁晚咽了咽唾液,“梦里怎么操的?” “各种体位,各种地方,你骑我,或者我后入你,你还经常玩我。” “你有没有高潮?” 闵宵点头,“每次都会射精,又多又浓。” “我呢?” “你说我操得你好爽。” 郁晚引火自焚,咬牙骂自己一句,一打方向盘改了道。 “这不是回家的路。”闵宵疑惑。 郁晚没好气,“找个地方挨操!” 汽车来到一处乌漆墨黑的河边,一百米开外是条灯光辉煌的跨江大桥,上面往来车辆川流不息。 刚一停稳,郁晚“咔”地一声解开安全带,闵宵同时做了同样的动作。 她在外套口袋摸了摸,掏出个小盒子扔给闵宵,一翻身往副驾驶爬,跪上他的座椅。 车厢内温度陡升,熏得两人出了一层薄汗。 闵宵一手扶住郁晚的腰,一手手从她的t恤下摆钻进去,粗暴地将内衣往上一推,柔软的奶子弹出来,被他握进手里揉摸,力气有些大,挤得软肉从指缝间溢出来。 “嗯...”郁晚仰着头喘息,身体里的急迫更重,“闵宵,想操逼吗?” 闵宵喉咙重重一滚,声音干哑又急切,“想。” 郁晚拆盒子的包装,闵宵一抬腰将外裤连带内裤一道褪至大腿,粗硬的阴茎弹出来,散着热气,他又动手解郁晚的皮带,将她下半身褪得和自己一样。 “帮我拿下湿巾。” 郁晚反手从储物盒里取出湿巾给他,闵宵仔细将手指擦拭干净。微凉的手指触摸到淫水淋漓的阴部,四指并拢整个覆住划着圈地揉按。 “啊...”郁晚身上一颤,抖着手取出一片安全套递到闵宵唇边,他会意咬住。 骨节分明的中指抵住湿腻的穴口压了压,湿热的肉穴在他指腹下一张一合地翕动,像是勾引,像是迎合。 “嗯...”郁晚的小腹微微挺起,阴道中一次性插进两根手指,异物感让她本能地想逃。待压制下来,她又故意收缩,夹着两根手指往里吞咽。 闵宵齿间叼着薄薄一片的安全套,微仰着脸看她,他本就五官立体深邃,今晚还化了舞台妆,现在更是像男妖精一样美艳。 手指开始有规律地抽送,指尖微微上扣,每回抵着阴蒂附近的位置,那是闵宵熟悉的、郁晚的敏感点。 “啊...闵宵,快一点。”郁晚贪心地夹他的手指。 淫水欢畅地往外淌,淅淅沥沥,被手指插得发出“嗤嗤”声响,手掌拍在阴户上,发出黏腻的“啪啪”肉声闷响,听得人身上更热。 “嗯...你先不动了。”郁晚浑身潮湿,身上覆着汗,身下流着水。 闵宵会意,嵌在郁晚阴道里的那只手没再动,手腕用力稳固住位置;扶在她腰上的那只手勾着衣裳下摆往上卷,一直递到她唇边,被她咬住衣角,大片腹部肌肤和一只奶乳袒露出来。 郁晚因为职业原因经常要做体能训练,腰部紧实有力,闵宵的手指带着灼热的温度摩挲手下细腻的皮肤,拇指覆上凹陷的肚脐,轻轻按压。 “姐姐,动腰给我看。”他齿间咬着安全套,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嗯...”郁晚撑着座位靠背借力,挺臀往后塌腰,手指被吃进去,再微微向前挺动小腹,手指又被吐出来,一起一落间将闵宵骨节分明的手指涂满湿滑的黏液。 闵宵的手保持得稳稳当当,任郁晚上下起伏地吞吐,劲瘦的腰肢灵活地律动,胸前的奶乳随着动作颠簸抖动,看得人血脉偾张。 “郁晚...”闵宵颈间的皮肤被热意蒸出浅粉色,声音哑得只剩气声,“姐姐坐我的手,好色。” “嗯...”郁晚叼着衣角,闭着眼仰头喘息,一股熟悉的水意缓缓往身下去。 “姐姐要被我的手指操得高潮了吗?” “嗯...”郁晚鼻间溢出一声甜腻的嘤咛,分不清是回应闵宵的话,还是舒服得喟叹。 “好喜欢操你,每天都想和你做爱,经常想姐姐想到自慰,想把姐姐操得高潮喷水。” “嗯!”郁晚身上一颤,扶着靠背的手指瞬间收紧,肉穴溢出一大股淫水,齿间一松,衣角落下来,张着唇大口呼吸稀薄的空气,“哈...” 她缓和了半分钟,总算平复些。 “我把手指抽出来了?”闵宵商量地问。 “嗯。” 他的手依然保持着掌心朝上,小心地从阴道退出来。 郁晚低头,看见令她瞬间又来感觉的一幕——闵宵将他掌心掬的淫水细细涂抹在他的阴茎上,龟头沾得水光湿亮。 “你...”郁晚抿了抿唇,脸上有些热,“小孩过家家么...” 闵宵抬眼揶揄地看她,“哪个小孩这么玩儿?” 他垂下视线一点齿间的安全套,“郁晚,帮我戴上。” 郁晚捏住安全套轻轻一撕,齿口破开,取出里面的橡胶套。闵宵的阴茎对着她的手和脸晃了晃柱身,像是嚣张的挑衅,又像是迫不及待地热情招揽。 “不是我。”闵宵面上有些羞赧,“它不听我的话,自己动的。” “这样啊。所以只是它想,你心里没想?” 闵宵吃瘪,沉着眼看她,“想得快疯了。那谁究竟是什么黑心领导?天天抓着人加班。” 郁晚知道他故意不说符松蒙的名字,“我们这一行时间确实没个准头。” 橡胶套一寸一寸地包裹上硬挺的阴茎,郁晚包住那一根上下套弄,手指稍稍收紧,逼供一般:“刚刚为什么要把我的体液涂在它上面?” “嗯...”闵宵被逼出一声闷哼,郁晚弄得他的阴茎有些疼,可那微妙的疼痛感瞬间让他的性欲凶猛高涨,口中的吐息越发湿热,他直视她的眼睛,“你说呢?” 郁晚轻轻挑眉,点破他的心思,“虽然隔着一层套,你还是想要里外都沾上我的体液。” 闵宵笑着不说话。 “延伸出结论,你内心深处想要无套。”手中的力气又加一分,将那胀得发红的龟头握得更紧,“是不是还想内射啊?” 闵宵张着口喘息,断续溢出些难耐的喉音,他脸上的笑意收敛,眼神变得越加深邃,毫不掩饰他的占有欲和侵犯欲。 “不说话就是承认了。”郁晚倾身凑近,唇碰着他的嘴唇,并没有贴实,“小小年纪,做爱有这么多坏心思。你又没绝育,老实戴套吧。” “绝育就行?”闵宵哑着嗓音问。 郁晚诧异,“什么?” 闵宵垂下眼睛,“没什么。” 郁晚膝盖用力抬起身,手扶着那一根送到自己腿心,晃着柱身轻轻拍打湿软的阴唇,发出黏腻的水声,听得人心里生痒。龟头拨开蜷曲的唇肉,上下滑动着找到穴口,试探着往里抵,进入半个头又退出来,如此重复几次。 “嗯...”闵宵口中溢出舒爽的喟叹,一只手抚在郁晚腰间按压她的小腹和肚脐,一只手撩起t恤下摆,握住柔软的奶乳轻轻地挤捏,湿热的口腔含住奶尖又吸又咬。 “啊...”龟头整个被含进阴道,郁晚塌腰,一整根吞咽到底,两人同时呻吟出声。 湿热的软肉吸裹上来,密密麻麻的快感涌起,激得浑身的血液沸腾滚烫,闵宵手上力道瞬间加重,“我想动。” 郁晚抱着闵宵的后颈,埋在他的肩窝处闻嗅他身上清冽的气味,缓和穴口的胀感,闻言闷笑出声,“操我。” 得到她的许可,闵宵瞬间挣脱所有的克制,大腿肌肉绷紧鼓起,耸腰朝上顶弄湿滑的阴穴,一边掐着她的腰往自己的阴茎上按,车厢里充斥着啪啪肉响和粗重的喘息。 “啊...嗯...”郁晚趴伏在闵宵耳边低低地喘叫,那声音诉说着她酣畅的性快感,反过来激起他高涨的性欲。 他的手掌从腰侧下滑,握住郁晚饱满的臀肉又揉又捏,侧着脸吸吻她颈间的皮肤,两人身体贴合,郁晚被他插弄得上下颠簸,身体相互磨蹭,柔软的奶乳隔着薄薄的t恤压在他胸膛上,碰到哪里便在哪里点火。 “郁晚,叫我。”闵宵声音带着急切。 “闵宵...” “不够,这个叫过很多次了。”闵宵不满意,他被吊在性高潮的边缘不得章法,手里不断揉挤郁晚的身体部位,她的胸,她的腰,她的臀。 “嗯...”郁晚被快感折磨得脑中昏沉,思维有些迟缓,半天才想起来,她啄吻闵宵的耳尖,“宝贝,射给我,想要你的精液...” “姐姐,射里面好不好?”闵宵浑身绷紧,肌肉轻轻发颤。 郁晚的声音更柔更媚,“好啊,内射我,想被你的精液灌满...嗯!...” 闵宵手臂收紧,箍住怀里的人不留一丝缝隙地贴合,臀上的肌肉鼓起,插在阴道里的阴茎喷出乳白的精液,极力地想要覆上温暖的肉壁,却又被冷酷无情的橡胶套牢牢阻隔。 “哈...” 郁晚软倒在闵宵身上喘息,阴道里的阴茎得到满足,总算慢慢变软。 “闵宵,你每天练舞那么累,怎么性欲还这么旺盛?” 闵宵圈着身上的人,拇指细细摩挲她手臂的皮肤,“你知不知道我们多久没做了?” 郁晚哼哼,“二十多天吧。” “就算白天发泄了一部分精力,我又不是性冷淡,何况对象是你,自慰都解决不了。” “你同学能想象出你这样吗?估计在他们眼里你就是个性冷淡,谁能想到你满脑子做爱,还和女朋友玩儿车震,啧啧,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你知道就好了。”他捧住郁晚的脸,轻轻吮吻她的唇,“我今晚跳得好看吗?” 郁晚揶揄笑着,不答反问:“你猜我什么时候湿的?” 闵宵看着她不说话,过了片刻,郁晚就开始笑不出来。 她动了动腰肢,抵着闵宵的胸膛叹气,“怎么又硬了?你还想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做吗?我想回家看你跳舞。” 闵宵胸膛微震,带出笑音,“什么舞?怎么跳?” 郁晚思考一会儿,愉快又专横地做下决定,反正闵宵向来任她予取予求。“就是你今晚跳的那支,我来晚了,只看到一半。怎么跳,嗯...我要看脱衣版的!” 番外2现代版警察×舞蹈生(微H) 郁晚从警校毕业后在凌阳区做片警,整整十个月,抓的不是小偷抢劫犯,而是老鼠黄鼠狼,打交道的不是犯罪分子,而是公园里为了抢广场舞地盘打起来的大爷大妈。 就在她被无聊的工作内容消磨热情、英雄气短的关头,接到了第一项有挑战性、刺激性的任务——扫黄。 区里有几家高档夜总会,明面工作做得滴水不漏,上面一直以来睁只眼闭只眼,直到七月风纪检查突然抓紧,给出了kpi要求,不得不拿那几家开刀。 郁晚兴奋得腿都在抖,入行这么久,总算干点黄赌毒沾边儿的工作了! 她冲进包间的前一秒还在使劲儿压住脸上激动的笑容,开天辟地第一回,真的很难忍住! “警察!别动!” “抱头蹲下!老实点儿!” 警察突然破门进来,一屋子男男女女慌不择路地想逃,尤其那些散发着大款气质的嫖客,估计平日里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体面人,嫖娼被抓太丢面儿了! 郁晚的同事经验老道,上去就将不配合的人拷了,她有样学样冲上前,板着脸吼:“抱头蹲下!” 她面前的是两个拉拉扯扯的男子,什么关系显而易见。瘫在沙发上那位身材矮胖,一身油腻土豪气质,正心虚地躲警察;背对她站着的那位看起来很年轻,身材高挑偏瘦,四肢修长,露着一截纤长白皙的后颈,气质与这地方格格不入,见到警察丝毫不慌,莫非是习惯了? 年轻男子闻言转过身来,掀起薄薄的眼皮看向郁晚,眼尾微挑,唇抿成直线,神色冷淡。 郁晚在看见他长相的瞬间瞳孔微微收缩,呼吸停滞了几秒,胸腔里的心脏突然加重砰撞,声音震耳。 她的脸立时皱起来,暗自咂舌,长成这样当什么鸭,当明星不好么?!这嫖客都能当他爸了! 她为这样一位美人帅哥误入歧途而觉痛心疾首,但她只能公事公办,朝蹲了一排人的墙边一指:“去那儿蹲下。” 年轻男子眉间蹙得更深,不悦地看着郁晚,身上没动。 “没听见吗?去那儿蹲下!” 郁晚有些懊恼自己在工作中心猿意马,这样显得很不专业,肯定是因为她第一回出扫黄任务,还没见惯这种场面,等以后干得多了心就能硬得跟铁一样。 见扫黄对象不配合,还给她脸色看,她火气立马上来,上手抓握住他的手臂就往墙边带。 “放手!”年轻男子一挽手臂试图挣脱。 郁晚瞬间肾上腺素飙升,险些不合时宜地笑出来:对方反抗了,她可以光明正大动手拷人! 年轻男人还在用力抽手,不仅没挣脱,反而手臂上的力道加重收紧,郁晚猛力一拽,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倒,被她擒住按在沙发上,胸腔逼出一声闷哼。她一腿跪压在他的膝弯,一腿抵在他腰后,将他两只手别在身后并拢,“咔”地拷上冰冷的手铐。 身下的人出离地愤怒,想必这个姿势让他非常不舒服且觉得屈辱,他颈间的皮肤很快泛红,一直漫延到脸上,身体奋力挣扎,却被死死压制。 “我不是!”他的脸被压着,声音有些急促和闷沉。 郁晚激动得手都在抖,拷人太过瘾了!面上还是恶狠狠道:“什么‘不是’?” “我不是这里的人!” 郁晚闻言一怔,心里开始发虚,色厉内荏道:“是与不是你说了不算!来这儿的哪个承认自己是嫖的是卖的?” 她将人拷好,拽着他的手臂一把将人拉起来,看见他的脸时心脏又狠狠一跳。 他额前的头发蹭得有些乱,眉眼更清晰地展露出来,正蹙着眉瞪她,眼睛里泛着浅红,蕴着淡淡水意,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被她弄疼的。 郁晚下意识捏了捏手指,她刚刚没控制好力度? 对方压住情绪冷静道:“我不是他们的人,我是来找人的。” “来这种地方找人?你找谁?” 他用视线一指:“他。” 郁晚顺势看过去,看见了刚才和他拉扯的矮胖中年男子,正老老实实抱头蹲在嫖客那一排,她惊讶地抬眉,找他的金主? “找他干什么?” “他儿子智力有缺陷,闹着找他。” 郁晚一噎,难言地撇嘴,放着智力缺陷的儿子不管,竟然跑出来嫖娼! 她走近在那中年男子面前蹲下,没好气问:“姓名?” 对方恨不能将脑袋埋进裤裆里,“闵祥安。” “你和那人什么关系?”她往身后一指。 闵祥安瞟一眼,“我侄子。” 郁晚心梗地磨齿尖,一转头正对上年轻男子冷淡的视线,更觉头皮发麻,这俩人哪里长得有半点血缘关系的样子!任谁在这种地方见了都会想歪!一天天的都是些什么事儿! 她垂死挣扎般走出包间,半分钟后带着这家夜总会的值班经理过来,指着年轻男子冷声问:“这是你们的人吗?” 经理看了一眼就摇头,“不是。” 郁晚抹一把额头,边叹气边道:“知道了,你忙去吧。” 年轻男子一言不发地看着她,那眼神说不上多么憎恨或责怪,但就是让郁晚无地自容得不敢直视。 她探手勾过他身后的手铐,掏出钥匙开锁:“你叫什么名字?” “闵宵。” “闵宵。”郁晚喃喃念一遍,看见他凸起的腕骨上磨了一道红印,心里愧疚更重,下意识用拇指抚了抚,没发觉对方身上微僵,眼睫轻颤。 “你稍后随我们回去简单做个笔录。”郁晚清了清嗓,声音轻缓下来,掏出自己的证件认真道:“抱歉,你可以投诉我。” 闵宵视线落在那张证件照上,转而看向她的名字。 郁晚。 * 眼前一只手晃了晃,“郁姐姐,你在看什么?” 郁晚迟缓地挪回视线,面前是个二十几岁的大胖伙子,下巴上堆着一层肉褶,蓄着冒头的胡茬儿,光看外表怎么都轮不上叫她姐姐,但实际上他心智只有六岁左右。 七月份那回扫黄后,由于闵祥安家里情况特殊,对他的处罚由行政拘留改为罚款,郁晚和同事一起送闵祥安和他侄子回家,顺道到他家中了解情况,第一回见到他有智力缺陷的儿子闵霖。 二十六岁的人哭天喊地找爸爸,把家里弄得一团乱,好几位佣人都拉不住,等见到闵祥安,他呜呜咽咽地跑上前,还没扑倒人身上,突然转了弯,大叫一声“妈妈”就朝郁晚扑过去。 比起被比自己还年长的人叫妈妈的冲击,郁晚对被叫姐姐接受良好。 “你在看宵哥哥。”闵霖笃定道。 郁晚抚了抚脸颊,莫名地生出一股心虚,房门没有关,她算不上偷看,怎么被点破就感觉难为情呢。 “宵哥哥跳舞真好看。郁姐姐你喜欢吗?” 郁晚“唔”一声,轻轻点头。 由于闵霖很依赖郁晚,加上她有愧于闵宵,便答应了闵霖的请求,有时间就来陪他玩。 她第一次私下来是扫黄那事一个星期后,一上楼就撞见从练功房出来的闵宵,他裸着上身,下身穿着黑色宽松的卫裤,皮肤很白,腰很细,腹肌线条明晰,身上覆着一层薄汗,胸膛一起一伏地喘息,额前的头发被濡湿,眼睛蕴着朦胧水意。 他见到郁晚没有表现得惊讶,视线平淡地落在她身上两秒,又转身进了练功房,自顾自地练习舞蹈动作。 他或许是忘了关门,郁晚呆愣在门口看了许久,那时她才知道原来闵宵是舞蹈生。 后来她从佣人口中得知更多,闵宵父母双亡,现在是寄人篱下住在叔叔家。 郁晚听得心闷。 说起闵祥安,他本来工作就忙,加上郁晚经常来找闵霖玩,他有意回避,几乎没再在这栋别墅见过他,二楼只住着闵宵和闵霖,外加郁晚偶尔留宿。 “郁姐姐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闵霖将郁晚的思维拉回来。 她想了想,“10月5日。” 这两天轮到她休息,趁着空闲来找闵霖玩,恰好碰上闵宵国庆放假在家。 “不止哦。”闵霖神秘兮兮。 “还是什么?” “宵哥哥的生日哦!”闵霖得意地龇牙笑,他知道郁姐姐不知道的事。 “几岁的生日?” 闵霖歪着脑袋想,“好像是...18岁。咦,爸爸说我26岁,宵哥哥怎么比我还小?” 郁晚眉毛抬高,眼睛瞪圆,“他才18岁?” 闵宵虽然看着年纪小,但他一股冷淡沉稳的气质,她料想该有二十岁,知道他是大学生不惊讶,可没想到竟然才成年! “是啊,是啊,18岁,大人了。”闵霖口中碎碎念,手上又开始搭积木。 郁晚心情复杂地看着练功房里的人,不期然对方突然转过身,视线正撞上。 她有些被抓包的慌乱,努力压制心虚,大方地对他露出个标准笑容。 闵宵看了她几秒,平淡地移开目光,取过水杯喝水。 本来出于礼貌不该长时间盯着人看,但鬼使神差地,闵宵吞咽的动作像被放大一般映入郁晚的眼睛,凸起的喉结一上一下地滚动,坚硬又脆弱,覆着薄汗,泛着浅粉。 她无意识地夹了夹腿,等反应过来,被自己的反应惊吓得无地自容。 晚饭过后闵霖央求郁晚在别墅留宿,她推辞不过,刚好明天接着休息,便答应下来。 晚上十一点,郁晚从浴室出来往自己房间走,路过闵宵的房间时门突然从里打开。 闵宵一身水汽,头发半湿,显然也刚洗漱完。 郁晚眨一眨眼,礼貌性点头打招呼,正要提步离开就听见闵宵的声音。 “郁晚。”他叫住她。 相处的次数多了,郁晚发现闵宵并没有因为夜总会的事情针对她,他只是本身性格内敛冷淡,对谁话都很少。 “嗯?有什么事吗?” 闵宵看着她,目光清澈正经,“可以帮我个忙吗?” “什么忙?” “有个动作需要托举舞伴,我想练习一下。” 郁晚指着自己为难道:“可我不会跳舞。” “不需要你做动作。” 那也就是只需要她做个工具人,郁晚点头,“好。” 门房在身后关上,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没有过多在意。闵宵的房间布置很简洁,所有物品集中在一侧,靠窗的位置清理得很空,估计他平常会在这里练习。 郁晚光脚踩上地毯,在闵宵指定的位置站好。 他忽然靠近上来,两人之间只剩一拳的距离,清冽味道涌入鼻腔,郁晚不动声色地深吸,心脏加快跳动。 “你环住我。”闵宵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郁晚收敛心思,手臂动了动,无措地看他,“环哪里?腰还是...” 闵宵径直捏住她两只手腕放到自己颈后,郁晚会意扣住手。 “我会碰你的腰。”距离更近,闵宵的胸腔微震。 “好,明白。” 郁晚做了心理准备,可当两只宽大的手掌覆上她腰侧时,她还是没忍住,身体瞬间绷得僵直。 “放松。” 湿热的气息喷洒在郁晚的耳畔,她忽然觉得闵宵的嗓音有些温柔,钻进耳朵里勾出痒意,她咽了咽喉咙,试着放开腿脚定在地上的力气。 腰侧的手掌贴实收紧,闵宵两臂的肌肉绷起,手腕往上一提,郁晚的身体离开地面,她不会像舞者一样掌控身体的力度,瞬间压向他的怀抱,上身和他贴合在一起,她柔软的胸部被挤压得扁平。 郁晚脸颊温度上升,她觉得这个姿势有些过于亲密,但闵宵反应平常,丝毫没有觉得不妥,想来跳舞的时候和舞伴身体接触是常事,只是她没接触过才会少见多怪,于是她说服自己不要想太多。 闵宵看着清瘦,但身体很结实,很有力量,抱着她踢腿下腰都不在话下。 郁晚确实不需要做什么动作,她只是个工具人,给闵宵负重,让他练手感。但她的精神状态不太好,她的脑子开始发晕,呼呼囔囔地有些耳鸣,视线变得模糊。 闵宵抱着她转圈,她被转晕了。 浑浑噩噩间她感觉自己失重,身体对这种不安全感做出了本能反应,刹那间,她的手臂倏地收紧,在空中无力飞转的腿突然一蜷,攀上闵宵的腰用力夹紧,使劲一旋。 她毫无征兆地对闵宵使出擒拿动作,力道大得他猝不及防,腿脚连连踉跄,努力稳住身体以防两人摔倒受伤。但空间有限,身体因为惯性还在往后退,却已经碰上床沿,他们别无选择地倒在床上。 郁晚整个人砸在闵宵身上,嘴唇擦过他的侧脸,听见他喉间溢出一声闷哼。 在两秒之内,世界仿佛静止,只剩两具紧密贴合的温热身体,和彼此胸腔间猛跳的心脏。 郁晚瞳孔骤缩,“对...对不起!” 她松开对闵宵的禁锢,手慌脚乱地从他身上爬起来。 忽然,她身上一僵,惊讶地看向身下的人。 一只温热的手掌覆在她后腰,往下压了压,制住她起来的动作。 郁晚的心跳陡然加快,脑中隐隐冒出个猜想。 她又不是什么都不懂。 她看着闵宵的眼睛等他开口说话。 “郁晚,今天是我的生日。”闵宵唇边带着慵懒的浅笑,看起来丝毫没有因为她的失误而恼怒。 “嗯。”郁晚知道,“生日快乐。” 闵宵笑容加深,莫名有种撒娇的意味,“是我18岁生日,只剩一个小时不到。我能找你要份礼物吗?” 郁晚身上漫起一股热,喉间干涩,腰间隐约触碰到异物,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哑,“你想要什么?” 闵宵没有立刻回答,安静看着她,瞳孔越加漆黑深邃,而后缓缓开口,像呓语般低喃: “我想要知道做爱是什么感觉。” 郁晚心间猛地生出一股暴戾的冲动,这种感觉很陌生,很强烈,甚至怪异地将她先前的不自在和难为情冲刷干净。 这股情绪不仅是因为他的话,还因为她身下那根勃起的阴茎,很硬,很粗,很长。郁晚忽然意识到,闵宵不是个小孩子,他是个性成熟的异性。 她听见自己粗俗又凶狠地说:“刚成年就想操逼?” 闵宵没有因为她的语气和表情而退缩,他眼里荡漾着胜券在握的笑意,“未成年的时候就想和姐姐做爱,但姐姐是警察,不会睡未成年的,对吗?” 郁晚没有回答他的话,心里闷着一股暴烈的情绪,就像是明知道自己被妖精勾引、摄魂却依旧心甘情愿的恼怒和无力感。 “我给自己买了礼物。”闵宵修长的手臂伸向枕头,从底下掏出一个小盒子举到郁晚眼前,笑着问:“有荣幸被姐姐睡吗?” 他给自己买的礼物是一盒安全套。 郁晚面无表情,紧紧抿着唇,目光凌厉地审视身下像是被妖精附身的人,身体却一动未动,没说答应,也没说拒绝。 闵宵径自拆开包装盒,从里面取出一片咬在齿间,笑音又轻又哑: “姐姐,和我做吧。” * 郁晚取下闵宵齿间的安全套,撕开齿口,取出橡胶套往硬挺的阴茎上戴。 闵宵小腹上落着几滴未干的精液,胸膛高低起伏,小臂覆在眼睛上缓和剧烈的高潮,手腕上拷着一副手铐,在灯光下泛着银色的冷光。 “郁晚,我想在上面。”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听着像撒娇。 郁晚捏住龟头,加重力气摩挲,逼得闵宵口中溢出呻吟。 她得意地笑,“我也想在上面,怎么办呢?你打不过我啊。” “你让我一回吧。”闵宵不死心地商量,“不久前我才...跳舞给你看。” 郁晚脑中浮现出那些画面,瞬间身体更热,手下力道加重一握。 “嗯!”闵宵身上一颤,手腕间的手铐哗楞作响,绷至极限,将他的腕骨勒出浅红。 郁晚跪坐在他腰腹间,手掌撑着他的胸骨,她倾身凑近,拿下他遮眼的手臂,看着他笑:“那你自己起来。” 闵宵知道她答应了,面上露出惊喜的笑,柔韧的腰一用力便坐起身,他抱住郁晚一个旋身将她压在身下。 他啄吻一口郁晚满是齿痕的乳尖,声音哑得不成样,眼睛带着钩,“想后入姐姐。” “嗯...”郁晚喉间吐出湿热的气息,身体里的热意与痒意催促着她。 她配合闵宵让他将自己翻过身,跪坐在柔软的被褥上。 闵宵抬手圈住郁晚的身体,他的两臂和手铐连成一个环,将人紧紧圈在自己怀里,赤裸的肌肤相贴摩挲。 他自背后握住两只柔软的奶乳,拧住乳尖捻磨,又轻轻颠一颠,“姐姐的胸好软。” “啊...”身体里像燃着火,郁晚扶住身侧结实的大腿借力。 闵宵知道她准备好了,低笑一声,将她抱得更紧,晃着腰用阴茎磨蹭湿泞的阴穴,发出黏腻的水声。 “嗯...”闵宵喉间溢出一声喟叹,龟头抵上穴口轻轻戳刺,“要操进姐姐的身体了。” “嗯...闵宵,进来。”郁晚被情欲折磨,难耐地催促。 闵宵大腿绷紧,耸腰往上一顶,“嗤”地一声轻微肉响,粗长的阴茎挤开穴口长驱直入,填满甬道,整根埋入。 “啊...”呻吟迭起。 房间里充斥肉体相撞的闷响,浓郁的淫靡气味熏得人意识昏沉,沦为情欲的奴隶,毫无保留地将最为隐秘的私处敞露给对方,无休止地抽插、淫叫。 “嗯...闵宵...唔...”郁晚偏过头,闵宵会意地凑过来含住她的唇,舌头侵犯她的唇齿,勾划她的喉口,吮吸她的舌头,吞尽她口腔的空气。 粗长的阴茎在小腹上印出浅浅的痕迹,挤出淅沥的淫水,磨成淫靡的白沫。 肉体相撞声、喘叫声、水声交杂的空间里,突然炸起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 郁晚条件反射地身上一凛,意识瞬间归位,她推了推贪婪吮吸她唇舌的人,“闵...闵宵,我要接电话。” 她俯下身往床头柜的位置膝行,阴道里的阴茎刚抽出一半,身后的人突然急忙追过来,又整根插回去。 “嗯...你...”好巧不巧正碰上敏感点,郁晚皱眉谴责,闵宵心虚但不退让,“插着。” 眼下不是争辩的时候,郁晚接着往前爬,身后的人便紧跟她的动作,那根阴茎始终没有抽离。 郁晚取过手机,看见来电显示人,刚准备按接听键,身后的人猛地一插。 “唔...”她一个眼刀瞪向闵宵。 “怎么是他?”闵宵脸上不高兴,“能不能不接?”他看一眼郁晚的表情,又委屈道:“对不起。” 虽然吃情敌的醋,但闵宵不会没有分寸,郁晚的工作很重要,需要随时待命。 郁晚清了清嗓音,“喂?符队?有什么事吗?” “今天例会你不在,我通知你一声,周一你还可以轮休一天。” “好,明白,谢谢。” 没有紧急任务,郁晚松一口气,等着领导挂电话。 “郁晚,还没休息吗?” 闵宵咬牙阖了阖眼,觉得人家该休息了还打电话来,明天周六,白天说又不是来不及。 明明知道她有男朋友还惦记!卑鄙! 闵宵开始躁动地挺腰,阴茎嵌在阴道里缓缓地磨,比大开大合地操弄折磨人得多,又酥又麻,好比隔靴搔痒,舒服但不够,勾人得要命。 “嗯...”郁晚握手机的手猛地收紧,另一只手抵住闵宵的大腿往后推,努力稳住声音,“还没呢。” “你感冒了吗?”符松蒙不确定地问:“最近你加班太多,注意身体,别累垮了。” “好,领导,还有...事吗?”郁晚的声音急促,不小心没稳住,某个字飘了音。 “...”两方陷入沉默。 郁晚使劲捶闵宵的大腿,狠狠瞪他。 “你在干什么?”符松蒙声音冰冷。 “我...” “嘟。” 郁晚话刚出口,对方已挂断。 “闵宵!”郁晚咆哮。 “郁晚,你别生气。” 闵宵心虚得不行,仓皇上抬手臂,冰冷的手铐勒住郁晚的脖颈,像是扼住她的致命点威胁一般,腰动得更快,阴茎重重撞她,将她插得没有力气和他算账。 “我爱你。”他吻她的后颈,口中不停喃喃:“我爱你。” 宿孜城2 “天杀的贱奴!短命鬼!短命鬼!敢伤老子!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敢伤老子!嗯?贱命一条!砍老子一刀还你一百刀!” 郁晚贴着一堵土墙平复心绪,她方才只看了一眼,便觉浑身毛骨悚然,凉气浸透肺腑。 转弯处的巷道里围了七八个官兵,其中一个左臂被划了道口子,正抡着佩刀狂暴地砍向地上躺着的...人——他不久前定然是个人,可眼下已经血肉模糊得似一副剥皮削肉的骨架,满地都是他的残肢、肉块与碎布,黑与红混杂在一处,鲜血密密溅在墙面上,好似雨天一脚踩进水洼里溅起的泥水点子。 铁刀不做停歇地砍在人身上,发出“嗤”的水声,砸到骨头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咚”的动静,仿佛那不是血肉,而是什么不值钱的萝卜白菜。 空气里氤氲着腹腔被剖开散发出的腥臭,那官兵还在怒不可遏地辱骂,地上的人不知生死,但早已没了声响。 是那领头的黑衣人吗?郁晚不确定,她没看清那人的脸,因为他早已被剜了双眼,血淌了满面。 虐杀。连死亡都要被当做发泄和取悦的手段。 郁晚没停留多久便转身离开,粗布头巾包裹了大半张脸,身子佝偻着,行路畏畏缩缩,与这里的奴隶一般无异。 方圆五里的地界到处分布着官兵,但好在今日劫法场的人明显都是男儿身,他们见着郁晚,目光粗略扫过她,未多加留意。 待穿过一条巷道,出来便遥遥对上一列朝她所在方向行进的官兵,耳畔响起一道微不可察的破空声,郁晚耳尖轻动,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头埋得更低,姿态更为怯懦。 “喂!你!方才见着有人往这处来没有?” 打头的官兵叫住郁晚,话说和怒吼一般,将她吓得身上颤了几颤,没忍住往后退了几步,脸上苍白得似要哭出来。她抖着手朝前边转弯处一指,“方才瞅见有人往那处去,不知道是不是官爷要找的人。” “追!”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郁晚指的方向奔袭过去,她连忙往旁侧让路,瑟瑟抖着将自己缩到最小。 待看不见人影,她面上的惧色瞬间收敛无踪,眼中一凛,四下巡视一番,点脚掠上墙垣,翻进一座坍塌的院落中。 土垒的屋子已垮塌得只剩地基和半堵墙,郁晚沉眼落在那墙上,未压着脚下的声响迈步过去。 对方也是练武的一把好手,自然知她意图,还未等郁晚走到近前便从墙后现身。 “你是什么人?” 郁晚脚下停顿住,与他对视一瞬,眼里迸出光亮。 是那领头的黑衣人!他还活着! 她心中欣喜,但面上压得平淡,对方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眉眼,反观她大剌剌暴露自己的长相,她有心让对方放松警惕,开门见山道:“你是奉聂氏的人?” “你在找奉聂氏的人?”他面上露出惊诧的神色,自然猜想郁晚也是家族后人,可她的样貌全然不似有边北血统。 “是。”郁晚颔首,“我想问二十多年前奉聂氏私自将火药卖给十四州一事,你可知晓其中原委?” 对方突然神色狰狞,“你是什么人?问这事做什么?” 郁晚不答反问:“你们卖给了谁?” 对方不接话,目光凌厉地盯着她。 郁晚面上冷下来,哼笑一声,“方才我替你将人引开,你猜我能不能再将人引过来?” “你!” “你管我是谁?不过是问个买家,有必要这般遮遮掩掩?二十多年前就判定的案子,你们家族是边北的罪人,人人知晓你们的事迹,现在还嘴硬不承认?” “奉聂不是罪人!”他咬牙切齿地低吼道,眼里激出血红。 郁晚穷追不舍,“你们卖给了谁?十四州的誉亲王?” “你究竟是谁?”他目中波光微闪,忽然冒出个猜想,却又觉极为渺茫而无以下定论。 “我是谁无关紧要,你只需答是与不是。你们边北的党派纷争我无心介入,哪方都不站,但如若你能帮我,我可助你一臂之力。” 对方眉骨高抬,这女子竟然当真是十四州的人!如今被迫生活在边北的十四州人都回不去,她又是如何前来? 他思忖几息,喉间动了动,沉声道:“确实卖给了誉亲王。” 意料之中,可听奉聂氏后人亲口说出,郁晚还是攥紧了拳头,“你可有何证据?” 对方摇头,“我家只是旁系,与主家并不亲近。” 郁晚的心重重沉下,面色变得寡淡,她轻叹一声气,说到做到地开口:“我帮你将人引开。” ... 郁晚穿上那黑衣人的夜行衣在城中绕了半个时辰,几近所有搜寻的官兵都让她引过去,若是做到这般那人还是逃脱不掉,只能怪他命中有此劫。 回到土砖屋时天已全暗,因着正值严冬,屋子里生着暖烘烘的柴火,阿幺正用两根木棍夹着块干粮饼子在火上烤。 这处的奴隶可去地主家做工,薪酬低得只有十四州同等工的两三成,靠着这点微薄的薪水聊以生存。这些干粮都是在乌阑集市上买的,卖主多是家里有些余粮的平民,正经商人也不稀罕到这等苦寒的奴隶之地赚点蝇头小利。 被剥削的人翻了身,剥削起来比谁都狠,仗着这帮奴隶没有别的地方能买吃的,他们向来用最昂贵的价卖最次等的粮食,做出来的吃食不过勉强能入口。 “晚娘,接着,今儿除夕呢。”阿幺将烤热乎的饼子递过来。 郁晚道一声谢,心安理得接下——她给了银子的,自然不会给很多,在这地方露财便是招灾,阿幺有的赚,愿意将做好的熟食再转手给她。 一口干粮一口热水,当真是郁晚长这么大最为凄惨的除夕夜。但又看阿幺,她吃得很高兴很满足,好像对她来说吃得饱住得暖、能活着就已足够。 郁晚心里不是滋味,阿幺是天生的奴籍,这辈子还未尝过做平民是何滋味,她无法决定自己的出生,也难以改换自己的命途。 边北的人口较十四州少,奴隶数目却远远地多,可见这里的当政者算不得爱护百姓。 “晚娘,你今日去法场可看见奉聂氏的人了?我听说有人劫法场!”阿幺嚼着干粮饼子,口中说话含糊。 郁晚颔首“嗯”一声,“没劫成,犯人都死了。”她又问:“他们是什么反贼?” “自然是反王上。听说先王在位时奴隶远没有现在这般多,那些谋逆的多是过惯好日子,被贬为奴隶后受不了的。我不懂,那些离我远得很。” 眼下边北王名叫束渊,年岁未及五十,却已当政二十余载。 “日子越发不太平了。”阿幺腮边鼓着,说着仿佛与己无关的话,“这两年到处打得凶,不服王上的人多着呢。而且...”她左右转头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听说王上的亲妹妹,束绪殿下有篡位的意图,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她手下的。” 郁晚暗自咂舌,边北作势要和十四州开战,未想到内里乱成这般。誉亲王与边北有勾结,是勾结束渊,还是勾结束绪? 吃完干粮,屋里的其他人早已就地躺下,他们没有在除夕这晚守岁的习俗。郁晚靠墙坐着,火堆毕毕剥剥地燃烧,橙红的火光映在她脸上,瞳孔中跳跃着欢快的亮斑。 宿孜城沉寂下来,偶尔听见几声狠厉呼喝,吵得入睡的人半醒,翻个身又接着梦会周公。 郁晚出去几趟,待月亮走至中天时,她总算阖眼躺下,在心底对自己道一声:“愿我新岁吉祥。” 又道一声:“愿闵宵新岁吉祥。” 离城 po18cb.com 郁晚年后去了乌阑以北,再回宿孜城已是两个月后。 遥遥就看见城门口竖了几顶木架,上头挂着几具腐烂的尸体,几近风干,晃晃荡荡地飘着,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 她在附近徘徊片刻,转身去找无人把守的豁口。眼下不知城里是何光景,还是不与官兵正面接触为好。 待进入城内,她直奔阿幺所在的土砖屋。一路上都紧绷着神,整座城里充斥着比她离开前更为萧索和肃穆的氛围,奴隶似乎少了许多,剩下的人比之前更为麻木,好似只是嵌了一张人皮在身上,没有魂魄,没有情绪。 “阿幺姐?”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s anyeshuwu.vip 郁晚进门时阿幺正在扎草垫,闻言回过头,一双眼睛似干涸了般黯淡无神,见着来人是她,迟缓地反应过来,先是露出一抹笑,还未待嘴角扬起来便又急迫地瞪眼,“晚娘!你回来干什么呀!唉!我给你托了好多回梦,你怎么没收到啊!” “怎么了?城里发生什么事了?” 郁晚心里发紧,阿幺是她在这个城里见过少有的鲜活的人,可才两月,她瘦了许多,性子也跟换了人一般。 阿幺眼里漫上泪水,“半个月前官府丢了东西,说是盗贼藏在城里,这段时日快要将地皮都铲起一层,但凡有疑的人,不论搜不搜得出东西都要丢半条命。”她叹一口气,“眼下还未落到我身上,可谁说得准呢” 郁晚给她抹泪,“丢了什么?” “这我们哪里晓得,官兵只说搜查,却将丢的物件捂得严严实实,也不说道一声,我们好帮着找”阿幺说着说着,神情变得若有所思,“我估摸着会不会是主城的东西丢了?” “主城?” 阿幺点头,“年后宫里有活儿,带了一批人进城,半个月前才回来,回来不久官兵就开始搜查,那丢的可不得是宫里的宝贝么!”她一拍大腿笃定道:“该是没错了,这段时日死的可都是进过宫的人!哎哟还好我当时没去!” 郁晚没接话,丢了什么东西这般兴师动众? 阿幺对着郁晚哭一场,这段时日的压抑宣泄不少,拍拍手撑膝起身,“晚娘,你先歇着,我去买些干粮,好些日子都没敢出门,该是不够咱俩吃了。” “我随你一道去。”郁晚刚起身又被按回草席上,阿幺看她几息,那眼睛里分明已看出她身份不一般,却未多说多问,只道:“我去稳妥些。” 郁晚一路奔波,枯坐不久便开始犯困,干脆躺在草席上小憩。 再睁眼时天光已趋黯淡,陆续有歇脚的人进到土砖屋准备生火。 郁晚盯着地上银白的冷灰发怔,忽而就觉心里空得厉害,痉挛般一抽一抽地疼。她捂了捂胸口,撑身起来。 她在门口站了片刻,举目左右顾盼,灰蒙蒙一片不见人影。 阿幺没有回来。 郁晚手指攥紧得发白,抬步朝城门方向去。 宿孜城本就是荒城,晚间并不会关闭城门,黑压压的城墙上嵌着一道拱形的洞口,透过微弱的光亮,依稀可见几具飘荡的尸首,无论白天黑夜,无论风晴雨雪,也不知要挂多久。城门附近搭了几间军帐,往来有巡逻的队列,严格把控进出的人员。 郁晚隐在暗处,微眯着眼极力去辨别门口那挂的几具尸体。虽看不清长相,但看形态干瘪,显然不是刚死亡的尸体,她心里松懈几分。 巡逻的队伍朝藏身的地方靠近,郁晚转移地点,刚拐过一面墙,她倏地顿住脚步,眼睛定定落在墙脚某处地方。 那里躺着一具黑黢黢的人身,面部朝下,四肢扭曲地趴伏在地上,身下的泥土被染成更深的颜色。那人一动不动,死寂得像一片残破的落叶、一块冰冷的石头。 郁晚忽然觉得身上冷得厉害,巷道里的风扑面吹来,视线变得模糊,脸上一道一道湿冷的触感像是肌肤皴裂开。 “什么人?!”身后传来厉声呼吼,军靴摩擦地面发出威严的咔哒声,一列七八人的小队朝郁晚所在之处走近。 郁晚抹去脸上的水痕,转过身埋头行礼,“军爷,这人怎么死了?” 领头的“嗤”一声,“一个奴隶,死了就死了,问东问西做什么?”他将郁晚上下一打量,抚着佩刀的手指抵上刀鞘,“反倒是你,这般时辰不回家在外头晃荡?你认识她?” 郁晚恭敬答话:“认识呢,一道住过几天。” “抓了!”对方听她的话,面色一狠,二话不说就下令拿人。 郁晚惊惶地连退几步,“军爷!我是想告诉您,她平日里是很怪异,未成想竟是反贼!她还有关系极为亲近的人,我正打算带军爷前去缉拿呢!” 见对方半信半疑,她又连连拍着胸脯保证:“我和她不是一伙儿的,话都没说过!军爷请随我来,我带你们去拿人,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领头的思虑几息,一招手示意跟上她,一齐向巷中走去。 走了半盏茶的时间,领头的开始不耐烦,“还没到?” 郁晚谄媚地笑一笑,“穿过巷子就到了,她们平日住在对面的砖房里。” 巷道不过一尺来宽,仅容一人通过,两边墙垣将天光挡得密密实实,伸手不见五指,几丈开外的出口处可见微弱的亮光。 领头的看着那道亮光,莫名觉得很是遥远,后背发毛,冒出一层冷汗。 “还没到?”他下意识将声音压得更为严厉,不知是给自己壮胆还是什么。 面前的人突然停下脚步,长长叹息一声,似是很无奈,“不是才说了马上就到?你们这么着急,是赶去投胎吗?” 她这话说得跟全然换了个人一般,一行人先是一愣,而后立马心上冒火,呵斥的话刚到口边,又听她悠悠开口。 “这么着急,那我送你们一程。” 领头的“铮”地一声将佩刀抽出半截,“你活得不耐烦呃!” 话至一半,只觉颈间一凉,怒睁的双目立时暴突出来,与之同时的是喷涌的鲜血。 魁梧的身躯直直下坠,“砰”地一声闷响,他手下的几人总算反应过来。 “反贼!抓反呃!” 刀刃削风,只觉一阵凉意轻擦过颈间,浑身的血便不受控制地从那处奔涌喷泄。 不过两息时间,狭窄的巷道里横七竖八躺满人体,鲜血的热气腾腾上升,将这一处天地熏得腥臭,比外头暖和上几分。 郁晚蹲在一人面前用他的衣裳擦拭被血打湿得滑腻的匕首,他还未死,割断的喉咙里正汩汩冒血,眼睛半阖着,眸光缓缓消退。 含糊的话语和着鲜血一道从他口中漫出来:“救救我”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只听见一声冰冷且嘲讽的哼笑,他看见女子起身,无所顾忌地扬长而去。 * 宿孜城以东,乌阑的东部,是接近边北平民居住的地界,那处气候要比宿孜城湿润温暖许多,也聚集了不少奴隶,郁晚杀了一队官兵,想来不多时就会被发现,她未做停留地连夜出城。 拂晓时候,她已走出三十里地。天光将亮,道路上有不少马蹄印,想来平常在这条路上往来的官兵不在少数。 思忖半晌,她决定白日隐入山林中歇息,晚上再现身赶路。 道路一侧是尚算缓和的斜坡,地上铺着枯白的落叶,郁晚站在边缘,正要提步往下去,忽然听见远远有马蹄奔袭而来,先是打头的一骑,后头再有三四十骑,急促又紧迫,似是十万火急。 不多时,那打头的马已隐隐能看见轮廓。当机立断,郁晚一个矮身从斜坡往下滑,将身子全然隐在坡下,谨慎地抬眼观察上头的情况。 马蹄踢踏声越发地近,就要从头顶呼啸而过,忽然听闻一声尖厉的嘶鸣,而后“砰”地一声闷响,重物直直坠地。 郁晚屏息,俯身贴在坡面上,将自己与斜坡融为一体。 打头的马匹不做停留地狂奔而过,上头并未载着人,十来丈开外一队人马穷追不舍,卷起浩浩茫茫的灰尘,踏得地面微震。 不多时,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头顶奔袭而过,无人发现隐在斜坡下的人。 郁晚竖着耳朵听上头的动静,直到嗡嗡扰扰的马蹄声响已在一里地开外,空山里渐趋寂静。 她微张开口喘息,喉间压的一口气总算倾吐出来。不知这帮人是追着谁而来,但总归她的身份不能与这些官兵正面相冲,眼下要先撤离此处,极有可能他们不久便会返回。 天边才起鱼肚白,山林里视物不清,空空荡荡地映着扭曲弯绕的枯树干枝,偶尔悠悠传来几声哀戚的鸟鸣,听得人耳中发胀。 郁晚脚下又轻又快,心跳与呼吸声急促,枯叶脆响,碎土窸窸窣窣滑落,底下是深不见底的山体。 她莫名地闻出血腥气味,一时分不清是天气太冷,山间气味辛厉,还是真有血味儿。 待踏出某一步,她倏然浑身一震,身上动作与心跳一致停滞,密密麻麻的激灵顺着腿杆往上攀爬,瞬间漫延至四肢。 似有所感般,她偏过头往某一处看去。 那一眼,饶是武艺高强如她,也觉毛骨悚然。 一个人——半截的人,正仰躺在她一丈开外的斜坡上,头发凌乱地覆在脸上,满面血痕,干白的眼睛瞪至浑圆,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他的下半身消失无踪,只剩一拃长的腿骨,白森森地黏附着薄薄一层血肉,郁晚目光落在那平滑的、显然是刀刃切割出来的截面上,眉心不自觉地皱起。 原来她听见的那一声闷响便是他掉落下来,本就伤成这样,还坠马,又一路滚下斜坡,光是想想便觉浑身剧痛。手中的匕首已出鞘两分,她又轻轻抵回去,与那人面面相觑地立着,一时无人说话。 “是你”他干枯的嘴唇翕动,声音干哑得不像样。 郁晚眉骨一抬,觉出不对劲,“你认识我?” “你救过我,在宿孜城。” 郁晚呼吸一滞,瞳孔震颤,这人竟是那领头的黑衣人! 她唇上动了动,却未发出声音,合共见过两面,两月前行动如风的一人,眼下只剩半截身子、卧在深山里不得动弹。 “姑娘,多谢你先前救我一命。”他极力发出声音,出口的话带着压不住的颤抖,“如今我命不久矣,还有一事相求与你,此事绝顶重要,在下无以为报,愿下辈子为奴为婢、当牛做马报答你。” 郁晚心里胀得难受,连声开口:“我能帮你做什么?” 他目光落在郁晚手上,“请借匕首一用。” 鸽血红玉石 匕首划在脆弱的人腹上,割出红白的刀口,那人咬着牙忍疼,口中粗重喘气。 郁晚蹙眉看了一会儿,不忍心地移开目光。 “多谢。”他将匕首递还给郁晚,脸上又淌出一层汗,手心里摊着一只半指长的青玉符,“这样东西,麻烦你帮忙带到银邙的集羊镇,那里有一家集羊客栈,入住天字一号房,四月初一会有人找你取,对方暗号为‘癸酉’,你为‘丙子’。” 郁晚接过,下意识想问这是何物,话到口边又拦下,若是他想说必定会直言相告,人之将死,她不想强人所难。 难道这就是宿孜城的官兵掘地叁尺要找的东西? “上回你问奉聂氏私自将火药卖给十四州一事,你当时说你不关心边北的党派纷争,我便没有多说。”他缓了口气,面上显出忿忿之色,艰难道:“私自将火药卖给十四州并非奉聂氏本意,是受当时的大殿下束渊所迫,不得不做。先王赏识幺女束绪殿下,束渊担心威及自己的王位,便与十四州的誉亲王勾结,两厢结盟,共谋权位。未成想誉亲王那一方事情败露,被发现从边北走私火药,十四州的陛下震怒,切断与边北商贸往来。先王向下问责,束渊便将所有罪责推到奉聂氏头上,主家两百多口人全被抄斩,旁系沦为贱籍。奉聂氏只是替罪羊,从来都是身不由己!” 郁晚面上紧绷,颈间脉络凸起。这一切听着是多么耳熟,束渊和誉亲王不愧是一丘之貉,栽赃推卸的手段一模一样! “我方才交于你的玉符,请务必送到,在下感激不尽!” 郁晚认真颔首,“我必竭尽全力。” “多谢姑娘。”他眼里泛起释怀的泪意,青白的天光下面色惨淡如纸,“再求姑娘最后一事。” 郁晚掘了个土坑,将已经开始发僵的残躯放进去掩埋。这是她头一回杀不想杀的人,但她未觉得内疚,他们二人再清楚不过,死亡于他是解脱。 * 集羊镇在银邙东南方,气候相较于乌阑更为温润,此处集聚的多为奔走东西、做些小本生意的商贾和种植为业的农户,郁晚入住集羊客栈时已是叁月中旬。 住了叁五日,她时常下楼晃荡个来回,除了店里的掌柜和小二,再无往来的客人搭理她。莫非定要不前不后在四月初一当天才有人找上门? 郁晚百无聊赖地倚在窗边,对着天光把玩那青玉符。虽只有半指长,但俨然是极为精贵之物,玉色均匀,光泽温润,上头雕着似是图腾的纹案。 她翻来覆去地看,总觉这玉符并不完整,该是只有一半,若真是如此,想必剩下的那一半就在她要交付的人手中。 按那人所说,奉聂氏也是与郁家镖局一般惨遭陷害,可惜他大仇未报,却已殒身。 “唉。”郁晚惋惜地叹气摇头。 适时房门响起,她收了玉符去开门。 来人是小二,对郁晚客套地笑着,“客官,这间房可还要续?” 郁晚思量片刻,张开一只手掌,“再续五日。” 那人指定在天字一号房交付,若让别的客人占去,造出些阴差阳错可不值当。 待交了钱,郁晚看一眼钱袋,眉间蹙了蹙。银子压身,她来时只携带了几两碎银和一锭金子,眼下银子已花得所剩无几,需得找个能兑换金子的钱庄。 找小二问了路,郁晚去了镇上最大的一家钱庄,换了些碎银和能在边北通用的银票。 从钱庄出来,她囫囵地朝将周围打量一遭,视线虚虚掠过,忽然一定,又挪回某处地方。 那是一家首饰铺子,漆红门面算得气派,双排门大敞着,一对红玉耳环吸住郁晚的眼睛。 她脚下一动,提步朝铺子走去。 掌柜的早就见着那站在钱庄门口的姑娘,她直直朝店里走来,想来刚取了钱,手里阔绰,来为自己置办些头面。 “哟,姑娘,看看喜欢些什么?”他一边说话,暗里眼睛将郁晚上下一通扫量,脸上的笑淡了几分,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见她不自量力地朝那贵价的地方去,连忙摊手指路,“姑娘,这处都是好货呢!” 郁晚顺着他的手瞥过去一眼,立时明白他的用意,眼里冷淡下来,微抬下巴做出傲慢的姿态,“我就喜欢这边儿的。” 掌柜的做惯生意,自不会直接与客人撕破脸皮,不阴不阳地道一句:“那您看吧,可别上手摸。” 郁晚走上近前,附身细看那红玉耳环。她没看错,的确是鸽血红玉石所制,只不过比起那尊半人高的观音像,这两枚耳环上镶的只有黄豆大小。 “掌柜的,这对耳环多少钱?” 掌柜的倚在柜台边掏耳朵,听她问价也无热切招待的意思,懒洋洋地瞟一眼,“五十两。” “五十两?”郁晚两眉高抬,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他,“我只问这两只耳环的价!” 一对耳环便这般贵,那尊观音像能做数千对耳环了! “没错啊,光这对耳环的价,五十两。”他皮笑肉不笑地哼一声,“我们店里都是好货,姑娘也可看看这边儿的。”他又往方才的廉价货区一指。 郁晚直起身,嘲讽地“嗤”一声,“这般粗拙的工艺也算得好货?掌柜的做这行的竟也没见过宝贝。” 掌柜的“嘿”地一声,面上一阵红白交替,若不是开门迎客他便要将这信口诋毁的女子赶出去,“不瞒姑娘,小店的玉石都是本人亲自前去采购的,能不能收入囊中另说,可全边北就没有我没见过的好货!这对耳环可是色泽上等的珍品,全镇上找不出更好的了!” “是嘛。”郁晚半信半疑地撇一撇嘴,“我见过极美的鸽血红玉石,这般高呢。”她比一比自己的腰际,“见掌柜的将这般豆子大小的两粒当作珍宝,当真不敢恭维!” 掌柜的闻言,顾不上发作,“嘶”地一声赶忙走到郁晚旁边,低压声音问:“那场你也在?” 郁晚自然不知他所指为何,高深莫测地哼哼两声。 “唉,我长到如今的岁数,头一回见着那般大的鸽血红玉石,还是块粗料就美得我此生难忘,也不知它做成什么了。”他虚虚看着半空,面上颇显遗憾,转头又自我宽慰:“数百年出土一块的宝贝让我睹上一眼,该知足了。” 郁晚惊讶地提声:“数百年出土一块?” 如此说来,掌柜的见着的岂不刚好是送给誉亲王的那块? 掌柜的让她的声音惊了一跳,“哎哟姑奶奶,声音小些吧!” 郁晚配合地压低声音,“有什么见不得人?” “唉!”掌柜的连叹数声,“那料子一出土就让人带走了,分文未给,老板哭天抢地想讨个说法,还让人割了舌头!惨呐!” “这般贼匪行径官府不管?” 掌柜的欲言又止地给她使眼色,郁晚一想那玉石的去处便领悟过来,“莫非...抢走那玉石的是王上?” “唉!顶好的东西,自然是先供着宫里。” 郁晚面上不表,心里震荡起波澜。如此便再明晰不过,与誉亲王勾结的是边北如今的当权者束渊。他与誉亲王一道谋取王位,誉亲王未得逞,他倒如愿坐上了。 可这位当权者一应行径着实让人恼火,大抵是位昏聩的暴君,小人得志罢了! “那半人高的上天入地也就那一块了,见过的人并不多。”掌柜的疑惑地盯视郁晚,“姑娘你到底识不识货?” “我识不识货不重要。”郁晚闻言得意地一笑,“我见过它后来制成什么了。” 掌柜的瞬时瞪圆了眼,“制成什么了?” 郁晚故意卖关子,“方才不还瞧不起人?”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掌柜的面露羞愧,咂咂嘴又问:“莫非姑娘认识因淮老先生?从他那处听了风声?” “他是谁?” 掌柜的口中一噎,纳罕道:“姑娘你到底是内行还是外行啊?怎么人尽皆知的一样不知道,鲜有人知的却知晓内情?” 郁晚瞟他,“你只管说就是。” “他是边北无出其右的玉雕高手啊,像那等绝世珍宝,王上定会请他亲自操刀,只不过他这人向来守口如瓶,不会告知旁人制成何物了。” 郁晚没理会他质疑的眼神,捏着手指思索,半晌,她又试探地问:“你可知这位老先生家在何处?他是当官的吗?” “他不当官。”掌柜的面上也得意几分,“你问我他家在何处,可算问对人了。” “说说?” “嘿,好巧不巧,他在集羊有处宅子!我有幸见过老先生几面。” “可否给我老先生的住址,我也去拜访一番。” 掌柜的面上一滞,讪笑道:“其实那处宅子不常住人,我上回见着他还是一年前,况且老先生避不见客,我不过是远远瞄一眼罢了。” 郁晚没趁机揶揄他,认真道:“无妨,你且给我指个路,我去碰碰运气。” “那你可要告知我那块鸽血红玉石制成何物了。” “自然。” “镇子东南方位有处叫青竹村的地方,他家就在一片金竹林后...”掌柜的事无巨细地描述因淮的住处,“你按我说的去找,保准能找到地方。现在你该告诉我,那块鸽血红玉石雕成什么了?” 郁晚说话算话:“雕成了一尊观音像。” 掌柜的瞪着眼怔愣几息,忽然跳脚:“姑娘你忽悠人呢!”他将郁晚上下一扫,“只有你们十四州的人才信奉观音!王上怎的可能将那等价值连城的珍宝雕成观音?!” 郁晚“嘁”一声,摆摆手扬长而去,“爱信不信。” 萍水相逢 照那首饰铺子掌柜的所说,郁晚找到了因淮的住处,先是讲礼地站在门口敲门,半盏茶过后,院子里依旧鸦雀无声,她无奈地叹一声,这可就怪不得她了。 郁晚一点脚,纵身翻过那一丈来高的院墙,熟门熟路地掏了匕首撬门。 要说来找因淮做什么,她也说不好,但这人既然替束渊办过事,万一能找出些誉亲王和边北勾结的证据呢?反正离得这般近,顺道看看也无妨。 “吱呀”一声,主屋的门被撬开,门缝里涌出一股久无人住的灰尘气,郁晚一边扇手一边钻进去。 屋子里收拾得干净但算不得整齐,里头摆了许多平常人家里少见的物件,靠墙的竹筐里装着好些碎玉,桌案上放置着袖珍的锤子、凿子和刻刀,木架上摆着成品的玉雕,白玉、青玉、黄玉、红玉,各式色彩,各样形状。 郁晚环视一周,提步朝里屋去。 里屋墙上挂着许多样稿,确实如掌柜的所说,在十四州常见的佛祖观音像在边北颇为罕见,这处的人喜好雕些猛禽与猛兽。 视线一一扫过,最后停留在书桌上,那上面累了些书册与信纸,郁晚上前信手翻了翻,失望地撇一撇嘴,转而去拉开抽屉。 手刚搭上把手,她忽然浑身一凛,停滞一息,猛地回头—— 入眼便是一道重力朝她砸来的暗影,郁晚本能地下腰闪过,连连退后两步,匆忙间看清来人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姑娘,有着边北人的深邃长相,手里正拿着一把给玉石去粗皮的铁锹,挥得极为利索,还未待她站稳便又削着风“呼呼”强势攻来。 郁晚躲过最为紧促的一击,余下的攻势应付得游刃有余。兵刃相接铮铮作响,交手几个来回,她忽然心上一动,越发觉得不对劲,便率先撤了招,“别打了!符松蒙是你什么人?” 这姑娘和符松蒙使的同一套刀法,她是符家人? 可惜对方闻言不为所动,秀眉冷横,眼里浸着寒冰,一言不发地又朝她出招。 郁晚边打边防,“你不认识符松蒙?那你可知道十四州的符家?” 对方依旧不说话,面上更阴沉,招招急躁地想取她性命。 “唉!”郁晚烦躁地叹一声,“何苦二话不说就下死手?我又未曾得罪过你!我也没偷窃!” “废话少说!”女子忍无可忍地怒喝。 郁晚不仅将她招招防下,还有余地开口说话,让她更加急火攻心,若是被她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不是她今日死,就是自己来日亡! “当真不可理喻,我有错该送我去见官,想私自取我性命算怎么回事!”郁晚也火气上来,手上再不收着,抽了软剑强攻上去。 一套眼花缭乱的挽手剑影逼得那女子连连踉跄,生生从屋内打到屋外。郁晚趁女子应对不及,劲腿横扫过去,“咚”地踹开女子手里的铁锹,挥剑正指上她的眉心,再多一寸就要刺入血肉。她冷眼看着她,蹙眉淡声道:“莫要纠缠,你不是我的对手。” 话毕她便收了剑,一点脚飞身上院墙,从那处翻出去。 郁晚回到客栈时已是傍晚,那女子后来不休不止地跟了她十来里地,也不知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让她恨成那般,她绕了许多弯路才将人甩开。 廊下已亮起灯笼,大堂里零零散散坐着几位吃饭的客人,郁晚囫囵扫视而过,视线在一对中年男女身上多落了片刻。 两人看举止该是夫妻,皆是四十余岁的年纪,男子是纯正的边北人长相,身形高挑却不算魁梧,面上带着亲和的笑意,正体贴地给女子夹菜;而女子是十四州人的长相,不过她穿衣打扮倒与边北妇人一般无二,头发梳成粗辫的样式,戴着包发的头巾,形容英气,身挺如柏。 他们是郁晚在边北见到的第一对异族夫妻,她出于好奇便多看了几眼,忽然那女子微微抬头,似有所感般侧过脸朝她所在方向看来。 郁晚对上那双沉静的眼睛,只觉仿佛有千军万马滔滔向她倾轧而来,带着边北的风沙和黄土,混着马匹嘶鸣与兵刃锵锵之声,浑厚磅礴,震耳欲聋。 她眼皮一跳,眨过眼再定睛去看,却又好似一切只是她的错觉,那只是位再普通不过的妇人,正因被她长时间盯着而觉被冒犯,牵了牵面巾想将脸遮上。 郁晚莫名地心里发紧,像犯了错般站直身体,微微点头致歉,继而提步回房。 方上到二楼,楼下忽然传来呼呼喝喝的声音,郁晚立时放轻脚下声响,探身从木栏边缘往下看。她视角有限,只能看到有四五个魁梧的士兵在找掌柜和小二问话,探头探脑地往楼上张望,而更远处嗡嗡扰扰的声音不断传来,正将客栈前后团团包围。 郁晚眉心一拧,拔腿就往房中去,仓仓皇皇将房间收拾得如无人入住一般,而后打开窗,一纵身翻身跃上院墙。 方冒出半张脸,正撞上一站在墙下的赤甲士兵作势抬头来看,她“嗖”地一矮身躲了过去,落地贴墙站着,抚一抚胸口平复心绪。 方才那人看见了吗?不止如此,外头满大街的边北士兵巡逻、把守,到底发生了何事?难道是奔着她手里的东西而来? 后院入口处忽然响起铁甲摩擦的铮铮声响,郁晚心里一跳,慌乱地左右顾盼,最后视线落在一辆满载的马车上,来不及多想地疾步上前,身子一倒,几近擦着地面滑挲进去。 “萦娘,方才那兵头说自明日起客栈便只能进不能出了,我们当真要走?万一错过...”纶尧话至一半,萦娘突然抬手打断。 他会意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咽了咽喉咙,声音干巴巴地继续道:“万一错过棉花的好价就可惜了...但我还是听你的,你说走我们便走吧。” 萦娘紧紧盯着车厢,眸光凌厉,声音却平常如一位温柔的妇人,“走吧,客栈不知要封多久,家里的活儿耽误不得。” “好,我听你的。” 纶尧提步先行上前牵过马车,两人一道驱车从后院出去。 “站住!”后院出口两侧已站了数位把守的人,长枪一横将马车拦下。 “吁——”纶尧赶忙勒马,恭敬道:“官爷,我们方才得了客栈里头官爷的话,准允我们夫妻二人今晚离开,您给行个方便?” 那络腮胡的领头粗眉横着,将他二人上下一趟打量,视线落在萦娘身上,她微低下头,牵了牵脸旁的头巾。 纶尧稍稍倾身挡了挡,恭维笑道:“这是我妻子,我们成亲二十余年了,她性子腼腆些,军爷见谅。” 络腮胡闻言转开视线,看向车厢里鼓鼓囊囊的麻袋,问道:“里头装的什么?” “回军爷,装的是棉花,我会些手艺,打算今年自己制几床褥子。” 纶尧说得情真意切,那络腮胡却并不全然相信,提步就上近前。 郁晚嘴唇紧抿,听着那走近的脚步声阖了阖眼,心跳如擂鼓。 “哗”地一声刀刃出鞘,络腮胡抽刀就朝麻袋捅去。 “哎哟!”纶尧身上一抖,惊呼一声。 络腮胡怀疑地瞪过去,“你夫人都没出声,你被吓成这般?你在心虚?” 纶尧见那刀刃捅穿麻袋却未见血,灵机一动,心里松懈几分,立马皱着脸摇头,“军爷哪里的话,心疼几个不值钱的麻布袋子罢了,穷苦人家嘛!您查,您查,是我的不是,不该误军爷正事。” 络腮胡冷哼一声,却也通情达理地收了刀,伸手将余下的几只麻袋按了个遍,里头装的皆是蓬松的棉花。他呼一口气,朝纶尧摆摆手:“走吧。” “多谢军爷!多谢军爷!” 纶尧一甩缰绳,马车又继续辘辘前行。 行了半个时辰,从镇上走到荒僻的山间小路,纶尧数次看向萦娘,只见她肯定地颔首。 他叹一声,先前险些被这人连累,怎的走了这般久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到地方了,就这处吧。”听见萦娘提声开口,纶尧便勒住马。 等了几息,还是无人动作,萦娘无奈地摇了摇头,出声捅破窗户纸:“车下的朋友,请出来吧。” 郁晚正在车底板下颠簸得晕晕乎乎,闻言心里一惊,猛地瞪圆眼。这二人知道她在车下?!竟然并非普通农夫农妇,而是懂武高手? 事已至此,再硬着头皮装死也不体面,她身上一松,从车底翻身出来。 她掸了掸身上的灰,对着两张齐齐看向她的面孔露出个羞赧的笑容,拱手行礼:“多谢二位出手相助。” 萦娘将郁晚周身打量一遍,“你是十四州的人?” 她说的是问句,眼里却显然是笃定,纶尧闻言惊讶地瞪眼。 郁晚感觉自己被看得透透彻彻,这位叫萦娘的女子自然不是指她的长相,而是指她在两方断开往来后,从十四州偷渡到边北。 她未做狡辩,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萦娘久久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是有千言万语要问,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我们只能送你到此处了。”萦娘垂下眼睫淡淡道。 郁晚感激颔首,本就是萍水相逢,他们先前已知晓她的存在,却依旧冒着风险将她从客栈带出来。 她又深深一拜,“多谢二位义士,就此别过,愿你们一路顺遂。” 营救 liaoy uxs.com 四月初一就在后天,郁晚与那对夫妇辞别,又连夜返回集羊客栈附近。 整个镇上都是边北的赤甲兵,客栈、酒楼这等公共进出场所严格把控来往人员,要求只能进不能出。 到底发生了何事?难道官府从何处听了风声,知晓有人会在集羊镇上交付?如此这般,再进客栈岂不是自投罗网? 郁晚愁苦地叹气,无法,思量一番,她决定动身在客栈附近找处潜伏地点,到时若是发觉疑似的交付对象,她便主动去找人。 四月初一当日,郁晚的计划破灭。 一清早,镇上陆续调配来更多的赤甲兵,手持长枪、面貌威严地立在街道两侧,筑成两道人墙,百姓不被容许占用街道。 这一举动无非是有要事发生,百姓一传十十传百,不多时都从家里跑出来看热闹,将街上挤得满满当当。 郁晚举目一看全是熙熙攘攘的人头,这哪里分辨得出哪个是来找她交付的?她心里烦躁地骂一声,当真是点儿背到头了! 熬到日上中天,消息如同涟漪一层层荡开,传到集羊客栈这一片的百姓耳中,郁晚听了一耳朵,立时一口凉气哽在心口—— 边北俘虏了十四州的官员,正将人押送去主城,今日要经过集羊镇,会在镇南驻扎休整一晚! 一时人群如沸水翻滚般躁动,窸窸窣窣皆是掩着口鼻、压着声音的议论声。夲伩首髮站:wo o17.c o m 一年轻人惊叹:“他们抓了十四州当官儿的?这不是逼着十四州开战?!” 另一年纪大的老人面上忿忿:“王上怎么想的!好好儿的打什么仗!二十年前那一场输得还不够惨?如今内忧外患,百姓苦哇!他这般穷兵黩武的人怎当得好君王!” 年轻人着急忙慌地捂他的嘴,“嘿,宏伯,这话你也敢说!祸从口出啊!” 郁晚不动声色地竖着耳朵,将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指尖抵上袖中的匕首,用力到指甲泛白,眉间蹙起几道深壑。 十四州与边北积怨已久,定不会忍下这口气,两地交战一触即发!而那被俘虏的十四州官员将会面临的境地也再明晰不过,要么做边北找十四州谈判的本钱,要么受尽酷刑而死。她脑中浮出她亲手了结埋葬的那人,他们活活砍去他的下肢,对谋逆的自己人如此,又怎会对敌军的官员手软? 正思及此,人群忽然喧哗,郁晚回过神,和旁人一道探着脑袋往街头方向张望。 目光所及之处,边北玄鹰军旗高举,气派地迎风招展,两列威武的骑兵开路,步兵紧随其后护卫左右,而那被兵将围得水泄不通的道路正中,辘辘行来几辆铁铸的囚车,皆用黑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不见里头是什么光景。 囚车自面前行过,郁晚忽然觉得胸腔里的心脏跳得又急又乱,声音震得人昏沉。她的视线不自觉跟着其中一辆移动,分明周围人声喧闹,她却能清晰听见车毂摩挲地面发出的轻微沙沙声,甚至好似听见了里头的人沉重又痛苦的喘息声。 旁边的人点着手指数数,“一辆,两辆,叁辆,四辆。抓了四个人?” “当是没错,四个,也不知是什么官。”另一人附和,极低地叹息:“唉,王上不仁啊,又要开战了!” 视线从街头移到街尾,直到囚车远得看不见,周围的人散开,还有些好热闹的跟着追上去看。 郁晚怔在原地站着,目光虚虚落在囚车远去的方向,身体里的血液奔涌叫嚣,催促着她去做一件荒唐的事儿,可另一方理智尚存,叫她别不自量力。两厢撕扯不清,让她心里乱得厉害。 有人不慎撞到她,她迟缓回过神来,甩一甩头,长长叹一声,眼下需得先将那人临终前的嘱托做好。 整整一日,郁晚耗在集羊客栈附近的一间民户屋顶上,那处可观客栈全貌。可一直到暮色降临,日落月升,万家灯火明了又灭,她连瞌睡都未打过,却始终未见到半个可疑人影。许是看这处把守森严,对方临时改了计划?又或者和那人一般,遭遇不测? 郁晚烦闷地叹了一声又一声,心绪不宁地倚着青瓦,微眯着眼看向夜幕。 眼下夜已深,月亮缓缓爬上中天。边北的月亮与十四州的不同,这处的离得近一些,又大又圆,浅琥珀色,清晰可见上头的阴影与纹路,仿佛触手可及。 她捂着心口抚一抚,只觉胸腔里又空洞又膨胀,难受得厉害,怎么都不得章法。白日所见一幕幕在她脑中回闪而过,心底的想法越发强烈地催促她—— 去看一看吧。 “笃笃笃——” 清脆的竹梆声响起,钻入耳中振聋发聩。已是夜里子时,四月初一已经结束。 郁晚浑身一凛,散漫的眼眸骤然清明,她一挺身自屋脊上站起,偏头朝镇子南方望去。 浅琥珀色的明月嵌在身后,夜风猎猎,拂动郁晚的衣衫与头发,指尖习惯性抵了抵袖中的匕首,她眸光一沉,提腿自屋脊拂掠而去。 集羊镇南部有处操练场,平日没有军队驻扎便荒废着,眼下杂草尽锄,扎了军帐,燃了火把。军帐中的人睡得正酣,外头留有守夜的士兵来回巡视。 夜深时难免懈怠,拄着长枪立在军营门口的兵将皆是两眼迷离,困得摇头晃脑。 一人脑袋一沉,险些将自己摔地上,连忙甩甩头抖擞精神。忽然,空气中传来火燎气,他耸着鼻子嗅了嗅,顺着气味儿的方向看去,瞬时瞌睡没了踪影。 “唉!唉!老五,别睡了!那儿着火了!”他猛拍同僚的胳膊推搡人,一边朝其他守夜的兵将打手势,“去几个人救火!” 边北少雨,动辄沾点火星就易起火,这里的兵将见怪不怪,那火势看着也不大,五六人列了队朝着火处小跑过去。 “好好的怎起了火,大晚上的真麻烦!” “谁知道呢,或许哪家上坟,或许抽旱烟的抖了烟灰,要是能抓到人,通通扔大牢打上几板子就老实了!” “唉,大哥,你听见声儿没有?” “什么声儿?你别疑神疑呃!” 这人话还未说完,忽然颈间一凉,眼中映入个鬼魅般凌空出现的女子,银光一闪,血液急急朝一处汹涌,身躯“砰”地一声沉沉撞在地上。 一息之间,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将死的人身,皆是两眼暴突,鲜血从颈间和口腔中一道淌出来。 郁晚收了剑,从几人中找了个与自己身量相当的上手扒他的军衣和赤甲。穿戴好后,她又捞了一把灰烬往脸上涂抹。 军营前,把守的士兵见着有个黑头灰脸的同僚着急忙慌地往回跑 “不是刚出去?怎的这么快回来?” 郁晚将声音压得和男子一般,还做出被火熏过后的沙哑,她捂住口鼻不停咳嗽,“咳咳不小心被火燎了,脸上烧得厉害,咳大哥让我先回来降降烧。” 她皱着脸咳得更凶,“不多说了,难受得紧,我先去洗把脸。” 把守的人连忙让路,“你快去用水冰一冰。” 郁晚一路捂着下半张脸,佝偻着身子抖一抖,做出一副咳嗽的模样,实际上眼睛溜溜转动着找囚车所在地方。 越过鼾声迭起的军帐,她在马棚看见了四辆用黑布包裹的囚笼,附近站着八个把守的士兵。 她缓了口气,压下微快的心跳,捂着口鼻边咳边走上前,声音哑得跟破风箱一般,急忙朝几人招手,“来来来。” 见她这幅模样,剩下几人都未多想,以为出了大事,一齐聚拢过去。 “发生何事了?” 郁晚不答反问:“咳咳钥匙呢?” “在这儿。”一人掏出来。 “是这么回事儿。”郁晚勾一勾手,微俯下身子将声音压得极低,其他人便也一道弯下身听她讲悄悄话,“刚刚外头发生大事儿了,我跟你们说啊” 她面上神秘兮兮,其他人听得正起劲,忽然就见她手上一挽,快得反应不及她要做什么,眼前一道银光闪过,继而喉间刺痛。 这几人离得近,又全无防备,郁晚一招使出,他们还未看清她黑黢黢的面皮下十四州人的长相,更来不及做出抵抗,便倒在地上汩汩淌血。 郁晚利索地扒了四套赤甲与军衣,将余下的尸首拖拽至原位立起来,长枪深深插进土地里作为支撑,远处看着依然是站岗的姿态。 她从一人身上取出囚车钥匙,一把掀开第一辆囚笼上的黑布,意料之中的,对上一张憔悴的十四州人的面孔,从身量来看当是个武人。 那人瞪大着眼看她,惊撼之余,不确定地溢出些欣喜与感激。 郁晚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手上极快地试钥匙,低声道:“别怕,是自己人。” 他干枯的喉咙滚了滚,喑哑道一句:“多谢。” 囚笼打开,郁晚将军衣和赤甲扔给他,“换上他们的衣服,放一具尸体进来,把黑布盖好。” 她叮嘱完,迅速换到下一辆囚车前,重复同样的动作与话语。 叁个人已放出来,郁晚走到最后一辆囚笼前,忽然心脏一抽,莫名地生出一股尖厉又酸涩的疼痛,她缓一口气,伸手去掀黑布,竟发现自己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黑布一寸一寸掀开,那不过是眨眼间的动作,却在她眼中无限放慢拉长。 囚笼里的景象缓缓显现出来,先是一双修长却怪异瘫软着的腿,再是一双沾着灰尘、骨节分明的手,郁晚眼睫一颤,泪意上涌,黑布接着往上掀起,现出清瘦但宽阔的胸膛,纤长的脖颈,棱角分明的下颌,高挺的鼻梁,最后是清俊的眉眼,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映着远处明黄的火光,眸光粼漾。 闵宵倚靠着囚笼,微微仰脸看着郁晚,薄唇颤着弯出一道轻浅的弧度,眼尾滑落清凌的泪痕。 听见动手的声响,他知晓有人营救,自然觉得欣喜,但当听见来人开口对第一辆囚车中的人说话时,他的血液与呼吸一道凝滞,幻梦降临世间一般让他恍惚,待神智归位,心里那股情绪瞬间变得复杂又暴烈。 他自私地想,宁愿没有人来营救他们,也不要是她。 可她最终还是走到他面前,他只能安静等着与她如此残忍地重逢。 他看着心爱的女子,喉间蕴着千言万语,终了只是压着带颤的声音,轻轻道一句: “郁晚,别哭。” 亡命鸳鸯 郁晚从马棚里取出几只给马匹饮水的木桶递给穿戴好的叁人,“你们把面巾戴上,往北边走,”她指了个方向,“要是门口的士兵问,切记保持镇定,就说有人喊你们去帮忙灭火。等出去后就自己想办法回十四州,如果实在找不到门道,就往东南方向去,那里有走私的黑船,通往十四州的浮海。” 叁人面面相觑,看一眼郁晚,又看一眼闵少使,这岂不是让他们丢下他二人先行逃生,一时无人应承。 “别耽搁时间了!”郁晚面上冷厉,“等他们觉出端倪,我们都要死在这儿!” “好。多谢姑娘,姑娘保重!”最年长的那人朝郁晚行了个礼,又转向闵宵,愧疚地深深一拜,“少使保重,属下不义!” 他说完便领着剩下两人一道往门口去。 郁晚看着叁人走远,转回身在闵宵面前蹲下,视线落在他形状扭曲的两条小腿上,眼里又激起猩红的水意,她颤着手指轻轻覆上去,恨不能将伤他的人碎尸万段。 闵宵靠着囚车半坐,面无血色,额上覆着一层冷汗,浸湿鬓边的碎发。他伸手抚住郁晚的下颏轻轻上抬,拇指细细摩挲她的脸颊,唇边噙着一抹笑,眼里的温柔浓得似要将面前的人沉溺进去。 他轻笑着问:“怎么哭成这幅样子?” 郁晚脸上抹了灰烬,本就一脸黢黑,她方才落了几道泪,现下定是滑稽得很。 她佯作生气地蹙眉瞪他。 闵宵笑意更深,声音很轻,像是撒娇般,“郁晚,你听话,先走好不好?” “不要!”郁晚想都不想,“我绝对不会丢下你!” 闵宵做不到对她发脾气,更不会命令她,他只觉得难过,“但你带着我,你也会走不了。” 郁晚管不了那么多,她只道:“我不可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闵宵垂下极快颤抖的眼睫,遮住眼里的情绪,鼻息带着颤声,平复片刻,他又抬眼看她,笑着道:“好,我听你的话。” 他凝视她一瞬,又道:“可不可以把你的匕首给我防身?若是起冲突,我还能帮一帮你。” 郁晚将匕首递过去。 闵宵握紧手中的刀,抿一抿唇,似是有些难为情,“郁晚,可不可以亲我?” “你方才不是还笑我?” “是我的不是。”闵宵诚恳道歉,脸上的笑淡下来,定定看着她,“我想亲你。” 郁晚抬手用衣袖擦拭唇上的灰,他被她逗笑,“我不嫌。” “这等关头你要是敢嫌我,你这辈子都别再想亲我...唔...” 郁晚话至一半,闵宵突然抬手抚住她的后颈压向自己,倾身过去吻上她的唇。 他吸吻她的唇瓣,又似干渴般急不可待,径直抵开她的齿关,加深这个吻。 他吻得并不久,但很深,分开时还念念不舍地贴她的唇。 他与她额头相抵,低声道:“郁晚,好好活着。” 话音落下之际,刀刃迅疾削过刀鞘,“铮”地一声,锋利的刀尖猛地刺向他激烈砰撞的心脏。 然而刀刃刚触及衣裳,他的手腕便被重力紧紧箍住,动弹不得。 郁晚手上一撇,那匕首顺力掉落。她怒目圆睁,一把扼住闵宵的喉咙,手背青筋暴起,极力克制力道却还是压得手下的喉骨吞咽艰难。 “你想做什么!你想了结你自己,逼我一个人走?闵宵,你是这样想的吗?” 郁晚咄咄逼人,闵宵直面她的怒火,眼睫颤着,泪水顺着眼尾汹涌落下,“郁晚,你带着我走不出去,我不能让你死在这里,你一定要活着...” “你让我眼睁睁看着你死在这里,我一个人潇洒地走,是吗?闵宵,你不怕我痛苦一辈子吗?” 她眼里泪光粼动,却强硬地冷笑,故意刺他:“你要是敢就这么死,我才不会痛苦地活着,我会去找别的好看的男人,要是喜欢得紧,我就和他成亲!这样你也无所谓吗?” 闵宵再笑不出来,可他口中还是喃喃道:“那样也好。” “好个屁!”郁晚没忍住骂出一句粗鄙的话,“你等着,出去了我跟你算今天这笔账!” 闵宵颓丧地看着郁晚,“我的腿骨断了,根本无法站立,更遑论行走。郁晚,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郁晚一边撕扯布条给闵宵缠腿,一边没好气道:“意味着我可能...叫什么来着?...哦,殉情呗!” 闵宵不再说话,腿上传来直钻心扉的剧痛,瞬时逼出他一身汗,他紧紧咬着牙,浑身脉络突起,一声不吭地忍下。 郁晚知道他疼,手上动作麻利,用最短的时间将两条腿缠绑好。 她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又用衣袖给闵宵擦疼出的冷汗,“我背着你闯一闯。” 闵宵抿着唇不应声,也不看她。 郁晚不理会他的抗议,径自用面巾围上他的脸,强横地哼一声,“你不准死。” 她转过身将他托上自己的背,腿一撑站起来,“你帮忙注意周围有没有人,记得埋着脸别让他们看见。” 闵宵轻轻蹭了蹭她的后颈,闷闷“嗯”一声。 郁晚将脚步压得又轻又快,专从火把照不到的暗处走,比进来时绕了些弯路。她估量一番,已经过去半盏茶的时间,门口处未传来打斗动静,料想那叁人应该已经平安出去了。 约莫她真是点儿背,方思及此处,营地里骤然响起急促又浑厚的擂鼓声,在幽寂的夜里震耳欲聋,震彻整片军营。一时间所有军帐中窸窸窣窣炸起铁甲碰撞声和呼呼喝喝的人声。 郁晚身上一滞,立时乱了阵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天公不作美,那叁人竟还是被发现了! “这是战鼓,通常作战时才会擂响,不一定是因为那叁人。”闵宵安抚地拍一拍她的肩,往某个方向一指,“我们先去他们的后厨躲一躲。” 郁晚心里定下几分,“好。”她左右看了看,避着人迅疾提步过去。 如闵宵所言,后厨设在军营的边缘,这处人少,火头军正在帐子里睡得鼾声震天,若非战事紧急,平常不会找上他们。 郁晚将闵宵靠墙放下,用杂物垒出一处遮挡的空间,而后挨着他坐下,手里紧紧攥着匕首,眼睛锐利地盯着后厨入口,胸膛起伏着平缓喘息。 温热的人身靠近,闵宵偏过头轻轻倚着她的肩,与她一道看着那处方向。 外头鼓声震天,人马喧闹,他的心却出奇地平静。如果他们见不到明天,他贪婪地希望这一刻可以久一些。 “闵宵。”郁晚用微弱的气声叫他,声音虚渺如呓语,“如果打不过,我会杀了你。” 闵宵明白她的意思,如若落进敌军手里,他们会生不如死。 “好。”他轻笑着颔首,倚着她的肩抬眼看她,“能和你做亡命鸳鸯也很好。” 郁晚垂眼与他对视,紧绷的面上浅浅牵出一抹笑。 一盏茶过后,外头嘈杂的声响略微平息,集中从操练场上传来。 郁晚竖着耳朵去听,听见了士兵整齐的步伐声,夹杂着马匹踢踏,粗略估来有七八百人,正一齐往营地外的方向去。 她与闵宵对上一眼,不解地蹙眉,这回在集羊镇驻扎的士兵不及一千人,怎的七八成人手连夜出营,抓那叁人需得这般兴师动众?还是如闵宵所说,这鼓声是作战的意思? 闵宵摇一摇头,他也不确定原因,“我们一行遇袭才叁日,按理来说,北方驻军该是先与边北谈判,谈判不成再开战,这鼓声不该是备军与十四州作战;若是那叁人身份被发现,他们知晓我腿脚不便,大抵还留在营中,定会严加搜寻,但目前也未有动作。莫非有其他隐情...” “不论如何,我们都要尽快从此处离开。”郁晚面上凝重地绷着,即使敌军一时未察觉端倪,拖得久了便是迟早的事。 “嗯。” 两人躲了半炷香的时间,外头彻底安静下来,留驻在营地里的军将又重回睡梦中。 郁晚背着闵宵从后厨原路返回,一路顺利地来到营前位置,门口巡视的士兵粗略一数约莫有叁十人。 二人隐在暗处,一时两厢沉默。 他们都清楚,在带着伤患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突破这么多人的防守。 闵宵环着郁晚脖颈的手臂轻轻紧了紧,像是拥抱她一般,“郁晚,你放我下来吧...” 郁晚梗着脖子不理会他。 她重重一咬牙,腾出一只手抽出软剑,腿上一动,刚迈出一步,身后突然响起慌乱又急切的跑动声。 她一旋身又隐回暗处,心里腾腾升起不好的预感。只见那赤甲兵慌神地跑到一顶军帐前,等候不及便在帐门口报备:“将军!俘虏跑了!俘虏跑了!有敌军潜进来杀了我们的人,将那四人劫走了!” 纸包不住火,果然还是被发现了。 一时间,四下巡视的士兵听了声皆是慌张地面面相觑,稍加思索便立时恍然大悟,那前去救火的叁人正是俘虏!竟让他们大摇大摆从眼皮底下出去了! 如预料般,他们知晓闵宵有腿伤走不远,眼下定还藏在营中,几支队伍气势汹汹地往各朝向搜寻,其中一支正朝着他们藏身的地方来。 郁晚叹一口气,死到临头了竟生出几分轻松,她笑着道:“闵宵,这回真要与你做对亡命鸳鸯了。” 第六十章 郁晚将匕首留给闵宵,这回用作防身也好,自我了结也罢,总归除非上天庇佑,他们两人谁也走不了。 软剑泛着冰冷的银光,薄刃凌厉,发出嗜血的颤鸣。郁晚贴墙立着,纷沓的脚步声已在两丈之内,她最后回头看闵宵一眼,对他笑了一笑,而后转过身,面上笑意全敛,眼里泛起猩红。 打头的赤甲兵一转过墙弯,还未来得及刹住腿脚,当头撞上一道夺命的剑影,冷风一过,颈间鲜血喷涌。 闵宵靠墙坐着,偏头看向打斗的方向,两拳攥紧,口中泛起腥甜。 他偶尔能看见郁晚的身影,下一瞬她又跃上去,将近前的士兵逼退,有意不让他暴露在他们面前。多数时候他只听得见她的软剑与赤甲兵的兵器相击时的刺耳削铁声,墙上映着晃动的残影,远处的士兵呼喝着赶来支援。 郁晚不是神仙,她会受伤、会疲累,闵宵咬牙低吼一声,他愤恨自己将她牵扯进来。 他拔出匕首,极力撑起身,锥心刺骨的剧痛自腿上传来,纵然他能忍下这疼痛,他的腿却无法支撑他的身体,晃晃颤颤,一回回坠倒在地上。 闵宵满头瀑汗,趴伏着缓过一息,握紧匕首往前爬。 他清楚自己根本帮不了她,但至少,他不想让她一个人面对那些人,不想安逸地躲在她用性命给他挣来的最后一份庇护里,不想让她方才回头的那一眼,成为她看他的最后一眼。 他什么都做不了,但他可以和她一同赴死。 军营里留驻的兵将乌乌泱泱朝这处涌过来,郁晚手上的软剑快似幻影,身上脸上沾满鲜血,一手腥腻,耳中充斥暴虐的怒吼,入目都是横陈的尸体,杀意冲昏她的头脑,她已无暇顾忌其他,忘却害怕,忘却身后的牵挂,只知道要杀死面前的人。 时间变得模糊,郁晚清晰感知到她越发力不从心,肢体越加迟钝,她快要挡不住了。 余光里映入一道身影,恰如流火中的一抔雪,纯洁又清冽,她顾不及回头,但她知道那是闵宵,过往种种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浮现。 他们的开始当真糟糕,但他们有过一段很美好的回忆,这些年他们总是聚少离多,真遗憾呐。 此时此景,郁晚与闵宵一般想着,真遗憾,倘若能出去... 倘若能活着出去... 约莫是神邸听见了他们心底的祈求,正思及此处,营地门口突然传来纷乱的嘈杂,斗械声、呼喝声、号令声,那源源赶来支援的兵将走到半途又浩浩荡荡地折返。 “来人!突袭!先防守营地!”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朝对付郁晚的这帮士兵施令。 这厢军将面面相觑,间隙里听见了门口两方对战的激烈打斗声,皆明白了当下是个什么情境。领头的一挥手,他们停下对郁晚的攻势,窸窸窣窣奔往营地门口支援。 拥塞的场地豁然一空,郁晚挺身直立在杂乱的尸堆里,眼中狠厉未退,鲜血顺着刀锋下淌,汇集在刀尖,滴入尘土中。她迟缓地转过身,惶惑不解地怔愣,看见闵宵撑手朝她爬行过来,她紧绷的心脏猛地一动,后知后觉地露出欣喜若狂的笑容,两步作一步朝他奔过去。 “闵宵,有人来救我们了!”她口中喘着粗气,眼睛发亮,扶闵宵坐起身。 “郁晚,有没有受伤?”她满身血迹,闵宵的手欲碰又不敢碰。 “没有受伤,不是我的血。” 闵宵闻言放下心来,一把将人揽入怀中紧紧抱住,用力到两臂轻颤,“郁晚...” 郁晚顺势撤力,靠在他怀中缓和,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我没事,你别担心。” 她又问:“是十四州的人吗?来得这么快?” 闵宵给她擦拭脸上的血和灰,摇头道:“不清楚,十四州的人该是没有这么快,但除了自己人,谁会来救我们...” “说的也是。”郁晚放纵自己赖了一会儿才从他怀里起来,“我们接着往门口去,和那些人汇合。” 她将闵宵重新托回背上,背着他往门口方向靠近,停在最后一处能掩身的地方。 遥遥看去,对营地发起袭击的是一群黑衣人,粗略一估有叁四十位,人数远不及留驻的赤甲兵,却个个武艺高强,皆是以一敌五的打法。 郁晚微眯着眼努力辨认,纳闷道:“我怎么觉得有几个人看着像边北人呢...” 那些黑衣人浑身上下包裹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视物,而那露出的眼部轮廓分外深邃,与边北人的相貌特征相近。 闵宵也不清楚情况,“未听闻过边北有潜伏的自己人...” 郁晚观战一会儿,转回头看闵宵,斟酌道:“我去帮他们一把,你在这处藏着,我很快回来。” 闵宵下意识蹙眉,想伸手留住她,唇动了动,低声道:“好...” 郁晚安抚地捏一捏他的手指,弓身从暗处偷潜出去。 赤甲兵死伤惨重,个个怒目红眼,这些黑衣人不知是什么来头,皆是武艺高强得连皮肉都伤不到,还不早不晚踩在大部队离营增援的关头来,是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还是真就这般巧合? 未等他们掰扯清楚,放置粮草的营帐忽然燃起冲天大火,浓烟腾腾,亮堂堂地照亮半边天,眼见是烧得救不回来。 不止如此,那放火的人简直如顽童一般,走到哪处就将哪处的帐子点了,将放火当儿戏,一路从北边烧到营门口。 “救火!快救火!”有人嚷嚷。 “救什么火!命都快没了!先防守!” 两百来人的赤甲兵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内损失过半,剩下的人意识到他们腹背受敌的境地,一时军心动荡、阵脚大乱。 适时,一道威严铿锵的女声高呼:“缴械不杀!” 这声音在嘈杂的打斗声中犹如浑厚的战鼓,直直侵入耳中,震得人心肝晃颤,让大势已去的赤甲兵踌躇不前,手中的长枪忽然就沉重得举不起来。 “缴械不杀!缴械不杀!缴械不杀!” 剩下的黑衣人随她一道高呼,声势堪比排山倒海,瞬时压得赤甲兵直不起腰,浑身震颤。不知是谁手抖得厉害,“哐”地一声长枪落地,一声出,紧接着兵器砸地的嘈杂声响不绝于耳。 “你们干什么!援兵已经在路上了!”领头的将军一脚踹翻身边缴械的人,连挥几刀劈了叁四人,怒吼道:“我看谁敢!这就是降兵的下场!” “将军,我们等不到增援了...” “是啊,撑不住了...” “放什么屁!你们这帮懦夫!养你们一群饭桶作甚!”他两臂一震又挥起刀,怒喝一声朝人劈砍下去,刀刃还未触及人,“嗤”地一声血水喷溅,他两眼暴突,脚下晃了几晃,身躯“咚”地砸到地上。 黑衣女子收回长刀,一双眼睛里蕴着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严,冷厉地扫过面前的赤甲兵,“再说一遍,缴械不杀!” 将领已死,剩余赤甲兵抖如筛糠,两两对上几眼,纷纷扔了长枪,双手高举过头顶,原地蹲下,不做反抗地让人绑上。 战局已定。 “萦娘,这放火的人是谁?”纶尧抹一把汗,呼哧呼哧喘气。 萦娘斜眼瞟他,“你累成这般?” 纶尧一噎,面上露出几分难为情,暗暗压了压气息,“年纪大了嘛,哪能跟二十年前比?”他摇一摇头,“跟你也比不了。” 萦娘不以为然,又接回他之前的话,“放火的人我也不知晓是...” 她话至一半,忽然断了声音,视线落在自暗处出来的两人身上,眉骨微抬。 是她。 郁晚背着闵宵朝门口走来,正要开口道谢,只见那领头的黑衣女子拉下蒙面的布巾,她一看清对方的长相,瞬时瞪圆了眼,到口边的话转了弯。 “萦娘?”她又转动眼睛去看她身边的男子,果不其然是她的丈夫。 “你...你们...”是十四州埋在边北的细作?郁晚想问,但又担心说错话,最终还是未问出口。 “其他人在哪儿?”萦娘问。 郁晚莫名身上一凛,像受长辈问话般一板一眼回答:“另外叁人已经逃出去了,闵...闵少使腿部受伤,眼下只有我二人困在营中,多谢你们相救。” 萦娘闻言压住心底惊诧,不动声色地将郁晚又打量一遍,这女子竟然凭一己之力将另外叁人救了出去! “萦娘,姑娘,眼下需先撤离,若是增援的人赶来就麻烦了。”纶尧上前查看了闵宵的腿伤,“闵少使的腿需尽快接骨,我来背吧。” 郁晚没有立即答应,微微朝闵宵偏过头,他在她耳边轻轻“嗯”一声,又朝纶尧道:“多谢。” 纶尧从郁晚背上接过人,萦娘的视线若有所思地在两人身上转了转。 其余黑衣人善后,考虑到闵宵有伤在身,萦娘和纶尧提出带他先行撤离。 步行了六七里路,终于到了栓马的地方,纶尧将闵宵放进板车斗里,用棉花给他身下铺垫软和,坐上前辕和萦娘一道赶车。 郁晚将闵宵的头放到自己腿上枕着,细细擦拭他汗津津的脸,这一路颠簸他已疼得面色惨白,却一直一声未吭地忍着。 他满脸倦色,她轻轻盖上他的眼睛,手下的睫毛顺从地合上,等她掀开手,他又固执地睁开眼看她,眼里蕴着湿漉漉的水意。 郁晚无奈地叹气,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声道:“睡一会儿。” “睡不着。”疼得太厉害。他唇边抿出一抹浅笑,无声做出口型:“想看你。” 一切像幻梦一般光怪陆离,他竟然在边北遇见郁晚。午夜梦回时他曾想过,若有一天他想她想得发狂,便踏遍十四州的山河,穷尽一生去找她;可任凭他如何设想,却从未想过郁晚会来到边北,像神女下凡一般将他从炼狱中解救出来。他不敢睡,担心梦会醒。 郁晚抚着他的脸,心脏因为他的话而加快跳动。她朝车前方看了一眼,夜色幽暗,夫妻两人依偎在一起碎碎说着话,并未留意到他们。 她迅速俯下脸在他唇上印下一吻,轻声道:“我也好想你。” 接骨 天边泛起鱼肚白,还未见日头,橙黄的朝晖已从山巅铺漫开来,似水晕开的彩墨,袅袅绕绕,依次轻浅。 郁晚借着朦胧的天光左右顾盼,越看越觉得眼熟。 这处她来过的,青竹村。 一想起那难缠的女子便觉得头疼,她扯了扯面巾遮住半张脸,暗自祈祷可别碰上人。 “怎么了?”闵宵见她遮掩,担忧地问。 郁晚安抚地摇一摇头,“没什么大事,只是先前在此处与人有过一些...” 声音戛然中断,她怔愣地看着那扇木门应马蹄声而开,门里走出个女子。 她脑中立时开始一抽一抽地疼,萦娘竟与她有牵连!眼下她还未认出自己,待知晓自己是她那日追杀出十里地的人,也不知会作何反应。她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如何得罪她了?! 郁晚咽了咽喉咙,苦涩地将话补充完整:“过节。” “阿娘,阿爹,快请进。”女子牵过马,探头看了看车斗里的人,“只有两位吗?” 郁晚偏头躲她的视线,一双眼珠险些瞪出来,这女子竟然是萦娘夫妻二人的女儿! “眼下只有两位。”纶尧接过话,背着闵宵往屋里去,“绿曲,闵少使需接骨,劳烦你去准备些热水。” 绿曲应下,眼睛拐着弯地往郁晚身上瞧,方才只看过她一眼便觉分外熟悉,她又有意遮掩,实在形迹可疑。 “另一位是...?”绿曲直接问。 萦娘侧身让出一条道,她也还不知郁晚的名姓。 两道审视的目光落在身上如有实质,郁晚头皮发麻,僵着手指扯下面巾,咧出个干巴巴的笑,“绿曲姑娘,我叫郁晚。” 绿曲的脸色瞬间转阴,秀眉微蹙,冷声道:“是你?” 郁晚讷讷点头:“是我。” 萦娘在两人之间来回转着视线,见氛围僵冷便出面打圆场,“若有误会晚些时候再解释清楚,现下给闵少使治伤要紧。” 绿曲知晓轻重缓急,给郁晚引路进门。 闵宵被安置在一方矮榻上,纶尧解开缠绑的布条,卷起他的裤腿露出断骨的位置。 郁晚瞬时呼吸滞住,心脏密密麻麻生疼。 闵宵的小腿形态怪异,一截骨头扭曲地包裹在血肉里,尖部将肌肤顶出凸包,似是恨不能破开表皮钻出来。两条腿同时受这般重的伤,怎么看都是有人故意对他下狠手。 郁晚颌骨紧绷,眼睛干涩泛红,指尖深深陷进掌心里。 闵宵脸色苍白如纸,里衣被冷汗浸湿,他安静地躺在那里,半阖着眼看向郁晚,憔悴又虚弱,手指动了动却无法触及她,只能用口型无声说:“别担心。” “我需给闵少使褪下衣裳,你们...”纶尧目光落在叁位女子身上,意思再明显不过。 萦娘和绿曲利落转身出去,郁晚一脸欲言又止,脚上磨磨蹭蹭,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转身。 刚走出两步,身后又传来纶尧的声音。 “郁姑娘,劳烦你留下帮忙。” 郁晚眼里一亮,对上纶尧揶揄的视线,大方地笑了笑,回到榻边热切地问:“您需要我做什么?” “接骨极痛,你要按住他,能行吗?”郁晚会武,他不担心她按不住,但担心她承受不了看喜欢的人那般痛苦。 郁晚和闵宵对上一眼,正色道:“能行。” 纶尧放心地点点头,绑起衣袖净手,视线朝闵宵一点,“你给他将衣裳脱了。” 虽不合时宜,郁晚和闵宵脸上都显出几分尴尬,他们虽给对方脱过许多回衣裳,当着另一人的面还是头一回。也不知是边北民风奔放,还是纶尧将他们两人的关系看透,全然没有避男女之嫌。 郁晚未作扭捏,上手解闵宵的衣带。 待身体敞露出来,这才发现他身上还有几道青紫的瘀伤,郁晚收敛了心猿意马,用被褥将他裹住保暖,心底戾气隐隐高涨。 闵宵按住她的手,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指,唇线抿出一弯浅笑。 纶尧递过来一方迭好的绢帕,“给他咬着。” 闵宵张口咬住,视线从郁晚移向纶尧,他已将手擦干,带着水汽的温热手掌覆上他的腿骨。他又移开视线,虚虚垂着未再看人,胸膛的高低起伏变得明显,喉骨紧张地滚了又滚,身上筋骨渐趋僵硬。 郁晚见状倾过身扣住他两只手掌,未察觉自己声音里也带着颤,“闭上眼睛别看,疼就抓紧我的手。” 闵宵重重点头,却压不住呼吸越发粗沉。 纶尧提声示意,“我开始了。” 话音落下,闵宵阖上眼睛,房中沉寂一息,“咔”地一声骨骼轻响,腿上倏然传来锥心刺骨的剧痛,好似针锥铁凿,一瞬间侵透四肢百骸,钻心的凉意顺着脊骨攀爬,直直冲入颅脑,恨不能撑裂头骨。 “嗯——!”闵宵口中溢出一声声痛苦的呻吟,浑身绷至极紧,脉络暴突,血红色从脖颈漫上脸庞。 郁晚紧紧攥住他的手,压住他不受控制、用力挣扎的四肢和躯干,口中不停叫他的名字。 “闵宵,闵宵...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诚然她说这话就像唬小孩的骗子,断了两条腿骨,华佗在世也无法立即接上,闵宵煎熬了半个多时辰,到后来已疼得麻木,耗尽了力气,恍惚地瘫软在榻上,冷汗将身下的被褥浸湿一片。 他半阖着眼,似是疼得失了神智,视线没有焦点,一瞬不瞬地落在郁晚脸上,口中的绢帕松落,他只能发出气声。 “郁晚...别离开我,别再离开我...” 郁晚忍下泪意,连连点头,“我不离开,我们以后都不分开。” 纶尧见两位年轻人互诉衷肠也颇觉动容,但还是不得不出声打扰,“骨头接好了。郁姑娘,劳烦你协助给闵少使更衣。” 他出去片刻,和萦娘一道端着汤药回来。 郁晚给闵宵喂药,几双眼睛落在他身上,一时无人说话,只听得见瓷勺磕碰的脆响和舀起汤药的微弱水声。 闵宵已经十分疲惫,但喝了药他没有立刻阖眼休息,一敛面对郁晚时的依赖和柔情,仿佛又变回那位威严肃正的明镜司少使。 “两位,是有什么话要说吗?”他平和地看着萦娘夫妇。 萦娘颔首,“闵少使,你们怎么会落进边北军队手里?” 闵宵没有立时接话,目含审视,分明是让对方先交代身份。 萦娘坦诚:“昨晚那些人...效忠于束绪殿下,也就是边北王束渊的幺妹。营地的驻军撤了七八百,是因为束绪殿下公然造反,大肆突袭集羊镇的隔壁县,他们不得不赶去支援,给营救你们制造了时机。束渊忌惮束绪数十年,但此前谋逆一事从未置于明面来做,他不能奈她如何;此回束渊将你们几人绑来边北,便是逼着十四州开战,她不得不站出来阻止这场战争。” 郁晚听得咂舌,萦娘夫妻二人看着与普通人家无异,竟然与边北的王室有牵连。 “自束渊上位,边北奴隶人数逐年大幅增加,他不为百姓谋福祉,且穷兵赎武,实非仁君。二十年前那一战是他一手造成,如今又要挑起战争,大抵只有束绪即位,边北与十四州才得安宁。” 郁晚点头应和,“二十多年前那批走私进十四州的火药,并非边北的烟火商私造私卖,是被束渊逼迫所致,最后事发,还做了他的替罪羊。” 闵宵惊讶看她,那烟火商竟和郁家镖局一般遭遇。 “誉亲王与边北王有勾结。”她肯定道。 萦娘审视的目光落在郁晚身上,她坦荡受着,并未主动道明自己的身份,毕竟对方也没有全然坦白。 “有人故意引我们进入边北军的圈套。”萦娘透露了底细,闵宵便回答她一开始的问题,“战事在即,我奉命来边北监军,在查勘边境防御状况时,引路的人将我们带去了有边北军埋伏的地方。” 郁晚瞪圆了眼,“有人故意报复?!”除了誉亲王还能是谁。 “不止如此。”闵宵与萦娘对上视线,自古发动战争的君王多受诟病,边北王想让十四州率先侵略,他们做被迫自保的那一方。闵宵被选中作为导火索,确实是因他先前得罪了人,但即使不是他,也会是别人。 “符松蒙呢?他不是跟着你?” 郁晚面对着闵宵,故而未发现她的话一出口,背后的人眼眸一颤,瞳孔微缩,目光深沉地看向她。 闵宵看在眼里,未做惊讶,实话实说:“他不被允许入伍,那日去的地方是边防要地,他不能随行。” 背后的目光陡然黯淡。 “原是如此。”郁晚嗫嚅道,见背后没了声响,转过身问:“萦娘,您还有话要问吗?” 她看出萦娘神情有异,不明所以却未多问。 萦娘微垂着眼眸,“暂无再多了,闵少使好生休养,束绪殿下会想办法尽快将你送回十四州。”她缓了缓,抬眼看向郁晚:“郁姑娘,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郁晚看向闵宵征求意见,见他点头示意无需陪伴,便道:“自然方便。” 萦娘 郁晚坐在廊下看纶尧在院墙边煎药,绿曲挎着一只竹篮从后厨出来,作上街采集的农家女装扮,一见着她目光便变得如针般凌厉,“你那日偷潜入宅子里做什么?看见了什么?” 郁晚心虚地错着手指,萦娘既然是束绪的人,绿曲自然也是站在边北王的对立面,谋反的人是何下场,她在宿孜城没少见,她那日的所作所为定没少让绿曲担惊受怕。 得罪了人还有求于人,郁晚愧疚又歉然地道:“我来见因淮老先生,问一问那尊雕成观音像的鸽血红玉石之事,见家中无人便擅自翻墙进来,此事是我不对,但我没有看见不该看的。” 绿曲眉骨高抬,“你竟然知道那尊观音像?你从何处得知?” “那尊观音像走私到十四州,机缘巧合下见过。” 绿曲冷笑一声,“果真送去十四州了。”她又诧异更甚,“你从十四州来的?” 郁晚老实颔首,“此事说来话长。” 萦娘从房中出来,安抚地拍一拍绿曲的肩,“宽心,郁姑娘不是他们的人。” 绿曲见萦娘作下定论便松了一口气,这几日的提心吊胆终归落地,她没再追究郁晚的冒犯,招呼一声径自出门。 萦娘看一眼背对着他们在墙边煎药的纶尧,理一理衣袖,在郁晚对面落座。 郁晚不动声色地打量她,虽一身常见的粗布衣裳,举手投足间却带着礼制严明的高门大门规训出来的风范和气度。 长着十四州人的相貌,却能得边北王室的信任,萦娘到底是何身份... “郁晚姑娘。”还未等郁晚细究,萦娘开口打断她的思绪,“第一回见面时,我便有些话想问你。” 不知是不是错觉,郁晚好似看见萦娘的眼角泛起一丝水光,又被眨眼压下去。她正襟危坐,“您问。” 萦娘唇边牵起一抹浅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反带着几分苦涩,“我本想问问你十四州符家的境况,但看你年纪尚轻,该当并不清楚,未想到你竟然认识...符松蒙。” 郁晚眼皮猛地一跳,心底的猜想强烈得呼之欲出,她不自觉提了声音,“您和他...?” “我名为符松萦。” 这名字与符松蒙一般地从松从草,郁晚瞪着眼,“您是他姐姐?” 符松萦轻轻颔首,眼泪不可抑制地涌满眼眶,她极力压着不掉落,“我未想到...他还活着。” 郁晚早年在牢狱里将符松蒙的家底听得七七八八,符家主骨叛国,若不是祖辈军功累累,外加他那时年纪尚小,怎的都该逃不过株连九族的死罪。 她想帮符松萦擦泪又不太敢,只连连点头,“他还活着,身体康健,武艺高强,他的符家刀法很是厉害。” 说到此处,她忽然想起那日与绿曲交手时惊觉她使的打法与符松蒙的一般,未想到他们竟有这等关联。但转念一想,她那日问了她与符松蒙和十四州符家的关系,她却好似全然不知晓,莫非萦娘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符松萦看出她的猜测,颔首道:“纶尧和绿曲不知道我的身份。我方才听你说誉亲王与束渊有勾结?” 郁晚攥紧了手,咬牙切齿道:“是,您或许听闻过二十多年前廊州郁家灭门一事。誉亲王走私火药意图谋反,但半道被发觉,那时我家风头正盛,他本就心怀忌惮,将那事诬陷到郁家头上,既推了罪责,又除去威胁,一石二鸟。” “你来边北是为了找出他的罪证?” “是,我想还郁家一个清白。” 符松萦怜惜地看着她,轻轻别过她耳边的碎发,“你父母在天有灵,会保佑他们的女儿,也会以你为傲,你很了不得。” 郁晚一怔,萦娘好像一位温柔慈爱的长姐,忽然心里酸涩又柔软,眼里有些热。 “怎么了?”符松萦温声问。 郁晚瓮声瓮气地哼哼,“有几分羡慕符松蒙罢了。” “羡慕什么?”她温柔笑开。 “有姐姐,有家人。” 符松萦笑意收敛,认真道:“若你不介意,可将我们姐弟作为家人,如此你便有了姐姐与哥哥。这些年来,我与他生死两不知,都以为这世上没有亲人了。” 郁晚悄悄看她,喉间发紧,热意从颈间上漫。家人...师父去世后,便只有闵宵给过她家人的感觉了。 符松萦见她脸颊微红,颇觉好笑,主动握住她的手,“若是我与他还能团聚,往后我们便是姐弟妹叁人。” “好...好啊。”郁晚支支吾吾,她又小心翼翼地问:“当年的战事...” 符松萦沉默片刻,视线虚渺地落在木门上,思绪拉回十八年前。 “元兴七年六月初八那日,天幕阴沉,暴雨将至。父亲与母亲在边线驱赶越境的边北军,不料中了埋伏,我得了消息率兵前去支援。原本那一战我们顺利将边北军击退,回程时却发现被断了退路。边境多峡谷,靠吊桥通行,那一日却十四道吊桥齐断。”萦娘双目通红,她缓了一息,接着道:“他们初始不过抛了道诱饵,早有数倍的边北军埋伏在边线,知晓我们没了退路,开始大肆反扑...六千符家军一齐丧命。我重伤坠入崖底,那日下了暴雨,被水流冲至下游,纶尧彼时是个游医,他救了我一命。后来我得知就在符家兵败不久,十四州连失叁城。” 郁晚听得目瞪口呆,只觉不寒而栗。在境内被断了退路,只能是“自己人”做的。那可是六千条人命...她原本觉得江湖混乱,杀人害命之事难以杜绝;但于誉亲王这等争权夺利的贵胄而言,人命当真如蝼蚁般轻贱,他一挥动手中的刀,屠杀的可是数千人的性命! “这些年我留在边北,既是知晓回不去,也是因为我与你一般,想要找出与十四州勾结的人及其罪证。此前我虽没有实证指控誉亲王,但你说是他,我并不怀疑。安国公府的俢筠世子曾指认过他谋反,却落得身陷囹圄的下场。安国公府与符家一般,都是护国卫民的武将世家,冯家和符家挡了誉亲王谋反的路,他自是要清扫我们这些阻碍。” 郁晚唇上有些麻木,“那可有找到他的罪证?” 符松萦轻轻摇头,“暂未,但...快了。” 郁晚没反应过来,她又解释:“束绪反了。” 新君上位,追究束渊的罪过,自然能审问出他与誉亲王勾结的过往。这法子虽曲折,但誉亲王一手遮天,事情又久远,再没有更有力的实证了。 郁晚恍然,难怪萦娘会和束绪有牵连。 “束渊为君不仁,不得民心,束绪虽早有反意,但这回仓促行事,是因必须救下闵少使一行。一旦他们出了事,这场仗是无论如何拦不下来了。另外叁人我也已经派人去找,等闵少使腿伤好一些,需尽快将他们送回去。” 郁晚会意,“我明白。” 墙角处的人身动了动,纶尧拍拍手站起身,抻了抻僵麻的胳膊。 符松萦往那处看了一眼,对郁晚道:“你我两家的冤屈必定能重见天日。多谢你告诉我松蒙的消息。”她意有所指地笑一笑,“去看一看闵少使吧。” 郁晚知道他们都看穿她与闵宵的关系,未觉羞涩,大方应一声,转身回屋里。 符松萦撑手倚坐,看着纶尧笑盈盈地向她走来。 “话说完了?”他笑着问。 “嗯,说完了。” 纶尧在她身边坐下,留了一掌的距离,沉吟片刻,试探地开口问:“家里还好吗?” 符松萦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们说了什么?” “猜的嘛,我这么聪颖。”他得意哼哼两声,笑意淡下来,目光深沉,“原来你姓符,符松萦,真好听。按你们十四州的叫法,我是不是能叫你...松萦?” 符松萦斜眼瞟他,“实话来说,能这么叫我的人并不多。” 纶尧笑嘻嘻道:“叫‘符将军’的比较多吧?” 她轻轻抬眉。 “猜的。”纶尧知道她在想什么,“我捡到你的时候,你穿的是作战的铠甲,看着很是气派。况且,你那时一睁眼就对我动武,顶着一身伤打得我还不了手,普通人哪里能做得到嘛,肯定是位厉害的将军喽!” 方才与郁晚说那些话勾起沉重的回忆,符松萦知晓他是故意说些讨巧话逗她欢心。 她长舒一口气,发自内心地欢喜笑着:“我弟弟还活着,陛下留了他一命。” “那再好不过了。”纶尧看着她笑,忽然没头没尾地叫一声:“松萦...” “嗯?” “叫一叫你。往后...叫你名字的机会不多了。”他勉力保持笑容,可唇角实在沉得厉害,再提不起来。 他干脆放弃勉强自己,笑意骤然消退,两眼漫上浅红与水光。“松萦,你别看我这幅样子,你能回家,我真心为你高兴。” 符松萦抿唇看他,“那你哭什么?” 纶尧抹了一把脸,怔怔看着掌心的水光,喃喃道:“因为你要离开我了...快二十年,我该知足,但我控制不了,怎么办?”他对上符松萦淡然的眼睛,泪水淌得更多,“一把年纪还这样,你是不是觉得我太不沉稳?”他自顾自地摇头,“我这辈子大抵是改不了了,至少在你面前改不了。” 符松萦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轻笑出声,“你当时救了我可是后悔极了,假扮夫妻之事也是我逼迫你,整日骂我以怨报德,怎么现在转变心意了?” 纶尧大方承认,“我对你日久生情啊。” 他放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朝符松萦挪近,“松萦,能不能牵一会儿手?” 符松萦视线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故意揶揄:“什么都做过了,还问能不能牵手?” “那我不问了。你给我牵一会儿。”他面上做出强横的表情,挤进她的指缝紧紧扣住,顺势埋进她的肩窝,无声的泪水浸透衣裳。 符松萦叹一声,指尖挠一挠他的掌心,“你愿意随我去十四州吗?” 肩上的人一僵,猛地点头,“我愿意!”纶尧难以置信,“松萦,你竟然愿意带我回去...” 十四州的将军和边北人结亲必定饱受诟病。 符松萦轻轻“嗯”一声,“但大抵无法给一个名分。” “那有什么重要。”纶尧毫不在意,“只要还能在你身边就好...”他忽然停顿,半晌,又低声道:“...你的身边,能不能只有我一个?” 符松萦纳罕地瞪他,“你想些什么乱七八糟?” 丙子 闵宵昏睡中开始发热,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拎出来一般潮湿,郁晚守在床边给他擦洗了许多回,直到天黑才趋于好转。 他昏昏沉沉睁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人看了许久,半晌才沙哑着声音开口:“郁晚...我是不是做梦...?” 郁晚握住他的手,用脸颊蹭他的手背,“你不是做梦,你是烧糊涂了。”她又问:“是不是还难受得厉害?” 闵宵阖了阖眼感受一会儿,“好受些了。” 郁晚放下心来,“你想接着睡觉,还是做些别的?” “我想和你说话。” “好。”郁晚将油灯端近一些,将两人的面孔照得亮堂堂,笑着问:“你想说什么?” 闵宵看着她却又不说话,唇抿成线微微下拉,面颊因为高热而蒸出潮湿的浅红,湿漉漉的眼睛蕴着幽怨。 郁晚摸不着头脑,“怎么忽然不高兴了?” 闵宵垂下眼,“我都这幅样子了,你就不能主动说吗?” “说什么?” “说你爱我,说你不能没有我,说你想永远和我在一起。”闵宵不满地蹙起眉,郁晚当真不解风情,说情话还要他手把手教。但很快他又妥协,闷声道:“我想听。” 郁晚面色复杂,一时未开口。 “没错。”闵宵缓缓叹一声,苦涩地笑,“这些话其实是我想对你说的。郁晚,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他牵过郁晚的手贴上自己的脸,湿润的眼尾轻蹭她的拇指,“遇袭后的这些天,我一直在后悔一件后悔过无数次的事——我后悔五年前不该和你吵架。我忍不住想,如果注定要死在二十叁岁,我希望这五年都是和你一起度过。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短,短到我不甘心、不忍心、也舍不得死。郁晚,我们曾经说过要相伴一生,这话现在还作数吗?” 湿热的水意沾湿掌心的纹路,郁晚轻轻吸了吸鼻子,“当然作数。” 闵宵含着泪笑开,干燥的唇轻轻贴了贴她的手心,“往后你想做什么,我不会拦着你,但你也不要再将我推开。” 郁晚郑重点头,“等誉亲王落马、郁家沉冤得雪,这二十多年来的心结便算抚平,往后我也该重新做打算。” “你想做什么?” 郁晚沉吟片刻,故意卖关子,“还未着手开始呢,以后告诉你。” 两人又天南海北地说了许多话,夜色渐深,正当睡意昏沉的时候,屋外的木门忽然“吱呀”一声轻响。 郁晚倏然眼神清明,竖着耳朵去听,那脚步声是绿曲的,正匆匆朝萦娘夫妇的住房去。 她松下一口气,想起白日与萦娘的谈话,喃喃道:“既然萦娘是符家人,绿曲应当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闵宵颔首,“符家出事距今不到二十年。”而绿曲看起来已有二十岁。 “现下也不知是个什么状况,在集羊镇丢了人,边北王往怕是要将这镇子的地皮都翻起一层。” 话至此处,绿曲的脚步声又仓皇往门外去,郁晚纳罕地开门去看,只看到将将关上的院门。 符松萦站在廊下看着她离开,眉间深深蹙着,面带焦色,郁晚出声问:“萦娘,可是出事儿了?” “束渊下令让夫揭氏率兵十万陈于边线。”符松萦的声音里仿若浸着寒冰。 郁晚大惊,“这不是铁了心逼十四州开战?”本就是战火一触即燃的关头,在跨一脚就能越界的地方突然布上十万兵马,这是何等嚣张的挑衅! 本以为将人质解救出来就能暂缓两地战事,谁承想这束渊当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好战到这等地步! 她虽不涉朝政,但现下的境况她也清楚,“须让夫揭氏撤兵才行。” 土匪抢地盘且会为了争一口气而大打出手,何况是一国之君,十四州并不势弱,一再忍让只会有损国威。 “夫揭氏只听王印行事,如今束渊为王,他自然听从他的号令,除非...”符松萦面上愁绪更浓,“除非我们能拿到王印。但此事颇为曲折,一言难尽。” 她见郁晚干着急,递来安抚的眼神,“夜深了,早些歇息吧,这些事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 边北少雨,眼下正值春日,难得落下几滴甘露。 纶尧给闵宵做了一辆轮椅,郁晚推着他在门口吹风,看屋檐下的雨帘如断线的白玉珠淅沥坠落。 郁晚给他理了理腿上的薄毯,“下雨天腿疼吗?” 闵宵牵过她的手仰脸看她,“不疼。” 郁晚依偎着他坐下来,怔怔看着面前的雨景,心脏像是被浸泡在雨水中般憋闷。 她叹了一声又一声。 “怎么了?”闵宵捏一捏她的手指。 郁晚知晓闵宵比自己焦虑更甚,只不过还分出心思在意她的情绪。 她闷声喃喃:“这几日萦娘和纶尧昼伏夜出,脸色一日比一日差,外头的境况怕是不妙。” 闵宵“嗯”一声,目光落在阴沉潮湿的天幕上,“一旦开战必定流血漂橹,边北与十四州积怨愈深,不知何年才有复通往来那日...” “...” 一时无人说话,绵密的雨声听得人生出恍惚之感,后知后觉出有马车行路的辘辘之声朝宅子过来。 马车在宅门前停下,雨水落在车顶砸得噼里啪啦响,有人下了车,冒雨大步跑到屋檐下,将积水踩得飞溅。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门缝里探出个脑袋,竟是七八日未见的绿曲,她一边抹着额上的雨水一边朝郁晚招手,“晚娘,叫一下阿爹和阿娘,让他们帮忙接人。” 符松萦听了郁晚的话,眼里一亮,叫上纶尧一道带着伞出去。 不多时,叁人搀扶着一位年过古稀的老先生进门来,他是纯粹的边北人长相,头发已近乎全白,皮肤干皱地覆在深邃的轮廓上,身骨孱弱,被人扶着颤颤巍巍地迈步。 短短一段距离花了好些时间才走到檐下,符松萦向他介绍了郁晚和闵宵,又向他们二人介绍这位老先生,如郁晚猜想的那般,她说:“这位是因淮老先生,绿曲的师父。” 看来那首饰铺老板所言并非全然虚话,这处地方不是因淮老先生的宅子,但他的爱徒在此,故而能在此处见到他本人。 郁晚与闵宵拱手行礼。 因淮老先生虽是边北人,但周身带着常在十四州人身上可见的儒雅气度,为人谦和,周到地向他们两个小辈回了礼。 料想是事态紧急,他未多做歇息与寒暄,径自随绿曲进了郁晚之前闯进去的那间屋子。 郁晚看着他匆忙的背影,心底恍然,惊诧道:“这是要...伪造王印?” 因淮老先生是边北无出其右的玉雕高手,在这等紧要关头,顾不及他身体抱恙将人请来,定是走投无路、不得已为之。 符松萦眸色黯淡,未作否认,“只能一试了。” 整整叁日,因淮老先生闭门未出,郁晚推闵宵出门透气时时常能听见屋子里敲凿玉器的脆响,从声音足以判断操作的人手法老练,技艺精巧。 她隐隐觉得奇怪,连因淮老先生这等玉雕高手也造不出假吗? 闵宵目光凝在那处,淡声道:“我想进去看看。” 那门大敞着,除了绿曲,符松萦和纶尧也都在里头,当算不得打扰,若是不妥,及时退出便是。 “好。”郁晚推着轮椅过去。 他们未走到最里间,和符松萦、纶尧一般在门口侯着。郁晚探着头往里看,因淮老先生手里握着一柄精巧的刻刀,手下是一块青玉,他正细细刻划线条,青白的粉末沾满枯瘦的双手。他面上绷着,显出愁苦焦急之色,绿曲给他擦了数回要淌进眼里的汗。 这王印这般难雕?郁晚不懂玉雕,在她看来只要知晓王印的样式,选用合适的玉器材料,配以雕刻的人精妙的手法,当是足以做出以假乱真的物件。 只不过她想不明白用这法子的动机,假的终归是假的,只要束渊那处能拿出真的,这谎言便不攻自破,如何糊弄夫揭氏退兵? 她疑惑得厉害,便直接问了出来。 符松萦面色寡淡,沉声道:“王印丢了。” 她无奈地叹一声,“现下,束渊拿不出王印,束绪也拿不出,夫揭氏自然是听从君王号令。这几日边线已有过小幅摩擦,多等一日便可能来不及阻止这场大战。” 郁晚怔愣一瞬,待反应过来她的话,猛地高抬眉骨,心脏一滞,又突然加快砰撞,震得耳中嗡嗡作响,越来越快... “当初绿曲随因淮老先生奉命入宫雕制玉器,费尽心思将王印盗出来,为了稳妥,王印被一分为二,我们手头只有一半的王印,另一半...不知去向。原本我们与人约定好于四月初一交付,可那日闵少使一行路过集羊镇,交付的客栈被严加把守,我们临时转而去组织营救。那一日错开,一直到如今再未有时机接洽。眼下十万火急,只得请了因淮老先生来帮忙复原残缺的另一半王印,这要比重新雕刻一整枚难得多...” 符松萦话音落下,忽然发现郁晚面上神情收敛得极为严肃,唇紧抿着,对她的话未做回应,一言不发地转头出了门。 不多时,她迈着疾步回来,在她面前站定,朝她直直伸出手臂,指尖攥得发白。 符松萦不明所以,心下正无头绪,只见那只手倏然摊开,掌心躺着一枚残缺的青玉符。 郁晚定定看着她,一字一顿道:“丙子。” 回家 自边北南下,跨过边线入境十四州,半月之中天地两异,风云诡谲,恰如飘摇动荡的边北朝堂,今日高居庙堂的人来日便锒铛入狱,史书揭开新篇,万民跪颂新主。 宽敞奢华的马车前檐挂着边北王室的图腾,车外威风赫赫的赤甲骑兵列队相送,军旗猎猎,刀甲铮铮,马蹄踩得松软的沙土窸窣作响,留下坑洼的踪迹。 符松萦挑指掀开车幔,静静看着窗外匆匆退却的苍幽远山,无际的黄沙地渐趋覆上绿茵,矮木变换为高林,八月的风里蒸腾着热意,拂过她挽成新样式的乌发,熏红她的眼角。 将近二十年,阔别久矣。 纶尧覆上她的手,轻轻拍了拍,递过来一条遮面的纱巾。 符松萦会意接过,在与誉亲王针锋相对之前,她需暂时隐瞒自己的身份。 车帘掀开,闵宵在前下车,其余人随行其后。 城门前兵马开道,数十位官员翘首以盼,以安国公府麾下驻城将军冯遥信与明镜司副掌使刘彧为首,浩浩荡荡上前相迎。 “恭迎少使平安归来。”冯遥信与刘彧行礼。 “多谢两位大人。”闵宵朝两人还礼,又朝他们身后的人一拜,“多谢诸位。” 视线囫囵扫过,停留在一张硬朗的脸上。 符松蒙与明镜司武侍一道站在刘彧身后,目光凝在闵宵右后方一人身上,往常阴郁冷漠的脸罕见地外露出强烈的情绪,双目泛红,隐隐闪着水光,两臂紧紧抱着怀中的玄铁刀,用力到肌腱鼓起。 符松萦用纱巾包裹了头发和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眉眼,现下已泪盈于眶,隔着人群与之遥遥相望。 久别再逢,他们的相貌都变了许多,留下岁月风霜,却还是一眼便能认出至亲的人。 近二十年的分离,鲜衣怒马的少年郎蹉跎岁月,意气风发的女将军泯其锋芒,如何不遗憾?如何不憎恨? 但只是看上一眼,知晓血脉相连的亲人还活在世上,有生之年得以相见,一切的苦难好似都能释怀。 符松蒙浑身都在轻颤,腿脚一动,作势要拨开人群冲过来,符松萦微微摇首,他便听话地克制住自己,只唇上轻动,以口型唤她:“姐姐。” 纶尧站在符松萦身侧,看一看那与萦娘眉目相似的青年,再看一看泪眼朦胧的心爱女子,手指动了动,却还是忍住没有给她擦泪,这般情境,他不该打扰姐弟二人无声叙旧。 闵宵偏头与郁晚对上一眼,彼此眼中皆是感慨万千。 冯遥信将闵宵一行人接入将军府暂住,白日处理完北府驻军一应事务,晚间设了私宴,给闵宵接风洗尘。 上座的官员相谈甚欢,下座的人便悠闲地享用珍馐。 郁晚贪杯,开席不多时便半壶酒下肚,她餍足地抿一抿唇,酣畅地喟叹一声,一抬眼,正对上闵宵不动声色朝她看来的视线。 他本该顾忌失礼不能久看,却怎的都挪不开眼,唇角翘出一抹微不可察的弯弧,时不时正经地应和一声旁人的话。 郁晚兴致正浓,心里满当当的有些癫狂,忽然就起了坏心,撑手对着闵宵甜笑,唇上动了动,对他说了一句话:“...” 闵宵自然听不见她的声音,但他看懂了口型,瞬时瞳孔一颤,慌忙转过脸去,耳尖泛起诡异的薄红。 她说:今晚来我房中。 他们这段时日每晚同住,符松萦和纶尧见怪不怪,但因他有伤在身,一直循规蹈矩。方才郁晚那短短一句话让他心跳骤然加快,脑中控制不住地浮出些画面,身上开始生热和躁动。 他再不敢看她,总觉郁晚像勾心摄魂的妖魅,让他心神动荡,竟然做出当着同僚的面和她调情的举动。 闵宵勉力端出肃正的姿态,可不知不觉的,他的眼睛又往她身上去。这回她没再看他,径自惬意地喝酒,偶尔与旁边的人搭话,笑笑呵呵的很是自在,他看着看着,面上也跟着露出笑意。 符松萦坐于左手下位,纶尧给她斟酒夹菜,口中碎碎说着话,他不经意地一抬头,发现符松蒙正冷冷看着他,也不知看了多久,那不善的眼神让他身上一凛,手上动作僵住。 “怎么了?”符松萦察觉,顺着他的视线看到面色冷淡的符松蒙,再看如坐针毡的纶尧,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扬唇明朗笑出来。 “松萦,你弟弟好像不喜欢我。”纶尧在桌下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一边觑符松蒙的脸色,一边装作若无其事,“怎么办啊?他是不是觉得我配不上你,我该如何讨他欢心?” “你讨他欢心做什么?他又不能做我的主,你讨我欢心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我还是希望你的家人能接纳我...” 见纶尧是当真在忧愁这回事,符松萦宽慰地握一握他的手,“不必担心,我弟弟一直都是这个性子,对不熟的人冷淡些,熟悉了便很好相处。”她心疼地叹一声,“家里遭遇变故时他还不及十六岁,这些年一人独来独往,能多你这个家人,他定是高兴的。”她又揶揄地哼笑一声,“我弟弟以前很崇敬我的,自然会挑剔...姐夫。” 她故意将最后两个字吐得很轻,纶尧一怔,待反应过来,脸上的狂喜压都压不住,手足无措地灌了自己一杯酒,眼里迸出亮晶晶的光彩。 冷静下来他又有些懊恼,“弟弟喜欢什么?我该给他备份礼的。”思来想去,他一拍掌,“回去我便给绿曲写封信,让她帮忙雕一枚玉饰可好?十四州的男子多爱戴玉,倒不见松蒙佩一块。” 符松萦悠悠啜一口酒水,视线转了转,意有所指道:“你不必太过焦心,松蒙这些时日若是没有好脸色,并不是针对你。” “嗯?那是为什么?” “为些‘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事罢了。”她从郁晚身上收回目光,释然地摇一摇头,“年轻人嘛。” ... 月亮从山巅悄然爬向中天,清凌凌的银光洒在院落中,无需灯笼也能清晰视物。 闵宵踏着自己的影子而来,遥遥看见石桌上趴伏着一道朦胧的身影,正百无聊赖地摆弄盛水的瓷瓶。他面上不自觉地带上笑,步子轻快些,惊得草丛中的夏虫收敛了声息。 “怎么没进屋?”他在郁晚对面坐下,伸手抚一抚她的脸,将她的碎发别至耳后。 许久未饮酒,郁晚贪杯,不小心喝得浅醉,现下脸颊发烫,闵宵的手碰得她很舒服,贴紧蹭了蹭。 “我在等你啊,在外头赏月、乘凉。” 闵宵沉默一息,眼睛越发漆暗幽深,故意将声音压得低哑,“等我做什么?” 郁晚微阖的眼帘缓缓掀开,唇边勾起一抹妩媚的笑,“等你来找我啊。” 她又故意把话抛回去,“你来找我,要做什么?” 闵宵的手掌顺着她的侧脸下移,拇指抵上她上翘的唇角,视线定在那一开一合的唇上,喉咙滚了滚。 “是你让我来找你,要做什么,你说了算。” “哦?”郁晚做回想状,“我有说过吗?” 闵宵抿住唇,沉眼看她,“你想不认账?” 郁晚哼哼着笑,“什么不认账,哪里来的帐?你把话说清楚,你找我想做什么?” 面前的人不说话,她清了清眼睛去看,才发现闵宵并未看她,视线正落在她身后,眼里一片冷冽。她下意识转过头顺着他的视线去看,刚一动作便被他两只手捧住脸。 闵宵收回视线,赌气一般强势道:“我要你主动亲我。” 郁晚不明所以,他怎的时晴时阴,还未待她开口问,他忽然有些着急地催促她,“快一些。” “好。” 郁晚攀上他的后颈,倾过身轻轻吻他的唇。 闵宵搂住她的腰,抬眼朝她身后去看,院门入口处,一道挺拔的身影猝然顿住脚步。 郁晚察觉他心不在焉,分开唇看他,“你怎么了?” 闵宵手上施力一揽,将人抱坐到自己的大腿上,面上泰然自若,微微仰脸看她,眼睛仿若带着钩,“不够,想要更深。” 两片薄唇分开一道缝,月光下隐约可见口腔中的皓齿与湿润的水光,他哑声道:“郁晚,亲重一点。” 郁晚胸腔的心脏狠狠跳动,每每面对主动求欢的闵宵,她总是会生出一股暴戾之感,想把一些力气用到他身上。 她未再计较他的异常,应他所想重重吻下去,舌头抵开他的齿关长驱直入。 “嗯...”闵宵鼻间溢出一声轻哼,郁晚将他的舌头吸得发麻,坚硬的牙齿磕咬他的唇瓣,有些疼,又舒服得想要更多。 他数回阖上眼沉溺于她的吻中,电光火石间又想起什么扫兴的事,强撑着睁开眼去看,立时眉头蹙紧—— 那人竟然还未离开,究竟要死缠烂打到什么时候! 闵宵的占有欲望越燃越高,手臂将郁晚搂得更紧,反客为主地去亲她。 情欲正浓,郁晚收到他的回应,便本能地更进一步,环在他颈后的一只手松开,顺着胸膛往下,一路不停地朝小腹去。 闵宵心里一惊,猛地一把攥住那只意图明显的手腕。 郁晚疑惑地分开唇,与他抵着额头喘息,“怎么了?” 她躁动地扭了扭腰肢,腿心处抵上一根硬物,他分明已经情动,怎么还推叁阻四。 闵宵悄悄用余光往她身后瞥,话语滞涩,为难道:“郁晚,这里不行...” 他已经忍不住放下君子风范,在心里唾骂那个没眼色的人。 “嗯...闵宵,我想要,下面湿...唔...” 郁晚话至一半,闵宵忽然瞳孔一颤,仓皇地封住她的唇,将她那些听得人耳热的荤话堵回口中。 他托住她两条大腿,手臂一施力将人抱起来,“郁晚,我们回房里做。” 闵宵再没管门口的人。他狠狠骂自己一番,为了拈酸吃醋的私心,险些让别的男子看到郁晚情动的一面。 ... 符松蒙一脸阴郁,浑身紧绷着往回走,正巧碰上牵手在月光下散步的两人,他脚下一顿,又气冲冲地提步过去。 纶尧听见脚步声,一回头看清来人,立时像捧了烫手山芋般慌忙松开符松萦的手,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处。 “松...松蒙。”他勉力挤出一个得体的笑,心底暗自懊恼,分明自己比他年长十数岁,怎的反倒像晚辈见了长辈般拘束和惶恐,越是不沉稳,他兴许越是不认同自己。 符松蒙未作回应,一双眼眸浸着寒冰,一瞬不瞬地瞪着纶尧,如有实质地压迫他。 符松萦蜷了蜷尚有余温的手指,迈出一步挡在纶尧面前,不认同道:“松蒙,你碰了壁,要把脾气发泄到别人身上吗?” “我...”符松蒙一怔,面上的寒冰融化开,惊觉自己过了头,对方既是姐姐喜欢的人,他就算是她亲弟弟,也不该这般有恃无恐地冒犯。 好在姐姐虽严肃,但并未生气,他平复一息,朝纶尧拱手,“劳驾,我有些话想与姐姐单独说。” 纶尧受宠若惊,“好,你们慢聊。”他朝符松萦示意,“我先回去。” 符松蒙目送人走远,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你们都喜欢他们...” “什么?”符松萦问,“‘他们’是指...?” 符松蒙压了又压,还是没忍住咬牙切齿道:“长着一副漂亮皮囊的男人。” 符松萦朗声笑出来,“松蒙,你不会是在嫉妒吧?” 符松蒙不说话,不承认也不否认。 “相貌是天生的嘛。不论是闵少使还是纶尧,除却相貌,他们都有自己所长。你在闵少使身边待了一段时日,还不能理解郁晚为什么喜欢他吗?” 符松蒙当然理解,可理解是一回事,他不甘心。 符松萦宽慰地拍一拍他的肩,“你总会有自己的缘分。”话一转,她又意有所指道:“况且,你对郁晚那般心思于礼不符。” “何出此言?” 符松萦沉吟片刻,硬着头皮开口,“郁晚是你妹妹啊,在边北时我答应了人家,以后和她做一家人,我当她的姐姐,你当她的哥哥。” 符松蒙一听,立时气恼地瞪眼,声音高了几分,“姐,你怎么擅作主张!” “我看人家两厢情愿,哪里知道你还在单相思!”她也提了声音,上手去拧他的耳朵,“你长胆了,怎么敢对我大呼小叫?人家好好的一对,快歇了你那觊觎的心思!” 符松蒙侧弯着腰,龇牙咧嘴地被她拧着耳朵带着走,“我错了,姐,快放开,我都这么大人了...” 了结 时值金秋九月,流巷镇丹桂开得正盛,夜风里氤氲着馥郁清香。 时辰不早,四下人声消弭,虫鸣瑟瑟,慕吟办完一应事务,身心松懈,脚步轻快,踩着月光回到住处。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房中幽寂,窗纸透进淡银月色。 甫一踏进房门,他倏地滞住步伐,浑身一凛,凉意自背后腾腾升起。 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提脚就要撤身出去,“哐”地一声震响,木门在他身后重重拍上,带起的冷风扑在后背。 脚步声轻响,暗处走出道朦胧的身影,慕吟抚上腰间佩刀,微眯着眼去分辨,提声厉喝:“来者何人?” 他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轻颤,他清楚自己是色厉内荏的作态。这人堂而皇之地潜进他的卧房,府里的仆从未发觉不说,连他自己也是进了房门才察觉,且是对方有意放开气息让他知晓她的存在。 须臾之间,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人。 “慕吟公子,别来无恙。”女子的声音清凌舒朗,却听得慕吟心头更慌。 果然是她。 “你来做什么?”他喉间发紧。 郁晚在他面前抱手站定,“作何这般紧张?有闲暇便来找公子叙叙旧罢了。” “我们哪来旧可叙?”慕吟身躯往后倾,“况且郁姑娘深夜潜入男子房中,于礼于德皆不合,还是白日光明正大递帖子相邀吧。” 郁晚故意诓他:“我可是坐了整整一年的牢,数月前才出狱,一得空便马不停蹄来找公子,我人都来了,何必讲究那些虚礼。” 她又将他上下一打量,连连啧声,“慕吟公子是主犯,刑罚当比我重得多才是,现在却依旧这般体面又风光,不知背后是有哪位贵人撑腰?”佯作思索片刻,她恍然道:“是誉亲王吧?那走私的观音像,可不就是送给他的么?” 明里暗里往走私观音像那事上牵扯,可不就是在提醒他得罪了她的事么,偏偏口上说着客气的话,当他是落入猫爪的老鼠般把玩? 慕吟面上忿忿,“你有话便说,不必拐弯抹角。” 郁晚笑呵呵道:“我来找你,自然是讨要利息来了。当初你答应只要我走那一趟镖,便告知我吴老叁的下落,还记得吧?”她连连叹气,“说起这事儿就恼火,为此让我坐了一年牢,可真是憋闷坏了。所以啊,还请公子如实相告。” 慕吟敢怒却不敢出言怨怼,一本正经道:“早年与这人有过一面之缘,他说要北上去岭州,姑娘可去岭州问问。” “呵。”郁晚话赶话地哼笑一声,面上倏然变冷,“你耍我?” 慕吟下意识往后撤了半步,摇头道:“没有,我只知道...呃!” 郁晚耐心耗尽,一腿带风猛地踹过去,将他死死钉在门上。“慕吟,若不是为了吴老叁一事,就你那一路上的做派,尸骨早都烂完了!你当我是什么好欺负的人吗?今日可不是我有求于你,你若是不给吴老叁的下落,我让你求死不能。” 慕吟脸色煞白,胸骨似是被生生踹裂一般,一呼一吸间疼得打颤,他使力推搡压在胸前的腿脚,却动不了半分。 “我...我不知道,你杀了我也没用。” “是嘛。”郁晚笑着转动脚踝,蕴着内力碾压在他胸膛上,看他疼得冷汗直冒,大张着口却喊不出声。她折磨他半晌,忽然手上一动,指尖弹出一粒药丸,直直落进他嗓子眼里被咽入腹中,她哼笑一声撤了腿,似是玩腻了一般拍拍手作势走人,“既然你不说,那便作罢,不勉强。” 慕吟捂着喉咙跪倒在地上使劲咳吐,满脸通红,惊恐地拦住她的去路,“你给我喂了什么?!” 郁晚无辜摊手,“没什么呀。唉,别挡路了。” “解药!给我解药!”他嘶哑地怒吼。 “什么解药不解药的?怎的还赖上我了?你既然不说,我便去找别人好了!”郁晚佯作沉吟片刻,“听说吴老叁是你们奉运镖局的总镖头,嗯...那我就去找你们那少堂主好了!反正人是我杀,等总镖头死了,上位的不就是他么,你猜他愿不愿意说?也就只有你这般死心眼!” 她将慕吟一脚踹开,“别挡路!”而后径自拉开门作势出去。 方迈出一条腿,身后的人忽然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抱住她的脚,“我说!我说!给我解药!” 郁晚停下动作,微微一笑,“好说。” ... 清早的驼峰坡蕴着袅袅雾霭,气息微凉,竹林茂密青翠,其间筑着许多巢穴,常有鸟鸣婉转。叶尖坠着的晶莹露水被行人绊过,滴落进枯叶铺就的土地里,叶片相割,飒飒作响。 “笃笃笃”叁声清响,慕吟僵着身躯立于竹屋前,声音干涩,“师父,我是慕吟。” 不多时,屋里传来一道浑厚的嗓音,“慕吟啊,这么早前来是有急事吗?” “无甚急事,前来拜见师父。” 屋里传来窸窣声响,脚步声朝门前来。 慕吟忽然喉间一哽,险些啜泣出声,“师父...!” 脚步声停顿在门后,静默一息,里头的人和蔼开口,“慕吟,用过早饭了吗?” 慕吟听着他慈爱的话语,声里的颤音已压制不住,“师父,有故人来访...” 他看不见郁晚,但知晓她必定藏在附近。 都怪他贪生怕死将人引了来,枉费师父把他抚养长大,又精心教诲,临了还关心他有没有用早饭,他实在狼心狗肺! 他狠狠一咬牙,“师父,我去把她...呃!” 剩下的话都被堵在嗓子里,慕吟两眼暴突,满目漫上血红,难以置信地垂下头,只见一柄长刀捅破竹门穿透他的胸腹。 “师...师父...” 郁晚立在竹林枝头,凝目看着那四肢瘫软、被长刀挂在原地的人,血从他口中和腹间漫出来,浸出一片鲜红。 半晌,她眉间一凛,提腿拂掠过蔓蔓竹海,朝一道仓皇奔袭的脚步声追去。 吴老叁隐居于此十数年,临到这等关头,他恍然发现这些年的修身养性皆是狗屁!哪有人不怕死的!慕吟不也是怕死,忘恩负义将他出卖了么! 他狠狠啐一口。 这片地方上百条弯弯绕绕的小路,他早已烂熟于心,一气跑出五里地,气虚得厉害才缓下脚步。他满头瀑汗,气喘如牛,转着脑袋探看,头回觉得这密密麻麻的竹枝看得他头晕眼花。 竖耳聆听,只有风过掀起竹浪的沙沙之声,与他口中呼呼粗喘、胸间心跳。 莫非那人没跟来? 他掩在一丛矮竹后,拨开枝叶从缝隙间细细窥看。 “哗——”一处竹林忽然剧烈晃动。 吴老叁浑身一抖,霎时心脏跳到嗓子眼,提腿就跑。 待跑出几里地,腹间那股气憋闷得像是要钻破血肉冲出来般疼痛,两腿沉重似灌铅,他不得已停下脚步,找处地方歇身。 “哗——”还未等他歇下,几丈开外的竹枝又是猛地抖动。 他惊恐地低喝一声,撑着两条老腿接着踉踉跄跄地狂跑。 如此反复叁四回,吴老叁不可能猜不出对方捉弄的心思,但那又怎样,他必须得跑,不跑就是等死! “救命——!救命——!救...” “哐”地一声闷响,地上腐朽的竹叶被扑下的风扬了一扬。 吴老叁瘫倒在地上,脸色煞白如纸,干枯的嘴唇大张着,喉间破风箱似的抽气,扭曲的脊背一腾一腾,肝肺好似肿大得撑满腹腔,怎的都吸不进去气。 他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交横相错的竹枝模糊得似一张密网,光影忽暗忽明,天地渐趋褪色。 五感消退殆尽之际,耳中传入脚步轻响,视线里映入一张年轻女子的脸。 吴老叁僵硬地梗起脖子,骨骼“咔吱”作响,脸上皴皱的皮肉拉扯抻直。 “你...你...”他已说不出完整的话。 郁晚眼里冰冷,面上却笑得灿烂,“故人之女,郁晚。” “救...救我...月浓...”吴老叁已混沌不清,只剩求生的本能。 “嗨呀,月浓做错了事,她不在了。”郁晚面上惋惜地摇一摇头,“早知道四十多年前的饥荒里她就不该救一个小孩,让他被人吃掉算了,现在她就有命活着来救你了。” “呃...”吴老叁喉间一哽,两眼暴突,口中漫出一股白花花的秽物,脚下蹬了几噔,再没了动静。 郁晚站起身,垂眼看着地上断了气的人,半晌,一拂袖转身离去。 * 正是午间时候,聚福客栈客满一堂,打尖的人推杯换盏,侃谈正酣。 “奉运镖局那般大的家业,开山人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啧啧!”一光头大汉连连摇头,“年轻时候做多了坏事,老了遭报应!” “怕是被寻仇了吧!”他对面坐着个红脸汉子,一边探头探脑,一边压低了声音。 “就算被寻仇又能怎么着?仵作都说了,他是活活累死的,没人碰他一根毫毛,能怪到谁头上?怎么找证据?反倒是他下手杀了自己的徒弟,从小养的,也真是心狠手辣!” 红脸汉子咂摸一咂摸,总觉不对劲,“这等大户人家的辛秘怎会传得这般广?家丑不可外扬啊。” 光头汉子哼笑一声,“那少堂主传的呗。” “你可别瞎说!”红脸汉子惊惶地四处打量,又没忍住接着聊闲,“少堂主可是那总镖头的义子!他能做这事坏他义父的名声?” “人心叵测,谁知道呢!若是传言不假,吴老叁可是害了他的救命恩人,与人家义结金兰不也照样下狠手?你看他前脚死,后脚少堂主就坐上总镖头的位子,他的名声越臭,不越替新当家的笼络人心么?” “你这么一说倒也有几分道理...”红脸汉子恍然地点一点头,一偏脸看见成掌柜端了一碗肉汤出来,眼里立时迸出光彩,“掌柜的,今日有赠烫?” 成暗玉不冷不热地摆一摆头,“得给钱。” 话音落下,她将肉汤放置到隔壁的木桌上,推到一女子面前,笑盈盈道:“郁姑娘,这汤你尝一尝。” “多谢大娘!”郁晚笑着应声,作势掏银子,被成暗玉一把按下,“赠汤,不必给钱,相逢既是有缘,咱们是重逢,缘上加缘呢!” 结局(H) 街边的铁匠打着赤膊,肌肉虬起的臂膀高高抡着铁锤,“哼哧哼哧”地锻打烧得橙红的铁器,待打出形状,往那冰凉的水里一浸,霎时“滋滋”作响,激得水花飞溅,白烟腾腾。 誉亲王谋逆一事便如将煅烧的铁泡进凉水里一般,震得整个十四州为之动荡。 “大人,可能出发了?”马夫在车门处问。 闵宵自那打铁铺子收回目光,放下车幔,淡淡“嗯”一声,“回吧。” 马车辘辘前行,一盏茶过后,在一座崭新的宅子前缓下行速。楠木牌匾上题写“闵府”二字,漆红的大门敞开,管家正在门口躬身相迎。 马夫勒紧缰绳,枣红马踢了踢蹄子,慢慢收住脚步。 还未待车身停稳,“呼”地一道破空声响,凌空冒出一抹黑影直直扎进车厢之中,马夫急喝一声“大人”,四下隐于暗处的护卫拔了剑腾腾飞身而来。 “无事。”车厢里的人急促提声,拦下要冲进来的人,“不必惊慌,我没事。” 外头的人滞住动作,正面面相觑不知撤与不撤的关头,又听见闵宵吩咐:“接着走吧,进门再下车。” “是,大人。” 马夫不明所以,但听主子吩咐办事,一甩马鞭驱车自侧门进入庭内。 “嗯...” 闵宵手上一松,文书“哗”地掉落在地上,他没去理会,托着郁晚的臀往自己怀里压了压,揽住她的腰抱得更紧,捻磨她的唇瓣,勾缠她的舌头,吞咽她的气息与唾液。 “哈...”郁晚轻轻推开他,“不能呼吸了。” 闵宵抵住她的额头,细数她的呼吸,待她第五次吐息的时候又深深吻上去,手掌紧贴她的腰,隔着衣裳揉按底下的软肉。 “闵宵...”郁晚被吻得晕沉,腿心抵着一处硬物,昭示它勃发的欲望,让她身上热得更厉害,没忍住夹了夹他的腰,“...我来找你有正事。” 闵宵唇上湿红,眼里情欲浓重,手指一松一紧地揉捏她的身体,他盯着她的眼睛,像是处理公务般严肃地审视她,“眼下做的不算正事吗?” 他一身规整的官服,神情与话语皆是一本正经,郁晚莫名生出几分羞耻感,“说什么混话...” “是谁骑到我身上?是谁故意触碰我那处?是谁先亲我?”闵宵一边说,一边轻轻律动着腰磨她的腿心,“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是伪君子吗?我经不起你的撩拨,怎么办?” “嗯...”郁晚喉间溢出一声嘤咛,虽未直接触碰到,可隔着衣裳厮磨亦别有一番滋味。 “郁晚,喜不喜欢?”闵宵啄吻她颈间肌肤,“喜不喜欢我肏你?”硬挺的阳物抵住穴口的位置撞了撞,似是要插进去。 “啊...”郁晚配合他的动作慢慢扭动腰肢,声音发哑,“喜欢...嗯...” 她攀住闵宵的后颈,眼睛微阖,被他亲得往后仰着脖颈,“闵宵,你升了官职?换了新的官服呢。” 雍容华贵的朱红色,更衬得他肌肤白皙,气质清雅。一想到在朝堂上喝令群臣的人,现下却是一副堕于情色、痴沉肉欲的模样,她便忍不住地想要侵犯,想要将他弄得凌乱与肮脏。 偏偏闵宵不自知,还在问:“嗯,好看吗?” 郁晚趴伏在他耳边低低地喘,“好看极了。”她慵懒地轻笑一声,“晚上可以穿着这身吗?” 闵宵没有立时回答,马车在庭内停下,他又提声道:“先行退下吧,让守着的人也一道退下。” 马夫应“是”,车外的脚步声渐渐行远。 他捏了捏郁晚的臀肉,面上正经地问:“你方才说什么?” 重复原话有些难为情,郁晚嗫嚅道:“问晚上可不可以穿着这身官服。” “不可以。” 闵宵回答得不假思索,想来官服威严不可亵渎,郁晚怏怏地“哦”一声,作势从他身上下来,刚一动却被搂得更紧。 郁晚正纳罕,便见闵宵抬手抽出固发的白玉簪,瞬时墨发如瀑散落下来,丝缕掉落在在身前,映着如画眉目与朱红衣袍,美得惊心动魄。 她尚在怔愣,闵宵倏地压着她的腿往后抵上车壁,薄唇覆下来,她听见他急促低哑的声音。 “现在可以。” 暮色四合,月上树梢,半个时辰前停在此处的马车依旧紧紧闭合着,车身激烈震晃,声响听得人耳热。 车厢里光线黯淡,郁晚上身衣襟大敞,小衣被解开背后的系带,聊胜于无地挂在脖颈上,两团柔软的胸乳被掏出来大剌剌地坠着,将皱巴巴的小衣夹在两乳之间,被撞得颠簸甩晃;下身赤条条呈着,大腿被掰开压在车壁上,蜷曲的唇肉被泡得软烂,一回回被挤开,吸裹着进出的阳物,淫水顺着股沟下淌,浸湿身下的一片地方。 “啊...唔...闵宵,肏得好重...”郁晚脚趾绷紧,两条光裸的手臂撑在车壁上,半个身子腾空被闵宵抱着往自己的阳物上按。 穴口被撑得浑圆,褶皱都抚平,勉力吞吐贪婪的阳物,黏腻的淫水汩汩淌出。 “郁晚,我想再重一些。”闵宵将她往上托了托,一腿直立撑在地上,一腿曲弓抵着坐榻,腰臀一挺一撤,“啪啪啪”大开大合,进得极深,插得极快。 “啊啊...”郁晚被撞到要点上,高亢的呻吟刚跑出口又被紧紧压住。 “郁晚,你叫出来,外面没人。” 于是她不再压抑,嗯嗯啊啊地随心喊叫出声。 闵宵垂眸看一眼,托在臀上的手指抚了抚,轻笑道:“好多淫水,将我的官袍都沾湿了,肉穴被肏得这般舒爽么?” “好爽,嗯...好舒服,喜欢被你肏...” 闵宵被她的话激得血热,沉声道:“郁晚,把舌头伸出来。” 郁晚微分开唇吐出舌尖,不自觉地往上翘动,好像勾着什么。 闵宵眸色又深几分,“不够。” 郁晚口上张得更大些,舌头平坦地躺着,隐约可见湿润的水光与幽深的喉口。 “唔...” 闵宵忽然变得像猎捕的野兽般凶猛,含住郁晚的舌头又吸又拽,酥麻感瞬时侵透四肢百骸。她的嘴唇被堵塞着合不上,唾液顺着唇角下淌,又尽数被闵宵吸卷入口中咽下。他的舌头野蛮地捣弄她的喉口,随着身下的动作与力气又快又重,恨不得舔舐她的咽喉。 “唔...闵...闵宵...” 闵宵会意地放开无法呼吸的人,湿吻一路往下,停留在锁骨的位置,他两手不空,够不到近在唇边的胸乳,便低声哄诱:“郁晚,帮帮我,送到我口中。” 郁晚昏沉中还未歇了心思,似动未动地摇了摇身子,那两团软肉嚣张地在他眼前晃动,情色无比。“求我啊。” 闵宵喉咙重重一滚,“求你。” 郁晚满意地挺起胸乳,摇晃着送到他面前,玫红的乳尖硬挺,摩挲他的唇瓣,他张开口去含,刚触碰到又被她侧身躲开。她得逞地挑一挑眉,盈盈笑开,“嗯...想吃奶自己想办法。” 她一边说,一边不断挺着柔软的奶乳挤压闵宵的唇瓣和面颊,让他近在咫尺却吃不到,故意磨人。 闵宵唇抿成直线,脸上笑意全敛,沉着眼定定看她,半晌,他弓腰重重一顶,抵着他所熟悉的一处地方狠狠捻磨。 “啊啊...闵宵,等一下,别插那里...嗯...” 郁晚背后靠着车壁,没有地方可退,灭顶的快感一阵强过一阵,眼前白光忽闪,两腿不受控制地打战,继而浑身都痉挛地颤抖,身下淫水被抽插得“嗤嗤”响。 “嗯!闵宵...缓一下...” 她慌乱地伸手去推闵宵的小腹,却根本抵不开他的身体,手掌清晰感知到他一起一伏的动作,起身时带着微凉的风,俯下来时结实的腹部肌肉压在她的手心上。指尖一动,无意识地触碰到某一处,郁晚心脏重重一跳,身上瞬时热了几分,鬼使神差地没有挪开手指。 指尖停留在交合处,硬热的阳物在那里一进一出地贯穿她的身体,她摸到了柱身上凸起的青筋,上面沾着湿腻腻的水液,微凉的唇肉软趴趴地覆在柱身上,被轻轻地扯拽,穴口随着他的动作一撑一缩。 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她的指腹窥探到了她的肉穴与他的阳物欢好交合。 郁晚抬起眼,正撞上闵宵意味深长的视线,他好似看透了她。 “啊...”她被注视着,这视线如有实质般抚慰她的身体,让她觉得情热与愉悦,体内一股热流往下淌,很快她的手指就触碰到了湿意。 指腹轻轻搓了搓,滑腻粘黏,郁晚坏笑着抹到闵宵的大腿上,“被你弄的。” 闵宵“嗯”一声应承下,任她涂抹。 “闵宵...啊...”郁晚一声一声低哑地唤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被他撞出来的弯儿,“我再摸一摸...” 指尖顺着他们的交合处往下,触到一只略微褶皱的囊袋,她轻轻拨了拨,闵宵身上一颤,鼻间溢出一声闷哼。 郁晚眼睛带钩般盯视他的脸,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反应,面上笑容渐渐放大。 闵宵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可胸膛里的心脏越跳越快,隐隐期待着。 手掌缓缓握合,将囊袋包裹住,轻轻地揉摸,指尖顺着轮廓勾划精丸的形状。 “这处也好大啊...”她将声音压得又轻又哑,“闵宵,你长得一副清俊样子,怎么下身生得这般粗野。别人知道吗?” 闵宵喉间干涩带喘,用更重的顶撞表达他的不满,“除了你,你觉得还有谁知道?” “嗯...”郁晚眉间难耐地蹙着,佯装嗔怪,“我怎么知道。你看看你,哪里还有半分清风朗月的样子?重欲成这般,仗着身下傲人便一个劲儿地肏弄人,对我索求无度!” 闵宵被她这番颠倒黑白的说辞逗笑,身下越发地重,“啪啪啪”肏得淫水喷溅。“方才是谁戏弄我?嗯?说好了我求你便给,出尔反尔,我得给你...一些教训。” 他说得凶狠,郁晚却装都装不下去,“噗嗤”一声笑出来。哪里来的教训?分明是让她舒爽得欲仙欲死罢! 她又把玩一般捏了捏手中的囊袋,揪扯着轻轻拉拽,油盐不进道:“我向来不受教训。” 闵宵像是被学生顶嘴的严师,笑意收敛,眼里黑沉沉地看着面前的人,忽然,他身上一滞,所有动静戛然而止。 不过转瞬之间,高涨的快感骤然消退,毫不拖泥带水,漫天的空虚霎时反噬,折磨得郁晚抓心捞肺、不得章法。 “闵宵!”她恼他故意刁难,“你动一动啊!” 闵宵并不听话,看着她这幅反应唇角微微上翘,扳回一城般得意。 “你求我。”他原话奉还。 “你想得美!” 唇边的笑消失无影,闵宵面上更为阴沉,突然伸手一扬,“哗”地一声车幔被掀开,银霜般的莹白月光倾洒进来,带着潮湿的微凉气息落在赤裸的身躯上,激起一阵轻颤,更为要命的是他风轻云淡的话。 “那便让外面的人看看你在做什么。” 郁晚知晓外头的人都已被清退,可听闵宵这般说还是紧张得厉害,仿佛真有眼睛盯着她,看见她赤身裸体地被按在车厢里,胸乳露在小衣外,大腿敞开,阴穴里含着根男子的阳物,正欢快地吐淫水... 她又惊又怕,穴口紧缩,夹得闵宵闷哼,可同时淫水淌得越发地多,心脏兴奋地砰砰跳动。 闵宵垂下眼睛,借着月光清晰看见淫靡的白沫被她的阴穴挤压出来,低声揶揄:“咬得更紧了...” 手掌上移掐住郁晚的腰给她借力,拇指覆上微微凹陷的肚脐按了按,既像是教训又像是引诱般沉声开口:“郁晚,自己动。” 拇指划着圈,温热粗粝的触感激得郁晚一阵阵轻颤,闵宵的声音潮水般涌入耳道,嗡嗡扰扰听得她头脑晕沉。 “郁晚,用你的肉穴抚慰我,取悦我...” 肢体像是受到蛊惑,不直觉地一前一后坐上去,含住那根硬挺,再缓缓吐出来,磨出黏腻的肉响。 “...闵宵,你舒不舒服?”郁晚的腰肢摇摆得灵活又有力,像是一道浮起又沉落的水波,“我将你肏弄得舒服吗?” 闵宵的手指陷进那截腰上的软肉里,留下淡淡的指痕,他全然挪不开眼睛,喉间滚了又滚,沉沉“嗯”一声,“很舒服。” 郁晚手上施力一撑,身子前倾圈住闵宵的后颈,她反客为主地跨坐到他身上,距离拉近,裸露的肌肤贴上他微凉的官袍,摩挲出窸窣声响。 闵宵将她剥得衣不遮体,自己却只将底裤褪到大腿间,露出肏弄她的器物。 车窗依然敞着,郁晚往外看,明月高高悬在夜幕中,四下漆暗,若真是藏了眼睛也分辨不出来。她忽然情致高涨,再不像之前那般担惊受怕,反而心里满胀得有些癫狂。 她挑起闵宵的一缕乌发,轻轻拨扫他的鼻梁与眼睛,脸上笑意加深,腰肢一抬一落吞吐地更快,捧起一只柔软的奶乳往前送,“闵宵,张嘴。” 乳尖被湿热的口腔含裹住,坚硬的牙齿带着些力道磕咬出齿痕,闵宵脸颊微陷,将柔软的乳肉吮进口中,轻轻一拉扯,乳肉变成水滴的形状,放开时又弹回原处,如此反复。他一边吸咬,一边用虎口环着胸乳下缘按压,真似在哺乳一般。 “嗯...”郁晚被胸前的头颅顶着,不得不仰起脖颈。袅袅夜风自窗口拂进来,卷得乌发凌乱,她将挡在闵宵脸上的碎发拨开别好,拇指摩挲他的耳垂与侧脸,声音带着低笑,“闵大人,若是有心机叵测之人隐在暗处窥探,你的一世英名可就毁了,明日朝堂之上都是你的风流韵事,说你和女子在马车上厮混,这般大年纪还爱吃奶,到时可怎么办?” “啵”地一声轻响,乳肉被吐出来,沾满湿淋淋的水光,闵宵自下而上抬眼看她,眼里似一池平静却危险的深渊,泛着粼粼波光,“那便让他们看些更香艳的吧。” 话音落下,他抱住郁晚的身子用力往下一压,两人立时上下颠倒,他覆在郁晚身上,压着她的腿又重又快地抽插,粗野的阳物回回顶到最深,硕大的囊袋拍打在湿泞的腿心处“啪啪”作响。 郁晚被他毫无征兆的动作逼出一声闷哼,还未开口嗔怪喉间的声音便被撞得零碎,只能发出含糊的呻吟。 “啊啊啊...闵宵,你发什么疯...嗯!慢一些,太深了...” 但她知道闵宵已经顾不及,他们对彼此的身体再熟悉不过,知晓对方正在攀上高峰的边缘。 啪!啪!啪!... 闵宵连续深插十数下,郁晚紧紧握着他的手臂借力,等待着迎接几息过后的极致快意。 忽然,在一次深插之后,闵宵腰身一撤,阳物彻底从肉甬中退出来,穴口被撑成阳物的椭圆状一时无法缩回,却再没有被填满的势头。 快意戛然中断,郁晚被吊在不上不下的边缘,无际的虚无与急切反扑过来,她被折磨得出了一身汗,一垂眼却发现闵宵正握着他那根物什快速套弄,几下之后喷出一股白浊,尽数滴落在她的小腹上。 她顿时心头冒火,又有几分委屈,“你怎么只管你自己?!” 闵宵见她生气,更顾不上管延续快感余韵,口中匆匆安抚她一句“没有”,身体迅速后撤,压开她大腿的同时,头已经俯下去含住亟待纾解的地方。 “啊啊啊...”郁晚瞬时绷紧了身体,中断的快意继续高涨。 湿热口腔包裹住肉穴重重吮吸,灵活的舌头覆着湿软的唇肉快速扫拨,又顺着肉缝上下勾划,闵宵压着郁晚忍不住想并拢的腿,强势地抚慰她的身体。 他自腿间抬眼看她的反应,“她快到了。”他想,于是唇舌舔舐得更卖力,顶部的肉核被他抵死吸嘬。 “啊啊!”郁晚上身猛地拱起,手臂胡乱挥动,浑身不受控制地抽搐,脑中一片白茫,眼前忽明忽暗,浑身湿汗淋漓。 她瘫软在坐榻上,车厢充斥着她粗重急促的喘息。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稍微平复,她缓缓睁开眼睛,视线往下,惊觉闵宵还含着她的阴穴,只是舌头没再触碰她,两颊微微凹陷,喉间偶尔发出吞咽声。 她夹了夹穴口,觉出一股湿热被挤出来,唇肉被轻轻一吸,而后闵宵的喉咙又是一滚。 她恍惚想到他说的那句“让他们看些更香艳的”,纵然这只是句助兴的话,但在那种情境下,他的意思是如果被别人看见他的风流韵事,他不介意被人知晓他给那欢好的女子唇舌侍奉。 郁晚长长舒出一口气,夹了夹腿间的人,开口的声音沙哑,“闵宵,我有正事问你。” “嗯。”闵宵撑起身,他身上衣裳完好,只有头发散着,三两下就收拾得能见人,又从一旁扯过他的斗篷,将郁晚严严实实裹好,“我抱你回去,边走边说。” 郁晚窝在闵宵怀里,斗篷底下的衣裳还散着,敞露出大片肌肤,他好似故意不给她把衣裳穿好,走路的时候微微摩挲,她的乳尖便挺立起来抵上斗篷的布料。 她偏过脸闻嗅他散在肩上的乌发,声音有些闷,“闵宵,誉亲王的事怎么样了?” “他已经下狱,现下正在详细罗列他的罪名,已经列出四十七条。”他顿一顿,又道:“诬害廊州郁家二十六口列在第九条。” 郁晚应一声,像誉亲王这般恶贯满盈的佞臣,于帝王而言自然是危及江山社稷的罪过最重,郁家之事能排在第九条定然已经是闵宵竭力争取的结果。 “多谢。” 闵宵颠一颠怀里的人,“你与我道什么谢。” 郁晚抵着他的肩窝轻笑。 “符将军与俢筠世子正在陛下面前替你求赏。” 郁晚“蹭”地抬头,惊喜笑问:“赏什么?” “暂且不知。” “不管是什么,总归不是坏事。”她话一转,又道:“松萦姐和俢筠世子都官复原职了?” “眼下事多,还未正式颁旨,但已不是戴罪之身了。” “符松蒙呢?” 郁晚话出,却一时未收到回声,抬眼去看才发觉闵宵抿唇绷着脸,她笑出来,“干什么吃飞醋,他于我是患难过的朋友,我心悦的人是谁你觉不出吗?” 闵宵压了压得意的唇角,淡声道:“他已被准允入伍,往后会在符将军麾下当差。” “真好。”郁晚喃喃道:“趁着这段时日来了京城,我要去好好拜访他们一番。” 不多时两人进了卧房,闵宵取过些物件放在郁晚面前,“前两日符将军着人送来一封信和一份礼。” “嗯?谁寄的?”郁晚边问边拆信。 “边北的绿曲姑娘。” 细细通读一遍,郁晚心间有些发沉。当日她拿出那枚青玉符,并说出暗号“丙子”,众人欣喜不已,唯有绿曲一人黯然神伤。 后来她知晓,绿曲亦是奉聂氏族人,年幼时从乌阑出逃,濒死之际被符松萦与纶尧救助并收养,长大些后师从因淮老先生,常入宫中做些玉雕事务,一直在寻求复仇时机。一回她成功盗出王印,一半携带在自己身上,一半交于临时入宫办差的奴籍族人,以防被察觉后功亏一篑。 郁晚将那一半的王印交与她,且一道告知她那位族人的埋葬地。她此回来信,正是为了道谢与诉说近况。 闵宵见郁晚情绪低落,有意分散她的注意力,轻轻点了点绿曲寄来的檀木盒子,“不看看是什么礼吗?” 郁晚放下信,也生出几分期待。 檀木盖子缓缓打开,入眼便是通体莹白温润的玉石,待完全敞开,两枚白玉雕刻的大雁吊坠静静躺在盒底的绢布上。 郁晚连连赞叹,拎着系绳小心翼翼取出来,映着明黄的烛光细细赏看,“绿曲手艺真好,不愧是因淮老先生的亲传弟子。还是我最喜欢的大雁,当真有心了!” 闵宵在她身边落座,视线落在那白玉吊坠上,又转向她的脸,轻声道:“大雁是忠贞之鸟。” 郁晚微微抬眉,有些惊讶。 闵宵笃定地颔首,“一生只有一位伴侣。” 郁晚兀自感慨,他错着手指等了一会儿,见她全然没有表态,暗自腹诽她不解风情,口上斟酌道:“绿曲姑娘送了两枚,会不会是一对?” “嗯?是嘛?”郁晚爱不释手,露出几分不舍之意。 闵宵抿唇看她片刻,悻悻道:“我下回去信问问她这两枚玉坠有没有我的份。” 他说了这般话,却见郁晚依旧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忍不住蹙眉瞪她,“还是说这一对的东西,你有别人要送?” 郁晚斜眼看他,面上揶揄笑出来,“你怎的这般爱吃味?”她分出一枚吊坠递到他面前,“除了你还能有谁。” 闵宵面上总算舒展开,心满意足地去接,覆上她的手却没有松开,轻轻一拽将人拉进怀中。 “时辰还早,”他喉间滚了滚,“夜还很长。” 郁晚顺势攀上他的脖颈,温热的唇瓣虚虚扫过他颈间的肌肤,含住凸起的喉结重重一吮,接着往上游移,贴上他的唇,停在呼吸相闻的距离。 “闵宵,我想与你讲讲我来日的打算。” 闵宵身上一顿,大有正襟危坐听她细讲的架势,“你说。” 郁晚鼻间溢出轻笑,一手往下握住他腿间的鼓起揉了揉,声音喑哑,“边做边讲。” ...... 一年后,郁家镖局重现江湖。 番外3现代版警察×舞蹈生(微H) 民警老秦在门口目送一位当事人离开。小姑娘颤颤巍巍缩在父母怀里,被她父母护着脸抱进车,各路媒体吱吱哇哇抢着采访,闪光灯卡嚓卡嚓一顿拍。 “呼。”他松了口气,拧开保温杯打算抿一口,才发现茶叶都沾在杯壁上了,又转身去茶水间添水。 刚转过弯就看见刑警队的同事郁晚趴在墙边鬼鬼祟祟往里头瞄。 “小晚,看什么呢?” 郁晚看得入神,被突然发出的声音惊得身上一颤,皱着脸抱怨:“秦叔,你怎么走路没声儿。” 老秦呵呵一笑,又往长廊瞟一眼,还剩一个当事人没人来接,披着同事给的警大衣在塑料椅上乖巧坐着。天寒地冻的,这些跳舞的孩子不论男娃娃女娃娃都瘦巴巴的没点儿肉挡寒,表演服装又单薄,他露在外边儿的脸冻得跟白纸似的。 “你在看那男孩儿?” “是啊。”郁晚点头,“都七个小时了吧,他家里人还没赶到?我记得...” 她记得从闵宵家开车来这儿顶多三小时,飞机高铁更快了。 老秦叹着气摇头,“说是电话没打通。” 郁晚皱眉,闵祥安还是这么不靠谱。 “那怎么办?时间不早了,总不能让他在这儿冻一晚上吧?” “他们都还是学生,上头怕出事儿,规定了必须要亲属来接,没想到有个情况这么特殊的。”老秦又叹一声气,“我给领导打个电话请示请示,看是给那孩子定个宾馆还是怎么着,还得派人守着,万一出现情绪问题好有人及时安抚;外头还守着一堆媒体,难缠得很,逮着个当事人不管人家好歹就顾着问东问西抢新闻,万一有不择手段的不良媒体再把孩子吓着。” 他看郁晚脸色也不好,关切地说:“小晚,你也早点下班回家休息吧,多亏了你们这些孩子才能活下来,剩下的事儿我们这边儿来处理,你别操那么多心,注意身体,别累病了。” “谢谢叔。”郁晚木然地牵出个笑,“我待会儿就回去了。” 老秦离开,去茶水间灌了一壶水,又用一次性纸杯接了杯热水,在闵宵面前停下,两人说着什么。 郁晚贴墙靠着,身上虚软得厉害,一路往下滑,最后干脆坐在地上。 她掏出手机翻出一个电话号码,视线久久落在上面,直到屏幕自动变暗,她又点了一下,拇指按下拨通键。 “嘟——,嘟——,嘟——...” “喂?谁呀?”对方声音带着被吵醒的沙哑和不耐烦。 郁晚蜷了蜷手指,隔了两秒才出声:“闵霖,我是郁晚姐姐。” 对方一愣,忽然提高声音嚷嚷:“晚姐姐!晚姐姐!你终于给我打电话了!你快联系宵哥哥呀,他到处找你都找不到,你去了哪里了呀呜呜呜呜,宵哥哥可伤心了,我也好伤心啊,你怎么不要我们了呜呜呜呜...” 胸口的一处地方忽然生疼,郁晚蜷了蜷腿抱住膝盖,等闵霖说完才开口:“闵霖,我有事找你。你爸爸呢?” “爸爸不在家,他在国外出差,说过年的时候才回来。晚姐姐,你在哪儿呀?回来陪我一起过年吧,我好孤独呀!” “闵霖,对不起。”郁晚声音低下来,“姐姐工作很忙,有机会的话我回去看你。你能不能帮忙联系一下你爸爸?让他联系你宵哥哥,有紧急的事情。” “好啊,没问题。咦,可是晚姐姐,你怎么不自己联系宵哥哥呢?他好想你,一直在找你。” 郁晚含糊地“嗯”一声,“你先睡吧,晚安。” “哎哎哎,晚姐姐,你别挂电...” “嘟。”郁晚按下挂断键。 她捂住胸口,阖上眼睛靠墙坐着,表情痛苦地喘息。 意料之中,半分钟过后,寂静的走廊里响起手机铃声。 郁晚缓缓睁开眼睛,等眼前的昏暗褪去,撑起身准备离开。 她知道闵霖一定会给闵宵打电话。 闵宵,四年了,怎么还是没有一个带你回家的人。 冗长的走廊里忽然传来老秦惊慌的喊叫声:“孩子!孩子!你怎么了?快醒醒!快来人!小刘,小张,快来搭把手!这孩子晕倒了!” 走到门口的背影骤然顿在原地,冷风豁豁吹进来,刺痛郁晚的眼睛。 * 凌晨三点半,道路上人车稀疏,车厢内漆暗,偶有路灯昏黄的光线一闪而过。 副驾驶上的人无意识地动了动头,安静的空间里能清晰听见他加重的鼻息,片刻过后,浓密的睫毛缓缓掀开,他伸出手抚了抚惺忪的眼睛。 “闵宵,我是郁晚。”郁晚率先出声,以防让他受到惊吓,“你晕倒了,我和局里打过申请,先带你回家安置。” 余光里对方的动作忽然顿住,呼吸声停滞,车厢里仿佛按下暂停键,只有窗外不断闪过的建筑轮廓昭示着时间仍在流动。 几秒过后他才放下手,低低“嗯”一声。 郁晚偏头瞥一眼,闵宵垂着眼睛,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神情,他平静地坐着,全然不同于上一次见面时的歇斯底里。 她生出一股恍惚感,仿佛这四年并不存在,他们之间无旧可叙;又或者,四年已经久到足以抚平一切情绪。 十分钟后,车开进一片老小区。 郁晚解开安全带,“今天先住在我这里吧,如果...如果闵祥安没有时间来接你,到时候局里会安排人送你回家。” 闵宵沉默地点头。 郁晚知道他肯定吓得不轻,心里叹一声气,“走吧,我带你上去。” 这片小区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没装电梯,楼梯间的感应灯需要用力跺脚才会有反应,郁晚不习惯弄出很大动静,平时摸黑走,这次带着闵宵就开了手机的手电筒。 闵宵隔着三四步阶梯跟在郁晚身后,抬眼就看见她背着手用手电筒给他照路,她自己面前只有微弱的光线。 她在前面走得稳稳当当,显然对这片地方很熟悉,有没有灯光都不影响;但他固执地在心里计较,他不喜欢郁晚迁就他,为什么不是他们两人并肩牵着手一起用灯光照明,她根本不需要那灯光,随时可以把手电筒塞进他手里,洒脱地挥一挥手:“你自己照吧,我先走了。” 她总是...没那么需要他。好像曾经和他在一起,只是因为他需要她,她在迁就他。 郁晚掏出钥匙打开房门,熟练地找到开关,“啪”地一声房间里洒满米白色光线。 “这就是我家了,你...”她想说你先将就在这儿住,一偏过头看见闵宵的脸,嘴唇像麻木一般渐渐不动了。 闵宵紧紧抿着唇,眉头蹙着,鼻翼轻轻翕动,眼睛有些红,蕴着湿漉漉的水汽。 闵宵的眼睛很好看,清透又黝黑,很灵动,平时看着也是蕴着淡淡的水光,但郁晚一时拿不准,他眼里现在的湿润程度到底是本身的样子,还是泛出的泪光。 “怎么了?”她放轻了声音问。 闵宵垂下眼睑,轻轻眨了眨,“没怎么,有点冷。” 原来是冻出来的。郁晚松了一口气,还以为他在害怕晚上的事,或者别的什么。 她从鞋柜里掏出一双女式拖鞋放在闵宵脚边,“你先将就着穿我的鞋,我去把暖气打开...哦,忘了说,我租房里只有卧室安装了空调,因为平时只有我一个人住,大多数时候就回家睡个觉,所以你得去我房间里待一会儿,行吗?” 闵宵已经换上她的拖鞋,一部分脚跟落在外面,他动了动脚,像是很感兴趣似的低着头看,一边回应她的话:“可以。” 郁晚也在看,其实下车后闵宵站起来时她就发现了,这四年里他长高了一些。 “你现在多高?”心里的问题从口中跑了出来,对上闵宵的眼睛,她忽然又有些不自在,找补似的指一指拖鞋,“你穿着小了,我待会儿帮你买一双,外卖挺快的。” 闵宵直直看着她,“长高了六公分。” 长高了六公分,那就是... 郁晚忽然心里一动,觉出闵宵话里有话,他不直接回答身高,反而只说增加的高度,让她自己去算,不就是故意把记忆带回四年前。 他四年前的身高她确实还记得。 “哦...”郁晚装作没察觉,“我去把空调打开,你进来了随便坐。” 闵宵跟着她往里走,在沙发上坐下,转着眼睛打量这间租屋。 房间不大,一室一厅的格局,陈设很简单,和她四年前的风格一样。阳台挂着几件衣服,女式的毛衣、棉衣、内衣内裤;茶几上放着一只马克杯,沙发上有一迭毛毯... 闵宵的唇角微微勾起,从她说平时只有她一个人住的时候他的心情就开始变好,现在看下来,确实没有任何男人的痕迹。 “热水。”郁晚在茶几上放了一杯水,在他对面的沙发椅上坐下,“过一会儿房间就暖和了。” 闵宵双手捧着杯子小口啜水,从杯沿抬起黑黝黝的眼睛看她,轻轻点头,“好的。” 郁晚搓了搓手,她有些尴尬,而且是她单方面的尴尬。 晚上那件事把所有表演的学生都吓得不轻,闵宵肯定也心有余悸,他现在就在特别小心翼翼、依赖人的阶段,乖巧得像个小孩。 如果她和闵宵没那一段,她完全不会觉得有任何问题,但是吧,他越是表现得单纯听话,她越是满脑子他以前在床上的样子。今昔对比强烈到把两个人割裂开,他是长大了四岁,不是减少了四岁吧?她越来越觉得自己以前像是个变态大人玩弄无知少男。 干坐一会儿,郁晚灵光一闪,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掏出手机,“我给你买拖鞋。想想还有什么要买的...洗漱用品有备用的,睡衣...” “不用麻烦了。”闵宵转了转捧在手里的水杯,斟酌道:“时间不早了,白天我可以自己去超市买。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怎么方便怎么来。” 闵宵稳住看向郁晚的视线,让眼神看起来真诚不飘忽。他是善解人意的,但更多有自己的私心。 郁晚看一眼时间,快四点了,她点点头,“那好,我不介意,你先将就着用我的。”她捂一捂胃,“我打算简单煮点面吃,你需要吗?” 闵宵点头,“谢谢。” 郁晚一拍膝盖站起身往厨房去,边走边说:“卫生间有热水,你可以去洗个澡。哦,对了,你有忌口的吗?” “和以前一样。” 郁晚脚下倏地一顿,又不动声色地接着走,没回应他这句别有用心的话。 ... 二十分钟后,两碗热腾腾的面出锅,郁晚分装在两个大碗,又各自卧一个鸡蛋,图方便把餐具一起带上,尽量只跑一趟。 她两手不空,只能用肩膀推门,“咔”地一声轻响,卧室里暖黄的灯光倾泻出来,暖烘烘的空气扑在脸上,郁晚抬眼过去,直接怔愣在门口。 闵宵坐在她的床上,正扯着t恤的衣领闻嗅气味。 他洗澡后穿的衣服是她找的,她夏天爱穿oversize的t恤和大短裤,非常宽大,闵宵体型偏瘦,可以穿进去,刚好满满当当的一身,修长白皙的脖颈、手臂和腿都裸露在外面。 可能在冬天看习惯了大家都裹成严严实实的毛球,乍一看见大片白花花的肌肤,晃眼得不敢直视,也有可能是她心里有鬼,所以心虚。 看见他这幅样子,她满脑子都是他大一暑假的那个夏天。 18岁的闵宵比现在更为青涩,介于少年和成熟男性之间,他那时和她的身高差比现在还要小六公分,在她公寓里的时候经常穿她的衣服。 其实他们许多时候不穿衣服,但难免有下床做饭吃饭的时候,赤条条的看着太原始、太不雅观,于是就随手拣一件t恤套上,里面什么都不穿。 不过好像穿了衣服比不穿衣服更容易勾火。做饭的间隙一有时间就摸摸蹭蹭,动不动手从对方t恤下摆摸进去,安全套摆得到处都是,冰箱顶上、餐桌上、沙发靠背上,随手就能够到。 何止是t恤。郁晚兴头上买过情趣套装,黑色透视内衣加蕾丝丁字裤,闵宵直接发疯,扑上来就亲,下一秒被郁晚按在身下,两只手被牢牢拷在床头。 郁晚跨坐到他腿上,一边对着他揉胸,一边用他大腿磨下面。 闵宵能看不能吃,急躁得出了一身汗,弓起腿让大腿上的人往下滑,落到腿根处,又偏转过身体自给自足地挺腰蹭她。 他不停说些“给我”、“想要”、“姐姐”的话求郁晚,她特别能沉得住气,他越欲火焚身又欲求不满,她身体的感觉越强烈,蕾丝内裤那薄薄的一层早就湿透,水都蹭到闵宵的大腿上。 她作势要把内裤脱下来,闵宵急忙阻止:“别脱!” 郁晚停下来看他。 他喉咙重重一滚,声音发哑:“姐姐,穿着做。” 郁晚笑一声,意味深长地挑一挑眉,“好啊,穿着做。” 闵宵没想到,郁晚说的穿着做,是他穿着。 她捏着两根细细的带子将蕾丝内裤脱下来,食指勾着边在他面前晃一晃,故意把沾湿的那一块给他看,而后一把握住他的小腿往里套。可惜闵宵的骨架要比郁晚大,到膝盖的位置就无法再往上提。 闵宵见缝插针:“姐姐,还是你穿吧。” 郁晚睨他一眼,“你高兴得太早了。” 在闵宵诧异的视线里,郁晚扯开内裤旁侧的系带,限制瞬间解决,布料一路往上提到腿心处。 “抬腰。” 闵宵才知道这条丁字裤的设计还能从旁边解开,心情复杂但又听话地将腰抬高,郁晚将一半的布料送至腰后,细带从腰侧穿过来,刚好能系上结。 “嗯...有点紧。”闵宵被勒得有些不舒服,并拢腿,下身微微蹭动。 郁晚大功告成,不说二话一把掰开他的腿欣赏她的成果,脸上笑容渐渐放大,灿烂得她自己都觉得像变态。 那片布料小得可怜,郁晚穿在身上只能遮住穴口的位置,因此在闵宵身上除了束缚几乎没有遮挡作用。 闵宵的阴茎已经完全勃起,被布料压着紧贴小腹,大半根露在外面,顶部胀得亮红,分泌出湿润的体液;黑色细带压着睾丸从中间穿过,越过会阴,埋进股缝中。 郁晚伸手覆上他的阴茎上下搓动,对闵宵的反应挪不开眼。他的腰很细,形状漂亮的肌肉从肋下一直覆盖到阴茎上方,黑色丁字裤呈“v”型,视觉上将他内收的腰线拉得更长,他情动时呼吸会加重加快,腹部微微凹陷再轻轻鼓起,急促地一起一伏。 性感极了。 闵宵把她的痴迷的反应看在眼里,唇角不自觉扬起,又很快被强烈的快感压下去。牙齿轻轻磕上下唇,眉间蹙起,口中低低地喘:“嗯...轻一点,姐姐...太快了...” 可不论他怎么求,郁晚像失了心智一样,不听也作罢,偏偏还变本加厉,手掌收得更紧,手腕动得更快,挤出黏腻的摩挲声和水声。 “啊...不行...嗯!” 闵宵腰往上一弹,腿紧紧并拢,郁晚立时重重一把掰开,两条腿压上去抵着,让他敞开腿无法闭合。 “闵宵,想不想射?”郁晚声音蛊惑。 “不想!”闵宵蹭着床单摇头,脸已经通红,“我要做,我要插进去射...” “不想射算了。”郁晚哼一声,直接放开手。 闵宵等了一会儿,发现她来真的,勃发的欲望失去抚慰,像是讨债一般朝他反扑过来,谴责他的不知好歹,成千上万倍的空虚与急迫将他折磨得不行,他莫名有些委屈,用身体讨好地蹭郁晚,“想的,我想射。” 郁晚佯作生气地瞪他,“晚了,先挨打吧!” 话说出来的时候她的嘴角已经在往上翘。 她箍住闵宵的腰用力一翻,他顺着她的力气趴伏在床上,两条挣扎的腿被她坐在身下压着。 “姐姐,你要干什么?”闵宵偏回头看她,脸压着被褥,声音有些闷,好似一无所知的纯洁小白花面临未知时紧张不安,可郁晚看得清楚,他的眼睛明明在勾她,甚至臀部微微上拱,将圆润的屁股完全暴露在她眼前。 郁晚眼里闪过暴戾,她没有回复他的话,手一抬,带着风狠狠扇下去,“啪”地一声脆响。 “嗯!”闵宵身体瞬间绷紧,喉间溢出闷哼,白皙的臀肉上浮起一个巴掌印。 郁晚的手掌有些麻,可是心里好爽。 她的手又抬起来了。 啪!啪!啪!啪! 狠厉又决绝的手掌一回回落在那方饱满的臀部上,扇得臀肉晃颤,红印起得很快,杂乱地交迭覆盖,隐隐可以看见几根手指的形状,有些触目惊心。 闵宵侧着脸看郁晚,眉间蹙着,紧紧抿着唇,每被扇一下就闷哼一声,眼睛里哀怨,却又什么都不说,好像只要她喜欢就任由她凌虐。 郁晚看得心动又心软,她知道闵宵其实没有受虐倾向,他只是愿意让她玩。 她撑开手掌覆上他发烫微肿的臀肉轻轻地揉抚,“疼吗?” “不疼。”闵宵摇头,半张脸埋在手肘,好像有些觉得羞耻,眼睛盯着她的脸问:“开心吗?” 郁晚被他带得也有些不好意思,“嗯”一声。 “你想玩什么都告诉我,我陪你玩。” “这种事...应该双方都喜欢才比较合适吧...” “我没有不喜欢。”闵宵表情认真道,“我有感觉的。” 他动了动腰,似乎是想翻过身给她看最直接的证明,但是腿被郁晚压着,他便没再用力气,想了想,有些难为情地说:“只要是和你做...看到你因为我而产生性快感,不论是身体的还是心理的,我都会有感觉。” 郁晚被他的话甜到,脸上没压住,得意地笑出来。 闵宵也跟着她笑,还微微抬高臀晃了晃,往她手下送,“姐姐还要打吗?” 郁晚按了按他深陷的腰窝,勾住陷在他股缝中间的黑色细带,拉至最高,指尖一松,“啪”地弹回他两瓣臀肉之间。 她磨着齿尖恶狠狠道:“现在想操你。” 画面变得模糊,只剩郁晚跨坐在一个男人身上一起一落的背影,男人的腰胯间套着一条性感的黑色女式蕾丝丁字裤,阴茎从内裤侧边探出来,直直挺立着被她的阴道吞吐,半透明的体液被捻磨成白沫,将黑色蕾丝濡湿得黏腻... 那是完全不同于现在的季节,即使房间里开着冷气,两人身上依然大汗淋漓,情欲辅以夏日的暑气,让人像是被点燃般热情与疯狂。窗帘透过白昼的光线,树上还有蝉鸣,楼下人声喧闹,车辆鸣笛,一切都为他们酣畅的性爱打下掩护... “不进来吗?”闵宵若无其事地放下t恤领口,完全没有被抓包的尴尬,他看着愣在门口的人,微微瑟缩身体。 郁晚被他的声音叫回神,打了个寒噤,才发现冷空气正趁机灌进温暖的房间,她连忙挤身进来,往回一勾腿将门抵上。 “面好了,来吃吧。”她把两碗面放在地毯上的小桌上,趁着弯腰的间隙皱了皱脸,回想一下,她其实没有发太长时间的呆,但闵宵肯定察觉到她是因为他才有这种异常反应。 怪她刚才脑子里想的东西太见不得人,否则她目睹闵宵闻她衣服的举动,明明可以让尴尬的人是他。 闵宵在小桌一侧盘腿坐下,郁晚分给他筷子和勺子,“冷不冷?” “不冷,房间里很暖和。”闵宵露出个内敛的微笑。 他身上还带着刚洗完澡的水汽,头发有点湿,皮肤泛着浅浅的红,房间里暖黄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整个人既清爽又柔暖。 郁晚被他的笑容晃了眼睛,加之满脑子亵渎他的画面,根本不敢直视他,埋头给自己拌面,“那就好,吃吧。” 闵宵一边吃面,一边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睛打量对面脸色不自在的人。她刚才的眼神再熟悉不过,无非是那些事,他只是不确定,她想到了哪一次? 他轻轻一抬眉,不论是哪一次,只要她还想,一切都有可能。 视线落到郁晚的碗里,又转回自己的碗里,两边有着明显的辣油色差,他压了压上扬的唇角,她还记得他不太能吃辣。 咬开荷包蛋,他埋下头掩饰压不住的笑,她也还记得他不吃溏心的。 她什么都记得。 一餐便饭吃得十分安静,郁晚不怎么说话,闵宵也不会主动找话题。 吃完面郁晚就去洗漱,出来时已经快五点,困意上来,她熄了灯钻进沙发上的毛毯和棉被里。 卧室的门缝里透出黯淡的睡眠灯光线,她竖起耳朵听了听,里面没有动静,闵宵应该睡了。 她翻身找到舒服的位置,轻轻打了个呵欠,卸下一天的疲惫和压力,开始进入睡眠。 出于工作原因,郁晚的睡眠很浅,对于长时间听的噪音,比如楼梯间跺脚的声音、邻居说话的声音、楼下交通工具发出的声音等,大脑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自主排除危险,不影响睡眠。 但对于一些陌生的声音,即使她在深度睡眠中,也能瞬间被唤醒,并迅速判断危险性。 比如眼下,寂静的空间里几不可闻的转动门锁的声响。 眼睫骤然掀开,她盯着缓缓打开的门缝,鬼使神差地没有发出声音,脸往被子里埋了埋,眼睛滴溜溜地从边缘往外看。 闵宵有意放轻动作,声音稍微大一点他就停住,听一听外面的动静,没吵到郁晚才继续拉动把手。 花了一分钟,门总算打开到足以进出的程度。棉拖鞋踩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敷敷”声,他步子迈得很缓,一步一顿地朝客厅沙发靠近。 郁晚的心跳越来越快,高大的暗影已经停在沙发前,闵宵背着光,看不清表情,居高临下地看她。 过了片刻,沙发前响起衣料摩挲的声音,暗影的高度降低,闵宵在她面前蹲下来。 郁晚早已经闭上眼睛,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装睡,万一他对她做点什么,她是故意装作不知道,还是跳出来阻止他?如果是后者,为什么不一开始就醒过来避免这种可能,还能免得两个人都尴尬... 她一个人想东想西半天,才发现闵宵并没有动,好像只是守在她面前看她睡觉。 她忽然如芒刺背,被注视的脸变得僵硬,一动不敢动。 时间的流逝变得清晰,一分一秒都留下痕迹,她的心脏跟着击打鼓点。 “咳...” 寂静的空间里忽然响起一声压抑的咳嗽,像是不小心溢出来,又被极力克制回去,接着便是稍重的鼻息声。 郁晚想起来闵宵穿的睡衣还是她的夏装,心里开始着急,他不久前才晕倒过一回,别再冻感冒了。 趁着他发出的这点动静,郁晚装作被吵醒,身上动了动,发出迷糊不清的嘤咛,而后猛地一抖,倒吸一口凉气:“吓死我了!”她拍拍胸脯,顺理成章地问:“你怎么起来了?有什么事儿吗?” 闵宵立在黑暗里只能隐约看见郁晚模糊的轮廓,感受到源源从她身体里散发出的温暖气息。 “我睡不着。”他实话实说。 “怎么了?因为...晚上的事吗?” “嗯。”其实并不是,他睡不着是因为四年后再见到郁晚,她睡在隔壁而不是他的身边,他抑制不住地想来找她。 他停住片刻,像是在下决心,而后轻声问:“你能陪我一会儿吗?” “当然没问题。”郁晚立马坐起身,安抚当事人情绪是他们的职责,她被冷空气冻得打了一个寒噤,推着人往房间里走,“你快去床上躺着,别感冒了。” 闵宵先进房间,郁晚后面抱着被褥和毯子进来。 她将地毯上的物品拿开,收拾一片出空地,然后将被褥和毯子往地上铺,等铺好临时睡觉的地方,一抬头才发现闵宵一直看着她。 他面色平静,唇轻轻抿着,分明没有表情,那双湿润灵动的眼睛却好似枯涸般黯淡。 郁晚心里揪起,忽然感觉自己像做错事一般,“怎...怎么了?” 闵宵只占了床铺一半的位置,另一半摆着枕头,铺着被褥,像是特意空出来留给别人。 留给谁的不言而明。 郁晚心里有些乱,嘴上自动说些顾左右言其他的话,“是不是还在担心晚上的事?没关系,那人已经死了,危险彻底排除,我守着你不会有任何危险,你放心好好睡...” “又不是没睡过。” 闵宵突然出声打断她的话,他的声音有些冷淡,对她这番故意装傻的反应感到生气。 空气凝滞。 闵宵和哑口无言的郁晚对视片刻,率先垂下眼睛,懊恼地蹙眉,他竟然对她发脾气。 手指攥住柔软的被褥轻轻摩挲,他放轻声音,“我睡不着,你能不能陪我睡?” 郁晚脸上木然,身上有些僵硬,眼看着闵宵的表情从小心翼翼的期待到失望、伤心,好像下一刻就要说“不行也没关系”,她连忙出声:“好的。” 她语气正经,上床后背对着他躺下,留出半只手臂的距离,公事公办一般:“睡吧。” 房间里恢复安静,身旁的人没有动,郁晚仿佛全无察觉,闭着眼睛酝酿睡意。半分钟后,空间里响起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力道往下,闵宵躺下来。 郁晚松出一口气,结果刚至半路,她的心又猛地提起,身上僵住。 温热的身体朝她靠过来,贴上她的后背,一只手臂不由分说地从她腰侧穿过去抱住她的腰,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将她包裹。 很奇怪,闵宵明明用她的洗漱用品,可他身上还是他自己的味道,和四年前一模一样。 郁晚无意识屏住呼吸等身后的人发话,但闵宵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抱着她,鼻尖抵着她后颈处的睡衣,轻轻吸气,又均匀地吐息,好像已经进入睡眠。 于是她身上也放松下来,慢慢窝进他怀里,意识变得混沌,渐渐堕入梦中。 再醒过来时天已经全亮,楼下又响起熟悉的生活噪音,郁晚惺忪之间猛地睁开眼睛,还以为自己睡过头,好在很快反应过来,局里批准她今天休息,照顾当事人。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头微微一动,下巴就抵上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这才发现她和闵宵的睡姿很怪异。 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睡成面对面的姿势,闵宵把她抱在怀里,明明比她高上不少,却硬是低着头将脸埋进她的肩窝处,她都要替他的脖颈捏一把汗。 闵宵还在熟睡中,郁晚一动不动干躺着,盯着天花板发呆,想他们这算怎么回事。 四年前的分手是她提的,当时于她确实有远比谈恋爱重要的事,况且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比起无缘无故地消失,她选择向闵宵提出分手。 那时候他们在一起也就一年的时间,闵宵的反应远比她想象中要大,她第一次见他有那么大的情绪起伏。但最后她还是走了。 她没有想过还能和他有什么后续,直到昨天晚上接到任务,恐怖分子劫持了一群公益表演的学生,当她看见闵宵也在其中时,握枪的手都在发抖。 这些年她对死亡的感受越来越迟钝,不少刚说过话的人转头就变成一具尸体,她的心脏无法承受一次次剧烈的痛苦冲击,出于自我保护而变得坚硬麻木。但昨晚她发现,自己依旧做不到坦然面对闵宵的死亡。 好在任务圆满完成,没有造成无辜人员伤亡,闵宵好好躺在她身边,身体温热,睡得很沉。 她原本没打算和他见面,暂且不论闵宵是否对她有怨意,她自己的状态都还没准备好面对一份支离破碎的感情。可当知道闵宵没有家长带他回家,还因为体力不支晕倒的时候,她顾不上思考真与假,她的身体与内心都让她回去找他。 “嗯...”肩窝处的人轻轻动了动,发出迷糊的声音,微硬的发茬触到郁晚颈间的皮肤,刺得有些痒。 郁晚一动不动,几秒过后,身上躁动地肢体忽然一顿,闵宵猛地抬头,正对上郁晚清明的视线。 他眼里迸出惊喜的笑意,这一切不是一场美梦。 “姐...”话出口,他又顿住,清了清嗓音,笑着道:“郁晚,你醒了。” 郁晚垂着眼睛看他,纳闷他怎么一点自觉都没有,他们现在可是前任关系,抱着睡觉就算了,醒了怎么还不放手?难道她昨晚允许他抱着,在他看来他们已经复合了? 那她要不要答应呢?诶,奇怪,提分手的是她,站在闵宵角度,那就是她甩了他,他怎么完全不计前嫌? 时间不容许她细想明白。 “我要去卫生间。”她面无表情道。 闵宵立马松开手,见她起身也跟着爬起来,“我和你一起去。” 这怎么还跟上学时候结伴上厕所似的呢? “我家只有一个马桶。”郁晚诧异地看他,男女有别,他们现在这种关系挤一个卫生间不合适吧? 闵宵看出来她拒绝的意思,这拒绝背后还有更深层次的拒绝含义,他脸上的笑意淡下来,低低“嗯”一声,不再跟着。 郁晚在卫生间待了许久,她需要自己一个人发一会儿呆。 闵宵穿好衣服起来,洗漱完就坐在客厅望着卫生间紧闭的门。 忽然,安静的空间里响起“笃笃笃”的敲门声。 闵宵见郁晚一时没有出来的意思,起身去开门。 “吱呀”一声,刚露出半边男人的身体,就听见一道浑厚的男声,带着欣喜,“郁晚,好久不...” “见”字还在他口中,话便戛然而止,他和门里清俊的男生面面相觑半秒,腿往后撤一步看向门牌。 没走错。 “请问这里是郁晚的家吗?”他问。 男生将他上下扫视一遍,眼神忽然警惕起来,脸色变得不好看,“你找她什么事?” “我找她有私事。”他不满这男生凭什么一副男主人的姿态,并且男人的直觉让他隐隐感受到对方的敌意,他站直身体,直接问:“你是她什么人?” 闵宵蹙起眉,这个人不仅讨厌,问的问题还踩中他的雷点。他不想说他是郁晚的朋友,更不可能说是她前男友。 他几乎已经能肯定对方是情敌,一开始以为开门的是郁晚,他高兴得尾巴都在摇,一见是个同性,脸立刻黑得跟别人欠他钱似的,还暗暗和他比较自己的雄性魅力。 呵。都是男的谁还不懂。 闵宵也站得更直,他并不比对方矮,至于身材,对方是比他健壮一些,可郁晚对他的身体很满意,她就喜欢他这样的,他一点不落下风。 正在两厢对峙的关头,背后忽然响起郁晚清亮的声音,“符松蒙!”她惊喜地迎上来,“你怎么来了?你回来了怎么没有提前给我发消息?” 符松蒙没再理会闵宵,一个跨步越过他给了郁晚一个拥抱,“给你一个惊喜。” “是挺惊喜的。你调回来了?” “嗯。以后大概率还跟你做同事。” “行啊,蒙队。” 两人乐呵呵地叙旧,半天才发现闵宵站在一边,一脸阴沉地盯着他们。 符松蒙自来熟地将水果放到桌上,朝郁晚偏过身,声音压得看似说悄悄话,却又能让闵宵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那帅哥是你什么人?” 郁晚感觉背后的视线如有实质,闵宵在等着她的回答。 “嗯——”她沉吟半天,不知是心虚还是什么,语速飞快道:“朋友。” “哦。”符松蒙心情颇好地应和一声。 郁晚抿一抿唇,虽然没有看见,但她总觉得闵宵的身形在她话出口的时候颓坍了几分。 符松蒙把水果拿出来要去厨房洗,郁晚连忙拦下,“你是客人,我来洗就行。” “我们过命的交情,你现在跟我客套?”他把手抬高到郁晚够不到的位置,拎着水果往厨房去,“你去陪真正的客人,我马上就好。” 郁晚被他的话弄得简直不敢看闵宵的脸色。 她手足无措地干站一会儿,倒了一杯热水端给闵宵,“喝点水,有什么需要的直接说,别客气。” 话一说出口,她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头。 闵宵紧紧攥着手指,指尖青白,颌骨紧绷,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郁晚,咬牙切齿一般:“我真的是客人吗?” 这种情景下,客人等同于外人。 “我哪里拿你当客人,哪有用面条招待客人的。”郁晚讪笑着补救,“只不过你第一次来我家,对这里不熟,所以我多上心一点。” “他不是第一次来?”闵宵咄咄逼人,他明明听见郁晚说符松蒙才调回来。 郁晚一噎,讷讷点头,“也是。” 她的视线落在他经络凸起的手背上,冬天本就被冻得没有血色,现在因为被他攥得太紧,血液流通不畅,看着更加苍白,“你别...” “这四年你都和他在一起?” 闵宵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轻颤,比起吃醋,只有他自己清楚,那是比吃醋更难以承受的恐慌。另一个喜欢郁晚的男人在四年间填补他的位置陪伴在她身边,但凡她对他有一丝回应,他不敢想象,也无法接受... 可无论他再怎么不情愿,郁晚还是点头了,“是啊,我们是搭档,出了一项任务。” 具体内容她不方便说。 “你和他什么关系?” 闵宵眼神和语气都很凌厉,像是审问一般,郁晚蹙起眉,“同事,战友。” 她怎么可能再看不透他的心思,对他的态度有些不悦,“每天风里来雨里去,枪林弹雨,流血死人,哪有心思想那些风花雪月。” 闵宵后知后觉自己在逼问她,并且让她不高兴,那股恐慌的情绪高涨,“对不起,你别生气,我只是...” 患得患失到无法克制自己。 郁晚看他情绪强烈到快要将嘴唇咬出血,心里忽然就软下来,“我没有生气。” 见他还是没有放松,直接伸出手,拇指抵上他的下唇,“别咬,松开。” 闵宵如获大赦般松开牙齿,泛白的唇瓣迅速充血变回浅红色,他握住她的手,情难自抑地用唇去贴,哑声低喃:“郁晚...” 郁晚轻轻叹一口气,给他吃定心丸,“我和他没有别的关系,纯粹的朋友,你别多想。” 闵宵重重点头,“嗯。” 她对符松蒙没那种意思,并且在意他的感受,为了让他安心还特意解释,闵宵的情绪大起大伏,因为她的一句话又开始变得雀跃。 厨房的水声停止,郁晚抽手,闵宵恋恋不舍地松开。 “吃水果。”符松蒙在郁晚身旁的沙发坐下,抽了张纸巾擦手,一边问:“身体好些了吗?下雨天会不会疼?” 郁晚摇头,“好多了,不疼。” 余光里闵宵心如火煎地盯着她,郁晚给他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可以减少一些高强度体能训练,你现在偏远程,不用近身搏击,强度上得太高肺部受不了。” 闵宵随着符松蒙的话看向郁晚的胸口位置,她的肺部竟然受过伤,这么重要的器官,该有多危险... “记住了,以后会注意。” 符松蒙又提起一个话题,“听说奖励快批下来了。” 郁晚眼睛一亮,“什么奖励?” 符松蒙没说话,意有所指地往闵宵方向看一眼。 “没事,你说。” 郁晚对这人这坦荡荡的态度让符松蒙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他又看那男生一眼,他也和郁晚一般好奇地听他说话,可眼里隐隐带着得意。 他心里憋出一股气,但郁晚还在等着,他只好回答:“可能是住房。” “哇哦。”郁晚感叹一声,对着闵宵做出眉飞色舞的表情。 符松蒙看在眼里,忽然就明白了什么,脸色阴沉下来。 “郁晚,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他瞥闵宵一眼,“我是指生活方面。” “没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呗。” “那感情方面呢?” “啊?”郁晚一怔,没想到他问这个。 符松蒙一脸坦然,“你今年有二十六岁了吧?之前为组织做贡献,好几年没有私人时间,我关心关心。” 闵宵抿着唇瞪他,道貌岸然的家伙,分明是给自己打算盘。 他转向郁晚,目光盈盈,用眼睛告诉她,他想要男朋友的身份。 郁晚被两道视线盯得头皮发麻,“感情方面...感情...嗯...我觉得吧,这事...” 她支支吾吾说了一堆无意义的话,眼见闵宵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委屈和伤心,一咬牙,直接说:“现在挺好的,谈着呢。” 符松蒙正将水杯搁回桌上,闻言手上猛地一顿,溅出几滴水。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郁晚,没想到她竟然承认了。 郁晚见他惊讶,又笃定地点点头,“真的,我有喜欢的人。蒙队,你加油。” 符松蒙只觉她神经大条、不解风情,嗤一声,苦涩地掀起唇,“行,我加油。” 郁晚看一眼时间,已经下午三点多了,“我请你出去吃个饭吧,你没提前打招呼,家里没准备什么菜。” “不用了。”符松蒙脸色淡下来,他只觉自己像个不知趣的电灯泡,跑来打扰人家小情侣的两人世界,他站起身,“我先回去了,住的地方还等着收拾,下回请吧。” “好,下回一定请,以后共事,约饭的机会还多。” 郁晚把人送到门口,等人下了楼梯才关门,一转身,眼前闪过一道虚影,带着风猛地扑过来,推着她压到墙上。 “闵宵,你干什...唔!...” 剩下的话都被闵宵堵在口腔中,他一手护着她的后脑,一手抚着她的脖颈抬高她的脸,弓腰将她抵在门上,肆虐她的唇舌。 这是一个时隔四年的吻。闵宵像是干渴已久的人忽然品尝到甘霖,急切又贪婪地大口吞咽,捻磨她的唇瓣,吮吸她的舌尖,手指失控地摩挲她的肌肤,很快在她脖颈上留下红印。 “嗯...”郁晚伸手抱住闵宵的腰,闭上眼睛享受这个吻。 他们在门口吻了五分钟,两人的嘴唇都有些红肿,两额相抵着一起喘息。 “郁晚,你和他说的,交往的人、喜欢的人,是我对吗?我想听你亲口说。” 郁晚低笑着揶揄他:“亲都亲完了,现在才想起来问?” “这对我来说没有必要的先后顺序。”他的声音低下来,耳语一般,“哪怕你不是单身,我会不择手段让你出轨。” 郁晚惊愣地瞪他,闵宵表情认真地强调:“我说真的。” “说什么胡话。” “那你告诉我,我是你什么人?” 郁晚环住他的后颈,脸上笑容放大,抵一抵他的鼻尖,清声道:“男朋友。” 闵宵定定看着她,像是不知道怎么反应才好,耳尖迅速泛红,唇角忍不住上翘,眼睛里却又忽闪着水光。 他恍惚片刻,忽然箍住郁晚的腰往上一提,托着她两条大腿往房间快步走。 郁晚挂在他身上,“不行,你怎么这么着急?我们得出门一趟。” “不做别的,只接吻。” 在两人一次次克制之下,他们确实没有做别的,但却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用来接吻,嘴唇肿得无法见人,只能戴着口罩出门。 他们去超市买了一些日用品和食材,临到结账,闵宵忽然将郁晚往外推,“你去出口等我吧。” 郁晚不让,“你还没毕业,以后再花你的钱。” “我有做兼职。”他不断把郁晚往外推,“我还有些东西要买。” “买什么?刚才不是说没有其他需要了么?” 闵宵看她一眼,“我要在收银台的位置买。” 郁晚一怔,转身就走。 三分钟后,闵宵拎着两大袋东西出来,郁晚瞟着眼睛往购物袋里瞄,果然看到了一堆各种颜色、方方正正的小盒子。 “买太多了吧?”她啧啧吐槽。 闵宵脸不红心不跳,“能用完。” ... 密闭的浴室里氤氲着白蒙蒙的雾气,模糊的玻璃门上印出两只手掌。 郁晚撑着门借力,满面潮红,腰深深塌下,屁股高高翘起,一双大手包裹着她的臀瓣用力往两侧掰开,敞开的两腿间嵌着一颗毛茸茸的脑袋,闵宵仰着头,张口一遍遍含吮熟红的唇肉。 “啊...”每一次被触碰的快感不断撩拨她的神经,身体温度迅速上升,欲望不断高涨叫嚣,她能感受到体液的分泌,而后听见自己的阴部被吸得啧啧水响,这声音极大刺激她的心理快感。 “闵宵...”她夹了夹腿间的人,“舔得好舒服...” 闵宵浑身的血都因她的话而沸腾,舌尖抵住阴蒂重重捻磨,剥开唇肉,顺着肉缝从顶部勾滑到穴口,一进一出地往里抵,用舌头操弄这处地方。 “啊啊...”郁晚口中呻吟的腔调越加尖细,身上一阵一阵地颤抖,她难耐地催促:“闵宵...快一点。” 闵宵的牙齿咬住唇肉轻轻拉扯,再重重吮一口,扶着郁晚的臀站起身,伸手够过一只安全套迅速咬开套上,握住阴茎顺着肉缝上下勾滑,龟头一回比一回深地往里抵。 郁晚被他撩拨得浑身酥麻,实在忍无可忍,趁着某一次龟头又抵上来时塌腰往下一坐。 “啊...”龟头彻底被含进阴道,湿热的软肉紧紧吸裹上来,两人一齐发出喟叹。 闵宵勾起郁晚的腰将她抱进怀里,臀肌一耸一耸地往上顶,偏过头去寻她的唇,一边接吻一边抽插。 他一遍一遍亲吻郁晚胸口前的一枚弹印,第一眼看见时只觉得心像被撕裂般疼痛,他无比后怕,又无比感恩郁晚还好好活着。 原来她曾经差点离开这个世界,他险些永远失去她。 他的睫毛被濡湿,声音有些闷,“姐姐,今年我们一起过年吧。” 郁晚头脑昏昏沉沉,下意识“嗯?”一声,等缓缓反应过来,她又哑着声音问:“你不回家吗?” “你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他轻轻贴吻她的颈侧,感受到唇瓣下鲜活的脉搏,“我想以后每年都和你一起过年。” 郁晚伸手抓了抓他毛茸茸的头发,一路向下抚住他的侧脸,轻轻笑着,“好。” 番外4古代版 廊州一赵姓大户在一年前乔迁至京城,名下府邸早早挂出去,隔了十个月才收到牙人来信,字间喜气洋洋,说有主顾看上了,一口气结清且不还价。 赵老爷乐得合不拢嘴,连忙叫人备下厚礼,第二日一早乘上马车南下。 待见到买主,他脸上的皮肉一僵,眼睛上上下下几通打量,又歪过头往人身后一个劲儿瞅,实在没见着旁人,他迟疑地问:“姑娘,令尊呢?” 这等上千两的大钱岂是小女子家家能做主的,若非她没有梳妇人发式,他会问她的夫婿怎的没来。 郁晚一口饮干瓷杯里的茶,将空杯重重一扣:“地下呢,你要见他吗?” 赵老爷脸上一阵阴一阵阳,为了做成这笔声音,他紧咬牙槽不发作:“姑娘哪儿的话。如此,我们便开门见山谈正事吧。牙人告知我您不还价?” “嗯。” 赵老爷闻言嘴上又翘了翘:“姑娘是爽快人,只是这钱...” 郁晚在袖子里掏巴掏巴,“啪”地一声拍在桌案上:“钱我带够了,最好今日就将一应契约签完。” 买房一事办得顺利,郁晚出手阔绰,那见钱眼开的赵老爷到后头上赶着一口一个姑奶奶,把她烦得不行。 赵老爷这人讨嫌,但赵家的府宅实在合郁晚的意,年岁不久,宽敞气派,叫匠人简单拾掇拾掇就能当镖局开张;锦上添花的是,从赵家府邸后门出去,顺着巷道走上半里地,右转就有一户人家也在卖宅子,她一并拿下了。 镖局虽能住人,但难免人多眼杂,还是得有处私宅才行,待闵宵以及其他好友来了,总归不至于让人住到镖局或者客栈去。再者,住宅离镖局这般近,她往后睡到上值前一盏茶的时候起都来得及,洗脸洁牙用早膳,不慌不忙,想想都美。 地盘拿下后,郁晚便紧锣密鼓地装扮门面、招人买马,整日脚不落地,忙忙碌碌小半年,郁家镖局的招牌总算在金秋十月挂起来。 日子悠悠流逝,转眼已到了张口吐白雾的年关时节。 方姨脸上染着两团酡红,颈子缩进衣领,胖乎的手揣在袖口里,一路吞云吐雾碎步跑到郁晚的宅门前,“笃笃笃”将门敲得炸响,嗓门也是锣鼓般洪亮:“姑娘!姑娘!可起了?” 隔着一片叶落草枯的萧瑟小院,明亮的日光透过窗纸照在铺着羊毛绒毯的青砖地面上,映下斑驳的窗格暗影,一旁的炭盆盛着半满的白灰,早已没了热气儿,细碎的飞尘在光束里游跃升腾,床头的木椅上杂乱堆落着男女的衣衫裤裙。 “郁姑娘!时辰可不早了,何时能起啊?” 方姨娘还在门口执拗喊人,浑厚的嗓音击碎一室寂静。 郁晚鼻间长长吐出一息,腹间一收,气沉丹田,张口扬嗓:“就起了方姨!” 她刚一出声,腰间游过一条手臂,揽住她的侧腰勾紧。闵宵半张脸埋在被褥里,眼睛还闭着,额头胡乱蹭了蹭她的肩头,声音带着困倦的沙哑:“别起了。” 郁晚搭上那只扣在她腰间的手臂,拇指摩挲凸起的腕骨,又长长叹一口气,她也不想起啊。 “好!我在镖局等你!”方姨娘得了话,又袖着手、踏着碎步回去了。 这位娘亲生前的好友、也曾在上一辈郁家镖局当过差的方姨娘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办事利索又上心,筹备阶段帮郁晚省了不少力气,她整日甜言蜜语将人哄着,薪酬涨了又涨,时时庆幸自己请来这么个得力帮手。 底下的人这般积极上工,郁晚当总镖头的也不好偷懒,几乎不曾休息或迟到过。 只是平日也就罢了,落到今日,她不免暗暗叫苦。暖烘烘的被窝,小别的情郎,纵情后一身的疲倦与慵懒,哪哪儿都在劝诱她留下。 只听到叹气声却未收到回应的闵宵不满地将脸往她颈侧埋了埋,干燥的唇抵上温热的肌肤轻轻地抿:“嗯?”他还是没睁开眼,鼻间发出疑问的声音,意思是“不起行不行?” “闵宵,你知道我家镖局才开张几日么?” “嗯。” “还没到三个月呐,我若是整日与你在床上厮混,怕是要早早关门大吉。” “嗯...”闵宵表示不认同。 郁晚见他困得嘴都张不开,噗嗤笑出声来,昨夜他可是跟饿狼一般凶,没完没了地抱着她颠鸾倒凤,说要把之前欠的补回来。 颈间的人“蹭”地抬头,眯起眼盯她的脸,佯作生气地蹙眉:“你笑我?” 郁晚不假思索摇头,揉了揉他略微蓬乱的额发,压住上扬的嘴角:“哪敢。”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笑什么。”闵宵面上忿忿然,揽在郁晚腰间的手倏然往下一探,手掌包住腿心那块地方重力一揉。 郁晚猝不及防,身体本能一蜷,“啊”地轻呼出声。 闵宵慌忙松开力气,撑起身看她:“是不是疼?” 郁晚见他是真担心,笑着摇头:“不疼,是你突然触碰,我没有防备。” “昨晚有没有让你疼?”他昨天晚上太急躁了,用的力气也大。 “没有。” 闵宵看她一会儿,渐渐脸色变得不自然,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最后还是没忍住问:“现在做一次好不好?” 郁晚没料到他怎么一下从西山巅跳到了东河谷,“说什么胡话?” “谁说是胡话?我认真的。”他覆在腿心的那只手开始划圈揉摸,用的是他早已烂熟于心、能勾得郁晚情动的手法,颇成竹于胸道:“你过一会儿就会想了。” 郁晚被他弄得低哼一声,果然隐隐有了感觉,趁着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连忙推阻他的手:“大清早的,你都快困死了!” 闵宵的眼皮确实发沉,可有些地方精神得很。他带着几分羞赧道:“我醒了。”而后动腰往前挺,硬热的阳物隔着布料顶蹭郁晚的身体。 “闵宵啊...”郁晚无奈地摇头叹气,像是教书先生面对无可救药的朽木学生。 闵宵知道她是答应了的意思,脸上露出满足又欣喜的笑容,搓了搓指腹,盯着郁晚的眼睛越发黑亮:“湿了。” 郁晚没好气瞪他,闵宵却得逞般笑意更深——他得意于成功将郁晚拉入与他的欲海。 几股凉气趁着闵宵身体往下滑动的空隙钻进被褥里,又很快被堵塞住通道。 郁晚平躺着,垂眼就是高高顶起的被褥。她的两腿被屈起分开,腿心的湿润浸透单薄的寝裤,拇指按在上面抚了抚,而后人身的热意忽然靠近,这超乎她的意料,她下意识夹腿,却未来得及将人阻拦住。 “嗯...”她被高热湿润的口腔包裹,“闵宵!...” 他竟然没有给她脱亵裤。 闵宵趴伏在郁晚腿间,两手从大腿底下穿过环住她的腿根,按着她往自己口中送,舌头隔着薄薄的亵裤舔弄软烂的唇肉,分泌的唾液与体液交融,将腿心那块布料浸透,逼仄的空间里全是她的味道。 “啊...”郁晚扬起脖颈,微分开唇吐散热气。热意与痒意强烈到像是直接含住她一般,可明明又隔了一层,他们并没有触碰到。 “闵宵...”郁晚攥住柔软的被褥,脚趾蜷紧,下身漫出一股水意。 腿间的人吮尽她的淫液,一把扯下狼藉不堪的亵裤,撑身往上跻进她两腿间,腰一抬一落释放出硬热的阳物。 闵宵一手撑在郁晚耳边,一手埋在被褥里,握着他的阳物摸索她的肉穴入口。 “郁晚...”他俯下身,与她唇对唇,吐出一截舌尖,“亲我。” 郁晚环住他的脖颈,微微抬起脸含住他的舌尖,吃饴糖般一口一口地吮。 “嗯...”阳物抵开穴口,猖狂地长驱直入,软肉吸裹上来,摩挲出勾人的快意,像是一簇火种落下,瞬间引燃熊熊烈火。 ...... 郁晚到镖局已是半个时辰后,方姨正在前院里指示手下挂过年用的吉祥络子、门窗都贴了红底福字和年画。 “方姨。”她讪笑着叫人。 方姨应声转过来,视线从郁晚扫到她身后那位芝兰玉树的男子身上,目光一凛,眉梢轻挑,不阴不阳地“哟”一声:“郁姑娘可算来了。这位公子是?” “在下闵宵。”闵宵抱手行礼。 “年底了嘛,天冷,人也犯懒就起迟了,辛苦方姨。”郁晚赔着笑上前给她捏肩捶背,她没明说他们两人什么关系,方姨这么精明自然想想就明白。 方姨没理会她这番讨好,眼神锋利得像能剥皮拆骨、看穿魂魄,反复在闵宵身上打量。“我有什么辛苦,拿钱办事,倒是别打扰姑娘的雅兴。” “您说哪里的话,是我的错,我以后...” “是我的错。”闵宵忽然出声打断,他脊背挺得笔直,一副一人做事一人当的端正模样,朝方姨行了个礼,“您要怪就怪我吧。” 还争着抢着护上短了。方姨板着脸瞪两人几息,半晌破功般叹了口气,摆摆手道:“年轻人嘛,有什么好苛责怪罪,只是郁姑娘,”她拍一拍郁晚的手,又意有所指地朝闵宵一点下巴颏,“你可别色令智昏。” 郁晚想起他们两个从昨晚闹到今早,还破天荒地上工迟到,确实缺少节制,她脸上起了几分烧,连连受教:“方姨说的是。” 这事揭篇,方姨领着郁晚往书房去:“账房早上将簿子送来了,虽才开张三个月,年底了也该将这一年的帐理清,你好好看一看,心里有个数。” “好。”郁晚面上谦逊应声,悄悄把手背到身后朝闵宵勾了勾,示意他跟上。 方姨全无察觉,自顾自地跟郁晚交代一应事务:“明日就是除夕,到时还有几批人在外头走镖,无法回家与家里人团聚,按例得给他们额外准备些辛苦钱,给多少需您拿主意。” “从今日到正月初七,这段日子还在走镖的给三倍酬劳吧。” 方姨喜笑颜开:“那我先替大伙儿谢谢姑娘,遇着大方的东家,干活儿都有盼头!” 郁晚勾上闵宵的手指,轻轻按捏他分明的指骨,沉吟片刻又道:“晚些时候我邀的朋友该到了,得好生招待,镖局的事需麻烦您帮忙留意了。” “好说。本来今日完工就要放年假了,也没得多少活计。” 走到书房前,方姨推开门进去,郁晚勾了一下闵宵的指尖,趁被发现前放开他的手。 “账本都放在这里了,你先看着。”方姨拍一拍摞在书桌上的簿子,转回身看见跟进来的闵宵,说不上意外,但也觉得不习惯,皱了皱眉没多说什么,离开前又道:“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到外头叫我。” “好,我知道了,谢谢方姨。” 书房门关上,郁晚重重吐出一口气,身子都松垮下来。闵宵将人抱进怀里,手掌轻揉她的腰,话里带着歉意:“我好像真耽误了你。” 郁晚哼哼着笑:“那如果重来一回,你怎么做?” 闵宵一时没接上话,唇上开合几回,最后还是无法违心:“照旧。” “假惺惺。”郁晚嘁他,“你看看方姨防备你成什么样,生怕你是勾人的狐狸精,令我沉迷男色、昏聩丧志。” 闵宵的指腹有意无意摩挲她耳后的肌肤,不认同道:“我都数月未见你了,一时情难自抑,怎的就安上狐狸精的罪名。” 郁晚啧啧摇头:“闵宵,你还是没有自知之明。你以为方姨防备你,只是因为我迟到一回?你照照镜子吧。” 往常是闵宵伏案写奏折、看文书,郁晚在一旁做自己的闲事,这回倒是反过来,闵宵斟了杯茶放到她手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在她对面坐下慢悠悠地啜,手撑在头侧看她奋笔疾书。 指腹轻轻点在瓷杯上,他垂眼看了一会儿淡青色的茶水,脑中一直在想她方才的话,越想心间越是郁闷,没忍住出声打扰:“郁晚,我想知道你是如何想的,难道如方姨担忧的那般,只是被我的皮囊迷惑么?” 郁晚头也没抬,不答反问:“你觉得我只是喜欢你这张脸么?” “不止。” “那便是了。” 闵宵眉间蹙着,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觉慰藉:“是不是过多喜欢这张脸了?你对我的喜欢,有几分是因为我的脸,有几分是因为我这个人?” 郁晚诧异抬头看他,闵宵攥住杯身,也觉自己在斤斤计较,可方姨的话让他想起一件旧事。 “毕竟...你一开始也不过是见色起意。”他抿一抿唇,眉眼微垂,露出几分落寞的神色,“你喜欢我的长相固然好,但我终是会衰老,若真有...色衰爱弛的一日,那我...” 他原本还觉得这四个字难以启齿,说出来后倒真勾起他对未知的恐慌。来日的事谁能说得准,他与郁晚之间的那根线,从来都是握在她手里,万一她要放手,他该怎么办... “闵宵,是我在榻上不够情动么?”郁晚一脸认真地询问。 闵宵一顿,没想到她会这般问,难为情地咳一声:“那倒不是。”他们两人向来合拍尽兴。 “那你怎的忽然患得患失。”郁晚眼神不解地觑他,但一想,他说的倒也属实,若非始于“色”字,他们真不一定会有今日的纠葛。她沉吟片刻,又问:“要我如何做你才能安心呢?” 闵宵唇抿成线,看着她不语。 郁晚从他那双眼睛里读得明明白白,唇边勾出笑,眉梢轻轻一挑,声音压得如耳语:“原来是想做我夫君呐。” 浅红爬上闵宵的耳尖,顷刻间如潮水般蔓延至面颊,水润的眼睛不自在地想躲闪,又逼着自己直视她。指尖磕着杯壁,他紧张又期待地问:“可以吗?” 郁晚一脸平常,手中还在翻页:“行,今晚回去我们就把天地拜了。” 杯底磕在桌案上发出一声轻响,郁晚又抬头,只见闵宵定定看着她,一副敢怨不敢言的委屈模样。 她搓了搓纸页,回想自己的话,确实太草率了些,便问:“我们都父母离世,我是不在意礼法那一套的,你怎么想?” “没有凤冠霞帔?没有揭盖头、喝合卺酒?我们并非置办不起。”闵宵据理力争,略微一顿,又动之以情,“我想看你穿,你不想看我穿么?” 郁晚盯着闵宵的脸,脑子浮现出他穿一身红色婚服的模样,唇角上翘,眼神逐渐变得意味深长:“想。” 闵宵被她盯得喉间发紧,脸上更热,率先移开视线。“这些事物我来置办,只有我们两人拜堂也无妨,但那些礼不能少,我还是想隆重些。”他飞快瞟她一眼,嘴角压不住笑,“毕竟是我们大喜的日子。” 郁晚也觉心里生甜,故意撩拨:“如此,便要等到年后才能叫你夫君了。” 闵宵视线飘飘忽忽,状似不在意道:“你若实在想叫,又不必等到那日。” 他已侧耳等着听了,郁晚却只故意哼哼笑两声,偏偏不叫,又埋头去看账算账。 闵宵正欲生闷气,一看郁晚伏案执笔,凝神勾画,安静文雅的模样与她平时舞刀弄剑很是不同,不知不觉中看得入迷,便什么都忘了。 ...... 午后,一行马车在郁家镖局正门口停下,郁晚和闵宵得了知会,忙出门迎接。 “郁晚姨姨,闵宵叔叔!”还未到门口,遥遥就听见稚嫩脆甜的童声。 郁晚热切应声,小跑着抱上一身浅桃色新袄的小姑娘,拍拍捏捏,稀罕得不行:“小桃玉!好久不见,你都长这么高啦?是个大孩子啦!” “郁晚姨姨,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这不就见到了嘛,这回跟着你娘亲和云姨在我这里多住段时日好不好?” 桃玉拿不了主意,眼巴巴地回头看向身后的大人。 云娘和袁姑娘立在马车前,手上挎着包袱,笑盈盈地看着郁晚和桃玉叙旧,见两人朝她们看过来,欠身朝郁晚和闵宵行了个礼。 “东家,闵公子好。” “郁姑娘,闵公子。” 闵宵的朝廷官员身份没有放于明面上讲,哪怕她们有过猜疑,也都聪慧地没有点破,免得让官民尊卑那一套弄得隔阂生分。 郁晚和闵宵回礼。 “云娘,袁姑娘,快请进,一路舟车劳顿,定累坏了吧?”郁晚抱起桃玉在前引路,带着三人往镖局进。 云娘笑道:“鲜少出远门,托东家的福,一路上看了不少景,新鲜着呢,哪里算得劳累。” “那便干脆住到开春再回去吧,花红柳绿时景致更美呢。” 云娘和袁姑娘掩着唇笑,她们知晓东家并非在说虚情假意的客套话。 “多谢东家好意,初五荣衣行还要开张呢,我们还是想早些时候赶回去经营铺子,一天不做事反倒不习惯了。” 袁姑娘附和:“掌柜的说的是,日日习惯了上工放工,不觉无趣,时间久了反倒技痒。” 郁晚感慨:“有你们这等勤勤恳恳的员工真是我天大的福气。”她又颠一颠手里的小团子,“桃玉,这里好玩吗?” 桃玉新奇地瞪着眼,镖局竖着不少长刀阔斧,她正看得入神,听见郁晚叫她,一脸叹为观止:“郁晚姨姨,你这里的东西可真霸气!” 郁晚笑得爽朗:“你若是喜欢,等你再长大些,我教你如何耍玩。” 按着往来书信,郁晚早早给说好要来的人备了住房,领着三人将镖局参观一遍后,从后门出去,走上不远抵达她的私宅。 三人安顿好,午睡过后,郁晚指了人带袁姑娘和桃玉去游玩,将云娘请到书房。 “云娘,我有好些生意上的问题想请教请教你。”郁晚搬出她这段时日累下的疑难杂问,“我爹娘沉冤昭雪,郁家镖局重新开张以后,不少以前的老主顾找上门,生意来得快,我都应接不暇了。” 云娘面上笑意温和,瞥一眼在从旁看闲书的闵宵,意有所指地问:“姑娘的疑难杂问怎会堆到现在?” “术业有专攻嘛,他帮我看看帐还行,有些生意手段自是你更在行,以前跟着你学便觉得受益匪浅。”郁晚周到地给她摆好墨宝,在她一旁落座,一副谦逊受教的样子,“有劳老师了。” 郁晚嘴甜,将云娘逗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给她讲了一下午。 一直到日薄西山,郁晚划去最后一道疑问,伏案的两人总算直起身来转一转酸僵的骨头。 郁晚抻了个懒腰,见云娘面带疲色,颇觉过意不去,正要开口致歉,云娘率先不在意地笑着摇一摇头:“不必介怀,不过帮些小忙。” 她看一眼百无聊赖、在书房守了一下午的闵宵,通情达理道:“我去找袁姑娘和桃玉说说话。” 郁晚将云娘送到门口,房门合上,一转身便落入一个宽阔的怀抱。 闵宵微弯脊背,将脸埋在她肩窝,鼻尖抵着她的脖颈吸闻她颈间的馨香,声音有些闷:“好想你。” 郁晚觉得莫名其妙,被他的话逗笑:“我们共处一室,不过半丈距离,又不是分隔两地不能相见,有什么好想的?” “你怎的这般不解风情。”闵宵不满地埋怨一句,不过这事他一直知道,郁晚有时候很是粗糙迟钝,有些话得剥丝抽茧、直白明了地说给她听。“你一下午都未与我说话,也未看我,好比咫尺天涯,我觉得想你不行?” 郁晚乐得停不下来:“哈哈哈哈哈哈!” 闵宵被她笑得羞恼:“别笑了。” “哈哈哈哈...闵宵,你怎么这么黏人?被你的同僚知道,他们要惊掉大牙了!” 闵宵抿着唇瞪她:“我又不怕他们知道。” 郁晚勉力将笑憋回去,忍得五官扭曲。“好好好,我不笑了,等我收拾收拾,待会儿找云娘她们用饭。” 她作势要从他怀抱中离开,轻轻推了推,闵宵却没松开,他盯着她的眼睛,眸色越发地深,搭在她腰上的手掌慢慢收紧,嗫嚅道:“我想要你亲我...” 郁晚唇边勾着笑,抬手慢慢环上他的后颈,身子抵着他轻轻用力。闵宵顺从地背着身往后退,心急地低头想去吻她的唇,却被一回回躲开。 “郁晚……”他的手隔着衣裳像是要嵌进她腰间软肉里。 “噔”地一声闷响,他身后抵上桌案边缘,郁晚从他身侧探过手用力一扫,书书本本的都被推到一边,哗哗啦啦往地上掉落,腾出一大片地方来。 她压住他的胸膛,微微施加力气,闵宵便像一棵被瑞雪压弯了腰的翠竹,一寸一寸地倒下去。 “嗯……”后背贴上桌案时,他喉间溢出一声闷哼。 “真好听。”郁晚覆在他身上,快速啄吻一口,在他的唇舌深贴上来前就分开,笑嘻嘻道:“再叫一声。” 几回欲亲不亲,闵宵觉得被捉弄,怄气地扭过头,紧紧抿住唇。 “闵宵,我想听。”郁晚软着嗓子跟他撒娇,声音仿佛带着钩子。 闵宵垂着眼睛看她,胸腔一起一伏,面上装得不为所动。 “那我自己来了?” 郁晚不给他后悔的余地,一只手将他两只手腕并拢按在桌案上,另一只手一路游移,越过胸膛,腰腹,直直往他腿间去,灵巧的手掌如一张密网,一把包裹住那半醒半眠的一处,重重磋磨。 “啊……!”闵宵浑身一颤,不受控制地弹起身,被郁晚狠狠摁下,他想蜷起身子,又被她压着展开。 红潮从耳后漫上他的脸颊,好似一朵花苞舒展开浅粉的花瓣。 “郁晚……郁晚,太重了……嗯……” 闵宵的声音清冽,像山间孤月,像枝头落雪,可情动时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粘黏感,从喉咙里溢出来,带着舒服的颤音,听得人耳朵发麻,一直痒到心里。 郁晚听得如痴如醉,这是和闵宵直接欢好并不相同的感受,光是听一听他的声音就让她觉得身上燥热。 “闵宵,叫得真好听。”她的手指奖励似的隔着衣裳拨弄那一根,几下就将它亵玩得精神抖擞,她挑一挑眉:“硬了。是不是很舒服?舒服就喘给我听。” 闵宵蹙着眉,垂着眼睛看她,湿红的嘴唇被牙齿时咬时松,一阵白一阵红地交替渲染。 郁晚笑他:“别逞强。”她低下头,对上他的鼻尖,诱惑道:“晚上我叫给你听。” 闵宵闻言眼睛里迸出亮光,像是求证般盯着她的脸:“真的?” 郁晚信誓旦旦地点头:“真的,说到做到。”她又啄吻他一口,哄道:“我现在就想听你叫,晚上随你想对我做什么,好不好?我可以帮你。” 她所谓的帮就是在手上加上技巧,若即若离地挑逗,在他感觉被疏远时又紧紧握上去,力道大得舒服中带着痛感,别样的刺激让闵宵失去禁制,浑身瘫软在桌案上,颤抖得不成样子。 “啊……嗯……郁晚……” “舒服吗?” “嗯……” “喜不喜欢?” “啊……喜欢。” 郁晚坏心眼地笑:“喜欢什么?说给我听。” 闵宵意识混沌,身体被本能掌控着,不知耻地脱口而出:“喜欢你,喜欢你摸我,喜欢和你欢爱……啊……” “想不想射?” “想射。” “想射在哪里?” 闵宵忽然睁开紧闭的眼睛,里头带着被情欲熏出的浅红和水意,像一匹野心勃勃的狼,磨着利齿吐出几个字:“你身子里。” “你想得美!” 郁晚上下两只手一起用力,闵宵被下面一只手折磨得欲死欲活,却又被上面一只手牢牢按着动弹不得。 “嗯……!郁晚……疼……” 郁晚呵笑:“嘴上说疼,可是怎么更硬了?你喜欢疼?” “不喜欢。” “我看你分明喜欢得很!”郁晚力气不减,磋磨揉捏,变着法儿地蹂躏,“到底喜不喜欢?” 闵宵浑身出了一层汗,发冠在桌案上压得些许凌乱,散落几缕碎发,汗津津地贴在脖颈间,伏在潮红的肌肤上,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落。 “不喜欢疼。”他不改口,凸起的喉结重重一滚,声音又哑又沉,湿红的眼睛看着郁晚说:“只喜欢被你弄疼。” 郁晚呼吸一滞,被他的话撩拨得心脏又软又痒,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低下头狠狠吻住他的唇,齿间咬出一句又爱又恨的低骂:“闵宵,你怎么这么……” 她好似没有找到合适的措辞,又好像不忍心用那般辱没人的话骂他,可最后还是没压住心里的欲火,咬牙切齿地吐出来。 “浪荡。” 这场闹剧被镖局里的小厮终止。 当是时,桌上两人正纠缠得不分你我,郁晚扯开了闵宵的衣襟,埋头在他的胸膛上捻磨舔吻,在白皙的肌肤上烙下点点鲜艳的花印。 闵宵发冠散落,瀑布般的墨发铺满桌案,他眼中蕴着昏沉的情欲,一只手被郁晚压着,另一只手落在她后颈,口中说着“不要了”、“痒”,手上却暗暗施力将她往自己身上按。 爱欲正酣之时,忽然有人“哐哐哐”捶门,而后响起镖局一小厮的粗犷声音:“总镖头,来客了!方姨让我来知会您!” 两人同时动作一滞,郁晚快速反应过来,“啧”地一声轻响,松开口中的乳尖,清了清沙哑的嗓子,扬声道:“知道了,先将客人迎进主堂,好生招待,我马上就来!” 她焦急地皱起脸,对闵宵道:“松萦姐他们到了,我们得快些。” 闵宵躺在桌上,仰着脸看她,哑声道:“你先放开我。” 郁晚后知后觉她手上还在用力将闵宵压着,他领口的风光一览无余,稀稀落落全是红印,右侧的乳尖红肿得有左侧两倍大,一副饱受索取的样子。 她松开手,退开些距离。 闵宵没等到她拉他起来,心里有些失落,自己撑着桌面直起身,垂着眉眼看狼藉一片的胸口,轻轻拢好衣襟。 郁晚立在一旁,喉咙滚了滚,没忍住说:“闵宵,你这副样子特别……美。” 闵宵蹙起眉瞪她:“你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你倒是整整齐齐,我稍后怎么去见人?” 郁晚挠挠头,他现在这幅样子再怎么收拾都很轻易让人看出来刚行过那种事儿,好歹是朝廷重官,不能一点脸面都不在乎。 于是她道:“你先回家吧,就说身体不适,晚间用饭的时候再来。” “只能先这般。”闵宵应下,又忽然想起某位来客,不悦地蹙了蹙眉,叮嘱道:“不要让他靠近你。” 郁晚一怔,立刻反应过来:“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她朝门外一指,“我先走了,松萦姐他们等着呢,晚些时候见。” “嗯。”闵宵点头,伸手抹了抹她红肿的唇,无奈地叹一口气,“就说涂了口脂吧。” 郁晚从书房出来直奔主堂。 “松萦姐!纶尧兄!”她还没进门就在廊下叫人,一路风风火火,“可算把你们盼来了!” “郁姑娘来了!”符松萦和纶尧正在和方姨闲谈,闻声偏过头往门外看,坐在下首的符松蒙“豁”地站起身,向来寡淡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神采。 “郁晚。”他在她进门时头一个与她打招呼。 “符松蒙,别来无恙啊!” 郁晚与他招呼完,走上前与符松萦执手寒暄:“松萦姐,你们比我预想中要早到一日呢!这厢好,能多待一日了。” 符松萦揶揄:“赶马的人心急嘛。” 郁晚余光瞥一眼自她进来就立在自己旁边的符松蒙,又想起闵宵的那句话,如芒在背地咧了咧嘴。 “时间不早了,你们舟车劳顿,就在此处歇息一会儿,我已吩咐下去准备餐食,想来不用半个时辰就能开饭了。” 方姨在旁应和:“厨房传过话了,已在北院屋里布置,不久就能开席。” “那我们是正赶上时候了。”纶尧在旁调侃。 郁晚笑道:“其实是因为今日还有其他客人到了,厨房备饭备得早。” “不会是他吧?”符松蒙不客气嘁声。 “松蒙!”符松萦瞪他,“不得无礼。” 郁晚以前与符松蒙说话也不拘小节,故而未觉得冒犯,笑着道:“是我以前在献州认识的几位朋友,如今镖局重新开张,一道来与我过年庆贺。” 冬日天暗得快,几人没聊上多久,外头已经灰蒙蒙一片,檐下亮起喜庆的红灯笼,厨房里的帮手踏着暖黄的灯光来主堂传话,说晚膳已经备好,请总镖头与贵客移步北院。 郁晚引着符松萦一行到北院时,云娘三人已经落座。她作为中间人,将两方的人一一介绍,只说了名字,未道明身份与官职,以免心里揣着隔阂,吃饭都不畅快。 桃玉心巧嘴甜,一口一个姨姨叔叔叫得符松萦和纶尧心花怒放,直掏荷包要给压岁钱,袁姑娘自然是不收,两方推推阻阻好不热闹。 菜已布好,就等人到齐开席,却迟迟不见闵宵来。 见郁晚频频往门外看,云娘宽慰道:“我们再等等,无妨。” 郁晚却是坐不住,对其余人歉然道:“闵宵早些时候身体不适在家歇着,不知是不是府里人未知会他来用晚饭,故而耽搁了时间,我去看看,即刻便回。” “诶……”剩下的人还未来得及阻拦,她便像一阵风掠了出去。 郁晚直往镖局后门去,两腿带风,已然是克制着未使用轻功。 方从长廊转过一道墙弯,眼前一暗,与一步履匆匆之人迎面撞上,她脚下急急刹住,一抬头,惊喜道:“闵宵!” “郁晚,你是要去找我?” “是啊,客人都到齐在等着了。”她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耸一耸鼻子,问:“你洗了澡换了衣裳?” 闵宵睨她:“脏了。” 郁晚“唔”一声,讪讪笑着去牵他的手:“我们快些吧。” 闵宵刚欲迈步,又忽然脚下一顿,反客为主地握住她的手将人拽回来,面对面握着她的肩膀,视线虚虚落在她身后。 “怎么了?”郁晚不明所以。 闵宵沉着眼睛,带点命令语气地说:“郁晚,亲我。” “你在想什么?客人等着呢,你懂不懂轻重缓急?这是调情的时候?” 闵宵见她恼火,气势立刻弱下来,一边提防着她身后,一边压低声音央求:“就一下。” 郁晚嘴里骂骂咧咧,却还是迁就地靠近一步,蜻蜓点水似地啄了一下。 “好了吧,快些……唔!闵……”她话还未说完,忽然一阵旋转,闵宵护着她的后背,抵着她压到墙上,唇深深吻下来。 “唔……闵宵……”她使劲挣扎,手脚并用地推身上的人,可闵宵罕见地不收着力气压制她,手臂像绳索般将她牢牢箍着,不用武力根本推不开;唇上吻得也重,牙齿将她的嘴唇磕得有些疼。 隐隐地,她感觉到闵宵生气了。 心里冒出个猜想,郁晚停下推拒,安分让他亲着。 果不其然,片刻过后,她听见长廊方向响起恼怒的甩袖声和熟悉的脚步声,渐渐行远。 闵宵身上明显松懈下来,撤开手上力气,小心翼翼地分开唇,声如蚊呐:“郁晚,对不起……” 郁晚瞪他半晌,冷哼一声:“晚点算账。” 两人到席时符松蒙已经回来,其余人热切地和闵宵打招呼,只有他不动如冰山。见他先前跟着郁晚出去,又一个人败兴而归,再看郁晚和闵宵成双入对地进来,大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没人见怪。 热热闹闹吃了一个多时辰,云娘和袁姑娘带着桃玉先行回去休息,剩下几人便不再拘着,敞开了喝酒。 符松蒙席间喝得猛,早已起了酒劲儿,主动提了两壶酒,一壶攥在手里,一壶“噔”地置在闵宵面前,似笑非笑道:“我敬你。” “松蒙!胡闹什么!”符松萦连忙呵斥,又为难地看向闵宵,“闵公子,我弟弟喝醉了,还望多包涵。” 闵宵示意她宽心,又正面对上符松蒙,毫无怯色地笑笑:“奉陪到底。” 郁晚原本还替闵宵捏一把汗,结果几个回合下来他全然不逊色,符松蒙出去吐了几回,他还稳当得很,唇枪舌剑亦不落下风。 到后来准备的酒都被喝光,符松蒙还嚷嚷着要去酒楼买,被符松萦一巴掌拍出大门,她干笑着对郁晚和闵宵道:“郁姑娘,闵公子,我们先回去歇息了。” 郁晚朝他们三人挥手:“好,明早大可安心睡到饱,晚上咱们一起过除夕。” 符松萦和纶尧推着符松蒙出门,在侍从引导下往客房去,隔着些距离还能听见他们的争论声。 “丢人还没丢够?” “姐,那可是我喜欢的第一个姑娘!我不甘心!” “闭嘴吧你!” “……” 郁晚竖着耳朵,听得龇牙咧嘴,一回头正撞上闵宵不甚清明的眼睛,他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看什么?” “我赢了。” 郁晚嘁他:“你们两个年岁也不小了,有什么好争的?” “当然有!”闵宵严肃地蹙起眉,一字一板道:“我赢了,你是我的!” 郁晚刚要开口反驳,他身上一晃,一头载进她怀里,口中仍在喃喃:“不,我是你的。” …… 闵宵上回假醉乱性,这回真醉安安分分睡了一路。 郁晚把人扛回家安置在床上,热出一身汗,见他睡得安稳,拿了浴巾胰子去偏房沐浴。 回来时闵宵依旧没醒,她照常脱去外衣,爬上床铺准备入眠。刚一躺下,先前纹丝不动的人,忽然如猛虎捕食般一掀被褥扑到她身上,将她整个身子裹紧,埋头就去吸吻她颈间肌肤,呼吸中只剩稀薄的酒气。 他不仅醒着,还趁着她去洗澡漱了口。 郁晚捏拳捶他的胸膛:“你骗我?” 闵宵抵在她肩窝闷笑:“没有,你进来前刚醒。” 他迫不及待地扯她的衣带,眸色越发地深,手上力气也失控地越发重:“你那时说晚上随我想怎么样,我自然不能把今晚睡过去。” 郁晚哼笑一声:“可我也说过,要晚点找你算账。” 闵宵动作一滞,抬起身看她,控诉道:“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我自然说话算话,这两句话都算话。”她一道翻身,将闵宵压在身下,“我先跟你算账,再随你想怎么办。” 火炉烧得正旺,雪白的灰烬覆着橙红的炭火,将屋子里烤得暖烘烘,不似寒冬,倒似初夏,熏得人身上燥热,遑论床上的人正被情欲彻骨折磨,浑身覆着一层湿汗,连喉间溢出的呻吟都似带着勾人心弦的潮意。 “错了没有?” 郁晚盘腿坐在床榻上,一手支在膝上撑着脸,另一只手里捏着一根发簪,状似漫不经心地用簪头戳刺闵宵胯间已高高昂起、硬得胀红的阳物,像是戏弄一般,从左拨至右,再绕一圈,冰冰凉凉的发簪若即若离地剐蹭柱身。 闵宵两只手并未被束着,却不被允许触碰,只能死死攥着颈后的布枕以缓解这难以承受的折磨。 他浑身绷紧,肌肤潮红,紧咬着牙道:“我没错。” “我早就与你互通心意,你吃的哪门子醋?人家是客人。” 闵宵梗着脖子反驳:“他是客人我便要让着他么?分明是他知道你我两情相悦,还毫无分寸地觊觎你!” “让客人不高兴,便是我待客不周。”郁晚不在意地挑一挑眉,“我要罚你。” 闵宵垂着泛红的眼皮看她:“你要罚到几时?已经有一炷香的时间了。” 郁晚唇边勾起笑:“罚到你射就好了呀。” “我现在就可以射。” “不许射。”郁晚收敛脸上的笑,严肃地威胁,“未经我的允许,你要是敢射,这三日你都别想了。” 闵宵偏过头,将脸埋进手肘里,声音又闷又颤:“总归都是你说了算。” 郁晚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颊,柔声道:“转过来,我想看你的脸。” 闵宵一时没动,吸了吸鼻子,半晌才缓缓转过头,薄薄的眼皮红肿,眼睫被濡湿,鼻子急促地翕动,面颊湿红。 “怎么哭了?”郁晚嘴上问得关切,可分明瞳孔愈发黑亮,蕴着勃发的兴致。 她抬手给他抹了抹眼角的泪:“这么委屈?” “他来和我抢心爱的女子,你还维护他,我……”他说着,声音里俨然带上泣音,便紧紧抿住唇不再说话。 “我没有维护他。”闵宵的眼泪汹涌得将她的手指都打湿,郁晚这时才意识到他真的伤了心,连忙道:“我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你,你莫要多想让自己伤心。” 这话让闵宵听得十分熨帖,他兀自落了一会儿泪,待心绪稍稍平复,顶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她:“那别罚我了好不好?” 郁晚想都不想:“不行。” “你一点都不心疼我!” “心疼的,你换一个。” 闵宵生了一会儿闷气,见郁晚没有妥协的意思,闷声道:“不想要发簪。” “那你想要什么?” “我当然是想要你的……”他视线往郁晚腿间去,但知道她这会儿肯定不会同意,于是改口:“手,或者……”他的视线在她的唇上停留了一会儿,又匆匆挪开。 郁晚没有察觉到他的视线,自顾自道:“手用过很多回了。”她脑中一闪,“我们换个新的吧!” 闵宵松一口气,只要不是这只折磨人的发簪就好。 “真遗憾,这发簪若是再细上些,就可以从这里插进去。”郁晚用发簪尖部试探性地往阳物顶部的小口里插了插,闵宵反应极大,一把攥住她的手推开,蜷起身体。 “别担心,你若是不能接受,我自然不会强迫你。”郁晚见他这般,自证清白般将簪子扔到床边的椅子上。 闵宵悄悄用眼角瞥她,见郁晚兴致怏怏,低声道:“是你的话,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郁晚唇角又勾起来:“你倒也不必委曲求全成这般,若是不能得到满足,那我就……” 闵宵惶恐抢断她的话:“你就去找别人?” “……”郁晚撇一撇嘴,伸手抽过一条丝巾,在他眼前晃了晃,意味深长地笑:“那我就换一种玩法。” 闵宵很快后悔,濒死般求饶:“郁晚,郁晚……不要这个,我要发簪,用发簪好不好……哈……” 郁晚被他这幅模糊蛊惑得入了魔一般,眼睛里迸着兴奋的光彩,掰开他的大腿压平,两只手扯着丝巾两边,绷出一块平滑的布面,罩在他的阳物上左右滑动,动作越发地快,力气越发地大。 “啊……郁晚,求你……真的不行……”闵宵一回回弹起身,可下身被她压着,躲无可躲。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胡乱挥动,想要推她的手腕,又想去握自己的阳物。 “不许碰。”郁晚冷声呵斥。 他只能咬牙压抑下来,口中一声声似欢愉又似痛苦地呻吟,喉间压不住地低喘和抽泣。 “郁晚……摸我,想要你的手,摸我好不好……” 郁晚痴迷地看着手里的丝巾,闵宵已然是忍到极致,浑身像是被水浇湿一般,阳物胀得又粗又红,顶端被打磨得光亮,丝丝缕缕的水液从小口分泌出来,将丝巾沾湿,染出湿润的痕迹。 她盯着那那块水痕,手上忽然用力一拉扯。 “啊!” 闵宵高亢呻吟一声,浑身剧烈地颤抖,手上再无法抑制地去握饱受磋磨的阳物。 “我不弄了!”郁晚丢开丝巾,使劲攥住他的手不让他碰,“闵宵,射出来。” “郁晚……”闵宵哀求地摇头,没有抚慰怎么能射出来,“帮帮我,摸一摸它……” 他挺腰去顶郁晚的手,却被她无情避开,“自己射出来。” 闵宵喘着粗气,逼自己冷静下来,千钧一发的时刻开始和郁晚谈判:“你已经和我算过账了,现在是不是轮到我为所欲为?” 郁晚一怔:“可以,但你要在不碰的情况下射出来。” 闵宵一身狼狈,却忽然势在必得地点点头,眼神变凶,齿尖轻轻吐出几个字:“我要你自慰给我看。” 在郁晚将手指插进自己阴穴的一瞬间,闵宵的阳物喷吐出一大股白浊,而后他仿佛猛兽挣脱困笼,解开身上禁制,一个翻身压将她反压在身下,按住她的手不许她抽出来,掰开她的腿,跻身嵌入她两腿间,挺腰将阳物送进去。 “啊……”她的手指再加上他的阳物,郁晚被胀得说不出多余的话,恨恨地骂:“阴险!” 闵宵被骂也半分不恼:“郁晚,明日是除夕。” “嗯……” “我要做一整晚,应个好兆头。”他没皮没脸地亲她的唇,低笑道:“年年有余,岁岁复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