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师父收徒记(仙侠,年下)》 第一章穷苦人家 吱呀一声,木门推开,左右门板上贴着的红面门神退向两边。 院内,晾衣竹杆上挂的白抹胸不见了。 她醒了。 叶轻舟想,放下半满的菜篮,还有怀里谈不上热乎的包子,看向西边灶房。 角落的水缸,出门时叶轻舟打满的,此时水面位置矮了不少,旁边地上也有零零星星的湿痕。 近来天气热,她每天起来都要洗个澡,换下衣服,扔在西屋檐下的木盆里。 盆是崭新的,旧的那个前段时间裂了。白裳与黄衣深陷在里头,有时白中露出一片黄领,有时黄中夹着一抹白袖,彼此纠缠,不清不楚。 雪白的是她的,土黄的是叶轻舟的。 全归叶轻舟洗,她从来不管这些。 早前她是管的,他们各洗各的。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她说得好听。没几天,她问自己的袖口为什么没有他的干净,帮帮她吧。 有些人,不能帮。 一帮,就犯懒。 一帮,就是三年。 惯会折腾,又不会搓,偏她爱穿白。 从里到外,白得彻底。 叶轻舟挽起袖子,三折,到手肘,露出稍显精瘦的手臂。他一手拎起竹扎的矮椅,一手拿上木盆,坐到井边,打水洗衣。 白白小小的抹胸衣片,又薄又软,纱一样的质地,沾了水可以很清楚看到下面的肌肤,透出手指的轮廓。 皮肉之色。 “小叶子。” 一声随意清爽的女子呼喊,打破沉闷的浆洗,从身后传来,透着浅浅笑意,尾音越发轻短了。 ——沉月溪。 沉月溪住在面南的屋子里,听到打水的声音,便知是叶轻舟回来了,好奇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两个人的一日三餐,费不了多少功夫,叶轻舟一般小半个时辰就会回来,今日却让沉月溪好等,等得好饿。 这个徒弟有一点不好,太闷,而且不尊师重道,晨昏定省且算了,回来了都不晓得叫她这个师傅一下,沉月溪暗想。 沉心洗衣的叶轻舟漫不经心回答:“我去买鱼了。赵叔刚帮我杀一半,赵婶就来了。追了打了三条街。我等到现在。” 新鲜的胖头鱼,叶轻舟经过时,想沉月溪会喜欢,就买了。只取鱼头,鱼身不要。 赵叔刚一刀斩下鱼头,就被赵婶逮着打骂起来,最后还是叶轻舟等腻了,拦在他们夫妻二人面前,念了一句:“我的鱼。” 赵叔这才有理由哄赵婶先回去,不要耽误客人,末了还要再送叶轻舟一条小鲤鱼。 叶轻舟没要,因为沉月溪不喜欢鲤鱼,嫌土腥味太重。而且就两个人,吃不完,这样的天气也囤不住。 会腥会臭。 立在门前的沉月溪踱步到院里石制的小圆桌旁,拿起凉得正好的包子,一边吃一边口齿不清地问:“赵婶为什么打赵叔?” 叶轻舟不咸不淡回答:“逛窑子。” “噗——”沉月溪一个没憋住,笑了出来,差点喷出一口菜馅儿。 反观叶轻舟,小小年纪说这样的词,脸都不带红的。 十八岁的儿郎,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也是最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 做师傅的很忧心,决定好好教教徒弟。 沉月溪走到叶轻舟身后,半蹲下身子,左手攀住他的肩膀,笑容满面、和蔼可亲地说:“小叶子,你可千万别去那种地方……” 女人柔软的身体贴近,伴着一股出浴不久的清香,还有膨软的一团。叶轻舟下意识坐直了身体,拉开自己背脊和沉月溪身体之间的距离。 一阵叮铃铃的清澈金属之声随之在耳边响起。 是沉月溪手上带的三光银镯。三只圆环上分别镌着日、月、星的纹样,春里柳枝差不多的粗细,从她雪一样的小臂滑落到腕底,轻轻相撞。 叶轻舟侧头,看着沉月溪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又一次瞄见镯子内壁,刻有形似篆体的咒文。 叶轻舟正想辨认一二,听见沉月溪在他耳边补足后半句:“小心得病。” “……” 叶轻舟抬了抬肩膀,把沉月溪的手甩了下去,站起来,准备打水清掉皂液。 被扔到一边的沉月溪讪讪倚到半人高的石磨上,心想徒弟真不好带,不爱听老人言。 沉月溪好整以暇地打量着眼前的叶轻舟,关心问:“小叶子,你是不是又要买衣服了?” 三年,叶轻舟已经长得比她还要高半头。想当初的叶轻舟,瘦瘦小小的一只,还没她肩膀高,沉月溪当他只有十二三岁呢。 这样一看,沉月溪突然有点怀念三年前的叶轻舟了,比较好欺负。 算了,还是别怀念的,小孩子长高长壮是好事。 只是他这个子蹭蹭蹭地长,衣服自然也是哗哗哗地买。叶轻舟一年置办的衣服,比沉月溪三年的还多。 而在叶轻舟看来,沉月溪根本不买多余的衣饰,她夏天穿的还是她三年前的衣服。 沉月溪好像没有什么物欲,除了吃。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可能因为沉月溪曾经是仙门的人? 叶轻舟已经十九,没太多长的余地了,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他无所谓地说:“不用,你给自己买吧。” 说着,叶轻舟拧干手里沉月溪的衣服,补了一句:“别买白的。” 与沉月溪的三年,历历在目。叶轻舟现在也记得很清楚,当初沉月溪带着衣衫褴褛的他去布庄买衣这件事。 布庄掌柜许是见沉月溪一身素白,捡着客人的喜好来,就给叶轻舟也拿了一身白。 沉月溪看了却直摇头,指着架上土不拉几的布料说:“给他拿那个颜色的。” 掌柜十分惋惜,半分为卖手里更贵的白云锦,半分是真的可怜眼前小孩儿的山眉水目,虽然有些灰扑狼狈,劝道:“这件多好啊,衬得小公子气质出尘。” 沉月溪不以为然,“小屁孩天天泥潭子里乱滚,一下就脏了,懒得洗衣服。” 现在看来,沉月溪才是那个应该穿土黄色的,她也没洗过几次衣服。 听到叶轻舟咬紧“白”字,沉月溪明白他从来没说出口的怨念。 没问题的话,要沉月溪买黑的穿都行。 问题是,有问题,而且还不小。 “叶轻舟,”沉月溪叹了一口气,郑重道,“我跟你说一件很严肃的事。” 沉月溪很少会叫他的全名,叶轻舟也认真了几分,虽然没什么差别,因为他素来表情冷肃,“什么?” 沉月溪双手一摊,“咱们一个月没开张了,要没钱了。” 第二章摆摊收徒 都怪世道太好。 这话说出来大概要杀千刀,不过干一行吃一行的饭,捉妖的便是吃个乱世饭。 早两年,非天教作恶,妖魔横行。如今可真是太平盛世,连出来作乱的妖怪也少了,他们捉妖的自然也没活干了。整整一个月,坐吃山空。 没钱,当然是件很严肃的事,但是听多了就没感觉了。 上个月,上上个月,几乎每个月,沉月溪都要抱怨没钱,不止一次。 收妖除魔的钱不经叶轻舟的手,但叶轻舟晓得沉月溪出手的价格不菲,毕竟她小有名声,而且她会坐地起价,对方越有钱越贵。 沉月溪还存了小金库,叶轻舟知道。 所以关于沉月溪没钱的话,叶轻舟是一个字都不信。 她存那么多钱干嘛,生崽吗?叶轻舟觉得自己应该重新审视对沉月溪的看法,她可能不是无欲,而是爱财? 叶轻舟继续面无表情地晾衣服,回应了一个音节:“哦。” “哦?”沉月溪眉毛一挑,“你就这个反应?” “那你想怎么办?”叶轻舟淡淡地问,手里动作不停。 沉月溪一副早知他没主意的样子,指着自己,表情得意,“你觉得我去收点徒,赚点束脩钱怎么样?” 整理衣褶的手一顿,叶轻舟握住竹竿,转头看向沉月溪,想也没想,当即否决:“不怎么样。” “为什么?”沉月溪不服气地问。 沉月溪教人,主打的就是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剑招耍一遍,然后满嘴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就算教了,剩下的靠叶轻舟自己领悟摸索。 而且沉月溪懒,得学的人时时敦促教的人,否则就会变成师徒一起偷懒。 因此,叶轻舟三年没学完沉月溪的剑法。 叶轻舟给出的理由简短却有力:“误人子弟。” “你怎么跟你师傅说话的!”沉月溪登时气得火冒三丈。她原也只是个设想,叶轻舟这么一说,她必须去收徒自证了。 沉月溪拽上叶轻舟就要往外走,“跟我招徒弟去。” 叶轻舟站在原地不动,觉得不可理喻,“我为什么要去?” “你未来的师弟师妹,你不想要去看看?” 他不想要。 叶轻舟盯着自己被沉月溪拉住的袖子,微微皱了皱眉,只说:“我还要生火做饭。” “我们出去吃。” “不是说没钱吗?” “收到徒弟不就有钱了?” “……” 就这样,叶轻舟被沉月溪连拖带拽到了集市摆摊,还被命令写了一副大字对联:名师教指,童叟无欺。 横批:仙道收徒。 挂好悬好,叶轻舟柱子一样叉手站在沉月溪旁边,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的胖头鱼。 白等那么久了,她并不想吃。 也不知道这对联横批十二字有什么吸引之处,竟真有一人前来询问。 可能凡人对神仙之事、不老不死总是向往的吧,叶轻舟看着“仙道”二字如是想。 来者看了一眼上联,彬彬有礼问沉月溪:“名师?敢问大师出自何门何派?” 听到这个问题,叶轻舟也瞥向了沉月溪。 叶轻舟亦曾问过沉月溪的师承,但沉月溪总是避而不答,说什么英雄不问出处。 “呃……”此时,沉月溪仍然含糊其辞,憋了半天,茅塞顿开,大腿一拍,认真说,“红薯派!” “……”叶轻舟移开了眼,看向别处。 来者也讪笑着,拱了拱手离开。 “诶——”沉月溪不舍地望着好不容易等来的人又要走,伸手挽留。 一旁的叶轻舟忍不住挑了挑嘴角,揶揄道:“你编也编个好听的名。红薯派?人愿意来才怪。” “哎呀,我一个被逐出师门的人,不能随便报师门的名字的,”沉月溪瞥向叶轻舟,“你嫌不好听,你编个好的?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叶轻舟回道:“编不如蹭。当世最有名的两大修仙门派,北灵虚,南浮玉,你可以随便挑一个。” 沉月溪抿了抿嘴,没忍住开口:“应该把浮玉放前面。” “为什么?” “因为这样比较有格律,仄起平收。”沉月溪一本正经说道。 一些意想不到的讲究。 叶轻舟如她所愿改口:“那南浮玉,北灵虚,你挑。” “那就……灵虚派吧,”沉月溪一脸笑嘻嘻,眼睛眯成月牙状,“这名字一听就比较出尘。” *** 事实证明,世人还是比较看重出身的,大部分英雄也是问出处的。 横批换成“灵虚收徒”后,不过一会儿,人就零零碎碎地来了。 沉月溪笑脸相迎,热心相问:“拜师吗小兄弟?” “不,我就看看。” 来人上下打量了一圈沉月溪,怎一个“简”字了得。 二十岁上下的样子,一身无花无纹、纯白发旧的裙衫,头发也只用一根桃木簪简单盘起,耳鬓留出两缕碎发,别无他饰。 仙风道骨,没有;一穷二白,几分。 他颇为怀疑地问:“你真是灵虚派的弟子?怎么在这儿收徒?我看你连炼气都玄吧。” 炼精化气,运行通达,此第一重也。 沉月溪的笑容僵在脸上,反诘:“不拜废话这么多?” 后又来了一个,倒不以貌取人了,穿着也大方富贵,却开口就是要东西:“我听说灵虚派有灵宝三千,你能给我也整一个吗?也好辅助修行,早登大道。” 闻言,沉月溪柔柔一笑,十分轻松地说:“这个好办,黄金万两,天地双剑我都给你整来。” “天地双剑是浮玉派至宝,”他乜着沉月溪,轻骂了一声离去,“骗子。” 一直作壁上观的叶轻舟轻笑,“你这徒,还收不收了?” 叶轻舟今天好像很高兴看她吃瘪? 沉月溪翻了个白眼,十分不爽,“这一个个的什么玩意儿?我是收徒不是找爹。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伺候他们?” 叶轻舟暗疑,没忍住问:“你到底多大?” 沉月溪脱口而出:“十六。” 前几天她还说自己十八。 叶轻舟语迟,“不是六十就行。” *** 【作话】 扣一下收徒的题,以上皆改编自本人亲身游戏收徒经历(被嫌弃的咸鱼的一生,说多了都是泪) 看到一个段子,说仙侠剧,女主20岁,男主可以600,6000,但不能60哈哈哈哈,反过来同理 第三章黄仙讨封 大抵用名声吸引来的,最终也只能是在乎名声的。 眼见日头越来越毒,来的又尽是找茬的,沉月溪也懒得再相看,直接和叶轻舟收了摊回家,路上买了俩烧饼做午餐。 二人坐在树荫下的石桌旁,一边吃饼一边闲聊。 沉月溪长叹了一口气,“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些仙门要设立重重关卡、验证资质才收徒了。你看看吆喝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什么叫我连炼气都玄,我早八百年就炼精化气了!狗眼看人低!” 坐在一旁的叶轻舟适时给沉月溪倒了杯水,道:“真正立志修仙的,当然会去各灵山仙派。你这样随便大街上拉人,大多是对神仙之事有些向往的俗世闲者,和街上算命的也没太多区别。” 目的也都是骗钱,既然本来用心就不纯粹,也别怪来的人不合心意。 “徒弟又哪有那么好捡,还是好徒弟。”叶轻舟接着说,尽是打击人兴头的话。 她最好收起兴头。 沉月溪摇头表示不赞同,“我就是我师父捡的啊。”叶轻舟也是她捡的,怎么就捡不到好徒弟呢。 “所以最后被逐出师门?”叶轻舟调侃。 “找打!” 喊着,沉月溪一掌就朝叶轻舟劈去。叶轻舟眼疾手快,微微侧身,将将躲过。 叶轻舟正自得意,岂料真招在底下,结结实实被沉月溪踹了一脚,小腿胫骨。 嘶—— 沉月溪笑得合不拢嘴,半晌才收住,“不同你玩笑了。我说认真的,我们总得想点谋生的活计吧,再这样下去,真的要揭不开锅了。” 叶轻舟揉着痛处,无奈何道:“既没有妖,你找个妖不就行了。” 养寇自重。 “你小子——”沉月溪一脸鄙夷,又抬起了手掌,朝着叶轻舟的背,却是轻轻一拍,生出坏笑,“可以啊。” 这个主意很不错,沉月溪心甚爱之。 择日不如撞日,当天傍晚,暑热消散,妖魔出行,沉月溪提着叶轻舟、叶轻舟提着剑就去了紫薇岭。 紫薇岭在城北郊外,遍开紫薇,尤其是夏天,紫的、粉的、红的,混在一起,火烧一样。现在的人已说不清这座山岭得名的由来,是因为和紫薇星一样在北边,还是满山的紫薇花。但有一点深入人心—— 轻易不要靠近,这里,常有妖魔出入。 沉月溪正是来寻妖的。 这个妖,要有点本事,但又别太有本事,最重要的是能听懂人话、听从人话,不然偷鸡不成蚀把米,反伤了无辜之人的性命,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主要是来给沉月溪抱剑的叶轻舟,只觉得沉月溪想多了,能抓到一只就不错了,更不用担心听不听话。叶轻舟漫不经心提醒:“你不会御妖之术吗?” 以术驭身,以咒控心,方法多得是。 然这些,沉月溪一个都不会,因为与仙门教义不符。仙门教导的,只有结契,没有驭心。 “万物生于天地,有灵、有识、有慧,不可强行用咒术控制。控心驭身也没你说的这么简单,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所控之物越强,所需力量越大,稍有不慎,就会遭到反噬,”沉月溪不自觉停下了步子,缓缓道,“叶轻舟,不要……” 话音未竟,只听叶轻舟腰间的辟邪金铃突然作响,由轻及重,铃铃不停。 沉月溪也旋即感觉到一阵妖气,警惕转头,但见一个耄耋老妇,杏衣白发,拄着个黄梨拐,大步流星行来。 老妇人拐杖一杵,停在一丈开外,中气十足问:“你们看我,像人像仙呐?” 第四章鼬精嗯嗯 炼气化神,可辨灵邪,是故沉月溪一眼就看出面前这个老妪非人非仙。 外表虽然是八十老者,还拄着杖,却步伐矫健,拐了等于没拐。 变幻之术,但只学了个形,没有学神。 而且连妖气都不会隐藏,看起来修为尚浅。 这不是送上门的小妖吗,嘿嘿嘿。 ——好阴险的表情,也不说话,就看着她笑,那种有所图的笑。 讨封小妖当即觉得这一白一黄二人不太妙,扭头就跑,也顾不上维持变化术,露出了真相:一个十五六岁的杏衫少女,手握的拐杖也变回了一根干树枝。 见势,沉月溪左手一扬,腕上月光镯瞬间变得盆口大,脱手而去,直奔抱头鼠窜的女妖。 根本来不及反应,一个圈环从天而降,骤然收紧,便箍住了杏裙少女纤长的脖子,严丝合缝。 少女变回更小的黄鼬原形,欲从圈里逃脱,岂料此环也跟着变小了一圈,仍结结实实套在她脖子上。 什么鬼东西!还可大可小! 少女又化出人身,双手用力抓着颈上圆环,试图用蛮力妖法挣脱。 一柄剑,架到颈上,无声无息。 未出鞘的。 却仍能感受到凌冽的剑意,寒气逼人。 登时,少女停下手里所有动作,顺着莹白的剑鞘一点点抬眼望去,只见那名清俊的黄衣少年,也正冷冷地盯着她。 第一眼,其实不会觉得此人清冷无情,因他所着,发带暗红,长袍深黄,总体是偏暖色的。但他的表情实在太冷,比不苟言笑还要多一分严肃,和他手中的长剑比起来,也不遑多让,正如他一身黄红中掺杂的暗调。 被环箍剑迫的黄鼬精顿感大难临头,一把扔掉手中的枯枝,泪眼汪汪地朝少年大腿抱去,“大爷!” 举剑的叶轻舟瞬时侧移了半步,避了开来,剑仍稳稳当当停在她颈侧。 扑了个空,杏裙少女直接扑到地上。 眼瞧少年生人勿近,少女转向后至的沉月溪,抱住了沉月溪的大腿,“大……” 男的唤“大爷”,女的唤什么,不能唤“大娘”吧。 她灵机一动,哭哭嚷嚷地央求:“大师!大仙!饶命呐!我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呀!真的!我对天发誓!别杀我!” 她好不容易修得人形,只需得过路之人一句“像人”,就可以修为精进、稳固人身,反之则功亏一篑。 前刻她还在得意自己聪明,只问像人像仙,二选一,无论怎么答她都稳赚不赔。后脚就遇到这对狗男女。 她怎么这么背时! 她的百年道行! 还有她的小命! 想到此处,她难过到不能自抑,拼命拽着女子白花花的裙角,“饶命啊!” 整个人沉醉在要死的悲伤中,完全没注意颈边的剑已经移开,在她扑向沉月溪大腿时。 沉月溪只觉得自己拖了个千斤重的沙袋,甩都甩不掉,无奈又好笑,“我不要你性命!” “果真?”霎时,少女的眼泪止住,吸了一口鼻子。 “果真,”沉月溪失笑出声,蹲下身子,与泪眼朦胧的少女平视,觉得新奇,“你是黄……” 黄什么?黄大仙,黄鼠狼,黄皮子? “大仙!”少女连忙打断,“你想想再说!你这一句话,可关系到我百年修为。” 黄仙讨封,沉月溪也是第一次遇到,毕竟没妖会傻到跟修道之人讨封。 所谓之讨封,其实是偷懒耍滑,借人的灵力免除修行。虽说也不失为一种机缘,代价也不小,不成功,便成仁。 这样冒失的小妖,还是莫要想着投机取巧了,白白把自己的命门送到别人手中。 沉月溪眼儿一转,轻挥手指,月镯便松了,复回到她腕上。沉月溪眉眼弯弯,好言相问:“我不坏你修为,你帮我做一件事,如何?” 脖子回归空荡,少女喜不自胜,听到后半句,整张脸垮掉。 她看了一眼笑眯眯的沉月溪,又看了一眼冷冰冰的叶轻舟,和叶轻舟手里更冷的剑,心里拔凉拔凉。 打也打不赢,跑也跑不掉。 少女认命问:“什……什么事啊?我很弱的……” 杀人害命,做不来的。 “很简单的,”沉月溪如谈论吃食一样稀松平常,“就是做点小怪,扰点小民,再假装被我抓一回。” 原是自导自演,坑蒙拐骗。 少女松了一口气,“这个我在行的。” 沉月溪挑眉,“你不是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 “呃……”少女干笑,“只是以前,很久很久以前,偷过几只鸡。不过我们黄鼬,本来就是干这个的嘛,不算伤害天理的……” 理直气壮做坏事。 原是一路人,沉月溪越发中意这只小妖了。 “行了,”沉月溪撑着双膝站起,拍了拍手上灰尘,示意趴坐在地上的少女,“走吧小黄。” 迈出两步,却不见人跟上,沉月溪回头问:“怎么?” 少女指着自己,“你叫我?” 小黄,她以为叫那个黄衣少年呢。 “对啊,你不黄……嗯嗯吗。”说到“鼠狼”二字时,沉月溪嗯了两下带过去。 少女认真摇头,“我不叫小黄。” “那你叫什么?” “我还没有名字。”四百年清修,方成人形,还只能维持两个时辰,尚没来得及取个好听的名字。 “黄嗯嗯,”少女轻念了一遍,“挺好听的,我用这个名字成吗?” “嗯嗯,”沉月溪连连点头,啧啧赞赏,“你很有眼光!” 旁观的叶轻舟:“……” 第五章扰人清梦 莫名其妙拐了只黄鼬精,常年只有师徒二人的四合小院顿觉有些局促。 黄嗯嗯随沉月溪睡在正房,叶轻舟睡东厢。 叶轻舟没睡好,天方蒙蒙亮就醒了。 他本就少眠,且睡得浅,稍有心绪便会如此。 今天好像醒得更早。 叶轻舟呆呆地望着微黄的麻布帐顶,跳跃的灯火投出闪烁的影子。一直到日光胜过灯光,阴影消退,叶轻舟仰身坐起,撩帘下床,掐灭了小几上彻夜长燃的油灯。 开门,叶轻舟下意识望向主屋。 和平常一样开着窗,用竹竿撑到最开,为让风进得更多些。 她们两个挤一起,不晓得热也不热。 想着,叶轻舟冷水抹了把脸,便提着篮子出门去了。 叶轻舟回来的时候,时辰仍尚早。刚到巷口,叶轻舟远远看到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 她帽檐上坠的雪纱比一般的要长很多,没过腰间。虽大半个身子隐在纱后,但仍可以看出所着之华丽,橘红色的香云纱裙上印有七宝五色花,还垂着根孔雀蓝的披帛。 她华贵得不应该出现在这条狭促的小巷,所以叶轻舟一眼就注意到了。 与之擦肩而过时,叶轻舟还嗅到一股很浓的味道。 脂腻、酒重。 不好闻。 再有百步,叶轻舟站到自己亲手贴的门神面前。推门进屋,却见沉月溪坐在院里小竹椅上,撑着下巴,双眼呆滞。 她没睡好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 叶轻舟站定到沉月溪身边,奇怪问:“怎么这么早醒了?” “嗯?”沉月溪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迟钝地仰头看向买菜回来的叶轻舟,眉头皱成八字,咬牙切齿地说,“那个小黄鼠狼,晚上磨牙!” 咯吱咯吱了大半夜,扰得人不得安生。沉月溪好不容睡着,啪嗒一掌从天而降,拍到沉月溪鼻子上,疼得沉月溪一激灵,然后又是一脚,没差点把沉月溪踹下去。 沉月溪不是没和人同在一个屋檐下睡过,破庙的小乞丐、十五岁的叶轻舟,但是第一次遇见睡相这么差的! 沉月溪不住叹了一口长气,一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一旁的叶轻舟思索了片刻,问:“要去我房里再睡一会儿吗?” “算了,也睡不着了,”沉月溪起身伸了个懒腰,恶狠狠地说,“等她醒来,找她算账!” 不成想,这只小黄鼠狼精一直睡到正午。醒也不是自然醒,而是因为饭菜的香味,不然估计她还能接着睡。 三人围坐在院内石桌旁,沉月溪与叶轻舟正常吃完饭,便开始商量选定哪户人家成为这个被骗掏钱的冤大头。 孙员外吧,沉月溪首先想到,十里八乡最有钱的人家非他莫属。 方才说出口,沉月溪又觉得不妥,“听说最近孙员外老母卧病,还是不要落井下石了吧。君子爱财,也要取之有道嘛。” 还在吃饭的黄嗯嗯难以置信地看向沉月溪,嘴边还粘着两粒饭,“啊?” 都做这种事了,也算有道?她对人的标准越来越不理解了。 “怎么了?”沉月溪不解地看向黄嗯嗯。 “没什么!”黄嗯嗯摇了摇头,不敢置喙,缓缓伸出手里的碗,“能再来一碗吗?” 第三碗了…… 知道的是只黄鼬精,不知道的以为是只饿死鬼呢。 沉月溪有一瞬间失语,指着西厢灶房说:“你直接拿饭锅饭铲吃吧,我懒得给你盛了,剩下的都是你的了。” 幸好刚才因摸不准煮多少,索性淘米二升多,五个人都绰绰有余,却才将将糊住这只黄鼠狼的口。 看着黄嗯嗯一手锅、一手铲,大口吃饭、大口吃肉的样子,沉月溪心口发梗,轻轻踢了叶轻舟脚尖一下,催促道:“小叶子,快点想想,哪家合适。” 再这么闹下去、吃下去,沉月溪不先被黄嗯嗯逼疯,也要被吃穷。沉月溪现在只想快点完事、快点分道扬镳。 旁侧的叶轻舟淡淡然,反问:“家中有人染病,不更好说是妖鬼作乱吗?” “也是哦,”沉月溪醍醐灌顶,当即拍板,“那就孙员外吧,大不了少诓他些。这事就交给你们俩了!” 谁俩?和阴森森的叶轻舟? 黄嗯嗯停下所有动作,怯怯地问沉月溪:“那你呢?” “我?”沉月溪笑容款款地面向黄嗯嗯,一顿一挫地说,“我、要、补、觉!” 第六章赠君宝剑 听说要和叶轻舟单独出门,黄嗯嗯如闻惊天噩耗,饭都吃不下了,剩下半碗。 见此,沉月溪起身准备收拾碗筷,一旁的叶轻舟比她快一步,说:“我来吧。” 在做饭这件事上,沉月溪不太在行,唯一称得上手艺的只有两样,烤鱼烧鸟,架起火来烤就行,是她小时候流落时练成的。 显然,这两样并不适合日常,沉月溪后面也试过做饭。 焦了。 所以最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沉月溪只能带着叶轻舟去巷口吃馄饨。 那个馄饨摊现在已经不在,沉月溪觉得活该,因为老板实在太黑心,卖得不便宜,肉馅却没她小拇指尖多,全是馄饨皮。 但无可奈何,因为彼时的他们虽然靠收妖小赚了一笔,但是院子一租、东西一买,钱就所剩无几了,还有叶轻舟的医药。 按照当时叶轻舟的伤情,心肺俱损,体无完肤,沉月溪给他留了至少半年的医药费,所以根本没有去酒楼酒馆挥霍的资本,不每天白面馒头已经很好。 而这不妨碍沉月溪一边吃一边骂。那段时间,沉月溪和叶轻舟说的最多的一个词莫过于“难吃”,骂了差不多一个月。 一个月后,遍体鳞伤的叶轻舟竟好得七八,煎了个蛋。 人间美味! 当事者叶轻舟不以为然。其实叶轻舟不比沉月溪强多少,此前从未染过庖厨,只是小时候常见母亲作羹汤,恰巧邻居为感谢沉月溪为之驱蛇送来一筐鸡蛋,姑且一试,差强人意。 “那证明你很聪明啊,看一遍就会了,”沉月溪如是说,一边吃一边笑,“和我一样。” 他要是看一遍就能会,就不至于学不会她的剑术了。 叶轻舟觉得,沉月溪只是为了哄他继续干,总比天天面条馄饨强。她也真是厚脸皮,夸别人还不忘夸自己。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从那以后,做饭这事便归了叶轻舟。 事实证明,叶轻舟是有点子烹饪天赋在身上的,短短半载,鸡鸭鱼肉,信手拈来。 诸如此等家务,全甩给叶轻舟,多少有点说不过去,毕竟沉月溪也不是什么黑心师傅。 叶轻舟做饭,沉月溪洗碗;叶轻舟洗衣,沉月溪扫地。 大部分时候是这样的,小部分时候沉月溪会想偷懒,就拉着叶轻舟比试,输的听赢的差遣。 一般是猜拳,看天意让不让她沉月溪干活。不一般的时候,比剑,战无不胜。 这次可不是她耍赖,是他自愿洗的哦。 沉月溪坐在原地,优哉游哉闭目养神。一旁的黄嗯嗯见叶轻舟走了,凑到沉月溪身旁,劝道:“你去嘛,你去嘛。” “都说了不去了,我要困死了。”沉月溪懒懒地说。 “回来再睡嘛……要不然,等你睡醒再去……” “不行。”沉月溪无情拒绝。 “为什么?” 收拾妥当的叶轻舟一出来就看到这幅景象——沉月溪双目紧闭,黄嗯嗯在旁边一个劲摇着沉月溪的胳膊。 叶轻舟走近二人,吐出两个字,颇有催促的意思:“走了。” 对黄嗯嗯说的。 沉月溪抬眼看向叶轻舟,“晚点吧。” 虽说夏天还只是冒了点苗头,但太阳已经有毒辣的感觉,沉月溪是绝不会这个时候出门的。 “早点做完,早点回来,”叶轻舟望着沉月溪倦倦的脸色,轻道,“你好好休息吧。” 沉月溪讪笑,“你可以晚点回来。” “什么?”叶轻舟不懂。 沉月溪没有答话,右手一招,一道雪白的剑影流光似的驰来,稳稳当当入她掌中。 “拿着,”沉月溪轻轻把配剑抛给叶轻舟,叮嘱道,“一切小心。” *** 【作话】 赠君宝剑,护君长健。 第七章上房揭瓦 天光炎热,举步维艰。 本就不喜欢白天出行的黄嗯嗯更是觉得难耐,一面小手扇着风,一面亦步亦趋跟在叶轻舟后面。 黄嗯嗯觉得走了好久,大着胆子问:“到了吗?还有多远呀?” “前面。”叶轻舟语静声平回答,听来却又觉得没答。 谁不知道在前面呀。 黄嗯嗯默默翻了个白眼,“我们到时候怎么弄呀?” “不知道。” “啊?”黄嗯嗯当他们惯犯呢。 他既没主意,那便只能她黄大爷想办法了,扰民这事儿她还是挺有经验的。 “那不如这样……”黄嗯嗯越说越得意,色舞眉飞,“我去拿几只鸡。你不晓得的,鸡一受惊就叫,叫得可响了,扰得人不得安生。你到时候……” 话未说完,走在前面的叶轻舟忽然停下步子,眼神停驻在斜前方。 顺着叶轻舟的视线看去,只见高墙朱户,富贵非常。两尊石狮雄立于门前,牌匾高悬,赫然写着“孙宅”二字。 黄嗯嗯不甚识字,只是通灵后听凡人念多了,些许认得几个简单的。 “小子”为“孙”,原来他们已经到了。 只是如此高门大院,大概……可能……也许……不会养鸡? 黄嗯嗯抿嘴,低声问叶轻舟:“你觉得他家有鸡吗?” 就算有鸡,一只黄鼠狼也算不上妖祸,用不着收妖除魔。 叶轻舟睨了黄嗯嗯一眼,没有应答,徐徐道:“等我进去,举剑为号,你就化作一团黑雾,上房掀几片瓦。” 妖怪常会幻化成雾,因为缥缈无形,难以捉摸,行事便宜,也足够怪异,足够唬人。 但…… “我不行的,我还不太能维持变幻之术。我连……”说到一半,黄嗯嗯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劲。 咦,她怎么还是人形?别说两个时辰,十个时辰都有了吧? 想到此处,黄嗯嗯双手成印,默默催动体内真气,运行一小周天,只觉得通达无比,远非昨日可比。 “诶——”黄嗯嗯心花怒放,正欲寻问叶轻舟怎么回事,方才吐出一个音节,叶轻舟已经迈出步子,径直朝孙宅大门而去,头也不回。 哼! 黄嗯嗯偷偷在背后冲叶轻舟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神闲气定的叶轻舟还未行至门口,门前尚有些午间犯迷糊的值守小厮顿时清醒,紧张站起来,客客气气替叶轻舟进去通报。 少顷,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急匆匆出来迎接,头顶乌纱方巾,身穿浮光柔锦,正是孙员外本人。 听说叶轻舟和沉月溪在这镇上颇有点除妖名气,大概没有哪家乐意被他们俩找上门。看孙员外的表情,下意识皱眉,笑得好逞强。 他们对答了几句,但是距离太远,黄嗯嗯一个字也听不见。不出片刻,叶轻舟举起了手里的剑,朝北一指。 正是此时! 甫见剑举,黄嗯嗯一个腾身,幻形成一朵小黑云,朝着叶轻舟指的房顶而去。 为更吓人,黄嗯嗯不仅变得能多黑有多黑,简直就像刚从烟囱里过了一遭,还特意变出了一对灯笼眼、一张血盆口。 烟雾所过之处,传出瓦片战栗的声音。黄嗯嗯只略施小术,半个屋顶都被她掀去。 顶上,青瓦噼里啪啦掉到地上,碎裂成片。顶下,孙家上下仓皇无措,尖叫连连。 她有点得意忘形了。 大部分人面对突如其来、不劳而获的力量,可能都会变成这个样子。 阶前的叶轻舟冷眼看着,听到身旁孙员外颤抖的呢喃:“这是……这是……怎么会……” 一块瓦砾飞溅,差点崩到孙员外脸上。孙员外大惊失色,忙不迭躲到叶轻舟身后,结结巴巴地求道:“大侠,你你你、快帮我收了这妖吧!” 对比方才,无论如何不信叶轻舟之所谓有妖、不让叶轻舟进门,态度急转。 瞬时,叶轻舟拔剑而出,投掷而去。 宝剑出雪鞘,剑身亦是十分干净的银白色,颀长秀丽,纤尘不染,映着天苍日光,划出一道耀目的线,势不可挡朝黄嗯嗯的方向来。 一瞬都没有,光一样的剑影已经从黄嗯嗯眼侧闪过,伴着嗡嗡剑鸣,嘭一声,刺进裸露的房梁。 刺穿了,仅凭剑锋本身的凌厉。 黄嗯嗯惊诧地回首看着锃亮的剑体,隐隐有蓝白两色的剑气游走于两刃。剑身之上、剑柄之下的位置,镌有两个圆圆的文字,像两个小人。 无论名字,这无疑是一柄绝世的仙剑。 叶轻舟那家伙,竟然直接用仙剑刺过来! 叫他如斯不义,手中无剑了吧。 黄嗯嗯不服气,毫不犹豫地朝着无剑护身的叶轻舟扑去,张着大口獠牙,欲把他吞入雾身中,也算报他昨日以剑威吓的仇。 叶轻舟面不改色,眼见烟雾状的黄嗯嗯就要虎扑过来,扬手就是一剑鞘。 痛! 当头一棒,黄嗯嗯直接被打回原形,双手捂着额头,眼泪挂在眼角。 纵使功力更上一层楼,也还是打不赢。 黄嗯嗯怨怼地看向叶轻舟,却不敢多吱声。 至此,事情可算告捷。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低沉而巨大的闷响,有如狂风怒吼。回首看去,只见方才黄嗯嗯所在的位置,从房里升腾起一股紫烟,渐渐汇集,遮天蔽日。 什么鬼,这和她可没关系! 黄嗯嗯不曾见过这个架势,被吓得愣在原地,其余人更是惊惧恐慌,乱成一团。 一旁的叶轻舟眉头微皱,抬手引剑,铮铮唤道:“旻昱!” *** 【作话】 猜猜师傅会不会来救场。 以后如果有更新,就在20:30吧。 第八章旻昱剑意 剑名旻昱。旻者,天也;昱者,耀也。 应着少年沉静的呼唤,旻昱低鸣不止,猛然从深嵌的梁木里挣脱,朝着叶轻舟的方向飞驰而去。 剑焕蓝光,划破紫烟,捅开一个巨大的窟窿。须臾,被剑气驱散的烟雾又从四面八方重新汇聚成团,补洞弥窟,笼天盖地。 旻昱神仙剑,蓄蕴天之气。雷电炼体,风雨淬刃,轻灵锋利无匹。一般的妖物只要触碰,就会被剑气所伤。 这妖,却丝毫不为所损。 叶轻舟把剑,凝神观望。陡然,方才恢复七八分形状的浓雾旋转成风卷,直袭过来。 飓风浓烟迫在眉睫,身边,还有呆若木鸡的黄嗯嗯和手无寸铁的孙员外。一旦被击中,他们必定会被撞飞,骨头摔得粉碎。 叶轻舟顾盼了一圈身侧身后,放弃跃身躲避,举剑重重一杵。剑尖抵入青砖三寸有余,一面方圆一丈的结界应势布开。 几乎是同时,紫烟煞气如洪水一般冲流过来,尽数砸压在蝉翼一样晶莹透明的结界屏障上。 好重。 千万钧的碾压感悉数回馈到叶轻舟身上,叶轻舟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滚石压过,连心肺都在痛。 终于,叶轻舟再支持不住,扑通一声,单膝跪到地上,跪到碎裂尖锐的瓦粒中,却仍死死握着剑柄不松,手背青筋凸起。 结界之外,是无边木落与遍处哀嚎。 打在结界上的污烟秽气溃散成小团,涌向四周。碰到树,树瞬间枯死,落叶满地。缠上人,便从人的耳鼻口目钻入体内。 “啊——啊——” 立时,被异物入体的人众痛声惨啸,掐着火烧烟燎的喉咙,五官拧巴成一团。 这样……不是办法…… 叶轻舟垂眸,盯着冰冷的三尺剑锋,加紧了握剑的手。剑柄菱花纹深深印入掌心,沁出鲜红的血,顺着剑脊,徐徐流下。 空气里顿时弥漫起一股异常浓郁的血腥味,隐隐带着甘甜。 嗅觉敏锐的黄嗯嗯第一个闻到,觉得味道重得古怪、香得古怪,望向气味的源头——执剑的叶轻舟。 晶莹似水光的剑气屏障,竟渐渐变成了浅红色,并向四处散发蔓延,一时也分不清是剑光还是血色,抑或是二者相杂。 在弥弥血味中,院中之人接连失神躺地,一旁的孙员外也哐一下趴倒。 幻术? 黄嗯嗯反应过来,赶忙捏诀运气,清心定神。 所谓之幻术,其实是扰乱人的感知,使之神智陷入迷幻。轻则短暂察觉不到现实,重则完全沦为提线木偶。 叶轻舟此举,是为了缓解那些人的痛苦? 正自思索,只见旻昱剑气一荡,威力比之前强了百千倍不止,震得黄嗯嗯险些没站住。 像一阵爽而劲的风,只是带着锈一样的血腥味,除散黑天。 风中,一片片干枯的叶扬扬纷飞。从叶尖开始,恢复成非常鲜嫩的绿色,是只有春天的雨后才会有的新绿。 满掌血痕的叶轻舟拔剑而起,一跃而上,岩岩立于屋脊鸱吻,双指成扣,比出三清印。 指印一出,青嫩的落叶齐齐突向天上浓烟,刀片一样。 可又有什么用呢?锋利灵秀如旻昱,也奈何不了,几片叶子,不过多打出几个小眼罢了。 孰料,流矢般销金断玉的叶片猛的炸开,顿时火星四溅。 整片云烧了起来,红烟黑烟,仿佛火龙盘踞乌云中,里外翻滚,不放过一丝一毫。 热浪习习,烧到最后,什么也不剩。 不该什么也不剩。天地生万物,既有形者,必有其心。 果然,这团雾不是实体。 打那里冒出来的吗? 叶轻舟望向不远处的无顶之屋,如是猜测,转身朝去。 仰头观望的黄嗯嗯只见一阵阵火光四溢,火势骇人。 救命呐! 黄嗯嗯左右乱窜,避之不及,却还是被溅到皮毛上,一片带着火的树叶。 黄嗯嗯惊恐地把叶子扫落,抚着方才火焰停留的手臂,却没有发现任何灼伤的痕迹。 拂却在地的火叶,也好像燃尽了一样,渐渐熄灭,余下一片干枯而完整的叶片。 黄嗯嗯奇怪地拈起这片叶,枯黄干脆,仿佛曾经的绿、曾经的火,都不曾发生,它只是普普通通零落了。 仿佛一切,都是幻觉? 幻觉么? 黄嗯嗯心里直打鼓,眼见叶轻舟追进房里、身影消失,黄嗯嗯抿了抿嘴,夹着尾巴,溜了。 她答应做的她都做了,剩下的可不关她的事。 屋内,一股长久没有通风的闷人味道扑鼻而来,烟尘气、药味,交织夹杂,浸透了一般。 叶轻舟捂了捂鼻,转到里间,只见榻上躺着一个鬓发斑白的老妇人,呼吸微弱,正是卧病在床的孙家老母。旁侧小几,一个蛇缠铜珠的香炉安静地摆着,造型诡异。 腰间辟邪金铃颤颤不止,不等叶轻舟靠近,吐信蛇眼突然闪起两点起诡异的红光,化出数十条黑蛇,血口大张,毒牙尖锐,涌扑而来。 叶轻舟举剑捏诀,化出三十六重剑光,齐齐朝蛇影刺去,直贯蛇头,死死钉住在壁上。 蛇形扑腾,剑意缭乱,叶轻舟一剑劈下,雪刃击金铜,清脆一声,香炉应声裂成两半。 黑灰,泄了一地。 “啊!” 身后骤然传来一声惊呼。 叶轻舟回首,但见醒转过来的孙员外站在门外,扶着门框,难掩痛惜,又很快恢复神色,蹒跚进屋,道:“哎,这顶香炉,是我从一名道人手里买的,花了三千两,没想到竟是妖物,可惜了!还要多谢道长,为我家除害。” 一边说着,孙员外一边冲叶轻舟拱手。 叶轻舟从来没说过,这香炉是妖物。可惜一个香炉,对榻上亲人却只字不问。 叶轻舟对他们的家事不感兴趣,收剑回鞘,冷声道:“不用了。” *** 从孙宅离开,不出三步,叶轻舟吐出一口鲜血。 适才硬接那一下,实打实伤到了心肺。 叶轻舟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迹,将口中余下的血腥味咽了回去,直起腰,继续朝前走。 他寻了一个僻静无人处,静坐调息。 脏腑之损,不比外伤。手心膝盖的磨痕裂口,已经尽数结痂愈合,但心肺所受的压迫,需要一些时日才能痊愈。 但至少,叶轻舟不想叫沉月溪太过担心,姑且调整好些。 气运通畅,脉复平静,已是云暗暗,天黑黑,更敲两下,犬吠三声。 叶轻舟扶墙站起,拍了拍衣袖灰尘,徐徐迈步回到家中。 却是黑灯瞎火,漆黑一片,没有一人。 就着一盏小油灯,叶轻舟坐在床头等候,约摸也有小半个时辰,却始终不见沉月溪回来。 今天这个日子,又这么晚了,她去哪儿了? 叶轻舟不放心,敲响了邻居的门,试图询问沉月溪的下落。 邻居大娘笑得别有深意,“你师父啊,好像……好像去天香楼了。” 天香楼,历城最有名的青楼。 *** 【作话】 沉月溪不仅没去救场,还去逛青楼了。 叶轻舟:一口老血。 第九章国色天香 国色天香者,牡丹与美人也。花团锦簇,莺歌燕舞,人间天上,正是天香楼。楼里,还有一味真正的“天香”,是专门调配的,淡漫空中,侵染衣袖,使人心情怡悦。 不过对于疲乏的沉月溪而言,再扑鼻的熏香,再曼妙的歌舞,也无心品赏。 绯红绣金的幔子从楼顶垂落,飘飘然,舞得人昏昏欲睡。沉月溪半个身子倚在二楼朱红的雕花栏杆上,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不经意瞟到楼下角落里一对男女卿卿我我。 发鬓轻散的女子玉颈长伸,眼神迷离,一双雪乳呼之欲出,男人俯在女儿颈间乳上乱亲。 唧唧嘬吻的声音仿佛传到了耳畔,沉月溪下意识避开了视线。 “来一杯?” 一只粉青酒盅探到眼前,抬眼看去,只见一身湖蓝的阮娘,捧杯劝酒,语笑嫣然。 “你这儿的酒,我可不敢乱喝,”沉月溪转过身,背靠在栏杆上,调侃道,“要倾家荡产的。” “乱讲,”阮娘嗔道,“既是我请你来的,自然是我招待你。你海了吃喝。” “勒得我胸口闷,吃不下,”沉月溪低头示意了一眼系在自己胸前的襦裙,丝绸一层一层,“干嘛叫我换成这样?” 阮娘上下打量了一圈沉月溪,很满意自己给她准备的行头妆面,“你整天一身白,跟守丧似的,太打眼,旁人一看就知道不是这里的。” 沉月溪耸了耸肩,“你给钱,你说了算,只是弄脏弄坏了别怪我。” 阮娘呵笑,同倚到栏杆上,嗅着空气里弥漫的天香,啜了一口手中清酒。 恍然一眼,只见木作大门大跨步进来一清俊少郎,黄衣红巾,玉树阶庭。阮娘再定睛一看,拿手肘撞了撞旁边的沉月溪,“咦,那不是你宝贝徒弟吗?” “啊?”沉月溪惊诧转头,顺着阮娘的视线眺看,人群中身量清减、左顾右盼的,不是叶轻舟是谁。 叶轻舟听得沉月溪去了天香楼,脑子一蒙,马不停蹄赶来。将将跨进天香楼的门槛,便有艳丽女子凑上来,热情招呼。叶轻舟不善应付,退后半步,只道:“我是来找人的。” 被婉拒的女子轻笑,媚眼如丝,“来这儿的,哪个不是来找人、找乐子的?” 叶轻舟:“……” 楼上的阮娘兴致勃勃观戏,尤其钟意其中语噎的小郎君——十八九岁的年纪,同时具有少年人的纯净青涩,和青年的蓬勃力量。 阮娘感慨道:“你这个徒弟,端的是一表人才,越来越成熟了哦。” 沉月溪乜了一眼阮娘,并不喜欢阮娘看叶轻舟的眼光以及形容,“什么熟不熟的,他又不是颗果子……” 话音刚落,阮娘柳眉一挑,提醒道:“他上来了。” 在嘈乱无章的人声中、千万眼观望里,叶轻舟抬头,仰见凭栏的盛装的沉月溪,姿势懒懒的,侧头似是在和身边的女人说话。 她真的在这里。 二话不说,叶轻舟登上阁楼,站到沉月溪面前。 烟花柳巷,师傅被徒弟逮到,尤其前一天还一本正经同人家说不要来这种地方。还有比这更尴尬的事吗? 沉月溪干笑,“你……怎么来了?” 他怎么来了?她又怎么来了? 叶轻舟端详着眼前的沉月溪,他未曾见过的沉月溪。罗髻偏绾,流苏长缀,荔枝红的十六破裙恍若云烟,缥色长帛搭在臂弯,连鞋履翘头上都点着珍珠。 鲜妍,精致。 碍眼。 他说她别穿白,今日终见了,却好像七八月的烈日,刺得眼痛。 叶轻舟已说不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皱眉,听闻她在秦楼楚馆,还是见她如此模样。 叶轻舟上前一把拉住沉月溪的腕子就往外走,“跟我回去!” “诶诶诶——”沉月溪提起碍事的裙摆,一边挣扎一边说,“我事还没干完呢。” “你有什么事!” 这是什么地方,她有什么事。叶轻舟想到,只觉得胸口一阵翻滚绞痛,好像又要吐出一口血来。 她缺钱至此吗? 那不如……不如……卖了他的血! 愤怒到极处,转变成一种前所未有的冷峻与强硬。叶轻舟加重手上的力气,拖着沉月溪急速下楼,声调冰冷,“跟我回去。” 沉月溪被拽得手腕生疼,脚步踉跄,险些踩空楼梯。 “小叶子。小叶子!”沉月溪接连叫了叶轻舟好几声,他却置若罔闻,一时之间,沉月溪也有点心情不愉,“叶轻舟!” 应着微愠的声音,皓腕日镯灿然一亮。 火一样灼热,炙得叶轻舟瞬间松了手,闷哼一声,“呃——” 是不是太过了? “小……”沉月溪下意识探出手,想看看叶轻舟的情况,最终收了回来,故作正经,冷淡地说,“我自有我的事,与你无关。你先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无关? 叶轻舟难以置信地仰头看向台阶之上的沉月溪,“你说什么,与我……无关?” 四个字像透骨的冰水,从头浇到尾,彻底淋灭了他的心火。 “呵,”叶轻舟冷笑出声,“与我无关,确实……” 她是师他是徒,他没有资格对她指手画脚,就像她要收徒,要带黄鼠狼回家,要在这里。 只有她差遣他的时候。 叶轻舟忍不住咳了两声,心肺处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隐痛,轻微,却无法忽略,连同气力也抽去了。 叶轻舟拖着无比僵硬的躯体,转身下了阁楼,离开天香楼。 土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沉月溪还盯着大门方向,有几分痴傻味。 “你徒弟,怕不是误会了,”阮娘慢悠悠走到沉月溪身边,“怎么不直接告诉你徒弟你是来捉妖的,还能有个帮手。” 一旦说了,叶轻舟必不会先走。这里,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情色场,销金窟,暧昧靡乱。 “他不拖我后腿就是——”话音未竟,沉月溪眼眶微缩,飞身而起。 红裙青带,衣袂飘散,舒如流云,最终停落到门口,挡在一个正要离开的姑娘面前,“万幸,总算找到了。” *** 【作话】 换身好看的衣服,当然是为了…… 打架(bushi) 第十章飞天摘星 天香楼睡死了两个人,一男一女,至今未醒。 起初,大家并没没有发现异常,只当两人是夜里颠鸾倒凤太过疲累。连叫了好几次,直到晌午还未有人应,阮娘心觉奇怪,叫来龟公破门而入,只见二人肩并肩躺在榻上,双手交迭在腹部,衣衫整齐,嘴角微莞。 上手推搡,床上男女还是一点反应没有,始终保持着微笑的样子。 木偶人一样。 还有一股奇异的香味,甜腻腻的。 这段时间,楼里也时有姑娘失魂,一夜春风后浑不记事,陪同的客人也精神萎靡、面色蜡黄。 两者一联想,阮娘心内惶惶,稳住众人,便去了通天观。 通天观是历城最大的道观,烟火旺盛地,却不愿意前往同样烟火旺盛的天香楼。 无奈之下,阮娘想起了巷尾的沉月溪。 沉月溪倒没有那么多讲究,人人都是爹生娘养的,何况阮娘出手不菲。 但叶轻舟不能去,所以沉月溪趁机支走了叶轻舟和黄嗯嗯,孰料他还是找来了。 可能这就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吧。 也怪那汲人精气的妖物,藏得太好,耽误时间。 沉月溪有些厌躁,目送叶轻舟离开,忽闻得一丝妖气,和昏睡二人身上相似的味道。 绿酒红灯中,丁香色的美人起身欲去,身旁男子拉住她香柔的袖子,捂到鼻尖嗅了嗅,调笑问:“美人,你去哪里?” 美人红唇微挑,弯腰凑到他耳边,呢喃:“去……” 字音悠长,迟迟没有下文,男人忍不住转头,迎面一缕如兰之息。 顿时,男子握袖的手松了,板板正正坐在席中,一杯一杯无停歇地饮起酒来。 见此人已陷入迷幻中,女子迫不及待转身,寻着叶轻舟的方向而去。 那个少年人,身上的味道好好闻,像初秋山间的野柰,青中泛红,比这个男人不知好闻多少。可惜那个女人不识货,赶走了他。不过没关系,她会追上他,安慰他。 得到他。 女子越想越开怀,嘴角抑制不住上扬,正要迈出大门,一个红色身影从天而降,挡住她的去路。 “你是谁?”女子问。 沉月溪二话没有多说,左手一挥,月镯脱腕而去。 镯上镌有封印法咒,熠熠生光。女子当即明白此器非比寻常,不可触碰,瞬间从凡人躯体里脱身,跃向高处,如兽一样趴伏在壁上。 被附身的女子失去神魄的支撑,登时晕倒。沉月溪赶忙上前扶住了她,并简单摸了一下她的脉,没有大碍。 正在分神之际,伺伏在高处的妖物伸出利爪,朝着沉月溪脖子抓扑过来,身后赤红三尾摇曳。 一尾百年,三尾,便是至少三百年造化。 沉月溪将怀中女子放下,已没有多余时间出手抵挡,只能身体后仰倒退。一直退到梁柱前,沉月溪突然闪身。妖女反应不及,一双利爪结结实实扣入漆红的柱子里,整个身体撞了上去。 “哈哈哈——”沉月溪踮脚立于旁边的莲花头立杆上,身量娉婷,鞋上珍珠如莲子,忍俊不禁,“原来是只不太聪明的狐狸精。” “我生平,”沉月溪抬起食指,一下一下画着圈,月光镯在她指尖一圈圈转着,语气渐渐严厉,“最讨厌狐狸精!” 说着,沉月溪朝狐女一指,月镯径直追出去。 相较于方才,这次大有不死不休之势,无论狐妖躲往哪里,银镯始终追着她,不放松。 一味躲避,是没有用的,力竭之际,就是受死之时,没有人比旷原狩猎的野兽更明白这个道理。 思及此,狐妖飞身而上,用锋利如刀的指甲割断悬垂数丈的纱绸,挥向镯环。 天下至刚者金,打在至柔的绸上,化掉了所有力气,继而被缚住、裹住,逃脱不出。 沉月溪也是一愣,没想到这只看起来不聪明的狐狸,能想到阴阳相生、刚柔相克的办法,不过也因为月镯没有伤人的能力。然后,沉月溪脸上浮起赞赏的笑。 看在狐妖眼里,却更像嘲讽,以一种强者的眼光审视弱者。 这个女人,确实不是一般的厉害,但她有所累。 狐妖不再正面迎击沉月溪,而是扑向昏倒地上的凡人女子。 沉月溪大骇,也紧忙赶过去相救,一把抓住狐妖的手腕。 狐妖得逞一笑,旋即附身到凡人女子身上,拔下头上银簪,刺向沉月溪心口位置。 没有刺到,不是因为沉月溪退得太快,而是簪子弯了,弯成一个直角。 狐狸,果然狡猾。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沉月溪躲时已来不及,急中用念力将簪子弯折,才没有受伤。 沉月溪不想再跟她磨叽,正要运气,无端的,从心脏冒出一阵、一阵心痛,血烧起来一样,“嗯呃……” 这种独特的痛感,沉月溪至少两年没有再体会过。 今天,是什么日子?不会是十五吧。 沉月溪捂着心口,抬头,从方方正正的窗子里看到圆圆满满的月亮。 她竟忘了,叶轻舟给她用的药,抑或说诅咒。 也难怪她忘了,平日里叶轻舟会早早把他的祖传药方准备好,她喝就行了,根本不用记。 沉月溪懊恼地闭上眼,也因为心头难忍的疼痛。 一旁的狐妖不知道沉月溪为什么突然痛苦不堪的样子,但敌虚正是我强的时候。毫不犹豫,狐妖同时挥出六根长绸,意将沉月溪团团绑住。 没有时间再和这只狐妖纠缠了,必须马上回去找叶轻舟,沉月溪想。 一念之间,藕臂上的星镯裂成七七四十九段,如星环,环绕在沉月溪身后。 彗星一样,四十九段裂金齐齐射出,每一根都锋利尖锐无比,划破柔软不堪的绸缎,连同围困月镯的软绸,一片一片,零零碎碎,花瓣似的凋落。 花雨伴着星光针影,从四面八方朝狐妖而来,避无可避,钉进她的掌心、手臂、大腿。 “啊——”人声,交织着兽鸣,痛苦地吼叫。 沉月溪不忍,但却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先暂时人妖一起就地封印。 腕上最后一光,日镯,恢复本体剑形,纤长秀丽,深深扎入木质地板中。月镯飞来,浮于日光剑柄上,噌然一声,内壁篆文化成金色锁链,封锁住妖狐。 此症,越用功越严重。沉月溪做完一切,痛到几欲作呕,却因为夜里什么也没吃,胃中无物,口里发苦。 稍稍喘息了一会儿,沉月溪养蓄了一点力气,忍着胸口的剧痛,离开天香楼。 回家,她只想。 一路扶墙,一路佝偻,沉月溪终于来到家门口。 推门而入,不见一盏灯亮。 叶轻舟没有回来。 他怕黑,夜里从不熄灯。 “呃……”沉月溪痛得冷汗直冒,紧咬着后牙槽,倚着门,一点点无力地坐到地上,心里只有一句话。 叶轻舟,你……大爷的…… *** 【作话】 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 幸苦回家来,回家没有人。 沉月溪从来不对叶轻舟骂娘只骂大爷,因为叶轻舟没娘,也没大爷。 叶轻舟:什么地狱笑话…… 第十一章师傅月溪(限?) 夜已深了,街道两旁的楼馆仍人声鼎沸,通明的灯火洒在地上,照得道路分外明亮。 叶轻舟走在分外明亮的路上,也不知走了多久,一直到路的尽头,一汪浅塘前。 他不是第一次经过这里,却是第一次见到夜色中的这塘水。 夏日鸣虫的声音清晰嘹亮,风只轻微,水面平得像一面镜子,映出他模糊的影子,还有树梢探头的月亮。 此处,已没有人的灯,却仍明朗可见。 原来在照亮他的,不仅有烛火,还有天上的月亮。 叶轻舟抬头看向西边的夜天,连一朵云也没有,星光也暗淡了,只有一轮皓白明月高悬。 璧玉一样,圆满无缺。 无缺…… 糟了! 叶轻舟脸色骤紧,火急火燎跑回天香楼。天香楼无人阻拦,叶轻舟直接冲了进去,气喘吁吁斥问:“沉月溪呢!” 一片狼藉的天香楼早已人去楼空,阮娘撩起耳边凌乱的碎发,没好气地说:“沉月溪?早回去了。捉妖把我这里捉成这样,我还没找她算账呢……” 不等阮娘抱怨完,叶轻舟已经掉头跑了出去,直奔巷里。 重新回到家门口,叶轻舟推门,却感觉到一股陌生的阻力。叶轻舟急切地加大了力气,推开门的一瞬间,听到闷的一声响。 沉月溪倒在门内,满脸冷汗,唇色苍白。 沉月溪! 胸膛里因急速奔跑而乱跳的心,随着那一声闷响跌入谷地。 叶轻舟火速上前搂起昏迷不醒的沉月溪,接连唤了几声,却不见她一点反应,直接将人打横抱回了屋内。缥青色的披帛被杂草勾住,一点点从蒲草一样虚软的女子的臂弯滑落,遗落在院子里。 叶轻舟抱着沉月溪一起坐在紫竹凉簟上,肩膀托着她的头,指尖聚气成刃,划破了自己手指。 血,汩汩流了出来。 叶轻舟捏住沉月溪两腮,试图掰开她的嘴,但她的牙咬得太紧,勉强捏开一点唇缝,把手指放到她两瓣唇间,血流入口腔,又全部顺着嘴角流出,流落到胸前蔓草纹的罗锦上。 花开叶上,怀中的身体却越来越冷,呼吸也越来越微弱。 “醒醒,”叶轻舟一边喃喃祷念,一边不懈把手指往她口里探,甚至碰到了牙齿,“求你……” 无济于事。 她不会吮,一点也喝不下去。 她必须喝下去! 她不可以有事。 心中下定一种绝不会更改的决心,心情反而镇定下来。 叶轻舟的大拇指轻轻划过沉月溪被鲜血染红、实则苍白的唇,生怕磨破一样,替她擦掉污秽的血迹,然后咬开自己指尖已经有愈合趋势的伤口,吸了一口,低下头。 雨后浅樱一样,无色,冰凉,而柔嫩,叶轻舟吻到时感觉。 轻哺一口,血腥味从男人嘴里扩散到女子齿舌,多余的血水从他们不能完全贴合的唇隙流下,玷染了衣袍裙衫。 就这样,血液混着涎津,一口一口相渡。 数不清多少次,一次又是多长时间,渐渐,怀里女子的身体恢复温暖。 却仍不放心似的,继续着这场相哺,缓缓地。 暖热聚集在他们之间,催发出一股淡淡的脂粉味和酒气,叶轻舟恍惚闻到。 她从不喝酒,也不点妆,叶轻舟第一次从她身上闻到这样的味道。 好香。 熏得人醉。 叶轻舟也从没喝过酒,不晓得醉酒是什么感觉,只是见过捕蛇人把白蛇泡入酒中。初初被浓烈的酒淹没,蛇不断挣扎,紧绷着身体胡乱弹动,慢慢瘫软,慢慢死在酒中。 他的头已昏、意已迷,半步之后就是死亡。但他不仅不退,甚至还想,还想攫取更多,一如醉中的人不知醉。 他轻抿了一口怀中人薄嫩的花唇,随后贴着女子脸颊,滑到耳边,深嗅了一口。 发间肤里,暖香弥漫。手触之下,衣裙柔软。 香纱如云,轻薄细腻,故名香云纱。 嫩黄的上衣浮薄似水上浅冰,隐隐透出女人雪白圆润的膀子。红裙上的碎花细叶,竟是用金丝银线绣成的,在皎洁的月色中潋滟生光。 花红柳绿,奢靡艳香。 她不该是这样的。 她应是无瑕的。 叶轻舟搂紧了怀里的人,手从女人纤细的腰间,一点点爬上肩膀,再顺着手臂向下。扯着,搓着,嫩黄的上衫、荔红的下裙松垮开来,展露出莹白的臂膀与半抹胸乳。 夏间荔肉,溪中玉璧,涓涓细流日以继夜的冲刷,光滑洁白,在剥开、打捞起的那一刻沾上人的体温。 含在他唇间的荔,捂在他怀里的玉。 顺着玉的纹理,荔的软肉,徐徐吻下,亲过秀挺的颈项,咬过单薄的锁骨,留下梅花样的淤痕与浅淡的齿迹。 昏迷中玉人,瘫软无力,脑袋失去男人臂膀的承托,向后垂落在半空。珍珠流苏簪一曳一曳,逐渐从云髻滑脱,落在少年摊开的深黄衣摆上,乌黑的发像瀑布一样落泻。 水仙,雪姬,玉人,无一个不是她,又无一个是她。 欠缺了什么? 他不知道。 空洞,与不餍足,开始吞噬他。 他不满地继续向下侵略寻找,直吻到半托出的乳山。 强有力的心跳,从她胸膛深处传来。 他所能感受到的唯一反馈。 亦是他所要找寻的,渴求的。 不是雪雕玉琢的冰冷躯体,而是活蹦乱跳的鲜活灵魂。 可堪慰暖的灵魂。 他轻抿了一口,眷恋地伏在她胸口,无意识念了出来: “师父……” 瞬间,叶轻舟清醒过来。 他所怀抱的,他所亲吻的。 他的师父,沉月溪。 *** 【作话】 换身好看的衣服,当然是为了…… 姑且算一点肉渣渣吧。 第十二章庄周梦蝶(限) 痛,会死人吗? 不知道,但肯定会让人没有力气,一如现在的沉月溪,哪怕只是想弯动一下手指,也难以做到。 她甚至有点感受不到自己的身躯,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一切都虚飘飘的。 也许在云里,沉月溪想。 腾云驾雾,一日四万里,是只有趋近仙道的人才能做到的。沉月溪小时候蹭过大师兄的小白云,就是这样软乎乎的一团,却又如雾一样把握不住。 只是这云雾里,实在有点太冷了。 忽忽然,有温热的触感贴上沉月溪的面颊,轻轻抚动。 应该是一只手,沉月溪感觉,谈不上柔软,甚至有点硬朗,但动作却很小心,小心得仿佛在触碰一朵虞美人的花瓣。 沉月溪勉强睁开眼,只见到一个逆光而坐的人影。 一个纤瘦的男人的影子。 她也并非在云端,亦不在雾上,而是仰躺在一张雕花床里,身下是绵软的褥子,四周是绯红的帐幔。 这帐幔是如此厚实严密,把他们两个团团围住,仅透出一点外面的灯火,渲染成暧昧的昏红色,投在男人的身上,更显人形暗淡。 谁…… 沉月溪试图开口,嘴巴微微张合几下,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反而含住了此人流连于她唇上的手指。 独特而熟悉的腥甜味道,汇集口腔,从他指上又长又深的伤口。 这么深的伤口,痛吗? 那也不及她的痛。 虽如此,在血液滋养下身体渐渐回暖的沉月溪还是伸出了一点舌尖,舔走了他指尖凝结的血珠,用最原始本能的方法,猫儿一样,试图缓解他的疼痛、治愈他的伤口。 他明显也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温柔的舔舐,没有丝毫贪婪的掠取。 她一直是这样的,他知道的。 刀穿剑刺过的冷硬心脏,终于一日臣服于她的善良纯粹,变得软和。 却还不够心软心甘,不然又怎么会有意图征服她的欲望。 她的唇,碾在他指下,因就血而愈发糜红,给他一种探进红花心蕊的错觉。 但触感无比真实,热腻,粘稠。 真真幻幻,无心再分辨。他并拢了两指,强硬地抵开了她的齿关,伸了进去,足足两个指节。 难受。 察觉他企图的瞬间,沉月溪开始挣扎,侧头欲躲。 而他死死扳着她的下巴,双指压着她的舌头,抵着她的齿根,时不时翻搅几下,感受她软糯舌肉的强烈抗拒,还有不情愿的嗯嗯呻吟。 他不知道自己可以有这么恶劣,对她。 自省过后,他伸进去了更多,碰到了她的喉头。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袭来。 沉月溪重重咬了他一口,奋力推开他,趴到床边,开始干呕,“咳咳咳——” 背上,有他假惺惺的轻拍。 此人! 沉月溪回头,攒眉看着他,控诉他的无状,十分后悔自己的好心。她应该直接用牙啮住他的伤口,咬穿他的白骨,教他痛上加痛,管他是否血流如注。 因干咳而溢出的泪光,妆点在她眼角,有一番别致的可怜意味,亦削减了她的愤怒与严肃。 他自是晓得她在生气,但对着这样的沉月溪,他生不出除了欢喜以外的其他情绪,更谈不上敬畏。 他搂住她双肩,将她捞起,便吻住了她血红的双唇。 对眼前这个身份不明的人,沉月溪好像永远缺少防备,明明前刻他才对她做了那样恶劣的举动,还是轻松被他吻住。 手指的玩弄和双唇的亲吻,沉月溪也说不上来哪个更过分更亲昵,但沉月溪既不希望他玩弄她,也不希望他亲吻她。 她心里隐隐有一个声音,他们不该做这种事情。 她蜷拳锤他,终究没什么力气,刚才推开他那一下,已经是蓄力的极限。男人清瘦,但身形依旧比她宽阔,封锁着她的身躯。 于亲吻之事,他们两个都因没有经验而显得相当笨拙,不会其中的机巧。起先,他们只是嘴唇相贴,渐渐,男人开始不满足于现状。 片刻前,他的手指是怎么在她口中兴风作浪的?是如何揪弄她的齿舌的?他回忆起来,触类旁通,舌头依样伸到沉月溪嘴里,勾着她的舌一起。 手上的抚摸也没有一刻停止,从她毫无意义挣扎的肩头,到手臂,以至于侧乳。 系在胸前的绑带,悄然松懈。垂顺的襦裳,滑到腰间,唯留下薄透的对襟衫子。 她底下没有穿抹胸,嫩黄的上衣近似透明,不用细瞧就能看见她白色的乳、红色的尖。 她不要他看。 沉月溪想着,搂住了男人,开始回应他的亲吻,试图以此勾住他,不要低头。 然这是无用的,沉月溪后知后觉明白,因为人心的不足,靠近了总想再近。她这样只是在抱薪救火,实则引火上身,且她的技术实在拙劣,所谓的回应不过是放松了口腔,拘束地挑着他的舌。 但已足够令他癫狂。 他还以更为有力的拥抱,似要将她的骨骼都拢碎,贴着一层若无还有的香纱,感受到她细腻的肌肤,沿着她笔直的脊沟向下。 脊柱之下,就是臀胯。 他要……下到哪里去? 沉月溪想躲,但前后都无退路,憋得浑身筋弦崩起。 指节分明的手,撩拨到腰处时停滞了。他摸到短襦的下摆,玩味地用大拇指轻轻挑起,然后整只手摸了进去。 粗粝的指腹,光滑的背肌,抚一张上好的琵琶般。 美丽的肩胛骨如蝴蝶翅膀一样扇动了两下,沉月溪紧张得缩起两肩,紧贴住男人,试图用他的衣物掩盖自己几近赤裸的身体。 尖端细细磨在软纱上,微微发痒,发硬。 沉月溪不禁吟出声:“嗯……” 又不禁地,贴着男人坚实的胸膛,磨了两下。 更硬了,石子似的。 身体,却软得不像话,比初时还无力,要瘫下去一样。 欲望的火焰,终殃及抱薪者。 他用手掌托着瘫软的她的背,如嗜血的虎豹,一点点吻舔而下,下巴,脖子,胸口,曲线迂回。 浑身发烫发麻的沉月溪拼命向后曲着颈,摸着他伏在她两肋间的头,想抓住点什么聊以慰藉,碰到了一根尺余长的发带,深红色的,像蛇的信,火的苗。 这火,也许早在最初触碰的那一刻,就已经燃起来了,非要烧个精光不可。 最后一层嫩黄纱衫也被叼开,衣襟向两边散落,挂在沉月溪臂弯,兔儿跳脱出来。 被人无情揉了一把。 “呃——” 哼唧声混着银镯响,玉臂垂,臂环落,打在红帐上,漾开一线缝。 一簇光照进来,照亮了他们。 她看清了他的脸,听见了他的声音。 “师父……”他喊。 沉月溪猛然睁眼,惊魂不定,胸口极速起伏。 原来是梦。 竟然是梦。 *** 【作话】 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第十三章自欺欺人 五感回笼,沉月溪衣裳规整地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米黄素雅的帐顶,还有些恍惚。 杀千刀的,她梦到了什么? 青楼,果然不是能逛的,梦里都是红绡帐、卧鸳鸯。 卧的还是…… “咳咳——” 沉月溪干咳了两声,喉咙深处翻滚出一股血腥味。 不属于她的血腥味。 她侧头看向外面,黑黢黢的一片,只有窗子投射出一方皎亮。 她起身坐起,撩开帘帐,翘头绣鞋整齐地摆在脚踏上,珍珠步摇置于床头小几。 沉月溪没有取簪绾发,简单踩进鞋子里,步履迟缓地走到门口。 木门吱呀,应声而开。满院溶溶月色,树影婆娑,空彻明亮,白衣少年背身鹤立。 少年亦没有束发,还有些微湿,应是刚沐浴过,所以只穿着内里长袍。 他踱步在迷茫空明的院子里,看到溪水一样蜿蜒的淡青色披帛,近前俯身拾起。 娇贵的丝绸,被初夏乱生的灌木杂草刮坏,勾出丝来,不复平整。 他挑起一缕,只是轻轻用了一点力气,整条帛纱都皱缩起来,越缩越紧。 开门声,从身后传来,惊破夜的静谧。 断了。 脆弱的丝线,崩断在他指间。 叶轻舟怔怔回头,看向倚在门边的沉月溪。 她好像和往常一样,又有些不一样,不仅仅是衣服,更多的是一种感觉。 夜风清凉,吹起她乌黑的长发与俏红的裙摆,不着一饰的出尘,又混着款款盛装的妍丽。 沉月溪抓紧了门框,指甲碰到经年的木头,发出轻微的刺耳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她口里像是糊着一层粘稠的蜜浆,完全没办法叫出平日里玩笑的称呼,唯余一句干涩的废话:“你……回来了。” “嗯。”他定定地望着她,回应,连嘴唇都没有动。 仿佛只有风从他们之间走过。 沉月溪不自觉舔了舔唇,又想起梦里唇上的荒唐,撇开目光,随便抓起话题:“嗯嗯呢?” “不知道,”叶轻舟一边回答,一边开始整理手上的丝帛,一层层迭好,“跑了吧。” 随着他手部的动作,劲瘦的腕子上隐约露出一圈绷带。因为和衣服一样是白色,又是夜里,并不明显,但上面的红色痕迹异常刺眼。 沉月溪心下一沉,赶忙上前握住叶轻舟的手,翻转过来一看,果然在他手腕内侧看到殷红的血迹。 好凉,他的手,深井之水浸过一样。沉月溪不知道是因为刚刚沐浴完,还是因为失血过多。 沉月溪皱眉,语气严肃:“你手怎么了?” 女子柔荑,包裹住他半只手,温暖纤细。时隔多年,叶轻舟再一次对沉月溪的靠近感觉到无所适从,下意识想抽回,但是看到她聚起的娥眉,便放弃了挣扎,解释道:“我怕哪天再有这种事,所以准备给你炼一些能随身携带的丹药,放了两盅血。” 割腕取血,足足两盅,也不过炼三颗,而且完全不及一小杯新鲜血液作用强劲。 可谓损己到极致的选择。 叶轻舟毫无波澜,叮嘱道:“不过丹药效力有限,只能备不时之需,延缓疼痛,还是要饮血平气。我方才为你诊脉,你的经络常年不通,我之精血,在你体内淤积不散,明明有助修行,此时于你反而有害,所以发作起来痛苦不堪。你……” 眼见叶轻舟越说越多,沉月溪心头一紧,连忙叫停他:“叶轻舟!” 娓娓道来的叶轻舟不懂她突如其来的愠怒,“怎么了吗?” “你说太多了。”沉月溪沉声提醒。 “什么多?”叶轻舟侧头,有点像树梢呆头呆脑的麻雀。 见叶轻舟依旧不懂,沉月溪直接挑明:“我吃的什么药,有什么功用,这些你都不用和我说。” 叶轻舟愣了一下,继而嘴角轻扬,眼神却犀利,近似一种皮笑肉不笑,咄咄逼人:“你难道不知道吗?你一直以来喝的是什么?有什么益处?” “我不知道。”沉月溪毫不犹豫回答,掷地有声四个字,回应了所有诘问。 三年,除去最开始叶轻舟一句“祖传秘方”,他们再没有讨论过这“秘方”具体是什么。 现在回想起来,是沉月溪从没有过问,就像现在,刻意回避这个问题。 叶轻舟也无时无刻不在回避,回避自己的出身,回避自己的特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份特殊的血脉已经招惹了太多的苦厄,他巴不得泯然众人。 所以他应该对沉月溪避而不谈的态度额手称庆。 心中却横生出巨大的、强烈的不悦。 她为什么不面对他的真实? 她也会自欺欺人? 在这样一种莫名不快的驱使下,叶轻舟直接刺破她的谎言,反握住她的手,反问:“那你为什么要封住自己的经脉?” 如果她对他真的有那么功利的利用,早就修为登峰造极了,何必多此一举。三年,三十六个月,那么重的血腥味,她又怎么可能尝不出来。 沉月溪哑然,试图抽回手,但他一点不放松,甚至为了和她对抗,力气越施越大,握得她手指痛,他腕上的伤口又溢出血来。 有时候沉月溪会想,叶轻舟是不是没有痛的感觉,比如此时。 沉月溪放弃和他角力,语重心长道:“这些,都是关系到你身家性命的事,你谁也不可以说,也不应该说。” “你,是我师父。”这世上,他再没有比沉月溪更亲的人了。 “谁都不可以!叶轻舟,人心叵测易变,谁也不能保证,我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在某些方面,沉月溪是悲观的,“这世上唯一能保护你的人,是你自己。” 你要自己变得强大。 唯有自己,孤身一人。 叶轻舟苦笑,慢慢松开沉月溪,回眸看向庭院里茂盛的榆树,和三年前一点变化没有,心生迷惘:“师父,三年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 【作话】 沉月溪:感觉叶轻舟的精神状态不太稳定…… 下章开始回忆 第十四章拜师之礼 三年前,紫薇花开,历城郊外。 不过彼时的沉月溪,完全不知道前方是哪座城镇、自己又身在何方,就像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往哪里。 她想,也许她可以回家乡。 可她的家乡在哪里呢? 家乡家乡,必然要有家吧。可沉月溪从五岁开始,就在流浪,在一个地方呆的时间最长不超过三个月,并没有那种可以遮风避雨的小房子,也没有亲人。 她以为她会一直这样漂泊下去,然后短折而死。无家可归的人,寿数总不会太长。 直到她遇到师父沉凌,在月牙溪边。 当时她正蹲在溪边饮水,清澈的水面上悄然映出一个灰衣男人的影子,站在她身后。 溪水波纹迭起,并映不出岸边人的表情,这个人又出现得无声无息,沉月溪顿时警惕,微微侧头瞟了一眼。 男人慈眉善目,笑容可掬,说:“刚才,我看到你了。” 刚才,一个和她差不多男孩子指着她叫怪丫头,爹不管娘不要,沉月溪一时情绪失控,激起地上锈迹斑斑的铁片,直朝男孩儿嬉嘲的五官而去。 一切只在一念之间,在即将打穿男孩眼球那一刻,沉月溪回过神,铁片偏离,从他眼角划过,留下一道狭长的伤口。 总是这样…… 总是这样! 她不想的,可她控制不住,甚至越来越恐怖,一点点情绪波动,生气、高兴,都会带着周围的铜疙瘩、铁疙瘩动起来。 她确实怪异疯癫,不然也不会被生父母抛弃。 沉月溪看着被他吓得瘫坐在地上的男童,落荒而逃。 这个高个男人,是来替那个男孩子出气的吗?来抓她的吗? 沉月溪刚刚平复下来的表情又紧绷起来,拔腿就跑。 没跑几步,溪边遍地散落的鹅卵石升腾而起,把她围困在中间。 妖怪? 沉月溪心中浮起两个字,更害怕了。 倏然,漂浮在半空中的石子开始围着沉月溪慢悠悠转起来,其中一粒琥珀色的,飘到沉月溪面前,滑稽地扭了几下,又飞到一边,像逗她一样。 “想学吗,如何物随心动,”他也慢悠悠地踱步到沉月溪面前,“我可以教你。” 沉月溪怀疑地凝视这个不知是人是妖、是善是恶的中年男人,“你是谁?为什么要教我?” “我叫沉凌,是一个修道之人,”沉凌赞赏地端详着面前这个眼神凌厉、充满戒备的小姑娘,说,“你很有天赋,但是不会用。随我上山吧,我教你御金御剑。” 沉月溪错开了目光,低下头,“我没有钱。” 初秋七月,天气还很炎热,沉月溪穿着别人不要的破烂秋衣,是她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 她上不起学。 沉凌笑出了声,摸了摸小姑娘头顶,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也没有名字。”别人总叫她怪丫头,也许她以前有名字,但是她不记得了。 “那我帮你取个名字吧,”沉凌看着弯流如月牙的溪水,清亮明澈,“就叫……月溪吧,随我姓沉。” 沉月溪,自此有了全新的姓名,全新的生活。 食可果腹,居有定所。 那样惬意安闲的山间生活,最终还是落下帷幕。沉月溪是真的打死也想不到,自己会有一天步上同门大师兄木永思的后尘。 木永思像一颗璀璨的星星,挂在无过崖之巅,没有人可以够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沉月溪算是享受了和木永思一样的待遇。 本派弟子,脱离仙门,有过者受诛邪阵,无过者受问心阵。上次剑阵启动,是十年前,为木永思。 大师兄不愧是天道之子,真他娘的厉害,承受问心诛邪两大阵,还能风度翩翩地下山。沉月溪只是从诛邪阵走过,已经浑身筋断骨折,感觉自己快死了。 沉月溪扪着心口,哎哟哟叫唤了两声,转了转架在火上的鸽子。 这是只信鸽,比野味不知肥美多少,沉月溪看到就打下来的。腿上绑的传书她没看,直接扔火里了,信鸽主人也不必担心机密泄露,还能救她这么一个饥肠辘辘的人一命。 她乐于助人行善,不用感谢。 沉月溪见鸽子已经烤得差不多,把火扑灭,美滋滋地撑着下巴等烤鸽凉一些。 好香,沉月溪想。 忽然,身边草丛里传来两声异动。 沉月溪以为是什么狸子狗子闻香而至,转头一看,却是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小乞丐,约莫也就十三岁。 乱世之中,乞丐和猫犬,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甚至不知道谁更可怜。猫犬尚有獠牙,可以自食其力,弃子却只能乞食。 此子比一般的乞儿看起来还要可怜些,不仅瘦小,额头唇角还有新结的血痂。 他肯定刚刚行乞不久,不懂其中门道。此时,他应该可怜巴巴到她跟前,说些软和话、乖巧话,说不定她会好心分他半个腿,而不是像木头一样盯着她的鸽子,一声不吭。 沉月溪拿起烤鸽,晃了晃,他的眼睛也跟着转了转。 沉月溪轻笑,问:“想吃吗?” 他仍旧不说话。 沉月溪也讲不清为什么,也许是他木头一样的眼神,也许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沉月溪一时善心大发,摇了摇手里的烤鸽,玩笑说:“可怜鬼,过来。给我嗑三个响头,我收你为徒。” 沉月溪并不是认真的,见他良久没有反应,也不想强人所难,正要直接叫他过来吧,他已经跪倒在地,磕头三下。 并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磕,相反非常严正,每一下都很实在,额头上刚结痂的伤疤又裂开,血流满面。 沉月溪见此,吓得不轻,心想这小孩儿也太实诚了吧。 最后沉月溪把那只鸽子全部都给了这个新收的徒弟,自己在一边看着,问他:“我叫沉月溪,你叫什么名字?” 如果他没有名字,她也可以给他取一个,像她师父一样。 名字,听到这两个字眼,他吞咽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一点点嚼着有点焦苦的鸽肉,良久没有说话。 难道是个哑巴? 沉月溪想,耳边忽然响起一阵飒飒,一柄圆月弯刀以破风斩空之势朝着他们二人旋圈飞来。 闻声的刹那,沉月溪手腕高抬,日镯也旋转出去,如一道绚烂夺目的光,迎上月蓝色的刀锋,锵锵然。 弯刀之刃,豁出一道口,退回到主人手上。 沉月溪好整以暇收回日镯,睨了一眼骑马后至的黑衣人,冷声质问:“来者何人?” *** 【作话】 被生锈的铁制品扎伤,小心破伤风。 第十五章时运不济 来人黑衣黑马,一手接住被弹回的圆月弯刀,一手勒辔,停在距离沉月溪十丈开外的地方。 他不露声色地瞥了一眼刀上豁口,心知此女不是善茬,不想节外生枝,于是好心劝道:“姑娘,你不要多管闲事。” 沉月溪挑眉,略有些苦涩地低头看向身侧少年,“看来,是冲你来的。” 她这辈子是不是气运不佳,心血来潮捡个徒弟,却是个自带仇家的。这个徒弟可能还是个哑巴,一声不吱,嘴唇紧抿成线,感觉在微微发抖。 沉月溪起身,站到少年面前,对马上的人喊道:“你来晚了,他已拜我为师,不算闲事了。” “姑娘是一定要插手了?我们非天教的事。” “非天教?那更无妨会一会了。” 说时,沉月溪已经动手,日镯化剑,直朝持刀之人的人面门刺去。 如光如电,迅雷不及。 黑衣人大骇,连忙用刀抵挡。剑尖与刃面接触的霎时,感觉真的有电流传递到手臂,黑衣人一个没握住,弯刀脱手飞出。 黑衣人心头一紧,急忙用内力牵引,召回弯刀。 属于他的刀兵,朝他飞来,却没有一点减速,根本就不是要回到他手里,而是要斩他的首。 在脱手那一刻,这柄刀已经不属于他。 黑衣人不曾对自己的武器设防,根本反应不及,狼狈弯腰,跌下马来。 弯刀方向一转,飞到白衣女子纤长的指间,像一轮弦月在她指上转动。 沉月溪端量着淡蓝色的刀锋,不住摇头,“这柄刀,不好,血腥味太重。” 审视完毕,沉月溪浅浅一笑,甩了出去,“还给你!” 还他刚才偷袭那一下。 自作自受,他将成为自己刀下最后一缕亡魂。 惊恐之下,黑衣人忘记呼吸,忘记动作。然而弯刀只是深深扎到他腿边,如一块碑。 女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于时,树声簌簌,有黑色的影子在林中穿梭。须臾,便聚集了百十来号人。 站在一旁的沉月溪表情僵住:“……” 这么多同伙?为什么不提前和她说? 人势众多予人以勇气,瘫软在地的人回过神,恶狠狠地拔起剑,一声令下:“上!” 见势头不对,沉月溪赶忙抬手制止,“等等!” 所有人停在原地。 一向识时务的沉月溪知难而退,让到一边,把位置腾出来,“你们人多,我不跟你们打。你们要带他走是吧,你们带吧,我不管了。” 翻脸比翻书还快。 被动成为中心的少年脸色一白,不假思索,转身就跑。 他并没有逃走,而是捡起了沉月溪随手搁在地上的剑。 他知道自己跑不掉,也打不过,那便只能杀身成仁。 拔剑而出,刃锋雪白,对准咽喉。 奋力刺下—— 手中的剑却好像有意识一样,锋刃一转,领着他朝追捕他的人挥砍而去。 剑气盎然,每一招每一式都凌厉成风,大开大合。 但少年终究不通剑道,咬牙发力也不能控制宝剑,没几下就跟不上剑的动作,被甩了出去。 一只手,拉住他的腕子,一并握住了剑。 “你来真的啊,那么想死?”女子眉峰敛起,怒形于色,嗔问,“那你吃我鸽子?” 那样决绝,那样毅然,沉月溪的魂都要被吓出来了。 差点就让旻昱成了杀人剑。 说时,一群黑衣人又要围攻上来,沉月溪瞪了一眼,一手拉着少年到身后,一手猛挥宝剑,更有烤鸽子的银签,裂成四十九段,围绕庇护在二人身侧。 这是沉月溪第一次使用旻昱,不愧是天气涵养的仙剑,威力非凡,随便一斩便伏倒一片。 真得多谢师姐赠剑了! 纵有旻昱,如虎添翼,但沉月溪身上的伤还没好,强行飞剑四十九已经有筋骨摧折之感,她拖不起。 沉月溪瞅准机会,一脚踹开围上来的人,搂住少年的腰,一个飞身,携着他坐上最初黑衣人的马。 就在沉月溪策马的一瞬间,咻一声,有刀刃从身后袭来,割伤她的手臂,正是那柄圆月弯刀。 沉月溪愤愤回首,隐约见到一个蓝色身影,骑着一匹马姗姗来迟,阻止了那群人的追赶。 *** 奔出不知多远,马上少年惊魂尚未安定,感觉抱在他腰间的手渐渐松了。猝然,身后女子整个栽了下去,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两圈。 少年慌忙拉住缰绳,跌跌撞撞下马,小心翼翼走到满身灰尘的沉月溪身边,站定。 她手臂上的伤,有毒,流出的血液发黑,沾在雪白的衣服上。毒性强烈,不过这么一会儿,已经扩散到全身,所以嘴唇发紫。 如果不救,可能会死。 死亡,算不算所有人的家乡? 沉月溪想,她大概是回不到记忆中的月牙溪了,因为她已不记得月牙溪在哪里,这世上又有多少叫月牙溪的地方呢? 找,可能也找不到吧。 所以她才说自己时运不好。 仰躺在地的沉月溪还没有完全昏迷,尚存一丝意识。 今天的天气真好呢,阳光温暖耀目,直逼得她睁不开眼,只能看见少年模糊的脸。 “你……要……” 沉月溪嘴唇动了动,好像在说什么,少年没听清,蹲下了身体,附耳到她唇边。 “活下去……”她说。 第十六章一叶轻舟 活下去,沉月溪对他说。 叶轻舟瞳孔闪烁,视线移到女子惨白又灰扑的脸上。 她已经晕死过去,眼睫紧闭。 或许,他有理由救她。 至少,她有能力保护他。 叶轻舟沉思了一会儿,捡起女人的手,替她摸了一把脉。 沉月溪的情况,比外表看起来更糟。她身上有很重的内伤,五脏淤血,每次运气,当是极痛,再加上新毒肆虐,生死只在旦夕之间。 叶轻舟缓缓拔出旻昱,抵在腕上。宝剑锋利,根本不用多动作,熟悉的痛感出现,本就伤痕累累的手腕喇开一道口子。 *** 沉月溪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银河挂在头顶,要倒灌下来一样。身侧篝火微弱,时不时传来几声哔剥。 沉月溪侧头,看见跳跃的火光,还有一个抱腿而坐的少年人。 许是听到了动静,他也转过了头来。 少年生得极白,好像从不曾被太阳灼过,在闪烁的火照中,肌肤有一种透明感。只有瞳仁,黑亮得像乌檀木。 “你是……”沉月溪一时没能把这个面庞洁净的少年和白日里灰头土脸的乞丐联系到一起,直到注意到他额头的血痂,恍然大悟坐起,“小哑巴!” 他只是洗了个脸而已。 叶轻舟撇过头,捡起一根树枝,扔进了火堆,火势抬高了一点。 随着沉月溪身体大幅起伏,一缕长发垂到面前。沉月溪意识到自己头发散了,摸了摸头顶。 簪子不见了。 沉月溪心头一慌,左顾右盼,翻找起来,“我簪子呢?” 不知道的,会以为她丢了什么值钱玩意儿,实际只是一根做工粗糙的桃木簪。 叶轻舟瞥了一眼,淡淡地道:“包袱里。” 声音低沉,雁鸣一般,已经完全出离童稚的清亮,有点不合他外表的老大。 沉月溪惊讶地看向开口说话的少年,按他的话果然在行李里找到自己的簪子,安心下来。 她坐到少年旁边,同他一样抱着腿,拿胳膊肘撞了撞手臂,好玩问:“诶,你不是哑巴啊。” 他就算不是个哑巴,也肯定不算个爱说话的人。 见他再次缄口不言,沉月溪抬起手臂,伤口草草包扎过,怀疑问:“我的伤,是你治好的?” 不仅手臂上的伤,还有被诛邪阵伤及的五脏六腑,都神奇地痊愈了,腰不酸腿不疼。 对这个问题,他倒不沉默以对了,承认得还算干脆:“是。” 荒郊野外,只有他们两个,又没有神仙相助,除了他还能有谁。 沉月溪还是有点难以置信,“这么厉害?怎么做到的?” 真是人不可貌相,怀此异材,无怪乎有杀身之祸了。 叶轻舟摩挲着手里的干树枝,语调也很缓慢:“祖传秘药,可解百毒,可疗千伤……” 说着,他话锋一转,头也转向沉月溪,目光如炬,“但是用过一次,就要月月服用,不可断绝。” 沉月溪感受到了他的机锋,试探问:“如果断绝……会怎样?” “会死。”轻飘飘两个字,一如他对待死亡的态度。 换言之,他出事,她也活不长。 此生不弃,生死相随,沉月溪必须对他做到,单方面。 何等心机! 沉月溪感觉自己脑壳嗡嗡的,完全失去劫后余生的快乐,随手就抓起地上一块石头扔向他,脱口大骂:“你大爷!” 旁边的叶轻舟顺势抬手挡在面前,袖口滑落,露出半截手腕。 一道道深深浅浅的伤痕,错落分布在他小臂,几乎没有完好的皮肤。 沉月溪惊得心凉,一把抓住他的手,撸起他的袖口,竟然整条手臂都是这个样子。 “放开我!”叶轻舟惊恐抽回自己的手,站得离沉月溪远远的,笼好袖子,一直盖到手掌。 鳞鳞伤痕的触感好像还停留在指尖,沉月溪有点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又恨,又觉得可怜,“可疗千伤,你的秘方那么厉害,怎么不自己给自己治治?” “已经给你用了。”叶轻舟回答,眉毛皱得能夹死苍蝇。 沉月溪轻笑出声,“那可真谢谢你了,你人还怪好的嘞。” 事已成定局,无意再追责。沉月溪捡起少年慌忙中扔到一边的树枝,折成两段,撒气一样投进火里。她睨了一眼戒备站在远处的少年,没好气问:“喂,叫什么?” 少年低眉,似是陷入了一场久远的回忆,沉声回答:“轻舟,叶轻舟。” *** 【作话】 高情商:雁鸣 低情商:鸭子叫 第十七章灯火如豆 一叶轻舟,还挺有诗意的,轻灵飘逸,可惜是个心思深沉的人。 沉月溪牵着马走在城里的康庄大道上,无声骂了一句。少年跟在她身边,距离三四尺,目不斜视。 说他奸诈,确实用近似威胁的手段逼迫沉月溪对他不离不弃,但在某些方面,他却有点不太机灵的感觉,心无旁骛地往前走,连沉月溪已经停了也没注意到。 沉月溪望着越去越远的少年,翻了个白眼,无奈喊道:“这里!” 前方的叶轻舟闻声回头,只见沉月溪站在一家医馆门口。 她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应该都好了才对,除了胳膊上的皮肉伤,还需几天自行愈合。 叶轻舟没有多问,依言折回去,跟着沉月溪进到店里。 医馆掌柜是个瘦个男人,正在柜台抓药。沉月溪阔步上前,掏出半两碎银,指着身后的叶轻舟,说:“大夫,给他看看吧。” 一旁的叶轻舟愣了稍许,直言道:“不用了。” “你说不用就不用?你死了我找谁去?大夫,别理他,给他看。”说着,沉月溪直接按着叶轻舟的肩膀去了内间看诊,完全不顾他的推阻。 实话讲,沉月溪暗爽了一下,也有她让他吃瘪的时候。 这种愉悦的心情,在叶轻舟脱下上衣后,彻底烟消云散。 他真的很瘦,没有一点肉,以至于每一根骨骼都清晰可见。这样干瘦的躯干上,遍布狰狞潦草的伤痕,新旧不一,有割的,有磨的,尤其是胸膛处,好几道寸长的刀口。 凌虐,沉月溪只能想到这个词,有点心噎的感觉,退了出去。 这样严重的伤势,饶是行医多年的掌柜看了也瞠目结舌,一边心中默叹奇迹,一边小心翼翼替少年清理伤口。 上药诸事,掌柜交由小药童,自己净了手,出到外间,只见陪同的女子插手站在门口望天。 掌柜大夫走近,缓道:“小公子脉息很乱,伤得很重。” “嗯,”沉月溪点头,可能是医馆肃穆的氛围让她不自觉把声音也放低了,“多久能好?” 能好的吧。 “少说也要一年半载吧。虽然小公子是个福大命大的人,但这伤不是闹着玩的。一定要好好吃药,好好修养。” “嗯。” 大夫交代完病情,不失时机地说:“我这里有些天山的虫草,对体虚之人大有裨益,姑娘要带点给小公子吗?” “嗯。” 里间的叶轻舟整理好出来的时候,沉月溪正好在付钱,至少二两银。 她一手拿剑,一手拿药,对他说:“走吧。” 经过成衣店时,沉月溪又帮叶轻舟买了两件衣服。沉月溪虽然许久没下山,但还是知道,山下的世道,总是免不了先敬罗衣后敬人,而且沉月溪看到破破烂烂的叶轻舟也觉得碍眼。 幸好二师兄给了沉月溪不少盘缠,不过钱总是不经花的,况且她现在不仅要养自己,还有一个药罐子,以及一匹马。 秉持着能省则省的原则,沉月溪只定了一间下等客房。 再下等,那也是头顶青瓦、脚踏灰砖,比风餐露宿不知强多少。沉月溪惬意地躺在床上,左右翻滚了几圈,又伸了个懒腰。 正自享受,木门煞风景地推开。 沉月溪懒懒地坐起,手撑在身后,注视着进来的少年。 人靠衣装马靠鞍,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是稍微沐浴拾掇一下,束起发,换好衣,他整个人都清爽了,像一棵年幼的银杏树,秋叶金黄,枝干纤细。 连身躯上的斑驳,也如出一辙。 “衣服,”沉月溪吊儿郎当地挑了挑下巴,“脱了。” 闻声的瞬间,叶轻舟僵在原地,一些痛苦的记忆涌现,紧张而干涩地问:“什么?” “脱衣服,上药,”沉月溪从一堆药里翻出药膏,见叶轻舟还傻不愣登地站着,催促道,“快点。” 叶轻舟缓缓松了一口气,“不用了。” 沉月溪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点讳疾忌医啊?”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背上的你怎么来?”沉月溪作势撸起袖子,“别逼我动手。” “……” 她现在已经很熟练用蛮力逼迫他就范。 叶轻舟无奈,只能照沉月溪说的做,坐到床边,褪下才换上的衣服。 药膏噬渗,痛得少年背部肌肉紧缩,仍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脑门的冷汗控制不住溢出。 沉月溪感觉自己手心也在冒汗,她真的已经下手够轻了。 上完药,沉月溪收拾好瓶瓶罐罐,从床上搬下一张被子,摊到地上。 还有些发虚的叶轻舟困惑,“你睡地上吗?” “不然呢,让你睡地上?” 老弱病残,叶轻舟占三样。但凡叶轻舟没把她治这么好,沉月溪都会把他一脚从床上踹下来。 简单整理好,沉月溪便要去吹灯。 沉月溪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吹出去,身后悠悠传来一个有点怯弱的、试探的声音,“可以……不熄灯吗?” 沉月溪啊着嘴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回话,然后毫不犹豫吹熄了灯盏,“呼——” 叶轻舟低下头,随着烛火一盏一盏熄灭,暗色渐渐侵蚀他的侧脸。 黑暗却没有完全笼下,还有越来越亮的光源靠近。 一身素白的沉月溪一手捧着一盏小灯台,一手拢着火,慢慢走到他面前,随手放到他旁边的几子上,说:“太亮我睡不着。” 言毕,她潇洒躺到方才摊好的被子里,闭上了眼,道了一句:“早点睡吧。” 就着如豆的烛光,叶轻舟观察到女子清秀的侧脸,远山一样起伏。 她仿若山,又若水一样无常。 叶轻舟忍不住问:“那时……你为什么要救我?不是说不管吗?” 为什么呢?也许是想起多年前流浪的自己,也许是跟随师傅的步伐,谁叫她被逐下山第一个遇到他呢。 无处可去的浪人和孤苦无依的乞儿,也算绝配。 救人,又何须那么多理由。 “你给我磕了三个响头,就算是我的人了。师父,当然是要保护徒弟的,”沉月溪没有睁眼,自嘲一笑,“现在想来,还不如不管呢,让你死在他们手上,总好过祸害我。” 叶轻舟轻笑,“不会死的。” 只会生不如死。 “你也不用多担心我暴毙。”更不用买那些有的没的药,没有那些他也不会死。 “那样最好。”她困倦地说,胸口起伏平稳,好像已经陷入睡梦中。 叶轻舟却一点睡意没有,始终侧身躺着。 他看着几上的灯。 唯一一盏灯,沉月溪留给他的灯。 *** 【作话】 沉月溪就是那种逛药店结果被安利了一堆保健品的大怨种 第十八章飞鸟不飞 忘了有多长时间,叶轻舟没有这么安静地生活。阳光从窗台爬进来,影子越来越短,又越来越长,他可以看一整天。 他们应该已经在这家客栈呆了小十天,沉月溪好像完全没有动身离开的打算,圆木桌上插的花都蔫了两三轮。 说是插花,实际就是丛野花杂草,红的紫的,也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名字,随便插在矮矮胖胖的水罐里,不知道沉月溪打哪儿薅的。 正想着,沉月溪推门进来,端着药送到他面前,“喏,吃药。” 普通药石之效,对叶轻舟而言,其实微乎其微,但叶轻舟并不打算和沉月溪说明,以防沉月溪生疑。 叶轻舟老实接过,一口气喝完,沉月溪已经开始在旁边捣鼓起她的花。 “我们要在这里呆多久?”叶轻舟问。 “怎么,你想走了?”沉月溪换好水,端端正正摆好,“你有要去的地方吗?” “没有。” “你家乡呢,在哪儿?” “忘了。”叶轻舟淡淡地回答。 沉月溪本来还指望叶轻舟能给她指个前进的方向,不想叶轻舟也是个无处可去的人,真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沉月溪摸了摸下巴,无奈道:“行吧,那你便随我去我家乡吧。” “你家乡在哪里?” “我也忘了。”沉月溪两手一摊,说得轻松。 “……” 沉月溪嗤笑调侃,“怎么,只许你忘,不许我忘?” 叶轻舟只觉得沉月溪在戏弄他,撇开了眼。 一只手,攀住他肩膀,裹挟着他往外走。叶轻舟不明白沉月溪又要闹哪出,墨眉横起,问:“干什么?” “你不是要出去吗,我带你出去啊。”沉月溪理所当然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叶轻舟掰住沉月溪压在他肩头的手,“放开我。” 沉月溪暂且停住步子,不能理解,“你每天就呆在屋里,不会觉得年岁难熬吗?” “不会。”叶轻舟当机回答,毫无迟疑。 这算什么难熬岁月,比这更难熬的日子,他都熬过来了。 “嗯……”沉月溪眨了眨眼,一脸认真,“可是天天呆在屋里,会长不高诶。” 就像树离不开阳光,人也需要太阳。他的皮肤,白得像雪兔的皮毛,而雪兔是只有日光稀薄的冬季才是白色的。 一种异常的、不健康的白。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叶轻舟离健康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呢。 那就更要走动走动,晒晒太阳了。 “走走走,带你去看孔雀。”二话不说,沉月溪重新拽上叶轻舟。 相传孔雀为凤凰所生,法力无边,曾吞下如来,又被如来破肚,故也被尊为佛母。但养孔雀的地方,不是佛寺,而是道观。 沉月溪未曾见过孔雀,只从画里看到过,她大师兄绘的——青梧翠柏间,一双孔雀翔于半空,两相对望,优雅缱绻。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卷尾题诗。 亲眼见到,沉月溪才知道,原来孔雀并不会飞,叫声也哑哑的,并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如凤凰一样锵然凌冽。 但是真的好看。 翎羽纤长柔软,青中泛蓝,在阳光下会闪烁五彩的光,谓之孔雀绿。鸾凤之羽,也概莫如是了。 恰在此时,一只雀鸟抖擞着身子,徐徐展屏。沉月溪激动地搡着身边的叶轻舟,“看看看!开屏了!” 叶轻舟骨头都要被摇散架了,不知道沉月溪为什么这么大兴头。叶轻舟漫不经心瞟了一眼闲庭散步的大鸟,语气冷淡道:“被豢养的奇珍异兽罢了。” 沉月溪仿佛没听到这番煞风景的评点,也可能注意力完全被美丽的孔雀攫住,眼见它掉了一根尾羽,屁颠屁颠凑过去捡。 沉月溪横穿庭院,也没注意身边,刚弯下腰,一个人撞到她身上,没差点把沉月溪撞倒。 “哎哟!我的腰!” 不等沉月溪喊疼,一个老迈的声音响起。沉月溪蒙蒙转头,只见一个五六十岁的老阿翁瘫坐在地上,一手扶着腰。 我的天! 沉月溪倒吸一口凉气,赶忙扶起跌倒在地的老人,“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你这小姑娘,哎哟哟,”老人一边就着沉月溪的搀扶站起,一边指指点点,“怎么毛毛躁躁的,走路也不看路。” 他们两个但凡有一个看路,也不至于撞一块了。 沉月溪讪笑,口中仍道着:“是是,真对不住……” 话音未竟,老阿翁突然看到一个人,忙不迭跑过去,高喊着:“大师!” “您慢点!”沉月溪忙手忙脚跟在旁边,小心翼翼扶着,心想这老人家如此健步如飞,大抵是没事。 老翁直奔从老君殿出来的道士,与之点头致意,恳恳求道:“大师,您无论如何要帮帮我家小主人呀。上回您给的符箓,已经有松动的迹象,压制也非长久之道啊。” 此人玄衣缟裳,头戴芙蓉玉冠,想是观中能长者。 道师摇头,亦是无可奈何,“那庄子阴气太重,我等实在是无能为力。之前不是和你家小主人说过,或许可以找浮玉派一试吗。” “那天大师一交代,我家小主人就飞鸽传书到浮玉山了。历城离浮玉山也不远,十多天了,杳无音讯啊。” 旁听的沉月溪被其中字眼吸引住,眨了眨眼,“飞鸽?” “对呀,”老翁双手一拍,颇有些不满,“就算不来,好歹给个音信。浮玉派的架子,真不是一般的大。” 沉月溪干笑,“恐是……鸽子迷路了,和浮玉山没有关系。” “哼。”老阿翁冷笑了一声,明显不信。 沉月溪有一点心虚,问:“贵宅是有妖怪作乱吗?我学过一点道术仙法,或许可以帮上一点忙。” “你?”老翁怀疑地打量着身边这个年轻又毛躁的小姑娘。 道师也劝道:“姑娘,那庄子凶了有十五六年了,你……” “试一试,又不会怎么样。”大不了跑嘛,沉月溪想。 第十九章白日见鬼 打不赢就跑,沉月溪已经想好,反正没人知道她的来历,算不上给师门丢脸。 但一到凶宅门口,沉月溪就有点想跑了。 曾经朱红的门扉,在日光经年的灼晒下,颜色退却、剥落。唯一一抹亮色,是正中央贴着的巨大黄符,八寸见方,用镇邪朱砂书着道家咒文,已经有轻微消退,阴气弥漫。 沉月溪站在门口,不住发了个抖。 带路的老阿翁并不看见四周的阴森之气,但能感受到这股异常的寒气,与他们二人徐徐解释:“这地方,其实风水极好,北靠山,南邻水。老主人正是看中了这点,专门在这里建了一座别庄。你别说,自那以后,主家生意,一直顺风顺水。 “也不知哪天起,这庄子里开始闹鬼,仆从一个接一个没了。老主人一直没管,就任它荒废在这里。 “老主人去了,现在小主人当家。别看我家小主人年纪轻,但是很有魄力,一心要解决此事。可能也是年岁太久,阴气聚集,通天观的道长都没办法。姑娘要是有本事驱散这些妖魔鬼怪,有重金酬谢的。” 临到门前,老阿翁便止住了,微笑道:“我就送到这儿了,二位自己进去吧。” 说罢,也不等沉月溪回应,人已经溜出去老远。 “喂!”自是没有拦住,沉月溪也没想带一个行动不便的老翁涉险,只是惊叹老头的自觉。 沉月溪无奈挑眉,抬手碰了碰门上黄符翻翘的边缘。 这扇门,年久失修,关节滞涩,怕是不好推开。 “我劝你不要进去。”一旁响起叶轻舟的声音,一如既往静水无波。 沉月溪侧目,“怎么说?” “你看不出来吗?这里的怨气有多重。” 比起这个,更让沉月溪意外的是,叶轻舟看得见这些东西。看来她捡的这个徒弟,资质不算太差。 沉月溪两手一摊,“那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乐于助人呢。” “我看你是多管闲事。” “呵。”沉月溪笑出声。 叶轻舟是最没有资格对她说这句话的人。她不管闲事,他安有命在。 “算不得闲事吧。那只鸽子虽然是我打的,但是你吃的,所以你也应该出一份力,”沉月溪理所当然地要求,突然想到夜里的情景,了悟,“你是不是怕鬼呀,所以也不敢熄灯?” “不是。”叶轻舟回答。 恶毒的心肠,远比鬼怪骇人。黑暗里,叶轻舟会想起牢中被取心头血,一刀一剐。 沉月溪却当叶轻舟是不好意思承认,笑容款款地按住了他的肩膀,“相信我,小叶子。” “出事,为师会拉着你一起的。” 咱俩谁也别饶过谁。 说着,沉月溪用力一提,便拉着叶轻舟跳上了高耸的墙头。 放眼顾去,竟看不到尽头。 沉月溪惊出声:“这也太大了吧!” 这得找到猴年马月啊? 啊,有这个,二师兄送的辟邪铃。 邪物近身,沉月溪是可以感觉到的,所以她一直以为这东西没啥用。果然还是二师兄想得周到。 沉月溪喜滋滋从腰包里掏出辟邪金铃,缓缓摊开手掌。金铃浮于掌心,柔和的金光从葡萄纹的缝隙溢出,振振抖动。 金铃一时左飞,一时右飞,迷了方向一样,最后又落回沉月溪手中。 他们就置身在阴邪之气中,辟邪铃根本找不准方位。 沉月溪尴尬地看向叶轻舟,“那就……自己找吧……” 叶轻舟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指着东南方,“那边。” 十余年无人踏足的地方,又是夏天,到处杂草蓬生,唯有叶轻舟指的地方,荒无生迹。 沉月溪更尴尬了,这样显得她很蠢诶。 “我知道!”沉月溪逞强道,脚尖轻点,拽着叶轻舟踏草而去。 鸟渡苇涧一般,二人最终停落在一间小院前。 与紧闭的大门相反,此处户牖大开,一眼可以望到最里处。 庭院死寂,游廊悠长,一名女子倚坐廊中。她的身形是半透明的,发长到拖到了地上,仿若一尊塑像,只有手在动,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一个布娃娃。 真的见鬼了。 恰时,沉月溪怀中的辟邪铃颤动起来,发出刺耳的铃声。 沉月溪连忙捂住,暗骂:“这个时候你会响了!” 让她躲躲再看看呀! 突兀的声音引起静默女子回头,一张脸白似秘瓷,隐隐发青。 如死人一样诡异的肤色,当然称不上悦目,但仅从她的五官也可以看出,她生前是个美人。 尤其是一双含烟目,双眉之间偏右有一颗红痣。 看见来人,她嘴角生硬地噙起一抹笑,期待地问:“你是我的孩子吗?” *** 【作话】 辟邪铃:您的导航已失效。您的导航已重启。 沉月溪:给我静音! 第二十章星月相映 女人看的、问的,是叶轻舟。 沉月溪完全没料到是这个发展,侧头也问了一句:“你娘?” “……”叶轻舟默了一下,反问,“你觉得呢?” 沉月溪干笑,“应该不是。长得不像,年龄也对不上。” 十六年前,叶轻舟还没出生呢。 然而于鬼怪而言,时间的流逝已经彷如静止。她的意识,仍然停留在她死去那一刻——她一直在等她的孩子,十叁年了,他终于来看她了。 她笑得更开了,施施然站起。 顿时,灰雾横生,隐没日光。 再一眨眼,她提起裙子,跑了过来,顷刻就要到目前。 好快! 沉月溪一惊,当即拉着叶轻舟退到一边,同时挥出日光镯,试图逼退她。 刚硬的日镯像打在一团烟雾上,直接从女人的身体穿过,毫发无伤。 沉月溪难以置信地收回日镯,“怎么回事?” “鬼魂没有实体,”叶轻舟神色严肃,语气严厉,“非特制的兵刃无法伤其分毫,你应该早知道。” 她进来得那么自信,叶轻舟当她是早有筹算呢,竟然对这些一无所知。 沉月溪理直气壮反驳:“我上山之后就没下过山,也没收过妖、降过鬼,我打哪里知道?” 沉月溪不满地嘀咕了一句:“都是邪物,还分这么细。” 现在这个情况,沉月溪是真的萌生退意了。 想到做到,沉月溪奋力一跃,就要带着叶轻舟离开。 没腾多高,一根荆棘缠上沉月溪的左脚,又尖又长的刺扎穿她的罗袜,扎到肉里,硬生生把她拽了下来,紧接着又是一阵风,把沉月溪吹开老远。 召雾弄风的鬼母面露凶色,眼角裂出条条斑纹,怒道:“谁也别想,再带走我儿子!” 说着,女人高挥广袖,周匝荆条疯长,像蛇一样斗折而来,缠向沉月溪。 沉月溪脚踝生痛,忍不住骂了一句市井脏话,怒从心头起,一出手就是十成十功力。 星镯裂成六十四段,便是六十四股念力控制,缭目乱眼却又暗中有序,将荆棘根根划断。 匍匐前进的荆条棘刺却像斩不尽一样,一茬接一茬地袭来。 正在沉月溪疲于应对时,沉月溪发现女鬼已经不见身影。 她隐入了雾中。 这比看得见的荆棘丛莽可难对付多了,沉月溪立时绷紧了精神,提防着女鬼从后偷袭。 最后感知到的现形方向却不在她身边,而是…… “叶轻舟!”沉月溪近似咆哮,想跑,脚是瘸的,根本来不及,“身后!” 独自在远处观察的叶轻舟没有那么敏锐的感知力,在沉月溪的警示下怔怔回头,只见到一张狰狞可怖而悲痛流泪的脸,双手伸开,试图抱他,而他的脚下,仿佛结了冰,根本动不了。 “啊!” 就在要被触碰到刹那,一个环状的东西猛地打到叶轻舟腰上,把他推出去老远,摔到地上,滚了两圈。 胳膊,脱臼了。 叶轻舟忍着痛,捂着手臂,从地上爬起来,观望了一圈。 原是沉月溪抛出的镯子。奈何不了鬼魂,就只能推叶轻舟一把。皮肉伤,总好过被鬼吸去阳气。 只是奇怪,本该对女鬼毫无威胁的银镯推开叶轻舟后,因惯性打到女鬼的手,没有打空,反而留下了一道火焰灼伤的痕迹。 沉月溪的叁只镯子难道各有功用,刚才推他的,内含封印之法? 叶轻舟顿悟,连忙喊问:“你会封印术吗?” 叶轻舟猜得不错,沉月溪方才使的,正是月镯,不然他就不止是在地上滚两圈那么简单了。 经叶轻舟提醒,沉月溪招法一变,转而以月镯出击。 鬼母神色一变,急忙指动丛丛荆棘,刺向银环,却被闪现的星镯之段一根根破开。 星之段护卫着月之环,汹汹而来,直逼得鬼母连连后退。 她躲避的动作极快,月镯根本捕捉不到她,而且她还能散去身形。一旦她隐入雾里,敌暗我明,危险的将是他们。 在旁观战的叶轻舟心思一动,用能活动的手捡起一枝荆棘,毫不犹豫刺入指尖,滴滴鲜红的血涌出。 他回忆起被施此术时的感觉,双指一弹,血滴化蝶,扇动着孱弱的翅膀,飞向鬼母。 血蝶两翅拖曳微光,散入女人的瞳孔,映射出一场绮丽的幻梦。 梦里,没有那些兴家旺夫的谶语,没有强纳,没有幽禁,她的孩子也一直在她身边,穿着她亲手缝制的衣服,健步朝她走来,喊她:“娘——” 她伸出手,在即将触碰到的时候,一切如萤火,散去。 “噗——”叶轻舟第一次施用幻术,又是凶煞厉鬼,心力根本吃不住,遭到怨气反噬,一刹都没坚持住,喷出一口血。 幻境无痕,除了施术者和中术者,局外人无法参见,沉月溪甚至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叶轻舟用了惑心迷梦,后面瞥见叶轻舟吐血晕倒才察觉。 乱来! 趁着鬼母片刻神失,沉月溪当机掐印,催动月镯所镌古文清咒。金色的篆文浮现,如锁如链,一圈圈游绕在鬼母身侧。 月镯之印,可清怨气,可度执念。 鬼母没有多挣扎,青白色的脸上反而浮起欣慰又苦涩的笑。 “孩子……”她微笑念出最后一叹,十六年前身死如此,此时魂飞亦如此。 见此,沉月溪面色一暗,随又定下心神,认真催念清怨咒,欲送她往生。 随着月镯的光辉越来越透彻,鬼母的身形也越来越淡,化作尘屑,随风散去。 雾散云开,日光和煦。沉月溪抬头望着天边,耀眼的阳光刺进她的瞳孔,微微发痛发酸。 地上,留下一只灰破的布偶。 第二一章辟邪金铃 l as huwu.c o m 一切如尘埃落定,强行展开幻术的叶轻舟也终于坚持不下去,晕了过去。 他有点意识不清,感觉自己在做梦,晃晃悠悠的。 耳边响起一个空灵的、女子的声音:“小叶子?” 是谁?叫谁? “小叶子,小叶子……”她又唤了几声。 叶轻舟微微睁开一线眼,看见女子乌黑的发。 她正背着他,缓慢前行,像一只船。 “嗯……”他应了一声,又困倦地闭了回去,紧紧搂住了她的脖子。 ***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i 5 2y zw.c om 叶轻舟这一觉,足足睡了三天,醒来的时候,他已干干净净地躺在客栈的床上。 “小叶子。”一声女子的呼唤,仿佛又把叶轻舟拉入昏迷的梦里。 叶轻舟侧头,看见窗边的沉月溪,怀抱着插满紫薇花的水罐,笑靥胜花。 “你醒了,想吃点什么吗?”她一边关心问,一边走向桌边,放下换好水的花,一瘸一拐的。 叶轻舟的目光落到沉月溪脚上。她趿拉着鞋子,也没穿袜,脚脖子露在外面,荆棘缠破的伤口还没完全结痂,又红又肿。 八成是伤到骨头了。 叶轻舟想到崎岖的田间小道,她一个人负重前行,心上像是被挠了一下,迟疑问:“你的脚……” “不妨事。”沉月溪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看样子也没请大夫看。 叶轻舟眼睛瞥向别处,状似不经心道:“可以敷一些艾叶、透骨草,止血镇痛,能好得快些。” 沉月溪缓缓坐到木墩上,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凝着叶轻舟,“原来你不止有祖传秘方,还会治病啊。你医术怎么样?” 有关过去、能力,叶轻舟都不想提及。他大可以和以前一样冷酷回答不会、不怎么样,但此时的叶轻舟却有点做不到这样不近人情。 叶轻舟正不知怎么回答沉月溪,恰时响起敲门声。 沉月溪欲起身,叶轻舟已经下床,先她一步,“我去开门。” 门外,客栈小二哥客气哈腰,冲屋内的沉月溪说:“大师,徐公子想见你一面。” “徐公子?”沉月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称她大师又是什么鬼,“什么徐公子?” “就是城南别庄的主家徐公子。徐家差人找了您三天,现在城里都传遍了,您治退了通天观都奈何不了的恶鬼。” “那个老伯啊,你叫他进来呀。” “好嘞。” 小二哥笑嘻嘻应着,随即领来了一溜七八个人。为首的气度仪表都非凡坦然,正是徐公子。 二十九岁的年纪,坐镇主事,盘一家生意,确实很年轻。他生得也很端正,最惹眼的莫属他的眉目,额心偏右一颗痣。 沉月溪愣神无言,扶着桌沿迟缓地站起,痴痴地盯着他。 他们应该素昧平生,但她的目光却难掩惊愕,悲伤的惊愕。徐公子觉得奇怪,笑问:“大师怎么这么看着我?” “呵……”沉月溪垂眸,扯出一个笑,“没什么。徐公子找我有什么事吗?” “大师帮我们解决那么棘手一件事,我是特意来相大师致谢的。”说着,徐公子示意身后的下人上前,奉上谢礼——人参一根、锦缎数匹、白银百两。 白银是早前就许诺的,锦缎是因为听说她是女子,人参则是给她养伤的。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徐公子道。 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沉月溪两眼放光,“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大师客气了,”徐公子儒雅地拱手一礼,“大师是初来历城吗,此前好像不曾见过,不知大师师承何人?” 闻言,沉月溪收起财迷的目光,讪笑,“徐公子见谅,我已被逐出师门,不敢自报家门,恐辱师父威名。” “大师这样好的本事,当是门中翘楚,怎么会被逐出师门?” “此事说来嘛,就有点话长了。简而言之,就是……”沉月溪思索了会儿,云淡风轻地吐出四个字,“偷人被抓。” 话音刚落,沉月溪又意识到有些不对,更正道:“啊,不对,不是人,是只狐狸精。” “……”徐公子愣了一下,陪笑,“大师真是风趣。” 沉月溪像是被这一句称赞取悦,哈哈大笑,慷慨地说:“你我投缘,我送你一件东西吧。小叶子——” 沉月溪招来叶轻舟,在他耳边交代了几句,“拿过来吧。” 附耳倾听的叶轻舟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并不太想动,但看着沉月溪可怜巴巴的瘸着腿,还是听话取来了沉月溪要的盒子。 沉月溪把木盒双手奉上,徐徐叮嘱,“徐公子,此物可避邪祟,护你平安,但是不能打开。” 徐公子好奇问:“里面是什么?” “反正公子也不打开,何必知道里面是什么呢?” 徐公子一顿,也不疑有他,双手接过,点头致谢,不再叨扰。 望着徐府众人离去的背影,叶轻舟冷笑,“你把那个布偶给他又有什么意义呢,你不觉得荒唐吗……” 沉月溪没有看见那些幻境,在她眼中,鬼母不过是因为失去儿子化作恶鬼。沉月溪把鬼母唯一留下的布偶转赠给她的儿子,也算了却死者的心愿。 可死者之死,正是徐家酿成的,仅仅因为一点红痣、一则谶语。下令除鬼的,也是徐家这位年轻家主。 人世,真是糟透乱透了。 “算了,”叶轻舟也不想多费口舌,像沉月溪对徐公子之问盒子的态度,“反正你也不知道……” “我知道。”沉月溪淡淡地说。 她看到了,在她念咒渡魂时,那些记忆悉数涌入沉月溪的脑海,比叶轻舟还要清楚其中细节。 “那个徐公子,一出生就被抱走了,根本不知道这些事,也怨不得他,”沉月溪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瓶里艳丽的紫薇,“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想,她会乐见我这么做的。” 那样爱子的母亲,怎么会责怪无知的孩子呢。那个布偶,到他手里,才是最好的归处。 沉月溪释然微笑,随之伸了个懒腰,瞟见叶轻舟依然冷着张脸,从怀里掏了一把,“小叶子,别老苦着个脸了,为师也送你一个东西。” 说着,沉月溪朝叶轻舟一扔。 叶轻舟眼疾手快接住,摊开掌心一看。 真正能祛除邪祟、护佑平安的,辟邪金铃。 *** 【作话】 叶轻舟:偷人,狐狸精,要素齐全啊师父,你玩挺花。 沉月溪:还行还行。 叶轻舟:……(拳头硬了) 回忆结束 第二二章榆钱榆木 再然后,沉月溪决定留在历城。一来因为他们两个病残,行动不便,尤其是叶轻舟,脱臼吐血,病上加病;二来反正他们也没去处,此番为徐家除妖,名声大振,小有所成,正好就以收妖为业。 沉月溪一眼就相中了这座院子,因为很喜欢院中的榆钱树,招财进宝。 由此可见,沉月溪真的很爱钱。 晨光中,叶轻舟站在树下,摊开紧攥的手,出神地看着陪伴自己三年的辟邪铃。 “发什么呆呢?” 沉月溪一从房里出来,就看到叶轻舟傻站在树下,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问道。 榆木疙瘩榆树下,真是绝了。 闻声,叶轻舟暗暗把手拢进袖子里,目视沉月溪走近。 她换回了惯常的寡淡打扮,气色也恢复红润。阳光打在她脸上,晶莹莹的,像一颗剥了壳的荔枝。 这颗荔枝,看起来是好的,尝起来也是好的,心却有点黑,不忘问:“诶,你去孙员外家‘挣’到钱没有?” 叶轻舟眼珠左右转了一下,云淡风轻回答:“花了。” 言下之意,挣到了,花光了。 “花了?花哪儿了?” “我去天香楼找你,花了。”没钱谁让他进那个门,当时的叶轻舟脑子一团浆糊,哪还管得上什么钱不钱。 “你……你……你个败家子!气死我算了!”沉月溪气得如同一头牛,咬牙哼哧了一声,夺门而出。 “去哪里?”叶轻舟问。 “散步!”沉月溪没好气地说,头也没回,“你给我在家闭门思过!” *** 沉月溪一场步,散到了天香楼。 白天的天香楼,本就门可罗雀,又刚闹过妖怪,更是一个客人也没有。 楼内却十忙碌地在收拾布置。阮娘站在大厅中央,挥着团扇,熟练地指挥着仆婢换杯碗、摆屏风。妖魂附体的女子还钉在二层阁楼木柱上,眼睫长闭。 余光内,阮娘瞟见姗姗而来的沉月溪,冷笑了一声,道:“沉月溪,我还以为你不敢来了呢。昨天跑得那么快——” 阮娘斜着眼睛,打量了几下面前的沉月溪,“急着去偷男人?” “啊?”沉月溪蒙住,失笑,“阮娘这说的什么话?” 阮娘素手轻抬,点了点自己颈侧。 沉月溪也捂住了自己相同的位置。此处,有类似莓果的痕迹,她晨起照镜发现的,胸口也有。 不肿,不痛,不痒。 沉月溪轻轻用指甲刮了刮,嘴角上挑,“被蚊子咬的吧。” 阮娘翻了个好看的白眼,无视沉月溪的假笑。她纵横风月场这么多年,还想骗她? 沉月溪也没继续接茬,说起正事:“狐妖还附身在那个姑娘身上,我来驱除封印,你们躲一下……” 话未竟,一柄团扇挡在沉月溪腰间,不让她上前。 沉月溪看向执扇的娇美娘,疑问:“阮娘这是什么意思?” “你把我这里砸成这个样子,又闹出那么大动静,我的客人,都不敢来了。所以呢,我准备办一场赏狐宴,也算这只狐狸精赔我的。三天,你把她留我三天,我再给你五十两。不然,不仅捉妖的钱我给不了你,这砸了摔了的,也只好叫你赔了。”阮娘一脸娇媚,也掩饰不住语气里的威胁。 赏狐精,多么稀罕一件事。消息一出,定会惹得人趋之若鹜,天香楼的名声还能更上一层楼。亏阮娘能想出这个主意,难怪新置的屏风器物都有狐狸纹。 若没有这样的心思手段,又怎能一个人支撑起这偌大的天香楼呢。 沉月溪也不得不拜服,不住点头,似是答应:“再给五十两,这当然好啊……” 话音刚落,沉月溪急急弯腰捂着腹部,“哎哟,我又肚子疼了。哎呀哎呀,封印,封印要松动了。” 在沉月溪一声声叫唤中,封印狐妖的金文锁链果然在慢慢变淡。猝然,狐妖附身的女子瞳孔大睁,嵌入四肢的星镯之钉被弹出体外,一道红影从女子体内飞出,从窗户逃走。 见势,沉月溪脚尖轻点,飞身抱住直往下掉的女子,将她安然放好。 “沉月溪!”阮娘眼睁睁看着一切,柳眉飞挑,掐得折扇都要折了。 “真是对不住了阮楼主。”沉月溪手一挥,日月星同时恢复镯形回到她腕上。沉月溪礼貌赔罪,“我最近身体不舒服,既让狐妖逃了,银子就不收了。那两个人,大概明天就能醒了。再会,啊,还是不要再会了。” 说罢,沉月溪一溜烟就跑了。 “楼主,这……”侍立在侧的婢女试探问阮娘。 阮娘不住扇风,恢复惯常的悠然神情,语气还有点气,“随她去吧,以后说不定还有倚仗她的时候。本来也没想过能说动她。” *** 离开天香楼,沉月溪本欲直接回家,感觉到身后一直跟着个尾巴,无奈叹了一口气,喊道:“别藏了,出来吧。” 隐在树后的赤红狐妖现身,问:“你……为什么要放了我?” “难不成你想被人观赏三天?那也好办,现在回去,阮楼主想必会很高兴的。”沉月溪不忘戏谑。 眼见小狐狸变脸,沉月溪也收起嬉笑,正色警告:“我本来也没想把你怎么样。但我奉劝你一句,汲人精气,不是正途,稍有不慎就会堕入邪道。这次我放了你,若是再被我逮到,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可我本来就是妖怪,”狐妖挑眉,“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 狐妖凑近沉月溪,嗅了一口,坏笑,“你身上的味道,好熟悉啊。” 初秋淡淡的果香,还有一股涩味。 这个味道…… “呃!”狐妖正在细嗅回忆,腹部中了一掌,把她震开一丈远。 树荫下的沉月溪面色暗沉,明显有点不悦,“你走不走?不走,我把你抓起来去我家院子里挖萝卜。” “哼!”狐妖瞪了沉月溪一眼,变回真身,一只漂亮的红狐狸,消失于密林。 枝叶静谧,唯有风动。 沉月溪默默摸了摸自己颈侧,若有所思。 第二三章山青雾白 闭门思过,思什么过? 欺师? 叶轻舟一边对着小药炉扇风煎药,一边盯着药罐蒸蒸的水气出神。 不多时,院外传来一阵规律的指节扣门声。 不知道是谁,反正不是沉月溪。沉月溪习惯握拳锤门,声音更闷,而且会吵吵嚷嚷地喊他。 叶轻舟回过神,放下蒲扇,出去开门。院门外,一男一女两人,男的着青提剑,女的着白悬玉,皆是风姿卓绝。 青衣男子率先开口,彬彬有礼:“请问,沉月溪,住在此处吗?” 叶轻舟不露声色地打量了他们二人一番,“你们是?” “我们是沉月溪的同门,路过此地,前来探望。”白衣女子回答。 肤白靥粉,眉乌唇红,开口却语声虚弱,明显心力不足,气不达丹田。 唇是点的,眉是描的,有伤是真的。 门内的叶轻舟想到沉月溪的胡编乱造,“红薯派?” 白衣女子微愣,“什么派?” 红薯派,倒也很符合他们这位古灵精怪小师妹的作风。 为首青衣男子会心一笑,冲黄衣少郎揖了一礼,报上来历:“在下,浮玉山莫雨声。” 白衣女子也拱了拱手,报上姓名:“沉白依。” *** 初夏枇杷成熟,有老阿婆当街叫卖。沉月溪经过时,闻见清淡的枇杷香,嘴馋就买了半打。 钱一分没讨到,反花了二十文。 不过没关系,重要的是开心。吃东西最开心。 沉月溪提着枇杷,喜滋滋敲门,口里喊着:“小叶子,小叶子,开门呐,为师回来啦……” 这次开门的速度很快,沉月溪一拳差点没锤上叶轻舟胸膛。 门外的沉月溪摇了摇手里金黄的果子,一笑咧出尖尖的虎牙,“看为师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枇杷。可惜买少了,不够招待客人的。 叶轻舟示意了一眼院内,“你红薯派的师兄师姐来了。” “什么红薯派?”才两天,沉月溪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的胡说八道。 “你说什么红薯派?”恰时,小院里传来一声男子略带笑意的质问。 说不上来的耳熟。 沉月溪歪头,寻向声音的源头,从叶轻舟瘦削的肩侧看到一个高挑的男子,穿的正是山玉青。 浮玉之山,峰峦青翠,晨雾朦胧,就像浮于云间的青玉,故名浮玉山。浮玉派,亦以雾白山青为底色。门下弟子,女者着白,男者着青。 “师兄!”沉月溪呆了一瞬,又看到后从屋里出来的沉白依,一把冲上去抱住,“师姐!” “嗯,”沉白依被扑了个满怀,差点没站稳,眼底笑意不改温柔,“月溪。” 一旁的莫雨声抱剑在怀,不忘戏谑:“三年不见,你就是这么编排我们的?红薯派?” “诶……这个……”沉月溪眼睛提溜一转,“当年祖师得道,正是在浮玉山下的苕溪畔边。苕,不就是红薯吗。也不算我瞎编。” 沉月溪蒙混了一通,生怕二师兄如当年揪她念书一样喋喋不休,热情地拉他们坐下,只问:“师兄师姐怎么下山了?” “来看你呀。”莫雨声随手搁下佩剑,笑说。 于时,叶轻舟端茶出来,闻见他们的谈笑。叶轻舟脚步一顿,瞥了一眼侃侃而谈的莫雨声,还有桌上的剑。剑身漆黑,剑柄上有简朴的菱形格纹,同旻昱一样。 与莫雨声相对而坐的沉月溪咯咯笑个不停,嗔道:“骗人。” “也不算骗人,”莫雨声用沉月溪那一套回答,“我们收到消息,青州地界有妖物作乱。我们奉命下山除妖,感应到你在这里,就想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青州。 和历城完全不在一个方向,说一句“专门来此”也不为过。 叶轻舟给莫雨声倒茶,不小心淌出来两滴,默默压稳手,继而转向沉白依。 面东而坐的沉白依礼貌接过茶水,颔首致谢,又轻轻放下。 沉白依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对角的莫雨声,犹疑地插了句话:“二师兄,这次,可能要你一个人去青州了。我……就不拖累你了……” 闻言,莫雨声笑容敛起,目光转向沉白依,担忧多过震惊,甚至可以说没有震惊。打从沉白依主动要跟他下山,莫雨声就知道,沉白依别有用心,只是现在才说破。 莫雨声攒眉,“你是怕拖累我,还是要去昆仑天山?” 莽莽昆仑,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百神所在,万兽所栖。 一听到这个地方,沉月溪多少也猜到了几分,“师姐,你是要去找那只狐狸吗?” 沉白依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对不起。二师兄,月溪。” 一句道歉,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莫雨声浅叹一口气,“我们之间,何必言这些。但是白依,你身体还没好,昆仑遥远,天山高寒,我是不会让你一个人去的。” “对呀师姐,太远了,你不能去,”沉月溪也跟劝,“要不然我替你去。师姐你和师兄去青州,这样两边都不耽误。” 天山寻狐,沉月溪? 自顾自饮茶的叶轻舟透过杯沿瞄了一眼不知道在担心什么的沉月溪,心里筹算了一会儿,放下杯盏,状似随意地建议道:“莫若这样,莫道长随沉白依姑娘去天山,我们去青州。” 随之,三双眼睛齐齐投向叶轻舟。 依照白依师姐的个性,天山她是势必要去的,但对于一个重伤初愈的人而言又确实危险。 沉月溪两手一拍,“就这样决定了,到时候浮玉山脚下汇合。” *** 【作话】 叶轻舟:触发关键词。 青州,古九州之一,渤海以南,泰山以北。 陈杳:这听起来有点像我的地盘。 作者:别,你们不是一个世界观。 第二四章天阶夜色 yedu 7.co m 入夜,沉月溪洗漱好,握着微湿的头发进屋,便见沉白依一个人站在剑架旁,盯着架上旻昱发怔。 沉白依缓缓伸出手,在距离剑身一寸时,停住了,只是隔空摸了摸。 似是感应到前主人的气息,旻昱身上发出淡淡的白光。 “师姐,旻昱已经等你很久了。” 直到身后响起话声,沉白依才回神发觉沉月溪。沉白依依依收回手,道:“现在,你才是它的主人。” “我只是代师姐保管而已。” “我已经不能用剑,”如此沉重的话语,沉白依的吐词语调都很平淡,微笑挂在脸上,“旻昱跟着你,很好。” 说罢,沉白依擦过沉月溪的肩膀,出了屋子。 好什么好!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e d u6 .c om 沉月溪惋惜地望了一眼旻昱,阔步跟了出去,恨恨地说:“师姐,你的拂云剑意用得那么好,怎么能再不用剑呢!” 依然浅笑的沉白依坐在树下石凳上,仰头望着小自己六岁的沉月溪,“你的剑,才用得好。” 这是真心话。 大家常说木永思是不世的天才,其实沉月溪也不遑多让。她刚上山时,未曾修炼,就可以御金控剑。及她下山,已经可以飞剑六十四,操纵自如。 在这样的沉月溪面前,任何人都相形见绌,包括沉白依。 沉白依曾经嫉恨过沉月溪。 可月溪依然帮她。 沉白依满心悔怆,低头垂眸,“月溪,我对不起你。” 久别重逢,一天内的两次道歉。 沉月溪心中酸涩,贴着沉白依坐下,搂住沉白依的胳膊,头靠在她肩上,“师姐,我们之间,不必言这些。师姐待我那么好,教我练剑,教我读书……” 初至浮玉山,每一个寒冷的夜里,她们师姐妹二人抵足而眠、促膝长谈。师姐指着书上的诗文,一句一句教她念。 “天阶夜色凉如水……”沉月溪回忆起那时的山月繁星,和现在的一般无二,“坐看牵牛织女星。” “是‘卧看’,你又背错了。” 沉月溪挑眉,拉长了声音,“我们这不就是‘坐看’吗。” 沉白依一脸无奈地摇头,笑出了声。 *** 西侧,走廊梁柱后,莫雨声远远观望着月、白二人,也不自觉浮起了笑容。 莫雨声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他们师门四人分崩离析。 这样,真好。 正自欣慰,背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莫雨声回头,但见那名冷面寡言的叶姓少郎。 按理说,叶轻舟叫沉月溪一声师父,莫雨声自也当得起他一句师伯。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莫雨声总觉得,这个少年人对他有一种莫名的敌意。 少年的目光,从方才莫雨声看的沉白依、沉月溪身上,游移到莫雨声,继而是莫雨声的佩剑。 “叶公子好像很感兴趣我的剑?”莫雨声抬手举剑,论而道之,“此剑名地坼,天剑双剑之地剑,乃家师所赠。与旻昱一样,是庐山仙师锻造。用的是天外陨石。” 一天一地,一阳一阴。 剑成双,和人有什么关系。 “哦。”叶轻舟说,回房,关门。 莫雨声:…… 等下。 不是说好的,今晚他俩睡一个屋吗? 嗯,确凿无疑了,这小子确实对他有敌意。 *** 【作话】 这一夜,除了沉月溪,没一个人睡好。 第二五章暗香浮动 四人兵分两路,挥别莫雨声和沉白依,沉月溪、叶轻舟二人随即也启程前往青州。 青州距此有千里之遥。沉月溪虽然自行封住了经络,功力倒退,还是可以御剑的,但是还要带上叶轻舟就有点勉强了,所以他们二人只能骑马赶路。 一枣一黑两匹马,是昨天东市买的,还有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全是莫雨声掏的钱。连带一路上的差旅,沉月溪也没有略过。 除此以外的驱邪捉妖钱,沉月溪是一分没要。 厚道如她。 马行百里,直至日暮方才到一个小镇。再下一处人烟地,不知又要多远,且是人困马乏,沉月溪便携叶轻舟安顿在了此间。 “打尖还是住店呀二位?”眼尖的店小二忙不迭凑上前询问。 “先打尖,后住店。客房两间,有没有?”沉月溪回问。 “有!”小二哥主动接过沉叶二人手里的缰绳,笑嘻嘻回答,“二位先进店看看吃点什么,房间这就收拾。” 这家客栈码头好,在两条街交汇口,往来客人不少,想来口味也不差。于是沉月溪同叶轻舟寻了个空桌坐下,就着招牌点了两个菜。 等待的间隙,叶轻舟给沉月溪倒了杯水,道:“按照这个速度,约摸半个月就能到了。” 之前没细想,现在沉月溪有点反应过来,叶轻舟在去青州这件事上倒是出奇主动。 沉月溪端起茶水,脚下轻轻踢了叶轻舟一下,挑眉,“诶,你老实说,怎么愿意跑这一趟?” 叶轻舟面不改色啜了一口茶,反问:“我为什么不可以跑这一趟?” “我还不了解你?你才不喜欢管闲事嘞。” 可她要做的闲事,哪一桩他没陪她做了?连徒弟,他都陪她、帮她收了。 收没收到那是另外一回事。 叶轻舟瞥向满面笑容的沉月溪,脱口而出:“那证明还不够了解。” 语意语调,听起来都颇为怨怼。 他自己,又了解自己的心思吗? 一些不可说道所以也不可思量的东西隐隐浮上心头,堵得人心慌。叶轻舟匆忙收回和沉月溪对视的眼,嘚一声放下杯盏,起身上了楼。 怎么说变脸就变脸? 沉月溪莫名其妙,提醒:“喂!等下上菜了!” “没胃口。”叶轻舟头也不回答道。 二楼,相邻两间客房,将将整理好。叶轻舟进到左手那间,收拾的小丫鬟正在点香,福了福身,便施施然离开。 幽雅柔润的香味逐渐充盈整个房间,闻起来有点像龙涎香,很熟悉。 龙涎冰片,止心痛,助精气。 叶轻舟老家的药柜里收有一小块,价值千金,想来这家客栈大抵是不会用这么名贵的香料的。 可能因为是滥竽充数的熏香,叶轻舟的非但没有心气平顺,反而越来越躁,越来越累。 叶轻舟疲惫地躺到陌生的床上,闭眼捏了捏鼻梁。 他想要念,却又无从念起,最后只是唇缝微张,吐出一口气。 在燥热的夏夕,连形状也寻不到。 第二十六章花好月圆 夏天的夜里,时常是凉的,尤其是有风的时候。 蒙昧中,榻上的叶轻舟感觉到一阵冷意,幽幽睁开了眼。 漆黑的天,兑了柔和的光,交融成浅墨一样的晚色,铺排在眼前。 转头,顺着风来的方向看去,米色的麻帐微漾如波,稀疏的织孔筛出窗外圆润的月色,朦胧,而洁亮,似女子薄纱下的肌肤。 临近晦日,月应如钩,不当如斯圆满。 还来不及奇怪,一阵风过,月被漂泊的云遮住,房间顷刻灰暗了下来。 介于醒睡之间的叶轻舟只觉得双目干涩,脑子也有点混沌。他右手撑起身体,坐起,准备去关窗。 “去哪里?” 床榻里侧,传来慵媚的女声,但因为话音太过简短,无法一耳辨认。 不敢辨认。 应着声音,一具柔软的女体靠了过来,靠到他背上,双手从后搂住他的脖子,整个人近乎挂在他身上。她疑声叫他,掺着很重的鼻音,没睡醒似的,“嗯?小叶子?” 身体有一瞬间僵硬,叶轻舟怔怔侧头,撞上一双井水样的眸子。 他们住处的那口井,就是这样的。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总是黑漆漆的,见不到底。 老人常说,不要盯着井看,被水鬼拖下去也不知。 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一沉到底,越陷越深,陷入这眼夜下的水里,连同呼吸也溺毙其中。 他不再感觉到风,不再感觉到冷,不再感觉到自己,却清清楚楚听到她的声音,她扪在他胸口的右手。 “小叶子,”她说,“你的心,跳得好快……” 最后一个字节,轻到缓到近似气声,带着熟悉而陌生的香气。 似有什么隐秘被拆穿,叶轻舟惊恐地推开攀附在他身上的女子,逃离到床帐之外,大斥:“谁!” 披散着头发的女子被猛然推倒,闷哼一声,侧躺在榻上,身量婀娜如山丘,一起一伏一起。 她微微扬起头,嗤笑,“你问我?” 慢慢悠悠地,她撩开帐子,赤脚踩到地上,行到他跟前,逼视着他,“你说我是谁呢?” 深沉的夜色令她的长裙失色不少,但仍可以辨出是明媚的妃荔色。柠黄的上衫大喇喇敞着,只能称之为挂在肩头,袒着两膀,肌肤如雪,点着片片落梅。 “沉……月溪……”颤抖着,他念出了她的名字,终于。 在梦里,隐秘的梦里。 云销去,皎洁的月辉再次撒满人间,撒到她银盘样的脸上,泉井般的眼里。 晦暗退去,只余明亮。 沉月溪,他的师傅。 最初那段日子,叶轻舟是不叫沉月溪“师父”的,总是连名带姓,沉月溪每次都会纠正,说他没大没小。 这回,她没有揪住这个不放,反而更近了一步,几乎要贴上他,温柔地抚上他的侧脸,道:“是我,小叶子。” 她略有冰凉的大拇指轻按住他有些颤的下唇,又重复了一遍:“是我……” 月光下,他们的影子互相交迭,融成一团,投在床上,像一对拥吻交欢的男女。 这样近,鼻尖有若有似无触碰到的感觉,暗香缠绕。只稍一低头,就可以吻到。 她踮脚,扬高了下巴。 叶轻舟撇开头。 吻将,落空。 “你不是……”叶轻舟喃喃语道,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自己,“你只是梦……” 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叶轻舟就知道,自己在做梦,虚假的梦。 然从他略有艰难的吐词中,她听出别样的否认意味——因为梦是假的,所以所有的心情也应该是假的。 “呵呵,”她轻笑出声,反问,“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为什么不敢看她?为什么心跳加速? 因为……因为…… 一切呼之欲出,最终被沉默掩下。 而她不容以缄默跳过这个问题,于是赤裸裸地揭穿,捅破所有的不敢言说、欲语还休,因为她本身就诞自他狂跳的心脏。 “小叶子,是你梦见了我。” “是你,”她贴在他脸颊上的手微微用力,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转过头,看她,“想要我。” “现在,我就在这里,”她朝窗外递了个眼色,水遮雾绕的眼睛微微眯起,含笑含妖,“你看,连月都在成就你的圆满。” 此世彼世,再寻不到这样称他心意的良夜美景,天上月,眼前人。 怪异的满月之辉下,叶轻舟却越来越清醒,“不是因为月在成就我的圆满……” 是因为他的妄欲,爆发在月圆那天。所以面前的她,是这样一身装扮,这样一身痕迹。 红裙,黄衫,披发,袒胸,雪肌,红痕。 近妖。 欲念化成的妖魔自可以窥听他未说出口的心里话,继续低语:“在这里,一切就不是妄欲。” 但这里,也不是真实。 沉月溪,是一直朝前看的人,叫他珍重自己的人。 叶轻舟掰开她冰凉的手,垂视着她,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有些苦涩,又有些幸喜,“你,确实不是她。” 头脑彻底恢复清明,叶轻舟嗅出那股陌生而熟悉的暗香,原是龙涎的味道,整个房间都是,她身上尤其浓郁。 非他所爱,入他梦来。 此间,是梦境,也是幻境。 有人试图用幻梦之境困住他? 可这终究是属于他的识海梦境,由他操纵。 一念九百次生灭,木质梁柱发出细枝,疯狂蔓延,爬满整个房间,以其独特的草木气息,驱散了扰人心神的熏香味道。 一枝纤细的枝干也自她脚边发芽,扭曲着攀缠上她的大腿,缚住她整个身体,越来越紧。 他要将这个梦,将她,硬生生缠碎? 她不懂,歪头,透过缠绕在眼前越来越密的枝叶,问:“这里,不好吗?你想要的一切,都在这里。” “你说的不错。”叶轻舟回答。 不等她明白他认同的是她哪句话,叶轻舟继续道:“可我想要的,从来不在梦里。” 应声,浓绿的叶片簇拥着开出紫色的花盏,满堂绿云红霞。 紫薇花。 象征好运的紫薇花,开在他们相遇的时节,开满每一个历城的夏天。 “小叶子,长乐未央,永受嘉福……”在绚烂如烟霞的夏花中,她微笑合上了叶片一样美丽的眼睛,化成一只蝶。 深紫色的,翅膀边缘泛着淡淡金光。从他眼前飞过,飞出窗外,飞向月亮。 *** 【作话】 紫薇花的花语:独立,好运,沉迷的爱。 第二七章一朝蛇咬 再次睁眼,不再有花有月,一切笼在浓重的阴影下。台上余留的灯火微弱,照出两点红瞳,死盯着叶轻舟。 叶轻舟骇然清醒,连忙呼道:“旻昱!” 应声剑来,气势汹汹。汲精取气的妖物感到杀机,一下跃开丈余。 然而脸侧还是被剑气划破一道口子,鲜血浸出。 妖物穿着一袭黑衣,发盘如蛇,缀着朵朵红茶花,与唇色瞳色相应。一条红黑相交的小蛇从她颈后现出,爬上她脸颊,吐了几口蛇信,血色被舐尽,伤口也消失了。 “竟然醒了?”她冷笑,尾端上折的眉毛挑起,十分凌厉,“你果然不好对付,我的蛇涎香也困不住你。不过看起来——你好像没什么力气呀。” 因失精气,叶轻舟的手脚尤是冰凉的,握剑都无力。叶轻舟不露声色地瞟了一眼左手柜子上的小香炉,冷声问:“沉月溪呢?” 借香发动幻术,折射人心之欲。堪不破,则醒不来,任人施为,最后分不清是死在现世还是梦境。 沉月溪素不善幻术。 叶轻舟心情低沉,默默将食指抵在剑刃上,划开一道小小的口子,轻微的痛感如电一样侵入四肢百骸,驱散无力。 黑衣女妖煞是得意地抬袖掩笑,“沉月溪?多亏了你,她还在隔壁做好梦呢。” 沉月溪不是等闲之辈,要造出能长久困住她的幻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仅凭蛇涎香是不够的,若是加上叶轻舟的梦境之力就简单多了。 其中内情叶轻舟自是不知,也没心情多听她废话,只听进去了最后半句。 沉月溪最好还没事。 叶轻舟恢复了一点气力,趁黑蛇妖志得意满还没反应过来,扯下腰间辟邪铃扔出,朝香炉击去。 蛇涎香可以压制叶轻舟,所以他第一步就是灭香。蛇妖又岂能让他得逞,赶忙去救,截下金铃,揣住香炉。 再回首,叶轻舟已经跑到门口。 “想跑?”蛇妖不屑轻笑,广袖一挥,数十条黑蛇从她袖口飞出,爬向叶轻舟,转瞬就缠满他四肢。 “你真是太不乖了,这样是要吃苦头的。”蛇妖假惺惺地叹了一口气,就要朝叶轻舟而去。 迈步的瞬间,她整个人被定住一样,和叶轻舟交换过来,蛇变为枝条,爬满她全身。细弱,却一层层紧箍得挣脱不开。 幻术?什么时候? 不等她思索,一剑穿心而过,毫无犹豫,毫不手软。 执剑者叶轻舟仍旧冷着一张脸,乌木般的眼珠倒映出蛇妖的红瞳,透着一种极端的不耐烦和愤怒,比妖邪更妖邪。 叶轻舟轻易不会使用幻术,因为沉月溪不喜欢他用。现在,他却没有多余时间跟她耗。只要一招制敌。 叶轻舟一把拔出贯穿蛇妖胸膛的旻昱,跑出房间,跑到隔壁。 沉月溪的房间,同样燃着蛇涎之香。右侧,漆红雕花床,纱帐垂撒,女子倩影安详躺在里侧。 “师父!”叶轻舟喊着,大步流星靠近,撩起半边帐子。 却不是沉月溪。 床上女子猝然睁眼,以手化蛇,顺着叶轻舟的手臂滑行,绕上叶轻舟脖子,一口咬在叶轻舟后颈。 异样的冰冷感从蛇口毒牙注入叶轻舟体内,遍布全身。叶轻舟霎时脱力,躺倒在床侧。 女子呵笑着坐起身,打扮和刚才叶轻舟交手的女妖如出一辙,只是黑瞳红衣。 红衣女妖优哉游哉把弄着咬伤叶轻舟的红鳞黑蛇,斜睨着面色苦痛的少年,嘲道:“你不是连幻境都能看破吗,怎么这时候这么不当心?” 话音刚落,本应重伤待死的黑衣蛇妖也老神在在进来,除了前胸后背破口的衣物,看不出一点伤痕。 黑衣蛇妖见到此情此景,知是阿姐已经得手,冲叶轻舟冷哼了一声,“你的鬼心思,当真多得很。引我碰到带血的铃铛,趁机发起幻术。小小年纪,这么心狠手辣。我也要你尝尝一剑穿心的滋味!” 叶轻舟没有理会黑蛇妖的狠话,强忍着疼痛,只是问:“沉月溪在哪里?” 一旁的红衣女妖觉得可笑,“你自身都难保了,还想她呢?” “沉月溪,在哪里!”叶轻舟仿佛只有这一句,咬牙问,但因为受蛇毒影响,身体虚弱,并没有多少气势。 红衣女妖无奈而轻蔑地嗤了一声,答道:“她,在我肚子里了。莫急,我马上就让你去陪她。” 死…… 初听到这个回答,叶轻舟感觉到一阵从心肺深处发出的揪痛,比蛇毒更难受,本就局促的呼吸更加困难。 良久,他回味过来。 沉月溪没有死! 他感觉得到,她跳动的心脏。 叶轻舟蓄起一口气,朝远处黑衣女妖方向,长剑一挥。 锋利如旻昱,没有人敢正面迎击。在叶轻舟挥剑的瞬间,女妖双双避开。 从旻昱剑端发出的剑气,却非蓝非白,而是血腥的红色,继而化成只只紫红色的蝴蝶,成百上千。 黑衣蛇妖紧忙抓了一把,抓住一只,蝴蝶马上消散成光,大部分飞了出去。 去找到她! 叶轻舟目送血蝶,心中默念。 是化蝶之术。 红衣蛇妖脸色一变,掐住叶轻舟的脖子,恶狠狠地质问:“你同花玉奴大人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叶轻舟强忍着窒息感,“你在说什么……” 红衣蛇妖加重了力气,看着手中的少年脸色由白转红,却始终不语。 “阿姐,”一旁的黑衣蛇妖劝道,“他能和玉奴大人有什么关系,而且玉奴大人已经销声匿迹三年了。我们来,不就是为了吃了他吗?他的精血灵气,可比孙家那两个老东西强多了。” 红衣蛇妖似是听进去了,一点点松开了叶轻舟。 叶轻舟干咳了两声,为了拖延时间,接了一句:“孙家,两个?” “对呀,”黑衣蛇妖好整以暇坐到叶轻舟旁边,娓娓道来,“孙家那个老男人,也是坏透了。想他娘快点死,好继承全部家财,竟求到我们头上。反正总有一天是他的,何必心急嘛。结果把我们的香炉弄坏了,我们岂能饶他,就送了他一程,去陪他娘。” “不过归根结底,我们修炼的香炉是你弄坏的,你是不是该还我们?”她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挑起叶轻舟的下巴,贪婪地舔了舔嘴唇,“你应该有点感觉了吧。不要怕,我会疼你的……” 话音未竟,一支光矢猝不及防射来,朝着黑衣女子面门。 察得危机,两只蛇妖齐齐腾起,避开锋芒,警惕地瞪着来人。 来者女子长发及腰,银镯绕腕,衣白似仙,面厉如鬼,命令一般的语气:“手给我拿开。” 第二八章蝴蝶引梦 沉月溪不是一个常做梦的人,都是一觉睡到大天亮。 最近她的梦,委实有点多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不是同上次那样的春梦,可也有点棘手。 在乌漆嘛黑的林子里兜了不知几圈又回到起点后,沉月溪不耐烦地扫手,以日镯直破拦在眼前的巨树。树折倒,顷刻又长出枝芽,恢复如旧。 沉月溪叉起手,抬眸看了一眼高挂西天的盈盈圆月,还有相伴长星,意识到不对劲。 她怕不是陷进了什么幻术迷境中。 天道酬勤,这句话时真时假,但在幻术修习上一定是假的。历来在幻术上有大成者,无不天赋卓绝。一般人,只能到一般水平。而沉月溪,是一般水平也达不到的人,何况她还不够勤奋。 学不好,自然就不想学了。不学,就越学不好。 沉月溪叹了一口气,只得继续开始兜圈子。 方才抬步,西天月照处,翩翩飞来一只紫蝶。 古怪的梦里不知道有什么古怪的东西,是故沉月溪下意识摆手驱除,赶蚊子一样。蝴蝶却不惧不弃,闪躲着往她身边飞。 陡然,心跳好像停了一拍,微微开始抽痛,有点上不来气。 不是吧,梦里月圆,也要心绞痛吗? 虽然没有真实发作那般剧烈,却伴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恶心感。 “哕——”五脏好一阵翻滚,沉月溪捂着嘴,干呕了好几下,感觉吐出了什么东西。 脆弱,轻盈,却鲜活的某种东西。 沉月溪移开手一看,竟是一只蝴蝶,和徘徊在她身边的那只花色一致,翅膀边缘泛着月辉一样的光泽。 掌心蝴蝶轻轻扇动起绚丽的翅膀,飞向半空,与另一只相会。蝶儿双双,缱绻舞动,似是在给她引路。胸口间的疼痛也随即停止。 沉月溪隐隐有所感,不再犹疑,跟了上去。 一直朝着月光明丽的方向,诡秘之森渐渐远去身后,取而代之的是漫漫花开的小径。 蓦地,一阵狂风起,卷起千万片紫色花瓣,朝沉月溪吹来,吹迷了她的眼。 眼睛一闭,再一睁,她已只身躺在客栈榻上。眉心处驻立着梦中样子的蝴蝶,一只,在她睁眼的瞬间翩然飞起。 是梦境的变换,还是已回到现世? 沉月溪脑子仍是混沌的,试图起身,有点头重脚轻,一脑袋又砸了回去。 痛。 看来不是在梦里。 沉月溪晃了晃头,总算清醒了一些,也顾不得只穿着一件抹子,趿拉着鞋子,追着飞蝶就冲了出去。 他的蝴蝶寻到了她,那他呢,在哪里? 迷宫一样的客栈长廊,弥漫着丝绒般的香味,阴暗而曲折,因为有蝴蝶的指引而显得一无是处。沉月溪一路飞奔,终于走出迷境阵法,寻回自己真正的房间,一眼望到床上的叶轻舟。 旁边还有两个不三不四的女人,轻佻地挑着叶轻舟的下巴,嘴里的话不干不净。 “我会疼你的……” 疼你大爷! “手给我拿开!”沉月溪顿时感到血气上涌,直要冲破天灵盖,甩出日光之剑,朝黑衣女子射去。 闪避开来的二女背靠背站立,直面突然出现的沉月溪,震惊,“你怎么……” 不等她们发问,沉月溪已经召回日光剑在手,二话不说朝她们袭来。红衣妖女急忙甩出袖中蛇,抵挡来势汹汹的沉月溪。 日光剑纤细不过二指宽,却至坚至利,触之必伤。面对吓人的蛇口,沉月溪眼都没眨一下,一剑斩断赤蛇七寸。 然这只是障眼法,实际是为了扰乱她的视线。扑涌而来的蛇后,探出一只手,在沉月溪面前晃过,带着幻术之法。 并不是那种强烈的、控制人的幻术,实则她们也控制不住沉月溪,但也足够令沉月溪陷入一瞬间的恍惚,便能乘虚而入。 电光石火之间,闪着光辉的蝴蝶从沉月溪眼前飞过。沉月溪霎时醒过神,一个侧身,把住蛇妖手腕,一剑刎颈。 一个来回,位置对调,沉月溪站在叶轻舟前方,剑泛寒光在手,蝴蝶萦绕在侧。 沉月溪乜了一眼脚边躺着的黑衣蛇妖尸体,又抬眼看向一脸惊诧的红衣女子。 丝毫不给喘息之机,沉月溪又发起第二波攻势。不知是不是因为失去助力,红衣蛇妖丝毫没有迎击的意思,只顾躲避。 躲,不是逃。 沉月溪也不会让她有逃走之机。 沉月溪穷追不舍,正要飞剑,身后猛然扑来一条丈长的黑蛇。沉月溪赶忙侧剑抵挡,激起一道剑气,将其震开。 黑蛇化形,竟是原本被刺倒的黑衣蛇妖。 姐妹二妖再次并肩,起死回生的黑衣蛇妖摸了摸干净的颈侧,冷笑,“你们果然是师徒,一点不手软。可惜,你是杀不死我们的。” 一般人见到这幅景象,早已自乱阵脚。沉月溪却仍一副冷相。 世上没有不死之身,肯定有什么玄妙。 但必须要速战速决。叶轻舟的状态不太好,一开始还能强撑着坐着,现在已经躺倒了。 一念兴起,沉月溪腕上星镯碎裂成段,齐齐射出,纠缠住二人。 四十九段针芒,根根明锐。二女紧绷精神应对,一个不防,一剑飞来,便刺穿了红衣女妖的的胸膛。 飞针只是掩护,飞剑才是真招。 这正是刚才她们对付沉月溪的招数。 黑衣女妖脸色剧变,见沉月溪得手开始朝自己而来,赶忙退避。 大概半刻,沉月溪周遭不知打哪里冒出数百条毒蛇围聚过来。沉月溪立时扫出星针,钉住蛇头。 回头一看,红衣女妖果然已经恢复如初。 沉月溪好整以暇站定,大概明白了其中端倪,“你们好像很怕,同时受伤啊?” 一个濒危,另一个就只会躲了,也不逃。 闻言,二女具是皱眉,相对看了一眼。 看来她没猜错,沉月溪想。她第一次杀穿黑衣的,第二次挑穿红衣的,就是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 沉月溪嘲道:“那你们应该一个一辈子躲在深山老林,这样就不会死。” “不这么做,是因为你们必须一起?因为共用一颗内丹?”沉月溪上下打量了一圈二人,“内丹在谁身上?” 还是说随时可以转移? “你猜?”眼见沉月溪已经看透她们的秘密,二人也准备兵行险着,一前一后扑了上去。 带头者是穿红衣的,她似是完全不惧沉月溪手中利剑,甚至在沉月溪扬剑时挑起一抹笑。蛇妖以身接剑,反手就抓住了沉月溪。用了死力气,完全不容沉月溪挣脱。 与此同时,黑衣蛇妖趁机跃到沉月溪后方,以手为刃,朝沉月溪的心脏掏去。 她们可以死无数次,但沉月溪只能死一次。 黑衣蛇妖正得意,咻然一声,背后刺来一剑。 什么…… 黑衣蛇妖震惊低头,看向自己胸口,只看到剑刃雪白,贯穿整个胸膛。 是旻昱。 “我没心情猜。”沉月溪十分随意地抬手,银镯归于腕上,旻昱重回鞘中。 兵行险着,故意露出破绽,沉月溪也会。她们不过两个人,沉月溪却可以御剑四十九甚至更多。 她才懒得猜,都杀了就行了。 在毫无怜悯的垂视中,二妖化作齑粉。沉月溪一袖成风,灰飞屋外,门也被吹得关上。 罢了,沉月溪提起裙裤跑到榻边,扶起床上的叶轻舟,关心问:“小叶子,你没事吧?” *** 【作话】 沉月溪就是典型的高攻低仿,魔抗为零 沉月溪:可我这三年捉妖经验不是吹的。 作者:那以你和叶轻舟相处三年的经验猜一猜,他到底有事没事(笑) 第二九章忒煞情多(限) 59w t.co m 蛇性冰冷,毒液更甚,注入身体,像是凉水兑进沸汤,血液霎时冰凉。 冷到极致,又转为一种前所未有的灼热,烧得叶轻舟五脏六腑都融到了一起,黏糊成一团,堵在胸膛。 叶轻舟伏在床上,每一口吐息都竭尽全力,紧揪着床单,拧出一道道褶皱,手背上青筋隆起。 “小叶子,你没事吧?”沉月溪紧张地坐到床侧,扶起一脸痛苦的叶轻舟,隐隐看到他颈侧的伤口。 两点针尖大小,浅浅的,似是蛇牙的伤痕。 沉月溪探手抚过叶轻舟那处肌肤,想看清楚些。眨眼的功夫,两点齿印已经完全愈合,只剩下轻微的红痕,再寻不到踪影。 这就是叶轻舟,体质异于常人,伤好得比普通人快十倍。这样得天独厚的体质,此时倒成了麻烦,沉月溪想给他划破伤口放毒也不能。 沉月溪又慌又乱,来回摩挲着叶轻舟侧颈处微红的皮肤,有轻微发烫,试图翻找出伤口的一点痕迹。 女子的手,冰凉得像云母白玉,却又不似玉石坚硬,柔软轻和。 “师父……”叶轻舟念着,捉住沉月溪贴在他脖子上冷玉般的手,握得很紧,身体却完全无力一样,躺到她身上,有些哽咽地诉道,“难受……”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i yu z haiwu. xy z 叶轻舟整个人挂在沉月溪身上,方才切实感受到他的体格,早已不是少年的弱削,尽管仍然清瘦,肩膀宽阔处可以整个罩住沉月溪,沉月溪几乎要用全身的力气才可以支撑住。 他的手也是,完全握住她,那样用力,传出微微痛意。 沉月溪眉头紧皱,为怀里的叶轻舟。 他一贯是打碎牙齿肚里吞的性格,轻易不会诉苦诉痛,当是痛到极处。 “你哪里难受?”沉月溪问。 哪里,都难受。 蛇毒污染的血液,流窜于四肢百骸,炙得叶轻舟浑身滚烫,心跳飞快。唯有与她相贴的肌肤,可稍慰炽热。 他贪心地,又小心地,朝她挪了挪,侧脸几乎贴着她侧颈,细嗅到她发间熏染的蛇涎味道。 血,更沸了。 他忍不住唤出声,只短短两个字,仿若什么灵丹妙药、救命稻草,心间积气也随之散开。 “师父……” 他的,师父。 可,光叫她有什么用! 她又不会看病。 沉月溪心急如焚,说着就要起身,“我去给你叫大夫。” “不要!”叶轻舟搂得沉月溪更紧了,全身都在用力。 沉月溪本就支撑得吃力,一个没稳住,两人双双跌到床上。沉月溪被压着,头重重砸了一下,有点发晕。 “小叶子,起来……”沉月溪艰难地搡了搡身上山似的叶轻舟,单手,因为另一只还被叶轻舟紧握着,“去看大夫……” “不要,师父……”无论是手还是身体,叶轻舟都没有松懈的意思,口中的拒绝不知为哪般。他头嵌在她颈窝,一遍一遍重复,“没用的,没用的……” 深红的发带滑落,覆到沉月溪眼前,蒙出一片彤红的阴影。 火烧云一样,绮丽,热烈,却颓靡。 沉月溪不自觉眯起眼,顺着叶轻舟的话问:“那什么……有用?” 回答她的,是耳畔愈发厚重的喘息声,以及他今夜最常念的两个字:“师父……” 可怜兮兮的尾音从双唇的间隙摩擦而出,像一阵热风,拂过耳廓。 沉月溪感觉自己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被炙得有些喘不上来气,需得用嘴呼吸才行,却越吸越觉得渴燥,喉咙被干热的空气冲刷得愈发哑痒。 沉月溪下意识想逃离这阵热风,获取更多清洁的空气,拼命往另一边躲,脖子伸出一条紧致优美的曲线。 如一道桥。 叶轻舟徘徊着,渡上了桥,感受到桥下奔淌的汩汩水流。 他想饮。 他疗养她三年,她能不能也赐他一回?哪怕一滴,解解他奇干奇渴的喉头,让他尝尝是甜是咸。 不由分说,叶轻舟一口咬在她紧绷的脖子上,如那条咬伤他的毒蛇一样。 可他毕竟没有那样尖锐的牙齿,可以刺穿人的皮肉,加之她不满地呼痛,他更不敢用力了。 “痛……小叶子……” “嗯。”他闷闷地应了一声,探舌舔了舔他咬过地方,嘬吻起来。 洁白的颈项生出朵朵殷红的花,带着濡润的湿痕,凄凄然,夭夭然。 一如她不自知的轻喘,哀婉而动人,“嗯……” 叶轻舟扣紧了沉月溪的手,压在一侧,十指嵌合,趁机唤道:“师父。” “嗯……”吟声浅浅,就像在应答他一样。 叶轻舟心满意足地顺势吻下,碰到一根细到可怜的绳。 是抹胸的系带,尤带着皂角香。 他衔入口中,一点点带着,脱下肩头。 抹片被强撑开,雪白的乳上随即勒出一线红痕。伴着她每一次厚重的呼吸,胸脯挺仰,勒印时深时浅。 还有一点溜圆的凸痕,顶起平整洁白的布面。 情之动,欲之起。 叶轻舟似是收获了什么乐事,嘴角不禁噙起一抹笑,拿下巴磨了磨,她胸前那颗红豆。 “呃……”沉月溪登时感觉到一阵酥麻从胸口生起,扩散到全身。 她想要挣扎,但身体好似被某种烟燎雾绕的东西化成的一股股丝线缠住,浑身无力,头也愈发昏沉了。 还有以压倒性重量匍匐在她身上的男人,散发着巨大的热量,真真如一头野兽。 最终,她只是扭了扭身子。 腿根,抵到一团不知是什么的巨物,又热又硬。 “嗯——”叶轻舟的反应比她大、比她快,难以抑制地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哑鸣,擒住沉月溪的腰,“师父,不要动。” 他自己却动得欢,往她两腿夹隙里挺了又挺,喉间时不时溢出几声压抑的吐息。 黏糊而湿热,像一碗稠稠的面浆,淋向她,沉月溪整个人要融没了。 她说不上来不喜欢还是喜欢,到嘴边只剩下:“小叶子……” 他却喜欢透顶、舒服透顶了。 他们缠着颈,交着腿,像两条交尾的蛇。她还会并腿磨蹭,每次叶轻舟撞过去的时候。 顶处小眼,不可控制地溢出了一点点清亮的前精。 除此以外,再没有更多。 隔着两人的衣裤,终究差了点意思,不治其本。 叶轻舟带着沉月溪另一只已经软如面的手,勾住自己长衫的结,轻轻一拉。 衣带解开,两襟脱散。 然后,他继续携着她的手,贴着自己的腹部一路直下,挑起裤头,推了进去。 粗硬的毛发,沉月溪最开始触碰到,潮得一塌糊涂。俄而,她被摆弄成包裹的手型,握住了一根棍子状的东西。 湿滑,硬挺,滚烫。 他带着她上下撸动了一下,抑或是他自己挺了挺腰,总之那物在她手心滑了滑。 这个! 晴天霹雳一样,沉月溪醒过神,猛地抽回手,一把搡开身上的叶轻舟。 她撩起被褪下大半的胸衣,手脚并用地爬下床,鞋也没穿,就跑了。 叶轻舟毫无防地被推到一边,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挣得太急,指甲刮到了他的茎身,轻微地。 他就这样衣衫不整地瘫着,半眯着眼,嘴角似有笑意,吐出了一口浊气。 只听哐当一声,叶轻舟袖口一扫,远处的香炉倒在地上,撒出一地灰。 接着,他探手覆住自己下面,继续方才没完成的事。 *** 【作话】 新年快乐! 第三十章巫山云梦(限) 叶轻舟第一次手淫,是在十六岁,也就是和沉月溪相遇后的第一个春天。 春日多思,思困,思情。 万物皆然。 叶轻舟从外面回来,就看见邻居大娘的大黑骑着一只差不多大的黄狗,前爪掳着母狗的腰,后腰挺得劲,隐隐还可以看到半截阴茎,在乌亮皮毛的映衬下,尤其红猩。 叶轻舟小时候大部分时间随母亲住在乡里,牲畜交配之事自然见得不少。狗的,猫的,甚至驴配种。 无比大的一根,有半臂之长,差点垂到地上。 但彼时的他什么感觉也没有,想的更多的是医书上的文字。 他介于一种晓人事却不通人事的状态。 这次,他却遗精了。 没有做梦,只觉得憋得慌。迷迷糊糊醒来,下身一抖擞,腿间只剩下冰凉。 又湿又黏,贴着裹着颓丧的性器,极不舒服。 叶轻舟浑身僵硬,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呆呆地躺了好一会儿,方才起身换了条裤子。 所谓精满则溢,他早已从书上懂得,真正落到自己头上,仍免不了有羞赧之感,只稍瞥了一眼,便随手把衣物扔在盆里,继续蒙头睡去。 实则压根没睡着,干熬了半夜。 清晨,他倦倦地起来,出门再回来,便见沉月溪在打水,哐一下全倒到盆里。什么白的黄的、布的绢的,全部泡在水中。 沉月溪正要坐下洗衣,叶轻舟一个箭步冲过来,拽着她的胳膊,神情有一股莫名的严肃,“你干什么?” “洗衣服啊,”沉月溪理所当然地回答,“我看你精神不太好的样子……” “我很好!”叶轻舟抬高了声音,打断她,又想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奇怪,咽了口唾沫,把手里的菜给了出去,“洗这个。” “哦。”沉月溪瘪了瘪嘴,有一种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感觉。 叶轻舟低头看着一盆泡了水的衣服,更是一个头两个大。 肯定都泡化到水里了,全部沾上了。 叶轻舟随手翻了翻,徒劳地把沉月溪的衣服捞出来,捞出一片雪白的心衣,脸一下烧起来。 现而今已回想不起来,当时的他搓了漂了那块又小又薄的布料多少次,只记得那天夜里,他又遗泄了。 这次却有梦。 梦到了一个女人,背对着他。 她微挽着发,穿着一身云一样洁白轻薄的直袖长衫,隐约透出光洁的脊背。如果不是蝴蝶骨处交缠的心衣系带,会以为她什么都没穿。 一阵风过,吹起她流云一样的裙角,化作缥缈的云雾,钻入他的口鼻,丝丝凉。 叶轻舟从一阵窒息感中惊醒,感觉到自己下体的湿涟。 后来,叶轻舟时常梦见她,内容越来越露骨过分,揽腰、搂抱、亲吻。 肏入。 虚虚实实,很多时候不能完全宣泄而出,他得自己动手。 正如大多数的梦痕迹了了一样,梦里女子的脸也一直是模糊的。 他也没究想过自己梦见的是谁,就当是巫山掌管云雨的神女。化雾而来,乘风而去。食色性也,无关风月。 直到上一个月夜,他亲吻她、抚摸她,几乎要做尽梦里的事,都不敢言说。 叶轻舟替怀里的沉月溪穿好衣,泡入夜月寒照的井水中,完全不假于手,硬是用冰彻的水压下勃起的欲望,好像这样就可以当作无事发生。 因为他害怕。害怕相伴的旧日走向失序。害怕……失去她…… 那么,他宁愿维持这种平淡的生活。 而事实是,他们之间并不是唯一之于唯一。他只有她这一个师父,她却可以有无数个徒弟,只要她想。 关系已经出现裂痕,无怪水溢出。 他想要她,一直以来就想要。假装若无其事是为她,破罐破摔也是为她。 沉月溪。 她就是梦中人,是巫山女。 从现世跑入梦里,又从梦里兑回现世,穿着一模一样的云白色抹胸衣片,被胸撑得鼓囊囊的,背后系绳勾勒出完美的骨骼。 手却小得离谱。 原来她的手这么小,也没有那么软,玉骨纤纤,根本括不住他。 肯定会握得紧得疼。 “嗯……”叶轻舟难耐地哼出声,底下五指收紧了几分,就着前液的润滑,比任何时候都摇得纵情。 耳边似响起她迷离呼唤他的声音,像含了一口水雾在嘴里,湿汪汪的,“小……叶子……” 叫得他更硬了。混着未完全消解的致幻蛇毒、催情蛇香,恨不得将他熬干。 “师父……” 叶轻舟念着,射了满手。 *** 【作话】 沉月溪:光叫我有什么用! 叶轻舟:有用。 沉月溪:…… 第三一章知之不知 沉月溪七岁上浮玉山,数载精修剑道,却非完全不懂男女之事。 凌霄峰只有师徒四人,但浮玉山却有门众三千,怀春之事自然也不在少数。 沉月溪野惯了,经常下山同其他系别的师兄师姐玩。有一次,她撞见缥缈峰的长松师兄在看一本巴掌大的书,也凑了过去。 专心看书的长松发现一个圆乎乎的脑袋探过来,吓了一跳,慌忙合上书,斥道:“月溪师妹!” 恍惚一眼,沉月溪只看到密密麻麻的文字,好奇问:“长松师兄,你在看什么好东西,笑这么开心?” 恰在此时,缥缈峰的景鸿大师兄来找,见他们有说有笑的,也问:“长松,你们在干什么呢?” 景鸿师兄掌缥缈峰大小事务,可以算浮玉派半个掌门。 长松吓个半死,赶紧把书藏到了沉月溪手里,往后推了一把沉月溪,示意她赶紧走,然后毕恭毕敬地向景鸿行了个礼,只道:“没什么。大师兄找我有什么事吗?” 罢了,他们二人相携离去,只剩下沉月溪在原地。 沉月溪因此得到了她的第一本艳情话本,还是带画儿的。 后面长松师兄也没找她要回去,大概是觉得尴尬,沉月溪就一直藏在自己架子上。 经年累月,沉月溪已记不清画上赤裸相拥男女的样貌。今日她实实在在摸到,一切尽数回现眼前,香艳的词章、生动的画面,还有那根总是嵌在女体里、只微微露出一点根部的物什,有了具体的形状与温度。 挺直,又略有曲度,又润又烫,大概她一握的粗细。 沉月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感觉触感还停留在上面。她只要稍微做出握物的动作,总是会想起那根长物。 徒弟身中妖毒,她作为师父无所作为也就算了,竟然还险些和徒弟做那事。 沉月溪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怎么就那么晕头,定是幻境之效没退。 那双蛇妖当真可恶! “妖怪休走!” 猝然,身后响起一个清脆的男声。沉月溪警神回头,一个蓝衣少年执着柄桃木剑,约摸也就十五六岁,就要劈将过来。 沉月溪侧身躲闪,趁势便拿住了少年手腕,卸了他桃木剑,反擒到身后,质问:“什么人?” 少年回头,没有一点被擒住的局促,反而嘴角有笑,转身旋肘,左手捏着张黄符贴向沉月溪额头。 沉月溪早有防备,只膝盖微微用力向前一抵,便迫得少年单膝跪地,夺了他的符纸,贴到他脑门上。 符上绘的是定身咒,用的是黑狗血,还没干。 沉月溪嫌恶地碾了碾指尖的血迹,“黑狗血,桃木剑,跟谁学的?” 桃木辟邪,黑狗血却根本不能驱魔,不然全天下的黑狗都要被杀绝了。叶轻舟老说她误人子弟,那是他没遇见更坑蒙拐骗的假道士。 少年一动不能动,黝黑的眼珠从上滑到下,仔细打量着眼前女子。 整个客栈似乎都笼罩在幻术中,催人睡去,又不知什么原因解除了。他正是从幻术中清醒过来,察觉不对劲,出来看看情况,便见这个女人披头散发跑出去,大晚上在街上瞎溜达。 但她能碰自己的符咒,应该非妖非鬼。 少年抿了抿嘴,有些抱歉,回答:“自己学的。” “自己学的?”沉月溪难以置信,“怎么学的?” “看书。” 无人教导,仅靠自己体悟,就可以绘出像模像样的定身符。 此子天生灵力。 沉月溪呵笑,颇为赞赏,“小子,找个师父吧,教教你怎么打架。” “我不是为了打架,是为了除妖。”少年辩道。 “那你就更该找个师父了,是人是妖都分不清。还喊那么大声、笑那么得意,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要偷袭?” 说着,沉月溪抬手移向少年额头。少年苦哈哈地盯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魔爪,以为她要弹自己一个脑瓜崩,不料她啪一下扯掉他额上的符咒,便飞身而去。 “喂!”反应过来的少年拔腿就追,又哪里追得上,眼睁睁看着女人像画上的仙女一样越飞越远,消失于茫茫夜幕。 *** 沉月溪在屋顶吹了会儿风,方才回房——原本叶轻舟的房间。而她原本的房间,此时被叶轻舟占着。 一晚辗转,直到后半夜才睡着,睁眼已经日上三竿,饿得前胸贴后背。 沉月溪揉了揉干涩的双眼,稍微整饬了一下,准备出门吃点东西。 经过叶轻舟房间时,沉月溪不着心瞟了一眼,见到房门紧闭,也不晓得人在不在。 沉月溪想着,还未及下楼,便在楼梯上眺见大堂中央的叶轻舟。 一身惯常黄衣,暗红的发带飘在身后,头发束得一丝不苟。许是听到下楼的脚步声,他亦投来目光,一如既往没有太多表情,沉静冷淡得像山顶流淌而下的涓流。 “要吃点什么?”他凝望问。 突然不饿了。 沉月溪暗叹了一口气,拔起仿佛扎根的腿,继续下楼,道:“来碗面吧。” 沉月溪看了看剩下的三个座位,最终选在了叶轻舟对角的位置——不想一抬头就看见他。 但这个位置也不好,离得太近。 沉月溪如坐针毡,抽出两根筷子,有一下没一个点着桌面。 “你吃了吗?”沉月溪问。 “吃了。”叶轻舟答。 “嗯。”沉月溪继续摆弄着手里的筷子,有点后悔搭话,冷场好像比一开始就沉默更尴尬。 一道面怎么上这么慢,这客栈厨子不太行。 嘚嘚—— 嘚嘚嘚—— 敲点桌子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叶轻舟不动声色瞄了一眼身侧的沉月溪,开口:“昨夜……” 昨夜! 沉月溪下意识坐直,整个绷成成一张弓,听他继续说:“那两条蛇妖,正是杀害孙家二人的祸首,却也是孙员外自己贪心不足蛇吞象招惹的祸端,想要杀母夺产。与你没有干系。那次我去孙家,除退了妖气,却也无力回天,孙老夫人最终亡故。此番你斩杀蛇妖,也算替孙家报仇雪恨了。” 叶轻舟娓娓所道,与沉月溪以为他要说的,截然不同。 他似是完全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一点异常都没有,讲话比说书先生还稳。 那个时候,他好像确实有点神志不清了。 “嗯——”沉月溪煞有介事地点头,乜向叶轻舟,试探问,“你的毒,好了罢?” “睡了一夜,已经好了。” “你睡挺好。” “一夜无梦。” 他对着她的眼睛,应答如流。 “面来了——”小二刻意拉长的声调越来越近,送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客官慢用!” 正襟危坐的叶轻舟示意了一眼小二端到沉月溪面前,随即着手给沉月溪倒茶,泰然自若。 他大概是真不记得了,沉月溪想,动起了筷子。 说时迟那时快,人群中闪过一道影子,举着把木剑就要砍过来。 沉月溪正低头嗦面,自是反应慢半拍,一旁的叶轻舟当即转头,持起在鞘的旻昱,以顶端抵向偷袭少年的腹部,逼迫他停住。 蓝衣少年侧开身,顺势袭向叶轻舟握剑的手腕,欲卸除叶轻舟的武器。 分错擒拿,沉月溪第一次和叶轻舟过招就用过。 叶轻舟以手拍凳,借力起身,以长剑别住少年手臂,拐着压到身后。 “疼疼疼!”少年连连哀喊,感觉手臂要被卸下来了。此人好凶呐。 “等一下!”沉月溪看清来人,连忙制止叶轻舟,嘴里的面还没咽下去。 “怎么又是你,”沉月溪无奈地指着少年,“长进了,这回知道不大喊大叫了。” “当然。”他还用了她昨天使的招数呢。 少年一脸骄傲,马上,被剑压着的手臂传来绞痛,五官拧成一团。 沉月溪偷笑,眼神示意叶轻舟放开他,道:“那我应该再教你一件事,不要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就冲过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得获自由的少年揉了揉自己快错位的肩膀,乖乖答道:“知道了。” “行了,别跟着我了,我真的不是妖怪。”解释完,沉月溪重新坐下吃面。 屁股还没挨着凳子,只听哐一声,少年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字正腔圆说道:“我要——拜你为师!” 沉月溪:! 叶轻舟:…… *** 【作话】 沉月溪:!(我草,这什么,徒弟!) 叶轻舟:……(后悔没卸了他的胳膊) 第三二章悠悠苍天 少年名苍生,徐州人士,本是要去书上所记的崂山拜师学艺的,走了大半年,连崂山的影子也没寻到。 他都要放弃了,遇到沉月溪,好厉害的身手。 这难道不是缘分? 苍生心生崇敬,一心想拜师。他晓得女子住在客栈,便在大堂门口蹲了一夜。 沉月溪听罢,沉默了半晌。 这小子天分有多高,认路就有多迷糊。崂山在滨海之东,距离徐州不过五百里,他却兜兜转转走到了历城,能找到才有鬼。 拜入崂山,还不如入我浮玉派呢,才不枉他的资质。反正都到历城了,离浮玉山也就一两百里路的事。 沉月溪的第一个念头,是指点苍生去浮玉山,再转念一想,收个小徒弟倒也不错,青州这一路不至于和叶轻舟相顾无言,那太难过,而且她本来就想收徒的。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沉月溪思前想后,颔首道:“好呀,既然你这么诚心,我就收你为徒。束脩也不要你的了。” “多谢师父!”苍生喜不自胜,起身拜谢,再拜叶轻舟,一时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多谢……” “你大师兄。”沉月溪笑道。 “……”叶轻舟忍不住眼皮跳了跳。 苍生恍然大悟,正要唤,冷面师兄别开眼,没兴趣搭理的样子,问沉月溪:“今天还走吗?最近的城镇距离这里大概五十里,现在出发还能在天黑前赶到。” 都这么说了,还能不走? 沉月溪愣了一下,点头,“走啊。” “那快点吃,”叶轻舟冷声催促,“你行李还在我房里,吃完去收拾。” “你帮我……” “不要。” 拒绝来得太快,也太意外,沉月溪连话都没说完,笑容直接僵在脸上。 不要,不是不行。上次叶轻舟这样拒绝她,还是他和她赌气逼他扮女孩儿的时候。 *** 说起这件事,倒是有点年头了,好像是沉月溪安身历城接到的第三个活儿——一只柳树精,专捡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拐去吃。 沉月溪为引蛇出洞,便叫叶轻舟委屈扮一下女孩儿。沉月溪自认为态度十分诚恳,都用上“委屈”了。 叶轻舟却当即黑了脸,反诘:“你为什么不扮?” 沉月溪指着自己,“我看起来像十三吗?” 十八扮十三,有点过分吧。 “我又哪里像?”哪里像女孩儿,叶轻舟的意思是。 沉月溪却以为叶轻舟在说年龄,拍了拍他的肩,鼓励道:“你不刚好十三四岁吗?” “我十六了。”叶轻舟板着脸解释。 “啊?”沉月溪眨巴眨巴眼睛,心想真看不出来,别长大还没她高。但这话太难听,于是好言哄他:“没关系,你长得秀气,我再给你扎个辫儿,就像了。” 说着,沉月溪就要动手解他的发带。 叶轻舟跟个炸了毛的猫一样乱挥爪子,“不要!” “不许不要!”沉月溪也顾不得什么慢语温柔,就和叶轻舟打起来,还动用月镯箍住了叶轻舟双手。 叶轻舟无法反抗,却仍不情愿,摇头晃脑的,沉月溪也不甚会打扮编发,两人搞得忙手忙脚,最后扎得乱糟糟的,还薅掉了一大把头发。 得亏叶轻舟生得好看,足以以假乱真。现在的叶轻舟是扮不成女子了,人高马大的,一眼穿帮,她也没办法一句“不许不要”应对了。 沉月溪想起往事,忍不住垂眸微笑。 “师父。师父。师父!” 少年声音高亢,一浪高过一浪,最后一下直接顶着沉月溪耳朵叫。沉月溪觉得自己耳膜要破了,没好气地说:“叫什么叫,耳朵要聋了!” 手持桃木剑的苍生怀疑地眯起眼,不满地问:“师父,你有没有认真在看我练剑啊?” “我当然看了!”坐在石墩上的沉月溪登时直起懒散的腰,一本正经地说,“很好啊。” 小屁孩不经夸,心花怒放,问:“那和大师兄比起来怎么样?” 沉月溪一顿,微微一笑,不得不承认:“你的资质比他好。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瘦得跟根豆芽菜似的,我天天叫他蹲马步。” 仅这一点,叶轻舟就跟健壮的苍生没法比。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打赢大师兄呀?”苍生期待地问。 “你小子,”沉月溪佯装恼怒,对着苍生指指点点,“还说不是为了打架!” “同门之间总有切磋的时候嘛。”苍生坐到沉月溪旁边,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见烤鱼的叶轻舟。 苍生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开始思考起未来之事,“要是哪天我赢了大师兄,那大师兄还是大师兄吗?” 沉月溪拍南瓜似的拍了一下苍生的脑袋,“人各有所长!你怎么就一定能赢他?赢了他还有我呢!” “哎哟!”被揍的苍生摸了摸头,心想师父对大师兄真维护,问能不能赢也不答,问赢了怎么办直接开打。 有样学样的苍生和沉月溪一起双手撑着下巴,看着不远处叶轻舟烤的鱼,问:“那大师兄擅长什么?” 肯定擅长烤鱼,这一路多亏了大师兄呢,苍生想着,咽了口口水。 叶轻舟之所长,当然多得一箩筐也装不完,却没什么好和外人说道的。只有一样,十分让沉月溪扼腕。 “治病,”沉月溪思了一会儿,颇有点苦笑,回答,“可惜,他不爱救人。” “为什么?” “不知道,没问过。”大抵因为曾经的事吧,就像沉月溪因为一只狐狸精牵连,再不喜欢狐狸了,具体沉月溪不清楚。这么一看,沉月溪和叶轻舟都不是念旧的人。 “为什么不问?” “没问就是没问呀。你怎么这么多为什么?去去去——”沉月溪召来旻昱,扔给苍生,“拿把真剑,把我教你的拂云剑意第一式再练三遍。” “知道了。”苍生乖乖答应,拔出旻昱,从头舞起。 旻昱为九天玄铁所铸,比木剑重不知多少倍。苍生使得不习惯,本来矫健灵活的招式,耍得虎头虎脑的。 他确实得多用用真家伙,沉月溪想。 一串烤鱼忽然出现在眼前,切断沉月溪观察苍生的视线。 沉月溪仰首,看见叶轻舟递过来的她那份烤鱼,问她:“在想什么?” 沉月溪欣然接过,吹着热气,一边吃一边说,十分苦恼,“我派弟子拜入师门,师父都会赠一件法宝。可我什么也没有,不知道该送什么。” 莫雨声的地坼,沉白依的旻昱,沉月溪的三光镯,都是师尊沉凌所赠。 立在一旁的叶轻舟凝视着认真专注的苍生,状似漫不经意地说:“你不若把旻昱给他。” 不知是她吃东西,还是真的想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沉月溪方否决:“不行,那是师姐的剑。” 叶轻舟下意识攒眉,睨向坐着的沉月溪,“你认真的?” 认真要收这个徒? “当然。”沉月溪回答。 再怎么样,见面礼总是要送的。 “呵,”叶轻舟轻轻笑出了声,叹道,“挺好。” *** 【作话】 叶轻舟:表面笑嘻嘻,心里MMP 第三三章笑谈渴饮 连续赶了七天的路,也可能是八天,苍生记不清了,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日了。 天天骑马,颠得苍生腰疼。每天最幸福的事,就是躺到客栈床上,如果不是和大师兄一个房间,还能再幸福一点。大师兄实在太冷峻了,都不会笑的。 所以刚听到叶轻舟说明天不用启程,苍生心花怒放,急忙确认:“明天不用赶路?” 这个安排显然也不在沉月溪料想之中,也问:“明天不用赶路?” “明天十五,”叶轻舟提醒沉月溪,“以防万一。” 经过上次的事,叶轻舟以为沉月溪多少会长点记性,没想到还是不上心。真是记吃不记打。 “哦。”沉月溪瞬间没了话说。 一旁的苍生却听得云里雾里。每句话都很普通,合在一起却是天书,像是仅存在于他们二人之间的秘密。苍生歪头,好奇问:“十五怎么了?” “没什么,”沉月溪拍了一下苍生的肩,笑道,“明天教你剑法第二式。” 小孩子的注意力总是集中在当前,轻松转移。闻言,苍生两眼放光,“拂云剑意一共有多少式呀?” “一共九重,每重九式。”其实到后面,剑式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法境界。 “九九八十一,照这样……”苍生掰着手指头,姑且算了算,“我得学三年?” “三年?”沉月溪笑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小子,每一重心法剑意,都比上一重难千百倍。我从第六重练到第七重,就花了整整三年。你要是能三年大成,我磕头叫你师父。” “万一呢?”苍生自信言道,已经开始幻象做师父的师父了。 然后被沉月溪猛用力拍了一下脑袋瓜,要他明日卯正在后院等着。 “知道了。”苍生乖乖答应。 *** 夜里,苍生看顾完马儿,伸着懒腰回房准备睡觉。明日还要早起呢。 同住的大师兄已经在房里,拿起一把短匕,缓缓拔了出来,在烛火前烧了烧刃口。 烛光摇曳,灼映霜白的剑刃,折射到叶轻舟凛然的眉目间,背后是漆黑而招摇的影子,莫名透出一股冷漠的残忍。 感觉要宰人。 苍生踌躇在门口,不敢上前。 苍生咽了口唾沫,试探唤道:“大……大师兄,你……在干什么?” 话音刚落,叶轻舟移开火边雪刃,抵在自己腕子上,割出深深一道。鲜红的血液从伤口流出,细流涓涓落进白瓷碗里。 月碗盛来葡萄酿。 叶轻舟用白布缚住伤口,递了个眼色给傻站着的苍生,吩咐道:“给沉月溪送去。” “啊?”苍生心觉诡异,“送去……干嘛?” “当然是送给她喝。”叶轻舟回答,语气平淡,好像没有一点割破皮肉的痛苦,且理之当然。 苍生一瞬间瞳孔放大,“喝?” 饮人血,餐人肉?这是什么歪门邪道? “你不知道?”叶轻舟抬眼,嗤笑,“我说你怎么敢拜她为师呢。” 终于见到叶轻舟的笑意,苍生却觉得汗毛直立,“什么……意思?” “沉月溪身中剧毒,需要不时饮用少年之血,解除痛苦,维持容貌。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实则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妇,”叶轻舟一边包扎好伤口,一边不疾不徐说,“她看我时日无多,一直想骗个新徒弟。偏你上赶着投胎,要拜她为师。” 苍生不敢相信,“沉月溪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改口叫沉月溪了? 问法却不甚让叶轻舟满意。 叶轻舟冷笑,“她怎么就不能是这样的人了?你跟她认识几天?你了解她什么?你以为她又为什么不要你的束脩?” 接连四问,愈发严厉,把苍生问得哑口无言。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他们认识的时间确实不算长,这师也拜得太容易了。 只听叶轻舟接着说:“你若还不信,只要端着这碗血给她,看她喝不喝,不就明白了。” 苍生瞥了一眼桌上满到要溢出来的血,觉得可怖,手心全是汗,疑惑,“你为什么不跑?” “她和我结了生死契,逃走只会死得更快。”叶轻舟信口诌了个契名,见苍生一动不动,端起白玉碗,去给沉月溪送药。 “我若是你,就会趁她还没来得及动手——”经过苍生身边时,叶轻舟好心给了个忠告,“赶紧走。” 苍生咽了口唾沫,见叶轻舟离开,悄悄跟了上去。 走在前面的叶轻舟听得背后有蹩脚的跟踪脚步,进到沉月溪房间时,特意留了一线门。 屋内,沉月溪正在点银子。因半路带上了个苍生,本宽裕的盘缠不得不紧着点用。 哎,早知她该多和二师兄算点的,她太厚道了,沉月溪想。 只听哒一声,叶轻舟端上来满满一碗鲜红的液体,着实给沉月溪吓了一跳。 在此之前,沉月溪每次喝的真的是药。虽然加了血,细品有腥味,但至少看起来没破绽,甚至为了让沉月溪尝不出异样,药汤配得苦涩无比。 现今点破了,真是一点隐瞒都没有了。直接摆出来一碗血,真的很骇人呐。 只是以前有要喝这么多吗?这怕不是半年的剂量吧?叶轻舟不会是想毒死她完事吧? 叶轻舟近来心情确实不太好的样子,现在也是。不过换做任何人一个人,刚放一碗血也没办法好心情吧。 沉月溪整张脸皱起来,好言相商:“一定要这么喝吗?我有点……喝不下去……” “我给你做一份毛血旺?”叶轻舟面无表情地说。 沉月溪:“……” 是认真的还是冷笑话? 沉月溪被噎得没话说,捏着鼻子硬灌了下去,但还是嗅到了浓浓的血腥味,随后猛喝了一壶水,才勉强冲淡了嘴里的味道。 “下次,”沉月溪苦着脸,“能不能还是按以前的来啊?我宁愿喝你那苦得跟黄连汁似的的药。这太生猛了,我不行了。” 于时,屋外想起一阵轻微却匆忙的、离开的脚步声。 叶轻舟细细听得,嘴角不自觉噙开一抹笑,爽快答应:“好。” 他还能给她少加点苦药,再配些甘草,能好喝一些。 座中的沉月溪看来却有些惴惴。刚才还冷着的脸呢,转瞬就柔和下来,比五六月的天气还无常。 果然,他看她不高兴,他就高兴。 *** 次日,沉月溪一觉睡到大天亮。这几日赶路实在说不上轻松。 迷迷糊糊,沉月溪睁开惺忪的眼,但见窗外耀目的阳光,睡意全消,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什么时辰了?她答应苍生教剑术的,怎么也无人叫她? 立时,沉月溪忙手忙脚穿好衣服、束好头发,噔噔噔踩着楼梯下楼,去到后院。 当然空无一人,只有树上的麻雀成双对。 沉月溪以为苍生等久回房了,又噔噔噔跑上楼,敲开叶轻舟和苍生的门。 “苍生呢?”沉月溪问。 “不知道。”门内的叶轻舟回答,让开半条道,让沉月溪能看到房里,示意苍生不在。 难道出去玩了? 沉月溪奇怪,又去问客栈门口柜台当差的小二,比划了一通,“小哥,你看到和我一起来的少年没有?大概这么高,叫苍生。” “哦哦哦!你是不是就是沉月溪?”小二恍然大悟,掏出一封信,“他昨夜急匆匆地要走,我拦着不让他走夜路,他也不听。走时留了封信给你。” 封口都没糊,确实是匆忙留下的。 沉月溪抽出信,甩开,只见寥寥数语: “前师父, 苍生皮糙肉厚,一点都不好吃,但求放过。 叶师兄面冷心热,是个好人,你要好好待他。 后会有(划掉)无期!” 一夜之间,新收的小徒儿跑了,还和她断绝了师徒关系,现师父变前师父。 沉月溪纵使不知前因后果,也猜到了是谁在捣鬼。还骗她说不知道! 沉月溪怒不可遏,信都捏皱了,冲着楼上吼道:“叶轻舟!” *** 【作话】 沉月溪:一觉醒来,新收的小徒弟逃走并拉黑了我。大徒弟干的。 第三四章生死半步 yedu4 .c om “叶轻舟!” 沉月溪跨着流星步,气势汹汹上楼,正要拍门,门已经从里面打开,现出始作俑者的全貌,还一脸平静。 沉月溪冲进屋里,一把把信拍到桌子上,示意他做的好事。 屋内的叶轻舟老远就听到了沉月溪的怒音,要把屋顶掀破了。未免沉月溪真的一拳拆门,叶轻舟提前起身开了门。 叶轻舟不疾不徐合好户扉,近前捡起信,读罢,轻声念了一句:“走了?” 还装呢! 沉月溪气得眉毛吊起,又是一掌拍在桌上,“跪下!” 站在旁边的叶轻舟怔住,从信中抬起头,剑眉聚起,凝视着沉月溪,“什么?” 他们之间,师徒相称多年,跪拜的次数却没有,除了最初那一面。所以叶轻舟有点不敢相信他所听见的。 为了一个苍生?认识没两天的苍生? 只见叶轻舟脸色倏然暗沉,沉月溪也想自己是不是过分了。 反思个鬼!她就是来找他算账的! 沉月溪坐到桌子上,叉起手,比叶轻舟高半个头,也有气势一点,责问:“你同苍生说了什么?他为什么说我吃人,连夜就跑了。” 叶轻舟不以为意,慢条斯理把信折好收进信封,并不瞒她,“我说你要饮血,维持容貌,看起来二十几,实际六七十了。” 小孩子根本不经吓,当晚就跑了,叶轻舟本还留着最后的幻术没用呢。 闻言,沉月溪抑制不住手抖,搡了叶轻舟一把,“你才是六七十岁呢!” 这是重点吗? “那你到底多大?”叶轻舟把信搁到一边,好整以暇问。 沉月溪也反应过来主题有些偏,反问回去:“这重要吗?” 重要的是他造谣中伤师父,把她新收的徒弟给吓跑了。 “也对,”叶轻舟嘴角微扬,点头应和,“不重要。” 沉月溪年龄几何于他没有妨碍,重要的是沉月溪这个人。 此情此景,叶轻舟还笑得出来。沉月溪气不打一出来,“你这是什么态度?”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18e t.co m 这个态度怎么了?都没动手。 叶轻舟道:“这一趟,本来就是你替莫雨声走的,要算,也是莫雨声的师徒机缘。你何必占着人家的师徒缘分?何况你也教不好他,平白浪费了他的天赋。” 再次听到叶轻舟这番论调,沉月溪满不服气地问:“你凭什么说我教不好他?” “一觉睡过时辰地教?” “……” 沉月溪哑然,默默扣了扣手指头,有点心虚地说:“叫我我不就醒了吗?” “师父,”叶轻舟玩味地叫她,带着微微笑声,“我以前没叫过你吗?” 最后还不是看着看着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沉月溪眼神飘忽,不想再和他纠结这个话题,想他说的有几分道理,气也消了些,“你让他去浮玉山了?” “不,”叶轻舟回答,“灵虚山。” “……” 沉月溪感觉自己听了一大堆废话,“那你跟我说什么二师兄的缘分?那么好的苗子,你为什么要诓到灵虚派去?” “因为……”叶轻舟往前走了一步,走到沉月溪面前,微微仰头,盯住她井水一样透彻的眼睛,缓缓吐出三个字,“我不想。” 他不想,有什么人和她牵扯上多余的关系,黄鼬精,抑或是新徒弟。 “师父,”叶轻舟唤着,一手捉住沉月溪的大腿,继续进了半步,卡在她腿间,问她,“只有我一个徒弟,不好吗?” 距离,太近;姿势,太暧昧。 沉月溪下意识侧身,试图从另一边躲开,被他扶住腰。 避无可避。 “叶轻舟,”沉月溪冷下脸,居高临下瞪着面前之人,沉声斥责,或是说命令,“放开我。” 这样成何体统。放开,还可以当一切没发生过。 “我要是——”叶轻舟眼眸微眯,漾出一抹浅笑,手上的力气不松反重,“不呢?” 他已经跨过他们关系之间的生死界限。他誓要跨过这条界限,不再畏首,也无忧患。退回原点不过愚蠢的自欺欺人。 少年无畏且坚定的眼神,像一支矛,刺向沉月溪。 沉月溪眉头拧得更深,死结一样,“叶轻舟,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叶轻舟掌下又用了两分力气,带着沉月溪向自己又靠近一寸,“和那夜比起来,这算什么。” 沉月溪拼命往后仰着腰,为离叶轻舟远些。听罢他的话,沉月溪脸色一白,“你记得?” “我从来没说过我不记得。” 她又是真的以为他不记得,还是选择相信他不记得,像她对待以血入药这件事的态度。 他们之间默契的心照不宣,不说破则默认不存在。 叶轻舟不是没想过徐徐图之,但换来的却是她变本加厉的三心二意。 这次是苍生,下次是什么? 所以他已不愿意再维持、再陪演,不管是血脉的秘密,还是极尽的亲密,全部赤裸裸告白于天下。 他的师父,沉月溪。 沉月溪,他的师父。 他的,师父。 师父,他的。 分明是仰视的姿态,却是狼一样胜券在握的专注眼神,让沉月溪很不舒服。 沉月溪嘴抿成一条线,最后一次警告:“叶轻舟,我再说一遍,放开。” 他也再说一遍:“不放。” 话音刚落,背后响起宝剑脱鞘的声音。 旻昱,受召,抵在叶轻舟后颈。他敢再近一寸,立刻身首异处。 “叶轻舟,”沉月溪亮出绝对的武力,蔑着他,“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把你怎么样。” 是她对他太好,让他敢这么仗着他们生死相连,如目无尊长、为所欲为。殊不知在他道出关于药方真相时,已经失去威胁她的底牌。 “我说过,你不应该告诉我太多。现在,我完全没必要对你好了,大可以把你关起来、养起来,”沉月溪莞尔微笑,语声温柔,却透着残忍,“像通天观豢养的孔雀。只要每月割上一刀,就可解我伤痛。小叶子。” 他讨厌的、美丽却不得自由的孔雀。 他们彼此之间的了解,最终用于刺伤对方。 叶轻舟微微侧头,感受到了锋利的旻昱。它曾经永远刃向他人,护他长健。 “你当然敢。”他说,嘴角略弯。 他还能笑得出来? 沉月溪不解,一瞬间松懈,被掐住后颈,男人的双唇贴了上来。 单薄,而火热。 登时,沉月溪脑子一片空白,耳边只有铛一声,不知道是剑落到地上,还是耳鸣。 花了不知多少瞬,沉月溪才找回自己的意识,抬手要推他,叶轻舟已经松开了她,笑意不减,甚而带点邪气。 叶轻舟从不怀疑沉月溪的胆量,她当然敢。 “但我赌你不会。”他道。 说罢,叶轻舟转身离开,大手一挥,落到地上的旻昱重新回到鞘里。 仍愣坐着的沉月溪长久才回过神,长长舒出一口气,四肢瘫垂地倒在桌上,唇上仿佛还驻留着不属于她的、淡淡的湿意。 这世上,本也没有受制于徒弟、离不开徒弟的师父。 他们命运的丝线,在交汇的那一刻,已经一团乱。在这样一团乱绪上缔结的关系,只会越来越畸形。 第三五章雨雪霏霏 对于叶轻舟的话,沉月溪起初是不信的。 这世上当然不乏控制人的药物,诸如南疆虫蛊、西域梦花,但都极难得。乞丐叶轻舟年纪小小,又不名一文,沉月溪不相信他有这些宝贝东西。 信口编的谎话罢了,为了赖上她。 年龄不大,心思不浅,编造的谎言勉强也可以说一句高明——不告诉她所服之药具体是什么,此毒一日不解,她不仅不能扔下他,还得好好待他。 也罢,反正她沉月溪孤身一人怪无聊的,无所谓被赖上。 因为沉月溪并不相信叶轻舟所谓的“需每月服用”,自也没注意已经整整过去一个月,又是十五。是叶轻舟像模像样端上一碗汤药,沉月溪方才记起。 黑乎乎的药汤,看起来就很不好喝,但他做戏都到这个份上了,也该卖个面子配合一下。 沉月溪小抿了一口,苦得她中午吃的馄饨都要吐出来了。 沉月溪最不喜欢吃苦了,而且是没必要吃的苦。 沉月溪一琢磨,把药放到一旁,骗叶轻舟说等放凉了再喝,让他先忙去。 那药已经放凉过,温温热正好入口,等到再凉些就更苦了。叶轻舟全程观察着沉月溪的表情,退了出去,到街上买了几颗糖。 他娘以前哄生病的小孩儿喝药,就会给糖吃。 等他再回来,药碗已空。 叶轻舟踌躇了一会儿,没有提糖的事,默默收走了碗。 那药,沉月溪自是没喝,趁叶轻舟不在,喂了庭中的老榆树。 当夜,沉月溪心口一阵莫名痒痛,像有什么东西在爬,浑身火烧火燎。 原来真的不是骗人的,沉月溪醒悟过来。 她不该小觑他,一夜之间医好她全身内伤又是何等异能。 沉月溪忍着剧痛与怨怒,一剑破开了叶轻舟的房门。 哐当一声,两扇木门倒地,激起层层灰尘。正自调息的叶轻舟惊开眼,凝向杀气腾腾的沉月溪,戒备起来。 求人办事,这个态度好像不太好,把人吓跑可就完了。 思及此,沉月溪扯出一个笑,不用想也知道很苦涩,但有笑脸总比没笑脸强。 “小叶子,快给我看看,你师父我快死了。”沉月溪道。 叶轻舟狐疑上前,给沉月溪摸了一把脉,顿悟,面色不愉,“白天的药,你没喝?” 更像是陈述。 “太苦了。”沉月溪回答,苦哈哈的,主要因为身上的痛。 所以沉月溪有什么脸说他讳疾忌医,她自己不也一样。叶轻舟心道,轻叹了一口气,撩衣起行,又给沉月溪草草煎了一副药。 饮罢,心头的苦痛消解,沉月溪已经脱力,闭目躺在榻上。 沉思叶轻舟的事。 她不是惹上了个拖油瓶,是惹上了个麻烦精。一旦叶轻舟反水,她只有死路一条。 虽说人固有一死,但命悬他人的感觉实在太坏。人心易变,谁知道叶轻舟明天什么打算。他现在需要她的庇护,哪天翅膀硬了飞了,她怎么办? 她应该给叶轻舟也喂点什么每个月都要服用解药的毒药才公平,可惜她没有。没药,也没钱。 现在看来,她给叶轻舟辟邪金铃真给对了。内部铃舌上有她的灵力,天涯海角她也能感应到。 不过最最关键的,还是要尽快知道叶轻舟给她吃的是什么药。 当然不能直接问,以防打草惊蛇,于是沉月溪去偷偷翻了药渣,却只是些非常普通的药草。 这些药大概只是掩护,为了掩盖真实奏效的那味,所以加了这么多黄连。 沉月溪默默骂了一句叶轻舟不是人。 没等沉月溪探究出那味药的真面目,她发现自己的功力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增长。 昔时在灵气充沛的浮玉山,沉月溪日日修习,都没有这么夸张;下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反倒灵力增进? 联想起重伤在身的叶轻舟三个月痊愈的离奇事,沉月溪大概猜到缘由。 药毒相依。药者,生人肉;毒者,控人身。 然莫名其妙的功力增长不是一件好事,或会让人陷入力量的癫狂,因此沉月溪封住了自己的任督二脉,功法不进反退。 沉月溪不需要独步天下的修为,够用就行。 就这样,师徒二人也凑合在一起度过了小半年时光。平静,却满是提防和猜忌。 年末大雪,也可能是小雪,也可能什么特殊的日子也不是,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下雪的日子,天乌蒙蒙的。 沉月溪出门替人降一只偷灯油的老鼠精,前后加起来没有一个时辰,尚好的天就变了,风吹雪飘。雇主一家好心,留沉月溪再坐坐,等雪停再走不迟。 直到日暮,雪还没有停的架势,空气中隐隐飘起饭菜的香味。 沉月溪心知不好再叨扰,告辞回去。 一出门,寒风拂面,冷得人直打哆嗦。 沉月溪站在屋檐下,眼前是空无一人的街道,还有白鸭绒似的雪。她双手合在嘴边,哈了一口微热的白气,搓了搓,迈开步子,准备回去。 转角,现出一道深黄的影子,撑着一把暗红的油伞,从苍白的雪幕中行来,腰间金铃摆晃,铃铃铃—— 声愈明,人愈近。来人停到沉月溪面前,伞沿微抬,露出少年渐显沉毅的脸。 “你怎么来了?”沉月溪问。 “来接你。”叶轻舟答。 沉月溪笑他小题大做,“一只老鼠精而已……” “下雪了,来接你。”叶轻舟打断她,道明自己前来的真正原因。 沉月溪一顿,句式仍是:“下雪而已。” “你不是说不喜欢下雨下雪吗?” “我说过吗?” “你说过的。” 在某个夏天暴雨日,沉月溪缩坐在门口小竹凳里,观着被雨摧打的大榆树,落了满地狼藉的铜钱叶,抱怨了一句,下雨下雪有什么好。 她不记得,他会记得。 叶轻舟说着,把怀里的披风和雨伞递给了沉月溪。 披风温热,其下还拢着个汤婆子。 沉月溪一件件接过穿戴好,撑开纸伞,与之一起,步入了雪中。 深红的伞面边缘,无限接近却不曾触碰到。青砖上浅浅的雪层,留下两道并排的鞋印。 街道两边家户,徐徐点起了烛火,投出深深浅浅的影子,空气里飘满了百家饭菜的味道。 清冷的风雪,温热的味道好像尤其明显。 沉月溪不禁想起印象里的第一个冬天,也飘着这样香的烟火味。她踩着被雨雪打湿的鞋子,一家一家敲门,双手满是冻疮,肿得跟个馒头一样。 行乞已经很艰难了,下雨下雪就更难了,所以她才不喜欢雨雪天,又冷又饿。 她见过很多雨天雪天的尸体。 沉月溪突然很想吃点热乎的,于是说:“小叶子,我想吃饺子。” 团圆的饺子,她以前见别人过年吃,一直很嘴馋。 “不会擀面,”叶轻舟为难地说,“而且菜已经做好了。” “那我们回去冷了怎么办?” “热。” 沉月溪嗤嗤笑出声,停住了步子。 叶轻舟也停下,回头,望着笑作一团沉月溪,不解。 终有一日,也会有属于她的暖饭温羹、馨适屋宇,在这冻煞人骨的冬雪里。 “小叶子,”沉月溪揣着怀里暖乎乎的汤婆子,道,“我原谅你了。” “什么?”叶轻舟不懂。他又没做错什么事,要什么原谅?原谅他不会做饺子? 沉月溪但笑不答。 “走了,”沉月溪拿伞边撞了撞叶轻舟的伞,发出闷闷的声音,伞上积累的雪零零星星撒下,催促道,“回家。” 【作话】 沉月溪和叶轻舟之间大概有半年的磨合期,叶轻舟彻底放下戒心是在知道沉月溪封住经脉的时候,沉月溪愿意真诚相待是在这场雪里。 沉月溪:摆烂了,就这么凑合过吧,也挺好的。 另,莫雨声能直接找上门,也是因为辟邪金铃。 第三六章当保爱之 沉月溪自小就没什么追求,功不用登峰造极,名不必万古长青,只希望能把日子过好。 同住一个屋檐下,还要时时猜疑,实在太辛苦。沉月溪的心眼子又少,根本不够用。 姑且如此吧,日子也不算太差。 哪天过不下去了,叶轻舟真要害她,不过一剑同下黄泉的事,沉月溪想。 她虽愚笨,却不是什么软柿子、老好人。 这世上的事,有时候真的可以说一句弄人。且说沉月溪不再整日介里上心秘药的事,反倒不小心撞见真相。 沉月溪午憩醒来,口渴得紧,便要去灶房喝水。行至院中央,远远望见灶台边的叶轻舟。 他拿着柄短刃,在左手无名指上轻轻划下。顷刻,殷红的血溢出,如清晨草尖上逐渐聚积的露珠,最后不堪重负地滑落,落进药的黑水塘,三滴。 很难讲是不是心理作用,那天的药、往后的药,沉月溪总是能品出一股淡淡的铁腥味。 好一个祖传秘药。 化毒解伤,增功长力。 原来,叶轻舟就是秘密本身。 昔有亡国皇裔慕容氏,因容貌姣好,被献给新帝,纳为男宠,困居阿房宫十四年有余。 当一个人拥有除去人以外的价值,总是免不了沦为一个物品,失去作为人的自由,被囚禁,被豢养。 掌中燕,笼中雀。 叶轻舟正是从那种环境中逃离的。 他确实该死守这份流淌在血脉里的秘密,以防招来更多不幸。 沉月溪也只当不知道,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 现在,三年平静的日子,被理应保持缄默的叶轻舟亲自打破,不知道他中了什么邪。 他把她想得太好,不知道她对他是起过杀心的,竟然说她不会。 沉月溪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腕上月镯脱手而出,束上正要跨过门槛的叶轻舟的手腕,骤然收紧。 须臾,少年单薄的皮肤被箍得发红,手背青色的血管如蛛网般贲张欲裂。而腕子上的月镯还在收紧,似要压断他的尺桡两骨。 少年发出闷闷的痛吟,一向挺直的背脊被折弯。 沉月溪悠悠然拿手背擦干净嘴唇上的痕迹,重新坐起,勾了勾手指,少年便被月镯带着到她面前。 “还赌吗?”沉月溪捏起叶轻舟的下巴,指甲在他两腮留下月牙状的掐痕,冷声问。 她在等他认输,退回安全的界限。 他却还笑得出来,因疼痛而骤然苍白的脸色,加之以粲然的笑容,混在一起相当诡异。 “师父,”他粗喘着气问,“我手要是伤了,骑不得马,你带我吗?” 文不对题,有恃无恐。 沉月溪恨恨咬牙,一把甩开叶轻舟的脸,骂道:“冥顽不灵!” 他如此不自爱,甘做燕雀,也便由他。 罢了,沉月溪夺门而出,留下叶轻舟一个人在房里。 不知是不是沉月溪渐行渐远,叶轻舟腕上的月镯渐渐松了。 劲瘦的腕子上,掐出一道细瘦而深刻的凹痕,带着些微摩擦的红迹,转瞬已经愈合如初。 痛意,却好像一直停留在腕上,徘徊于心里。 一种完全不同于刀刃穿刺心头的尖锐疼痛,更像是被人拿捏着心脏,玩弄似的挤了一把,又酸又涩,长久不消散。 是他亲自把心剖出奉上的,便只能承受这种隐痛。 也根本没有不痛的方法,打从动心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半点不由他。 因循守旧,克己远观,不得之不甘终日像烙铁一样炙着他;开诚布公,大白天下,又要受支离破碎之煎熬。 意图占有,却不得占有。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此时,叶轻舟倒希望沉月溪不要这么光明磊落。骗骗他,用用他,也未为不可。 他对她,总没有坏处。 然她的浩然,不会允许她做这种事。他喜欢上的,也正是这样的沉月溪——嘴上不留情,心却滚烫得像炭火,烘得这人世也暖了。 她自有一颗木炭般的心,稀疏多孔,凡事都能漏过,所以叶轻舟不常见沉月溪真正生气。 这回,算一次。 原是这个样子的。 一直到青州,沉月溪没再同他说过一句话,连饭也再没同一席吃。 他的好师父,真的连样子也不屑做。 不,还是做了一点的。 他该庆幸,他们之间,还有不得分离的枷锁。 叶轻舟垂眸看着手上刚好一腕大的银环,映着青州的月光,皎皎生辉。 镯上篆刻箴言: 因缘运会,积精聚炁。性命合道,当保爱之。 第三七章奇门遁甲 此次委托浮玉山的,乃是青州知州,为青州近来频出的新娘消失一事。 青州城内人心惶惶,是故城门进出的查看亦变得十分严格。 沉月溪和叶轻舟刚到青州城,呈上路引,道明来意,门卫小将两眼瞪大如铜铃,大呼:“道师!你们终于来了!快快快!” 说着,便遣人把沉、叶二人架去了知州府衙。前前后后簇拥着一堆人,若不是没有手上脚上的镣铐,简直就像捉拿重大犯人。 “诶诶诶,慢点慢点!”他们姑且也算是青州知州请来的客人,如此待客之道真的有失风度,沉月溪脚都要崴了。 沉月溪被稀里糊涂带到府衙后堂,还未坐下,进来一个中年男人。一身官服绯红,两只眼圈青黑。 本朝官员,五品以上者服绯。此人想来便是青州的知州大人,可能还是个勤恳的知州。 “大……” 沉月溪还没来得及见礼,知州大人已经一个箭步扑了上来,求道:“道师,一定要救救我女儿呀!” “女儿?”沉月溪一愣,“令爱也被妖怪抓走了吗?” “正是,两天前,莫名其妙就消失了,”知州大人老泪纵横,“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呀!” 眼底青黑,可能不是勤政爱民,也可能是丢了女儿,着急得。 沉月溪不解,“既知有妖怪掳新娘子,缘何还要操办婚礼?” “青州已经四个月没有婚嫁之事了,我又怎会在此档口为小女操办婚事,连门都让她少出不出。也不知怎么的,一觉醒来,人就不见了,”知州大人抬袖擦了擦眼角,绯色的官服袖口染出一片深红,“二位一定要救救我女儿啊……” “说不定已经死了。”沉月溪道。 在场者,莫不噤若寒蝉。 知州大人瞪大了眼珠,一口气没喘过来,直挺挺地向后倒下。 “大人!大人!”旁边众厮忙不迭上前扶住,掐人中的掐人中,倒水的倒水。 “吓晕了。”一旁的叶轻舟陈述道。 知州大人真是爱女心切啊,沉月溪心叹。 却非沉月溪不讲人情,只是前车之鉴——沉月溪除妖救一小儿,前刻卜算还在人间,救回时已经气尽,主家却非赖她,赔了不少钱。 这世上,不讲道理的人本就不少,遇到亲人身故,就更不讲道理了。 自此,沉月溪再不回答救与不救,只把最坏的情状先告知。青州知州想找她麻烦,恐不是赔钱那么简单,别让她陪葬。 晕了也不算坏事,至少不会感觉到痛。 沉月溪没有搭叶轻舟的话,从袖中取出莫雨声交与她的浮玉山特制符纸,聚气成刃划破知州小指,滴出数滴指尖血在符纸上。 知州大人悠悠转转疼醒过来,听见女子问话:“你女儿叫什么名字?” “肖……肖锦……”知州迷糊答道。 话音刚落,沉月溪扔出染血符纸。其上血痕聚散离合成“肖锦”二字,随即化成一颗红星,俶尔远逝。 *** 人世间,血缘关系最密,姓名陪伴最长。以父之血书姓,以母之口唤名,倘还在人间,符纸便会变做长星指引方向。 沉月溪跟上星光,七拐八绕,来到知州小姐居住的倚梅小筑,停在一棵人高的树前。 孟夏时节,无花可观,唯余一片枝繁叶茂。若非牌匾上的字,沉月溪甚至辨别不出眼前是何种花木。 星光绕树叁匝,最后停留在梢头。葱茏的枝叶渐渐收拢成豆,消失不见,凝出一粒粒骨朵,绽开鲜红的花蕊。 泠泠有梅香。 倏然,周遭梅树快速移动,占八方四时之位。风鼓动着花瓣纷飞,急旋而来,如飓风,如刀片。 沉月溪下意识催动月镯布开结界防卫,猛然想起月镯已经被她用来限制叶轻舟的行动,赶忙祭出日之剑。 一剑成风,破斩虚空。 剑气与花雨相抗,青蓝灵光纠着深红浅红梅瓣,互不相让。 一个不察,背后袭来一股风吹花,打在沉月溪左肩胛骨。体内真气一时混乱,正面的花风直袭过来。 两股气裹着沉月溪飞上半空,七上八下滚了几番。沉月溪觉得脑浆都要被摇出来了。 沉月溪定住心神,激出体内真气,荡开花与风编织的囚笼,平稳落到地上。 别发桃簪不知何时被甩到了何处,青丝泄开,随风飞扬,挂着几枚柔软的花瓣,侧脸后知后觉传来丝丝痛意。 沉月溪轻轻拂却脸侧花瓣,指间沾染上淡薄的血迹,轻笑,“奇门遁甲?” 叁奇八门,千变万化。顺应天时,因循地利。 对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沉月溪素来没有办法。 莫师兄的差事,真不是一般人能替的。 沉月溪浅叹了一口气。 须臾,梅树桩又移动了位置,意味着阵法九宫已经重新排布,和之前完全不同的进攻方向。 沉月溪就着风势、踩着花瓣,躲而避之,从枝丫的缝隙看到一袭深黄的身影接近,高声警告:“不要过来!” 沉月溪不精通奇门遁甲之道,教授的叶轻舟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推演八卦五行时稍微提了几句。 梅林风花,至柔却刚。削金断玉,危机四伏。 贸然闯进去,无异于给沉月溪添乱。 叶轻舟止步于梅花阵外,飞身登上屋檐。居高临下观望,阵法移动尽收眼底。 奇门遁甲,法天地之道,象干支之理,是故每个时辰就会变化一次,又是全新的一局。肖小姐两天前站在那个方位,许是主吉的生门,今时今日沉月溪再站,已经变成主凶的死门。 其中玄妙,非精通易学者,几乎没有可能在一个时辰内解局而出。 叶轻舟自是没看出什么门道。 虽解不开,却不是破不了。 变化再多,中宫位置永固。威力再强,五行生克依附。 以木起阵,为金所克。 树影混乱移动,唯有一处一成不变。叶轻舟瞅准位置,用力将旻昱掷了出去。 天外陨金,直刺阵眼。 风花阵有一瞬间的停滞。 猛然刮起一阵更大的狂风,直接把扎进地里的旻昱吹飞了出去。 旻昱属阳,叶轻舟属阴,两者灵力并不相合,更不要说压制法阵了。 阵内的沉月溪察觉到这一歇一止,瞬间明白叶轻舟的意图,跃身接住如脱缰野马的旻昱,使矛一般,重重杵进土里。 至精至纯的金相灵力,顺着旻昱,注入阵中。 以旻昱为中心,浮现金色的八卦演图,天干地支、八门九星,竟然罗列。 阵法逆转叁轮,脚下的土地遽然塌陷。沉月溪双手握着剑,便跌进窟窿里。 “师父!” 叶轻舟早在八卦逆转时便觉得有异,踏风朝沉月溪奔去,只拉住沉月溪的手,被带着一起掉进了洞里。 沉月溪本能抓紧了叶轻舟,带着他翩然着陆,随即感受到他过分热的手,撇过眼去,抽回了手。 没有一丝犹豫,不愿分毫牵扯。 叶轻舟缓缓放下手,袖口滑落遮掩,暗暗碾了碾指腹。 *** 塌下的洞有二丈余深,四通八达,一眼看去有十数个分叉,四处垂挂着凌乱的蛛丝网。 好家伙,把人家府底都挖空了,别是只爱打洞的耗子精吧,沉月溪暗想,惆怅不知该走哪个方向。 一缕淡淡虹光从眼侧闪过,正是昭示肖小姐方向的指引星。 沉月溪拔步便跟了上去。 越入深,越不像耗子洞。天日不见,蛛网密得像爬满整树的菟丝子,几乎寸步难行。 星光可以从钻进间隙往前,沉月溪只能拿旻昱划破蛛网。黏而韧的蛛丝缠到旻昱锋利的剑刃上,甩都甩不脱,十分恶心。 宝剑有灵,旻昱若会说话,早骂人八百遍了。 破开最后一张方圆约一丈的巨大蛛网,更像是一道门,沉月溪和叶轻舟弯腰进去。满室柔和的光,非烛非灯,竟是墙上上百颗鸽子蛋大的宝珠熠熠生辉。 一名新嫁娘装扮的女子静坐在正前方精美的拔步床内,盖着龙凤呈祥的红盖头。红星在她头顶盘旋几圈,化作雪霰,落到她身上。 “肖小姐?”沉月溪试探叫了一声。 前方女子一动没有动,也可能是没来得及动,便只听一阵铃音乍起。 辟邪铃音起,邪祟近身。 在刺耳的预警声中,沉月溪也感觉到身后的杀意,转过身,迎面一束蛛丝射来。 沉月溪挪步上前,挡在叶轻舟面前,横剑格挡。蛛丝缠住旻昱,拽着往前。沉月当即溪旋出一阵缭乱剑花,将蛛丝尽数铰断。 奋力一甩,剑鸣嗡嗡,剑气四溢。断成一节一节的蛛丝悉数落到地上,银白的剑刃恢复光洁,在珠辉下潋滟生光,像朝日流动的水,从剑首淌到剑端。 沉月溪睨向偷袭的方向,冷声问:“何方鼠辈?” “本君才该问,”男子老神在在从漆黑的洞口步入室内,亦是一袭新婚红衣,“什么人敢闯本君地界?” *** 【作话】 奇门遁甲,全靠我瞎编(太难编了,卡死我了) 第三八章千蛛万毒 青州的土地公来了,都不敢说青州是他的地界。 沉月溪冷嗤,正想见识是哪路仁兄这么大言不惭。不看不得了,一看吓一跳。 来者没有眉毛,满脸都是眼睛,左右两排各四只。八粒眼珠子在剔圆的眼眶里直溜转,瞅着不同的方向。 沉月溪嘴角抽了抽,心里直发毛。 那还是他们历城的蜘蛛精好看点,至少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 沉月溪抿了抿嘴,好奇问:“你是不是坏事做太多,老天爷都看不下去,罚你修不出个好皮囊?” 话音未竟,蜘蛛精面色骤然冷彻,右手一甩,挥出一条长鞭,直扫沉月溪面门。 沉月溪凭剑背一拍,便将鞭子打偏了方向。 “带她走。”沉月溪示意了一眼身边的叶轻舟,随即上前与蜘蛛精缠斗了起来。 一时之间,空旷的洞内响起激烈的打斗声。 坐在喜床边的肖锦听得,心里愈发恐慌,想往里缩缩,却因为中毒动弹不得。 忽得,压抑的红盖头被猝不及防掀开。光线虽不强,肖锦还是被闪得眯了眯眼睛。 眼前男子,眉眼清澈而孤冷,因之杏仁一样的眼型,眼尾又略微上挑。 肖锦瞪大了眼睛,“你是……” “走。”不等肖锦反应,面前男人拽住她的腕子就要跑。 肖锦却因为一点力气没有,站都站不住,被带着直接跌坐到地上。 肖锦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力气……” 叶轻舟单膝跪在地上,眉头紧皱,随即掌心凝出一股真气,隔空从肖锦两膝缓缓抚过。 一股暖意生起,似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双腿经脉间游走。 不等肖锦完全从瘫软中恢复,黄衣公子又一次蛮横地拉她起来,带着她往出口跑。 他们没有时间耽误。 这个洞穴不知是不是靠妖力支撑,沉月溪也不敢大动干戈,只能先拖住蜘蛛精,等叶轻舟先救人。 陷入争斗的蜘蛛精发觉有人要带走自己的新娘,不再恋战,跃身欲挡住那两人的去路,不知哪里突然冒出数十枚银针缠绕着他,行路十分诡谲,逼退他到角落。 沉月溪指挥着七七星针若定,“你的对手,是我。” 蜘蛛精瞥见那二人已经逃走,八只眼睛眦角尽裂,怒道:“他们跑了,就换你给我当娘子,给我生孩子!” 沉月溪打了个冷战,五官都皱到了一起,“你这话,简直比你的长相还吓人。” 又听到面容的嘲笑,蜘蛛精勃然大怒,双手结印。阴暗处爬出成百上千只蜘蛛,一齐吐丝,整个洞穴变成一个巨大的蛛丝房。 沉月溪脸色一变,遥控星针刺向始作俑的蜘蛛精。星针却被粘稠的蛛蛛网捕获,一点点缠紧,无法活动。 遽然,数缕蛛丝从四面八方向她吐来。沉月溪挡住右边,防不住身后,两只手被缠住,整个人如提线木偶被架起。 蛛丝在绑住她的那一刻,变得如钢铁一般坚硬,绞着她的手腕,一点点收紧,缠进肉里,浸出血来。 痛。 心跳加速。 却不仅仅因为痛得。 沉月溪微微撇头,看见自己手臂内侧的血管从肌肤透出一条条黑色,逐渐蔓延。 蛛丝有毒。 下巴被生着尖锐指甲的手捏住,沉月溪被迫转正脸,对上蜘蛛精八只眼睛,听见他不算宽慰的宽慰:“不要担心。孩子没生下来之前,我不会让你毒发死的。” 蜘蛛会把卵产到蛛丝囊中,待到孵化成熟,成百上千的小蜘蛛破囊而出,爬得到处都是。 凡人与蜘蛛结合,是不是肚子会化作蛛丝囊,最后被孩子破腹而出? 沉月溪想到,只觉一阵恶寒,喘着粗气问:“你也是……这么对那些……被你拐带的新娘子的?” “她们尽会哭闹,吵得我心烦,我都杀了。好不容易有个不哭不闹的,却被你们坏了好事,”蜘蛛精不甘道,“所幸你长得还不错,就是嘴巴里没有好话,还是做个哑巴好。” 说着,他掐住大拇指指甲抵住沉月溪脖子,就要扣进去,刺破沉月溪的声带,教她再说不了话。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沉月溪左手发出一道耀目的光,把整个洞穴照得亮如白昼。蜘蛛精受不得这么强烈的光照,赶忙抬袖遮眼,连连退后。 沉月溪催动日镯发光发热,将缠绕左腕的蛛丝尽数灼断,摆脱了束缚。 沉月溪嫌恶地擦了擦下巴和脖子,眼瞧蜘蛛精在日镯之辉下八只眼睛尽闭,半笑半嘲:“原来,你怕光啊。” 听见自己的弱点已经被对方看穿,蜘蛛精心知大不妙,便欲走为上。 “想跑?”沉月溪召回旻昱,一剑挥向蜘蛛精,决不允许他逃走。 蜘蛛精终年穴居,即使目不能视,感知依然敏锐。蜘蛛精躲开沉月溪的攻击,警告也是奉劝:“你已中毒。趁着毒还未侵入心脉,还有救。强行运功,你也是死路一条。” 沉月溪完全不为所动,“那看是我毒发得快,还是杀你得快。” 叶轻舟也已经带着肖小姐跳出倚梅园,沉月溪再没有顾及。 “那些新娘子的仇,便由我替她们索。”说着,沉月溪挥剑如虹,招招快准。 沉月溪生来可御金,最常用的不是近身剑法,而是飞剑拂花。六十四飞剑凌厉奇诡,几乎没有人可以在沉月溪剑下全身而退。 迫于蛛丝的包围,沉月溪不便使用飞剑术,但师承的拂云剑法,亦是挥洒自如。 剑与鞭缠斗,人与妖与搏杀。 每一击,毒深一寸,伤裂一分。 忽一下,左手麻住。沉月溪忙换为右手剑,转身疾旋,借由旋转的力度,一剑将蜘蛛精从胸膛处破开,几乎可以看到内脏。 恶心的血溅到沉月溪脸上,如陈旧的葡萄酒洒满雪地。 其中不乏她受的伤,流的血。 然她已没有多余的知觉感受。 心跳越来越快,气越喘越少。 有铃音渐近,伴着一声呼唤:“师父……” 沉月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回头,视线模糊,只看到一个朦胧的黄色身影,向她跑来。 何苦来哉呢,傻子。 “小……”她叫,细弱得没有声音,最终也没有念完。 日镯之辉骤熄,天地都暗了下来,传来剑脱手掉落地上的金亮铛声。 她在他面前,像一棵开遍花的梅树,轰然倒下。 “师父!”叶轻舟惊恐地跑上前,接住披头散发沉月溪。雪白的衣襟浸染成新嫁色,暗色的血还在顺着指尖流出。 叶轻舟撩起沉月溪的袖子。 腕上伤口深可见骨,整条胳膊的血管都黑了。 *** 【作话】 沉月溪是个顶级刺客,擅长远攻,但她近战其实也很厉害,不过血薄,容易死。 第39章灵墟针穴 xyush uwu8.co m 叶轻舟把肖小姐送到安全的地方,不由分说折返,便看到沉月溪这幅垂危模样。 短短一炷香,她也能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失去妖力的支撑,覆盖洞壁的蛛网快速腐朽,洞穴开始一点点塌毁。 一块盆口大的石头垂直掉落,叶轻舟下意识抱紧怀里的沉月溪,护着她的头,布开一道结界抵挡。 四十九枚星针,脱离蛛丝的拘网,聚成镯环,骨碌骨碌,一直滚到沉月溪身边。 叶轻舟拾起星镯与旻昱,抱着沉月溪,磕磕绊绊、仓仓皇皇向外逃去。 方才跃出数丈深的洞窟,东南方的高阁整座塌入地下,传来惊天动地的声响。 “啊!”在场之人莫不惊惶。 叶轻舟没有时间和众人惊讶,逮住身边最近的人,忙问:“有没有房间?” 大家这才发现叶轻舟怀中满身是血的女人,忙领着叶轻舟进客房,又帮忙备了干净的帕子与水。 叶轻舟和上门,小心翼翼解开沉月溪的外衫里衣,果然看到左胸膛的血脉如被污染的河川一样乌青,汇聚源头。 毒已侵入心肺。更多免费好文尽在:xyu z haiwu.o ne 普通的内力逼毒之法已经无济于事。 叶轻舟攒眉,取出银针,扎向沉月溪心口灵墟穴。 此穴位于第叁肋骨间、左胸偏二寸处,邻近心脏。心藏神灵,居此墟址,故名灵墟。 叶轻舟双指并紧银针,注入一股赤色灵力,只见沉月溪原本平整的胸口,鼓起一个绿豆大的包,像虫子一样在肌肤下蠕动。 嘚一声,门外传来。 高度集中而紧张的叶轻舟惊觉有人在外偷窥,一掌带风,劈将出去,大斥:“谁!” 门扉大开,穿堂风过,吹起房中洁白的纱幕,如弥漫山间朦胧的晨雾。雾里,男子暗红的发带飞扬,上身几近赤裸的女子沉眠。 因为关心的肖锦呆呆站在门口,结结巴巴说:“大夫……到了……” “出去。”叶轻舟冷声道。 *** 半梦半醒间,沉月溪恍惚听到了鸟雀轻快而熟悉的呼啭。 每次听到这个声音,沉月溪都会想起林密谷深的浮玉山。 无论春夏秋冬,浮玉山总是鸟鸣喈喈,却看不到鸟的影子。 后来到历城,沉月溪一踏进后面居住的里巷小院,便听见一阵耳熟的鸟鸣。靠近院中央葱茏的大榆树一看,油绿的枝叶间隐着一只灰不溜秋的大鸟,叫得欢乐。 赁房牙子的夸夸其谈还没完,沉月溪也压根没听进去,朝天一指,笑说:“就这儿吧。我喜欢这棵树。” 没过多久,除妖营生一点起色也没有,沉月溪看着自己特意购置的扑满,原来设想每日存十文钱,还是空的连个响也没有,开始怀疑这里风水不好。 院中有木,合一个“困”字,难怪她这么潦倒。 叶轻舟说她乱算命。照这一套,人住在屋里,岂不是一个“囚”字。 有一点叶轻舟说得不对,沉月溪不会算命卜卦。其余倒挺有道理,于是沉月溪也就释然了。 每日清晨,她坐在小轩窗、菱花镜前,一边梳头一边听鸟儿鸣唱,好不惬意。 不过它们拉屎在石桌石凳上时,沉月溪又会很想赶走它们。 原来无论浮玉山、历城,还是青州,都有这种叫声似泉的鸟儿。 沉月溪缓缓睁开了眼,寻着声音侧头。 视线角落,一个黄色身影坐在床尾,双手交叉,正靠着床柱打盹。 像只麻雀。 瞌睡的雀鸟头一点点偏移,猝然脱离支撑,惊醒过来。 入目第一眼,是醒转的沉月溪。叶轻舟语气难以抑制的激动,“你醒了。” 沉月溪收回目光。 “别在这里碍眼,”沉月溪面无表情说着,朝里侧翻身,扯到手臂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啊呃——” “……”叶轻舟没好气叮嘱,“你别乱动。伤还没好。” 平躺着的沉月溪垂头看向自己缠满绷带的小臂,尝试握拳,基本使不上力气,连内力也凝滞了。 沉月溪蹙眉。 “伤及心脉。七天内,你都运不了功。”叶轻舟解释道。 沉月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当时的沉月溪着实是被那只蜘蛛精恶心坏了,有点火气上头,完全没有考虑后果。 竟落得这番境地,内外交伤。 思及此,沉月溪心中对蜘蛛精的恨意更深一重,但又想到他已经死了,恨也无用,也便懒得恨了。 毕竟心情不好,不利于养病。 *** 知州大人确实是个好人,见沉月溪身受重伤,留他们养伤不说,还每日好吃好喝伺候着。 每日必不可少一道鱼,不同品种,不同做法。果然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海就吃海叁鲜。 鲜嫩可口,就是有点咸了。 叶轻舟做菜是极清淡的,带着沉月溪的口味也变淡了。 最开始叶轻舟还会搁糖,甜丝丝的。 据叶轻舟说,他娘就是这么做的。 沉月溪想,叶轻舟可能是更南方一点的人,不会做面,还爱放糖,不过他说话又带点北方口音。 是南是北都无所谓,但撒糖不撒很重要。沉月溪是真的吃不惯,于是道:“家贫,别放了。” 糖,还是只适合出现在点心里,沉月溪一边吃婢女送来的蜜食一边想。 大快朵颐后,沉月溪出门散步消食,望见肖小姐一个人拎着食盒去了叶轻舟住处。 房内,叶轻舟正在束发,听见有人敲门,捡起发带,咬住一端,掐住合适的位置,叁下两下绑好,起身去开门。 门外肖锦长身玉立,笑容微微,道:“我做了一些小点心,送给公子尝尝。” “不用了。”叶轻舟道。 “青州的蜜叁刀,别的地方吃不到的。公子尝尝吧。” 叶轻舟眉眼低垂,瞄了一眼,仍旧不领情,“真的不用了。我不吃甜。” 肖锦明显愣了一下,试探问:“叶公子,是哪里人?” “历城。” “听公子口音,却不像南方人。” 叶轻舟默了默,眉心拧起,颇有点不耐烦,“你想说什么?”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总觉得公子眼熟……” “我却觉得你眼生。”叶轻舟毫不留情打断。 瞬间,肖锦双颊飞红,觉得难堪,干笑着告退。匆忙慌乱之间,撞上了还在院子里溜圈的沉月溪。 沉月溪正要打招呼,小姑娘脸红似蜜桃,朝她欠了欠身便急匆匆地走了。 “嗯?”沉月溪望着少女远去的娉婷背影,又乜了一眼叶轻舟房间方向。 他们两个…… 哦! 想到办法了。 沉月溪响指一打,茅塞顿开。 *** 【作话】 肖锦:为什么不喜欢吃糖? 叶轻舟:家贫。 沉月溪:…… 第40章阶前点滴 英雄救美,自来是传奇话本里最常见的情节。英雄盖世,美人如花,相见怎能不倾心。 沉月溪决定撮合一下叶轻舟和肖锦这对英雄美人、才子佳丽。 这天,沉月溪听说肖锦要出城去云门山礼佛,赶忙拿胳膊捅了一下旁边的叶轻舟,叫他跟上。 叶轻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干什么?” “人家小姑娘家家,一个人多危险,你还不快跟着去。” “不是带了一堆仆从吗?” “……” 沉月溪绝望地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突突跳的太阳穴,“你去不去?不去我去了。” 一旁的叶轻舟看到沉月溪滑落袖口露出的绷带,还要几天才能拆,应了下来:“哦。” 少年抱剑而去,尺余长的红色发带被夏日清晨的微风吹起,率性拂曳。不过须臾,脚步声远去,重彩的背影消失,唯余重重门深。 屋内宇下的沉月溪望着空旷的院子,不自觉又叹了一口气,微微的。 少顷,沉月溪亦觉无聊,便起身去散了会儿步。 知州府的营造,自然是极好的。雕梁画栋不失富贵,栽木种花不失情调。一步一风景,一景一陶然。 沉月溪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何处,随意倚坐在荷花池别亭美人靠边,目光投向旭日下亭亭净植的粉嫩花朵。 芙蕖盈盈,依依似娉婷。 沉月溪有一下没一下摸着腕上双镯,莫名的,心中浮起丝丝怅然。 知州府这么气派,远非历城小小巷院可比。 彩礼,可怎么办呢? 她存的那些钱财,还差好多才能买下他们住的那间院子呢,不会要全部掏出来吧。 养儿子真是赔钱货。 要不然他入赘吧。 那她是不是也要来青州? 美娇娘相伴,他是否还会记得这个跟他生死相依的师父? 肖小姐又是否会介意? 难怪自古婆媳不相和呢。 “沉姑娘……” “沉姑娘!” 接连两声越来越大的呼声,把沉月溪的神思拉回。 明媚的天不知什么时候阴沉了下来,风雨大作,吹得池中荷花罗裙乱飞,雨落如跳珠,噼里啪啦。 夏时阵雨,总是这样突如其来。 沉月溪惊回神,看向来人,微笑唤道:“知州大人。” “沉姑娘怎么在这里发呆?”知州大人亦是笑问。 “赏花,”沉月溪脱口而出,眼角余光目见狼藉一片的荷花池,又补了一句,“听雨。” “沉姑娘好雅兴啊,”知州大人拍了拍衣角,同沉月溪一起坐到亭中,望着雨幕,随口吟道,“十里横塘过雨,荷香细,苹末风清。” 晁端礼的《满庭芳》,开篇即是“天与疏慵,人怜憔悴,分甘抛弃簪缨”。晁端礼宦海艰难,废徙叁十年之久,常怀失意之意。 沉月溪失笑调侃:“知州大人开口怎么如此老气?” 知州大人服老摆手,笑道:“老夫已年逾五十,都要致仕了,哪里还有挥斥方遒的气魄。” “看不出来。令嫒也就十六七吧。” “锦儿前段时间刚满十七。夫人身体不好,叁十岁时才得此一女,一直视若珍宝。” “那如何一直没有婚配?”沉月溪好奇问。 一般女子,十五岁便能许人。十七岁未嫁,已经可以算老了。 知州大人讪笑,“小女早前是有过婚约的。是户缪姓人家,乃州学教授,学问很高。缪夫人也是个奇女子,虽深居简出,常居乡里,但医术高明。当年州里突发恶疾,是缪先生还有夫人治好的。老夫因此与之攀了个亲。可惜……” 蓦然,鸦色天空裂开一道亮光,如利剑劈下。 “可惜?” “一夜之间,满门被灭。” 轰! 雷霆声过,震得整个亭子都在颤抖,雨更下大了几分,嘈嘈错乱。 “那个孩子若还在……”知州大人惋惜道,“应该和叶公子一般大了。说来缘分,缪家那位小公子,也名‘青舟’,不过是‘青青子衿’的‘青’。”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缪……青舟……”沉月溪细细念出了声。 青州轻舟。 知州大人点点头。 思及往事,知州大人缓缓叹出一口气,无奈摇头,“最近几年,总感觉自己大限将至。期望锦儿可以寻一户好人家,老夫也就放心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沉月溪心中触动,宽慰道:“不会的。大人会长命百岁的。” “那就借沉姑娘吉言了。”说着,知州大人给沉月溪倒了一杯茶,相与对酌。 沉月溪微笑接过紫砂杯,正欲饮下,一名小厮冒雨跑过来,浑身湿了个透。 “大人,不好了不好了!”小厮胡乱抹了把脸上横流的雨水,气都不及喘,禀告,“云门山……云门山滑坡了!” 沉月溪一个手抖,滚烫的茶水洒到衣襟,杯子落入莲花池中,隐在嘈杂的雨声雷声里,几不可闻。 第41章青青子衿 每月初叁,肖锦都会上云门山参拜。山上大云寺,有肖锦供着的两盏长明灯。明灯长燃,昼夜不熄。到如今,业有六年。 马车颠簸,徐徐而上。角落里,黄衣郎君抱着剑,闭目而憩。 果然,还是很像。 面前之人,相貌和记忆里的少年有五六分相像,名字也惊人地相似,性格却完全不一样。 肖锦还记得,他们的初见,在学宫,第一片梧桐叶凋零的时候。 他父亲是学宫最博古通今的先生,但他并不在学宫读书,而是一直跟着母亲住在千乘县乡下。 天气渐凉,他奉母亲的命给父亲送秋衣。 先生摸着熨帖的衣物,笑说:“过不了几天旬休我就回去了,你娘何苦叫你跑一趟。” 他笑得狡黠,“我想进城玩玩。” “去吧。”话音未落,少年已经跑了出去。先生在后面喊着未完的交代,“青舟,记得不要太晚、让你娘担心!” “知道了!放心吧!”少年青舟一边跑,一边回头漫不经心回答。 下课的肖锦捧卷而至,欲向缪先生请教功课,方至门口,迎面撞见一心多用的绿衣少年,差点扑了满怀,吓了一跳。 他刹住步子,报以一笑,便像风一样溜走了,只留下一道葱绿背影。发攒成一束马尾,扎着一根细细的长生辫。 惊鸿照影,却因为过近的距离,肖锦大概记住了少年的样貌。 笑目喜如杏,深眉浓如墨。 散学后,肖锦经过兴隆记,心想买一些蜜食。东西都包好了,肖锦掏袖才发现自己钱没带够。 登时,红霞爬满肖锦脸颊,活脱脱一颗成熟的海棠果。 肖锦抿着嘴,冲小二干笑,恰时看到一旁正在买蜜叁刀的绿衣少年。 是他!刚才遇到的那个人。 肖锦腆着脸靠过去,犹豫着开口:“青州公子……” 她听缪先生是这么叫他的。 青州公子懵懵懂懂转过头,肖锦不好意思地开口:“你……能借我两文钱吗?” 他大抵是不认识她的,眼珠子快速从上到下在她身上滑了几轮,一言不发。 肖锦失悔于自己的冒昧,正要摆手致歉,青州公子从腰间摸出两枚铜板,借给了她。 青舟确实没认出眼前少女,但认得她身上这身缃色衣服,是学宫学子穿的。大概是他爹的学生,不然不会一开口就是借钱。 “多谢公子,我会还给公子的。”肖锦道。 “不用。给我爹就行了。”他道,接过自己的蜜食,摆着手就走了。 他爹,是缪先生吗? 次日,肖锦去找了缪先生,提及借钱的事,方知他原来叫“青舟”。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从袖中摸钱的手一顿,肖锦低眉歉道:“我忘记带了。” 缪先生温厚一笑,只道:“无事。” 两人再次相遇,阔别了将近一个月,秋意已经很浓。 他替母亲进城购些药材,顺道去看看父亲。 正欲前往琴阁的肖锦瞥见满园秋黄中晃过一道别样的绿色身影,赶忙提起裙子跑了过去。 秋季厚重的衣服,裹得人行动不便。仅这几步,也让肖锦跑得脸红心跳。 “青舟公子!”肖锦掏出随身携带的两枚铜板,终于亲手交到了他手里,“还你。” “啊?哦,是你呀。”他花了些时间忆了起来,笑道。 后面他们一起去逛了药铺,遇到花车游街,演的柳毅龙女传。 彼时的他们,一个七岁,一个八岁。 现在的他们,一个十七岁,一个…… 肖锦双手合十,跪祈佛前,和之前无数次一样,默诵心经,随后将掌心两枚铜钱投进了香火奁。 铜币相撞,在奁箱空腔回荡,最后传来晶莹清脆的一声叮。 “这是我友人一家,”肖锦拾起铜油勺,小心翼翼添灯进油,“突遭不幸,合家罹难。我为之点灯,佛祖慈悲,希望能替他们驱除暗昧,照亮前路。” 低眉菩萨像,垂视众生,最为悲悯。叶轻舟立在金莲花座前,讷讷地盯着案上长明灯。灯下压着洒金红纸,经年已经褪色,簪花小楷写的“缪青舟”“缪夫人”字样,墨色仍旧清晰。 他抑制不住嘴角微弯,从胸腔里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哼笑,轻微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突遭?” 许是闪跳的灯火照得他有些眼痛,叶轻舟眨了眨眼,话锋转移,“那为什么只有两盏?” 闻言,肖锦手一顿,旋即恢复,不疾不徐解释:“死者不点灯。先生已经下葬,灯亦入土。他们母子没有尸首,并没有入殓。” 无尸无骨,所以肖锦仍怀揣着几分希冀。 “他……”仿佛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艰涩而晦暗,他问,“葬在哪里?” 肖锦轻轻放下油勺,回头,凝视着面前男子,问:“谁?” 屋外天色渐趋阴暗,他背光而站,完全看不清表情。 “你口中的先生。”他道,一种完全旁观者的指代。 肖锦蹙眉,“公子,为什么想知道?” “随便问问。” “随便问问?”肖锦几乎是一字一顿,“那轻舟公子,又怎么知道,他家是叁口人?” 叶轻舟默然。 稍许,他转身而去,“要下雨了,早点下山吧。” “缪哥哥!”数日的怀疑再压抑不住,肖锦哽咽着喊出声。 前方少年步子顿止。 “你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来?” “为什么!” 回,是对有家的人说的。 “你认错人了。”叶轻舟道,阔步迈出了寺庙门槛。 雨,最终从天的眼眶,落了下来,落入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