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小小的恋爱烦恼》 在鬼门开时吃海鲜饭 在咖啡店打工的他有一天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 店址座落于大学附近,客户群以学生以及附近的上班族为主,不时也有来国际交流的外国学生,如果只是看见头发皮肤眼睛顏色不同的人,他还不至于觉得奇怪。 会开始在意,是因为那个棕发的外国人完全没踏进店来过,往往一个人倚着墙、拿着本子,很勤快地记着什么。那个人的背影很好看,从短裤露出的腿部线条也无懈可击;如果是打算干坏事而蹲点的话,这样的外貌实在太张扬了。出没期间通常在晚上七点到八点,所以他猜对方是吃完晚餐顺路来蹭免费网路;不过现在到处都有提供wifi的店家,为什么非要在咖啡店门口呢?明明有冷气、明明天气超热,进来买一杯就可以坐很久啦? 快八点了。他看着门外随时会离开的神祕男子,内心越来越纠结。 好想翘班出去问清楚。 ? 跟伙伴打过招呼,他在伙伴双手双脚赞成的加油声中,趁店里没什么客人,拿掉围裙走到门口。 外国人先生听见门的动静,快速看了下手上的码表,这时刚好有两位顾客结伴上门,他赶紧让出空间,并注意到外国人在本子上画了两个槓。 只算上门人数,该不会是竞争对手找来做市场调查的? 这家连锁咖啡店生意做得不小,有什么市调是一天一小时就能结束的吗? 店门重新自动关闭,流洩而出的冷气变弱,才站一会儿他都感觉自己像冰棒一样在融化。他打算速战速决,猛地站到外国人旁边,轻咳一声,战战兢兢吐出一句:“howareyou?“。一边自己脑补“fine,thankyou!andyou?“、一边唾弃自己讲个英文就颤抖、一边自我安慰没关係体院生以体力决胜负。 「很豪好豪。」 外国人愣了一下,用不太标准的中文回应,同时转头对他微笑。在默默注视对方背影(以及腿)一个礼拜之后,他终于见识到对方的庐山「正」面目──深而俊俏的五官,有点娃娃脸,笑容很暖,浅棕的肤色也很漂亮。一双蓝眼睛被店里的黄光照出微微的琥珀色,彷彿夜晚降临前的星空。 见对方会说中文,他在心里谢谢妈祖保佑,简单粗暴地切入正题,用中文问对方这几天来都在这里做什么? 外国人一脸疑惑,用表情请他再说一次,他放得很慢地重复。 「你……」他指一下对方,「在这里……」比一下脚下,「做什么?」补一个手动问号。 对方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点点头,把东西都塞进包包里,急匆匆用中英交杂说了几句话,转头就走。他好不容易解读出「补好衣丝」的意涵,意识到对方误会了他的来意,用长期训练出的敏捷反应快速一把拉住对方。 「等等等等等等请别走!」他情急之下一喊,感觉自己像激情的马景涛。 外国人困惑地停下,桥了下被拉歪的后背包,「当眾强街是不好的哦。」还谴责地看他。 求求您这时候发音标准一点啊!而且我才不是要抢劫! 他心中的马景涛又开始悲痛咆哮,在路人诧异的眼神中他憋住气,强忍羞耻,鬼使神差地蹦出一句: 「星、星巴克新品试喝!同学要不要来参考一下?」 「不用了些些。」 「来嘛来嘛拜託拜偷。」 他在外国人一脸莫名其妙中也开始口齿不清,最后双手合十,用虔诚的姿态把人强拉进店里。为了圆谎他自己出资调出一杯乱七八糟的咖啡──感觉商标上的美人鱼会因此在梦中吐他口水──还效法殷勤的店小二地用力拍沙发椅,彷彿在拂尘,恭请对方上座。 ? 英文比他好一百倍的伙伴问清了外国人先生的目的。 说是在实际观察某统计分配的应用性,那分配名为普阿松,听着像夜市卖臭豆腐的大哥,他觉得有点俗,但不敢把这个脑洞跟正热烈讨论数学与统计的两人分享。他们好可怕,兴致勃勃地说着体育生完全不明白的语言,简直出口就是让人头痛的魔法咒语。 他默默退回柜檯,瑟瑟发抖地擦桌子。 毕竟还在上班时间,伙伴没有聊太久,很快回到调饮料的行列。 在传杯的时候他快速感叹一句「会英文真好,可以跟外国人聊天,真不愧是卷哥」,他的伙伴轻飘飘地瞥过一眼,说:「我们后来讲的是西班牙语。」唔唔唔好讨厌啊,要专精英文还是西文还是数理求求你选一个就好好吗。 难怪他都听不懂。 但被打击成碎片的英文自信心突然又黏回了一点点。 以西班牙为母语的话,不知道对方是西班牙人还是南美洲人?他很好奇,在对方临走前,鼓起勇气问出口: 「你从那里来呢?」 「barcelona。」 外国人笑着回覆,音调很华丽,笑容果然充满该国灼暖的色彩;巴塞隆纳是很出名的城市,他喜欢的球队就在那里,也梦想有一天亲眼去那边看看。因此柔软的亲切感涨满他的心,他傻呼呼地瞇起眼睛微笑。 外国人凝视着那个自得其乐的笑容安静一下下,接着有点挣扎地凑近,左右张望之后小声道──后来听说那以西班牙人的音量而言是轻声细语了,但他与他伙伴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们的coffee不好喝,要多注意喔,不然会倒!闭!」倒闭两个字还相当字正腔圆。 「……」 他看着对方手中的空咖啡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才是万恶之源,又觉得怎么会真的有人把乱调的咖啡喝完呢,难道是天使? 乾巴巴地说了谢谢指教,他忘记问对方的名字。 不过没关係,对方每天都来实地调查,从明天起他要天天假借新品试喝的名义,一洗前耻。 ? 前耻没洗成功。 不是因为商标女神在睡梦中用鱼尾巴给他无止尽的十字固定,也不是外国人从此将他的手冲黑暗咖啡视为拒绝往来户,当然更不是他毁损店誉而被经理炒了;单纯只因为外国人没再出现在店门口。也许那个阿松曲线的观察结果已经够了吧?时间点怎么这么不刚好…… 几天之后他做出一件自己都觉得很不应该的事。 他请散佈各系所的队友们帮忙找出的该外国人的行踪──诸如修哪堂课、有没有参加社团、通常在哪个学餐吃饭。(正式球员就有十一人根本人才济济!)有个死会的队友以为他想追人家,还热情地提供求爱密技(例如天天送宵夜到人家宿舍楼下,以美食换取心上人的注意力),他觉得这招很老套,明明不是在驯养流浪小动物,同时又辩解不清,毕竟自己此刻的行径确实离痴汉跟踪狂只有一线之隔。 他谴责自己,然后(身体很诚实地)根据小道消息兴匆匆狂奔到对方此时的修课大楼,趁中堂下课偷偷摸摸混进去。外国人目前不在教室里,但他眼尖地发现对方的背包,赶紧坐到旁边的空位上,感觉自己真是见微知着的心机男子。 一切都是为了维护咖啡店员的清誉! 接下来只要再找机会让人嚐嚐他巧手泡出来的正常咖啡,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嗯嗯。 外国人回到座位上看见他有点惊讶,随后很自然地打了招呼,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 他凑近对方想说话,可惜休息时间刚好结束,教授关上门,关灯后打开投影仪,将点点繁星铺上整个天花板。 哗! 是传说中的认识星空!他居然不小心混进了选课时抢输的通识课! 老师还因为七夕刚过而教大家怎么辨认牛郎星跟织女星! 他听得入迷,连自己来干嘛都忘了,教室灯重新亮起时依依不捨,下课后还拉着唯一的说话对象倾诉不已。好脾气的外国人邀他一起离开教室,不时用不标准的中文回应,说「我也很喜欢心心。」,他一时脑抽还大胆纠正对方的发音,两人「心心」、「星星」个没完,此起彼落地呼应了草丛里的声声蛙鸣。 在路人看醉汉的目光中他们回过神来,噎了一秒,然后一起放声大笑,同时友好地猛拍彼此肩膀。以男生的标准而言现在他们是正式的朋友了。 西班牙人名超级长,他只能勉强记到父姓的部分,对方很爽朗地让他直接用单名「luis」称呼就好;他的中文名字很难念,luis好几次咬到舌头,表情羞耻得彷彿要咬舌自尽,他大笑着也请对方只用姓氏叫自己。这是一种礼尚往来;而且「陆」跟luis听起来很像,有一种冥冥之中的感觉。 「你可以,跟我说一下牛腩跟滋女的故事吗?」luis问他。 「……谁?」 「老师刚刚上课说的,galaxy两边的星星。」 「喔、喔喔!好啊。」 他仔细地解说了七夕的由来,luis随着故事一惊一乍。 「牛腩不是吃的那个?喔喔喔是牛郎,牛──郎──cowboy?不是啊?好吧。咦咦你们古代的牛会说话!不是每隻都会?真可惜……等等等,waitaminute!你是说,那个cowboy跑去偷看人家洗澡还偷衣服?额、这样不好喔……好吧好吧只是故事。然后他们生了宝宝。然后她的家人来带她回去,还放出一条大河挡在中间,不让他过去。啊啊啊我知,河就是galaxy!不过我觉得,如果她想留下的话,父母还是要依她的想法比较好……好吧好吧我知道只是故事。因此每年有一天,他们会踩在一群小鸟上,跟彼此见面,因为还哭了,所以常常这天就下雨了。」 他听着这个总结,感觉再也不能好好面对这个传说,尤其对方还一副「又懂了一个新知识真好真好」的正直表情。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告知其实七夕在习俗上还会吃油饭,接着两人顺理成章地一起跑去吃油饭。 吃着吃着luis兴致大发,说有一天要做paella(西班牙海鲜饭)请他嚐嚐,一直到这时候他才终于想起来,啊!他是想让对方喝自己正正经经泡的咖啡的啊!为什么现在居然在吃油饭还一边配炒米粉跟贡丸汤!七夕已经过了这样算不算马后炮?王母娘娘会不会大发雷霆? 他一脸震惊,被误会是不是对西班牙海鲜饭有偏见。 「没有没有……我对自己的脑子比较有偏见……」经过短暂的挣扎,他不得不悲痛承认,比起能同时进行多项思考的人们,他就是一个在遇到意气相投的谈话对象时,会彻底忘记自己是谁的阿憨。 「不要担星,至少你的coffee很好喝。」 「咦?你之前不是这样说的?」 他有点受宠若惊,结果一抬眼对上对方促狭的眼神。 「……luis我真没想到你是这么坏的luis。」 「哈哈哈哈哈哈哈。」 「太坏了!明明看起来这么诚恳!说好西班牙人都善良开朗的呢!」 「我做paella给你吃你不要申气哈哈哈哈!」 他假装生气地低头狂嗑油饭,其实心里很高兴。必须动用心机才能与对方再次见面的这个事实,一直让他隐约不安,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可是实际坐下来好好相处时,即使学科不同、国籍不同、母语不同,意外地居然能说个不停,彷彿默契十足而顺畅无比的快速传球。感觉太过美好,像是随时可以花式射门成功。 也许这莫名其妙的执着是来自直觉的呼喊? 「这里有个好伙伴,你不能错过,绝对不能!」的景涛直觉。 有吃油饭有保佑。 ? 顺利互加彼此脸书后,他在几天内把人家所有有露脸的照片都按了一轮讚,贴文的部分是西班牙语,靠翻译米糕也看不太懂,为了避免自己的行径太像疯狂粉丝,他很克制地只瀏览过一遍。 那些贴文大部分是日期、数字以及国旗照片的组合,其中有好一部份还标了哭脸。 他想知道每张照片里都笑容满面的luis会为了什么不开心,练球时也在思考,不小心把球往门柱猛踢还差点被反弹的球打到脸(就像比利时的前锋batshuayi那样),这瞬间灵光一闪:喔!那些数字是球赛比数的纪录吧!印象中贴文时间有一波集中在七月,是世足期间啊!哭脸是因为喜欢的队伍输了吧? 哦哦哦解谜成功! 他举起双手吶喊一声,助攻的队友见他射门失败还很乐,忍不住将人揍了一顿。 他很喜欢两件跟足球有关的事:一是射门进球、一是运动完大家一起吃宵夜。 侧门口出去有一家很受欢迎的热炒店,打卡还送小菜,根本球队爱店,今日也一如既往地整队都呼朋引伴跑去吃。充分运动后的汗臭味、摆满店门口的养殖鱼箱、满满一盘香辣开胃的烧酒螺,是他心中特别具有男子气概的画面──但今天真是侷促到不行。 店里出现了新的店小二、不是、他是指工读生。 工读生(眾望所归地?)是他的新朋友luis,因为老闆说为了开阔商机,店里要加卖海鲜饭,需要有正宗大厨相助。他有点高兴又有点不高兴。看样子未来练完球的聚餐都可以跟luis正大光明地见面;可是队友们一直起哄着「那不就是你在找的外国人吗?真人比你形容的帅耶!」,他感觉自己曾有过的猥琐都被摊开在阳光下了。 呜呜呜人家中文很好的!不要再洩我的底了!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现在闭嘴我们还是好队友…… 糗他最大声的队友点的葱爆牛柳一上桌,就被他洩恨地狂吃一通,然后他们又因为一些乱七八糟的小事闹哄哄地笑起来。luis继续上其他菜,他看着对方燕般轻快的身影,疑惑为什么有人可以把热炒店的脏围裙穿出五星大厨风范。彼此视线相对时,他鼓着满嘴的食物无声地笑了笑,在对方瀅瀅微笑的蓝眼注视中,默默觉得脸有点热。 正求着老闆把冷气开强一点,他的队友一把拐住他,说哥哥都懂,让哥哥来帮你。 帮什么?他这不是已经拿到遥控器了吗? 他还在继续吃蒜泥鲜蚵,把肥滋滋的抢先挑走,结果一抬头就看见队友坏笑着把luis招了过来。 ──你你你你你你要干什摸!他心中的马景涛又出场大叫。 ──让你给我的牛柳偿命!队友邪佞一笑,像个坏员外。 「那个啊,我们家阿陆啊,下礼拜六生日,nextsaturday齁,外国人先生陪他嗨一下啊?」 「……你这种口气很像老鴇,戴粗金条的那种。」他偷吐槽,被掐大腿。 「好的啊,我科以的话?」luis完全没被队友的搭訕吓到,从容地看向他,神情很乐意,还拿出手机查日期,「八约二十五号,你是virgin?」 是处女座! 不是另一个意义的那种! ……好吧虽然其实是但不要大声说出来! 内心的景涛站在瀑布下大哭大叫,他表面冷静地点点头说对(是八月二十五号没错),但队友显然想歪了,或者唯恐天下不乱,在他耳边说了句「哦豁豁那就送入洞房囉!」。他回头一定要拿球打死这个队友不可。 后来直到吃完饭结帐都不敢去看luis。 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难为情,可能因为luis帅气又迷人,自己的表现根本是个寡廉鲜耻的迷弟,偏偏那样吸引自己目光之人居然愿意为他的生日献上祝福。一种高兴又羞耻的焦灼感。 混在人群当中他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出店门后还是忍不住回头,隔着一段距离向luis挥手说再见,对方笑着拿出手机快速打字并挥了挥,他连忙低头一瞄手机,发现一则讯息──要是有时间给你做paella?── ????? 这个表情符号突然变得好可爱哦! 他猛点头,露出跟表符一样圆润又呆萌的笑脸,原地蹦了蹦,简直忘记自己是谁,被回头来抓人的队友一把捞走。 ?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 ……其实也没有,他一直在心里数馒头,痴痴以待,还嫌时间过太慢。 在这段时间中,他无意间发现luis住在隔壁栋的研究生男宿,不由得感叹,原来两人的宿舍如此近,在此之前居然还能从未相遇,直到阿松曲线带来的契机才破除这个鬼打墙般的现象──而且一破除,反而天天都能见到了。不只见面,还聊天,还一起吃宵夜。西班牙人酷爱吃宵夜,常常在刈包跟青蛙撞奶店前徘徊,他有次在附近餐厅目睹全程,觉得对方在地化得很可爱。他也知道了对方贴文上的哭脸是什么意思:luis有个奇葩特技,看球时只要一分心,就会错过射门进球的瞬间,尤其是上届世足四强赛德国对巴西那场,全场总共八个射门,他至少有三个因为低头吃东西而错过。他很懂那种恨不得捶心肝的痛,同时觉得对方少根筋得很萌(如果可以他愿意在luis专心看球时专门提供餵食服务)。 总之各种滋润。 一边滋润又一边觉得不妙。 渴望常相见、也确实天天如愿,却仍然感觉空虚,为什么呢。 生日那天咖啡店里有排班,伙伴们唱了生日快乐歌,并合资一整个千层派蛋糕让他打包回家,经理还准许他随心所欲做一杯特调带走,被寿星的洪荒之力加持,他成功调出一杯好喝得让人痛哭的果香拿铁──美人鱼大人都会因此放他一马,不拉去水里抓交替。回家路上满手都是宝物,他乐颠颠的,比在深秋里拥有整个公园的松果的松鼠还要幸福,幸福得不得了,非常非常地,想把甜暖到难以自禁的心情,与某一个人分享。 他站在那人宿舍楼下打了电话过去,听见对方说起中文像唱歌的语调,就忍不住笑。对方热切地邀他上楼,说为他准备的庆典也刚好完毕。他在敲门后抱住头,做好被慕丝喷一脸的心理准备,但luis是好人,应门时什么也没发生,只一脸疑惑地看他摆着无用的戒备姿势。 「僧日快勒!看到归了吗?」luis一边问一边张望。 「鬼?没有没有没有。」他赶紧摇头,并竖起食指示意,农历七月晚上千万别提这个字。 他跟着luis走进房间,还在试图解释为什么不要在晚上说鬼,脱完鞋一抬头,吓得倒退一步。 「……luis你!为什么、要把普渡摆在房间里?」 一个小木桌上摆满各种零食泡麵、几叠金纸、跟没点燃的香,香还插在……等等那莫非是说好的西班牙海鲜饭……!幸好他没有阴阳眼,不然说不定会看到很多阿飘正在大吃大喝! 「蛇摸普督?这是给你的birthdayparty,大家都跟我说,就是要这样给好兄弟庆祝的喔?今天路上有好多人都在给你庆祝呢!陆真受欢迎!」 「我想这之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你是说我们其实并不是goodbuddy吗?」 luis俊俏的五官皱成一团,彷彿被整个世界欺骗了,蓝眼睛水光闪闪,看起来十分委屈。他觉得眼前的人好可怜又好可爱啊。都可以清楚地想像到,luis认真地问别人,该怎么用台湾人的方式帮在八月二十五号生日的人庆祝呢?然而可能因为中文表达不清而被误会为:台湾人都怎么过八月二十五号呢。偏偏今年的这天是中元节喔,结果得到的反而是该怎么摆普渡的知识。 ──还摆得挺好的。 居然还有果冻製的三牲。 他噗嗤笑出声,蓝眼睛的苦主一脸哀怨地看他,那蓝宛如浓雾瀰漫的海,幽怨的海怪潜在海波下,露出亟需被安抚的表情。 「这个给你,店里的新品试喝。」他试着投餵海怪,递出自信之作。 「……」luis显然记得上次那杯有多难喝,不太甘愿。他一把塞进对方手里。 然后弯着眼睛看对方从一开始胆战心惊的小啜到迫不及待的畅饮。 不开心的海怪翻了身变成在晴海晒太阳的赛壬,氛围暖洋洋的,不唱歌都让他沉溺。 「月亮历七月的时候,是鬼月,地狱的鬼门会打开,鬼就可以回到人间走走。鬼以前也是人,所以我们称祂们为『好兄弟』,并不是真的brothers。有些鬼没有家人准备东西吃,很可怜,所以大家才会在今天准备很多吃的,让他们吃好吃满。这就是普渡。」 一起坐在供品桌前的沙发椅上,他用尽可能简单的句子解释,虽然没有明言,但luis已经明白了用这种方式庆生实在太乌龙、敏感的人说不定会感觉被冒犯,因此紧张地盯着他看,想从他脸上看出是不是有盛怒的蛛丝马跡。 他笑着摆摆手,表示不介意,luis也安心一笑,然后又低头开始喝饮料,喝啊喝的,不知道想起什么,举起手发问: 「这个鬼门具体而言在哪里呢?」 「呃,到处都是?」 「在欧洲也有吗?」 「呃……没有的吧?」 要是有的话作鬼也可以环游世界了,好像不赖哦?另外鬼界还会有语言问题吗? 他因为对方的脑洞开始发散思维──想像一名鬼先生,期待无比地走出鬼门,结果入眼皆是金发碧眼的外国鬼,语言不通而且连供品都吃不到,非常惨──又噗哧一声笑出来。 「话说鬼月有很多不该做的事,像是衣服不可以掛在外面过夜、路上有钱不能捡、不可以做结婚买房等等的重大决定……」 「衣服掛在外面会怎样?捡了钱会怎样?」luis本来听得津津有味,回过神发现重点,紧张地问,他一看就知道这个外国人大概犯了不少禁忌,但想着国外好像不太信鬼怪习俗、对方又是理科生,应该不至于被吓得从此不敢晾衣服,就实话实说: 「鬼会把自己穿进掛在外面的衣服里,这样你要是拿进房间,就是自己把鬼邀进家了;捡地上的钱,就表示允许丢钱的人拿走你的好运──luis你现在把窗户锁起来干嘛啦哈哈哈就算衣服还在外面这样也不行啦哈哈哈哈哈!好啦好啦别怕,我明天带你把捡到的钱丢回原地,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疯了,对方紧张兮兮地东张西望,好像身边有很多鬼,他觉得这样逗人家有点缺德,可是又好好玩,luis凑到他身边似乎想壮胆,他故作豪气干云状,一把搂住人家,一副「大爷罩你」的模样。 结果因为对方伸手一个反抱,差点原地软成一团。 呃呃呃呃什么巫术?他有点尷尬地微微退开,不晓得自己怎么了,难道被鬼附身? luis在他身边很安心似的,又开始问东问西,恍然大悟地自言自语:「哦──路上的那些食物是大家给归吃的东西啊,原来不是都在帮你庆祝生日啊。」 「……对,我没有那么伟大的。」 「呼。」 luis叹息一声,放下饮料搓搓手。他猜对方可能还是被鬼故事吓得怕怕的,有点内疚,想给予一点自己的温暖,便伸手环住对方的肩膀,这举止彷彿确实给予了莫大的支持,luis猛地转头看他,蓝色的眼睛水光闪闪。 「陆,你说,鬼月不该做的事,包含不可以结婚跟买房子。那……谈恋爱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他没多想,直接这么说,被猛地扑在沙发上才回过味来,震惊之下没来得及羞涩,也不知道那番话关不关自己的事,毕竟他们虽知道彼此都单身但之前的应对不都是好朋友般而已吗? 是的吧吧吧吧吧? luis微微倾身对他一个劲地笑,??????又脸红红的那样,他简直要被可爱到断气。啊啊啊啊啊是才怪!才不只是好朋友!他在心中大声反驳一秒前的自己,觉得自己迟钝得有什么资格谈爱!luis没放过他,越靠越近,低声倾诉: 「我很喜欢心心,你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都是心心。我很喜欢。希望我能成为在你眼中以及星中都栽入很多心心,的人。」 赛壬唱歌了。 他觉得自己被那言语甜得窒息。 在无法呼吸的时候他张开嘴,像是坠海后渴求空气的水手,接受了来自赛壬的吻。 情不自禁,急不可耐。 原来如愿以偿。 -- 可有可无的小番外 「星巴克新品试喝买一送一喔。」 「不要咖啡要咖啡店员科以吗?」 「那个就是『送一』的部分喔????」 -- 引用或化用的马景涛的名台词: 「你不能错过,绝对不能!」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你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来谈爱呢!」 「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把秘密放在糖果罐里 他不记得是从什么开始,变得喜欢收集店家招待的小糖果。 通常是放在柜台上的,五顏六色而小巧的水果糖。他知道那是超市几块钱就能买到一大包的便宜货,然而玻璃罐里或小瓷盘上多彩的糖果们,满是热切欢迎的姿态,光是看着就让他也有了被谁强烈渴望的错觉。 他以为,与恋人约定终生了的自己,早已不再需要这种虚幻的心灵寄託。 恋人美好的身影佔据了他心里所有的房间,比任何一颗鲜艳的糖衣都更让人眩目。为了与恋人相守,他离开如鱼得水的种种环境,迁徙至异乡,并捨弃了在此地不被承认的白袍;撤下常使眾人欣羡的灿烂头衔,拾起外语课本谦卑地牙牙学语,从此在恋人以爱筑成的巢笼栖息。 王子与王子携手前往的未来,没有来自双方家庭令人为难的阻拦,也没有旁人尖锐的注目视线,从今以后不是只有幸福快乐的结局了吗。 就算现在没有工作,他还有过去执业时的存款,而且以工程师为职的恋人也能带来稳定的经济来源(没有问题的);他的脑筋灵活,背诵医学原文名词总能朗朗上口,只是学习一门新的语言,并不是难以征服的挑战(没有问题的);他放下过去日日刀手合一的不锈钢手术刀,拿起碳钢菜刀时仍能俐落地切割肉片,恋人饱餐时的笑容比病人病癒时的道谢更让他满足(没有问题的);地方大学开设的语言课程有来自许多国度的学生,看着不得不想方设法逃离战火或贫穷的同学,他惊觉自己离家的理由竟是浪漫而奢侈许多(没有问题的);在公园间坐却被怪人纠缠,他还在思考要怎么用当地语言骂人,对方摸上自己大腿的手却让他瞬间脑筋空白,只能下意识把手中的麵包条都往对方身上丢,猛然纷飞而至的鸽子啄得那方哇哇大叫,让他乐得把所有的吐司都餵给了突如其来的带翼护卫(没有问题的);他一直是手指灵活的人,有一天发现自己原来毫无使用熨斗的才能时,还跟恋人对着被烫烂的衬衫大笑,后来他被逼着穿上胸口处满是破洞的棉质衬衫,让恋人戏弄了一晚,是智障又可爱的回忆(没有问题的);在乾洗店与土耳其裔的老闆讨论取衣时间,虽然无法流利地以言辞沟通,满头大汗地比手画脚并成功达成共识时,某种超乎文字之外的体悟让他欣然收下大鬍子老闆亲切推来的红色水果糖── 噢。原来是从这时候开始。 从那之后起,只要看见店家柜台摆有招待的糖果罐,他便会满怀感激地拿走几颗。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他会多拿一点点,把所有的顏色都挑齐,回到家后再把这些糖果放在书房的桌上,与语文读本一起,用来消磨读书时的烦躁。恋人笑他,总是改不掉当医生时随身带甜食的习惯,才会一看到糖果罐就像蝗虫或被家长禁零食的小朋友一样。这种时候,他会羞耻地把糖果放回糖罐,客客气气只留下一个,而恋人则会领着一脸委屈的他去巷口杂货舖买随重量秤价的软糖。其中他最喜欢的一款是牵手的软糖小熊,它们一左一右的站着,红蓝或是紫黄或是橙青的搭配,小而柔软,牵在一起而且用力拉也会努力与彼此相黏。吃起来酸酸的。 他把这些小熊与其他水果糖们收集起来,刻意慢慢吃,像是保留着特别的回忆,像是刻意延迟蜡烛的燃烧,他的恋人看见他这样又会笑他像松鼠。 「你这是在储存食物过冬吗哈哈哈。」恋人这么说着并抢走他的好几对小熊,然后残忍地一口吞掉,害他大声惨叫。 「你对小熊跟糖果们要有诚意!吃他们是有仪式的!」他试图把糖果们都护在怀中,母鸡护崽般郑重声明。恋人不以为然地问他是怎样的仪式,他气得回了一句不要问很可怕。 后来隔天晚餐,他只给下班回家的恋人弄好一碗小熊软糖浓汤,并在对方胆敢抱怨时多扔几个水果糖下去,板着脸看对方呜呜呜地喝乾那一碗公。 再后来,他那位可爱的恋人讨好地买回一整罐家庭号综合糖(附精緻玻璃罐,并绑上浮夸的大蝴蝶结),毕恭毕敬地请煮夫大大千万息怒,他才故作勉为其难的神色,摆摆手让对方把那罐可以吃至少一个月的大容量糖罐收好,并趁恋人收东西时悄悄将前一天打包到一半的行李重新拆解归位。 有件事他从来没跟恋人说过。 一开始他并不想刻意隐瞒,只是随着时间过去,渐渐也越来越找不到能好好说出口的时机,到如今,如果贸然开口,反而可能会引起争执也不一定。他拋下一切才终于能廝守的珍贵的恋人,他捨不得、也禁不起任何失去的可能;虽然他那无法说出口的秘密,似乎在最终也只会导致相同的结局。 ──那些色彩鲜艷却没有营养价值的糖果们其实是他的饵食。 他计画在耗尽所有收集或获赠而来的饵食时,要离开这个以爱筑成、除此之外却无其他是处的巢笼。 恋人以为他是单纯爱吃糖,以为他总不放过店家的糖是贪小便宜。其实不是的。他在感觉丧失自我时、感觉自身毫无价值时、感觉连自我保护都无能为力时、感觉被整个砍掉却重练不起来时、感觉想与世界探触却被语言阻挠时、感觉自己……以铺垫了数十年岁月的辉煌为代价,最终成全的竟只是乾洗店老闆那样庸碌的馀生,而感到害怕但恋人却不在身边时。在这些内心破损的时刻,他需要以甜份麻痺自己。 那些在柜台提供免费糖果的店家是(恋人与)他度过愉快时光的场所;那些留藏在口袋里与书桌上的糖果们,则其实是储存着笑声的记忆胶囊。 藉着燃烧记忆胶囊所获得的光亮,他能说服自己去面对、或者去忘记与无视,心中种种幽魂般深重的不安。 在他收起羽翼的同时,恋人正张扬着耀眼的美好并飞得又高又远;他甘愿画地成为两人世界里面目模糊的囚者,却无法阻止逐日闪亮的恋人被眾所追求。他以为他来到这个异乡是为了与彼此相守,他以为飞来这个异地的自己是个风箏,他以为线头的那端只要是恋人温柔的指尖便足以让自己安然。他以为爱能克服一切。但他不明白,勾画未来美好蓝图时所没预想到的忌妒、懊恼、无力、口角、冷战,应以何解。 没有人能告诉他,一切的捨弃与承受是否值得。 他也无法回答这些魅影般的自我质问。 那么也只能设下停损点了。 在灵魂被磨灭得不堪入目之前。 他要逃离他深爱的人。 如此,至少也能留下糖果纸般,残存浅浅香气的夏日回忆。 ? 距离那次以恋人摔门告终的冷战至今已接近一个月了。 在人类所有情感活动中,他认为其中相当愚蠢的一件事便是,在对方即将长期出差的前夕因为控制不住自己的不安全感而大肆争吵。他不得不承认,明知如此却又一脚踏入这样过错的自己,实在只能用可悲形容。 更可悲的是他守在电话电脑旁猛嗑糖果的凄凉身影。 都知道恋人这次出差对职涯有多重要的、先前都已经特别说好到时候不会有联络的空间、还以为自己早已做好完全的心理准备要看恋人万里飞扬。结果一知道同行旅伴里有那位对恋人心怀倾慕的同事时,自己忍了又忍还是彻底爆炸了。 用现在冷静下来的理智回首过去,他也不由得想唾弃当时使性子闹彆扭卢小小的自己。计程车就等在楼下,搭机的时间也紧迫,恋人离开前还试图说服些什么,他却摆出难以相处的姿态,闹脾气地别过头哼一声(他明明是难得意气用事的人)。恋人无可奈何又失望的眼神到现在都仍让他心痛,冰冷的甩门声也屡屡在脑海回放。 丑态百出的那当下,他多希望恋人能扔下行李来抱抱自己呀。 对他说,噯,我最爱你了,别怕啊。 别怕外头是不是有别人捧着心想接近;别怕两人之间的话题逐渐脱离共同频率;别怕困居在家的生活是不是削减了他的光芒,没有白袍的他也闪闪发亮。因为为了爱拋下一切跟着重新开始的他,最令人怜爱了唷。 这些那些,棉花糖般柔软甜美的话语。 像是梦之国度的语言。 然而到头来── 阻断最后一个沟通机会的,是他自己。 吃掉巨大糖罐里的最后一个糖果后,他要带着最后一对牵手小熊离开。路途未知,而唯一能确定的是,目的地里没有他的恋人。 写好的道别信他放在客厅桌上,信中他终于坦承了自己在糖罐里赋予着什么意义,以及他的强顏欢笑与无能为力。他也将行李箱放在门边以便随时离开,但一切整理就绪后他却一直跨不过那个低低的门槛。 他面对着玻璃罐,拖拖拉拉地拿起最后一颗糖,剥开亮粉色包装,露出里面草莓色的水晶般的硬糖。这颗他刻意留作最后结尾的糖比罐中其他的都特别一点。特别华丽、特别大颗、看起来特别甜,像是糖果们的国王。他把糖果王拿在手上,忍着不要哭,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却猛地被那与外表的甜美完全不符的酸味激得牙根发麻,眼泪差点就要掉下来。 这个糖,有毒…… 明明是这种感伤的时刻了还倒楣得吃到破坏气氛的糖,他是不会承认热泪盈眶的反应根本不只是顺势而为。决定好了该怎么做,并根据计画进行,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回忆等到有一天午夜梦回时再揪紧被子面对就好。 现在就先抓烂这张该死的糖果纸…… 他将糖果扔在卫生纸里包起来,忿忿地将亮色彩纸揉成一团,却突然发现纸张的手感似乎有点过厚,仔细一看才注意到包装纸其实不只一张,彼此交叠中居然还夹了一层行跡诡异的小纸片。 他将不晓得是谁大费周章塞进去的纸片抽出来,意外地看见上头熟悉无比的字跡。 ──你呀,实在是吃了太多甜食啦!吃到这颗糖时提醒我带你去看牙医呀!── 他几乎听见纸卡尾端上那手绘笑脸的声音了。 他多想现在马上就听到那人的声音。 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正急躁地拨出了国际电话。 回过神后他惊吓地停止通话。 在做什么在做什么!多大的人了还任性行事!好好的为什么要乱打电话打扰人! 他一边责备自己一边把手机关机,鬼使神差地决定把手机扔在家出门看牙医。 将恋人无法实现的承诺自我兑现,也许也算是一种浪漫的了断吧。 ? 他以一种刻意而抽离的情绪随意找了一家牙医诊所,也不再勉强自己一定要说出标准而正确的语句,有几句甚至乾脆用英语回答,交出保险卡后就到候诊室里找位置坐下。 反正他要走了,就算柜台小姐觉得他是个话都说不好的土包子也无所谓。 等等遇到医生时直接用英文也没差,何必像以前一样因为讲不好当地语言而羞耻。 他就是外国人啊。 外国人说不好外语也很正常。 自暴自弃下他突然感觉一时海阔天青,虽然只是心头上开出一小片晴朗的天空,自我救赎感带来的的轻快还是让他很高兴。这种微妙的心情从何而来他不晓得,却不妨碍他把隔壁那位病人乱打的脚下节拍当作可人的旋律。 他这么想着,随意地看了对方一眼,发现那位头发斑白的老先生面色胀红,双脚乱踢着,一脸痛苦地抓紧衣襟。 「喂!你……!」 还来不及说出完整的句子,对方已经整个人摔下座位,被踢倒的椅子发出一声巨响。 他衝上前去,看着对方失去呼吸的状态,快速地根据过去的执业经验判断出最可能的结果,他大声呼唤并轻拍对方的肩膀,在诊所员工进屋察看时,用医护人员都能理解的外文术语明确地说明状况并开始急救。 熟练而精准地按压着对方的心肺时,他除了眼前青筋浮现的自己的双手,什么都看不见了,世间万物再无让他分心之事。他的烦恼,他的情绪,他的即将失去的爱。一次次将空气吹入对方的口中时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也激烈地即将再也无法跳动,却无论如何也想将面前随时会逝去的生命挽留下来。别走别走别走别走啊!他在心跳鼓噪中,彷彿回到了过去在病房中的忙碌时刻,那时的他满腔热忱,在高压的生活中仍觉得人生充满意义;有些灵魂会从他的掌中流走,他会为此掉泪,但同时能因为自己已尽了一切努力而不太过懊悔。 他又一次将自己的呼息用力吹予给对方,觉得乏力地不行了,准备将急救动作交接给一旁守护着的诊所人员。 那苍老的面容不知为何居然让他想起了与恋人的初吻,那时他与他都激动地轻颤,抵着额时感觉情意都要将世界窒息,双唇相接的触感柔软地像是细雨润过的壤,不由自主地张开嘴迎接彼此时,甜蜜的电流充斥了他,缠绵地电击着他。他还记得那吻得过久而晕眩的缺氧感。他还记得那得到世界唯一珍宝般的泫泣感。 他在目光模糊中看着老者恢復了自主呼吸,像是看见厚重的沙中,一枚乾枯待死的种子奋力抽出了一丝绿芽。 ? 他愿意不顾一切的拯救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为什么不能愿意不顾一切地去拯救自己的爱情呢。 脑中一浮现这个想法,他稍早之前已隐约放晴的心空瞬间猛然充斥一片光亮,像是被隐蔽已久的暖阳终于突破了谁自设的束缚,晦暗的枷锁断裂时的鸣响让他颤抖不已,不得不闭上眼用力喘息。 ? 经过诊所人员──后来发现其实是牙医小姐──热心提供的免费全套牙齿检查兼洗牙服务后,他摀着嘴艰难地开口感谢对方的招待并道别。对方洗牙的方式像是要不遗馀力地嘉奖他似的,让他现在根本一张嘴就都是血。 嗯嗯……见红也算是吉兆? 他自我安慰,自我激励。因为他已经决定要在家好好等待恋人回家并再作一次努力。他不要,再把决定彼此未来的砝码交付给未知的糖果数量了。 走回去的路上,他的脑中不停地浮现各种医学名词──血小板,血浆,微血管,贫血,过敏症,营养不良,心绞痛;blutpl?ttchen,plasma,kapillare,an?mie,anaphylaxie,malnutrition,anginapectoris──然后发现这些字怎么居然都是德文呢。在他当初背诵这些字词的英文时,从未想过,它们与德文体相近的事实如今竟是一种抚慰。 一如他写下那封离别的绝情书时,不会预见到有人正颤抖着指尖一个字一个字疼痛地阅读。 一如他打出那通失控的电话时,不会知道对方是忙碌得没有回应或是在空中飞行的无法回应。 一如他打开家门时,不曾期望的重逢与拥抱。 恋人一头乱发兼满脸鬍渣的模样怎么这么可爱。 为了提早回国而努力的身影,笨拙得清晰可见。 对方叨叨不停:「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亲个没完,还因为他一直不肯说话而慌张地用脑袋拱他,在看见他的嘴角溢出血丝时大惊失色,彷彿他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他终于被逗得笑了出来。 一看见他笑,他的恋人也笑了。像是沙漠绿芽结出的小而绚烂的仙人掌花。 他的恋人说:「噯,我最爱你了,别怕啊。」 「你这是从那封信上摘出来的吧。是作弊啊。」 「写信的你不正是希望我能拿来作弊吗?」 「嗯,是呀。」 他珍惜无比地低声回覆。 他用同样的低语继续说着各式各样的悄悄话,倾诉长久以来心底的秘密,他总算知道这些覆着黑影的密语其实有人迫不及待地愿意侧耳倾听。 他曾经在糖果罐里储放了以光彩遮掩真相的秘密。 在未来,也许还会有出乎意料的心绪不请自来,到那个时候,他希望自己能有勇气,不再让那些心事变成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 德文小字典 bloodplate,dasblutpl?ttchen,血小板 plasma,dasplasma,血浆 capillary,diekapillare,微血管 anemia,diean?mie,贫血 anaphylaxis,dieanaphylaxie,过敏症 malnutrition,diemalnutrition,营养不良 anginapectoris,dieanginapectoris,心绞痛 伴君千里 他不只一次觉得乾脆分手算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明明曾经光是见面就开心得快要死掉,现在却因为短短的隻字片语而生出满心厌烦。 「你在哪里?」 「在忙什么?」 「为什么对我冷淡?」 「是不是没看到我的简讯?」 「你有没有跟其他人出去玩?」 「为什么不读不回?」 「你还爱我吗?」 细密黏缠的文句随着对方的戒慎恐惧飞随而来,像一条条锐利的漫漫长线,在他或轻忽或不轻忽时分分秒秒地缠上。他的情人原本是一个豪爽瀟洒的人,现在却变成生怕被拋弃的小媳妇德性。是自己当初就看错对方的个性,或者这其实是他所造成的? 他并未想过要靠着忙碌而疏远对方。怎么可能会。然而现在被那尖锐压迫的丝线紧紧扯着,动輒得咎,一切行径都被放大检视,他心里明白有些深刻柔软的东西已经因此从底部慢慢崩毁了。 他不认得那一瞬间想将手机扔碎的心情。 * 他与对方相识于一段友谊破灭之际。 一段不长,曾经精采,最后却让他一度陷入深渊的陌路友谊。 他并未与那友人有过任何曖昧,甚至未曾想过要发展为更一对一的关係,异男忘什么的当然不是,老实说,也许那友人比他更有喜欢男孩子的倾向。无论如何,原本亲近的友谊在剎那间被单方面地抽离,彷彿他只是路边一隻小狗,可以随意被抚弄、也可以随意被拋弃。他赌过气,也明白对方有所感知,但终究于事无补;他也反省自己无数次,是不是在无意间做错了什么?但反覆的疑问总静静落入虚空,没有人能给答案。 纵然满腔困惑与不甘,詰问每每溢满唇齿,几乎诉诸文字或言语,他受伤后的骄傲与脆弱,却不允许自己追问。 ──要走就走,一开始也不是我去亲近你的。 他忿然。 因此也故作风度十足地抽身离开。拿回借给对方的书籍、退回借来的游戏光碟,听见那假意的「有机会还是可以再约呀」时吝嗇一笑,回头则发现在脸书上再也无法搜索到对方的档案,最后也选择封锁住对方。两人各自将彼此间所有的「关联」斩断,因为预设且被动註定的结局便是再也不要联系。 在那时期出现的他的情人,就像一道开朗的光,让他溢满黑泥的心再度明亮起来。对方喜欢自己的心意,是分分明明的无数道粉嫩的爱的光波,彷彿柔腻的线,细细缝补了他破裂零碎的魂魄,还绣上可爱的红心。 他的情人曾经是那样轻快可爱的而时时治癒着他的。 对方小他三岁,很孩子气,但也有惊人成熟的时候,后者大部分显现在包容他的孤僻。他有时觉得他的年下情人其实很享受他那单纯而甚至可称狭隘的人际状态──刚开始交往那阵子,他老是遇到表面和蔼的双面人,渐渐地身边并没有值得深交的人;旧朋友们分散在岛的各处,也因此他所有空间时间,理所当然地都给了这位讨人喜欢的新朋友。 算是不幸之下的因缘际会吧,对于他与他的情人而言。 他们是线上游戏里同一个公会的成员,不过起初并没有深刻的交集。他属于另一个圈子,只有很偶尔在城中遇到发呆的对方时,会凑上前友善地搭几句话(真怀念那个还很喜欢主动交朋友的自己──那个在还没被无预警「拋弃」之前、对任何事都充满着信任的自己──)。后来跟小情人熟识之后,才知道那些三不五时的招呼儼然在对方心中被美化出闪闪发亮的圣光。 「你那时候是公会里的名人呢,跟小会员的我搭话根本是吓坏我!一定是很温暖的人才会这么温柔吧?我是这样想的喔!」当初的小情人眉飞色舞。 「为什么吵架时的你这么冷漠?为什么一点表情都没有?为什么对旁人体贴多于对我?你原来是这样冷淡的人吗!」如今的小情人声泪俱下。 经过了三年的感情然后得到这种评语,他忍不住自嘲,依对方的立场来看这也算是种遇人不淑吧?只可惜无法全额退货。 他还记得有次对方来他的城市玩耍,当晚留宿他的宿舍,他们莫名其妙地就在深夜共处同一间浴室。身障用卫浴空间相对很宽敞,一人一边莲蓬头本也可以相安无事;对方之前已经来过几次,也不是什么需要人陪的路痴或是小学生,如果要说为什么事态还是演变成那样,他想,既然并非酒后乱性,那就只能怪他自己是个没带脑子的智障吧。这样一想那身障卫浴居然也适得其所了。 后来当晚对方告白。 他当下拒绝了。 还只是网友的小情人惊恐而失落地喊了声「原来我们是砲友?」,那慌张的表情还真是可爱啊,诱得他忍不住改口哄了一句「骗你的」。 前阵子在他面前隔着视讯萤幕痛哭的情人问着「你是不是一点也不爱我了?」虽然同样是睁圆眼的惊慌神情,他看着却只想保持沉默。 从何时开始,竟是难以再感受心中曾有的柔软。 明明是值得珍惜的第一段感情,现在却想不起初吻时的心情。 也许他总归而言就是个失败的恋爱对象。 被朋友拋弃、以至于被情人拋弃,都是刚好而已。 * 嘿。 即使是出乎我自己的意愿,为了逗你开心,我不去见旧朋友、也避嫌着不交新朋友,彼此不见面的日子里通话跟讯息鲜少间断,我的世界只有你一人了,但还是填补不了你的不安。我该如何是好。 * 「我好寂寞、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外派什么时候结束?」 因为我就要窒息了,亲爱的。 * 他们的性格迥异。对方喜欢主导,性子直接,也已经有过其他感情经验,他相比之下被动很多,第一次与人谈感情更显笨拙,个性彆扭还常常躲进自己的象牙塔里,因此被对方引导着、主动亲暱着,其实他是很开心的。 不只一次觉得相见恨晚。 如果是这个人,也许就不会像当初那个朋友一样,轻易割捨人吧。 有时闹脾气,回家路上硬是把双手都藏进裤子口袋,就想等对方来牵,好像因此就能更确定更担保什么似的。 然而有什么是真的能被担保的吗、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吗。 差距很大的个性理所当然带来不少的争吵。 每对情侣都有磨合,他懂的。磨合的过程并不愉快,他也懂的。 意见不合的时候、吃醋的时候、互相指责的时候、无法理解彼此的时候、赌气的时候、不安的时候、冷战不说话的时候、见着彼此却感觉陌生的时候、吵到哭的时候、被捷运截断通讯而惶然的时候。背对背睡觉的时候。明明心里还有爱却说不出口的时候。 他只是以为磨合终有尽头。 「我觉得,我心里有一个湖,会因为你做了什么而越来越满。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不管你做什么都会让水位疯狂上升呢。」 情人这么说过。 他受宠若惊。 ──是不是该换一个更大的湖了呢。年下的恋人瞇眼笑着说。 有这么容易的吗?他还记得自己这样笑着回覆。 答案是没有的。 因为激情而互相吸引、暴涨着氾滥着,盛极而衰。 「那个湖里的水,好像一天比一天少了。」几天前他的情人如此说道,像是气象报告般公事公办的口吻。 有人说,初恋总是失败的。他原以为自己可以打破这个论点。 为了维持与对方的感情,他自认不遗馀力地改变自己以符合对方的期待了。 更坦率、更感性、更妥协、更直接说爱、任何会让对方不开心的事他都不再做了。 甚至原本铁口直言「我就像个石头一样冥顽不灵啊、我不知道怎么改变所以你配合我不好吗?」的恋人也一步步调整着,不再总是吃天外飞来的醋或是杞人忧天。他们不是越变越好了吗。明明这么努力了,吵到手机没电还是会赶快充起电继续谈的,明明离开同一个时区前,互相鼓舞的情人节卡片还写着「回来后就结婚吧」的。 改变到都已经面目全非了的。 * 亲爱的,跨年时的烟火下如果我有打出那通国际电话,我们是否能撑久一点呢。 * 他在正式交往不久后完成学业,接着选择到情人所在的城市就职,那是相对之下偏僻一点的县市,老实说并不适合他的工作性质。当时还是学生的情人常趁下课后到租屋处等他下班,他们会一起吃晚餐,到处逛街,也许看场电影,然后他会骑车载两人回小公寓,抱着彼此入睡。 不需要像过去那样,忍着泪水在车站告别。 那段日子多美。 *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双性恋,他的情人也这么认为。 这导致在路上、学校或者职场,男男女女在情人眼中都可能成为假想敌。如果真的那么热门他又怎么会差点成为魔法师呢,他笑着哄不知道在烦恼什么的恋人。 「我知道你喜欢的是胸部大的乖乖牌啦,可惜我就是平胸小黑炭,屁股还没有你的翘。」有着健康麦色肌肤的对方嘟噥着。 ──明明不时会在路上被搭訕的人就不是我齁。 ──会这么喜欢我的人明明只有你了。 他摸摸对方的头,趁机在耳边用力吹一口气,气得恋人用力拍打他。 那段日子多么快乐。 * 他们谈着恋爱、过着日子,当然也吵架,可是抱着亲着就好了,真的有收拾不了的争执,冷静下来后忍一忍也就过了。本来以为未来也就是这样了。 直到他被上司选去外派。 在异地的工作很忙,外务也很多,两人渡过了新环境最兵荒马乱的时期;然后恋人也进入职场,彼此间的世界开始变得……陌生、步调不一。 他的恋人开始害怕手上的风箏线会因为间隔着遥远的时空而断裂,因此编织出更多文字的丝线,以承载情感的浓墨重彩;他开始不再敢说太多的话,唯恐多疑的恋人从中品出无中生有的弦外之音。到后来每日的视讯逐渐变成一种简洁的应付。 ──有的,我有吃饭。你也要注意保暖。没有啦,我不去酒吧的我这么宅。并没有外国人来钓我,又在街上被搭訕的你才要小心吧。工作都还好吗?什么你上司好渣喔,辛苦了。等我回国后再带你吃大餐安慰你。要出门工作了,你快去睡。晚安。掰掰。我也爱你(飞吻)。 ──我这边都好,你这么优秀,新工作一定能很快上手,别担心。我跟同事打招呼的方式?握握手为主吧。有……可是不多啦,你也知道这边当地人都比较热情,礼节性的拥抱其实没有特殊意义……你从哪听出我享受其中的……我、没、有、享、受、你、以、外、的、人、的、抱、抱。 ──今晚有个跟同事的庆功宴,应该吃完饭后会去喝一杯。我不会喝醉的。什么?捡尸?噗……没有啦不是在嘲笑你。你不是也有个欢迎会吗?就只是个应酬而已,但不去也不行……我没有硬要让你不开心。结束后传讯息给你好吗,别等我了。 ──在当地人眼中我就是丑东方人,在你梦中外遇的我不是我啦,不要因为梦跟我生气好吗……收讯不太好,你刚刚说了什么?抱歉,再说一次?什么……是网路的问题,怎么会觉得是我故意不理你? ──请别因为我控制不了的事跟我闹脾气。 ──不管你在胡思乱想什么,都别想太多。今天比较忙,等等还要开会,不要等我了去睡吧。 ──今天去拜访客户,没时间回讯息,抱歉。 ──早安晚安,出门囉。 ──(贴图) 当面对爱的对象也无法畅所欲言,是不是事态已逐渐变得无法挽救。 觉得跟同事讲屁话比跟情人对话还快乐,是不是他已经变了。 不用视讯的那天,突然心情特别自由轻松时。 没有耐心一句一句哄好话时。 再也无法主动说爱时。 贴图比言语热情时。 是不是爱早已消蚀。 * 「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 「从你那里我感觉不到爱了。」 「……我知道了。」 * 别离后的某天他从共通朋友那得知,前男友表示「这感情浪费了我三年的时间」,他觉得很悲哀。他默默煮着义大利麵,回味那句充满空虚空白感的评语,看水沸腾,看泡沫破裂,看麵条自顾自地膨胀然后忘了关火。 ──抱歉让你喜欢上我。 说是赌气也好,总之他并不如同对方那样想。 他承认以结果论而言,这段恋情并不成功,而且曾经復合过的事实竟显得画蛇添足,一年前如果因为个性不合而就彻底分开了,也许如今双方的破局就不会那么痛。 可是…… 能因为这段恋情而更认识自己,他多少还是庆幸。 不知何时的未来,也许他还能遇到其他欣赏自己的人,也许会邂逅更让自己不顾一切的人,也许会发展截然不同的感情方式,也许又会有争吵,也许会这样,也许会那样。至少他知道有哪些错是不会再犯的了。 虽然他确实深信过自己能贯彻初恋至终。 曾经是真的想千里相伴。 与君相处千日,别于千里之遥。他会记得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终有一天记忆会变得模糊,希望到时候他能想起来的都是快乐的片段。那么或许,也可以算是成就了某种形式的爱。 * 回国后就结婚吧,这种发言果然是一种flag,抱歉无法跟你一起穿白西装。 谢谢你爱过这样的我。 谢谢你提分手。 想为你下一场海洋雪 觉醒为嚮导之后,你一直在猜想,最适合自己的哨兵会是怎么样的人。 你知道自己太年轻,能力还不稳定,资质在同期的学徒之中也很普通,所以并不期望被选为出眾哨兵的搭档;即使如此,间下来时还是会感到骚动与期待。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你嘟嚷着往后躺,很放松地双腿微微弯曲,漂在水际线上,像一隻很白的小浮尸,阳光洒在你透出水面的脸上,将淡金色的发丝照得闪闪发光,彷彿一团溶在水中的晨曦。我潜入水下,伸长脖子在你腰上一顶,你早知道我会恶作剧,身子一蜷用水母漂的方式原地转圈,拉住我直接坐到我背上。 「阿司真是坏水怪。」 你拍拍我的吻部,作势要堵住上面的出水孔,被我抢先一步地喷了一脸水。 我不是水怪,是你的精神体现。 「是精神体也是水怪啊,反正你都在,是什么有差别吗?」你说着,轻拍我的侧腹。我挺直背在湖上随意游动,特意漂得高一些,这样你可以少泡一点水、多晒一点太阳。 「之后几天好像会变冷,就不能玩水了。」你拉着我的颈子亲暱地蹭,语气有些遗憾。 不下水我们还是可以见面的。 「那还怎么一起戏弄路人呢?」 真坏心。很多人都在说湖区闹鬼还有妖怪,要是惊动了长官不好喔。 「嘻嘻,毕竟没什么人知道阿司的原型是尼斯湖水怪嘛。」 你笑着望向远方,接着摆摆手,翻身入水。我记得这个手势的意思(其实你的心念一动我就能知道的),便也把自己往水里藏,背脊微微露出水面,颈子太长了实在没办法,但反正你正希望别人看见这个姿态。远方林间传来惊呼,慌张的脚步声往湖边过来,我刻意缓缓再游一圈,用水怪的方式乱七八糟地扭脖子,然后在来者抵达湖边前躲回你的精神领域。 两个结伴的路人争执着到底是不是幻觉,你在芦苇丛后面嗤嗤偷笑,直到他们走远后才爬出湖。离水时有风吹皱湖面,春初的风很凉,你颤抖着连连打喷嚏,宛如波光瀲灩中一小株可怜兮兮的水草。 靠我的鰭没有办法帮忙披毛巾,真遗憾。 ? 有一天你终于遇到了那个哨兵。 视线相对就能感到灵魂的震颤,本能指引着你去接近他。 那个人寡言内敛,像是舌下藏有全世界的秘密,你渴望着能挑探他的唇彷彿撬开海贝;你曾在湖中瞥见过他的身体,并对那之上的所有伤痕都好奇,心痒痒的,被小动物疯狂挠着一般,也彷彿自己已经变成小动物,随时要衝上去挠人家。 不可以喔。 「我知道的,就是想想而已。」 你的爪子改往我身上乱抓,水怪的皮肤表层滑溜单调,一点也没有那位哨兵的吸引人,你抓了几下就意兴阑珊地撤手,连我主动凑过去让咬都不感兴趣。你说,如果终有一天被允许认识每一个伤痕的故事,那时候的自己将比童话里的一天拥有一个床边故事的国王还富有。 完成训练课程,但却没有实战经验、也没有专属哨兵的菜鸟嚮导们,通常被安排在补给基地,轮流为暂时从前线撤下的哨兵进行精神梳理,直到技巧足够熟练才会被分派正式任务。已经拥有嚮导的哨兵自然不需要这种食堂杂烩般的梳导,你们每天面对的都是精疲力尽而且精神压抑的独身哨兵;因为彼此不曾磨合(结合),所以效果并不特别好,但总是聊胜于无,偶尔也会有谁跟谁看对眼而凑成对的状况,你觉得这其实都是组织的阴谋。 「像是集体相亲。」你小小声补充,还呸一声。 嚮导比哨兵稀有,即使是不出色的你,有时也会被哨兵「猎捕」。你觉得他们都是飢渴的单身汉,眼睛绿油油的,气味还很重,因此嫌弃得不得了,发现情况不妙时就会飞快逃跑。嚮导善于察觉人心的本能被应用得很好,至今都能安然躲过。相比之下你的那位哨兵先生那么稳重乾净,对象是他的话,就算被组织包办婚姻你也愿意。 哦,双重标准。 「是本能啊,非他不可啊。」 这样的心意为什么需要证明呢,为什么非得因为经歷的夏日不够多而被小覷真心的燃度呢。你一边喃喃自语「难不成要把胸膛剖开才能证明吗」,一边不服气地揪衣领,揪着揪着不知道想到什么,自顾自地面红耳赤起来。 真是个小色鬼。 你羞窘不已,推卸给觉醒后遗症,但我们都知道那也许是结合热即将发作的癥状。 春天来了啊。 我这么一说就被满脸通红的你掐住脖子用力晃。 呃呃呃精神体现可以触碰可以拥抱,不可以虐待呀。 ? 许多人觉得你的情感只是青少年浅薄的悸动,是朝雾与冬阳,转瞬即逝。 他显然也这么认为,不怎么理会总在附近探头探脑的你,并紧闭精神壁垒,不接受一丝触探。 但你不管,顺从己心地热烈追求人家。一早发现第一朵结了白绒的蒲公英,小心翼翼地将它折了下来,护在掌心中想献给他,就像是更多你曾试图与他分享的、那些微不足道却美妙的小风景──顏色特别亮丽的喜鹊鸟羽、形状端整的青枫叶、观赏双轮彩虹的绝佳地点、一大捧白雪般柔软的油桐花瓣。许许多多的。那些对你而言如此美好的景致,你希望比那些都更美好的人也能喜欢。 可惜这次他还是没有接受,虽然愿意因为你的呼唤而停下脚步听你说话,也回了话,那语言却不柔软,冷然尖锐,如同碎裂的花雕玻璃。 嚮导们的情感天生敏感纤细,这样天赐的赋予此时是完全的双面刃,你被难以驾驭的情绪淹没了,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心中汹涌澎湃却不被认可的心意。避开眾人走到湖边,你凝视那枝毛茸茸的蒲公英,噘起嘴却没吹,看了几眼后扔向湖心,白色的绒毛迎风飘散,像是讨求拥抱的小小的手们。我试着咬开落在你头上的几小朵,似乎不小心扯痛了你,你皱着脸呜呜呜地哭成一团。被晦涩的情绪影响,我原本浅绿的肤色也变成黯淡的灰,跟天际满布的乌云同样的色调。 ? 终于有一天轮到你帮忙他进行精神梳理。 其实是偷查过基地给个别单身哨兵安排的诊疗行程,发现他被排在这一天,才跟朋友偷偷调了班;他们知道你的心意,对这位气质冷淡而且行事低调的年长哨兵也兴趣缺缺,因此乐意顺水推舟。你搭着结合眾人心意的这条小船,紧张焦虑地等在治疗室,嫌弃着黏呼呼的自己,可又不想放弃。 他见到你时一愣,你有点怕人掉头就走,好在虽然面无表情,他还是依指示坐上躺椅。 你过度紧张而咬到好几次舌头,声线僵硬得分岔,糗得不行,一点也没能展现出预想中的可靠风范,他对此毫无反应真是最好的反应了──你想,一边展开精神领域,试探地寻找、交叠他的。听说肢体上的接触能加速引导,但偷偷拂过对方黑发的那瞬间,你发现自己激动得难以呼吸,强烈的情感衝击差点让人迷失自我,好不容易才得以设下足够自保的屏障。你不敢再踰矩。 他对这所有都没有回应,无动于衷地闭着眼。 你在心中默背各种守则,藉由没有温度的知识冷却自己翻江倒海的心,他无畏(并且无谓)的态度其实是变相的不催促,你决定将之擅自解读为他冷漠的温柔,并感激不已。 小房间里充盈着淡淡的白噪音,在背景音的潮水声中,你的心灵景象中心也缓缓显现──那是一座暖阳下的湖,橙金色的光洒在涟漪间,像镶着宝石的裙襬在飞舞、像墙头探出的树枝结了苹果。闪亮的湖波与潮音结合,往常设在他周遭的屏蔽也消溶出一个小小的空洞,在他允许下你顺着水流进入对方的世界线,越漂越远,漂过日落月升,直到水色染成深邃的黑蓝,抵达海中央。 而他仍不在那。 你在连星光都不存在的沉静夜海中,轻声呼唤,声音碎在海波中,无人回应。 他允许你进入他的世界,却不愿意相见。 你感到受伤,但这样心揪而沉的感觉也不是第一次了,你觉得自己还承受得住,鼓起勇气面对广袤而陌生的海,不服输地揽着我,鑽入海中。海水的密度和味道与湖水不同,光度也越来越稀,穿越透光层继续往下,你朝深海潜行,逐渐被黑厚的水层包围,再不见光。这种水深在现实世界并不利于人类存活,但在精神世界,只要不退缩,就能一直一直往深处潜。你凭直觉游荡在幽暗的漆黑之中,遇不见你与我之外的存在,静默着的深层海流压得你难以呼吸。 而且觉得恐惧。 ──这就是长年孤独而没有嚮导指引的哨兵会变成的样子吗? ──冷冰冰的、充满窒息感、让人感觉如此失落。 我听见你疑惑自问的心音。 你恐惧着,却不由自主地持续深入,这位哨兵的心灵图景寂寞得让人悲伤,面对这样广大的荒芜你无所适从,只好努力地张开身躯,轻轻抱住在怀中流动不已的冰冷海水。你经歷的夏日不够多,但愿意把所有的热度都给他,燃烧自己也在所不惜。在你过度耽溺之前,我阻止了你。 被我咬着衣领拖离深渊的途中,你似乎瞥见到他隐匿在深海中的精神体。 那是一尾微光幽幽,面目黯淡的灯笼鱼变体。 ? 充满好奇心的青少年,富有行动力,而且毫不犹豫于犯错──换言之则是你悄悄窃阅过他的档案。资讯中心有阵子在进行资料管理,转移的是新驻进基地的人员资料,而那天刚好人手不足,不值班的人都被叫去支援,「因缘际会」在场的你,才能在被风吹乱的一叠文件中发现他的: 小张大头照(表情跟本人一样兇而且禁慾) 全名(相当朴素不过你喜欢那姓氏的发音) 身高体重(精瘦的但你知道衣下身材很好) 出生年月(一个有点遥远的蒲公英盛放季) 擅长侦测类别。 以及精神体现的模样。 最后一项描述是威风凛凛的大翅鲸。 而不是你亲眼所见的那隻生机微薄的深海鱼。 你对自己的记忆力还算有信心,可是鲸鱼与灯笼鱼差别那么大,并不存在错看的可能,那么,为什么现实跟资料上的不一样呢? 你纠结,却不敢直接去问对方;经过一次精神世界的重叠,与他的距离似乎拉近了,有一股縹緲的友善氛围隐约会在视线相交时浮现,虽然还是没什么互动,但那双黑眼里的温度浅而真实。你渴望再次进行连结,更深的、更双向的,但他不会允许,因此得要很控制自己才能压抑住鼓譟不已的精神触手。 在这样的焦灼中,你不敢靠他太近。 你不想让他觉得,允许自己拜访他的精神世界的这一善念,是一种浪费。 儘管你迫切希望能建造出一个海底隧道,直通他的心底。 ? 这会是一个很长的隧道呢。 「嗯……或者如果能为在深海中的他,下一场海洋雪(marinesnow),也很好的。」 一大片雪花般白茫茫的生命碎屑,在漫长的下坠期间,终有几千万分之一的机会,能与他相遇的吧。想着那虚弱的深海灯笼鱼,你心疼不已,恨不得把全世界的食物与光都带给他、恨不得自己就是他的食物与光。 ? 你的导师看了那次精神疏导的纪录,抓着你严格批评了一番。 你无话可说,因为就结果来说那确实是彻底的失败,不只迷失在他的海中,连对接的精神线都没找到,而且断开精神连结之后,还沉迷于海的图景中醒不过来,简直成事不足。明明应该为此羞愧不已,然而…… 你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从情绪的汪洋醒来时发现他居然守在身边,那样太过美好而朦胧的踏实感。 没有把你扔着就走呢。 还找了小薄被盖在你身上。 发现你醒了,甚至流露出一瞬的放松神情。 在你沮丧道歉时,总是回避着两人直接接触的他,主动伸手轻拍了你的脑袋,那手掌温暖厚实的触感让人泫然欲泣。这个人真的太好了。你想。冷冰冰的,却其实很温柔。 被导师教训着却神游天外,你果不其然被骂得更惨。资深的嚮导导师神情严肃而担忧,说你遭遇的是很初期的「混沌」。你知道何谓混沌,那是嚮导被过量过密的情感淹没时,產生的情绪错乱;但你不明白,因为那海中几乎什么都没有。 你的导师看着你懵懂不解的表情,不停叹气,磨磨蹭蹭地找出一张表格,放在桌上沉思了好一会,才拿起笔填表。 那是一张执行哨兵与嚮导相容度分析的申请表。 ? 相容度越高,表示这对哨兵与嚮导越适合彼此,你希望那数字越高越好。 「听说超过九十,就会由组织认定,让这一对哨兵嚮导结合呢。」 你抱着我的脖子,贴在我身边小小声地说,脸颊红红的,因为幻想着许多美好的结果而眼神充满期盼,想得深了自己都受不了,激动地趴在长椅上踢腿。 如果数值不高怎么办呢? 我问你,你似乎完全没想到会有这种结果,愣了一下,「可是,我对他有那么强烈的直觉与预感啊……怎么会不相合呢?」你吶吶地说,埋在我怀里摇了摇头,细软的金发垂在我浅绿色的胸前,宛如深林中的几丝晨光。 我以长长的颈子缠住你一圈,将下巴搁在你的头上,张开前鰭抱住你。 ? 执行分析当天,你焦虑得吃不下饭,导师被卢烦了,好不容易才松口让你也在场观看。 你跟着导师一起围在设施旁,看着萤幕上的数字绿光从零开始向上跳动。四十、五十、六十……攀升的数值彷彿直接牵系着你的心跳,脉搏也随之加快,升高着的数值让你开心不已,简直像谁许诺了的光明的成功率。 跳出的数值高得让你差点落泪。 等到绿字终于停止变动,你真的哭了出来。 那数字让你难以置信。 难以置信的低。 明明一开始攀升得那么顺利,为什么最后却一口气降下来?你不懂,拉着导师的衣角急急追问,导师可能见多了这样的场景,悲伤却坚定地告诉你,因为你跟他,完全不适合彼此。完全。 多残忍的宣告啊。你说。 那我的本能我的预感我的直觉,其实并不值一提吗?你问。 也许设备故障了呢?你心存侥倖。 导师的眼神说明了一切,但你不愿相信,哭着跑出办公室,想去找他,才知道他已经结束整顿,一大早就跟着其他队友再次前往战线,并没有留下一点隻字片语(虽然本来也不该奢望的,你难掩失落地说)。 ? 无数的夏季过去,无数的蒲公英盛放,无数的白绒花散落。 你锻鍊出成熟的嚮导技巧、浮躁的心性被繁多的训练轧得稳重、不再与我一起装水怪吓人、成为导师收了小毛头学徒。也有了相知相惜的哨兵。 你的哨兵不爱说话,但常常让他的精神体现为你歌唱,悠长低柔的鲸歌非常美,像是他难得低回的情语。 看着他的鲸,你会想到,很久以前自己也曾经为了一个人无比狂热,盲眼傻瓜似的,彷彿全宇宙只有这么一件要紧事,嚣张得不得了、缠人得不得了;得不到那人,则宛如天地崩毁。但你还是,努力将自己拾起,并坚强地走到现在。那一度破裂的心的碎片,是不是终究成为海洋雪中的一片了呢──你曾经向我提问过的这个问题,如今是否已有能让心平静的解答? 回首凝望过往,你会看到什么? 「我看到──」 ──第一次执行正式任务那天,在天际翻捲的红云。 ──第无数次打破他人的心灵屏障,剥落散裂彷如水晶碎片的心屑。 靠精神力成功操控敌机那次,你获得不少哨兵的刮目相看,却难以真心喜悦,那是有人真的经由你的手彻底殞落的瞬间,你无法不去凝视下坠着的惨白机翼。第一次察觉争战的不可逆、第一次质疑受训的意义、第一次憎恨自己的天赋。 马上联想到的是不美好也不安详的时刻,真可惜。 「美好而安详的、只有嚮导才能体会的时刻,也是有的。」 请告诉我。 「阿司真是好奇宝宝。」 告诉我吧。身为精神体现,虽然能读懂你的思绪,却不明白那样的心情。 「……是终于找到了想拥有我、也想被我拥有的哨兵,的时候。」 有别于过去那个生机蓬勃而衝动的少年,你对多年后的再一次悸动显得更谨慎,不自觉地想到少年期的第一次动心,而更加顾虑;住进你心里的人实在太稀少,而之前那次又太失败,你总忍不住要拿他们互相比较。 跟很久很久以前一样,你的哨兵也给了你强烈的预感(但这次你不再执意听从难以捉摸的直觉);也是你会欣赏的外表与体态(比之前喜欢的对象还要更成熟结实一点)。 跟很久很久以前不一样的是,他会低头专心倾听你的话语,黑眸幽幽的倒映着你金发的光(你受宠若惊于他的认真以待);你们的配对指数高得谁看见都会惊讶(以前也帮你做过分析的导师,更是震惊得说不出话);他会不时回头寻找你的身影,然后微扬唇角,一副知道你常常偷看他似的(哨兵的感官敏锐得让人无所遁形);他还送过你一些小东西,例如漂亮的鸟羽、緋红的枫叶、雨后彩虹的倒影,以及很俗套的四叶草(你笑他一把年纪了怎么送的东西这么孩子气,他则坚定地回一句「因为你喜欢」,然后又塞给你一大把蒲公英);一起守火而昏昏欲睡的夜晚,他在柴堆的轻响中叙说过几则惊险跌宕的故事(你后来在他身上找到相符的轨跡与刀痕,才知道那都是真的);为他进行的精神疏导,轻而易举并且事半功倍,那不只是因为你们高度贴合的相性(更多的是他无条件的信赖,虽然你不懂他为何能如此信任,但你愿不负所託);他的精神体现乘载了他所有的浪漫,特别喜欢绕着你唱歌跳舞(然后你又笑他,说他是个老闷骚)。 他热烈地追求了你。 他一遍遍地亲吻你。 他倾尽了能给的所有温柔。 你对这些全都难以抗拒,除了握住他伸过来的手,再无其他办法。 他的海充满了光,七彩的鱼与珊瑚在盛光的浅海里美得像诗。他说那是你给的光。 你跟他在一起,几乎又总是在笑了。 除了某个例外,在你偷偷决定停用结合热抑制剂的那天。 「啊……提到这个就很难为情啊……」你低笑出声,带着羞涩却喜悦的味道,那笑声让我联想到阳光下闪着虹彩的湖水涟漪。你当时早已成年,本能却长期被压制,一朝停药,信息素来势汹汹得差点把整栋宿舍楼都炸了,你也没想到会发作得那么猛烈,躲在小房间里将自己上锁,直到他闻讯奔来并把门外不怀好意的其他哨兵都赶走,才惊恐地打开门。 「他那时候表情真的很恐怖,神情超级狰狞地把门反锁,精神图景啪地劈脸盖过来,然后我就看见他的海化成一大片海啸,兇巴巴往我身上扑,非常有压迫感,差点就要哭了。」 我记得是真的哭了。 不过马上被你切断了精神共感,所以我并不知道那之后的细节。 能再次现身时,看见的已经是你和他纠缠着睡死在彼此怀里的画面。你眼角都哭红了。 这真的是个好的回忆吗? 「是的呀,再好不过了。」 在我的请求下,你用分享宝物的口吻述说了后面的故事: 「灰蓝色的海啸在碰到我时突然变成磷虾般的粉红色,像是水中盛开的樱花,柔软又漂亮。一点也不恐怖了。水流过我的身边,笼在耳际的都是沉沉的心跳声,好像有谁在不停地说着悄悄话。」 「我抱住那水流──总觉得非这么做不可,而且印象中很久以前也做过类似的事──但那海却不如印象中冷漠,带着他的体温也回抱过来,炙热无比。身体感觉很怪异,但除了痛又不是不舒服,被他与他的海抱着时,我听清了那些悄悄话,所以,嗯,高兴得哭了。」 「这个悄悄话是我跟他之间的秘密,即使是阿司也不能告诉。」 嗯──真小气。 你笑着不说话,我从你的回忆看见你的湖缓缓与广袤而阳光普照的海连在一起,有懒懒的海浪在拍打,金色的光线洒在其间,像是你的发。 最后终于和彼此眷属之人心灵相通,是什么感觉呢? 「是被一整个海洋包覆的、庞大的安全感。」你说。「那真的再好不过了。」你又说。 ? 回首凝望过往,你还看到什么呢? 「我还看到──」 「──被倾倒的房柱砸中的他,以及被他护在怀里、几乎毫发无伤的我。」 「即使哨兵的自癒力强悍,就算很快能恢復如初,只能看着他流血而无能为力的心痛感,我不想再体会了。」 「我打定主意要成为能守护他的嚮导。肉搏战我帮不上什么忙,但精神空间里,我要为他敞开一片坦途,而那如果意味着必须让更多人从我的精神控制下殞落,我也义无反顾。」 你成功了吗? 「……我成功了吗?」你复述我的提问,想了很久还是不晓得该怎么回答,表情空白。 我游向你,抵着你的额头,与你分享我的记忆──在一次突击失败的任务中,你确实以强大的精神力压制了反击的敌军,那能量比你之前所有的发挥都剽悍,藉此才争取到时间让队友撤离,然而那实非你所能承受的强度(这是个太过轻淡的说法)。 你失去自保能力,走都走不稳,随时要昏厥倒地,在成为其他人(他)的负累之前,你选择从海崖跳下──跳得太坚决,他连伸手挽救的机会都没有──你的躯体在海面砸起白色泡沫,黑海像是深不可测的怪兽,一口将你的身影彻底吞没。 一入海就失去意识的你没有挣扎,下沉着,下沉着,下沉着。 你许过的愿成真了,你成为了海洋雪。 你没能听见他心灵破碎时的惨叫。 你没能目睹他的大翅鲸如何剥裂变形。 你没能察觉那尾在海底逡巡不已的灯笼鱼的本相。 在破损的精神景观中,过去与现在的时序早已错乱,你在与他共鸣的精神世界中,再一次相遇于少年期,重复着初恋的经歷而结局却截然不同──你没能读懂这些昭示错误与不祥的预兆──所以我来了。在暗无天日的幽暗的海中,你看着我,你本不应看得见我,但这里是精神世界,所以你琥珀色的眼眸与柔亮的金发在我眼中一览无遗。 ……你睡得太久啦。 我说,并轻轻咬了咬你的头发。发隙的搔痒感让你微微抽动指尖,有谁迅速地握住你的手,那温暖厚实的触感让你泫然欲泣。 该醒啦,你这小懒虫,与他共度的未来不是再好不过了吗?别一个人搞自闭呀。 漆黑的海中没有光,水路漫漫,识不清前行方向,不过没什么好怕的,我就在这里,我会陪着你,我会驮起你,带你向上浮游。循着光的隧道,海色最终会渐渐变亮,你很快能再次置身于那片暖呼呼的浅洋,那里有鲜艷的鱼群、繽纷的珊瑚、大片漂舞如雪的蒲公英。你相信灯笼鱼也能唱出鲸歌吗?让我带你去听。 「阿司明明是水怪,尼斯湖水怪是淡水种吧?怎么能在海底游嘛……」 甦醒过来的你声音非常沙哑,说话内容彷彿梦中囈语,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睁大双眼望着你的神情傻极了,你朝他微微一笑,被他如痴如狂的力道抓进怀里时只能虚虚地软倒。 牵好他的手,以后别再迷路囉,如果真的那么不小心,就呼唤我吧,我一直都在。我不是水怪,是你的精神体现。 是你的精神嚮导(mind-guide)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