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离开》 流浪 「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也都是流浪。」 我忘记在哪里看到这句话,也忘记作者是谁,只记得当时看见这句话的感触。 哀伤。 是替自己哀伤的哀伤。 不知为何生、为何死,不知归于何处。那感觉很空白,好像自己变成一张白纸,漫无目的地飘往四处。 而我,被称为黎仁的这张纸,一辈子都顺着风在世间流离,永不落坠。 永远不得栖息。 那天,日復一日的,我撑着伞走出校门,为避免后背包被雨淋湿,我歪着肩膀,打算将背包掛到胸前。后背突地被人撞了一下,脚步微微踉蹌,踩进水坑的鞋湿了。 我用责备的表情望向那个冒失鬼,但对方只是毫无歉意地瞟我一眼,随即跟朋友嬉闹离去。 瞧了眼惨不忍睹的白鞋,我自认倒楣,暗暗叹口气,接着在抬眼的瞬间,我看见一个人。 他站在对街骑楼下,脖子以上的面貌埋入阴影,倚着石柱的肩膀有个色彩鲜艳的刺青,瞧着突兀。 这种阴冷的天气居然有人敢单穿背心出门——这是我最初浮现的念头。 即使看不清他的眉眼,但我知道,我们凝视着彼此。 我们隔街对望半晌,雨幕成为中间屏障,隔开我的心慌意乱。就在我犹豫要不要向前时,他忽然动了,站直了身,并朝我的方向迈开脚步。 我不禁倒吸一口气,脚像是被钉住般动弹不得,急剧的心跳完全掩过滂沱雨声。 他踏着雨水而来,不置一词,向我伸出手。 他捡了我这隻流浪狗。 ——— 这里附註一下第一句话是三毛说的。 梦醒 我从梦里惊醒。 脑袋昏沉之馀,耳边倏地传来金属掉落的巨响,震得我心脏猛缩了一下。赶不上理清声响的源头,一记沉甸甸的关门声已隔开所有遐思。 拨开挡住视线的发丝,我瞇着眼看向床边的时鐘,时针落在九的位置。 他今天又不在了。莫名的失落在心里蔓延。 尚有点睡意留存,我闭上眼睛试着入睡,但廉价窗帘浑然挡不住照射进来的阳光,不諳日光的我只好用手臂遮着眼睛,继续在起床与否这事情上挣扎,但也用不着挣扎太久,一股突如其来的尿意感迫使我离开被窝。 即使开窗通风,厕所依旧潮湿味浓厚,墙上磁砖与磁砖间的缝隙卡着污垢,似是长年未清,顏色混浊难辨。我站在还算上乾净的洗手台前,弯着腰汲水泼湿脸颊,凉意顿时在皮肤上晕开。现在是三月入春,但气温还有点低,我为此打了冷颤。 「夏天什么时候才会来呢?」我对着镜子喃喃自语。 用一旁布料粗糙的毛巾擦乾水渍,我瞅着镜中的倒影,发现与他相处的这几日下来,气色反倒好了不少。 或许心境的改变,也能让外观有显着的变化吧。 我捉起放在牙刷旁的黑色发圈,手指俐落地绕两个圈,替要长不长要短不短的头发扎成一个小马尾。瞧这神清气爽的模样,我微微勾起唇角,对自己的外貌甚感满意。 虽然这样会让讨厌的泪痣露出来,但他说喜欢我把头发绑起来的样子,所以我也喜欢。 也就只有这时候才喜欢。以前常有人称讚我的容貌,说我长得比女孩子还要漂亮秀气,皮肤且白且嫩,是十分讨人喜爱的皮相。但是他们不知道,这副人见人爱的外表,是有人打从骨子里厌恶的。 我的头发便是由这份厌恶而生。毕竟,遮住不了其他人的眼睛,那就遮住自己的吧。我是如此颓然自弃地想。 「头发留那么长,不怕看不见路吗?」 这是他盯着我打量时,脱口而出的话。 他的气息带点烟味。我记得我没有回答,只是任他捏起下頦,任那双凌厉的眼睛依依扫过我的面庞。不论手指或是视线,他的力道都太过强势,就算被盯得不适,下巴甚至隐隐作痛,我也无从闪躲,只能像隻躺上砧板的羔羊,枉然挣扎着,待他宰割、判我死刑。 但是他没有举起屠刀,反而扔来一条再平凡不过的发圈。 「头发绑起来。」 绑头发的工具有很多种,例如橡皮筋、发圈、发带、细绳,甚至是人的双手,都能让凌乱不堪的发丝拢成一团发束,多么简单。 而这是第一次,有人给了我像样的发圈。虽然往脸上扔得不轻不重,心却像是被什么狠狠砸了一下,有点疼,疼得我红了眼眶,酸了鼻腔。 他啊,圈住了狼狈不堪的我。 回忆随着脏水流进排水孔,我盥洗完毕,接着返回卧室。 即使没必要出门,我也习惯换套衣物,因为不换下睡衣的话,我会毫无意识地懒散起来,那感觉像是灵魂还黏在床上,让人一整天都昏昏欲睡。 就如同整间房子的简约,衣柜里的衣服也是同样风格的单调。我没有多想,随意挑了件不合身的字母t恤,配上顏色鲜艳的运动短裤。 很突兀的穿搭,但他说喜欢我穿他给的衣服,所以我也喜欢。 童话 着装完毕后,我光着脚丫走到客厅,准备找点事消磨无趣的时光。相较于其他房间的侷促,客厅显得更宽广一点,不过堆积满地的杂物也让活动空间小了一圈。 电视前的茶几上有一盒原味蛋饼,大概是他临走前留下的。 我拎着盛满温开水的塑胶杯,另一隻手捉着马克笔,用牙齿咬开笔盖,在泛黄的掛历画上第三个红叉。 今天是与萧衍同居的第三天。 说来好笑,我其实也是三天前才认识他。 不,与其说认识,不如用「知道」来形容还比较恰当。因为萧衍这人简直是神祕的代名词,他的话不多,冷漠又不亲人,藉由这几天的相处我只知道他会抽菸、肩上有一块刺青,以及长相很符合我的审美观。 还有一点,他似乎是靠脏活维生。 不过这也没什么,我不会因此看不起他,毕竟啊,我也不是多乾净一个人。 纵使理智不断告诫我不要跟他有情感牵扯,但或许是因为我们的骯脏太过相似,以及前所未有的感觉刺激着我每一寸神经,从第一眼见到萧衍时,我便疯狂地迷恋上他。 某些人可能觉得,与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谈爱根本是夸大其辞,是玷污爱的本质。但是,人不就是因为想更了解彼此才谈恋爱的吗? 所以那些跳过冗长的欲擒故纵也能携手相伴的,他们是何其幸运啊!可惜世人只当他们是衝动的傻瓜。我认为心中无爱却貌合神离的人,那才是该嗤之以鼻的对象。 我相信自己是幸运的人,我也相信我爱他。 我得相信我爱他。 吃完早餐,我从电视柜的抽屉搜出几片dvd光碟。光碟片是卖场常见的那款,空白的片面上用潦草的字跡写着电影名称,看来是自行烧录的盗版光碟。不过眼下也只剩这点娱乐消遣,我随意挑了一部片,将就着看。 今天选的是《美女与野兽》。别看我这样一个邋遢粗鲁的大男生,其实比起转折激昂的动作片或特效炫目的科幻片,我更偏好剧情单纯的动画片。 因为童话世界总是那般美好。主角即使倍受欺凌,却仍保持赤子的良善,以温暖善待他人,这样一个主角自然是人见人爱,连小动物都是他们的朋友,在那个世界里只有坏继母讨厌他们,不过没关係,因为恶人终有恶报,邪定不胜正。 结局也是如出一辙的圆满。瞧王子与公主「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那带着甜蜜的色彩简直要从电视机溢出来,我觉得自己也能从中擷取那份喜悦,即使只有一点点,也足够幸福。 而现实,是与之对比强烈的晦暗、骯脏、不堪入目。所以我喜欢看动画不过是想做个繽纷的白日梦,图个开心。毕竟生活已经够苦了,何必连娱乐都自讨苦吃呢。 心头抱着莫名的愉悦,我将光碟放上机盘,随即按下按钮,眼睁睁看着倒映在金属膜上的自己,被吞入见不着底的孔洞。 时间接近傍晚,第三部电影迈入片尾的製作名单,萧衍依然未归。 不安与困惑油然而生,我从沙发上起身走向唯一的窗户,透过一行铁栏杆窥探外面的世界。 外头是一处小港湾,混灰色的码头衔接一片汪洋,几艘停泊的渔船随海浪上下起伏,船上的灯泡也随之摇曳,彷彿一群找不到回家路的萤火虫,不断在原地盘旋。 景色很美,但我现在没心情欣赏海岸风光,焦躁在心里蠢蠢欲动,满脑子都是萧衍未归这件事。由于他的职业关係,我不得不担心他的安危。 尚未完全转暗的天色乌云密布,看来格外低沉,整个世界阴鬱的彷彿即将哭泣,彷彿在为谁哀戚。 纵使再担心,我也无能为力。我訥訥收回视线,坐回皮革龟裂的沙发,望着因退片暗下的萤幕,思索晚餐以及萧衍的下落。 半晌,萤幕上那模糊漆黑的影子似是有了想法,终于站起了身。 萧衍 「砰!」 又是一声巨响。我几乎跳了起来,眨眨还有点模糊的眼睛,茫然望了四处一圈。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茶几,上头有一碗吃剩的泡麵,时鐘的指针重叠在十二的位置,下方的电视萤幕又只剩我的倒影,dvd播放器退出光碟片,而在它们前方的我成侧卧的姿势蜷在沙发上,脸颊残留皮革纹路的压痕,表情有点刚睡醒的呆滞。 哦,我是看片看到睡着了。 霎时,一道粗哑的闷哼混进滂沱淋漓的雨声,从身后窜进我的耳里。 转首间,视线对焦的那刻,我的心脏像是窜上一股电流,猛然一颤。 是萧衍。 老旧灯管洒下昏黄的光,萧衍坐卧在地,仰着头首,背靠冰冷的铁门,踏垫上满是他带来的水渍与血跡,踩在脚下的触感有点黏腻。 萧衍被雨打得悽惨,浑身没一处乾燥。他的衣物紧贴起伏的胸膛,黏出一道道蜿蜒的摺痕,湿到连衣襬仍滴着水珠。而他一贯随性打理的黑发也湿成条状,在那之下的眼睫微闔,脸颊遍布乾涸的血条,殷红的唇畔丝丝吐息他的疲惫。 「萧衍?」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比想像还要紧绷。 怎么回事?这些血……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我蹲在一旁,瞅他如此狼狈,心中顿时一片慌乱,脑袋空白,不知该如何是好。 独自喘了一阵,平復几许后,他似是竭尽力气,用虚弱的嗓音吐出一个字。 「……水。」 我立刻回过神,点点头,起身替他倒了杯水,随即又蹲在身侧,战战兢兢地将水杯递过去。 他却没接,而是仰头睨我一眼,好像在无声地要求我伺候,并责备我不够体贴。 于是我颤着手指,将水杯送到他嘴边,而他好像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依旧动也不动。我便将另一隻手绕到颈后,混杂潮湿的冷意瞬间贴上我的肌肤,加上被垂下的发丝掠过时带来痒感,我的手臂不禁竖起鸡皮疙瘩。 顾不上其他,我忍着不适撑起他的颈脖,双手并用,小心翼翼地将开水灌进嘴里。手指因颤得厉害,途中不小心洒了几滴出来。 瞧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我以为他会为甘霖狼吞虎嚥,巴不得连我的手也吞进去也好,岂料他却喝得慢条斯理,更配合着我的送往,一口一口把水慢慢抿进嘴巴,井然有序,毫无张惶可言。 这姿势像拥抱,简直是与他的身子贴在一块儿,我几乎能感受他的吐息,也因为这样近的距离,我才看清他的伤势。 那些斑斑血跡下方的皮肤组织完好,看来是被洒上去的。由此可知他只是喷溅轨跡上的障碍物,而非它们的主人,那血来自第三者。但嘴角那抹红倒是真伤,不过也不严重,只是破皮擦伤。 我松了一大口气,庆幸情况没想像中糟糕,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这么一个大的男人,肯定得耗上一番力气。 萧衍无声啜饮我静静餵他的水。大雨依旧,空气流淌着潮意与岑寂,但我脑袋里却极为吵杂,喧闹的源头是自己,话中尽是些异样的揣测。 既然萧衍不是事件的受害者,他这般虚弱、筋疲力尽的模样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装的?倘若是假,那用意为何?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不对,我除了这条命,也没什么好贪图的呀…… 「喂。」 耳朵还在嗡嗡,萧衍的出声忽然打断我在脑袋自唱的独角戏。 这声叫唤很含糊,因他嘴边含着杯缘,而杯中水早已饮尽。我这才意识过来,赶紧把杯子撤开。 我将水杯搁在一旁,无不关切地问:「好点了吗?」 「嗯。」他枕在我的胳膊上,从鼻腔轻哼应答。 我试图用眼睛捕捉他的心思情绪,不出意料的,仍旧是无功而返。凝视他一会,我忍不住开口问:「发生什么事了?」 他本来只是垂着眼帘,避开我的视线,听到这句话后他更乾脆撇过头,闭上眼睛,用装死逃避问题。 我轻叹口气,无奈也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次他意外留下线索给我,便是躺在他脚边的大型提袋,它装载了今夜所有疑问的答案。 我放下搀扶他的手臂,改往提袋探究。如我所料,里头是杂七杂八的棍棒——或者说武器,零零总总的加起来杀伤力十足。其中一支金属球棒凹了一角,歪歪扭扭的表面上沾着某个人的血,搀黏几撮银丝,喷溅的状态比萧衍身上的还要惨烈。 如果身边有检验dna的机器,而我刚好会使用的话,将这两处的血跡拿去化验比对,结果百分之百会是相同的血型与基因。 那么,这滩血液属于谁呢? 答案也用不着思索太久,躺在底层的相片已揭露所有。照片的主角是个正在赌博的男人,年龄约三十岁上下,长相有点猥琐,捏着扑克牌的手臂刺龙绣凤,密密麻麻的图腾使人眼花撩乱,看上去就不是什么正经货色。 赌场,男人,球棒,血。大概能拼凑出前因后果了。 我放下手中的球棒,转头看向萧衍。 「你杀了他吗?」 雨滴落在铁皮屋顶上的声响太脆,而我的疑问太轻,几乎被一声声的滴答打散,话音融入溅起的水花,变得模糊,才让萧衍的耳朵捉不住一丝痕跡,对我的问题不置一词。 不,不对,不是这样。 我稍稍起身,更靠近萧衍一点,并将左膝跨过腰部,跪立在他眼前。 「萧衍,你杀人了吗?」 暴雨 我轻轻捧起他的脸颊,拨开湿黏的发丝,低望他微闔的眸。睫毛沾上的水滴未乾,在灯光照耀下有如绽在黑夜的点点星光,一双如古井幽深的黑眸藏在下方,眼神不同以往凌厉,甚带点阴鶩、愤怒以及悔恨。 萧衍从不轻易崭露喜怒哀乐,难得有鲜活的情绪放在他脸上,我的心中除了怜悯,更有一股未知的慾望袭来。 那一刻,萧衍是镜子,照出我自己的脸,那是看过数千万遍的眼神,看似可怜,却也让人丛生一股暴戾,让人想好好欺凌他一番,摁在地上凌辱最好。 这也难怪先前种种了。换个角度旁观,所有没理由的苦痛好像都有了解答。 萧衍仍默然不语,这更让我起了促狭心,决定要从他嘴里撬出些什么,好用来压垮他的心房。 我要让他知道,豢养的狗也是会咬人的。 俯下身,我在他耳边低声喃喃,带点恶意的蛊惑,「告诉我,杀人是什么感觉?」 「我没杀他。」萧衍似乎是被我问烦了,终于吐出「嗯」、「喂」外完整的语句。 「嗯,你没杀他。」我挺起身子,居高临下地俯瞰他,「因为棒子上沾的都是白发。」 萧衍终于肯用正眼看我,他的眼里毫无畏惧,猩红的唇扬起冷笑,「是又怎样,你要报警吗?」 他的笑容极为挑衅。我报不了警,这点他也明白。 「你也知道我做不到。」自讨没趣后,我轻叹口无奈,从他腿上离开,「我替你擦擦吧,不然会感冒的。」 说完,我走去卧室拿条乾净的毛巾。回到客厅时,萧衍已经起身离开门口,他将提袋随意丢往角落,高大的身影站在原地待我服侍。 我向他走去,用毛巾盖住湿漉漉的头发。他的身形高我太多,我得高举双手才勉强搆到头顶。 不过搓揉片刻,手臂已开始发痠,始终不置一词的萧衍突然说:「很爽。」 我微愣,手边的动作停滞一瞬。不就是擦个头发,有舒服成这样? 萧衍看出我的误解,没好气地说:「你不是问我杀人是什么感觉。」顿了顿,他闭上眼睛,似乎在回想当时画面,随后睁开又复诵一遍,语气加重。 「杀人,很爽。」 原来他会回答我的问题。想到方才他眼底乘载的情绪,我彻底停下动作,对他露出浅浅的微笑。 「骗人,你有罪恶感。」 他不屑地冷哼,「你又知道了?」 脚踩一步,往前贴近,我滑下手指,手臂攀上宽阔的肩颈,连带扯落手里的毛巾。 「我知道哦。」我仰头望他,四目相对片刻,我扬起灿笑,「我还知道你硬了。」 「看来是真的很爽,暴力是不是会让你兴奋?」 这不是谎话,我能清楚感受到腿间的硬物。但至于勾起他慾望的是暴力还是其他什么,我无从得知。 萧衍的脸上滑过昭彰怒意,赶不上为激怒他喝采,我突地感到头皮一阵撕扯,刺麻的疼痛接踵而来。 散落的头发被捉在他握拳的指缝里,我被迫以艰难的角度仰视他,脆弱的咽喉变得无所遁形,像隻濒死破绽百出的家畜,只消一个轻啃便能血流如注。 「你活得不耐烦?」萧衍的表情起伏不大,唯一改变的是眉头更加紧锁,咬牙的语气藏不住怒意。 「嗯,是有一点。」颈部彻底展开,我能感到说话的同时,喉结上下滚了一圈,「所以如果能让你高兴的话,你现在要杀死我也可以哦。」 「毕竟我那么爱你。」 闻言,萧衍沉下眸色,拉扯的力道明显减弱几许,英俊的脸庞却朝我步步逼近,「你不只活得不耐烦,还有病。」 鼻尖相抵,他几乎贴上我的唇,挟带些微菸草味的气息悉数吐在我脸上。我垂着眼帘与他缠绵,嘴边噙着戏謔的笑意,「答对了。我承认,暴力会让我兴奋。」 话音落下,我感到腿间那属于萧衍的实物变得更加硬挺,而我的也不遑多让。 「那看在我病入膏肓的份上,萧衍,你替我缓缓吧。」 最后,我听见自己这么说。 涌浪 没有尽头的暴雨还在下,猛烈的风将雨水狠狠拍上铁皮屋的窗,成群结队的水珠紧贴玻璃。这次屋子的主人大意了,窗帘没有拉实,好让它们能肆无忌惮地窥探房内春光。 当慾望脱口而出时,萧衍还在界线边缘徘徊,将进未进,但我不给他退路,先行吻上略嫌冰凉的唇。 他的唇畔有伤,初吻带点咸涩的血味。随着唇舌抵死缠绵,这点腥甜至终演化成情慾的催化剂,方才心中冒出来的促狭再次浮现,我简直变成一头不知饜足的凶兽,不断用粗暴的方式夺取滋养我恶质的养分,竭尽力气、发狠地吻着萧衍,弄疼他为主,撕裂他最好。 到头来,还是比不过长年和暴力共生共死的男人。 上位者才没当多久,主导权就被萧衍不由分说地夺回去。他的舌头时而在口中与我翻搅,时而退出轻舐我的唇,接着又用力啃咬上去。上一秒给了甜头,下一秒又给了苦痛,连床事都不负他的天性,当真是擅长虐待人,到最后口中的血丝锈味是谁的我也分不清了。 与萧衍相依相偎的胸口早已湿得一蹋糊涂,我趁分开的空档脱去上衣,而他则极有默契地褪去我的短裤,带茧的手指随布料滑过腰部、大腿、小腿及脚踝。 「萧衍,你知道怎么上男人吗?」 我倒在床垫上,老老实实分开双腿,手却不怎么安分地抚摸萧衍的根部,眼含水光,是情是蜜地凝望撑在上方的他。 「不都是一个道理。」 萧衍用单手箝制住我的双手,另一隻则扶着硬器小幅度地顶弄穴口,一阵酥爽与欲求不满盈满空有的外壳,我不禁喘出一声,萧衍为此露出难得的笑容,在我耳边带着恶意呢喃:「往洞里操,死命操,操得人第二天下不了床。」 「差不多对了,但还有一点最重要的。」 语毕,我趁其不备,猛地挣开萧衍的手,接着按住他的后腰,并用缠在上头的腿,奋力压下萧衍壮硕的身子,将抵在甬道口上的硬物猛然推进体内。 强烈的压迫感佔满下身,我发出不适的闷哼,萧衍没想到会有这招,明显愣了一瞬。 身体已稍稍适应胀烫的异物,我张着口喘息,手臂随即攀上萧衍赤裸的肩颈,头首凑近还没反应过来的他,在他耳边廝磨,温柔道:「还有一点,别忘了弄哭我。」 这句话瞬间拉回萧衍的神智,他粗哑地低骂,随即用身体力行方才所言的「道理」,开始兇猛地摆动腰肢,狠狠操弄臣服身下的人。 未经润滑的肠壁着实耐不住猛烈的插弄,我能感受到穴口流出一行温热的体液,搀杂隐约的血味腥味。那最柔软的地方终究是伤了,疼了,碎了,而我,彻底沉沦,为此疯狂。 「叫出来。」萧衍一手掐着我的腰腹,一手摁住我的膝窝,腰下操得急促密实,「叫大声一点,反正没人听得见你。」 每一下都是没入深处的顶撞,那感觉像被活生生撕成两半,剧痛使我颤抖不止,但我早已习惯不拓宽的侵入,很快便将那份痛楚转为几近灭顶的快感。 「不、啊啊……再、再快一点……嗯……」他操得凶猛,身上满是彼此的淋漓汗液,缠上腰桿的腿不禁瑟瑟发抖,我止不住如痴如醉的,将所有慾望纵情释放。 「你真的是……病得不轻。」 萧衍嘴上虽骂着,吻我的动作倒是温柔许多。他大概是阅遍过人间美色,知晓人体哪些部位是一致性的敏感,嘴唇一路往四方游移,停留的地方涌上电击般的酥麻,最后驻足在眼角的泪痣边,轻轻舔拭那一颗小点。 我下意识侧过头,转头的目光刚好看见窗外雨势。雨下得万般滂沱激烈,天空太宽太广,陆地浑然承受不了它的欺压,想必那瀟瀟淅淅是如何作威作福,但我却听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只听见自己不成调的呻吟,听见肉体互相拍打撞击的脆响,还有位在泛黄腥羶的回忆里,那些虚浮在耳边的「谆谆教诲」。 「黎仁……阿仁,你里面好棒,叔叔好喜欢……」 「你要知道,这是叔叔喜欢你的方式。叔叔这么喜欢你,你却要讨厌叔叔吗?」 「阿仁,你眼睛生得好漂亮,这颗痣比女生还性感,真骚……」 萧衍终究把我操哭了。眼角因生理快感而泛出的泪水,终究搀进些零碎、不堪回首的自己,比现在更赤裸的自己。 身上的男人还在进进出出,疼痛与快感夹杂,太刺激了,我心里想叫他停,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地迎合更深。我睁开湿红涣散的眼眸,在朦胧水气间,瞧见男人肩上的刺青,一隻维妙维肖的青鸟,牠以自由之姿优雅地展开翅膀,像是随时会飞离此处,归回他乡。 不对,他不是他,他没被困在笼子里,他是萧衍,我爱的萧衍。 我流着泪,放缓哽咽又破碎的喘息,收紧缠在他脖颈上的手臂,轻轻咬上那隻鲜艳的青鸟,试着拥有他,哪怕只有一点,哪怕只是用肤浅的方式。 配合他粗暴的抽插,我的牙齿越发没入肌肤里,甚至咬出一点血丝,满口都是锈味。这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或许是想把我所经歷的一併报復给他,或许也是藉此,得到一点点幸福吧。 性事差不多快到尾声,前后方都胀得发疼,身体明显处于高潮的临界点上,萧衍却突然抽出,并轻而易举翻过我的身子,再从后方深深插入。 「啊——」这一下充满狠劲,我不禁低喊出声。 「你要的我都给你了,换你来满足我。」萧衍不顾我的喊叫,继续不间断地抽动腰桿,并在我的臀部拍上一掌,「屁股抬高一点,我要认真干了。」 我闭上眼睛,听令抬高臀部,变成兽畜交欢的姿势。而在丘峰耸起的瞬间,萧衍几乎是发狂似的狠狠操干起来,那力道与速度是前人无可比拟的,肠壁被刺激的收缩不已,被快感湮灭的我顿时晕了神智,嘴边只顾放荡呻吟,不知今夕何夕,不知尽头何处。 彷彿溺水的人想抓住个什么,我被一个想法截获,忽然想到谁才能完整接住雨水。 是海。 最猛烈的几下顶弄后,萧衍终于洩了无尽的精力,发出饱食饜足的叹息,而我的小腹也一阵湿滑黏腻,同他一块倘佯未灭的慾海。 像窗上乘载不了重量后滑落的水珠,我的腿股间蜿蜒流下一行浓稠,水液慢慢地、慢慢地顺着颤抖的大腿,滴落至床单,洇湿一片粗糙,晕开一席旖旎。 大海承接天空的泪水,而我承接萧衍溅射的泥浊,趴跪的姿势一派驾轻就熟,含得理所当然。 何等纯练,但这样的我,却连支离破碎的自己,都接不住。 哭得撕心裂肺。 捉的仍是徒劳。 ——— 车有夹带正剧,就不放警告标示了,不然会漏掉细节qq 温存 一夜激情过后,我浑身虚脱无力,连清洗身体都做不到,彻底昏睡过去。 半夜再次醒来,哭肿的眼睛有点难睁开,我按揉发疼的额头,背后没有以往的重量。我坐起身,低望身下凌乱不堪的枕席,被角沾上稍早喷溅出的白色污渍,遍地是我们留下的淫靡,瞅着煽情。 雨好像停了,却有另一阵水声传入耳里。 循着淅沥沥的声响,我光着身子来到半开的浴室。推门进去,温热的雾气马上扑面而来,一丝不掛的萧衍矗立在轻烟帷幔中,水花由上洒落,将他的面孔浸成一片朦胧。 闔上的黑眸听闻声响,微微掀开一角,看到是我,他又满不在意地继续清洗自己。 我走近过去,将胸膛贴上他的后背,拥抱滚烫结实的身躯。水花不断从头顶滑落,流入的热水惹得浮肿的眼角更为酸涩,不是很舒服,我乾脆闭上眼睛,静静享受得来不易的温存。 嘴唇轻轻扫过雄厚的肌理,这个动作该是挠人心肺的撩拨,萧衍却不为所动。他任我撒野一阵后,突然关掉水龙头开关,沉声问:「为什么?」 他的背因发声而震颤,我抬起头,掀开眼帘,轻哼疑问:「嗯?」 「为什么爱我?」 我看见他的肩上还留着曖昧的红痕,齿印鲜明,佔有慾为此获得满足。我将下巴搁上颈窝,舔去搁浅在他脖子上的水珠,如此亲暱他却没有闪躲,依旧像个岿然不动的山岭,坚守自己的本分与信念。 天知道他的信念是什么,我只知道他对我的耐心是出乎意料的多。 我不禁莞尔,「没为什么,只因为你对我好。」 这是实话,细数这不长不短的二十几年,真正对我好的人除了那个人外,大概就剩萧衍而已。他替我准备三餐、供我吃住、听我说话,就算偶尔发点小脾气他也不会放在心上,万般的善待却无怨无悔。 所以我会竭尽所能爱他,包容他,直到他成为我的全部,或是,我成为他的全部。 浴室内雾气繚绕,水气四溢,酝酿点若有似无的温情繾綣。萧衍默了半晌后,侧过头对我说,也像是喃喃自语:「只剩四天。」 我瞅着他被热气燻红的侧脸,将那湿润泛红的眼角,擅自解读成对我的依依不捨。我仰头看他,不想让他难过,故而微笑道:「严格来说,是三天。」说完,我又往他的脖子啄上一口,「日子不多,要好好珍惜。」 萧衍斜眼睨我,「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剩三天而已,你就顺着我吧。」我嘟起嘴撒娇,随即踮起脚尖,吻上他的耳垂,「别担心,我不会太为难你的。」 萧衍拧起浓眉,捉住我欲擼动他的手,一个转身后把我带到胸前,恶狠狠地瞪着我说:「你又活腻了?」 被紧掐住的腕骨传来阵痛,但我已经习惯他的凶狠暴戾,依旧扬起灿笑,眉眼是写不尽的万种风情。 「嗯,让我再死一次吧,就在这里。」 之后我们在浴室做了两次,宣洩似的痴缠近乎疯狂,到后头我能洩出的只剩清澈,数次高潮后的意识轻如浮云,还是萧衍把奄奄一息的我抱回床上。 再次甦醒时,天已经亮了。 率先映入视界的不是混凝土墙,我眨了几下茫然,这才瞧清眼前肉色是萧衍的后背。他面向墙,我则像个襁褓中的婴孩蜷在他后方,一隻没有安全感的手抵上他的背脊,用以确认对方是否还有呼吸起伏。 真好。人还在,咬痕也在。 我盯着宽阔的后背半晌,回想昨晚的依偎,画面歷歷在目,耳边馀音绵延,下腹甚至出现湿黏的幻觉,心中窜起一股意犹未尽的火,火苗烧到脸上变成食髓知味的笑容。 我弯曲脊背,与萧衍窝得更紧,用脸颊蹭了蹭温热的身躯。 要是温情能永存,那该有多好,死也足矣。 突然间,头顶的人突然动了动,似乎是被我蹭醒了。我驀地一僵,不敢轻举妄动,睁睁瞅着萧衍伸手往后背挠了几下痒,随后乾脆整个人翻过身,换个姿势熟睡。 萧衍的眼睛紧闭着,瞧着安详,我暗自松口气,继续窝在这片刻的安寧,趁机端详起他的面孔。 萧衍长得好看,不同于我的阴柔,他的线条是刚毅俊朗,但轮廓总浮出不符年龄、不衬面貌的阴沉气质。他不像道上人是刻意张扬的凶狠,骨子里藏有内敛的凌厉,被那霜意涔涔的眼神一望,更叫人退避三舍,打从心底发寒畏惧。 记得他带我回家的第一天,我也受过眼神的洗礼。 那时在一辆厢型车上,车内烟云裊裊,燻得我有些呼吸困难。萧衍坐在我旁边自顾自地抽菸,虽然第一印象不差,但毕竟是初次见面,我不忘警戒身边的陌生男人。 他斜眼瞟向窝在角落的我,视线扫过的剎那,似有股冷意刺入四肢百骸,危机警铃大响,我下意识抓住车门把,准备随时跳车逃跑。 萧衍静静观察了我一会,脸上没什么表情,下一秒却好像读懂我的心思,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他放下夹着七星浓菸的手指,撇过头望着窗外远方,褪去霜雪的眼底蒙上一层阴鬱,「七天后,你我就毫无瓜葛。」 不知为何,我从他的话里听出几丝无奈,像是刚捡回浪狗的主人,对宠物的呲牙裂嘴感到无能为力,只能试着放缓身段哄着。也因为如此,我从此放下高高叠起的戒备,收起獠牙,小心翼翼地舔拭讨好这七天的主人,如同他期望的那样乖顺。 安寧 我凝望萧衍的五官,陷入不怎么久远的回忆里。然而深睡的他对于外来的目光仍格外敏感,我来不及反应,一双眸已经猝不及防地睁开了。 泼墨般的浓睫扑扇几下,幽黑的瞳孔难得闪过忡怔,我对他勾起微笑,轻声道:「早安。」 「嗯。」 萧衍不像我喜欢赖床,一睁眼一回神便马上起身。他往地上抓件长裤穿上,挠着乱发掀开半掩的窗帘,向外头瞧了几眼,接着不发一语地走出房外。 人都不在了,继续留恋床上也没意思。我收拾完衣服也跟着起床,没像往常一样到浴室盥洗,而是走到客厅,在杂物柜里翻找我要的物品。 拣起那个东西后,我走回浴室,站在正在弯腰洗脸的萧衍旁边,轻轻拍了他的肩。 他顶着湿漉漉的脸回首,递给我疑惑的眼神。 我则摊开掌心,递给他一个ok绷。 「萧衍,我替你擦擦药吧。」我用手指着自己的唇边,意思是叫他注意那边的伤口。 他淡淡覻过ok绷一眼,随即又不感兴趣地弯腰汲水,粗鲁地搓着脸颊说:「小伤不用管。」 他无所无谓的语气让我有点生气。平常就算了,我管不着,但现在他身边有我,我怎么可能让他继续过皮粗肉糙的生活?想都别想。 「如果我偏要管呢?」 闻言,萧衍搓揉的手凝顿了一下,这点细微的变化被我收进眼里,我便趁胜追击:「我知道你们觉得男人就是要留疤才帅,但我老实说吧,你的伤口长在那,如果留了疤也不会帅,反而很蠢。」 不给他质疑的空间,我加重语气复诵:「真的蠢,蠢毙了。」 连续被说了三次蠢,萧衍再也耐不住脾气,转头猛瞪着我,我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就这样乾瞪眼片刻,瞧我死不让步,萧衍只能败下阵来,又无奈又气恼地扯下乾毛巾,走出浴室后带上一句:「随你便。」 这一仗完胜,我满意一笑,旋即踏着轻快的脚步跟着他到客厅。 萧衍坐在破旧的沙发上,手捉乾毛巾正准备往脸上抹,我见状赶紧上前制止。 「不不不,这个,也是我来。」 我抢走毛巾,就怕他又没心没肺地虐待自己的脸,伤口绝对会再次裂开。那粗蛮的力道之大,他自己没感觉,但旁人光看着就觉得犯疼。 萧衍心中可能有无限的脏话想说,却又拿我没办法,只能没好气地瞪着老是越矩的人。 我蹲在他面前,拿毛巾擦拭每一处水痕,动作是无不细心的轻柔,尽善尽美地服侍这张脸。 萧衍此时像一隻大狼狗,面色兇狠至极,似乎无时无刻都想着要扑咬眼前人的咽喉,但身子却不听使唤地定在原地、任人抚摸,看来既乖巧且听话,只差尾巴没摇。 但像萧衍这样的人,就算真化成犬狼,大概也不会让尾巴出卖自己的情绪。 他是习惯压抑隐忍的人,面上不会有丝毫波澜,因此他将所有七情六慾压缩进眼底,我看得出来,他的眼睛会说话,比嘴上的话还多。 而此时,藏于眼睫下的黑眸正说着一句无奈:我该拿你如何? 于是我捧起他的脸颊,仰着头,吻上两瓣冰冷,用行动回应无声的问题。 以防伤口再次遭到摧残,这个吻一触即放,谁都没有多馀留念。 水已经擦乾了,我放下毛巾,拿起搁在桌上的优碘,用棉花棒沾了几滴药水,接着涂抹在绽开的皮肉上。 我掐着棉棒替萧衍上药,专注仔细地带过每一个地方,他则闭上眼睛享受我的服务。 这一刻愜意让我想起数年前的春天。那时每天都风和日丽的不成样子,但我没有像同年龄的青少年一样,一休假就想往外廝混,而是拎着大包小包到医院当义工。 那个人罹患末期癌症,时日不多命不久矣,唯一的儿子嫌照顾麻烦,钱付了就把人扔在医院病房里,说好听点是安寧,难听点是等死。这款不孝子自然不愿花太多钱在照护上,虽然被遗弃是情有可原,但我跟他怎么说也有点交情,便自告奋勇地担任假日看护。 病房里,男人静躺在病床上,胸膛起伏极大,好像光呼吸就耗尽他毕生力气。 他已经好久没醒来了,失去自理能力的他连闭嘴都做不到,每次见他都是张着大口昏睡,过度乾燥的嘴唇皸裂成块,实在不符合往日伶牙俐齿的模样。 所以我每次都会稍稍帮他清洁,以保留他最后的尊严。这不怎么难,护理师教我一次就会了,只要拿沾湿的棉枝擦拭嘴唇周围即可,不费力气,只需耐心。 病房很安静,只剩时鐘滴滴答答地响,时间彷彿凝在这一剎那这一空间,久了还真嗅出点安寧的意味。我时常抹着抹着,思绪就飘到窗外远方。我记得那时候最常思考的问题——如果连尊严都需要他人施捨给予,这样跟死了有什么两样? 然后又陷入死胡同,又觉得这问题是在打自己的脸。 我的尊严何尝不是他人施捨的。 所以我也该死吗? 「喂。」 手里的动作一顿,思绪倏地被萧衍的叫唤截断,我有点如梦初醒地望着他。 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蹙起的眉头指责我的不是:「是要涂几层?皮都给你涂成黑的了。」 无意间,他的伤口被我涂上厚厚一层优碘,深褐色的药水反射出滑腻的光,和肌肤相衬起来突兀极了。我回过神,乾笑几声,扔掉棉花棒与污浊的往事,再拣起ok绷,对准伤口位置,小心翼翼地包裹着皮肉,不敢有一丝怠慢。 将一圈胶布的边缘平整贴牢,我拍拍手心,欣赏起自己手下满意的作品,不由得讚叹:「真好看。」 也不知道萧衍听不听得出来我话里的主词是谁,他顾着扬起歪斜的淡笑,对我拋下一句「我去买早餐」后便出门了。 委屈 独处半晌,萧衍带回食物后并没有直接离去,而是跟我挨着茶几觅食,我暗暗窃喜。卖完命的隔天显然是休假日,他的雇主还算有良心。 吃完早餐,我见天气转晴,间在家也无事,便向萧衍提出外出的请求。 「萧衍,我想看海。」 说是请求,其实更像命令。我也不担心这样的语气会惹他发怒,因为我知道,这点小事他是不会拒绝我的。 果然,我想的是对的,萧衍在某方面确实容易心软。 踏上屋外的水泥地,未乾的雨渍与之拼贴成深浅相交的色块,我抬头望向湛蓝无际的天空,几片白云嵌在远边,阳光不会刺眼,气温适宜,我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由萧衍带路,我们沿着码头步行,来到较为热闹、邻近市区的港湾,周边摊贩林立,不时有海鲜烧烤的香味飘出,油烟混着鏗鏘有力的叫卖声,看来热闹极了。 在路过一家甘蔗汁的摊贩时,我随意往桌子上的保丽龙看了一眼,里头盛满冰块与凉水,五顏六色的瓶罐浸在水里冰镇,其中最让我好奇的是一个上窄下宽的绿色玻璃瓶,紧缩的瓶腰上卡着一颗圆珠,我记得小时候常讨着爸妈买这个喝。 萧衍见我驻足,也随着停下脚步,循着我视线的方向探寻。 「想喝?」萧衍挑着眉问。 「可以吗?」我眨巴着眼睛看他。 萧衍没有正面回答,转头对正在藤椅上扇风纳凉的老伯说:「老刘,一瓶弹珠汽水。」 「哎好的,马上来!」 萧衍拎起一瓶汽水塞到我手里,冰凉的触感顿时盈满掌心,接着我看见他从口袋摸出皮夹,心头顿时一片狂喜,眼睛都笑弯了。 萧衍果然心软呀。 我们转个弯又走了一段,来到一条宽阔的港边。空气中掺着海和鱼的咸腥味,附近商家不再,反而有更多渔船停在岸边载浮载沉,看来是个专门给渔人下港的地方。 萧衍带我走到港岸的边缘,那里架了一支大型遮阳伞,底下有两张可坐可躺的木藤椅,中间隔着张小圆桌,上头只有一个满载的菸灰缸。 萧衍熟门熟路地往其中一张椅子就坐,二郎腿翘得自然,捻菸的动作也自然,我瞧这一连串大爷似的动作,心想这里不外乎是他的秘密基地。 「喂,我说要看海,你怎么给我看船呀?」我往另一张椅子坐,笑着问。 「不看拉倒。」他又掏出第二根菸,眼皮也不抬地说。 唔……好吧,只要有萧衍陪着,我可以将就一点。 觉得自己好像也没那么委屈后,我将汽水放在桌上,拆开粉红色的小零件,照着记忆将弹珠压入瓶内,瞬间涌出的气体发出「嘶」的一声。 弹珠撞出脆生生的响,我举起瓶子往嘴里倒了一口,刺麻感顿时侵佔口腔舌根所有的知觉,呛得我瞇起眼睛皱起眉,待那份劲过后是接踵而来的甜味,就跟记忆中的味道一样美好。 我一口一口慢慢喝着童年,萧衍则叼着菸,静静擦拭一把有点生锈的小刀。远边喧嚣人声模糊,近处海水浪声鲜明,安然将时间放成慢格,愜意让人恍然生出一股岁月静好的错觉。 这样的日子只剩三天了。 思及此,我不免感伤,复杂的情绪更繁衍出一种捨不得的不甘心。虽然日子看起来是迷糊地过,但我内心其实明白得很。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未来是什么模样,更知道萧衍就是我该栖息的地方。 我想继续待在萧衍身边为其所用,肉体也好心灵也罢,只要能带我走,收下我,圈养我,只要,不要再让我流浪。 我愿付出所有。 「萧衍,能不能让我跟你走?」 将浓烈的思绪脱口而出时,我看见他扬起讥誚的冷笑。我喜欢拥有表情变化的他,但这次的笑容我实在喜欢不起来。 「你?」他放下擦不乾净的匕首,斜瞟我一眼,「做白日梦呢。」 「我是认真的。」我不悦地反驳。 他仍旧不把话当一回事,只淡淡撇过头,将菸头凑近唇边,对大海吐出一口白雾。 我的心口好像也被什么烟燻着,逐渐蒙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突然有点喘不过气。 「我是认真的。」我又复诵一遍,希望这次的语气能让他感受到我的诚恳。 像是为了彰显我们不同,萧衍从口袋掏出一把手枪,慢条斯理地拆下弹匣,手腕一翻,将一颗颗子弹倒在桌上,他垂着眼帘漫不经心地把玩,随后对我说:「你我不是同路人,我们不会有结局,大不了三天后你走的时候我送你一程,也算尽了这几天的情谊。」 话音不轻不重地落下,我像是被判处死刑的囚犯,被浇了桶比汽水还要沁寒的冷水,浑身冒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畏颤与痛心,那痛是深达骨髓的尖锐,一下一下缓缓地扎、缓缓地折磨,让人不死,却想以死解脱。 我默默流下眼泪,不再说话反驳,不再做无谓的挣扎,也没用什么东西擦拭被眼泪润湿的脸,只任它们滑落脸颊,坠在衣服上,浸湿领口。 突然很后悔今天把头发绑起来,因为我从露出来的眼角馀光瞥见,萧衍正朝这边看过来,转玩子弹的手指一愣,表情怔神,似乎是没料到我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不由得呆愣。 萧衍也只是怔了一瞬,没有任何表示或回应,一如往常沉默。我吸吸鼻子,赌气地别过头,不再多看他一眼,继续闷不吭声地流着我的委屈。 独自沉浸在悲伤里的时候,会觉得时间走得特别慢,所有五感皆被侷限在距自己咫尺的范围内,彷彿世界上七十多亿的人都蒸发了,独留我冗自沮丧,脑中嗡嗡地响,一阵耳鸣,一阵眩晕,却盖不掉那些惹人哀伤的种种,它甚至被无限放大出来,成了丑陋无比、嗜血如命的巨兽,不断追猎步履蹣跚的我,然而越想挣脱,却越是无法挣脱。 良久,灰压压的天空再次飘起细雨,我望着地上渐次深沉的色块,总觉得这场雨是为我下的,替我宣洩那些痛心疾首的东西,情绪终于缓过几许。 用手背擦去泪痕,我回过头,这才发现萧衍不在位置上,不知何时离去的。 他连消失都悄无声息。 换我愣在原地,不知该何去何从,感觉下一波低潮要来临时,萧衍驀地出现了。 带着一支热腾腾的烤香肠。 「拿去吃,别哭了。」 萧衍隻身站在大伞里,离我几尺,微湿的手递来一支用竹籤插着的烤香肠,上头还冒着裊裊热气,是刚出炉的。 雨下得突然,他来得也突然,我总是猝不及防地被撞个满怀,毫无防备。 我将脸埋进掌心里,愣是没接下那支香肠。 伞外阴云绵绵,伞内也落下一场没有尽头的雨,簌簌雨滴渗出我的指缝,坠在地上溅出水花,化成一地狼狈的渍。 「萧衍。」 「你能不能别对我好?」 「因为我会擅自期待啊……」 「我真的会期待啊……」 别对我好,我会期待你心软。 期待你带我离开。 期待你也爱我。 萧衍,你能不能爱我? 能不能带我走? 礼物 自昨日骤雨后,我不再往日历上画叉,好像这可笑的逃避就能阻止时间流逝一样。但想也知道是徒劳无功,岁月是极端固执的,谁都拦不住它的脚步,当你越想挽留,它越是疾速奔驰,连点影子也瞧不见,馀温也摸不着。 第五日的早晨没有萧衍,我不怎么意外,默默坐上沙发,吃起他留下的原味蛋饼。 闹了一整天的彆扭,冷静下来的我逐渐认清现实。 确实,我跟萧衍本就不是同一路的人。他有他的目的,我有我的使命,凑在一块不过是为了完成各自的私慾,只是少了那些机械化的凶神恶煞,也少了一点该有的血腥与威迫,可初心从未改变,我们终究没有未来,是我却自以为是地把这当成爱。 萧衍太容易心软了,我寧愿他是面目狰狞的流氓,待我狠绝而非良善,否则我也不会这般不捨不离,这般椎心刺骨也不甘放弃。 不过再怎么求不得也得捨,现实不是童话,公主就算遇上王子也未必能善终。现实也永远残酷,老扎得人胸口发疼。 嘴里嚼着冷掉的蛋饼,我近乎绝望地认了命——剩下两天半,还是把握得来不易的时光,好好相处,别留遗憾。 不过,我倒是想留点别的东西在他身边。 动作比心思快,我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手指已经搭上铁门把手,下压后居然不是卡死在半途,而是顺利地将大门敞开。 听见推门发出的吱呀声,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心头猛地一颤。 萧衍居然没锁门吗? 我咽下口水,彷彿外头等着不为人知的怪物,我战战兢兢地将门推到全开,扭转头首观察四方,确认周遭安全无虞才放心踏出屋外。 怔望眼前海岸风光,分明是一如往昔的景色,却觉得如梦似幻般不真实,我不由得在原地发愣半晌。这还是我第一次在没有萧衍陪同的情况下出门,所有感觉都变得新奇。 我低头盯着脏鞋的脚尖,确认脚踩的着实不是梦里云,我再次抬起头看向远方喧闹的港边,嘴角勾起微笑,踏出步伐往那方迈进。 回到家时,蓝空已沾上薄薄的晚霞。前脚刚踏进家门,后脚就进来萧衍,真难得他早归。 「你回来啦?」我将物品藏在身后,像个没事人露出往常的微笑,招呼道。 「嗯。」他将外带回来的晚餐放在茶几上,「今天吃拉麵。」 我站在原地抿唇思索,心理琢磨着现下是否为送礼的时机。萧衍见我脚步未动,姿势鬼祟,于是拧起眉头问:「怎么了?」 既然他都问了,我心一横,雀跃地走上前去,捧着物品伸出双手,送到他跟前。 「萧衍,送给你。」 萧衍满是疑惑地瞅着我,去拿的动作有点迟疑。他显然在暗忖我到底怀着什么鬼胎,但还是抵不过我的笑容攻势,逐步拆开简陋的包装。 「是摺叠刀,我看你老擦着那把生锈的,就想带一把新的给你。」我指着他手里的摺叠刀说,话里不无得意自满,「喜欢吗?」 也不知是过于喜或是惊,萧衍罕见地愣了好半晌,磕磕绊绊地问:「你……从哪里拿的?」 「我出门买的。」说是买,其实更像是用劳力兑换来的奖赏。我身上自然没钱,这把刀是我花一下午替人顾摊换来的。 我暗自得意窃喜,希冀萧衍会为我的牺牲感激涕零,或许还能要来一个主动的吻。下一秒,与我预期的不同,迎面而来的不是萧衍看着薄情的唇,而是一双力量强劲甚能致人于死地的手,奋力掐上人体最脆弱致命的部位,我的颈脖。 催情 「你再说一次,你出去外面了?」他带血丝的眼球死死瞪着我,咬牙切齿的模样有点狰狞,好像随时会咬住我的咽喉,撕扯我所剩无几的皮肉。 肺脏陡然缺失仗以为生的氧气,喘息变得支离破碎,浑身止不住震颤,我下意识捉住他的双手,却没有要掰开的意思,因为我知道那是白耗力气,故不挣扎。 会死——晕眩的脑袋浮现这样的念头,就连我这样的人也忍不住惶恐。 「谁准你出去了!黎仁!你真他妈是个疯子,找死是不是?」 他掐着我的脖子晃了几下,我感到一阵要命的窒息,一股灼烧般的剧痛自胸腔涌出,疼得我脑中只剩恍惚,眼前将黑未黑,意识忽远忽近,嘴边却可以不依不饶的,尽量回应他的问题。 「我……只、是……想……送……你……」 听我乱七八糟的辩解,萧衍眼神骤变,遂掐灭目中兇狠的光,褪去野兽的外壳,如梦初醒地瞅着差点扼杀生命的双手。 我浑身瘫软,跪在地上抚住胸口呛咳,劫后馀生的喉头大力呼吸氧气,眼角泛出生理性泪水,抽搐的活像隻上岸离水的鱼。 萧衍注视上气不接下气的我,面色居然是不知所措,也有点后悔的样子。 仔细想想,萧衍的反应也是理所当然。外头确实有许多未知威胁,我本就不该出门,乖乖待在家才是本分,也不知道今天是着了什么魔下了什么蛊,竟然不由分说地碰触底线,违背我们的原则,实属理亏。 如此一想,我心中不禁浮现愧疚,而且不比萧衍的少。 是的,萧衍在为差点杀了我这件事自责。 他见我缓过几许,便蹲下身,试着关心:「你……」 没等他说完,我倏地搂住他的后颈,贴上他的唇,撬开他来不及防备的唇齿,与他纠缠在一块。 我这人没什么教养,不识风雅不入流,行事粗鲁的大男人,只知道一种道歉的方式,希望萧衍能谅解我的唐突。 幸好他的回应也烈,我便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抵死相缠得绵密,才刚缓过来的呼吸又喘了。 谁都没去管已经糊掉的拉麵,或是滚到沙发底下的摺叠刀,风暴般的情爱来得措手不及,汹涌而出的慾望湮灭我们的耐性,急不可耐地在客厅冰冷的磁砖上胡搅蛮缠。 衣物散落一地,我们赤裸着身,少了文明的装束,只剩野兽的躯壳,带着原始的野性,没完没了地纠缠。 这次没让萧衍主导全部,我将他压在地上,在他殷殷注视下扶着他的粗根,缓缓下坠坐进一片滚烫,入得极深,我和他都不禁闷哼一声。 我开始小幅度的起落,疼痛自尾椎骨窜上脑门,冷汗浸湿我光裸的背脊,感觉才刚癒合的内伤又裂开了,不过也好,藉由这点血丝润滑我更好动作。 我自是经歷过不少床事,但这体位的经验却是少之又少,毕竟那个人向来只喜欢从后从前的侵入,总是蛮横不讲理,控制征服慾极强,遑论让我坐在他身上吞吐。 刚开始的操弄有些笨拙,我只顾着上下深入浅出,不时因为过于生疏而弄痛自己和萧衍,但有句成语叫熟能生巧,随着深度频率的增加、萧衍的表情变化,我渐渐知道该怎么干才能让彼此舒服。 「啊……嗯……」掌握技巧的我开始臣服于快感,不小心让几声淫靡的呻吟从齿间溢出。 萧衍握住我的腰,似乎也是酥爽到欲罢不能,在一次次深顶后发出性感低哑的喘息,这对我是极大的肯定,心头微动,越发痴醉神迷地奋力送往自己。 我的双手撑后,闭上眼睛仰着颈首发喘,脑中乱情发酵后膨胀出一个心得——原来在上方是这样的感觉吗,还真不错…… 「哈、哈啊……阿仁,张开眼睛,看看你自己淫荡的表情,是不是喜欢被叔叔这样干?」 挥之不去的囈语在耳边响起。我猛地撑开双目,瞪着死白的天花板,嘴中喃喃无声的灵感。 表情…… 我低下头,一缕勾在耳后的发丝滑到鬓边,我伸手将它归位,同时俯瞰躺在身下的男人。 萧衍的表情依旧没什么改变,但有些细微的变化仍被我捉个满怀。例如颊上不怎么明显的桃红,一双浓眉蹙起的忍耐,如古井幽深的黑眸含瀲一层水光,光影倒映出我的身影,以及那些他从不言喻的情绪,许是疯狂、喜悦、痴醉交互碰撞。 凝望如此神情,突然又醒悟了什么。 难怪。难怪他老是强迫我睁开眼睛,然后在睁开的瞬间操得更加兇猛。 这样的表情,怪不得会让人蹂躪践踏。 驀地,鬼使神差下,我将手搁上萧衍的脖子。 交合处仍是不停地深入浅出,挟带令人面红耳赤的黏腻水声。萧衍吃惊过后是阴沉,带着警告意味的说:「你休想。」 他说话的同时,我感到凸起的喉结在我掌心滚了一圈,被掠过的肌肤滚烫发痒,那微不可察的震颤也变得无所遁形,丝丝顺着掌纹向上蔓延直捣心窝,纳入我的骨血,產出下身更为溼滑的稠液。 原来捉住他人弱点会有如此极大的快感,可能是因为生命太脆弱,更可能是因为人生来就喜欢姦淫抢掠,暴力与情爱交叠的欢愉,堪称世上最烈、最销魂蚀骨的催情药。 这次的缠绵可说是轰轰烈烈,我们在沙发上衝刺最后一波情潮,我仍坐在萧衍腿间,他握着我的腰桿猛力抽送,而我则扶上他的肩膀,手下是那鲜艳的青鸟,蜷缩的手指像在捕捉,好从牠身上偷得片刻幸福。 突然觉得自己满悲哀的,连幸福得靠偷,感叹后又毫无廉耻地想:我那么穷,分我一点又怎样? 我除了命之外什么也不剩了,所以能不能看我可怜,施捨一点幸福给我? 萧衍,求求你了。 求求你了,带我走吧。 不恨 完事后,我们谁都没有留恋肉体的炙热,默默从彼此身上下来,并吃完那碗早已不成样子的拉麵,配一部警匪动作长片。 过程的互动再自然不过,像是把方才的激情作为梦一场,谁都没提及这一晌贪欢。 吃完饭,我们分别去洗了澡。彻底把自己清洗乾净后,我擦着头发回到卧室,看见萧衍坐在床边擦拭我赠送的小刀。 那刀无疑是新开封的,但他好像能看见刀上无形的污渍,仍是擦得鉅细靡遗。我忽然恍然大悟,猜想他并非是想擦掉什么,只是在完成他某种独特的睡前仪式,没有太过深奥的意义。 我一边想得头头是道,一边拿起吹风机往萧衍身上凑,然后把东西递给他。 他放下小刀,挑眉看我,不明所以地问:「干什么?」 「帮我吹头发。」 闻言,他的眉峰又高上一个弧度,眼睛说着拒绝,手上却很诚实地拽来吹风机,侧身插上插头。 目的达成,我笑得灿烂,欢欢喜喜地躺上萧衍的大腿,回到属于他的温度。 暖黄色的灯洒遍屋内角落,萧衍也无一例外,暖光映上他的脸颊,融化长年锁在眉头间的结,一双眸含着细碎的光,让他的面貌流淌出一股柔和静謐的美。 「为什么爱我?」头上吹风机响得震耳欲聋,但萧衍的话仍毫无遗漏地被我捉进耳里,「我要你认真回答。」 「你让我想到一个人。」在一片乱发飞扬中,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但这要先说一段关于我的故事,你听吗?」 「你的事我还不够清楚吗?」萧衍冷笑一声。 「这个是番外篇,你肯定没听过。」我也笑着道。 「那说吧。」 得到肯定的回应,我开始道出那段谁也不知道的故事,首先当然要来个破题。 「我被我爸的朋友性侵十多年。」 萧衍的动作明显一滞,我仰望他,笑了笑,继续道:「我都叫他罗叔叔,不知道是我爸从哪里认识的酒肉朋友,但他们很要好,要好到我爸就算知道他对我做的混帐事,也从不宣扬,更不干涉。我的童年、甚至是半个人生都毁在他手上,可是萧衍,你知道吗?我居然恨不了他。」 头发吹得七八分乾了,萧衍暗下眸色,关掉吹风机,那沉重的一问能清晰撞进我耳里。 「为什么?」 「因为他跟你一样,会帮我吹头发。」我仰躺在他腿上,伸出手掌触碰他的脸,「也会在我爸忙着赌博、跟别人廝混的时候,替我带来一碗热腾腾的汤麵,还会在下大雨,而我没带伞的时候送我回家,并给我一把全新的伞。」 「即使他会在做得最激烈的时候掐我的脖子,或是从后面拉我的头发,我依旧恨不了他。甚至在他病入膏肓时,我还拨空去医院照顾他,连带送他走完最后一程。」我自嘲一笑,「我可能真的哪里不对劲吧。」 明明是让我遍体鳞伤的兇手,但我还是,依旧,仍然,恨不下去。若真要说哪里出了问题,我觉得大概是心吧。它早已千疮百孔,好像不管塞进多少仇恨,那些混浊的黏液还是会从孔洞汩汩流出,始终填满不到一吋。 萧衍捲玩我的发梢,嘴中叹出一口无奈:「你是不是傻子?」 我点点头,又摇头,「以前是吧,但现在不是。」 「我倒觉得现在也没比较聪明。」 我嘟起嘴,不满地反驳:「我爱上你就是很聪明的决定啊!因为我能分辨谁才是该爱的。」 萧衍难得没有排斥我对他的喜欢,只是揉着我的头发,又不着痕跡地叹了一口气,说:「睡吧,明天带你去一个地方。」 闻言,我马上从他腿上弹起来,惊喜地追问:「要带我去哪?」 「去看海。」 ——— 提醒一下,黎仁说的番外故事其实跟现在是相衬的哦,然后他真的有病,可以猜猜看是哪种,也可以猜猜看他跟萧衍是什么关係~~ 看海 翌日,萧衍牵来一台机车,说要载我去看海。 我坐在机车后座,被凉风吹拂的发梢掠过肌肤,我搔搔脸颊,随后默默贴上萧衍的后背,感受他炙热的体温,听取他沉稳的心跳,心里一片安逸踏实,觉得自己终于在人间活过一回。 萧衍带我来到一间位于半山腰的国中,校区被树林包围,放眼望去皆是绿意盎然,我不解地望着他,而他却什么也没说,逕自往校园里走。 今天是假日,学校没什么人,只有零星几个孩子在篮球场打球、踢毽子,童稚的欢笑声却也足够响亮,回盪在川堂不绝于耳,让人听出几分怀念。 我跟着萧衍走了一段路,绕出教学大楼,随后爬上数不尽的阶梯,正当疲惫的脚跟踏上最后一阶时,我终于看见萧衍所说的「海」。 自有的记忆以来,我见过的操场不计其数,大多以高楼为背景,铁网为界线。 但这个操场不一样,它拥有最自然的景色衬托——海,无边无际海。站在这,像是站在灯塔上,能眺望海上船隻往返,能远观浪花浮于粼粼波光,还能看尽沙滩游客嬉戏。这一刻,顿时觉得自己既渺小又无所不能,油然生出一种世界被我踩在脚下的傲然。 「好美……」我忍不住讚叹。 萧衍立在旁边,与我一同欣赏大自然美景。看着看着,他突然从口袋摸出烟盒,掏出打火机准备点上,硬是被我中途拦截。 「校园内不能抽菸啦!」我伸手要夺走打火机,却被他敏捷躲过。 他不听我的劝告,继续完成点菸的动作,甚至挑衅地把二手菸吐在我脸上。 「怕什么?这里可是校方默认的吸菸区,你自己看,地上都是菸头。」 我皱着鼻子搧去烟霾,低头一望,还真的在杂草里看见密密麻麻的菸蒂。 于是我就有了一个想法,「萧衍,这里是你以前读的学校吗?」 「嗯。」他咬着菸点头。 「听着海浪声上课的感觉一定很不错。」 「哪里不错?有够吵的。」他嗤笑一声,接着逕自向前走到草皮的边缘,在那片陡坡上落坐。 瞧他动作从容,我以为那坡没想像中可怖,便跟上萧衍的脚步。岂料走过去后,我猛地发现脚下竟是像断崖的残壁,虽高度远不及真正的断崖,但底下翻涌的激浪和消波块仍让人看着怵目惊心。 坡有点颠,我努力走到他身边,然而在即将抵达时,脚跟突然滑了一下,我侧身一个踉蹌,差点滚到山下变成鯊鱼的食物,幸好萧衍反应及时,马上出手扶起我歪七扭八的身子。 他皱着眉头,不悦地叮嚀:「小心点,你死了我不好交代。」 我不好意思地乾笑几声,在他的搀扶下稳稳坐了下来。 这个角度能拥有更宽广的视野,我怔怔望着横在远边的海线,由衷钦叹:「真的很漂亮呢。」转过头,我对萧衍扬起微笑,「谢谢你带我来。」 萧衍架起一条腿,没拿菸的胳膊搁在弯起的膝盖上,坐姿着实豪放,然而他凝望海的眼底却极其阴鬱,与他身上的不羈大相逕庭,彷彿有某种东西将他禁錮在幽深的眼瞳里。 他完成一次深吸长吐,接着用微哑的嗓音道出:「我以前从来都不知道海这么美。」 他难得开啟话题,我愣愣地问:「为什么?」 「因为站在这里的时候,想的都是该怎么跳下去,所以没时间去好好欣赏。」 没想到话题会如此沉重,我抿唇默然半晌,随后继续问:「后来呢,怎么有时间看海了?」 「因为发现老想着破事也没意思,浪费时间,单纯用眼睛看还比较简单。」手指抽离,萧衍呼出最后一口白烟,将菸蒂往地上捻熄。 「萧衍。」我轻轻地唤了他,待他也转头回望我才说出:「你做这些事,其实不是自愿的吧。」 萧衍没有反驳,嘴角扯出一抹歪斜的笑,像是在鄙夷我的话,也像在自嘲。 我篤定地道:「你也想走。」 萧衍轻轻弹了我的额头,不耐烦地说:「你哪隻耳朵听见我想走的,没睡醒?」 我摀住额头,用眼神无声诉出我的无奈。 说谎。你打从内心想逃离这不适合你的地方,不然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情绪,又为什么违背原则地对我好? 你说谎,你有罪恶感。 我发现萧衍其实很笨,他不擅长掩藏,却又得时刻武装自己,所以只好端上一副冰冷的皮相,用最笨拙的方式回绝他人的猜想。这样的他像是堆叠千年的冰层,想用厚实的块冰埋住秘密,或许能轻易呼咙路人,但他忘了外表是晶莹透明,饶是有心人都能窥见底下湍湍水流。 你真的很容易心软,你才是傻子。 「萧衍,你说过我们不是同路人。」 我伸手抢过他点燃的第二支菸,凑在嘴边大吸一口。热辣的烟从喉头一路燻到肺底,油生一股想呛咳的衝动,但我早已不是新手,那股劲很快就滚过去了,所以我始终是淡然地凝视他。 在他深沉的注视下,我说:「其实,我们可以是同路人。」 他没有回答,而是俯身紧紧拥住我的身躯。 菸被扔在地上,我埋在他的怀里,紧捉着他的肩膀,把衣服都抓皱了也不愿放开。 我们一起离开,好吗? 等待 待太阳没入水平线下,我们才心满意足地回家,顺便外带回同样的拉麵,希望这次不会糊掉。 吃完热得刚好的拉麵,我们窝在沙发上看了一部经典电影,看完就继续放映下一部,可怜的机器不断吞吐着光碟,直到夜深还不能歇息,因为我们只剩一天,我们想要更多眷恋依偎。 可是人的精力终是有限,过了十二点后我的睡意已经到了无法掩盖的地步,在剧情行进的过程中不断点头打盹,我有些懊恼自己的没用,连萧衍将我抱回卧室的时候脸都是臭的。 我倒在床上,揪着棉被,脑袋昏昏沉沉的,感到倦意渐渐侵蚀我的意识,却又觉得不甘心,用最后一丝力气撑起眼皮,我看见萧衍背对我走到门外,并从口袋拿出似乎是手机的东西。 房门没关,萧衍低沉的嗓音能清晰传入狭小的卧室内。 「他的决定是什么?」 「……你说什么,他跑了?」 「好个混帐东西,居然连亲生儿子都不要了。」 「嗯,嗯……杀?不,我处理,我自己会看着办。你叫大哥不用担心,先这样。」 我迷迷糊糊地听着这段话,方才好不容易生出的力气,居然在一瞬间消失殆尽,连点渣都不剩。 我对这发展一点也不意外,更无难过可言,只是觉得终于有什么空了,或许是牵掛?我不太清楚,总之我开心得很,终于能结束了。 我带着笑容闔上眼睛,安稳入睡。 睁开的第一眼是萧衍的脸庞。 他今天待在家里,不过我想也是,毕竟他说过要送我一程,他说到做到。 吃完最后一份原味蛋饼,萧衍上下打量着我,说一句无不诚恳的「真丑」,接着催我去换件好看的衣服。 「要干嘛?」我眨着眼睛问。 「带你离开这里。」 一直以来的哀求终于获得想要的回答,我不禁恍了神,心头百感交集,久久不能自己,鼻子顿时一酸,想放声地哭,但我知道现在不适合,所以努力压抑住眼泪,用力点了点头,随后迫不及待地奔回卧室更衣。 站在衣柜前左思右想,犹豫片刻,我决定换上与萧衍初识时的衣服,如同我们有始有终,有结局。 萧衍见我这副打扮,没做多馀评论,拎着我出门了。 又是前几日的港边,萧衍的秘密基地。 他同样是安静坐在藤椅上擦拭武器,不同的是他手中那把刀变得崭新,阳光在刀锋打上锐利的光,看起来威胁性十足。 但刀子的主人与我对话时,语调是极其温柔,随时暖过我的心窝,岁月静好不是错觉。我把这变化当成是如释重负的他,为即将带来的自由感到祥和。 但这股不安是怎么回事? 「他们什么时候来接我们?」 「再等等吧。」 既然他说等,我便等。但等呀等的,等了半天,看了一整上午的渔船往返,都瞧不见他口中的接应。 等到我开始心急,等到蓝天变灰云,萧衍终于放下那把蠢刀,抬眼看了眼天色,喃喃自语:「要下雨了。」 「我回去拿伞,你别乱跑。」 说完,他伸手过来,即将触碰我时却倏地停在半空,像在思考该碰哪里合适,迟疑一会,最后还是选择揉了揉我的头发,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 青鸟 雨重重落下来了,萧衍却还没有回来。我有点担心他会淋湿,要是感冒就糟了,我甚至已经准备随时把衣服脱下来,给他当毛巾擦乾。 奈何我有心,萧衍也没有回来。 不对,他不会食言,他总是说到做到,况且才刚走而已,不要乱想,他一定会回来的。我仍抱有一线生机,不时往萧衍离去的方向看,就怕错过一点影子会错过一辈子。 随时间推移,雨越下越大,我的心渐渐冷却,心里明白了什么,依然选择执拗地等下去。 过了良久,浪费时间等来的不是萧衍,而是两名员警。 他们身上的萤光条在雨幕中也显眼,我远远就看见他们步出巷口,警戒地探查四周,并向附近忙活的渔夫打听一些事情。 「大哥,我们接到一起报案说这里疑似有绑架案的人质出现,请问你看过这个人吗……」 心是彻底冷了。 有些事情分明心里有个底,可当真正发生时,却又觉得措手不及。是我明知枪口已经架上,也明知是个忠心耿耿的枪手,还是会暗自希冀,闹着脾气要他手下留情,结果是适得其反,他被我逼着开枪,开在心上、让我猝不及防的一枪,伤口比想像还要撕心裂肺的疼,涌出的血液浇得我浑身发寒。 原来带我离开,没有你。 我衝进雨幕,发了疯似的逃跑。 我说我们其实可以是同路人。 也不知道该逃到哪去,只是漫无目的地横衝直撞,没有尽头,没有救赎。 但你说我们终究不是同路人。 被柏油路上的坑洞绊倒,我跌在地上,手脚传来刺麻的疼痛,但那都不重要了。 终究没有结局。 我狼狈地趴在骯脏的马路边,像个疯子,在雨中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 黎仁,你真可悲。諂媚这么久,还是得流浪,不得栖息。 笑了好长一段时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笑到眼泪流不出来后,我缓缓爬起,心中终于寻思到一个有始有终的方向。 我凭着记忆,徒步一小时来到萧衍的国中,浑身脏得不成样子,水的重量让我的脚步更加沉重,我还是尽力爬到半山腰,走完那段要命的阶梯,看最后一次海。 我站在操场边缘,凝望这山海连线的壮阔景色,被灰濛的云雾绕得有点哀凄。 滑进嘴里的水有点咸涩,或许是因为混了我的鼻血和眼泪,我随意抹了一把鼻子,人中很快又被雨水打湿。 「你是不是傻子?」 一句轻骂撞进我耳里,我以为是萧衍,猛地转身,却什么也没看见,又是一片悵然。 「你才是骗子。」我后退一步,对着空气回骂。 「你伤得我好重,可是你知道吗?」我带着哭腔吶喊,「我恨不了你啊!」 「我恨不了你啊,萧衍……」 雨水不断从脸上滑落,沁寒从皮肤一路渗入骨髓,声嘶力竭后心下竟也冷静几许。 凌迟后终会对感觉麻木,不再大声哀号,做无谓的求饶,而是坦然接受将来的结局,不哭不闹地面对,这种寧静大概像心如死灰。 我转回身子,踏在陡坡边缘上,低望脚边昨日留下来的菸蒂,再看底下激烈的波涛汹涌,脑海恍然成一片无波无澜的汪洋,只反覆想着一个念头。 既然恨不了,既然你也想离开,我便代你离开吧。 我张开双臂,拥抱我们的曾经,缅怀往日的缠绵,随后毫不迟疑地伸出右脚,纵身跃下。 那一刻,我是翱翔天际的青鸟。 雨水带来了你,也带走了我。 萧衍,是你输了。 离开(完) 是夜,在一处位在都市、可称为贫民窟的地方,一名中年男子撑着伞,手拎一份便当,用肥胖的身躯撞开正拿雨水洗澡的游民,把人家捧的水都打翻了,也没见他道声歉,反而恶狠狠地回头瞪着对方,旋即继续赶投胎般地奔走离去,留下一串溼答答的脚印。 他鬼鬼祟祟地来到一间铁皮屋前,把便当的塑胶袋掛在伞柄上,空出来的手往长裤的口袋里捞,似乎是杂物过多而袋深,捞了半天也没他想要的。 待他终于掏出钥匙,并将其插入锁孔,转出「喀噠」的解锁声时,近处忽地传来另一声脆响。 那声音像子弹上膛。 男子一听闻动静,瞬间僵住身子竖起寒毛。他维持原本的姿势,僵硬地扭过头,看见在黑漆漆的夜幕中,一名身穿背心的男人朝他举起枪械。 夜色浓重,雨雾朦胧,他看不清男人的样貌,只是瞧他这副不怒自威的气场,方能得知对方身分。 于是他立刻扔掉雨伞跟钥匙,扑下身来跪在地上,不断朝眼前人磕头,哭喊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跑路的,只是你们期限太短,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凑出钱来还你们!阿仁……对!阿仁也送给你们!拜託了,求求你,放过我——」 男人轻轻冷笑一声,「呵,父子都一个样。」都一个样的求饶人。 他听见男人朝他走进,但他不敢抬头确认,仍是像一头丧家犬趴伏着。随后他感到秃顶的头皮被一个坚硬冰凉抵上,他马上意识到那是什么,便再也止不住发颤,浑身抖得像筛糠。 「抬起头,看我。」 他立即抬起一张哭丧脸,藉由近距离,终于看清男人的样貌,以及他肩上色彩鲜艳的刺青。 男人看见那双相似的眼睛时,似是看见了故人,眼神闪过一抹忧伤。 然后对他,也像对那个再也见不到的故人说,他那句来不及脱口的告别。 「再见了。」 枪声响在下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