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之处》 #1 黎明之前 (1) 睁开眼睛后又是熟悉的一片黑暗。我盯着过近的天花板呆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家里,我翻了个身,月光从窗帘的缝隙洒落在脸上,我静静看着悬浮在空中被月光照射的闪闪发亮的微小灰尘,凌晨三点,全世界彷彿都静止的时刻,只有不远处传来几人均匀的呼吸声暗示着时间仍在流动,而且永远不停。 生活像一辆脱序的列车,明知道铁轨坏了,随时会失控,却无法停下来。 我不在家里,我在心里默唸这一句话,伸手摸过床缘的木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脏又如同被揪紧,没有声音也没有光的时候,白日得以隐藏在阴影之下的不堪此时无所遁形,全世界好似只剩自己醒着的时刻,急于隐藏的什么便在黑暗里快速的膨胀开来。 搬进宿舍后的一个星期,我已经连续四个晚上在一片漆黑中醒来。我都会急着确认自身位置,一遍一遍确认不是家里的天花板,心跳才得以趋缓。 每次闭上眼睛都彷彿能看见妈妈那张不谅解的脸。 『你就这么想离开家,到外面跟人鬼混吗?』 她最后的咆哮还言犹在耳,字字句句用力的刮着我的耳膜。每次回想,耳鸣就会在脑袋空白之后嗡然袭来。 走廊上只亮着一盏昏暗的灯,一路指向尽头的交谊厅。 感应式的走道灯依序亮起,为半夜睡眼惺忪的人提供免于跌倒的微弱灯光,不需要常驻,只要在走去装水的路上看得清回去也看得清即可,走过的路没过多久又回归黑暗。 尽头的交谊厅摆放着沙发和桌椅,落地窗的外面是一个还算空旷的小阳台,提供生活一丝得以喘息的馀裕。 我茫然的滑着手机,社群软体上大家五彩繽纷的生活一幕幕从眼前跳过,复杂的情绪渐渐在胸口成形。 陌生的空间、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际关係,还有千篇一律的恶梦。都让人感到疲惫。 比起一刀见骨的致命伤口,焦虑的日子更像是慢性病,不大不小的痛苦游走在忍受的边缘,一点一点的鑽刺,久了也能皮开肉绽。永远好不了的旧伤新伤层层叠加,噬入骨髓,永无止境。 门忽然开了,我疑惑的看着,是我刚刚走出来的那扇。 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即使光线昏暗,还是能认出是同寝的罗瑀暄,她将手机紧贴在耳边,几络发丝凌乱的沾在脸上。 抬头和我四目相交的时候,她脸上掠过一丝迟疑,但对面的人开始加大音量,她连忙伸手压住话筒,匆匆走过我身后,旋身闪进了交谊厅的小阳台,顺手拉上了落地窗。 玻璃隔绝了声音,却隔绝不住瀰漫的焦虑。 她和我一样是半夜睡不着觉的人,又也须该称之为半夜没办法睡觉的人。 和我一样,都背负着沉重的过去。 手机的震动拉回我的注意力,姐姐传了几则讯息询问我的近况,顺带提及了最近家里的大小事,和妈妈的聊天室依旧停在两个月前,自从我走出家门,她还未曾跟我跟我说过一句话。 『随便你吧,要念就去念。』 在我鼓起勇气跟她说,其实已经考上这所学校的时候,她的语气平静如水,却远比她的咆哮甚至动手更让人受伤。 落地窗拉开又关上,我抬头看见她的满脸疲惫,抓着手机的右手无力的垂在身侧,萤幕已经一片寂静,她嘴唇掀动,欲言又止。 「早点睡。」最后她只轻轻放下一条巧克力,然后轻轻的转身踱回寝室。 「你也是。」我轻声说道,感应灯在她身后一盏一盏熄灭。 她的背影模模糊糊的和黑暗融为一体。我看着桌上那条巧克力,忽地眼眶一热。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没有笑着的她。 「温珞予!快起床!我们要迟到了!」猛拍床板的声音把我吓醒,接着若琳充满朝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睡眼惺忪的爬起,只剩我一个人还躺在床上,罗瑀暄已经在门口穿上鞋子准备出门。 寝室里罗瑀暄和可馨是法律系,我和若琳则是传播系。八竿子打不着的系所,唯一的共通点大概是都很常熬夜。 若琳很吵,是标准的疯子类型,她的穿衣风格和她的人一样浮夸,衣柜打开可以凑齐彩虹所有的顏色。可馨一看就是那种标准的菁英学霸脸,皮肤白皙,细长的眼尾微微上鉤,瞪一眼就能同时让男生冻死和心动死。 而罗瑀暄,我第一次用清新脱俗来形容一个人,一头黑长直发,脸上胭脂未施,最大的叛逆大概是发尾处的一个内弯。 她其实是个泪腺和笑穴同样发达的人,看玩具总动员的时候会哭。她在寝室里看着蜡笔小新笑出声的时候,我总会不经意地想起我们相遇的那天晚上,她徬徨的在走廊游荡的模样。 但是在半夜醒来的时候,我们只能是那种用条巧克力相互加油的关係。白日很有默契的谁也没有提及夜里发生的事,谁都还没准备好撕开自己的伤疤。只能继续装作若无其事。 巧克力的种类越来越多,若琳老是嚷嚷着不吃摆着也是浪费,不如给她,她每次练系排回来都饿得半死。在她真的偷吃掉一盒看起来很高级的柳橙黑巧克力之后,我开始把那堆巧克力带上床,小心翼翼的用个帆布袋收妥。 有次半夜醒来,我直接摸出了那条巧克力咬了一口,舔进满嘴的甜味,用力驱赶胸前糊成一团的苦涩。 #2 黎明之前 (2) 周末是心照不宣的返家日,走进宿舍的时候鞋子和行李箱都不在,以往她们回家的时间会稍微错开,我不至于独自捱过周末,然而今天寝室里一片漆黑。 只有尽头连接着小阳台的开口透出微光。窗帘半开,被风吹的微微飘动,我被皎洁的光芒吸引,忍不住伸手触碰。落地窗留了一道缝隙,伸出的手直接穿过,被包覆在夜晚微凉的空气。 抬脚跨过窗沿,我正好闯进她那双浅色的眼睛里。 罗瑀暄用我熟悉的姿态握着手机,毫无灵魂的伏在耳边,熟悉的发丝凌乱,紧攥的手里是另一场勃发的风暴。 我应该要赶快离开,但话筒里传来的歇斯底里太过熟悉。 她将食指压在唇上,机械般的回应了几句,在冷冽的月光下,她的脸也同样苍白,眼底毫无波澜。 通话最后结束在对方怒不可遏的掛断电话。 小阳台就此沉寂了下来,远处的野狗嚎叫着,反倒衬得更加寂静,连呼吸声心跳声都清晰可闻。遗世独立,整座小阳台像是被宇宙隔绝的空间,寂寞瞬间膨胀吞噬,我还来不及开口,就被她眼里的悲伤淹没。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我率先道歉。 「我以为你也回家了。」罗瑀暄转过头去看着远方,开口时的语气摔碎在地面上,掷地有声,我假装没看见她转头的瞬间有些通红的双眼。 若琳和可馨回去的频率颇为勤快,开学一个月以来也已是第三次回家。罗瑀暄的行李箱我在搬来时见过一次,浅紫色的硬壳,上头有一层镀膜会闪着彩虹般的金属光泽,是个会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漂亮行李箱,但之后便尘封进衣柜深处,我好像从来没看她收拾行李的模样。 「我开学后还没有回家过。」我笨拙的开口,试图表达出感同身受。 「我也是。」她晃了晃手机。「好像每次都被你看到狼狈的模样。」 我想起她面无表情站在风暴里的模样,难以言喻的感觉蔓延至心脏,我还在寻觅下一个开口的时机,她就适时的填补上空白。 「要不要去便利商店?」 楼下的全家人潮比平时少了许多,但依旧灯火通明,和昏暗的宿舍相比,就像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结帐时我面对店员开朗的声音有些侷促,这样光明而美好的世界不适合自己。 罗瑀暄买了两手啤酒,还叫了咸酥鸡外送,我拿出钱包,她却摇摇头拒收。 「一直吃巧克力,偶尔也换换口味。」 从前不甘于被困在狭小而封闭的生活,全世界就是从家里走到学校走廊的距离,顶多加上补习班,可是当我们突然走入世界之大,反倒在苍茫的天地瞬间失重,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处。 失色的徬徨的,或许能称之为成长的阶段,我们还没找到接住自己的方式。 打开装满啤酒的铝罐,气泡一拥而上,我也慢慢掂量起开头。 「我是因为想离家远一点才填这间学校的。」 妈妈收起衣架和水管很久了,姐姐和哥哥绘声绘影的描述从前是如何被追着满屋子跑,但不是只有身体挨打才会造成伤害,精神上的折磨,也能将人消耗殆尽。 在外人面前,她看似开明,时则希望我全数照她所说的去做,跟她说要和朋友出门、想去上远一点的补习班,她便会尖酸刻薄的问我是想去哪里鬼混。 「你那是什么态度?我是你妈!你有什么资格跟大人顶嘴?你给我注意你身为子女的态度。」 妈妈抬起手的时候不是搧在脸上就是重重落在后脑勺,大多数只是为了非常微小的事情,甚至有时候毫无理由,妈妈歇斯底里的时候谁也拦不住,身边的人总是无一倖免的被捲进风暴。 她总是蛮不讲理,坚信自己的理论,不接受反驳,语气轻蔑又优越,轻易把别人贬的一文不值。这是她最擅长的手段,让人怀疑自己的价值进而怀疑自己的理直气壮。 直到把所有人攻击得遍体麟伤,她宣洩完怒气,一切才归于寧静。妈妈会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将所有对他人造成的伤害单方面一笔勾消。她总是毫发无伤,全然无视我的伤痕累累。 她从不道歉,因为她没有错。偶尔我相信她也隐约知道自己的不对,因为她会先打开房门,若无其事的问我晚餐要吃什么。假装看不见泪水和我蜷缩在被子里的姿态。 这就是她最大的退让、最大的恩惠。 我开始不再期待任何事,但内心深处却仍然迫切的希望被她认同,可惜不论我怎么做,她从来不会满意。从成绩、类组到填志愿,她对我的决定和成果嗤之以鼻,贬低已然成为她的一种习惯,从未停止伤害但她却毫不自知。 因此我也放弃争论,我开始学会安安静静才能保全自己。学会端详她的脸色决定要不要躲进书房,才不会在她带着怒气进门的时候,被抓去毫无理由的搧两巴掌。 但是耳朵关不上,她尖锐的言词还是会一刀一刀深深地刻画,飘进耳朵里生根。向下鑽探,深入皮肉和血管。 在告诉她我考上这里之后,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彼此说话,直到现在,她还在等我先道歉。 我们的关係紧张得像被我越咬越短的指甲,焦虑在每一处有她在的地方都会膨胀,我在开口之前,就先逃到这里, 这样的关係不健康,问题没有解决,底下还是暗潮汹涌,等着下一次被推上浪尖,泡沫消退之后会摔在锋利的礁石上。 「我高中被发现交男朋友的那阵子,出门都要传地标给她,跟谁、去哪都要交代清楚,她偶尔还会来查勤。」 她看到在路灯下准备道别的我们,先是重重甩了我一巴掌。隔天妈妈却又心平气和的约我谈谈,长方的餐桌上我们各执一头,那是能和彼此相隔最远的距离。双方都坐下来讨论,看似开明,却说出一条比一条更为不合理的要求。 「可以不要分手,但从今以后成绩只能进步不能退步,要是退步了那就全部都是你交男朋友的错。」 就着餐桌上方的吊灯,每天晚上我在她面前,咬着牙写完所有学校的作业,她用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询问我每一节课小考的成绩,在她面前我像个小学生般,藤条抽得掌心满是红印还要说谢谢。我隐约觉得自己不该被这样羞辱,怒气无处宣洩,握紧到关节泛白的手在纸上一个字一个字用力刻印,自动笔也被我写坏好几支。 然而高三的我唯一的选择是接受。 「我妈是会叫我拍照给她看,确认我是在宿舍,而不是跑到其他地方鬼混。」 罗瑀暄轻扯嘴角,试图挤出一丝自嘲的微笑,接力棒交到她手上。 「一开始是叫我开视讯,但我说室友也需要隐私,不喜欢随时随地被看,她才罢休。她对外人总是这么亲切,处处着想,可能形象还是要顾,对我倒是想怎样都可以。」 「我们家是司法世家,叔叔阿姨不是检察官就是律师,我爸也是律师,在念研究所的时候认识了我妈。」罗瑀暄说话的语气像是稀松平常的撕开咸酥鸡的纸袋,却看见九层塔炸的一团焦黑。她挑开那些惨状,选了一块好入口的递给我。自己打开啤酒猛灌了一口。 「我妈读到博士,通过司法特考的最高等级,她的目标是大法官,但就在她累积经验的时候发现怀了我。」 「她老是说她为了我放弃博士学位、放弃成为大法官的愿景。所以我的六个志愿都只能填法律系,她一间一间帮我填的。」 「我妈也是,我当初骗她说我要指考,瞒着她填志愿,因为我怕她会半夜起来把外县市的志愿都改掉。」我忍不住接话,她抬起头,我们心照不宣地苦笑了下。 「我考上这里她已经很不满意了。放榜之后她每天都在哭,咆哮着问我为什么不照她的计画走。是不是翅膀硬了,想要离开家再也不回来。问我怎么可以这么对她,她辛苦把我拉拔到这么大,我却不知感恩,一有机会就想往外跑。」 「很吓人吧。在人前她是知名律师的夫人,差点就是教授,端庄大方,举止得宜,但是她每晚都是这样,离开家她就改打电话,歇斯底里地哭着质问我。」 「我的确想要脱离她。但我好像失败了,就算我已经逃到这里,离我妈远远的,也依旧逃不开她。」罗瑀暄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我每天晚上都会醒来,因为我听到有人在敲房门的声音,就算醒来我也一直盯着宿舍的门,我开始分不清什么是真的。」 看着她失焦的眼睛,我也想起了我那千篇一律的恶梦。 「所以我才会想为你做点什么,因为你好像跟我一样睡不着。」 故事接近尾声,说出来伤痛不会消失,但是多了一个人分担这份沉重,比独自行走来的轻松。 「她说,因为我毁了她的人生,所以要替她而活。」 颤抖的手快要握不住啤酒罐子,她遂一饮而尽。 「为什么要擅自对我有所期望,又擅自失望?」 我们从来都不是他们擅自捏造的样子。 我盯着手中的啤酒,打开后就再也没动,气泡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任由水珠沿着铝罐滑下,在掌心里积成一摊小水漥。罗瑀暄的眼泪也在滴落在手上,沿着掌纹流动,我忽然觉得我们好像又更贴近了一点。 没有尽头的恶梦,连哭都不能出声。 我突然有股衝动想抱紧她,告诉她,我对她的疼痛感同身受,但我们好像还没熟到那种地步。 于是她先向我伸出手了,手心的水洼在碰触时聚流成河。她挨近我的身侧,这只勉强称得上是半个拥抱,罗瑀暄伏在我肩上痛哭失声,我轻轻靠上她,侧脸抵着额头,任由她哭湿半边的袖子。 「你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熄了寝室的灯,我们爬回各自的床上。窗外的雨滴开始敲着阳台的栏杆时,她开口说话。 「什么?」 「学会哭不出声音。」她的声音像是梦囈。「温珞予。」 「嗯?」 「我们的名字啊。一个是雨喧,一个是落雨。」窗帘没有拉好,从敞开的小缝可以窥见外头的漆黑,映着月光的雨水不断落下,将黑夜搅成一团阴暗交杂的模糊。「雨的声音好吵。」 雨声衬着她虚无縹緲的声音,我聚精会神想要听清她没说完的的后半句话,但突如其来的疲倦和规律的雨声不断拉扯着我,酒精催化让人有些恍惚,像是坠入很深的海。 「我们会不会这辈子,都逃离不了雨季了。」 闭上眼前,我听见她喃喃低语。 什么时候学会哭不出声音的,我循着记忆溯源,越往回走越是一片荒芜,黑暗的尽头,我看见了九岁的自己。在那之后其实也不轻易掉泪,毕竟我再没遇到过什么比这更痛。也许早在那时候,我就已经用完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额度。 #3 黎明之前 (3) 隔天若琳和可馨开门的时候一脚踢翻我们放置在门边的塑胶袋,啤酒铝罐滚落一地,而后是被金属撞击的声响惊醒,猛然爬起的我和罗瑀暄,浮肿的双眼和佈满泪痕乱七八糟的脸从床上忽然弹起,着实把她们下的不轻。 本来随便呼咙就可以过去,但一看到她们眉宇间紧皱的关心,我就将辩解话都嚥了回去,乖乖坐到地板上。 「你们最好老实说。」若琳瞇起眼睛。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之后,再开口容易很多。轻描淡写的带过一些过于沉重的部分。 若琳难得安静下来,可馨也不知道说什么,一个劲的猛灌啤酒。 有什么东西不断滴落的声音,我才发现若琳在哭。 「我跟我妈也因为填志愿的事大吵一架过,我们冷战了两个多月,她到现在还是坚持自己是对的。虽然我跟家人之间大大小小的纷争没有这么沉重,但用力去戳还是会感到疼痛。我以为家人就是不管怎么样,终究要和好的存在,因此再委屈也只能把伤痕藏起来,以为久了就会随时间淡去。但我看到你们才知道不是。」 她眼泪汪汪的看看我又看看罗瑀暄。「我们明明住在一起,我却一直没发现你们不回家的原因。」 「离开家里之后,我跟我妈的关係好了不少,但是以前的事我也没有办法再追究,只能装作相安无事。」可馨淡淡的描述她小时候被毒打的光景,睁开眼睛看到墙壁上喷溅着自己的血,是她心里最深的阴影。我们听得怵目惊心,却挤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我没办法说出一切都会变好这种话,但是距离產生美感,适当的保持距离,才能最有效的改善关係。」 可馨环顾着我们三个,像是对着自己说,也像是说给我们听。 「刚搬出来的时候我有点徬徨。因为突然失去给予我评价的对象,后来才发现我一直都渴望被他们认同,我那时候才开始意识到要为自己而活。」 关于自己什么都说了,对彼此的经歷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我们在寝室抱着哭成一团。 大家都有说不出口的故事,我们都能知晓彼此的痛是什么模样。 「我们去夜唱吧。」总是很冷静的可馨把空掉的铝罐捏扁甩到地上,站起来大声宣布。 「赞成!」若琳不由分说的把我们从地上拉起。 穿着系服和高中运动裤,酒气瀰漫,我们乱七八糟的走在路上,一路上的人纷纷闪避或投以怪异的目光。 在ktv包厢里,我们又叫了两手啤酒,平时所有的压抑都藉着酒精释放,最后我们东倒西歪却仍抓着麦克风尽情嘶吼,尽情挥霍,依靠在彼此肩膀上,将失色的青春一点一点补回来。 自从上次的告白大会之后,我们四个人的关係飞速跃进,每个周五晚上都会来一场喝酒谈心大会,最后经常在ktv里作结,路灯把我们每个人的影子拉的细长,摇摇晃晃走回宿舍的时候时而贴近时而分开,但是心却一直靠得很近。 每天早上起床,若琳会把我们抱过一轮才甘愿去梳洗,总要拉上我们四人一起吃午餐和晚餐,也时常提着宵夜回来,每个人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她都瞭若指掌;可馨在寝室疯闹的时候冷静吐槽,偶而说出些毒舌评论,刀子般锋利的嘴,内心却比谁都要柔软,半夜起床上厕所看到我们还亮着书桌的灯赶报告,便会默默的泡一杯热腾腾的奶茶递过来;而罗瑀暄是寝室的零食补给,扫地时会连我们的位置一起清扫,还会把大家的衣服从小阳台上一併收拾进来,摺叠整齐的放在每个人床上。 我们在寝室里铺满了奶茶色的巧拼,买了电磁炉,偶而会在寝室里开火,四个人团团围坐,抢着对方碗里的菜,而后快煮锅、电锅和烤箱迅速的攻佔了剩馀的空间,一应俱全,儼然像是一个小小的家。 不用赶报告的夜晚,我们会窝在地板上看电影,床上的娃娃被拿下来充当靠枕,在小小的笔电萤幕前挤成一团。 我一向是个慢熟的人,不像若琳在系上如鱼得水,也不是会主动找人搭话的类型,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在系上的交际最多就是在走廊遇到时点头打个招呼,却能和他们几个相处的这么好,每天回宿舍已经成了我最期待的事。 住在同一个空间,生活相互渗透,觉得自己真是足够幸运,才会遇到如此大相逕挺却能一拍即合的她们。 虽然我的家庭离普通相去甚远,也不是很清楚何谓正常,但我想,所谓的家,大概就是这样的光景吧。每一颗在家庭中负伤累累的心,相互依靠,最后建构出家的模样。 「你下个礼拜会回去吗?」 又是一个宿舍只剩我们两个的夜晚,窝在小小的单人床上一起看男团舞台时,罗瑀暄突然问我。自上次喝酒谈心之后,每一次回家的周末我们都下定决心要快快乐乐的过。 「暂时还没吧。」突如其来的提问让我一愣。 「我下星期应该会回家一趟。」罗瑀暄说的很快。 「怎么这么突然?」 「跟你聊过之后,觉得自己好像可以面对。」她停顿了一下,慢慢抬头,认真的看进我的眼睛。 看着她决绝的表情,我为她感到欣慰,却也有些苦涩,只觉得才一眨眼的时间,她就走到我触碰不到的地方。 吃完的宵夜纸袋还散落在巧拼上,我已经在想着下星期要怎么熬过漫长的周末。好在还有可馨和若琳陪我,不至于一个人。 回家的周末,她半夜摸黑偷爬到我床上的时候我总是嫌挤,现在竟觉得单人床只睡一个人又太过空盪了。 #4 黎明之前 (4) 几天之后可馨忽然接到家里的电话,若琳也说忘了这周要家庭聚餐,最后她们两个都得回去一趟。 周末比想像中的更快到来,想着反正回去也是一个人待着,索性就留在图书馆写报告写到闭馆,直到柜台阿姨上楼赶人,我才不情愿的拖着脚步回到宿舍。 一室漆黑里摸索着电灯开关的时候不禁有些心酸,这还是我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待在宿舍里。 然而更快亮起的是摇曳的烛光,可馨端着蛋糕从黑暗中一闪而现,各色的光点同时点亮整间寝室,一串串小灯泡掛满了床板和书桌,有些撒在脚边,每向前一步就像是踏在细碎的星光里,白色和半透明的圆型气球在地板上弹跳,伴着若琳和罗瑀暄唱的生日快乐歌,窗帘上掛着排成happybirthday字样的金色气球,我瞬间就红了眼眶。 「我就说她会感动到哭吧。」若琳得意洋洋地笑着,拉开一个响炮,各色缎带和彩色碎纸如雪花般落到我身上。 「你们不是说要回家。」好不容易开口,眼泪却掉的更兇。 「心情先跌到谷底,获得惊喜的时候才会加倍快乐啊。」罗瑀暄的歪里说的脸不红气不喘,「怎么样,是不是很成功啊?」 「快快,赶快许愿。」 可馨将蛋糕推到我眼前,跳动的火光晃的我又要模糊了视线, 「希望……希望我们四个每天都很开心,遇到好的事情,做什么都会成功。」 「太没创意了吧。」若琳忍不住笑出声,罗瑀暄打了她的头要她安静。 「希望我们明年还能四个一起住。」 三愿,我规规矩矩地放在心里,说出口就不会灵验。 「第三个别讲啊。」罗瑀暄不忘叮嚀着。 「我们居然佔了你两个愿望欸,你真的这么爱我们啊?」若琳眨着眼睛损我。 我吹熄蜡烛,琐碎的、太过日常的小事,真真实时的反映出这就是一个家。 然而一年后稍纵即逝,接下来就会重新分配宿舍,未知的变数让人感到不安。 我们之间得来不易又弥足珍贵,如果生日愿望真的能实现,我好希望我们能拥抱彼此的时间,不会只有在寝室的这一年。 睁开眼睛的时候终于不再是全然的黑暗。 黑夜与白昼的交会,整间宿舍染上一层濛濛的微光,我从没在这个时间醒来过。寝室的两人都还熟睡着,我听着她们均匀的呼吸声。轻手轻脚下了床,微光源自房间尽头的开口,薄纱窗帘透着微光婆娑起舞,如波浪般,与光线共同颤动,隐约看得见后头那个人的轮廓。 落地窗和落地窗之间留有一道缝隙,像是知道我们总会沿着裂缝找到彼此。 推开玻璃,罗瑀暄回头看见我就淡淡的笑了,彷彿从未对我的到来感到意料之外。 「生日快乐唷。」她摇晃着手机,萤幕上是我戴着生日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切开蛋糕的影片。「虽然不是我的主意,但看到你那样的表情很有成就感呢。」 「不是说决心要面对一切吗?」我不忘损她。她只是笑着并未辩解。 「但最后那些话,我是真心的。」 「什么话?」 「你拯救了我。」 远方层峦叠嶂的群山突然乍现一丝天光。 「你让我有勇气面对。即使我可能改变不了什么,我也不会觉得自己只有一个人了,因为我知道有人会站在我这边。」 衬着迷濛的天光,她露出一丝灿烂的微笑。 「生日快乐。」罗瑀暄递过一个小小的白色盒子。 躺在盒子里的项鍊有着立体球状的天然石坠子,就像一轮满月,透着光看,灰蓝色矿石里的冰裂,就像是月球刻蚀的表面。 「哇,很漂亮耶,谢谢。」额外的惊喜让我受宠若惊,没想到还会有礼物。 「这是拉长石,又叫灰月光石。」她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坠子,「拉长石可以帮助你展现真正的自己,吸引和自己灵魂契合的人」 「为什么是月亮?」我看着灰色的拉长石透出一丝幽蓝色的光,涌上膨湃的感动。 「我们每一次遇到的时候都是夜晚啊。」 她说的是那些难以成眠的夜晚。只属于我们的祕密时光。 「你看,太阳要出来了。」 她指向远方的地平线。 阳光从云雾的隙缝间透射出来,照亮空气中还未散去的雾气,形成一束束从天而降的光柱,透明而洁净的。她的身影就这样融在一团光晕里,我后知后觉的想,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跨越了黑暗,迎来曙光。 我向来羞于啟齿自己的家庭,仅仅从和朋友聊天时偶然提及的片段窥视,都能明白我的家庭不一般。但在罗瑀暄面前,所有的不堪无须隐藏。两个在黑暗中相互依偎的人,才能领着彼此,走过最深的谷底。 #5 黎明之前 (5) 罗瑀暄挤在我身边睡的频率越来越频繁,有时候趁着关了灯悄悄摸黑到我床上,可惜的是她是整个寝室最早起的,很少可以看到她睡着时毫无防备的表情。睡着的她脸上没有平日里的阴霾,那样的放松和柔和比较适合她。 她喜欢追星,对自家爱豆的舞台如数家珍,自从发现我的手机解锁也是韩团照片之后,她每天都会传一堆舞台影片给我。只要聊到她喜欢的事物,她就能喋喋不休的讲上好几个小时。 她很爱乱叫我的名字,温珞或是温珞珞,总之不想跟其他人一样叫我温温。 我也会回敬她罗暄暄,她满脸挫败的说她的名字就是没有我的好听。 她很喜欢各种天文现象,会在手机的日历上标註日偏食、月全蚀、超级月亮、流星雨的日期,乐此不疲的把大家都拉出户外。 她迷信星座,热衷于各种心理测验,后来我们会窝在床上一起看唐綺杨老师的直播,她会在我准备踏出寝室前大声宣读今日幸运色,然后从衣柜里拿出一顶大红色的毛帽,硬套在我头上,外头的气温32度整,我拿下来她就开始惊天地泣鬼神的哀号,也不管我快要迟到,逼得我拿起床上的企鹅娃娃揍她,然后若琳会兴高采烈的加入这一团混乱,可馨咬着牙刷站在远处,一脸鄙夷的像是在看什么低智商的生物。 后来我们学会在週末傍晚出门溜搭,白天与黑夜交界的时刻散发出一种朦胧的氛围,好像能从中窥见世界的另一面。气温正合适,我们避开下班时间出发,好拥有一小段不被旁人打扰的时光,接着在市区待一阵就能混入下班的洪流,假装自己和世界的大多数一样正常。 罗瑀暄的家人为了方便她在南部移动所以买了辆机车给她代步,但她总是叫我载她。 「因为骑车很累啊。」她理所当然的将钥匙放到我手上,半推着我上机车,然后爬上后座,动作流畅的彷彿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 「我出车你出力,这样很公平。」她插着腰里直气壮的说,最后我会认命的发动机车,倒不是她的话多有道里,而是被她的笑容所说服。 罗瑀暄喜欢在后座哼歌,从学校到市区的路上,两侧都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洒满了金黄的稻穗或是凤梨。追着风奔驰,车速不快耳边也总是呼啸,她的声音却那么清晰,不曾被风吹散。 纵横交错的田埂偶而会有除了稻穗或凤梨以外的偶遇,有次绕过某个陌生的转角,我们就撞进一大片金黄色的热浪。 「哇!哇哇!」罗瑀暄猛拍我的肩膀。 「欸很危险。」我惊魂未定地将机车停在田埂边,她豪不在意的直接跳下机车。 「我很喜欢向日葵呢。」她兴奋的踏入金色的花海,回过头对我招手。 「看起来就像太阳一样。鲜艳的顏色、存在感强烈的姿态。」 我随着她走近那片花田,看着一朵朵向日葵挺立的模样,围绕着放射状的金黄花瓣,像散射的太阳光芒。 「总是朝向太阳,勇敢的追寻,全然的相信自己的信念。」罗瑀暄摸上一朵金黄的花,「但是这种花却是暗恋的花喔。」 「暗恋?」我疑惑,无法将眼前充满朝气的模样和说不出口的苦恋结合。 「向日葵的花语是『我凝视你』。」 沉默的爱,默默的凝望,我听着她继续说。 但是太阳距离地面如此遥远,向日葵永远也无法到达太阳所在的地方,却还是奋不顾身的凝望着天空,太阳所在的方向。 金黄胜放的存在给人充满希望的意象,但是轮到自己时,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温珞!帮我拍照。」罗瑀暄突然将手机扔给我。 但一连拍了好几张,她都噘着嘴说不满意。 「也许是这片向日葵实在太漂亮了,很难用相机把这样的美景还原出来。」 她边说边往花田的深处走,指尖轻轻掠过花瓣,我看着她的背影缓缓没入向日葵间。一阵风吹过,她的深黑发丝跟着凌风飘扬,掺杂了几片被风捲起的黄色花瓣。飘渺的像要消失。 「罗暄暄。」我忍不住喊她的名字。 她回过头,脸上还带着因向日葵绽放的姿态而生的微笑,身后是一片金黄的海。阳光倾落,将整片田野镀上一层美好的金色,她的笑容是比太阳更纯粹的光。 后来那张照片她非常满意。 「你怎么好像突然开窍了一样。」她反覆的看着,不住的讚叹,然后把那张照片换成头贴。 「大概是掌握到光了吧。」我想起高中时摄影社的朋友说过的话,「光线可以掌握摄影的照片好坏。」 我没说的是,在按下快门时,罗瑀暄就是此时此刻,我眼中这幅光景里最重要的光。 罗瑀暄总说自己是雨,喧嚣的雨夜,但她不知道,她是我的太阳。 #6 太阳升起的模样 (1) 传播概论是大一必修的那种理论课,本课程将引导同学们思考传播与社会的关联,理解传播过程中的权力关係及其意识型态……教授平板的语调配合着天花板上无力转动的电风扇总是令人昏昏欲睡。 努力撑开惺忪的眼睛时,手机的震动把我从快溺毙的死水之中打捞了起来。 罗瑀暄又传了个舞台影片给我。反正间着也是间着,我悄悄戴上一边耳机,手撑在下巴掩饰着,还拨了拨头发盖住,点开了影片。 也许是课程真的太无聊,看着舞台上劲歌热舞,平时不看男团的我忽然兴起想要深入了解的念头。 罗瑀暄喜欢的是哪一个啊?我凭藉残存的记忆,在搜寻栏上拚出英文团名,游标在萤幕上一明一灭的,像是她对着偶像男团如数家珍的时候闪烁的眼睛。 若琳凑了过来,一脸狐疑地转头看看我又看向萤幕。「你不是只看女团的吗?」 「罗瑀暄整天在宿舍播他们的影片,看久了就有点兴趣了啊。」 「我也有传给你,你怎么就不看我推荐的团。」若琳怪叫着。 「你太大声了。」感受到周围的人看过来的视线,我连忙用气音含糊带过。 「也太偏心了吧。」她不住的咕噥着。「明明我跟你在一起的时间比她还多。你却连我推荐的东西都不肯试一试。瑀暄都还不用开口说你就在看。」 「你是国中生喔,吃什么醋?」感觉心脏被揪了一下。我将话题丢回她身上,就算揭过一切。 「那你就看看我推荐的团啊。」她不死心地摇晃我的手臂。周遭的目光再次集中了过来。 「后面那两位同学,聊得太开心了喔。」果不其然下一秒就传来教授的声音,他低头翻看了一下手中的点名单,「温同学,我刚刚问了什么问题,请你上台来回答吧。」 若琳已经整个人缩进座位里装死,我忿忿地瞪了她一眼,无力的起身准备上前,儘管我连老师问了什么都不知道。 右手被快速的碰了一下,蜻蜓点水般,手心已经塞进一张纸条,我一愣,转头看向右侧的魏如颖,她若无其事地撑着下巴看着黑板,但我的视线很快注意到桌上,她左手压着的笔记本被撕下一角。 我弯下身佯装捡东西的时候偷偷打开纸条,然后小心翼翼的藏进口袋里,走向讲台前我回头看了她一眼,用嘴型无声的说了句谢谢。 她无动于衷地看着前方,嘴角却勾起一抹笑容,浅浅的一瞬,但我看很的清楚。 魏如颖是个很特别的人,第一次报告分组时她就主动问过我要不要同一组。 那时的我在系上的存在感趋近于零,所以当她走到我面前开口和我搭话时,我着实吓了一跳。 后来魏如颖成为我在系上少数会关注的对象。她留着一头齐短发、身高很高,给人一种沉稳而安心的印象。她总是独来独往,却能在所有的小团体来去自如。但她也是个相当有个性的人,不会勉强自己和不喜欢的人社交。后来我看着她邀其他人同组时,总是有意无意的猜想,当初她是看见我的哪一点,才会在整间教室里面挑中了我呢? 握着那张纸条,我再一次体认到,她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儘管她先伸出手了,但我还是寧愿躲在舒适圈,还不想去尝试,就不用承担失败的挫折。 #7 太阳升起的模样 (2) 「没想到温温会参加舞蹈组。」波浪的捲发随着若琳练习的动作弹跳,闪亮的无袖小背心和飘逸的裙装在她身上很适合,在我身上却是怎么看怎么彆扭。 拉拉比赛是大一新生们最大的盛事,系上共同投票出来的服装是深蓝色滚银边的无袖小背心,配上同色百褶短裙,鲜明的色彩、浮夸的妆容,在颧骨刷上银色亮粉,眼皮贴上亮片,露出越多白皙的四肢,彷彿就越能展露青春的模样。 「你是觉得我跳得很烂吗?」系上借了韵律教室来练习拉拉比赛的舞蹈,我试图复习刚刚教过的动作,但对着镜子看起来更加羞耻。 「不是啦,你不是不喜欢穿太夸张的衣服还有引人注目吗?」她调整好服装,大大方方秀出漂亮的腰线。反观我努力将小背心往下拉,尽己所能的试图多遮住一寸皮肤。 「你好像变得不太一样了。」 「变得比较坦率?比较积极去参与活动?」她没有停下练习的舞步,词汇跟着她旋转的动作不断变换。 「我只是想和你们一起参加校庆而已啦。」最后一个动作收尾,我从自己滑稽的肢体上别开眼,若琳比我早一步停下来,透过镜子看进我的眼睛。 「好像比较打开心扉了。」她笑得心满意足。 我们在宿舍也总是练习,一起嘲笑最为手脚不协调的可馨,她总被我们闹到气呼呼地走进浴室,没过多久,便会从紧闭的门缝传出啦啦队比赛的歌曲。 「你这样还不如出来练。」憋笑着敲响浴室的门,从里头传来可馨更为悲愤的怒吼时,我们再次笑倒在彼此身上。 曾以为这样的青春与彆扭又慢熟的自己无缘。跟好朋友一起参加校庆,一起挥洒汗水跳拉拉,即使在不同的系所,我们每晚依旧为了相同的目标努力。睡前聊着相关的话题,在宿舍配着音乐一遍遍练习,满心期待上场表演的那天。即使身处不同地方,仍像是一起参加一样。这份参与感将我们紧紧拉在一起。 拉拉练习接近尾声,到最后我其实没有和多少人变熟,大多数时候还是待在若琳身边,在各个小团体都能来去自如的她,是我和系上微薄的一丝连结。 也许我还是不够习惯大学人际关係的模样,从小学到高中,友谊是一到八节课都在同一间教室里提炼出来的,一次大考就换一次的座位好歹是个相对固定的归属;大学的教室则时常更动,我们在好几条走廊甚至好几栋大楼之间来回穿梭,下了课不知道该走往哪个方向才会是归属,最终是往门口鱼贯而出,在教室以外的地方再次集结成小小的群体。 我在发散出去的时候脚步略微迟疑,回过神来大家都已经捍卫起他们的领土,一个个小圈圈壁垒分明,我总是不得其门而入。 练习了几次舞步之后,为了整体练习而移动到较空旷的户外空间,凤凰大道顾名思义,宽阔的草地两侧是整片的凤凰木,来来往往的学生在天气晴朗时,总会到这里寻觅一块草皮坐下,晒太阳、野餐或是休息。 但是今天若琳不在,我可没有馀力享受青春和愜意。 练习定在星期日的下午,许多人周末回了家都还在返回学校的路上,我看着各自聚集成团的系上同学,像一盘散沙,边说着:「太多人不在也练不起来。」一边嘻笑的走到树荫下。 我蜷缩在凤凰木下,挨着四个系上的女生围坐成的圈,在旁人眼里看起来就像是一起的,只有身在其中的我才知道彼此之间横跨着多远的距离。她们相互对彼此拋出话题,却从来没有人转过来对着我说话,我坐在一旁尷尬的端着笑容,深深感受到自己的格格不入,但还是适时的附和几句,装做自己不是一个人。 欢快的笑声不绝于耳,强烈的孤独霎时涌上。凤凰大道宽广的可以让四个系所同时练习拉拉,我却找不到一个容身之处。 手机猛的震动,将我从裂缝中拉起,打开萤幕发现是罗瑀暄传来的讯息。 你要过来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我愣了愣,这才发现隔壁奋力练习的系所是法律系。 她坐在大道对面的树荫下,相隔那么远的距离,却一眼就能看出我的窘迫。 她对上我的眼睛,扬起一朵笑容,朝我挥了挥手。 我抓起包包,故不得旁人的眼光,逕直跑过练习的人群,窝到她身边。 「你不用练习啊?」我深吸一口,肺里凝滞的空气终于重新开始流动。 「我们已经练得差不多啦,其实可以走了。现在是想练的人在自主练习而已啦。我想等你练习完一起走,又看不出来你们系到底是练完没。」她伸手拨开我身后的落叶。 「后来就看到你坐在树阴下。」 我终于发自内心轻松的笑了出来。 「其实我们都没在练习欸,太多人不在,大家都各玩各的。」 「那要回宿舍了吗?」 「我想再坐一下。」一阵微风吹过,头顶的枝叶沙沙作响,是依旧炎热的末夏中偶然的一丝沁凉,眾人纷纷停下动作享受难得的清风徐徐,唯独我,莫名的暖意将我从头到脚淹满。 她点点头,没有追问为什么。 「等下要不要去吃豆花?」阴霾一扫而空。 「好哇,后门那家三点就会开了。」她接起我的话,再拋出新的。「你看这个心理测验,我觉得很准耶。你也来测一下。我传连结给你。」 肩并着肩,立刻感觉建立起一座岛,彷彿全世界都被隔绝在海线之外。我豪不犹豫的对辽阔的大海松手,心甘情愿的挤在只够我们紧挨着的岛上。安心自在,方才的烦扰随着潮汐慢慢冲刷至很远的地方。 载浮载沉的世界之大,我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处,是和罗瑀暄建立起的这座小岛。 除了拉拉比赛以外,校庆时的烟火大会也是学校歷史悠久的传统,大家总是戏称那是上缴的学费在空中燃烧,所以非看不可。 「你们有听过校庆烟火的传说吗?」若琳晃着手机上讨论烟火大会的文章,只要接近校庆,校版就会被烟火相关的话题塞满。「说是只要跟喜欢的人一起看,就会获得幸福。」 「好笼统的传说,听起来很不可信。」罗瑀暄不置可否,但讲到玩乐她举双手赞成,「不过我想跟你们一起看烟火。」 「我们一群女的一起看烟火也太没劲了吧。」若琳得寸进尺的大叹气,「还是要跟喜欢的人一起看才更浪漫青春啊。」 「你们也想得太早了吧?」可馨风急火燎的翻着六法全书,头都没抬。「不是应该先考完期中考吗?」 「我们只要交影视作业,其他都还好。」若琳和我异口同声的说,无视可馨翻白眼的表情,哈哈大笑的为彼此的默契击了个掌。 「我都无所谓。」罗瑀暄耸了耸肩。「又不是考不好就会世界毁灭,考得好也不会获得什么。人生这么长,将来回头看就会发现这点烦恼根本连屁都不是。」 可馨索性直接戴上耳机听起线上课程,若琳则已经翻起校版上歷年烟火的文章,兴奋的向我们展示那些照片回顾。 只有我愣愣咀嚼着罗瑀暄的后半句话,看着她的脸上闪过一丝落寞。 「之后升上二年级,我们或许就不会像现在样聚在一起了啊。」忽然间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连可馨都把耳机拔了下来。「大二又没有保证住宿,能不能抽到宿舍都难说,何况是住在一起。」 「我们可以相聚在一起的时候,不就只剩这一年了吗?」 她们还是看着我,看得太久了,我忍不住扭动了一下身子。 「干嘛啦?」 「温温平常看起来最冷静,逛街想勾个手都嫌我黏人,没想到你这么感性。」若琳这女人居然给我偷抱怨,都不知道是褒还是贬了。 「那就去吧。」可馨耸耸肩,眼睛还是盯着六法全书,却没有再戴上耳机。 #8 太阳升起的模样 (3) 最后我的愿望还是没有实现,因为可馨先交了男朋友。 她在寝室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顺便表示想和男朋友一起看烟火,高冷的脸上难能可见的红晕。我们当然是拿抱枕将她围殴了一顿,却也不忍破坏她幸福洋溢的模样。 田径场上大家簇拥着拍照,相同的顏色被打散后各自聚拢,各色拉拉队服的人影纷杂,像是要把最鲜明的色彩涂抹在青春的白卷上。 我在去找罗瑀暄的路上被几个人拦住,不甚熟悉的高中朋友和大多数人一样,殷切的想为青春留下纪念,我看着镜头有些尷尬的微笑,这样的纪念只是一种象徵性,最后只会留下几张很少翻动的合照,佔据手机的记忆体。 若琳被拦下的次数比我更多,几个女孩围着她兴奋的笑闹:「若琳等等和我们一起看烟火吧!」还来不及说话,若琳立刻被拉走,她的声音被簇拥着慢慢带到很远的地方。罗瑀暄正好目睹了这一幕,轻笑着慢悠悠的走来。 「结果只剩我们两个了。」 「是啊,明明说好一起看的。」我也故作轻松的开口,我们一起走向田径场,那里是观赏的最佳位置。 崭露青春模样的短裙,鲜活的汗水和脸上闪动的亮片,我偷偷看着那样的她,忽然觉得单独和她看烟火也不错。 最后若琳很有义气地拒绝了,赶在烟火施放的前一刻找到并肩坐在矮墙上的我们,她边哇哇叫着我们都不接电话,边坐到罗瑀暄的另一侧。 应该是更贴近我心中愿望的场景,我的心底却莫名升起那么一点点的,小小的失望 眾人的惊呼声划破夜空,绚烂的烟火升空,璀璨的光芒扩散至整片夜空。像是在漆黑的宇宙中,某个星球突然爆炸,诞生出更多星光。 「你看可馨那个叛徒。」罗瑀暄在我耳边低声说道,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可馨和一个男生坐在不远处的矮墙上。 他们肩并着肩,双手交叠,抬头看着灿烂的夜空,好像这就是全世界。 校庆时和喜欢的人一起看烟火,就会获得幸福。 若琳讲着传说的声音忽然歷歷在目。 虽然不像可馨和男朋友那样,但坐在我身边的,是可以在夜空下拥抱着哭泣,一起看烟火的朋友,也是我心中无可取代的存在。 我抬起头,也想在绚烂之中,看见幸福的模样。 花火一簇簇绽放,跳跃的光洒落满地,罗瑀暄靠上我的肩膀。 「校庆快乐?」 「超烂。」但我还是笑出声,她也被情绪感染,笑得乐不可支,震动和着心跳从靠在一起的地方传递过来,一路抵达心脏。 「校庆快乐!瑀暄跟温温都要快乐。」 然后感觉肩膀又沉了沉,若琳的声音从罗瑀暄身后悠悠飘来。 我几乎忘了还有若琳,最后一丝馀光消失在夜空中,方才的快乐似乎被稍稍抚平,有股说不上来的的感觉在胸口聚拢。 散场的人潮眾多,我们闲散的在人群中载浮载沉,也不急着抵达目的。 「小若!」 「啊!在这边!」若琳兴奋地朝着远方挥手,三个女孩勾着手走过来,看上去都是系上的同学。倒是若琳熟门熟路的迎上前,也勾起了手。罗瑀暄则退后几步,留出空间给我们,她的身影很快被下一波涌上的人潮淹没。 几个女孩七嘴八舌地讨论要不要去夜唱,刚刚已经和系上几个男生说好可以载她们。 「珞予要一起去吗?」那女孩微笑着探过头,礼貌性的问了站在若琳身后的我,看上去是个八面玲瓏的人,亏她还记得我的名字。 「没关係,你们去吧。」我也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朝着罗瑀暄离开的方向走去,「还有人在等我。」 推开人群,就看见罗瑀暄坐在一旁的矮墙上,晃着两条纤细的腿发呆,但我远远的才要走过去,就看到她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你怎么回来了?」 「若琳跟她们要去市区玩,我跟她们说不去了。」 「你不一起去吗?」她试探似的又问了一遍。 「可馨跟着男朋友应该也不会这么早回宿舍,我怕罗暄暄一个人在宿舍太寂寞会哭。」 「我才不像你勒,你才又孤僻又怕寂寞。」她嘴上损着我,却看上去十分开心。 「走这里吧。」她拉起我的手腕,拨开垂掛在眼前的几根枝枒,眼前又是一个新的交叉路口,我向来不喜欢改变,喜欢守在安全范围,却任由她带领我走进森林深处。 「这是我发现的秘密通道喔。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都很少人,很适合散步。」 「天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银河喔。」殷切的抬起头,她满心满眼的寻找心理描绘的景致,而我看着她的侧脸。「虽然田径场也看得到啦,但你不觉得这里更棒吗?很像拥有秘密基地一样。」 微风吹拂过我的脸颊,虽然不如烟火的璀璨让人彭派,但能在静謐的星空下间适的散步,内心也隐隐被触动。 「温珞你看!」 远方的天空再次亮起,罗瑀暄兴奋的回头,烟火在她肩头跳跃,模糊了她的轮廓。 「好像是加码的烟火耶。我们太幸运了。」 一束金黄的光点像朵花在天空中盛开,火光映在她眼里,一点一点闪烁。 好多事情同时併发,烟火、快乐和忐忑,和罗瑀暄单独看烟火的喜悦波涛汹涌,在浪的尖峰翻搅成不安,希望这特别的时刻无限延长,却又不想要夜空灿烂的太久,这样她就会看得太清楚我努力压抑的嘴角上扬。 然而让我措手不及的是被抓住手臂拉向她的力道,我几乎忘了呼吸直到撞上罗瑀暄的那一刻。她双手绕过我的肩头,呼吸埋入颈部,而我心似烟火,咻一声窜至高空,绚烂的盛放。 「接下来的一年也请多指教囉。」 她松开手朝我一笑,火光映着她的脸颊微微发亮,我们继续往前走,她嘴里哼起了歌,小小的领先我半个身子。 我是被你囚禁的鸟 已经忘了天有多高 如果离开你给我的小小城堡 不知还有谁能依靠 罗瑀暄的声音乾净而纯粹,像森林里一弯淙淙的流水,直直淌进我的心中 那是我们第一次夜唱时她点的歌,没了磅礡的伴奏,少了那种直击心脏的感觉,取而代之的是温柔的侵略,轻轻的、慢慢的,一点一滴地走进。 盲目的跟从才是最危险的,生活中的可见乃至自己好像都会渐渐失去掌握。我深知这一点,但我仍无可自拔的想跟着罗瑀暄,恍惚间好像又回到半夜宿舍的昏暗走廊,只有尽头那点些微的光,却甘愿一直走下去。 小径不算狭窄,但我们还是靠得很近,双手若有似无的交会,最后罗瑀暄悄无声息地从指间的缝隙鑽入,十指打开又闔上,适得其所。 「我手很湿。」我轻声说着,想把微微濡湿的掌心抽出。 「没关係,我也是。」她的声音随风飘荡,将手扣合得更紧。 她依旧略为领先我半个身子,看不清她的表情,远方又一朵烟花升空,火光映在她的侧脸、后颈和耳根,全都染上一片火红。 直到走到小径的尽头,她才松开手,除了这条秘密基地,神隐在烟火下的时光,好像也变成我们心照不宣的祕密。 #9 深夜 (1) 交了男朋友之后,可馨开始会在晚上拉着我到球场看男朋友打篮球,一开始我不怎么情愿,寧可待在宿舍吹冷气,反倒是罗瑀暄听了也举手赞成。 「你可以买饮料来给我喝。」她补上一句,露出欠揍的笑脸。 若琳则一个劲的抱怨我们偏心,都不会到排球场看她。 篮球场上的气氛过于炙热,好像连带温度都跟着上升,篮球拋来拋去,热情的吆喝声和鲜活的汗水充斥在夜空中。 「没想到罗瑀暄也会参加系篮。」我们坐在场边喝着手摇饮,可馨带了台手持的小电风扇放在脸下直吹,无法理解挥汗如雨的户外运动,边说着她高中体育课也都是躲在树荫下乘凉的一员。 「不过还蛮适合她的啊。」我咬着吸管,罗瑀暄刷的又投进一球。 打篮球的女生普遍偏高,罗瑀暄略显娇小的身影敏捷的穿梭其中,很容易被挡在身后,但我总能在人群中一眼就找到她,紧随她奔跑时飞扬的马尾。她每投进一球,就会转过来朝我笑一下,像是在邀功。 喜欢看她在球场的聚光灯下奔驰,做她喜欢的事情时,她就不再被黑暗垄罩,脱离那片喧嚣的雨,举手投足之间挥洒出大片自信,那时候的她就像太阳一样,令我移不开目光。 中场休息,可馨的男朋友走了过来,向我打了招呼,接过可馨手上的矿泉水仰头喝着,她男朋友和她同样都是法律系,带着细金边的圆框眼镜,看上去很正派,但我还是下意识的往旁边挪动。 「干嘛?」可馨忙着又递过去毛巾,却还是能注意到我的异样,不解的看着我扭来扭去。 「留点空间给你们小俩口。」我随口搪塞,假装忙着看球场。罗瑀暄站在场边仰头和一个男生说话,接着她的视线对上我的,挥手朝我们的方向跑了过来。 「观音拿铁,你怎么知道我想喝这个!」 「啊你不是每次都只点这个吗。」 我说的无可奈何,却看着罗瑀暄闪闪发亮的眼神有些飘然。 不经意抬头,就看到那个男生还站在原处,视线往这边投射,来回打量之后便停在我们三个身上,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我有些不自在。 「你们很熟吗?」我终于忍不住问,罗瑀暄顺着我示意的方向看过去,他已经移开视线。 「喔,他是我们系的高睦恩,也有打系篮,他是我……」球场人声嘈杂,她贴在我的耳祭说话,气息扑到我的脖子上,她过高的体温贴近,我感到耳根爬上的燥热,有一瞬间无法动弹。 罗瑀暄的队友在远处叫她,「等一下再说吧,我先过去囉。」 我下意识跟着她起身,想要听清她未完的后半句话,但她的马尾从我伸出的指间溜走。她将饮料塞进我手里,笑容闪了一下,很快跑开。 我看着罗瑀暄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伸手和他击了个掌,莫名有些不痛快。怎么罗瑀暄从未向我提及的人物,却能站在这么靠近她的地方。 我还以为我是和她最紧密,最无话不谈的关係。她在系上的几个朋友,都已经和我说到不用见过却已经像是认识她们了一样,唯独他,我摇摇头甩开猜测他们关係的念想。 他朝着我们的方向走来,礼貌的微微頷首,准备越过我离开球场,他和一群人高马大的队员从我身旁擦肩而过时,几个人身上的汗蒸出来,毫无保留的扑到我身上,浓重的湿气瞬间就将我紧紧缠住。 身体本能的做出反应,胃里一阵翻搅,我差点就脚一软蹲坐下来,眼前一片花白。 「你怎么了?」可馨看着我惨白的脸色,连忙过来伸手搀扶了我一把 「大概是我没有很喜欢他。」我咕噥着,将另一个原因严严实实的藏进心理。 #10 深夜 (2) 若是要说独来独往对大学生活產生的不便,大概是分组报告的时候。 偏偏社会学与传播的老师喜欢亲自分组,而且每次必定是完全不同的组合,说是藉着不同的人际互动探讨微观的社会状态。教室被打散又重组,若琳的名字没有和我并列,立刻感到满满的挫败,好像回到在凤凰大道练习拉拉的光景,但这次没有罗瑀暄,不知道要躲到哪颗树下。 「哈囉温珞予,第一次跟你同组耶。」还没来得及看清分组名单,同组的男生已经不由分说地将我从座位上拉起来,接着大手往我肩膀一揽,「我是组长叫林佑全,我们的组别在那里,以后就多多指教囉。」 看似大剌剌的动作,但他巧妙的往下移了几公分,厚实的手掌紧密的贴合在我袖子下方裸露出来的肌肤,接着不动声色的加重了力道,轻轻捏了我的上臂一把。黑暗顿时袭来,从他触碰的地方迅速的蔓延,凌乱的床、迫切而粗鲁的动作,重重吐在我颈边的气息。他掌心的湿溽将我紧紧缠住,无法呼吸,我无可抑制的颤抖。 在意识到之前,我已经用力推开了他。 意料之外的力道让他来不及反应,撞歪了一旁的桌椅。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让教室里的所有人瞬间都往这里看来。 「怎么了?」若琳发现我的不对劲,连忙跑到我身边。「温温?」 「没事。他突然搭我的肩膀,害我吓了一跳而已。」刚才被碰触到的地方还鲜明不已,双手仍在些微颤抖,但我不想让若琳担心,于是压低了声音。「我只是有一点恐男。」 「我记得你说过高中交过男朋友的啊……」若琳眉头紧皱,表情转为忿忿。「是他对你不好吗?」 「不是啦。」我想都没想就为他辩驳,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对我的害怕与抗拒非常尊重,也从来不曾强迫我,即使我们分手了,我也不希望我的阴影害得他平白无故遭人误解。「他对我很好。是更早之前有一点阴影。我不喜欢别人随便碰我」 若琳点点头,看着我的表情,遂贴心地不再追问。「不然我去跟教授说一下。让你换过来我们组,我们刚好都是女生。」 她像阵风似的刮到教室前端,临走前还瞪了林佑全一眼。 我还愣坐在原位,林佑全扶好桌椅,自讨没趣的走回自己的组别,不再过来招惹,四周的目光在我身上来回鑽刺,我努力想忽视周遭的窃窃私语,但那些刺探的眼神挥之不去。 若琳站在讲台和教授争论,急促的语调反而抚平了我的心跳,半晌才注意到两个女孩尷尬地站在一旁。 「抱歉,我们只是想来关心一下,不小心听到你们的谈话内容。」是校庆时礼貌邀约我的那个女生。她身后还站着个留着妹妹头的娇小女孩,清秀可爱,圆圆的双眼,眼尾向下,看上去十分无辜。「你……还好吗?」 「没关係。我没事。」她眉宇间还有几分担忧,看起来真心实意的为我担心。一旁的娇小女孩则泛起了一抹奇怪的笑容,我假装没看见,不愿猜想那抹微笑背后的涵义,心脏却扑通扑通地跳得飞快。 朝若琳的组员看去,情一色全是女生,但平时系上几个影响力极大的人物几乎都在这里,我本就不善于交际,尤其是这种呼风唤雨的闪亮亮核心团体。 但还是比起跟那个毛手毛脚,轻浮模样的男生同组要好多了,若琳从讲台走了过来,勾着我的手走向我的新组员。 新组员很好,温和有礼,讨论时会採纳每个人的意见,她们总是堆满笑容,表情却始终充满戒心。大概我真的很难跟他人打好关係吧。 小组会议一如往常地让人喘不过气,或许无法融入的始终只有自己。我看着若琳应对自如,而我只有藉口到了厕所才能稍作喘息。 我将双手埋入掌心,却抑制不住满溢而出的疲惫。突然很希望罗瑀暄突然出现,拉着我回到宿舍,躲回只属于我们的熟悉的角落。 「那个温珞予啊。」 突然听见我的名字让我停下了原本放在门把上的手。女生厕所,所有秘密、八卦和坏话都匯聚在这里,女孩子们伺机而动。维系着表面和平的笑容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冰山,暗潮汹涌,就等着谁率先凿开冰面。 「不觉得她很假吗?」是那个娇小女孩的声音,几乎可以想像她眨着圆圆的大眼由下往上看,噘起嘴唇那副无辜的模样,那张清纯如白花的面庞之下,说出来的话倒是无比狠毒。我没来由的想起她脸上那抹奇特的微笑,在高中女孩子堆里的勾心斗角中无比熟悉,那是见猎心喜的表情。 「她上次不是在教室闹得一团乱吗?搞得林佑全多尷尬啊。之后又跟若琳说什么她恐男。」 「但是我后来有听到喔,她说她高中时还交过男朋友欸。」 「若琳就问是不是前男友对她不好,她马上就急着帮他说话,还说是以前就留下的阴影。」八面玲瓏的女生接话,那个看起来真心实意为我担心的女孩,此刻说出的话却让人全身发冷。 「很奇怪耶,早就恐男的话为什么高中还跟男生交往啊?」 洗手台此起彼落的流水声,却盖不住女孩们蠢蠢欲动的心思。 「所以我说她很假啊。根本是恐噁男吧?」娇小女孩不动声色,微微一扬手,掌舵的人便驶向她期望的风向。夹杂着附和,女孩们笑成一团。「大概长相不是她的菜吧,人帅真好人丑性骚扰那种。」 「她其实是想引起男生的注意吧?」听不出是谁的另一个人高声下了结论,再次引来一阵窃笑。 「就算真的恐男,你们不觉得她反应太大了吗?超级做作的。」 「平时对人爱理不理的,一副自命清高的样子,一遇到男生就装恐慌想吸引他们注意,看了超倒胃口。」 「我懂我懂,一边故弄玄虚,一边装柔弱,散发出那种快来保护我的气息。」 「不就是因为跟男生分到一起她才这么矫情的吗?不然平常根本没听她说过几句话。」 她们越说越起劲,一个劲的穿凿附会,满溢的恶意仅仅是因为有趣。 女生厕所像是用所有女孩子的心机堆砌,高中时我从不主动呼朋引伴去厕所,总想着不参与就不会成为他人谈论的对象,不曾想身陷其中是如此无力,笑容和恶意并存的世界,猝不及防就被提到半空中,双脚下是一片深渊,摇晃着踩不到地。我只觉得在投射来的视线中无法动弹了,任由所有人围观检视,偶尔自以为是地丢下一句不负责任的评语,嘲讽嘻笑。每一刀都精准的砍进纤维里,绳索摇摇欲坠,随时都会断裂,但没有人需要为此负责。 「背地里讲别人坏话,表面上又装做跟她很好才更做作吧。」意料之外的冷冽语调伴随着用力打开门的碰撞,门外的女孩一瞬间都没了声音,空气顿时陷入一阵躁动不安的沉默,大家面面相覷,都在等着谁先发话。 「知道了啦~我们如颖讨厌说别人坏话。不说了嘛。」娇小女孩语气旖旎,瞬间就换了副让人酥麻的撒娇口吻,其馀的人也很识趣地不再开口。水声一个个停下,我听着她们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才松了口气无声地推开了门。 一开门,就看见魏如颖还没走,站在洗手台前,把水龙头开的哗啦啦的流,她透过镜子对上我的眼睛,先是讶异,而后目光变得柔和。 「她们没事就爱讲别人坏话,你别在意。」她踌躇了下,努力挤出最大的安慰。「她们不了解你。」 我只有馀力看着镜子说了声谢谢。 走出厕所,花白的阳光刺的我睁不开眼,我清楚自己的格格不入,但有些事情不摊开明明可以装作相安无事。 没有办法再回到教室,我传了讯息给若琳,说身体不舒服要先回宿舍,请她帮我把包包拿回来,按下送出之后没有想像中的轻松,这下大概会被讨厌的更彻底。 原来讨厌一个人可以毫无理由,或着讨厌一个人什么都可以是理由,她们就是看不顺眼我的一举一动。 #11 深夜 (3) 不记得是怎回到宿舍的,打开房门,罗瑀暄掛着眼镜在翻看民法总则。 浴室的门打开又关上,她抬头看着换了身居家服的我。 「若琳呢?你们不是说今天要开会吗?」 见我默不作声,她摘下眼镜,揉了揉酸涩的眼皮。「怎么了?」 「你会觉得我恐男很奇怪吗?」我走到书桌旁边,背对着她,没头没脑的拋出一句。 「为什么会觉得很奇怪?」 「因为……我高中还交了男朋友。」 「有谁跟你说了什么吗?」她伸手把我拉到巧拼上,坐到我身边,一眼就看破我的所有偽装。 但我想起娇小女生的笑声,就怎么也开不了口。恐慌在心底蔓延开来,瞬间就将我紧紧缠住。 要是她也觉得我很奇怪怎么办? 「你一定有你的理由。我不会因为这几句话就断定你的为人。」她覆上我的手,眼里的坚定不容忽视。「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只要你愿意跟我说,我一定都能理解的。」 我从未向人描述我的梦境,不愿意记得太细微。 身体本能会做出反应,异性的触碰像是火烧,深植在记忆里的伤痕才是最缓慢的凌迟,我还在永无止尽的煎熬中被肆意翻面。 忘掉比较轻松,还是那的确是一场梦呢?我想着,忽然通透起来,就当作是这样吧。 把那时的雨、所有的不堪、黑暗和疼痛都当作一场恶梦,不曾发生,就不会感到痛苦了。 亲手埋葬了记忆,不曾掀开检视伤口是否好全,只要盖上就是仁至义尽了。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恐男,高中的时候甚至还有个交往了一年多的男朋友。 只是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假装那件事是一场梦。 覆上梦境的盖子以后,我像正常人一样,度过了平静的校园生活。就着身边的范本,和电视剧浪漫的情节,自然而然学会和男生牵手、拥抱、争吵、谈心。 他是个很好的人,对我不知名的恐惧体贴入微,即使我告诉他,要拥抱一百次以后才能亲脸颊,他也从不过问,只是在每次的拥抱中都将我搂得更紧 正当我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变得正常,梦就被打碎了。 她撞见在路灯下牵着手、准备道别的我们,我有些忐忑,但他牵紧我的手,紧张的说了声阿姨好,而她报以微笑,淡淡的扫过我们交叠的手,我还天真的以为一切都在变好。 那些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纯粹的黑暗,我不去面对也没关係。 关上大门之后,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扬手就甩了我一巴掌 「你现在才高中,就在外面跟男生乱搞?」 对上她凌厉眼神的瞬间,我以为我会全军覆没。 她瞪着我,充满责难的眼神我无比熟悉,在那瞬间我突然明白,她是在看着九岁的我。 然后我又透过她的眼睛看到了九岁的自己,才知道这是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恶梦。 即使我已经逃到这里,几百公里远的距离,黑暗依旧会横跨过整个岛屿,纠缠着我在宿舍里的每一个梦境。 #12 深夜 (4) 后来谁也没有提及我那天的缺席,日子依然装坐相安无事的过。我努力忽视她们的间言碎语,却总觉得她们依然背着我窃窃私语,在另一间厕所里告诉更多的人。只要有人在我背后小声说话,我都会不自觉的回头,想确认他们口中谈论的对象不是我。 吃午餐的时候我又感觉到有股视线。位于法学院旁共同大楼里的学餐是全校公认最好吃的,用餐时间总是挤满了人潮。我放下筷子想找寻视线来源,抬头就撞上好多人的眼睛,的确有几个人往这个方向看,目光却锁定在远方,接着便转向别处,端着餐盘的模样像是在找位置。 若琳夹走我盘子里的炸猪排,见我没有反应,还先把食物塞进嘴里才关心的问。 「怎么了?」 「没事。大概是我太敏感了。」 我低头继续专心吃饭,却没来由的心神不寧。那股视线感彷彿还刺在我的背上。 若琳和我选修了不同的通识,独自一人换教室的时候,那熟悉的视线又出现了。 走廊上人声鼎沸,纷纷与我擦肩而过,像逆流而上的鮭鱼,明明到处挤满了换教室的人,我却能清楚地感觉到那股视线。好像不管走到哪里,都被直直盯着。 但我回头只会撞上满怀的鮭鱼,好几人被我挡住去路,不耐烦的嘖了声。 匆匆弯过转角,走进另一条较为安静的走廊,视线彷彿随着远离人群而消弭了。 悬着的心脏刚刚放下,便注意到身后传来规律的脚步声,似乎有个人在身后和我往同样的方向前进,我一向不喜欢有人走在后面的感觉,放慢速度想让他越过我,但是等了一阵子,脚步声还是跟在我身后,维持着一定距离。 我狐疑地转过头去,只捕捉到一抹转进教室的身影。 只是要进教室的人,我松了口气。果然是自己太敏感了,也许是最近压力太大的关係吧,才会把所有旁人的接近都当成恶意。 晚上洗过澡后,我点起罗瑀暄送我的香氛蜡烛,橙花和小苍兰的气味很快飘散在空气中,舒缓紧绷的神经。 突如其来的震动扰乱了这池安定,我不解地拿起手机,试图在脑海中搜寻这么晚还会传讯息的对象,手指的动作比思绪更快,在想到可能的人选之前就点开了聊天室。 一个名称显示着「不明」也没有头像的帐号传了张照片给我。 照片是透过教室的门往外拍摄的,画面上有一半都是教室的门框和柱子,另外一半则有个人影。我反覆看了好几次,感到血液从紧握的指尖开始变得冰冷。 那是我,在走廊上回过头向后查看的我。 我吓得松手,手机撞上桌子的边缘,翻滚一圈后摔落至地面,还差点打翻蜡烛,正在敷面膜的罗瑀暄转过来看我。 「怎么了?」若琳离我最近,捡起地上的手机打算走过来。却在看到画面后皱起眉头停在原地。 「这是什么?这是偷拍吗?」她马上从构图发现不对劲。罗瑀暄立刻撕掉面膜,可馨也围了过来,皱着眉传阅我的手机。 「我今天在社科院走廊的时候觉得好像有人一直跟在我后面,可是回头又没人。」 我訥訥的开口,感觉声音离离身体好远。 「我回头有看到一个人进教室,以为只是换教室的人刚好跟我同一个方向,然后就有人传这张照片给我。」 「这是社科院的走廊没错。」若琳指着走廊柱子间的白色栏杆,她瞪大眼睛,说出我一直极力避免自己去想的,最糟糕的结论,「他不但偷拍你还跟踪你吗?」 「跟踪骚扰防制法已经通过了,观察、跟踪或尾随特定人行踪,像这种寄送影像也完全构成违法要件,可以去报案的。」可馨冷静的唸出一长串法律条文。 「总之先留下证据。」 罗瑀暄拿过我的手机正要按下截图,对方却先一步收回讯息。 「啊!」她们三人齐声惊呼,瞬间萤幕只剩下空荡的聊天室画面。 「一定是故意要让你害怕的。」可馨精闢的下了结论。「你有想到什么可疑的人吗?」 我想起厕所里说坏话为乐的女子团体,却又觉得这不像是她们会做出来的,更像是另一种熟悉的恶意,我下意识摇了摇头。 「总之,你这阵子先不要单独行动。」罗瑀暄握住我的手想让我安心,自己却微微颤抖。 接下来的日子,若琳很称职的与我形影不离,偶尔选修不同通识课的时候,她都会先送我到教室,再匆匆赶去上课,下课后也会回到教室接我,再一起走回宿舍。 生活基本上只剩在宿舍和教学大楼之间来回。但就连待在寝室,罗瑀暄也不太放心,只要她去练球,就会带着我一起,把我安顿在她视线可及之处。 今晚可馨不在,罗瑀暄上场打球的时候,我心神不寧的站起身,在场边来回踱步,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都可以随时跑到离她最近的地方。 球场旁的聚光灯像匯集了周遭所有的视线一并投射到我身上,我站在强烈的光芒底下发晕,感觉自己快要被盯着看的眼神融化。儘管大家的注意力其实都追着球跑,我仍无可抑制的害怕。 不管他的目的为何,他确实对我產生了极大的影响。不管走到哪,都有股摆脱不掉的视线如影随形。 「小心。」 阴影忽然垄罩,衝过来的人一掌拍掉朝我飞来的篮球,我抬头一看,发现是罗瑀暄认识的那个系篮男生。 「你没事吧?」 脉搏在耳边鼓动,他的视线让我很不舒服。 他伸手想扶我,我连忙侧身躲开,他的手悬在半空中,进退不得看起来十分尷尬,最后他转了方向,拍起滚落到地板上的球, 罗瑀暄急急忙忙往我的方向跑来,擦身而过之际急切的和他说了些什么,他耸了耸肩,然后拿起罗瑀暄手上喝过的矿泉水。 唇齿与瓶口相碰,我在这一刻觉得自己受够了。 我旋身走向离我最近的出口,罗瑀暄刚好被一群路过的球员挡住,我假装没听到人墙的缝隙窜出她喊我名字的声音。 踏出球场前,我还是忍不住回头。一转身就看见他意味深长的眼神,彷彿能将人看穿。心脏不规整的跳动,在耳边和太阳穴同时鼓譟,我努力压下颤抖,仓皇的逃离球场。 漫无目的走了很久,感官逐渐回復正常,耳边已经听不见人群的吆喝,才发现已经走到离球场很远的地方。 手机里有好几通未接来电,都是罗瑀暄打来的。我点开聊天室传了则要她别担心的讯息,正打算走回宿舍的时候,身后却再度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我用极快的速度转过头,依旧没有半个人,但眼角馀光很快注意到地面,被路灯拉长的影子还来不及藏,仓皇的晃动,慢半拍才闪进旁边榕树的阴影里。 恐惧从脚底窜升,瞬间淹没了我。真的有人跟在我身后。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回宿舍的路空空荡荡,整条大道上只剩下我一个人,路灯也因为要节约用电的关係熄灭了一半。 满盈的恶意膨胀开来,我根本不敢走过去和他对质,脑袋一片空白,等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在幽暗的路径上拔腿狂奔。 脚步声跟着加快,我拼命的吸着空气,感觉自己正在被黑暗吞噬。 依循本能,我拨开树丛窜进小径,企图在拐弯的时候甩掉身后的人影。脚下的道路十分狭窄,踩过草丛会发出嘈杂的声响,反而更加清晰的提醒着他正逐渐靠近。 还来不及思考,提起的脚便狠狠踢上裸露的树根,黑暗在我扑倒在地上的瞬间蔓延开来,脑袋在耳鸣来袭之后一片空白。 影子已经来到我身后,冷汗浸湿了我的后脑勺。我在视线的压迫下无法动弹,感觉心脏在离身体很远的地方,逐渐微弱。 「温珞予!」 接下来的场景一片混乱,她们三人的声音轮流回响在耳际,若琳颤抖着声音报了警,可馨高举手机喊着她已经录影存证了。那个打系篮的男生还穿着球衣,气喘吁吁地将一个人影压在身下。就着微弱的灯光,我慢慢认出被压在地板上的人,是分组的时候在教室被我推开的林佑全。 「温珞予,你看我。」大吼的声音将我一把拉出水面。 熟悉的声音鑽进耳朵,眼睛逐渐找回焦距。罗瑀暄的脸贴在眼前,愤怒和担心在她脸上混和成心疼。 心脏掉回胸腔,又开始鲜活的跳动。 「没事了。」 她轻拍我的背,从后颈抚到背脊,来来回回不断重复,每次把手抬起回到上方,她就会再说一次。 「没事了。」 紧抓着衣角,重复确认自己安全的圈在她的臂弯里,我终于放声大哭。 #13 深夜 (5) 「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嘛。」林佑全再次开口,满不在乎的说出已经重复了不下数十次的同一句辩解。从踏进警局到做完笔录,他甚至都没有正眼看过我。 可馨翻着我的笔录逐条检查,罗瑀暄则双手抱胸,坐在还再被警察问话的林佑全身旁。 我蜷缩在警局冰冷的金属摺叠椅上,若琳紧抱着我,但还是不住全身颤抖,空气中瀰漫着一股风雨欲来的窒息。 潮湿又黑暗,我在熟悉的之下渐渐透不过气来。 事实上我也好想恨,恨他踩着别人的伤口还能无伤大雅的一笑,恣意将刀插进海盗桶里,看着我惊跳的模样大笑出声,全然无视我已经伤痕累累。 但我不敢开口,怕一张嘴就会吐出来。 「之前在教室的时候也是,反应过度害我超丢脸的,身边的人都以为我对她怎样了勒。我气不过才想小小恶整她一下的。」他终于转过来看我,嘴里吐出的字句像湿黏的手缠到我身上,「就只是个玩笑,你不觉得是你太敏感了吗?」 碰!罗瑀暄用力拍在桌子上,气势惊人的站了起来,撞翻椅子。那是阴霾的天空中落下的第一道雷。 「对你来说只是一个玩笑,你有想过对当事人可能会造成多大的伤害吗?」 她的身高还不到他的肩膀,但她毫不退缩的仰头对着他继续怒吼。 「你不知道你的玩笑是建立在别人的什么过去上。不要用这么不负责任的态度想轻描淡写的把事情带过去!」 雨终于落下,伴着身旁来来去去的深蓝色制服,皮鞋的鞋跟敲在地板上,滴滴答答,眼泪也敲在地板上,路过的员警没有停下来但都会转头偷瞄一眼。罗瑀暄还瞪着林佑全,从笔录桌上抽出两张卫生纸,递过来的时候脸上的线条才稍微变得柔和。 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愿意为了我动怒,在别人伤害我时,会比我自己还更生气。 她娇小的背影佔满了整个视线,她挡在我面前为我说的一字一句,都掉进心底的空洞,然后将之填满。芽从洞里窜了出来,是她给的勇气。 终于有人愿意站在我这边。 他的手机里还留有当初发给我的偷拍照,我的无尽恐惧最后换回一张书面告诫,两年内再犯才可以申请保护令。 我们在警局前暂时分开,可馨和若琳要替我送些相关的文件到教务处,罗瑀暄则陪着我先回宿舍。 「要不要去洗个脸?」罗瑀暄一路瞪着那些朝我投射来的好奇目光,满脸泪痕的我应了声,于是我们在通往宿舍的叉路转了个弯,走向最近的社科院大楼。 走进厕所前,若琳慌慌张张在群组贴了校版匿名平台的连结,附上几张系篮男压制林佑全,还有我跌坐在的上的照片,在我们去做笔录的时候,整件事已经在网路上传得荒腔走板。 我听见她们的声音,才想起今天又是小组讨论的日子,这次我还拖着若琳一起消失。 「怎么每次出什么事都有她。」又是那个娇小女孩,她轻轻拋出第一块砖,似笑非笑。「又是因为男生。」 「我看她是自己先去招惹人家的吧?再反咬一口说他骚扰。」听不出是谁的声音,轻蔑的笑声倒是一模一样,「不然林佑全干嘛没事要那样?」 「一定是她做了什么害林佑全误会的啦。」 罗瑀暄站在我身边不发一语。和亲近的人一起赤裸裸的撞破,感觉比独自承受还要难堪,我下意识的拉着罗瑀暄,不想让她听见这些。 握着我的手突然松开了,罗瑀暄举着手机衝了进去。 「意图散布于眾,而指摘或传述足以毁损他人名誉之事者,为诽谤罪,处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一万五千元以下罚金。」 她冷冷地扫过那群人,「我都录下来了。要是不想跑警局的话,现在就跟温珞予道歉。」 女孩们面面相覷,方才訕笑的神情隐隐变得躁动不安,最后还是那个娇小女孩往前一步。 「温珞予对不起喔,我们只是开个玩笑啦。」她脸上带笑,眼底却毫无笑意,冰冷得让人忍不住瑟缩。 一群女孩跟着不痛不痒的道着歉,接着鱼贯走出厕所,娇小女孩临走前还撞了我的肩膀。 罗瑀暄还站在厕所里,水龙头没有关,冰冷的水流争先恐后的出走,我上前一步,没有勇气搭上她的肩膀,只能轻声开口。 「你不用做到这种程度的。没必要为了我跟人交恶啊。」 「温珞你知道吗?我真的对法律没兴趣,很多时候都读得很痛苦,但是我现在恨不得我是法律系毕业,这样才有办法帮上你的忙,而不是只能拿法条吓唬别人,实际上根本无能为力。」 她的嘴唇颤抖,转过来的时候眼泪就顺着脸颊流下,弧形的水痕划开她偽装的坚强。 绳索松开,我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降了下来,终于不再那么如履薄冰。 「做错事的人又不是你。为什么是你要承受这些?」 她用尽全力哭泣,拥抱的时候她的重量倾倒在我身上,立场互换,我轻拍她拱起的后背,感觉自己正在被她的泪水填满。 「你想听我的梦吗?」看着为我担心,为我生气,为我留下眼泪的她,我亲手揭开自己。 「一场永远不会醒的恶梦。」 也是一场永远不会停的雨。 #14 深夜 (6) 那是梅雨季里再寻常不过的一天,难得妈妈带着我和哥哥去阿姨家,却因为大雨而无法到社区的小空地玩。浓重的溼气附着在皮肤上,客厅里拿着电动游戏廝杀的表哥们,浮夸的肢体挥舞更助长了闷热,于是我躲到客房看电视。雨声嘈杂,外头的喧嚣逐渐变得模糊。 我听见有人走进来的脚步声,转过头看着哥哥关上门,身后传来轻微的喀擦一声。 「你以后迟早会跟别人做的,那我们现在先做也没关係呀。」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的话,我就停下来。」 「你不相信我吗?」 「第一次是跟我的话,至少不会那么可怕吧?」 循循善诱,那个会在妈妈的藤条前护着我的哥哥,会把冰棒留给我最后一口的哥哥,总是和我大打出手,却不容许任何人欺负我的哥哥。想起之前和哥哥吵架,他整整一个礼拜都不理睬我,好像不应该让他不高兴,儘管我其实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反手将灯关掉,一片漆黑助长了窗外猖狂的雨声。 我本能的后退,却发现自己从来都无处可逃。 他压到我身上的时候,我已经分不清让人窒息的湿气是因为梅雨的闷热,还是他吐在我耳边湿褥而沉重的气息,而后是剧烈的疼痛,撕开身体的痛,他伸手摀住我的嘴,我的求救在他掌心积成温热的水滴,每一次挣扎着呼吸都彷彿会将水气吸入到肺里,煎熬永无止境。 「忍耐一下。」 他和他的话语一起重重落下,我在他身下载浮载沉,觉得自己的身体快要被淹死。 我被撑开,流了血,从里面被撕碎,过多的液体止不住的从缝隙中倾泻,我分不清那是血、是泪,还是我说不出口的拒绝,或是三者皆有,一旦溢出就源源不绝。 在他完全进入我的那一刻,紧闭的门终于被打开,不断乞求的光反而刺得我睁不开眼。他惊慌的起身,妈妈站在门口摀着嘴,我们在不敢置信的目光下无所遁形,九岁的我还没学会羞耻就先本能反应的拉起被单遮蔽赤裸的自己。 打开的那扇门后的光,我曾以为是救赎。 但那个人,即使逆着光,我也能看清她脸上的表情,那是不谅解和责难的眼神。比起进入我体内的那个东西,那样的眼神更将我摔得粉碎。 我听见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掉的声音。 无知真的是幸福,当下还没有概念,懵懵懂懂不觉得受到伤害。长大之后才渐渐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伤害的后劲随着逐年成长慢慢增强,世界一点一点缓慢崩塌。 国中难得一次没有被借去上数学课的健康教育,老师在讲台上风疾火燎的赶课,从人体构造跳到两性教育,下课前他放了几个经典的性骚扰防治影片,浮夸的剧情同学们都在窃笑。 我睁大眼睛一字不漏的看着,第一次摸到世界的背面。 后来我陆陆续续理解了很多事,但我最不能理解的还是装作相安无事的妈妈。 「你为什么不叫妈妈?为什么不跟他说不要?」妈妈摇晃着我的肩膀,将我推进更深处。 何其残忍。 一个连自己的身体都还不完全理解的小女孩,又怎么能理解发生在这具身体上的事情?我连他说的话都不明白,又怎么知道要拒绝什么? 没有人告诉我,这个世界对女生充斥着恶意,存在即是原罪。因为我没有呼救、我没有拒绝,都是因为我没有保护好自己。 哥哥被毒打一顿,四肢满是一条一条带着青紫的红印,纵横交杂,一两道渗出了血,争先恐后出走的血珠,像是妈妈尽己所能却徒劳无功的弥补,也像我无用的挣扎。 姐姐乃至爸爸都无人知晓真正的原因。彷彿我身体里撕裂的伤口,也会随着藤条抽过的痕跡淡去而逐渐癒合。等到哥哥的伤好全了,就没人再提起这件事了。 只剩我用我的身体永远记得。 被撕开的深处留下难以痊癒的疤痕,每一次看到他,都会重新烙印在我身上。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学着把一切当成一场梦,装作若无其事,我学得很好,至少可以安稳入睡。 直到被妈妈甩了一巴掌的那个晚上,虚幻堆砌的世界崩塌了。 「你现在才高中,就在外面跟男生乱搞?」 充满责难的眼神和当初打开房门时并无二致,她亲手把所有男孩和梦魘连了起来。 女孩合该是没有情慾的白花,任何肌肤相触都是污染和腐败。大人总是会先想到那一处。 也许她从未相信我在九岁那年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我开始作梦。梦到哥哥无声无息的溜进房间,身边的床垫被他的重量压的凹陷,窗外的雨倾盆落下,湿气瀰漫在空气中,被吸入肺哩,而我动弹不得。 然后视角切换,我渐渐感觉不到触碰,低头看着床上的他蠕动,像是一场事不关己的电影,又狗血又冗长的那种烂片。无尽浓稠的梦里,灵魂有时候会像这样抽离身体。有时我被压在身下,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睁不开眼,有时候漂浮在半空中可以清楚看见房门打开的轨跡,光线一束束射入的残影,不变的是最后房门都会关上。 那仅仅是一次过后,甚至不是晚上,不是一夜那么长的时间,却包揽了一生所有的恶梦。 再次对这些不堪,我讶异自己平静的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恶梦接近尾声,我抬头看见罗瑀暄泪流满面。 「我只是觉得太难过了,这么多年来你一直独自承受。」 「而且还是家人。你该怎么办啊……?」 我无法在哥哥嘻笑着问我为什么恐男的时候处之泰然,却也无法对着他发脾气,追究当初他对我造成的伤害,我每次看着他都无法理解,不懂他怎么能比我先原谅自己。 我也无法质问妈妈,当初为什么就让事情这么过去,甚至没有告诉哥哥这是不对的,而是急于把这件事深埋起来。 我无法法哭泣、质问,无法追究一切,因为一旦端上檯面就会分崩离析。 事情爆发之后呢?法律和道德只能处置做错的人,却没办法处理赤裸裸摊开以后的尷尬,和撕裂的家庭关係。 因为是家人,因为我们每天睁开眼睛都会见面。不是可以转身说不见就永远不见的关係。 终其一生,都无法逃离血浓于水的羈绊。每一次在餐桌上撑起笑容谈笑风生的时候,也一次次错过呼救的机会。 「如果可以,我也好想回到过去拥抱小时候的你。」泪水沾湿了我的肩膀,感觉我的心和眼泪一起被她捧在手上聚拢。 原来,还有人会为了我哭泣。 「温珞,答应我一件事,你不要再责怪自己。」 「长大后才理解的后劲更强烈,我知道。因为你会忍不住责怪当下的自己为什么不懂或是不拒绝,但明明该被责怪的是那个利用你年幼无知的人。」 她的眼泪活像种救赎,滴进最深处的时候会漾起柔白的光晕。内心深处彷彿有什么被唤醒。 「那时候就该有人告诉你,不是你的错。也许你就不会到现在还受困其中。」 她的眼泪掀起惊滔骇浪,衝垮我封闭起来的记忆,我曾经认为面对就会彻彻底底的死掉。 但我在下坠的途中被她温柔接住,罗瑀暄温柔的将我收进胸口,能感受到她的心脏和我的相合,在胸腔鲜明的跳动。 幸运的人用童年治癒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癒童年。 我看着罗瑀暄残留泪痕的脸颊,那个每天半夜被电话吵醒还能面不改色的女孩,看着我揭开自己,却可以哭得比自己的不幸更加真切。 我们都很不幸,但我们有幸遇到彼此。 那天晚上我依旧做着被困在漆黑的小房间里全身动弹不得的梦,发不出声音,房门一如往常的被打开,站在光晕之中的,是罗瑀暄。 她伸出手,不是要将我拉上悬崖,而是走下深渊,在和我同样的高度,她蹲下身拾起破碎的我,一片一片拼凑。 梦的最后,终于不是一片黑暗结尾。 #15 向阳 (1) 台湾的南边只有夏天和冬天,联合迎新晚会办在十月底,白天依旧热的可以穿着短袖短裤。 「我只想看艺人表演欸。」罗瑀暄躺在自己的床上滑着手机,逐条放大时间表,翻过身询问对向的我,「温珞你要去吗?」 自从听我说完恶梦,她更加理所当然的黏在我身边,看到什么好笑影片都要贴给我,去哪都要拉上我一起,常常和系上女生团购一些精緻的甜点,最后却都会放在我的书桌上。 我知道,她很努力的想用自己的方式照亮我。 「班上的女生有约我,还是你们要跟我们一起?」若琳的声音从下方飘出来。 天生就对这种大家结伴参加,在吵杂的音乐下舞动、喝醉,看似热血青春的晚会活动敬谢不敏,我也不喜欢人多的场合,更遑论是和系上连名字都还没记熟的同学一起去,但在表演名单上看到独立乐团vast&hazy,还是让我心动了一下。 「我都不认识感觉会很尷尬。」罗瑀暄抢先一步拒绝,又抢先一步逕自决定,「我跟温珞一起就好了啦。」 「一起去吧。」她接着转头对我露出笑容。「你不是喜欢vast&hazy吗?」 我看着她灿烂的微笑,心底忽然有点澎派,有种被记住的感动。 艺人表演的舞台搭建在田径场,我们在草地上找了个位置坐下,台上的音乐震耳欲聋,但我们已经稍稍远离了沸腾的范围,我屈膝抱住双腿,下巴间散的磕在膝上,看着舞台前方的人激动地跳上跳下,拼命将手伸向舞台,好像这样就可以更靠近青春的模样。 脱离炙热的人群,晚风扑在身上竟有些生冷,刚才我还笑罗瑀暄穿着外套出来会热死,现在换我双手环抱住自己,摩娑着手臂,试图驱赶寒意。 「就跟你说要带外套。」 她没好气地靠了过来,贴到我背上,抖开小外套把我们俩裹成一团严严实实,顺势调整了一下角度,正好挡住风吹来的方向。 她的双手环过我的背,平时那个像小孩一样的罗瑀暄,任性又随意,理直气壮的指使我载她和买宵夜,动不动就挤到我床上,总是我照顾她的罗瑀暄。 她的体温从靠在一起的地方传递过来,一阵一阵,随着心跳的频率推到我身上。 立场互换,被照顾的陌生的感觉让人有些彆扭,却又忍不住贪恋这种被人照顾的温柔。 身边的人总是这么任性,妈妈和哥哥吵起来总是以不计后果的姿态相互伤害,家里的气氛天翻地覆,明明不关我的事,但夹在他们之间总被辗压的窒息,最后我还是只能起身各自安抚。 我也只能拼命的做些什么,要是家庭关係停止运作,不堪一击的和平表象被摧毁,好像就会轮到我崩解。 我好怕自己其实早在那个下着雨的午后就被拋弃。妈妈看着我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瑕疵品。 我只能努力寻求她的认同,努力成为维系家庭的一份子,才不会被在那个雨季被丢下。 就这么一路过来,朋友们对我的评价总是成熟,我在各阶段的朋友圈始终担任着调停和照顾的角色。一个人独自走的太久了,其实我也渴望有个人得以依靠。 我轻轻靠上罗瑀暄的胸口,让我在有人照顾的怀抱里再待得久一点吧,一下下就好,让我逃离这个世界。 台上的表演者换成了独立乐团,身边的人难掩兴奋地开始躁动,男人刷下吉他,主唱轻柔却带着沧桑的歌声穿透晚风播送到很远的地方,vast&hazy的《求救讯号》,我在难以成眠的总会单曲循环的歌,歌词的内容好像可以抚平所有伤痛。 小小的那个我不太懂诉说 老躲在泡泡中静静看世界日升花落 想找个柔软的地方栖留 海洋云朵或整个宇宙 噩梦又来过害怕梗在喉头 谁来接住我否则我将无止尽坠落 所有景象中都在寻求 渴望的温暖在谁的怀中 拥抱我告诉我我没有错 我值得佔有你的爱你的痛 放开我让我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个够 我会等候 间奏的时候我竟有些想哭。不知道是现场的歌声太过直击灵魂,还是她的拥抱太过温暖。 「很像你,也很像我。」罗瑀暄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将环抱着我的双手收紧了些。 「不要害怕,我会接住你。」 我毫不迟疑的相信了,早在她第一次拥抱我的时候,就已经接住了无止尽坠落的我。 一阵狂风吹过,舞台边的喧嚣被吹往更远的方向。罗瑀暄抓紧小外套,头发也随风飘散,遮蔽了我的视线,我听见她轻声地笑了。 发丝交缠的缝隙间她伸出手,轻柔的拨开我脸上凌乱的头发,将之一一归位。指尖滑过我的脸颊,顺过一络发丝勾到耳后,然后游移停下。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遇到你是我大学最幸运的一件事?」 我摇摇头,她平时总是冰冷的指尖发烫,拇指轻轻摩娑着耳垂。 「那你现在知道了。」她无比认真的看着我,浅棕色眼睛满溢出波涛。 「你也是。」我最幸运的事。 她的触碰无比清晰,舞台的声音被风声隔绝,彷彿全宇宙只剩下我们两个。四目相交的时候,好像能看到最深处的地方。 风逐渐停下,吉他的声音和人群的喧闹逐渐回归。她才松开手。 如梦初醒般,歌曲结束了,她拉着我从草地上起身,将小外套披到我身上。少了外套袖子的遮蔽,我才忽然注意到她手腕的光芒。 灰色沉静的表面,在微弱的月光下,隐隐透出蓝色的幽光,她手鍊上的天然石和我生日时收到的项鍊如出一辙。 来不及细看,她将手和手鍊一起放进外套口袋。我们并着肩走回宿舍。 收妥在胸口和衣服之间的拉长石,和藏进月色下的暗月光石,又悄悄变成另一个秘密。 #16 向阳 (2) 骑着机车奔驰在田野的次数增多了,不再仅限于周末,不用赶报告和作业的下午,罗瑀暄也会将我拉出宿舍。 只有前一两次骑去市区的时候开过导航,后来我们便心照不宣的将手机塞进龙头下的置物格。感觉像是骑在机车上的散步,期待撞见一些偶遇。某天她却一态反常的目标明确,依循着她所指的方向,机车拐进越来越隐密的小巷。 佇立在眼前的是一间名为「日落电影院」的香氛选物店。 「我没有喷过香水耶。」我将机车停到路边,偏头打量起这间精緻的店。 「感官知觉很容易和记忆连成线,尤其是嗅觉。」罗瑀暄脱下安全帽,看着我疑惑的神情,她接下去说。 「你有没有曾经闻到某种气味,瞬间忆起尘封的记忆并涌上情绪的经验?」 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突然忆起后门转角那家早餐店熬的热豆浆和我家巷口的一样,都带着一缕焦香,每次闻到总让我回想起高中时穿越煎锅瀰漫的烟雾上学时的光景。 「因为气味会先引发情感反应,然后才產生记忆。不觉得很有趣吗?」 「闻到气味就能触动内心的快乐、悲伤、甚至是爱。」她拉着我往店门口走去,「而香水的前中后调各自挥洒却又融合在一起,就像会交织成一个故事。」 「味道会引发情绪,这样不同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不会觉得心情很复杂吗?」我任由她牵起我的手。 「回忆所拥有的情绪本来就是复杂的啊。」罗瑀暄转头,认真的看进我的眼底。「但正因为这样,才显得一段回忆有多珍贵,每次的情感夹杂都是独一无二的。」 她说,气味、情感与记忆的联结是一条路径,带领我们穿越时间和空间,和内心深处连动。 「你也来试试嘛,说不定会找到指向你美好回忆的味道喔。」 选物店在二楼,一楼的开放店面是间花店,还贩卖着标榜天然的手工皂和沐浴乳。各色商品在性质上有些差异,却也不会让人感到突兀,反而有种在台北感受不到的随心所欲。 我们一脚深一脚浅的踩着有些老旧的木製楼梯,罗瑀暄兴奋得像是正走向装满秘密的阁楼。 推开玻璃门之后是一片目不暇给,不似平常的商店,层架上整齐划一的排列着商品,店内的地上铺着米色的长绒地毯,书架上摆着收音机,展示用的架子和小圆桌上都覆盖一层玻璃,堆放着书和唱片,透明的香水瓶穿插摆放,白色的瓷瓶里插着乾燥花,墙上掛着的投影萤幕正拨放着电影。夕阳的馀暉从窗外斜斜的洒了进来,像是不小心闯进一个落日色的梦。 「这里好棒喔。」罗瑀暄用气音说,生怕从梦里醒来。 盛满香水的玻璃瓶前都放着透明的小烧杯和试纸,还有香调解说的小牌子,每瓶香味都盛载着一个故事。 罗瑀暄兴奋地像隻小猫,在陌生的环境到处嗅闻,她跑过好几瓶香水,深吸了几次,然后又折返,扬手将试纸凑近我的鼻尖。 清新的湿野草坪和带着水珠的野莓立刻盈满鼻腔,中调的橙花与彩虹盛放,尾韵则是沉静的琥珀与麝香,我转过瓶身,白色的底印着深蓝色的草写体。rain,是一场小雨。 「原来也有这种形式的雨。」罗瑀暄将试纸放回小烧杯,若有所思。 「我原本也很讨厌下雨。」内心被触动,我翻看起价格标籤,算是极大的认同。 那时也是一个湿黏的梅雨季。 我讨厌夏天的雨,快下雨前那股闷热的感觉,黏腻到近乎窒息的溼气,就像会缠住全身一样。让人呼吸困难。 然而rain的结尾一股很清新的味道,像是在某个下过雨的午后,放下手中的书,站在宿舍的小阳台看着大雨过后的草皮,微风带着草地的清香迎面而来,罗瑀暄站在我身边,肩并着肩。 清新、优雅又寧静,心灵像被洗涤一样。 「温珞珞你看,这是一对的耶。」 同样白底的贴纸印着橙黄色的草写,sunshine,一整瓶的阳光。 柳橙的前调是一颗颗黄澄澄的太阳,橙花和风信子延续了阳光的温煦,深吸一口,只觉得被包裹在太阳晒暖的被窝里。温暖的让人捨不得松手。 橙花的香调串联起两瓶看似节截然不同的香水,闻久了渐渐可以品尝出他们之间细微却富有底韵的连结 「我们就买这个吧。」 罗瑀暄的浅色眼睛闪闪发亮,将两瓶香水放到我的手上。 「谁要哪瓶?」 我毫不犹豫地将sunshine塞进她手里,她笑了起来,扭开瓶盖往自己身上轻轻一喷,接着执起我的手腕喷洒上rain。在她抬手的时候味道就混在一起了,橘红的落日馀暉映照在她半边侧脸,她就那样平静的浅笑,像极了雨后初阳。 sunshine是专属于罗瑀暄的味道,是我每天清晨醒来时打翻在床头的一整瓶阳光。 她就是以那样的姿态洒满我整张床,轻而易举的照亮心里每一个角落。 rain是自己,我悄悄决定了,总有一天心理的风暴会找回平静与祥和,因为罗瑀暄,我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另一种样貌的雨,不同于夏天湿黏的几乎窒息的闷热,是因为即将遇到阳光而变得清新的雨。 罗瑀暄站在门口对我招手,我豪不犹豫的朝她的方向迈开脚步,得要朝着太阳的方向往前走,才能迎接雨后天青。 #17 向阳 (3) 秋天在南台湾并不存在,树叶转黄的季节,只是夏和冬之间的摇摆不定,稍微越过界线就是冬季,一不留神,日子就和凤凰大道顶端枯黄的叶子一样掉了满地。 「课程结束后请大家留下来一下,我会请班代主持,要开第一次作业的说明会。」 影像製作课的教授站在讲台上宣布,顿时哀号四起,我把影製作业打进手机已经被塞满的行事历,看见几个人聚在一起面色凝重,甚至有些人已经偷偷摸摸收拾起东西。 「影製作业有这么恐怖吗?」我满腹疑惑,之前爬文没听说这堂课很硬啊。 「是因为今天晚上要打系际盃啦。」若琳的表情一下皱眉一下又舒缓。 她递过手机,一字排开的比赛场次和系所,太多资讯了,我的目光飘向篮球比赛的名单,很快找到了我唯一有兴趣的名字。 「啊,瑀暄也是今天比赛呢。」若琳也凑到我身旁看着萤幕,「要去看吗?」 「要!」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可是篮球比赛刚好是影像製作下课的时候。」若琳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老师说要开说明会不知道要开多久……我也要比赛欸……」 后来她又说了什么我没仔细听,忙着传讯息给罗瑀暄。 『我会去看你比赛喔。』 『那我赢了要请我吃豆花。』 『你也想太早,等你赢了再说吧!』 『欸嘿~爱你喔!』 然后是一个企鹅在肚皮上涂着爱心的贴图。 秒读秒回,奇怪的情绪油然而生,我说不上来,但嘴角不自觉上扬。隔着萤幕彷彿还是能看见她的笑脸。 「你干嘛笑得这么噁心?」若琳探过头想看我的手机,吓得我下意识关掉萤幕。 「你、你不要随便看人家的手机啦!」 「很可疑喔。」她瞇起眼睛,下一秒就勾住我的脖子。「快老实招来。」 结束休息时间的教授正好走了进来,站在讲台上清了清喉咙准备开始上课。 「哼,等等你一定要给我说清楚。」她悻悻然的松手,不忘耳提面命要我老实交代。 接下来的课程内容我都没什么印象,教授的声音滔滔不绝,字句窜进耳朵,又从另一边溢出,漂浮在我周遭。 『抗拒从严!坦白从宽!快说!』 若琳丢了张纸条过来,上面还画满大大小小的惊叹号,我将纸条塞进抽屉里,努力想忽视躁动不安的心跳。 作业说明会比预期的还要冗长,罗瑀暄在赛前传了讯息问我到体育馆了没,还没到的话帮她买瓶水。我盯着手机的时间坐立难安,数字每跳一下心脏就跟着用力跳动一次,身边陆陆续续有人收拾好书包偷偷从后门溜走。 我看着一旁专注抄写笔记的若琳,我不是要参赛的人,没有理由就这样走掉。 好不容易捱到散会,我将所有东西扫进后背包,很快的走出教室,没有时间回应若琳在身后叫唤的声音。 原本只是加快脚步,而后想去看一眼的心情逐渐膨胀到无法忽视,脚跟一抬,我开始在夜色里狂奔。 从人声鼎沸的走廊,跑进夜色下的大道,耳边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像在宣告时间的流逝。 要快一点,再快一点。 气喘吁吁的踏进体育馆的大门,两行列队整齐的队伍站在中央相互握手,接着离开了彩色胶带围成的三用球场。 可馨坐在离门边不远的位置对我招手。我看着离场的球员,忐忑不安地靠过去,她拿起佔位用的包包,而我坐下的瞬间,熟悉的黑长直马尾在馀光中一晃而过,台上的播报员重新復读了比赛结果,篮球系际盃第一轮最后一场比赛,法律系胜利。 「你要走了?等等要比排球,你不看若琳比赛啊?」可馨诧异的看着从座位上站起身的我。 我愣了愣,突然意识到球季大赛对我而言已经毫无吸引之处,我一拿到名单就只找罗瑀暄的名字,找到以后又直奔体育场。大家齐心为团队摇旗吶喊,为系上共同的荣耀欢呼、落泪,激动地跳上跳下,心情随着进球或失误而牵动,满场加油的热潮里,我简直显得格格不入。 没有罗瑀暄,我毫无观看比赛的兴致。我根本不在乎谁输了球,谁又赢了球。我只是很纯粹的想看她一眼。 只是很纯粹的想看她挥洒着汗水飞驰的身影,进球时和队友击掌,回头时发丝划出完美的弧度,绽出一个灿烂微笑,在球场的聚光灯下闪闪发亮。 「我有点不舒服,想回宿舍躺一下。」随便编了个藉口。转身逃离观眾席上的满腔热诚,和可馨关切的目光。 但我算是清楚了,原来我早已不知不觉深陷其中,怎么也无法逃离罗瑀暄。 茫然地走出体育场,红色的车灯在眼底留下残影,我还没反应过来,一台机车已经停到我面前。 「温珞予。」魏如颖是少数在系上还会主动找我说话的人,我们也同组合作过几次报告,但我所有的人际关係也仅只于此,一脚踏入,一脚还在外,不深也不浅。 「本来是等比赛结束要载我室友回宿舍的,但她们说要去庆功。」所以方才的比赛是我们系赢了呢,我冷静的想着,心底没有任何一点为赢球而高兴的波动。 「要不要我载你回宿舍?」她推开安全帽的面罩。 我呼了口气,吐出的白烟在冬日的冷冽里迅速云雾繚绕,遮挡在我们之间。想隐藏什么都很容易。 「不用了,我想一个人走走。」我在白烟之后笑了笑,没看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刚打完比赛的一群人在夜色里欢闹着,一路嚷嚷等等要去哪里喝酒庆功宴,通往宿舍和校门口有一条灯火通明的大道,平时往来的学生大多都以这条路通行,此刻打完几场球赛更是熙熙攘攘,亮熀熀的路灯下,每个人都映出好几个影子。我没有随着人潮走向最快也最方便的那条路,而是一转身拐进了靠近森林的小径。 昏暗的路灯照不清路的尽头,我知道有什么彻底改变了,一些得要一路走着才能思考的事。 这是罗瑀暄在烟火大会之后领着我走回宿舍的那条小路。她骄傲地说这是她发现的秘密通道,白日风景优美,晚上幽暗人静,因为路灯不多,抬头就能看见一片泼洒的星空。 我们在这里一起看了烟火。 她脸颊上半映着火光的模样,照亮了心底的每一处。 她轻易地走进我内心深处,我不确定是在她为了我流泪的时候,还是更早之前,从她第一次拥抱我的时候就开始。 和她拥抱总是感觉被触动,贪恋她的温暖,她的微笑和光。 隐隐约约知道罗瑀暄不一样,只有她的触碰会让我发烫。我对这样未知的自己感到有些慌张。因为我们都是女孩,理所当然地躲在好朋友的身分之后享受那些曖昧不清的美好,女孩太常与女孩拥抱。 我好像真的喜欢上你了。 比想像中还更平静地接受了,承认了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情感,豁然开朗之后,反而找回了心里的安寧,得以更诚实的面对自己。 我不必再因为她是女生,而强迫自己忽视对她的好感。 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了,无关乎她是谁,也无关乎性别。 四周一片漆黑,只听得见虫鸣的声音,但我继续走着,想在黑暗的尽头,看见未来的模样。 她的声音忽然就划开寧静的夜空。 通讯录里数十个名字,只有她的来电被设成了专属铃声,在寂静的夜里衬得更加清澈而纯粹,是她当初唱的那首直击心脏的《囚鸟》。现在根本很少打电话,而秘密是她没打来的时候我也总是反覆听着,几乎都要刻在鼓膜上,化为身体的一部份。 我是被你囚禁的鸟 已经忘了天有多高 如果离开你给我的小小城堡 不知还有谁能依靠 从她唱出第一个音节时我就被掳获。虽然她是在ktv里,偕着若琳可馨还有我夜唱,但我寧可相信她是对着我,为此甘之如飴的待在笼中。 我听完一个段落才接起电话。 「你在哪里?」她劈头就问。 移开话筒瞥了一眼时间,才发现距离球赛结束已经过了三个小时,也许连庆功宴都已经散了会。 「可馨说你早就回来了,怎么没看到人?」见我不回答,她又急迫的拋出问题。 我想了一下,决定模稜两可的回答。 「只是在想点事情,忘了时间。」 「你还好吗?」她的语气变得紧张起来,也许是想起了林佑全。「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找你。」 「我快到宿舍了啦。」我走出小径,抬头看见熟悉的宿舍,「我到门口了,我保证你五分鐘后就会看到我。」 听着她担忧的语气,我却禁不住嘴角上扬。 再多重视我一点吧,再多担心我一点吧。为我流泪的时候,为我生气的时候,因为我而表露出担忧的时候,我终于得以真切的感受到,我在你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等电梯的时候我打开她的聊天室窗,她在不同的时间点分别传来几则讯息,一次比一次更急迫。 『你去哪里呀?』 『温珞珞什么时候回来?』 『很晚了欸,还不回来吗?』 『我明天早八要睡了你赶快回来啦。』 『快点回来!』 然后是一个生气的一手插腰,一手指着前面表示命令的贴图。结尾的惊叹号从萤幕上窜出,直直跳进我的心脏。 她不知道有人在等待所代表的意义,光是知道她在等我回去,就足以让我心动不已。 隔天罗瑀暄的早八理所当然的睡过头了,我只得认命的骑机车送她到法学院大楼。 她爬上后座,双手很自然地放在我的腰侧,拉着我的外套,我却没来由地一阵僵硬,她的手原本就是放在那里的吗?一夜之间有好多事情改变了,我还找不到位置安放自己。 「你今天怎么都不讲话?」罗瑀暄喋喋不休的讲完这次回归的mv心得,见我没什么反应,她转而将手搭上我的肩膀,轻轻摇晃,在摆动之间,她的指尖轻轻擦过我的脖子。 电流般的感觉窜过,被她碰触的肌肤激起一片颤慄。我吓的用力按了下煞车,猝不及防,她直接撞上我的背。 「你干嘛啦?」安全帽大力的碰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她扶着头哇哇叫着。 「你不要乱动啦,被你吓到了。」我小声地说,重新发动机车。 脖颈上彷彿还残留着她的馀温,安全帽撞击的力道让人头晕脑胀,唯一清楚的感官是她柔软的身体就这样毫无防备的贴在我背上。 接下来的路途上谁都没有开口,她不再拉着我的衣角,转而抓着后方的把手。有意无意地拉开身体接触的距离。 我们终于抵达。 她爬下机车的时间比平常更久,我伸手想搀扶她,却被她不着痕跡的避开。上课鐘声响起,她站在机车旁努力了很久,仍然解不开安全帽。我回头看着她因焦急涨红的脸,僵硬的手指在对上我的眼睛之后再度从扣带滑开。 「撞到头了,还很晕。」 她试图解释,在我伸手的时候乖乖抬起头,任由我解开安全帽的扣带,眼神不断飘移。 终于脱下安全帽后她没有看我一眼,低着头匆匆向前走了几步,在踏入法学院的大楼前,她的脚步微微迟疑,最后还是回过头。 小桥流水般的浅色眼睛对上我的,然后她微微一笑。 #18 向阳 (4) 自从认清了自己的心意之后,对她的喜欢日渐满溢,开始无法好好的藏起。 在小小的宿舍里,眼神很容易就飘往她的方向,我总是不知不觉的盯着她太久。有时候我看向她的时候,会发现她也正在看我。 一个不用练球的夜晚,她躺在我的腿上,黑色长发慵懒的呈放射状散乱。她边看着爱豆的舞台影片边把玩我的头发,将发丝认真的捲在每个指节上。 「你们真的很像情侣耶。」走出来拿毛巾的若琳不经意的说了句。 「对啊怎样,你羡慕喔?」罗瑀暄比我先开口,随手拿起一旁的企鹅娃娃就往若琳身上丢,若琳轻巧的闪过,鑽进浴室关上门。 我看着那隻落在浴室门口的企鹅,是玩笑还是制止? 我摇摇头,在心底自嘲的笑了,原来自己也会担心这种事,在发现对她的喜欢时那么努力佯装镇定,好像只是釐清一个必然的结果,好像喜欢她是多么自然而然,可一旦碰触到现实,我还是会忍不住退缩。 感受着枕在腿上的体温。有股衝动想要问她,却又害怕知道答案。 维持现状也不错,我只想藏在这样曖昧不清的距离里,多偷一点生活的美好。 「你有没有考虑过要染成粉红色?你那么白一定很适合。」她的手忽然往上伸,轻轻抚过我的脸颊。「你看这次回归的新造型,粉红色超好看的。」 「你这么喜欢怎么不自己染?」我拍开她的手,若有似无的触碰搔的我很痒。也害怕过高的体温会被她发现。 「不行啊。」 我低头看见她的表情,为什么顿时梗在喉头。 她苦涩的笑了一下,我想起在话筒这端听过的咆哮,曾经觉得无比耀眼的黑长直发像一张蜘蛛网,紧紧缠在她身上,却网不住排山倒海的悲伤。 后来我周末回台北的时候,总是不经意想到她脸上的悲伤。 好想为她做点什么,让她不要再露出那样的表情。 凭着这股信念,我在拖着行李走进捷运站前转了向,打给我的设计师。几个小时间我睡着好几次,直到他宣布大功告成,我就着镜子端详崭新的自己,引人注目的模样让我有些彆扭。而设计师在我身后拨松我的头发拍摄成品照,不住的称讚。 为此我错过好几班火车,走进宿舍时已经是深夜。 「你好晚,不是说下午就要回来了吗?我等你很久欸……诶?」她不住的发牢骚,抬头看见我的时候,皱眉的表情瞬间转为惊喜。 「你真的染了?」她双眼晶亮的拉着我转了一圈。 「嗯啊。粉棕色,因为我还不敢漂发。」 「这样就很好看了,很显白。」 她露出灿烂的笑容。一遍遍摸上我的头发,指尖穿过发间,散乱在掌心上。她微微俯首,就着灯光将发丝捧起,细细密密的看着,像是最虔诚的信徒。 想要看见她的笑容,得到一点微不足道的回应,就能让我打从心底感到开心。 和她追一样的偶像,一起做她喜欢的事,变成她喜欢的模样,努力渗透进她的生活,只为了更靠近她的心一点。 「问你喔。」我们一起躺在床上的时候,我盯着天花板,深吸了口气,她侧躺着蜷缩在我的身侧,还在一遍遍抚摸我的头发。 「如果我跟别人……不一样的话,你会怎么想?」我艰难的开口,心跳逐渐加快。 「虽然听不太懂,不过你很迷茫吗?」 「我是担心我的不一样会带给身边亲近的人困扰。」我看着床上的企鹅玩偶,想起它被丢在浴室门口的景象。 「你为什么要自己预设立场呢?」发丝捲在她的食指上,她停下动作,无比认真的看着我。「亲近的人有说她觉得困扰了吗?」 她轻轻压着我半边肩膀,力道不大,但足以让我转过身来。她的深黑发丝散落在床上,我侧过身面向她,看着刚染的粉棕色头发一络络的交缠进漆黑,一点一点相互渗透。 「但我是世界的少数,还不被完全接受的少数。」我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我偏离了大家熟悉的样子,继续下去,好像只会越走越远。」 「你该不会是想说,自己不正常吧?」 她清澈的眼神穿透我,在那双浅棕色眼睛面前我总是无所遁形。 「不要这样说自己。」她加重语气,无比认真的看着我,「温珞珞就是温珞珞。」 她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从发旋到发梢,她的身高差了我一截,站着的时候要垫起脚尖才能抚过我的头顶,总觉得有些彆扭。但是现在我们都躺在床上,目光平视,所有的阻碍都得以装作不存在。 她小小的手掌温柔的抚过后脑杓,认真的一遍遍描绘我的形状,每一次都感觉被治癒。隔着发丝碰触到后颈的时候,她停了下来。 「不要因为他人眼光感到畏缩,我喜欢你现在的模样。」 她看着我的时候空气缓缓变动,我们的眼神相互接触,在彼此的呼吸中隐隐碰撞。 手掌轻轻加重力道,将我推往她的方向。 她越靠越近,我下意识闭起眼睛。蜻蜓点水般,她的呼吸几乎落在我额间。 宿舍的门被撞开,罗瑀暄起身的速度很快,瞬间便抽离我们靠在一起的部分。 「我回来囉!」若琳高举着手中的塑胶袋,一如往常蹦跳着踩进宿舍,「我买了宵夜,快点下来吃。咸酥鸡配啤酒!」 「你小声一点啦,等等又被投诉。」 罗瑀暄笑着说,她已经顺着楼梯而下站在书桌旁边,适得其所,好像她本来就站在那个位置,好像我们刚刚没有躺在同一张床上,紧挨着彼此。 额头还残留着她的馀温,我恍惚觉得,她也像我一样努力假装正常。 #19 向阳 (5) 气象预报说,今年的双子座流星雨是近几年来最为盛大的。着迷于天文现象的罗瑀暄相当期待,于是我也理所当然的和她约好一起看流星雨。 我们的互动一如往常,那夜微妙的气氛好像又变成另一个秘密,悄悄藏进内心深处的角落。 约好时间后,接下来一整天我都异常忙碌,各种新的分组、讨论和作业说明会,忙到没有时间回復不断闪烁的讯息,直到最后一堂课结束,才终于能喘口气打开手机。 罗瑀暄在不同的时间点传来几则讯息,最后的一则不用点开就能看到。 可馨还有我朋友都会去喔!我们在田径场。 我反覆看了很多遍,忽然有种被丢下的感觉,很想马上打电话质问她,我都错过了什么。仅有的理智提醒着我,她不喜欢接电话,会害她想起夜半里非接不可的那些咆哮。 最后我只回了一个好,像我如常的那样妥协。 走去田径场的路上,我终于有馀力开始思考是从哪个环节出了错。 只有我单方面把看星星当成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她完全没有把这件事视为特别,只是想着可以把朋友都揽到一块,也许希望她的朋友也能互相认识,甚至好好相处。 温珞珞不会介意的啦,她就是那种人啊,喜欢跟大家一起。 我几乎可以想像她笑着对朋友说没关係的样子。 但你不知道,我的模样是循着你的喜好建构而成的,我只是想变成更像你会喜欢的样子,希望你能多看我一眼。 田径场的矮墙边聚集着一小群人影,铺着野餐垫,甚至还有啤酒和零食,也准备的太齐全。我有些排斥,却还是认命的走过去。 「我以为你会找若琳一起耶。你不是很喜欢大家一起参加这种活动吗?之前看烟火的是也是啊。」罗瑀暄像个小孩子般兴奋,拉着我坐下来,滔滔不绝的开口说着关于双子座流星雨的科普,我看着她熠熠生辉的脸庞,感觉心里的阴霾被吹散了一点。 「欸罗瑀暄你看,这个是不是猎户座啊?」系篮男在另一侧举着手机,萤幕画面是可辨认星座的应用程式,罗瑀暄双眼发亮的跑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两人挤在小小的萤幕前,乐此不疲的辨识夜空中的每一个星座。 「怎么找他来啊,我跟他又不熟,这样很尷尬欸。」讨厌的感觉再度笼罩,我忍不住向一旁的可馨发起牢骚,「我还以为顶多就是我们寝的小聚会呢。」 「你们不一样啦。」看着可馨男友的脸上清晰可见的尷尬,我连忙补充。「他们又没有在一起。」 讲出这句话时异常的烦闷,我摇摇头,想把这样的假设赶出脑海。 「他叫什么名字?我又忘了。」可以的话我根本不想记得,但我想着至少要知道名字,才能知道这股不悦该如何称呼。 「高睦恩啊,跟我们一样是法律系大一。」可馨递给我一罐啤酒。 「他跟瑀暄怎么好像很熟的样子?」我忍不住皱眉,看着不远处的他们相谈甚欢,几乎都要靠在一起,他们坐的并不远,但是声音被风吹散在夜空中,就像相隔了整个宇宙。 「因为他们是国中同学啊。」可馨漫不经心的说着,拆开一包洋芋片。 「是喔?」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一派轻松,「怎么都没听她提起过,你怎么知道的?」 「他是我们系的啊。」可馨一副看笨蛋的的眼神,好气又好笑,倒是没发现什么端倪。「可能想说反正说了你也不认识吧。」 「国中同学居然到了现在又相遇。真的好巧。」我不动声色的说,感到苦闷渐渐在胸口糊成一团,「他们看到对方的时候应该很惊讶吧。」 「他们好像断断续续有在联络吧。他爸爸也是业界满有名的律师,跟罗瑀暄的爸爸是好朋友,一直有在定期聚会。不过也是到开学那天才知道原来刚好同校又同系。」可馨又拋过一个让我震惊的事实。 「世界还真小。」我努力克制着声音颤抖,脑袋一片混乱,快要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对啊,这就是缘份吧。」她随口一说,逕自结束话题,转而研究起天空中的星座。我却被她的话语刺中。 可馨和男朋友、罗瑀暄和高睦恩,他们坐在一起的样子像一幅画,标准的会被选入课本当范例的那种,刺的我眼睛发疼。 什么是标准,什么是正常,我只知道自己是瑕疵品,我想像了一下自己跟罗瑀暄坐在一起的模样,忽然想起她跟我躺在同一张床都还是忍不住遮遮掩掩。 诺大的田径场,好像哪里都没有我的位置,又剩下我一个人。 我想着的是跟她一起看流星雨。而她想的却是和朋友们一起。 至今为止所有的好,都是对朋友的吗?那些夜半我们偷来的时光,互相支撑着捱过失眠的夜晚,温热的拥抱,还有一起迎来的曙光。难道对你而言并不特别吗? 原来我们之间,没有因为知晓彼此的痛,看过彼此最不堪的一面,而在你心中成为特别的存在。 可是你在我心中却是。 天平倾斜了,再也不平衡,我再也不能用平衡的眼光看待罗瑀暄。 她的一句话,一个不经意的举动,都能在我心里掀起波澜。 因此当她笑得心满意足,在我身边坐下的时候,我还因为心里的纠结而对她有些冷淡。 「怎么了?」她很快就发现我的不对劲。 我没有回答,眼神却不自觉的往高睦恩飘去。短短一秒,她却马上意会过来。连忙开口解释。 「我以为你有约若琳,所以就找了可馨。高睦恩是刚好遇到的啦。」 「不是你约的?」 「对啊,我们快到田径场的时候他刚好经过,听到我们要看流星雨就说他也想看。然后可馨就找了男朋友……」她偏头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表情,「对不起喔,我没想那么多。我想说毕竟之前也是他帮的忙,不知道你会不自在。」 对喔,是他帮忙压制林佑全的。 可馨的惊呼打断了我要说的话,我们同时抬头,一点星光划过夜空,流星雨开始了。我们屏气凝神等了一会,才又看见另一道流星闪现,接着在夜空的各处,开始有微微的光芒此起彼落,流星雨并不像是真的雨,掉落的轨跡有着各种方向,甚至由上而下划过;落下的星光也不像雨滴那样密集,而是低调的、轻盈的在视线周遭闪现。 一不留神甚至会错过一些流星,不像烟火那样璀璨耀眼,却能在心底留下微光的痕跡。 流星的光传到地球时已经如此微弱,但它仍奋不顾身的燃烧自己,即使最终殞落。或许来到世上一遭,只为了亿万光年里的那一剎那,只为了在她眼底留下浅浅的痕跡,流星就已心满意足。 「原来不像真的雨。」她喃喃说着,和我想的完全一样。 因为眼前的景致,心底稍微有点感动,又看见她兴奋的表情有些动摇,但我还是不说话,以沉默表达我最低限度的反抗。 「不要生气嘛。」她抬头看着我,然后轻轻摇晃我的手,「下次我们一起看吧,就我们两个。」 星光在她身后划出痕跡,像是印在我的心上,我忽然觉得没有那么难过了,就因为那句,下次我们一起。 #20 日蚀 (1) 时间的流逝是没有声音的,埋首于书堆的期末考周匆忙而混乱的过去以候,学期也即将结束。 离开宿舍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在收拾的空盪的寝室开了小型聚会,行李箱堆放在门口,还没有真切的体会到离别。 「寒假也要常常联络喔。」若琳举着啤酒作结。 直到早上在门口提着行李,我回头看向空荡的寝室,住了整个学期的家,才后知后觉的体认到,我们即将分开一段很长的时间。而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光,也只剩下不到半年。 看流星雨那晚的事情还让我单方面有些彆扭,想到回了台北距离只会更遥远,多重情绪叠加之下,鼻头微微酸涩,忍不住眼眶泛红。 「齁唷,温温你干嘛。」 若琳立刻过来抱住我,语调也微微哽咽。四人在堆满了行李的门口抱成一团。 拥抱了若琳和可馨,接着罗瑀暄站到我面前。 她伸手环抱住我,一丝迟疑都没有。橙花和雪松交织的熟悉气味鑽入我的鼻间,全身都彷彿沾染了她的味道,我留恋的深吸一口,便匆匆放开手,深怕再拥抱下去,她会察觉我过快的心跳。 「寒假再约出来玩吧!」她笑着对我说。若琳和可馨也纷纷表示赞成。 她的笑容和平时无异,我想着,这样就好。 我还是站在最靠近她的地方,这样就足够了。 寒假,就算再不想还是得回家。 自从对罗瑀暄打开心扉,我便下定决心要好好面对自己。 但其实没有想像的容易。 哥哥总是熬夜打游戏,敲击键盘的声音、对着耳机的吆喝,以浮夸的姿态张扬他的存在,他越膨胀,我就越渺小。彷彿他还是轻而易举的就能压在我身上。 我依旧无法和妈妈共处在同一个空间太久,在她抬手的时候会下意识瑟缩,我总是找藉口待在书房,不敢在她面前无所事事。 但我渐渐学会不起衝突也能保全自己。在被她咆哮的时候,想着罗瑀暄的脸就能转移注意,那些伤人的字句开始不会留下太多痕跡。 白日里,四人的群组还是十分热闹,相约出游的计画也如火如荼的进行,我们兴奋的讨论起要不要去其中一人所在的县市游玩,然后住在那个人家里。 而半夜万籟俱寂,才我们熟悉的世界,我总是等到外头终归寂静的时候打给罗瑀暄。我们像之前一样,天南地北的聊天,有时候只是把手机放在耳旁逕自沉默,听着彼此的呼吸声,通常会是她先睡着,然后我才掛上电话。 我十分珍惜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时光。 「去若琳或是可馨家都可以呀,赶快决定才能安排行程嘛。」夜里的电话时光,罗瑀暄正在抱怨我们都过了好几天,地点还是没个定论。 「可是我也想去你家耶。」快要睡着的我迷迷糊糊,未经修饰就脱口而出。 话筒那端过久的沉默,让我突然惊醒。 「对不起,我没有其他意思。」 「没关係啦。」她在话筒那端笑出声音。「我知道你只是很单纯的想要跟我在一起。」 这话听起来曖昧不明,像她的指尖轻轻在心上抓挠,很痒、很微妙的感觉,却不讨厌。 她又说了一些旅游行程的选项,我安静的听着她用轻柔的语调勾勒关于未来的美好想像,而那之中有我。 但我忽然就听不见那湾淙淙的流水声。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抬眼看向我看不到的萤幕以外的地方,神色变得慌张,空气中飘浮着沉重的静默,然后又是碰的一声,有人重重捶在房门上的声音。 镜头歪了一下,她的脸很快拉远,我压了压耳机,好像这样就能离她更近一点。她的一边耳机陷在棉被里,随着她慌张起身的动作不断发出布料摩擦的杂音。隐约传来碰撞声,夹杂着模糊的叫喊。那声音无比熟悉,和小阳台上罗瑀暄紧握的话筒里,传出来的歇斯底里准确无误的重合。 「罗瑀暄,你给我出来!出来!」 女人的声音撕心裂肺,我在另一端都听得惊心,罗瑀暄却率先放开手。 「我们晚点再说。」她的声音和脸色一样苍白,镜头瞬间暗了下去,不远处拍打着房门的声音重重的敲在鼓膜上,和我逐渐加快的心跳一起,我看着萤幕里只剩下自己,顿时有些慌张。 「罗瑀暄,不要掛……」罗瑀暄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爆炸了,校庆时我们一起看的烟火只剩下坠落的馀烬,我还来不及伸手接住她,电话也像残馀的火星一样一下子熄灭。 后来我再打电话过去,罗瑀暄都没有接,可以的话我能够打上一整晚。但在反覆斟酌后只打了三通,进可攻退可守的范围,迫切的关心又退守在朋友的安全界限以内。但最后,就连发去的讯息也始终没有变为已读。 隔天她一如往常的道早,没有提及昨晚的隻字片语,我看着她贴了个开心打招呼的猫咪贴图,心脏一阵酸涩。 在那之后又发生过好多次,每每罗瑀暄都在门被打开之前先一步把我推开。 只有一次她还来不及拔掉耳机,风暴就衝了过来,手机被过猛的力道甩到地上,陷进厚实的长毛地毯里,吸收了不绝于耳的叫嚣。 「要不是因为有了你,我现在也是个法官。」 「要不是因为你,我就不会被困在家里带小孩,牺牲掉我人生最精华的岁月。」 「我只是要你在系上保持前十名,你为什么连这点要求都做不到?我当初可是法律系第一名毕业的,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小孩?」 我低伏在地板上不敢开口,但好希望我也能尖叫着叫罗瑀暄不要听,怕她听多了就会相信。 后来我主动掛上了电话,她一定不希望我看到她难堪,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留给她仅存的尊严。 好像从缝隙中窥见了她急欲遮掩的不堪。可馨曾经淡淡的说过距离就是美感,无法修復的关係越靠近的时候便闹腾的越厉害。罗瑀暄就在反覆上演的荒唐中一点一滴失去所有顏色。 即使透过萤幕,也能看出那双浅色眼睛逐渐失去焦距,步步濒临边缘,后来连头像都变为灰色的。我们买下sunshine和rain那天一起换的头贴,用同样的构图拍下握着香水瓶的模样,成为另一个隐晦的秘密。看着她的头贴无声无息的被撤换,感觉心中属于我们的那座岛也碎了一角。 「你的头贴……为什么换掉了?」我还是忍不住开口。 「我怕给你带来困扰。」她脱口而出,眼睛像是看着很远的地方。「我妈她……」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遂又闭上嘴巴。「没什么。」 「罗暄喧你可以告诉我,不要再一个人躲起来。」我不自觉的提高音量,她将我推开的距离更让人心痛。 「我以为我们可以相互理解,为什么你要把我推开?」 「你应该更懂啊温珞珞。」她扯开嘴角疲惫的笑了,「你也有不希望被别人知道的事情。」 耳机里传来叹息,罗瑀暄缓缓闭上眼睛,再张开,我看见有什么在她眼里殞落了。她的双瞳变为一种漆黑而幽暗的深色,拉着我不断下沉。 「即使你能理解,我也不希望你看到这么不堪的自己。」 后来她的讯息变得更少了,我经常在半夜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在发呆,窗外一片漆黑,我从握着手机的姿态渐渐明白自己是在等罗瑀暄的电话。 约定出游的日子慢慢靠近,她在群组里也不发一语,若琳在群组在三标记她之后,她才匆匆的说了句家里有事,之后便不再出现。 可馨和若琳都分别传过讯息问我罗瑀暄怎么了,但我真的不知道。 寒假期间,我跟若琳为了传播营的说明会回过学校几次,假期的校园肉眼可见的冷清,寂寥被具体化放大,晚上只有我们俩一起睡在宿舍,既熟悉又陌生。空掉的半边寝室像是黑洞,会吸走所有的欢声笑语和光,视线也被引力所拉扯,无可抑制的看向窗外透出的瓷白月光撒落在对向空荡的床铺。 我又开始在半夜醒来,但这次没有人在走廊尽头等我。 回台北以前,我绕去了日落电影院,略过闆娘眉飞色舞的介绍新进的几支香水,逕直买下了sunshine。 柳橙、橙花、风信子和香根草,最后以雪松作结,我不用看就能讼出香调,不用压下喷头也深刻的记得将会挥洒出来的香气,金黄色的柳橙,太阳晒暖的被窝,日落温煦的顏色,专属罗瑀暄的味道。 难以成眠的夜晚悄悄的滋长成我无法掌控的模样,我把香水压在胸口,像是要把香气种在体内。 我只是想要拥有她的一小部分,好像这样就能走到更靠近她一点的地方。 不知从何开始讯息从已读便为不读,line的语音通话铃声再也没有响起过,我开始退一步用更传统的方式试着找到她,但拨打过去的电话最终都会转向语音信箱。 偶尔断裂会突然被衔接,她会从我传的十几条讯息里挑选几条回復。原先觉得通知太吵,总是把手机关成震动或静音,现在则把通讯软体的提醒音开到最大,养成铃声响起就会点开她聊天室的反射。在她消失之前,我赶紧约好下次通电话的时间。 她传了个ok的贴图,我在约好的时间满心期盼,在书桌前正襟危坐,然后按下拨出,终于有了正当理由可以不断拨出电话,不必担忧我的别有用心被发现。 打到第三通时,我忽然发现自己看不见尽头。 那天晚上我握着手机入睡,每一次震动都会将我从睡梦中惊醒,可每一次都不是她。 接着一次又一次,她都没有出现,同样的场景重复上演,我甚至怀疑这是另一个无尽的梦。刚开始她还会道歉,挖空心思换不同的藉口,到后来她的字句无可奈何,朝着同样的方向聚拢,指向每晚敲着她房门的风暴。 我的心情也随着她的时而出现时而断裂起起伏伏,最后连生气的力气都消失殆尽。空荡的胸口只剩满满的失落,还有她悲伤的笑容。 就像她拥抱了小时候的我一样,我也想接住不断下坠的她。她却一再把我推开。 我知道她深陷在里面,比自己破碎上千百倍,而我无能为力,只能咬着牙祈祷时间的流逝。 等到开学,等到我们都逃离这一团乌糟,不再烦心,一切都会回復原状。 我只能真切的说服自己相信。 #21 日蚀 (2) 「你在等谁的讯息吗?」在我第三次拿起手机确认空无一物的通知栏时。若琳终于忍不住问我。 毫无悬念的开学了,终于不用透过萤幕就能见到罗瑀暄,但讯息的频率并没有随着提升。她还是会不经意露出空洞的神情,她的声音、表情、一举一动都好熟悉,却也好陌生。 「你最近很常这样,而且老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若琳平时大剌剌的,却在某些地方意外的也有纤细敏感的一面。「你有喜欢的人了?」 「没有啊。」我佯装瀟洒的将手机推到桌子边缘,却克制不住自己再瞄一眼。 「你知道喜欢一个人会有什么阶段吗?」她精明的眼神和平常疯癲的样子完全不同,「在意、忌妒、生气,最后是难过。」 「你现在是哪一个阶段?」 手机比我反驳的话语更快响起。 罗瑀暄在群组发了条讯息,说今天要和国中同学一起吃晚餐。放眼整个学校,她应该也就那一个国中同学。 她和高睦恩并肩坐在流星雨下的画面忽然歷歷在目。 我点开我和她的聊天室窗,早上传的讯息仍然没有变成已读。 若琳的声音变成背景音,朦胧听见她要我传刚刚拍的黑板上的笔记,滑着照片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一旁的滚轴,相簿猛的滚动,用力撕开残存的偽装,我看着相簿的最底端,和罗瑀暄的第一张合照,背景是田径场上的草地和各色纷杂的人群,脸上带着浮夸的妆容与微笑。我曾以为这些象徵性的纪念,只会沉积在手机的记忆卡底部,等到手机容量不够的时候一併转移到电脑或是硬碟。 但我总是反覆翻看,早已熟悉的闭上眼都能准确的指认出每一张照片的顺序,酸涩的感觉从鼻尖蔓延至眼眶,我看着她的笑脸映在萤幕,终于承认自己全盘皆输。 我真的真的,好想念她。 一直以来都是她接住我,也许这次,该轮到我先伸出手了。 握着寝室的门把,我还先深呼吸几次,才准备好打开门。 罗瑀暄弓着身子缩在椅子上,呆滞的盯着手机萤幕,我鼓起勇气走过去。 「罗暄暄,晚上要不要一起去看超级月亮?」 「超级月亮?」 她下意识地把手机往身后藏了藏。萤幕似乎在不断闪动着来电,但我也没有看得很真切。眼一眨选择忽略,再张开的时候也错过她消在须臾间的的表情。 「对呀,你不是想看吗?新闻说是今天晚上十点四十左右」我急迫地抓住话题的尾巴,「我们一起看吧。就在上次一起看烟火的地方。」 她的眼神飘忽,半晌才为难的开口,「今天系篮要练习……」 「没关係啊,我们就约你练习完好了。」我打断她,为了不要她感到压力,还把后天才要开的会搬了出来,「我们也要开传播营的讨论会,结束也差不多时间啦。」 她定定的看着我良久,若有所思,最后终于缓慢的点了点头。 「到时候你再跟我说发生什么事。」我说得很快,不给她机会拒绝。说完立刻转身逃开,在转头的瞬间还是撇见她无力的笑了笑。 不要多想,我反覆在心里默念这一句话。 不要多想。 害怕的时候就逃走,假装担心的事物都不存在,就不会受到伤害。 到头来只是自欺欺人,但我甘愿不要醒来。 夜晚比想像中更快到来。最后一堂课结束,若琳伸了个懒腰问我要不要一起吃晚餐,我摇摇头说自己有约,然后走去图书馆写通识课报告,准备打发掉我说要开会而捏造的三个小时。 整整一个小时过去,萤幕上还是一片空白。游标的闪烁彷彿在倒数着时间,我在电脑前坐立难安,最后还是决定起身。 我走入小径,坐到榕树旁一棵扁平的石头上,看着身旁比人还高的草丛随风飘摇,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星光一点一点出现,这里是我们共同拥有的秘密,好希望过了今夜以后,她所有隐藏的秘密也能让我共同承担。 约定的时间到了,小径的入口空无一人。系篮加练也是常有的事,我哼着歌,双脚胡乱摇晃,并未放在心上。 我们的对话还停留在昨天,我传了她最喜欢男团的舞台影片,过了几个小时,她才回以一个眼冒爱心的贴图。 最后我还是忍不住拨了通电话给她。 等待接通的时候,漫长的嘟嘟声像是隧道,在无尽的漆黑之中前进,过了很久以后,隧道尽头的光消失了,我知道这通电话跟寒假打过的无数通一样,结尾终归于虚无。 脑袋开始飞速运转,我想着她练完系篮汗水浸湿半件衣服的模样,她向来讨厌浑身黏腻,大概是回去宿舍冲个澡换个衣服再出来。 对,一定是这样。 深陷在纯粹的黑暗中,只有手机萤幕的光微弱的映照在脸上,不绝于耳的虫鸣衬得周遭更为寂静,我再次拨通电话,用尽全力克制指尖的颤抖。 「喂?」 「瑀暄回宿舍了吗?」 「还没啊?」若琳的声音满是疑惑,「她今天不是要练系篮吗,你没传讯息给她?」 「嗯啊,我们有约,但是她没接我电话。我想说她是不是先回宿舍洗澡了。」 我尽量让语气一派轻松。可馨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出现在背景,话筒那端陷入沉默,只听得见若琳缓缓的呼吸声。 「温温。」若琳小心翼翼地开口,「瑀暄大概不会去了。」 「可馨她男朋友说他们两个还留在球场。」 「对啊。」可馨的声音冷不防闯了进来,她说出的语句比她的语气更加冰冷。「全系的人都知道他们两个在搞曖昧。」 一阵骚乱,若琳夺回话语权,但她说了什么我都没听进去。茫然的点开和罗瑀暄的聊天室。 没有一则讯息,没有任何解释。 电话想不接就不接,她想不来就不来,我从没想过我们的关係也是她想放手就可以放手的。 高中时朋友要和恐怖情人提分手,我们一群女生围成圈伤透脑筋,怕对方纠缠不清,朋友眼泪汪汪的问分手要怎么定义,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就跟他说分手然后封锁,不用他同意。那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两个人的感情可以单方面决定结束。 可是我们甚至没有在一起。 隔天她拿着两杯观音拿铁先来找我说话。 「抱歉啦,我留下来加练,没听到你的电话。后来若琳说你回宿舍了。」 我没有对她发脾气,一个不该有的眼神都没给,因为她先来找我了。 观音拿铁是她喜欢我才跟着喝的饮料,后来我站在饮料店前也总是反射性的先说出这个品项。我好怕一旦放手,我们的关係就连这种微薄的连结都没有。 喜欢让人变得卑微,我只能默默的等待她偶尔想起我而转头的时候。 而我就在这反覆不对等的关係中逐渐失去自身的形状。 「你生气了吗?」她拿着饮料的手还悬在半空中, 「对啊,你很靠北欸,你知道我在那边等多久吗?」我先装了一下正常反应,然后才回以微笑,「我超生气,所以这两杯都是我的。」 她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挤上我椅子的动作和平时无异,但我就是感觉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不论是我们,还是她。 我能感觉得到,平稳而美好的日常正在一点一点崩塌。 #22 日蚀 (3) 她的失神并没有因为远离寒假而好转,发呆的次数反而增加了。 有时候半夜醒来,习惯性的偏头看向她的床铺,却发现她坐在床上,背对我望着半开的窗帘发呆。她的轮廓模模糊糊的和黑暗融为一体,但她不再走出宿舍的门,我也无从延续起当初在走廊尽头的时光。 罗瑀暄反常的状态持续了好几天,但似乎只有我注意到,在寝室她一如往常的和若琳、可馨说笑,若无其事的样子让我更想开口询问,却总是找不到时机。 直到有天我提早下了课,走进寝室的时候和正要走出来的她擦肩而过,我只看了一眼,心便猛的一沉。 突然明白她当时为什么能一眼就在凤凰大道上看出我的窘迫,无处可去是有形的,会从疲惫的眼睛、拖沓的步伐和苦涩的背影满溢而出。 「罗暄暄。」我用尽全力才能开口叫住她,「你要去哪?」 「我……去练球。」她的眼神闪烁,扯了个不像样的藉口。 「现在?」我回头看着窗外接近正午的阳光,她则咬着下唇。 「你……你还好吗?」 「我没事。」忽然一阵狂风吹过,捲起了桌上的书页,几片落叶从落地窗的缝隙随风飘进,搅乱了我们面前的凝滞。她忽然就笑了,好像又变回那个罗瑀暄,在雨夜里对我伸出手的罗瑀暄,洒落在我床头的阳光。 「你不要知道,这样对你比较好。」 她的嘴唇掀动,声音被风带走,飘到离我很远很远的地方。风逐渐平息,我盯着她回归静止的嘴唇,甚至不能确定她有没有开口。 她笑着,往前一步垫起脚尖,伸长手臂摸了摸我的头,掌心落下的时候,她也亲手封闭了自己。 「我希望你快快乐乐的,不要被扯进多馀的事。」 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我情不自禁的走到小阳台,毒辣的阳光毫不留情的刺痛我的双眼,我瞇起眼睛,拼命的往楼下看去,很努力的辨认属于我的那束阳光。 然后我看着她走出宿舍,在正午的烈日下漫无目的地走着,就这样一直走着。 只远远的看一眼,我顿时失去所有力气。 不知道在哪里看过一句话:心情不好的时候,看到天气晴朗,反而觉得更糟了。 阳光普照的天空不会下雨,所以不需要打伞,但也无云遮挡炙热的阳光,只能曝晒在其中。 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下,有时也会被压的喘不过气。 那个照亮了我的她,有时也会感到绝望。 我的阳光,正在我看不见的角落缓缓死去。 汗水沿着额边顺流而下,回过神来才发现我穿着拖鞋就跑出宿舍, 她走进我的雨季将我拉出,我以为她是我的太阳。我现在才知道,她照亮我的光是燃烧自身而来的,如今我也想陪着她在烈日曝晒之下,成为她得以栖身的阴影。 我几乎豪不犹豫的走到小径,这里是我们的祕密。 但是越往前走,不安的涟漪就越扩大,我无声的走到大树之下,模糊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我屏气凝神,两个人的声音相互重叠,透过枝叶的缝隙,看见在腿上互相交叠的手,他的手骨节分明,比我大的多,可以很好的包覆一颗受伤的心。 我扶着树干的手微微颤抖,感觉自己正在失去最后一块立足之地。 罗瑀暄在哭,脸埋在双手里,无声的啜泣。 高睦恩坐在她身边,轻拍她的肩膀,那曾是我的位置。 我在树下站了很久,很想知道怎么回事,但我们早已不是可以轻易靠近的关係了。 看着他们相倚的光景,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无法轻易介入他们两个之间。 「下星期回家的时候我陪你一起吧。」树影摇晃,阳光透过被风吹开的缝隙横衝直撞,刺的我睁不开眼。他的声音却一字一句清晰的穿透我。「至少在我面前阿姨就不会太超过。」 眼前还留有太阳的残影,黑色的光点团团圆圆,在视线所及之处拉扯的天旋地转。我用力压着空荡却翻涌的胃,好像只要一开口就会吐出来。 罗瑀暄含糊不清的说了声好。 晕眩接连袭来,她极力隐藏的那个家,他却可以轻易踏足。 离她最近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是我? 阳光驱散了我的雨季,万里无云的天空不会下雨,但过于炙热的温度,却也能伤害太过靠近的人。太阳过于刺眼的光芒,本来就无法直视。 再次睁开眼睛依旧是洁白的天花板,但却离的很远。 我坐起身,白色的被单就从身上落了下去,眼前所及之处不是大地色的寝室,而是洁白的医务室。 嘴唇乾涩,灼烧的感觉一路漫向喉咙,我转头看向床头边的矮柜,在找到水瓶之前,她先找到了我。 一旁的帘幕被拉开,罗瑀暄拿着矿泉水走进,她的鼻头还残留着一点通红。 「你昏倒了。」仔细端详我的脸色,她皱起眉头,推着我的肩膀再把我按回床上。「阿姨说是中暑。要多休息观察一下。」 她侧坐在床尾,纤细的手掌贴在我额头上,冰凉的感觉从肌肤接触的地方一阵阵传过来。 如今已是入夏的时节,在阳光下多站一会都会热的蒸出薄汗,她的手却一如往常的冰冷 但我却能被那样的温度烫伤。 再次沐浴在阳光之下,不再只是感到温暖和救赎,太阳的光芒太过强烈,靠得太近也会将人灼伤。 「你不是没课吗?怎么不待在宿舍?在太阳底下站那么久?」 为什么你联络他不联络我? 他已经是可以去到你家的关係了吗? 为什么你家的事让他知道而不是让我知道? 千丝万缕,话到嘴边却又哽住。我们之间还是能过问这种事的关係吗? 「全系的人都知道他们两个在搞曖昧。」 可馨的话飘浮在空中,像残影一样紧紧追随着视线所及之处。 我们喝着啤酒彻夜谈心,拥抱哭泣,挤在小小的单人床上,依偎着度过一个又一个宿舍没人的夜晚,就像梦一样。眼前的罗瑀暄忽然变得好陌生,开口都要小心翼翼,我是如此在乎她,迫切想理解她的全部,同时又害怕知道更多她不让我知道的事。 对于她,我已经不再知道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 因为太喜欢,喜欢到变成胆小鬼,害怕只要向前就会失去她。 「啊你为什么都不回我讯息啦。我要找你一起吃午餐啊。」我强撑起微笑,试图让气氛变得轻松一些,却在抬头看见她的表情后凝固在脸上。她移开视线,脸上清晰可见的不自在,双手在膝上绞扭着,嘴唇微啟,却迟迟无法开口吐出一个字。 她是在思考能不能说,还是在思考能对我说多少? 方才覆盖在额头上的手此刻轻轻落在我手背上,沉默让人无所遁形,我终于下定决心抽开手,感到指尖一节一节变得冰冷。 就连最简单的问题,她也无法回答。 #23 日蚀 (4) 梅雨季开始了。 每逢春末夏初的季节更迭,绵绵细雨就像不知轻重那样数日接连的下 灰濛的水气要掩盖什么都很容易,望出去就是模稜两可的一片。我就着雨声打报告,没由来的感到烦躁。雨滴不断落在屋簷上的声音好吵,罗瑀暄越来越不常待在房间,少了一个人便稍嫌空盪的宿舍似乎助长了雨水的喧闹。寂寞的声音也好吵。我一口一口嚥下奶茶的馀温,试图驱赶这不合时宜的凉意。 我越来越常在校园的各处看到她和他。雨声猖狂的鑽进耳朵哩,扯着掌管疼痛的神经指认着罗瑀暄。 魏如颖是营队的教学组总召,我没想太多就在副召的栏位填上自己的名字。好像把自己累得半死就没有馀力悲伤。 我们从无止尽的课程检讨会里挣扎着换气,再淹没在前仆后继的软体教学工具书里,形成一个无限回圈。 载浮载沉,我看着改了又改的规画书,都快不知道自己到底检讨了什么,又修正了什么。 每天晚上从系馆走出来,迎面走来队辅组或是活动组的几个人,我们相互点了点头,都无力再多说什么,擦肩而过,他们拖着疲惫的身影走进教室打开我们刚关上的灯,继续未完的讨论。 在这样紧凑的气氛下,我和魏如颖很快变得亲近,她的做事能力很好,效率高又不拖泥带水,更重要的是她公私分明,即使散了会,她传的讯息也依旧围绕在教学规划上打转。 恰如其分的距离,让我感觉被需要又不会受伤,正是我现在最需要的。 一群毫无生气的灵魂郑重其事的开会,也只会是冗长又了无新意的例行程序。这周是综合检讨,所有组别齐聚,我们被迫坐在这里,好像这场会议会有什么重要的生產。上台发表的每个人都带着平板而毫无起伏的音调,我恍惚觉得仅存的意识都快被抽走。 零零落落的掌声将我从海里捞起,而后是桌椅的震动,我睁开眼睛,迷濛的看着正要坐下的魏如颖。 「现在是哪一组在报告?」 「活动组。」她用气音回復。 「活动组……?」我疑惑地重复,看清讲台上的人后,瞪大眼睛瞬间清醒,「啊靠北我要报告……」 「没事啦,教学组的检讨很顺利。」 她把被我摧残的破烂不堪的课程计画书还给我,我盯着上头只有我才看得懂的鬼画符,旁边有一些新的笔跡,端正工整。 「你帮我……上台报告吗?」我后知后觉的看着她写满笔记的检讨纪录本。 「我看你好像很累,就没有叫醒你了。」 对上她眼里的柔波,顿时有股暖意从心底昇起。我慌忙想道谢,一起身,盖在肩上的外套就滑落到椅子上。那是稍早她还穿在身上的。 「不要太勉强自己了。」她将外套塞进我手里,温柔从她温热的掌心满溢而出。 「你可以再睡一下。」 她的语调有种令人安心的魔力,我刚开口想保证接下来的检讨会全程保持清醒,疲惫感就将我淹没。熬夜一个礼拜的馀威实在太强,思念的伤痛也是。 「好吧。」我咕噥着,慢慢将脸颊埋进温暖的外套里。「既然你坚持的话……」 外套洗得蓬松柔软,深吸一口,会透出洗衣精乾净的清香,还有一股淡淡的菸草味,稍稍抚平了我尽力压抑的悲伤。 原来她会抽菸。原来我也不太了解她。嗯对……她也不太讲自己的事。意识缓缓下沉,我半瞇起眼睛,思绪变得零碎跳跃。 她继续看向讲台上的报告发表,在转头之前我瞥见她偷笑的侧脸。 每个礼拜开会的时数超乎想像的多。但无论生活填塞的再怎么充实,有些事情依旧可以顺着缝隙流入,例如连绵不断的雨。例如梦境。 梦到罗瑀暄之后我立刻就惊醒了,坐起来倚着床板,听着她的呼吸声发呆,整整一晚没再闔过眼。 天快亮的时候我迷濛的看见她熟睡的轮廓,她的胸口一起一落,均匀而平稳,就像她曾经离得那么近,又亲手把我推远。 似乎在看到她和高睦恩在一起的那天之后,我就没再看过她半夜里醒来,坐在床上的背影。 下午我带着通红的双眼去找魏如颖讨论课程修改的部份,一个早上还是不够消去浮肿的眼皮,只能赶在她询问前先开口:「换季的时候过敏真的很讨厌欸。」 魏如颖应了声,没有追问下去。我提振起精神,将多馀的情绪过滤掉,准备再度投身于检讨笔记跟课程大纲的海洋。 罗瑀暄的脸忽然佔满我的视线。 随身碟里存着几张本来要贴在罗瑀暄生日卡片里的候选照片,那时候还没接任教学组副招,随意地把照片放置在随身碟里,没设资料夹,就像昨晚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也随意把档案丢进随身碟,没有检查甚至没有退出装置就拔了出来。 那是上学期校庆时的系列照片之一,她画着浮夸的妆容硬挤进镜头,我有半个人被她突如其来的推出萤幕外,还没调整好姿势就按到了快门。 但她笑的很好看,我也就不在乎只照到半张脸。现在所有细节放大一看,觉得照片的构图好像我们的关係。我可以腾出心里所有的位置给她,即便会失去一部分的自己。 那时候的我们都没想过如今会走成这样。 魏如颖有些迟疑的看着我的电脑萤幕。我仅存的感官察觉到空气的凝滞,在她出声前就把自己唤醒。 「抱歉。」我立刻关掉照片,心脏跳的飞快。 慌忙的手花了点时间才找到正确的档案,我试图将注意力放回课程讨论上。但罗瑀暄的笑脸还浮在我眼前,被营队的疲惫暂时压抑住的悲伤忽然一拥而上。眼泪猝不及防落了下来。 「我午餐还没吃,先去买点东西。你要不要喝什么?」过了一会她从翻看着笔记转为翻找起背包,然后是椅子和地板的摩擦声。。 我如获大赦般松了口气,连忙摇摇头,在她起身走出教室时偷偷擦去眼泪。 魏如颖回来的时候只拿着便利商店咖啡的纸杯,和一包便携型卫生纸。 「过敏的时候喝点热的可以疏通鼻子。也可以拿来热敷。」她把饮料和面纸放在桌上,轻轻推往我的方向。那双温柔的眼睛沉默了一下,接着补上一句。 「喝个热巧克力心情应该会好一点。」 热气从杯盖的缝隙冒出,在本就饱含水份的空气中凝结成白色的蒸汽,外头还在下着细雨,讨论继续,她滚动滑鼠认真的看起档案,没有说破我的眼泪。 #24 日蚀 (5) 开过第二次综合检讨后,系上在热炒店办了聚会,啤酒叫得比菜餚还多,美其名曰联络感情和庆祝初步定案,事实上是每一个人都需要藉着酒精舒缓紧绷的神经,暂时逃避无尽的企画书、开会和检讨。 罗瑀暄也在群组传了讯息,说要和国中同学吃饭。 那是我最后一个清晰的印象,接下来的场面混乱而模糊,越来越多的空酒瓶被堆在身旁的桌上。我只记得当大家喊着乾杯的时候,我就会跟着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啤酒。 直到眼前的人影都有些模糊,意识已经跟不上身体的动作,我才摇摇晃晃的走到店门口透气,每一步都有些轻盈和飘然。走出自动门,迎面而来的不是想像中清爽的风,而是湿黏的空气,饱含水气的闷热温度里,天空开始飘下细雨。 「你还好吗?」菸草味冲淡了迷醉,随之而来的安心将我从头到脚淹没。魏如颖跟着我走出店门。 「嗯没关係我没事。」我开口,发现呼吸都是酒精的味道。 「我送你回宿舍吧。」她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我。「十二点了,一个人喝醉了还走夜路很危险。」 「我不想回去。」 魏如颖低头,对上我的眼睛,她总是沉静的眼底变得一片慌乱。 「喂、你、你不要哭啦。」 看她手忙脚乱地翻找卫生纸,我愣了愣,伸手摸到脸上一片冰凉。 意识不清会让人变得脆弱吗? 「我不想回去。」酒精、眼泪和疲惫相互袭来,我只能一再重复这句话,眼泪沿着鼻尖滴落,在地上晕出一小片深色污渍。 「那……要来我家吗?」世界微微开始旋转,魏如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眼泪模糊了视线,抬头也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仍无可抑制的点点头。 在那个飘着细雨的夜晚,我跌跌撞撞地闯进了魏如颖的人生。 她的套房小而乾净,屋内的陈设与装饰看起来都是花了不少心思,空间一体相连,却仍然能看出区分,床旁边放着懒骨头和地毯,到电视前还摆着一个简易的木製矮茶几,儼然就是个小客厅。架子、衣柜和床板是不同深浅的原木色,地上铺着木头地板,最大的一面墙刷着淡淡的灰蓝色。 小客厅旁边的落地窗走出去就是一个小小的阳台,窄的仅能供一人通行,但以学生负担得起的套房价格来说简直是奢侈。 「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布置的?」我看着摆在床边矮柜的小桌巾和贝壳状的饰品盘,透过旁边的工业风小油灯一照格外有气氛。 「一个人住在外地,就算再穷、房间再小,也得让它有点家的感觉啊。」她打开米白色的衣柜翻找,递过一套衣物。 「你先穿我的睡衣吧,衣服可以先放洗衣篮,我等等一起丢洗衣机,明天应该就会乾了。」 魏如颖的睡衣上也满是洗衣精的香味,洗完澡之后换她走进去,就着浴室里的水声,我环顾四周,原本看起来狭小的空间,一个人又稍嫌空旷了。 门忽然开了,她从氤氳蒸气之中探头,「你可以帮我拿一下毛巾吗?我放在床上了。」 床上除了毛巾还有她忘了带进去的内裤,我还来不及细想这样是不是太过亲密,她的手就从门缝伸出,水珠沿着指尖滴落到木头地板,诉说着急迫。 两团布料一起递给她的时候她似乎一楞,「谢谢。」然后手很快缩了回去,关门声截断了小小的尷尬。 我回头看向那张床,虽然她是一个人住,床铺却大到可以在上面尽情翻滚,想到我们等等要一起躺在上面,我忽然有点彆扭。 「你在干嘛?」魏如颖擦着头发走出来,不解的看着我在地毯上乔好一个位置窝着。 「准备睡觉……?」 「是我带你回来的,怎么可能让你睡地板啊。你跟我一起睡吧。」她边说边爬上床,掀开棉被,「有什么好害羞的,都是女生啊。」 她的一席话点醒了我混乱的思绪,我连忙鑽进棉被里,企图掩饰我的侷促不安。 是啊,拥抱、牵手、穿彼此的衣服、躺在同一张床上过夜,女孩子间再正常不过的相处,但唯一一个和我如此亲密的人是罗瑀暄,是我无法用那样纯粹的眼光看待的罗瑀暄。 罗瑀暄睡在同一侧的对床,我们之间只隔着一条楼梯。那个小小的拥挤的宿舍,好像就是全世界了。 「魏如颖。」我忍不住朝黑暗中唤了一声,听到身后的人转过来,被子和皮肤摩娑的声音在一片漆黑中格外清晰,还有她的呼吸声,和我的心跳声。 「怎么了?」 「我喜欢上了一个女生。」 「嗯?」我感觉到她靠的离我更近了一点。「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个?」 再不说出口好像会爆炸,趁着酒劲我一鼓作气,在勇气尽失前将自己全部倾倒出来。 「我喜欢上女生喔。很奇怪吧?系上的人说我很假的传闻也没说错。我就是个怪人,而且一直在骗人,还想假装自己很正常。」 沉默是漫长的煎熬,为了填补空白我张开了嘴,以免在浓稠的黑暗中窒息死掉。 她的声音比我先出现,擦过耳边的时候,像漆黑中忽然窜出的的火花,。 「我觉得你很勇敢。」她缓缓的说,略为低沉的声线,抚平了我的心跳。「要承认真的很勇敢。」 「可是她不喜欢我,她好像喜欢另一个男生。」 悲伤倾泻而出,淹没眼睛和嘴巴,我艰难的开口,浪潮不停灌入。我蜷缩成一团摀着胸口,指尖、眼眶和声音,都不住的颤抖。 「我不知道怎么办。她好像永远都不会喜欢上我了。」 魏如颖没有接话,只伸手从背后轻轻拥抱了我。 「你真的很勇敢。」 这是我在沉入水中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25 日蚀 (6) 事实上我没有她所说的这么勇敢。荒谬的一夜过后,我在魏如颖的小套房多住了三天,才攒足了勇气回到宿舍。 打开房门,她在和我四目相接的时候愣在原地,没有人开口,尷尬瀰漫在空气中。 「你……」罗瑀暄欲言又止,表情细微的变化了几次,最后故作轻松的开口。「你怎么不回宿舍住也不说一声?」 她还想问些什么,但我一眼就能看清她的手足无措。她也跟我一样小心翼翼,斟酌着每一次开口的字句。 我们之间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这么多秘密、这么多顾虑,这么多说不出口。 「因为要办传播营啊。每天都有开不完的会,还有课程检讨,所以都睡在系办或是搭档家,比较方便讨论。」 「啊,原来是因为营队喔。」她一瞬间放松下来。笑脸盈盈又爬上她的两颊。 「若琳也每天不见人影,你不回来也不说说一声,可馨每次买消夜回来都吃不完。」她切换语调的轻快好像平常懒得洗枕头套的习惯,任性的翻个面,将不想面对的事情一併掩盖起来。那些矛盾的情绪、尷尬和无以名状的彆扭都好似昨夜里的一个梦,一觉醒来,又可以若无其事的靠近。 「你也不会主动传讯息给我啊。」 「什么?」她抬起头的瞬间,讯息通知恰巧亮了起来,我看着高睦恩的头贴在她的电脑萤幕上闪烁。一明一灭,最幽暗的深处反而加深了决绝,再亮起来的时候,我顺势将自己从她身边连根拔起。 小阳台外洒进来的阳光正好,我笑了笑,把想说的话揉成一团扔出窗外。「没事。」 她背过身打字的时候,整个夜晚忽然倾倒在我们之间,那是无论怎么伸出手也到不了的距离,我们驻足在小阳台的清晨,只是将黑夜推到看不见的地方,一不留神就又会袭来。 我的光都是从罗瑀暄身上偷来的,失去了太阳就无法恆亮,过去的美好像稍纵即逝的烟火,终究会殞落,我已然成为下坠的馀烬,照不亮她深沉的悲伤,更遑论以后。我知道,有一些关係和持之以恆无关。该爱的时候就会爱,该离开的时候就离开。 我下定决心,我们的世界从此就是断裂的了。 #26 最深处的光 (1) 学期过半之后,暑假和营队便紧随其后,我如愿以偿的累到没有馀力悲伤,多馀的水分从皮肤表面蒸发,就不用担心会不自觉地从眼眶落下。 魏如颖一伸手就轻而易举的将我拉进她的世界。除了聚在厕所里一搭一唱的小团体,系上的人其实都十分友善,只是缺少了契机,魏如颖称职的搭起那座桥梁,填补起了我因为总待在宿舍里,而与系上脱节的断裂。 跟不同的人相遇、变熟,我渐渐学会不再画地自限,学会踏出舒适圈,迎向更宽阔的世界。 自从对魏如颖打开心扉以后,我也更频繁的踏入那间小套房。 「你跟她和好了吗?」魏如颖躺在我的右侧,我们刚刚看完电影概论老师指定的文艺片作业,此刻需要讨论一些真实的事情,免得就此迷失在接踵而至的意象和隐喻里。 以传播营为由,我大多时候都还是睡在魏如颖的小套房,一个星期会回去宿舍两三天,把逃走隐藏在这样的频率里。 「本来就没有吵架啊,是我自己觉得尷尬罢了。」我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说出口。「但我已经决定要放弃了。」 「这么突然?」床铺震动,我感受到魏如颖侧过身盯着我看的视线。 「也没有很突然,我已经考虑一阵子了,只是一直下不了决心。」 「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而是所有事情。」长吁一口气,感觉所有叹息都会在漆黑中成形。「因为太喜欢了,所以小心翼翼。喜欢一个人不应该是这么战战兢兢。」 「而且她应该已经不需要我了吧。」树下的午后,他们两个的距离靠得那么近,十指扣上的时候看上去如此和谐,他可以理所当然地待在她身边。 「那个人比我还要了解她的伤痛。她不肯跟我说的,他却一清二楚。」 「我只是自以为很了解她,沉浸在属于我们两个的小秘密,但我知道的不过是冰山一角,她离我还好远好远。」 看不见好像就能毫无保留,魏如颖安静的听着我溃堤。 「一厢情愿显得我好悲惨。」 「你不后悔吗?没有告诉她你的心意?」魏如颖又朝我挪近了一点,而我依旧盯着眼前纯粹的黑暗。 「如果没有结果,还不如尽早斩断。」 注定没有以后,就让她停在最美好的时候吧。至少回想起来的时候,我们都还是笑着的模样。 「我怕有一天,我的喜欢会藏不住。」眼泪的额度装填得太满,翻身就会从胸口倾落,所以我迟迟没有转头面向魏如颖。 「她已经很辛苦了,我不想造成她的困扰。」 「我明明都已经准备好要放下了,真的。」来不及打住,语尾随及转换为颤抖的呜咽。 「但怎么还是这么痛?」 心脏一阵酸涩,毫无防备,提起她的时候就会侵入我的气管,扩散至我的血液。 顺着床单和棉被之间的缝隙,魏如颖的手找到我,然后握住,温热的体温像熨斗,烫平我所有的眼泪。 #27 最深处的光 (2) 几次深夜谈心下来,我和魏如颖变得无话不谈,除了准备营队以外,也会一起做作业、准备考试和吃宵夜。偶尔想喘口气的时候,也会在半夜里溜出门散步。 跟魏如颖待在一起的时间,渐渐比我待在宿舍的时间还要久。 晚上回系馆拿东西的时候,系上的核心团体正在庆生,刮鬍泡漫天飞舞,每个人身上都沾了好些,看不出谁才是主角,我们小心的避开狂欢的人群,夜色下炙热的气氛比喝了酒更加迷醉。 「其实今天也是我生日。」 好不容易鑽进系馆,搭电梯的时后魏如颖突然开口。 「啊?你怎么现在才说?」我打开手机萤幕,八点四十七分,再过几个小时一天就要结束。 「本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啦,只是看到她们在庆祝。」她耸耸肩,满不在乎的走进教室拿她落下的剪辑角本,「我本来就不太过生日的。」 瞥见我疑惑的眼神,她补充说明,「因为跟我妹的生日只差几天,所以我们家都是在她生日那天一起过。久了以后自己生日反而不太会特别做什么。」 「可是你听起来很想在生日这天做些什么欸。」 「对啊,就做剪辑入门作业囉。」她晃了晃手上的笔记本,巧妙的避开我的话,按了下楼的电梯。 庆生活动还在继续,为了避免被水球波及,我们坐在系馆里等了一会。一张张沾满刮鬍泡又被水糊湿了的脸从眼前跑过,笑得像是拥有了全世界。我忽然想起上个学期,室友们帮我庆生的光景,让我落泪的不是蛋糕或气球,而是被人重视和惦记在心上的感动。 欢声笑语随风飘扬,看着魏如颖凝望系馆前不断晃动的人影,眼前缓缓浮现出她说不在意的时候,眼神短暂的飘移。 忽然也想为她做点什么。 「既然是你生日,至少要做点什么啊。」我拉起她的手,一鼓作气地站了起来。「买个小蛋糕,或是吃顿好的。」 「我来帮你过生日。」我自信的踏出系馆,馀光瞥见她的表情从惊讶转变为浅浅的笑意。 但我的信心满满很快就被打回原形。 偏偏是礼拜日,店家不是公休就是提早打烊,宵夜街上只剩下一家台式家庭牛排馆还亮着灯。 「对不起噢,信誓旦旦说要帮你过生日,最后只能吃这种东西。」 看着铁板上的三色豆,我诚挚的道歉。 魏如颖用叉子将蛋翻了面,在迷濛的蒸气里看起来心满意足。 「没关係,我很喜欢。」 吃完铁盘里附赠的麵条之后,刀叉转向主菜的肉排。 「我跟我妹的生日只差几天,所以从小到大爸妈只会买一个蛋糕一起庆祝,虽然礼物有两份,但是许完愿,我妹总会吵着要吹熄蛋糕上的蜡烛。」 「然后爸妈总会说我是姐姐,要我让给她。」 「虽然长大后就不太会争着吹蜡烛的,但过生日是在我妹生日那天的习惯倒是没有变。所以我已经习惯在自己生日这天不过生日了,也不会做什么特别的事庆祝。」 魏如颖说的云淡风轻,眼底却闪过一丝落寞。 「你要先对自己好,别人才会对你更好。」看着和她不相衬的寂寞表情,我忍不住开口。 「在家里也许不得以要退让,至少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假装。」 四目相交,她的眼底从微微波动转为如释重负。 「谢谢你。」然后她对着我笑了。 魏如颖切下一块牛排,自然的放进我的盘子,难怪她照顾人的方式如此熟练。 「我的也给你。」我连忙插起切好的鮭鱼排,伸手要放进她的铁盘,她却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迎上前张嘴咬下。 「谢谢。」她笑瞇了眼睛,半举在空中的手进退不得,草草放下,我低头戳进盘里的鱼排,感到灼热爬上耳根。 好啦,是我跟她说可以不用假装的,如果这种小小的调皮性格就是最真实的她,我好像得习惯才行。 还好餐后还附有甜点,趁着魏如颖起身装饮料的空档,我偷偷向店员要了根蜡烛,虽然只是一根直直的,再普通不过的红色蜡烛,随意的安插在饭后的焦糖烤布蕾上,看起来有点可笑,但魏如颖却笑得像个孩子。 好像第一次窥见她坚强而温柔的外表下,也不过是个渴望被照顾、期待过生日的普通女孩。 #28 最深处的光 (3) 小小的生日庆祝过后,我们自然而然的开始会相约出游。 到市区发掘好吃的餐厅,逛逛书店或是看场电影,就像一般的好朋友会做的。 週五晚上的人潮很多,但她每一次回头都能找到我,所以我从不担心走丢。 对向的绿灯先亮了起来,又一批皮鞋和高跟鞋前仆后继,她回头看了眼身后被人群退来挤去的我,然后牵起我的手。 女孩子间的触碰总是那样容易,高中时勾着手相约去厕所,分班了会抱成一团哭,亲暱的触碰信手拈来,是感情好的展现,然而只有魏如颖的掌心会发烫,我渐渐意识到这不是像若琳逛街时会挽着我的手那样单纯,她的脉搏从交叠的地方一阵阵的鼓譟,合着我的心跳一起。 那场电影我看得不怎么专心,焦糖味的爆米花放在中间,她和我一样嗜甜,隔几分鐘就要塞一口到嘴里,拿取爆米花的指尖在狭窄的方盒一进一出,手背和手背若有似无的交会,我忽视那微小的摩娑,但每一次都能感受到她的滚烫。 散场之后,魏如颖在电影院门口替我戴上安全帽,温柔的将每一缕发丝收合在安全帽之下,然后扣上。 她将我的手拉到腰际,我自然而然靠上她的背。 但在机车加速的时候,我还是无可抑制的想起了罗瑀暄从背后环抱住我的触感。 在宿舍过夜的时候,偶尔还是会在半夜醒来,但我再也没有遇到同样醒着的罗瑀暄。好像自从她和高睦恩变得亲近,就不再睡不着觉。 我偶尔还是会在夜里无声的哭泣。 躺在魏如颖小套房的床上,即使格局完全不同,我依然可以张着眼睛在黑暗中描绘出她床位的轮廓,身体已然形成记忆,不自觉得往熟悉的方向看去,却没有熟悉的身影。 独自一人的时候,半夜醒来的时候,魏如颖睡着的时候,感觉轻易又陷入一片黑暗。悲伤又会不知轻重的侵袭心脏,喘不过气。 不看、不听、不接触,还是阻止不了回忆的侵蚀。闭上眼睛,一幕幕过往就像坏掉的录影带重复拨放。 夜教活动办在离后山最近的一片树林,这是营队的传统,为了让活动进行的顺利,我们去场勘过好几次,但不管去了多少次大家还是一样兴奋,一群人嘰嘰喳喳的走向后山,似乎都对这类型的活动感到兴致勃勃。 不会孤身一人站在黑暗里是何其幸运的事,为什么人们总乐此不疲的往黑暗追寻呢? 我走在队伍的尾端,越往树林的深处,就越像走入深渊,白日里我小心翼翼隐藏,不洩漏一丝悲伤,但在黑暗中,视觉被剥夺,其馀感官悄悄放大,心脏还是会时不时抽痛。 意识又渐渐飘忽到身体之外,我不自觉的放慢脚步,等待熟悉的悲伤袭来。 「小心。」魏如颖的声音驀然出现在耳际,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我低头看着脚边一片漆黑,差点就踩空。 虫鸣鼓噪,交谈的声音逐渐离我们远去,魏如颖方才扶住我的手掌往下滑落至我的手心,自然地牵起,黑暗总是使人更加轻易的靠近。 已经听不见大家喧闹的声音,只听得见脉搏鼓动的频率渐渐与她合而为一。 她总是成功的将我从罗瑀暄的思念中拔出,而且不会感到疼痛。 「我们落后了。不过没关係,这样能跟你一起反而更好。」 她说话的语气丝毫没有迟疑,彷彿看不清彼此的脸就能轻易说出平时不敢说的话,没有月亮的夜空格外隐晦,可以很好的隐藏起发红的耳根。 「你看那里。」忽然她指向我的脚边,我还以为又要踩空,提心吊胆了好一会,直到一丝幽静的绿光升起。 「是萤火虫欸。」我惊呼出声,「好漂亮,我在台北完全没看过。」 脚边传来潺潺流水声,虽然是大排水沟,但是很乾净。萤火虫的光从水源处升起,点点绿光围绕在我们之间,一明一灭,浮动的光点也映在水面跳跃。 在最黑暗的地方,反而会看见最原始的光亮。 也许人们奋不顾身地走进黑暗,是为了抓住在黑暗中那些微火花的可能,那点微不足道的希望。 月光从云层后方探出,魏如颖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明亮,满天星斗都映在里面。我忍不住靠近,那是我一直渴望的光芒。 「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看看?」 「什么?」 我还有些恍惚,像是沉浸在水中,但我不想浮出水面换气。 「我说,我喜欢你。」她一字一句的说,激起一阵水花,「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看看?」 「我、我不知道。」回过神来的我下意识脱口而出。 我没有松开握着的手,于是她紧紧扣上,夜空一瞬间就被她的笑容点亮,而我就这样耽溺在她眼里。 「至少这不是拒绝。」 #29 最深处的光 (4) 上次是初步定案的庆功宴,这次是完成营队准备的庆功宴,反正总要找个名目沉醉在酒精里。系上的人喝成一团,比平时更加令人难以招架,不知道该怎么拒绝那些善意的红通通的笑脸,只能尽量小口的啜饮不曾空掉的酒杯。 清空的酒瓶最后被放在圆桌上旋转,真心话大冒险,炒热气氛最佳的选择。几轮游戏过后,酒瓶停在魏如颖面前。 「有没有喜欢的人?」 「有。」 几乎是不假思索,偷偷啜饮矿泉水解酒的我立刻被呛得岔了气,他们正在兴头上,没人注意到我的异样,只有若琳靠过来拍了拍我的背。 「喜欢的人在我们系上吗?」又一个问题拋出,明明只能问一个问题的啊,我在心里嘀咕着。但气氛正热络,大家的八卦之心蠢蠢欲动,已经没有人想管规则。 她抬起头环顾了一周,目光在和我对上时稍稍停顿,接着她一口气喝掉面前满满一杯的炸弹混酒。 现场气氛顿时被炒热到最高点,坐在她身旁的人忙不迭的再度添满她的酒杯。刚刚提问的男生跳起来要她赶紧转酒瓶,游戏闹哄哄的继续进行,我听见她身旁的人直说一定要再转到魏如颖。泛红的双颊不知是因为酒精,还是炙热的气氛和挖掘八卦的兴奋使然。 「酒后真的会变一个样欸。」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笑闹的声音远离了不少,我忍不住感慨。 「我听说喝醉后会变一个人的通常是本来就快压抑不住,才会借酒装疯。藉着酒精痛快的大闹一场。」魏如颖的声音出现在门口,不知道她是怎么脱身的。 「看来大家压力都很大。」 我们并肩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凉风吹到脸上的时候,感觉也带走了部份醉意。 「你呢?」 「嗯?」我转头,却发现她的脸靠得很近。 「你有什么是要藉着酒精才有勇气开口或是去做的事情吗?」她的眼神将我牢牢抓住。 「真心话大冒险啊。」突如其来的重量让我差点跌倒,若琳大叫一声扑到我身上,大波浪的发尾在肩上弹跳着散乱开来,阻断了我和魏如颖的视线,看样子完全喝醉了。「我输了,我选真心话,温温你要听我的真心话。」 「我去帮她买点醒酒液。」魏如颖连忙起身走向不远处的7-11,把风暴留给我。 若琳埋首塞在膝盖中间,精心整理过的捲发几乎都要碰到地上,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眼泪婆娑。 「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情不愿意说,我也知道你有很多悲伤。」她口齿不清的接连说出一大串话。掺和着眼泪变得更加混乱。 「你前阵子过得很糟对吧?但我不敢问,好怕问了你也只会说没事,而我完全无能为力,我好讨厌看到你强顏欢笑。」 「但我知道你不告诉我是因为我的生活过得太好,没办法理解你的伤。你只能告诉可以理解你的人。」 我心头一颤,没有否认。 「只告诉罗瑀暄也没关係,如果那样是对你最好的方式。因为我真的希望你可以快乐,你值得这么好。」 若琳又哭又笑,她向来是个悲喜分明的人,该悲伤的时候就哭,该快乐的时候就开怀大笑,然而现在为了我悲伤和快乐都分不开了。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我只说的出这句话。 「你很善良,会认真聆听别人的烦恼,你总是让别人感觉到自己有被重视。」若琳一一细数,酒气漫上来让她轻打了几个嗝,但她还是拗执的继续说下去。 「我一直都很自责,是我太不会看脸色,才害你受到没必要的伤害。害你在系上的处境变得很尷尬。」 「不是你的问题啦。」鼻尖一阵热辣,我眨着眼睛抑制想哭的衝动。 「也不是你的错啊,可是你还是很痛。」她的声音几乎要飘散在风中。 「魏如颖对你好吗?」 那个总是开怀大笑又很吵的若琳,却看的比谁都要清楚。细腻的捧起了我的最深处。 「你常常觉得自己很渺小很举无轻重。但有可能,你早已经是别人心中的太阳」 「温温,自私一点也无妨,不要老是为别人着想,这样谁来对你好?」 她抓起我的双手,眼泪掉在上面,她却露出一个最灿烂的笑容。 「你一定要快快乐乐的好吗?因为我最喜欢你了。」 听到魏如颖的脚步声,我才把自己从宛若告白的场景中抽离。 「你们感情真的很好耶。」她尷尬的找不到容身之处,最后选择在我身边坐下,将解酒液递给若琳。 「因为温温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若琳用力吸着鼻子。毫不害臊的再度说出肉麻无比的话。 「你太醉了,赶快喝一口。」听着她的花式称讚搞得我面红耳赤,魏如颖可还在旁边啊。我哄小孩似的想用解酒液堵住她的嘴。 「没关係,我吐完了。我要进去喝第二摊了。」她突然从地上跳了起来,将魏如颖给她的解酒液塞进我手里,又像一阵旋风似的刮进店里。 「她真的很疯。」魏如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自动门后。拿过解酒液替我转开了瓶盖。 「但她是很好的朋友。」 「你们刚刚说了什么?」 我看着她不着痕跡的打量我,沿着脸颊的轮廓描绘,视线最后停留在通红的眼眶。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我看着那样的她,忍不住就脱口而出。 她的双眼瞬间沉了下来,空气兀自沉默,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她突然又抬起头来。 「你虽然在系上很低调,也不怎么参与活动,但只要遇上喜欢的事情,你的眼睛就会发光。」 我们四目相交。她的眼睛是沉静的深色,彷彿能看进我的最深处。 「你记得大一上第一个影视作业吗?那时候每个人都要写一个剧本大纲来投票,小组开会发表的时候,很多人都是随便交差,而你有条不紊、双眼闪闪发亮的的讲着自己的剧本。」 她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像是在回忆些什么,小心翼翼斟酌着情感。我心跳的很快,她的声音无比清醒,思虑也周全得让人不禁怀疑她究竟是醉是醒。 「那是我第一次听你说这么久的话。」 「后来我发现你看着手机的聊天页面眼里也有光。我看过好几次,都是同一个聊天室背景。那么纯粹而专一的,你的快乐。」 「能被一个人那样热切注视着,肯定是很幸福的吧。我想我大概是喜欢上了你那样的眼神。」 「魏如颖,我还……」我困难的开口,感觉快要被她眼里的真诚给淹没。 她摸上我的脸,温柔而坚定地制止了我的后半句话。 「所以,你还放不下罗瑀暄也没有关係唷,因为我喜欢的,是那样全心全意的你。」 「只是我希望有一天,你那双发光的眼睛也能看向我。」酒精在体内发酵,昇华成一句句真诚。 「希望有一天,我也能被你那样注视着。」 我转头,不去看魏如颖迷离却无比认真的眼睛,眼眶却仍无法抑制的发烫。 清晨打翻的阳光、雨后天青的初阳,罗瑀暄是我的向阳之处,是我不顾一切想要到达的地方。 她的所在之处就是向阳,向日葵一辈子凝望的方向。 凝望、追逐、甚至于改变自己,我不顾一切的想走到离太阳更近的地方,好像这就是全世界,却从没想过,我一直盲目跟随,走到迷失自我时不堪的模样。原来也有人把我当作她的光。 #30 曙光 (1) 在那之后,魏如颖没有再隐藏她对我的情感。我们更加理所当然地黏在一起。 我和罗瑀暄曾经的周末时光都给了魏如颖。她会骑着机车带我到处溜搭,在令人安心的背影之后,我有时会忘记在前座乘风驰骋的日子。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罗瑀暄总是喜欢窝在后座。 有人为自己遮风挡雨的感觉真的很好。 藉着作业田野调查的名义,我们一鼓作气骑到了花东的海岸。 有别于西岸的细软白纱,七星潭边铺满了大小不一的平滑卵石,脱了鞋子像是踩在健康步道,我们齐声哀叫,相互搀扶着走向海,天还未亮,迷濛不清的视线提供了更好的理由靠近,两人的身影很自然的交缠在一起。 「好歹是海边嘛。」在离海只剩几步的地方,魏如颖一屁股坐了下来,海风捲着浪的气味吹送,她往我身旁挨了挨,气息驀的靠近,能闻到她身上的淡淡菸草味。 距离日出还有段时间,我们并肩坐在离海只有几步的地方,海浪来回拍打,纯白的碎沫偶尔会溅到脚背上,海平线已经濛濛染上一丝柔光,模糊了天与海的界线。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话说完的时候就安静地看着海,在魏如颖身边总是很轻松,不用刻意让话题延续,即使沉默也不觉得尷尬。 等待太阳升起的时候,我顺手把玩起随处可及的石头,指尖一一滑过身边的卵石,就着微弱的天光瞇着眼睛看,试图挑出最漂亮的一个。 我每放下一个,魏如颖就捡起一个。 「你在做什么?」我没有停下动作,侧头看着魏如颖把我弃置的卵石捡了起来,堆出一座石头塔。 「你知道吗?把石头堆起来可以许愿喔,叠得越高,愿望实现的机会越大。」石头塔在她开口说话的时候重心不稳的往前倾倒,魏如颖有些懊恼的看着散落一地的卵石。 「我们来比谁堆的高好了。」从地上一跃而起,她已经捡了满怀的石头,转身开始寻觅合适的位置。 我看着方才挑选石头的时候在海滩上刨出的几个坑,挑剩而散落在一旁的砾石都被她小心翼翼的收妥在臂弯中,内心隐隐被触动,都是我丢下的,她却温柔的一一细数。 「赢的人可以怎样?」我看着她坚定决绝的眼神,心底微微波动。 「赢的人愿望就会实现啊。」她一本正经地说着,我用力翻了个白眼,却被她的真挚所感染。 亲自堆叠的时候才发现不如想像中简单,很容易就倒塌,反倒激起了我的胜负欲,最后我成功的堆起了一座叠了九颗石头的小塔。 石头塔佇立在风中,我满意的拿出手机拍了张照,背景是一片梦幻的紫色,隐隐透出一丝又一丝的天光,像是随时会衝破这层迷幻的薄雾。 「你很厉害欸。」魏如颖凑了过来,下巴靠着我的肩膀,如此自然而然。 「我赢了吧。」我满意的看着属于我的石头塔,「你的呢?」 「我都堆不高,所以堆了好几个,应该也可以提高愿望实现的机会吧。」 我望向她身后遍地的小小石堆,最高的那一座也不过叠了五颗,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也堆太多了吧,你许了什么愿?」 「希望喜欢的人可以喜欢上我。」她转头微笑,初昇的日光从她身后骤然煊亮,发丝也被染得金黄,随着她转头的动作在我眼底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我看着她,感觉心底的某一块也被照亮。 「那你呢?」 「说出来就不灵了。」我吐吐舌头,试图掩饰心底一闪即逝的动摇。 希望我可以早日放下罗瑀暄。我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石头塔,它在海风中摇晃了一下,依旧决绝的佇立,我就当作我的愿望已经被挑中。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朝雾散去,天空澄澈的彷彿方才的迷幻是我们偷来的时间,我转身走向倚在机车上的她,打算把罗瑀暄留在这片海滩。 #31 曙光 (2) 我们开始同进同出,熟悉之后,系上的人总是问我们什么时候要在一起。魏如颖有时会板着脸要她们别再闹,但她的头发不够长,遮不住灼红的脸颊。 我有时会想,要是我跟罗瑀暄在同一个系,要是身边的人也这样笑闹起鬨,要是世界对女孩和女孩之间都像系上那样宽容,我们会不会在一起? 「你不要太嚣张了。」 又是女生厕所,又是那个娇小女孩,不过这次只有她一个人。 正要从厕所走出来的时候迎面碰上她,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忽然开口,音量不大,我知道她是要故意要说给我听的。 「之前是黏着若琳,再来是林佑全,然后是那个拿法条吓唬人的疯女人,现在又是魏如颖?」 我不自觉的停下脚步,听见她提起罗瑀暄,心脏还是无预警的抽痛了一下。 「你还真是操弄人心的高手啊,很会装可怜嘛。」她嘲弄的丢出一句又一句恶毒的言语。也许是觉得暨上次被撞破之后,她也不必躲在背后说坏话了。 「你为什么要一直针对我?」我压下狂乱的心跳,鼓起勇气回头反击。 「你很碍眼啊。」她瞇起眼睛,个子虽然娇小,气势却咄咄逼人。「把别人耍着玩会让你很有优越感吗?」 「我从来都没有想要耍谁。」实在是忍无可忍,我忍不住反驳回去。「你不觉得是你对我的偏见太深了吗?」 「魏如颖的反应可不是我的偏见啊。」 她的语气轻巧,却直直击中心脏。 见我无法反驳,她露出胜利的微笑,碰一声关上厕所的门。 走回教室的路上,我都不停的在想着这件事。 魏如颖抬头看见我走进教室,自然的扬起笑容,我却感到有点不自在。 我们没有说破,但界线早已变得模糊不清,一不留神就会跨过。 而我还站在路中央徬徨,摇摆不定。 我想起罗瑀暄,我们也从来没有说破彼此的关係。把所有的心动和微妙的气氛藏在夜色和秘密之下,太阳出来以后,又能若无其事地向前走。 还没釐清心中的混乱,新的压力又接踵而至。 期中成绩单寄到家里,妈妈又打来发了一顿脾气。熬了一整个礼拜却还是永远剪不完的影视作业,意见很多没有实质贡献的组长在群组里高谈阔论,擅自增加了每个人的工作量。 她的一举一动都让我想起那个娇小女生,自说自话,我却莫名其妙地被牵制。为什么我非得受到这种对待不可? 今天晚上大家异常忙碌,室友们全都戴着耳机,全神贯注的盯着电脑萤幕,敲打键盘的声音不绝于耳,明明处在同个空间却感觉距离好远,感到孤单的时候,疼痛便以令人难以发觉的姿态张扬它的存在 作业的群组在萤幕上不断闪烁着,好多人的叫嚣轮流在脑袋里回响,妈妈的、娇小女孩的、讨人厌的组长喋喋不休,充斥在耳边,排山倒海的的压力将我淹没。 我抓起手机,找到出现在脑海中的第一个名字,然后拨出。 「你有空吗?」我用气音说着,往小阳台移动。即便大家都戴着耳机。 「怎么了?」 「我想出去走走。」我说的很快,不给她时间拒绝,又补上一句,「不想一个人待着。」 「我……」 我听见魏如颖语气里的迟疑。 「你在忙?」 「不是啦,我刚泡好一碗泡麵准备要吃。」她在电话那头乾笑着。 「噢那没关係啦。」压抑着心中的失落,我迅速说完,不等她回答便掛上电话。 再待下去就要窒息,最后我只匆匆拿了手机,穿着拖鞋就跑出宿舍,即使只有自已一个人。 我没有走到那条小径,却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最后不知不觉走出校门,漫无目的地游盪,只知道离人群和光都越来越远。学校在靠近山边的地方,周遭不是田野就是小小的农户,晚上几乎没有灯火,越走越荒凉,连虫鸣的声音都彷彿安静了下来,麻木的感官却没有一丝害怕。 红色的车尾灯在我眼里留下残影,机车停到我面前,还来不及反应,就先撞进安全帽下唯一可见的,魏如颖的双眼。那双想让我耽溺在其中的双眼。 她先找到了我。 「手机要接啊。」魏如颖微慍的说,走下车敲了我的头一下,但只说了这句。 她牵着机车走在我身边,昏黄的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长,我们也一路走了好长的距离。 「你为什么都不问我为什么?」 「等到你想讲的时候。我随时都准备好要听。」她捧起我的脸,拇指抵住我的眉心,轻轻搓揉,把所有的皱褶都摊平。 为什么我从没发现呢?她就在我一回头就能看见的地方,默默的跟在我的身后。 不曾开口询问,却总能在坠地之前先一步接住我。 寝室四人的群组不断传送出震动,我随手打了句突然想到有课程要讨论,会睡在魏如颖家,然后便按下静音。将手机放入口袋深处,牵起魏如颖的手。 迎接我们的是小茶几上一碗烂掉的泡麵。 麵条彻底吸饱了汤汁,膨胀成三倍粗,在碗里糊成一团。 「我以为你是吃完才出来的耶。」 「这样我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找到你。」她用筷子翻搅了一下,嫌弃的抽出。「你掛掉电话的时候我突然有种感觉,好像当下不出门,你就会走丢。」 「可惜了你的泡麵。」我言不及意,感觉热气从脚底一点一点蒸到脸上。 她把浮肿的麵条尸体倒进水槽。 「麵可以随时泡,但有些东西丢了,不是随时都能找回来。」 豪不犹豫,她走到离我最近的地方。 我们都洗过澡后,穿着魏如颖的睡衣,我鑽进棉被,她从背后将我按进怀里,安放在胸口的位置,我嗅着她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在被生活压垮的时刻,我第一个想到的会是魏如颖,而不是罗瑀暄。 我是不是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向前迈出那一步了呢? 原来心里以为的永恆,还是会随着时间逐渐淡去,以为一辈子都会疼痛的伤疤,结痂底下也早已长出柔软的新肉。 喜欢罗瑀暄的时候,像是一座巨大而无尽的迷宫,我跟随着些微的光亮一直走一直走,以为那就是尽头,但转过弯又是新的叉路,我跌落在她若即若离的洪流中,永远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终点还有多远。 但通往魏如颖的路只有一条,她就站在尽头张开双臂等着我。 我只是走的太累了,迫切需要有人回应,否则就会迷失在荒野。 隔天才只是周五,魏如颖却偷偷关掉闹鐘,我们就这样一起睡到了下午。 「翘掉几堂课有什么关係。」魏如颖笑着抓住我气急败坏收拾东西的手,「你心情变好比较重要。」 她将我拉上机车,却不是往学校的方向,而是乘着风迎往更宽阔的地方。 熟悉的田埂纵横交错,稻穗的浪潮、凤梨发酵的酸甜气味,魏如颖的车轮压过每一条小径,都会留下足跡,在那之后每当我回想起校园周遭这些田野的模样,画面的其中一角总会是她的背影。 弯过某个转角,眼前的田野忽然变得熟悉,在意识到之前,我已经开口要魏如颖停下。 「你喜欢向日葵?」魏如颖拿下安全帽,站到我身边。一起看着整片的向日葵迎风潮起潮落。 我下意识的点头,然后又摇摇头。魏如颖倒是不在意,拿起手机留住眼前的景色,风从她的方向吹来,把她的呢喃送到我的耳边。 「跟你很像。」 我想起向日葵的花语。一辈子凝视着太阳的,没有说出口的爱。 「我才不想当向日葵。」忽然愤慨不已,我是在气自己。「向日葵的花语是沉默的爱、没有说出口的爱。一辈子都在暗恋的花,也太悲惨了。」 「只能凝视,追随着太阳,也太窝囊。」 我听见魏如颖的笑声,很轻很轻,却震动了我的心。 「向日葵还有另一个意思。代表着勇敢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她捏了捏我的手,心跳跟着掌心的温度一起传递过来。 「你真的很勇敢。」 「你说过好几次了。」忍不住鼻酸。我知道自己凝视着罗瑀暄的姿态有多窝囊,但魏如颖一直说,我就忍不住相信了。 闭上眼睛,若琳的话就清晰地浮现,在脑中来回复述。 「有可能,你早已经是别人心中的太阳。」 也许我情不自禁下车的理由,不是怀念,而是决定覆盖。从这片花海开始,和罗瑀暄走过的每一条路,从今往后都将由魏如颖的脚印重新填满。 「好啊。」 「什么好啊?」魏如颖转头看我,还跟不上我的速度。 「你说的话还算数吗?」我自顾自的继续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什么话?」魏如颖还是一脸疑惑。 「要不要和你在一起的那句话。」我深吸一口气,张开眼睛,她脸上的所有细节占满了我整个视线。「好啊。」 阳光下,她的笑容比金色的海浪更加灿烂。这次她不再轻轻牵起我的手,而是鑽入指缝间,十指相扣。 #32 曙光 (3) 学期接近尾声,寝室四人里,只有我没抽到下学期的宿舍。而若琳也只抽到备取,不能自己选择室友。我们寝室即将正式被打散。 得知这个消息时,我还是难过了很久,四个人又在寝室抱着哭成一团。 她们依旧是无可取代的存在,在最初的时候,填补了我心中缺失的那一块。离别让人难受,但我渐渐明白,有些关係不会随着时间而消逝,只要我们心中都还有属于彼此的位置,只要都我们有心维系这份羈绊,就算距离很远,心也靠得很近。 同时,我心中的一角也隐约觉得,这是个彻底离开太阳的好机会。 因为这个契机,我们终于实践了从寒假就开始规划的出游。 我们一路往南,在台南吃遍美食,游走在古色古香的传统建筑中,接着往下走到垦丁踏浪,在斑斕的珊瑚礁里浮浅。绕过弯角之后,我们在花东的满天星斗下泡着温泉,参加了丰年祭,穿上传统服饰加入他们的舞蹈,还在七星潭边看了银河与日出。一路上晴空万里,每个人脸上的笑容也同样晴朗。 暑假开端的味道是海、夕阳,和机车奔驰时顺过发丝的风混合起来的。而最灿烂的时光莫过于,骑着机车追逐落日时,看着彼此的车灯慢慢拉出一条夏天的尾巴。 我们玩了整整一个礼拜,而不能见到魏如颖的日子,竟然让我有些陌生。 走到哪里,看到什么,我都自然而然的想起她,聊天室窗里满是我发去的照片,再微小的琐事,也想第一时间和她分享。她也会发来每天晚餐的照片,即使我们相隔半座岛屿的距离,仍像是在彼此身边。 『我现在要上车了~很快就回去囉。』 在回程的月台,我一边提起行李准备上车,一边传讯息给魏如颖,为了即将见到她而雀跃不已,回头却发现少了一个人。 「罗瑀暄呢?」 「她刚刚不知道为什么卡刷不过,人又很多就叫我们先走。」可馨话音刚落,罗瑀暄的身影就出现在手扶提的顶端。「啊,她下来了。」 罗瑀暄从手扶梯上走下来,阳光从天窗照射进来,金色的光点洒落在她的侧脸,漆黑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飞扬又飘落,那瞬间连空气都闪闪发亮。 她依旧是打翻的一整瓶阳光,不管时间过了多久,我还是能从她身上看到我当初会喜欢上她的理由。 也许不管过了多久,我的心底依旧会为这样的画面而波动,但涟漪不会再扩散至每一个角落,因为我拥有了更加珍惜的存在。 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要求,却已经走到离我最近的地方。 她牵起我的手,就止住了满池波涛。 魏如颖传来的讯息在我手心里不断闪烁。 『我等你回来。』 #33 曙光 (4) 魏如颖身高很高,即使系上一票女生黑压压站在那,还是一眼就能从人群中找到她。 身材修长,俐落的短发,每次都还留不到肩膀,她就嫌麻烦一刀剪了。 她也嫌人际关係麻烦,不想社交时就会拒绝,倒也乐得轻松自在,她的独来独往和我的独来独往是不一样的。我有时很是羡慕她的豁达和从容。 她喜欢抽凉菸或是薄荷菸,看上去细细长长,纤细的菸身夹在她修长的指尖看起来很优雅,但味道还是没有比较好闻。 「为什么要抽菸啊?」看着站在两公尺外吐出云雾的她,我忍不住开口。手上还拿着她骑机车时穿的外套。 「嗯……大概是有个东西可以沉浸在里面。暂时不用思考任何事情。」 「可是你不觉得菸味很呛鼻吗?」我修饰着用语,偷偷憋了口气,那味道不管怎么样都无法习惯。 「实际抽的人和旁人闻到的味道是不一样的啦。」她笑的岔了气,将仅剩一小截的菸头丢到地上踩熄,接着又蹲下身捡了起来,从包包拿出另一个空着的菸盒,里面装满了燃尽的菸蒂。 「那是什么味道?」 她在嘴里放了两颗薄荷糖,穿上我扔给她的外套之后,才走过来牵我。 「令人放松的味道。」 俯下身亲吻的时候,还是闻得到残留在发间淡淡的菸草味,但我并不讨厌。 气味和记忆根植在一起了,从今往后只要闻到菸草,我就会想起这个手指修长,掌心温暖,令人感到安心的女孩。想到她柔软的唇,沉稳的背影,和一双狗狗的眼睛。 她喜欢躺在我的腿上,偶尔沿着她的头发抚摸的时候会觉得她像一隻大狗,拉不拉多或是黄金猎犬,沉静的窝在脚边,一头埋进温暖蓬松的毛发里,冬日就再也不需要毯子。 掌心一旦停止移动,她就会睁开一双狗狗的眼睛看着我。深黑的瞳孔如此纯净、毫无杂质,彷彿面前的我就是全世界。 一个晴朗的周日,早上八点,魏如颖的电话就将我从床上挖起,硬拖着我来到她的租屋处,说是房东太太只有今天有空。 「干嘛这么大费周章,只有你签约也可以啊,我又不会因为这样就不付房租。」我毫无形象的打了个哈欠,还没从昨晚剪片剪到凌晨四点的馀韵中醒来。 「就是要我们一起租下这里呀。」 「我喜欢"我们"的感觉。」她瞇眼看着我和房东签的那纸合约笑,我别过眼,心脏和她的话语一同被拋至半空中,她说着我们的语气搔得人痒痒的,从耳窝蔓延至全身。 她载着我来来回回好几次,帮忙搬我放在宿舍的衣服和课本,将我一点一滴地挪进我们的家。 暑假以搬家为由,提早了半个月回来,我们更顺理成章的腻在一起。 传播系,电影有时不只是兴趣也是作业,因此我们最常做的休间娱乐就是抽出时间窝在同一条毯子下方,就着昏黄的小灯看电影。 她喜欢躺在我的腿上,伸出手指轻轻的沿着我的鼻梁往下抚摸,温柔的慢慢的,就像在描绘鼻子的形状一样,她的视线会沿着手指移动,一遍又一遍,像是要牢牢记住我的轮廓。 「你的鼻子好美。」 她的爱太温暖、太强烈,将我从头到脚塞满,没有馀裕悲伤。 这样很好,一部份的我尽情倘佯在她温柔的海,不必思考,只要尽情去体会爱。 而还没修补好的那部分,隐约觉得一不小心就会被鑽了空子闯进来。但我已经被充满到无从去在意缺失的那一块。 爱人好轻易,相爱太难,被爱则是太过幸福。我还没找到平衡点,就先陷落在魏如颖眼里。 搬家的事情尘埃落定,我约了她们三个吃饭,久违的寝室四人团聚,我却莫名感到紧张。 「我跟我们系上的女生在一起了,她叫魏如颖。」我一口气说完, 若琳虽然多少猜到但还是发出少女式的尖叫,可馨冷静的开口要照片,罗瑀暄半张着嘴看起来很滑稽,原来她也会有这种惊慌失措的时候。 「同居耶,好浪漫喔。」双手捧着脸,若琳眼睛都快冒出爱心。「我也好想交男朋友。」 「她对你好吗?」可馨看完照片,将手机还给我。还是一贯冷静的语调,却多了些温柔。 「不能再好了。」 「要是她对你不好,你就回来吧,我绝对会比她更爱你。」若琳浮夸的张开双臂。 「我喜欢女生又不一定代表我会喜欢你。」我笑着吐槽她,罗瑀暄夹菜的动作停在半空中,但仅只一瞬,她很快又换上若无其事的表情。如同她最擅长的那样。 她的眼神慢慢从碗里飘移,迟疑了一阵,最后还是对上我的眼睛。 「恭喜你。」她不轻不重地说了句。 若琳继续讲起新室友的趣事,四人间的气氛就像以前那样温馨而欢快,但每当话题转到魏如颖身上的时候,罗瑀暄便会低下头认真的吃饭,不曾发表任何一句话。 #34 曙光 (5) 正式搬进魏如颖的住所之后,小套房开始留下我们一起生活的痕跡。 灰蓝的主色墙被我掛满了闪烁的小灯泡,搬进来的那天我送了她一台白色的拍立得相机,当作乔迁礼物。她很开心的拍下好几张我们的合照,贴在小灯泡的下面,说着总有一天要把整面墙都贴满。 我有了自己专属的枕头,也把企鹅娃娃带了过来,我们选修的课程依然大致相同,说好了要相互督促,但还是会一起睡掉好几个闹鐘。 魏如颖很喜欢下厨,我们便到花市挑了几盆迷迭香和薄荷,回来种在小阳台,增加绿意之外,也能随时入菜拌炒。 看着爬满阳台的绿意,魏如颖说我的到来让这间小小的套房开始有了生气,我却觉得她才是我和那些盆栽的泉源,滋润了我乾枯的生活。 「好像日剧里老公下班回家的场景。」偶尔魏如颖比较晚回来的时候会是我试着做饭。 她打开门的时候我正在煎鱼,油烟味薰了一身,但她从来不介意。 「欢迎回来。」 她走到我身边,捧起我的脸亲了一口,锅铲无处安放,我没办法抽出手拥抱她,只能仰头迎上,鑽进她微开的唇,适得其所。 「我是什么味道?」她松开我,微微喘息。 「豆沙味。」 她笑着从身后拿出红豆饼的袋子,那是方圆十里我最爱的一摊,红豆沙柔软细密,老闆是一对新婚夫妻,每天都亲自熬煮满满一锅豆沙味的爱,她顺势接过我手上的锅铲,把我赶到地毯上。 香味从她炒菜的动作中迸发,我咬着红豆饼,只觉得比平常甜了许多,生活也像不小心放进了太多的糖,但我还是可以看着她的背影就全部嚥下。 刚炒好的菜摆满了小茶几,红豆饼还剩下两个,奶油口味,当作预留的饭后点心。魏如颖递过盛满的白饭宣布开动,热气蒸腾,我总能在魏如颖的一举一动看到日常的美好模样。 饭后我嚷着不想洗碗,她最后帮我洗了一半,无可奈何又宠溺的笑容,尽情撒娇,尽情依赖,在魏如颖面前我毫无保留的交出自己,因为我知道她会全盘接住, 她给我的爱满溢出来,撒满在木头地板,多到我从不担心会失去。 我给她的够吗?好希望她能跟我一样安心,惴惴不安的心情在感情里不健康。我养成了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看进她的眼睛认真的说我爱你的习惯,希望虔诚的呼喊可以传达到她心里。 她会低下头亲吻我,吻到舌尖发麻,喘不过气来,像是要把我们紧紧地焊在一起。 「啊我忘记买豆腐了,你去帮我买一下好不好。」今天又是魏如颖掌厨,她低头看着锅子里的汤滚起来的时候说,我从床上滚到地毯上,差点掀翻刚摺好的衣服。 「蛤,好麻烦。」 「冰箱的布丁多给你吃一个。」 「成交。」 轻巧的下了楼,听到的时候已经不自觉的哼起歌,我关上楼下的铁门,钥匙在手上甩啊甩的,想着要去超市还是杂货店,一个比较近一个比较便宜,抬眼扫过对街的时候,目光比心脏先一步停了下来,罗瑀暄就站在马路对面。 「你们真的住在一起囉?」我还来不及迈开脚步,她就先朝我走了过来。 蒜头爆香的味道从小阳台慢慢飘出,魏如颖还在楼上,而罗瑀暄在楼下,我慌张的将她推离家门口,推离我得来不易的生活,越远越好。 眼神不断往小阳台飘去,满脑子都是魏如颖要是看到会怎么想? 我不想看到她失望的模样。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之前骑车经过的时候有看到你们。」罗瑀暄的表情毫无波澜,让人看不透情绪,她语气轻松地开口了。 「温珞予要跟我绝交了吗?」 「绝交什么?我们不是前几天才一起吃过饭吗?」我不明所以。 「因为你都不回我啊。」 谁先不回谁啊?我克制住翻白眼的衝动。 明明是你先推开我的,我用尽全力压下衝到嘴边的话,只觉得不会害怕失去的人真令人羡慕,能够如此淡然的说出那些话。 我只是不再想方设法的让话题沿续,想退回好朋友的位置,怎么又变成我的问题? 「你还会再跟我聊天吗?」 「你特地跑来就为了说这些吗?」我撇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打算用最快的方式结束对话。豆腐还没买,得在魏如颖关火之前回到家。「你想传就传啊,干嘛特地跑来问我?」 「就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要当面说,但你已经不住宿舍了。」 我还来不及细想她语气里的深意,对话便若有似无的结束了。 「总之你想传就传,我看到就会回啦。」 她轻轻点头,又静静看了我一会,才转身跨上机车,她的背影看起来无限落寞。 「你现在不用人载了吗?」我对着她的背影喃喃问道,想着高睦恩取代我坐上那台机车的模样。 她有听到,但她只是催了催油门,加速离开我的视线, 手机猛的震动,接连两声的讯息提示吓了我一跳,自从昨天罗瑀暄突然跑来之后,我就有些心神不寧。魏如颖没注意到,忙进忙出的张罗看电影时要配的小点心。 罗瑀暄发来的猫咪照片。「买晚餐遇到超可爱的三花猫猫。」她传来的讯息这样写着。语气自然的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好像我们依旧每天晚上互道晚安,好像我每天早上睁开眼就能透过床头的缝隙看到她。 「满可爱的。」 我还在打第二则讯息的时候她就读了,横跨了整个寒假又一个学期,还有漫长的暑假,她才再次秒读秒回我的讯息。接着她自顾自又说了许多,我按的送出远远比不上她开啟下一个话题的速度。 她传的讯息太过频繁,于是我按了关闭通知,不希望这种小事影响到我和魏如颖在一起的时候。 对,就只是这样。 我将手机朝下盖在地毯上,啜着魏如颖帮我泡的热奶茶,她埋头专心挑选我们等等要看的电影片单,一切都准备就绪,我拉开身上的毯子让她窝到我身边,顺手拧断了心底萌芽的小小罪恶感。 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距离的生活,我也一点一点看到更多不同样貌的魏如颖。 魏如颖总是能让人感觉到被重视,就算聊到她没有共鸣的话题,她也不曾打断或是露出没兴趣的表情。她会带着微笑,认真的听,却也不会主动想要尝试。恰如其分的距离,虽然偶尔会感到失落,却也没办法对着已经给足尊重的她多说什么。 再怎么喜欢,有时也还是会有无法理解的时候,就像我不懂魏如颖为什么喜欢抽菸一样,她也不懂我为什么喜欢喷香水。 她盯着我的香水看的时候,我还以为她也感兴趣。于是眉飞色舞地介绍,前调、中调、后调,香味和记忆的连结,引发情绪的美妙化学变化,转头一看发现她只是盯着我,淡淡的笑着。 我不死心,拉过她的手,「你试试这个味道,像冬日里的暖阳,真的很棒喔。跟我的rain是一对的……」 sunshine从转开一点点的瓶盖缝隙倾泻而出,那瞬间罗瑀暄的脸又清晰地浮现,她双眼发光,拉着我穿梭在日落电影院里,一一拿起所有试香纸,最后指尖停在这个玻璃瓶上。橘红的落日馀暉映照在她半边侧脸。 「sunshine跟rain,是一对的呢。我们就买这个吧。」 她拉过我的手腕,喷洒了那瓶名为rain的香水,她举手投足之间挥洒出的香雾宛若流窜的魔法,交缠在彼此身边。罗瑀暄朝着我绽开笑顏,就像雨后初阳,我就是被那样的光芒所迷惑。 「温?」意识随着魏如颖抽回手的动作从回忆被抽离,sunshine的味道满溢在鼻腔,随时都会溃堤而出,我连忙背对魏如颖,紧紧扭上盖子。 「我抽菸嘛,没办法喷香水。」她以为我生气了,哄小孩似的从后头伸手将我按进怀里,下巴抵着我的发旋,轻轻摇晃着。就像她总是哄着我让着我那样,「你喷就好了,我喜欢你身上的香水味。你继续说呀,我听着呢。」 我微微颤抖的手将sunshine放进柜子深处,她还讨好似的又磨又蹭,埋入我的肩窝,耳后rain的雨后清香随着她的动作散发出来,我深吸一口,魏如颖身上独特的淡淡菸草味窜入鼻腔。 我已经好久没闻过暖阳的味道。 #35 燃烧的轨跡 (1) 手机在床边的矮柜上不停的震动。 「起床了吗?」随意在萤幕上按着,魏如颖的声音就从另一端传来,我睁开眼睛楞楞看了好一会,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身侧的床铺空荡荡的。 「你在哪里啊?」我在棉被里挣扎着起身,脑袋一片混沌,还没有醒来。 「我今天要跟教授讨论实习的事情,还有一些其他的计画。」魏如颖的背景人声嘈杂,有个人在远处叫她,魏如颖隔空喊了声好之后,压着话筒快速的说。「我是打来叫你起床的啦。你要记得吃午餐,然后去上通识课喔。」 「什么实习?你怎么都没跟我说?」我从床上坐起来,彻底清醒。「我们不是还说好晚上一起去吃烧肉的吗?」 「啊对齁,抱歉啦,今天晚餐可能没办法了。」她的声音充满懊恼,「教授也是早上才很临时跟我说他那边有个实习空缺的事嘛,我就想说让你多睡一会,才没有叫你。」 对面的人又在叫她,魏如颖压低声音继续哄着我:「我们明天再去吃晚餐好吗?」 「嗯嗯,好啊。申请实习的事要加油,你也要记得吃饭喔。」我言不由衷的说,闷闷的掛上电话。 伸手摸过空荡的床铺,那里已经不再残留她的温度。被丢下的感觉很糟,儘管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 后来她传的讯息都很简短,整天下来控制在几行以内,也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我随意买了便利商店的微波咖哩当做晚餐,看着空荡的套房,一个人转着电视的时候,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 「好晚。」 晚上十一点,魏如颖踏进玄关的时候,我忍不住抱怨了句。 「抱歉啦,今天太忙了,没时间传讯息给你。」 「所以你要跟我说了吗?什么事重要到早上突然消失?还放我鸽子?」我插着腰站到她面前。 「我先去洗澡,等我出来会跟全部都跟你讲的。好吗?」她捧起我气鼓鼓的脸,飞快的亲了一下我的额头。 看着她疲惫的双眼,我终究还是妥协。在她洗澡的时候还替她整理扔了一地的背包和外套,换我走进浴室之前,不忘叮嚀她要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全都交代清楚。 但等我从浴室出来的时候,魏如颖已经睡着了。 她蜷缩在床上,平稳的呼吸在胸口一起一落,连被子都没盖,看上去累坏了。 早上没说一声就突然消失,还有突然取消的约都让我不太开心,但看着魏如颖熟睡的模样,我也只能叹了口气,伸手替她盖上棉被,然后鑽到她身侧躺下。 再怎么失落,也只能之后再说。 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沐浴乳味,和我的一样,那是我们紧紧相依的证明。她均匀的呼吸慢慢的平復了我的落寞,负面情绪会在推迟中渐渐被消耗,到最后好像就没有说出口的必要。 铁灰色的大门打开又关上,时针比她承诺回家的时间多走了两格。 「我等你很久耶。」我抱着双腿,下巴靠在膝盖上盯着地毯看。尽量平缓语气,但还是漏出一点委屈的音节。 「噢,抱歉啦,今天弄实习申请的事情弄到比较晚。」她放下一袋咸酥鸡当作赔礼,然后扔下包包,翻找着衣服和毛巾,一连串动作在我身后窸窸窣窣,我都没有回头,直到关门的声音宣告她走进浴室,就着水声,我看向她造成的一地凌乱,太过疲惫的灵魂无力收拾。 饮料杯渗出的水珠在桌上积成水洼,沿着桌缘滴落进地毯。从她突然消失的那天早上,她就变得有些忙碌,有时甚至忙到没有时间陪我坐下来好好吃顿饭,讯息的通知会不断跳出来,她还得分神接电话。好不容易敲定的影集之夜,特地订了她最爱喝的那间手摇饮,为了难得拥有一段完整的相处时光而雀跃着,但现在冰块已经完全融化,喝不出她习惯点的半糖少冰。 「我好累喔。」按下拨放键之后,她打了个哈欠,小小声地跟我讨价还价。 「上次跟上上次你都说很累就没看了耶。说好今天一定会陪我看的。」影集还在读取,我轻轻摇晃她的手,试图说服她心甘情愿一点,「我看了很有感触,想跟你分享,你就看一下嘛。」 哄小孩似的,我鑽进她的怀里,找到安放自己的位置。她只得认命的撑开惺忪的眼睛,下巴抵在我额头上,支撑她疲惫的神经。 我挑的剧集是《茉莉的最后一天》,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冷冽的标题,却俐落的直击议题的核心。 在茉莉的记忆里,妈妈提到学业和未来时总是一副狰狞的面孔,用爱包装勒索,赤裸又写实,看着妈妈张牙舞爪的逼迫茉莉,将她一步步推向深渊,却毫不自知的模样,我在那一瞬间,在脑中将她和妈妈的身影重叠了。 萤幕上的妈妈发现了茉莉藏起的课外读物,开始咆哮,我忍不住往魏如颖怀里瑟缩了一下。 「大家小时候都是这样过来的嘛。」她摸摸我的头,成功忍住哈欠,没有察觉我奇怪的反应。 我一愣,选择忽略她的话。却无法忽视她的声音穿过胸口时掀起的狂风,轻巧的一句话,轻易的刺进最深的地方。 虽然早已看过,但一小时三十分鐘的片长里,我还是哭了好几次。茉莉从阳台跳下去的时候,我不忍的别过眼想寻求安慰,转头却看见魏如颖睡着了。 她的下巴悄悄离开我的头顶,往后仰倒在床上,一片平稳的呼吸,我想起她最后在她耳边咕噥的那句,戏剧会夸大真实,才显得足够力道。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亲身经歷远比看见的更加困难,是因为无法完整的表述,才成了我们所看到的影像片段。片长有限,简单的铺陈不足以让人确确实实的陷入感同身受,才显得情节被聚焦而夸大;但真实的样貌却是用一生的时间上演。也许人们看着影集时会感到疼痛,但我们的煎熬却永无止境。 儘管魏如颖很温柔,愿意陪着我翻开伤疤细数,还是无法理解有多痛。 巨大的孤独在耳边轰然,终究没有引起共鸣。透过影集引发的风暴也许只有自己才看得到。 不是很爱很爱,就足以照亮心底的每一块。 世界又被撕成两半,她在完好的一边,我还是破碎的。遥遥相望,我不懂她沉睡的风平浪静,像她不懂我们之间那条裂缝的距离。 #36 燃烧的轨跡 (2) 早晨在床上醒来时,空气中已经飘散着奶油的香味。昨晚关掉电视以后,最后我还是把她拖上床,她连眼睛都没有张开,咕噥一声,翻过身背对着我睡着了。 「早安。」魏如颖笑脸盈盈的端上早餐。我也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 没有问我昨天影集的结局,也没有提及自己睡着,她的笑容和平时无异,甚至更开怀,就像昨天那些沉闷的气氛都不存在。我小口的咬着吐司,想到她在我的伤痛面前睡着,心里还是有些疙瘩。 吃完早餐,她拉着我上了机车,却没有告诉我目的地,机车最后停在了一间精緻小巧的金工店前面。 「我们要做金工?」 「对啊,一起打戒指。我好久之前就约好了。为了今天我还特别把事情都在昨天赶完。」她牵起我的手,推开了玻璃门。风铃清澈的回响在工业风装潢的店内,门口的小檯子摆满了银和黄酮的饰品,中间有张木製长桌,坐着的几乎都是一对一对的情侣。 「今天是什么节日吗?」直到坐下来,我都还是一脸茫然。 「嗯……葡萄酒情人节?」见我认真的皱着眉头思索,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我随便说的啦。一定要节日才能送你东西吗?」 魏如颖眨了眨眼睛,将桌上的工具塞进我手里。「我就想送给你呀。」 看着她脸上温柔的微笑,我才后知后觉的明白,她的晚归和疲惫,都是为了今天的精心安排。 暖意从相碰的肩膀传递过来,在胸口聚拢,忽然阴霾就被一扫而空,然后我真诚的勾起嘴角,因为这意料之外的惊喜,和她的浪漫贴心而被感到被充满。 她看着我的笑容一脸满足,我心甘情愿地把不愉快暂时掩埋,儘管纷争的种子在下一次还是会冒出芽,但此刻我们不需要担心。 银条被弯起,头尾相连,在喷枪的火焰下敲击成形。 我们互相做了对方的戒指,在内侧刻上名字的缩写。 她将对戒套入我的无名指的时候,我由衷的感到快乐。 「你喜欢吗?」 「喜欢,你做的很漂亮耶。」五指张开向前伸,我就着灯光一遍遍看着闪着光芒的小小银戒。 牵起手的时候,银色的戒指也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快乐的时候,矛盾彷彿就能装作不存在。所有的差异和裂缝,都可以被幸福暂时填满。 儘管彼此都知道这样的美好只是暂时的,快乐消散之后,还是必须面对我们之间的不愉快,但我们仍旧在该快乐的时候尽情挥霍,尽情享受没有纷争的时光。 自从魏如颖看《茉莉的最后一天》看到睡着之后,轮到我挑选片单时,我都会有意无意地避开类似的题材。不想再因为她的反应而受伤。 她不能理解茉莉为什么要自杀,也不能理解我为什么不想接电话。 妈妈的来电在手机萤幕上不断闪动,魏如颖的视线也一再从电影上飘开。 「你已经一个月没回家了耶。」 已经关成静音,闪烁的画面仍旧让我感到焦躁,我把手机翻过来朝下盖在地毯上,想示意她我不想谈这个话题,但她没接收到。 「就算你跟你妈吵架,也是要好好谈嘛。」 我皱起眉头,却撞上她的一脸无辜。我的确没有跟她说过任何关于家里的事 我试着沉淀思绪,准备开口的时候,脑中忽然闪过她睡着的画面,但我很快便摇摇头,也许她的不能理解,是因为这种事离自己太远,无法想像。要是她知道这些曾真实的发生在我身上,或许她就能共感。 除了太过冗长的恶梦,我把曾经和室友们说过的全都告诉她。 那些歇斯底里,那些贬低,尖锐的言词、心情不好时毫无理由的巴掌。我讲到高中交了男友被发现后,出门都要传地标,甚至会被察看手机,她像对待小学生般的羞辱以及那句真的羞辱。然后我看着她的表情,决定就此停下。 空气兀自沉默,不知道说什么好像比说出什么更沉重。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她最后还是开口了。 「你会想和她和解吗?」魏如颖小心翼翼地说,但话语的力道仍在冰面劈开一道裂缝,我感觉自己被推进冰冻的河面,不断向下沉没。 「我小的时候也曾经因为觉得父母都偏袒妹妹,他们也是第一次当父母,毕竟也不是一辈子都不会见面的关係。长大后我就没那么在意了,放下之后,我觉得在心情上也好过很多。」 她是那么真切的在为我担心,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不一样。」我直直盯着地毯,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 「抱歉,我太自以为是了。明明不能理解。」 她端详我的表情,逐渐变得慌张起来。 「但我是希望你可以不要再被过去折磨,希望你可以跟家人和好,原谅跟放下,也是在跟自己和解。」 「但不是所有事都能够和解。」我有些生硬的开口,逕自结束话题。 她犹豫了一下,片刻后才过来抱住我。 她说的话都没错,我也知道她是在为我好,但我还是被刺中,就在我以为已经痊癒的伤口。她就住在我的心底,靠得那么近,轻易就深入,翻出结痂底下还没长好的新肉,上面还是遍佈伤痕。 她的眼神太过真挚、太过纯粹,却能将我击溃。 有些事情唯有自己说了才显得恰如其分,别人说了,不小心就变成冒犯。 她不懂不是她的错,我反覆在心里默念这句话。有些距离终究不是有爱就能跨过。 #37 燃烧的轨跡 (3) 「好晚。」 魏如颖递过安全帽的时候不经意说了句,我莫名有种被刺中的感觉。 她最近除了申请实习还参加了教授的额外计画,忙得不可开交。各有不同的目标,我们的时间开始被错开,即使如此,她还是坚持每天晚上要载我一起回去。 「小组会议怎么开这么久啊?有些东西回家也可以做嘛,干嘛一定要弄到这么晚?」她的声音从安全帽下飘出,好像抱怨淹没在风声里就可以不那么锐利。 「我又不是因为喜欢才待那么晚的。」我压下胸口不断窜升的鬱闷,刚才的小组会议已经抽乾我仅存的温柔,「就是因为只能在学校讨论才弄到现在的啊。」 「我知道你在忙。可是我也有很多事情要做啊。你不知道我在等你吗?」 「你可以不用来接我啊。」混杂着微慍,不小心就脱口而出。我明明再三说过,要是太晚可以自己回家的。 「那你也应该传个讯息告诉我嘛。」魏如颖咕噥着,做出最后的反击。 耳边只剩下机车的呼啸,这是好像是我们第一次吵架。 「对不起,我好像太激动了。」快到家之前,魏如颖先道了歉。 「我也要对不起,最近因为压力太大有点敏感,口气也不太好。」 我停了一下,忍不住还是说起最近和我妈的衝突,不是像上次那么沉重的伤痛,而是一些日常的碰撞,或许贴近生活的情况能让她比较感同身受,魏如颖安静的听着我说。 「温。」上楼之前,她叫住了我,脸上的表情有些为难。 「我知道你跟你妈最近关係有点紧张,我也无能为力,可是你一直这样心情不好,我也觉得很鬱闷。」 「嗯,我知道,但我只是……」我有些愣住,试图解释,却被她打断。 「我知道你只是需要有人来听这些。但是我也不能一直承受你的过多情绪。」 我不记得自己回了什么。只知道自己被无声无息的击沉。 我忽然很讨厌这样的自己,因为相信她能理解,鼓起勇气和她倾诉,却感觉好像是自己太过情绪化。 我只是需要有人拉我一把,给我一点点安慰就足够,不需要解决问题,但她无意间说出的话反而更将我推入深渊。 半夜里迷濛的醒来,看见魏如颖还在淹没在萤幕前,身旁散乱着纸张和书堆。 我听见她叹了口气。背影看上去十分疲惫。桌面上凌乱的建档已经漫过半个萤幕,我从她打字的姿势就能看出她的水深火热。 她原本会闪着把我当成全世界的眼神,透过机车的后照镜,她那双狗狗的眼睛如今黯淡无光 我们曾经并肩走了那么远的距离,如今却好像即将各自走往不同的方向。 难得的寝聚我吃得心不在焉,甚至不敢跟魏如颖说我是和朋友有约,只传了讯息说会晚点回去,她随意回了个好,我从那则短短的句子看出她还在跟报告和作业缠斗。 在市区吃完饭,无心再续摊的我婉拒了若琳的电影邀约,正要去搭公车的时候,罗瑀暄忽然从后面跟了上来。 「你不跟她们去看电影?」 「若琳下礼拜生日,我们一起挑个礼物送她吧。」 我不经意的点了点头,没有馀力思考,盲目地跟随在她身后,甚至没有开口询问目的地在哪。 弯过几个转角,最后我们走到了熟悉的日落电影院。 我试着专心的看着架上的每一款商品,脑袋却完全没有在运转,在店里绕了一整圈,什么都看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店里跟往常一样如梦似幻,各具特色的香味在身边縈绕,但我的心思还是飘出店门,飘回魏如颖所在的那间小套房。 在我思绪里的她,还保有最初的笑容。 「若琳应该满适合这个的。」罗瑀暄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暖阳的味道铺天盖地袭来。她的手越过我的肩头,拿起架上的试香纸。 那是玫瑰为主调的香水,配上草本的香调,细细嗅闻会有一丝玫瑰花茎的味道,清新脱俗,像清晨採下一把枝叶上带着露水的玫瑰。的确很适合若琳。 「你也要送她香水吗?」嘴巴比脑袋更快行动,脱口而出的时候有些闷闷的。有种私房景点被她人知晓的感受。 「我要送香氛蜡烛。」她的表情似笑非笑,「她最近迷上布置书桌,送这种有情调的房间小物她应该会很喜欢。」 气味的浪潮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拍打在我身上,柳橙为前调的香气,接着是橙花、风信子和香根草,最后以雪松作结。我依然可以闭着眼睛就默念出香调,被太阳晒暖的安心,感觉从头到脚都被温暖的阳光填满,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下来。 「你还有在喷吗?rain。」结完帐走出店门,她忽然开口。 「就……偶尔吧,最近太忙,有时候会忘记喷。」身边还縈绕着她的味道,突如其来的提问让我有些结巴,「怎么了?」 「我只是很久没闻到了,有点怀念它的味道。」我还来不及看清她眼里一闪而过的落寞,她就扬起笑容。「要我载你回去吗?」 「不用了,我搭公车就好。」 我站在公车站目送罗瑀暄离去,她的黑长直发散落在安全帽下方,随风飘盪,我看着,忽然强烈的怀念起魏如颖短发的背影。 在玄关还未站定,她的声音就先悄无声息的传过来。 「今天怎么这么晚?」平静的语气没有责难,但我已经开始紧绷。 「噢,因为音效入门课。」突然想到她没选修那堂,于是多解释了句,「有团体作业。」 魏如颖走过来抱住我,全身的重量倾倒在我身上,我摸索着她的后背,徒劳无功的轻轻摸过她的短发。 「我好累。」她的声音从我肩窝闷闷的传出。 「你已经够好了。」我轻声地说,软懦无力的淹没在她给自己的压力里。 「我不像你这么有天份,不够有想法不够有创意,成绩也不上不下,至少要提早决定自己能走哪个方向。」她松开手,走回电脑前重新把实习资料捡起来,试图在红笔用力刻划的圈圈里找到出口。 #38 燃尽 (1) 这周是影视课成果发表,两周后是期末考。 半夜,我被敲打键盘的声音吵醒,茶几上的小灯昏沉的亮着,魏如颖背对着我的身影和睡着前并无二致。 「吵醒你了吗?」十指在键盘上急速的飞跃,她甚至没有停下打字的动作,用力的按着滑鼠.。 「抱歉。」她头也不回,但我能听出她的焦虑。 「没关係。」挤出这句话,我感到口乾舌燥。很想溜到什么地方去躲起来,但这里唯一能关上的门只有厕所。 忽然多了大把的时间相处,但是当两人都在压力里载浮载沉的时候,过多的接触渐渐变得黏腻,绑手绑脚。有时太近的距离,反而会透不过气。 即使我已经尽己所能放轻脚步,滑鼠与键盘都换成无声的,她翻身时无意识的嘖了声,还是在我心上鑽出一个洞。 两个人同时熬夜的时候,气氛更是一触即发,即使我们相互背对,所剩不多的注意力只够埋首于彼此的工作,起身喝水或是上厕所的时候仍会不小心就撞成一团,堵在对方面前,大眼瞪小眼,沉默的空气却像是对着彼此叫嚣。 小小的空间一体相连,客厅只是床旁边略大一点的几吋宽地板铺着地毯,摆上懒骨头就算是仁至义尽。 我们看电影总是蜷缩在地板上,茶几非必要时还得移至旁边,免得挡住视线。换片的空档起身上厕所都会绊到对方的脚,彼此的生活快速而密切的堆放在一起,糊成一团了。却又不能责怪对方太过侵犯自己的领域。 我把脸塞进枕头里,还是抵挡不了滑鼠的按键声穿透耳膜。 胸口沉闷的快要爆炸,我却连疼痛都不敢喊出声音,因为魏如颖就在叹口气也能听到的距离,而她也跟自己一样疲惫。 我只能看着魏如颖被自己描绘的期望吞噬,一点一点压碎自己。 我们都无力拾起破碎的自己,遑论拼凑对方。 谁也没有先抬头,在时间流逝中等着风波平息,又可以装作若无其事的接近。 我们一起去做的对戒变得有些松脱了,可以毫无阻力的脱下,不知道是瘦了还是进入冬天,过大的戒围只是生活中很微小的一处,但从如此微不足道的细节都能不经意地提醒,我们正在彼此消耗殆尽。 和罗瑀暄的讯息越来越频繁,大多数时候那些文字的内容是快将我淹没的焦虑,在魏如颖面前无法开口的,她比我还要破碎上千百倍,在她疲惫的双眼面前,我的烦恼好像不值一提。 大多数时候我是想着魏如颖,然后传讯息给罗瑀暄。 「我觉得你已经很为她着想了。」 一样是四个人的寝聚,我传了则讯息给魏如颖,说要小组讨论会晚点回家。吃完后原地散会,我正要去搭公车,罗瑀暄却走过来问我要不要再去吃碗豆花。 「她是不是觉得要是不努力的话追不上你?之类的。」 「怎么可能?」我搅着碗里的豆花,一颗粉圆载浮载沉,就像我和未如颖如今的关係,不上不下。我捞出来一口吃掉。「她还说我有天分,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系上多的是那种组团到处参加微电影比赛、创意广告徵件的人,也常常抱回奖项。真正在朝着梦想倾注满腔热诚的大有人在,我只是刚好很幸运的找到自己有兴趣,似乎也做得不错的领域。 「你上次不是说那个微电影剧本的稿件募集,你得了优选吗?」罗瑀暄说出我都已经记忆模糊的往事。 「那是老师把所有人的作业都拿去投稿了啊。」 「所以你只是不想参加,但是一参加就得了奖,代表你很有天分啊。」 我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没有远大的梦想或目标,我只想安稳度过每一次的期中考和期末考,顺利毕业,然后找份稳定也不讨厌的工作。像这样的人生有什么好称得上厉害或是有天分? 手机萤幕亮起,魏如颖传了个加油的贴图,我意识到她是在回覆我说要去小组讨论的讯息,而我此刻却坐在豆花店里,小小的罪恶感原地升起。 但我和魏如颖的事,无法和魏如颖谈,那我还能够找谁谈? 「她把我想得太好了。」我看着魏如颖的头贴,现实中她的微笑早已不復存在,「实际上我也什么都做不好啊,组员又雷,影片剪不完,我也好累,但我不敢告诉她,怕她会觉得有负担,她已经够累了。我的烦恼跟她比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你们遇到的困难又不同,本来痛苦就不能比较。」罗瑀暄打断我,反倒让我一楞,「不过我知道啦,你是不想她还要分担你的压力。」 她还是一如往常地站在我的立场为我思考,在连我都忘记要为自己着想的时候。 「只是有时候太为她着想,太过预设立场想要避开争吵,反而只会把她推的越远。」罗瑀暄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稍纵即逝。 忽然有种被点醒的豁然开朗,罗瑀暄总是能句句说进我的心坎。 从一个完整的人身上汲取比破碎的人容易。魏如颖早已自顾不暇,我感觉自己正在日常的庸俗里慢慢弄丢她。 #39 燃尽 (2) 作业很多、组员很雷、片剪不完、软体过期找不到破解版,生活中芝麻蒜皮的小破事,集合起来也会变成汹涌的浪潮,无处发洩的焦虑最后都会反弹到最接近的人身上。 我们越来越常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争执,本就紧绷的精神变得更加疲惫,生活逐渐偏离轨道,但我们不知道怎么停下。 我们的交谈渐渐减少,心灵脆弱空洞的时候,恶梦又缠了上来,我又开始梦到哥哥,梦到灵魂离开身体。 只是房门没有再打开。 漂浮在半空中,看着熟悉的拱起的背部,我忍着反胃的感觉,等着一切结束。 直到我撇见散落在枕头上的短发,恶寒忽然一拥而上。 我拼命想朝着交缠的身影靠近,从没有这么想在恶梦之中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但不论我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无功,因为那不是我的身体。 他的背影稍微挪开了,凌乱的床上,熟悉的脸佔满我的整个视线。她的头垂到一边,双眼睁大,满脸泪痕,像个任人摆布的残破娃娃。 被压在身下的人是魏如颖。 在发出第一声尖叫以前我就醒了,冷汗浸湿了背部,我是被晃醒的,魏如颖跪坐在床边,就在我触手可及的距离。 「怎么了?」她的眼睛充满担忧,眼下的阴影则写满疲惫。「你一直在乱动,还哭了,你作恶梦吗?」 她伸手顺过我凌乱的头发,擦去我的眼泪,指尖和肌肤相触的时候感觉心脏快要被胀破,脑袋尖叫着想顺着她触碰过的路径裂开,把所有都倾泻出来,但视线飘移到她身后就被一地凌乱固定。随意建档在桌面的笔电,五彩繽纷的便条纸贴满在桌缘和视窗周遭,乾掉的咖啡渍在瓷白的杯缘印出一圈她嘴唇的纹路。 即溶咖啡每晚泡了又倒进水槽,底部的泛黄早已洗不乾净,而做的恶梦叙述起来太长,总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忘记梦到什么了,抱歉吵到你。」我抽回被她握着的指尖,低下头小心藏起渗漏出来的部分。 「我不是要说这个,我……」 我们同时看着她的手机震动,关成静音的四点闹鐘在萤幕上亮起,提醒她要立刻把手边的作业结束,拿出下一份,才赶得上早八的通识课。 她叹了口气,背过我的时候肩膀垂了下来,在电脑前缩成小小的一团。「算了。」 完全偏离正常时间的闹鐘,生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失去掌控。而我最重要的人被我的恶梦玷污,我又该怎么对她开口? 生活的庸俗和压力仍然继续,恶梦也还在持续。有时就连下课十分鐘趴在桌上小睡,我也会梦到凌乱的床、猖狂的雨声和漆黑的房间,还有那扇关上的门。 我飘在空中,看着底下的人影交缠蠕动,比从前更加提心吊胆,好怕他的身下再度出现除了自己以外的面孔。 床上的人不是短发,我刚松了口气,她又不顾一切地朝我伸出手。 而我居然碰触得到她,小小的手,冰冷的掌心,辐射状散开的黑色长发。 他还在不断向前摆动,每一下都彷彿撞在我身上,把我撞得支离破碎。 雨声恣意鑽进耳朵,湿黏的空气被吸入肺里,在即将窒息的时候,我和床上的罗瑀暄四目相交。 趴搭一声,我从小茶几上滑落下来,打翻了桌上成堆的书页。 魏如颖背对着我,也趴在电脑前睡着了。我发出的动静让她咕噥了一声,却没有醒来。 浑身都还是梦里冒出的冷汗,脉搏在耳边鼓譟,心脏每振动一下都无比清晰,在胸口撕出一道裂缝。我仓皇的起身逃离小套房。 脑海不断重复着刚才的梦境,每一次罗瑀暄的脸出现在黑暗之中,我就觉得自己连和魏如颖求助的资格都没有。 一阵风吹过,虫鸣蝉噪似乎被放大了好几倍,超出我肩头的草丛沙沙作响,来回扫过脸颊,我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小径。 脚跟抓不牢地面,踏出的每一步都虚无縹緲,随时会飘走。好希望有人能出现在我面前,抓住我,让我留在地球。也许不是谁都好,心里自动拟了一份小小的名单,逐一朗诵,虔诚得像在许生日的第三个愿望。 熟悉的黑色发丝划过眼角馀光,她在名单的很前面。 她本来扬起笑容要朝我挥手,在看清我的表情后,她伸出的手转而抓住我,拉往她的方向。肩并着肩,将我安放在她身边。 「是家里的事吗?你妈妈?」 指尖碰上我的脸,她仔细掠过我眼下的深黑。 「你又做恶梦了吗?」 她一句话就击破我所有的偽装。 滴滴答答,眼泪落进泥土里,罗瑀暄在一旁安静的听着我哭泣。 偶尔她会伸出手,用熟悉的方式摸摸我的头,从发旋到后颈,一遍又一遍,抚平了我的心跳。 「你没有跟她说啊?」 「嗯,她一直都好累,总觉得还不是时候。」稍微冷静下来以后,眼泪以外的东西终于得以倾泻而出。 「上次我稍微跟她提了我妈的那部份,然后她问我,你会想跟她和解吗?我忽然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说下去。」 想起魏如颖熟足无措的表情,我就不自觉得缩回更深处。她的无法理解,比伤痕本身还更隐隐作痛。 「我当然知道要放下啊。我也知道应该试着原谅,可是我就是做不到。」 「谁说的?」 罗瑀暄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反驳,将我从自我厌恶中拔了出来。 「你不想原谅就不要原谅。」她伸手握住我在膝盖上握紧的拳头,小小的掌心却能将我完全包覆。 「不是只有和解和原谅才是放下,更重要的应该是你的感受和痛苦啊。」 眼里的坚定不容质疑,就像她当初奋不顾身的挡在林祐全面前,挡在娇小女孩面前,挡在我的恶梦面前。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不可思议,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她总是能及时出现在我面前。 「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我没事的时候都会来啊。」她朝我微微一笑,浅浅的褐色眼睛像温暖的流水,闪烁着一点一点的光芒。「因为希望有天能够遇到想见的人。」 「你怎么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来?」 「我不知道啊,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出现,所以乾脆有空的时候都来这里坐坐,说不定哪天,我就会再次遇见她。」她的掌心停在我头上,拉长石的手鍊滑落到手肘,在月光下闪耀。 「然后我会告诉她,我会一直都在。」 #40 燃尽 (3) 魏如颖的白色球鞋整齐的放在门外,为此我在门口多站了一会,沉淀思绪。她十分爱惜的白色鞋面上沾满了泥泞的痕跡。通往家和学校最近的那条小径没有铺上柏油,只要一下雨就容易积水,在机车的轮胎下四处飞溅,但她还是总抄近路回家,就为了节省时间在报告上多打一行字。 我们最近只要开口就是吵架,彼此都濒临边缘。 「不是说好要抽菸就要去阳台吗。」一开门我就被呛得连连眨眼。魏如颖没有回过头,手上的菸抽的更兇了,漫天瀰漫的白色烟雾像是争吵的序章。 「我们谈谈吧。」抽到第二根时,她开了口。 「我很累了,明天再谈吧。」整天都没吃东西的身体已经无力再承载更多。我小声地说,准备溜进浴室,却被她一把抓住。 「你每次都说等一下,然后就没有下文。」她抓住我的手腕,用力的像是要烙印在我身上,她的目光也像灼烧的赤红的铁,罕见的温怒。「为什么不肯好好跟我谈?」 「我有说。」熟悉的场景再度上演,早已数不清是多少回。我麻木的开口,感到既无力又无辜。「可是你又不懂。」 「我也很痛苦,很多时候想找你抒发,常常长篇大论给你却换来不到两行的回覆。就像我看茉莉的最后一天看到哭,你却能看到睡着,我知道你无法理解,我也知道你很累无暇顾及我。所以我也从来没有再要求你做什么不是吗?」 她露出被甩了一巴掌的表情,满脸挫败。我放缓语气。 「我没有怪你,但你不能理解是事实。」 「所以你就去找可以理解的人?」她的语气和炙热的目光形成强烈对比,冰得我空荡的胃一阵瑟缩。 「我看到你们走在一起。」 她看到了,是什么时候?哪一次? 「只是寝聚一起吃了几顿饭,你也知道我们搬出去之后就很少见面了。」我连忙开口,语气迫切却更像是在辩解。「刚好若琳快生日了,她顺便跟我一起挑礼物而已。」 「我是看到你们在豆花店,所以还有其他次?」失望的神情在她眼底扩散,「你跟我说音效入门课有团体作业,天天忙到半夜才回家。结果我看到什么?是不是你每一次跟我说晚回来,其实都是跟她在一起?」 「就那两次而已,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你在水深火热的时候我是在和朋友玩乐。」我低头看着脚指在木头地板上蜷曲成一团,「我帮不了你,只能让你觉得我们是站在同一边的。」 「你是为了我还是不想看到我?」魏如颖的语调微颤,将一切赤裸裸的全部摊开,「还是只是方便你去见更想见的人?」 「你不要这样。」我的声音弱下去,对陌生的她感到慌张,「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现在就只是朋友。」 「那你为什么要把她的通知关静音。」她猛然抬头,指着我忘记关机的笔电,「我没看,我不敢看,我好怕事情就是我想的那样。」 心脏被陡然提到半空。 「我们什么都没有,聊天的内容也很正常,就是朋友,我可以把对话纪录给你看。」我困难的开口。 「那你为什么要关静音?」她又问了一遍。「我本来也很相信你,相信我们。就算我看到你们走在一起也不停说服自己你们只是朋友。既然你们什么都没有,为什么你要躲躲藏藏?」 「你喜欢过她。你为她喝得烂醉哭得死去活来,我一路看着你走过来的,你知道我有多怕吗?」 「我喜欢的是你,魏如颖。」我用力闭上眼睛,只说得出这句。 「你有看过自己看着她的眼神吗?」夹着菸的指尖在颤抖,抖落一桌子的灰。 「我只喜欢你,温珞予,那你呢?」 手机萤幕在此时亮了起来,我几乎是反射性的就要伸手拿起,但仅只一瞬,找回理智的我慌张地回头,罗瑀暄的名字在萤幕上不断闪烁着,魏如颖的眼里千头万绪。 「我知道了。」萤幕沉寂了下去,但很快来电便再次亮起,她呼出一口气,拉紧大衣领子,转身走出大门。 铁灰色大门关上的瞬间,我也无声无息的跌落,摊坐在地毯上,力气和眼泪都被绒毛吸收,我忽然发现,方才的煎熬是我们几个礼拜以来,看着彼此的眼睛最长的一次。从前那双闪闪发亮,像狗狗般的眼睛,再度看着我的时候,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其实我们都明白,罗瑀暄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但儘管如此,还是压垮了一切。也许我们只是迫切的需要一个对象来怪罪关係的失败,免于面对我们很爱对方却不适合的真实。 她只是以一种低姿态严丝合缝的被放在心底,只是一个日常,也许魏如颖从我的反射神经,看到一圈波澜最后扩散成波涛汹涌的模样,也许在我们逐渐崩坏的关係中她被漏出来那么一点点,就足以搅乱我和魏如颖的生活。 她把套房留给了我,等我知道时她已经和房东解约,甚至付了违约金。我打开手机,想说的话千头万绪,最后只传了讯息问为什么。 「你无处可去。」已读三个小时候她只传了这样的回覆。我在没有她的小套房地板上蜷缩成一团,十指爬梳过上头的纹路,深深浅浅的,想着她说过就要木头地板,才有温暖的感觉。天冷的时候我们盖着同一条毯子坐在上头,脚趾挨着脚趾,电影一部一部接着放,冰冷的指尖很快就能变得暖和。在昏暗的客厅里,温暖不是来自她千挑万选的铺木地板,而是她身上总是过高的体温。 她最长的已读纪录是上学期期末疯狂熬夜时,不小心睡着的三小时又十分鐘,就算如今我们走成这样,她的冷淡依旧没有超过这段时限。 是我亲手毁了这一切。 #41 燃尽 (4) 过了一段时间,罗瑀暄搬了进来,什么也没说,不论是看见浴室里魏如颖遗落的牙刷,或是散落在阳台上的菸蒂,即使半夜撞见客厅里无声啜泣的我时,她也什么都没说。 我想着,我们之间的秘密还不够多吗?两人都心照不宣,也能算是祕密吗? 从前魏如颖悉心照料的盆栽原来早就死了,连根部都乾枯,我呼着白烟扫着阳台上残留的菸蒂时总是断断续续的想着,她一个人走的时候是不是很冷? 贴满整面墙的拍立得还在,枕头上还沾着她的短发,我无力收拾满屋子的残骸,小小套房的一切都深刻的融进了她的痕跡,这里本来就是属于魏如颖的,她把全部的自己都给了我,我却把她弄丢了。 即使闭上眼睛,也止不住眼泪从缝隙倾泻,疼痛将我塞满之后渗漏出来,从心脏、从眼眶,从被魏如颖失望的眼神划开的每一吋皮肤。 冬日里的乾燥让我不小心在下嘴唇嗑出一个伤口,扯着嘴角的时候总会牵动着,像是在提醒我除了悲伤以外的情绪都不合时宜。 「不要一直舔。这样伤口不会好。」魏如颖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这句话,耐着性子一次次捏起我的下巴,试图阻止我舔舐伤口。 最后索性在我每一次双唇微开的时候就低下头封住我,轻轻含住我的伤口。她的唇温暖又湿润,还有着淡淡的菸草味。她捧着我脸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我下意识地咬着嘴唇,那里已经不再残有魏如颖的味道。 「不要舔啦。」罗瑀暄皱着眉头,递过来一条护唇膏。那是她最爱用的牌子,只要靠得够近就能闻到她唇上淡淡的橙香。 我想着这支唇膏曾经无数次描绘过她的唇,她习惯先从下唇开始涂,由左至右,接着是上唇,在唇珠的地方来回涂个两三遍,然后轻轻抿一抿,唇峰积着护唇膏的光泽。 轻轻压上嘴唇,燥热沿着护唇膏碰触过的地方迅速蔓延。 擦过伤口的裂隙,魏如颖没抽完的半包菸还静静躺在床边的矮柜上,我应该感到疼痛,但是这里有罗瑀暄,我太快乐了。 也许魏如颖先我一步窥见未来的模样。 不是有爱就能在一起,我们真的努力过,但是有些距离无论怎么伸手也无法抵达。 彼此之间越磨合越消耗殆尽的关係,在遍体麟伤之前,她就先放开手,一直到最后,她还是那么温柔。 疼痛使人脆弱,罗瑀暄悄悄顺着裂隙而上。我一直以来都看着她的背影亦步亦趋,只要她回头朝我靠近一步,我就会理所当然又快速的再次被征服。 她搬进来以后,日常和从前住在宿舍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唯一不同的是我们现在睡在同一张床上。会牵着手入睡。 她平静的睡顏就在我一睁开眼睛的距离。颤动的睫毛和平稳的呼吸,视线沿着轮廓描绘,我总是看到忘记时间的流逝,捨不得叫醒她。 一起吃过晚餐,我们会挤在小小的笔电前面随意的观看影片,按下自动拨放,任由画面无止尽的切换、延伸,看什么并不是重点。播放下一部影片前,萤幕变得漆黑过渡的五秒,我忽然发现自己专注的看着画面,只是为了看她倒映在萤幕上的样子。 沉默的那五秒,她也会转过头来看我,四目相接,她的浅色瞳孔不如萤幕般漆黑,却无比清晰的倒映出我的模样。 不论我们是在看电影、赶报告或者睡觉,她一定会将身体的一部份和我相触,在床上、小茶几前或是在地毯上,交缠的双手,相碰的小腿和小腿,额头靠在肩膀,就连我在洗碗,她都要站在我身边,肩并着肩擦乾我洗好的碗盘。 她喜欢窝在我的双腿上,看影片或是背法条,有时就只是躺着,一遍又一遍的哼着歌。 我弄丢了一个很爱我的人,换回和从前无异的生活。女孩和女孩可以牵手、拥抱,可以互相窝在彼此腿上的生活。我们很有默契的划分出界线,心照不宣,一旦跨过就回不了头。 但路始终只有一条,笔直的指向深渊。继续沿着走下去,必定会坠落。 你喜欢我吗? 你知道我喜欢你吗? 简单的两句话在身体里百转千回,从心脏过渡到大脑,涌进声带的时候会颤抖,在喉咙和舌头相接的地方转了个弯,又重新向下游走。有时我会分不清最后的转向是怯懦还是突然失去目标,大脑停滞的两三秒空白期就足以拋下所有念想,我总是看着她的侧脸就忘记一切。 我好像总是可以喜欢上你好几次,不论你是什么样子,不论你喜欢的是谁。 但有很多事,我们心照不宣地将它放进心底。 例如魏如颖,例如高睦恩。 她不曾主动提起我和魏如颖分手的事情,我也不曾过问她和高睦恩如今的关係。 一个又一个的秘密,已经不再代表朦胧而怦然心动的曖昧,而是一旦触碰就会瓦解的美好表象。 #42 黑洞 (1) 我已经很久没看见罗瑀暄和高睦恩走在一起。即使如此,在我看见高睦恩的后坐上载了新的女孩时,还是感到有些惊讶。 机车从身边呼啸而过,我只来得及撇见她的短发,车尾灯很快消失在眼前, 我摇摇头,收回想看清那个女孩的目光,反正也不关我的事。我唯一在乎的只有他和她之间。 既然这样,他跟罗瑀暄应该是分手了吧? 虽然还是感到开心,却只是小小的雀跃,也许最近发生了太多事,还不足以将我从谷底拉起。 我来不及细想,鐘声就响起,生活的齿轮继续运转,我又被前仆后继的庸俗推的不得不前进。 但就在下午,当我匆匆走出社科院,准备赶去上通识课时,却在大楼外看见高睦恩。他斜倚在机车上,把玩着手机看起来像在等人。 疑惑混合着不安慢慢从心底升起,我不自觉的停下脚步,站在他的视线角落,不动声色的看着他。 女孩从教学大楼里走了出来,一晃而过的短发,她的侧脸无比熟悉,我曾用指尖沿着描绘过好多次。 在最幽暗的谷底亮起来的光,曾经让我耽溺在其中,不想浮出水面的眼睛;曾经每天早上醒来,我圈在她的臂弯里,就感觉安全的停泊在港湾,那样温柔、善良而美好的她。 站在高睦恩身边的人是魏如颖。 手一松,怀抱着的东西全都掉落在地上,我听不见坠地的声音,魏如颖轻轻的往这个方向撇了一眼。 她知道我看到了,却没有停下来。伸手接过高睦恩递给她的安全帽,然后熟练地爬上他的后座。 在教室,魏如颖总会坐在离我最远的位置,下了课也总是马上离开,于是我想像过很多次和她在路上相遇的情形,排练过要先打招呼还是先道歉,但我从没想过会是以这种形式相遇。 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 世界忽然被倾倒,荒谬的感觉让人无端发冷。 高睦恩跟魏如颖站在一起的画面偶而会闪进脑海。 我更常盯着教室里魏如颖的背影发呆,虔诚的恳切的,但她始终没有再转过来。似乎更加有意无意地避开我。 她依旧在下课前就收拾好所有东西,鐘声一响便踏出教室,我鼓起勇气追了上去,却只看到她的短发消失在楼梯口。 我挫折的走到楼梯转折处的平台想透透气,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从下方传出。探出头,好几个短发的发旋团团围绕,接着点起了菸。 「你跟罗瑀暄到底分了没?」 不喜欢烟味的我原本打算离开,熟悉的名字却猝不及防击中我的心脏。 「政治系那边的女生一直在找我打听你的事啦,烦死了。」 「还没啊,她最近不知道怎样,难搞得要命。政治系的有照片吗?」回答的声音也无比熟悉,尽管我努力想从脑海抹除关于他的一切,高睦恩的声音还是深植在我记忆里。 烟雾争先恐后的上窜,污浊的烟味薰得我头痛。但我迫切想知道他们口中不入流谈论的后续,我蹲下身子紧挨着栏杆,一步都不敢挪动。 高睦恩看了照片之后挥了挥手。 「眼光这么高啊?罗瑀暄有这么好吗?难得看你捨不得放手。」 「她也就只有学歷跟温顺这几个优点,带出去挺有面子的,但就是死不让我碰,不知道在装什么清高。」他的语调变的阴冷,把菸蒂丢到地上踩熄,又点起一根烟。 「那你干嘛不跟她分手啊?」其中一个发旋伸手要过照片。「那个呢?你新交的那个别系的。你说她是什么系我又忘了。」 「传播系。」我听见他无奈的说出魏如颖的系所,夹杂着訕笑。 「那种系的女生不是都很爱文青?像你这种天生的斯文败类,随便装一下应该很好到手吧?」站在他身旁的男人眼睛没有离开萤幕,左滑右滑,交友软体会在右滑时对照片的主人送出爱心。他一连滑了十几个右边。「她怎样?应该比法律系的女生好齁,至少比较会打扮吧?」 「还不错,挺热情的,长得也顺眼多了,就是头发短了点。」他的声音似乎舒坦了些。「快要到手了」 「夸成这样,你不会是认真的吧?你要甩了罗瑀暄?」 「不行啊,她的科系实在不行,带不出去。只能玩玩囉。就这点还是法律系好啊,爸妈也不囉嗦。」 「反正也还没真的碰到她,就暂且留用吧。真的玩到了再观察看看,说不定她在床上的长处可以弥补其他的不足。」一群人一起发出噁心的笑声,高睦恩的声音却依然清楚,我听得出他语气中的隐忍的得意。 上课鐘声响起,他们踩熄菸蒂,走进大楼里。我还被那污浊的气息紧紧束缚。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虽然我最终还是造成了伤害,但在爱的时候,我毫无保留的倾倒出全部,就算没有在一起,也好希望她们都得以快乐。他却可以轻而易举的同时伤害她们两个人。 自信又轻蔑的笑声彷彿还烙印在耳朵里,我依靠着栏杆,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却还是本能的感到憎恨,恨他的恣意妄为,也恨自己无能为力。 #43 黑洞 (2) 影像製作下课之后,我追着魏如颖匆忙的背影,就算她走的再快也毫不退缩。在穿过三条走廊,下了两层楼梯之后,我终于将她拦住。 「你忘了东西。」 我鼓足勇气说出第一句话,但在包包一阵翻找,最后也只能掏出她遗留在床边的那半包凉菸。 她淡淡的扫过我一眼,再没从前看着我时满眼的炽热,却足以把我全身都烫平。 「我戒菸了。」 「为什么?」我求知若渴,抓住每一个句子隐藏的尾巴顺流而下,诱导她说出更多,好让贫瘠的话题得以延续,走往我迫切想知道的方向。 「他不喜欢。」 「你真的跟他在一起?」 魏如颖没有回答。伸手想拿回那半包菸,我马上意会过来她是想结束对话,于是很快抽回手,把菸盒重新扔回包包。鼓起勇气直视她冰冷的眼神。 「为什么?」想起那些夹杂着污浊烟味的訕笑,忽然变得激动起来。我忘了我其实没有资格对她说教。 「你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吗?你知道他怎么跟他的朋友们说你吗?」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被她突如其来的大吼吓了一跳。 她长吁一口气,似乎在懊恼着不经意流露出的真实,我渐渐意会过来,她说戒菸也是故意的,只是想让我知难而退。 「我只是希望你快乐,我也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才接近他的,我是为了你。」再次开口时,她的语调放轻了不少。 「为了我?」 「我以为这样他就会跟罗瑀暄分手,他们之间本来就一点火花也没有。」她低下头,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我知道这样很蠢,但我是为了你。罗瑀暄做得到吗?」 我忽略她话里的比较意味,试图把重心导回她和高睦恩身上。 「你根本不需要这样,你只要告诉我就可以了。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 「我以为你知道,还是打算跟她继续这样下去。」她的语气变得凉凉的,自嘲似的笑了下。 「什么?我怎么可能那么…..」我本来想要讲蠢,话到嘴边又不是那么确定了。 「我也知道她搬进去了。」 我瞪大眼睛,想要解释,却被她打断。 「我没有要责怪谁的意思,我只是在想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相信你也爱过我。但我看过你爱她的模样,就从未停止过害怕,任何一丁点的可能,我好像就变得微不足道。」 魏如颖源源不绝的倾泻,像是要说完那天她转身就走时,还来不及说的话。 「我不喜欢这样卑微又胆战心惊的自己,不管再怎么努力,好像都是徒劳无功。」 她的语气虚无縹緲,我想抓住她,伸手的时机却总是消失在须臾间。 「我终究不懂你的伤痛,你也不懂我的不安。」 明明相爱,却只能互相折磨。 她的眼睛像幽暗的潭水,我曾经以为陷落在里面就会永远爬不起来,现在才知道我只是不想醒来,被爱比较多的一方,才是能最轻易的离开。 「我一开始喜欢你,是因为你的眼睛会发光。」再抬起来的时候,她眼里的光也熄灭了。「但我们在一起之后,你却渐渐在我身边失去光芒。」 「与其让你在我身边枯萎,不如放你自由。」她无力的朝我笑了笑。「我希望你快乐,才学会放开你,你应该也很明白这种心情。」 真正深爱一个人才能学会放手,我当初也是这样,看着高睦恩跟罗瑀暄在一起的模样,最后选择沉默,我以为他能给她更多,以为他能比我更能抚平她的伤痛。希望她的未来也是阳光普照,即便她的未来没有我。 「不能理解不是你的错。」我脱口而出,终于有句话能说得毫不犹豫。 「所以我们分开也不是你的错。」她坚定的重复,想要让我相信。「我们就只是不能互相理解罢了。」 然而她的悲伤还是衝垮了她残存的坚强。 「我只是好不甘心,能够让你发光的人,为什么不是我?」 「对不起,都是我……」梗在喉头的道歉终于推出,打从她转身的那一刻,我就应该说的。 「不要说什么都是你害的这种话。」握住肩膀的力道不大,但不容置疑的坚定制止了我继续说下去,她放缓语气。「本来就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不会后悔做过的所有决定,包括喜欢上你。」 喜欢,我从未发现这两个字是如此沉重,错综复杂。身陷其中才发现是枷锁,我喜欢你、你喜欢他、她喜欢我,彼此交缠伤害,勒的人无法呼吸。 喜欢我,为了我,不惜走入深渊之中。 「所以不要自责,不是你的错。这是我的选择。」 她的声音弱下去,渐渐转为哽咽,眼睛也慢慢盈满。 「我真的好希望你可以快乐。」 「快乐?」我茫然的跟着复述。 「嗯。」她掛着泪水,露出一抹凄凉的微笑。「你现在快乐吗?」 我没办法回答,一切都荒谬的让人不知所措。 言尽于此,我们好像已经无话可说,魏如颖缓慢的转身,准备朝着离开我的方向走去。 「离开他,拜託你。」我慌张的拉住她的手。她愣了下,没有抽离。「我会处理好所有一切的,你不要再这样对自己好吗?」 过了很久,我才听见她的声音。 「好。」像是要飘散在风中。 「如果那是你希望的,我就会为了你做。」 我最后目送着魏如颖离开。 魏如颖是那么有个性的女孩,如今我却目送她微笑着,为了我,逐渐失去自己本来的模样。 爱一个人到奋不顾身,最后迷失了自己,不求回报的付出,儘管会让自己痛苦也在所不辞,只为了她可以是快乐笑着的模样。 这样的爱值得吗? 魏如颖决绝的眼神让人感到荒唐,但我内心的一角,却隐隐觉得似曾相识。 #44 黑洞 (3) 生活中的乌糟就像是无底的泥沼,越想逃离,就越是被紧紧缠住。 我还来不及釐清混乱的关係,满怀的恶意就追了上来,而且契而不捨。 「嗨。」高睦恩站在小径的入口,露出微笑。 「可以跟你谈谈吗?」 我几乎是反射性地转头要走,但他抓住我的手腕,我本以为退守在他触碰不到的安全距离,但人高马大的他伸手就能轻易的渗透进我的生活。我用力甩开,肩膀不争气的微微颤抖。 「抱歉抱歉,我忘了你有阴影嘛。」他调侃的说,后退几步,从口袋的烟盒抽出一根菸点燃,我向来讨厌菸味,除了魏如颖的。但我隐约知道现在不是离开的时候。 「扮家家酒游戏玩够了的话,可以稍微把她还给我吗?」吐出第一缕白烟的时候,他再度开口。 魏如颖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的情景闯进脑海,但我却马上意会过来,他是在讲罗瑀暄。 「她一直不肯回去,让我很困扰啊。阿姨三天两头就打电话来,我爸妈也一直在问呢。」 「你到底在说什么?」他一字一句说的清楚,从耳里窜出来飘浮在空中,好像小学三年级刚开始上英文课那样,每一个单字都识得,组成句子又像是另一回事。又或许是他和罗瑀暄之间,自己从来都不想要听懂。 「你们的关係也没有她说的那么要好嘛。」他露出一抹嘲讽的微笑,儘管有所准备,心脏还是被他的话重击了一下。 「她是不是没有告诉你我们还在一起?」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他的话猛然戳进肋骨隐隐作痛的深处,厌恶霎时转变为愤怒,觉得一切简直荒谬的可笑。「你到底想要怎样?同时跟两个人在一起还沾沾自喜,你是来跟我炫耀的吗?」 「不要把我说得像是坏人啊。」 高睦恩唇边掛着凉薄的笑容,鼻尖吐出一团又一团的烟雾。 「她也是在利用我让自己活得更轻松。我们各取所需,没有什么谁对谁错吧?」 他上前一步,指尖滑过我的脸颊。看着我扭曲的表情,笑得很是开心。 「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抓着她不放?你根本就不喜欢她。」语调软了下来,挫败感一拥而上。「这样你能得到什么吗?」 那双眼尾上鉤的眼睛,就算露出怜悯的神情也显得不真诚。他再度开口的语气就像是施捨。 「我爸跟她爸是律师业界的好朋友,本来就挺常去她家的,后来我爸想要跟她爸的事务所合作,要是多一层关係会很方便。在家假装是好儿子生活比较轻松,所以我也就顺了。」 他吸了口菸,鼻间窜出的白丝烟雾像一条通道,指向我一直以来不愿正视的真实。 「她不争不吵啊,爸妈会喜欢的那种乖巧贤良的样子,学歷漂亮,无聊时解解闷也算不错,聊胜于无。」 「我也需要一个带的出去的女人啊。」 呼吸困难,不确定是因为不断叠加而浓厚的菸味,还是他的声音。 「更重要的是她需要我。不管我再怎么玩她都不会干涉,因为她不能没有我。」云雾繚绕,却遮不住他脸上自信而甜腻的笑容,「不管我做了什么,她都会是我的退路。」 「你这疯子。」短短几秒鐘,脑袋里万马奔腾的跑过无数句更具攻击性的回应,然而实际开口,却只吐得出这几个字。 「你无能为力,你自己也很清楚。」他耸了耸肩。 「你连罗瑀暄她妈妈的脸都没见过,要怎么帮她?」 「在我爸妈和大眾面前,她当我名义上的女朋友;而我可以安定她妈妈,也是她唯一的倾诉对象。」 他耐着性子和我分析利弊,像是他真的有在为任何人着想一样。 「你们还是可以在一起啊,我甚至可以当你们两个之间的烟雾弹。我的要求就是她偶尔跟我一起回家,不管是她爸妈还是我爸妈都不会囉嗦,这样不是皆大欢喜吗?」 「我不会答应,罗瑀暄也不会。」喉咙乾涩,我困难的挤出这句话。毫无气势可言。 「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他笑着摇摇头准备离开,走了几步,又想到什么似的转过头,拋过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别误会,我不是在说你。」他轻弹了一下手指,扔掉菸蒂,留下满地的馀烬。 不记得是怎么回到家的。打开房门的时候,空气中飘散着奶油香,罗瑀暄听到动静,转头对我露出一个微笑。 「你回来囉。今天晚上我煮喔,你就好好期待吧。」 我悄无声息的走到她身边,她看着我的表情,微笑渐渐凝结在脸上。 「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你跟他还在一起?」 炉火上的浓汤正好滚了起来,泡泡一个个破开。 她的沉默比高睦恩的冷嘲热讽还要尖锐,刺破了包住小套房的虚幻泡泡,经不起现实的,一碰就破的美好假象。 「这很重要吗?」她继续手上的动作,试图让生活回到正轨。颤抖的指尖不经意的出卖了她。「重要的是我们啊。」 「为什么?」我知道她没有办法回答。 熟悉的氛围又开始攀爬滋长,她的双眸又变得幽深,同样的场景好像已经经歷了无数次。她静静关上了火。 牵起我的手,用她最擅长的方式迎击,罗瑀暄的手很冰凉,但我还是被融化,她是知道的,击中我的方式,而我终将妥协。 「这很重要吗?」她低下头,语气像冬日里的一池凉水,没有半点波澜。 她拋过疑问,是无法回答的那一种。 难以成眠的夜晚,我把玩着菸盒,翻动的时候里头剩馀的几支菸相互碰撞,那是魏如颖留下来的,被我悄悄收起,塞在柜子的最深处,藏匿在香水瓶的后面。 我弄丢了一个很爱我的人,但是她离开以后,我还是没有任何长进,害怕就想逃,不敢面对的事情只要不说破便装作相安无事,一点点的美好就能让我甘之如飴的继续下去。 随时会结束的幸福快乐吗?没有名份的幸福,这样就足够了吗? 也许我们之间,从开始就注定是一场错误。 #45 馀烬 「过两天在广场那里有市集活动,还会放烟火,我们一起去吧。」 后来我主动先找她说话。 她迟疑的看着我的表情,过了半晌才露出笑容。 「好哇,一起去吧。」 我也回以微笑,她接着躺上我的大腿,开始抱怨起今天在学校的琐事、系上的教授。我轻轻摸上她的头发。 一切都和从前无异,正是她所希望的。 去市集的路上我们牵着手,没有搭公车,也拒绝了她骑机车的提议,儘管我其实很想坐一次她的机车后座看看。 「我想多牵你一下。」 十指紧扣,而她笑得羞赧又开心。 沿着我们走过的路,路灯在还未全暗的天空下一盏一盏亮起。 一路上我不怎么说话,她倒是喋喋不休,不容许任何空白横插进我们之间。 广场灯火通明,色彩斑斕的小灯泡串起每一个精緻的摊位,食物的香气辗转飘散在每个人肩头,摊子上陈列的各色商品在这宛若庆典的空气中闪闪发亮。 接着人群的惊呼声划破了夜空,眼前骤然煊亮,月光的银白、火焰的红、向日葵的黄,一束束璀璨升空,绚烂的盛放。 「温珞你看!」她回头拉起我的手,笑的比盛放的花火还要灿烂。「是烟火!」 她的快乐过于浮夸,好像一再膨胀就能遮住赤裸裸摊在眼前的不堪,假装我们牵着手就是永远,即使我们连明天都能不确定。 烟火依旧璀璨盛大,光依旧模糊她的侧脸。各色的光点亮整个夜空,但抓住我目光的,却是落下的光点馀烬。 市集甚至有露天酒吧进驻,她兴奋的拉着我走进去,我们举着杯子在夜色下相碰。长岛冰茶、螺丝起子、玛格莉特,不断喝下名字让人眼花撩乱的调酒。她双颊殷红格格笑着,从未停止上扬的嘴角。 走出店门,清凉的风扑在炙热的脸上,微醺的感觉让我有些飘然。像之前系上的庆功宴,趁着酒意朦胧,就能倾泻出平常说不出口的话。不远处有个街头艺人正在表演,吉他声不断撩拨着我的心脏。 我的手机铃声依旧是那首《囚鸟》,一直以来都是我在听罗瑀暄唱歌,也该轮到我为她唱一回了。 我点完歌的时候她正好从酒吧走出来,看见我拿起麦克风,身后街头表演的女孩刷下和弦,她疑惑的脸很快就被惊喜点亮。 围绕的群眾纷纷拿出手机,点亮了手电筒的光,随着音乐的旋律,手臂的浪潮摆动着,我淹没在一片悬浮的光点之中,但一抬眼还是能准确的找到罗瑀暄发亮的眼睛,她也开着灯,手机的镜头对准了我的脸,快乐又期盼的对着我笑,街头艺人拨下主旋律的合弦,罗瑀暄陶醉的随着人潮涌动,坠入她一心一意的浪漫氛围。 情绪推上高峰,人群沸腾着,但我一开口唱歌,世界就只剩下我跟她的声音。 想当星辰却像路灯 若爱一个人切忌爱得太深 酒后传的讯息你别当真 我总感情用事忘了不可能 也委屈你长期容忍 但我们之间该用什么相称 难道非要我爱其他的人 你才心安理得卸下了责任 我的光点停止摆动,只属于我的、独一无二的光,罗瑀暄的目光沿着我的脸灼烧。我用力眨着眼睛,不让泪水模糊视线。 我们不讨论的关係很接近却不是爱情 拥有无数交集要丢弃太可惜 我演的恨真不诚恳 你最清楚我是怎样的人 我知道她会痛,但我也想告诉她,我的伤口从她转身离开时就从未癒合。即使后来她再次出现在我面前,但她每一次装作若无其事,我还是会流血。 没人不羡慕的关係只是没结局的续集 为什么太熟悉反而变成距离 触不到的恋人化身挚友也像搪塞 你明知道我不会等到却放任我等 歌曲结束之后,我将麦克风还给身后弹吉他的女孩,然后又茫然看了好一阵,才终于在光点之中找到罗瑀暄,她的眼睛不再发光了。台下观眾此起彼落的拍手,那些鼓譟声是浪,罗瑀暄向后退了一步,转身淹没在人群里。 我连忙跟了上去,那一头黑长直发在人群中若隐若现,彷彿下一秒就会消失。 但我才推开纷杂的人群,就看到罗瑀暄站在路灯下。她一个人走不了太远,为什么我以前从没发现?她就在一转头就能闯进我的距离,才能这么轻而易举的回头,一再动摇我的心。 昏暗的道路上,我们一前一后的漫步。跟她始终都相差几步,拿捏得当的距离。 那个在烟火下笑着说接下来要好好相处的女孩,哼着歌就让我魂牵梦縈的女孩,那个在无尽浓稠的黑夜里闯进来拥抱我的女孩,让我甘之如飴的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而如今我们一败涂地。 「你为什么要这样?」 她没有回头,紧握到微微发抖的双手像是倾尽全力,将所能做出最严厉的控诉拋至半空中,儘管她其实无力指责什么,我还是看着我的心口被砸出一个黑洞。 「我累了,罗瑀暄。」我轻轻的说,「一直喜欢人也是会累的。」 「我们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罗瑀暄吸着鼻子,声音沙哑,还是没有转过头来。 听着她控诉的语气,好像我才是那个不知足的人。 明明最贪心的,是哪边都割捨不下的她。 「你只是害怕我离开所以紧抓着不放,却又不说破,这样就能继续不明不白的在一起。」 我抓住她的衣角,眼前的人才停了下来。 「你觉得这样的生活能持续到什么时候?你所谓的好好的。过一天算一天吗?」 我欺身向前,五指鑽入她的掌心,牢牢的把自己固定在她身上,强迫她抬头看着我。 她避开我的眼神,一次又一次。 在熟悉的点点星空下,我们在这里无数次打开彼此,但太微弱的星光,终究还是照不亮伤痕累累的的心。 「你要等到你妈发现吗?还是你要一辈子都跟你妈介绍我是你的好朋友?你要跟他结婚,然后继续跟我住在一起吗?」 「那你呢?」她抬头反击。「你就有跟你妈说你跟女生在交往吗?」 虽然有所准备,但我还是被刺中。 她看到我的表情,瑟缩了一下,眼眶逐渐变得通红,就像好多年前在宿舍阳台的那个晚上,我第一次靠近她的那个晚上。 「我没有你那么勇敢。」 「我也不够勇敢,所以我从没告诉你我喜欢你。」看着她躲开的眼神,我抓紧她想抽回的手。「你不要再假装没有这回事。」 「我也喜欢你啊!」出乎意料的,她猛然抬头。眼眶盈满泪水。 「为什么你不能体谅我?我只是希望日子可以过得轻松一点。」 罗瑀暄哭了起来,忽然就滔滔不绝,跟她的眼泪一起,不停的揭开自己。 「我妈只是看到了我放在抽屉里的彩虹缎带,就歇斯底里地问我是不是同性恋。她听到我在房间里讲电话的时候更激动,每次都要闯进来看我到底是跟谁讲电话。」 「上次她看到你的头贴,跟我的很像,直接把我手机砸烂了,她哭着说我有病、很噁心,还衝到阳台闹自杀。」 「罗瑀暄,你可以跟我说,你明明知道我能理解,但你的所做所为却是直接消失,再次出现之后也从不解释。」我无力擦去她的眼泪,我才是该哭的那一个。「你有给过我们机会吗?」 「我怎么可以?温珞予,家庭就是你的隐痛,我怎么能再把你牵扯进另一个地狱?」她抬起满是泪水的眼睛,坚决的看着我,任凭浪潮冲垮自己,也不移开目光。 「我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要怎么保护你不受波及?」 过多的资讯和感情让人手足无措,思绪飘回那个正午,她在烈日下无处可去的落寞,原来早就有跡可循,为什么那时候的我选择转身逃开? 我还是忍不住开口。 「那高睦恩呢?」 「他是偶然发现的,他爸妈叫他折返回来送东西过来的时候站在门口听到的。」提起他的时候,罗瑀暄的语气没有一丝多馀的情绪。 「如果连你都不能说,我还能够对谁说?他知道就知道了,以后再发生什么事,我也只能对着他说。」 「他要怎么看我,我根本无所谓,但我在乎你,不想把你牵扯进我家的一团混乱。我以为跟你保持距离是在保护你,结果我反而把你推离我身边。」 「你应该告诉我的。而不是自以为是的为我好。」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心脏揪了一下。我不也自以为是的为了魏如颖好,所以一再把她推远。不想造成她的困扰所以闭口不言,裂痕和误会,越来越远的距离,都是我一手任由它们滋长。 「我现在就告诉你,全部。」她深吸一口气。我们已经走到家门口,但在门前昏黄的路灯下,没有人挪动脚步。 #46 远离太阳的方向 「他借我的笔记帮了我很大的忙,系上排名提高了不少,我妈很高兴,觉得他对我有好的影响。只要说我是跟高睦恩出去她就会笑吟吟的塞钱给我,去那里都行,也不用报备,我第一次知道自由的味道。」 「我也觉得很可笑,什么年代了,反正我考不上律师的话将来嫁个律师也可以,反正他爸爸的律师事务所,也需要一些和我爸变亲近将来好谈合作的理由,他有需要和我交好的原因,我也有需要他的时候。」 「我知道我很卑鄙也很自私,可是我真的只是希望日子可以过得轻松一点。」她拉起我的手,依循着我的方式,将五指扣合上我的。「你可以理解吗?」 迫切的眼睛,亟欲晚回的双手,但过去终究是过去,许多事情早已不会再回来了。 「我懂啊,罗暄喧,我真的懂。」我看着她浅色眼里激起一丝希望的水花,先松开了手。「可是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为什么?」被我放开的手垂落至身侧,她又退回那一步,蜷缩回原本的姿态。 「我们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她又说了一次。 「那是你要的,你有想过我要的是什么吗?」那瞬间我忽然有点生气,不想再继续哄着她让着她。 手掌移至后脑杓,将她推往我的方向,嘴唇生涩而用力的碰撞在一起。她闭上眼睛的时候,沾湿的睫毛扫过我的脸颊,留下长短不一的水痕。 唇与唇之间的气息比眼泪更湿更重,像一场欲来的大雨,在落下之前,就已经将我们从头到脚浸湿。 被压在我胸口的冰冷手掌是她最低限度的挣扎,我的掌心紧紧扣住她,吻到我们都透不过气。 「我不要只能拥抱你,当你的好朋友。」微微喘息,我看着她,眼眶一阵酸涩。「我不想再和以前一样了,我想要更多,但你无法给我。」 我松开手,本以为她会如往常一样退缩,她却反手抓住我的手臂,仰头迎上。 「如果这是你希望的,我全部都可以给你。」 她的嘴唇跟声音一样颤抖,却仍拗执的欺身上前,我们再次贴合,我闭上眼睛,感受她生涩的唇一点一点鑽探着我。 她拉着我走上阶梯,铁灰色的大门关上,她就将我压往门板,嘴唇又再次贴上,酒精的气味瀰漫在唇舌之间,混乱而炙热。 我们从玄关一路吻到木头地板,发丝散乱交缠,最后准确的倒卧在床上。 她的手伸进布料和肌肤间的缝隙,那些湿黏的触碰和雨夜的记忆,在她冰凉的指尖经过之后并没有被唤醒。我感到身体一直里紧绷的部份终于放松下来,于是放心的迎合。 吻从嘴唇一路向下游走,在我的脖子和锁骨之间打转,我拱起身子回应,她柔软的嘴唇会留下炙热的痕跡。 所有思绪荡然无存,只剩下让彼此都快乐的念头,依循本能,我也开始探索无数次在脑中勾勒,想触碰却不得其门而入的罗瑀暄,锁骨、后颈、肩膀。触碰到她后颈的时候,她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然后我抬头,嘴唇沿着手指碰触过的地方再描绘一遍。 她的手由下而上,沿着我的曲线游移,衣服被撩至胸口,她的轻吻落在肚脐上方,一手摸索着我的后背,接着她解开了我的内衣扣带。 从腰间移往胸前的抚摸慢了下来,略微迟疑,感受得到肌肤相触时她的颤抖,我低头看见她泪流满面。她也一样快乐,却也一样徬徨。 贴近的时候好快乐也好痛苦,我们在彼此的身上发掘出更多快乐的路,以为终究能抵达爱。 但当我看进她盈满泪水的眼睛,忽然就窥见未来的模样。我们会在每个无人的角落忘情接吻,好像全世界只剩下彼此,可是当午夜十二点的魔法消逝,在世界和眾人面前,我们依然什么都不是。 直到最后,她还是打算逃避进另一种关係里,关係改变了,可终究是逃避。 她的眼泪匯聚成河,我渐渐觉得自己又要被淹没。 罗瑀暄喜欢什么我就喜欢,罗瑀暄流泪我就退让,只为了让她多喜欢我一点。 我忽然明白,魏如颖看我,大抵也是一样的。 看到魏如颖决绝的眼神,我终于明白,爱一个人到失去自我是多么可怕,那正是我现在的模样。 即使前方是深渊也奋不顾身,将遍体麟伤的自己磨合成对方喜欢的模样。 「罗瑀暄,好了。」我轻轻压下在我胸部边缘徬徨游移的手,「已经够了。」 停止一切会让我快乐,同时让我沉沦和心软的触碰。即使我也渴望更多。 「这样不会改变什么,你知道的。」 「对不起。」她的手停留在胸部下缘,肋骨上方,最接近心脏的的地方。眼泪落在我的肩膀。「对不起,是我不够勇敢,我真的好喜欢你,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停止害怕。」 「没关係,罗瑀暄。」我抬起手,轻轻拭去她的眼泪。 「我也一样会害怕,也因此伤害过人,可是我已经决定要开始学会怎么勇敢。」 她失去支撑的力气,瘫软下来,颤抖的气息埋入我的颈部。 「我原谅你,所以你也要原谅自己。」我靠在她的耳边说,缓缓摸过她的后脑勺。「然后我们都要学会勇敢的方式。」 我轻轻松开环抱着罗瑀暄的双手,一点一点抽离贴合的部分,褪去她在我身上遗留的触碰,感觉自己也一点一点拼凑回来。 我不想再活的不像自己了。 「不管时间过了多久、兜了多少圈子、再爱上多少人,我总是可以重复喜欢上你好几次。」 「我知道选择我会让你走上艰辛的路,即使如此还是希望你能够选择我。」 放轻语调,像在哄小孩,只是我不那么确定哄骗的罗瑀暄还是自己。 她的体温还残留在我身上,每一次触碰都会留下鲜明而快乐的印记。我的最快乐和最悲伤都混和在这个夜晚,但如果最后还是要说再见,我希望这次是自己先走。 「也许以后,我们还会再相遇,等到总有一天,我们都能勇敢面对自己的时候。」 我再次伸手,将她拉进怀里,她的气味盈满鼻尖,脸颊贴着我的左边胸口,紧紧拥抱,心跳和味道都混和在一起,像是要融进彼此体内。但我们都知道这个拥抱和方才的差别。 她的眼泪不停打湿我的胸口,像是她不断低喃的道歉。 然后渐渐的,「对不起」变成了「不要走」。 「没关係。」我只能回应她的道歉。 其实我也好想不顾一切的说,不要走。好想回应她说我不会走。但我们早已错过开口的时机了,在更早之前,我就应该拉住她的手。 太多的误会、太多的错过,太多的为彼此着想。 我们闭上眼睛,太阳不论如何,终究会在明日升起,但在那之前我们还有时间,可以一起沉入更深的地方。 我是被太阳唤醒的。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涌入,将整个房间烘的温暖而乾燥。我在床上睁着眼睛躺了很久,想多看一会,日常重新迎来曙光的模样。 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必须去做。 轻手轻脚的起床,罗瑀暄还在熟睡,脸上的泪痕未乾,领口被她收在胸前的手抓皱,保护的姿态、防卫的姿态,却也是她爱人的姿态。 轻轻拨开交缠的发丝,收回被她藏在脖颈与床单之间的手,我抽回自己,满怀的阳光从此遗留在房间。 虽然离开太阳会让人痛苦,但我已经下定决心,不想再和太阳一起逃避。 我总是可以喜欢上你好几次,不论你是什么样子,不论你选择的是谁。 如果兜兜转转,终究会绕回彼此身边,那么我希望,我们都是以更问心无愧的模样相遇。 我好希望我们都能是发自内心感到快乐的模样。 打开铁灰色的大门,天空是万里无云的晴朗,阳光洒落在脸上,天气正好,我瞇着眼睛,伸手遮挡,阴影轻巧的舒缓了刺眼的阳光,我已经慢慢找到不会被太阳灼伤的方式。 抬脚跨过门槛的时候,我想起魏如颖,她比我更早学会离开,如今总该换我学会成长。 我跨出一步,离开了小套房,那是远离太阳的方向,是和我的向阳之处,背道而驰的方向。 后记 先来勘误一下,第8章少放了1000字啊啊啊啊啊 现已补上,还好我有检查,我就知道我会犯一些低等错误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