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与白岩》 1、您是带来温暖和生机的天光,是太阳。 阳光透过珍珠色的窗帘洒进摇晃的马车,在车厢絳红色的天鹅绒内壁上投下细碎的光,像是红玫瑰花瓣上将要消失的朝露。 一对少女并排坐在车厢里。 其中的一位,浅褐色的头发被高高盘起,发髻上装饰着羽毛和鲜花;身着鹅黄色的外套和长裙,袖口和领口都装饰着厚重的蕾丝花边,被裙撑支起的下襬佔去了座位的大半;她柔嫩的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握住了一把象牙骨的折扇。 另一位的衣裙则是墨绿色,蕾丝装饰也收敛得多,可相对简朴的装束却让她一头淡金色的头发更加亮眼。 淡金色头发的少女手伸向窗帘,想要揭开窗帘看一眼窗外的风景。 「特蕾兹殿下,不可以。」衣着华贵的少女阻止了好奇的同伴,捉住了她的手。 「我只是想知道到哪儿了。」 「您的尊容不能被外人看见。现在外面很危险。」 「真的有那么危险吗?」被唤作特蕾兹的少女收回手,拈起裙摆,「还要我俩换衣服,是不是太紧张了?」 「传闻共和党人要谋害王家。出现万一的时候,打扮成侍女的您更安全一些。」 「厄内斯汀,」特蕾兹把头靠在同伴的肩膀上,「如果你有什么万一,我也不会想活下去。」 「不要这么讲,殿下。」浅褐色头发的厄内斯汀向着车窗侧过脸,这样特蕾兹头发上香粉的味道能淡一些。 「开个玩笑嘛。」 「就算是玩笑也不要这么讲。您是尊贵的公主,是芳思国王的女儿。」 「这是去郊游,你就不能放松一些吗?简直像乐丽宫里的礼仪老师,连饭都不让人好好吃。啊——」特蕾兹打了个哈欠,脸蹭了蹭厄内斯汀的肩头,「今天是要去哪儿呀?你好不容易回到我身边,还神神祕祕的。你知道吗?昨天听说你要回来鹿苑宫,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 厄内斯汀没有回应,也没有去看特蕾兹深青色的眼睛。 特蕾兹冷不防地一把捉过厄内斯汀的手,轻轻地揉捏,又捧起来亲吻了一下她的指尖,对着她的手心问道:「你为什么要突然离开我?我让你不高兴了?」 「没有,殿下。」 「不过,你还是回到我身边了。」说着,特蕾兹重新坐起身,从身边的刺绣小包里掏出一个瘦长的盒子,抽掉了包扎的缎带,塞到了厄内斯汀的手里。 「这是什么?」厄内斯汀回过头问道。 「打开看看。」 厄内斯汀揭开盒盖,看到了黑色绒布内衬中间的蛋白石项鍊。随着马车的颠簸,阳光在蛋白石和点缀在周围的碎鑽上涌动,折射出闪烁变换的光芒。 「喜欢吗?」特蕾兹期待地问道。 厄内斯汀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嗯。」 特蕾兹取出项鍊,解开玫瑰金的扣子,拥抱一样贴上厄内斯汀,手绕到她脖子之后。 特蕾兹的头发是橙花的味道,一直以来都是橙花的味道。厄内斯汀很熟悉。 「你低下头来,这样很难戴!??好了!」 把吊坠在厄内斯汀胸口摆正,特蕾兹离开厄内斯汀,背靠在车厢内壁上,上上下下把厄内斯汀端详了一番,评价道:「这下你就更像位公主了。」 「这是新买的?」 「是的。特地为你新买的。所以不要不高兴了,不要再离开我了,好吗?」 「您不该这样浪费。」厄内斯汀攥紧了吊坠,「您也知道,现在的财政状况已经??您要为芳思王国着想。」 「别说下去了。」特蕾兹从厄内斯汀身上移开了视线,「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只有您尽快和威尔海姆殿下成婚,珀士王家才会同意贷款给芳思。」 「为什么要说这些扫兴的事情?我和你出来郊游不是为了听这些。」 「威尔海姆殿下一表人才,温文尔雅,会是一位好丈夫的。」 「我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他一面,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要我嫁给一个几乎陌生的人??」特蕾兹又倒向厄内斯汀怀中,捉住她的手,「我不嫁。我只要有你就好。我们说好要一直在一起的。」 厄内斯汀挣脱了特蕾兹的掌握,解下了项鍊。 「我也想和您一直在一起。」厄内斯汀双臂搂上特蕾兹的脖子,橙花的香气肆无忌惮地鑽进她的鼻腔。她的嘴唇抽动了一下,正好吻在特蕾兹的云鬓之上。 「厄内斯汀,厄内斯汀??」特蕾兹抱紧了厄内斯汀,用颤抖的微弱声音反覆唸着,想要施加让怀中人死心塌地的魔咒。 魔咒没有生效。 厄内斯汀推开了特蕾兹。 蛋白石项鍊被戴到了特蕾兹胸前。 「您是带来温暖和生机的天光,是太阳。我一个人承受不来您的光和热。您的光芒应该公平地照耀整个芳思。」 特蕾兹伸手摸上自己的锁骨,玫瑰金的链条上还残留有厄内斯汀的体温。 「为什么要和他们说一样的话?」 「我已经订婚了。」 听见突然的宣告,特蕾兹只觉得北海的冰水从头顶倾泻下来,她浑身变得冰凉,从心口到脚趾尖全没了热气。 「您也马上就会成婚。全世界都会??我会祝福您和威尔海姆殿下。」 「和谁订婚?」 「是利昂德。」 「王家卫队的利昂德?」 「是的。」 「就是一直保卫我们的利昂德?」 「是的。他是很优秀的军人。」厄内斯汀盯着特蕾兹的眼睛,手重新攥住了腿上的象牙骨折扇,右手拇指在扇骨上来回磨蹭。 「他??!」 特蕾兹突然伸手拉开了窗帘,想要看看利昂德到底是不是实实在在的活人。他要是真的存在在这地球上,就最好马上,立刻,识相地自我蒸发。 这一回厄内斯汀阻拦不及,特蕾兹不止看到了窗外马上的利昂德,还看到了利昂德身后连绵不断的楼房。 这里不是郊外。 「我们在熙尚的市区?我们不是去郊游的吗?」 「我们要去乐丽宫。国王陛下已经为您安排好了一切。」 「父王不会??他说过他不会强迫我结婚的!」 「请不要再任性了。您是芳思的公主殿下。」厄内斯汀握住了特蕾兹的双手。 「你骗我!我要回鹿苑宫!我要下车!」不顾厄内斯汀的劝说和阻拦,特蕾兹向车厢门靠过去,拼命要挣脱厄内斯汀的控制。 「殿下,请冷静!」 「我要下车!我要下车!」 「殿下!」 一声巨响打断了车厢里的争吵。 特蕾兹的眼前天旋地转。 车厢整个翻倒,特蕾兹压在了厄内斯汀的身上。 「殿下!殿下!您没事吧?」 厄内斯汀这个骗子。 厄内斯汀那从来比夜鶯还动听的嗓音,这时候竟然这样让特蕾兹讨厌。 她一秒也不愿意停留。 推开头顶的车门,特蕾兹半个身子探出车厢。 「芳思万岁!共和万岁!」 伴随着枪响,周围不停有人喊出口号。 一匹受伤的马倒在车厢边上,正嘶鸣着不断抽搐。 其他的护卫骑士也都强扯过笼头,想让受惊的马安静下来。 卫队正在重整阵形,在指挥官的号令下向马车靠拢。 要出走的话就只有趁现在! 特蕾兹用力爬出车厢,跳了下来,完全没注意到裙摆被翘起的木板勾住,在她脚着地的瞬间,裙摆被撕开了一条一直到大腿根的口子。 「特蕾兹殿下!」 特蕾兹回头,看见厄内斯汀也从车厢里探出身子来。不过她的服装过于臃肿,根本没法跟上特蕾兹。 「芳思万岁!共和万岁!」 在骚乱之中,特蕾兹顾不得许多,向着卫队的缺口衝出去,衝进了惊叫四散的人群里。 一个男人同特蕾兹擦肩而过,突破了卫队的阵列,向着装扮成公主的厄内斯汀举起枪。 「共和万岁!」 又是一声枪响。 2、女孩子能去的地方可不多。 「芳思万岁!共和万岁!」 喊罢,穿淡胭脂色裙子的女青年回过头看了一眼,穿靛蓝色外套的王家卫队已经重整队列,向着坚持高喊共和口号的袭击者们开枪射击。 刺杀行动到此为止了。 女青年压低了白色棉布帽子,并把披肩扯松,拉过头顶,遮住脸,混入惊慌失措的市民之中,向阴暗的小巷里跑去。 没有跑出多远,女青年就被拦住了去路。 阻塞小巷的不是王家卫队,也不是警察,而是一个提着酒瓶的邋遢醉汉,正在骚扰一个十七八岁模样,浅金色头发的女孩。 在这里还能听见骚乱中心传来的枪响声和惊叫声。 「吵死了。」醉汉打了个酒嗝,故意把同地狱里阴沟一般恶臭的酒气喷到女孩的脸上,「吵得我头疼??嘿嘿。」 女孩侧过脸,想要逃走。醉汉提着酒瓶的那隻手摁到了墙壁上,拦住了女孩的去路。 「往哪里跑呀?」笑着露出嘴里的烂牙,醉汉空着的那隻手伸向女孩的腿边。 女孩脸上、身上都算乾净,不过散乱着头发,裙子也不知为什么被撕开了一条口子,看起来十分狼狈。 在醉汉将要摸到自己大腿肌肤之前,女孩把醉汉的手使劲推开。 「把手拿开!」女孩被吓得尖叫。 哪里知道稍一不注意,醉汉就把脸探到了女孩的脖颈边上,埋到了她金线一样的发丝中间去。 「手不行,那嘴呢?」醉汉的手没有老实下来,脸也凑得更近了。 「滚开!滚开!」 醉汉完全不管女孩的反抗,把酒瓶摔碎在地上,腾出了双手?? 「滚开。」 冷冷的女声从醉汉身后传来。 醉汉不耐烦地回头,一瞬间脸上的酒气退了大半,举起双手慢慢离开了女孩。 女青年正用一支手枪对着醉汉的鼻尖。 「滚开!」 女青年又喝了一声,醉汉的酒彻底醒了,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小巷。 把手枪收进裙子边上的口袋,女青年走过女孩身边。 她应该赶快上路,在警察开始搜索周围之前尽快离开,跑得越远越好。 可她被女孩的抽泣声吸引了目光。 眼泪已经让女孩的脸颊湿成一片,烫过的蜷曲头发胡乱地黏在她嘴边。她抹掉眼泪,马上伸手去捏住裙子的裂口,可眼泪一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她再次想伸手去抹眼泪,可一抬起手,被松开的裙摆就露出了大腿,她又慌乱地把手放下来。 女青年眨了一下翠绿色的眼睛,现在要后悔自己不该多看女孩一眼,已经晚了。 她走到女孩身边,解下遮在自己头上的披肩,柔声说道:「过来。」 女孩谨慎地向前走了一小步。 女青年把手伸到女孩腰后,把披肩係在她腰上,正好能遮住她裙子的裂口。 「别哭了。」安慰着女孩,女青年又摘下了自己的棉布帽子,帮女孩理好头发戴上,抹掉她脸颊上的泪水,「赶快回家去吧。」 女青年正转身要离开,那女孩开了口。 「我不回家。」 回过头,女青年看见女孩的手正紧紧抓住自己淡胭脂色的裙摆。 房里,为了结束沉默,女青年先自我介绍道:「我叫夏绿蒂。」 女孩答道:「特蕾兹。我叫特蕾兹。」 坐在床边的特蕾兹抿了抿嘴唇,咽下一颗流进嘴角的泪水。她的声音已经平静很多。 夏绿蒂站在紧闭的房门边。房间不大,她和特蕾兹离得不算远。 特蕾兹的视线跟着夏绿蒂移动到窗边。 随着夏绿蒂走近又远离,特蕾兹想:她好高,肩膀好宽。 在最靠近特蕾兹的时候,夏绿蒂瞥了她一眼,想:她眼睛大得和娇小的身形不太相称。 夏绿蒂朝窗外的街上看去,路人还是各为了自己的营生来来往往,也不见来势汹汹的警察或是士兵,一切都如平时一样。 刺杀引起的骚乱已经平息,又或是根本没有蔓延到这里。 放松下来的夏绿蒂背靠在墙上,脸转向了窗边的特蕾兹。 她的高跟鞋沾上了污泥,但金属撘釦的光泽和皮革上的油光明显只会存在于昂贵的新鞋上。 夏绿蒂很中意自己淡胭脂色的裙子,但也偶尔会怀念这条裙子褪色之前的样子。特蕾兹的绿裙子脏了,破了,但也看起来比夏绿蒂的裙子要鲜艳亮丽得多。 「你为什么不回家?」夏绿蒂问道,伸手去摘特蕾兹头上的白棉布帽子。 特蕾兹缩了一下脖子,但没有避开夏绿蒂的手。 微微蜷曲的浅金色头发落到特蕾兹的脸旁、肩上。 「我不想嫁人。」特蕾兹答道。 「你不嫁人,要去哪里?」 「不知道。」 「那??到修道院去。」 「我不想。」 「女孩子能去的地方可不多。」夏绿蒂把帽子戴回自己的头上,她觉得这顶寒酸的帽子实在和特蕾兹的脸不搭,「你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吗?」 「不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侍女罢了。」 「普通的侍女??」 至少也是大户人家的侍女了。 没有挑明,夏绿蒂继续问道:「你是熙尚本地人?」 「嗯。你呢?」 「我不是。我是戡岩省人。」 「你也是离家出走?」 「算是吧。」 「你也是因为不想嫁人?」 「我确实不想嫁人。」夏绿蒂苦笑,「不过主要原因是,我不想饿死。」 「那你来了熙尚就没事了。王都熙尚不会有饿肚子的人。」 对话正进行到一半,夏绿蒂突然大步走向房门。 「你要去哪里?」 「在王都熙尚饿肚子的人要去找点儿吃的。」 「那个小姑娘是什么来头?最近外面很乱,你也要小心一点。」 柜檯之后,秃了大半个脑袋的老头儿俯身凑近夏绿蒂说道,眼神闪烁着向门外瞟。 「没事的,维登先生。只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女孩子罢了。」夏绿蒂掏出钱袋,取出两枚银光闪亮的钱币摆在柜檯上,「能帮我给那个女孩子找一套裙子吗?越快越好。」 维登先生立刻把硬币抓进手心,绕过柜檯走了出来,说道:「是得快些,不然六十苏尔就该不够了。」 「等等,先给我点麵包和喝的。」 「两个苏尔。」 「又贵了?」 「涨价由不得我。」从夏绿蒂手里接过两枚铜币,维登先生拿起其中一枚,将国王头像那一面朝向夏绿蒂,说道:「由他。」 说罢,维登先生收好硬币,摇摇晃晃地走进厨房;端出来一盘麵包和一把陶壶,交给夏绿蒂,然后又摇摇晃晃地走出旅馆。 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外,空不出手的夏绿蒂用脚踢开门,开口道:「特蕾??」 夏绿蒂站在门口,咽下了眼前少女的小半个名字,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 特蕾兹侧身倚靠在床头,没有完全躺下。她闭着眼睛,胸口微微起伏,手垂在身侧。 窗外的阳光洒在特蕾兹光洁的脸颊上,良好的血气透出一丝红色。 如果在这脸颊上咬上一口,一定是酸甜生津的味道。 放慢脚步走到床边,夏绿蒂害怕吵醒了特蕾兹,连呼吸都慢了下来,可不懂礼貌的风却肆无忌惮地吹进来,时不时拨动一下特蕾兹耳边的头发。 大概是天上的云也被风吹走了,洒在特蕾兹睡脸上的天光渐渐变亮。 然而,站在床边的夏绿蒂却有另一种与眾不同的感觉。 不是太阳照亮了特蕾兹的脸颊,而是特蕾兹的面容散发出光和热,点亮了太阳。 3、我是说,在真正的,熙尚。 「??月落星沉,良夜已半,光阴自逝,而吾今独卧。」 女主人念罢,环绕她而坐的来客纷纷鼓掌。客厅里人算不上多。儘管年长的先生们手拍得很收敛,几位年轻的先生手伸长了脖子,闪光的眼睛恨不得飞出眼眶凑到女主人近前,手拍得使劲,还是让客厅热闹起来。 好客的女主人也用乌黑的善睞明眸一一回应激动的先生们,这比什么茶点招待都要重要。 女主人的眼睛落在一位女客被举起却没有拍响的手上。 「厄内斯汀,不喜欢我选的诗吗?」 厄内斯汀睁着眼睛,却没让客厅里的任何人或物通过走眼睛到心里。 女主人合上书,再次搭话道:「厄内斯汀?」 「嗯?」厄内斯汀终于回过神,「不,没有。请不用在意我,泊松夫人。」 女主人泊松夫人把书递给站在边上的侍从,手撑在床榻上,向着厄内斯汀的方向探出身子,说道:「怎么能不在意你呢?今天见到你我可太高兴了。我本以为你订婚以后便不会来了。」 「没有。订婚不会影响什么。」 「是利昂德吧?」坐在泊松夫人手边的先生咧开乾瘪的嘴,「他不知是走了什么运。他可配不上我们厄内斯汀这样的美人。」 「那也不奇怪。」泊松夫人说,「这尘世上的男人也没有谁能配得上厄内斯汀。」 在瘪嘴先生的带领下,客厅里尘世上的男人全都笑了。 「利昂德好吗?」泊松夫人继续问道。 「他受伤了。」 「怎么回事?严重吗?」 「没有大碍。」 「你不陪着他?」 「他让我还是来您这儿,好散散心。」 「是因为前几天共和党人的暴动吗?」 「是的。」 偌大的沙龙里只有两位女士一问一答太冷清了。一位年轻的先生插话道:「共和党人越来越猖狂了,竟敢袭击王家的车队!」 一位年长的先生接着年轻先生的义愤填膺缓缓说道:「共和党人本来就是要废除君主制,这么做也算不上奇怪吧?」 「您是在为共和党人辩护吗?」 「怎么会!」年长的先生举手否认,同时也算投降,「我对王家忠心耿耿。只是觉得您对共和党人缺乏瞭解。」 「您就是想要辩护吧?」年轻的先生不依不饶,「他们会知道王家出行的信息,多半也是您这样糊涂的贵族透露了风声。」 年长的先生放下了手,回应道:「我不知道我这样的贵族是什么样的贵族。既然共和党人的声音甚嚣尘上,那就至少应该听一听他们说了什么。」 「那些胡言乱语还有什么可听的。」 「您可曾想过,为什么国家需要国王?」 「您??!」年轻的先生对这问题瞠目结舌,不过马上恢復镇定,「那是自古以来的歷史决定的。君权乃是神授。」 「在千百年以前,统治世上最广阔领土的国家也曾是共和制的。」年长的先生顿了一下,「您应该再多了解一下歷史。」 「那也不适合现在的芳思!」 「那君主制如何适合现在的芳思,可否赐教?」 年轻的先生站了起来,喊道:「你根本就是共和党人!我命令你滚出??」 「两位先生!」泊松夫人打断了年轻的先生,「两位先生,请注意礼貌。」 重新坐回座位上的年轻先生握紧了拳头。 「我想,我邀请的都是国王陛下忠诚的子民。」泊松夫人向着年长的先生说道。 「正是。」年长的先生微笑着答应道。 「况且,我们讨论国王陛下为何尊贵,是对王家最好的维护。」泊松夫人又向年轻的先生说道。 「您说的对。是我太激动了。」年轻的先生松开了拳头。 客厅里的谈话在泊松夫人的调停下继续进行,并不全关时政,也不全关风月。 若是放任先生们的高论徜徉恣肆,恐怕大家不免要一起欣赏明天的日出。 女主人适时收场,也不忘欢迎各位高朋下次再聊。 宾客们开始退场,就算是刚才差点争吵起来的两位先生,也不忘互相道别。 「厄内斯汀。」泊松夫人同一位先生道别后,喊住了正要不辞而别的女客。 「泊松夫人。」 「叫我让娜。」 「让娜。」若有所思的厄内斯汀没有再多礼。 「这样着急回去,是要去照顾利昂德吗?」 「不。我也不是医生??」 「那,」让娜挽上了厄内斯汀的手,「陪我去个地方吧。」 让娜在僕从的搀扶下走下马车,转身向厄内斯汀伸出手。 厄内斯汀对这非常的礼遇迟疑了一下,不过还是握住让娜的手走下车:「谢谢。」 「我的荣幸。」 马车停在一家服装店之前,厄内斯汀站在台阶之下等让娜引路,没想到让娜拐进了服装店边上的小路。 厄内斯汀跟着让娜在陌生的小路里兜兜转转,她们只带了一个侍从,每每有陌生人走来,厄内斯汀都要深吸一口气。 「到了。」 让娜终于站定在一幢四层的老旧楼房前。这幢楼远比不上大街两边的楼房整洁气派,蓝瓦白墙在这附近却也算鹤立鸡群。 厄内斯汀跟着让娜才一进门,几个脏兮兮的毛球就撞开了厄内斯汀,衝进让娜怀里。 「让娜!」 「让娜!」 吓了一跳的厄内斯汀这才看清,这些毛球是一群孩子头发纠结杂乱的脑袋。 「都注意礼貌!快离开泊松夫人!」一个妇人举起长柄木勺走过来训斥道。 孩子们完全不怕妇人,抱着让娜有恃无恐。 「没事。」让娜看向桌上的汤锅,「正要开饭吧?」 「是的??您来也不提前吩咐一声。」 「我也是一时兴起。不用招呼我,让孩子们吃饭吧。」 孩子们离开了让娜,捧起碗在汤锅前排起队。 让娜和厄内斯汀就一直站在门边,看着孩子们碗里浓汤氤氳的热气。 厄内斯汀看了一圈毫无修饰的木製桌椅和白堊脱落的墙壁,想起了让娜客厅里的天鹅绒卧榻同装饰画,过大的落差使得哪一边都没有真实感。 「他们都是街上的孤儿。」让娜解释道,「我把他们收留在这里,至少有一顿饱饭吃。」 「你真好心。」 「这样的好心是有限且虚偽的。到头来我更多的钱还是花在无聊的沙龙社交上。」 「我不觉得无聊。每次去让娜的沙龙我都很开心。」 「你能愿意来我也很开心。不像那些夸夸其谈的贵族先生们,有时候真让人喜欢不起来。」 「确实。」 厄内斯汀侧脸向让娜,发现让娜正看向自己。 这时候,从门外又进来了一个小男孩,看到了让娜,便凑过去,扯了扯让娜的袖子。 让娜弯下腰,小男孩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后,就跑向了分汤的妇人身边。 「厄内斯汀,」起身的让娜牵上了厄内斯汀的手,「你担心的不是利昂德吧?现在街上除了警察还多了不少王家卫队的士兵。」 厄内斯汀被道破了心事,一不小心松了口:「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王都熙尚,我更能帮上你的忙。」 「我??没什么。」厄内斯汀不再透露更多,「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让娜没有随着厄内斯汀转换话题,另一支手搭上了厄内斯汀的肩膀,贴近厄内斯汀的胸膛,在她耳边说道:「我是说,在真正的,熙尚。」 4、我拿你的钱不是为了活下去。 「一杯咖啡。」 「好的,先生。」 店员正要往柜檯走,不想被另一位青年伸手拦了下来。 「给我一杯酒。」 「先生,这里是慕先咖啡馆,是咖啡馆。」 「有酒的吧?又不是第一次了。」 「大白天的,会碍事的。」 「不会碍事。倒是需要借点酒劲才能干的事情多了去了。」 「好吧。」 蛮不情愿的店员把咖啡和葡萄酒端到不同客人面前,回到了柜檯的角落。 就算那青年再惹人厌烦也没办法,毕竟他和同伴们是咖啡馆的常客。这个咖啡馆离不开这群穿套裤戴假发的体面青年人。 青年举起酒杯痛饮了一大口,放下杯子的时候,看到了比葡萄酒更甘醇的身影。 「夏绿蒂!」青年高举酒杯上去打招呼道。 「嗯。」夏绿蒂点了一下头,扫视了一圈慕先咖啡馆里的面孔,找了一个靠墙的位置坐下。 「夏绿蒂——」被冷遇的饮酒青年将一把椅子搬到夏绿蒂身旁坐下,举起酒杯,「敬共和!」 柜檯后的店员注意到了夏绿蒂,不过她的咖啡还在准备之中,她没有同青年应酬的杯子。 青年又灌下一大口酒后,把酒杯举到夏绿蒂嘴边道:「该你了。」 夏绿蒂没有看青年一眼,只是推开酒杯。 「别拒绝我的好意嘛。来——」说着,青年向夏绿蒂的嘴边伸出另一支手。 青年的手被打开,酒杯里的酒也洒了一口出来。这让青年没了耐性,把酒杯狠狠地拍在桌上,将要发作。 「喂,差不多得了。」另一个青年上来劝阻道,「你也知道,夏绿蒂是让的??」 青年听到让的名字,即便满脸不高兴也不再纠缠,拿起杯子走开,嘴里还不服气:「不过是一个戡岩来的外省女人,我还看不上呢??」 慕先咖啡馆里,青年们三五成群,低声讨论着什么,从他们的神情里能看出,咖啡馆里的空气里瀰漫着苦味。大概是因为这里的咖啡里牛奶和蜂蜜加得不够多吧。 恰好在夏绿蒂的咖啡被送到的时候,进来了一位个子不高的青年;他昂首挺胸站在显眼的门口,与其说是在找谁,不如说是在等店里的人发现他。 「让!」 「你来了!让!」 所有人都注意到让的到来,好像他略显苍白的脸能代替牛奶冲淡苦味一样,没有人再愁闷下去。 让走到咖啡馆的中央,在别人腾给他的椅子上坐下。本来三五成群的青年全都围拢过来,夏绿蒂也靠了过去,不过只能站在青年们的外围。 「刺杀失败了。」让宣布道。 让周围的青年全都默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这一次的行动确实有些冒进。但是我们的朋友不会白白牺牲。芳思总有一天会作为共和国重生。」 让的信念在慕先咖啡馆里是如此理所当然,他的朋友们觉得连表达赞同都是多馀,立刻开始了反省和规划。 「儘管手雷把马车炸翻了,但是好像没能伤到里面的人。」 「我离开现场的时候,看到马车里鑽出来一位女贵族,不知道是王后还是公主,确实没有受伤。」 「有朋友向她开了一枪,可子弹被王家卫队的士兵挡下了。」 「这次的消息还是太模糊了。」 「可王家卫队在,就证明马车上的肯定是王族。让能打听到这一步已经算消息灵通了。」 「刺杀失败之后??」备受瞩目的让继续说道,「王家卫队混杂在警察中间,在熙尚的市区里出没,好像在找什么。」 「马车上的人明明没事,他们在找什么呢?」 「不论在找什么,我们最近都要小心一些。」 「不过,我觉得马车里的人没事挺好。为了共和的理想,虽说是王族,但对妇孺你们真下得去手吗?」 一个青年突然的疑惑让其他人沉默了下来。 他们没有答案,又或是有答案,却说不出口。 「我下得去手。」 若不是内圈的男青年们突然安静下来,这来自外围的女声必定会湮没不闻。 夏绿蒂淡胭脂色的裙子挤到男青年们灰白色的假发之间,衝着太阳一样居于中心的让说道:「为什么只安排我在外围引起混乱?为什么不直接安排我去行刺?女的也更容易让王家卫队放下戒心。」 让同其他男青年一样,想起了自己的同伴里原来还有夏绿蒂这样一个女人在,一时间对这意外发现不知所措。 「什么叫女的更能??」举着酒杯的青年懒得把话復述完,他脸上没有比方才骚扰夏绿蒂的时候更红,但杯子里的酒是被喝得一点也不剩了,「你懂什么叫共和吗?你不过就是让养在这里的婊子,还谈共和谈革命??」 让就坐在咖啡馆的中央。其他人都没有说话。这时候维护夏绿蒂是让独有的权柄。 夏绿蒂毫不回避地瞪着饮酒的青年,用眼神告诉他,自己连妇孺都下得去杀手并不是玩笑,一时间确实教青年闭嘴了。 可她自己比谁都清楚,自己的愤怒只有暂时的效果。 在羞辱继续之前,更是在让的维护迟迟到来之前,夏绿蒂选择了离开。 「夏绿蒂!」 这时候,让才有了反应,在慕先咖啡馆门外追上了夏绿蒂,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确实过分了。」 夏绿蒂不说话。 「我会说他的。」 夏绿蒂也不挣扎。 「下次聚会你还会来,对吗?」 让松开了夏绿蒂的手腕,从背心口袋里取出钱包,说道:「上次给你的钱还够用吗?」 「我拿你的钱不是为了活下去。」 没等让掏出钱来,夏绿蒂说罢就要走。 「夏绿蒂。」让重新抓住夏绿蒂的手腕,「如果需要帮忙,可以到上次告诉你的地方找我。」 夏绿蒂不回答。 夏绿蒂不挣扎。 让终究是松开了手,任由夏绿蒂匯入王都熙尚的滚滚人潮。 5、你才是我的芳思。 「夏绿蒂!」 夏绿蒂闻声望去,换上湖绿色新裙子的特蕾兹远远站在维登旅馆门前,正向自己招手。 她离开慕先咖啡馆,踏上维登旅馆所在的街道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夕阳西沉,月亮东昇,天光将要由金色变成银色,人间的一切也随之消停、松懈下来。 可是,夏绿蒂眼角里闯入一抹靛蓝色,让她不得不重新绷紧神经。 靛蓝是王家卫队制服外套的顏色。 在王家卫队和警察发现她之前,夏绿蒂跨出大步走到他们的视线之外,然后加速跑到维登旅馆前面,抓过特蕾兹的手,走向维登旅馆旁边的小巷。 「怎么了?」特蕾兹急忙对身边的谁道别道:「那明天见啦,吉尔。」 「你在和谁说话?」 「咦?吉尔呢?刚才还在这里的。」说着,特蕾兹把脸探出小巷,「吉尔是附近的小男孩,刚才还在跟我聊天。啊??」 特蕾兹看见王家卫队的士兵领着警察出现在路口。 他们越走越近,特蕾兹和夏绿蒂默契地一道向小巷更深处走去,一直走到维登旅馆的后面。她们能听见门前的动静,也能随时消失在熙尚迷宫一样交错延伸的路网里。 维登旅馆里传出一阵杂乱沉重的脚步声,多半属于警察们结实的皮靴,地板和楼梯被踩得嘎吱作响。片刻之后是模糊不清的话音透过墙壁:一个弱,一个强;一个熟悉,一个陌生。 「求您了!求您了!」 那个微弱熟悉的声音一下清晰起来,是维登先生。 「你糊弄得了税吏,糊弄不了我!」 陌生的声音也变得清晰。 「再宽限一阵!再宽限一阵子!」 「已经拖太久了!放手!」 「这是明天的麵包钱啊!」 「这是你今天对国王陛下的义务!」 不用亲眼去看,夏绿蒂也能知道旅馆门外发生了什么。 她能想像到腿脚不便的维登先生如何追出旅馆,如何险些要摔倒,如何用苍老无力的手抓住张扬跋扈的警察。 夏绿蒂把手伸进了腰间的口袋。 她无法爆发,但是手枪里的火药可以。 有人从后面抱住了夏绿蒂。 她回过头,看见特蕾兹矮小的身影依靠着自己。 夏绿蒂只要再向前迈一步,说不定就能把枪口瞄准警察;可是特蕾兹的胸口紧贴着夏绿蒂,心跳一声一声传过来。 如果自己挺身而出的话,这个倚靠自己的女孩会怎么样? 「喂!你在磨蹭什么呢!」就在夏绿蒂犹豫的时候,又传来另一个陌生的声音,「赶快去搜下一个家!」 「遵命!」 夏绿蒂没有出去,直到警察们渐行渐远,皮靴踩踏路面的声音消失。 「回来啦?」维登先生靠在柜檯上,对走进门的夏绿蒂和特蕾兹说道,「刚才太要命了。」 「刚才怎么了?」夏绿蒂问道。 「王家卫队领着警察突然进来,不知道要找什么。临了一个警察突然说要替税吏追徵税款。」 「警察?什么税?」 「说实话我已经分不清什么税是什么税,也分不清国王派来的谁是谁了。税太多,国王的人也太多了。」 「您人没事吧?」 「没事。不过再老上几岁的话,我被推倒可能就起不来了。」 「国王??都是国王。」 「和国王陛下没有关係!」夏绿蒂身后的特蕾兹突然放开了夏绿蒂,上前说道,「国王??陛下是温柔的人,不会放任他们胡作非为的。他只是不知道,只是??」 夏绿蒂瞬间转向特蕾兹:「芳思变成这个样子,国王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误会国王??」 「误会?没有国王在,他们敢用徵税的名义当眾抢劫?没有国王在,人民的财產都到了哪里去?没有国王在,大好的青年会去战场上送死?芳思走到这一步,不关国王的事,那关谁的事?」 「不是??」 「什么不是?」 眼见夏绿蒂的气势压倒了特蕾兹,维登先生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你把小姑娘吓到啦。小姑娘你先上楼去,我和夏绿蒂有事说。」 特蕾兹听话地走开。不过在踏上楼梯前,她看了一眼夏绿蒂,好像才认识夏绿蒂一样。 确认特蕾兹离开,维登先生开口道:「吃饭了吗?」 「还没。您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没什么,就是让你冷静一下。」说罢,维登先生从厨房端来一盘麵包和一壶牛奶,放到夏绿蒂面前的柜檯上。 夏绿蒂在钱包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枚硬币,带着一半抱歉一半为难说道:「只剩一个苏尔了。我只要麵包。」 「牛奶也拿去吧。」维登先生拿走夏绿蒂最后的一苏尔硬币,「钱下次还上就好。」 夏绿蒂端着陶壶和盘子站在房间外面。 门没有关。特蕾兹就站在墙边。 夏绿蒂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床脚的小桌上,发现早上留给特蕾兹道那一份麵包好像没有人动过,只缺了一个老鼠咬的小角。 「你没吃东西?」夏绿蒂问。 「吃了一点儿。」 「真是只有一点儿。」 「牛奶我喝了。可是这麵包太硬了,还有股怪味。我??吃不下去。」 「在牛奶里浸软以后,味道会好很多。」夏绿蒂把新拿来的牛奶倒进杯子,递向特蕾兹。 特蕾兹没有接杯子,而是睁大了深青色的眼睛说道:「我本以为你是一个正派的人。」 「我不正派?」夏绿蒂放下杯子反问道。 「你一点也不敬爱国王陛下。」 「可是我爱芳思,我爱这个国家。」 「爱芳思,却那么讨厌芳思王国的君主,太奇怪了。」 「不奇怪。我只爱芳思,我愿意为了芳思去死。我想为了芳思去死。」 「我不懂。你口中的芳思到底是什么?」 夏绿蒂两步跨到特蕾兹面前,伸出右手咚地一下拍在墙壁上,抬高了声音道:「国王不是我的芳思!」 不过特蕾兹没有被逼退。 两人的脸靠得很近,近得鼻腔里吸进了对方的鼻息,近得瞳孔里的神魂衝进了对方的眼眸。 谁也不肯退让。 「你才是我的芳思。」夏绿蒂的舌尖在唇齿间鼓荡,「我愿意为了你去死。」 特蕾兹的嘴唇几次张开又合上,没有说出话来,却让緋红在她的脸上散开。 夏绿蒂从特蕾兹慌张闪烁的眼里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也红了脸,赶紧补充道:「我是说,你是芳思,维登先生也是芳思,人民才是芳思??我也是芳思。」 特蕾兹把夏绿蒂慢慢推开,终于说出话来:「那么,厄内斯汀也是芳思。」 「厄内斯汀是谁?」 「谁知道啊。」 特蕾兹坐到床边,把把盘子放在腿上,撕下一小块麵包泡在牛奶里。 「你不常吃这些吧?」夏绿蒂看着好不容易咽下麵包的特蕾兹问道,「你离家出走之前都吃的什么?」 「也会吃麵包,但我更喜欢吃烤鸡。」 夏绿蒂站着,特蕾兹坐着,两人开始吃饭,气氛也同浸润了牛奶的麵包一样慢慢松弛下来。 把早上剩下的麵包吃掉一半,特蕾兹无言地把腿上的盘子递给夏绿蒂。 「你吃饱了?」 「嗯。」 「再吃点儿吧。」夏绿蒂把盘子推了回去,「以后就不是每顿都能吃饱了。钱花完了。」 「钱花完了怎么办?」 「是啊,该怎么办呢?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总会有办法的吧。」 特蕾兹放下盘子,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凝眉思考起来。 夏绿蒂新扯下一块麵包,浸到牛奶里。 这一块麵包泡软了,特蕾兹也正好作出决断。她手伸进领口,摸出一条项鍊,解下来交给夏绿蒂:「这个能不能换点钱?」 「这是哪里来的?」惊讶于蛋白石上折射出的阳光,夏绿蒂迟疑着不敢接手,「你真的不要了?」 「本来是要送人的。」特蕾兹捏住夏绿蒂的手指,把项鍊放到她的掌心,「拿去吧。」 「你不自己留着?这很贵重吧?」 「戴在我自己的脖子上,这项鍊就毫无价值了。」 6、你没有什么两样。 「是太少了吗?」当铺的掌柜摘下单片眼镜,问夏绿蒂道。 夏绿蒂不说话。 「那,800里弗。」 夏绿蒂只是不熟悉当铺的氛围,感到紧张,才没有说话。听到「800里弗」这一超出想像的数字,她扣紧了手指。 项鍊的吊坠在掌柜手里,链条还缠在夏绿蒂的指间。 「800里弗??再加30苏尔给你。不能再多了。」见夏绿蒂还是沉默着不松手,掌柜转动眼珠看了一眼她身上裙子褪色的胭脂红,继续说道,「这条项鍊你是哪里弄来的?」 「一个朋友的。」 「800里弗不是小数字了。」 「我知道。」 「你还想卖更贵的话??你等等,我怕看走眼。」 掌柜招呼学徒过来,在他耳边交代了什么,学徒就从后门离开了。 夏绿蒂突然抽走了项鍊,转身就走。 「喂,等等!你不当了?」 「不了。」 夏绿蒂出了门,正好看见当铺的学徒跑远。 夏绿蒂知道,他会回来的时候,必然要给夏绿蒂带回不小的麻烦。 夏绿蒂站在陌生的街区,陌生的铁门外。 「我找让。」 「让?这里是泊松夫人的宅第,没有叫让的人。」 「让真的不住在这里吗?就说是夏绿蒂要找他。」 门房没有开门,不过口气缓和了不少:「你等等,我去问问主人。」 铁门的栅栏之后,是一个不大的花园,不够用来散步,至多能用来晒晒太阳。花园之后的三层小楼也说不上气派,会建成三楼也多半是因为在平面上已经争取不到更多的空间。即便如此,这样的花园和宅第在王都熙尚里也算难得。 门房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为夏绿蒂打开了门:「请进,夏绿蒂小姐。让先生在等您了。」 跟着门房从楼里出来的侍女提起裙摆向夏绿蒂行礼后,垂下眼睛领着夏绿蒂穿过门。 一进玄关便能看到楼梯。夏绿蒂的左手边装饰着一尊身体略微倾斜,半裸着上身的雕像。雕像的头发像古人一样梳起,肌肉线条透露出时下绘画里不常见的力量。她的双手没有遮住自己的身体,而是有所怀抱一样自然地放在身前。夏绿蒂没有太多古代歷史的知识,她猜测雕像刻画的应该是一位女神,最合适的执掌莫过于天地间的爱。 侍女没有领她向客厅,而是直接带她上了三楼,引她进入了一间卧房。 除却墙边的床铺,房间中央还有一扇刺绣屏风。奇怪的是另有一张放着笔墨尺牘的书桌,上面镶了一面镜子,样式更像是梳妆台。 侍女告退后,让从屏风后面踱出来,除了没穿外套,装束和上次见面的时候一模一样。 大概是让的假发才上过香粉,气味和房里的灰尘糅合在一起,让夏绿蒂的鼻子痒痒的。 「谢谢你能来。」让只寒暄了一句,「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想借一笔钱。」 夏绿蒂的直白反倒教让犹豫了一下,之后说道:「我愿意继续资助你。你我之间不必说『借』。」 「不,我只想借。」 「借钱可是要还的。」 「我会还。」 「你凭什么保证?」 「凭这个。」 夏绿蒂从口袋里掏出项鍊,吊坠垂下来,在阳光里摇晃,蛋白石同周围的细小碎鑽一道放出光芒,如眾星拱月。 「这条项鍊押在你这里??我会想办法把钱还上。」 「这是哪里来的?」让伸手托起吊坠,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拈了拈玫瑰金的链条。 「一个朋友给我的。」 「我也是你的朋友。」让松开手,逼近了夏绿蒂,「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不在意这些。我可以给你钱,也不用你押什么项鍊。」 夏绿蒂的另一支手伸进了口袋,握住了手枪。 「我给你手枪是为了防身的,防熙尚那群骯脏下流的男人。」让注意到了夏绿蒂的举动,不过没有任何后退的意思,「你现在要用来防我?」 「你也是熙尚的男人。你没有什么两样。」 「你讨厌男人?」 「本来说不上喜欢。但是,经过这一路来到熙尚,我确实是讨厌男人了。」 「你总有一天也会嫁给一个男人。」 「我没打算活到那一天。」 让抿嘴微笑,离开夏绿蒂,踱回了屏风之后。 「夏绿蒂,你相信有不受男人吸引的女人吗?」屏风后传来让的声音。 「一定有。」 「如果我不是男人,你还会讨厌我吗?如果我不是男人??」 「可你是男人。」 「如果我不是男人??」 让的假发被从屏风后仍到了地上。 就在夏绿蒂被假发吸引注意力的时候,从屏风的另一边走出了裸露上身的裤装女人。 从胸部的隆起到腰肢的收敛,再从肩颈的瘦削到手臂的紧实,她柔软却带有力量的身体线条让夏绿蒂想起了在玄关新结识的女神雕像。但是,她让人熟悉的眉眼却过分凌厉,凌厉得有了男子气。明明一模一样的眉眼生在让脸上的时候,一直教夏绿蒂觉得过分阴柔。 女人举起手,毫不遮掩身体,用手指把头发梳开;她黑色蜷曲的头发像星夜里河水的紧密涟漪,黑得柔顺水润,看不出一丁点风吹日晒的痕跡。 「你会爱上我吗?」 这是让的声音。 就在夏绿蒂明白过来的同时,对方已经贴了上来,昂起头,托着夏绿蒂的后脑,压低夏绿蒂的脸,用她的嘴覆上了夏绿蒂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双唇。 吻越来越深入。她的手顺着脖子、背脊,一直滑倒腰际,搂住了夏绿蒂;夏绿蒂想要用右手推开她,却被她的另一只手捉住,放到她自己柔软的胸脯上。 夏绿蒂一时间挣脱不了强押上来的缠绵,一些经歷过的事情,一些没经歷过的想象,丑恶的、美好的,悲伤的、快乐的,全在夏绿蒂的胸臆中被搅合到一起。 在夏绿蒂视野里的一个小角落,还能看见窗帘漏出没能滤尽的阳光。 窗帘周围那一圈浅金色的柔光,就像浅金色的头发,特蕾兹的头发。 夏绿蒂不再用力挣扎。 对方发觉夏绿蒂的身体软了下来,也就满意地移开了嘴唇。 「叫我让娜。让娜·泊松。」 「让娜??」 第一次被夏绿蒂呼唤自己真正的名字,让娜不自觉地笑了,可夏绿蒂眼角流下的一颗泪珠冻结了让娜的笑。 让娜又轻吻了一下夏绿蒂的脸颊,用舌尖舔掉了沾上自己嘴唇的眼泪。 让娜松开了夏绿蒂,到屏风后面拾起背心,掏出口袋里的钱包,整个塞到夏绿蒂手里。 「我不能??我不可以。」 让娜坐到梳妆檯前,把散开的头发拢到一边,把后颈露给夏绿蒂:「钱是借你的。帮我把项鍊戴上。」 夏绿蒂这才注意到,项鍊的链条仍纠缠在自己的指间。 站到让娜身后,夏绿蒂解开链条,伸手把吊坠送到让娜胸前。 「夏绿蒂,」让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摸上了胸前夏绿蒂的手背,「你还记得你刚到熙尚的时候吗?」 「我记得。」夏绿蒂从让娜的手心抽出手,继续为让娜戴项鍊。 「那时候我刚遇到你,是在慕先咖啡馆门口。我邀请你进来听我的演说。」 「遇见你的时候,我已经到熙尚很久了。」 「那天,我看见你的眼睛被我的演说点亮了。被一个没有国王,没有飢饿和压迫的芳思共和国点亮了。」 「在那以前,从没想过我的飢饿和不幸和国王有什么关係。」 「之后,我给你安排了住处,供给你生活所需。」 「谢谢??」 「你说过,我把你从地狱里救了出来,让你看到了天堂的光。」 「??芳思共和国的光。」 「是的,共和,很重要。愿国王和他的党徒都从芳思的沃土上消失。」 「国王的党徒??支持国王的人,也有不那么讨厌的。」 夏绿蒂的指尖变得笨拙,扣上链条花去了额外的时间。 「比如你的新朋友吗,夏绿蒂?」 终于扣上项鍊的夏绿蒂后退了一步,没有作答。 让娜转过身,仰视夏绿蒂的眼睛,继续说道:「我们是朋友,一样追求共和的朋友,对吗?」 「为了共和,为了芳思。」 「也为了友谊。独一无二的友谊。」 「下次再要刺杀王族,安排我在最前面。」 「下次??」 敲门声打断了对话。 「夫人,厄内斯汀小姐在等您。」门外的侍女说道。 「我知道了。进来帮我收拾一下。」 夏绿蒂同让娜简单道别,走出了卧室。 下了楼梯,夏绿蒂在雕像前驻足。 站在这里,她正好能看到另一边的客厅。客厅里坐着一位浅褐色头发的小姐,穿着鹅黄色的衣裙,也正好看到了门口的夏绿蒂。 夏绿蒂连头也没有点一下,走出了泊松夫人的宅第,回到了熙尚的街上。 她的两侧口袋里,分别有让的手枪和让娜的钱包。 7、那一刻,我知道我们相爱了。 「利昂德!」喷水池边,厄内斯汀叫住了穿靛蓝色军装的青年。 「厄内斯汀!」利昂德转身,牵起未婚妻厄内斯汀的双手,脸上的光采倍增,「你搬到乐丽宫来了?」 「嗯。我也想过回鹿苑宫??在熙尚市区的话能更早知道消息。你们有特蕾兹殿下的消息了吗?」 「还没有。王家卫队派出了认得殿下长相的士兵,和熙尚警察一道搜寻了很多地方。」 「你也去了吗?」 「是的。医生当天就把子弹从我的胳膊里取出来了。你别担心,我恢復得很好。可惜熙尚还是太大,太复杂,还有很多盲点。」 「王家卫队和警察的盲点??」 「最重要的是你没事。我的手臂算什么?只要你没事,我愿意用胸膛去挡暴徒的枪口。」 利昂德十分满意自己的情话,看着厄内斯汀的脸,捕捉她的反应。 厄内斯汀正低下头看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她一定是害羞了。 「谢谢你,利昂德。」厄内斯汀抬起头,「我先走了,你保重。」 「去哪里?我送你!」 「不了,你继续去找殿下吧!」 厄内斯汀很快消失在妆点乐丽宫大花园的绿树之后。 利昂德回味起厄内斯汀的脸庞,觉得她看起来气色还算不错。 不过,也只是不错而已。 「喂!想什么吶?」国王卫队的同袍走过来,用力拍了一下利昂德的后背,「你的眼神好下流啊,在想什么东西?」 「什么叫下流?」 「就是看情人的眼神。刚才那个美人是你的未婚妻吧?也难怪了。」 利昂德努力回想厄内斯汀的眼睛,自言自语道:「看情人的眼神??她今天看我的眼神,不太像在看情人。」 「哈哈,她看我的时候,就是看情人的眼神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开玩笑嘛??那你说说,她看情人的眼神是什么样的?」 「有这么一次,那时候我才被派到特蕾兹殿下身边。我正好在花园里巡逻,殿下枕在厄内斯汀的腿上睡着了。厄内斯汀一直低着头。她突然注意到巡逻到她面前的我,抬起了头。」 「然后呢?」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相爱了。」 泊松夫人宅第里的人,大都认得厄内斯汀。 「请稍等,我这就去告诉夫人。」 「谢谢。」 厄内斯汀向门房报上名字之后,就被客客气气地请到了客厅里。 平常热闹的客厅现在只剩她一个人,多少让她有些静不下心。 对这间客厅来说,也许更多时候只有一位客人,或者根本没有客人,这才是真正平常。 毕竟,主人不可能一整天都在社交,所以也就必然有大半的时候要让客厅空着。 将思绪和感官都放松到环境之中的厄内斯汀听见有人走下楼梯。 是让娜下来了吗? 厄内斯汀向玄关前的楼梯口看去。 下来的不是让娜,是一个陌生女人。她裙子上的胭脂红色很淡,几束黑色的乱发从白色棉布帽子里露出来。陌生女人在楼梯口站定,也正好看着厄内斯汀。隔了这么远,厄内斯汀还是觉得她很高大。 厄内斯汀向她点头致意,可她突然离开了,别说回礼,恐怕都没看到厄内斯汀点了头。 真是个奇怪的人。 厄内斯汀又等了很久,期间其他侍女送来一杯热茶。待到茶上没了热气,厄内斯汀终于等到女主人由侍女陪着蒞临客厅。 「抱歉,久等了。」收拾得光鲜亮丽的让娜在厄内斯汀对面坐下。 「没有,是我打扰??」厄内斯汀的视线焦点被吸引到让娜的胸前,瞬间换上一副礼貌的客人不该有的急躁面孔,「这条项鍊是哪里买的?」 让娜提起胸前的吊坠,答道:「这?不是买的。算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 「什么朋友?她怎么会有这条项鍊?」厄内斯汀走到到让娜面前,指尖托起吊坠仔细查看,「应该就是这条没错。」 「这条项鍊??」让娜有所察觉,「厄内斯汀,我说过,在真正的熙尚里,我更能帮上你的忙。」 「你赶紧问问你的朋友,有没有看到过一位浅金色头发,深青色眼睛的矮小女孩?」 「浅金色的头发,深青色的眼睛??如果有呢?」 「如果有??」 「厄内斯汀,你可以相信我。」 厄内斯汀没有迟疑多久,觉得隐瞒下去只会耽误时间,便说出了真相:「如果有,她很可能就是失踪的特蕾兹公主殿下。」 让娜没有咀嚼这惊天消息太久,把吊坠从厄内斯汀的指尖提起来,捏在手心,答应道:「我会尽快安排你和我的朋友见面。到时候你一个人来就好,人多了怕打草惊蛇。」 「要尽快!」 「好的。你别担心,殿下不会有事的。」让娜安慰罢厄内斯汀,对身旁的侍女命令道:「马上去找吉尔,我要见他。」 8、我想再看一次故乡的海,看看海对岸的白岩。 把盛着一片厚实鸡胸肉的盘子送到维登先生的柜檯上,夏绿蒂回到了旅馆一楼厅堂里的餐桌边上。 「你连本带利也还得太快了。」维登先生大动着食指说道。 隔着餐桌,坐在夏绿蒂对面的特蕾兹正好又切下了一片鸡胸,放到自己的盘子里,再切下一小块送进嘴里,轻松地咀嚼了几下,咽下去后,问夏绿蒂道:「你为什么要把烤鸡分给维登先生?」 「因为我一直以来都受他照顾。」 「那??我也一直受你照顾。」说着,特蕾兹在盘子里切下一大块鸡胸肉,叉起来送到夏绿蒂嘴边。 「谢谢。」 夏绿蒂一口咬下特蕾兹叉子尖上的鸡肉,舌尖顶着鸡肉在牙齿之间舞蹈,直到齿颊之间香味充盈又散去,她才把鸡肉的渣滓一点一点咽下去。 自己品味的同时,夏绿蒂还看着牠蕾兹的嘴唇,细看的话带着若有似无的油光。 特蕾兹的嘴唇突然不动了。 「夏绿蒂你不吃吗?」 「烤鸡是买给你的。这些天的硬麵包实在是太为难你了。」 「夏绿蒂也一起吃嘛!」特蕾兹从烤鸡上又切下一片鸡胸肉,送到夏绿蒂的盘子里,本来不大的烤鸡胸前露出了细瘦的肋骨,「还有一起喝!」 「好。」 两人碰杯之后,一道喝上一口杯子里浆果色的纯酿,继续分享难得的美味。 夏绿蒂咽下鸡肉,重新帮两人满上酒杯,自言自语道:「要是记住了烤鸡的味道,一定就不捨得死了吧?」 「你说什么呀!」特蕾兹双手捧着酒杯,说罢又喝了一大口。 夏绿蒂也喝上一大口,看着酒杯里绽开的泡沫说:「我下次就要为你去死了。」 特蕾兹把酒杯砸到桌面上,站起身揪了一下夏绿蒂有点发红的耳朵,教训道:「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那为了芳思去死呢?」 「也不可以!」 没有多久,玻璃酒瓶空了,瘦弱的小公鸡也只剩下骨架和一条腿。 「你吃吧,夏绿蒂。」 「你吃。」 「真的吗?真的可以吗?」 「快吃吧,明天可又要开始用硬麵包折磨你啦。」 「那??」 夏绿蒂喝乾了杯里的酒,左手撑着下巴倚靠在餐桌上,说:「快吃吧,我饱了。」 「好!」 特蕾兹兴奋地抬起手,没想到在下刀前被拉住了衣袖。 「吉尔!」 头发乱糟糟的小男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站在了她们桌边。 「是想吃鸡吗?」 吉尔点了点头。 「谢谢你平常在夏绿蒂不在的时候陪我聊天!」 特蕾兹放下餐刀,用手从骨架上把鸡腿撕扯下来,递给吉尔。 吉尔才咬下第一口,嚼都没嚼,就禁不住诱惑咬下第二口,飞快地把鸡腿啃了个乾净。等吞下好几口不受控制的口水之后,他嘴里没了鸡肉味,便吮吸起了手里的鸡腿骨头。 几杯下肚的夏绿蒂眼睛已经有点抬不起来,又落到特蕾兹的嘴唇上。 像是肉汁,又像是酒水,又好像只是女孩子平平无奇的笑,让特蕾兹的嘴角上闪过香甜的光。 两人几乎是一起摔进了房间。 摇晃着来到床边,夏绿蒂和特蕾兹谁也没有站稳,但她们互相把脑袋放在对方肩膀上,也倒不下去,活像一副快要散掉的画架。 夏绿蒂半睁开眼,维登先生早早就掛到墙壁上的玻璃油灯放出稳定的橙色亮光,夏绿蒂被灯光晃没了些许酒意,拍了拍特蕾兹的胳膊道:「要睡就到床上去睡。」 夏绿蒂又没轻没重地拍了几下,特蕾兹终于从夏洛特的肩膀上抬起头,不过眼睛几乎没睁开,回应道:「我没睡着!」 「反正到床上去睡!」 「哦??脱衣服脱衣服。」 特蕾兹的胳膊肘子在身体两边抬起,像是在学小公鸡生前的样子。 夏绿蒂解下固定在腰际的罩裙和两侧口袋,钱包和手枪落在地上发出闷响;她扯掉披肩,费劲地抽掉胸前交叉编织的系带,把修身上衣脱到地上。等这伟业完成后,她才发觉特蕾兹一直保持着将要腾飞而起的公鸡姿势。 「你不会脱衣服?」 「你来脱!」 「你哪里像个侍女。」 夏绿蒂开始在特蕾兹身上作同样的努力,她的手在特蕾兹身前身后游走,特蕾兹不但不帮忙,还不停咯咯笑着扭来扭去。 「那么,我不是侍女,是贵族,你会怎么样?」 「手抬高!」 「如果我是贵族,我就不再是你的芳思了?」 「那要看你是多大的贵族了。多大的贵族都没关係,除非??」说着,夏绿蒂终于帮特蕾兹脱掉了最麻烦的修身上衣,低头去解她内衣外最后一条衬裙。 「除非?」 「除非你是国王的女儿!」 特蕾兹的衬裙落地,露出了透光的亚麻内衣连身裙,夏绿蒂这才注意到内衣的下襬上有一道直通腰下的裂口,裂口的尽头能隐约看见特蕾兹大腿根部的阴影。 今天喝了酒,她才第一次仔细关照特蕾兹到这种程度。 夏绿蒂明明拜託的是「一套」裙子。也难怪,维登先生毕竟是一个大男人,不可能细心到帮特蕾兹找一件新的贴身内衣。 夏绿蒂也解下自己最后的衬裙,抬起头,指示道:「袜子总自己脱了吧?」 「我就是国王的女儿。」 特蕾兹睁开了眯缝到现在的眼睛。 她深青色的眼睛在油灯照射下映出红酒的顏色,是正同时在两人身体里流动的顏色。 「特蕾兹公主??殿下。」 正色的夏绿蒂把手伸到特蕾兹散开的头发里,特蕾兹把脸颊贴上夏绿蒂的手心。 「公主殿下!」 「啊!」被夏绿蒂揪了一下耳朵的特蕾兹叫出了声。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夏绿蒂双手伸到特蕾兹的肋下,隔着轻薄的亚麻内衣轻挠特蕾兹的腰肢。 「停下!停下??哈哈??别!」特蕾兹痒得不停求饶,可夏绿蒂就是不停手,「我错了!我不是公主,不是!我开玩笑的??哈哈??开玩笑的!」 夏绿蒂渐渐凑到了特蕾兹的怀里,特蕾兹也趁机把手伸向夏绿蒂的腰上,两个人就这样嬉闹在一起。 「不是公主就自己脱袜子!」 「好!好!好!」 特蕾兹觉得累了,只有连连答应还在兴头上的夏绿蒂。 各自抽走系袜带后,两人都懒得抬腿,默契地相视一笑,就穿着滑落到膝盖以下的袜子一起倒在狭小的床上。 「特蕾兹。」 「嗯?」 「你知道吗?」夏绿蒂趴在仰卧的特蕾兹身边,转动食指捲起她耳边的头发,「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个世界上本来是没有国王的。」 「我知道。」 「所以,共和国是很平常的东西。」 「夏绿蒂。」 「嗯?」 「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没有国王的时代,在南方的海上有一座叫勒魄士的小岛。岛上的女孩会互赠项鍊、戒指、花、一切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她们不会和男人结婚,只会在女性之间互相结成伴侣。她们会在不刺眼的月光下,把十指相扣的手用缎带系在一起。她们这不是『结婚』,但是被系在一道的两人比岛外的夫妻更坚贞不渝??」 「特蕾兹,特蕾兹。」 「她们??你先说吧。」 「在我故乡戡岩省的海边,离对岸最近的地方,晴天下能看见一条白色的缎带。远看是缎带,其实是悬崖,是海对岸布岩王国的白岩悬崖。我经常站在海潮徘徊的地方,想着这边是芳思,那边就是布岩;想着正因为看得到缎带一样的白岩,我才会感觉到自己身在芳思,在家乡。我想再看一次故乡的海,看看海对岸的白岩。」 「夏绿蒂??」 「怎么?」 特蕾兹不回答。她喊过一声「夏绿蒂」后就睡着了。 夏绿蒂伸手去取脚边的毯子,不得不坐起来,看见了还亮着的油灯。 拖着软绵绵的身体站起来,夏绿蒂过去拧了一下旋钮。 灯火灭了,夏绿蒂才注意到窗没有关紧,漏进了迷人的月光。 夏绿蒂索性推开窗,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 月亮的顏色像极了夏绿蒂故乡风景里的白岩。 「不回家也罢。反正下次就要为芳思去死了。无所谓了。」 「不准为了芳思死!为了芳思活下去!」 特蕾兹把夏绿蒂吓了一跳。她回过头,看见特蕾兹还在闭眼酣睡。 夏绿蒂从没碰到过梦话说这么大声的。 她再一次想起了最初见到特蕾兹睡脸的时候,那种非常的想法。 不是天光照亮了特蕾兹,而是特蕾兹身上生出了天光,投到漆黑一片的天幕上。 夏绿蒂关上了窗户,回到床边,食指摸索上特蕾兹柔软的嘴唇。 特蕾兹的脸庞依旧有确确实实的光彩。 现在,窗外的月亮一定是黯淡的。 9、早安,公主殿下。 「她和你约的是这里,没错?」 「是的。」 厄内斯汀抬头看了一眼服装店的招牌,让娜带她来过的确实是这家,没有错。 「别担心,其他的王家卫队就在附近待命,不会有事的。我到街对面去,免得被让娜认出来。」 「好。」 乔装成路人的利昂德走向街的另一边,车水马龙让他且行且止。 这一边,东张西望的厄内斯汀听到了女人的呼唤。 「厄内斯汀,厄内斯汀!」 一架漆黑的马车停在她正前方,呼唤正从车厢里传来。 「让娜?」厄内斯汀牵上了从马车里伸出的纤手,但不敢确定,走近昏暗的车厢确认。 里面的男青年穿裤装戴假发,不是让娜。 就在厄内斯汀反应过来的时候,车厢里的人把她往里拽,不知几时出现在背后的人托起她的腰,把她往车厢里塞了进去。 车门被砰地关上。车夫连着抽了三下马鞭,继续前进。 利昂德终于穿过了街道,转身面向未婚妻在的方向。 「厄内斯汀?」 「夏绿蒂??你在吗,夏绿蒂?」 好不容易穿戴完的特蕾兹揉着眼睛走下维登旅馆的楼梯。 特蕾兹放下手,睁大了本来惺忪的睡眼。 除了夏绿蒂之外,旅馆的厅堂还里站满了陌生人;维登先生被一个陌生青年挤到了柜檯后的墙角。 站在夏绿蒂对面的青年向夏绿蒂问候道:「早安,公主殿下。」 「我不是公主!」特蕾兹忙着否认道,「夏绿蒂听我说,我不是公主!」 「让,你搞错了,她不是公主。」夏绿蒂也否定道。 夏绿蒂对面的让笑了,说道:「浅金色的头发,深青色的眼睛??长得真讨人喜欢。」 让举起右手示意,同伙的青年把手被捆在背后的厄内斯汀推进厅堂。 「你看看,」让指着特蕾兹,问厄内斯汀道,「她是不是特蕾兹公主?」 不用让指示,厄内斯汀一进门就同特蕾兹对上了视线。 「她不是!公主殿下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厄内斯汀否认着从特蕾兹身上移开眼睛。 让又问特蕾兹道:「这么说,您也不认得厄内斯汀?」 「我??」特蕾兹说不出口。 「她不是公主!我们不认识!」厄内斯汀又断然重申道。 「不认识?」让张开右手,接过同伙递上的手枪,指向厄内斯汀的脸,「那,我开枪杀了厄内斯汀,你也不痛不痒吧?」 夏绿蒂挡在特蕾兹前面,说道:「让,不可以滥杀无辜!」 「1——」让开始数数。 「让!」 「2——」 「不要!我是公主!」特蕾兹推开了夏绿蒂,衝过去抱住了厄内斯汀,挡在枪口前,「不要伤害厄内斯汀!」 「很好。这下错不了了。」让把手枪交还给同伙,走向楞在原地的夏绿蒂,押抵了她的脑袋,轻吻了一下额头,命令同伙道,「我们走吧。」 厅堂里的青年簇拥着特蕾兹和厄内斯汀,开始向外退去。 「放开她们。」 让才一转身,冰冷的枪口立刻抵住了他的后颈。 让的同伙全都停下了脚步。 「夏绿蒂??这是为了共和,不是吗?」 「这不是为了共和。」 「共和是什么,我说了不算。当然,你说了也不算。」让就这样枕着枪口悠悠地说道,「共和是一种大家共享的理念。」 「放她们走,不然我就开枪。」 「你命令得了我,我也命令不了我的朋友。我们为了一样的理想在一起奋斗。我们是平等的。」 「少了你,接下来谁来领导他们?」 「接下来的事业很明确。挟持公主,逼国王召开议会,选出芳思人真正的代表,取代国王建立全新的共和国。少了我一样会进行下去。共和是一种理念。你杀得死一个人,却杀不死一种理念。」 「放她们出去!不然我要开枪了!」 让再多的宣讲都敌不过夏绿蒂这一声吼。 共和党的青年们纷纷离开特蕾兹和厄内斯汀,给她们让出路。 特蕾兹给厄内斯汀松绑后,回头看向夏绿蒂。 「你们先出去。」 夏绿蒂用枪顶着让,特蕾兹搀扶着厄内斯汀;共和党人们就眼睁睁看着她们走出维登旅馆。 门外停着漆黑的马车,正是掳来厄内斯汀的那一辆。 把车夫赶下驾驶座,夏绿蒂指示道:「特蕾兹,你们上车。」 厄内斯汀把特蕾兹推进车厢,跟着也上了车,关上车门。 特蕾兹靠在厄内斯汀身上,趴在窗玻璃上继续关注外面的情况。 「夏绿蒂,你说好下一次要为芳思而死的。」 夏绿蒂把说话的让拉到胸前,背靠车门,手枪顶着他的脖子右侧。 夏绿蒂背靠着的车窗玻璃后面,就是特蕾兹的脸。 「我是说过。从遇到你以前,我就觉得自己不像一个活人。」 「你说过,你连妇孺都下得去手。」 「可是现在,我重新记住了活着的味道。有人要我为了芳思活下去。」 特蕾兹的额头贴在车窗玻璃上,把夏绿蒂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之后传来的,是四起的枪声。 厄内斯汀抱着特蕾兹的头,压在她身上。 特蕾兹不停挣扎着要起来,可是厄内斯汀从没有过这么大的力气,一直压住特蕾兹不放。 乱飞的子弹打碎了窗玻璃,玻璃渣落了厄内斯汀一身。 变得清晰的枪声不断,喊声也不断。 「为了共和!」 「为了国王!」 喊声有立场,枪声却没有立场。 这一枪永远是为了响应上一枪,又永远是为了呼唤下一枪。 直到枪膛满怀的火药全都爆炸完,所有的枪都精疲力尽,刺鼻的硝烟瀰漫了车厢,外面才逐渐趋于平静。 「殿下。」 厄内斯汀听到窗外相识的声音,慢慢起身。 「我的爱人。已经安全了。」利昂德向厄内斯汀伸出手。 特蕾兹也抬起头,看见窗框下边探出一个头发乱糟糟的脑袋,是同她聊过天的吉尔。 10、尾声 深夜,窗前,一双少女把掌心重合,十指相扣。 她们只穿着亚麻的连身裙,赤着脚。 月亮赠与的银色天光将两人之间填满。 浅褐色头发的少女用一条白色的缎带缠绕她们紧握的手。 「是白色。」深青色眼睛、浅金色头发的少女轻声说道。 「其他顏色的更好吗?」 「不,白色的就好。」深青色的眼睛望向月亮。缎带的白,月亮的白,和特蕾兹曾经听说过的遥远白色,结成连绵的一条长线。 「特蕾兹殿下??特蕾兹?」 「没什么。继续吧,厄内斯汀。」 她们的另外两隻手合作,把缎带打上一个难解难分的结。 熙尚街头巷尾的大小报纸上,刊载着五花八门的消息。 布岩王国突然公开向珀士王国索要外债,珀士王家窘迫的财政被暴露于太阳下。 芳思国王芳所瓦十六世推迟了女儿特蕾兹公主和珀士威尔海姆王太子的婚礼,关于推迟到什么时候则眾说纷紜。 芳所瓦十六世下令召集中断了175年的议会,宣称要同全体国民商讨如何共克时艰。 贵族担心国王要在议会上向他们徵税,平民期望国王能亲耳听听一天一涨的麵包价格。 共和党人在维登旅馆前的暴动被平定,最激进的共和党人大都在战斗中丧生。 传闻中共和派的新领袖要温和得多,目前还没有公开反对王家,是一个出生在北方的律师。 根据一份在熙尚社交界颇为流行的小报:在暴动之前,共和党人闯进了泊松夫人的家,把她捆成一个线团,逼迫她说出了王家的消息。 本来在社交界小有名气的寡妇让娜·泊松因此更加出名,顺着势头嫁给了一位常年不在国内的公使先生。她宽敞的新沙龙里有了更知名的客人,她也在乐丽宫的舞会上成功出道。 另外,凡是卖得不错的报纸都这样报导:共和党的前领袖让带着自己的情妇逃出了熙尚,不知所踪。除了名字,任何人都对让的来歷一无所知。 至于让的情妇,他们则是描绘得鉅细靡遗。对她的叙述差别大致相同,唯一的不同是,倾向保王派的小报说她是个娼妇,而倾向共和派的小报只说她是个荡妇。 海风吹动淡胭脂色的裙子。 孤身一人的女青年手伸到耳边,不让黑发迷了眼。 她脱掉鞋袜,跟着退去的浪头走向蔚蓝的大海。 潮水又打回来,她停下脚步,让海浪冲走她脚趾缝里的细沙。 这是一个天光和煦的晴天,太阳还没有爬得很高;蔚蓝海面的对面,她能看见缎带一样连绵的白岩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