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仙人掌带刺的祝福》 某年某日的某场嘉年华 他挤在人山人海之中,像一隻迷失在罐头里的沙丁鱼。 此地的二月天还很冷,他把围巾系得更紧,接着拢了拢灰色的羊毛大衣,那外套有点旧,但非常保暖,稍微过膝的设计将他怕冷的膝盖也保护得很好。为了参加这场一年一度的大型狂欢游行,他早早起床以便佔到好位置,冰冷的寒风也吹不散他的兴致勃勃。只不过隻身前来而没有聊天对象的他,被人声喧闹环绕着,几个小时下来也不免有些寂寞。 没有说话的同伴,那么就寻找一个吧。他想。 而且也真的很在意身边的那一位。 「你好呀。」 他稍稍凑近对方,以不至于冒犯到人、又能清晰传达话语的距离,轻声打招呼。 他的说话对象愣愣地转过头来,像是没预料到会在此地被以母语搭话,黑眼微睁,神情茫然,但还是礼貌地回了话:「……您好。」 那人有着温和文静的相貌,年纪轻轻的,还是学生的模样,因为面色非常苍白而显得没什么活力,气色也不算好,像是会镇日倚在窗前就着白阳读诗的类型。因为职业的关係,他自认看人挺准,偷偷在心里给对方取了一个「诗人先生」的外号。 「你一个人来的吗?」他问。 「跟朋友一起来,但走散了。」诗人先生摇摇头,露出忧鬱的表情。 「那真不巧……没办法联系对方吗?」 「更不巧的是,我把手机忘在旅馆了……」 「要不然用我的吧?」 他从外套口袋拿出手机,大方出借。虽然青年与朋友取得联络之后,也许自己会失去说话对象,但对方失落的模样,总让他于心不忍。 诗人先生不好意思地拒绝了。 「很谢谢您的好心,不过……我并不记得他的手机号码,所以不用的。」 「嗯,毕竟一般不需要去背的。就像有些字,打习惯了,有时也会忘记怎么写。」 他理解地点点头,出言宽慰。那样体贴的小举止似乎稍微消除了青年的不安,对方笑了笑──含蓄又纯真的模样,是他认识的诗人会笑的样子──他又一次确认自己很会看人。在他柔和的目光中,对方好奇回问他,是不是独自前来旅行的呢?他点点头说对啊,虽然家人死命想跟,但都被他坚定拒绝了,因为一个人上路还是更轻快简便。 「您真厉害……」青年感叹,「我因为联系不到失散的朋友,心里一直不踏实;如果也能像您这样豁达就好了。」那口气带着羡慕,在懊恼自己心不够大。 是有轻微自寻烦恼倾向的敏感青年呢。他想。 「你们一起来的,投宿的地方也一样吧?」他说,青年闻言点点头,「那么今晚睡前总是能再见的,说不定等等散场就在转角重遇了呢!别担心。」 「如果能这么顺利就太好了。」 「嗯,别担心,没事的。」 他再次安抚对方。虽然这话说得似乎太轻巧,但面对年纪比自己小的、明显正在烦恼着的、笑起来会比皱眉头更好看的人,他下意识想温柔对待对方;难得的一场嘉年华会,若置身其中时能有多一点的笑容,有一天回想起来时,也能有更鲜艳美好的记忆吧。 他的努力有了一点点回报,渐渐地,青年越来越放松了,他们能稍微聊到彼此的一点私事。 他知道对方是第一次来这个城市拜访,平时则断断续续地在不同城市辗转打工。是近几年很盛行的壮游吗?很有勇气耶。他说,对方则靦腆地红了脸,表示自己不过是随同学来跟风一年,从事的工作都很简单,并没有那么了不起。他觉得这位诗人先生不太有自信。勇于前往陌生国家、学习陌生语言、身处陌生的环境,不止花时间特意接触当地文化,连路人的搭话都愿意亲切回应,无论如何还是很值得自豪的;就算只是跟风或观光,那也不坏,开心就好、能得到一点生活的养分就好。 他忍不住鸡婆──或许会被谁指责过度乐观也不一定──总之试着传达了自己的想法,对方闻言却低下头,安静许久,喧嚣的游行乐音都没能替那羸瘦青年染上几缕人间气。 彷彿日照不足而垂靡的幼木。 自己得意忘形了。他凝视青年因为垂首而露出的细细的颈子,也安静下来。仗着年纪比较大就硬灌鸡汤,确实不太好,这算不算一种广义的倚老卖老?他反省。只不过……难得相逢,对方看着确实是需要被浇浇水的模样,而自己又刚好有馀裕。 如果能给予一点火光就好了,即使只是小小的,林中闪烁的萤火、或是叶隙之间的微光。 就像他无数次得到过的一样。 ? 「……你知道吗,嘉年华的英文是carnival,在拉丁文中写作carnevale,是『与肉食告别』的意味。所以一般眾所皆知的『嘉年华』,其实也称作『谢肉祭』。」他突然开始介绍游行祭典的起源,成功转移对方的注意力,那年轻人好奇望向他,甚至因为旁人的喧闹音量大,而不自觉靠得更近。 「圣经中记载,耶穌曾经被魔鬼困在旷野中,四十天没东西吃,即使如此也没有屈服,后人为了纪念祂的意志,便将復活节前的四十天当作守斋日,在这期间不吃肉、不娱乐、不庆祝,过着简朴而克制的生活。不过因为这样的生活毕竟不容易,所以在斋期开始前,一方面要尽快消耗即将不该再吃的食材,一方面也是提前尽情玩耍嬉戏,以便储存足够的快乐能量。总之,在与肉说再见之前,先吃撑到吐。」 青年黑黝黝的眼眸非常专注,彷彿向光隐隐展开的枝枒,他被看得微臊,故意越讲越不正经,好在顺利逗乐对方,他满脸笑意,继续分享小知识。 「有些地方的嘉年华以扮成鬼怪为主,因为人们希望能靠恐怖的打扮把冬天吓走,好快快迎接春天的到来。去参加这些地区的游行的观眾,不时也会被『鬼怪』们骚扰,像是被洒稻草、被捉弄、被在脸上乱涂顏料……之类的,我觉得非常有趣。」 「您好会讲故事。」青年称讚。 「谢谢,特地练过的哦。」他欣然接受讚言。 毕竟从事需要常常与人沟通的职业嘛,我是业绩很不错的业务员呢。他说。 「您是卖什么的呢?」青年问。 「灵骨塔。」 「……什么塔?」 「灵骨塔唷。」 青年一脸讶异。他已经很习惯亲近的家人或朋友得知他转换跑道时露出这种表情,眼前的诗人先生震惊又努力不大惊小怪的神情,还是取悦了他。有的同事会在自报职业时被「另眼看待」,也许因为他的外表与气质足够诚恳明亮,遇到的人都还算亲切,并不至于被白眼或责骂;偶尔,也会有像青年这样的人,带着烦恼与困惑循声相问,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他觉得能告诉对方一点心里的话。 「因为有过家人突然去世,而无法好好依约安葬的状况……所以我觉得,如果有机会,大家应该会更愿意事先安排好吧?我想帮忙给予这样的可能性。」他轻轻抱了一下掛在胸前的后背包,「退休后,我也没有经济压力,做起这份工作,就像一种自我实现吧。」 他在青年若有所思的注视中,坦然地说:「虽然确实有很多诈骗事件啦……但我真的是做良心事业的。防诈骗四原则:确认业者合法经营、仔细阅读合约内容、确认合约标的物是否正确、记得索取收款证明或发票。喔!」 青年真的很吃他搞笑的把戏,噗哧一声又被逗笑了,那担心自己失礼而微微害羞的样子很可爱。 「谢谢您告诉我。」青年说。 「谢谢你听我说。」他说。 像要把这个有些沉重的话题一口气吹散到天际,狂野的乐声猛地响起,热烈的音浪与朗朗上口的狂欢节主题曲从眾人口中欢唱而出,游行正式开始了。 盛装的小丑、鬼怪、骑士以及装饰精緻的花车们浩浩荡荡而来,游行者从花车上扔下一大把一大把的糖果,眾人大声欢呼,他雀跃地伸手去接,抓到好几包软糖与巧克力,并怂恿身边的人加入抢糖行列。青年拘谨地摆摆手,因此他也不勉强,继续热衷地接糖捡糖。 他把口袋塞得满满的,实在腾不出手时乾脆将战利品都往对方怀里塞,青年好像问了他一句,要不要放在您的背包里呢?但他没能及时回答,因为有个游行团体特别大手笔,哗哗地砸下一整盒一整盒的糖果,他眼明手快地从空中拦截到一盒,堪堪在青年鼻尖前捞进手里。 「您真是意想不到的灵敏……!」 青年非常佩服,从眾多零食下挪出手并用力鼓掌,多彩的糖果们因此滚动着像是在跳舞。 「被角角砸到脸超级痛的,这可是痛彻心扉的经验谈呢!」 他笑了笑,将对方拿不动的糖果分给身边的几个小孩子。他凝视青年因为孩子们的开心而泛起的微笑,心有些软,接着打开那盒刚到手的巧克力,热情招呼道:「这么多我实在吃不完,就算拼命吃完了,血糖也会上升到很不妙的状况,请帮我吃一些吧?」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 「嗯──好吃耶。」 「……真的呢,好吃。」 「再来一个?」 「……好,好的。」 糖果美味无比,他们不知不觉一起分食完那盒很甜的太妃糖巧克力。 ? 他一直深信,甜食蕴含有强大而不容忽视的神祕魔力,这论点在今日可喜可贺地新增了一个实证──吃过巧克力(以及随后的好几包彩色软糖),诗人先生的笑容真实多了,鬱鬱的气质淡去,露出浅浅的酒窝。他觉得很可爱。 「刚刚的事,对不起。我不应该大放厥词。」他斟酌过后,还是决定诚实道歉。 「不是的,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我这边才要说抱歉。」青年被他吓到,赶忙说道。 「虽然你可能会觉得我鸡婆……不过如果有烦恼,我很乐意提供树洞服务喔。」他眨眨眼,青年抿着嘴,鹿般的黑眼睛弯弯的,忍了忍还是笑出声来,那笑声低歛,宛如雪在晨光中的缓缓消融。又把人逗笑了,他很开心,不禁庆幸自己拥有这项实用的小特技。 「您刚刚说,敢于离开舒适圈到外闯荡是很有勇气的事。但其实我不是这样的,我不过是个充满私心的愚蠢之人。我只是……追随朋友而来,一心以为这样能加深彼此的牵系……心怀不轨,所以得不偿失。」青年张了张口,深深叹气,「我们不是失散的,是大吵一架后,负气分开跑走的。」 「所以,他还会回到旅馆吗?我不知道。说不定在我跟您说话的这当下,他已经将东西都打包好而且离开了呢。」青年自暴自弃地说。 「也可能正想着怎么跟你和好呀?」 「在我说了那么重的话之后,不可能的……」 他没有问对方到底说了什么话。这孩子需要一个出口,而他万般愿意倾听。在他诚挚而温暖的目光下,那倾诉像是雪融季节里逐渐湍流的小溪,他慢慢知悉了离乡背井的两人的故事──同校的他们被学校随机分发到同一个寝室,青年的朋友性格热烈活泼,很能与人打成一片,虽然青年是内向害羞的个性,被那样烈火般灼热的人陪伴着,不知不觉也有了想把太阳抱在怀中的愿望;而明亮的太阳回应了他、拥抱着他、甚至互约了接下来的人生。 「这不是很让人开心的吗?」有情人终成眷属,很美的呀。 「……可我配不上。」 对方是自然成光的明亮存在,纤细苍白的青年努力想追上那灿然的脚步,只好义无反顾地燃烧自身,如同燃烧泼染了浓郁汽油的枯木。灼灼的火光之下是什么、木质般柔和温顺的灵魂是否经受得住,非本人难以得知。离开了舒适圈,在新环境遭遇各种磨难,掌心中栖息的火花晃曳飘忽,炽亮不再,一如被层层浓雾阻挡在外的、过于遥远的灯塔之光──明明有应该前往的方向,却未能循光而行──一直隐压未宣的不安感膨胀着逐渐充斥两人日常的生活,浓烈的情感烂在心里,爱难以再说出口。 青年诉说的口吻越来越轻,映在周遭热闹活泼的氛围下,宛如一抹薄烟般的、残魂的自白。他必须凑近身、很专心很专心才能听清楚。 「最近差不多要过农历新年了,我们出来也将近一年,由于这一阵子不太顺,都很想家。今天早上出门前,他说,好想吃加了九层塔的咸酥鸡啊。我说,九层塔在国外取得不易,不如用罗勒代替吧。他回我,就算再怎么像那也不一样啊,假的就是假的。假的就是假的。」青年喃喃重复最后一句话,别开视线,抬起头快速眨眼。 他跟着望向天空,灰濛的云朵慢吞吞地飘过,派对用的彩色纸片被一大把撒在空中,鲜妍的色彩繽纷飞扬,也像是假的。 「其实那句话也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当下突然非常生气,觉得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一直在勉强自己,觉得这样的我很烦,才硬要找个理由说出来。」 青年低下头,好不容易坚持着把话说完,黑眸中瀅瀅的水色照出闪烁的亮光,似乎终于意识到身边的倾听者毕竟素昧平生,绞尽脑汁想缓和气氛:「……罗勒莫名捲入我们的争吵,也非常无辜。」 真是爱逞强啊。他想。 可是自己在这种年纪时不也如此吗? 迷茫,莽撞,赤诚而专一,可惜常常适得其反。笨拙得情有可原。又十分在意他人眼光。 他想说些什么,诸如「想哭就哭吧没关係的」,或者「这个阶段会过去的,别太烦恼」,但总感觉那话语并无法传达至青年的心底。 有台壮观的花车盛大地驶来,装饰成巨型城堡的样子,特别引人注目,好多好多糖果哗啦啦地撒在观眾头上,孩子们乐疯了,拼命跳着抢。恍惚中的青年被狠狠推挤了好几把,身影轻晃,没能维持住平衡,歪斜地一倒。 他没有犹豫,一把伸出手拉住对方,青年削瘦的手掌非常冷,他被那温度狠狠一刺,却实实地握得更紧。 ? 若要摀热一颗伤凉的心,那力道定已足够。 ? 他拉着人家的手,将人带离正陶醉在热闹气氛中的群眾;青年沉浸在情绪之间,没有反对地跟着走。 他们停在食物小摊附近,熟食的香味飘在乐声之间,他给对方买了一杯热可可,甜甜的蒸气瀰漫在两人之间。青年小心翼翼地捧着小小的纸杯,彷彿一隻茫然的松鼠抱着松果,他想起自己生命中有一个人,时不时也会这样傻又可爱地盯着他看。 也许算是某种程度的交换秘密,他开口向对方描述了这样一个在他心上的人。 「我的伴侣比较多愁善感,有很多心事,可是很少主动跟我说。我常常为了逗他说话,恶作剧过头就把人惹毛,但即使如此他也不跟我发脾气,只是一个人躲在书房或是厕所生闷气。从我们还在念书时他就那样,我一直以为如果他希望用这种方式保持冷静,那我最好尊重他,可是我后来发现,他并不快乐。」 ──就像你现在这样。 他没将这句话说出口,仅仅温和地看向对方泛红的双眼。 「我后来开始在他躲起来时烦他。狂挠门、在门外吵闹、硬要在那时轰隆隆地吸地板、把他喜欢的套书藏起其中几本,只在他打开门时归还。这种烦人手段层出不穷。他因此臭骂过我,说我烦得像卖土耳其冰淇淋的小贩,以耍人为乐。我把这当作称讚。你知道吗,他骂我的时候是笑着的。这么说听起来有点m,但我很喜欢他那时候的笑。我喜欢冷静自持的他,也喜欢愿意对我发脾气、把心里话说出来的他。我想……你的朋友,如果有机会得知你心中的想法,也许一开始会受打击,但无论如何还是会乐意的。他应该会荣幸于你为他作出的努力、并惋惜迟于认识更真实的你。因为这就是我当初的心情。」 他滔滔不绝,在青年专注的凝视中难以自已,恨不得将自己的毕生体悟当作修为传功给人家。 中文的「他」,说出声时其实听不出性别,但他知道──而且他觉得对方也知道──彼此说的对象都是同一个性别。这样子隐晦的默契使得他们的对话笼上一层无需言明的亲切感。你的烦恼我真的都明白噢,句子之间有着这样细细绵绵的讯息。 「如果能这样就好了呢。」 「会的,这是一碗熬了至少五十年的鸡汤哦,一定有用的。」 「五十年呀……」 青年的口气充满憧憬,视线落在他的左手指间,他会意一笑,扬了下手,那一圈银色指轮微微闪出一小道光。 「您能不能……再多说一点您与您的伴侣的事?」青年嚮往地请求着。 「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故事,但如果你想知道,当然也没问题。」 他想着该从哪里开始说呢,摸了摸胸前的背包,像摩娑智慧树似的,一片片的记忆纷纷涌上心头。 他珍惜地捻起这些回忆,娓娓道来── ? ──我的伴侣原本是跟我同宿舍的室友。他是个非常一板一眼的人。大学男生想着联谊和打球的时候,他寧愿自己一个人看书玩数独。因为这人真的太闷了,所以我很喜欢去逗他。亲爱的一起去买晚餐吧、亲爱的陪我去上厕所啊、亲爱的帮我顺一下这篇英文报告的语法好不好呀拜託拜託嘛。然后他会手足无措,一副「天哪你快闭嘴吧」的表情,红着脸实现我的要求或愿望。喊着喊着,有一天他就真的变成了、我的「亲爱的」了。他跟我告白那天,我好高兴。虽然他硬要讲英文说对我有个crush,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车祸。哈哈哈哈哈。 之后搬出来一起住,我才发现,他洗浴用品永远准备至少两份。有次突然发现家里只剩一瓶洗发精还紧张兮兮地跑下楼去超商买,明明隔天就会去大卖场的。外出服不穿了马上掛起来,连我扔在地上的袜子也积极地收进洗衣篮。我很喜欢他这么居家的性格,虽然有时也觉得害怕,因为他居然敢徒手抓我的脏袜子…… 我们一起打工度假过,在农场採果子、帮忙带小小孩、烧钱学语言、忘记在假日前先屯粮结果苦哈哈地上馆子……遇过各式各样的事。也吵架过,通常都是我在说,他就像个锯嘴葫芦一样闷呼呼的,急了只掉眼泪。有些人觉得他性格软弱,连他自己都这么想,不管我怎么说,他只相信我是他的阳光与灯塔。但是……我才是被他的稳重与体贴守护的人。他在窗下读诗的样子真美,静静的,彷彿夜雨晴风中独立的树,我看着这样的他,心也能变得很静。他是,太阳的日冕、以及灯塔的守塔人。 我们在一起过,不在一起过;抓紧过对方的手,也放开过,之后寻觅着这样那样的机会而拼命地抓得更紧。我有时候会想,如果他不那么彆扭、或者我不要那么粗线条,是不是他就不会变得太过压抑,而不得不提分手呢。说实在的,买土耳其冰淇淋这件事,本来也是愿打愿挨,老闆(我)要是把客人(他)气跑了,最终是我自己得不偿失吧。还好在我拼命牴触罗勒(异地的变化)时,他还愿意为我花心思做罗勒咸酥鸡。罗勒吃起来确实跟九层塔没什么两样啊。 后来后来后来,我们都是老先生啦。没事做的平日,我们会一大早去公园看牵牛花,带大喇叭去看小喇叭,他最喜欢这样说了;大喇叭就是我,因为我话很多。他用眼过度所以视力不太好,老是瞇着眼,我常常叫他小刚,他说那么我就是他的大岩蛇──我如果拿这个词说黄色笑话就会被打。到了这个年纪,他总算也能毫不犹豫地把我打到哭了呢。虽然那哭多少有点表演性质,但我还是喜欢他自在而有恃无恐的模样。 所以呀,你别担心。一直到最后,你跟你的朋友,都还是在一起的。故事转啊转,因为他是你的、你是他的,即使转过天涯海角,最终还是会来到彼此面前。你别怕。 「你所嚮往的,都将成真。」 他说,那语气坚定而温柔。 「……您究竟是……?」 眼前男子诉说的经歷与自己有太多相仿之处,青年困惑不已,在此同时似乎意识到什么,原本稳稳握着饮料杯的手掌突然穿透杯身,纸杯溜过掌心,一路落到地上,意外呼应了游行中的表演砲响。 砰。 馀音与欢声中,青年终于发现自己的身躯渐渐变得虚无。 他面对着眼前那惹人怜爱的、年少恋人的残魂,在对方陷入混乱之前,从胸口拿出一个小小的正红色信封,做了个像是招魂的动作。青年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移动轨跡,直到他在掌中倒出信封里的小硬物。他们一起看着那一小轮闪闪动人的银色戒指,戒指与他无名指上的同款,刻着同样的日期,以及他的名字。 「我来带你回家。」 他说,清晰地喊出一个名字三次。那名字带有他熟悉了一辈子的韵律,在梦外、在梦里、在他为了已逝恋人铺展的归途里。「我带你回家唷。」他说,背着风小心翼翼地拉开怀中的背包,更小心翼翼地打开包里的小罈,最后将戒指放进恋人灰白色的身躯里。 戒指因着重量微微埋入柔软的灰中,经由呼唤而凭依在戒指上的青年魂魄浸沉于自己的骨灰之间,各种记忆也瞬间颳入混沌的识海,青年恍然大悟。青年泫然欲泣。 「……你变得好老哦。」 重新拾回来自未来的记忆,青年不再使用敬语了。眼前这个人,不只是一个偶然在异国庆典遇见的亲切老人。这远渡千里重洋而来之人,青年敬仰过、崇拜过、拥有过、错身过、相守过,这样一个用全心全灵思慕过的对象,即使阴阳两隔,也能感觉到对方给予的源源不绝的爱意。 「你才是,明明一起在睡午觉,结果自己一个人跑到这边,还变年轻了,是想来钓小鲜肉吗?」 「都这种时候了还乱说话。」 青年指了指他,弯着眼睛一笑,原本过于苍白的面色微微红润起来,如同花期即将来临的木兰树。他满脸眷恋地凝视着,伸出手时,青年主动抱住他。那拥抱冰冷也温暖至极。 「说好醒来一起去买红豆饼的呢……」他委屈巴巴。 「对不起哪。」 「但你走的时候是带着笑的,所以,也只好原谅你了。」 「因为一直到最后都跟你在一起的关係呀。」 这样的一生,真圆满哪。 他的诗人先生深深一笑,笑意灼灼盛绽,满树花开,幻化成他们当年初恋时的模样,绰绰风华,接着时间在亡灵身上快转,痕跡越来越深──纤细迷茫的青年、沉稳安然的中年、慈蔼清瘦的老年……就在他面前,将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流丽重现。 他看着眼前可爱的小老头儿幽灵,心里软软的,他最喜欢的果然还是彼此一起变老的模样了。 在他哭出来之前,他的恋人飘在他身边,问道:「陪我把游行看完吧?」 他当然乐意,用力眨了眨眼,双双回到刚刚的人潮之中。彩带、糖果、花朵漫天飞舞,在那之下,他们注视着彼此,欢快的人群们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此时游行已近尾声,就如同他们最终必须面临的离别。 「我也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纠结于……当年没能一起观看的游行。」幽灵靠在他的耳边说。 「纠结得头七也没回来,是因为还错过了之后的春节吧。没关係的,我来找你了。」 「辛苦了。」 「老骨头坐长途飞机超痛苦的呢。」 「真的辛苦你了。」 「嘿,我又不是想听你说这个才来的。」 「嗯,谢谢你呀。」 谢谢你,为这观梦似的心有灵犀、穿越时空递来的细语,以及一直一直以来的爱。原来幽灵也还能感觉到温暖呢,祂分享祕密似地说。 我才要谢谢你的,他也以悄悄话的口气回道。谢谢你,视如此浅薄的我为唯一,并在一次次道别后还愿意给予令人惊喜的重逢。 「但坐飞机真的太累了,跟我回家吧,然后别再流浪啦,无论如何都想去哪里的话,到我的梦里来吧。」他小声撒娇。 虽然轻描淡写,但好不容易才找回这抹失踪的恋人残魂,一路的追索着实让他惊惶又难过。真的在游行现场找到人了,还怯怯不敢相认,只故作姿态地与人搭话;但也听到了对方珍贵的心里话──死别之后的交心,如何不能说是奇蹟呢。 「……其实藉由职务方便,我在风水宝地已经买了两个很好的位置,你一个,我一个,等我也住进塔里,我们就能再一起远游了唷。」 他看着身影越来越淡的恋人,拚命眨动起了大雾的视野,努力撑起笑容。 「好呀。我会耐心等你,别怕让我等哦,请一定要慢慢来。」幽灵朝他伸出小指。 压轴的游行队伍装扮成七色的彩虹,彩虹下着鲜花糖果雨,人群掀起狂热的浪潮,有歌在高呼万岁,他在雨中浪里抱紧怀中冰冷而柔软的恋人,与对方许下约定的手势。勾勾手指,按紧拇指,凑近彼此,额头相抵。他捨不得像过去那样闭上眼,对方蹭了蹭他,清晰的温度令人留恋不已,他们交换了梦寐以求的吻。 如此便不须出言道别。 又一声砲响,游行正式结束。 他真实的白日梦也随之告终。 他在逐渐散场的庆典中抱着爱人的骨灰罈哭出声。 他答应对方了,要好好过日子。他会每天去看牵牛花是否开出新的顏色、在公园与摊贩斗智斗勇就为了买一枝黏黏的土耳其冰、屯好足量的沐浴乳与洗发精虽然绝对用不完、没有人管也要好好把脏袜子放进洗衣篮、定期晒一晒那些他怎么也读不懂的诗集、偶尔去巷口买不健康的咸酥鸡然后九层塔加倍……在诸多小事之间,他便能感受到伴侣四处皆然的、于他灵魂中缠绵的存在。 这些努力之后,应许的长眠会来,他会期待火光将自己烧往对方所在之处的一瞬。 在嘉年华会狂欢吧,扮成妖怪吓退冬天吧,趁斋期前再放纵一次吧。春天马上就回来了。 幸好他年纪一大把了,等待不至于太过长久。从现在开始的每一刻,都是重逢前的铺陈;在那之后,便永远不必说再见了。 雨前龙井 他有一个感情很好的青梅竹马。 升小学时,家里搬进新社区,隔壁户刚好有个跟他同龄同校甚至同班的男孩。他与他在茫茫人海中相遇,从此一见如故。 读小学的六年间,他们牵手走路上下学,顶着橘色的小帽子,像两朵同根的菇。 国中时没能被分到同一班,他们得知噩耗时差点彼此抱头痛哭。明明就在隔壁班,进教室前却常常上演十八相送(「你先进教室吧。」「你先啦。」「你先啦。」「不然一起好了?」「但我还是想先看你进教室耶。」磨磨蹭蹭个没完,然后被等着上课的老师无情打断:「再不进教室就记迟到喔!」)。因为不同班,所以放学时间也不总是一致,先下课的那个会买好校门口的鸡蛋糕或烤鸟蛋,在脚踏车棚等着,然后一起吃完再结伴骑车回家。 今年高二的他们读的是高中男校,虽然需要住宿,但还好有幸运之神的加护,这次不仅同班还同寝,报到当天他们感动得真的抱头痛哭;另外两个室友以为他们是离家怕生,笑他们简直不如刚上幼稚园的宝宝。离家当然让人不安,不过对方就在伸手可及的身边、每天都能当面说早安与晚安,那么再大的忐忑都彷彿是冬瓜冰上的小水滴,很轻易就能抹去。 一起升高中的国中同学已经见怪不怪,但在新同学眼中,他们黏巴巴的相处模式实在腻到人神共愤。例如其中一个要被施以阿鲁巴酷刑的时候,另一个居然会挡在树前振臂疾呼:「我愿意代替他!不然就往我身上撞吧!」简直大逆不道。 最后他们不得不接受同学们起鬨着取下的绰号:他是「阿鶼」,他的竹马是「阿鰈」,因为鶼鰈情深难分难捨。他反抗无效之后抢先认领了「阿鶼」,毕竟他的本名有个同音的「间」字,而且他比好友虚长几个月,多少也算「哥哥」嘛,排位应该在前面的。 身为哥哥,最近有件事让他紧张得不得了。 ──他家阿鰈,似乎进入分化期了。 ? 他的分化期其实非常平淡。 那一天早上醒来,房间里不知为何溢满乾茶叶的香气,闻着像外婆家的茶叶枕,但他脑袋下的明明是羽绒枕头。他在房间转了转,没能找到味道来源,结果一脱睡衣发现根本是从自己身上而来,也直到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在睡梦中分化成功了。 他的茶叶香很淡,染有浅浅的阳光与细尘的气味,存在感幽微,跟他本人差不多。 他很快接受了自己的新身分,快乐地以身为平凡朴实的β为荣。听说α与Ω的分化期都很猛烈,尤其是后者,严重的简直生不如死;每次听到其它性别的同学分享,他就觉得……哎,自己能无痛分化还真是好事呢,甚至不用特别洗床垫。而且β很自由的,不会影响到别人、不会被别人影响,就算不小心发情了,也不用怕被虎视眈眈的α咬脖子。 他跟阿鰈分享过自己的心得,阿鰈听完很羡慕,许愿说想也当一个β,这样他们可以组一个bb战队,毕生志愿以一边吃爆米花一边观赏α与Ω的凄美大戏为乐。 「就像万花丛中过的瀟洒男性一样喔。」他还多事地补一句。 虽然一副渣男口吻,其实也只是刚学了这个词,忍不住就嘴痒地想显摆。 结果当时多幸灾乐祸,现在就多提心吊胆。 阿鰈的分化期来势汹汹,还没正式开始,人就懨懨的,几乎每天都会因为持续性的低烧而被送进保健室,却居然还是不肯请假回家休息。他不解地劝了好几次,好不容易问出答案,才知道原来对方希望在自己身边度过分化期(完成蜕变)。他们几乎一直都是在一起的,这样的愿望,他理解也无法拒绝。 但他眼看着好友周身的氛围一天比一天不平静,甚至还闻见对方日渐浓郁的气息;那一切彷彿激昂的风雨正在酝酿,积蓄了浓烈的水气与雷光,盛大地预言着一场註定不可避免的风暴。 他听说过的,只有β以外的性别会出现这种「前奏」,宛如要向世人昭告一般──嘿,稀有珍贵的α或Ω要降临囉,好好看着啊!大概是这样的意涵。如果世界上有所谓的abo之神,可能是个很浮夸的人吧。 他胡思乱想着,心里乱得不行。 有个α同学信誓旦旦地说,阿鰈这种狂风暴雨的架式,之后肯定是α,毕竟只有α才会这么强悍兇猛的嘛。他不太懂α的世界,一知半解的,只觉得性格柔和的阿鰈跟α的气质似乎不太搭,很难想像。又有Ω同学偷偷跟他提醒,说阿鰈这种乍看之下很兇悍的分化都是虚张声势,要他注意一点,因为阿鰈的外型与个性怎么看都会变成Ω,要是到时还直接进入发情期,十道门都挡不住发疯的α。他听完这番发言,深感有理,然而心里就因此更惶恐了。 那个乖乖牵紧他的手的、小小软软的好孩子阿鰈,以后将被各种α追求吗? 那个陪他一起被阿鲁巴的爽朗少年阿鰈,以后要跟巨人一样护着颈子奔跑吗? 会不会有α呛声说他一个β一直在Ω旁边很碍眼呢? 会不会有粗鲁的α跑来骚扰阿鰈呢? ……不行不行啊! 那是他家的阿鰈,他要好好保护他! ? 他下定决心,要尽一己之力守护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上天安排他们同班同寝,一定是为了让他在此刻挺身而出。 他趁午休时跑回宿舍,轻手轻脚地把各种芳香小物摆在阿鰈的床边,没把睡得很熟的对方吵醒。接着他拉了张椅子,脚边放着一支棒球棍,双手交叠在胸前,坐在阿鰈的下铺床边严阵以待。 哪个不识相的α敢衝进来,就会被打得鸡飞蛋破! 他在脑中模拟各种攻击角度与手法,一颗心熊熊燃烧,一想到居然有人会抢走他家阿鰈,就好气!气!气成河豚! 「阿间,你的表情好狰狞哦。」阿鰈不知道何时醒了,伸手戳他。 「我要当一个有志气的β!打得α叫我爸爸!」他没头没脑地回道。 「那我要是变成α也要被你打吗?」 「不用,但你还是可以叫我爸爸!」 「哈哈哈,我才不要。」 阿鰈笑得眼睛弯弯的,笑容很可爱。 ──还没分化就这么可爱,真的变成Ω还得了! 他想,更加坚定决心,斗志高昂着,整个人杀气腾腾起来。 「欸欸阿间,你摆这些东西是要做什么吗?」阿鰈好奇地从枕边抓起草莓味的小香皂嗅,然后放到一边,再将细细的梨花香薰棒拿近鼻前,接着狠狠打了好几个喷嚏。「噁……」 「啊我就想说,这些味道还蛮香的,也许可以安抚你的情绪?」 「臭死了啦……」 「我觉得很香啊……」 他把海洋味的小熊香袋拿起来闻,并不觉得刺鼻,但既然对方不喜欢,就还是动手把这些派不上用场的小东西收掉。 「要说香的话,我觉得阿间的茶叶味就很好,清清淡淡的也不会太刺激。」阿鰈说。 「被你形容得好像稀饭。」 「里面还有一点点高山阳光的味道,就像加了肉松的稀饭。」 「你又知道了。」他笑着揉一把对方的脑袋,然后才注意到阿鰈的额头有点烫。 他担心地把对方的手塞回被子里,然后被子拉高盖好。 「你发烧了耶。」 「没有啦……保健室的老师说这是正常的,分化完就好了。」 「真是很辛苦啊……」 「也没办法嘛,是命啊,阿间你就不要纠结啦。」 阿鰈乖乖躺在被子里,脸颊红通通的,口气却很轻快,十分豁然的样子。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平庸之人,也必然要当一个平庸的β,他并没有面临过有一天,不得不成为自己不愿意变成的模样。而这是他的好友正在经歷的。 眼见阿鰈受苦受难,自己没能帮上忙,居然还被安慰,他觉得自己好没用。 「你想吃什么吗?我去帮你买。」鸡蛋糕或烤鸟蛋,都要也可以。他问。 「我想你再陪我一下,好不好?」 「整个下午都不回去上课也没问题啊。」他拍拍胸口表示这是小事一桩。 「……可以的话,再多放一点茶叶的香味出来给我闻好不好?」阿鰈小声地提出要求,彷彿怕这个莫名的要求会被拒绝,而不太好意思地别开眼神。他察觉到对方的畏怯,笑着说当然可以。 只不过β本身的味道并不强烈,他试了几次,也没办法释放出足够浓郁的香气。情急之下,他乾脆挤进被窝里,把跟自己差不多身形的对方一把抱在怀中。如此一来气味肯定足够清晰了。他想,拍拍阿鰈的脑袋要人快睡。 「又热又挤的,很难睡耶。」没想到阿鰈居然嫌弃他。 「心静自然凉,乖。」他把稍稍退开的好友抓回身边。 「……就……不静啊……」对方在他颈边囁嚅着,低而轻的语气,宛如小小的月亮沉落河底般,几乎没有人能听见的声响。是因为分化期的折磨吧,他试着去了解与体谅;这种只能任由身体掌握情绪的热潮,是他没有经歷过的存在。 「要是早点分化完成就好了……」他安抚道。 「要是不用完成分化就好了。」他的阿鰈回道。 这样我就永远不必面对自己不能成为β的事实了。把脸埋在他颈窝的少年低低地哭诉着,他心里软成一片,像被热水泡软的叶子,茶香悄悄满溢。他温柔地将人抱得更紧。 ? 他不小心跟着哭累的阿鰈一起睡着了。 他梦见传说中的abo之神。神明大人站在湖间,问他,你要找的是这个α阿鰈还是Ω阿鰈呢?他说都不是,他在找的是β阿鰈喔!按照故事发展,接下来神明就要给他三个阿鰈一次满足了对吧。他暗自盘算,首先要给每个阿鰈一人一份咸酥鸡,然后带α阿鰈去打斗牛、再跟β阿鰈去操场散步、最后与Ω阿鰈到福利社大买特买。一切计画都很完美。然而abo之神用很冷淡的眼神凝视他,冷酷表示这个答案真是大错特错。 神明在一个弹指间把帅气的阿鰈、清秀的阿鰈以及可爱的阿鰈全都变不见。他放肆地跳进湖里抱住祂的大腿,哀求好久,神明才施捨地说,如果他愿意放弃β的身分改当一个Ω,倒可以变一个β阿鰈还给他。 他不过迟疑几秒,就见神明大人摇摇头,倏地消失踪影,只剩涟漪寂静地泛着夕色的水光。他心头空落落的,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好友哭红的泪眼,明明不是第一次见对方掉泪,这次竟在意得连在梦中都放不下。 虽然只是一个没有逻辑的梦,神明大人的话语倒是点醒了他一件事。 他兀自被阿鰈的分化期迷惑,不免俗地也过度聚焦在对方即将拥有的新性别,但其实……其实不管是怎么样的阿鰈,他都会继续珍惜的。强势菁英路线的α阿鰈、平易近人的竹马β阿鰈,或者明媚的万人迷Ω阿鰈,无论哪个都很棒;也或许阿鰈不走寻常路,会发展出有别与大眾认知的性别个性,这样也很好,他会很期待的──无论如何,最重要的是,那躯体里面栖息着的、他相熟相识相伴已久的灵魂。 在顿悟的当下,他总算看破连日以来的自寻烦恼,心头豁然开朗。 呼应着他的心境,梦中突来一股凉颼颼的狂风,他被吹得狠狠一抖,猛然惊醒。 「啊。你醒啦。」 站在窗边的阿鰈回过头,打了个招呼。暖妍的暮色从窗外透进房内,少年修长纤细的身形站在光与影的交界,神情朦胧不清,但语气中透着明显的笑意。他隐约看见对方被夕阳照得红艳的脸颊,才发现自己居然睡过了整个下午。 他坐起身,身上都是冷汗,潮湿的空气中有雨的味道。 「看你睡得很熟,还叫不醒,所以乾脆让你继续睡了。」阿鰈一边解释一边走近他,他点点头再摇摇头,示意自己的理解以及不在意,刚掀开被子,就很响地打起喷嚏,阿鰈闻声赶紧走回去将窗给关上。 「雨下很久了吗?」他揉着鼻子问,窗户关着他听不清雨声,但这雨的味道过于鲜润,盈满整个房间,不太可能是刚下。他问得随意,漫不经心地考虑着,如果确实还在下雨就乾脆点外送来当晚餐。岂料阿鰈一听脸色骤变,唰唰唰地退开好几步。 「……干嘛?」只是一个喷嚏而已,又不是感冒,不用怕被传染的吧?他莫名其妙地望向对方。 怎么睡个午觉就突然被嫌弃成这样?难道是因为在梦中踌躇不肯答应神明的关係,所以现实生活中也失去了好友的心吗?他有一点点悔不当初的悲从中来,但很快找到理由自我安慰:对方正在分化期也许比平常易感,既然自己身为好竹马好哥哥,便宽容一些吧。 他走向衣柜想换件乾净的衣裳,一如往常地并不避讳在对方面前穿脱衣物,但没想到这次他才刚脱掉上衣,阿鰈就摀着脸,一股脑往角落躲。 是有这么不堪入目吗? 他真的会生气哦。 他故意松开裤头,还扯一下,阿鰈果不其然发出了细细的哀鸣声。 他一时不知道是要吐槽对方用手遮眼却从指缝偷看的行径,还是该谴责自己居然觉得那小动物般哭泣的声音异常可爱。他抿着唇,大步走向对方,将人困在墙与自己面前,沉声问对方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间你不要逼我……」 「逼你什么了?有话好好说。」 阿鰈支支吾吾的,眼神闪烁,最后背过身还想继续逃避,他终于受不了地伸手按住对方的肩。身体一接触,阿鰈陡然发出一声惊喘,就在同一瞬间,整个房间飘满了浓厚的雨味。那是阳光温温时,降临在青草地上的一阵晴雨,有淡淡的花与泥土以及彩虹的味道;春意盎然的味道。 这味道如此浓烈,他马上反应过来──阿鰈不仅分化结束、还进入发情期了。 「你、你吃抑制剂了吗?」他紧张问道,转身拾起棒球棍,以便对付随时会衝进门来的α,慌乱中想起自己事先有准备Ω专用的药剂,又急忙地掏找随身带着的药片。肾上腺素爆发下,他一时手足无措,拉着人团团转。 「阿间。阿间!」 「啊!干嘛?」 「放下那根棒球棍!还有不要往我嘴里塞药!这是Ω用的我吃了没效!」 「啊?你就是Ω怎么可能吃了没效?」 「因为我不是Ω!」 「不是Ω你为什么这么香!难道α发情起来也很香吗?」 「不要发情发情地讲个没完啦!」 「啊……你别担心,发情是很正常的,别怕别怕!」 他意识到对方作为当事人肯定是最慌张的,这时候的自己应该要保持镇定,才能好好提供帮助。他深呼吸数次,让情绪稍微冷却一下。呼……阿鰈不是Ω就好、这样就安全了;不会有α跑来乱,这是好事。那那那么,眼下要紧之事,就是好好陪伴对方渡过这非常时期──虽然!虽然他本人也还没有过发情期,不过反正!他是哥哥!靠哥哥本能就好! 他以为自己冷静了,其实思绪还是爆炸成一团,他揪着头发把自己抓成鸟窝头,狼狈得不得了。看他这副窘样,阿鰈不好好配合就算了,居然还弯起眼睛笑出声。 「笑屁笑啦,有点紧张感好吗?」 他恼羞地伸手去揉对方的脑袋,柔顺的发丝从他指尖碎碎地流开,寝室间的雨水香味随着他的触碰而越加浓盛。他再怎么后知后觉,这时候也总算会意过来──阿鰈进入发情期不假,但那敏感的反应却并不只是身体的本能。就连颊上潮红而迷人的色彩,约莫也并非来自夕照之暉。 终于觉察到这点,他不知所措地红了脸。 「……你、你们α不是都比较喜欢Ω吗?」他小小声问。 「可是我不是α啊,而且我也不喜欢Ω。」 享受着他的触碰的阿鰈还被他困在双臂与墙间,说了意味深长的话语,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能呆呆地觉得,噢,太好了,真好呢。可是到底好在哪里呢、为什么他听不明白却这么高兴呢。他只是,不由自主地,又摸了摸对方的脸。 「阿间。」阿鰈开口唤他,抓住他的手,将自己的脸颊埋进他的掌心。 「嗯?」 「我睡着的时候做了个梦哦。」 ──梦里有一个自称abo之神的人,祂问我,是想成为掌管生杀大权的帝国元帅α、还是想当一个不管在哪个行业,都会有眾多爱慕者与追求者的人生赢家Ω。阿鰈述说梦的细节,他听了觉得好笑,忍不住调侃一句「这个神明好中二哦」,结果腰侧被轻轻打了一下。 「听我说啦。」 「歹势。」他赶紧摆出洗耳恭听的神色。 「嗯,反正我后来跟神明许愿,说想当普普通通的β就好。β最好了。然后神明准许了这个愿望,祂说,明明是这么好的资质,居然自甘堕落,真可惜啊。我不太懂祂的暗示,也不是很在意,最要紧的是我因此成为梦寐以求的β了!」 阿鰈眼神闪亮地宣布道,他被对方的情绪鼓舞,不禁也笑着说真好真好。 只不过── 「听起来好像霍格华兹的分类帽唷?」还可以选喔? 「阿间你不要再吐槽了!这就是梦而已!」 「好好好……我错了,请继续。」 「总之我跟神明约定好,他答应我的愿望,而作为还愿,我得去做一件逃避已久的事。」 「嗯嗯,什么事?我能帮忙吗?」 「……只有你能帮忙哦。」 阿鰈说着,轻巧地在他掌心落下柔软的吻,那吻如藤草蔓蔓,从掌心、到手臂、再到肩头,缓缓漫向他的唇前。他没有拒绝的想法,甚至被亲得有些酥麻,在恍惚之间,已被反压在墙上。阿鰈低喃他的名字,他整个人被笼罩在甜甜的雨水气息之中,感觉难以呼吸,心里悸动得厉害。对方凝视他的眼神里,有着α的决断与Ω的明丽,他再望得更深更深一点,还看见了被极力隐藏的不安──逞强着却随时要崩溃的模样,令人爱怜不已。 他凑上前,主动亲吻对方的唇,将阿鰈喜悦的呜咽全数嚥下。 只属于他们的这一场春雨之中,他的茶香被沁泡得甜腻无比。他被诱发出人生中的第一场情潮,浑身发热着几乎要失去理智;可若是与身边的这个人一起,便似乎一点也不可怕了。原来β与β也能有这样的共鸣吗?他懵懂,却很快意会到,其实这与β一点关係也没有的。 原来这世上有一个人,只有这么一个人,不管是什么身分,他终究会心甘情愿地摊开自己,一如被脉脉温情浸软的叶,然后细緻绵密地接受来自那所有的一切。 ? 「神明大人说,这就是所谓的年下攻吧。」 「你不要再从那个神棍身上乱学东西了啦!」 他们从纯洁的青梅竹马正式成为男男朋友的交往关係,但因为以往的互动就已经过于亲暱,居然没人发现这样的转变。对此他一点也不困扰,反而沾沾自喜着可以与对方正大光明地亲热。 同班又同寝的他们,也许之后会上不同大学,或从事不同的工作,而不得不与彼此别离,可是没问题的,只要心是近的。他本以为大家都有察觉阿鰈分化前就浓烈的气味,后来才知道,原来从来只有他一个人闻得到──这或许,也可称为只属于β的命中注定吧。 他与他在茫茫人海中相遇,从此一见如故,并陪伴了彼此人生中的大部分岁月;今后如果可以,他想继续独佔对方所有的年华,若对方也愿意拥有他的。 这是只有β能行使的自由与任性,他对此充满感激。 随棉花糖消融之物 被说意识过剩也没关係,我觉得自己二十多年来的人生充满了幸运。 以游戏术语来说,就是天赋点数全用在幸运值,打宝物很容易掉稀有逸品的感觉。虽然不至于夸张到每天走在路上都有钱捡,买彩券也没有中过头奖,不过我经常遭遇难以用常理解释的小确幸。例如过马路从来不用等红灯、盛大节日要回老家时一定抢得到火车票(东部票超难买哦)、或者更神奇的,总是能搭上绝对不会误点的准点班机与车次。 忠实的科学论者可能会说,哼,这不过是机率以巧妙的姿态降临在一名无知的愚者之上。 大概吧。我不打算争论什么。 只是,确实还有一些别的、更贴身的事情,切切实实在我的人生转折处明媚降临── 所有科目里,我对英文尤其不拿手,幸好在升大学的那年大考遇上有史以来最简单的英文试卷,最后轻松录取梦幻科系。报考研究所时,我只考上第一志愿的备取,结果因为榜首决定出国念书而候补上正取资格。去年某天我单纯想换家店买咖啡,因为那天很间(开会临时被教授放鸟),我一时兴起到网红咖啡厅消磨时间,却意外碰上传说中的「本店第一百万人次顾客大奖」。 ……这种奖居然真的存在啊。 店长搂着我拍照时我没反应过来,被刊上当地新闻的那张照片看着超级傻。唉,我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年轻人,竟被拍出一脸痴呆,还被看见新闻的朋友们耻笑。如果不是店里提供了免费一年的咖啡优待,我一定要去抱店长的腿哭诉。 总而言之。 之前说到这是一件对我来说相当重要的幸运事跡。 那家店里有个特别的店员──他应该比我大两三岁,气质沉静又不爱笑,所以看起来比较严肃老成──就我所知,他正是这家店晋身网红店的重要因素:不只手艺好,长得还很好看。是带有天然距离感的清冷型美男子,会被客人偷拍那种。 他说「欢迎光临」的时候有够不诚恳,被称讚咖啡好喝却会露出靦腆的神情。 ……我很喜欢他那时的模样。 含蓄而彆扭的笑意浅浅的,犹如春雪初晴。 这家店总是大排长龙,每每过来都必须绕路,而我儘管并没有坚持每天去兑现免费咖啡,不知不觉间,近一年下来也变成常客了。自从注意到他的笑容十分迷人之后,我偶尔会故意去逗他笑──在坦率且不引起反感的前提下,花式讚美奶泡的别緻、拉花的精巧、恰到好处的豆香、柔顺香醇的口感……诸如此类。不是每次都能成功,但这样好几个月下来,他对我喊的「欢迎光临」似乎逐渐变得亲切,连微笑的角度都比以前深刻(五度左右吧)。 呼呼,是熟客待遇呢。 在我又暗暗自喜的一日,这个笑容吝嗇却闪闪发光之人,在送餐来的时候若无其事地塞给我一张小纸条。他的神情非常平静,我本以为那是发票,直到摊开纸条,才被上面承载的讯息给吓坏了。 不……吓坏不够贴切……应该要说是……「范进中举」式癲狂? 身为一个默默注视网红美人、以蒐集他不经意的笑容为己任的小粉丝,明明每天能喝到他亲手泡的咖啡便心满意足,有天偶像竟然自己跑来说,嗨,我想多认识认识你,我们交换联络资讯聊聊天吧??(当然他的语气没有这么三八) 我……原先并不知道他也喜欢男生,虽然心底存有幽微的好感,但我真的真的,没有怀抱积极的奢望。这样子的我,能与那样子的他两情相悦(嘻嘻),实在始料未及。这是我所能想像的、最大的幸运。 我一个人在座位爆炸,想与他交换视线,他偏偏不往我的方向看。这么明显的不自在表现反而让人安心,我因此确认了自己没有误解纸条的意思。等到店里没人的时候我才去找他结帐,然后……欣然地接住他递来的命运丝线,跟他说,我很乐意。 他彷彿没想过我会答应,一瞬间露出惊喜的表情,一别平常老是绷着脸的样子,看起来相当生动。他试图把笑容压回去,可是无法成功隐忍,俊秀的脸微微扭曲,嘴角弯出一个很好笑的角度。 矮唷,真是可爱得不得了。 ? 他是正职员工,基本上需要全天候经营咖啡厅;我则是被奴役的研究生,空间时间都贡献给教授或读不完的参考资料──这表示我们没什么机会到处去玩耍。为了与他有多一点的相处时间,后来我乾脆把笔电跟资料带去他的店里写论文。 我曾经迟疑过这样会不会太过黏人。他的情绪基本上淡淡的,我不太能确定他有没有勉强自己配合,为此某天故作平静地询问他的意见。他的回应是皱着眉转身走开,让正在帮忙他打烊的我瞬间尷尬,拿着扫帚无所适从。 「给你。」他又出现时给了我一杯饮料,是我常点的拿铁,撒满小小的棉花糖。 「谢谢?」我愣愣道谢,不懂他突然让我喝咖啡的用意。 他看出我的迟疑,一指那些棉花糖,我才注意到它们被排成心的模样。「喔喔?」我发出疑似顿悟的声音。他别开脸,语气侷促:「你愿意来,我很高兴的。」 如果你喜欢的话、如果能让你安心的话,以后的咖啡我都会这样装饰,那你便能知道,我是很高兴的。他断断续续地说完这些话,眼神不看我,还越说越小声,我得凑到他身边,与他贴得近近的,才能听清。我正捧在手上的似乎是他的心。 我被会心一击,好想亲亲他,又怕太唐突,只好忍耐着去拉拉他的手。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笑着说。 「好。」他听见我的答应而安定下来,露出淡淡的笑容。 之后我总会得到这样一杯(或者两杯)糖分过高的咖啡。我喝不太惯,但那些小云般飘着的软绵绵棉花糖,是我所能得到的真心,我想好好珍惜。 总之……有男友(与眾多客人)相伴的时光,论文写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 甜到爆炸哦。 ? 我们努力在有限的相处时间里,认识更多样貌的彼此。 好比说他发现一脸精明的我其实是个脑残(交往满一个月的纪念日被我说成弥月纪念日),而我察觉不爱主动说话的他实则十分闷骚(庆祝那天他特地烤了好几个红蛋型的小蛋糕)。 这是什么羞耻普类吗?我当时狐疑地看他,有点怕里面包的是油饭,无论如何还是勇敢地去咬一大口,在被覆盆莓味的糖霜沾了一嘴时吃到优格慕斯与卡士达酱。他说那是蛋白跟蛋黄,害我憋笑着差点呛到。愚蠢的样子也能被他不嫌弃地接住,我很开心,一口气吃掉好多颗红蛋糕。希望那些沾在嘴边颊上的红糖霜有多少遮住我烘烘发热的脸。 接着,恃宠而骄的我一擦嘴,壮着胆子把他按在吧檯上亲个没完。 那吻比过量的棉花糖还甜,软软的,美妙无比,我终究没忍住,克制地啃了他一口。看见他薄软的唇上有细细的牙印时,我感觉心茫茫的,好想把他变成我的蛋黄、好想将自己变成一罈黏糊糊的蜂蜜送给他。 纪念日在店里过没关係、不能四处上山下海约会也无所谓,我们正一步步走进彼此的心里。他的心景炫目迷人,能获得拜访的机会,是我的荣幸。 让我做个盲猜吧,凭藉我的幸运度肯定能答对。根据他搂住我的力道以及回吻的坚决,我猜他低声责备的那句「舔个不停你是狗吗」其实是喜欢的意思。 ? 思量再三后,我将「稳定交往中」的字样掛上社群网站。 若标记他的名字,大概会引来一堆关注,因此我选择不那么做。我只是不好意思高调,又想让人知道自己已被谁所有。看见新状态的同学们疯狂追问,我打死不说,可惜有天跟男友逛夜市时还是被撞个正着。同学们发出「哦哦哦」的声音,如同看到鱼的飢饿海豹,用烦人又热切的眼神看看我、又看看他、又看看我。 「恭喜老爷贺喜夫人!」「终于有人收了你这妖孽!」「梦想成真!」然后哇啦哇啦说个没完。 「……再闹这次期末考就不借你们共笔。」我放狠话。 他们嘟嘟嚷嚷着「都不介绍一下的,切心啦」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我装作冷酷的样子瞪他们,强压内心的尷尬。这些臭傢伙,把我想藏着的秘密抖出来是怎样!男友的沉默令我忐忑不已,我胆颤心惊地跟他继续逛夜市,心中各种纠结……我认为他不会喜欢被八卦,又担心他听了同学的胡说八道误以为我是预谋许久的变态…… 我在他背后抱头发出无声的呜咽,冷不防被某个软软的东西戳了戳脑袋。 「给你。」他说,递给我一枝被透明塑胶袋包着的粉色棉花糖。 「谢谢?」我接了过来,略微疑惑这画面怎么似曾相识?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忽然买糖给我,可是能跟他重新正常互动我已心满意足。他示意我把它吃掉,我便挑好一个人少的角落,跟他一起看着人潮熙攘,一边分食。一片片棉絮似的糖被撕出来捏在手中,随风飘飘,让我想起会在杯子里随咖啡漂的棉花糖。糖砂融化在指尖,黏黏腻腻的,我于是意识到了──这是洒满棉花糖的咖啡的翻版吧。 他察觉我的沮丧,为了让我开心,就地取材地,努力传递了这个只有他跟我知道的密语。 我猛地转头看他,他稍稍抬头与我对视,见我终于会意,眼神里透着浅浅的笑意。 「你其实很高兴吗?」我问。 「……我很高兴哦。」他回。 「因为听见我同学的话吗?」 「因为听见你同学的话啊。」 原来我是自己吓自己吗?我反省,想起刚刚有多不安,又忍不住要跟他诉个苦。你一开始的反应根本不像高兴……我说,声音又低又软,我知道自己是在撒娇,他也知道。他眼中的笑意转深了,任由我弯着身子将下巴掛在他的肩膀上。 「抱歉。」他说。 「抱歉什么,抱抱我啦。」 他不顾我满手黏腻地回身抱住我时,我心里甜得、随时能变成一罈黏呼呼的蜂蜜。 在他身边,我总能感到心的安然。 能获得他的喜爱,我究竟何德何能。 我非常庆幸自己拥有幸运体质,否则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会喜欢我呢?重新欢欣起来的我,彷彿已站在幸福的人生巔峰,就算雀跃小跳步时险些扭到脚,也完全不在意。 ? 我站在斑马线前,与红绿灯上的小红人遥遥对视,一边等红灯,一边陷入对自我的怀疑。 说好的从来没等过红灯的设定呢?说好的幸运体质呢? 难道说我突然得了色盲,那隻其实是小绿人? 面前的车流呼呼驶过,我明显是该等待的那一方。这是我不太熟悉的日常,不过反正才这么一次,姑且当作是离群值(outlier),别想太多吧?我安慰自己,由于接下来去咖啡厅的路十分顺利,很快安心下来。 ──熟料我安心得实在太早了。 ? 习惯了彼此的吻与接触以来,他送餐时,会故意经过我身边,用指尖蹭我的手或头发;我会趁没人看见的时候,快速朝他扔飞吻。我们在大庭广眾之下眉来眼去,心中热情如火,表情仍故作镇定,有种偷偷摸摸的快感。 这天他趁帮我加水的时候,亲暱地轻搭我的肩膀,我抬头看他,无声地央求一个吻。他露出「只有一下下哦」的眼神,用身体挡住他人的视线,倾下身,在我额头上啄了一记,接着好像预料到我会不满,纤长的手指安抚似地轻捏我的耳垂。 他什么时候学会这一招的! 被摸的地方马上变得热呼呼的,我不用看镜子也知道耳朵肯定红得不像样。这种出奇不意,实在是太会了!这就是年长的优势吗!我哑口无言,既难为情又有点开心,结果什么都来不及说,椅脚突然崩断。我一口气摔在地上。 ……是因为我得意忘形、过度放闪,所以被愤怒的客人施予了诅咒吗? 直到这时候,我都还有馀裕想些五四三。 经过与教授的拚命争取,男友也想尽办法挤出连休,我们终于能安排过夜的小旅行。挑选行程时,我们有着各式各样的畅想:到时候一起去餵鹿吃仙贝吧、有机会的话去试穿浴衣怎么样、听说有座寺庙屋顶长角耶好想看、抹茶是不是吃当地的最对味、能看到满开的樱花吗?──种种令人期待的细节,比起色色的可能性更让我心怀悸动。 我们正在一起计画的,是属于两人的未来。这个事实本身,已足够浪漫。 第一次出游就跑到国外,朋友们让我再考虑一下,千万不要玩回来就分手。这种顾虑我自然有过的。步调会合拍吗、会不会起衝突、万一吵起来,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可是谁说没有「第一次出国旅行就上手!超级顺利的完美之旅!」的可能性呢。 因为各自有事,于是我们说好出发当日直接在机场碰面。 我特地提早出发,结果路上遇到重重阻挠。首先是每个街口都遇到了红灯(儼然要补齐过去二十多年的存在感)、再来是等红灯太久因此错过公车、接着是下一班公车的大迟到、总算挤上车了,却活生生被交通事故卡在路中间动弹不得。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我索性跳下车,拖着行李箱一路狂奔去捷运站;终于跟男友会合并搭上飞机时,我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再怎么迟钝我也明白了,不知不觉间,我似乎已失去神奇的幸运体质。 ? 运气是会骤然消失无踪的东西吗? 我努力回想在开始变得不幸运之前,有没有遭遇什么怪事,由于毫无头绪,甚至臆测过莫非是被巫术借走运气。可是我并不会乱捡地上的红包,也不曾去阴森的地方招惹好兄弟,更没有在可疑的当铺作交易……非要说有什么「奇怪」的事,那就是跟男友的恋情顺遂得有如开外掛。 ──因为感情太旺,所以幸运值顺势被烧掉了? 如果有所谓掌管幸运的神明,难不成竟然是去死去死团成员吗? 嗯……虽然试图苦中作乐,其实我相当徬徨。 这不仅仅是自我认知的微妙崩坏,另一方面,我的日常也委实变得截然不同。 实验跑得不顺,被教授狂电。论文引用的重要参考资料被踢爆造假,不得不重建研究架构,至今的进度等同报废。停好好的机车被拉出停车格,还收到罚单。超级想吃鸡腿便当时,最后一隻鸡腿在我眼前被买走。过马路一定要等红灯。搭大眾交通工具绝对误点。放弃出门决定乾脆留在家时,居然遇到突发的停水停电。 一切都太过戏剧性。 人生一路平顺的我,对这些密集的挫折没有足够的抗拒力,我变得容易沮丧。我一直觉得能与男友顺利交往,全是多亏了运气,那么,失去运气是否意味着也会失去他呢?我很迷茫。 然而「幸运」原本就是上天的馈赠,身为一介凡人,哪怕渴求它的回归,其实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馀地。 ? 在力所能及的部分,我进行了多种尝试。 姑且称其为「重寻幸运之实践」。 具体内容包含:根据星座书的建议选择服装搭配、查明幸运数字幸运顏色和幸运石并尽量多加使用、遵守农民历的忌与宜、依照生肖调整住处风水……我知道自己正在走火入魔,却没办法停下来;即使努力得简直要失去自己,我极力想避免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 我跟男友开始產生摩擦。 出游回来的近一个月里,我们的相处中逐渐浮现细细碎碎的衝突,彷彿沙堡的倾斜。一开始只是轻微的小事,我本来希望自己能尽快变回幸运的体质,那么一切不顺遂将能随之轻易化解,可是那些细微的小小火花,终究自顾自地缠成一团野火,堵在我与他的心之间。 因为诸事不顺,我决定抽时间去寺庙拜拜,希望能获得神明保佑。 虽然有心理准备,前往庙宇的路程依旧阻滞得令人难以置信,我简直要生无可恋。耗费过多时间在路上,我终究没能准时到达咖啡厅与男友相见,并且以前总是一去就有位置,这天偏偏要排好久的队。我明白网红热门店本就一位难求,之前那么顺利才是奇蹟,但无论如何,我与男友相处的时间被严重压缩,即使他照旧给了我暖暖的棉花糖咖啡,我却没办法因此重振精神。 后来他问过我,要不要帮忙预留座位呢?我很感谢这份心意,但担心他这么做会被店长骂而婉拒了。他也注意到我的服仪风格有所改变,在他关心询问时,我明明很想大肆倾诉烦恼,可是又怕被觉得浮夸,到头来也只是吞吞吐吐地带过话题。 有一天我难得能在店里陪他到下班。告别前,他静立于昏黄曖昧的一盏灯下,用温润的眼神凝视我,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回家。我听出他赧然的弦外之音,回想起出游时顺利达成的肌肤相亲,害羞地正要点头答应,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坏运气也许会影响到他,只好忍痛拒绝。 低落的运势令我事倍功半,渐渐地,我连日常的约会都没能守住。不只无法再像过去那样频繁去见他,透过手机联系时,因为我能提供的话题只有烦躁的课业以及不好说的迷信活动,在不愿让他困扰的权宜之计下,聊的反而都是无关痛痒的琐事。 见面时,他逐渐不再笑了。 含蓄而彆扭的浅浅笑意被冬雪掩去,我看见的是冰霜般的勉强与疏离。 软绵绵的棉花糖从咖啡表面溜走,寂寞兮兮的拿铁自己一杯,甚至没有拉花装饰。 ? 「重寻幸运之实践」没有追回虚无的运势,我反倒丢失了真正该守护之物。 ? 我们陷入一场微妙的冷战。 不见面、不说话、不联系。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想,他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吧。如果我所遭遇的不幸都是对一场热烈恋情的惩罚、如果我的刻意强求仅能适得其反、如果世上真有什么幸运之神可以这么任性、如果我必须随着命运逐流、如果── 如果我对他的情意终究不是虚妄。 如果我不愿意就此与他分别。 那么该做的事情不是很清楚了吗。 ? 我推开店门,风铃随风脆响。 「不好意思,今日已打烊。」背对门正在扫地的他一边说,一边回过头。 我侷促地嗨一声。他停下手边的动作,静静望向我,神情淡漠。我捕捉到他一闪即逝的惊讶,于是鼓起勇气,朝他走近。「……你最近好吗?」我试着寒暄,他一瞬间冷下来的表情让我马上知道自己讲错话。 呜……这辈子没有这么不会说话过…… 他没有回应,用手势示意我不要再接近,我隔着几步之遥与他对视,想靠近却又迟疑、更不被允许──曾经我们能毫无忌惮地碰触彼此,如今竟仅能维持礼貌距离──我的心口一阵苦涩。我不晓得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但他因此露出复杂的眼神,张口又闭口,最后抿抿唇,才下定决心似地,问道: 「你已经决定好了吗?」 这句话宛如一个浅白的徵兆,纵然毫无上下文的铺垫,我依旧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问我,是不是前来了断我们的感情。 「我……」我急急想说些什么,但发出的居然是哽咽声,话根本说不清。 我怕他误会,只好拼命摇头否定。 怎么这么逊,这种时候哭个屁! 我很气自己,指甲掐进手心努力想说话,磕磕绊绊挤出来的仍然是黏巴巴的泣音。我不是来分手的、我才不要分手、别跟我分手……我说,话语破碎而可悲。我一时悲从中来,乾脆破罐子破摔,不再忍耐,放任泪水涟涟滴落。 他被吓到了,冰冷的神情化开,底下全是关切。 他快步走到我面前,抱住我,将我的脸按上他的肩头,这样我哭的时候才不至于太狼狈。他就是这么温柔的人,我知道的,但我竟逼得这个温柔的人去说残忍的话。我越发悲伤,觉得自己真是大白痴。 我不再犹豫,断断续续地告诉他,关于某个幸运之人对命运的患得患失,以及这名失去运气的愚蠢男子如何鑽牛角尖、弄巧成拙后又如何悔不当初。话头一开就不可收拾,我没有隐瞒地倾诉一切,说得脚都麻了,身体也微微颤抖。这些话或许过于光怪陆离,但他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出言讽刺,在我说完后,将我抱得更紧。 比我年长一些些的他、比我纤细一点点的他、比我可靠很多很多的他。令人如此爱慕的他。 幸运尽失的我,还是得到了拥抱,这表示什么呢。 我哭到开始打嗝(丢脸死了),他也没有嫌弃,领着我坐下,然后坐在我身边。他的气息与温度那么近,我情不自禁地将他揽进怀里,蹭着他的颈子嗅,还偷亲。宛如地鼠终于找到牠最初的窝。我察觉他的默许,眷恋与爱意糊成一团浓稠的蜜,又想哭了。 「你是狗吗。」我蹭得太过火,他不轻不重地唸一句。 「……汪。」 「明明看着很聪明,平常做事也很俐落,原来是隻大笨狗。」 「汪汪。」被你看穿了。 他的口气有宠的意味,我忍不住撒娇,他揉揉我的脑袋,大叹一口气。 「我……以为从日本回来后你腻了,所以才搞冷淡,想藉此默默分手。」他说,我闻言又是一阵惊恐摇头。 「我现在知道不是的。不过,玩回来就跑、大半时间不见人影、联系时还支支吾吾的,是不是很可疑?」他又说,我面对这些指责完全无话可说,低头虚心接受,讨好般又蹭他,被他惩罚似地轻咬一口耳朵。 好麻……他是不是从此都要这样拿捏我与我易感的耳朵? ──如果他坚持,我觉得可以。 用无害又可爱的方式出完气后,他的心情明显平復下来,我又低声向他说了次对不起。 「与其向我道歉,可以的话,我想拜託你一件事。」他握住我的手,抬眸与我对视,视线直接而专注,「以后有什么事,多小多奇怪多无聊都没关係,什么都好,能跟我说吗?」他请求着,像是要託付什么重要之物、像是请我託付给他什么重要之物。 「即使是『走路绝对不会遇到红灯』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吗?」 「即使是『走路绝对会遇到红灯』这种莫名其妙的事。」 「如果你不笑我的话。」 「我不笑你。」 「……那、好的,我很乐意。」我扣住他的手指,按在心口处,慎重地答应了他。 「作为答谢,我想告诉你一件,我一直不好意思坦白的事。」他捧起我的脸,亲了亲我的双眼。 「我向你告白,并不是什么幸运之神的神蹟。」他的语气温和却相当坚决。 ? 他说,这间店靠网路走红,吸引的新客多半是来看他的脸;虽然长得好看不是坏事,时不时要面对客人的偷拍,依旧让他感到厌倦。他会开始在意我,并非因为我是那个「第一百万人次」的顾客,而是我经常在察觉到他人的偷拍意图时,会故意站起身或是换姿势,去干扰那样恼人的行径。 「……你有发觉啊?」我很惊讶。 「就觉得这个人好体贴。」他弯着眼睛一笑。 「我就是……日行一善、没有想邀功……」我害臊地囁囁。 「我知道,是我自己注意到的。」 说这句话时我感觉他有些得意,好像能瞬间用拉花拉出一封万国码情书那样,窃喜又自得的样子。那不正好跟当初我发现他的可爱之处而暗暗欢喜,是一样的吗? 他说那个男生不仅个性好,长得又帅,看着是花蝴蝶类型的模样,收到有小棉花糖的咖啡却笑得十分爽朗。这种话对我本人说真的好吗?我听得好害羞啊……而且花蝴蝶是什么鬼…… 「就是好像吃得很开、很受欢迎的样子。」 「谢谢你的解释……我姑且还算洁身自爱……」我掩起脸,简直听不下去。 「我知道呀,在日本确认了。」然而他还在继续说些让我不知所措的话。 是错觉吗?怎么感觉……我把话说开之后他变得奔放起来?是受到我的刺激,或者这才是真正的他呢?而且我在日本的表现有那么糟吗……处男错了吗!我就知道他是大闷骚!年上恋人好危险啊! 我爆炸了,双手把脸遮得密密实实,藏不起来的耳朵烫呼呼的,肯定红得不像样。他拢住我的手掌,用额头靠着我,我能听见他被取悦的、清爽开心的低低笑声。他会这样笑啊,真好啊。于是我也忍不住笑出声,并跟他在那傻呼呼的笑意中交换了一个吻。 比过去的哪一个都还要甘甜的那吻,融满我与他总算相通的情意,美好得不可思议。 失去幸运的我,在此刻却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 ? 偶尔我还是会怀念被上天眷顾的顺遂人生。 正对着发票的我,含恨地把又一张差一号中两百的发票扔进垃圾桶。顺风顺水二十多年,如今老是与小确幸失之交臂,虽然遗憾,不过还好我已多少熟悉了这酸爽的滋味。 有件事说起来毫无根据,但我后来意识到,失去幸运的那天,确实有发生一件特别的事──我第一次对他產生了远不止于「喜欢」的爱慕。「幸运」消失着宛如棉花糖的消融,即使看不见,却是在的。随我的爱意一起。 或许心怀浪漫的算命师会断言,我这是把一辈子的好运拿去交换一缕机缘,只为遇见一个人。 大概吧,是或不是,都无所谓。 能以「凡人」的姿态掌握自己的人生,我觉得就很好。 等红灯的时候我能趁机去亲亲我的恋人、车班会误点那便早点出门、尽人事后倘若结果不如人意,也不用太介怀。错过路边的鸡腿便当的话,腆着脸找恋人撒娇,很可能会获得一顿烤鸡全餐。决定一起租房同居时,为了营造仪式感,我们特意去翻农民历,在最近一个「宜移徙」的日子搬进新家。农民历上「宜嫁娶、宜安床」的日子们被我们好玩地用萤光笔画线,但情之所至时,即使被日历警告「是『忌』喔!」也没人在意(以及我的技术总算获得肯定了)。幸运色是粉红色的那个月,他会每天为我烤一颗洒满棉花糖的草莓玛芬。 曲折而快乐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还会有更多更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