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程双侠传》 第一回 南程歷久名耀荣昌 滃灵秽废鬼魅阴嬈 一方人知一方水土。 蕴育南程县的那块地方是太古荒蛮时,借崇山峻岭与沟河峡谷之势而成的。由于地势偏僻,史书鲜有记载,民间不为人知,直到明军平定东南路途中才被发现。熟諳阴阳术的高人细观周边俊山,感叹此地是天地合一阴阳二气交会之所,唤作洞天福地,不由名声鹊起。东南安定,汉军驻扎此地,屯垦开荒,炼砖铸铁,修驛道客栈,设集市贸易,歷经数不尽年月,形成东南第一大县。县有民十四万户,中央四方城依附大小村庄,东有李家乡,牛头庄,北有张家堡,枯水营,西有秋豆庄,牛城店,南有蔡家庄,桃衣庄,南里等数十座,眾乡里沿袭明军尚武精神,城里城外有数十家武馆镖局,威风八面,誉满天下。 南程县北坐落三座高耸入云大山彼此连叠,有土径石阶蜿蜒上山,也有密林坦途通向外面。三座大山苍劲挺拔,自西向东曰瓦拉山,寺岱,落山。最高峰在寺岱,曰岱顶,遮天蔽月,积雪不融。每有夕阳余暉挥洒,金光一片,气势磅礴。山中温度适宜,乃寺庙道场聚集处,传说山上香火最为灵验,每遇佳节,香客纷纷登山祈愿,无限热闹。其他山上均有木植丛林覆盖,唯有落山,树少草稀,远望沉重灰暗,近看怪石嶙峋。 南程县并非只有汉人,瓦拉山上的瓦拉人最早落脚至此,歷日旷久。此族人性格彪悍,男人身别弯刀,言语不合便挥刀怒砍。令南程人喜闻乐见的更是瓦拉族的女人。县志说瓦拉女人会迷心术,穿花衣不敝体,卖弄风骚,浮韵露骨。昔日汉兵驻城,垂涎女色者抹黑上山寻云雨之欢,被瓦拉男人剐去首级,后朝廷降山禁之旨,不准瓦拉族人下山,形成南程人嗤鄙瓦拉人的传统。此乃年代久远之事,虽有山禁,也有不少瓦拉人巧妙下山,与汉人杂居通婚,而固守旧习的瓦拉族人,与世隔绝,屯聚山中,代代相传瓦拉俗习,视山禁为世辱。 县南也有山峦绵延,一山名曰滃灵山。县志记载一位不知名的云游汉僧路过此地,见一座青山好似女子顏面,滃翳清秀,颇有灵性,随性取名,得以流传。滃灵山小巧灵秀,被周围高山挡住,终年阴暗,见不到一点光亮,时有迷雾弥衍,旋转蒸腾,悬于半山,伴着微风冥冥沿山跡起伏攀爬。山中水汽丰腴,烟雾繚绕,树林浓茂。坊间流传此山出没鬼妖,又传数十村民勇猛闯山而后消匿人间。除了地理方位和姓名缘由,县志对滃灵山记录甚少。民风亦忌讳谈及,有畏惧者称其为「死人山」。 仿佛千古不变的山与城的点滴变化,比起县志记载的陈年旧事更容易被人遗忘。 清明刚过,正是天高云淡,回春转暖的时节,县城内靠近城墙东南角两位少年蹲在一座破庙门前摆石子。 少年在地上用木头和石子摆出形状。 「师父就是这么教我的,」少年轻盈起身,后腿两步,憋足力气,两臂各向前画一满圆,两手相交,啪一声响。 「师父还教你什么了?」 「没了,就这些,给你再打一遍,」说罢,少年又舞一番。 另一少年看罢,满脸严肃,晃晃悠悠还没开始打,望见李煞李彪荡着胳膊由远及近。 李氏兄弟是李家乡乡长的两位公子。李家乡乡长乃李家拳刀二十六代直系传人,悉心教授儿子拳脚,期待他俩能传承衣钵。李老爷正室生下二子后染病去世,二子遂由祖父母看大,从小衣食无忧,受溺宠爱。长子李煞性子急,生得虎背熊腰,力大如牛,打拳弄脚,颇得父亲赏识;二子李彪比李煞矮半头,稍显娇小,也得真传,挥刀出拳,刚猛有劲。二人在南程县里收拾一帮混混兄弟,渐成此地一霸。 「谁让你偷学武功?」李彪指着个头稍高少年道。 少年怔住,不敢言语。 「俩混蛋,不干人事儿,又来欺负我家,」矮些的少年满脸愤怒,指着二人喊道。 未等他说完,李彪一拳打过来,他顺势一躲。 「行啊,没娘养的杂种,功夫有长进了?爷爷今天一定要领教领教,顺便打你个屁股开花!」李煞李彪一同打来。 少年学的猫狗功夫岂是李家拳刀的对手?他俩捱了两拳,败下阵来,转头向南面跑去,无奈脚力不如彪壮的李家兄弟快,未跑出一条街就被他们捉住。 「兔崽子,让你跑!」李彪一拳朝小个子打去。少年吃了一记狠拳,跌个趔趄,倒在后面一堆草垛子上。 高个少年疾步跟上,将他扶起。 李煞追到跟前,抓住高个少年的手臂,使劲一甩,少年站不稳歪倒。 「不男不女的也想学拳脚?我来教你,」李煞一脚踢中少年肚子。 躺在草垛的小个子已经被李彪按住,动弹不得,急得咬牙切齿,满脸通红。 「这叫雷霆千钧腿,学得会么?」 李煞抬起右脚,踩到少年的脸上,那少年依旧不发一言,疼得蜷缩,用手按着肚子。 小个子嘶声裂肺地喊,「别欺负我姐!」 「混帐小子欺负人,看我不去告诉你爹!」四人背后传来清脆人声。 来人唤作妖娘子。妖娘子乃南程尤物,酷爱收拾打扮,穿红戴绿,不比周遭农家女子穿着令男人提不起神的暗浅粗装布衣。这女子善读诗书,有些学问,间暇教人读书写字。又家资殷实,不做农活,屋院宽敞,整洁干净,屋内陈列上好的玉器名画,偶尔上街,即有两三男子藏在背后私语。城中女子多有憎恨,有谣言说这娘子是瓦拉族女人,会迷心术。 李煞李彪无奈自己虽有祖父母宠罩,却还有一严酷的习武老爹,若有人告发,必遭老爹暴打,挺身住手,瞪那女人一眼,一前一后悻悻跑去。 妖娘子扶起倒地少年,替他拍下脏土,温暖双手轻轻涂抹少年脸上和着脏泥的泪。见他俩身着粗布衣服,破洞裤子,陈旧草鞋,妖娘子心酸自语道:「名匠艺湛手巧,能将顽石成璞玉,你却反其道而行之,心肠未免太狠了。」 这姐弟二人,高个子唤作莫忆卿,年方十六,矮个子唤作莫忆明,年方十五,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大哥,唤作莫荻。莫荻走路微跛,粗布遮面,露着一双明眸,平日不与人多说话,遮遮掩掩。莫忆明聪明伶俐,跟一家不入流的武人师父学点拳脚功夫,因大哥脾气暴戾,管教甚严,打起他来毫不留情,心生憎恨,逐与大哥疏远,与二姐相依为命。莫忆卿最是与眾不同,从小与莫忆明不分彼此长大,十六岁依然男装打扮,不喜簪裙,独爱冠袍,举手投足,一股男子气概。他嗜好武功,但县城内外武术世家均立着传男不传女的规矩,只得令三弟偷授。 妖娘子执意送二人回家。他们穿过两条窄巷,茂盛高大榆树下的石墙便是莫宅。姐弟推门,妖娘子入正堂寻条竹凳落坐,低头见桌子上附了一层土,仿佛许久没有擦过,起身到灶房找出一块布洇湿,走回正堂擦洗桌椅。收拾很久,不见莫荻归家,嘱咐少年几句,匆匆离开。 转天清晨,姐弟当院玩耍,听到门外人声嘈杂,好奇城中有何大事。三牛带着兄弟二牛五牛邋邋遢遢往外走,唤莫忆明道:「快去北门看顺南王。」 姐弟叫上邻家傻妞,出门朝北飞奔。上了南街,往城中走,闻得城鐘楼那边人声鼎沸,走近一看,肩贴肩脚叠脚,人群熙熙攘攘,正等待观赏顺南王出城的盛状。 顺南王乃路氏一门。南程初立,路世昌平南有功,授勋封赏,子孙袭顺南将军二品勋爵,民间称作顺南王。顺南王路岌,字高境,路世昌十六代孙。其父顺南仁义将军路震羽去世后,路岌受封顺南威武将军。路岌神龙见首不见尾,据守南程县十几年,民间不识他的模样,关于他的流言传遍街头巷尾,有说他痴迷异教武学,练功不要命走火入魔,有说他劳心费神想摆脱朝廷束缚,欲在东南称霸。他收养异国公主作义女,今日一同出城到寺岱烧香。为一睹顺南王和异国公主的容貌,人潮如逛庙会一样,将顺南将军府至北门的街道堵个水洩不通。姐弟傻妞个子矮小,在人群背后张望,寻个空处往人堆里鑽。 远处锣声响起,呼啦啦一队士兵在街上威风凛凛小跑,停在长街各个角落,手擎长枪拦截眾人。三人挤进蠕动喧闹的人群,被士兵推出,满眼长衫布鞋,急得不行。莫忆明望见旁边酒家二楼站着许多看客,灵机一动,喊上姐与傻妞,挪出人群,跨进酒楼,绕过正在吃饭的散客,踩着支呀作响的木头台阶登上二楼,见到正有不少人倚着栏桿,向下张望。 店伙看到三个叫花子跑进来,喝一声没止住,便尾随他们上楼。三人兴奋吵闹,咚咚往朝栏桿跑,挑刺的顾客见状,搁了酒碗,起身躲离。 店伙火冒三丈,呵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叫花子,快出去。」 三人见店伙指着他们,儼然收声。莫忆卿指着手扶栏桿朝下观望的儒衣雅士,辩解也是来看顺南王出城的。 店伙怕泼皮坏了生意,斥责道:「你们当这是什么地方,能随便进吗?走走走,别毁了这里买卖。」 有人大喊一声「来了」,看客探脖张望。顺南王车马队伍映入人们眼帘,敲锣打鐘的在前面开路,步伐整齐神情肃穆的官兵紧随其后,马车官轿,恢弘庄严,慢吞吞蠕动,轿帘随着车的颠簸海浪般波荡起伏,隐约有人坐在其中。 店伙惦脚看了一会,拦住低头往人堆里挤的三人,执意将他们撵走。三人不依,靠紧栏桿。店伙发怒,走上前扯傻妞胳膊。谁知他一拉,傻妞发出衡刺双耳的呼叫,引得眾人注目抱怨。姐弟拉着傻妞的另一只胳膊往回扯,誓不松手。傻妞被两边拔得生疼,哭闹不止。店伙怕顾客说他欺负孩子,甩手叹气道:「罢了罢了,随你们了,孽障。」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高兴喊道:「碰上小混混不用为难,我来替伙计收拾。」 莫忆明听这声音熟悉得很,一回头发现大事不好,不是冤家不聚头,正是以欺人为乐的李家兄弟。原来李彪李煞在二楼等待顺南王,见到店伙与莫家姐弟拉扯,想起早先在破庙门前打斗并未尽兴,二人送上门来,乃天赐良机。店伙看见是李家少爷,不敢说什么,悄悄闪到一旁。 李彪用手扒拉开人群,伸出虎爪钳住莫忆明,李煞擒住莫忆卿,将二人推搡撅压在栏桿上。李氏二子身材硕大,衣着考究,腰悬宝刀,明显是练武的富贵人家,眾人见状,虽怒不言。 李彪回头对店伙说:「跟这等野猫野狗还需废话,赶他们走还不简单!」松了手,使出吃奶的力气,飞起一脚将莫忆明踢出栏桿。 莫忆卿见三弟中招,心急如焚,在李煞手中挣扎,傻妞则哇一声放开嗓门大声哭嚎。莫忆明学过功夫,身体灵活,往人群中摔去,奋力一扭,不知道踩了谁的头,碰了谁的肩,啊一声向街中间歪了过去,摔倒在马车前。这马瞥见黑影乍现,受惊蹶起,前蹄乱蹬,士兵飞身上前,将马按住,未惹出大祸。前行队伍散乱,官兵止住脚,打探情况。 守卫马车的士兵惊醒,怕顺南王怪罪,围住莫忆明,七嘴八舌道:「你好大的胆子」「你要行刺不成」。莫忆明见他们个个端着长枪,远处站立几个身披鎧甲,腰别宝剑的威武大将,自知得罪官家,顾不得肚上李彪那一脚还时时作痛,歪扭站起欲溜。 「你还敢跑,」几个士兵伸出手混打莫忆明肩背。这下不比李彪一脚轻多少,莫忆明背后刺痛,喊出了声,瘫软在地。 正待这时,楼顶上一个黑影忽闪而下,左縈右拂,三拳两脚将士兵打散。兵将高喊出了刺客,纷纷亮出兵器,蜂拥而至,朝来人冲杀。黑影抓起莫忆明的手臂要带他走。莫忆明定睛一看,此人鼻眼轮廓朦胧,隐约露出两只春日柳叶一样生机炯然的眼,围在他嘴上的布再熟悉不过。他瞪大双眼,紧张兴奋道:「大哥」。 士兵持枪挺来,莫荻急转,将莫忆明别在身后,身子斜侧,左臂挟住长枪前端。枪桿子在臂中颤动片刻,咔嚓一下截作两段。那兵手里只有半截枪桿子,不由惊呆,接连后退。其他人见来人功夫干净洒脱,皆被唬住,不愿上前。 见势不妙,一人从马车后面的白马上飞跃而起,直奔莫荻而去。此人名叫王沅奉,乃手握顺南军政大权的统领左将,武功高强,有万夫莫敌之勇。莫荻抓来旁边一个吓呆小兵,蹬踏弯弓的脊背飞身迎上与王沅奉交手,空中几下拳脚未分胜负。 落地僵持之中,王沅奉虚眼打量莫荻,手默默移到佩剑剑柄,上下踌躇,离开剑柄,内力不发,赤手朝莫荻一通混打。莫荻不慌不忙,细数对手招数,拆来应对。 认识莫家的人以为莫荻是个行为古怪的跛子,平时多有鄙视,不愿与之来往,没料想他竟有这等高深功夫,顿时高看一眼。李氏兄弟认出莫荻,瞪大眼睛看结果究竟如何。莫忆卿奋力挣扎,脱开李煞的纠缠,拉着眼泪未干的傻妞跳跃下楼,朝莫忆明狂奔。 顺南王端骑一匹枣红骏马作壁上观,心中估摸着,左将功夫在军中数一数二,他能出手,自然不会耽误大事。不料又见二人天上地下,打得难解难分。王沅奉内力不稳,在空中的几下犹犹豫豫,顺南王怒发冲冠,从马上跳起,腾空飞跃轿顶,杀气腾腾,向那微跛的人冲去。 莫荻听闻声响,抬头一看,散着刺眼金光的锦缎綾罗呼啸而来。顺南王内力不凡,气势正胜,莫荻接了他两记重拳,后腿五步站定,仔细端详。顺南王头戴玉冠,肩披血红方巾,脚蹬蟒皮高靴,一身金丝银线精致缝合的衣服,尽显贵族之气。后面跟来两名大将,手持利剑,银色鳞片轻鎧闪闪发光。 莫荻心生慌乱,抚了抚遮脸布。顺南王拾到机会,大喝一声,粗壮的身体悬于半空,横飞到莫荻身前。莫荻顿了一下,毫无招架之功,任由对手一脚踢中胸口,遮脸布震颤掉落。他躺在街上,压出一个浅坑,按胸喘气,喉咙含腥,咒骂对手狠毒。 看客想知道这怪人的相貌,兴致勃勃上前围观。一见莫荻的脸,如同见了鬼一样。那张仿佛被烙铁烙过的脸上布满紫黑坑洼,褶皱死皮掛在深陷的眼窝周围。鼻梁歪斜,腮肉外翻,漏坑脸颊里的骨头半隐半露。这相貌吓得人群双目圆瞪,呼声四起。莫荻明白大事不妙,转身将脸捂住。莫忆明自知闯祸连累大哥,悔恨不已,跑去救助,清楚看到大哥的丑陋相貌。莫忆卿找到遮脸布,塞到莫荻手中。 顺南王与诸多官兵见状,摇头唏嘘。王沅奉对顺南王道:「此人为了救刚才捣乱的小子才对僕出手,不能与他一般见识。爷今日有大事,不可在此地久留,早走为妙。」 顺南王看到莫荻倒地的可怜模样,决定不作深究。左右已牵马等候,顺南王拉紧韁绳,翻身上马,下令「走」。那些被莫荻打倒的兵将扶持站起,捡起武器,继续前行。 莫荻咳嗽颤抖,佇立惊讶的人群目光当中,羞愧难当用手遮掩。莫忆卿唤起蹲在街边的傻妞,四人一起顶出人群,跌跌撞撞往家走去。 莫忆明感念大哥救他而受伤,犹为孝敬,在床塌前服侍。天气转凉,莫荻病好之后在莫家院墙外不远处开了个铁匠铺子维持生计,敲敲打打,黑夜也睡在那里。莫忆卿白天送饭,偶尔帮忙,弄得混身污垢。莫荻的武艺在南程县因与顺南王交手一事被传扬开来,或为救济,或为瞻赞,店铺的生意日渐兴隆。 莫忆明武馆学艺,回家将所学传授莫忆卿。他脑瓜聪明,办事利索,深得武馆师父喜爱。武艺突飞猛进,免不了骄傲。一日与武馆伙伴徐天降,蔡仁在桩前练习师父教授的呼吸之法,听门外有人唤师父名字,仔细一瞅,来人是李家的管家李太,想起李家二子的种种恶行,胸中闷气难以下咽,随手从架子上抽了条长巾,走到李太身边,紧贴其面,大喝一声师父不在。 李太原非善种,挨了陌生人的叱咤,心中不悦,仗着自己是财粗气盛李家管家,对喝道:「你算什么,敢对我大喊大叫的?」 莫忆明得意李太已入圈套,收住脚步,轻蔑对他道:「想知道我是算什么,得去问你家死了的太爷爷。」 徐天降蔡仁见好戏开演,拳脚不练,站在桩前笑着。 李太不知莫忆明与李家的过节,以为他故意刁难,发威道:「你是谁?报上姓名来,看你是否能活过今日?」 莫忆明道:「这事儿……也得问你家太爷爷。」 李太不与他抬槓,转身欲溜,莫忆明跳到门边,抡起长巾附身一送,抽打李太小腿。李太立刚抬起一只腿,胖身不稳,摔在门口,额头磕门槛,两眼冒金星,心念今日出门不吉,碰到这么个混账东西,脑瓜一转,自己并非练武之人,在武馆较力不佔上风,早走为妙,咬牙爬出门槛。 「好一条李家落水狗,」莫忆明与伙伴朗声大笑。 李太出门站起身来,回头骂道:「小子,有种你在这里别走。」 莫忆明道:「爷就在此恭候。」大笑李太三步并两步逃跑的狼狈姿态。 眾人间谈几句,继续练功,莫忆明扭头看着李太摔倒的地方,嘀咕开来,李家那两个混种不是吃素的,肯定杀来,在武馆打斗未免会牵扯到师兄弟,便对蔡仁等人道明心意,嘱咐道:「万一有人来,告诉他们刚才招惹他们的是东南角莫家莫忆明,我在家门口等他们,」收拾衣物,回家去了。走到家门前,想不能让家人知道此事,索性在街边找出一条破凳,端坐其上,专等李家兄弟来闹。等了几盏茶的功夫,未见李家人影。莫忆明笑道,那两头蠢货今日却成缩头乌龟了,挺身直立,踢开破凳,穿过小巷走进家门,院子里耍了一顿拳脚,天黑便休息去了。 当夜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院外忽起咚咚敲门声。莫忆卿滚下床,披上夹衣开门。蔡仁在黑呼呼的门外哆嗦,脸色苍白,嘴唇颤抖道:「快,快告诉莫忆明,不好了,武馆被人烧了!」 莫忆明朦胧中听到武馆被烧,犹如一盆凉水泼在脸上,激灵醒了,光着上身跑出来,见到吓得无力的蔡仁,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蔡仁声如哭丧:「武馆让人踢了,烧了。」 莫忆明哎呀一声,心想大事不妙,回房抄起衣服,与蔡仁跑向武馆。莫忆卿怕他遭遇不测,随着二人脚步奔跑,不久被前面飞奔的二人甩开。他看着昏暗的天空和无人的街道,月亮的微亮照耀的房屋轮廓。家家闭户,县城的夜静得可怕。院墙内的狗冷不丁吠几声,惨淡如凋零枯叶。他脚步慌乱,穿梭于街巷,伴着急促喘息,狂颠心跳,摸索很久才找到莫忆明所在武馆。 武馆外围着许多人。匾额截成两段,散在门旁。门是歪的,在墙上掛着。迈过门槛,闻得到烧焦气味,未扑灭的木头棒上蹦着火星。 莫忆明和蔡仁跪在正堂,摇晃躺在地上的徐天降:「告诉我这是谁做的?」徐天降鼻青脸肿,嘴角血跡斑斑,残竹一般任人折腾。 武馆的摆设被踢得乱糟糟,柱上门上陈案上皆有火烧的痕跡。莫忆明七上八下,五味陈杂,怪罪自己惹怒李家,招祸至此。三人将徐天降抬到堂后教习师父居所的一张榻上。莫忆卿蔡仁帮徐天降活动手臂,莫忆明坐在凳上,木鸡般呆住。 徐天降醒来,望着床边一干人,深吐闷气。莫忆明冲到榻边,急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谁踢了武馆?」 徐天降半梦半醒:「没看清,有好几个。」 「师父呢?」 「不知道,」徐天降抿口莫忆卿递过来的茶,慢慢道来。 莫忆明走后,徐天降与蔡仁练功正酣,黄昏时候,师父归来,蔡仁拜别。徐天降打扫院子,在侧房休息,半夜听到门墙有动静,以为有贼,寻师父不见人影。迎声响进入正堂,遇见几个黑衣人,问来者何事,对方闷不作声,劈头盖脸打来。徐天降脸颊胸口中拳,骤而挨了当头一棒,昏倒在正堂。蔡仁家在武馆旁边,听人说武馆遭难,披衣起床,冲到烧灼黑焦的武馆,只见院内兵器架子倒着,枪剑矛戟撒一地,门柱处零星有火,喊醒邻里帮忙灭火,寻到莫家找人帮忙。 「都怪我,」莫忆明抹了一把汗,「不该玩弄李家管家,」又愤恨道:「纵然报復,李家断不至于下如此狠手,非要掳走师父,烧了武馆,断人生路吧。」 蔡仁问:「师兄我们该怎么办呢?」 莫忆明喊道:「此仇不报,誓难为人。明天一早,我去李家寻师父下落。」与蔡仁各寻一把枪,准备到李家问个短长,嘱咐莫忆卿照顾徐天降。莫忆卿哪里肯依,见徐天降平安无事,跟随莫忆明同去。 三人穿过无人把守的城门,溜出城外,个个悲愤,相对无言,走到李家乡天已大亮,偶见村民准备马车,去地里劳作。寻了村民问路,来到李家门口。李家乃南程县大户之家,硕大的门牌掛在琉璃瓦下,蓝底金子写着「李府」,房簷左右各有一排蓝绿相间的吉祥木雕花纹,黑漆柱子,圆形石墩,紧闭的朱红漆门,皆仿照顺南将军府所建。莫忆明端详着,气不打一处出来,愤恨叹道:「苍天无眼,善人亡,恶人倡。」紧握手中枪,使劲一掷,枪尖正扎在门牌李字上面。 这时李家开门,出来几人,其中有李彪。李彪一看一桿红缨枪扎在自己家门牌上,打量对面站着的三人,跳起脚来:「你们疯啦!这牌子是你能碰的么!你们死定了。」 蔡仁一看李彪大怒,腿就软了,将手中枪藏到身后,莫忆卿心里慌张,翻锅敲鼓。 莫忆明故作镇定,右手指着李彪道:「我师父呢?你为何砸我家武馆,打我师弟?」 李彪一听,疯吼道:「没教养的东西,什么下三滥的武馆也让小爷去烧?只怕脏了小爷的手。」 李太走出大门,见到莫忆明,想起前日遭遇,对李彪哭丧道:「就是他,这个小子欺负我。」 李彪领眾人走下台阶,逼得三人接连后退:「你们闯下大祸,今天不打你们几个兔崽子,直接抓你们见官,」朝门内喝道,「来人,将他们抓起来,卸了这牌子,拿去衙门。」 蔡仁听到见官,两腿变成蒸透的番薯,一声饶命,扑通跪在地上。莫忆明知道惹出大祸,喊上莫忆卿,撒腿狂奔,李家几个小廝在后面穷追猛赶。此时城内人群熙攘,只见两个少年在前面疯跑,后面几个大人在追。两人上了东街,一股脑朝家跑,过了破庙,回头见李家的人一个不少,还多了些换成巡逻的衙役,哪里能引祸到家?不敢进门,换了方向往南门跑。傻妞正在路边捡石子玩,看见姐弟神色慌张地跑来,后面跟着许多衙役叫喊,以为灾祸忽至,扔了石头跟着跑。 喘喘歇歇,后面的人紧追不放。三人风一样跑入南街,跳上路边堆满面袋子的马车。莫忆卿与傻妞推面袋子下车,莫忆明挺在木板上使劲抽那马。惊马撒开四蹄狂奔,一抹烟窜去南门,顺着出城小路,吱吱呀呀冲进桃衣庄,依然不挺弦地跑。过了桃衣庄,到了南程最南的村落南里,莫忆明路僻不熟,收韁勒马,马不听话,四蹄乱蹬。他气得使劲抽了几鞭。马儿癲狂,甩鬃南奔。 马车骤停在一处荒无人烟的寂静地方。马儿欢喜,晃着脖上的铃鐺,鼻腔发出厚重喘息。车轮下有一条忽隐忽现的土路,弯弯曲曲通往深山。山中水雾弥漫,寒气袭人,莫忆明的心扑腾直跳,对莫忆卿道:「没来过这儿啊……」 莫忆卿与傻妞还在与衙役纠缠的惊恐之中,跳下马车,不停弦念着逃命,未等莫忆明阻止,顺土路噌噌进山。路旁泥地里倒着块石碑,被茂盛草藤包裹。莫忆明弯腰瞅着,用袖子抹去石碑上面的泥浆湿土。石碑上隐约露出「滃灵山」三个字。 莫忆明猛然醒悟,大呼一声:「不好,这不是大家说的死人山么?」他朝山上张望,不见姐的身影,发疯般朝山上喊:「姐,傻妞,快回来,这山进不得啊!」 莫忆卿懵懵懂懂听到莫忆明的声音,回头召唤:「快上来,先到山里躲着去。」鬼使神差与傻妞继续向前。两人跑了许久,听不到声响,放慢脚步,方觉周遭诡异。狭长土路,越发混沌,草木繁茂,昏昏暗暗。雾气澎湃,湿气扑面,如临雨幕云端。二人体力不支,呼哧半天,薄薄衣衫贴着脊梁,湿漉漉,凉颼颼。傻妞拉住莫忆卿站稳,捂着胸口,越想越不对劲,耍着哭腔道:「这是哪里呀?阴森森好吓人。我们还是回家吧。」 莫忆卿也怕,挽起傻妞的手,沿着半隐半现的山路行进。遍地泥泞,湿土成堆,乱草混杂。二人抬头一看: 雾气繚绕,氤氳委婉。高大年老的树木生得枝杈横行,四下伸展狂傲手臂。树干有绿叶冒出,藤缠树,树环藤,日夜更替斗转星移也不曾相离。几柱死树横在林中,湿润润,软绵绵,野菇蔓延,细看似有小虫爬上爬下。角落里的野花吸足水雾,病歪蔫耷,直不起腰。深处一片黑漆,草木花树被那张渺渺冥冥的纱幕虚掩,蔼蔼葱葱。 山中阴凉,莫忆卿打个寒颤,环顾四周,抓紧傻妞的手寻找下山之路。土路越发长远隐晦,远处犹如残烛迎风,昏冥消失,仅剩似动非动的杂乱草木撩拨着令二人胆战心惊的雾。水雾刚劲流动,杂草飘然起舞。莫忆卿感到这地方越发唬人,加紧脚步,走着走着,路便消失,掉头重走,急急领着傻妞骡子拉磨,不明不白地拨打一丛丛树木杂草,来回踏了几十遍。 傻妞喘着粗气,一脸沮丧:「莫忆卿,我要回家。」 莫忆卿抓耳挠腮,无计可施,劝慰傻妞到杂草堆稍作休息,刚刚坐下,叶上的水珠鑽入布裤。二人起身,连声哀怨,站不动,坐不得,脚板凉酸,苦不堪言。 傻妞发抖,吸着鼻子,凝望林子深处,忽然两目圆瞪,指着对面道:「那有块大石头,去那坐着吧。」 莫忆卿记得草树藤雾,不记得什么大石,顺着傻妞手指一瞥,果然看到一块与眾不同的石头,高大平整,若隐若现,卧在林中。二人附身入林,躲树踩草,低头扒开石头周围的树杈乱藤。 傻妞疲倦,双手一撑,一屁股坐在石上,两腿荡着。头一歪,见石上有字,蜷缩身子,眯眼念道:「迷谷?」话音未落,一阵冷风袭过,迷雾荡漾,树枝颤抖,水珠掉落。林中传来颼颼呼呼的异响,花草颤动,树枝摇曳。响声由后至前,又忽至身后,来回几遭,巨大的喘息声音停在身后。二人一齐回头,面对一个面目狰狞的毛脸大妖怪,虎头狼尾,四蹄长毛,鼻眼口耳混在一起长着,丑陋至极。伴着傻妞「啊」的一声尖叫,莫忆卿脑后一凉,失去直觉,昏倒林中。 榆树遮挡阳光,鸟儿唧喳做窝,走过去便回到温暖愜意的家。他做了短暂一梦,顾不得浑身湿漉,手脚并用爬到傻妞身边,轻拍着他的脸颊。傻妞苏醒,肩膀高耸,声泪俱下:「看来我们要死在这里了……」 莫忆卿表面相劝,心中哀伤,刚才见了鬼,手心直冒冷汗。傻妞浑身脏泥,脚跟磨破,嘴里喊着「好疼」站不起身。莫忆卿想生活艰辛,大哥三弟自会彼此照顾,了无牵掛,死在这里是个不错的归处,但傻妞为人善良,年纪尚小,家里只他一人,消失在荒郊野岭,多有不值。他下定决心出山,背起傻妞,手扶树干,踉蹌迈步。 没走几步,林中再有动静传来。莫忆卿六神无主,念起邻居教的驱鬼咒语,自语道:「可别再吓我了!」 一位身着墨绿丝缎的女子翩然而来,停在离他们不远处的一株矮树后面小心张望。此人脸颊皓玉洁净,眼神秋波似水,唇如桃瓣,眉如月弯。莫忆卿冷静得如冰雕雪塑的一般,此人面善,绝非坏人。他犹豫片刻,憋足精神,大胆对绿衣女子道:「我们找不到路。姑娘可否指点我们下山?」 女子默默点头。莫忆卿还未张口,见他摆手示意,微微一笑,转头看看傻妞,脚步一个深一个浅,跟随女子而去。 莫忆卿脑腹空空,眼里只有绿衣女子,在迷雾之中如真似幻。傻妞将脸埋在他的肩膀,没了声响。不多时,莫忆卿认出上山时候那条土道,跑了几步,兴奋对傻妞道:「傻妞,傻妞,我们到了!」急转向后感谢女子救命之恩,发现他已不见踪影。想不了太多,脚下的千斤重物,挡不住重生带来的希望与愉悦,顺着那条山路,一路朝下跑着。 莫忆明知这山就是南程人禁忌的鬼魅之地滃灵山,心突然空了,顿觉二人生还无望,自语道:「要是姐死了,我还有什么意思呢?」愣怔怔墩坐在滃灵山的石碑前,悔恨自己冒失莽撞,害了师父,拖累亲人。 天色越发昏沉,左右不见人影,莫忆明心里没主意,只好干等。他耷拉着脑袋,两脚浸在泥水里,愁眉不展,哀怨连连,忽闻背后有声音,转身一望,竟是姐正背着傻妞往下走。莫忆明破涕而笑,大呼一声「姐」,雷腾云奔,跳向山去。莫忆卿看到莫忆明神情劳累,双眼肿胀,拉起他大哭。只是傻妞,除了吃饭睡觉,别无杂念,趴在莫忆卿背上睡得香甜。 三人坐上马车,趁夜赶往县城,莫忆卿回望滃灵山。 那山雾气蒸腾,昏昏沉沉,朦胧一片,丛林深处,草木葱蘢,摇曳狂姿。莫忆卿抿嘴出神,叹了口气,转身趴在马车板上,仔细看着通向家门的路。一瘸一拐,三人进了城门,早已天亮。姐弟带傻妞回家,擦些跌打扭伤的药,胡乱填了些食物在肚子里,翻倒在床,顷然入睡,累得无梦。 转天一早,莫忆明拉着蔡仁到县衙自呈罪枉,细述李家一事,堂上蔡仁痛哭流涕,有徐天降作证,县令见事出有因,主要人物皆是不諳事的少年,判莫忆明做鬼脸敲大鼓,身披血衣,一路道歉行至李家,在门前磕头赔不是,草草了解。李家从此对莫家恨之入骨,欲再寻个机会将莫忆明置之死地。至于滃灵山一事,傻妞原是个记不住事的,一觉之后,将山中奇遇忘个一干二净。莫忆卿忙着读书写字,心中常有些事无法释怀,不由得闷闷不乐。 莫忆卿并不知道,他与傻妞在滃灵山上走的这一遭,以后会牵扯出多少风流冤债来。 第四回 叹命苦惺惺惜娼伶 穷末路泼皮抢秘经 也道正清观四道士,莫家姐弟与李子欢一行人顺着石阶下山,寻那七个踢观的人。落山凉风迎面扑来,莫忆卿低头看路,脚下打滑,功力悬殊,脚力不济,别人已不见踪跡。李子欢从旁边经过,鄙夷对视,让他心情更加沉重。走了一会儿,忽听前面噼里啪啦,奏起兵刃相接的响声。 四道士将泼猴团团围住。孟诚严,张诚真与李子欢缠着两只猴打,刘诚坚与李诚慈对付另一只。孟诚严脸憋得通红,出剑又快又狠,皆置人死地招数。李子欢在孟诚严身边,守住靠山,轮圆胳膊,刺得正欢。张诚真剑路柔和,与二人配合,快中有稳。刘诚坚每一剑都出的迟疑不决,手抖剑晃。李诚慈看见,心火乱窜,不顾刺敌,旨在保护师兄以防不测。 莫忆卿见刘诚坚为难,想是因他刚受张宗阳责怨,坏了心情,扭头远眺。一个男子持刀,灵活敏捷,猛刀狠拳,将赤手空拳的莫忆明劈得只剩还架之功。莫忆卿顷刻心急如焚,胡乱舞开双臂,冲过去帮忙。那猴一看来人张牙舞爪,舞的全是花架子,一处货真价实的功夫都没有,也敢同拎刀的人扯皮,颇觉有趣,不伤姐弟,跟他俩迂回周旋,消磨时间。 忽听「啊」一声哀嚎,孟诚严利剑刺穿一只小猴肩膀。那猴倒地,手按胳膊,血顺衣襟流下,滴在台阶上。与姐弟周旋的猴看罢闪身,朝孟诚严狂奔。莫忆明两三步跟随。 张诚真借机凌空飞腿,踢飞另一只,旁边李子欢得到邀功请赏的好机会,照那倒地之人一记利剑穿胸。可怜那猴一样的人,在李子欢剑下挣扎片刻,呜呼丧命。李诚慈与刘诚坚见闹出人命,挺身阻拦。孟诚严杀红眼,左脚踩着肩膀受伤的猴,右手提剑立在空中,顿了一下,全力下刺。他脚下的花脸女子,便也在这荒芜山路葬送性命。孟诚严不愿收手,见到旁边的猴跑来救援,饿狼一样,再扑过去。 「可了不得了,」李诚慈冲过去,抓住孟诚严的手,大声道:「大师兄快收手!」 「是啊,不要再打了,」刘诚坚揽紧孟诚严的腰。 李子欢见自己杀了人,方才那股子不知来自哪里的精神骤然洩了,将剑扔到一旁,双手互握,瑟瑟发抖,转向莫忆明,结巴问道:「这,这可怎么办了?」 眾猴不敢再闹,其中一人咣当扔刀,扭头就跑,另一人跟随离去。两个受伤的挣扎而起,搀扶下山。石阶留下一男一女两具尸体和一位花脸女子,小腿折断,满腔怒火望着道士,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孟诚严心中怨气渐渐消散,思量如何向师父交代,周围人做了什么动作,说了什么话,皆不知晓。 「你们这群衣冠禽兽,杀害我家兄弟姐妹,别愣着,快杀了我吧,」女子轻捏小腿,满脸阴云,悲愤凝望这一群人。 张诚真对孟诚严道:「大师兄,此事不能让师父知道。」 孟诚严目光呆滞,嗯了一声。 张诚真又道:「我们收拾这里,尽快回观,时间久了,怕师父起疑心。」 孟诚严恢復神智,对师兄弟道:「今日之事不能告诉师父,否则我们都要被逐出师门。」 那女子听见,呸道:「怕了?怕了就离开落山。」 李诚慈担心大师兄听到恶语冲动失控,对女子挤眼道:「你还要不要命?别说了。」转过身面对眾人:「大师兄,二师兄,李子欢,你们赶紧回观去,平静一下,这里交给我们料理。」 张诚真道:「好吧,劳烦各位师弟。」扯着孟诚严的衣袖朝山上走。李子欢尾随二人,手和腿变成面条,每出一步,疲软无劲,浑身打颤。 李诚慈打量四周,对莫忆明道:「我们收拾一下这里,速速回观,晚了也要出事。」弯腰将一具尸体拖下台阶,藏在路旁一块大石后面,剑插泥地,挖起坑来。 莫忆卿孤独站立,仿佛入了恍惚的地境。满地鲜血,方才的两人,花一样年龄,性命却比丝薄,霎时消散如烟。 几人简单掩埋尸体,起身回观。莫忆卿还站在那,呆呆看那花脸女子。 断腿小猴急喘不停,泪汗交融。粉脂乱得一塌糊涂,深浅不均掛在脸上。右腿肿胀,无法动弹,双手捂着,左右扭动。 李诚慈见状,走上前对莫忆卿道:「我们不能再耽搁,否则师父知道,每个人都脱不了干系,快走。」 莫忆卿不动,盯着那人的腿,心想天要黑了,不能扔下他。 李诚慈见劝不动,对莫忆明道:「来不及了,我们先走,你快劝了他。天黑再回去,师父问起,免不得大发雷霆。」与刘诚坚先走。 莫忆卿对莫忆明道:「我们不能把他扔在这儿。」 女子听了,嗤笑道:「别假慈悲了。你俩也同臭道士一样,人的面,兽的心。」 「姑娘,」莫忆明问,「你家在哪?我们送你回去。」 女子不屑:「不用你们管,我的人马上就到,你们要是不滚,就干脆等死好了。」 莫忆明再扯莫忆卿的胳膊。莫忆卿执意留下:「如何也不能离开,我们走了,没一个人帮他。」 蹲下查看那女子的腿伤。 「滚开,」女子的脸已全花,看不出哭笑,只说:「脏手拿开,别碰我。」把莫忆卿的手拨到一边,想了一会,突然感叹:「我的命这么苦,为什么让我遭这么多罪?」 莫忆卿听到这话,心里更不是滋味,钉在石阶,纹丝不动。眼看天色将晚,莫忆明担心姐如此执拗会连累大家。进退两难之时,玉儿匆匆跑来。 莫忆明想到半日不见玉儿,问道:「你去哪了,这都乱套了。」 玉儿气喘吁吁:「住持让我随蔡都管下山办点货。对了,刚才我看见一大群人在下面,手里拿着兵器,正往山上赶,我绕开他们,从小路上来。」低头看看那女子,瞪眼问道:「莫不是来找你的?怎么回事?」 莫忆明听罢,惊慌失措:「不好了,我们快走。他们的人果然杀上来了。」 莫忆卿见那些人回来寻仇,无奈之中,被莫忆明扯走,三步回头,不放心看着女子,直到他的身影微小模糊。 「他们想把我们赶出落山,」莫忆明边走边对玉儿说,「不知道为什么。」 「赶出落山?」玉儿满脸惊讶:「我猜的没错,果然是他们,是五杂教的人了。」 「五杂教?倒新鲜,什么教都听过,没听说还有这样的教?」 玉儿苦笑一声道:「你若知道,才算稀奇。世上哪有书写他们呢?五杂教的人多是附近城镇的优伶歌女,乞丐娼妓。衣食无落,甚为可怜。」解释道:「最早有南程县一些出身低贱,被人欺负的女子不堪侮辱,逃到落山隐遁。后有戏班的男优女伶,听说此地,慕名而来。有人从小学武,身怀绝技,学起梁山贼寇,欲吞佔落山。入教之人非世胄高门,身世坎坷,除了性命,别无其他,天不怕地不怕的。这窝人名声逐渐响亮,甚至招来个把富豪大家的子弟儿女,已成一股扭不断的绳,势头正茂,官衙不敢轻动。教中人眾,有教主房主统领五门,各司其职,乃五方杂处之地,人称五杂教。」 莫忆明问:「正清观与他们结了什么仇?」 「一来为了争这座山,二来为了博个名份,」玉儿摇头道,「他们不堪被人们称作下九流,与武林正派统统结怨,这些年逼得落山各处道观搬往寺岱,只剩正清观一处,」深叹道:「果然又来了,以后大家可要小心。」 莫忆卿想到女子也许孤单一人,苦在人间,如今腿又折断,该如何生活,进入道观,窝在道房,闷郁叹息。 第二日清晨,莫忆明见李子欢蜷缩在被窝里,爬到他身边,小声问:「你没事吧?」 李子欢露出半张煞白的脸,哆嗦说:「我,我杀人了,他们一定会来杀,杀我的。」 莫忆明掀开李子欢的被子,道:「不会的,你有这么多师兄弟护着,快起。」 李子欢缩头入被,两手扯住被角。莫忆明见状,下床对玉儿道:「你给他告个假吧。」玉儿点头,整整长袍出门。 早课时间,张宗阳见诸人心不在焉,大动肝火,罚徒弟到思过堂跪香,午膳过后,走入道房探视李子欢。李子欢惊起,腹内那股让自己吓破胆的妖气剎那消散,待张宗阳走后,又不停忧虑,反反復復,折腾三天,神志渐清。 转眼至年关,正清观祀灶送神,斋醮仪范,正月还有诸多神仙真人的诞辰及飞升吉日,屈指可数的南程人上山来尊神拜仙,祈愿还愿。姐弟与道童高兴,在道房里吵闹,惹怒张宗阳,被呵斥一顿。 年后天气转暖,道观冷清,姐弟一套打杂的活计做到烂熟,只是武功,除了捡了间暇练习的基本功,并无长进。莫忆明心痒,一早扯着玉儿询问。 李子欢走入道房,说道:「你有些底子,若得些功夫书,应该不是难事。」莫忆明一听,来了精神。 玉儿打断他:「有些功夫书是坏人心智的,悟性稍欠,无人点拨,极易走火入魔,不能瞎练。」 「你怎么知道,难道你见过什么功夫书?」李子欢坏笑。 玉儿一愣,虚眼瞄了李子欢半晌,脸色转阴,招呼莫忆明出门。莫忆明心事重重,与莫忆卿担水,无话可说。姐弟前后穿过角门,将水桶放在厨房,百无聊赖往院子里走。接近道房,迎面站立两人,一高一矮,仿佛在等人。 姐弟见来人招手,走近再看,年长女子衣着鲜艳,一脸慈容。莫忆卿惊喜叫喊:「姑姑!」什么也顾不得,撒欢狂跑。 妖娘子轻挽竹篮,笑容可掬。傻妞见到姐弟,责怪道:「你们太坏了,走了也不告诉我。」 莫忆卿解释说走得太急,向妖娘子看去,眼泪滑落。日思夜念,今日重逢,他依旧如故。 妖娘子笑笑,掏出手帕,擦掉莫忆卿脸上的泪花,心领神会安慰他道铁匠铺的生意很好,大哥忙碌无暇等话。 玉儿练功回来,见四人在门外开心讲话,喊道:「你们在那拉扯什么啊,有话还不进屋说去。」 妖娘子见玉儿长得如女子般标志,伶牙俐齿,越发喜欢。玉儿被瞅得羞愧,慌张推门放他们进屋。 午膳过后,姐弟引领妖娘子与傻妞在正清观四周散步。莫忆明想到那些道士练功的之处,空气清晰,树荫葱葱,是个适宜说话的幽静地方。顺着角门出去,踩着坑洼,到了那片林荫,捡个干净的地方席地而坐。 此地阴阴郁郁,不远处还有山泉,汩汩流淌,不吵不躁,乃修生养性的一处福祉,眾人默叹。 莫忆明兴起,对妖娘子道:「那些道长每天都来这里练功。」站起身道:「住持的太极无影剑着实厉害。」说罢推手,在空旷的地方耍起。 妖娘子不懂武功,仅笑他一脸灿烂。莫忆明越耍越兴奋,几步窜上一棵树,正欲反身跃下,见远远的有两人走近,心里寻思,这会正是道观的自习修持时间,谁会出现此处?莫不是那天的仇家来寻仇了?趴在树上,挤眉瞪眼告诉下面的人躲避。 妖娘子招呼傻妞和莫忆卿到不远处一块石头后面蹲藏。莫忆明借着树叶遮挡,小心翼翼,大气不喘。在树上趴着,抱着树干,胳膊酸麻。 二人磨磨蹭蹭,不慌不忙走入几人视线。莫忆明定睛一看,松了口气,这不是刘诚坚道长么?再一看,他正伸手拉着一位妙龄女子,停在一棵树下,推搡拉扯。 女子道:「你心里就只有你师父,难道没有我么?」 刘诚坚叹了口气,「师命难违,可我心里怎能没有你。」 「心里有我?那证明给我看。」 「如何证明?」 「你带我下山。」 「现在不行,以后会有机会的。」 「我们见一面比登天都难,怎么让人受得了,你带我走,」那女子央求道,「我们一起离开这个是非的地方。」 刘诚坚说:「我现在学艺不精,如何保证你的生活?难道等我们下了山,你又要回那烟花柳巷不成?」 女子见说服不动刘诚坚,拉起他手,瞥见他手中的剑:「我送你那个剑穗子呢?」扭捏赌气,娇声哼道:「你是不是把它丢了?」 刘诚坚转悲为喜:「怎么会。」手进道袍,从腰间解下那条粉红剑穗,拎到女子眼前说:「不是在这么?」 女子不依不饶,扯着刘诚坚的道袍,更似撒娇:「你这个人真奇怪,别人都系在剑上,你却系在腰上。」 「哪有学武之人在剑上掛穗子的?那是摆设,掛在墙上才用的,」刘诚坚傻乎乎地笑,搂着女子依偎暱语:「就送到这里吧,我要赶回观去了,被人发现就糟了。」 女子问:「我们什么时候再见?」 刘诚坚微微蹙眉,回头道:「三日之后还在这里吧。」不放心望向女子道:「你要保重,下山路上千万保重。」说罢,撇开女子往道观走。 女子娇眉低垂,蕴含千万不舍,凝望刘诚坚的背影久久不动,两手互搓,失魂一般,看他消失,才扭头离去。 妖娘子听得仔细,驀然回想自己的一段故事,心中打出几百个结,欲哭无泪。莫忆卿扶起傻妞,痴望女子离去方向。 「这可怎么办,」莫忆明从树上跳下,闷了一会儿开口:「要是让住持知道,道长恐怕要搭上性命了。」眾人摇头,除了闭口,毫无办法。 酉时用膳,妖娘子进入斋堂,见张宗阳与刘宗一都在,主动走去,深深行礼。 妖娘子略施胭脂,丹唇微啟,齿洁透皓月,抹胸掩玉肌。刘宗一还礼,不见张宗阳动静,发现他竟对着妖娘子看呆,走上前去,悄悄捅他。 张宗阳出神模样与他平日的正襟危坐相差千里。梦醒之后,匆忙还礼,喊弟子见过,招呼蔡都管善待客人,令孟诚严寻处干净房间。妖娘子婉言拒绝,执意与姐弟睡在一处。张宗阳便下令道童搬去李诚慈屋里将就。眾人领命,不敢怠慢。 妖娘子与傻妞在道房与姐弟聊到天亮,浅浅睡去,一早收拾行装。姐弟送二人至山门,依依不舍。莫忆卿挽着妖娘子的手臂不松手。妖娘子耐心规劝,与傻妞往山下走去。傻妞眼含热泪,朝姐弟挥手。 李子欢将铺盖移回原处,见二人失落进门,没好气儿地说:「可算走了,也不知道住持是不是吃错药了,如此礼待,真是前所未有,嘖嘖。」 玉儿见莫家姐弟阴着脸,知道他们送走亲人,心情欠佳,见李子欢不合时宜挑衅,翻他一眼,斥道:「李子欢你长点出息行吗?不说话你会死啊。」 李子欢反咬道:「他俩的嘴都长你身上了,什么话都得你说是吧?」 莫忆明听了,胸燃怒忿,盯着李子欢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子欢仰头瞥眼,颇不耐烦:「莫不是你家姑姑跟住持有什么说不出的故事罢。」 「你不要胡说,」莫忆卿愤怒起身。 李子欢见姐弟急眼,更加得意,道:「我们让出房间来还没急,你们却先急了,莫不是真有什么事情吧?你俩也知道……」 「去你妈的,」话音未落,李子欢的脸被莫忆明右拳狠击,麻了半边,用手捂着。莫忆明吃软不吃硬,打他一拳不解气,伸着胳膊还要抡。李子欢学过功夫,心想世道乱了,遭别人欺负也就罢了,连只有猫狗功夫的人都敢在自己头上撒泼,负气斗狠,出拳反攻。 莫忆卿与玉儿奋力伸臂,拨开二人。玉儿拦住莫忆明,按下他的狂舞双臂。莫忆卿则抓住李子欢,较量不过,被推到一边。 李子欢对莫忆卿凶狠瞪眼道:「你还敢碰我?看你不顺眼好久,一个女的,非穿我们爷们的衣服,不伦不类的在这里招摇。」 莫忆卿听了,心中委屈,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快别说了,」玉儿扭着莫忆明胳膊,心想李子欢不知吃错什么药,着实可恶。 「你们都与你那姑姑一样,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李子欢继续说。 「我不管了!」玉儿松手。莫忆明冲去与李子欢打成一团球。 二人从床上滚到地上,被褥帘子,皆被撕毁,桌凳支扭,撞向墙角。李子欢脸上火辣刺痛,发簪散落,披头散发,疯魔一般。莫忆明挨了几拳,腹中隐痛,眼冒金星。一会莫忆明咬牙痛打,一会李子欢略佔上风。几个回合之后,李子欢由守转攻,莫忆明使力招架。 玉儿急在心头,挤进拉架,用身子顶开二人,推开莫忆明,转身瞬间,顺手给李子欢一记响亮耳光。李子欢懵了一下,才明白玉儿不是劝架,而是打自己,疯了似地揪住玉儿打。 二人拉扯之中,莫忆明又扑来。李子欢敌不过二人合攻,跌倒在地。玉儿扑在李子欢身上,压住双腿,使其动弹不得。莫忆明箭步骑上,脚踩李子欢双臂,右手发力,十几个嘴巴抽了过去。李子欢眼前一阵红一阵绿,如烟火灿烂,流星明艳,各色小旗在城墙晃荡。 李诚慈听到吵声,推门而入,见玉儿和莫忆明骑在李子欢身上捶打,莫忆卿倒在一边,床单摊落地上,桌子凳子倒的倒,歪的歪,茶杯果盘摔得粉碎,大喝道:「反了,你们都反了。」推开玉儿,抓起莫忆明。二人见李诚慈来拉架,不敢再闹,乖乖站立。 莫忆明怨气得以发洩,玉儿疵牙咒骂李子欢活该。李子欢爬起,找不到北,摇晃一会,回过味来,拉住李诚慈,狰狞哭闹:「他们几个打我!」 莫忆明还嘴:「刚才你那狗嘴里吐什么了?」 「好了,看你们是什么样子,」李诚慈了解李子欢是个惹祸精,想着不能乱了规矩,对四人道:「统统罚去思过!若再有下次,必定逐你们下山。」 李子欢道:「我是挨打的……」见李诚慈对他瞪了一眼,不再申辩。 几人午膳不能吃,去堂上跪了一柱香的功夫。李子欢越想越委屈,自己明明挨了顿臭揍,也要跟着受罚,灰头土脸找到蔡都管,鼻涕眼泪一齐流。蔡都管厌倦碍眼的姐弟,不由愤恨,扶着李子欢道:「行了行了,办法有的是,让我想想。你先回去吧,别再跟他们起什么冲突才是。」 李子欢回到道房,吃了那三人一顿白眼,心里堵得很。玉儿与姐弟因敌对自己,变成莫逆之交,白天晚上粘在一起。自知无法以一敌三,每天必催蔡都管替他报仇。蔡都管被这些没法获利的小事折磨疲惫,想了想,胡乱对李子欢耳语几句。 李子欢见蔡都管跟自己一条心,不觉底气充盈,欢灿然大笑:「果然是蔡头你,坏到家了。」 蔡都管回嘴:「大家彼此,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儿,」猪爪伸出抓挠。李子欢攒足经验,细腰一扭,让蔡都管抓空,站在门口,昂头藐视,得意出门。 莫家姐弟与玉儿晚膳用毕,推门进屋,见屋里桌上摆着三碗热茶,还有一些瓜果,摸不到头脑。李子欢见了他们进门,从炕上窜了下去,满眼热情拉住莫忆卿,道:「前几日多有得罪,」按他坐在凳上,咧嘴笑道:「都怪我胡说八道,让大家一起跟着受罪了。」 玉儿说:「李子欢,你没安好心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 李子欢皱脸,笑得很难看:「我们以后还要在一起,过去的就不该再提了,是不是?」递碗茶到莫忆卿面前。 玉儿拦下莫忆卿道:「别喝,那茶定是下了毒的。」 莫忆卿寻思,李子欢被迫挪床,在气头上说出几句冒犯的话,不打紧,以后日子还长,出进见面,未免尷尬,不如借此机会,冰释前嫌,接过李子欢茶碗,一饮而光。 莫忆明对玉儿小声道:「那点破胆儿,亮他也不敢下毒,顶多撒点迷魂药,咱去尝尝。」将玉儿推到桌边坐稳,一人端了一碗茶,喝了下去,吃些瓜果,算是重修旧好。 自此以后,李子欢经常对几人献殷勤。莫忆卿认为李子欢真心实意,有什么好吃的,留出一份给他。玉儿和莫忆明感觉李子欢不坏好意,殷勤背后透露一股小肚鸡肠的假惺惺酸气,不好点明,时时护着莫忆卿,怕他上了李子欢的当。 一月过后,天气更暖,观中花草破土而出,五彩顏色,槐树抽出嫩叶,油绿光滑。莫忆卿仿佛回到莫宅,一心一意照顾起花草来。雀燕飞来,停在枝头嘰咕。莫忆卿找些食物喂他们。他专注此事,看小叶一天天伸展,欢欣感慨,久而久之,其他皆不再理会。过了半月,那些鸟儿在观里的树上,屋簷下面扎了窝,每到功课时间,鐘板声,诵经声,与鸟儿喳喳混成一曲,相映成趣,热热闹闹。刘宗一见了,捋着胡须,与他帮手。 一日下午,莫忆明看着蹲在房门前的莫忆卿,嘟囔道:「姐,你现在眼里只有那些花草,都不跟我玩儿了。」 莫忆卿笑道:「你每天不是也忙着练功?」 听到这里,李子欢从远处走来,对他们说:「有个活你们想不想做?是去打扫藏经阁的。」 「藏经阁?」二人异口同声。 姐弟上山以来,唯一没进过的地方,便是正清观藏经阁。听说藏经阁里有一些经典,各代住持恭敬对待,进出需找都管登记,现在只有李子欢六天一次进入打扫。 莫忆明对藏经阁覬覦很久,眼下这话从李子欢嘴里说出来,却让人感觉不似那么简单,狐疑问:「那你呢?」 李子欢道:「我也不想,最近观里添些杂事,我一下忙不过来,就告诉蔡都管,让你们先负责打扫。」 莫忆明看看莫忆卿,见他微微点头,道:「那好吧。」心想,不知道这小子玩什么花样,看看再说。 藏经阁坐落于玉皇殿大院西侧,木房纸窗,比起其他建筑来略显寒酸,门柱有一副对联: 一变千万化道藏经典海容百川隐福地仙山 李子欢打开锁头,推门进去。姐弟隐约看到一排排书架子,四张几案摆放笔墨纸砚。 莫忆卿谨慎问:「这里有什么书?」 李子欢自豪道:「要说正清观虽然不大,藏书还算多,尽是道教经典,出自《道藏》,不全,有三千多卷,我们点上油灯看。」 莫忆卿见到书,叹这真是个美差,进来打扫,间暇看书,一个劲儿地向李子欢道谢。姐弟顺着书架,走到最里面,见有一间破旧小门,好奇不已。 李子欢神情严肃,抬高嗓门:「那间屋子是旧阁,荒废已久,里面陈设都旧得很,不用打扫。旧阁谁都不能进,这是规矩,」转向书架,嚀嘱道:「还有,入门出门必须知会蔡都管,一定严格按照时间,六天一次,两个时辰,不许久留,」说罢,走到门口,使劲咳嗽一声,道:「摸书的时候要千万小心,不要弄破。仔细些,藏经阁里可都是宝贝。」 莫忆卿送李子欢走出门,在偌大的阁中四处行走,挑出几本书翻看,是些讲教义戒律符籙斋醮的,也有介绍名川大山和神仙谱籍的。穿过书架,走到西面,墙上掛着一排神仙像,当中摆个几案,有鲜花瓜果。一座娇小青花香炉,正焚着香。 莫忆明盯着香炉许久,回头见莫忆卿翻看旧书,拿起抹布擦擦几案,挥舞掸子玩耍,灰尘扑鼻,莫忆卿见他焦躁,书不敢再看,简单收拾下,早早回去。 如此几次,莫忆明对打扫失去耐心,书也都翻了个大概,没什么稀奇,嘀咕道:「李子欢推荐的什么破差事啊。」 莫忆卿坐在几案上,对着灯念《太上玄都妙本清净身心经》。莫忆明跑到香炉那边看,低声道:「也奇怪了,这里没人来,香火却是不断,」见莫忆卿还不抬头,凑到他身边,抓耳挠腮,跟他捣乱。 莫忆卿放下书,使劲推开他:「这没你地儿,你去那边玩去。」 莫忆明使劲想个话题,好让莫忆卿搭理他,看看那些书架,转身盯着墙上画像,挑出一张,随口问:「姐,那张画像上的人是谁啊?」 莫忆卿抬头:「哪张?」 莫忆明扬手数数,道:「从东边数,中间那张。」 莫忆卿歪头看了半晌,低头看书,答道:「那是南华真人。」 莫忆明一见莫忆卿终于理他,得寸进尺,继续问:「南华真人可有书?」 「《南华真经》不是么。」 「那你帮我找出来,我想看。」 莫忆卿无奈起身,想起《南华真经》归属洞神部,找到存放洞神部的架子,见书卷成堆,单独一卷不好找,转来转去,查查翻翻,就是找不到《南华真经》的一卷,心想这也奇了,随口说:「不是在旧阁里吧?」想到那旧阁是不让人随便进的,劝莫忆明不要看了。 莫忆明撅嘴叨叨:「就我们俩,看看不妨事的。」跑到旧阁的门前,推门一看。里面极暗,也有许多书架,到处蒙尘,对莫忆卿说:「姐,这屋子也有好多书。」 莫忆卿道:「真没准在里面,你帮我看着,我进去找出来,」小心翼翼,踩着地上厚厚灰尘,举灯而入。 旧阁书架陈旧腐坏,碰一下似要散架。上面的书积攒厚厚一层灰,想是很久没人摸过。莫忆明坐在新阁里等着,听到莫忆卿在里面喊道,「果然在这儿,」一个箭步窜了过去。 莫忆卿站在一支旧书架前,两手抽那一摞书中的一本。摸到书,却取不出,心里嘀咕,起先不敢用力,因怕将书撕了,发现那书被什么东西卡着,使劲扯出来。那书后面露出一条红艳丝带,通往书架深处,缠得结实。莫忆卿好奇,顺着丝带往里摸,触到一块圆石,轻轻一扭。 书架后面轰的一声,侧面石墙裂开一条大缝。 莫忆明且惊且喜,双眼猛睁,高呼:「密室!」 凹入墙壁的一块地方,确像密室,从里面不断飘出股股刺鼻浓香。香味直冲莫忆卿头顶,熏得他眯眼喊晕,便对莫忆明道:「兴许是间秘密书房,我们不要进去。」 莫忆明正在兴头上,全不理会,径自进入。 那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四墙封闭,雕刻木花的几案摆着一支精致木制黑漆笔架和一支彩绘琉璃毛笔,几案左角一面铜镜,右角一座碧绿玉蟾。书架靠墙,书并不多。怪的是屋里熏的那股浓香,不知从哪里冒出,迷烟重重,犹如一张纱帘在空中悬舞。 莫忆卿捂着流泪的眼睛,扯着莫忆明胳膊道:「熏死了,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快点走吧,出去晚了又要挨罚了。」 莫忆明失望,心有不甘,敏捷从书架上抄起一本书塞在怀中,一下跳了出去。莫忆卿找到机关,反向一转,墙又合闭。姐弟将《南华真经》归位,离开藏经阁。 回到道房,莫忆明将书藏入包袱,睡觉也放在枕边,期那待是本绝世武功秘籍。玉儿觉察事有可疑,却未曾多问。 第二天,大家更衣下床,唯有莫忆明在床上赖着。李子欢道:「真奇怪,往常的勤快人,今天起不来了。」 玉儿蹿上床,趴在莫忆明跟前,仔细观他脸色,朝眾人挤眼,问道:「你是不是病了?」 莫忆明双目紧闭,蜷缩身子,咬牙道:「我肚子疼了一夜,再让我躺会儿吧。」 莫忆卿以为他有大碍,与玉儿商量找李诚慈道长查看。 莫忆明慌忙道:「估计昨天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没什么,已经快好了,再躺会儿就能下床。」 玉儿看莫忆明这光景,联想到他昨夜的古怪行为,猜出他在装病,将莫忆卿和李子欢推了出去,掩上门,站在门口大声道:「你们就让他躺着吧,出不了一个时辰,他就好了。」笑着将门关紧。 莫忆明见人走远,坐起身来,拆开包袱,翻到那本书。书没有名字,里面密密麻麻都是楷体小字,甚为工整。胡乱翻翻,见连张功夫图都没有,甚为失望,忽听门外有响声,塞回包袱,藏在身后。 莫忆卿不放心,推门回来。莫忆明鬼鬼祟祟招呼他过去,羞愧道:「姐,我昨天从那个密室拿了本书。」 莫忆卿大惊失色,赶忙让他息声,问道:「书在哪里?」 「在包袱里,」莫忆明掏出书,交到莫忆卿手里。 莫忆卿小心翻看,见那第一页上赫然写着「法天象地,规阴矩阳」,脸色大变,又往后翻,瞋目结舌,原来这书是讲房中阴阳术的,抄录房中养生,交欢之景,翻到后面,见有鐘乳金釵等艳词俗句,更有些刺目露骨的段子诸如素女妙论,阴阳乐赋等书摘,看得双颊滚烫。莫忆卿心想本有房中养生一说,但如今各派皆言禁欲,清净自然,谁又如此胆大,把这些不入流的东西摘抄成册,放在清净道观之中。 莫忆明看莫忆卿合上书,狐疑问道:「姐,看出什么名堂没有?」 莫忆卿埋怨道:「看出来了,快去练吧,都是些绝世的房中功法。」 玉儿兴高采烈推门进入:「好啊,原来你莫忆明神经兮兮的,是在偷看这些不堪入目的书。」 莫忆明不堪被人取笑,从莫忆卿手中抢过书,翻开一页,仔细阅读,可不满页都在讲述男女之事,哪有一句武功绝学,一下洩劲,瘫坐床上,回忆那间密室的诡异之处,想到玉儿不是外人,将门掩了,与莫忆卿将密室之事说给玉儿听。 这三人提及密室,愈谈愈心慌,蹲在门外偷听的李子欢则更为惊恐。他早听蔡都管说藏经阁里有一间密室,藏有功夫秘籍,找了很久,劳而无获,不想这次轻易被姐弟发现。他又知道藏经阁虽然废弃许久,却被一人视为珍宝,时常进出。 李子欢打个寒颤,仿佛冬天已到。环顾周围,见太阳高照,草树苒茂,在天空旋翱的鸟儿展翅欢唱,吵闹不停。 第十一回 顾美目才露翡翠衫 宽衣带艳挑石榴裙 也道玉儿听完传令官的话,一下晕倒在莫忆明怀里,令他大为吃惊。莫忆明将玉儿扶到床上,找到芸藿给玉儿把脉。芸藿观他劳累过度,取出两颗「顺气养心丸」,用温水喂他服下。 一个时辰之后,玉儿逐渐清醒,见莫忆明坐在凳子上打瞌睡,迷糊着问:「那……那传令官说什么?」 莫忆明一个激灵挺起,跑到床边,乐开了花:「是好消息,你现在是玉字门门长了,大喜事。」 玉儿坐起身,抓着莫忆明衣袖,皱眉道:「什么大喜,我看是大不幸了。」 莫忆明疑惑道:「升官还不是大喜?」 玉儿道:「此事蹊蹺。平白无故为何升我当门长?我做门长,平璧剑会怎么想?」莫忆明觉得玉儿话的话有几分道理,若平璧剑被罢职,必将更加仇恨玉儿。 玉儿连连摇头,挣扎坐起身:「不行,我去回稟二房主,我逍遥惯了,当不了这个门长。」 莫忆明将他按下:「你还是休养几天再去吧,不在这儿会功夫。」玉儿倔不过,只好作罢,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莫忆卿察觉戚石榴心事重重,担心他有难以啟齿的为难之事,腾出间暇劝他到菜园放风箏,又被婉拒,心情愈发沉重。戚石榴强装笑顏,却时刻记掛三房主手中的雌雄双刀。他不解其中利益关系,直觉得三房主定是个不一般的人物,双手捧起新买的茶壶,暗想,前几日无论何时出现在三房院中,都寻不见他,明日我一大早就去,看他往哪里躲。 一夜未睡,戚石榴天不亮起床,坐在桌前好生梳妆打扮,用香炉将衣服熏香,折腾近两个时辰。莫忆卿躲在帐子里,嗅着恼人的烈香。账外人影出出进进,焦急又捉摸不定的脚步声令他一颗心聒噪起来。支扭一声,掩门之声更加刺耳。人已离开,他惴惴不安地沉在床上,四肢无力,陷入悲凉之境。 戚石榴手捧茶壶,裊娜踱步,裙摆飞扬,行至三房主的小院,撞见他正拿着刀,佝僂身子关门。史峰实听见人声,机警转脸,见戚石榴站在院中,不动声色地望着他,客气将门推开,请他进屋说话。 戚石榴笑得机灵,尾随史峰实入内,回身将门使劲掩紧,转过身,把茶壶安放桌上。史峰实不解,目光凝聚在褶皱的纸包上。戚石榴微笑,揉开纸包,小心拆来,将那支方形紫砂壶托于两掌之中,灿若烟霞。 史峰实看见自己大爱之物,从戚石榴手中夺去,谢字忘记说,迎着窗外射进的阳光翻来覆去端详。戚石榴站在一旁,看他如痴如醉的样子,心想这架势的确像陶渊明赏菊、宋徽宗看画了,不禁偷笑。史峰实将茶壶捏揉熟烂,将其放下,不知所措望向戚石榴。 戚石榴囅然一笑:「这是贱婢一些心意。」 史峰实站起身,低头挪椅,放在戚石榴身边。那浑身散发的浓香熏得他恍惚。花样饰品插满乌发,摈榔满目,看得他头晕目眩。只见他衣衫松垮,欲垂欲坠,抹胸挤得玉肌尽露,正随呼吸一起一伏。 戚石榴含羞望着史峰实神志不清的眼神,暗赞计谋奏效,他正欲寻得一个机会,让他将雌雄双刀的事情全盘托出。戚石榴自认阅男无数,三面之内,将史峰实的脾气秉性摸了个透。眼前之人是个闷骚男人,装得再文雅,不过一具精壮之躯矣。 戚石榴度量时候未到,见男人盯着自己身子发愣,飞速抽出随身香帕,向他脸上横扫而去。 史峰实闻到一股别样清香从面前晃过,那一瞬间,猛然间坠入一处妖艳之地,眼前尽是些浓妆香艳女子,柳腰细眉,衣带松弛,忽闻俗曲飘来,艳舞不断,轻佻浮夸,桃粉柳绿,长长酥袖甩了自己一脸,醒来发现是一张帕子,伊人捂着嘴笑,他的心被撩拨得乱麻一团,无奈时机未到,暗自压抑下去。 「奴婢伺候三房主用茶吧,」戚石榴收起笑意,换出严峻眉目。 「哦,」史峰实缓过神来,小心捧起新壶到戚石榴跟前:「就用你买的这个茶壶沏来吧。」 「奴婢接令,」戚石榴酥肩微耸,扭捏接壶,被史峰实一双刚劲大手罩住,故作挣扎,茶壶险些坠落在地。摆脱他欲望纠缠的双手,朝他莞尔娇嗔:「坐着去,」端着茶壶走去角桌。 桌角上放着一尊小巧红泥火炉,一支只有巴掌大的黑瓷提壶端坐其上。桌上另有两张方形竹木盘,一张里盛着青花瓷茶具,另一张里放着紫木茶匙。一排原形土泥小罐坐落于后,上有红纸标签。戚石榴认出是不同水的名字,先点了炉子,眼睛飞快扫一遍那些小罐,心想幸亏小时念过些字,否则连字都不认得。他挑出一瓶春露,不知用春露沏出的茶是否有春天的味道,轻轻端起,扭过身子,挑逗的目光在史峰实心中抓挠,轻声问道:「用这水可使得?」 史峰实眼里哪里还有茶,满脑都是伊人小腰,胡乱点头。 戚石榴点起小炉,双手将春露缓缓盛入黑瓷提壶,扣上盖子,轻放在火上烤,耐心等待。提壶水热,谨慎将新壶冲洗过后,伸着身子从竹木盘上取下一只青花瓷茶碗,也是先冲一遍,放在跟前。桌上有几个白瓷茶罐,他没问史峰实,随便挑出一只罐子,左手拇指与食指掐着茶罐,右手拇指与中指使劲一拧,一阵茶香从憋闷的罐中飏拂而起,又取出茶匙,伸进茶罐内取茶,移往紫砂壶轻洒。提壶热气蒸腾,他右手掐着提壶的柄,食指趁势按着盖子,小心浇到紫砂壶里,扣上盖子,拿出帕子,叠了几折后用手掌托着,右手掐着紫砂壶,放到帕子上,双手持壶滚了几圈,将第一泡温壶的水到掉,提壶往紫砂壶里冲第二泡的水。 一阵醇香从壶口飘散空中,他掐起紫砂壶,准备往瓷碗里浇,发现史峰实不知道什么时候行至身侧。史峰实紧贴着戚石榴,右手按着他提着茶壶的手道:「普茶需用紫砂碗才能出香,我去拿来,」进了另一间屋,取出一支极小的竹盘,上面倒扣两只紫砂小碗,送到戚石榴手边,道:「配上你那紫砂壶,正好一副。」 史峰实目不转睛盯着戚石榴的姿势,嘀咕道,这冲茶之法流畅自然,与我不同,踱回椅子上坐好,只等伊人送茶。 戚石榴拇指与食指卡住茶碗,其余三指在下面托着,裙子如水浪般行到史峰实桌前,将茶碗放在桌上。史峰实接过来,先看了一会儿茶色,呷了一口,清香淡雅,苦中有甘,呷一大口,脑中是戚石榴的裙曳艳姿,男女有别,女儿沏出的茶有文静别趣在滋味里头,赞道:「果然好茶,」笑道:「以后早上那一壶茶,由你来沏好了。」戚石榴半蹲行礼。史峰实放下茶碗,看看门外,见练功时间已到,起身欲离开。 戚石榴盯着史峰实拿起双刀,问:「三房主去哪儿?」 史峰实答:「我去练功,」看戚石榴依依不舍的眼神,想到自己在洞中练功着实孤单苦闷,若有他相伴,日復一日重復难熬的事也许好打发些,问道:「我去山上练功,你可愿意同往?」 戚石榴做出一副犹豫的样子,说道:「贱婢不喜刀枪武功,唯愿与三房主时时在一起……」说这话时,脑中忽然闪出莫忆卿的身影,急将后面的蜜语吞回肚内,低头不语。 史峰实心花怒放,不能自已,笑道:「妙极,那你随我来吧,」流星大步跨出门槛。 戚石榴轻咬嘴唇,掩了门,在后面跟着。二人从不远的无人角门走出梨园天下,往山上洞穴行去。史峰实不断打听戚石榴的近况,戚石榴一一回应,沿途欣赏落山风光。史峰实在洞口烧起火把,右手向后摸去。戚石榴未犹豫将左手递送过去。二人携手走进深处,停在那处豁然开朗的地方。脚下碎石散乱,戚石榴借着火光,比那日看得更清,石壁上到处留着双刀的痕跡,应是被双刀削砍而成,暗叹果然一把绝世宝刀。 史峰实凝望戚石榴裙摆,心想,观其举动,这女子颇有心机,极为聪明,若能将他扶持成为得力助手,帮助自己完成復仇大计也未可知。望着墙上跳动的火影,他将戚石榴的手攥得更紧,迫不及待道:「你想不想学些武功,我教你如何?」 戚石榴早猜到雌雄双刀的来歷不简单,这句话正是他所想渴听到的,但转念一想,此事虽成竹在胸胸,却急不得,求稳后才能求成,便道:「奴婢不想学武。」 史峰实用武功向美人示好的心意更浓,心有不甘道:「我有落山最好的功夫,错过没人教你,不如再考虑一下,」说罢颯奕抽出双刀,迎着火光挥舞。 戚石榴找块石头坐着,细观史峰实的刀路姿势,体会他内力匯聚转合之点。 两天后玉儿病愈,到二房主房中请安。屋内无人,玉儿耐心在院里等。后面传来脚步声,他回头一望,平璧剑那张总是洗不干净的脸浮现眼前,竹林遇袭旧帐翻起,令他忿忿不平。 平璧剑见了玉儿,想起自己刚被罢免门长之职,无脸见人,心想你出身寒门,乃卑贱之人,贿赂房主攀作门长,给你灌下鴆粉毒汤方解心头之恨。平璧剑强作精神,双手抱拳道:「恭喜门长。」玉儿大方还礼。 二人闷声站在二房主院子中央,玉儿寻思,见我来了他还站在这里不走,什么意思,问道:「你来找二房主做什么?」 平璧剑的双眼眯成一条缝,仰着头,用下巴对着玉儿,一副张狂的样子,想你平庸之辈,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就用三盆凉水给你浇了。 玉儿见他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顿时愤怒,在玉字门立威必须扳倒平璧剑,提高嗓门喊道:「平璧剑,门长问你话呢!」 平璧剑不睁眼,高扬着头:「门长声音太小,在下没听到。」 玉儿怒火攻心,吼道:「平璧剑,门长问你话。」 平璧剑傲慢道:「在下还是没听清,门长还需大些声儿,」转过头去,在院子里轻松蹀踱。 玉儿皱眉,两三步窜到平璧剑身后,抓住他的肩膀:「平……」话音未落,平璧剑一个急转,抽出右手,压住玉儿的胳膊,溜过去抓他衣领。玉儿见状,伸出左手阻挡。平璧剑左手成拳,拨开玉儿的手。二人在院子里扭打起来。 平璧剑别号「毒王」,因专攻毒药配法,又因其掌力狠毒,一掌既出,冲力如剧毒如体一般炽烈,极短时间的狠劲令对手无力招架。玉儿全身受制,毫无化解之法,收掌躲闪,见机行事,不敢与其直拼掌力。平璧剑见玉儿武功架势只做花哨样子,打得更带劲,将玉儿逼到墙角,并说:「门长,你这点功夫也接了毒王几招,我看功夫还不错」。 玉儿不语,运丹田之力、五脏之血、经络之功于二掌之上,用天罡地煞术拆解平璧剑毒招。平璧剑欲将玉儿一拳拍死的疯狂歹毒激一股深厚气力,窜到两手手心,几招下来,逼得玉儿使出轻功窜到墙上。平璧剑提气,飞跃追赶。 「你们……」刘长庸进了院子,看见玉儿与平璧剑墙上地下,打得不分彼此,气地哆嗦:「住手!快快住手。」 玉儿打算收手,却不见平璧剑收敛内力,不得不继续使力,接他毒招。刘长庸见二人真要打得你死我活,此时内訌对自己有害无利,运功打开二人纠缠的拳头,站在中间。二人见状,前后收手,凶光对视。 刘长庸叹气道:「关键时刻,自己人却打起架来了。你们俩也太不懂事了。」 玉儿向刘长庸道歉行礼,指着平璧剑说:「玉儿上次领命劫镖,平璧剑借机派人伏击我们。在下怕引起玉字门不和,此事一直未向二房主陈明。在下难与此等凶残小人共事。」 平璧剑一听,跳起脚来:「你别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伏击你们?」 玉儿道:「不用解释了,你那三种毒草三种毒石的毒差点害死自家亲人!」 平璧剑大吼:「世上的毒多了,你怎知是我下的?」二人皆不肯让步,瞠目皱眉,抡胳膊准备再打。 「行了,你们俩!」刘长庸一脸愤怒,拽二人到屋内,吩咐就坐,端起茶碗,又恼得摔在桌上:「在这燃眉际急,你们两个只盯着自己的蝇头小利,是要气死我了!」 平璧剑为表诚心,抬头道:「二房主何事,就请吩咐,平璧剑一定办到。」 刘长庸小声道:「你们难道没听说教主病重的消息吗?」 「什么?」二人异口同声。 「我收到传令官的准话,寧公子已经病了很久。我说最近怎么连他的脸面都见不到了。」刘长庸声音越来越小,沉思半晌,想通之后,对二人说:「现在三个房主都在准备接替教主职位,在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节骨眼上,我们自家就不能再闹了。来……」说罢,站起身来,将玉儿拉到平璧剑旁边,挽着二人双手攥在一起:「你二人需辅佐我,成就大事。」 玉儿绷着脸鄙视平璧剑,平璧剑也在恶狠狠盯着玉儿。二人的手再度较力。刘长庸将他们手分开,踱到椅子边,背着手,抬头看墙壁上掛着的贋作《虚阁晚凉图》,心中出一妙计,便劝二人回去,反省再议。 悻悻离开二房主院子,玉儿心头掛着怨气无法下咽,大步甩开平璧剑。平璧剑则小步慢踱,埋怨刘长庸突然罢了自己门长之职,忽闻背后有人跟踪,扭头一见,刘长庸正站在身后,招他回去。 刘长庸掩门,哀怨道:「我知你恨我,没做解释,突然将门长之位递给玉儿。」 平璧剑碍于尊卑有别,巧言道:「在下从未因此事怨恨房主。」 刘长庸蹙眉,深吐一口气:「唉。其实这根本不是我提的。」 平璧剑抬头,刘长庸为他端来一碗茶:「玉儿立功,我说多赏他些金银,谁知道教主说『玉儿接连大功,非升职不能奖赏』,冒然下令,我也没有办法。」 刘长庸叹息不断,握起平璧剑的双手道:「只好先暂时委屈你。你要知道,教主之命不能违,但我心里,一直都更器重你。等我们大事成了之后,门长算什么,房主都是你的无疑呀。」平璧剑脸上依然带着不情愿的神色。 刘长庸踱步内房,取出一把镶金带银的直柄短刀,走回放在他手中:「这宝刀乃我祖上平东南之乱时,先皇亲赏的,为我刘家祖传之物,今日赏赐与你,以表我一份爱才之心」。 平璧剑一见,马上跪倒在地,手捧短刀过头顶:「在下对二房主的诚心,日月可鑑。在下必将赴汤蹈火,以成二房主大业。但此物贵重,在下实不能受。」将短刀推諉回去。刘长庸劝慰一番,眼角含泪,说刀一定要收,否则难释自己对人才的愧疚之情。平璧剑虽然怀疑刘长庸的话,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对刘长庸发誓竭尽全力,跪拜不起。 刘长庸搀扶他,送出门外,望着平璧剑远去的背影,暗赞妙计得逞。一来,玉儿升为门长,已被栓得紧紧的;二来,那前几日花重银买的短刀礼物又将平璧剑买通,算化险为夷,变痺为利,想着自己忽然离教主之位又近了一步,站在院子里忘形痴笑。 大房主也收到教主病重的消息,急招陈落英与周乐浣房内议事。三人同时来到房内,冯准急得团团转。周乐浣询问何事,冯准道:「方才收到传令官的话,教主说他近日患了重疾,暂退养病,一切要事以后由三个房主商议后裁夺。俺估摸教主的病可不轻,恐二房主趁机作乱,邀你二人前来商议。」 冯准不愿表白自己想执掌五杂教的意思,说自己着急是因为忠于教主,当这混乱之时,需稳定全教上下人心。周乐浣道:「假若教主有个三长两短,大房主可取而代之。」 冯准一听,脸色大变,心里却着实乐了一声,道:「这话你也说得出口!太大胆了。」 周乐浣想,大房二房的心思乃司马昭之心,今日议题其实如何夺位,接着说:「既然二房主已有了打算,大房需先行一步,否则错过时机,机不再来。」 大房主并未回应,心中暗赞周乐浣为人聪明,问道:「前些日子让你办的事情办妥了?」 周乐浣笑眯眯站起身:「当日在下领兄弟袭击玉儿,留下在下的刀,上面沾了从平璧剑那偷来的毒。玉儿极其聪明,必然不信贼人会将证据留下,而会从毒上推断是平璧剑所为。在下已派人打听,玉儿果然中计。现在他恨平璧剑恨得咬牙切齿。刘长庸急急巴结教主,举荐玉儿升任门长,平璧剑必然也憎恨玉儿。二房主的人疏远猜疑,是我们的大好机会。」 冯准赞道:「做得好,让他们来个聪明反被聪明误。只是俺有件事想不通,既然刘长庸知他二人生分对自己不利,为何还冒险将玉儿升任门长?难道他不知道平璧剑会因此事憎恨于他,挑起玉字门不和。或者其中还有什么故事,是俺不知道的?」 周乐浣道:「此举的确太过冒险……原因么,在下就不清楚了。」 冯准转向陈落英,见他不语,说道:「落英你也需要做点什么,花字门的人心都散了。待到用时,如何是好?」 陈落英微微点头,心想,因柳苮儿一事,花字门的人都恨不得自己早点死了,哪还有何力气收买他们的心,且走一步看一步吧。见事情交代差不多,冯准推门,放二人回去。 莫忆明与玉儿习武,心身俱佳,每日乐呵呵的。眾人知道他与玉儿关系不薄,对他极为客气。天气渐凉,莫忆卿愁眉苦脸,茶饭日少。莫忆明担心他劳心费神拖垮身体,邀他一起练功。莫忆卿一直摇头,想自己哪有心思练功呢?戚石榴每日天不亮出门,日头落山才回来,行踪不定,菜园的活也不看一眼,话更是一天比一天少。转天清晨,他起了个大早,撩开帐子,问正在梳妆的戚石榴道:「你今天还去么?」 戚石榴不愿理他,也不回头。 「别去了,我们一起去菜园,放风箏去吧。」 戚石榴露出些笑容:「天气凉了,况且山上那么多石头,不比城里空旷,哪里放的起来,不去了。」 「试下总行吧,」莫忆卿揉着眼睛,凄凄惨惨。 戚石榴心中盘算,时辰不早了,三房主就要出门,不能耽搁太久,对着镜子照照,将被熏得浓香的衣服罩在身上。 莫忆卿见此,心冻成了个冰坨。 戚石榴照着铜镜,不用心地说:「我有别的活计,以后不去菜园了。」 莫忆卿听出戚石榴的敷衍语气里的坚决意味,想自己就算小心说话,到底招他厌了,默不作声,一阵心伤,呆看戚石榴穿戴整齐后出门。 戚石榴走到门外,想将门掩上,从门缝看见他魂飞魄散的失望表情,于心不忍,将门推开,对他道:「你好好的,」又将门关紧,直奔去与三房主相会。 莫忆卿反復念叨那句语调里听不出任何感情的「你好好的」,一下倒在床上,从胸口摸出帕子,抚摸飞翔的孤雁,闭上眼。 戚石榴将史峰实的刀法熟记于心,只等史峰实再提练武之事,自己便答应下来,水到渠成。史峰实见自己雌雄双刀功已经练成,自知偌大个五杂教,除了教主,已无人能敌。天气渐凉,他感了风寒,咳嗽不止,两拳无力,再问戚石榴学武之事。戚石榴不再推脱,起身接过刀。那刀柄粗大,中间有缝,两片利刃鋥亮刺目,两刀原来能分一为二,全可拆开当做双刀用。戚石榴使劲攥着刀柄,重量适中,挥舞顺手。 史峰实一见,无奈道:「此刀虽轻,但双刀之功阴冷寒冽,普通人驾驭不得。我须打通你的经络,输你些内功,否则你学不来。」走到戚石榴旁边,按着他坐下,自己坐到背面,顺着他的脊椎攻督脉各穴,又将其翻过身来,面对面攻任脉,从天突化起,化到中庭,瞥见戚石榴衣衿之内的桃粉色抹胸,肌肤光滑白净如美玉,火把的影子在他的皮肤上跳动不止。史峰实心火撩拨,憋着气,化开中庭、鴆尾,神闕,然后站起身,手扶他头顶百匯,将自己一股纯气打入。 那气顺着戚石榴的任督二脉散遍全身。戚石榴浑身有力,神采斐然,使劲站起。 「别动,小心走火入魔。」 戚石榴收了力气,谨慎坐稳。史峰实收手,满头是汗,内力送了七成出去,因摸不透戚石榴的底细,偷留三分,坐到一旁闭眼运功,口中喘着粗气。 不到半个时辰,戚石榴周身燥热,望着双刀,如飢似渴,起身将刀提起,一触刀柄,丹田发功,体内顺着经络送来一股真气托起那刀,顿觉轻松异常,大胆学着史峰实,将双刀舞得银光闪耀,赫赫生风。史峰实张开眼,按捺不住长满草的心,犹豫看火影里舞得起劲的人,心想,这女子的确不一般,竟将自己的一招一式记得如此清楚,他若有自己的内功,不出一月就能跟自己打个平手,忽又感到一阵恐惧。 戚石榴出生牛犊般的,虽有内力,不懂运功,生搬硬套狂舞挥汗,时间久了招架不住,停歇急喘。史峰实贴身指点,抚摸戚石榴细滑腻肤,不由心动,尽心竭力传授运功之道。二人呼哧呼哧,汗流接踵,史峰实怕遇风着凉,与戚石榴在洞内聊天,汗干了才敢出洞。二人接近梨园,已近黄昏,史峰实辞别戚石榴,自己绕道从小门走进。 莫忆卿蹲在墙角,神色黯然。戚石榴见状,一声不吭从他身边走过。莫忆卿提着风箏站着,看了看天色,苦笑着对他侧影道:「今天太晚,放不了。」 戚石榴停下脚步,扭头道:「你在这里等我吗?」 莫忆卿笑道:「等你一起放风箏。」 戚石榴满脸冷傲,快步走进梨园天下。莫忆卿的心被刀划了几下,无声跟在后面。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房门前,遇见在门口等待的莫忆明。三人进屋,莫忆卿将蝴蝶风箏小心堆到墙角,勉强提着精神说:「那改天吧。」 莫忆明清楚发生何事,奈何不了戚石榴,只怪姐长了一副直肠子,直摇头,陈明来意:「姐,戚石榴,我来是为想让你们劝劝玉儿的。」 「劝玉儿?」 莫忆明咧着嘴笑:「下周梨园要摆戏台唱大戏,二房主让玉儿去唱,他死活不依,我劝了也无能为力,只好求你们再劝。」他想到玉儿那日在月色下哼唱《牡丹亭》的情形,说道:「玉儿那小子我是知道的,唱得极好。我看他早该给大家露两手。」 莫忆卿与戚石榴应了,与莫忆明回到房中。玉儿正坐在椅子上发呆,一脸气相。莫忆明道:「大家都来劝你了。」 玉儿摆手,嗔罪道:「叫你别管了,你怎么把他们都叫过来了?我说了我不唱。」 「你唱那么好,又是个表现的机会,为什么不唱?」 玉儿愤怒起身,心烦意乱:「好不容易能脱身不唱戏了,又来让我唱。我一唱那个就想起以前的日子,我说不唱,谁劝我也没用,」摔袖推门离开,正面见珩儿匆忙而来:「玉大哥,二房主有请。」 玉儿长吁,收敛脾气,耐性子跟珩儿走。莫忆明把着门,吐舌笑道:「是二房主又来劝他了。」 玉儿到刘长庸屋里,果然为唱戏一事。刘长庸说唱戏这件事是因教主病重梨园来了晦气,三位房主决定弄点喜事来冲冲,这是个绝佳机会,各派挣着出演,口说干了才分给玉字门角色。玉儿听罢摇头。 刘长庸见状,道:「我看教主的样子,他可是快撑不住了。没准他听戏一高兴,将教主之位传给我也说不定。」见玉儿有所触动,道:「玉儿你深知我心意,纵然这是千难万难的事,也要做好。事成事败在此一举。」说罢,起身给玉儿作揖。 玉儿一见,忙将刘长庸扶起:「使不得二房主。既然二房主这么信得过玉儿,在下就接了,回去准备,不会让二房主失望。」刘长庸拜谢再三,将玉儿直送回房内才放心回去。 各门皆去准备两周后的表演。玉儿领了角色,清早到山上清净的地方咿呀练嗓,负责笙簫弦乐敲梆子的也聚到一处日日练习。无字门小子忙碌杂事,布置当院的台子成为戏台,铺上藕色地毯,掛起帐幔遮挡突兀墙壁,东西小角各设阶梯,幕后房子收拾妥当,当做后台更衣休憩使用。院子当中摆满桌子圆凳,靠后的地方筑起一支圆形雕栏小台,上面放置十几把考究阔桌大椅,为教主、房主与各位门长专席。 眾人不知教主病重,以为教里得了喜事,唱唱跳跳,胡吃混闹。两周即过,玉儿已经预演多次。见他仪态端庄,媚态百出,姐弟皆想原来他深藏不露,静等他光耀焕赫一刻的到来,会心齐笑。开戏前一天夜间,刘秦淮携水字门至高台上举行破台仪式,扮煞鬼扮令官,意在驱鬼除妖,保佑演出顺利。 唱戏当日,天气大好,花果满桌。各方门生聚齐,择席而坐。一堆不分彼此的桌子圆凳划归五组,互不干涉。诸多管杂事的无字门小子丫头,没有坐的地方,远远找个角落巴望。眾人嘰嘰呀呀,热火朝天地聊。 辰时,教主房主出现,眾人起身行礼。大房主与二房主,左右一边,搀着弱不禁风的教主,从人群中走过。教主瞥见眾人,打起精神,登上圆形高台,瘫坐在当中一把黄花梨浮雕靠背大椅上。大房主二房主落座。三房主那铺陈绣花红绸的位子一直空着,格外显眼。冯准看了一眼,嗔道:「三房恐怕又不来了。」 刘长庸点头,对教主抱怨:「三房主是越发不听话了,这样的场合也不出席,教主需点拨点拨他才是。」大房主在旁边诺着,针对三房,二人变作天作之合的兄弟。 教主闭目养神,张开眼,打断二人嘮叨:「好了,不用管他,」吩咐眾人落座。 花字门门生将吃喝端上。人声嘈杂难堪,椅子吱呀乱叫。眾人见教主面容,才知原来他得了病,復观察冯准与刘长庸二人争相拍马奉承,知道后面一场好戏即将上演。 媚桃将戏单呈给教主,端着笔墨在一旁候着。教主匆匆读过,提笔勾了《救风尘》、《浣纱记》、《赵氏孤儿》中的几出,唯《浣纱记》的折子数最多。刘长庸朝戏单一瞟,心想正中下怀,《浣纱记》正是玉字门包办的,暗笑大房主白激动半天,自己那两门被勾的戏最少,偷看大房主脸上阴云密布,心中哼唱欢喜小调。 准备登台的演员由各门门长带领,至梨园堂上拜祭戏神与赵真人牌位,入后台更衣。第一场《救风尘》由水字门花字门领衔。水字门里女优颇多,素兰扮了正旦赵盼儿,雅竹扮了外旦宋引章,水字门刘秦淮领了周舍一角,其余人等扮小间、店小二等人。一行人等着四位身穿蟒袍,头顶羽帽,手持官条子的门长在台子上又跳又翻,尽显眼花繚乱之刀枪把子功,最后将那条子扯开,原是「恭祝教主,鸿翎齐天,福寿绵长」,台下喝彩不断。 莫忆明与莫忆卿和七十五坐在一起,看着那些翻筋斗的花架子,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忽听梆子响,激起十分兴趣,直到素兰张嘴,却全然不知道他们咿呀半天在唱什么,凉了一截,思前想后,踟躕不敢问,怕莫忆卿骂他不学无术,听了半刻,依然云山雾罩,羞愧往莫忆卿身边挪动,一脸坏笑望着他。 莫忆卿见戚石榴没来,正在烦闷,听不进戏去,拿些果子无心地往嘴里放,见莫忆明捅他胳膊,笑他从小不喜读书,烦闷地看着台上,被他纠缠了一阵子,将身下圆凳与莫忆明的搁在一起,小声道:「这戏讲的是风尘女子赵盼儿,从风流公子周舍手中救出姐妹宋引章的故事。周舍有钱有势,骗了宋引章舍弃穷秀才安秀实嫁给他,婚后却拳脚相对,赵盼儿机智果敢,用风月之计勾引周舍,与其斗智斗勇,终于救了宋引章,成全了他与安秀实……」 「宋引章明明心里有鬼,自己不嫁穷秀才,攀附富贵,挨了打才叫姐妹救他,那算什么?」莫忆明听了,生起气来。 「也是周舍骗了他的,」莫忆卿刚要继续解释,忽听台上雅竹正对着素兰唱念「夏天我好的衣角晌睡,他替你妹子打着扇。冬天替你妹子温的铺盖儿煖了。」对莫忆明解释道:「周舍甜言蜜语,死缠烂打。」 「那女的定力不够,怪的了谁?」 莫忆卿见解释不清,劝他道:「好吧,任你怎么想去。好生听戏。」 素兰将赵盼儿扮得惟妙惟肖,一折毕,大家拍桌称赞,气氛欢愉。 素兰唱念「他每待强巴劫深宅大院,怎知道催折了舞榭歌楼?」莫忆卿想风月场烟花巷的女子也多凄苦,毕生巴望找个对他们好的男人,抓起两颗没剥壳的核桃,伴着胸腔里惴惴不安的心跳,拖在手掌中,像老汉一样旋转把玩,忽听莫忆明念叨:「这唱的好像是柳苮儿呢。」心渐渐变冷沉静。 莫忆明正与七十五打趣,拿起最后一颗山桃往他嘴里塞:「倘若你是宋引章,你猜戚石榴会舍身救你吗?」莫忆卿脑中一声巨响,找不到方向,恍惚过去,后面谁登场,谁唱什么,全然不知。目盼心思道,戚石榴,你到底去哪了? 倏忽醒来,听见雷鸣般的叫好声。眾人兴致勃勃地张着嘴,伸长脖往台上看,撒了目光过去,演《救风尘》的人下台,演《浣纱记》的人上了,为首的便是玉儿。这叫好声统统都是给他的。 玉儿内着翡翠色夹衫,外罩乳白色縐纱褙子,头上插满蝴蝶、石榴花形状的釵簪,面如桃瓣,眼角又点缀着橘红,娥眉朱唇,风流绝色,逶迤登台,丰姿倜儻,既有绰约之貌,又具端庄之仪,一双美目,顾盼迷离,引得眾人欢呼阵阵。 莫忆卿见玉儿比前日更加精神,举手投足间一股娇柔之态,心想,真是天上掉下来的活西施,手里举着桃核,人已经看呆了过去。莫忆卿嘲笑他也与南程县那些富商子弟一样,见了些姿态容貌俱佳的男优,魂都飞了。 刘长庸偷瞄教主,见他聚精会神盯着台上,嘴角似有笑意,左手端着茶碗放在腿上已有些时候,右手食指点着茶盖,慢慢旋转,虽然周围皆是喧譁声,瓷碗瓷盖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也分外刺耳。刘长庸想,果然还需玉字门出手,想来大事可成。冯准盯着玉儿,见他仙姿脱俗,想是合了教主口味,不禁恨得牙痒,眼前果盘也觉得碍眼。 玉儿扮的正是正旦西施,手持竹竿,不慌不忙唱道「绿水劝开镜。清溪独浣纱。」音色婉转悠扬,如鸟语鶯啼一般,字句在口中蓄力翻滚,顺气送出,洪亮分明。眾人不再吵闹,如痴如醉的寧静,珠璣念白在戏台上回荡。 莫忆明盯着玉儿的一招一式,其余角色统统不理会。玉儿在时,他看着台子笑面如花,玉儿不在时,面如死灰,心里一万个愿意自己做回范蠡,绝不将西施送与吴王,什么国家大事,什么苦海愁深,皆不如两情相悦一刻美好。 此时戚石榴正与史峰实在洞中练剑。戚石榴刀法日益精进,心中大喜,急于练成绝世刀功,恨不得将一日掰开成十日用。舞毕,将刀递给史峰实,说道:「今天梨园摆出戏台。三房主需露个面,才合了规矩。不如我们早些回去吧。」 孤男寡女之间,曖昧情意如薄丝窗纸。指尖轻触,眼神相交已提不起兴趣,史峰实只恨戚石榴每天两只杏眼摄他魂魄,将浪火勾起,待动手抓他时却躲闪,抓耳挠腮,全无办法,任由戚石榴牵着他的脖子走。他想,回哪去?回房去才是正经。 看着戚石榴舞刀,一股股骚火在心中越烧越旺。戚石榴伸出雪白的肌肤递刀,史峰实色心泛起,精虫上脑,按捺不住,手去接刀,顺势拿住他的膀子,将他扯到怀里,刀也不管了,双手在戚石榴身上乱摸。 戚石榴见时机已到,故意掰开史峰实的手,跑到角落,一脸不愿意的表情道:「你到如今,还瞒着我。」 「我瞒你什么了,」史峰实的口水一个劲的往肚子里吞,追到角落,双手紧紧揽着戚石榴的柳腰。 戚石榴瞬间从衣袖里抽出帕子,挡着半张脸,露出一双明眸,勾得史峰实恨不得上窜下跳,翻几个筋斗才能将火卸掉。戚石榴轻问:「你从来不说你脸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弄的,」用肘狠击史峰实的腰,趁他松手,挣扎脱身,站在一块石头上,还冲他笑:「你也不说……」见史峰实追来,逃离道:「你为何有这双刀?」 史峰实平生最怕人问起脸上伤疤,因戚石榴一直不问,才对他掏心置肺,又传授武功与他。此刻却不比平时,史峰实就是生不起气来。他全身火烧一般,脸憋的通红,有一股死不甘心、不醉不休的劲上来,是八匹马也拉不回的,眼里都是戚石榴松垮衣带、凌乱鬓丝,慑人魂魄的眼神。 史峰实紧追不舍,伸手揽他:「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计谋得逞,戚石榴任史峰实将他抱在腿上,待他嘴唇凑过来瞬间,抽起帕子捂住他的脸:「你说了我再饶你。」他心想,姑奶奶未识字先卖身,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偏要让你看得见摸得到,就是用不了。 史峰实委屈哼道:「你就给了我吧,给了我吧,」扯戚石榴的衣带,无奈被他的手挡着,混摸几下没打开上面的结,心火更旺。 戚石榴趁机说:「你先说了,咱们再说这个。」 史峰实脑袋如被重物击中,即刻恼了,衣服不摸,带子不扯,提高声音道:「性子都来了,你总提没意思的事做什么?」推戚石榴到一边,赌气起身。 戚石榴收了轻浮笑脸,好言相劝:「问这些也是为了你好,那么大的一个秘密,你要扛到几时?倘若不是我先知道,让别人知道了去,谁来帮你成就大事?况且连我都不说,却来非礼作践我,是何道理,」提着帕子在眼角游蹭,见史峰实回头,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道:「我虽出身于风月场,却也懂些道理的……你却同那些买春的臭男人一样,只图身子快乐……」 史峰实见戚石榴将自己与那些无脑下贱男人相比,果然又恼,转过头,拳头攥起,说:「都是寧……」 「是教主?」戚石榴早就猜到了。 「狗屁教主,他是寧王八,寧猪狗,」乱骂一顿,史峰实心火消散,如泥塑入江一样化了:「不是他,还有谁能给我雌雄双刀。」 戚石榴看着史峰实洩气的脸,果断追问:「那你脸上的伤……」 史峰实无可奈何,微微点头:「我就是用我的脸,才换来双刀,所以我要报仇。我要活剐了他,却是时机未到,」一声叹息,道:「我本是家资不俗的,祖上富贵,我辈混吃蹭喝,结朋识友,出资与义兄刘义琮操办南程县的客栈生意,渐渐做得风生水起,财源滚滚,心情却总是忧郁低沉,看谁也提不起精神。客栈里什么人都有,有次五杂教的人来到客栈,将梨园天下的盛状描述一番,说这里生活无忧,对于家资好的人来说,是个神仙一般自在的地方,我心里痒痒,不顾义兄阻拦,跑上山来,不料筑成大错。寧公子男女皆爱,见了风流男色,便起歪心,横竖要弄到手。我初来五杂教的时候,何等单纯,偏听了他几句花言巧语,说什么传我绝世武功的,就从了他。他的确是个说一不二的,快活之后,果真将雌雄双刀与秘籍悄悄传赠与我。我无脸下山见我义兄,忍辱负重,活得连狗都不如。卖了身体,只图大功成时,将那王八蛋的心肺挖出来晾干……」 戚石榴心想,多金富贾收养男优成风,没什么新鲜,只是他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想起柳苮儿,大惊失色,结巴着道:「难道……也是……教主他……」 史峰实看见戚石榴惊惶神色,头歪一边:「寧公子有邪癖,」勉强吐出实情:「唯虐人才能兴起,我脸上的伤是被他打的,」转身低头,再不说话。 戚石榴的心怦怦直跳,那双刀,伤疤,种种不解之事,如今一一明了,见史峰实伤心欲绝,劝他早些忘记此事。 史峰实无力与戚石榴耳鬓廝磨,收起双刀准备回去,叹道:「我原将心也给了寧公子,谁知道他是花心种子,后来看上柳苮儿,现在,又听说有个叫玉儿的……」 「你说什么?」戚石榴走过去,抓着史峰实的袖子,眼前电闪,耳边雷鸣,张口结舌,不能言语。 第三十三回 南程重生百废又兴 滃灵屹立万年如故(全文完) 莫忆明在朝北门狂奔一路战栗的轿子中,哀叹自己生不逢时,惨遭各方挤兑,已成败军之将。忽然轿子停了,他的身体骤然向前栽去,不由愤怒滔天,尖叫道:「怎么了?」 无人回应,轿子里散发着阴冷的死寂。他甚为懊恼,掀开轿帘,见眾人惊恐地望向前方,奋力将胳膊和头从狭小的轿窗挤出去,一巴掌打在那个傻呆的士兵的肩膀,道:「混蛋,怎么了?」 那兵手双目圆瞪,指向远方,吓得张口结舌:「爷看……鬼」 莫忆明转着脖子放眼望去,见北门城墙之上颯颯而立一位绿衣女子,唬得汗毛直立:「滃灵山的女鬼?怎么活了?快唤人,将这晦气的玩意驱走,快。」待他松开浑身哆嗦的士兵,嗔目结舌,见女子仿佛飘在溪流中的一片绿叶,自北门而下,划过头顶,朝远方明亮湛白的云朵飘去,随着一阵清风,倏忽消失。眾人不语,傻呆呆站在原地平抚心跳。 莫忆明一脸狐疑,缩身轿中,还未坐稳,接着轰鸣一声。树木狂动,瓦片坠落,木柱坍塌,轿子歪斜。轿夫不敢松手,随着震动左右摇晃。 王沅奉跑到跟前,稳着颠簸的轿子道:「王爷莫慌,地震了。」 周围摇晃不止,莫忆明窜出轿子,一身冷汗靠向王沅奉,待震动停止,返回轿内,尖叫道:「我受够了,天怨人怒,妖鬼横行,这烂糟地方呆不得了,送我出城。」 轿子奔往瓦拉山脚下隐蔽的中军大营,半路又遭遇狂风呼号,电光闪烁,雷声霹靂,顷刻间天地如墨,暴雨倾盆,水帘狂洩,不辨牛马。眾人再次慌乱不堪。终于连滚带爬的跑到大营之内,安顿好各方。莫忆明看着轿外湿透的士兵,想起老小亲戚还在城中,急唤王沅奉去寻找。 王沅奉将莫忆明掩护到帐子里,回稟道:「早已安排好了,都在出城的路上,只有夫人和莫姑娘还在城里。」 暴涨的雨水冲起泥浆,不断灌入营帐。变成水人的士兵排队进入营帐内,提桶排水。 莫忆明浑身湿透,六神无主道:「再去找啊……」听雷声滚滚,脚下的地都在震颤,被两将搀扶道:「又震了!这可如何是好?」很喘两口气,欲哭无泪道:「莫非天要亡我,天要亡我……」 巨雷一样的轰鸣声持续了半个时辰才渐渐消失,他脑中的轰鸣随之平息,坐在一地湿泥浆,静如死寂的帐子内嗟叹,自己生不逢时,落得天怨人怒,若此时车格梨国大举进攻南程县,士气低落的主力军根本无法抵挡敌军对家园的蹂躪。尚未建立一番事业,却要做国破家亡的人。他两手抓着头发,垂头丧气。 两个时辰过去,暴雨渐息。 王沅奉脸上掛着水珠,推帐而来,跪拜帐内的积水之中:「王爷……」见莫忆明仿佛睡着,不为所动,激动道:「僕有好消息……是好消息。」 莫忆明缓慢抬头,露出黯然伤神的双眼:「什么好消息?」 王沅奉道:「探子来报,确切消息,滃灵山突发山洪,山石崩塌,洪水蔓延,直扑山下,水跡绵延三十多里,冲毁车格梨国大小营地,砸死淹死的匪兵不计其数……僕估计,车格梨国遭此天灾,粮车尽毁,元气大伤。若此刻出动顺南军围剿,他们肯定退军。」 莫忆明不知喜忧,挺起胸膛,摆好架势,问道:「是真的么?」 「时间紧迫,来不及通知爷,僕已命陈安胜带领全部大军,奔向车格梨国的滃灵山大营,」王沅奉大笑:「僕可没有胆子编造这天大的好消息欺骗王爷。南程县未遭遇山洪,但暴雨蔓延,农田泽洲,各处均报房屋坍塌,人畜溺亡,损失亦不菲……」说罢,起身朝莫忆明走来。 莫忆明骤然而起,凝视王沅奉,奋力推开他,往帐外跑去。 两日后,他在军帐内收到车国退军的消息,大喜过望,来不及焚香祭祖还愿,急调中后军奔入县城救灾。士兵冲入熟悉的家乡,如今满眼苍痍。塌浸在水中残缺的房,镶着长钉的散架木板,破烂的黑臭绸缎和草帽,沾着泥汤的死掉的猪羊,不断漂流的草纸、药渣、麻巾、布鞋,一股股旋流着的腐臭头发和粪便。 耳中传来绝望的飢饿吶喊,他命令开仓賑灾,救济受灾百姓。他由眾将守护,擼胳膊挽裤脚,躬身挥铲。县令殫精竭虑,想出明哲保身的康庄大道,使出哭天喊地的功夫,在他身后举着笸箩左移右挪,接住当空飞跃而来的烂泥。每当有烂泥喷溅到自己脸上的时候,县令便譁譁泪流,肝肠寸断,哭腔哀鸣,盛赞王爷的智慧与远见。那张驴脸虽不耐看,却着实让顺南王踏实的泥铲翻得爽快。他们从北门铲到南门,恤孤念苦,感同身受,安慰被渐退的大水吓晕过去醒过来的人,也赢获了南程人一泥碗的心酸眼泪。 消息传到朝廷,为稳定人心拉拢东南各县的霸主,修补于己不利的政见隔阂,娇弱如柴的蔡大人带着纳粮賑灾款项出现在南程县,施重金表彰莫忆明坚守重建南程县的功绩,笑目炯然,从袖中掏出一封示好密函,乃罗中昆因犯叛逃之罪被捆回北通城,得腰斩处死的消息。 洪水渐退,莫忆明着手查办东门一事。得知金姨娘乃米粮富商金永世第五女,而金永正与邱垂坡实乃叔侄关系。金姨娘大胆联系五杂教,怂恿邱垂坡出手谋害公主,再嫁祸于戚石榴。读完卷宗,拍案惊起,勒令抄查金家史家。金姨娘受困府中,產下一名女婴后,连母带女双双消失。 优伶教遂遭遣散,梨园天下空无一人,尘土枯叶归落一地。守城军抓到在水灾中混在流民中间出城的刘鋌,由莫忆明亲自审讯,得知刘鋌与史峰实合谋东门之险,以復仇于戚石榴,搜出他家藏的瓦拉山的半卷秘籍,将他以合谋叛乱为名,削首于东门楼前。亮子在水灾混乱之中迷路,无人在侧,心智紊乱,哭爹喊娘,被鹰王拾到,带回飞鹰崖。 趁乱反叛的李家乡叛乱者尽皆处死。刽子手在东门广场前砍得刀钝,换了十几把,留下血染白衣和一地人头。李煞在狱中疯癲,回到李府不曾好转,某天夜间再发疯,跑得杳无踪跡。瓦拉人身负叛国之罪四处窜逃,渐渐自南程县消失。 顺南王府的房子有些在地震洪水中坍塌,莫忆明拨款重建。王沅奉拼死拯救莫忆明于危难之中,再获封赏,在重建南程县的紧张脚步中累倒。其手下兵将分成几派,为左将之位明争暗斗。 莫忆明看这一团乱,反倒心中安稳,默默筹划如何剔除他心中这根最大最长的刺。他陆续收到大小将领的效忠信,想借祭奠路岌路岑之际,给王沅奉来个下马威,警告他不能妄动。主意既定,他命令在那座从来不见天日的院子的遗址之上除草铺砖,盖起儒释道混着瓦拉神旗的赎罪法坛,赶在罗中昆被行刑的当天,从各地请来一百零八名嗓门嘹亮的和尚道士,连夜做法,以用罗中昆的死讯祭奠亡灵。 他精神焕发,英眉炯目,身着九条巨蟒绕乾缠坤大襟袍,腰系白玉麒麟翡翠七彩带,缀着优伶教的雌雄双刀,脚蹬雄狮呲鬃跋扈高底靴,带着大小将领,先在大堂义正言辞将南程县的旧事陈明,而后移步赎罪法坛,宣布做法超度亡灵。 法坛经幡林立,法灯长燃,他亲自上了上三柱沙罗香,将秘籍孤本陈列,在法坛前沉默拜祭。李瑾跪拜,手托头顶如意金盘,莫忆明在和尚道士唱诵词中举起飘着银光的三支银丝酒碗,闭眼默念,而后倾洒脚下红土,纪念路家冤死的魂魄,愿他们得以超脱平静。眾人诵经念佛,摆坛驱鬼,在空灵的声音中静观冥烟直上,香薰四壁。文官挥笔,画匠涂卷,如实记录,好不热闹。 仪式完毕,莫忆明携眾跪拜,礼毕起身,面向眾人,不言不语,从李瑾手中接过一把戒尺,不待眾将譁然阻拦,狠狠拍响在左掌之上。他举起左手,面向眾人洪声道:「二十年前,路氏家门遭此不幸,实为父兄不孝不仁,各自谋利之祸,本王躬自厚而薄责于人,甘领此罚,以为前车之鑑。活着的人,想想当年的不忠不义,卖主求荣,也许会一辈子焦心劳思。」说罢,走进人群,将戒尺丢在王沅奉眼前。 王沅奉被两侧的小廝搀扶,面色惨白,双腿打颤,侧头捂嘴,咳了几声。自莫忆明平定南程县之乱,借朝廷扶植之势,迅雷之势扶持年轻可靠将领为亲信,替换自己在军中的副手,逐渐掌控南程军政大权。在这赎罪法典之上,不礼待反而奚落,明明是公开敌对的信号。 王沅奉愁眉不展回到王府,心坠千斤重物走走停停在冷清的廊中,遥望熟悉的飞簷,木椽,隔栏,显露破落土色,冥思许久,走回妖娘子处,看着卧榻不知人事的人,遣退眼角掛泪的小廝侍女,跪在榻边,握起他虚弱的手,道:「我祖父原为朝廷大元,曾为路老王爷平定东南立下汗马功劳,祖父的血衣至今为我家祖传之物。父亲曾经告诫我,戎马一生漂泊不定,那滋味不好受,顺南王对我家有知遇之恩,愿以命相报。我王家落脚南程县,这南程县就是家,断头裂骨,泪浓血漂,它也是家,为了这个祖传的家,这种让我归属的感觉,要效忠王爷。」说罢,抬头闭着眼,冷不丁见到房前开着一片梨花,惨白掛着血色,叹气道:「爹培养我掌握军政大权,风风光光。那年,路家兄弟父子为争秘籍而互相残杀,我安能置身事外?这是争名夺利的囹圄,血海深仇的泥潭。扶植路岌对抗路老爷,欺骗莫荻至他惨死,用将路岌之事供与朝廷,至他赴京途中客死异乡……满盘皆输,没有胜者,我很自责,我知道早晚有一天,路家人会找王家清算总账……当今顺南王大胆有为,机敏聪慧,一场灾难反被他用。他已羽翼丰满,不久即可南面称孤,傲视群雄。但他总不该大刀阔斧,针对我一个功臣,」王沅奉难忍心中酸楚,长吁一声。 妖娘子聆听他的肺腑之言,一动不动。王沅奉悲叹道:「你也可怜这幅摸样,离开南程县是不可能的。我只求落得个好死的下场,与你葬在一起,生死相依。我们住在地下,看起南程县的朝暉日落。若是你还能听到,定知我的选择是对的。」 王沅奉叹气,看着妖娘子抖着已经僵硬的毫无血色的唇,佇立片刻,走入文房,取出笔墨纸砚,写封密函交给可靠小廝,递给守城的副手陈安胜,然后匆匆写好辞呈,满目愁容,坐到二更。 陈安胜四更收到密函前来,跪在屋里。 王沅奉道:「天亮我要去将军府走一遭,但恐怕凶多吉少。」 陈安胜下跪道:「大哥放心,我手中虽然兵将不多,却是最精锐的部队。守城军该如何行动,全听大哥调遣……」 王沅奉扶起陈安胜:「我也是万不得已而为之。好兄弟,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了。」 第二天清晨,王沅奉的轿子行至王府,在角门被拦下。僕人见是失势的王沅奉,问明原由,没好脾气的带他们至下马桥,引入会宾堂,慢悠悠通知稟报。 莫忆明得知王沅奉请求面见辞职的消息,哼笑一声,继续看着手中的书,嘟囔道:「来的正好,让他在外面慢慢等吧。」 李瑾不敢多问,退出堂外,恭敬站着,不愿亲自传话,唤了个名叫狗三的小廝将意思转达王沅奉。 王沅奉在堂内耐心坐了近一个时辰,已到午饭时却无半人过来招待,肚子直叫,下腹骤疼难忍,一摸额头,火烧却冒冷汗,看着辞呈无法释怀。 狗三进门,恭敬地鞠躬:「王将军,王爷再过一个时辰便到。」 腹内如有针刺,王沅奉抬头,笑着朝狗三招手。狗三不明白,伸长脖子朝王沅奉走去,不料被一拳捶出门去。 王沅奉给足莫忆明面子,如此奚落和凌辱,不如彻底摊牌,便挺腰骂道:「你去告诉顺南王,如果没有左将为他化解东门之危,他安能有今日的风光。他就算要鸟尽弓藏,也要看在我为他付出如此之多的面子上,给我留些尊严。」 「左将,你严重了,」已在门外等候多时的莫忆明携兵将而至。 「爷这架势,是来抓我的吧?」王沅奉将手中辞呈举起,「你知道我是来递交辞呈的。」 明知何必故问,莫忆明想,我日夜所思正是你亲自入瓮的一刻,佯叹道:「左将,怎么说呢,」转身招呼李瑾将一大卷的纸呈上,伸手拆开,长轴一样送到王沅奉眼皮底下:「这里有告你贪赃枉法的,有告你私收贿赂的,有告你断案不公的,有告你误杀贤良的,有告你投机取巧的,有告你贪图美色的……」 王沅奉皱眉攥着拳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些道理王爷太年轻,恐怕还不懂。」 「我不懂?」莫忆明哼笑一声:「路岌贪得无厌,为非作歹,你在他身边出谋划策,焉能独善其身?你怎知这些都是空穴来风?你以为这些都是我昨天晚上收到的?别以为你左将手握大权就会平安无事,你的敌人一直都在,等你虎落平阳的那天,它们就一时间全跳出来朝你吐唾沫了,」哼道,「要说本事,我再怎么活也没你有本事。你这样的三姓家奴才是该吃该喝,该权该贵的全不耽误。主子都死了好几轮了,你王家还是活蹦乱跳,美得够带劲的……」 王沅奉曲成虾干,捂着腹部,抬头道:「给僕留条生路。」 莫忆明摇着头,嘴角微提,走到王沅奉身边,扶着他弯曲的脊梁:「若我抓了你吧,凭良心而言,下不了手。你侍奉了三代王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我放了你吧,你身为顺南军带军左将,我的左膀右臂,却弒主犯上,惹了这么多大事儿,我怎能装作没看见呢?」 王沅奉呆愣片刻,抬头道:「天下未定便弒良臣,要让后人如何看爷?」 莫忆明笑得爽朗:「活着的人总想着死了的事不好。你比我聪明,不会不知道不论你生前做得多少好事,死后也会有人骂你,不论你生前做得多少恶事,死后也不尽是恶名这个道理么?」转身指着王沅奉道,「而你……专给主子出餿主意,害死主子,算哪门子的良臣?还敢含沙射影说我是个昏君?」 王沅奉知道求活罪已是毫无希望,狠心道:「王爷,请看在王沅奉之心对南程县一片赤诚,将僕与娘子……」 「闭嘴。按了手印,拉下去,」莫忆明每每听到王沅奉口中提及妖娘子,便自感羞愧难当,全当这是他最后的报復,扭头欲走,不料胳膊被他抓住。 王沅奉飞身,将莫忆明身边侍卫打散,按着莫忆明的脑袋一转,巨木一般沉重的右臂紧紧卡着他的脖子。 莫忆明呛了一口气,呼喊道:「反了……拿下……」 将士抽出剑指着王沅奉的脑袋。 王沅奉道:「你们这些原来在我眼里螻蚁一样的小人,借着他的这股杀气之风,都变成猛虎豺狼了?想杀我可以,也可要先想明白,等事情过后,你全家老小的命,你家祖坟墓碑,还想要不想要,」右臂发力,凑向莫忆明惨白不能呼吸的脸喊道:「陈安胜带领卫队已经在杀来的路上,你既然焦躁冒失,非要取我的命,我要先送你去那边接我,是你逼的……」说罢,大声对左右大喝一声:「滚开。」 眾将领自知得罪王沅奉没有任何好处,将他簇拥包围却不敢出手,眼看莫忆明如搁浅在滩上的鱼,扭动着身子,被王沅奉拖出会宾堂。 下马桥涌入一队熟悉的兵,知是副将到来,王沅奉卡着莫忆明的脖子,将他拖至下马桥,奋力一扔。莫忆明散了架,青紫色的脸喘着粗气,滚到眾人身边。 王沅奉快步上前,指着莫忆明脑门:「你爹杀不了我,你哥杀不了我,你想杀我?」直觉自己腹中疼痛,焦躁抬头,见陈安胜在眾人中间,低着头。 「把他抓起来带走,」王沅奉狰狞吶喊。 陈安胜蹲下,安抚顺南王,抬头对王沅奉道:「大哥,我不是来帮你造反的,咱们为了这里生活的人,别闹了,降了吧,」说罢长叹一声。 孤注一掷的局被人搅了,王沅奉大恼道:「谁让你来劝我降的?」 陈安胜闭眼叩头:「嫂子,是嫂子。」 兵将向四周散开,眾人之中出现一支小竹轿。 王沅奉异常冷静:「娘子,你最后还是为了路家的种,亲自上阵,与我一搏。」 妖娘子抓着婢女的肩膀跌下轿,落叶飘零倒在莫忆明身边,按着他的娇小身躯,抬头对王沅奉,眼含热泪,急急喘道:「除了我,谁还能让你停手?」 莫忆明翻过身,两眼迷离,紧紧攥着妖娘子的衣襟:「姑,姑姑……」 妖娘子闭着眼,虚弱无力,阵阵眩晕。 王沅奉被自己人围住,眉头皱成一团,挤着鼻尖:「我想不通……我待你不薄,为你留下路氏亲骨,扶他称王。你已是我王家的人,还是要取我的命,你还是路家的贱人,瓦拉山的贱人。」 妖娘子来不及回答,倒在莫忆明身上。 兵将押解垂头丧气的王沅奉被出府。他被压在县大牢,侍卫重重把守,插翅难飞。 莫忆明又遭一难一惊,险些死去,灌了一肚子汤药,苏醒过来,喉咙总有异物卡着,肺颤肝旺,每到难受,勃然大怒,朝僕人撒火,弄得府中人人自危。他夜不能寐,急写密令,让县令速速行刑处决王沅奉。 县令很快带人查抄左将府。王氏内亲尽皆被游街处决,外亲旁支,女婢婴儿尽遭遣散,有的被卖入妓院,有的发配充军。得知王沅奉被处死的消息之后,王沅奉的亲信叛乱造反,规模不大,被莫忆明新提拔的年轻将领及时出兵镇压。 妖娘子在千钧一发时刻出现,将莫忆明从鬼门救回人间。莫忆明感恩,待王沅奉死后,将正经歷无尽内心痛苦的妖娘子接到王府之内。除掉王沅奉一块心病,他如野马撒韁,大施拳脚,在朝廷大力支持之时,整顿官衙,重组顺南军,将王沅奉带兵之权紧握自己手中,逐渐在军中树立威信,带着全身换血的顺南军南下操练,协助朝廷将车国的残军打退,收纳大小城池。威震朝廷,皇帝拟旨封赏,与他结为义兄弟,名声大噪,如日中天。 他念念不忘逃亡途中于北门见到的那位仙姿奕奕的美丽女子,见诸事处理妥当,召唤李瑾。 李瑾毕恭毕敬在案前站立:「爷有什么吩咐?」 莫忆明搓着手指,问道:「你说……那天我在北门看见的那个女人,是不是死人山上的鬼?」 李瑾心中有底,直言道:「奴才看着,像得很。」 莫忆明吞下一口闷气。 李瑾见他为难,左眉一抖,轻松笑道:「可奴才觉得,有鬼也不一定是坏事,譬如爷见的那位,可不像是来给爷闹心的,」灵机一动,道:「倒像保佑爷来的。若不是他出现,爷又该如何转危为安呢?」 莫忆明想到近况,踌躇片刻,道:「嗯,这么说也通,看来我得感谢他了,」若有所思,不住点头,令李瑾退下。 李瑾刚刚收纳县令屁颠送来的一盘银锭子,正着急该如何在顺南王耳边抬举他提及他的名字,听了莫忆明的话,想这是好机会,不如顺水推舟做个好人,将顺南王所愿漏于县令。 百爪挠心寻不到巴结顺南王之门路的县令,急急召集城中富贾乡绅商量。后者比县令还想巴结,热情张扬,振臂高呼,二话不说,慷慨解囊。三日后,城里最好的风水先生举着幡旗在南程县街兴师动眾走了一圈,停在距离莫家旧宅不远的破庙跟前,激动跪倒,仰天大呼:「找到了,这就是山神显灵的地方。」 破庙遂被整理修葺,立幡桿修金像建宏殿。 一年已逝,又见七月,南城街道上熙熙攘攘,繁华的街景丝毫让人回想不起这座城所经歷的凄冷残杀。 丢丢色衰,鬃毛暗灰,寻着树荫安静卧着。莫忆卿整理院中花草,尤其院中那株幽幽冥冥的海棠,每到开花时节,他要在树下小憩,神魂飞散,想着过去的种种。 「都说城里新请来的山神娘娘可是最灵验的,今天城里人都去接他回家,有庙会,可热闹了……若能跑出去逛会儿子就好了,」小丫鬟高兴地喊。 莫忆卿写完最后一笔,望向窗外。耳畔划来那道似假非真的声音,清脆婉转如鶯语燕啼,哀怨幽恨如凋花萎草。 恼人的戾气似乎远走,他从柜里取出包裹和裂痕攀爬的木剑,爱不释手地抚摸,看着上面日趋模糊和陈旧的花纹,忽然想到什么,于是扎紧包裹,放好木剑,牵上丢丢,朝门外走去。 眾人早已习惯,无人询问他的去向。 门口守卫将莫忆卿拦下,尊敬道:「王爷吩咐不准随便走动,还请回吧。」 丢丢懒洋洋的趴着,莫忆卿拽了拽绳子继续往前走,被竖起的两片大刀挡住。 「这些冰冷玩意怎能用在王府里?」公主的吱呀小轿按时到来。他跳下小轿,将莫忆卿从横刀中解救出来,憋了半晌,问道:「你要去哪?」 莫忆卿努嘴,依旧沉默。 公主两手搓着,深深叹息:「你是他的亲人,他不会对你动武的。他逼你写下秘籍,是怕那些失传吧,」见证曾经亲如一人的姐弟也因为秘籍闹翻,不知该如何帮他们修补伤痕,夹在中间的他异常尷尬,抿嘴将眼睛望去一边。 莫忆卿笑笑,绕过小轿,继续前行。公主被瞬间而来的寂寞惹得心荡神怡,轻咬下唇:「我……」 他抱住丢丢,鑽进一顶不起眼的灰色小轿,朝街中行去,轻轻掀帘,见身边人头攒动,每张脸上掛着洋溢放松的微笑。轿子行到南街,慢慢行驶。莫忆卿唤轿夫停轿,让他们回王府,慢慢前行,偶尔回头,见躲在黑暗处的便装跟随,无奈又好笑。 过了许久,眼前繁花似锦,五顏六色的彩旗在天空飘扬。他加紧脚步,朝着密集的人群走去,不一会儿被云屯雨集的人群推搡起来,如一具朽木沉浮在浑流之中。长街上的人们兴致高涨,欢呼雀跃。一排排穿着皇家衣服的鼓手锣手,木槌铜锣激荡生龙活虎的舞蹈。蓝天映照下隆隆的鼓声,长号朝天低沉的嗡鸣,那是期待平安的声响。色彩纷杂的小鬼小妖,头扎符咒,扭动笨拙身躯,四位儺面人扛着金光灿灿幃幔轿。辕桿上刻画凤引九雏,中间稳坐一具泥塑雕像,似乎淡然望着苍茫中寻找解脱的眾生。华盖可荫,彩幡生风,牌戟成林,纷华靡丽,犹如一片片瑞彩祥云坠落人间。 「山神娘娘回家了……」 莫忆卿见金轿渐渐挪近,想看娘娘模样,忽然冒出一大群人,挡在眼前。他垫脚张望,只能瞅见乌黑油亮头发和陈旧的红绿发巾。他听着震颤心灵的鼓声由远及近,穿刺双耳,驰入心中,渐行渐远。他呆看充满活力的人群的背影,退到柱子旁边。人群如波浪般随着那鼓声走得远了。他恢復知觉,随着人群走,听到噼啪的鞭炮,咚隆的锣鼓,悠鸣的号角。趴猴桿的,踩高桥的,扭秧歌的,一批一批,由身边掠过。台上靦腆孩子腻脂弄粉,羞答答摸着鬓边的鲜花。他渐渐听不到声响,仿佛走进闃静的山林深处,抬头能望见穿透密林的青天。 将丢丢栓在庙门僻静处,莫忆卿一个人往前走。他抬头望着那庙的匾额「顺南承天山神宫」,看翘簷上的走兽,错落磊叠的灰瓦,大红金龙柱子七彩梁,鏤花祥云木窗石狮子,精雕细琢,徐徐生辉。庙宇上空,黄龙和顺南锦旗竞相飘扬,大殿当院堆满香客,有人围在长寿井中取泉水喝,湿了袖子,咯咯打趣。香炉之中香雾迷离,逶迤升腾,整齐化一的石板压盖荒草烂泥,边角各处干净整洁,种着无人观赏的花草。 高殿里香雾繚绕,神圣塑像淡泊婆娑。那张脸如此慈悲,宽详,让他的心静如止水。焚香浓靄的繚绕中一剎那对望,弥天盖地的醇厚迷雾仿佛降临,他心满意足看着雾气消失殆尽,看跪在蒲塌上一脸虔诚的年轻女子,端详他清楚细致的面貌。他将香插入香炉,带着悲伤的神情朝他望了一眼。 他迈出大殿,走到一人多高的壁画前。悠扬的鐘声,从远处飘来,余韵缠绵,一声一声,由耳入心。十二丈长的壁画描述山神圣跡显灵,大战群魔的故事。恍恍惚惚,忘了时间。 一位尘世之外的破旧灰袍道士,脚蹬草履,站在侧廊。 莫忆卿由心感动,走入侧廊,朝他作揖。 道士回礼:「施主万安。」 莫忆卿问起庙中供奉山神的来缘。道士正间,一天没能找到人搭訕,见到一个便滔滔不绝讲述山神娘娘的故事。 那故事与墙壁所绘,碑文所撰并无任何不同。他失落叹气,问道:「请问此观的主人是谁?」 道士哑口,停了半晌,道:「问我们监院么?」 莫忆卿点头。 道士抿了一下嘴:「本观监院刘宗一,道号崇仙真人,是顺南王赏封的。」 莫忆卿不能自已,浑身颤抖扯住道士的袖子道:「哪个刘宗一?是不是以前正清观的刘宗一?」 「正是,看来施主与我监院乃旧相识,」道士行礼。 「监院在哪?我要见他。」 道士浑身的力气都洩了,叹道:「见不得了,监院患了痰厥之症,已经不省人事。」 莫忆卿摇头,松开双手,推开道士往里走。道士跑到他身前,伸开双臂,奋力阻拦:「在下一条小命,就算是死了,也不能让施主进去。」 「这是何意?」 道士焦急,推着莫忆卿道:「上月顺南王来观里给娘娘烧香祈福,监院一路陪同,以后不久,就忽然瘫倒,疯癲混语,一天不如一天,如今不过是在捱日子罢了。顺南王大恩,吩咐监院在此颐养天年,不许任何人打扰,施主好心,给他留几天活头,不要去看了,若是为他好,去大殿为他祈个福吧。」 见他低头悲伤,道士扭过身去,仰天长吁:「若说我监院这人,每天乐呵呵的,虔诚有心,对新来的人都好得不得了,我们都说遇上这样的监院是我们修来的福气,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遇上一样的人儿,」忽然悲上心头,道,「他总说,一生犯错太多,应该安定下来,能在这个庙里度过余生是他的愿望,结果才来了不到一年。可能人命……」扭头一望,那人没了踪跡。 莫忆明心系秘籍,轰赶乌央的僕人在莫忆卿的住处翻箱倒柜,又令手下卫队上滃灵山寻找,一个多月,不得半点消息,府衙事务繁多,又得费心筹办妖娘子的后事,也只能不了了之。公主成日哭泣,将莫忆卿留下的手稿整理齐全,本想偷偷藏好,又不幸被莫忆明发现。 莫忆明期待其中有秘籍之事,连连读下,读到玉儿之处,陷入沉思,端腮盯着桌上跳动的灯烛,望见窗上贴满树的黑影。他脑中还有玉儿跪在正清观台阶时候的一脸愧疚,他想到吉瓦勒拍着胸脯的坚毅样貌,也想到亮子躲在黑暗处战战兢兢的不安。那站在莫家大宅门口的莫忆卿的影,如同盛开又消散的云烟,在残缺的记忆中真假难辨。他踱到窗口,脑海翻阅随着匆忙一掠而过的幸存下来的段段往事。 翌日,莫忆明一身间装出现在公主处。 二人在舒适小轿中说笑,情醇爱浓。莫忆明挑了南程县最好的酒楼,与侍卫上到顶楼,坐在清净处与公主对酌。 莫忆明起身,挽着袖子为公主斟酒,听屋外有人大声道:「你们是新来的,不知道我们这个南程县有三大怪吧。」 「什么三大怪?」 粗狂声音道:「一怪山,二怪官,三怪侠!」 侍卫听那人说话荒诞无礼,欲起身想将他撵走,被莫忆明拦住:「听他说完。」 那人喝了杯酒,心气愈盛,给来人讲:「怪山叫做滃灵山,阴气怪诞,以前里面有座女儿城。那女儿们,美得呦,个个跟桃花似的。」 「看你那馋样就知胡说八道的。」 那人怪笑:「爱信不信,我见过哪。」 「还胡扯,」眾人道:「怪官呢?」 「怪官便是城中县令,不听皇上的,只听顺南王的。」 莫忆明听闻此言,皮笑肉不笑。那人兴致勃勃说道:「那第三大怪……哈哈,是怪侠了。」 眾人问:「怪侠是何物?」 那人道:「你们不知道这一阵子南程县中有个蒙面侠客,常在晚上出现?那侠客不除暴安良,不发送财银,只管家长里短床榻被窝的事。」 眾人听此,皆嗤笑道:「这算什么侠……」 那人打断他们道:「那侠蒙面喜欢黑灯瞎火混跡閭阎里巷,听见谁家的女人被欺负哭了,破门而入,打那男人一顿,直到女人原谅他算完事,你们说怪不怪?」 莫忆明见公主沉着头,捏起他的手,轻抚安慰。公主点头,无所适从。 莫忆明低头望着一桌子的佳肴珍饈,一口也吃不下,起身拉起公主:「我们回府吧。」 侍卫招呼店伙,不动声色护送顺南王与公主离开酒楼。 眾人离去的一瞬间,听酒楼上的人阵阵欢呼:「你们说,到底算什么侠?」 「怪侠,怪侠。」 眾人再笑。 顺南王紧握公主无力的手,满心怀念上了轿。一行人浩浩汤汤离开酒楼。 他掀开轿帘,悵然眺望四处: 北有俊山崛嵂,雄壮威严,落山,寺岱,瓦拉山,南有山峦叠叠,灵秀的滃灵山隐隐藏在其中。 这方天高迥阔,一切如故,也许会得万年依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