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虹扬霄》 (一)~(二) (一) 青虹接了天帝的令,正在万莲池畔和重莲仙子商讨着数月后瑶池金母的寿诞该如何缀点她琼安殿。两人意气相投,不消多时便将诸多问题处理得八九不差十,青虹见天色已晚,且重莲仙子的仙侣业已来接她,便淡笑着朝她二人告了辞,打算先回药仙所居的峰头歇息,再趁早着手其馀事项。 他暂居药仙山峰也有个把月了,自从年初天帝的旨意下来后,为着就近协助操办瑶池金母这扩及整个仙家眾人的盛大寿辰,他特意放下自个儿手边尚未炼锻好的仙法宝器,自极其遥远的凡界北漠赶回来上天界,并请好友让他落居段时日,肇始,青虹几乎日夜忙得足不沾榻,煞费心力。 然照药仙那笑倚榻上非关己事搧扇子的姿态说来,谁让青虹在数年前那仙界比武上凭藉自个儿炼锻出的上好宝器入了瑶池金母的眼,且他这一出生于战神大家、又天赋异稟的仙娃儿却是不喜干戈戎马、竟独独钟情铸物炼器这事儿,足让与青家一贯交好的天帝倍感朽木不可雕也,二者叠加,也才有了如今这么一齣不在其位,却谋其政了。 可不管如何,青虹实而也不甚在意。他甚至有些感谢这莫名而来的天令教他不敢不从,给了他一个话由让他更能理直气壮地不用回那个家……便无需见着那个人,不必担忧自个儿的思念会泛滥难拦。 他觉着自己想得极好,更足够完备。 二十年前,他向父上请求去北漠寻那隐居凡间多年的器仙拜师学艺,并做下承诺,若仙界二十年、凡界两百年的时日尚不足够他学成出师,那这般嗜趣纵可保留,却不再能是青虹不随青家道统批胄执锐的藉口。 彼时青家家主便道,千年前咱们青家有幸获赐战神之名,咱们青家之人便当个个都挑起驻防仙魔二界秩序安寧的重责大任……若虹儿你能学成出师便当是好的,到底仙法各为、道道成尊,为父也不破你念想;但如若你功败垂成,便莫要再蹉跎,早些回来随你兄长们锻炼锻炼,可晓得了? 然而二十年后,青虹非但提前出了师,手艺甚比之那器仙有过之而无不及。且随后他更接下天帝的话,承了这他人看来着实烫手山芋的活儿,不忙上个一年半载不成方圆,他便也省了气力再想法子去推拖青家传递来让他学成返家的消息。 无论是天帝、瑶池金母、青家,抑或其馀仙家眾人都只当他青虹对铸造宝器已近成痴,甚愿收去所有仙力以一双手亲自前往北漠修习锻鍊之法。却不知于他而言,铸仙造宝也不过是稍加上心点的休闲罢。 他这数十年来的行举,其实无一不是为了让他逃离那人身畔,让他无需再日夜对着喜爱之人煎熬不已,无一刻不胆颤心惊着若稍不注意便将洩漏了自个儿的心思。 回程路上,操控着霞云往药仙所居的山峰前进,青虹思及至此,不禁垂眼淡笑,漂亮的羽睫于眼瞼上头打下无数错落阴影。 他想,谁会晓得呢,他青虹并非不喜戴胄扬刃,他生为青家子弟,亦欲为青家出份心力,为仙魔二界的安寧贡献己能……可这诸多想法,早在二十多年前他觉察到自己爱上了自己的兄长时,便再也不那般重要了。 他从此只担忧若有哪日,那待他从来温柔不已的兄长发现他的心思时,是否再不愿将他视作兄弟,可会觉着他荒诞不堪、令人生恶? 兄弟纲常,这四字便是如今悬于他项上的一把利刃。 而他甚么都不敢再想。 (二) 长身修立,衣袂翩飞,悬立于战青峰的护山大阵外,望着法阵内那一贯郁葱繁盛之景,青虹却只觉胸口一股莫名鬱气繚而不散、平復不得,让他迟迟未入。 二日之前,他操驾霞云返回了药仙所居的峰头,打算先行休憩一番再来继续着手寿诞其馀零琐之事,孰料他方从彩云跃下,足尖恰落地时便接到了鐫刻着他青家暗纹的高阶传音符。 青虹本不欲理会,可思念辗转几分却又担忧真是有何事要急,沉吟半晌,仍当场捏碎了那符籙,估量着哪怕是母上以多年未见作为由头,他也决不在数月后瑶池金母的琼宴前返峰。 可兴许到底世事不由他择,那传音符籙的内容极其简练,不过十字之语,伴随他大哥那低沉浑厚的嗓音,却教青虹几乎是在瞬刻间便慌了手脚,那从来淡漠止水似的心境亦霎时狂澜不止。 ──三月后尔兄大婚,择期归。 无以多加思考地飞快打出一道传音符予药仙,告知了自己有要事须暂离数週后,青虹于片息间便重跃上了霞云,以意念将所向调首,随后再不踌躇地即刻朝距离此处偌远的战青峰疾驶而往。 明知自身的举止略显慌促、也分明这二十多年来都能压下对双亲的思念、对那人的思念而未曾动摇的,可闻话那瞬,青虹驀地却感到胸口一阵鑽心刺骨的疼,教他再无法遏抑心底那骤起的茫然与无措── 他大哥青季鲜少会以这般正经的态度向他,也从不用这般语气同他说话,且大哥那十字话语状似寥寥,然稍加以身替身、换位思处,青虹几乎确切了青季口中的尔兄大婚,那将要成亲之人,是他二哥……是他日思夜念的兄长,青霄。 可,怎么可能呢? 二日马不停蹄的路途间,青虹脑海间惟一馀下的念头不过如此。论是他如何推敲,都想不透那在他心底温柔至极,然于外人看来却从来寡言漠然的二哥,竟会愿意同哪位女仙抑或男仙共结亲缘? ──然而,既能入得二哥的眼,那人定当卓尔不群,风姿绰约吧。 揣着这般万千思绪,青虹状似凝望峰内景緻神往追忆,然惟他自身晓得,他几乎是竭费了全力,方姑且将这二日的纷杂思绪归整完全,方能稍稍压下那排山倒海似、教他近乎连神魂都感到不适的焦聿之感。 此心不灭,此念不移。 然此情,也终归不允。 失笑着这般骤结,青虹实则清楚不过自己离开的这两秩岁月根本未曾让他的念想有过更迭消长,毕竟对他们仙家之人而言,二十多年不过转瞬时光,而他在凡界向器仙一心习艺的时季虽有百载之久,可恰若山中无岁月,北漠之地因着寸草不生素来无人问闻,没了旁騖叨扰亦失了与人相来,是以那近万个日子……实则是给了他远长的光阴将他与那人四十多年间曾共度的记忆,无数次地反覆索探,将那些枝微末节鉅细靡遗地拼凑归合,随而復来益发地栩然鲜明。 他是晓得的。青虹想,他晓得自己终有迎着这日的时候,青霄成婚的时候。 只是不知竟会这样得快。 垂敛眉眼,他不愿再多想,只凭藉着血脉里青家传人的身份毫无阻拦地通过了战青峰的护山法阵,随后望向那与大阵外迥然而异的满目翠绿,青虹怔愣半晌,末了微勾起脣,笑意间略有释然。 无可讳言地,当重返这已与自己阔别凡界两百多年的熟稔地处时,饶是青虹这些年已愈发淡薄情性,亦以为自身早在这漫悠时岁间逐渐遗忘了战青峰昔日的漫山葳蕤,却实而尽数不然。他的的确确想念着战青峰的一切,无时不刻,只增非减。 失笑摇了摇首,随后皓月身影再不踌躇地御驶霞云朝自己的峰头而去。 可让青虹始料未及的是,当他在虹来峰落足之际,甚不待他重新熟识一番自己数十年未归、却因置放了避尘珠而依稀洁净如昨的殿宇,便率先在正殿的禁制之前,瞧见了那高大頎长的身影。 随后那人回首,见着了身后俊秀少年,顿时笑意明朗若晨。 「虹儿,你可总算回来了。」他道。 (三) (三) 「大哥!」 认出青季的瞬间,作为虹来峰的主人,青虹心念微动,人便到了对方跟前。然而无论方才霎时光影里他因久逢亲人而起的语气有多欣雀激动,似是猛然惊觉自己的言行不妥,青虹飞快地便调整好自身神色,将原先的喜悦之情生生压下,随后携着恰到好处的笑弧,重新看向对方。 「数十年不见,大哥近来可好?」 语气疏离不失亲切,行举措辞亦谨慎有度,便是神色,亦让青年拿捏得恰如其分。望着阔别已久的幼弟,青季怔愣片息,随后不着痕跡地将心底的复杂情绪悉数匿藏起来。不过二十年呢,他笑了笑,若不是在青虹眸底尚有当事人自个儿都无从觉察的依赖与孺慕之情,他还真想问问那器仙到底是如何照拂少年的。 生生将他们青家上下置在心尖儿疼的人变成如今清冷的模样──习得了进退,褪去了稚涩,可真有比较好? 「你若再不回来,母上都起了去天帝那告状的心思了。」朗声一笑,青季探出宽厚的手掌柔上了少年柔软的发顶,如若畴昔般的动作似他们之间未曾有那二十数年的分别,「母上可是整日埋怨着你既是极不容易学成出师了,怎么又去接下操办瑶池金母寿诞这般繁重的事,直道连她的寿辰你可都没这般重视呢。」 青虹闻言,正欲开口,青季见他神色微颤、旋即又隐没而去,便似晓得了他意思般再道,「你可别说甚么人未到礼有到之类的话,她听了可会难过。」 「哥知道你觉得对仙界而言二十年没多久,确实,同成千上万年比起,这还真不是甚么值得一提的时日,你就这么想好了决定了去做了,其实也无妨……可这么多年来毫无声息,除了那些宝器外再没有你的消息,你让我们怎么不担忧?」 语毕,不待少年反应过来,他便被青季一把搂入双臂间,又是连串这处探探那处问问,可青虹却再没了反抗之意。从他这方望去,纵使青季面上仍一副漫然随意的模样,可青虹便是晓得这人的话语实而有多认真严肃,他是以只得报以笑容,而后果真见得青季的神色满意不少。 「也罢。哥不唸你了,总归回来了就好,这可比甚么都重要。待会就去和父上母上还有青霄问声好,知道么?」 「虹儿省得。」哪怕在听闻那人的名讳时少年必不可免地胸口一窒,他仍頷首。随后便被青季以人界的『叙旧』一词做为由头,让他解除了虹来峰的正殿禁制,其后安然自得地于殿宇内落座,竟不见丝毫生疏。 ──宛若万事皆安,皆如从前同样。 见状,青虹至此倒真减去了几分原先悬于心里的忐忑,他招来僕役替两人上茶,续而听青季畅叙近年仙界大小琐事纷扰,偶时亦谈及自身在北漠的几许见闻、同器仙的求教所得。这来往相来,言笑晏晏,直至夕来斜阳,青虹才似驀然想起甚么,将手探入了宽大的袖袍间。 待他復次将手伸出,儼然便拾着一精巧的纳虚指环,「大哥,你也晓得仙界与人界不同,人界唯有宝器的存在,可仙界于宝器之上尚有灵器、仙器、圣器之分,而无论哪种器别皆有极、上、中、下品的差异。而这纳虚戒本身是上品灵器,里头则有我这些年所锻出的灵器及仙器,等级皆算不差……你看若作为喜宴贺礼,可还过得去?」 「哦?这般大手笔?」语气略有捉狭,青季啜饮着顶级的莹澈茶水,并未看向少年。 「兄长之宴,本便是战青峰的大事,届时自八荒六合而来的仙者大能们定当繁不胜数……虹儿这些仙宝,只能是献丑了。」 青季听罢,并未即刻接话,只意义莫名地哼了声笑。可别让他说,光凭他对青虹的认识与对这一切事情起迄的了解,甚不需多看也能晓得,那纳虚戒里的仙宝质地想来便是随意挑拣几个出来,在这仙界之地必都能引起盛响,定会让一眾仙者们欲争相着竞取。 ……对自己心爱之人么,还真捨得。就不知道届时若晓得这纳虚戒最终会是落在自己手上,虹儿还给不给? ──哼,不给也让他给! 姑且不论青季脑海间万千思绪,青虹语落,却迟迟不闻兄长的答覆,少年是以抬首,却见青季眉眼微挑,慵懒漫然的神情丝毫无有下任青家家主当有的模样,「咱先不说你那些人人都想要的贺礼,此次那陆家的符兰上仙,虹儿知道多少?」 果然来了。 于心底苦笑,青季这状似无意的话语让青虹将他险些忘了的事实再次明摆于前,可哪怕再有不适,青虹那始终不着多少起伏的神色依旧浅淡,「原来是陆家的女仙么?此事虹儿还真不清楚。」 只见他微勾了下脣,恰到好处地表达了自身的关心,「曾闻人道,符兰上仙容貌妍丽,性情瀟洒不羈,善武亦长舞,甚在寿元不过三百多岁之际便受封上仙之位……想来能与她相伴,当是极好的。」 闻言,青季禁不住溢了声笑,应道:「是了,符兰确实出眾。日后你会见着她的日子只多不少,恰好这几日她来我战青峰作客,商讨数月后的喜宴事宜,现下……该是在母上那儿吧?虹儿待会可要同我一道去寻她及霄儿?」 ……去找符兰上仙?见她和二哥情投意合?不经意地,青虹澈然瞳眸微睁,心尖突然其来泛起难以言喻的酸涩、失落等情绪,哪怕他疾快地意识到并藉着执起茶杯的举止垂首遮掩去面上神情,青季仍将少年倏起的僵色探个分明。 「大哥先去吧……虹儿许久没回战青峰了,想先休整休整,过几日再去拜访符兰上仙,当是不迟的。」 呵,让你再装。 听着少年平静漠然的话语,復又瞧了瞧那明显不够自然的行举,青季默然半晌,最终也没说破任何,只把玩着方才对方递予自己的纳虚戒,不着痕跡地弯起长眸,朗声笑道:「来日方长,是不急。」 「既是如此,时辰也不早了,我便先回去,待你安顿好后可别忘了去找父上母上请安,千万记住了。」饮去盏中剩馀茶水,青季晃了晃空净的杯身,随后頎长的身影便头也不回地朝外步,只馀末了那句话语回盪于偌大殿宇间,衬着一室碧煌稍显戚戚寂寥。 「明日卯时三刻,哥再接你一齐去看霄儿,可别起晚了!」 (四) ……还真是不予人转圜馀地。 边回忆着方才与大哥青季的对话,青虹边自正殿而出,款步行过空幽的回廊,路途间他细细推敲着午后二人的逐字逐句,总觉有些许地方不甚对劲,却始终说不上来是何处出了差错。 最终百思无解,他也未再多想,只缓下了自踏入战青峰来便强偽出的神色,任凭如水的眼角起了颤抖,而连青季都一度感到愕然的那份淡定从容,亦早烟消云散。 在北漠向器仙习艺的时岁间,他被收去了仙力,以与凡人无异的身躯、无所积累知识的状态拜了师,而后一熬便是百载。头五十年过去时,青虹已然熟记所有与锻器练宝相关万千术式,甚单凭着自身的卓然颖慧与领悟力同人界的修真者般为自己择了修仙一途,而后随着境界愈加提升,他所锻造出的宝器等级亦是愈高。 在锻出极品宝器之日,青虹便自器仙那处出了师。 彼时,他亦不过在人界待了一百三十年。 极品宝器出世那刻,人界之中,四海八荒无不天地变色,青虹所处的北漠之地亦让夺目至极的霞光给尽数笼罩,引得人界芸芸眾生或凡人、或修仙之人无不昂首顾盼,只道姝色乍落,蔚为奇观。 而亦是在那瞬刻,少年原先被收走的仙力霎时间全数凭空涌回他体内,将过去那段时日来的疲殆亏损活络新生,自此,仙力重回,哪怕寿元不过六十有馀,青虹自出生始便被赐下的上仙身份亦已復返。 极品宝器出世后,不仅人界动盪,仙界之人更不可能无所觉察。然青虹凭着当年与青家主谈好的二十年之约为由谢绝了由顾管仙、人二界来往事宜的仙者所派来的小仙,执意在北漠多待了七十年──期间对于仙界未曾稍停的催促与劝告,少年一概犹若未闻。 他只专注地在馀下的数万个日子里,以己身的仙力为辅,百般尝试与摸索,最终接连着炼成了下、中、上品级之灵器,更製出了便是器仙也无以如此频繁锻產、质地却在在几近无懈可击的三等仙器。 ──可如此这般称得上继晷焚膏地锻器铸宝,总当有个缘由? 思及至此时,那皓月身影已然行至回廊末梢,纍纍水榭遂于园庭间肇始朝二侧铺展开来。仙界并无四季之分,每一峰头自是随着主掌者喜好而变,是以虹来峰从少年入居那日起,便始终如此般春景常驻,周遭草木郁色浓盛,繁花争妍,幽清闐寧至了极。 ──其实真不为着甚么,打发时日罢了。青虹想。比起要在那人一贯温柔的眉眼下将自己的心思收敛完全,在对方细緻妥贴的照拂中不曾洩漏丝毫徵兆,前往人界习艺,又能有多难呢? 垂首淡笑,少年漫然步入庭中亭,落座,斟茶。 随后心念微动,面前便是一满注了他仙力的狼毫,浮空待握。 狼毫骤现的瞬间,青虹亦自袖袍中如探囊取物似、轻巧地便掇出了一环形玉佩,只见那佩身通体赤红,虽是不大,隐然微泛的莹润之光却足显其珍贵不凡。而也是瞧着了那殊然玉石,青虹本先鬱黯的面色方有些舒展,他脣角微扬,抚触着这未曾予旁人道及的极品仙器,目色比之甚么傲然欣悦,更多的是不着所向的倾慕之意。 人界中有句话曾云:「何以赠之?琼瑰玉佩。」这是他在二十稔光阴逝去后,所能锻出的、惟一一件极品仙器,此物甚离那仅存于上古时代记载中的圣器,不过一步之遥。 他想将它送予那人。 作以一个对方婉拒不得、亦无需推託的保命之物。 心下有了计较,少年执毫腕转,笑意愈深,而后浮云惊龙,走笔立成,顿时银纹流光凭空凝划出「青霄」二字,可青虹面上却神色无波,儼然早习以为常。只见那银纹之字随后缓然趋近赤石之面,末了竟是与其合二为一,再没了踪影。 ──只那玉佩赫然赤光大盛。 青虹见状,即刻点勒出一法阵将异相掩盖,随后更是毫不犹豫地自指尖逼出一滴攸关仙者性命的本命精血注于玉石之上,再将一预先炼成的配绳与其契扣,待得赤光渐息,本属于极品仙器的琼瑰美玉竟生生被偽着制压了三级境界,哪怕以神识探之,亦仅有下品之等。 遗落于人界吞天秘境的上古赤石、北漠九渊之处的缚境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重法阵、以他的仙力让此玉佩仅对那一人起得了作用,末了便是,除却这本身便足以保神魂不灭性命不虞、甚能挡下哪怕是天帝的全力一击外,若哪日、哪日那人真碰上了生死垂危之关,那滴本命精血也能使他以身替之,移转佩玉者所承受的全数伤损。 ……这样便好。 眷恋地将赤佩復又收起,法阵内外时辰的流逝速度总归不同,待得青虹离开庭中亭时,早已临近巳时。他忙取出一道符籙朝外掌打而去,不消多时得知父上母上尚未就寝、甚早在他踏入战青峰起便于主峰候着他后,少年昂首见天宇无云,清风朗夜,垂首不由眸色微润,只迅疾地理好袍裳携上礼器,驾了霞云便腾然远去。 少年离开得略显匆忙,是以也未曾晓得,庭中亭的一处山石后头,许久前方与他道别的青季此刻沉下面容,竟是将他所有举动收入眸底。 (五) 「霄儿,你这是何意?」 翌日清晨,尚不至卯时,天色未明,重霄峰的小仙便迎来了他们战青峰未来的家主?青季。可不若平素明朗适性的模样,那頎长身影此刻面沉若水,甚不等通传,几乎是片息间他人便自正殿处闪身至了青霄的寝殿之外,让负责伺候的小仙只得急急而入,不得不将他家主子唤醒。 可便在小仙守着礼律于第二道门驻足、正欲出声之际,门赫然自内向左右开敞,而他家主子玄袍英姿,凝身静立,衣冠端仪得似对青季的造访早有预期。察其言、观其色,向来是他们这些小仙的本事之一,是以不等主子示意,那小仙心领神会地便退了下去,连带将周遭几个尚不明所以的仙子们也携了远走。 ──霎时间,竟是万籟俱静。 「好小子,若不是昨日析炎同我说起,你是打算瞒着我多久?嗯?」隔着几尺之遥,青季见自家二弟那无谓风雨的模样,平素只觉他清冷自持无所不妥,此刻却如何也越不过心底那道槛,只觉数个时辰前从好友那处闻得的消息恰如冷雨倾盆,将他浇得猝不及防。 「先是虹儿,而今是你,这一个个都想下凡歷练,凡界就真有这般好?」对着那人终年未改、一贯淡然的神色,几乎再难能按捺胸口腾然而起的不快,青季脣畔溢了声笑,却不见笑意。 可也不知是刻意忽略、抑或本无注意,青霄仅是先按着礼节朝青季行过礼,这才道:「霄儿听闻,人间冬有飞雪、夏有盛花,那等景緻极其漂亮……这才起了下凡歷练的念头。大哥无须担忧,霄儿看看就回,不会在凡界耽搁太久。」 「……凡界的事儿,你听谁说的?」耳畔收入青霄不慍不火的话语,青季心底虽说已然甚为光火,仍强捺下不悦,问道。 「析炎上仙。」 「那他是如何描述人界的?」 「析炎上仙同我道了他曾在凡界见过的无数景緻,南海、东岭、西原、北漠……直说皆是不可多得之色,让霄儿如有机缘,便当亲自走一遭。」 「是么?」闻言,青季却忽地眸神锐利了几分,连语气亦严肃得不若平时,「那析炎可曾与你说过,离开了仙界,并不会让你的那些念想就此烟消云散?他可曾说过,仙界也好、人界也罢,为情所苦之人亦比比皆是?」 比之情深错付、狂图一醉;比之容顏已老、恨逢未嫁;凡界也好、仙界亦罢,情爱一事于二人之间能隔的是家国、时岁,是人心,更是缘份。 「……大哥?」鲜少瞧见如此咄咄逼人的兄长,令青霄俊美的面容亦不由一怔,而青季方才的那两句话,更让他心底骤起震惊之情,即刻晓得了青季所指之意──不,应当说青霄本便晓得兄长清楚自己对那人的心思,只是他不曾料到,兄长竟会捅破这层纸,如此开诚佈公地与他谈及此事。 即便并未错失青霄略失镇定的模样,青季也只续道:「霄儿,你本是果决伶俐之人,心思更数我们三人之中最为通透的,为何在此事之前,竟能这样踌躇?」 「你心悦虹儿,他亦然。不就是这般简单的道理?」而今三界太平,他们又是两情相悦,如此,其实已是极幸。 ……这般简单的道理? 闻言,尚不及深思向来以层层周旋的对话取得趣味的兄长今日缘何突然这般单刀直入,青霄只觉自己宛若被那句话中的深意于胸口处狠狠剜了下,他淡扬脣角,修眸底处却无半分松快。 简单么?四十多年了,早在四秩之前他发现自己对从来皆疼爱不已的那孩子起了异样心思时,兄弟纲常便是悬于他项上的一把利刃,教他进也不是、退亦难捨。更别说二十多年前,当他发觉随着时岁递嬗,那稚嫩的孩子亦蜕变为一位风姿毓秀的少年、甚也心喜于他时,当下他是多么得欣喜若狂,可随后在日夜对着少年一双澈眸时,又能是多么压抑。 哪怕他清楚知道,从来敏锐体贴的兄长会刻意说出这般披尖执锐的话语,定是想激起他心底那份不甘,可他仍躲不过对方如此显着的心思算计──到底青季于他并无恶意,而他,在关乎那少年的事情之前,亦确实静不下心绪,揣不了理智。 「大哥既是已然瞭解一切,想必亦晓得霄儿的顾忌。」语落,青霄微敛下眼,再是半晌不语,显然不愿再谈。只凭空山静、细雨落,淅沥之声于两者间无数倍地渐而放大,如岩重落。 二十年前,当少年向父上请求去北漠学艺之际,他多少便猜到了对方的心思──时至今日,听闻少年顺利出师、却旋即又接手瑶池金母的寿宴事宜时,青霄既是感到欣慰,同时心底亦有那复杂难辨的情绪,希冀能再次亲自探上少年柔软的发给予他肯定──这些个念想让青霄清楚认识到,纵使已然过去了四十载、两人之间更有二秩的别离,这违悖伦常的念想亦不曾有过半分消褪。 他仅知道,二十年前少年离去时如青竹似的身影,迄今仍犹如昨昔。 而感受到周遭流动之气益发凝滞,復又望见青霄那旁人瞧来兴许觉得无多大分别、他却能从中探出几许寂寥的神色时,青季不禁长叹口气,心道烽火既备,便当使燃,遂朝着青霄再拋出一记重雷:「……你当为兄多管间事也罢,可我便是看不惯你俩分明彼此有意,却活得这般折腾。此次虹儿回来,是为兄刻意在予他的书信间动了些手脚,教他以为将要成亲之人,是你。」 语落,只见青霄修眸瞬抬,似不敢置信青季所言,可后者只摆了摆手,重又恢復一贯慵懒神色,道:「少给我废话。总归你的位阶亦比虹儿高,他入法阵时揣的是怎样的心情,为兄不信你没有察觉……若你真这般爱着虹儿,你便当知道哪怕再数百年过去,他亦不会如你所愿地与另外哪位女仙共结连理。况且虹儿早不是孩子了,他可以为自己作主。」 话语微顿,青季笑了下,「说到如今,若你还真觉得终有一日虹儿会斩断那份情意,也罢,为兄也不再劝你,就只告诉你件事。」 青霄闻言抬首。 「除却一个收有眾多仙宝的纳虚戒作为贺礼外,昨夜那孩子还替你炼製了件极品仙器。」边道着这话,青季边见青霄面色微变,周身平静如水的气息赫然躁动翻腾,只觉好笑,「当然,用的是本命精血。」 以身代身、以命替命。 青季此话之意不言而喻。 在气息浮动之瞬,青霄一身玄袍亦被倏然落下的滂沱雨水尽数濡湿,可他却无暇他顾,只见他薄脣微抿,末了似是终下了决意,朝青季迅疾的行了个礼,似在请示。随后方得到后者頷首,顷刻间他跟前便凭空出现了一把三尺长剑,以玄铁为铸,通身漆墨,气势甚是凌人。 一个折手,玄剑呈横,青霄俐落跃上,片息间便在数百尺开外,身形难辨。 峰主离,来客留? 望着再是闐静无声的重霄峰,忆起临行前青霄那宛若将沉舟破斧的神情,青季呵了声笑,如是自言自语道:「笑话,要让咱青家的血脉传承,不还有我么?」 语落,惟见他足尖一旋,頎长身影亦顿失踪影。 (六) 青草鬱鬱,清香绕峰。 离开重霄峰后疾行数个时辰,青霄终是落足于虹来峰上头。然而因着神识强大、远超此峰峰主数阶,又未刻意收敛气息的缘故,青霄的拜访几乎是在须臾间便引起了虹来峰上所有生灵的觉察。 不稍片刻当有小仙前来迎接。 心下了然此事,青霄便也再无动作,只飞快打量起周遭景緻,盼能将识海里自与兄长交谈开始便紊杂不已的心绪稍作平息。可当他佇于一小山之巔,眸里收入熟稔不已的层山嵐海之际,往事仍然如流溯回。 不似他重霄峰日夜的晴雨会随他心境所变,自少年诞世后的五十多载内,他曾无数次踏上虹来峰,而此处向来一片春景绵延,似在彰显着少年始终无忧的天性。然本当这般无惧成长的少年,终是被他给逼离了战青峰、逼离了仙界,退去仙力,孓然一人于凡界闯荡多时。 可多年过去,流岁却仍未如他所预期地磨去两人的念想,只单单加深了他的难熬、甚还让少年选择做出那般事情。 ──昨夜那孩子还替你炼製了件极品仙器。 ──当然,用的是本命精血。 思及至此,青霄直感双眼乍然刺痛,向来不着喜怒的神色依旧,可修眸却驀地被赤色充斥,他本人尚无所觉察,下意识闔眼的瞬间,便先听一声短促的惊呼自前方传来,「二哥!」 ……虹儿? 耳畔收入一清越好听的嗓音,反应过来之时,青霄心神俱震,旋即难以自制地重新开展眼帘。而这一睁眸,果真于不远处瞧见少年那俊秀身影,更在下一瞬,对方已闪身至了自己跟前。 「二哥……你怎么了?你的双眼怎么了?」 少年润脣开闔,吐露出的字句犹珠玉落盘,清亮悦耳。青霄望着他,霎时间并无真正会意过来对方的问句,恍惚间只瞧着眼前这人长身修立、眉如远山,比起二十多转流光前便已风姿毓秀的容顏,此刻少年周身之气更多了几分经风霜打磨过后的淡然疏离,不似畴昔。 比之陌生与抗拒,青霄将对方的变化收入眼底,顿时只觉无比心疼。更如若青季最初始的反应一般,从来内敛沉稳的他亦不禁欲质问──在器仙与药仙那,少年到底经歷过甚么? 可还不及青霄多想,青虹见他不答话,眸底的赤色却驀地更加浓郁沉然,似乎认定了他正竭力压制着体内巨大的不适,语气愈发显得焦灼慌乱:「二哥,还好么?很痛么?我……虹儿这有临行前药仙赠予的百草丹,你快些服用!」 边语速极快地将其药的效用细细讲解,边迅速自乾坤袋中掏出一通体翠绿的瓷瓶,少年毫不犹豫地便打算将放眼偌大仙界亦仅有三粒、而他这便是当中一粒的百草丹取出,念着药仙临行前叮嘱自己那非至要时、万不得用的警惕,心底却只想着若青霄服下了,那无论现下他面临的是如何的剧痛,应当都能安然度过的念头。 ──他若无事,那便足够。 少年根本无法想像失去青霄的可能……那光景、那将令人窒息难熬的光景,别说真正地于他面前发生,单单是在识海中揣摩一二,都已然让他感到宛若碎心裂骨般的疼,他又怎可能让它成作事实? 可令青虹未曾料及的是,甫青霄听罢他所言,却是倏地反手将药粒送回瓶中,随后道:「此等药物虹儿且收着,别怕,一会儿就好了。」 早在先前少年那声短促的惊呼过后,青霄便发觉了自己的异状,只不过当时被少年这些年来的转变所吸引,一时岔了神;此刻望着那明显非是凡物的药粒,了然这百草丹恐怕是集结药仙多年修为的结晶,更是那人对自家弟弟的疼爱,是以他极快地运转起真气过腑穿经,不消多时,那抹刺眼的赤色竟真是缓缓变淡,最终逐渐褪去,只留一双修眸淡然,墨比曜石。 随后,凝视着少年担忧的神态,几乎下意识地,青霄手便探上了青虹柔软的发顶,轻道:「好了……没事了,别担心。」 语落,只见青虹怔愣半晌,如在消化这顷刻间顿转的境况,而后似是终于意识到青霄已然无事、以及自己先前的失态,少年俊秀的面容再不肯抬起,只微敛着眸,让青霄无法轻易探得他的心绪。 青霄见状,鲜见地轻勾脣角,神色间却带上了微不可察的温柔。 只觉现下这般,也挺好的。 离开重霄峰后他不断思索,反覆思忖着该如何才能重新走入少年心底,二十多载的失联,让他并无把握那曾与自己日夜形影不离之人,迄今会是如何的模样;甚在与兄长那番谈话前,他本已作下了这一去凡界、便是百载的定夺,甚为此修习了了此前未曾触及的一门净性心法,只希能拋却情爱纷扰,来年见得少年与佳人共结亲缘之际,亦得风轻云淡,朗声祝贺。 可到底是他修为不足,无以彻实地做到断、捨、离。 是他执念太深,在那孩子的事情面前方会一步错、步步错。 若他真能做到放下,又缘何如此轻巧地便被兄长几句话语给动摇心神;若他真能行至超离,又缘何在踏上虹来峰时、在忆及二人畴昔之景时、在重又瞧见那皓月身影时,会心绪赫然骤动,险些任那净性心法反噬己身? ──他早该晓悟的,早在四十转流岁之前,甫见到方诞世的少年之际,即落了因果、致了应然。 现下,纵不得说是幸事,可因着方才险些走火入魔的变故,他窥见了少年眸底与面上皆尚不及遮掩偽装的种种纷繁神色,孺慕、信任、憧憬、担忧、思念,与……让他心惊、亦心动的深沉恋慕。 既是如此……青霄想道,既是少年终究与自己以命系命、神魂相牵,那彼些曾令他十足介怀与顾忌之事,再不及他的安好重要。 而他,也想凭心恣意一回。 「怎么了?真吓着了?」思绪一通,青霄遂不曾止下探抚青虹墨发的举止,仅边宛若解释似地开口,同时掌下的动作越显轻柔,「前阵子修炼了新的心法,方才一个不慎才险些反噬,现在已经无事了……为兄很好。」 「虹儿呢?这些年来可好?」轻巧使力便抬起了那精緻面容,青虹本还沉浸于万千乱窜的思绪间欲竭力爬梳出几许脉络,可青霄这猝不及防之举,教他顿时与男子面面相望,尚不及无措,又率先撞入对方那一汪深潭。 不问修为、不问所成,他问他可否欢喜、可否委屈;只希他是否康健、是否安好。 修眸俊顏、玄袍英姿,与这一贯温柔宠溺的触碰与问候── 一切恍如当年。 注意到此点,青虹胸口微窒,先是紧了紧藏于宽大袖袍下的手,抑下了竭力控制住自己的神态,这才轻道:「……虹儿很好。」 (七) 前夜青季临行前的话语轻描淡写,却实而强势得不容人拒绝。是以哪怕青虹怎般都觉着此次回战青峰后,总有某些地处让他深感不对,却也仅得将疑虑暂压,率先将那尚不及认名的极品仙器入血过阵,使其真正化作至尊之品。 尔后他前往主峰拜会双亲,多秩未见,他父上母上因着战青峰灵气充沛,长年气色红润、体态康健,神色同从前无异,让青虹一颗心终是安稳落定。随后在少年取出早已备妥的礼器之际,那二人先是珍之重之地将其收妥,再是一番肯定与讚扬,旋即肇始关照他于北漠习艺之日可否顺心,及近日接手寿宴、在繁重琐务中可曾顾及得上身体? 实诚而言,放眼偌大仙界,仙者下凡百载歷练已是寻常之事,并不须如此惊诧,可青虹到底是被整个青家皆置于心尖儿的幼子,彼时见着他淡然稳重的笑容,他母上是心绪交杂,既有欣慰、亦有心疼;而他时任家主的父上惟拍了拍他肩首,向来不苟言笑的刚毅面庞竟带了分笑意,道:为父当年许诺过你的话,从来算数。而今我儿既已走上了锻器一途,便当倾力相待,莫要负了青家之名。 此番话直至返回虹来峰落坐于正殿之时,少年这才会意过来。 可还不及他感念于父上母上的包容与照护,青虹便发觉外头日色已深,距他与兄长所约的卯时三刻,竟业已近在咫尺。 ──他一宿未眠。 随后天色既亮,时近卯时,几乎是在那人落足山巔的片瞬,位于主殿中的少年便知晓虹来峰有了来客。心下想着来者当是大哥,万不可让青季等候太久,少年是以疾速更衣妥当,心念稍动,人便至了对方不远处。 孰料,青虹身形方现,眸神触及来者那玄色之姿时,登时如让炽火灼烧,疼得令他只得怔怔佇于原地,半分不得动弹。 他不明白。 他不明白怎会是他…… 青虹试想过无数种与兄长重逢的可能,暗忖着哪怕心底将迎来若神魂凌迟般之痛,在面上他多少仍有自信能将情绪悉数敛下,能在青霄与符兰共结亲缘过后,从此退回他本该在的位置上,作回他那乖巧懂事的幼弟。 可他独独没有料及这般的景况。没有料及电光火石间在瞧见那人赫然任赤色充斥的双眸后,他会心尖剧痛,下意识便疾奔而往;会因着不及准备,在对上那人温柔似水的话语及举止时,顿失反抗之力。 「……虹儿很好。」 任凭对方掌心的温热停驻于发梢、耳畔、下顎,他依稀闻见自己这般答道,惟独不敢迎上那修眸,只移开了眼,望向旁处生于岩上的一株幼草,见它任劲风吹扫,尚直枝桿,一时竟岔了神。 方才不过片息的目光交错,见着那似满深情的曜眸,青虹瞬间晓得了,以为能维持的镇定自若、能偽作无事的波澜不惊,到底皆是自欺欺人。旁人看来寡言清冷的二哥、从来却仅温柔待他的二哥……无论有意无意,打最开始,他便毫无胜算。 那不再遮掩的失落神色让向来敏锐、本又深知少年思路的青霄心口钝痛,他细细望着少年那俊秀精緻、此刻却苍白不已的面容,满心深悔着自己先前的退却所带予他的伤害──自初始他便从不掩饰对这孩子的喜爱上心,待得这份情感已然质变之际,亦做不到收敛与自制;可当真将人拉入了同自己一般境地时,却又惧于面对,甚说服了自己打着为其好之名,欲抽身而去? ──他活该遭受神魂焚烧之苦。 ──他配不上对方那纯净如玉之情。 可原谅他到底自私,仍想弥补,仍想肆意妄为一回。 「虹儿……听说过符兰上仙的事了么?」自嘲地勾了勾脣角,旋即将面上痛色隐去,青霄指腹轻柔地拂上少年眼缘,问道。 ……符兰上仙? 那将与你成亲的符兰上仙么? 「昨日……虹儿听大哥说过了,符兰上仙如此佳人,想必定与二哥鶼鰈情深。」乍闻此话,青虹并未反应过来,意识过来后,旋即心下更痛,语气一时便带上了几分尖锐。 话方出口,青虹便有些后悔,可很快地,来自上方的一声绵长叹息顿时勾起他的注意,他微抬首,便见青霄揣着难言的神情望着他,末了薄脣轻微开闔,却道出了令他始料不及的话语,「将与符兰上仙成亲之人,是大哥。」 「大哥知我过几日便打算下凡歷练,上天界没个数百载不回,因此想着他将与符兰上仙成亲之事除却双方家主外尚无人知,这才出此计策,赶在向天帝请婚、公诸仙界之前将你从药仙那处唤回,让你以为将成亲之人是我。」 「可为何……」为何过几日你要下凡歷练、非百载不回?为何大哥要想尽办法将自己唤回战青峰,让他误以为成亲之人是二哥? 青虹此刻只觉心绪紊杂不已,素来黠慧聪颖的思路亦全然凝滞,而似乎是明白他的无措茫然,青霄伸手一揽,便将少年拥入怀间,温热的吐息旋即散于他耳畔,如叹息似地道:「……因为为兄心悦你。」 「早在四十多载前,便心悦你了。」 「不是兄友弟恭、手足情深;而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被那有力的双臂圈于怀中、鼻尖是数十年来皆熟稔不已的淡香,青虹只觉全然无以思考,一时间,青季那些曾经难以辨析的违和言行有了解释;而原来……原来他在青霄眸中瞧见的浓郁情愫,从来亦非错觉。 ……所以,他不必再担忧了么? 不必再担忧自己深爱之人会觉得他荒诞不堪、令人生恶了? 形状姣好的润脣被青虹下意识轻咬,自然而然更添了抹绝艷瑰色,恰在此时,青霄将他面颊捧起,是以少年此些细緻的反应便毫无掩藏地被他收入眼底。见状,青霄仅是轻勾脣角,随后如先前那数十年的习惯般,掌心覆上他发顶,动作轻柔地安抚,「没事了,虹儿,没事了。」 对着少年他道,语气间是不容错辨的深情。 「倘若你愿意,往后我便一直陪着你。」 重霄峰上,雨歇,流风起。 天虹腾,扬于霄 ──恰得日色正好。 (八) 三月后,偌大上天界中,最得人知晓的盛事莫过于战神青家与祭神陆家的喜宴。 千年之前,彼时的魔界之首意外殞落,其下十二护法误认此事乃仙界之人所为,遂率魔界万千菁英藉数十年方开啟一次的孚斕秘境打上仙界。此次攻伐倍经细谋慎划,是以上天界在毫无防范下,数百位上仙魂体俱灭、数位大能神魂被囚,霎时间,万年以来的旧恨新仇层层叠加,令双方人马肇始了近百年之争──至此,二界动盪,赤地千里。 幸得,在眾人齐心相协下,仙界之人最终力斩魔界十二护法,而其馀魔兵妖卒亦因着群龙无首,在于后的讨伐里溃不成军、节节败退,这歷时近十稔的仙魔大战才逐渐息下了幕。 随后待事过境迁、二界平和復回,天帝遂赐予彼时以一率万、成功护下仙界一方、更力斩三位魔界护法的第九代青家家主「战神」之名,令其世代相袭,万年不衰。而千年之来,青家子弟为不负先祖期盼、不辱先祖之名,亦皆挑起守卫仙界边防秩序之任,个个出类拔萃、战勋彪炳,于二界这长达千年的安寧之上,功不可没。 如今,青家长子将要大婚,甚是与那继承了上古「祭祀之力」的陆家之女共结亲缘,消息乍出,无不令上天界一时沸扬,直道果不其然──只听眾仙言,青季功名卓着、符兰祭力撼天,二人能掮重任、得上战场,又皆生性颯爽、志趣相和,十多年来于守卫仙界上相互扶持,情意之深可想而知;二人倘若成亲,也是水到渠成,为一大佳话。 是以,婚宴当日,素来以清幽取静的战青峰鲜见地任宾客盈门,只瞧无数上仙上神们往返相交、纷至沓来,口中皆是朗声贺语,更衬此日不同寻常。 「千里霞云、百里兵戟?」而此刻,距主峰不远处的山峦之巔,只瞧一人皓月及身,与另一玄袍英姿之人并肩而佇,共眺主峰之景,「大哥不是说要同凡间习俗一般么?怎会是此些?」 为首之人修眉半挑,对天穹之上那绵延不绝的殊异景緻似是倍感意外,而另一人闻言,仅是把少年额间的碎发拂去,望着他澄然如玉的澈眸,淡笑道:「投其所好罢了。」 「符兰上仙喜武亦善武,与大哥更是在伏天山一役中相识,是以比之凡界的红妆十里,这百里干戈多了几分意义,想来更能让上仙欣悦。」 语至此处,玄色身影望着少年颇感兴味的神色,话语稍顿,随即轻声道:「……虹儿亦喜此些么?」 「嗯?」本先敛着眸任凭那人的指腹探上自己额间,此刻一听到这般问句,青虹即刻睁眼,长眉微弯,漂亮的眸子顿时漫过轻浅笑意,「当然喜欢。」 「若说不喜,定是违心之论。可此些……到底非我所求。」凝神注视着那人邃然的眸,少年话语未停,别说借题发挥试探甚么了,光是方才瞧见那人问话时面上一瞬而逝的忐忑,都足以让他心下泛酸。 他与他一路走来已是如此不易,再经不得半分坎坷。他们所需做的,应是谨记昔年之事,尔后相知相惜、相爱相守,共行四海八荒、共赏四时清欢。 这般一想,少年双手即刻揽上兄长颈项,甚么问与答,遂皆隐没在那朱脣开闔的隙缝里,再无所踪。 「……虹儿所求,从来只有你。」 这般教人醉心的话语收入耳畔,青霄先是一怔,下一刻便探手扣住了少年腰腹,俯身回吻。而似是不满足于轻浅温柔的贴合,青霄比之平时更为热切的吻漫天而来,这般带有浓烈掠夺感、几乎让人难以承受的索取令青虹微愣,可旋即少年便仰首,尝试性地欲作回应。 青霄于他,从来皆是温柔稳重的;哪怕是他们相互剖明心跡过后,这三个月来,他的兄长仍不曾在他跟前失过半分镇定自若的样貌。只偶然在不经意间,当少年瞥见他凝视着自己那邃然深沉的眸色时,才恍若能探见些许不同。 虽说不曾质疑过那人的心意,可如今能亲身感受到他举止里敛藏的爱意,青虹无疑是欣喜若狂的── 是以当长吻暂歇,将彼此拉开些许距离,青霄所瞧见的便是少年面色緋红、润眸柔软的样貌,他那不自觉的依赖姿态让青霄喉头一紧,始终竭力压抑的、欲将少年完全佔作己有的心念急欲破栏而出。 可终归他仅是復又轻吻在青虹额央,动静皆是隐忍。 「……哥?」觉察到兄长驀然变换的动作及气息,少年猜测着对方的忌惮,却不愿自己、抑或这人再如先前那般自我绑缚,「……是仍怕虹儿会后悔么?」 「可虹儿不悔。」青虹仰首道:「昔日、来日,千万年的人间岁月也好、亿万载的仙界流年也罢,皆不悔。」 指尖轻巧触及垂掛于男子胸前的环形琼瑰,那以吞天秘境上古赤石製成的玉珮,属于捨命阵法,无论受术者接受与否,阵法既成、法力遂生,青虹的一条命便从此与青霄紧密相连,任他珍之重之、任他弃若敝屣。 ──少年的心意昭然烜赫,只一念一命捧于男子面前,随他拣选。 可这掏心捨肺的话语,却只让青霄觉着心尖剧痛,他知道他的少年定是想岔了,是以旋即将那皓月身影再次揽入怀尖,嗓音清冽温柔,如若山涧流泉,「虹儿多心了。」 细细摩娑对方修长的脖颈,青霄的话语轻浅,在青虹所见不着之处,目光更是饱含深切的执着,道:「于上天界,男子结合从非异事,但你我终归血脉相连,于伦常不合……终其一生我们皆难能受眾仙所贺、被三界认可……」 「可即便如此,我亦从未想过放开你。」 「虹儿,我这一生,亦仅心系你。」 少年的心猛地一颤,旋即脣角轻弯,澈眸犹似缀了漫天晨光,笑意真正入到了眼底。 「那……」若是如此,又是甚么让你介怀、忌惮,让你迄今仍未曾……? 「只是想有个始终。」似是明瞭少年心中所想,青霄淡色薄脣勾了勾,又忽道:「再过一个时辰,便是大哥与符兰上君的成亲大典。」 一句话看似无所关联,青虹却何等聪颖通透,几乎是瞬刻间,他便明白了兄长之意──对他们二人而言,大哥青季与符兰上仙于他们如有再造之恩,毕竟三个月前,若非青季那煞费心神的计策与来往亲为,只怕他如今仍在求而不得的回圈里鬱俋辗转;而青霄亦会在他尚不知晓的时候前往人间,从此一别千年。 是以若无青季与符兰,他们现下所求本皆胥梦一瞬,又何来这一季之久的花朝月夕? 了然地頷首,体察到兄长细腻心思的少年只觉心头微热,下意识便探手将那人给予的怀抱收得更紧些,随后想起初见符兰上仙之景,识海间一片清寧安然。 彼时他方与青霄剖明心跡不久,便欲打算前往飞来峰好好地向青季致谢──不为他者,能得如此为他们着想、于觉察他们二人之间不容于世的情感后仍选择接纳的兄长,是他们之幸。 可当二人到得了飞来峰之际,却闻小仙道峰主有要事外出,便欲离去;却被小仙后一句话语给止了步履:峰主道,若来客是重霄峰与虹来峰的少主们,自然是要留下的。 两人遂在正殿落座,既品茗、亦叙话,候着时辰愈晚,兄长自会归来。 而不消多时,即闻一声朗笑自殿外传来。孰料,他们尚不及行礼,便听得在那令他们皆熟稔不已的醇然音色后,另一优美婉转之音不疾不缓地尾随而上── 光闻其音,如见其人。 甫那时,青虹心下一怔,已有臆想,便见青霄薄脣轻啟,印证了他的猜测:符兰上仙。 ……符兰上仙,陆家家主最年幼貌美的爱女、驻防军中声名烜赫的战士、寿元未至三百岁便受封上仙之位的祭神传人……那自初始,便平白遭他误解、妒忌、不喜,却实而清白磊落的女子。 少年多少有几分庆幸,庆幸早在他与符兰上仙初识前便已与所爱之人相互剖明了心跡、教他不至错怨他人;可当真正亲自见得那卓然清越的女子时,他又岔了心神地想,符兰上仙,多么好之人,若兄长本不喜他,他绝无半点相争之力。 恰若传闻所言,符兰上仙令人过目难忘的从非她那艳美夺目的绝色容貌,而是一身凌厉之气与一派不羈性情;是那敏锐慧黠的心思、更是那通透灵澈的眼见,令与她相识之人皆难能生出半分不喜。 亦是直到那时,青虹方知若无大哥一次醉酒后埋怨起他与兄长彼此的躑躅不前,便不会有符兰上仙闻得话后驀地正了色,登时唤醒大哥并与他细细商讨出的随后一计;不会有当青季问起,他与她因着前些年为仙界安危征讨的大小战役,成婚本已拖迟数年,如今竟要再因着他两个弟弟被这般周折、她可会介怀之时,符兰上仙那俐落果断的答覆。 她道:为人兄长,你说得这甚么话? 「说实在话,为兄虽盼着你们俩早些弄个明白,可这事上符兰自己不介怀,我却是真心疼了她。」 直迄今日,青虹都记着当时大哥神色间那少有的肃然,望着那一贯慵懒漫然之人眸底的认真与情意,除却无以为报的谢意,他们哑口无语。 可似是明白这本是句埋怨之语,不待他们再说些甚么,只闻青季又道:人界既说无功不受禄,为兄此次算是出了大力,那便不客气取走那纳虚戒了!至若那些个客套话置在心底便是! 长臂一挥,竟是不愿多谈。 随后少年便也真不见自家大哥再提起此事,只镇日如畴昔般劳碌着战青峰与仙界边防之事、婚宴上下之琐务,并于十数日后方同偌大上天界宣佈了来日青家与陆家的喜讯。 实诚而言,符兰与青季使的一计,但凡青虹冷静些许便能觉察无数漏洞,诸若探询于主峰之上来回忙碌的仙子们、诸若请教父上母上几些相关事宜;又诸若,在与大哥当面相谈甚欢之际,细瞧对方多少不同以往的神色与话语。 ──到底一叶障目,关心则乱。 既被心魔魘住了,又如何能轻易挣离? 他甚么也未曾注意,便也甚么也不曾细想,匆忙地赶回了战青峰,以为将是教人椎心泣血之痛,却驀地峰回路转,候者他的,竟是他朝思暮想、爱入骨髓之人。 「……在想甚么?」 而瞧着那明显出了神的面容,玄袍之人并未不悦,仅轻抚少年眼瞼,微松双臂,在怀抱方且失温之际,復又吻上他緋色柔软的脣,「……时辰近了,再不去主峰,他们会担忧的。」 被这般绵密轻柔的碎吻唤回思绪,青虹非但没有抗拒,惟是笑弯了眼,满心繾綣。 「好。」 他何其有幸,能与所爱之人相守不离。 青霄青霄,他的兄长。 他此生未能弃放、亦无需弃放的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