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泡沫》 01 若益(1) 星期五的晚上八点,天色已经暗下,空荡荡的校园只剩下警卫室的灯还亮着。经过几番交涉,我终于从警卫伯伯手上借到钥匙,返回校舍门口和汶沫会合。 秋天的晚上总是泛着阵阵凉意,等候多时的汶沫摩擦着手臂,一见到我便嘟噥道:「好久喔,晚上有点冷耶,而且没有灯,一个人待着有点可怕。」 「抱歉、抱歉,说服警卫伯伯花了一点时间……他说没办法特别为了我们开灯,但给了我手电筒。」我打开开关,手电筒却没有如预期一样发出光来,我又试了几次,最后宣告放弃。「好像没电了……」 「算了,用我的手机吧。」汶沫走到前方,自动当起了我们的嚮导。 没有开灯的走廊十分黑暗,我们靠着手机的微弱光线,总算是走到了教室。 新座位已经换了一个月,我不用灯光的辅助也能很快地找到自己的位子,刚才还在前头的汶沫反应不及,这时反而被我拋在后头。 我在自己的位子蹲了下来,手在抽屉里来回摸索,碰到一个冰凉的物品。我把它紧握在手心后拿了出来,而担当照明的汶沫此时才跟上我。 「那是什么?若益你蹲下来一点啦!我看不到!」 她踮起脚尖,让视线越过我的肩头,想要看清楚我手上拿的东西到底有什么来头,值得我在这个时间把她拉回学校。 我转身,将已染上我的体温而变得温热的物品放到她摊开的手掌上。 她小心地捧着,彷彿在保护什么易碎的宝物一样,好奇地左瞧右瞧,然后惊讶地「啊」了一声。 「这不是我们一起买的手鍊嘛!这种东西干嘛特别回学校拿?」 我从她的手里拿回手鍊戴好,她的手腕上此刻也戴着一条一模一样的。 「因为这是我们重要的友情象徵啊。」我笑着说,手又伸回抽屉里寻找其他东西。「不过主要是回来拿单字本的啦!下礼拜一不是要小考吗?明明段考才刚结束,英文老师真是太狠了。唔,这个看不到有点难找啊,汶沫你可以用你的手机帮我照一下吗?」 等了一下没得到回应,我转过头看向汶沫,只见她的手还维持着方才捧着手鍊的姿势,瀏海的遮挡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看她一副在发呆的模样,我又喊:「汶沫?你怎么了吗?来帮我照一下──」 「我喜欢若益。」 她突然打断我的话,话里的内容却让我摸不着头绪。 「你突然在说什么啊?」 「我说,我喜欢若益。」她又强调了一遍,这回,她抬起头,眼神直直地和我相对。「不是对朋友的那种,是想要独佔你,和你牵手、和你接吻、和你交往的……那种喜欢。」 手机的灯光不比手电筒强,却正好能将汶沫的表情给照得清清楚楚。 她轻喘着气,明明只是站立在那,却像耗费了很大的力气。她的指尖在发颤,让照映着她的光微微摇晃。 我在她脆弱地彷彿受了伤的眼中,看见了惊愕的自己。 那是在高一下学期,某天放学后所发生的事。 01 若益(2) *** 在同学的眼中,汶沫就像我的影子一样,总是和我形影不离。 「若益!」第三节课下课,汶沫不等鐘声响完便立刻奔到我的座位旁,攀着我的手把我从座位上拉起来。「快点!一个月只卖一天的限量梦幻炒饭就在今天,上次没抢到气死我了,这次我一定要抢到!」 早就知道她会这么做,我已经先把钱包放在容易拿的地方,随手一拎就能跟着她走,但嘴上还是念道:「那个真的有这么好吃吗?等下还有一节课,便当放到中午都冷了。」 「真的、真的很好吃!是极品美味!就算冷了也还是很好吃,大不了就等一下用课本档着偷偷吃嘛,总之你吃一次就知道了!」 汶沫虽然长得娇小,力气却挺大,她紧紧搂着我的手臂,像是怕我中途反悔一样,虽然我并没有那个打算就是了。 她的体温透过手臂传了过来,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温度,寒性体质的她体温一向比较低,也总是透过这样搂着我手臂的姿势,让我记住这件事。 她总是拉着我到处跑,我们就像两隻蜜蜂一样,在学校里鑽来鑽去,寻找各种有趣的事物,无论多小的事,只要两个人一起,就能变成珍藏的回忆。 热食部在一楼,而我们的教室在三楼,汶沫从楼梯上望下去,看到热食部前已经挤满了人潮,慌张地加快了脚步。 「可恶,那些都是班级在二楼的人吧!学校应该规定在卖炒饭的那天,楼层越高的班级可以提早下课,不然太不公平了!」 「那样老师会生气啦……」 我一边安抚汶沫,一边跟上她的步伐,却没想到刺客会在这时出现。 「秦若益!」 听见背后有人喊我,我反射性地停下脚步,手和我勾在一起的汶沫也被牵连而停了下来。 我转过身,原来是隔壁班的施博育。 看他手里提着黑色的电脑包,我一下就知道他为了什么而来,忍不住在内心暗自喊了声「糟糕」。 果然,他把电脑包提高晃了晃,说:「地理老师叫我把电脑给你,说你们班下午的课要用。」 「啊,对……谢谢你。」 地理老师习惯用自己的电脑接投影机来上课,因此各班的小老师就必须像传递圣火一样,去上一堂课的班级先把电脑拿来装好。虽然我们班下一节并不是地理课,但老师在中间也没有别班的课,因此隔壁班的电脑总是会提早被送过来。 身为地理小老师的我,对于从隔壁班的地理小老师施博育那接手电脑这件事,应该已经习以为常,但今天却因为要抢限量炒饭的关係,让我不小心忘了。 我有些心虚地接过他递来的电脑包,有些沉的重量让我一时没稳住重心,好在施博育扶了我一把,免得我把重要的电脑给摔坏了。 汶沫把这些全看眼里,她皱起眉头,不满地对施博育开口:「你没看到若益拿不动吗?帮她拿到我们班啦!若益现在要和我去抢便当,才没空拿回去。」 「不要。」施博育很快地回绝。「来拿电脑本来就是她的工作,我都帮她拿过来了,已经没我的事了。」 「你们班就在我们班隔壁耶!明明放着就好,谁叫你自己鸡婆跑过来!」 「随便放着的话,如果出事了不就是我的责任吗?我干嘛给自己找麻烦?」 「你怎么那么囉嗦──」 汶沫被他的态度刺激到,像是被触怒的猫一样拱起身子,准备更激烈地开骂。 见状,我赶紧在事情变得更糟以前拦住她,安抚道:「他说的没错,是我的问题。便当我们午休再去买吧!」 但汶沫却不买帐,固执地喊:「不要!等到午休的时候就卖完了,而且我现在就是肚子饿!」 她像三岁小孩一样闹起彆扭,深知她到底有多好强,不达目的绝对不会善罢干休,让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眼神只能尷尬地在她和摆着臭脸的施博育之间来回。 我向施博育使眼色求助,原是想让他帮我这一次,把电脑包拿回去,但他却说:「如果是在说限量炒饭,那个我朋友刚刚帮我买到了,就给你好了。」 听到关键字,汶沫马上换了张表情,眼睛闪闪发光的。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是我们逼你的喔!」 「嗯。」施博育点点头,却又补上一句:「但是你中午要帮我买其他便当来交换。」 汶沫的脸再度垮了下来。 由于施博育说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因此我们没能先品尝到限量炒饭,还是得等到午休时,先去帮他买其他口味的便当。 「什么嘛!那傢伙太嚣张了啦!小忙不帮,连个小小的便当也要计较,真是有够龟毛的。」 从班上到热食部,再从热食部到班上,汶沫一直在碎念施博育的坏话,他肯定觉得耳朵很痛。 我没制止汶沫,就这样迁就着她的任性。这也是和她相处的生活中很重要的一环。 到隔壁班的时候,我们拿出了两个便当,施博育却只拿出一盒炒饭。 「搞什么?不是说要交换吗?」汶沫皱眉。 「是啊,但我没说有两个吧?我自己当然只有一个便当,我朋友的又不归我管。」 「欸!那你要说清楚啊!」 眼见这两个人似乎又要吵起来,我赶紧打圆场:「我没关係啦,炒饭就给汶沫吧,我吃一般的就好。」说完便快速地把他们两人手上的便当交换,推着汶沫的背打算赶快回到自己的班上。 临走前,施博育在我肩上点了一下,我一回头,脸颊就贴上一罐奶茶。 「这给你。」他说,脸上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变化,话也一如既往地简短。这学期因为同是地理小老师而有了交集,他一直是这种感觉。 「……谢谢。」我小声地说道,接下了奶茶。 回到班上,以前总是只有我和汶沫独处吃饭的空间,今天不知道为何,多了不少女生。 「你们刚刚在隔壁班和谁说话啊?是施博育吗?你们很熟?」 在大家期待的目光下,汶沫的嘴还是一样得理不饶人:「不熟,不认识。那种目中无人的自大狂,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唉哟,汶沫是因为最喜欢的若益要被抢走了,在吃醋吗?」有个同学打趣地说道,却没注意到,因为她的那句话,让我和汶沫之间的氛围悄悄地走样了。 「……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应该是你们误会了啦。」我试着化解那种奇怪的气氛,可是对方却没有接收到我的暗示。 「那是若益你不知道,我和你说喔……」她装作神神秘秘的样子,音量却一点也没有降低。「施博育在这学期刚开始的时候,曾经跑来我们班问你当了什么股长喔!因为我们班的干部在寒假前就决定好了嘛!他这学期不是也当了地理小老师吗?一定是衝着你的缘故,他对你有意思啦!」 我还在挣扎。「不,应该真的是你们误会了,我们除了公事以外,就没说过什么话……」 「若益你上学期不是被老师推荐去当朝会的司仪吗?听说别班很多男生都因为这样煞到你,说你是他们朝会不迟到的原动力,你现在可抢手的呢!」 「真的没有啦……」 我很不擅长应对这些言论,汶沫看出了我的不自在,率先开炮:「好了──话说完了可以走了吧?让我和若益好好吃饭啦,午休都快结束了。」 听到这么明显的逐客令,纵使还没得到想听的答案,其他人也只好鸟兽散。 她们离开后,汶沫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自顾自地吃着自己的便当。觉得手足无措的人,好像只有我。 就在我以为我们之间会一直安静到午休结束时,汶沫冷不防地开口了。 「我也觉得他喜欢若益。」 我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为什么?」即便我小心翼翼,却仍旧藏不住动摇。「他也有可能喜欢汶沫啊?因为汶沫没有当股长,但又总是和我在一起,所以他就想藉此接近──」 汶沫打断我。「他喜欢的人是若益,我感觉得出来。」 「你又不是他,怎么感觉得出来?」 「因为他和我一样,所以我知道。」 那天放学后的事,我没有忘记。 我装作不经意般,躲开了她的视线。 虽然我们还是维持着一样的关係、还是一样要好,除了现在这种例外的时候,平时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但我一刻都没有忘记。 汶沫说她喜欢我。 不是朋友的喜欢,而是对恋人的喜欢。 02 汶沫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我默默地知道,自己的性向和别人所期待的女生该有的样子不一样。 我国中的时候读的是需要住宿的女校,学校管得很严,平时不准携带手机,也不能看小说或漫画,但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正处在反抗期的年纪,我们又怎么会乖乖听话呢? 用课本的封面包起来、藏在床板下、轮流在不同的寝室偷开鑑赏会,做坏事的时候,大家总是会特别团结。 而这群人中,又渐渐分割成两群,一边是少女漫画的支持者,主打王道和纯爱,对命中注定的邂逅有着浪漫的幻想;另一边则是总裁小说的拥护者,嚮往着霸道不讲理,却只愿钟情于女主角的男人。 像我一样两边都没感觉的,或许是少数吧。 虽然也有因为这些故事而得到乐趣的时候,但当其他人说着自己对里头的角色或剧情有多心动、多憧憬的时候,好像总是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任何共鸣。 直到某天,我在楼梯间,无意中看到班上某个同学正在和学姊接吻的场面。 她们在阴暗的角落里拥吻,吻得激烈时,手还探进对方的衣服里搓揉,似乎光靠唾液的交换,并无法满足她们的慾望。 我应该赶快离开,但双脚却像被钉住了一般,无法动弹。 终于,她们依依不捨地分开,两人的嘴边都还牵着银丝,在暗处中闪闪发亮。 我也在这时找回了身体的主控权,在被发现之前赶快离开现场。 逃跑后,我在厕所里使劲地用冷水泼脸,却迟迟降不下脸上的热度。 到现在还是能感受到像是跑完马拉松后会有的心跳频率,我看了那么多少女漫画和总裁小说,却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尔后,只要再听到谁提起有关心动的话题,我就彷彿回到那个瞬间,脑中全是那个阴暗的角落、那个激情的吻,还有那莫名潮湿的空间。 后来我听说,女校里常常会有这种事,但那只是身边都是女生的时候会有的错觉,等到毕业后,大家就会发现自己喜欢的果然还是男生。 可是,我却喜欢上了秦若益。 那个纵使害怕得不得了,却还是会为了我挺身而出的女生。 03 若益(1) 我和汶沫的友谊,始于升高中那年的暑假尾声。 开学前,学校惯例会举行新生训练,为期两天,就只是坐在礼堂,听认不得的老师主任们叮嚀开学后必须注意的事项。 由于内容实在过于无趣,无法集中精神的我忍不住开始观察起周围的同学,其中,我们班上一位个子娇小的女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那个人就是汶沫。 还没拿到符合自己尺寸的制服,新生训练时大家都穿着便服,在还未养成时尚品味的同学当中,擦了粉色指甲油、戴着耳环的汶沫显得特别突出。 为了不被觉得奇怪,我只敢偷偷地用眼角的馀光瞄她,她在中途被老师叫了出去,回来之后就没了耳环,不知道是不是被说了什么。 两天的新生训练,我到最后还是没和她搭上话。 然而,几天后,在开学的前一天,我却在速食店偶然遇到她了。 她戴了和新生训练时不同的耳环,指甲也换了造型,以白色为底,缀上粉色的可爱贝壳,就坐在靠窗边的位置。 用餐时间,排队的人龙很长,我在队伍里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和她打招呼,却意外看到她旁边的男生鬼鬼祟祟的,趁着人多吵杂的时候,缓缓地伸出他的咸猪手── 「你想干嘛?不要碰她!」 回过神来,我已经脱离队伍,拿出手机对着那个猪哥。 那个人很快地抽回手,一脸气急败坏的模样。 「我怎样了?你不要乱诬赖人喔!」 「你刚刚想要摸她屁股,我都看到了,也拍下来了,你不要想狡辩!」 我们的争执引来了旁人的侧目,那个人慌慌张张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像是逃跑一般离开了现场,还一边碎碎念道:「什么啊,莫名其妙!」 事主离开后,看戏的人也没了兴致,纷纷散开。我这才放松了紧绷的情绪,明明只是吼了几句话,却觉得比打一场球赛还累。 在我离开的期间,排队点餐的队伍又长了不少,我认命地打算再重新排一次,却突然被拉住了手。 「谢谢你!」一转头,汶沫的脸就在我的眼前放大,距离有点太近,让我吓了一跳。她的脸上漾着好看的笑容。「如果我认错了的话不好意思,不过我们是不是同班啊?前几天才刚结束新生训练的。」 没想到她会认出我。「对,我们同班,我以为你不会记得我,因为我们没说过话。」 「就是隐约有个印象。」她拿出手机。「对了,你可以把刚才的照片传给我吗?虽然我觉得他是不会再回来找麻烦啦,但是以防万一。」 我点点头,但低头看看成品,却只能尷尬地坦承:「那个……我因为太紧张了,手一直在抖,照片都是糊的……」 「真假!我看看。」她把头凑了过来,接着发出一阵爆笑。「哈哈哈哈!真的欸,有够糊的,完全看不清楚,不过没关係啦!是说你等下有事吗?我们去逛街好不好?反正都是未来的同学了!」 她自来熟的样子有点吓到我,但我并不讨厌。「好啊,我之后没事,可以一起去逛街。」 「好耶!」她边欢呼边勾住了我的手。「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萧汶沫!」 被她的活力所感染,我也放松了嘴角。「我叫秦若益。」 在那之后,我们一直都是最好的朋友。 曾经。 03 若益(2) *** 要说施博育的举动奇怪,我想,我是知道的。 像是地理课要用的电脑,如果我不在的话,就请其他同学帮忙放到讲桌上就好,或是他直接进到我们班里也行,反正是帮老师送东西,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可是,他每次都要把电脑确实地交到我的手上。 嘴上说是要负责任,但我们都心知肚明,这只是个藉口罢了。 地理老师很喜欢出学习单,几乎每两堂课就要交一次,施博育常常在收完他们班的作业后,很自然地来问我收完没,又很自然地和我一起交去办公室。 每次我和施博育说话的时候,汶沫都会摆出臭脸,丝毫不掩饰她的不满。 就连现在,在我把刚收到的作业按座号排序的时候,汶沫就已经开始沉下目光了。 「……反正你等一下就要去找施博育。」 我把排好顺序的作业在桌上敲了敲,整理整齐。「我是去交作业。你要一起来吗?」 「我不要和施博育一起──」 「若益,外找,是隔壁班的施博育。」 她的回答和同学的通知恰好重叠,她看起来更不爽了。 我站起身。「真的不来?」 她趴在桌上,把脸埋进了手臂里,似乎不想再回答了。 我叹了口气,走到教室外,不用再多确认,就默契地和施博育往同样的方向前进。我们并肩走着,我已经习惯了这个新日常。 「我们班最近有人因为打赌输了,就跑去理平头。」 省去了前因后果,施博育常常突然地拋来话题,刚开始还会招架不住,如今的我已能应对自如。 「你们也赌太大了吧,虽然是愿赌服输,但反倒觉得那个人有点可怜了。」 「可是那傢伙意外地很适合平头,反而得到一堆女生的称讚,说这样很清爽很好看,搞得理平头变成我们班男生的新潮流,好几个人都跑去理了。」 「那你呢?准备要去了吗?」 「你喜欢什么样的发型?」他反问我。 「我也没什么偏好,发型这种重要的事,应该要当事人自己决定吧。」我露出了恶作剧的笑容。「但总觉得,平头或许很适合你喔。」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顶。「那我明天去理?」 虽然不是平头,但他现在的头发也偏短,有着恰到好处的清爽。我后来也有听说,施博育其实在我们这届的女生中颇有人气,要是举办人气投票的话,肯定妥妥地在前三名内,某种程度上也算是风云人物了。 这样的人现在居然走在我旁边,和我间话家常,甚至,我们之间的氛围还有些不太一样。 我轻笑着避开了正面的回答:「因为我的一句话就跑去理平头,不是很奇怪吗?」 他没多犹豫,马上就篤定地回:「不奇怪。」 啊,又来了。 有时和施博育说一说话之后,我们俩之间的空气就会像漂浮着粉色的泡泡一般,染上了一层曖昧的滤镜。 我们谁都没有动手去戳破这些破沫,既是在忖度,也是在享受这份还未被定义的关係。这样的情况越来越常发生了,这也是我们心知肚明的事之一。 教室和办公室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在踏进办公室之前,我回覆道:「别去理了吧,现在这样就很好看了。」 「帅吗?」他得寸进尺。 「很帅、很帅。」我说得敷衍,却暗藏了几分真心。 我推开办公室的门,而他一个箭步,挡住了半开的缝隙。 「你放学之后都会去搭公车,对吧?我也是,和你同一个方向。今天放学后一起回去吧,怎么样?」 这个问题让我迟疑了。 放学后的时间,一直是我和汶沫共享的时光。 我们都是坐公车通勤,等车的方向一样,但能同时经过我们两人的家的,只有一班车次很少的公车而已。 能回家的方法不只一个,可是我们总是会选择能够陪伴彼此更久的方法。 汶沫不喜欢学习,但在段考前会为了我一起留晚自习;没有理由就晚回家会被妈妈碎念,但我还是会为了因迟到而被罚写的汶沫,在学校多留一些时间,等她把三遍课文抄完。 拋下另一个人独自先走,这种事是从来没有过的。 我捏紧了手中的学习单。「……抱歉,我已经和汶沫约好,放学的时候要和她一起走了。」 空气中的粉色泡泡似乎破了几颗,施博育移开了脚,说:「没关係,也不是需要你道歉的事。」 他的语气难掩失落,而我的心情,或许也和他一样。 放学的时候,一如往常,在最后一节课的尾声就开始偷偷收拾的汶沫比我还早收完书包,蹦蹦跳跳地来到我的座位旁。 「若益,一起走吧!」 「等一下喔,我快收好了。」 确认好明天要考试的科目都被我放进书包里后,我拉上拉鍊,而几乎就在我起身的那刻,汶沫便立刻挽上了我的手臂,把全身的重量都压过来,和我紧紧贴在一起。 放学后的时光,少了固定座位的束缚,班级里的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儿,其中不乏有像汶沫一样喜欢挽着手的女生圈子。 男生和女生如果手牵手的话,会被人觉得是在曖昧、关係匪浅,但女生之间的话,就只是一种友谊的表达方式而已。 自从认识汶沫以来,她就喜欢这样黏着我,我也从来没感受过什么异样。 在那场我没有回覆的告白之后,亦是如此。 一改前些时候趴在桌上一副病懨懨的样子,汶沫现在似乎心情不错,边拉着我往教室门口,边说:「经过数学课的摧残之后,不觉得肚子有点饿吗?在回家之前想吃点东西,希望卖鸡蛋糕的推车今天有来!若益想吃什么吗?」 「我喔──」 还没回想起校门口有什么摊贩,我的话便融在了嘴边。 就在我们走出教室前门的那刻,施博育也从隔壁教室的后门冒了出来,我们恰好撞个正着,我还和他对上眼了。 汶沫的眼神霎时变得锐利起来,我感觉她抱着我手臂的手紧了一点,看向施博育的目光也不是太友善。 「搞什么啊,本来才因为要去吃鸡蛋糕,心情好不容易变好一点了,怎么一出来就遇到讨厌的人啊。」 「汶沫……」 我偏头提醒她注意场合,她却不领情地用力「哼」了一声,害得我面对施博育的脸也尷尬起来。 幸好,施博育没打算和她计较。 「你们正要回家?」他问道。 「我们──」 我话还没说完,汶沫便插嘴:「我们接下来要去干嘛,和你有关係吗?」 「汶沫!」 我再次小声斥喝,这次的口气严厉了些,汶沫把眼神望向别处,表情像是在呕气。 看她没有要道歉的意思,我只好代她说:「抱歉,她不是有意的,只是现在有点……」找不到开脱的藉口,我乾脆跳过解释。「我们现在要去吃点心,就是每天放学后会在学校门口的那些小摊贩。」 「对啊、对啊!无关的人就闪远一点啦!若益我们走吧!」 汶沫像是赢了游戏般得意地叫嚣,而就在那眨眼间,施博育也小小地皱了下眉头。 我没有察觉那悄悄改变的态度,还自然地向他挥手道别。 「掰掰──」 下一秒,他抓住我的手腕,表情像是在说,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果然,我今天还是想和你一起走。」 他不是会把情绪写在脸上的人,此刻却有些不耐和紧张。 我还没反应过来,汶沫便一个箭步向前,挥开了施博育的手,把我拉离他,也把我缠得更紧。 「你刚刚没听到吗?若益现在要和我去吃点心,没空和你一起走,也没这个意愿啦!」她拔尖了语气,引来走廊上一些人的侧目。 施博育这回没有让步,他板着一张脸,冷冷地说:「那你又好好听秦若益说话了吗?你确定她不是在迁就你的任性?」 汶沫这下更激动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来对我和若益的相处方式说嘴?我最讨厌你这种人了,自以为是,以为若益会喜欢你这种人吗──」 喜欢。 这个词所代表的重量,对最近的我而言,有些太重、太难以负荷了。 汶沫和我成对的友情手鍊,在她拉扯我的过程中,互相碰撞发出了恼人的鏘鏘声,更加助长了我那股无名的焦虑。 「够了!」 我在大吼的瞬间,甩开了汶沫的手。 反应过来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汶沫惊愕的表情,她护着自己的手腕,那是友情手鍊的位置。 我后知后觉地惊慌起来。 「那个、汶沫,我不是──」 我急着想解释,但就像刚刚无法帮汶沫找到好理由一样,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汶沫低下头,藏起了脸庞,让我失去了能够得知她心情的线索。 过了半晌,她拉了拉书包背带,走过我,也走过施博育。 「……我要去吃鸡蛋糕了。若益你不饿吧?明天小考很多,你还是先回去复习好了。」 她留下了这句话,没有加快脚步,也没有丝毫迟疑,就这样离开了现场。 04 汶沫 开学前和若益在校外偶遇的插曲,让我们的友谊迅速建立,在学期初就已经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了。 若益在我眼中,就是个温柔的好人,有时甚至温柔过头,让人有点伤脑筋。 好比在我早上迟到,放学后被教官留下来罚抄课文的时候,她连一句怨言也没有,就会自愿留下来陪我。 终于剩下最后一段,我的手实在是痠到受不了,只好暂停下来甩甩手,也引起了若益的注意。 「还好吗?是不是很累?」她从正在复习的小考内容里抬头,向我问道。 「没事啦!」被处罚的人实在没什么装委屈的本钱,我自知理亏,没多抱怨。「倒是麻烦你留下来等我,其实你可以先走,我一个人没关係的。」 「我也没关係啊。」她笑着说,没有一丝勉强或客套。「而且这样我也可以先复习明天的小考,不然在家里容易分心,尤其是今天,在看完电影之后,我还真没把握可以再静下心来看书呢。」 她的话让我的内心泛起了小小的罪恶感,因为今天放学后,我们本来约好要去她家看她好不容易租到的电影dvd,现在却由于我的关係而被拖延了。 我嘟噥道:「改天看也可以嘛,我怕今天太晚……」 说是这样说,其实我却不希望她改变心意,而那个总是很温柔的若益,也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虽然改天也可以,但我很期待了很久,很想今天看到呢!其实我前几天租到之后,就一直在忍住想先偷看的衝动,因为我想和汶沫一起看啊!都忍了这么多天了,再多等一下也没关係,所以汶沫你不用担心,我会等你的。」 这样的说法,每次都让我无法招架,无一例外。 「剩下最后一段了,等我一下!」 我卯起来加速,用最快的时间把最后一段抄完,接着马上拿着罚写纸往教室外衝,临走前还记得补上一句:「若益你趁这个时候赶快收书包,可不要等我回来的时候还没收好喔!」 到了教官室,免不了又被念了几句,但我的脑袋早已被其他东西填满,根本装不进教官的谆谆教诲。 等一下就可以去若益家看电影了,在她的房间,她还说怎样都会等我。 回教室的路上,我感觉自己连脚步都轻盈了许多,就像走在云朵上一样。 居然因为她说她会等我就高兴成这副样子,我果然是太喜欢若益这个朋友了。自从认识以来,我就觉得自己一定是太幸运,才能在开学前抢先认识她,和她成为挚友。 回到教室门口,我突然起了玩心,想要吓吓里面的人。我鼓足了气,想在开门的当下用力吼出声,却在听到里头的声音后暂停了动作。 「若益你还在啊?你不是没参加社团,怎么还待到这么晚?」 是班上的女同学,还好我刚才煞住了,不然就尷尬了。 在女同学之后,接着的是若益的声音:「我在等汶沫,马上就要走了。你呢?怎么又回来了?」 「我忘记拿手机,刚刚社团活动结束要打电话才发现。我记得是放在抽屉里……」 粗鲁的碰撞声接连传出,那位折回来的同学大概正把手伸进抽屉里翻搅着。 找东西之馀,她嘴也没间着,继续和若益间聊:「你说你在等萧汶沫?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她和你完全不是同一类人啊,你们是怎么变好的?你可能没注意到,新生训练的时候她擦了指甲油,还戴了大大的耳环,看起来就很招摇的样子。」 她应该是不知道我在外面,才敢这样说的吧!明明平常来问我都从哪里买衣服饰品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态度。 我捏紧了拳头,犹豫着要不要衝进去给她好看,却听到若益开口了。 「但那很适合她啊。我觉得能够知道自己适合什么、喜欢什么,是件很厉害的事,我就做不到呢。」 「呃,是没错啦……」 若益三言两语就灭了她的气焰,她大概是感到难堪,后来只说了声「找到了」就跑出教室,她的脚步声和她找手机的样子一样粗鲁,沿路发出蹦蹦的声响,也让我能事先准备,在和她撞见前就闪身躲到转角后头,确认她走远后,才又回到教室门口。 我应该要赶快进去、赶快和若益去她家,可是我的手却在门把前犹疑,迟迟扭不下去。 突然有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进这扇门。 虽然我早就知道若益不是会随波逐流的人,不会为了以和为贵就附和别人口中的恶言,可是我也是第一次听到,原来她在我不在的时候,也会帮我说话、袒护我,就像初见那时候一样,她总是站在我这边。 我喜欢她帮我说话,更喜欢她为了我而反驳别人,因为那会让我觉得,她的温柔,似乎独属于我。 就在这时,紧闭的门毫无预警地开了,若益探出头来,我们两人的脸上都写着吃惊。 她很快就整理好情绪,朝我露出笑脸。「汶沫你回来啦?怎么不进来?我还以为你又被教官留了。既然你回来了,那我们就走吧!我帮你把书包也拿过来了。」 「谢谢……」 在我背好书包后,她马上就勾上我的手臂。这是女生之间,也是我们之间,再自然不过的相处方式。 之后我们到了她家,去了她房间,她研究着很久没用的dvd播放器,我靠在她背上,像平时一样,两人之间没有多馀的距离。 我想起了那天,在楼梯间偷看到的学姊和同学。 当别人问起的时候,她们总说她们是「朋友」。 可是,并不是朋友吧? 就像我对若益的心情,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也早就不是那样单纯了。 05 若益(1) 「汶沫最近都不戴耳环了呢,指甲油也卸掉了。」某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向汶沫提出了疑问。 她一听到我的话就沉下脸,看起来有些小脾气。「被教官警告了啊,说这样违反校规。」 「好可惜喔,我觉得好适合你。」 「真的?」 「真的、真的。」 她的表情迅速变换,一扫刚才的不满,马上变得笑脸盈盈,像是摇着尾巴的小狗一样,浑身都在宣扬自己被夸奖后有多开心。 我注意到她空空的手腕,试着提议:「那戴其他饰品怎么样呢?不那么显眼的,比如手鍊呢?」 最近在女生之间很流行友谊手鍊,虽然我没有戴饰品的习惯,但经常看着汶沫时髦的样子,也不禁兴起了一点想要挑战的心情。只是我对时尚一窍不通,面对这堵未知的高墙,总是莫名地感到退缩。 以汶沫的眼光,一定能挑到好看又适合的手鍊,身为挚友,我也挺想藉着这个机会,和汶沫留下友情的证明…… 「好像不错耶。」她转了转自己的手腕,若有所思地说,且接着把目光移向我也同样空荡荡的手腕,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般,眼睛变得闪闪发亮。「那若益要不要也戴一条呢?最近友谊手鍊不是很流行吗?我们也买一对嘛!」 「好啊!」我边说边用力点头。 汶沫的情绪也高涨起来。「那我们约个时间,我带你去我的秘密基地吧!」 週末,汶沫带我来到她常光顾的文创市集。 「这里的东西不是批发,就算不是独一无二,也绝对限量。要能代表我们友谊的,一定得是这么特别的东西才行啊!」 眼前的摊位之多,让我眼花撩乱,以至于对汶沫的话,我只能一个劲地点头,之后就任凭她带着我在市集间穿梭,彷彿来到新世界一样。 「这个怎么样?」她拿了几条手鍊在我的手腕比划,但我的眼睛却锁定在了另一款躺在摊位桌上的手鍊。 那个款式并不特别,没有多馀的装饰,仅由大小不一的成串圆圈所构成,每条都上了不同的顏色。 汶沫注意到我的视线,问道:「你喜欢那个吗?」 「嗯……我只是觉得那些圈圈有点像泡沫,让我想到了汶沫你。」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一回神,我已经取了一条粉蓝色的手鍊放在汶沫手上,她的表情有点呆滞,又好像有点吃惊。 是不是我的眼光太差,让她都吓到了呢?我赶紧拿了回来,慌忙地辩解道;「我只是看看而已,不用非得选这个!我不知道要挑什么啦,还是交给汶沫你来选吧──」 「就选这个吧!」她却这么说,从我手上拿回了那条粉蓝色手鍊,熟练地扣上,接着又拿起一条粉红色的,抬高了我的手腕,替我扣了上去。 不习惯手上多了一份重量,又是这种可爱的顏色,我彆扭地说:「这种粉嫩的顏色不适合我啦,比较适合你……」 但她只是用双手握紧了我那隻无措的手。「我觉得粉色很适合若益啊!刚刚是你帮我选的,你的就让我来选吧。相信我的眼光!」 好神奇,被她这么说了后,我瞬间就安心多了,那些因为不熟悉而起的退却,也跟着消失无踪。 她把她戴着手鍊的手伸了过来,和我的靠在一起,露出比艳阳还耀眼的笑容。「看!一对的!」 我也不知不觉地被她的情绪所渲染,跟着牵动了嘴角。 能够在新生训练时注意到汶沫,在她被骚扰时逞强地站了出来,真是太好了。 我不像她一样有自信,还有让人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和魅力。从第一次被她吸引开始,她就一直是我憧憬的对象。 因为有汶沫在,我的许多不可能,才渐渐地变得可能了。 05 若益(2) *** 在那场尷尬的对话后,我与汶沫和施博育之间的相处,在没有讨论却彼此默认的情况下,有了些许改变。 施博育不会再出现在我们班的教室、门口、窗前,但这不表示他不来找我了,只是我们有默契地避开了汶沫的视线,转而在楼梯口或走廊转角会合。 学期逐渐迈入尾声,身为高一生的我们,话题自然也来到了那个热门话题。 「你们班最近也发选组意愿表了吧?」他问我,不着痕跡地让我走在楼梯内侧,避开下课时间飞奔衝撞的同学。 「是啊,我肯定选一类组,数学太差了。你呢?选二类还是三类?」 「我也选一类。」 「居然?」 「不是男生就数学好啊。」 见他难得露出懊恼的表情,我势必得把握机会亏他一下:「被那么多女生仰慕的施博育,原来也有弱点啊!」 「数学不好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弱点吧。」他无奈地说,接着话锋一转。「都在一类组,我们有可能分到同班吗?」 他的问题使我沉默。 在这里讨论着我们会不会同班的话题,也就意味着要和现在已经相处一年的班级说再见。那些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友谊,在一年之后就面临了存亡危机,如今每天都腻在一起的朋友,或许马上就会成为期间限定的风景。 我的脚步变沉了一些,但为了不被他发现我的异样,还是故作开朗地说:「一类组可是有十个班喔!如果真的分到同班,代表我们很有缘吧。」 我自认没有破绽,可施博育却突然一改先前为了配合我而放慢的脚步,在我前头停了下来,挡住我的去路。 「你在想什么?」他问。 我低下头,这下就真的是破绽百出了。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先不谈分班结果的话,所谓的分班,不就代表朋友可能会被拆散吗……」 对于我口中的朋友,我们应该都想到了同一个人。 在汶沫自己离开的那天,我和施博育最后还是没有一起回家,在之后的日子里,我的放学时间依旧是属于汶沫的,那就像一道无形的壁垒,不容许他人侵门踏户。 那日,施博育亲自领略了。他没再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家,也没提过汶沫,这事彷彿成了我们俩之间的禁忌。 虽然刚刚那句处于擦边球地带的话是我先提起的,可是,我觉得现在还不是能够说这件事的时候。 我还没准备好要面对这个问题── 「放学回家不行的话,那假日的时候可以一起出去玩吧?稍微体验一下和『非同班朋友』的相处,应该可以减轻一点对分班的烦恼吧。」 怎知,拋来的却是意外的邀请。 我有偷偷注意到,他在说了这些话后,耳朵变得比平常稍微红了一些,害我的脸颊也莫名地有些燥热。 「……可以啊。」我说,再次因为我们俩之间的粉色泡泡而头晕目眩。 施博育点点头,即便他装作冷静的模样,心里铁定也有一部分,是和我一样的心情。 「那我之后再联系你时间和地点,还有……」他和我同时抬头,对上了彼此的眼睛。「到时候,我有话对你说。」 今天的体育课是自由时间。 这种时候,班上通常都会分成三组人马:大部分的男生会去打篮球,部分男生和大部分的女生会去打排球,还有剩下少部分的女生,则会窝在树荫下聊天。 「汶沫,你还是不打吗?」我看着早早佔了好位子的汶沫,出声问道。 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缩在树荫的范围内,却又不时因为阳光角度的变换而被照射到,气恼地鼓起了双颊。 正和太阳奋斗的她没法分神理我,只回道:「我光是做完热身和跑完操场就累死了,已经没力气了。若益你去吧!」 汶沫是休息派,而我是排球派,上了快一年的体育课,同学间也几乎都知道彼此的派别,排球场上的女生早就分好队伍,还为我留了一个空位,正在挥手叫我过去。 我转过了身,脚步却有些迟疑,几乎只是在原地踏步。 汶沫见状后,在我手臂推了一把。「去吧!」她说。 这就是我无法直接离开的原因。 小跑步到了为我空出的位置后,比赛正式开始。我的眼睛盯着球,脑中却想着完全无关的事。 不只和施博育,我和汶沫之间的相处方式也在那天之后,变得不太一样了。 乍看之下或许没有不同,我们还是一起吃午餐、下课时一起去厕所,回家也搭一样的公车,可是,像刚刚那种时候,以前要是我因为太累或太热而犹豫着要不要当一回休息派时,汶沫都会拉着我,使劲地要我留下来陪她。 但她刚刚只是推了我一下而已。 不过份踰矩的肢体接触,就是我们新的相处方式。 在被我甩开后,汶沫就和我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感。 白色的球在网的两边飞来又过去,我像是在盯着球,眼神却越过拋物线,观察着那个在树下缩得小小的身影。 「球往你那边去了!若益,快接!」 就在我分心的时候,球往我这边飞来了。 「鏘」一声,即便我努力地救援了,球却仍旧不听使唤,被我打飞到场外。 我喊了声抱歉,急急忙忙地去把球追回来。比赛再度开始,可我还是无法专心。 如此浮动的心思,明显到隔壁的同学都看不下去,悄悄和我搭话:「若益你怎么了?刚刚那球应该可以救得回来的,这么低级的失误不像你会犯的欸?你是不是……」原本就已经放低的音量,被她放得更轻。「和萧汶沫吵架了啊?」 「咦?没有啊,怎么这么说?」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差点又错过了击球的时机。 可是对方显然没被我拙劣的谎言给蒙混过去。 「什么没有?很明显耶!」 我试图辩解:「我们不还是一起回家、一起吃午餐、一起──」 「是这样没错,可是,就感觉萧汶沫对你好像有点不理不睬的,她以为她自己是谁啊,真是!」 「没有你说的那样啦……」 她哼了口气。「老实说,我一直觉得若益你超有耐心的,不然怎么可以忍受得了萧汶沫?她讲话那么白目,动不动就要回呛,真的很难沟通耶!要不是有若益你在,她在班上应该会更惹人厌吧?」 「没这种事……」 「你也要小心一点,虽然不知道你们发生什么了,但面对那种人不用太客气,省得之后被反咬一口。反正萧汶沫只是看你好说话,需要有个人站在她那边,就一直缠着你吧?自己一个人就不能做事吗?又不是寄生虫!」 不对。 并不是汶沫一直缠着我、需要我,是我── 「啊!又没接到……」 球又落地了,这回是另一队漏接。掉在地上的球滚啊滚的,最后在汶沫脚边停住。 大家突然都没了声音,汶沫捡起球朝我们走来,把球拋给离她最近的人,然后转头向我。「若益,我口渴了,水壶里的水都喝完了,你陪我去装好不好?」 旁边同学的脸上立即显露不满,碎念道:「她是没看到我们比赛打到一半吗?我们都没喊渴了,她一个在旁边纳凉的渴什么?装水也不用人陪吧?」 我可以感受到整个球场的人,都因为那句不合群的话而起了些许敌意,汶沫沐浴在那样的目光下,仍旧是一副不在乎的脸。 她直直地看着我,只需要我的答案。 「……你们先打吧,我马上回来。」 最终,我离开了队伍,和汶沫走回树荫下拿她的水壶。 离排球场最近的饮水机在体育馆后面,因为地处偏远,除了体育课下课的学生之外,很少有人会到这里来。 汶沫把手指按在冷水按钮上,静静地等待水壶被注满。 我还没和她说,施博育约我週末去游乐园玩,而我已经答应了。这其实和她无关,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应该要告诉她。 以讨厌和喜欢来二分的话,我是喜欢施博育的吧,所以他单独约我在假日出门,应该是件开心的事,而把开心的事和朋友分享,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但为什么对汶沫,会这么难以说出口呢? 「若益今天好像有心事。」 在水溢出来之前,汶沫停下了按钮,率先向我问道。 她伸手去拿水壶的时候,阳光恰好洒在她的手腕上,让上头的手鍊变得一闪一闪的。 现在在我的手上,也有一条一模一样的。那是我们一起买的友情手鍊,也是几个月前,我不小心遗失在抽屉里,请汶沫陪我回去找,因而得知她心意的东西。 「我……」我吞吞吐吐地,可一想到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或许就更难说出口了,便硬着头皮坦白:「施博育约我这个週末去游乐园玩。」 现在的汶沫,是什么表情呢?我移开了目光,难以面对。 无论是答应施博育要赴约的事,或是亲口将这件事告诉汶沫,都让我觉得自己像个背叛者,明明做坏事的人是我,但觉得快要窒息的人也是我。 她啜了一口水后,将瓶盖旋上。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她说。 「我就是觉得,好像该和你说一声……」 兴许是上课时间,又远离了球场的缘故,这里出奇的安静,除了我们对话的声音以外,剩下的就是在摆动手时,上头的手鍊无可避免地发出的碰撞声。 汶沫朝我靠近了过来,我们俩戴着手鍊的手互相碰在了一起。这种手鍊很容易就会缠成一块儿,我也曾经在顺头发的时候,不小心缠住过。 这次也是,粉蓝和粉红两条手鍊在一瞬间像是合成了一条,分不出彼此。 汶沫把手抬高到眼前,我的手被她牵动,眼神也一起上移,像是在看手鍊,又像是对上了她的目光。 这是我们这几天以来,距离最近的时候。 「你不觉得,这有点像手銬吗?」她说:「缠住时会把人越拉越近,无法分开,可是──」 她抽回了手,缠住的手鍊在分开之际又发出了让人担心是否会断掉的声响,可是两条都没断,好端端地各自链住自己的主人。 「其实也不是那么难分开。」 它们曾经合而为一,又轻易地就恢復了原状。 不知怎么地,我忽然有种悵然若失的感觉。 汶沫拿回了水壶,好像要来勾我的手了,却又停下动作。 她堆起笑容,有些回復到了以前的样子。 「若益,我也想去游乐园耶!週末可以一起去吗?」 我舔了舔乾涩的嘴唇。「嗯。」 06 汶沫 从教室的窗户看下去,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结伴去操场上体育课的女生们正牵着手,有时打打闹闹,有时搂搂抱抱,就算肢体接触再多,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因为是女孩子,所以这种程度的肢体接触,并不会让人反感。 有的时候,我会庆幸自己是女生,这样如果我不小心露出马脚了,也不会让喜欢的人起疑。 可是,一想到我做的那些事情,对若益来说完全不会有心动的感觉,我就会觉得心有点痛。 明明施博育只是和她并肩走路,她露出的表情就和我贴着她走路时完全不同,这让我感到非常烦躁。 能够最快察觉到他人好感的,不是当事人,而是和他有着相同心情的人。我从上学期就知道,隔壁班的施博育虽然表面上是个冰山,却很积极地在打听若益的消息,好像还打算和她当上同一个科目的小老师,真是个噁心的跟屁虫。 而他的心机,居然还真的奏效了。若益和他走得越来越近,也和我离得越来越远,他们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秘密。 在这种时候,「好朋友」会怎么做呢?为她感到开心?当个神助攻?宣扬他们的爱情故事? 这些事,我一件都做不到。 我并不是没有想过,就这么一辈子当个朋友,陪在若益身边,反正我总是会喜欢上别人吧,到时候就不会觉得那么痛苦了。 不过,当看到她这么珍惜地看待我们一起买的手鍊时,我实在是压抑不住我的情绪。忍耐是一件很辛苦的事,终究会在某个时机点爆发,而当时就是我无法再忍下去的时候。 如果我说出来的话,会不会有那万分之一的机会,若益也是用一样的心情在喜欢着我呢?她都那么珍惜那条手鍊了,也不排斥我对她的肢体接触,或许、或许── 但看到她的表情,我就知道答案了。 即便如此,若益还是很温柔,她没有推开我,让我也眷恋地无法离开。 我会故意装作不经意地提起我曾向她告白的事,看她露出微微困扰的表情,感受到自己还被她放在心上。 这其实什么都不是,和她和施博育在一起的脸红心跳相比,这根本就不值一提,但却也是我的所有了。 直到她甩开我的手为止。 那是她第一次在我的面前,不是选择我,而是选择了别人。 那一甩,让我认清了很多事。 比如,若益是真的挺喜欢施博育的。 比如,我并不是若益永远的唯一。 比如,幻想终究会被戳破的。 我喜欢的是女生,若益喜欢的是男生,我们是不一样的。 然而,隔天、隔天的隔天,还有之后的每一天,若益还是选择和我一起回家。 她在我和施博育中,果然还是会选择我吧?我忍不住这么想。 所以,在她和我说,她要和施博育一起出去玩的时候,我才会那么做。 我轻啟了唇。「若益──」 如果我向你请求了,你会答应我吗?还是会顾虑到施博育呢? 我知道,这全是没用的算计。 都到这个地步了,我到底为什么无法放下,还在掛念着那不可能的可能呢? 连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么做了。 07 若益(1) 我和汶沫到游乐园门口的时候,施博育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票我已经买好了。」看到我们过来,他挥了挥手上的三张票。 「多少呢?我们现在给你吧!」我拿出钱包,他却制止了我的动作。 「没关係,是我找你来的,就让我出吧。可是萧汶沫,我不负责出你的。」 被点名的汶沫瞇起了眼睛。「我本来就没要你帮我出,少在那边自作多情!」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剑拔弩张,但或许是顾及到我,多少也有些收敛。看着这样的他们,我想起几天前,我打了电话给施博育,和他说汶沫也要一起同行的事。 「抱歉,没先和你说就答应汶沫了,因为她看起来很想一起去的样子……去游乐园的话,多一点人比较有意思嘛!我们本来也没说好只有两个人去……」 我越说越心虚,连自己都听不下去这些辩解。施博育沉默了很久,回了我一声「好」。 这声「好」有几分是出自真心,我并不知道,而我就这么利用了那份妥协,装聋作哑地来到这里。 「我要玩云霄飞车!」一入园,汶沫便率先衝到最里头的招牌设施。 在她兴奋地探头探脑的时候,施博育小声地问我:「这个你可以吗?」 我点点头。「别看我这样,我很能玩喔,这里的设施我都敢坐!」 这时的我只想着气氛好像稍微轻松一点了,却没想到,这竟会成为问题所在。 云霄飞车的车厢一节只能坐两个人,三人组的我们势必得有一人落单。我直到排到了,才想起这件事。 汶沫先一步选了车头,然后理所当然地对我招手。「若益,快过来啊!坐第一节才够刺激!」 我尷尬地原地踏步,在施博育有动作之前,都不敢轻举妄动。 我没忘记今天之所以会到这里来,是他先邀请我的,只是现在这个状况,却反而把他隔绝在外了。 他像是感受到了我的为难,自动地走到汶沫的后一节车厢,对我说:「你和她坐吧。」 汶沫看他坐在我们后面,还有点微词:「位子那么多,你干嘛非要选我们后面的啊?坐远一点啊!」 我赶紧制止她,并回头向施博育表示歉意,他脸上没有怒色,没和汶沫多计较。 这样的模式一直持续到下一个、下下一个、下下下一个设施都还没停,我是今天才注意到,原来游乐园里「两人座」的设施有这么多。园里的设施几乎要被我们玩遍了,我就没有一次是和施博育单独坐一个位子的。 虽然我们是三个人一起走,但我一直被汶沫拉着,每当想确认一下施博育的意见时,都会被汶沫打断,几乎没有能好好和他对话的时候。 他始终面无表情,不反驳汶沫,也没有提出异议,明明这趟行程是他先提议的,这让我感到愧疚。 我还记得,他说今天有话要和我说。 没算清究竟玩了几样设施,只记得假日人多,光排队就花了不少时间,回过神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园内也亮起了只属于夜晚的灯光,和白天相比,又是另一种风景。 其中最显眼的,莫过于闪着七彩光芒的摩天轮了。 「若益你看!摩天轮在发亮耶!现在坐上去欣赏夜景的话,应该很漂亮吧?我们去坐!」 她完全把施博育当空气,拉着我的手就想走。我为难地回头看看站在原地的施博育,停下了脚步,逼得汶沫也得停下。她看着我,面露不解。 我不想伤害他们任何一个。 「摩天轮的车厢可以坐四个人,我们三个一起坐吧!排队的人不少,如果分开的话,可能得和不认识的人併车,还是和认识的人一起比较好吧?」 她皱起眉头。「我倒是寧可和陌生人併车。」 「别这样说啦,来这里玩本来就是施博育的主意,他还先帮我们买好票──」 「那又怎样?又没有人拜託他帮忙。」 她在说最后一句话时加大了音量,眼神也越到了我的后方,我一转头,才发现施博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近我们了。 他听到刚才的对话了吗?我紧张地握紧了拳头,手心里全是汗。 他向前了几步,越过我,和汶沫面对面。这一连串的动作,就像是要把我护在身后一样。汶沫挑眉,那是她不高兴时的小动作。 施博育的声音低低的,还透着股烦燥,像是忍耐了很久。「摩天轮就让我和秦若益一起坐吧,我有话要和她说。」 「不要,我也有话要和若益说啊!」汶沫把双手环抱在胸前,丝毫没有要退让的意思,于是施博育也跟着不客气起来。 「萧汶沫,你已经霸佔了她一整天,差不多该给我点时间了吧?」 「什么叫我霸佔?你不是也跟着我们一起玩吗?我都还没嫌你怎么还在这呢!」 「你识相一点好不好?你还记得今天是我先邀秦若益来的吗?」 「先说了就比较了不起吗?我本来也就想找若益来游乐园啊!」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吧!」 几番交战之后,施博育的音量大了起来,几乎变得像怒吼。汶沫的肩膀抖了一下,似乎有点被他吓到,也终于让我反应过来,赶紧介入他们之间── 本该是这样的,但我晚了一步。 「你这样妨碍我们有意义吗?我之前一直念在你是秦若益朋友的份上不想和你多计较,可是这也太夸张了吧?我实在不懂,我只是想和秦若益说个话、一起出来玩而已,为什么还需要处处看你脸色?」 啵。 耳边传来了泡沫破掉的声音,但那不是我和施博育之间,有时会冒出的那种粉色泡泡。 「我已经看你不顺眼很久了,你一直缠着秦若益,没想过她会不会觉得你很烦吗?如果是朋友就算了,我不是没打算和她的朋友好好相处,可是不是这样的吧?我早就怀疑了,你该不会喜欢秦若益吧?你们都是女生,不觉得这样很噁心吗?秦若益和你不一样,你早点认清这件事吧!」 破碎的,是我和汶沫之间的泡沫。 我一直在想,假如我和施博育之间的泡沫是粉色的话,那我和汶沫之间的,又是什么顏色呢? 现在在我周围的泡沫,介于绚烂的彩色和阴沉的灰色之间,看起来异常脆弱,随着不断响起的「啵啵」声,正在一个个破灭。 意识到时,我已经衝到前面,把面露讶异的汶沫护在身后,像是在保护弱小的雏鸟那样。 「她才不噁心!才不噁心!」我边喊,边感觉到冰凉的泪水滑过脸颊。「汶沫是我很好的朋友,以后也会继续是。我才不嫌她烦,也不觉得她噁心……」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汶沫时,被她所吸引的心情。 在那之后,她在我眼里也一直是如此闪亮。不在乎他人的目光,总是很直率地表达自己的感情;我常被说处事圆融,可是我更憧憬她那种做自己的帅气。 她是知道这件事,才继续温柔地待在我身边的吧?我贪图着她施予的方便,不回覆她的告白,也没有推开她,这对她来说,或许就犹如令人上癮的毒药一般,明知不能再如此下去,却又找不到脱离的方法。时间就这么暂停在了她和我告白的那刻,不再前进。 如果哪天,汶沫不再理我了,最先崩溃的一定是我。 一直以来,都不是她需要我,是我需要她。 可是,我却也没有勇气牵起她的手…… 「若益……」汶沫在我背后小声地唤我。 我用手背狠狠地抹掉眼泪,再度清楚的视野里只有震惊的施博育。我和他之间,也不再会有那些梦幻的粉红泡泡了吧。 我转身,狼狈地逃离了这个难堪的现场。 07 若益(2) 现时灯火通明的游乐园中,在最闪亮的摩天轮之下,有块没有路灯相陪、杂草丛生的花圃。 我坐在花圃边缘,脸上爬满了泪痕,即便想要停止哭泣,却只是变得更严重,宛如溃堤的水坝。 有个脚步声正往我这里靠近,听起来很轻盈,不像男生的那样沉重,我不用抬头都知道那是谁。 那人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若益。」 汶沫俯视着我的头顶,轻轻地唤了我的名字。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明明才刚刚被说了难听的话,她却无动于衷。苦涩的酸味在我的舌尖散开,慢慢地侵蚀整个口腔。 为什么你不哭呢? 最应该哭的人不是你吗?被那样嘲讽了,为什么没有生气呢?为什么哭的人,反而是我呢? 沉默中,只听得见我的哭声,汶沫什么都没做,仅是低着头,静静地看着我。 好几种不同的情绪匯集在心上,压得我好难受,好想把它们全都吐出来,但张开嘴巴,却只能发出呜咽的哭声和噁心的乾呕。 我想和汶沫当好朋友,不想和她形同陌路,而她喜欢我。 那我是不是也该要喜欢上她,就像施博育喜欢我一样? 该怎么做,才可以维持平衡?才能把她继续留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若益。」 她又唤了我一次,这次她还伸出手,安抚似地揉了揉我的发顶。 现在的我,还有资格接受她的温柔吗? 我把她的手挥开,抬头却看见她有点受伤的表情,让我的心也像被撕裂一样。 到底该怎么做才好?我苦恼地抿着唇,终于想到了能够不让她受伤的方法。 「汶沫,你亲我一下。」我急切地抓住她的手,彷彿抓着最后一块浮木。「你不是喜欢我吗?想和我交往吗?既然这样的话,你就亲我吧!没有试过的话是不会知道的,不是吗?」 我像个哭闹的孩子一般无理取闹,不讲理的行动和平时的汶沫有几分神似,反倒是汶沫现在冷静的模样,比较像我平常的样子。 「不要。」她摇头拒绝了我。 我的反应大了起来。「为什么?汶沫你不是说喜欢我吗?我也……我也喜欢你,所以没有关係,互相喜欢的两个人接吻是很正常的吧,不是吗?」 真是太幼稚了。我这样想着,却阻止不了自己。 汶沫的脸上带着犹豫,看起来很困扰,我有些赌气地放开了她的手。 她的眼里闪过一瞬间的动摇,看着我撇开的脸,她蹲了下来。我下意识地看回来,下一秒,她的脸就在我面前放大。 她把整个身体都靠向我,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送了过来,她的手压着我的手,两条同款的手鍊像体育课那天一样缠在一起,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 我们互相映在彼此的眼瞳里,视线交会之际,谁都没有躲开。呼吸声变得粗重,两相交叠,像二重奏一样。很快地,唇与唇之间的距离就要变为零了。 这是我第一次,和汶沫距离这么近。 不到一秒鐘后,她的唇就会碰到我的吧?是我先说要这么做的,不可以反悔,可是,感觉还是……有点奇怪…… 要不是汶沫的手还压着我,让我记得这是我自己给出的承诺,我想,我可能会逃跑── 还没感受到唇上的温度,那些围着我的压力便先退开了,我登时觉得轻松起来。 不过,也旋即察觉到自己的失误。 我看着已站起身的汶沫,慌张地支吾道:「汶沫,我、不是──」 她在唇上比了个「嘘」的手势,打断我的藉口,然后用轻松过了头的语气说道:「若益和我不一样,所以我不会亲你的。」 我完全不知道该露出怎样的脸来面对她才好。 我死命地压抑住哭声,但还是有小声的啜泣流洩而出,我用手捂着脸,却不知道是为了擦乾眼泪,还是为了保护自己。 虽然一直催眠自己有多喜欢汶沫,但我却没办法用交往的心情和她牵手、拥抱和接吻,即便如此还是待在她的身边,给了她若有似无的期望。 她很清楚我和她绝对不一样,比我自己还清楚,而我只是看着她喝下我给她的毒药,看着剧毒浸入她的神经,什么也没做。 刚才出现在我脑中那些失礼的想法,若是化为形体的话,一定会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依次刺向汶沫的左胸口,把她的心给残忍地绞烂。但那却是我最直觉和真实的想法。 难道不能只当好朋友吗?汶沫不能和我一样喜欢男生吗?在我给她下这道前提的时候,我们俩就注定要分道扬鑣了。 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她先开的口。 「施博育好像已经回去了,我也要走了。那……掰掰。」 转身前,我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 明明在笑,却像要哭出来似的。 我听着她远离的脚步声,身体却没有任何要起身追赶的动作。 手鍊上还残留着她的馀温,不久以后也会变得沁凉吧? 她先一步退开了,那不只隐藏了我的偽善,同时也是在保护她自己,纵使她早已被我伤害得千疮百孔。 我把脸埋在膝盖间,止不住地哭泣。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明明我什么都无法替汶沫做到,只能在伤害她之后自责自己的无能。 我和汶沫之间的泡沫,已经破得所剩无几了。 08 汶沫 「同学,你等一下。」 高二开学第一天,我就在校门口被教官拦了下来。 「你的裙子太短了,超过膝上两公分了!你们女学生就是喜欢把裙子改得那么短……」 「这不是改的,我只是把裤头捲起来而已。」 受不了教官的碎碎念,我不情不愿地把裙子调回原本的长度,这才被放行。 一进校门,我就看到站在旁边的若益。大概是刚才被拦下的风波,让她注意到我,也才等在这边堵我。 「那个……早安。」她憋了半天,才终于吐出这么一句。 那趟游乐园之行后的日子,包括整个暑假,这是我们第一次对话。 「汶沫你是几班的啊?」她问我。 「一班。」 「这样啊……我是十班,还挺远的,哈哈。」 我知道,因为我在查分班表的时候看到了,我还顺便看了施博育的,和我们两个都不同班。 我发现她在看我的手腕,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戴。而她的手上,还是掛着那条我们一起买的友谊手鍊。 再待下去,我可能就没办法好好维持我的表情了。 「快去教室吧,不然要迟到了。」我转身背对她,她本来似乎还想说什么,也只好尷尬地放弃。 离开了若益的视野,我走到校园一处没有人会经过的角落,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条和她手腕上同款的手鍊,感觉心里有股复杂的情绪在翻腾。 我闭上眼睛,把手练贴在唇上。 不要去想那些不会有结果的事了。 半晌,我将它收回口袋,往自己的新班级走去。 后记 忙碌起来之后,感觉每次写比赛文都是极限挑战,这次依然压在最后一天完结,也幸好赶上了! 这个故事的原型,是我高二时候写的五千字短篇故事〈距离〉,现在回顾起来,还真是写了许多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肉麻比喻啊……在这次新修的版本中几乎都被我删掉了,也算是一种成长的轨跡吧! 说是有故事原型,这次的两万字版本也和重写差不多了,虽然故事主要的架构和发展都没有改变,但增加了很多细节,原有的篇幅也几乎是打掉重练,不然被尷尬到的人应该是我(笑)。 当时写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强烈的感受,只是想着汶沫和若益彼此的两难,几年后再次重看这个故事,只觉得「天啊!真是有够不成熟的三个小孩!」,大家看的时候可能会觉得拳头很硬,很想进去给他们一人一个铁拳制裁(我先来!),但在处理感情问题时不成熟的样子,或许也就是青春之所以吸引人,又让人翻白眼的地方吧! 我没想过自己会写百合故事,这对我来说完全是个未知领域,也希望多少有将那个特别的氛围给写出来。其实我的档案夹里还有一个候补的短篇百合故事,不知道哪天会有机会写出来,也期待能用那个故事,在哪天再与你们相见! 2021.4.30黏芝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