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霜化于晨》 00 寂寞的话,就画圈吧(1) ──又感到孤单了吗? ──嗯。 ──那就和我一起画圈吧。首先,和我一起画个圆,千万、千万不可以画错,笔画是顺时针方向哦! ──顺时针? ──对,如果画成逆时针,你会变得和我一样。 ──和你一样?你是什么模样? ──我?你看不出来,我和你哪里不一样吗? ──哪里、不一样…… 删节号在句子落定之后无限蔓延,那代表语句未尽的标点既没有逗点的缓和作用,也没有结束意味的句点支撑,它单单漂浮在半空,以六个点留下毫无线索的悬念。 他、是谁── 不可否认的我遗忘了他,讽刺的是教我排解孤单的人亦是他。 他,那个我不知其姓名,甚至不知其容貌却有恩于我的男孩。 按道理,我本应把他刻印在记忆深处,最好连带他的容貌,那样一来在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未来如果碰巧遇见,我还可以向他道谢。 毕竟在那个容易因为多数人影响自身作为的年纪,他是唯一没把我推拒在外,反倒好心向我伸出搭救之手的恩人。 如果世界能有更多的人像他一样该有多好。 我不只一次如此期盼。 00 寂寞的话,就画圈吧(2) 答、答、答。 看着从我身边擦身而过的人们,有一种特殊人士是我最为留意的对象,他们身上的某样东西总会令我分神几分。 是那道声音,发出「答、答」声的东西三番两次困扰着我,那样扰人心神的东西并不多,手錶便是其中一项。 出于好意,几次我都想上前轻拍他们肩膀提醒,「你手錶上分针行走的声音太大声囉。」但当我进入某个谁的视线范围,对方夹带审视的目光便迫使我不得不打退堂鼓。 那是一个陌生人看另一个陌生人才会迸出的视线,当中的一方透过视线建构出肉眼无法描绘的墙,它冰冷、它厚实、它毫无温度,它……无疑成了两个陌生人之间难以突破的隔阂。 曾经,在那个比现在小一点的年纪,我同样提醒过身边朋友,以最纯真的声音说出最纯粹的话,印象中的我如是说:「你的手錶发出好大声音哦!可以叫他小声一点吗?」 朋友并没有领悟我的意思,我转动脑袋,提示般的模仿起时针行走的声音。 「我是说,那个答、答、答的声音。」 「神经病。」 朋友说,整个空间瞬间与我为敌,他们看着我的双眼霎时间幻化成无数根手指,每根朝向我的指尖全数伴随「他是怪胎」的讯息。 从那时起,朋友不再是朋友,而我被独留在名为「怪胎」的空间。 许久之后,我意识到自己身处的空间时,竟分不清我是捨不得出去,还是我终于认清这世界能容下我的只有他们为我预留的「怪胎空间」。 「喂,别挡路。」 男子说,我看他一眼。 果然,要再遇见和他一样善良的人是件痴人说梦的事,更别提要想见到他本人该需要多少机运。 抬起头,纵使撞过来的是说出责备语句的那方,我仍顺从的退到旁边。 向后扭头的他用眼角馀光瞥我一眼,他没好气地嘖了一声,看样子光是站在原地就是个显眼的阻碍。 然后他回过头,朝着原本的方向前进。 答、答声响尚未停止。 时间,正顺时针往前行走,它不会往回追溯,更不会逆时针转动,它会的,就是不顾一切直直往前。 有时候我会思考,摆满十二个数字的鐘面,是谁规定时针和分针往「1」的方向摆动就是顺时针,又是谁规定它们往「11」的方向前进就是逆时针。 退一步来看,这不过是向右走和向左走的差别,二择一的选项,如同我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直走是学校,拐弯是饮料通通半价的新开幕饮料店。 直走、或是转弯。 有谁规定直走是顺时针,转弯是逆时针吗? 我想,没人会去特别界定,也懒得去做界定。 况且不是谁都会遇到直走或者转弯的选择题,只是无可避免的我总是那个例外,特别鲜明的例外。 00 寂寞的话,就画圈吧(3) 大多穿越斑马线来到这端磁砖道的行人都会看我一眼,打量的眼神佔据多数,显得站在原地不动的我像个异类。 多数游走的人们好似有套属于自己的导航系统,他们自带卫星导航,起点与目的地早在迈开脚步之前标记清楚并且规划完毕。 不像我仍举棋未定。 直走还是转弯。 要是不买饮料直走进入校园我定能够抢在老师点名前抵达教室,要是前往转弯处,加入目测十几个人排队的行列里,我定能买到今日截止的半价饮料。 两种截然不同的选项,唯一共通点是有得必有失,因此我将它们摆上天秤,衡量之下的重量却几乎均等。 这会儿我羡慕起那些结伴同行的人,他们有伴,只要其中有一人当节没课,代点名无疑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可朋友这样的存在,我早遗留在几年前的某个地方。 说到底,究竟是我拋弃了这等存在,还是像朋友存在的人拋弃了我。 真烦人。 孤单发酵,不顾周遭眼神我兀自在掌心顺时针画一个圆,口里跟着喃喃:「掌心画圈,然后捕捉,捉住视野所及的一切接着把他们圈进圆里,最后把圆揉进掌心……」 ──看,他们都在这里了。 他的声音像是某种连带效应,只要唸出这段来自他的,近似于魔咒的话,属于他年幼而走调的音调便会在耳畔响起。 于是他们真在我掌心里了,眼前的人甚至是物,全都囊括到我掌心。 我知道这让人难以相信,但我就是这么特别的人,也唯有像我这样的人才办得到。 残酷的是我所握有的这些虽然囊括的了一时,却囊括不了永远。 永远,我怎么都不敢妄想的存在。 我自然清楚掌中握有的不过是转眼即逝的海市蜃楼,所以我格外珍惜,珍惜这得来不易的短暂片刻。 直至他找上了我,能把一时变一天,把一天变一万的他,顾又晨。 01 为期七天,当我的地下情人(1) 除了法力无穷的魔术师,谁还具有把时间变换成现金的魔力? 话说这世界当真存在魔术师吗? 如果存在,一定是他── 这名站在我眼前的男子。 「林若霜。」 不可思议的他竟能喊出我的名字,原以为被他找上已经足够离奇,但是稍微仔细一想,他好歹和这所学校的拥有者关係密切,既然是如此具有身分的他,拥有这点资讯对他而言似乎不是多大的事。 但就当作是这样好了,那他把我这种随处可见的路人找来又是怎么一回事。 「是吧?」他问。 在对喊出我名字的他抱有疑惑时,他适时掷出一句是以问号作结的句子,使我刻划在他身上的疑问消除了些许。 我点头算是回应。 他知道我姓名,但他分明没有把握。这很重要,代表他纵然拥有掌握资讯的权利,却不是所有资讯来源都是百分之百正确,否则他没必要进行这项确认步骤。 「有养宠物吗?」 「没有。」 看,他的情报出现漏洞,发现问题的他正伸手搓揉下巴。 「我更正,你有养宠物的经验吗?」 他的反应算快。 「有。」 我曾经照顾过两条鱼,却在三天后奄奄一息,我也曾照顾过一隻白兔,却在某天清晨发现白兔趴在笼子内动也不动,没了心跳。 这是我仅有两次的养宠物经验,当我被留在过去的人为我圈划的某个空间时,不愿独自待着的我找了动物作陪,却发现动物们明明有嘴却不说话,比起和我互动,牠们更乐于待在我替牠们安置的小窝。 我因此赌气,不给鱼乾净的水和环境;我生气,不给白兔新鲜的空气和食物。 牠们的主人是我,瞧见我赌气之下的行为,牠们也依样画葫芦效仿我赌气,鱼的方式是肚皮朝天,白兔的方式是趴卧在地。两种动物,相同的是牠们不再有其他动静,更不再发出任何声响,而我又回到原点,回到只有我自己的一人空间。 「那好,为期七天,当我的地下情人。」他说,接着随口问一句,「你会照顾杜宾吗?」 顺势的态度尤其明显,我也就顺顺的让后一句如空气般流动而去,注意力全专注在他前一句话。 当我的地下情人。 要不是昨天晚上才把耳朵清理乾净,我真要怀疑自己的听力。 地下、情人。 多危险又引人遐想的字词。 我将四字组成的词语提取出来后放大再放大,检视再检视。 地下情人,比起后两字,我该琢磨的理应是带有七分危险、三分迷情的「地下」二字,然而交易在前,我只反覆放大后两字的比例,这无疑让我忽略掉「地下」所隐含的危险。 「一天一万,最后一天结算总额,总共七天。」 他以现金作饵,交易结束时最大的受益方显然是我,他则将在七天后损失七万。 一天一万,总共七天,换句话说即是七天过后会有七万元入我口袋。 万字起跳,可不是笔小数目。 在他眼底七万元也许是他塞牙缝都不够的零用钱,对我而言却是要付出好几个月劳力才能赚到的血汗钱,现在七天赚七万的大好机会近在眼前,我完全没有拒绝的道理。 「太少了吗?」 他问,未给出答覆的我促使他以金钱加码利诱。 「那一天两万?」 我赶忙摇头,如此一来七天就能赚到十四万,他愿意把钞票当作玩具纸钞大方撒,我还不敢这样胡乱收钱。 「还是不够?」他误解我意思,「那一天三万?这是极限,再多就是狮子大开口,我们的交易也会以失败收场。」 01 为期七天,当我的地下情人(2) 眼看继续摇头只会徒增误解,我只好先为突如其来的赚钱机会确认真偽。 「你说的话是真的吗?一天一万,七天七万?」但我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所以我接着问:「还有,你……真的愿意找我……」塞选措辞后我说:「玩?」 「玩?哈,果真没找错人,你很有趣。」 「不,我不有趣。」我坦言,这没有什么好隐瞒欺骗,我不过是被独自圈划在某个不会有第二个人走进来的圆圈而已,不仅是人,连动物都捨弃我,这样的我绝不有趣。 不会有第二个人进来的圆圈,想到只有我存在的空间,我又想抬起手画圆。 「你的手在做什么?」 听到问话我连忙将手藏至背后,摇晃头,动作的同时想起他刚才因为我摇头误会成是其他意思,又赶紧开口澄清,「没有、没做什么。」 一般看到我做出这个动作的人都会想要离我远去,这会儿他好不容易找上我,也允许我和他一起玩,我说什么也要把握住机会。 「林若霜,抬头,看我。」 眼前的他连名带姓发号司令,那副俯视蚁螻的姿态高傲的注视着我,用不着挤出过多眼色,他方能就自身所拥有的气场震慑住方圆百里的人。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这个问题相当容易。 他,顾又晨。 知道这间学校的拥有者姓氏是顾,通常也会知道那位「顾总」有个名叫顾又晨的宝贝二儿子。 根据小道消息传出,顾又晨名字由来,是顾总「又」喜得一子的同时,收购案也如期谈妥,其中职场上的争斗如同古时候的城池攻佔,命理师便依据城池,取了乍听之下发音雷同的「晨」字。 顾氏集团的继承人之一顾又晨常常成为同学们用餐时的间谈话题,我多数时候在校内餐厅吃饭,关于顾又晨的八卦听闻不少。 至于把鼎鼎有名的顾又晨三字和他本人面貌搭在一起的契机,还是校庆时他首次站台致词的惊喜现身,由他登场的开场白是学生会精心安排的桥段,身旁司仪大声唸诵他的名字,我看见和我同样身处二楼的人纷纷停下手边动作,各自跑到离自己最近的墙边观看流传于校园的高贵人物。 顾又晨,身为顾氏集团继承人之一,不仅掌握极高权力,还拥有比寻常人雄厚许多的家世背景,然而具备这样条件的人似乎都很热衷于提出「知不知道我是谁」的疑问。 至少,新闻上就有很多背景雄厚的人喜欢问这句话。 顾又晨问的极为自然,然而他似乎没发现,最该成为疑问句的,是更前面,被他以肯定语气拋掷出来的句子。 ──为期七天,当我的地下情人。 这样的肯定语句并不存在正面的答应,也不存在否定的拒绝,但只要仔细评断,仍能在他的话语间做出回应。 回想起来顾又晨说话的停顿时间并不算短,足够我给出答应或是拒绝的答覆,只是我选择第三种,沉默不答,形同默认我赞同他提出的交易。 不可否认的我确实缺钱,但不是字面上的缺,是某种形式的缺钱。 乍听之下有些可笑,却是事实,我已经计画好拿到顾又晨的七万元后要用在哪里。 至于我是从何时开始盘算的,那就是在他仗着自己有一米九身高,以俯视姿态反覆打量我的时候。 「我知道。」我强调,「我知道你是谁。」 「那么我是谁?」他试探,我无从知晓他的试探动机。 「你是顾又晨。」 我答,国字怎么写的我都知道,这并不难。 02 白云上的奢糜天地(1) 遇见顾又晨之前的日子没有多少起伏变化,太阳依旧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惯性早起的人能看见日出,只不过讲起大自然风光,更多人看到的是傍晚的橘黄色日落。 比起日出,日落较容易被人看见,这是人们双双比较后得出的结论。 然而我不这么认为。 傍晚时间正逢学生放学、上班族下班,人们为了返家使用的交通工具各式各样,通勤路途所花费的精神力加上整天累积的疲劳,几乎无人有多馀间心去关注日落,因此我并不认为日落会比日出更为常见。 清晨五点是我自幼的起床时间,换衣盥洗之后的五点半,拉开窗帘我总能看见早晨的第一道曙光,看见日出,已然成为我生活中的日常。 至于日落,每当想起这样美丽的景况时,抬眼一看时间不是太早就是太晚,致使我频频与日落擦身而过。 这回我刚从阳台收进晒衣夹,转眼一瞥,建筑与建筑之间那颗如火球般燃烧的夕阳映入眼帘,天空染上如火的暖橘色。 不论白天或是午后,太阳都以最炙热的顏色燃烧自身,正午是它最为毒辣的时候,傍晚则是它落幕前大方炫技的时刻,等到天色逐渐转暗,太阳才甘愿褪去衣裳,接着轮到另一位嘉宾身穿一袭乾净纯白的裙子,这位嘉宾大多时候以月弯形状示人,极少数时后才以象徵团圆的圆形供人欣赏。 而今是我难得看见夕阳的日子,许是收拾行李佔据一下午,我才得已在忙里偷间的傍晚窥探一二。 傍晚的夕阳是真的美,那相容的橘色和黄色混为一体,浑然天成的景色呈现于眼前。 就在这时,玄关处门铃声响起。 我不确定这是来自家中的铃声,还是来自邻居家的铃声。 我租的这栋房屋价钱亲民,但住户与住户之间有个距离太近的缺点,就算不是有意要偷听,隔壁的谈话声仍旧能够轻而易举地听到,更别提门铃大响时,压根分不清究竟是谁家的铃声。 看样子隔壁邻居也难以分辨,只是他早我一步打开房门,却在一眨眼的工夫再度闔上。 不是邻居家的,我心想。 然后铃声再度响起,这次我百分之百确定门外人按的是我家门铃。 脑海不禁闪过几个来按门铃的可能人选,远在南部的爸妈上星期才来过,中餐的外卖早在一点出头时送达,食用完的餐盒也已经洗乾净堆放在洗碗槽,其实会来访的人选并不多,除了父母亲和外送员,就只有可能是送货员。 我思来想去,在手碰至门把的那刻,才熊熊想起自己已有半年时间没有订货。 不是送货员,那会是谁? 02 白云上的奢糜天地(2) 「你好,请问是林若霜同学吗?」 「我是。」 「你好。」他微微点头,眼镜因此下滑,但他从容的将镜框往后推,「我是顾少的特别助理,可以叫我徐特助。」他伸手指向后面二人,「如果东西都收拾完毕,这两位会替你将行李拿到车上。」 顾少显然是配戴方框眼镜的男子对顾又晨的称呼,他们来得真快,像是怕我临阵脱逃似的来到我家门前,甚至带了帮手来提醒我该搬家了。 「今天就要搬了吗?」 「是的,顾少决定好的事一向喜欢尽速执行。」徐特助顺手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镜。 不愧是顾家人,做事效率高又迅速。 「能让我缓一缓吗?」 搬家之事太过唐突,我有一堆事情都还没来得及处理。 「你需要多久?」徐特助问,他看一眼腕上手錶,我听见时间走动的声音。 「半小时,行吗?」 这点时间应该足够我收拾房间物品。 「太多,给你十五分鐘。」 我睁大眼,他居然硬生生把时间折半。 回想昨日,先是顾又晨自顾自的找上门来,在那当下,我得知获利金额后便达成共识,紧接着他让我回家收拾行李,虽然合约有提到需要我搬到他的住所定居而我也有答应,可我并不晓得「搬家」日期就是今天。 顾又晨会不会太着急了点。 「可是……我卧房里还有东西没收完。」光是分门别类就花费我好一番功夫,装箱和封箱也需要花上不少时间,原本打算慢慢整理,没想到事与愿违。 「没关係,他们会帮忙。」他说,并以眼神示意身后二人。 按照和顾又晨的合约,我将搬到他的住所七天,而这七天,我这间租屋处将会空置,因此在整理的同时我也进行一番大扫除,灰尘不少,所幸在开始我便带着口罩,防止尘螨侵入鼻腔。 房间内几乎所有东西我都要带去,只是卧房尚未清理,我原是想休息一会儿再去更换被单和床单,顾又晨的人却突然来访。 「非常抱歉我们贸然登门。」徐特助似乎是读透我的表情,他的脸严肃嘴里夹带抱歉,他解释,「但是顾少不喜欢久等,所以即便会带给你麻烦,我们还是赶了过来。」 他随我走进卧房,我指了指需要装箱的课本以及一些物品,看我连绵被都要搬走,徐特助连忙制止,「棉被的话那里会有,还是你比较习惯自己的?」 「那里有的话就不带了,我的适应力算好,也不是一定要带原来的。」 「好。」 徐特助和我站在一旁,看着另外两位黑衣黑裤的男子忙进忙出,他们捲起袖子,双臂结实的肌肉十分健美,因为我身在五楼,这里没设立电梯,因此徐特助轻碰一下蓝芽耳机,让楼下的人到三楼交接,省去原在五楼的两位男子要上上下下爬满五层阶梯的体力。 徐特助请来像是专业的搬家人士,他们询问那些我尚未动手整理的物品有哪些需要,又有哪些不需要,进行分类后接着逐一装箱,明明是男生却拥有女生的细心,还特地用随身准备的便条纸註记箱子内的所有物,更张贴到箱子表面,最后用胶带黏附。 后来又来了两位男子将屋内整理出来的垃圾拿到一楼丢弃,玄关有双鞋已经残破不堪,所以下楼前我也带着那双鞋准备处理掉。 二楼是房东的居所,他正巧有事出门,见到我,他点头招呼,问一句,「要出门啊?」 「对,我有七天的时间不在。」 他接收到讯息于是说:「出门小心。」没有多问其他细节,我和他就是会打招呼的房东和房客,不到亲近却也不算疏远,是一个非常舒适的距离。 02 白云上的奢糜天地(3) 「辛苦了,这是一些点心,路上可以配着吃。」 徐特助说,纵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劳累的是另外几人,他仍必恭必敬的说。 「谢谢。」 保母车后座是比一般车子宽敞的空间,座椅中间有张方形桌子,徐特助将饼乾盘放置桌面,接着他离开有着舒适空调的车内,绕过车头,坐进前面的副驾驶座位。 「你的行李箱都放在后面那台。」 透过后照镜,我看见方才帮忙搬运行李的人都往后面那台车移动,徐特助发现我视线的落点,系上安全带同时他贴心说明。 「好的,谢谢你。」我再次说。 那些搬运人员踪跡不是我该留意的,我转移目光,饼乾一块接一块吃下肚。 马路上车子的型号各式各样,厢型车我见过几次,保母车车型还是目睹。 不仅如此,我竟然正身处保母车车内,顾又晨对此肯定司空见惯,但对我而言却是作梦也不敢想的事情。一般而言这样格式的车内都是乘坐明星或是极具重要地位的人物,没想到我这样的无名小卒也有乘坐资格。 不过搭车归搭车,入座后我只敢在有限范围以双眼概略扫视车内构造,深怕过度观看容易显得自己没见过世面。系好安全带,就算身处后座也没有因此懈怠,我跟着驾驶员直视前方的目光,紧盯着路面状况。 无法否认,虽然坐在豪华保母车上,但车内乘客却不见得和车子有相对的价值,一路上我不断提醒自己位于的经济阶层,以免妄自尊大。 顾家司机不愧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驾驶,行进过程非常舒适,没有紧急剎车,也没有无故加速,坐在车内既安逸又安稳。 但也许是高档的保母车和顾又晨身分较为相当,儘管徐特助神情再和蔼可亲,又有零嘴相伴在侧,我仍感到强烈不自在。 保母车驶近一条蜿蜒小路,几座工厂高大竖立,有食品业、农產品,也有观光工坊,每座工厂种类不同,也就互不越界,彼此之间有围墙作间隔,至于我们前后两辆车只是路过,目的地还在前方某处。 直到我看见近似于庭院的处所时保母车终于在一幢别墅栅门前缓缓停下,约莫半秒,栅门开啟,里面左右各站一人,他们身穿黑色西装微微倾身,模样像在欢迎进入这栋宅邸的保母车一行人。 光是保母车已经足够让我拘谨无比,接二连三出现的西装男士更让我浑身不适,宅邸以庭院作为前景,开车经过长长的磁砖道路才能看见受花丛包围四方的雅致小居,眼前花草争奇斗艷的绽放,景象华丽的使我双眼不知该往何处摆,惊叹声不自觉溢出嘴角,我终究打破极力想掩饰的,这个井底之蛙的我自己。 02 白云上的奢糜天地(4) 「这里是顾少名下的一座庄园。」 我看一眼坐在副驾驶的徐特助,对于我的惊叹声他是真没听见还是早已听进耳里,从印着他脸庞的车窗我怎么细看也分辨不出。 我再看到隔壁司机,他是一位中年男子,下巴留有不明显的鬍子。 「我……真的可以住在这里吗?」 我压根没想过顾又晨所谓的家竟如此奢华别致,现在还是傍晚,惯性九点多洗澡的我还沾染整天累积下来的汗味,这不妥当,最起码也该香喷喷的来到别人家,才不至于在这栋房子留下奇怪气味。 「当然。这是顾少准许的,虽然离学校有段距离,但顾少很喜欢这个地方,顾少他……啊,不好意思,我好像多嘴了。」 徐特助提及顾又晨时眼镜底下的双眼多了几分温柔,我对徐特助来说充其量只是个和顾又晨同校的学生,他却不自觉和我这陌生人多说两句。 顾又晨喜欢这里啊,我稍稍移动目光,期盼自己也能喜欢上这个地方。 「不会,谢谢你愿意告诉我。」 徐特助说话客气礼貌,连我也客气起来,顾又晨的特助不难相处,亲切的很,此时的他听了温和浅笑,不仅前来替我打开车门,又为下车的我关闭车门,动作轻巧熟悉,我和他道谢,换来他抿唇一笑,接着我越过他,到第二台车旁边准备提行李。 「这些交给我们就好,顾少在屋内等你。」 除了租屋处有专人服务外,连拿行李都有人帮忙服务,顾又晨真是名副其实的少爷,怪不得徐特助要称他作「顾少」,我也算是沾了他的光吧。 只见先前出没过的数名黑衣黑裤男站立在旁,他们遵循徐特助指示,动身执行接收到的指令,动作依旧是俐落迅速。 「我是直接进去吗?」我对此抱有迟疑,担心有其他必作程序,像是我家门口从未有人站立于门旁迎接回来居所的房主或是前来造访的客人,更没有人会佇立原地低头哈腰。 「是的,顾少等在那扇门后。」 「好。」 看向正前方镶有蜻蜓标本的门扉,我踏在这片被浇灌水而浑身溼透的草皮,徐特助说这是放养的杂草,前面舖有人行道的草皮才是他们精心照顾的翠绿草地。 走上只容得下一人的人行道,旁边是看着舒适的绿地,我有如行走在松软的白云上,步伐轻飘飘的像是要通往某个奢糜天地。 而那奢糜天地住着一位有权有势的富家少爷,我拉直有些皱褶的衣服和裤子,挥去鞋尖沾染上的尘土。顾又晨就在里面,我暗自呢喃,心情不免紧张起来。 多么不可置信,不到一天时间我竟然身处如此豪华的地域,这令我忍不住掐一把手臂。 好痛,这不是梦境,我非常清醒。 03 我真的、可以住在这里吗?(1) 我明白。 我明白我自身的经济能力一辈子都不可能踏入这栋重金打造的精緻豪宅。 可神奇的是此时的我正以手背轻轻敲打独栋别墅的门板,这个时候的我是不是有点不一样,像是……比昨天的我还要高级一点? 这是来自顾又晨的餽赠,他先是找到我、选择我,并在我身上降下某种平时难以体会的法术,然后我受到指引,佇立于这栋别墅门前。 魔法持续生效,以肉眼能见的方式呈现。 我还来不及惊叹,门上神似标本的蜻蜓活泼的振动翅膀,我没听见咒语的声音,也没看见哪里发出可能是施法者使用法术因而乍现的光芒。 然后我目光盯着以为是标本的蜻蜓。 蜻蜓拍动翅膀的频率缓缓减速,牠看起来没有要离开门扉、飞向天际的意思,牠的身体细长,透明绿的身体微微蠕动。 伸出手,我忽然间有股衝动。 想让牠的身躯停止颤动,想让牠的翅膀停止拍动,如果牠不再生动的体现自己,这个世界会不会因此跟着暂停。 好想知道。 「啊。」 蜻蜓的翅膀又拍动起来,装腔作势,可这招有效,我因为牠突然的动作把手收回,接着牠忙碌的翅膀归于平静,恢復成「标本」该有的模样,静止不动佇立在上,神奇的是与此同时,门的另一边传来开锁的声音。 「喀啦」一声,门锁打开。 我伸手扭转门把,推开门,放眼望去是宽敞的前厅、悬高的天花板和明亮掛灯,以及排列整齐的雕像。 「打扰了。」 我轻声说,这是进到陌生环境的惯性举止,也是首次来访应该要做的礼数。 脱去鞋子,我换上鞋柜摆放整齐的室内拖鞋,前厅的摆设简约乾净,左右两边有通往二楼的楼梯,周遭也有几扇通往其他空间的门扇。 「来了?你的行李呢?」 熟悉的声音来自楼上,我仰头,顾又晨身上披一件深蓝色丝绒外套,一隻手将酒杯凑近嘴边,他轻抿一口,另一隻手靠在镶金的楼梯扶手,整个人浑身透出间散慵懒的气息。 「有人会帮我送到房间。」 「嗯。」他空置的手在扶手处游移,「你知道你的房间位置了?」尾音轻扬,他发问。 「还不晓得。」 「这样啊,你的房间在三楼第二间。」顾又晨摇晃手里酒杯,红酒香气飘至我的鼻尖,然后他空置的手伸入口袋,随后掏出一把钥匙,以拋物线方式朝我扔来。 情急之下我大跨一步,还好他并非将钥匙直往下丢,而是往上拋出一个幅度,钥匙在半空中逗留几秒,完全足够我反应过来并且接住。 「我想请问一下……」我语意未完,深怕这是不太妥当的问题。 「你说。」 「我真的、可以住在这里吗?」 03 我真的、可以住在这里吗?(2) 同样的问句我问了两次,对象各别是徐特助和顾又晨。 没办法,这栋宅邸不论是外观还是内部都无比奢华,儘管我已身处宅邸之中,仍然对这一切感到极不真实,除此之外,我明显与这栋散发有钱人气息的宅邸格格不入。 「如果是假的,你不可能站在这里。」 顾又晨一脸「问这什么废话」的表情,看着他再度饮下一口杯中酒,我就算质疑自己也不得不相信眼前他的话,勉强消化完,我问:「那我需要负责什么工作?」 「徐方没告诉你?」 「徐方?」没听过名字,我直接表示疑问。 「跟你一起来的人,对你,他应该自称『徐特助』。」 徐特助。 顾又晨出口的称呼勾起我踏进室内之前的印象,我马上将稍早对谈过的方框眼镜男与徐方划上等号,那位徐特助的身影也在我脑内描绘出身形与样貌。 「他没告诉我。」照实讲完,我意识到徐特助毕竟身为顾又晨下属,深怕他因我的言论遭受波及,我赶忙补充:「他还在外面吩咐工作,应该是我走太快他没来得及说。」 「嗯……」顾又晨若有所思,「你要负责的事情很简单,三餐都要和我一起吃,上下学都要跟我一起行动,晚上睡前跟我打几场游戏,接着你要陪我说话直到我睡着为止,剩下的徐方会找机会告诉你。」 简单来说,就是陪玩、陪吃、陪睡,我理解的没有错吧? 拿出准备好的手掌型大小笔记本,我以条列式记下顾又晨安排的工作,写到最后一项,我画了一条虚线分隔,打算为接下来徐特助吩咐的内容作留白。 等我收起册子和原子笔,面向我的是顾又晨身穿丝绒外套的背影。 「我还有事情要处理,你随意。」 他转过身,声音回荡在硕大的宅邸。 直到顾又晨身影消失,前厅又恢復成踏进门时的寧静。 少了他同时缺少唯一能够对话的人,这感觉很不是滋味,顾又晨临走前让我随意,我便解读成他是授意我到处看看、随意走动。 于是我参观起前厅设计,包括地板纹路以及墙面的铺设材质,我毕竟不是专业人士,观看的角度纯以参观者身分欣赏。 经过一间又一间门扇,我停在距离二楼阶梯最近的房门,记得大厅门扉是蜻蜓停驻,这扇门驻足的却是蚱蜢,也是一楼内唯一镶有昆虫标本的门扉。 「别碰!」 03 我真的、可以住在这里吗?(3) 突然间传出的声音扯动我的思绪,同时抑制住我的行动,是徐特助,他在我企图触碰蚱蜢的那刻制止了我,此时的他带有情绪波动,和此前从容冷静的他略有不同。 「你没碰到吧。」 他进一步确认,伸手推了推方框眼镜,咖啡色格子衬衫保养得宜,看不出其他皱褶。 「没有,我没碰到。」 徐特助语气连同神情充满严肃,他本该不是这种夹带严峻态度的人,却因为我差点碰着门上蚱蜢沾染情绪。 想必这扇门并不一般。 「抱歉,这扇门未经允许不能打开。」 不能打开。往往有人越是阻止,想打开的慾望就越是增长。 这恰恰是身为人拥有的好奇心。 「顾又晨让我随意,所以我......」 我断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执意开门,即使再想知道这扇门后有着什么,此时此刻都必须压下,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有兴趣。 「你人没事就好。」徐特助打断我说的话,他担心我,写进双眼的担心。 是我错估他了吗?原以为他的喝斥是在阻止我打开房间。 「难道我碰了会受伤吗?」 他的担忧不假,我索性往这个方向猜测。 「进门的蜻蜓装饰你没看见吗?」 「我有看见,它先动了翅膀,门才因此打开。」 徐特助点点头,「没错,那是机关,顾少亲手设计的。」 机关?有钱人家的喜好果然与眾不同,只有在侦探场景里才能看到的东西,顾又晨家里居然也有,还是由他亲手设计。 「......真厉害。」我想不到其他句子,就算听起来諂媚意味浓厚也只能率先夸奖。 「我们少爷的手很巧。」 徐特助语气比方才和缓许多,甚至有些得意情绪参杂进去,他谈及顾又晨时神情总会变得柔和,那副方框眼镜在此刻成为他为了体现「专业」的装饰道具。 我看着眼前门扉上的蚱蜢,答腔说道,「设计的好精细,看来他真有一双巧手。」 「是的,很抱歉我应该事先提醒。」徐特助弯腰,礼貌而优雅的致歉,「这栋房内所有的昆虫装饰绝不能用手去碰,它们各自是型态不同的机关,大致上分为两类,会伤人和不会伤人,蜻蜓装饰的机关就是属于不会伤人一类,这个蚱蜢装饰的机关却属于会让人受伤那类,没处理好会留下抹不去的疤痕。」 留下抹不去的疤痕...... 徐特助的话成功把我震慑住,我不禁庆幸自己没有触碰到蚱蜢机关,更感谢徐特助在我即将碰触到的前一刻出声制止。 「谢谢你,该道歉的人是我才对,我不应该随意乱碰。」我真心懺悔,同时看向差点留下遗憾的右手,这隻右手必须活的和我一样长久才行。 徐特助露出温和浅笑。 「见到顾少了吗?」 「见到了,但是他有事先离开,走之前他说剩下的事情你会告诉我。」 徐特助抿了抿唇,我拿出记事本和原子笔准备记下他即将脱口的事项。 此时的他注意到我手中的记事本,双眼不加掩饰的看,我会意到,便摊开有书写的那页给他看,徐特助边看边点头,像是从中明白顾又晨告诉我的事情有哪些。 「跟我来吧。」 徐特助说,他走在前,引领我参观整栋宅邸。 04 你是为了钱来的吗?(1) 宅邸一楼除了显而易见的前厅,旁边的隔间分别是厨房、会客厅、杂物室以及仓库,其中特聘司机住在一楼,其馀几间是毫无作用的空房,至于那间镶有蚱蜢机关的房间徐特助选择自动略过,连看一眼房门都没有,彷彿那扇门的位置是面墙壁。 介绍完一楼后他带我前往宅邸二楼,途中阶梯铺设大地色的松软毯子,徐特助似乎说了什么,但碍于毯子走起来甚为舒适,致使我注意力全投射于脚下,没心思去关注其他。 「你的回答呢?」 「回答什么?」我回过神来,脱口的句子出卖我的心不在焉。 「你和顾少是怎么认识的?」徐特助走在前面,我看不见他表情。 「顾又晨没说吗?」我再反问。 身为特别助理居然不晓得顾又晨是多么突然找上我,又是用多么坚定的口吻拟定我和他的专属合约。 「顾少的事我一向只负责传达和执行。」 难怪他不晓得…… 啊、难怪顾又晨当时不给我更多思考空间,他仅提出对我有利的金钱交易,并且自顾自地确认完他想确认的事情之后,也没多问我的意愿,便私自决定好我的答覆。 说到底,我和顾又晨能不能称上认识还是个值得深究的问题。 认识的界定在哪里呢?至少现在听来,对徐特助而言认识的定义似乎是双方接触过才能算得上「认识」,但是对我而言认识的定义分外简单,只要我「知道」他这个人是何方神圣就足以构成认识。 顾又晨呢?他又会怎么定义「认识」? 「他没说的事情由我来说……」我刻意拉出引人悬念的长音,徐特助脚步没有停下,「不合适吧?」 我们前后相差三个阶梯,率先抵达二楼的徐特助看我一眼,我直直承接住他像是在思考什么的视线,自然晓得这回对视不能回避,否则显得做贼心虚。 谁让我没把事实真相告诉他,可顾又晨连特别助理都没有告知的事情由我来开口本就不太妥当。 徐特助最终是收起视线,整段路途闭口不语,我没心思臆测他内心所想,双眼在这层楼胡乱飘移,二楼墙面掛有几幅顾家世代祖先的照片,每张照片旁附有几句名言以及个人当时的丰功伟业。 「这间由两扇门构成的房间是顾少的,隔壁一间是他对外用来会客的书房,再隔壁是他的私人仓库。」 「对外书房?所以还有对内的书房?」 「是的。」徐特助指向拥有两扇门的房间,「这间房里还有其他小隔间,其中一处便是顾少的私人书房。」 「这间房和私人仓库也不能随意乱碰,除非经过待在房内的顾少允许。」我注意到那两间房门上的昆虫装饰,立即想到顾又晨亲手设计的非凡机关。 「好。」 「不能碰的地方只有用作机关用途的昆虫装饰,如果你要找他,还是可以敲门,至于门把,以防万一也不要轻易去碰。」 总而言之,这个奢华宅邸的每一扇门都非常危险,整扇门除了平滑的门面,其他地方最好不要随意乱碰,否则可能会发生徐特助口中的「万一」。 04 你是为了钱来的吗?(2) 「二楼是顾少的专属楼层,除非必要,没事不要在这层逗留。」徐特助好意提醒,没做更多详细介绍,他领着我前往三楼。 「我的房间在你正对面。」 徐特助说,我们正站在顾又晨对我说的「三楼第二间房」位子处,我依循徐特助往左侧指去的手,中间挖空的设计有根长柱子鼎力支撑,还有沿着柱子环绕而下的旋转楼梯,继续往前看去,正对面则是徐特助的专属房间。 点点头,算是回应徐特助,而内心的激昂不断涌现,我情不自禁抱紧双臂,左右手开工对着手臂又揉又捏,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从梦境把自己捏醒。 「你还是认为这是梦吗?」 惊讶的抬头看徐特助,我自认隐藏的很好,不应该被他发现才是。 「你到这里一直都是魂不守舍的状态。」 我的眼睛张得更大,原来徐特助都看在眼底,这令我无话可说,而他也十分善解人意,甚至可以说是过分体贴,「我可以告诉你,这并不是梦,绝对不是。」 「钥匙顾少给你了吧,打开你的房间看看,有缺少什么儘管告诉我。」徐特助说,我沉浸在他对我的注意力比我想像的多出更多,对他的话慢了半拍才做出相对反应。 打开房门,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极为大张的双人床,室内从衣柜、沙发椅到电脑桌一应俱全,墙上的玻璃窗户面向庭院,站在三楼,底下美景尽收眼底。 这不是梦。我想起徐特助的善意提醒。这不是梦,我在心底重申。 「听说你会下厨?」徐特助的试问从后方缓慢飘来。 「会一点。」站在这栋奢华地带,我连话都不敢讲太满。 「书柜有几本食谱,晚餐你负责。用餐人数三人,分别是顾少、你,和我。」他却不知从何处听说我的手艺,竟能如此放心将晚餐交由我打理。 「我?可以吗?」 「嗯,煮得好另外有奖金。」 「奖金?是顾又晨交代的吗?」 不愧是顾家二少爷,钱总是出得如此阔绰。 煮得好吃有奖金,要做到好吃,晚餐应该合乎顾又晨口味才能和「好吃」划上等号吧。 顾又晨喜欢吃什么呢? 「冒昧请问,你是为了钱才答应顾少来的吗?」 专注想着顾又晨对于「好吃」的定义,差点忘记我提出的是关于「奖金」的提问,徐特助神情不加掩饰的转为淡漠,口气明显透着不快。 「你不能是。」 在我回答之前徐特助说,他自问自答,彷彿不打算得到来自我口中的答案。 果然,服侍的对象个性如何,身为服侍人的那方个性也差不了多少。 徐特助活像第二个顾又晨,自顾自的把话说完后一点时间也不给我留的说:「虽然早上会请一些人来操持家务,但傍晚他们就会下班,你放学后要负责完成他们没有做完的事,交接的工作包括煮饭、洗衣服、洗碗、打扫拖地、倒垃圾、整理庭院等等,你的工作大致上分成顾少吩咐的和放学后宅邸其他人交接给你的。」 「……好。」 徐特助话少时语速都会放慢,但只要讲的事情一多,语度就会自动调成二倍数,我在记笔记时只能先记几个关键字,以免跟不上。 「没问题的话,你好好休息。」 徐特助踏出房门前我喊住他,「今天谢谢你,还有,我并不是……」 并不是完全为了钱才答应,那笔七万块我…… 「不是就好。」徐特助说,未完的话语出现停顿,不全然是由于徐特助打断,而是那笔钱的用途,我实在无法轻易脱口。 似乎没兴趣听我把话说完,或者他听到前三个字就足以放心,反正他没想多待也没有要多问的意思,旋身就要踏出房门,目送他离开时先前搬运行李的几位男子正将行李整齐摆放至门口,我同他们道谢,他们轻点一下头,没留下任何一句话便逕自离去。 05 承载爱意的女巫汤(1) 整理完行李已经接近六点,窗外天空夜幕低垂,暖橘色夕阳早已消失匿跡。 我盘算着晚餐食材,准备下楼到顾又晨房间询问他的用餐偏好。 路途中,将学校听闻的流言理了个遍。 关于顾氏和萧氏两家是世交已经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消息,反倒像极校规,是每位新生步入校园定会受学长姐科普的「常识」。 话说当年,身怀胎儿的顾夫人因为预產时刻将至,进而遭受顾总安排在贵宾病房接受专人照顾。当夜,同样怀有身孕的萧家夫人身感不适,喊来救护车后紧急移送加护病房,两位夫人一位按照预產时间顺利生下男婴顾又晨,另一位则比预產期早了几天诞下女婴。 这两个降临于世上不久的婴儿,他们各别是顾家二儿子,以及萧家么女。本来预產期相差数天的两位夫人,意外在同时同分迎来新生儿,两家长辈得知消息都说是命中註定,顾家爷爷更为躺在婴儿室的两个幼小生命谱划一桩人人皆喜的娃娃亲。 萧家么女萧湘寧出落得十分美艷,年纪刚满十八便利用课馀时间到自家集团的子公司以实习生身分从试用期的小职员开始做起;顾家二儿子顾又晨也毫不逊色,长相标致之外,自幼便跟随父亲看财务报表、数据分析、数字波动等示意图,统计是他的强项,二十岁就有一间亲手打造的新兴公司。 萧湘寧和顾又晨简直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加上两人婚约在身,媒体不时会加点佐料当作新闻素材,只要记者单一访问萧湘寧或是顾又晨时,绝对会隔空对另一个不在现场的人喊话,而不管他们有没有同时在场,都离不开「预计什么时候结婚?」这句娱乐八卦记者最喜欢拿来当作头条的问句。 这两位萤光幕前的宠儿来到校园人气依旧不减,萧湘寧举止优雅,不靠名牌点缀,光是自身气场就抵挡不住浑身贵气,而她身边除了与之相衬的顾又晨,其他人自知身分矮一截,除了少数为利益前去攀好关係的同学,多数人都因家世而自愧不如选择远观。 萧湘寧,她便是那样高不可攀又遥不可及的高岭之花。 思绪拉得太远,走近顾又晨房门时我赶紧将思绪拉回。 来到这扇镶有蚱蜢机关装置的房间,刻意远了离机关不近的位子,我轻轻敲门,里边的人并未应答,于是我改到那间「对外」的书房房门前。 再度敲了敲门,这会儿里面传来一道声音,「直接进来。」 收到应允,我放心的扭开门锁,坐在位子上的顾又晨头也没抬,继续忙着手边工作。 「我……有没有打扰到你?」 「有的话我不会理你。」 意思是敲门如果没有回音,不在房间是一种可能,却也有第二种可能是他在忙囉? 「不过,若是你的话我会开门。」他视线落在旁边柜子,跟着看去,柜上有如小电视机的画面平均分成八格,其中一格画面呈现的是书房外门口处。 那是各个角度的监视器画面,顾又晨透过它观看着外面动静,他肯定也看到我敲打隔壁房门的模样。 「那……我谢谢你。」 「真是扫兴的回答。」顾又晨终于从纸张堆里抬头,他的空酒杯搁在一旁,我注意到杯缘有双唇抿过的痕跡。 「会吗?因为你待在书房一定是忙着处理事情,儘管如此你还是会替我开门,所以我才说谢谢你。」承接住他赤裸裸的视线,他绝对在打量我。 「嗯。」顾又晨撑住下巴,另一隻手以食指和中指夹住笔,轻轻转动,他的眼神似是期待我多讲一些。 「避免打扰到你处理文件,接下来七天我只在必要时刻敲门。」 「什么样的必要时刻?」 「像是……」我转动脑袋,「像是现在……」 「是吗,那你现在是为了什么来?」 顾又晨倒是提醒我来的主要原因,看着他转动手中的笔,我问:「我想问你晚餐有没有特别喜欢吃的料理。」 「没有。」顾又晨说,而他没打算继续多说。 05 承载爱意的女巫汤(2) 看来我这趟算是白来了,要是摸不清他喜好,好吃的定义也即将失去衡量标准,徐特助口里的奖金势必与我无缘。 「真的、没有吗?」 我注意他眼皮底下那双乌黑瞳孔的波动,可惜是平静无波,然后他说:「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 这…… 明明应该是我要讨好他,怎么情况倒过来,竟变成他来奉承我。 「女巫汤,也可以吗?」 我随口问,不想他竟然答:「可以。」 「……嗯。」 「但那是什么?毒汤?我应该没有得罪过你。」 「那是吉普赛女郎的佳餚……」 「哦?」 「以红酒作为汤底,调配而成的一道料理……」 女巫汤只是我随口一提,我怎么可能告诉他那是吉普赛女郎流传下来,承载着对恋人满满爱意的菜餚…… 「听起来不错,晚餐就……」 「等等。」我怎么落入自己亲手挖的坑里了,「你已经喝一杯红酒了,女巫汤以酒为底,还是改天在喝。」 「也好。」 幸亏他没发现异样。 顾又晨碰了杯壁,没有多馀坚持的直接应允。 「那你有忌口的食物吗?」 「我不太挑食。」 「好。」 意思是让我随意发挥吗?这下可有点棘手。 要是菜色不符合胃口,他会不会乾脆终止合约以作处罚。 要真是如此,我不仅赔了奖金,连合约都要一併葬送…… 不行不行,这样损失太大,我断不能失去机会。 以防出错的万一,我待会还是向徐特助请教为妙。 「没有其他问题要问我了?」 「没有。」我最想知道的只有他的晚餐偏好。 「那就再待一下,仔细想。」 顾又晨真是奇怪,我提问完了他非但不放人,还要我提出其他问题。 「那如果真的没有其他问题呢?」 「一定有。」 不问他不肯放人是吧? 「那我……真的问了哦?」 一般人对于我的提问总抱持异样目光,后来再没人允许我提问,每当这时候,我都会把自己和怪胎划上等号,心想,还是那个空间适合我,幸亏过去的他们为我建筑起一个名为怪胎的空间,虽然那空间没有其他人,但至少那空间容下的我。 我并不是无处可去。 这么一想也就够了。 「没什么不能问的。」 「好,那么,为什么选择我当你的地下情人?」 「下一题。」 他一说我便明白了,名面上自然是问什么都可以,因为遇到无法或者难以做答的问题,他会用不轻不重的方式逐一躲避。 顾又晨允许我问他问题,没有界线,没有范围,同时,他也在筛选我提出的疑问。 「你有未婚妻了还找地下情人,这样好吗?」 有婚约在前,又找人做地下情人,这完全违背伦理道德。 而违背的人不只是提出约定的顾又晨,还有针对提议从头到现在仍默不作声的我。 这样的我自然毫无理由质疑他,但既然他对问题没有设限,那我也不必问的瞻前顾后。 「挺好的。」 他的意思是萧湘寧允许他有地下情人、吗? 「你、真的理解地下情人的意思吗?」 「你理解吗?」 「我应该理解。」 「那你解释给我听。」 「地下情人,就是不能公开的恋爱关係。」 不能公开的恋爱关係。 说出来的同时我发现一个迟来的盲点。 情人和地下情人虽然拥有两种意思,却也存在着共通之处,那便是情人。 这是人与人之间赋予情感的词汇,而我和顾又晨之间并不适用。 「不能公开,确实是。」 想必顾又晨注重的并非恋爱关係,否则我讲出的句子里,他岂会挑出「不能公开」来给予评论。 「既然不能公开,是不是表示现在是我,下次可以是其他人。」 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如果「地下情人」谁都能当,那我得到七万元的意义并不大。 「不,必须是你。」 「为什么?」 「你又绕回第一个问题了。」 「抱歉……」 是啊,怎么又回到第一题去,这可是他最开始就想跳过的提问。 顾又晨摆手,姿态毫不在意。 他和从前我遇见的人不太一样,他对我没有冷嘲热讽、没有无视,反倒和那个「他」有些相似,那个教会我「不再寂寞」咒语的人。 「你,或者是我们,有可能曾经见过面吗?」 顾又晨,可能是记忆中对我伸出援手的那个他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 「也没什么。」看样子并不是他。 「好了,该我问你。」 06 你不说,我们只好到此为止 虽然不是特别极端,但顾又晨应该属于唯我独尊的类型,要不然他不会允许我提问,又逕自筛选问题来回答,答完之后他更不会将矛头对到我身上。 说到底,他为什么找上我还是那个关键问题,如果他肯说,延展出去的悬念就会具有连结真相的线索。 「我看你也不是为了钱豁出全部的人,你是为了什么答应过来?」 顾又晨问,我想他是忘记当初提出协议时,他给得完全是不容人拒绝的肯定语句,那句「为期七天,当我的地下情人。」的话让人一点反驳的馀地也没有,只觉得那是充满告知的一句话。 然而在这时候提出癥结点帮助不大,顾又晨会不会承认也是另一道问题,至于得到七万元之后要做的事情确实少不了这笔数目,权衡之下我照实回答。 「我确实缺钱。」 「我不相信。」顾又晨钱花得洒脱,在有些地方仍是有固执的一面。 没办法,我只好换句话说:「我缺的东西很需要钱。」 「你缺什么,我给你。」 「你已经给我了。」 「但你还是需要钱?这是为什么?」 我摇头,不敢看他。 「你不说,那我们只好到此为止。」 我抬头。 「你不是说『必须是我』吗?」我清楚记得他说过,我以为这是我唯一的优势,是他找上我的根本原因。 「你……」他的语气出现迟疑,看来这是对我极为有利的优势,但他接着说:「其实,也不是那么『必须』是你。」他特意强调,我瞬间变得无足轻重,然而我重要过吗?即便顾又晨讲过我是「必须」,但无凭无据的,他随时可以把「必须」放在下个人身上。 他的话成功让我动摇。 「可以给我七天时间吗?七天一到,我就告诉你。」 「七天,合约结束的时候?你非得等到那时候说?」 「对,虽然听起来不大合理。」 「合不合理到时候就会知道,要是你的答覆没让我满意,你就准备承担相对后果。」 「好,我会承担。」 或许该说我只能选择承担,毕竟对我来讲在合理的事情,对其他人来都非常不合理。 顾又晨用餐时间是晚上七点,对于他的饮食爱好徐特助仅用「顾少不挑食」将我打发,想来顾家奖金没有想像中好领,时间紧迫,我利用冰箱食材准备三人份量的三菜一肉搭配一汤,餐后还切了水果当作点心。 方形餐桌上顾又晨坐在形同主位的位子,我和徐特助在他左右手边各自入座,吃饭的过程中无人交谈,我便观察起两人的脸部表情变化,想藉此判断饭菜有无符合他们胃口。 然而吃完了这顿饭,我还是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第一个离席的是顾又晨,徐特助帮忙将空碗收拾进厨房。 「碗给你洗,九点是顾少的放松时间,他通常以游戏调适身心。」 我记得顾又晨交代的事项有个「陪玩」的任务,接到徐特助提点,我确认般的问:「顾又晨需要一个玩游戏的对象吗?」 「是的。」徐特助说:「就在客厅,游戏时间是半小时,之后他会再花半小时时间处理公文,就寝时间是十点,只不过到时候要麻烦你到顾少房间……」他说着一副难为情的模样。 「陪他聊天直到睡着,对吗?」我替他说完,同时做确认。 他看着我,应了一声。 顾又晨也真不简单,时间规划的鉅细靡遗,像是不愿浪费任何一分鐘,就连身为他特别助理的徐方都把他在每个时间点要做的事情谨记在心。 「那么,辛苦了。」 07 我们真的没见过吗?(1) ──那么,辛苦了。 徐特助说这句话的当下我并不觉得有任何让自己感到「辛苦」的地方,但在亲自体会以后,我马上会意过来徐特助口中那声「辛苦了」是话中有话,并非客气。 「所以你是失眠吗?」 放下第三本短篇故事集,完全没料到顾又晨有睡眠障碍,我念得口乾舌燥,他倒好,双眼大大的盯着天花板。 「嗯。」 「还没养成习惯的话,早点改掉比较好。」 「很久了,想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是因为工作吗?听说你有自己的公司。」 「公司和课业都有。」 他转过身来,一手枕在头下,胸前绒毛睡衣因他侧躺的姿势微微敞开。 又是那个打量的眼神,我发现人们总喜欢打量我,连顾又晨也毫不例外,但他视线不像其他人包含鄙视,眉头亦没有表示嫌弃的紧皱,好似他只是单单看着,脑中连带心里都不存在任何评断。 看着他,我想起年幼时的那个他。 在那个童言童语的年纪,他们集体带着笑意对我「怪胎、怪胎」的喊,喊到后来,我几乎以为那才是属于我的真正名字,是那个看起来早熟的他横在我与他们中间,以生疏又稚嫩的口吻说:「你们不要欺负林若霜。」遭受绑架的名字重新落在我身上,林若霜,那次之后我向自己发誓要好好保管这个名字。 那个他平日里都和其他男孩玩在一起,好个性的他总有女生主动找他一起玩,然而比起跟女生玩,他更倾向和男孩玩在一块,而比起和男孩子玩,他更喜欢同我结伴。 可惜这样愉快的日子没有维持太久,几个月后那个他因为父亲调职,一家人决定搬到其他县市居住,所以他后来和大家告别,包括我。 表面上看起来他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但我还是最特别的,因此他在临走之际,送我一份无比特别的礼物。 那时的他看起来特别像个魔术师,一字一句反覆念诵他的独门妙方。 ──你的名字里有霜,真好。 ──哪里好? ──霜很神奇,一旦受到阳光照耀,融化的同时你就不会再寂寞。 ──真的吗? ──真的,你相信我吗? ──我信。 因此,每当我念出那段附有魔法的字句都会出现一道曙光,耀眼的曙光会照在心门,照进心间,雪霜也将因此融化。 接着,不再寂寞的魔法便会生效。 掌心画圈,然后捕捉。 捉住视野所及的一切接着把他们圈进圆里,最后把圆揉进掌心…… 虽然在更之前他教过我几次,我也早已铭记于心,但当下我感受到那是他特意留给我的离别礼物,所以我不只是铭记于心,更烙印在脑海甚至是内心深处,深深鐫刻再久都会留下痕跡。 「在想什么?」 陷入深沉回忆中,是顾又晨的声音将我唤回。 「在想……我们真的没见过吗?」 多希望当初对我伸出手的人就是他,那样我定会予以报答。 07 我们真的没见过吗?(2) 「你第二次问这个问题,难道我们应该见过?」 「或许、可能?在很小的某个时候……」 「所以是多小的时候?」 「大概是幼稚园的年纪吧。」 「那样的话绝对不可能,我国中以前都住国外。」 「……这样啊,那真是不可能了。」 想起那个他,我捏了捏手,他很特别,自他朝我伸手的瞬间,他就注定独一无二。 「你很失望?」 他轻轻覆盖住我的双手,看着他,失望吗?我点头,毫不隐瞒。 「为什么?」 「很少人愿意和我一起玩……」摇了摇头,我修改措辞,「应该说,几乎没有这样的人,我好像很奇怪,跟其他人不太一样。」 「所以我是第一个吗?」他眼底富有罕见的期待,那是至今和我所接收到涵盖着嫌弃意味截然不同的目光,接触到这样的注视,我几乎要说出合乎他期待的答案,然而我不行这么做,因为这形同于抹杀掉那个他的存在。 「不,你是第二个。」 果不其然,顾又晨在我出口之后双眼末端垂了下来,嘴角从原本的轻扬到完全失去扬起的幅度,我想我是辜负他的期待了。 「这样啊。」他淡淡的说。 「估计,也是最后一个。」我多说一句,没意外的话他确实会成为最后一个,毕竟愿意接受这样的我的人少之又少。 目光依旧在他的五官,尤其是他变化多端的双眼,神奇的是我虽然辜负他一次,他却因我的话眼底起了些微波动。 他或许在前一刻失去期盼,却在这一刻重新拾获。 我为他细小的变化感到讶异,至今从未有人因为我的一字一句或喜或忧,明明我和他没有实际而确切的互动,他怎会就这样随我牵起他的情绪。 「你跟他感情很好。」 「谁?」 「第一个和你一起玩的人。」 摇摇头,「不算好。」我否认,长大以后想再见到他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 「可在我之前,他是你的唯一,不是吗?」 「是,但……」回想起来和那个他的接触不算多次,印象最深刻的也就是他主动和我搭话,以及他瞒着同学偷偷教我排解孤单的魔法。 「但?」 「不对,你为什么抓着不放?」 差点让顾又晨牵着鼻子走,这可不是他问我必答的环节,顶多算是互相提问以及互相回答。 「抓着什么?」 显然,他在装傻。 「第一个和我一起玩的人,你很想知道他是谁,不是吗?」 「也不全是。」 「不然呢?你想知道的究竟是什么?」 「嗯,估计是过去的你吧。」 「我的过去没什么好提。」 「那现在呢?」 「现在就更不值得提了。」 「你说说看,搞不好意外的很有趣。」 「不,你会后悔的。」 「是吗。」他搓揉我手,属于他的温度藉由指尖传来足够温暖的气息,我看着他,看眼前令我摸不着头绪的顾又晨,我看不懂他,即便再怎么细微观察他的表情变化,我都难以摸透。 「你睡觉时都这样抓着人不放吗?」 「嗯,以前有徐方,现在有你。」我想像下了坐在床边任由顾又晨抓住的徐特助,后者人的表情应当充满无奈。 「那之后是谁?」 「你已经在想之后的事情了?」 「只是想说以前和现在都有了,那之后会是谁。」 「嗯……会是谁呢。」 08 你从未说的名字 顾又晨真是喜欢引发悬念的人。 面对问题他不是闪烁其词就是延伸出其他疑问并将衍生出的疑问拋掷给我,而我能做的只是顺应接下,反正再拋过去的问题也会被他轻巧回避。 后来他呢喃着什么才终于悄悄睡去,我没比他坚持多久,沉重的眼皮使我直瞇起眼,被他抓住的手开始发麻,我动弹不得,只得放弃挣扎进入梦乡。 梦中的世界总是繽纷有趣,里面充满了人,他们谈天说笑、追逐嬉戏,最重要的是,他们每个人都以我为中心绕着我转。 除了人和笑声,远处还有一座澄澈乾净的湖,每次我想朝湖的所在位置趋近,湖却有如长了双脚似的,我前进一步,湖面也跟着挪动一步。 我永远无法抵达湖水的正确位置。 远眺那座澄澈到发亮的湖,有道身影极富存在的印入视野,直觉告诉我那人就是我日夜都想见到的人,他不是第一次出现于我的梦境,某个说法是想要见到对方的心情一旦非常强烈,这份思念便会映照在晚间的睡梦当中。 我不否认,那个他毕竟是幼年教我排解寂寞方法的人,我想当面向他道谢。 儘管眼下只能寄託在梦里,我仍盼着哪天能够见到他。 「看样子没有我,你真的不行呢。」 越是想看清他的容貌,呈现在身边的他的身影越是模糊,然而他的声音依旧清晰。 「谁讲的,我才没有。」 梦里的我富有自己的意志,像是从我体内剥离出的一块人格,正生动的反驳。 「那你在怕什么?」 「每个人多少都有害怕的事。」 「是啊,所以你在害怕什么呢?」 「难道你没有吗?」 「你在躲避我的问题,你学坏了,从前你可是对我无所隐瞒。」 「我没有。」 「你没发现吗?你一直在否认和回避。」 「你对我难道就无所隐瞒吗?名字,你没告诉我你的全名。」 「你忘记了?真令人失望呢,或许你该看一看我。」 他说,我抬头想要看他,然而越是想将他看清,他的身影越是模糊。 「我看不清你。」 「是啊,你看不清我,因为你没想真正看清──」 瞬间我看见逆向转动的时针与分针,随着特有的步调一圈又一圈不停歇的转,时针与分针的转动速度也因此愈加快速, ──如果画成逆时针,你会变得和我一样。 幼年的他曾经讲过的话窜进脑海,鑽入梦中。 时间正在倒退行走,以诡异到令人生寒的方式,明明四周没风,背脊却引发些微凉意。 ──阿夜,别跟他玩,和我们一起玩呀。 ──对呀阿夜,我们要玩鬼抓人,你也一起嘛。 ──哪有人这样的,阿夜昨天跟你们玩,今天他要和我们玩, ──才不是,阿夜说了他要和我们一起玩。 ──阿夜,你会和我们玩吧。 真好,那样的人肯定没有寂寞的困扰。 蜷缩在墙壁一角,小男孩羡慕眼前孩子们的互动,他们口中名为「阿夜」的男孩深受同学欢迎,班上大部分的人都喜欢和他玩在一起。 ──你不过去没关係吗? ──没关係呀,我陪你。 孩子们不受控的直往外跑,教室内一下子剩下小男孩和暱称是阿夜的男生。 ──喊我阿夜吧,和他们一起。 ──我可以吗? ──我们是朋友嘛,当然可以,那我怎么喊你好? ──唔,他们都叫我怪胎。 ──怪胎才不是名字。 ──阿夜也不是名字吧。 ──对耶。 阿夜伸手,他两隻短短的腿以内八姿势跪坐在地。 ──夜于笙,我的名字。 阿夜、夜于笙…… 「夜于笙!」 眼前视野一片昏黄,熟睡的顾又晨发出轻微鼾声,房间的大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唯独床头暗黄色的灯照耀房间。 我从梦中惊醒过来,仔细回味方才的梦,似乎连带引出幼年记忆。 那个缩在角落处,用羡慕眼神看着其他孩子互动的男孩是我,至于那群孩子当中,唯一朝我伸手,最与眾不同的那个男孩,就是夜于笙。 他告诉过我他的名字,然而深刻印入脑海的却是他朝我伸出手的瞬间,不仅如此我甚至把这份举止不断延展放大,他是特别的,所有孩子之中最特别的,到后来这就是我对他的印象。 夜于笙,默念几次似乎有股熟悉感,果然就是这个名字。 夜于笙、阿夜。 如果能够见到你,真想对你说一句谢谢。 09 他想隐藏的什么 清晨一句早安是当日和顾又晨的第一句话,车上我们不曾交谈,进到学校我们更是陌生人般的存在。 此情此景让我不由得假设几天前和顾又晨订定的合约也许就是不切实际的空想,从他找上我的那刻,我便已经身处难以掌握的梦境。 游戏规则我已明白,为期七天,七天一到我便自主重回现实世界。 那个只有我一人的现实世界,而我将再度遁形于年幼的他们为我建构的怪胎空间。 然而,儘管我再认为自己身处如梦似幻的奇想梦境,我还是察觉出现在的自己比从前的自己拥有了新的习惯。 漫步在校园,我变得比以往更容易注意到身处校园中的顾又晨,也变得比以往更加注意旁人谈论他时的相关内容,我的视野变得更宽更广,我的双耳变得尤其敏感,这些改变全是为了把顾又晨给纳入其中。 我的其中。 属于我世界的其中。 那么,如果我正式邀请他来到我的世界,他的选择会是什么? 他乐意吗?抑或是不屑一顾?我又有什么资格将他那样的人纳进我的世界呢? 看着他的身影,再看着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多遥远的我和他。 围绕着他的不分男女,每个人都因为能和他亲近感到光荣,今天之前,无论是踏进那栋宅邸的我,还是站在离他最近位子的我,露出的也是这么一副表情吗。 光荣。 站在具有顾氏集团代表性的顾又晨身边,还能攀谈上几句,任谁都会感到光荣吧。 「啊,徐特助。」 令人出乎预料的身影从我眼前经过,他没留意到我,是我先出口叫住他。 「别这么喊。」他压低声音,避人耳目沉声说道,「在这里叫我徐方。」 出没在校园的徐方卸下眼镜,瀏海往后撩起以黑夹子固定,说实话,要不是他一贯的格子衬衫穿搭风格,我真难辨识出今天的徐方和昨天的徐特助是同一人。 本来就觉得戴眼镜的徐特助是为了增加专业性以及衬得起「特助」这个职称,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年龄竟与我相仿。 「啊、好,抱歉。」 「算了,你不管在哪都叫我徐方吧,省事。」 「没问题。」对于称谓我没有太多讲究,徐方让我以名字称呼他,我便以名字相称,事不宜迟,我马上试喊:「徐方。」 「嗯。」闷住声音,他应。 「你看起来好不一样。」 我实话实说,眼前的徐方没有宅邸里那份沉静稳重,摘下眼镜改变发型的他朝气许多。 「当然,我在顾家工作这件事,学校只有三人知道。」 「哪三人?」 除了顾又晨和我之外,我想不到其他人选。 「你、顾少,还有萧家小姐。」 「你是说萧湘寧?」 「嗯。」 「不过,你在学校也是称呼他们『顾少』和『萧小姐』吗?」 「我们在学校几乎不碰面,如果有要紧的事情也是用电话联络。」 原来,怪不得他方才一点也没有要和我打招呼的意思。 「我可以请问……」 「你问。」 「你究竟大我们几岁?」我擅自将顾又晨和萧湘寧一併列入询问名单。 「两岁,你们同龄。」 「这样啊。」我接续问:「那顾又晨明明有门当户对的未婚妻,为什么偏偏找上我呢?」 徐方警戒的看我一眼,他乾净平整的双眉微微抽动,「无可奉告。」然后他说,有瞬间我竟在猜他不是单纯为顾又晨隐瞒什么,而是在为了其他人隐藏什么。 他想隐藏的又是什么呢? 10 那个他,夜于笙(1) 三天过去,我逐渐摸透顾又晨的行为模式以及用餐偏好,譬如在学校我们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到宅邸我便利用他处理公文的时间替他收拾不重要或者是可丢弃的文件。 至于用餐偏好,根据我多方调查,发现他只有晚餐时间会愿意静下心来享用食物,中餐他会点份简餐搭配笔记型电脑像个狂热分子卖力敲打键盘,于是我总在晚上准备一桌子菜,看顾又晨吃的津津有味的样子,我都会有种成就感。 顾又晨搭车时间会看报章杂志,这时候的我无事可做,看着窗外风景到后来都会变成发呆,发呆久了又会延伸到其他事情上。 这会儿,我便纳闷起顾又晨的眼力,同时质疑我自身究竟是哪部分能够受到顾又晨另眼相待,他找上我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果然,是受到恩惠吧。 否则堂堂顾氏集团顾又晨,怎么会找上这样的我? 我既不是成绩名列前茅,也不是人缘好到人尽皆知,除非是受到上天恩惠,不然哪里来的运气能让我遇上顾又晨,又奇蹟的住进看着都觉得奢侈的豪华宅邸。 教室闹鐘滴答滴答,我羡慕他们毫不受干扰的沉浸在授课老师身上,其实并非所有同学都在认真听讲,只是左右张望,教室明显以自身动作分成两派,一派人马双眼跟随老师,双耳张大聆听,右手时不时抄写笔记;另一派人马始终低头,他们特别安静,因为他们双手捧着高贵无比、新奇有趣的手机。 有次我从讲台前绕到靠墙的座位,那时我就知道站在台上往下看,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同学们在坐位做的事情通通能轻易地尽收眼底,以至于我十分明白,老师现在正睁一隻眼闭一隻眼,极力忽略那些不认真听讲,又没大声喧哗影响秩序的同学们。 两节的课程我已经抄了五页笔记,这名授课教师是学校爱写黑板出名的老师,由于他学期末会收笔记回去打分数,那些上课不认真的同学总在期末前一周开始锁定目标向同学借笔记抄写。 「林若霜。」 有道身影连同身影出现在我的眼前,这是少数几次有人说出我的姓名,原以为早被遗忘的名字,如今却被人以不轻不重的声音喊了出来。 「怎么了吗?」我抬头看他,对于他我没有太多印象,说的更准确点,我对所有人的印象极端的单薄,一如他们将我视作空气般,我同样没特别去记住谁。 「外面有人找你,你……叫林若霜对吧?」 他的双眼犹疑,语气充满不确定,即便如此,仍硬着头皮前来询问。 或许他的前来是胡乱瞎矇,又受眷顾的凑巧矇中,所以见我点头时他吐口气,神情比前几秒放松许多。 「嗯,找我的人就在外面吗?」 「对,他在外面等你。」 这个时间会是谁呢? 徐方?顾又晨? 我在学校没有跟任何人有其他交情,会特意到教室找的人选也就近期接触的徐方和顾又晨机率最高,但根据徐方所言,顾又晨在校不会和他相识相交,那么唯一人选就只剩徐方。 踏出教室,站在门外等待的人既不是徐方更不是顾又晨,我看着他,第一眼感到陌生,第二眼却感到异常熟悉。 「嗨。」 等在走廊的他说,思绪因为眼前人飘向遥远的彼方。 我见过他,但不是见过现在的他;我知道他,但知道的是好久以前的他。 10 那个他,夜于笙(2) ──又感到孤单了吗? ──嗯。 眼前的他对我微微一笑,样子如同最初对我伸手的那个他。 他晓得我认出他了,和我认为的那样,我几乎是看到人便知晓他就是我日夜期待相见的对象。 那个他,夜于笙。 「不记得我了?」眼前的他堆满笑意,眉眼都在笑。 「记得。」我吞嚥口水,手心因紧张渗出汗水。 我期待多久了呢? 纵使想在这个硕大城镇见到他的机率趋近于零,我还是毫无节制的期盼,如果哪天能见到他,该有多好。 而今,他主动现身在我面前。 「过得好吗?」 记忆中幼小的他的面容与现在他的面容几乎相叠,眼前的他笑着,我彷彿看到年幼的他也正噙着笑顏。 「若霜?」他的呼喊让年幼的他的面容消散开来,我看着眼前的他,一时间感到似真似幻,恍坠梦境。 我会不会是被困在某个时间倒流的梦境里? 细数现在身边的人,有顾又晨、徐方,现在多了一个夜于笙。 我不是一个人,这真的可能吗?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恍神。」 「我喜欢恍神吗?」我都不知道,以为他是要说我和以前一样都是一个人。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过得好吗?」他表情无害,语气里充满关心,「过得好吗?在这些没有我的日子里。」 夜于笙给出一段确切时日,他口中的期间正是我日日夜夜盼望遇见他的日子。 「我一直都想见到你,每天睡前想一次,每天睡醒看着天花板的时候也在想。」 我看着他,诉说着我近年来心无旁鶩,全心全意只期望能够见到他。 眼眶有些湿湿的,双手因为见到他开心的止不住颤抖,我两手交握,一种期盼已久、恳切多时的心情就要爆发。 夜于笙,我真的好想见到你,无时无刻都在期盼。 平日里我深怕看见的只是你的幻影,深夜梦里我深怕梦见你醒来时却是一场空,好久不见你开始变得如梦似幻,我差点以为你只活在幼年的某个时空,我以为你根本不存在,甚至差点就要把你抹去。 好在你及时出现,幸运的是你及时出现在我眼前,你来找我了,多么幸运。 而你绝对难以想像我有多想再见你一面。 11 因此我变得与眾不同 「看样子我来对了。」夜于笙朝我走近,他脸上掛着幼年时我所熟悉的那抹笑意。 真的是他,他来找我了,这绝对不是梦,我也不会希望这是梦。 「原来我们同所学校吗?」 「我是转学生,虽然已经有段时间。」他的脸色夹带歉意,「要是我知道你这么想再见到我,那我一定在转学那天就来找你。」 「至少你现在来了。」 这样就够了,我不敢相信能够再次见到他,至少今天之前,我都认为能够再见到他是件痴人说梦的事情。 「不瞒你说,我也和你一样,我也好想赶快见到你,所以我向以前的人打听你的下落,甚至是你的班级,只是我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你不想见到我,或者你早就忘记我。」 「怎么会,我一直想要当面谢谢你,谢谢你那个时候愿意和我做朋友,我记得所有人都觉得我很奇怪,唯独你,你朝我伸手,让我能够抓紧你的手。因为你,我变得不孤单了。」 看着旁人三五成群的样子,我敢肯定人们就是群居生物,他们耐不住寂寞,身边总要有人伴在身侧,否则女生怎么会连上厕所也要结伴。 可让我摸不透的是,既然人是承受不住寂寞的存在,那从前的他们为什么非要独自让我背负寂寞,他们将我留在一个与他们截然不同的空间,并讲怪胎的字烙印在我身上,他们愉快的喊着、叫着,一字字、一句句都强而有力的打在我身上。 而那个时候,夜于笙是朝我的空间踏进来的唯一。 他曾经说过雪霜融化的同时寂寞会跟着消失,而融化雪霜只有阳光做得到,因此我坚信他便是我寻找已久的阳光。 曾经的我失去过,在夜于笙搬家后阳光也随之远走,我盼着与他再次相见,希望渺茫的期待着,就在我以为希望落空时,彷彿是我日夜恳求致使奇蹟神奇降临。 夜于笙就这样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阳光回来了。 无声无息,却令人惊喜。 「对吧,照我说的做,你一定会有所改变。」 「是你的功劳,让我这样的人也能获得变化。」我感慨万分,内心激昂的无法掩饰。 「我的荣幸。」 「我能抱你一下吗?」我不好意思的解释,「这可以算是久别重逢吧,我看好多分别很久的人都会这么做。」 夜于笙以行动代替回答,他的身体紧贴住我,我确切感受到来自他的体温。 伸出手,我也还抱住他,他是支撑我一路走来的救赎,是教会我排解寂寞的魔法师,他只将这独一无二的魔法传授于我。 因为他,我从此变得与眾不同。 「林若霜?」 我撇过头,是顾又晨,他的声音吸引周遭同学侧目。 他在学校不都当我们是陌生人吗,至少他的作为确实如此显示,徐方也这么说过。 碍于彼此之间的关係不适合公开,我看着他,就只是看着,也不知道该不该回应。 跟前夜于笙松开手,他退一步,随即旋身,不轻不重的声音带有点讶异,我听见他喊了来人的名字。 「顾又晨。」 12 最多,就是曾经同班 阳光正好,体育课班级都选择进行室外运动,羽球场破天荒的空无一人,也因此,我才能站在四下无人的羽球场,免去那些来自打量的注目视线。 带我来这里的人是顾又晨。 听到夜于笙提及他名字,却始终不曾看对方一眼,夜于笙对他来说像个透明人,从头到尾,他的视线只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充斥着前所未见过的低气压。 顾又晨双眼会说话,最先接收到意思的是我的双脚,慑服于他心惊胆战的神情,我的双脚兀自迈开步伐往他的方向走去,见我起步到他身边,他便转身,似乎决定好了目的地。 路途中顾又晨一声也不吭,他走他的,我只能摸摸鼻子跟随他脚步。 然而虽说是跟随着顾又晨的步伐,我仍不忘徐方提醒,特意和他保持不算近也不算太远的距离。一来,可以免去旁人对于我和顾又晨之间的各种猜测;二来,我可以藉由看着他的背影记住他的行走轨跡,并依照自己的步调跟随在后。 我和他就这样一前一后走进羽球场,一双眼睛专心一致的看着他背影,以至于我也不晓得途中有多少人对我们的形跡感到猜疑。 顾又晨的情绪直落落盪到谷底,看着他,我却猜不透他心中所想,只觉得他浑身充斥着危险氛围。 「你,也认识夜于笙吗?」我小心翼翼且胆战心惊的问,他的眉头拧了拧,危险程度再增加五分。 然而他得出的话语竟是,「不认识。」 那么是夜于笙单方面知道顾又晨囉?我不禁揣测。 「你们刚刚什么意思?已经是那种关係了?」 那、种。 顾又晨语调加重,语气充满低气压的危险,把我弄得一头雾水。 「我跟他好久没见了,除了小时候同班过,应该……也称不上是什么关係。」我绞尽脑汁,认真思索夜于笙和我的关係,「最多,就是曾经同班,以及他就是第一个愿意并且主动找我玩的人。」 「你了解他多少?」 「不算多吧。」 「那你别再接近他。」顾又晨严正告诫,令我更加看不懂他。 「为什么?」 「不要接近他就对了。」他不明说,选择含糊重申,双眼上的眉头依旧紧蹙,他好像有些烦躁,然而我的烦躁更甚于他。 「这没道理。」好不容易久别重逢,我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葬送掉机会,何况夜于笙也想见我。 虽然时隔多年后的重聚时间不多,但他面露的诚恳绝不虚假,他也很开心能与我再次重逢,就像我日夜期盼的那般。 他怀抱的心情绝对和我一样。 「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道理。」 「我需要。」我强调,「如果事情和我有关,那我需要。」 我的坚持似乎动摇了顾又晨的决然,瞧进他双眼,竟发现他眼底有着冷然之外的情绪,他在挣扎,然而我并不知晓他正陷入什么样的挣扎里。 「既然如此,那你告诉我,你拿七万元的目的是什么。」 「这两件事情不是等量的吧?」 「如果对你来说十分重要,那就是等量。」 别于前几日,顾又晨这次不再闪躲或是回避,我有我自己的坚持,他也有他不可退让的底线。 「你会后悔的。」 「不听怎么知道真的会后悔。」 「好,我说。但我说完,你也告诉我原因。」 「当然。」 「我需要七万块,需要这些钱的原因…… 因为我,想再买你的七天,一天、一万。」 13 第一个受害者(1) 顾又晨会如何看我呢? 难以啟齿的原因是隐瞒好久缘由,我需要这笔钱,虽说事出有因,但总归不是多值得一提的事。 而现况的危急并不容许我多加隐瞒,顾又晨将夜于笙的事情摊在跟前,一桩是我不愿轻易妥协的指示,另一桩则是他过分在意的癥结点。 两两相比之下,天秤上的两个端点显然失了重量,我无法顺应顾又晨提出的要求,于是让他给出相对的理由来,以此为代价要付出的便是,告诉他七万块即将被我用在哪里。 如今夜于笙近在眼前,他的存在令我心中天秤就此歪斜,夜于笙,他可不是吴则轻重的人,他是第一个朝我伸手,愿意和我玩在一起,又教我排解寂寞的恩人。 夜于笙,他对我而言意义重大。 所以我说出口了,但却在出口的瞬间我感到后悔,顾又晨,他将会如何看待这样的我? 肯定,是满满的不堪与鄙视吧。 「你,就这么寂寞吗?」他说:「林若霜,抬头看我。」 顾又晨似乎很习惯在对话时要求人和他对视,但这并非我的习惯。 我的习惯。 从小时候开始我便能够轻易听见微不可闻的细小声响,也能轻易看见旁人压根不会多做留意的事物,连再淡的气味我也能够轻易闻到,然而这些可不是好兆头。 无论是声音或是气味,只要进入耳中或是传至鼻腔,我便会感到异常烦躁,记得有次邻居在家门口聊得起劲,我却衝进自家家门拿着玻璃杯大力砸在他们跟前,记得公园里的花朵争艷开花,我却亲手摘下反覆蹂躪。 我受不了人们刺耳的欢笑声,受不了花朵的刺鼻香,这个世界对我而言太过喧闹,以至于我无法适应。 后来的我习惯一个人待着,习惯眼巴巴的看周遭人三五成群谈天说地,看着这样的奇景更多时候我的内心充满羡慕,但我自知我融不进去。 也许是这个世界大宽太广,他们纷纷建构起属于自己的小世界,每个小世界有座墙壁,只允许里面的人出来,不允许外面的人进去。 开始处在团体生活是幼稚园的年纪,开始没有任何异常,说起发生异常的时间点,便是我指着某个男生腕上的錶说:「你的手錶发出好大声音哦!」 那句话出口之后,是他们为我建筑起特别空间的首日。 在那天,我还以为这样的空间和我所看到的「小世界」没有不同,我以为他们会进来,而我理所当然会让他们进来,也理所当然不会让他们出去。 但他们没有,他们选择独留我一人在空间里,他们一点也没有想踏进来的意思,所以自然也没有出不去的问题。 我很快明白,在这个只有我的地带仅仅分为两个空间,一是空间之内亦是我所处之地,二是空间之外,除却我的所有人的所处之地。 他们赠送我一个空间,不仅如此他们甚至赐予我一个名字…… 不、不对,不是名字,只是代称。 以「怪胎」称呼我的他们从没在乎过我的意愿,他们肆意替我冠上,直接且彻底取代掉我的名字,这个代称听在其他人耳里似乎很有趣,随着他们原班人马的叫喊,其他人也有样学样,彷彿不叫一声试试就显得自己格格不入。 后来,林若霜三个字逐渐被人遗忘且深埋,取而代之的是笔划甚少的怪胎二字。 关于幼年,我记得那一双双鄙视的眼睛,还有那道道嘲弄的语气,以及藐视人的间言碎语,然而那时候的我只顾着蜷缩在专属于我的个人空间,讨厌的感觉来不及滋生,只有隐约的恐惧爬满全身。 怪胎。 于是我任凭他们叫喊,他们每喊一次,我便看向他们一次。 直到我看见夜于笙,我过去也是现在的恩人。 13 第一个受害者(2) 而我正看着的这个人,顾又晨,却没来由的让我和夜于笙保持距离。 然后他,提到了寂寞。 「我不寂寞。」 把手背在后面,双眼直视他的,我话说的坚定不移。 「我不寂寞、我不寂寞……」我反覆呢喃,双手容不得间开始那熟悉无比的动作。 先是在掌心画上一个圆圈,圈住球场之外的每一个人,然后捕捉,捕捉进我的视野,以及我所画出的圆圈。 就在我眼前慢慢浮现许多人影,人影也正朝我的方向走来时,一股温热气息贴上我的双手,我想甩开,因为他的碰触让我眼底本能看到的所有逐渐消失。 他在做什么。 我最终是甩开了他的手,然而他牵制住我的,头顶上方传来他的声音。 「你被骗了,这样并不能消除寂寞。」 「你在说什么?」 顾又晨真是多管间事的傢伙。 他真晓得自己在说什么吗?他又是如何知道我在做什么。 「你不是在消除寂寞吗?但是消除寂寞不是这样。」 我推开他,「你少自以为是。」 「你不信我,反倒相信夜于笙吗?」 「难道我就该信你?」 「与其信他,不如信我。」 「凭什么?」 「那我做什么你才愿意相信?」顾又晨抓住我的肩膀,他好奇怪,好像不管说什么都要让我相信他,同时极力阻止我相信夜于笙。 十分突兀的我想起徐方阻拦我开门的当下,他极力掩饰的究竟是那扇门之后的事物,还是真的如他所说,只是害怕我因触碰而受伤。 于是在极其不对等的状态下,我拋出疑问。 「一楼有间房间,徐方阻止我打开的原因是什么?」 情急之下直接喊出徐特助全名,正当我觉察不对,出口的话却已然无法收回。 顾又晨不过停顿几秒,便立刻会意过来我口中指得是哪一间房。 「那是另一位房客的房间。」 「另一位房客?」 「萧湘寧。」 「是她的话……为什么徐特助要隐瞒?她不是你的未婚妻吗?」我连环拋出问题给顾又晨,「而我,住在那里合适吗?」 「阻止你的是他,可不是我。」 「什么意思?」 「徐方是想替她隐瞒,因为萧湘寧是第一个受害者。」 14 成为你不会寂寞的原因(END) 轰隆── 我的脑内佈满黑云,雷公彷彿窜进脑海,发出鼓动的雷声。 似是为证明所言不假,顾又晨毫无偏差的唸出夜于笙赐予我的魔法字句。 「掌心画圈,然后捕捉。 捉住视野所及的一切接着把他们圈进圆里,最后把圆揉进掌心。」 他呢喃,却没有做出对应手势,而是接着话说从前。 「从前的萧湘寧同样害怕寂寞,夜于笙于是找上她,引导她,自那以后,她开始自言自语,总是说看得见我们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她开始避开人群,满足于待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那时候,是徐方发现她的怪异,我们才知道一切都是夜于笙所致。」 「若霜,夜于笙的伎俩并不能让你摆脱孤单,你知道的不是吗?所以你才想拿七万块买下我的七天,而你用钱真正想买的,是你和我的相处时光,对吧?」 难道他,不觉得这样的我很奇怪吗? 我看着顾又晨,发现每次与他面对面站立我总是什么都不说就只是看着他,但是我一次比一次还要看不懂他,我不能明白他的行为举止,更不能明白他话中意味。 按常理,他应该和其他人一样,可他对我……宛如对待一个正常人,一个毫无缺陷的正常人类。 好奇怪。 我以为随着见面越发频繁,他越会发现真正的我,那个从前被丢下,害怕孤零零的我,然后他会觉得眼前的这个我相当古怪,把我丢在原地后逕自远走。 而我不怪他,毕竟他只是做出和其他人相同的行为而已,因为我很奇怪所以把我丢下,本质上是一件再合理不过的事。 可他的话语、他的提问以及他的耐性,都不断在刷新我对他存在的既定印象。 他什么时候要逃跑呢? 从前我不会如此在意,毕竟连对我伸出援手的夜于笙都会离开,我却始终看着他,看着眼前的顾又晨我似乎抱有一丝丝不该有的期待…… 他有可能留下来吗? 从他待的世界跨越到我这边的圆圈,他会过来吗?即便空间又小又窄。 「如果你实在寂寞,那我就成为你不会寂寞的原因吧。」 不会寂寞的原因。 「你找上我,是因为这个缘故吗?」看着他,我问:「是因为我是萧湘寧之后的受害者?是因为我寂寞?可是夜于笙确实是我的恩人,在所有人选择拋弃我的时候,是他对我伸出援手,他把我拉到他的世界,一个不会感到孤单的世界。」 顾又晨在这个时机点揭开夜于笙的契机是什么? 承接在问号之后疑问扩散开来,我想不透,顾又晨明明可以袖手旁观,为什么跑来告诉我这些,而他所说的话,又有多少可信度。 情谊上,我是站在夜于笙那边。 可眼前顾又晨的面貌和声音不断在唤醒我的理智,其实我知道,其实我比谁都清楚,我知道念出语句搭配手势便能驱赶寂寞,我也知道那样的幸福时刻支撑不久。 那始终只是如梦似幻的情景,眨眼间的功夫便会消失无踪,但哪怕是顷刻间的幸福我都想掌握,即便转眼即逝,那对我来说依旧是十分宝贵的时刻。 在未来的记忆里,无论多么短暂的剎那都将成为永恆,至于解救我摆脱孤单的夜于笙毫无疑问是功臣。 本该是这样的印象里,顾又晨偏偏凑了进来,他的揭发坚定且不容许丝毫质疑,接着他落下的,是足以勾引我思绪的诱惑。 「那让我走进你的世界,由我来驱赶你的寂寞。」 他说,表情是多么真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