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捞月》 楔子 分明不是一个好时机,许忠怀始终不明白为何要挑这个时刻私服寻访。阳国建立不久,奠基仍不太稳固,民心亦如是,还没能从浴血战争中好好復甦呢! 然而他的主公却偏挑这个时候,离开了最严密的宫墙。 「忠怀,放轻松。」主公回头看他,一手拉住了他的手臂要他坐下。毕竟一般人在夜晚横舟都是在翫风月、创新词、吟诗作乐等等,怎能像许忠怀这般绷着全身肌肉,抓着随时能出鞘的尚方宝剑,目光如鹰的四处戒备着,这可多明显啊! 「主公,这舟上独忠怀一人,身负保卫主公的重责大任,怎能不戒慎恐惧,要是主公损了毫发,忠怀万死难辞。」许忠怀一脸凛然,不苟言笑的回应着。 主公笑了,他是最懂得许忠怀此人的,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忠君爱国的死脑筋。 「不是有精锐在岸上守着吗?忠怀,你就看看月亮。如此美景,一同共赏才不算可惜了。」主公的神情有些无奈,月光下,他的眉眼格外的柔和,与宫墙内那个深谋远虑,庄严肃穆的主公是判若两人。 于是许忠怀隐约是明白了,主公在宫里肯定是闷坏了,天子也是人,总得有一处容他卸下防备,有一人容他展现自己最温柔的模样。只是许忠怀从未料想到,何德何能,竟是他能扮演这样的角色。 然而主公能松下防备,他可不能,此处不比宫墙之内,若有心人来袭,他们就一舟横在茫茫波光的水面上,多大的标的物啊!就怕别人不来攻似的。 真是难为他得如此紧张。 「主公之命,忠怀不得不从。可看着月亮难免会松下防备,忠怀看着主公就好。」主公听了他的话,怔怔的看着他。许忠怀本来想着说:『看,主公的眼中也有月亮!』可仔细看来,主公的眼中现在只映着他的模样。于是他只能转指着主公身后的江面,说道:「瞧!主公的身后也有月亮呢!忠怀仔细看着就是了。」 主公笑了,笑的很爽朗。许忠怀已经许久没听见这样的笑声了。当一个人得背负天下重任,不气喘吁吁、汗流浹背的就已经很不错了,怎么还笑得出来。许忠怀打心坎里心疼着主公,听着这笑声悦耳更是在心底掀起一阵赤辣辣的感动。 然后不知从何时开始,主公也不看月亮了,只是瞧着他,好像要说些什么似的。 「主公可是有话要交代忠怀?」许忠怀慎重地问着,语气表达的是一贯的:『忠怀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主公皱了皱眉头,分明是在心头演练过千百万次的,在他面前却仍是说不出口。 主公心底是焦急的,许忠怀下月要满二十五了,习俗来说,修身齐家,而后才能治国平天下。只是他十年光阴都随着他征战沙场,现在尚未娶亲,已是本末倒置了,要主公为他这个炙手可热功臣指婚的奏摺雪片般呈上来,主公不得不有些心焦。 必须,要确认许忠怀的心思才好。 主公时常会想起那段他与许忠怀住在大织王朝的时光,当时阳国还只是一处封地,他也只是个小王爷,一早就被送去王朝生养。表面上是王朝为了培育各属国下一代优秀的领导能力,实际上就是质子的作用。 他还记得当初小帝姬一眼就瞧上了许忠怀,半载光阴的明示暗示终究不得结果,她以为他是木头,而他也真的就是木头。于是改变了策略,主动出击。在一次骑射练习时,她威风凛凛的穿着黄金甲,骑着乌黑汗血宝马,手上执着长枪一柄,寒光闪闪的就往许忠怀身上指。 「许忠怀,与本帝姬比试比试。倘若你赢了,我嫁你作妻,倘若我赢了,你得作我駙马。」小帝姬英气凛然,神情毫无胆怯,脸上却隐隐带着红晕。这两种说法都是往同一个结果去,在场眾人对帝姬狂野的示爱感到震惊万分。 然而许忠怀当时只是不言不语,跪在地上叩了几个响头,神情决然道:「许忠怀身为小王爷贴身侍卫,那就是一生一世,寸步不离。既不能娶亲也不能成家,倘若真嫁娶也唯恐苦了帝姬夜夜独守空闺,请恕许忠怀失礼。」 想当然耳,帝姬气急罢去,最后是了却尘缘出了家。以结果看来或许是好的,因为不久后王朝就被其他属国攻陷,阳国无法力挽狂澜,来到王都时,王朝上上下下皇族无一倖免,帝姬却是逃过一劫,然而再也回不了红尘故居了。 一生一世,寸步不离,不知道许忠怀是否还是那样的心思。 倘若他这样问出了口,许忠怀又是否能懂得他的心思? 「忠怀,你可想要娶亲?」主公抿了抿唇,不知怎么,有些苦涩。 「忠怀是主公的贴身侍卫,应当寸步不离,怎能娶亲?」许忠怀一贯的语气说着,彷彿这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信仰。 「忠怀,如今不同在大织王朝只有你我二人了。贴身侍卫也能轮班,也能如常人一般娶妻生子。」 「忠怀不信旁人,主公的安全,忠怀必须死守着。」许忠怀总是那样死脑筋。 主公想尽办法,想要知道许忠怀除了忠心之外的真正想法,可是看着那双诚恳明眸,他就越怕剃除忠心之后心上什么也没有。 终于主公轻轻叹了一声,不再看他,只是望着那颗又大又圆满的月亮。 可惜了,不论这月华多么光亮皎洁,他的心意,始终是传不到另一人身边。 「主公小心!」 主公独自发楞时,许忠怀大吼一声,拔剑出鞘,寒光一闪,准备迎接从四面八方施展轻功奔踏江水而来的不速之客。 主公确实没有注意到,此处江心离岸边甚远,这群人使着轻功能一股作劲行到此处,想来都是箇中高手,黑衣蒙面,总不会是好友同盟。 立即发了信号给岸边侍卫,信号的火花很快就让岸边影动,军船也整装待发,不过再怎么迅速,也不及黑衣人奔来的速度。 主公没有惧色,他都是一国之主了,临危不乱可是必备本事。他摸向自己的佩剑,万般怀念的抽出剑身,离开战场已有些年,差点就忘了自己是当初那个热血沸腾、保家卫国的少年将帅了。 将后背託付给彼此,来一个就打一个,来两个就打一双,行在水上没有立足点,只能不断奔驰来保持水上,他们只要刀剑横挡让人上不了舟,那些匪类迟早会败下阵来。 「主公,小心圣体,委屈您暂躲船板。」这小舟上还有一个隐形座舱,就是怕有万一,许忠怀连忙说,想独自应战。 主公只是冷笑一声:「怎么,你可忘记在沙场上,我手脚未必输你。」 黑衣人踏水攻来,前两人使的是剑,剑法是寻常路数,难以看清出自何门何派,主僕二人,轻而易举的就隔挡开来。 只是后面几位来时,却不是用兵刃,扔着一包包布质的包袱,以极快的速度掷来,主僕二人来不及改换剑势,劈砍下去…… 许忠怀在砍下那一瞬就知道不对,整个人趴下去护住主公,那包袱里可全是毒粉,他又是睁着眼睛盯着砍的,毒粉直接侵入了双眼。 烟雾迷漫,他小声地要主公摀住口鼻,接下来可不管主公反对,趁他不注意就将主公推下了船。 当初主公可是有水中蛟龙之称,水性极佳,一入水可就没人能赶得上了。 许忠怀放下了心,眼剧痛而不能睁,拿着剑一阵盲砍,那一笔一画可都如疾风扫尽,感受到从剑尖漫出来的血腥味,想着黑衣人重伤,轻功铁定也不好使了,这小舟绝对不能留给他们。 他心中已有决心,视死如归。剑尖指下,大臂挥斩小舟,瞬间就分了个半,沉的很彻底,料想离岸如此远,他们轻功好水性就不一定了,能够同归于尽也是好的…… 终于,他下沉,下沉,沉到如梦幽深的黑暗尽处。 有一人暗中,抱起,捞起,让气息终于喘匀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 第一章〈明日再问〉 正如同所有劫后馀生的人一般,许忠怀在一阵阵凄厉痛楚中醒来,茫茫然还不知自己到底是死的还是活了。要是死了全身的痛楚却还是如此清晰,要是活着,这又是何方,又是被谁救了,那人又有何目的?要思考这些对许忠怀来说可一点也不轻松,脑袋直冒烟不如晕了才好。 经歷一场恶斗,当时血气翻涌丝毫不觉自己伤的有多重,全身上下的皮开肉绽的口子就像翻开正艷的花,上头不知被点了些什么药剂,热烟狂冒,炙热痛极,必须稳住心神才能不晕死过去。 这下许忠怀该明白了,这人不让他死,偏救活了他就是想从他嘴中套话。可惜他这人忠肝义胆,寧死不屈,要是脱困不得,咬舌自尽便是了。 一人缓步走来,刻意加重的脚步声,唯恐他听不见似的。 这时他才发现眼不能睁是上有布遮着,浓浓的药草味道传来,眼皮上敷着什么黏稠冰凉的东西。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一件危险的事,许忠怀吃力抬起右手,打算把眼前的布扯下来。 「别动,你这眼一见光可就玩完了。」那人声音低沉,分明是要阻止许忠怀,却是如此慢条斯理的说,听起来还比较像是看戏玩味。 许忠怀虽然半信半疑,但还是停下动作,怎能拿自己招子开玩笑。 「你是谁?为何救我?此处是何方?」许忠怀满是戒备的说。 「你伤不轻,别费心力说话。依照你的伤势,今日只能问一个问题,仔细想想要问些什么。」那人依旧慢条斯理的说,虽然眼不能见,但许忠怀可以想像那人脸上一定掛着轻慢的微笑。 许忠怀狠狠思索了一盏茶的时间,那人也就慢慢等着一边盯着他瞧,他虽不能见,却感受到炙热的目光一路延烧过来。 「你救我,有何目的?」现在最需要知道的莫过于此,先分清是敌是友,若是敌,他既为俎上鱼肉,自要在受尽折磨前先了断了自己,绝对不能给人套话的机会。 那人轻笑一声,说道:「我救你,可一定要有什么目的?」 许忠怀一听愣住了。是啊!要是这人就是医者仁心,顺手将他救了。他还如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非逼着讨要一个目的,岂不是强人所难? 他越想越是觉得自己蛮横不讲理,连忙换了个赔罪的神情,吃力移动起伤痕累累的身子,低头作揖,直道:「恩公救我性命,在下不甚感激……」 「谁要你感激了?」那人听来有些喜怒无常。「我当然有我的目的。」 许忠怀眉头紧皱,原本谦逊的姿势也不动声色的换作防御动作,顿了好一会儿才咬牙问道:「有何目的?」 「谁准你问第二个问题了?」那人反问,但也绷不住严肃,笑着说:「也罢!若不说清楚,你怎能好生养伤?若伤不能癒,可就坏我侠医名声。」 许忠怀没松下戒备,仍恭敬道:「在下洗耳恭听。」 「我啊!就喜欢你这俊皮囊,再放个几年说不定会愈发好看,不捨就这样死了。这个目的,你可满意?」那人的语气尽是调戏。 「你想轻薄我?我可是男的!」许忠怀比起厌恶,更多的是惊吓,这世上他不懂的事情太多,断袖之癖也只停留在传说阶段。 「男的又怎样?男女老少、飞禽走兽,只要我喜欢,都可以轻薄。」那人又是理所当然,毫不羞愧地说着。 「荒唐!你可别对我乱来!」好了,他现在可是完全战斗姿势了。 「若我乱来你可会拒我?」那人还没脸没皮的继续问着。 「我定伤你!」他现在可是气血翻涌,毫不留情。 「好吧!那我明日再问。」那人不以为忤,一路笑着离开,还替他关上了门。门关上之前好似想起了什么,补充说道:「你可别试图自裁,我这有个规矩,若是我能治癒伤者,那便是分毫不取,若是我无力回天,就得付医药费。你若要自裁,就先把医药费付清了。只是我会救你,你不仅白受罪,还得付两倍医药费,这可不太划算啊!三思啊三思!」 这人果然喜怒无常,连规矩都与常人迥异。门闔上之后,许忠怀还是保持着警戒就怕被偷袭,只是这一整晚,门没再打开过。 这一晚他可是认真思索过要不要为了自己的清白而自裁,可那人毕竟有对他作出医疗行为,总不好赖着不付帐。只是全身上下除了身子外连衣服都不是自己的,想来为了治癒伤口那人替他换了药、更了衣,这身子恐怕早已被赏玩一番了。对于男子,清白哪算重要,在战场上脱衣疗伤再正常不过,只是被那人这样一说,就十分不单纯了。 隔日,那人一样沉沉的脚步声走来。 「公子,换药了。」那声音轻柔温婉,一听下来像是二八少女。 可许忠怀知道不对,这一晚他都没睡过。缺了视力其他感官更加敏锐,他处的这一带静寂无比,深夜里连鸟兽叫声都不可闻,这里就只有那一人的脚步声,这是可以肯定的。 「究竟你是男是女?」许忠怀始终想不透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顾许忠怀一边阻挡,那人动作轻巧,准确无误的俐落上药着,一边笑问:「今日你又可问一个问题,怎么?你要问的就是这个吗?」 许忠怀再度陷入了思考。 想来那人是男是女并不是最重要的,他总有别的方法可以试探出来。他是好奇没错,但还有更需要问的。 「敢问尊驾姓名。」在不知人性别、又不知姓名下真不知该怎么称呼,那人好歹是在替他治疗,总不好一直恶言相待。而且知道了姓名,说不定也有耳闻,约莫就可以区分敌我了。 「问别人姓名时,不该自己先报上名号吗?」那人反问。 许忠怀又是一怔,难道那人不知他是谁吗?倘若不是衝着他是主公侍卫的身分而来,莫非真的是看上了他的皮囊?思及此处,他不得不倒抽一口气。 可那人说的没错,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怎能问人名讳不先报上名来,始终不合江湖道义。 「在下姓许名忠怀,敢问尊驾。」于是他拱手说道。 「我姓郝名项公。」那人如此说。 「好相公?」 多奇怪的名字,他不假思索地覆诵着。 「唉好娘子,相公在这儿呢!」那人欢欣的回应着。 许忠怀脸色铁青,终于发现是上了大当,还被佔了便宜。 「别生气别生气!」那人见他脸色不对,连忙缓颊。「要不好娘子我当,你当好相公?」这时还是用那悦耳女声说的,只是那语气中没半点女性应有的娇羞。 「尊驾不诚然以对,可不算回答了问题。」许忠怀这回严肃无比铁着脸说。 那人也不否认,俐落地替他包扎完伤口,说道:「那你可以再问一个问题。」 「尊姓大名!」许忠怀这回口气可重了许多。 「重题无趣,换一个,不然别问。」那人哪管他语气多重,依然故我。 别无他法,毕竟佔着便宜又有什么资格审问别人,许忠怀软了软语气,犹豫再三后说道:「那,尊驾是男是女?」 「我若是女子,要轻薄你可会拒我?」又是这样不知羞耻的问。 「自然拒你。」许忠怀皱了眉头,回答道。 那人又是轻笑,从『我定伤你』成了『自然拒你』感觉可是迈进了一大步啊!心满意足道:「好吧!那我明日再问。」 说完这句又要兀自笑着离开,许忠怀连忙叫住他。 「怎么?捨不得我?」那人可是喜出望外。 「还没回答到我的问题。」许忠怀稳下心神,差点就让人忽悠过去,这可不行。 「我若回答你可会信我?」那人笑着说,这回又成了男声。 许忠怀的表情很有趣,不知道怎么回答才是好的。若是信他,就代表要把那人说的话都当真,可他分明谎话连篇,耍着人玩。若是不信他,他更不会回答问题了。 还没想到该怎么回应,那人抓住了他的手,放在脚踝之上,然后曖昧的说着:「你可以自己确认,从这里一直往上摸,摸到你可以认定为止。」 这的确是个方法!难题被解决许忠怀甚是欢喜,可立马就觉得冒犯,十分不妥,要是男的就算了,要是一女子,可不就毁人清誉。 他手正打算拿开,又被那人按了下去。 「我嫌回答麻烦,就当我许你的,不要你负责。」这回又是娇羞女声。 既然如此…… 许忠怀硬着头皮摸了下去,这骨架应是男子,可皮肤却吹弹可破,没经歷半点风霜,宛如待字闺中的女子。他越是疑惑,越是不假思索的扶摇直上,直至胯边,他终究是没敢探查下去,手一下子弹开。 「怎么?心里有数了吗?」那人憋着笑问。 「没有。」许忠怀摇头。 「那怎么停了?」那人追问。 许忠怀别过了头,整顿好自己的表情,严正说道:「想来恩人就是恩人,是男是女不甚重要。」 那人又笑,笑到难以自拔,差点就缓不过气。 第二章〈有心无心〉 那人笑罢又走了,留着许忠怀一人反覆回味着那触感,说是回味就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这词用的不好,可除此之外,他也没找着更好的说法。 后来在某个深夜时分才惊醒过来,怎么他从脚踝一路向上,摸到的都是裸露的皮肤,难道他……习惯性不穿衣服? 想来总听闻有高人不拘世俗,袒胸露背,放浪形骸。或许这人也是如此,虽是喜怒无常,却有着医术仁心,救了他一命,该要感恩戴德。即使猛然回想起有些毛骨悚然,可眼不见为净,他也当作不知道就好。 隔日那人又来,综合了许忠怀自身的直觉,他决定唤他恩公。毕竟不可能真的唤他好相公,总是你啊我啊这样称呼不太礼貌。选择相信他是男子,总好过是个女子,要是女子成天在他眼前晃悠,却是光溜溜的身子,那该有多么惊世骇俗啊!想想若是男子,贪热光着身子又没人瞧,也不算风俗有害。 「看来精神不错,腐肉都尽了,该长新皮了。」恩公如此说,感觉很是满意。「该要痒了吧!」 这不说还好,一说许忠怀全身就痒了起来,而且愈发剧烈。 「想着你底子好,清疮药是烈了些,好的虽快,却是极痒难耐,你可堪得住?」恩公悠哉地说,看着他痒不能搔,苦撑隐忍的样子,似乎很有趣。 「在下可以,只要能好,都能受。」他许忠怀可不是没受过伤,能快好,自然是最好。他心系主公安危,即便他有十成的把握,没有信息终究是不能确认主公是否无恙。他不愿託恩公去打听,怕洩漏自己的身分让这单纯的缘分转而复杂。 「都能受?好骨性!」恩公一阵轻笑。 恩公替他擦澡,他本想自己来的,怎知被恩公一阵训,内容大概是干扰他医治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情,放心如果他想要轻薄,他会先问。 伤口处痒的张狂,好像非逼着人把痂揭开似的。恩公轻柔用着绢布,仔细抚过他每一寸的肌肤,每遇伤处,就刻意多摩擦几下,稍稍解他的痒处,让他有种欲罢不能的感受。 除却绢布,他还感受到细嫩的手指划过,可既然恩公说这不是轻薄,那就别质疑好了,他不通医术,实在无处置喙。不觉冒犯,剧痒下他巴不得盼着有手替他挠挠,可那手指淘气,硬是不在痒处逗留,却用指尖呵痒着仅存几处完好的肌肤,既然夸他好骨性,想来是要测试他的忍耐力。他们比拚似的不言不语,一个使劲搔,一个使劲忍,最后都是筋疲力尽,面红耳赤的。 一场恶战,气息还没调匀,恩公笑着突兀问道:「既然都有肌肤之亲了,轻薄你可会拒我?」 虽然认为适才的行为半是为了轻薄,可许忠怀选择不说,堂堂男子被搔了几下,也不算吃大亏。 「自然得拒。」许忠怀于是说。 「好吧!那我明日再问。」恩公依旧一笑春风,兀自离开了。 不知度过多少个日夜,许忠怀发现恩公问是否能轻薄这件事其实就是变相的晚安,他的回答也就成了言简意賅的一个『拒』字。只是他也没有试过,倘若那回答成了『不拒』之类的,会有怎样的后果。 皮肉伤容易治,灵魂之窗却是难上许多,不知不觉时光飞逝,待了三月有馀,已从深秋入冬。 这天恩公依旧拖着沉沉的脚步来,轻轻的将手中的药小心翼翼搁在案上,看不清他的神色,却听他语句慎重无比的开头:「许忠怀,你可想早日痊癒?」 恩公平日里就是调笑轻慢悠悠哉哉的语气,不知这认真一回是否是真的认真,也莫怪他疑心至此,之前相处的三月之中,已经陷过太多匪夷所思的圈套,渐渐的他已寻得生存之道,那就是不论怎么抗拒最后都会照着恩公的计画走,既是如此,不如就配合着,甚至,他开始期待着每一天有着不一样的戏码。 这铁定是病的不清,而且越入膏肓,不过既然医者没发现这是病,就代表是勉强可以允许与之共存的小毛病,不到癮头戒断的那一天,都不会发作,既然不曾发作,也就不知发作起来会有多猛烈,多么令人肝肠寸断、噬骨销魂。 「若能早日痊癒,药性怎么样都是能堪得的。」许忠怀回应道,一手捧过药碗,就准备豪气一饮而尽。 「等等!」恩公抢过那药碗。「急什么?还缺一味药引。」 「可是药引难寻?」许忠怀问道。 「不!就在这儿。」感受到恩公贴近,呼出如兰气息就在脸畔。「我的口涎。」 如果表现出讶异神色,那就是着了恩公的道,他就喜欢看他不知所措的模样。听说鸡屎白都可以拿来做药,区区人类口涎算得了什么? 他壮起声音听来没有一丝慌张,缓缓道:「就算恩公不说,在下未必也能知汤药中混入了口涎。」言下之意就是知道了也不打紧。 他分明没有照着恩公想要的反应,恩公却又是轻笑一阵。 「我可没说我有混入口涎,若是混入汤药,可就没有效用了。」恩公又是专业口气解释了口涎的作用,以及加速治癒眼疾的根据出处,只是许忠怀不通医术,再怎么认真听也是无用,只能一股劲的点头假装懂了,反正是真是假他也不知道。 「既不能混入汤药,那该怎么做才好?」许忠怀于是问。 恩公不言不语,只是试图喘匀了气息,沉着气就朝他的双唇压过去。感受到柔软双唇,许忠怀愣住了,一股热气从心头翻涌而上,他不动声色,直到—— 「恩公你怎么啃我嘴?」一阵吃痛,不知有没有出血。 「那个……那个我第一次用这疗法,怎么知道这嘴都打不开来……」三个月以来,许忠怀第一次听见他语气如此慌张。「你不张嘴要怎么渡口涎给你啊!」 被当猴耍了那么久,总算能有幸见到一向嚣张的傢伙慌张起来。许忠怀半是感动,半是想使坏,将前些日子里受的恶气全数奉还。 他抬起手来,轻柔划过恩公的五官,确认了位置,就捧着脸,贴了上去。他何尝不是新手,可尽其所能的温柔,舌尖相触的瞬间,似有雷光乍裂,一波波酥麻滔滔不绝搔入四肢百骸,越是生疏越是纠缠着极尽缠绵。这时许忠怀总算确立了恩公所言都是真的,口涎真的能令他心跳加速,毛孔扩张,如此更有助于吸收药效。 口涎交换完毕,总算是依依不捨的分离开来。 「多谢恩公口涎。」想来恩公不论做了什么,都是为了治癒他,真的不该再怀疑恩公别有居心。 「不……不客气。喝药吧!」恩公不知怎么的连话都说不好了。 后来他们渐渐驾轻就熟了,许忠怀也渐渐明白恩公总说要轻薄他,不过是隻胆小的纸老虎罢了。不过他没有戳破他,人总是爱面子的,许忠怀却是越来越想知道要是有天他出乎意料,就同意了被他轻薄,恩公该会是多么慌张的表情。不过他连面都没见过,恩公偽声术极为擅长,男女老幼都可以使得,每回见他都得在内心重塑他的模样。刚刚碰触了他的眉眼脸颊,总算可以确认这是一个少年郎,俊不俊不知道,但没有眼歪嘴斜鼻坍方。 有好段日子就这样过去,早上恩公就来唸话本小说来给他解乏,说是无聊时候忧思愈重,此为必要的医疗行为。只是他说的全是一些情爱故事,特别是男子之间的爱恨缠绵。许忠怀认可这的确是医疗行为,做的是思想改造,要他把男子相爱这件事情当作理所当然,免得哪天碰上了会反应过激。 中午吃完午饭会一起去庭院走走,因为他眼不能见所以总会搭着手,但事实上是他早已熟了路,不需要搀扶。只是搭着手用一个步伐慢慢走,比较不会出错。要是他一不小心跌倒之类,恩公又要笑到岔气,这对他身子不好。 一到晚上,那便是喝汤药的时间,他们已经养成默契,每次都争着谁要主动谁要先,许忠怀的立场是,都要人奉献口涎了,怎么还能让人主动,这并不符合道义,于是总是他先捧着恩公的脸颊,感受到恩公站不太住软入他的怀抱中,次次都能感受到心跳的热烈,看来离痊癒之路也不远了。 日子之中,总有几天是换恩公病了的。人说吃五穀杂粮,谁能不生病。可恩公之所以会病,半数要归咎在习惯性裸体的毛病上。 这时许忠怀就会硬着脾气替他把衣服穿上,毕竟眼不能见,总会有不小心触摸到的时候,有这么一次他碰了个胸前平坦,但这还不能确定,有些女子也是平坦至极,可有天不小心触到了别的东西,也就确定了恩公确实是恩公。 他会按着恩公的指示在药柜上抓药、烹药,恩公医术精湛,总是一晚就能好。他会守在身边帮忙擦汗,恩公病了会梦囈,却总是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许忠怀你到底是有心还是没心?』他是这样说的,但许忠怀不曾知晓。 转眼又是三个月过去,许忠怀感受到自己越来越好。当时被救了的时候总觉得不一定能活就当奋勇牺牲就好,也没有要回去主公身边的念头。可现在他快要痊癒了,终于是想起自己忠肝义胆的忠臣角色,不知主公好不好,安不安全,这些念头一天天笼罩着他,必须要知道消息,才能好好放下心来。 随着离开的日子越近,许忠怀越想凭着对恩公的交情要知晓他的姓名,往后人海茫茫,总不能没姓没名无处掛念。 「恩公为何从不说自己姓名?」许忠怀双眼蒙着,一手搭在恩公的手臂上说。 他只是轻笑一声,拍拍许忠怀的手臂说道:「我貌丑。」 「貌丑又如何,我许忠怀岂会因外貌而看轻你。」许忠怀微微皱眉,甚是不悦。 「你自然不会,但我不愿让你看见。不如就别医了,我貌丑,你瞎眼,岂不是天生是一对?」他又笑,笑得过分开怀。 对话总是这样结束,次次都被忽悠过去。这些间适不用战战兢兢的日子许忠怀是很喜欢的,但或许是自私吧!还是想要看的见的。若是看的见,管恩公究竟是俊还是丑,一同走过的日子,可不会因为外貌而有所改变。 终于到了这晚,餵完药就该歇下,替他熄灯前,恩公突然淡淡的说:「你的眼睛,明天就能见光了,再也不需我医治了。」 「感谢恩公慷慨施救,在下定会以重金酬谢。」许忠怀满是感恩的说。 「谁要你的臭钱,若你要还,就以身相许。」恩公咬牙说道。 许忠怀愣住了,还不知道该做何反应。而恩公也没有等他回应,更没有如往常那样轻轻笑着说:『好吧!那我明日再问。』 只是闔上了门,踅音渐行渐远。 第三章〈不问结果〉 错过了一早的说故事时间,也错过了午后的散步时间。许忠怀原本还以为自己是睡迷糊了,分不清时辰。但他一直等,就乖巧的坐在榻上,感受到窗外的光影变化,冬日都划过了半边天际,对重获光明的企盼,终于是压制不住了。 想来恩公说今日便是痊癒那刻,许忠怀第一个想见的,便是那个照料他半年岁月的大恩人,可他却是缺席了。 这也不难理解,恩公连姓名都不愿告知,还说自己貌丑不愿他看见。理解是理解了,但仍解不开心中的落寞,本以为解开那瞬间会有种重获新生,欣喜若狂的感觉,而他却只是抬起双手,把脑勺后打的结松开,把覆在双眼前的布摘了下来,适应了光线,然后一点点走过以往用其他感官建构的周遭环境,想像着他们相处的片段并融合在场景之中,再用眼铭记下来。 许忠怀想着,有恩不报非君子,纵他没有金山银山,但他愿用毕生积蓄来偿此恩德。以身相许可能做不到,毕竟他许忠怀生来就是帝王家的奴,早就没了自己,既然没了自己,也就没有自己可以相许。他会用尽其他方式报答这份恩情的。 少了那个身影,一切都不再特别了。他匆匆晃过他们相处半年的院落,总期待在某个转角就能遇见,然而结局也只是失望而已。许忠怀步出大门,靄靄白雪覆盖天地,伴随着刺骨寒风刮过来,这一点都没有阻挡他离去的脚步。他必须先去打听主公消息才可以,从来他就先是主公的贴身侍卫,而后才是他自己。这大半年忘记身分,本就是罪大恶极。完成这个首要任务后,他会扛着自己的毕生积蓄回来找恩公,求着见他一面,一天不见就明日再来,或许有天他们能像往日一般,面对面喝茶谈天,或许能更方方面面的熟悉彼此,或许能成为一生的知己好友…… 许忠怀这样想着,越发觉得自己脚步不能停歇,唯有快点离去,才能快点归来。 可是看在他眼里就不是这一回事了。 何羡月站在山尖,冷冷地看着许忠怀离去的脚步,是那么的坚定,那么的迅速,没有半分犹豫、半分留恋、半分椎心刺骨。 不需要他一步三回头,只要他回头一次,哪怕是他初见光明还不太好使的眼睛,都能清楚看到他的恩公就站在院落后山的顶上。可他一次都没有回头,居然是那么的瀟洒,拿得起,放得下。或许,他从来就没有拿起过,更没把他这个恩公放在心上。 何羡月其实很怕今日的到临,他昨晚就佇立在这儿了,身边的足跡都被一夜鹅毛大雪隐没,他还是选择了站在最明显的地方,只是这结尾却也是如此明显…… 这世间的冷冽到底不似山上雪,雪一摀也就暖了融了,那个傢伙他摀了半年,却发现那外层是冰,里边从头到尾就是个石头,怎样也融不了的。 寻常人遭负心该是什么举动,寻死觅活向人讨要个说法?何羡月苦笑着。那负心人,走的是那么决绝,那么瀟洒,他又怎么能输给他? 既然走到这个地步,死缠烂打就算庸俗了。当初如此勇敢投入,就该不问结果、不论成败…… 他停在原地站成一棵松,颓败却硬是站直了的松,任由那负心人,化成黑色的小点,缓缓走出他的视线。 后来一把火把院落烧了,在一片雪白中赤红窜入天际焚了三天三夜。 半个月后,阳国主公下令普天同庆、大赦天下,只为那奋勇牺牲,却失而復得的贴身侍卫。 再过半月后,许忠怀终于走完了庆祝的所有流程,勉强与主公请了十天的假,循着原路上山,雪已融尽,草木欣荣,只是那记忆中的院落,已面目全非。 人都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忘了恩公喜怒无常,和尚也是有可能先把庙都烧尽的。 后来又过了几个寒暑,说不清是好过还是难过,他的人生是重新走回正轨,可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不太感受到时光的流淌,他的日子彷彿停在了那一年的秋冬。明明他们相处过程中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却让他反覆回想,几乎是难以克制的程度。 「你的表情好噁心。」 这天许忠怀依旧守在主公门外,御医倇老正要例行请脉,经过他身边时,就这样毫不留情地说了这句话。倇老算是看着他与主公长大的,人善性情直,就是一张嘴特别坏。 「倇老来啦!」对于倇老的恶言恶语,许忠怀习惯的不得了,身为后辈还是得起身拱手打个招呼。 「你这是病了。」倇老一脸没在开玩笑。 「什么病?」他忙问道。 「相思病。」倇老说的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倇老在判断病情时从不开玩笑,许忠怀暗想着,相思是确实的,未必与情爱相关,他这个有恩必报的性情,怎堪得恩公与他相别甚久,无处报恩的他辗转反侧、茶饭不思,据倇老说法该是病入膏肓了。 「可有解?」既然病那么重,自然得求医了。 「我无解,别找我解,找相好的去!」倇老毫不留情面,说罢就入寝室,把许忠怀甩在后边。 这些年来主公的病情反覆,一开始就是些不碍事的小病,对症下药也就好了,可近些年却愈来愈险峻,次次都往鬼门关绕,御医们研讨出来的结果,是当初主公吸入些微的毒粉,中毒未解,始终消磨着身子,才导致主公愈发虚弱。 御医是束手无策,也寻访了天下名医,谁不想医好了主公扬名天下,可最后都失败收场,也让主公病危之事不脛而走。 许忠怀不通医术,除了寸步不离之外也别无他法,他当然有想过要找恩公,不过他行跡成谜,又不知面貌更不知名姓,即使想託人去寻也没个根据。 这天诊完脉,倇老又是摇着头出来。许忠怀不敢想像,要是没了主公,这天下又会掀起多少腥风血雨,主公虽有一妻却没同房过,子嗣没着落,皇室震盪,外敌虎视眈眈,举国覆灭都是一瞬之间。 「其实最近阳国境内出现了个脾气古怪的侠医,他自称捞月,若医好人分毫不取,医不好才向人索要药钱。只是他医术高明,没有失手过,这么好的医者不知用什么维生啊!」倇老的小徒孙突然出现说。 「开什么玩笑?随便的江湖郎中就找来治主公啊!我们未必落魄到如此地步!」倇老气到不行。 捞月……?许忠怀愣住了,原本平静的心湖,被一滴水珠惊扰,破了水中惨白残缺的月,泛起涟漪无数。 几乎就能确定是他,或许是太过希望那位捞月侠医就是他,心头的酸楚涌了上来,竟是感动的闪了泪光,却又笑了出来,一时之间俊帅的脸扭曲成不知如何形容的表情。 小徒孙在一旁悄声问:「太师父,这是什么病啊?能不能治?」 倇老皱了眉头说:「药石罔顾,无药可救。」 按捺不了多久,许忠怀认为那便是恩公给他的信号,给他一个机会可以偿还恩情,况且主公病情险峻,是恩公的话定能治癒,实在无法再耽搁了。 他自请去寻,主公在榻上病的迷迷糊糊,牵着他的衣角,说了句:「忠怀,别离开我。」而他却是给主公一个坚定无比的眼神,说道:「主公,我定把他带来,他能医好我,主公也能好起来的。」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违令,却也是必要之恶。 他打听了下,这捞月侠医不仅行踪成谜,样貌、性别是成谜,有些病人说是男的,有些说是女的,蒐集了特徵想去找,却是徒劳。就算守城侍卫一一检视过出城人民的身分,有嫌疑之人定会被拦下,可侠医的消息却仍像星点一般,几日前在甲城,几日后在乙城,毫无阻碍,应该会易容偽声还很懂偽造身分。 这作派许忠怀是怀念不已,却又是怨恨茫茫人海中无处可寻。空有满腔热血,也只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无能为力的感觉包裹着日日夜夜的思念,让他时而抑鬱、时而愤慨,消息走到哪他便追到哪,可惜总是迟了一脚慢了一步。 这天他追到了病人家,又是迟了一步,侠医已走了大半日。屡战屡败让他有些颓唐,却也不许自己失落太久,天就要暗了,他寻了个客栈下榻,明日继续努力。 走近那家客栈时,发现前方有个广阔湖泊,对于湖光山色的美他没什么感受可言,只是觉得莫名熟悉,却也想不起何时见过。 进了客栈后掌柜的上下打量着他,缓缓开口:「客官可是许忠怀?」 许忠怀疑惑回道:「正是在下。」 掌柜点点头,若有所思后脸上掛着坐等八卦的曖昧浅笑,说道:「有位郝公子替客官包下了小号,并要伙计们撤离一日。等会儿,这客栈就唯客官一人了。每间都可以住,每隔半时辰换一间也还有剩的。」 「郝公子……可是……好相公?」许忠怀激动不已,抓着掌柜晃来晃去问道。 「客官说什么不正经的。」结果一向阿諛的掌柜也不得不翻了个白眼。 被耍了,又被耍了。果然不可能叫这个名字!许忠怀放开了掌柜,急问道:「那这位郝公子现在在何方?」 「敝人只是个小小的掌柜,怎么能知道呢?不过他前脚刚走,会来这附近,大抵是来游湖吧?」掌柜如此说。 于是许忠怀就坐在岸边,一路柳昏花螟都不见,只盯着那平静无波的水流,终于想起了这是那日遇袭之地。他们的缘分,也从此开始。 小舟只停泊在一处港湾,他在便在那处等着,一一确认着上船下船的人中,有没有他熟悉的身影,只是哪有什么身影可言,他从未见过他。虽然有些扰民,他一个个问着你是捞月吗?还凑过去闻有没有熟悉的清新草药味道,结果就是搞坏人家生意,没人敢近。 通常游湖生意一到晚上才是最盛,艄公本该狠斥许忠怀的作为,可第一是怜他情痴,二是天色不好就要下雨,于是就早早收摊,没再与他计较。 许忠怀就这样坐在岸边,乌云盘踞遮挡了本该露面的月,一瞬之间,倾盆大雨,他没想着要躲,也没想着要逃,就是痴痴的守着,等着那人会来。或许他再落一次水,说不定他就得再救他一次。 掌柜见雨势大了,好像早就料到似的凑了过来,递了一把纸伞予他,说是郝公子交代要给的。然后下句就递上钥匙,说入寝后千万要锁门免得有宵小入侵,语毕就消失无踪。 许忠怀抓紧了伞柄,却没有撑开,死死抓着。 他好不甘心,次次都被耍了,这回恩公又要躲去哪里? 全身被雨砸着却感受不到痛处,他仰面对着天空,雨点无情赐他无数巴掌,对着湖面大吼着:「你在哪啊——」 你到底在哪啊? 第四章〈谓之禽兽〉 睁开眼时,悠悠烛火无声的在颤动,有个幻影就站在他身边,用手按上他的额,似在测着温度,之所以说是幻影,是因为他吃力的抬起手,仍是没能抓紧幻影的衣袖,飘然如鬼魅的驀然抽身,一瞬到哪了?许忠怀勉强撑起身子看,他这客房中间有一珠帘相隔着,烛光虽暗却仍映着珠帘流光闪耀,定睛一看幻影就在珠帘之后,静静的坐着。 显然的是,许忠怀病了。应是在湖畔淋了一夜雨,再怎样硬朗的身子不能受此折腾。只是他是怎么回来的?病沉沉自己走回来的?他没什么印象,仔细揣度下还是别人救他的机会大些。 可那掌柜的不是说这间客栈独他一人吗? 「请问阁下是谁?」昏昏沉沉,许忠怀还是忍不住好奇的问。 「我若不是你要寻的人,岂不白费了你这苦肉计。」是那熟悉无比、怀念无比的嗓音,只是他说的很轻,又佯装的过份清冷,不同于记忆中那个总是悠哉从容的声音。 但要找的人就在眼前,隔了许久如今真的能面对面了,怎能不让人激动? 「恩公,我寻你好久。」许忠怀哑着嗓子,激动的泪水不自觉的沿着脸庞滑下,想要撑起自己,却是头昏眼花,试了一阵只好乖乖躺着。 「寻我做什么?又要我煞费苦心医治才知救了个中山狼?不告而取谓之偷,不告而别谓之禽兽,让我想想与你对话该汪汪叫、喵喵叫还是啾啾叫。」恩公嘴上不留情,字里行间都是怨懟,清冷之中流淌着一股苦楚,比从前喝下的药更苦。 「不告而别是我不对,但我哪有不告而取过?」许忠怀始终一板一眼的,没有过的罪他认不起。 珠帘后的恩公只是抬起净白的手,往自己衣襟上一揪,彷彿那处真的空了一块,他喃喃道:「我的真心……」 我的真心给了你,但你把它丢哪了? 「恩公,当初不告而别我也很是后悔,是我没能想到未必能有以后。让我弥补你,让我用尽一切弥补你!别再消失了,别再让我难找。恩公……我……咳咳咳……」激动之处,病中的他一阵猛咳。 「要弥补我也行,替我寻一味药引。」恩公倒也不迂回,直接赐予他解法,让妥妥一木头的许忠怀不甚感激。 「只要恩公想要,我定尽我所能。」许忠怀吃力言语着,光是这样就足以让那人心软。 「别说空话。」恩公淡淡说着,突然一张纸从珠帘缝隙中掷了出来,飘飘然降了下来,恰巧落在许忠怀的胸口。恩公继续说道,带着无奈和冷笑:「我患了病,急需此人的口涎作药引。」 纸上绘有一人,蒙着双眼,清新雋朗,裸着上半结实的身子,上面有无数的刀口子。那一处处都是早已癒合没有疤痕,许忠怀没看过也全然忘记伤哪的痕跡,那人却替他深深记住了。 「本以为多年前的那场大雪埋葬了那段风月、一把大火焚尽了所有过往。怎知越想遗忘,越是相思成疾,探入膏肓,无可救药。」恩公冷笑着,笑的是他自己。「想着要洒脱,最后仍是不甘心。」 许忠怀愣了愣,不可思议地缓缓开口道:「恩公患了相思病?恰巧,我也患上了。」他摸摸自己胸口,笑着道:「又能遇见恩公,似乎就舒缓许多了。」 「你……你说什么?」不知是外头雨声太大听不清,还是自己说的含糊了,恩公又问了一次,语气不復冰冷。 「相思病,有医者说我患了相思病。遍寻不着恩公,着实令我病了。」许忠怀一派坦诚,没半点羞赧,没半点隐藏。 「你……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恩公这回是真没听懂了,疑惑地都猛然站起身来,又压制着自己缓缓坐回去。 「过来,让我看看你。」既然听不懂,就只能用行动证明了。若是看了恩公,就又能解了几分相思,那就代表他是他唯一的解药。 「怎么不是你过来?」恩公又佯装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是啊!是他自己要寻求解药,没道理要别人来投怀送抱。 身子沉甸甸的,像是被船锚拖着,沉入海底寸步难行,他仍努力的命令自己骨骸动作,肌肉运转,扛下所有运作时传来的疼痛酸楚,费了劲撑起身子来,蹣跚而行。珠帘后的人儿似乎没料到许忠怀吃下那么猛烈的药还有办法移动,愣愣地看着他到来,一动也不动。 很缓慢,却很坚定。他似是花了一世光阴,总算分花拂柳而来,吃力的掀开珠帘,许忠怀凝视着他的恩公,并深深的牢记,总算明白他生成什么模样,样貌如何其实也不重要,只要把这样貌记好了,以后不小心走散也能找的回来吧? 走到他的身边,已经到达了许忠怀的极限,药劲似在他脑袋里、肉身里打了无数闷棍,终于是坚持不住,沉沉的倒下,恩公来不急躲,就这样连带着被压到了榻上。 「许忠怀,你做什么?你要轻薄要先问,这是规矩。」问了一百八十几天轻薄的人,在这里为自己打抱不平。 「恩公……我怕把病气渡给你,口涎明日再给,好吗?」许忠怀在他耳畔说着,似在亲暱低语,不过他本人应该不是刻意挑逗。 「好好好、行行行,你要不先起开,很沉的!」突然被压的差点就要喘不过气,一向嚣张的傢伙也不得不求饶。 于是许忠怀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睡了,是真的睡了!可怎么样也推不开来。不是他含羞带怯手刻意无力,他是真的费尽全力在推了。何羡月转头看了两侧,许忠怀这结实双臂,就这样死死扣在床板上,也难怪他怎么样也推不开来。 「许忠怀,我要小解!」 「许忠怀,我要大号!」 「来人啊!救命啊!」 何羡月靠着一张嘴想要自救,但他差点忘了是自己让这客栈的人都走了的。这下可谓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许忠怀虽是木头,却不是傻子。要是放开的话恩公又要溜走,他又得追,唯一的解法就是把他牢牢困在自己身边。 这天许忠怀安心的做了场好梦,他从来认不清怎样才是美,看山便是山,看水便是水,看美人就是人,为何看到景会有美这种感受,他并不明白。 可在这美梦中,他终于是懂得了。 有幽暗烛光透过半掀的珠帘映照在那人诧异无比的面容上,白皙的脸庞,雋朗的眉眼,这双眼是圆的,像是满月,看起来很温暖,没有想像中的那般奸诈轻浮,眼里却有水光,一闪闪似是星点。饱含着情意的眼神让人疑惑,又令人沉沦,日月星辰皆在他眼中,自然美得不可方物。发如鸦羽乌亮,愜意的散着发,淡淡的药草清香,这是专属于他的味道。 眼前这个俊少年,便是那个他心心念念的恩公啊! 「恩公……恩公恩公……」 他的梦话说的太大声,倒是把自己惊醒了,他的嘴就搁在恩公耳畔,那呼出的气息一整晚都搔着恩公的耳,终于察觉不对撑起了身子,发现压在身下的恩公看着他,故意想冷着脸,白皙的脸蛋却抵不过红晕。 「知道叫恩公,还不起开。」恩公不知怎么有点咬牙切齿。 「啊……失礼了。」许忠怀清醒不病了,理智和道德感又游回了他身子里。 恩公如虾子一般从榻上弹了起来,轻功使的相当不错,身轻如燕飘飘然就一瞬消失在眼前,直接从窗子跳下奔离了客栈。 功夫是不错,只是差了许忠怀一些,一意识到恩公要逃,他便追了上去。一夜病就好了身子轻盈许多,一下就拦了恩公的去路。 只见恩公的俊脸蛋似要爆炸,许忠怀开始疑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结果回头一看,原来自己挡住的是茅厕的门,当下终于明白为什么恩公赶的那么急,都说人有三急,有一粗俗说法乃是尿急、屎急、性急。性急不急看不出来,但前两个是茅厕该解决的。来不及道歉,恩公气急败坏地把他推开,兀自衝了进去。 「许忠怀,你别待在门口,滚远些!」恩公朝着他大吼着,印象中他还没对他这么大声过。 许忠怀点了点头,就远开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不是,兄弟!我总要有能与自己独处的时候吧!」硬吼看来不管用,恩公换了个方式,软了语气试图理性沟通。 「恕难从命。」好的,友善的沟通就此破灭。 多说无益。 恩公匆匆解了急,出了茅厕之后,两人四目相接,坦荡荡的尷尬无比。恩公往左踏一步,他也就向右踏了一步,两个人搞得跟斗鸡似的。 「我来见你,就没有要逃。」没有僵持多久,恩公就投降了。许忠怀就是盯着他看,一瞬也无法离开。话是这样说,但恩公有优良的耍人纪录,可谓是劣跡般般,谁知道这会不会是诈降。 许忠怀不管不顾就上前牵住了恩公的手,他们身高相仿,此举也毫不费力。牵紧了就准备要走。 「去哪?」恩公就算脸红也没忘记要问。 「天涯海角,都得跟我走。」许忠怀如此说,不容置疑。 恩公皱了皱眉,轻笑道:「凭什么?」 「你必须跟着我,直到我报完恩为止。不然就把我的相思病给治了。」那样的相思太痛苦,又受了太久,许忠怀就算与礼不合,就算死皮赖脸,也要把他留在身边。 第五章〈姑且止飢〉 一早客栈伙计总算回来了,不顾眾人的目光揶揄,许忠怀快速的交代需要马车一辆,用全身仅剩的盘缠要了最舒适的款式。他当初是骑马来的,但怎么样也不能苦了恩公。 眾人应是后,许忠怀立马转头,一不见恩公就心慌,好险那人只是立着頎长的身子,端端正正的站在湖边,驀然回首,给他一个浅浅的微笑。 很美,恩公往那处一站,连带后头一片衬托的秀丽景色都有了意义,许忠怀往他的方向奔去,却也不愿奔的太快,一点一滴地把这景色尽收眼底。 走近了才发现恩公的眼神里有着满满的无奈。 「恩公怎么了?」许忠怀难得读懂了表情,瞬即释出关怀心意。 「悔恨。」恩公的面容顿成凄苦。 「悔恨什么?」他没头绪,只能紧接着问。 恩公刷地一声把手中的纸伞撑开,他认得那就是昨日掌柜予他的那一把,当时他心有不甘,五指掐进伞面破裂。这一撑开上有五个小孔,便知是同一把。 「悔恨我高估了你的智力。」恩公将伞撑在他们上头,许忠怀仰头一看,原来是伞内有题字,题的是『驀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之处』 「字写得挺好。」他瞧不出什么端倪,只能就观察到的事实做出评论。 恩公无力的摇摇头,指着后边的客栈,有一处厢房正对着湖面。 「倘若你那时撑了伞,或许就会回了头,你回了头,我便在那处等你,点着灯火通明,窗开着,我就站在那里,没动也没逃。如此你也不必淋了一夜的雨,我也不必拚死拚活的把你扛回客栈,还给你医治,还给你压了一整晚……想来是一步错步步错,对于你这种愚笨的人种,就不该行事迂回,要这么下去,我们之间也多是拖磨。」 恩公很认真的在检讨自己,许忠怀听了也不知是喜是悲。喜是觉得恩公为了他费了这么多心思,悲是当时的他根本没想多,那些浅显易懂的谜题,他是连题目都没看完。 但不论如何,他们是更往好的地方前进了吧。 许忠怀认同的点点头,说道:「能直说的,还请恩公千万直说。」 恩公的表情有些无奈,可不久后,脸上却漾起了慧黠的笑脸。 两人上了马车,坐稳妥之后就动了起来。恩公没有问要去哪,神色从容、处之安然,彷彿就认定了要跟着他不论去天涯还是海角。 「恩公,你就是那个捞月侠医对吧?」心里没什么实感,许忠怀再三确认道。 恩公点点头。 「捞月,真好听的名字。」他笑着,心里想着恩公面貌如此,连名字都如此诗意。「那姓什么?」 恩公看了他一眼,勾起嘴角笑了笑,靦腆说道:「我姓许。」 「那么巧……」居然同姓,他正要问是何处郡望,增添点亲暱感。 「冠夫姓。」恩公如此说,说的理直气壮,万分得意。 许忠怀皱了眉头,又恼又困惑,说道:「为何恩公如今仍不肯诚然相待?」 恩公不甘示弱的对上他的眼,微微轻蔑道:「怎么?许忠怀,你倒是连寻我的目的都没诚实相告呢!」 他正想说他哪有什么目的,却停了下来想了想。糟了!只顾着要把恩公困在身边带回家,差点忘记此行的目的。主公危在旦夕,身为侍从却只顾贪欢,实在罪大恶极,举国覆灭都在他一念之间,若办不成就是万死难辞。 「陛下生了顽疾,恩公既能救我,或许陛下的病也能试一试。」没有先做说明就把人拐走了,许忠怀觉得理亏,说的有些心虚。 「哦——为何我一定得救他,这于我而言有什么好处?」好像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恩公提不起兴致,开始百无聊赖的搬弄自己的手指。 好处……好处…… 侠医的名号如此响亮,就是因为他行医从来不要什么好处,怎么这回又要了呢?恩公此人果然是喜怒无常。 不过,既有功劳就得有酬劳,这也是普世价值。 「能救陛下性命,陛下自然会把你想要的都赐你。」于是他说。 「若是我要你,你说他会给我吗?」恩公扬眉,总算是有点兴致。 「别胡闹,我许忠怀生是主公的人,死也是……」许忠怀一急,是主公侍从这件事也遮不住了。 「你是他的人,那我怎么办啊?」恩公追问道,脸上的表情太过复杂,他实在读不懂。 「你跟我一起待着。」许忠怀连忙说。 「我跟你在宫殿中守着,那我悬壶济世的理想该怎么办啊?」恩公又问,不像是愤怒,倒像是试探中带了点调笑。 「我……」 许忠怀一时语塞,的确是他自作主张,他有他的使命,恩公也有他的理想,怎能因他一己之私就决定了另一人的未来…… 可想着恩公不在身边的日子,他就觉得痛苦难耐,既然他的相思病起源于恩没还完,那倘若恩还尽了,是不是就能一拍两散了呢? 「总之,你只要活着,就只能是主公的就对了?」恩公淡淡的总结了一下。 「是。」许忠怀也只能这样坚定的回答。 「我明白了。」恩公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嘴角还带着笑意。 话题这样乾脆的结束,许忠怀摸不着头脑,但又觉得重提无用,再怎么争论大概也都是鬼打墙而已。 久别重逢,他还有好多事情想问呢! 「恩公,为何你要把院落烧了?」他又问。 「想烧便烧了,伤心地留着何用?」恩公反问。 「那是我们相处过的地方,怎么就成了伤心地呢?」许忠怀一脸疑问。 「我们相处过的地方,到处都是回忆,如今剩我一人形单影隻,要怎么面对那样的回忆呢?」恩公泛起苦笑。 「那也不必烧了啊!这不是让我回头无处寻你吗?」他如此说,一直以来都觉得恩公偏激了。 「走便走了,为何要回头寻我?」恩公冷哼一声。「我可不会永远在原地等你。」 恩公又说的在理,许忠怀无话反驳。 「许忠怀,你知道吗?倘若你不回头看,就永远找不到我。」恩公慢慢地开了口,情深意切的。「你拚命往前追,追着一个看不清的影子,捞着水中月亮的幻影,却不曾回头看看,我一直都在你的身后。」 在雪山院落时他就在身后看着许忠怀离去;许忠怀遍寻不着的时候,也是他半天四处行善弄出消息,半天跟在他的身后;在大雨湖畔时,他也是这样不藏不躲就在许忠怀身后,只是那个傻子啊!一次也没回头看。 恩公说明了一切经过,许忠怀终于恍然大悟,为什么他总是遍寻不着。 他想,恩公或许就跟月亮一样。 朝着他追追不着,映在水中捞不起,可每当背对他走,他却紧紧相依。 他幼时曾经问过母亲,怎么天上的月亮总要跟在后面跟他回家,母亲也只是憋着笑说:「可能它喜欢你吧!」 「恩公,你该不会,是真的喜欢我吧?」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许忠怀愣愣问道。 恩公表情更是讶异,嘴张开开的深吸了一口气,将许忠怀的脸庞转了过来,从上打量到下,又从下打量到上,最后只能说道:「有这么迟钝的?」 「我哪迟钝……」他正要反驳,恩公打断了他说话。 「你该不会不知道相思病到底是怎样吧?」恩公的表情像是看见了世界奇观。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相思,顾名思义,就是思念着某人。我恩还没还完,又找不到恩公,自然心底难受,时时掛念,患上相思病在所难免。」许忠怀直白的说。 「病了,病的不轻。」恩公看着他直摇头,彷彿是什么绝症。 「哪病了?」怎么医者一个个都爱这么吓他?许忠怀急忙问道。 「好吧!让我替你诊断一下。许忠怀,你看着我。」 于是他们四目相接,凝望着彼此。 「你是不是希望我在你身边寸步不离,若是离了我,就会有不敢想像的痛苦?」 许忠怀想了想,坚定的点了头。 恩公靠他更近了些,额头都相碰在一起,他不自觉嚥了口口水。 「你看着我的唇,就在这里,难道你不想吻我?你看我的身子倚着你,难道你不想拥我入怀中?」 许忠怀缩了缩脖子,看着那薄唇,不知怎么的突然心痒难搔,心脏猛然跳动,剎那间口乾舌燥。 许久之前,他们交换过口涎,就是这个场景,恩公会软在他怀中,他会吻着他,轻柔的纠缠着,那轻碰的一下下都是难以形容的酥麻。 以前是看不着,现在他可以看得很仔细。 迫不及待的,他很想要再体验一次。 「恩公,昨日许你的口涎还没……」许忠怀说到一半又被打断,恩公一手就把他的嘴推开了。 「许忠怀,你还没回答我。到底你是想要,还是不想要?」 想要,还是不想要? 他好像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在他的人生中,自小被教育都是应该要,或不应该要。应该要练武、应该要一生守护主公、应该要忠君爱国、应该要奋勇牺牲。那些懦弱,与主公无关的事情都不应该要。 没人问过他到底是想要还是不想要。 啊……主公有问过他要不要成家就是了,但他那时也没这个心思。 他从来没有那么强烈想要一个人的感觉。 「想要。」于是他说,打算不再跟自己说谎了。 「既然你想要与我亲暱,那便是喜欢我,爱上我了,你明白吗?」恩公的表情总算有点安慰,这真是铁杵磨成绣花针、铁树总算开了花呀!直白点果然是起了效用。 许忠怀点了点头,说了句:「明白了。」 他没想过自己会恋爱,更没想过自己会是个断袖,不过事已至此,就别自欺欺人了。 「那你现在还在等什么?只要你问,我都不拒。」恩公饶富兴味的看着他,好像很好奇他能开窍到什么程度。 许忠怀静静的,深深地看着恩公。突然的安静,反而让恩公有些不知所措。 暴风雨前的寧静,终于将积蓄几年以来稠到化不开的思念一下子爆发开来,许忠怀捧着他的脸颊,无法克制的吻了上去,该是迟了多久啊?这熟悉的触感,让阵阵酸楚漫入鼻腔。他想慢慢地、慢慢地用轻轻的吻来告诉他,这些年他有多么的思念,却又无法制止那样的衝动,恨不得把他都吞了,两人溶在一块就再也不必分彼此,再也不必有别离了。 「不是……你还没问……不……不公平……呜呜……」恩公的抱怨被许忠怀一口一口吞入口中,反覆吸吮着。 马车颠动着,一下下撞着他们心思震盪。恩公软入在他怀中,眼中水光瀅瀅,如小鹿一般无辜可爱,惹人怜爱。他既想吻着,又想看着。反覆多次,恩公的脸早就红透了,红润的很好看,彷若一片艳丽的红霞。他低头贴近着恩公的胸口,那心跳是如此的热烈,正如同他的一样。 恩公也喘着气,彷彿快要窒息,他从恩公胸口抬起,一路在他的脖子,他的下巴,他的唇,他的鼻头,他的眉间,吻至前额。彷彿是在做着记号,只属于他的记号,每一吻,都是在心弦上撩动,谱出高低起伏、慷慨激昂的缠绵乐曲。 要是一路向下吻的话,可能又是不同的光景。何羡月在心中暗暗可惜着,当初怎么念话本小说时没挑些有实用动作类的呢? 看着这个傻子许忠怀沉溺于亲亲抱抱就是一个劲的心满意足了,他的内心就越是按捺不住汹涌澎派,可偏偏这孩子初出茅庐、经验不足,他们都不知行过了多远的路了,衣衫还工整的匪夷所思。看来以后,该给他恶补恶补珍藏已久的龙阳春宫特辑了。 他们亲吻了许久,终于是到了中场休息时间。 他们靠着车窗倚着彼此,沿路看着天上不同形状的云。他说那一朵云像是一隻鸡,恩公就回宫保鸡丁;他说那是一隻兔,恩公就回红烧兔肉;他说那是一头象,恩公就回象没吃过,不知怎么烹调才好。 许忠怀合理的认为恩公应该是饿了,于是又扣住了他的下頦,对准了嘴,贴了上去。身边没什么食物,就这样姑且止飢好了。 「呜呜……你……呜呜……你是还没断奶吗?」恩公的声声抱怨,又被含入了许忠怀这浅嚐过后就再不能止的次次深吻中了。 第六章〈天下江山〉 车程不远,一日就到达了王宫。本想先整装一番再去面圣,但一到宫门就看见倇老的小徒孙在那处候着,神情焦急来回踱步。 不必言语,看表情就知道不好,他们几乎是奔着去主公寝室的,这回恩公没有什么救人如火的模样,只是不紧不慢的跟在后头,许忠怀察觉不对,他这个不通医术的人跑快有何用,于是就转头把恩公扛起,不管不顾的跑了起来。 到寝殿外,所有下人都跪着,低头肃穆,面露忧愁。都在做些什么?是在咒主公吗?他看了不禁有些恼怒,遣了小徒孙传话要大家都散了。 倇老候在门外,一见着他们就迎了过去,看了恩公突然勃然大怒说道:「胡闹!你们说那侠医就这脣红齿白的少年?看来连毛都没长齐!」 许忠怀没空理会倇老,连忙拦住倇老的干扰动作,开了殿门,让恩公先走进去。恩公只是笑,还在倇老面前做了个鬼脸。 寝殿大门一开,主公就端端正正坐在榻上,闔着眼,岿然不动,身上穿着暗色的常服,脸上毫无血色。仍旧是身为君王的模样,傲立着如永垂不朽的远山,他本该如此光亮明媚,可日落之后,他就成了远方一片墨色。 他端坐在那儿,却没人不知晓那座远山即将崩塌。人称帝王归天为崩殂,崩这个字用的确实不错。 「主公听到你这浑小子要回来,怕自己一睡不醒,于是就一直坐着。」倇老愤恨说着,却是满满的心疼。「不知靠什么撑着,分明已经没有意识了。」 单单看了一眼主公顽强的模样,许忠怀已忍受不住泪流双颊。 恩公不疾不徐的靠近,调笑似的凑近看了主公脸色,然后伸出自己一根手指,轻轻一碰,傲立的远山就这样崩于前,直接倾倒下去,发出微妙的撞击声。人倒入床能有多大声响?可听在臣子们耳中却是极度刺耳,御医还没反应过来要动作,外头重重侍卫已是剑拔弩张了。 「恩公!」许忠怀还是相信恩公的,但没能原谅他对主公如此不温柔。 「急什么?目前还死不了。」面对重重威胁,恩公脸上没有半点惧意,只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诊了脉,后是抬手按了主公两处穴道。主公突然睁眼,喷了一口血,恩公早就料到似的避开了喷射轨径。 「你做什么?」这什么疗法?倇老活了那么久还没见过,既是不懂就会恐惧,他连忙喝斥道,却被许忠怀拦了下来。 然而主公却是悠悠转醒,胸口哽着的痛楚也缓和许多。主公看着眼前少年,又看着许忠怀,扫过现场一眼,就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可令人心痛的是,怎么眼前这个少年和忠怀的嘴都是如此红肿呢?不是不理解的,但主公还是克制着自己不要往那处想。 「捞月侠医……是吗?」主公啟唇缓慢说着,嘴上还残着血跡。 「正是。」 一般人面圣都是要叩拜然后用臣、用奴、用草民、用属下称呼自己,唯独这少年不卑不亢,彷彿跟这天子列于同等地位,在别人看来是极其轻蔑不敬,许忠怀更是皱紧了眉头。 「放肆!」倇老大吼着。 「老人家!这里有病人也不知道要清静,你若再开口一次,我就不医了。」有技术就是嚣张,恩公笑着说。 倇老就算不堵住嘴,许忠怀也紧扒着不放了,搞得手心里都是老人家恶言相向的口水。 「寡人如何?儘可直言。」主公语气温润,眼神却仍凛冽如君王该有的模样,彷彿没有半点惧怕,就算命不久矣,也只是天对他这个天子的召唤,神圣无比、高尚无比。 「自己如何,难道不知道吗?」恩公只是冷笑着说。 「也是。」主公神情淡然,对恩公的不敬倒是没什么反感。 「也不是没得救,只是这后果你可以承担吗?」恩公始终笑着。 「没有什么事比主公性命更重要的!」忠犬急了,拉着恩公的衣袍呜咽哀号。 恩公转头看着许忠怀,眼神却是万仞寒冰。 「姑且说说吧!」主公依旧淡然。 恩公把眼神离了许忠怀,冷冷地扫过现场眾人,啟唇道:「深宫庸医们,可曾听闻一药为肉灵芝,或说太岁?」 「太岁能起死人肉白骨,可那只是医籍里的传说,不曾听闻有人真的挖到!」最是渊博的倇老,惊讶的反驳着。 「庸医就是庸医,若有人真的拥有了,还会敲锣打鼓四处嚷嚷吗?」恩公又是冷笑。「当初医许忠怀,我用的就是这太岁。太岁不是死物,送入躯体而共生,吸收于身体有害的毒物,为了让宿主长生,它不会放任任何一处伤口,看的见的、看不见的,它全然会修补好。对人体,可说百利无害。」 这些都是许忠怀不知道的,原来恩公用这么罕有的药材医他。 「至于太岁嘛!我本是有许多的,只是一气之下把院落烧光了,所有的药材一点不剩。」 这不就是有说跟没说一样嘛!想着主公如今没药可医,半数原因是为了自己,许忠怀就冷汗直流。 「所以,如今世上的太岁,就剩许忠怀身上那一个。」恩公声音好冷,没有半点往日温情。「阳侯,你可能承担那样的结果?」 不等主公回应,许忠怀急忙说:「怎么样能将身上的太岁取出?」 「自然有方法,不过一取出,你也没命了。」恩公冷冷看他,又转回去看主公。「阳侯,你可愿以许忠怀一命,换自己性命?」 「不愿。劳烦侠医白跑一趟了,来人!赏黄金万两与封地。」主公神情如故,一声令下就要逐客。 下面的御医却都坐不住了,连忙苦劝道:「主公,现在您的病情可耽搁不得啊!」 「现在不救,不出三日就要殯天。」恩公没在婉转,言辞犀利让在场眾人都倒吸了一口气。除了主公,他依旧如此淡然。 「三日,足矣。」主公眼神对着许忠怀,温暖无比,他不得跪下双膝,向前握紧了主公的手。 「主公!社稷为重,千万别为忠怀而弃了龙体。」 主公的神情突然闪过一阵刺痛,可马上如烟消逝了。 「忠怀,你救我,是因为你心中有我,还是为了我们并肩打下的江山?」主公突然这样问,倇老立马机灵的退了眾人,一时之间,寝室就剩他们三人。 许忠怀不解为何主公这样问,他严肃道:「主公就是这天下,主公就是这江山,没了忠怀天下不会有变,没了主公那些我们立誓要维护的天下太平,可就放诸流水了。」 主公苦笑,说道:「不愿你救,倒成了天下子民的千古罪人了?」 君王身上要背负的太多,早就没有了自己。想要任性一回,却被那个心心念念的人阻止了。就剩三日,他打算放下所有,就跟他处在一起,与往日一样便好。 也好,既然那人不在意这个本就快要消失的自己,那就消失吧!往后日子,他便只作君王,只作天下,只作江山,从前那个小情小意的自己,就此溺死在心系天下的大忠大义上。 主公沉默了,许忠怀不知道他正努力把最后的一点自己抹杀掉了。 怕主公不同意,许忠怀正气凛然的说服了一下午。主公只是痴痴看着他,没有说话,最后才挤出一句:「许忠怀,你是不是当我没心的?」 「君王怎能没心?只是这心永远只能给天下苍生!」许忠怀慷慨激昂的说着。 而这,就是压死主公的最后一根稻草,内心曾经有过些什么的,也烟消云散了。 「好。」主公答应了。 就让他们死在一起,主公的心死了,许忠怀也死了。从此之后再无私情、再无所爱。他会像天一样永远照耀着苍生,却再也照不亮自己内心的角落。 「既然达成协议了那便好。」恩公没半点捨不得的模样。「只是我还有一个条件。」 「请讲。」自己都丢没了,还有什么好不能牺牲,主公淡然说着。 「我要许忠怀的尸身。」恩公说的斩钉截铁,神色凛然没半点开玩笑的气势。 「要尸身何用?」主公的神色还是动摇了。 恩公冷哼一声,笑的无比诡异,一字一句字正腔圆说着:「自然是极尽荒淫之能事。」 第七章〈君子小人〉 这是许忠怀的最后一晚。 为国捐躯、为主牺牲,这本就是他的本分,没什么值得可惜的。 他没有捨不得,唯一不捨的就是恩公了,他们才刚刚确认彼此的心意,他们才正准备要幸福下去……转头看他,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倒是有点明日就要死相公的样子。」许忠怀不得不苦着脸对着那心上人说道。 没有分别安置,他们就在许忠怀平日小憩的房里,与寝殿只隔着主公一传他便能马上赶到的距离。分明是在浮艷华丽的皇宫里,分明是炙手可热的宠臣,这里的摆设却是毫无意外的非常简约,床榻、案几、几处摆衣物的暗柜,如此而已,没有冬日里必备的火炉,平日里也没在焚香,处处都是他专属的气味,说不出是什么味道,没有外物干扰,应是他生来原有的味道。 恩公只是一头埋进了被子里,蹭了好几下,才冒出头来含笑回道:「你既然寻死,代表要弃我而去。你既然要弃我,我干嘛要可怜兮兮为你哭丧?」 恩公一席话,又是堵得他回不了半句。 「那你要我尸身干嘛?」许忠怀那是心碎的表情,垂下头来沉沉的问。 「不是说了吗?极尽荒淫之能事,详细的也不好说,或许你也不想知道。许忠怀你瞧瞧,还是死了好,死了我就不必当君子还问你轻薄,我想怎样便怎样,你也管不着。」恩公这样说道,表情是一副诚然,他多怕这不是玩笑话。 红烛烧尽,许忠怀点了另一根续上,就怕看漏了恩公的神情,说不定他就觉得自己迟钝,所以看不出那嘻嘻笑笑的表情后带着伤感。 「我的肉身迟早会腐。」他嚥了口苦涩,不知怎么配合着讨论尸身该何去何从,毕竟那时,他已经不是他了。 「那也只能葬了。」恩公理所当然地说。「我会为你建坟,天天在你坟上扣绿帽子,你坟头草长出来时,帽子已经在你坟上覆了两三层了。」 「你要去找哪的野男人?」许忠怀无法克制自己吼着,他这都还没死呢! 他抓住了恩公的双手,净白又滑嫩看起来娇弱无比的手臂,压在了床榻上,吻他,一边啃他,不知道是在报復他,还是捨不得他。 可是许忠怀哪里有资格抱怨,这条路是他自己求来的,恩公从来也只是配合行事,自己若是走了,又怎么能让恩公为自己守贞,他这样好的人,应该要有人守着、陪着。 明明他才是负心的那一位,怎么还觉得心有不甘啊? 「自然是每日不同,一个赛一个俊美的男子。」被压在身下仍是不惧,恩公那俊美的脸庞配上那惹人嫌的嘴,实在不衬。许忠怀连忙把他的嘴给牢牢堵实了,免得他话一出又得伤心。 吻得昏天暗地,唇齿之间尽是热烈,这让他认为恩公该是爱他的,可是爱他的什么呢?难道就只是他这皮囊?许忠怀不禁神伤,缠绵的越是激烈,眼角的泪水就越是无法克制的滑落,事到如今,他也无法再挽回什么,除了贪恋这唯一的小美好,假装自己曾经被好好爱着外,别无他法。 恩公再不济也是个成年男子,趁着两人绵绵软软时突然翻身向上,直接坐在他身上并压住了双臂。 「哭什么?自古帝王就该无所偏爱,喜欢吃的不能多夹几口,连喜欢的顏色都不能说。不能表现出好恶,不能有软肋,若是一不小心出现了软肋,也是费尽心机藏好埋好,不然就自己把软肋给折了,免得坏了天下大事。」恩公的表情是多么高高在上,他冷哼了一声,继续说道:「要是我,管他天下覆灭,与我何干?我就要恩恩爱爱过完此生,不希罕皇位、权力、金山银山,那些何曾带给人快乐?只给人害怕失去的恐惧罢了。」 想来恩公是误会他为何而哭了。 许忠怀抱紧了他,又翻过身来压他,用尽力气的凝望着他。怎么却越看越模糊,两行热泪滴滴答答就落在恩公唇畔。是咸的,带着苦味,连带着恩公的眼眶愈红,明眸也不甘愿的湿润了起来。 「我从来就只是捨不得你罢了,恩公,我才刚知道自己有多么喜欢你……」许忠怀说着说着有些哽咽。 恩公双手挣开了束缚,轻柔的抚着他的脸颊,泪眼带笑柔情道:「现在知道也不晚。」 「太晚了,我要死了,你之后就要去找野男人了。」许忠怀摇摇头,那份伤心毫不掩饰,光是望几眼都能摧人心肠。 「你不要死,我们也能逃的。」恩公的红唇吐出他怎么也不能理解的话,许忠怀觉得脑子钝钝的,看着唇蠕动,又忍不住上去将它衔住。 你倒是让人讲话啊! 恩公差点又要生气,但看着许忠怀可怜兮兮的模样,也只能打住。 许忠怀不能逃的,他不能不管主公,一想起逃这个字就是江山社稷、忠君爱国之类的词语重重压了下来,那将比死更难受,他怎么可以弃之不顾,独自贪欢? 许忠怀伤心软下身子,恩公又是趁着机会翻转上位。 「既然如此,春宵一刻值千金,你还有好多债没还,今夜都结算了吧!」恩公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衫,肉色胸膛坦露了出来。 许忠怀更是伤心了,连忙爬起身来,将恩公的衣物掩好,再紧紧拥他于怀中,头靠在恩公的颈后,止不住的泪水全都流进恩公的肩胛骨,盛满了就往下流,温热的水流滑过恩公的身躯,不时引起他颤抖。 「恩公,我死就罢了,你可别着凉了。裸体的毛病怎么还戒不掉,以后你伤寒时还有谁能替你煎药……」 对于一个没有开过荤的傢伙,再怎么积极主动也是没有用的。 何羡月傻了好一阵子,最后也只能皱眉扶额,叹了句:「脑壳疼!」 一夜未眠,何羡月忙着搜索许忠怀的房间里到底有没有小黄书,许忠怀则是不知所以的一直盯着恩公翻着自己的住所。罢了!不管恩公做了什么,都牢牢收入眼底,记着就是了。 摒退了眾人,特别是总爱瞎折腾的倇老。那些许忠怀熟悉的人,一一走过他身畔,说的都是许忠怀忠肝义胆,此举为国为民为主公值得天下效法,却没有人劝他临阵脱逃,劝他珍惜生命,一个都没有。 恩公的神情甚是厌恶,许忠怀倒是把目光全都倾注在他身上,多贪一眼是一眼。君王缓缓而至,就算只着纯白单衣,顾盼之间仍是天子气度,雍容华贵、崇高而凛冽,不让许忠怀搀扶,主公自行坐定位。 主公神情縹緲,彷彿被抽了心神,无喜无悲,只是单纯的存在在这里。恩公划开主公掌心时,他更是一声不吭,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这样的主公又让许忠怀看不懂了,那他就姑且当作这是难捨的表现,毕竟也是打小的交情,虽然只是君臣关係,但在许忠怀心中早就当成亲兄弟。 他们对坐于一面大镜子上,身侧各置一枚香炉,焚着不同的香薰。恩公说一侧是太岁喜的味道,另一侧是太岁恶的。他们对掌,划开的口子也对在一起,如此血脉连通,能促使太岁移转。 如此尚且不足,主公虽然虚弱,但内功底蕴仍与许忠怀相仿,两人运气推移,合成一体气脉以作周天运转,逼着太岁不得不跟着这股蒸气洪流移动。不消多久,两人额上沁了一层薄汗,紧闭的双眼,紧皱的眉头,都体现着这过程有多么艰苦难熬。 香烟裊裊,蒸气腾腾,一时之间寝室宛若被水雾素纱笼罩,何羡月就在一旁看着,冷冷看着。身边的滴漏是金龙造型,从龙口吐出水珠,滴落下方一圈瑶池,任凭这滴漏镶金镶银镶珠宝,时光还是照样滴答流走。感谢这君王不懂地位远不及时光重要,才让他有可趁之机,否则未经蹉跎,许忠怀一早就被拿下了该如何是好? 匆匆过去两个时辰,主公脸色渐润,许忠怀却愈发枯槁,像是被榨乾的大树。终于是消停了,一阵热气排开两掌,许忠怀呕了一口血,失去重心的倾倒下去。 主公将他拉入怀中,用他看不懂的表情看着他。 「主公,忠怀再不能护您,请多保重……」这是许忠怀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他闔眼与世长辞的那瞬间,主公整个傻了。 全身颤抖不已,他抱着许忠怀,紧紧抱着,脸上写满了悲愴和不可置信,他靠近鼻口测着呼息,贴近心口测着心跳,压着脉搏极尽疯狂的寻着那不再可能的跳动。他身上这个人,是他心爱的人,此时此刻却是一个死物。 他以为自己的心也跟着死了,所以无痛无觉。可这该死的心啊!却是这么真诚的疼痛着。他抱着许忠怀哭号,再没什么君王气度,更没什么明媚远山,他只是一个痛失所爱的人,每感受到许忠怀温度流失几分,就有数万骨鞭笞打着他软嫩的心脏,明明伤痕累累,却还如此不负责任的用力跳动着啊! 他轻轻的吻了许忠怀,这是他贵为君王却从不敢做的。 「阳侯,该把许忠怀的尸身给我了。」何羡月才不管他们的情谊多真挚动人,该他的就该属他,一点都不能赖。 「忠怀,是我的。」主公一边颤抖,一边把话挤出牙关。 「君子一言九鼎,阳侯是想要抵赖?那便是小人了!」何羡月继续出言嘲讽。 「君子如何?小人如何?在他面前又有何重要?」主公恶狠狠地说,再也没有应有的从容与温润,在何羡月眼前的,就是一个只想抵赖的孩子,齜牙咧嘴的保护着自己的宝物。 「他都死了,不嫌领悟太晚吗?」何羡月冷冷道。 主公暗了神色,大喊了句:「来人!拿下!」 寝殿门一下被拉开,外头是数不清的侍卫,一股劲就要廝杀进来。 「阳国主公薄情寡义,这下我可见识到了。」何羡月一阵冷笑。转瞬之间向外掷了烟弹,里头可都是辛辣刺激眼鼻的东西。而后腿风一扫又将寝殿门闔了起来。主公已摆出架式,一手护着许忠怀,一手执剑,虽然久病初癒有些虚弱,但还不至于会输给这娇弱青年。 何羡月只是笑,不知为何这个笑脸让主公觉得很熟悉,不觉一怔,倒给了他可趁之机。何羡月向前揪住了尸身领口,猛然就离了主公怀抱。 「别逼我再毒你一次。」何羡月这样说,突然往空中拋洒了不知名的粉末。 主公下意识掩住口鼻,回过神来,粉末尘埃尚未落地,那双人却已无影踪。 那个少年让主公想起多年以前的一个人,圆润的双眼,俊朗的面貌,人畜无害的笑容,却总是杀伐果断,手段狠辣…… 对啊!他怎么没想到,这世上的毒只有少年能治,是因为什么。 终章 一样的场景,一样的月色。 若是在身边的是主公而不是捞月,许忠怀就会以为所经歷的一切都只是当初陪主公赏月时,一不小心小憩一会儿,所做的黄粱一梦。 或许此情此景只是他临死之前的幻象,一样的美景换了角色,虽然替换掉主公罪大恶极,也算是将死之人的一点私心,不过分吧? 眼前的少年板着冷眼看他,却还是俊生生的好看过头,瞧他看呆了,少年终于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装睡什么意思?划船这苦力活都我做吗?」恩公笑着问。 「嗯?这是哪?三途河还是忘川?」许忠怀愣愣说道。 「睡傻了?三途河就是忘川。我就是为你摆渡的人!只是我手痠了,你要不要换手一下。」恩公如此说。 于是他愣愣地爬起身子,接替了划船的使命,划着划着,就到了江心,圆润的月亮就映在水中,波波盪盪摇摇晃晃,像是一个一惊就醒,得小心翼翼呵护的美梦。 「我是活的还是死的?」他忍不住问道。 「死了又活了。你现在不叫许忠怀,你冠了夫姓,姓何。但别叫忠怀了,忠这个字根本是诅咒,不如你就叫何许好了。」恩公觉得自己取名字特别有天赋。 「姓何……?」 目前可以与阳国分庭抗礼的襄国,便是何氏的天下。 总不可能,那么巧? 「既然我活着,那就要去见主公,好让他安心才是。」许忠怀一甩奇怪的念头,正经的说道。 「仔细听,皇城传来的鐘声,那是给你的最大殊荣。讚扬你为主牺牲,忠肝义胆才鸣的鐘。你的丧期也早过了,这世上再也没有许忠怀此人了,你若回去,便是欺君,不然就是你们的君欺了世人。」 没有了许忠怀,那他该是谁? 他没了主意,眼神尽是迷茫。 「以后我就悬壶济世,你便在身旁护我,如此不好吗?」恩公又问。 「恩公……」他嚥了口唾沫,有点艰难的问着。「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怎么能活?」 恩公也不隐瞒,脸上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就说了那日的情景。主公不守诺拒把他的尸身给予恩公,还呼了人要将恩公拿下。好险这情形早被恩公预料,早在一天之前,也就是搜查小黄书的最后一晚,恩公就问过主公寝室的密道结构。 『问这何用?』许忠怀可不想离世前又背负个不忠嘴不牢的罪名。 『我保证除了夺走你的尸身外,别无他用。』恩公认真的立誓着。 『主公既然允你,那便会做到,就我一个尸身,主公留着有何用?』许忠怀只是不解。 最后还是说了几处暗门,有些是连主公都不知道的,毕竟他是贴身侍卫,寸步不离,主公还有正事要做,这些小事就交给他了。 那时何羡月心里暗想着许忠怀脑袋构造一定与常人不同,迟钝至极,但他可不会白白替阳侯解释心意,就让他们步步错下去吧! 「千钧一发之际,恩公夺了我的尸身。那我怎么活的?太岁究竟有没有到主公体内?」许忠怀急问道。 恩公笑道:「我不是说了吗?太岁会力保宿主长命,怎么可能一个伤口就能把它逼出去呢?看看你的掌,伤口早好了。你们主公就是中了小毒,我把解药一早给你服下,让你用蒸气渡给他,就这样罢了。」 「既然是小毒而已,为什么要搞出这一齣……」许忠怀又是不解,皱紧了眉头。「还害得我不再能是许忠怀。」 「所以说,往后你别叫我恩公了。我自有亏欠你的地方,功过相抵,就算两清了。你以后便唤我的名字吧!我是何羡月,何必羡煞月亮的何羡月。你说活着就只能是主公的,我想让你是我的,给你死了一回。怎么?你可怨?」恩公说的行云流水,许忠怀仍是一愣一愣的。 我想让你是我的,给你死了一回。怎么?你可怨? 许忠怀只觉得胸腔里的心脏如战鼓般气势轩昂的蹦跳着,拥着酸楚不知是感动还是感伤。 「羡月……真是好听的名字。」最后只能不明所以的挤出这句话。「为何真实姓名现在才告诉我呢?」 「一样是高估了。」羡月满脸悔恨,又带讥讽。「我以为身为侍卫对邻国的重要人物会有些了解。」 「羡月你……到底是谁?」许忠怀不惧,只是疑问。若有敌意他当初医治的时候有大把时间可以刺杀主公。 「你以为我行医不取分毫是用什么维生?自然是家里有钱囉!虽然我是长公主的私生子,但我舅舅襄国主公膝下无子无女,好歹我也是天子第一顺位,这阳国的情报网孱弱至此,我也没想到。所以一开始不愿见你,不愿告知姓名,是怕你认为我救你别有用心。后来实在堪不住相思病,找了你,才发现你对我面貌全然无知,我也就放心了。」羡月坦承以对。 「你竟是这等身分……」许忠怀喟叹,喟叹自己既迟钝又蠢,待在主公身边也未必是好事。「那当初你救我,真是纯属偶然吗?」 何羡月圆润的眼睛凝视着他,无比真诚地说道:「我会在此处并非偶然,可我会救你确实是惊鸿一瞥,一见钟情。若非我心软,此局是我设,怎会让你们主僕二人有活命机会。」末了他有些心虚的搬弄了手指。「好歹我也是襄国国主的亲外甥,难得替他办了事还刻意搅浑了,舅舅现在还在生闷气呢!」 还是气愤的,怎么能不气愤。 忠君爱国了一辈子,听到敌军出谋设套,把主公困入险境,又怎么能不恼? 可看着他的眉眼,许忠怀的心就融成水。想来他们立场不同,若是主公要他去害邻国主公,他不也得听命行事吗? 不过是立场不同而已,同样都是忠君爱国,怎能怪罪于他……越是气愤越是找了无数藉口来替他开脱。 何羡月见许忠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便冷冷问道:「怎么?你又要弃我而去?」 许忠怀心一凛,这倒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最初雪山院落离了他,疼痛难忍。后来为了主公活命而弃他,自己虽然不悔,却也是心痛如绞。 百转千回这都该是第三次了,弃他?捨得吗? 「我必须警告你,我为了你可以弃了大好江山,也可以弃了舅舅予我的期望。就如同我说过的,若是我,要的就是恩恩爱爱过一生,不要什么权力地位金山银山。」何羡月神情凛冽,深深看进去才发现他的真心是如此娇嫩易碎,却仍努力的向许忠怀展示出来。「你不要我,那我就不必再手下留情,舅舅应该很期待有一天我能一统江山,不愧我的少年才智。」 许忠怀伸出手来拥住他,紧紧的拥住他。 这一刻,他考虑的哪是什么江山,只是眼前这个人,原来默默为了他做出了取捨,而他却一无所知。 恩公的威胁,从来就是纸老虎,虽然许忠怀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但这张牙舞爪的样子,还是令他忍不住笑出声。 「笑什么?我真的会把阳国打下来。」何羡月咬牙狠道。 「不会的,我得生生世世把你看好了,免得你又要作妖!」许忠怀笑着,轻拧着何羡月的鼻头,万分宠溺的模样。 何羡月不由得抽动嘴角,最后还是憋不住咧成最纯真的笑脸。 「那你可要看好了。」他眼眶湿润的轻笑道。 从此之后,再无许忠怀,只有护着捞月侠医一生一世的小忠犬。 如此情缘,何必羡煞天上那明媚无暇的月亮。 他们相依相惜、相拥相吻,哪还管的着月亮? 彼此就是彼此最美的景。 何许皎洁。 何许温柔。 何许沉沦在彼此的生命之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