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花事》 Vol.1 "百年孤寂" 许多年后,当冯玫綺再次听见任何一首林夕填词的作品时,她仍然会想起那年落着雨的维多利亚港。闔上最后一件案夹,她对着窗前微开掌心,上头的是生命线或爱情线,她从未在意。有一道已然癒合成肉色的疤在拇指之下,掌心偏右处沉默地躺着,却不曾发疼。 人生中能够有多少个还没准备好的时刻? 未准备好的比赛;未准备好迎接的新生活;未准备好发送出去的短信……未准备好更加深刻地认识彼此,两人便选择相爱了。这听起来是一个再荒唐不过的结果,但同样真实得令人莞尔。 冯玫綺是一个坏脾气的女人。过去八年她换了十个助理,直到一名心细的新助理盖儿来了后,她才终于不因「忘了香草拿铁要双倍浓缩咖啡」或「漏拿週一出版的商业週刊」而冷冷地向人事部通知停止助理的一切职务。 对了,有提过她一天工作十四个小时吗?不多不少,不分平日或假日,四个小时处理私人事务,剩下的时间用来睡眠。十四对于她来说,是一个又爱又恨的数字。 在咄咄逼人的高阶业务主管底下工作并生存,盖儿对于今年她所有的会议时程必须瞭若指掌,例如她们现正搭机前往签约的港商科技公司,冯玫綺对此更发操烦了数日,除此之外,还碰上了合作企业主办的大型商务发展研讨晚会。 在香港停留为期七天,正好一週,不太过火。 如果可以用一个准确的形容词来描述冯玫綺对于香港的感觉,或许是「不安的」,而理由稍晚会提到。但机会稍纵即逝。眾人来来去去,像一台戏,她没有向现在身边的任何人提过这件事,居高临下的她也几乎不曾流露那么一点私人情绪,在工作上。 但香港的空气令她的心底深处徬徨,每一分,每一刻。 在没有时差的这块土地上,她一下了机便在代僱驾驶的私家车后座上开始工作。男人用广东话跟她间谈了几句,大部分是盖儿代她回应的。大概是「你地住喺边啊?咁夜得两个女人好危险」、「所以我地先会叫车啊」这样的对话,面对驾驶有意无意的搭訕,两人的眉头连皱都没皱,冯玫綺始终低着头,俐落的短发贴到肩上,半掩着她的半脸轮廓。 一下车,冯玫綺就让盖儿给他打了负评,几乎毫不犹豫。而理由是「太过使人分心」、「不必要的多话」且「极不专业的态度」。 在第十四个小时结束后,望着屏幕上告一段落的专案,冯玫綺长吁了一口气,终于能垂睫放松一笑。落地窗外是维港傲人的夜色,而她很庆幸自己的妆仍然算得上完整?显然盖儿真是命中註定属于她的助理了,就连仪容都能打理得妥善,总是适时地拿出准备好的旅行用化妆包让她补妆,甚至是刚出浴时。 「盖儿,去休息吧,我要去酒吧喝一杯。」 说实话,她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年轻女人,甚至这个事实让冯玫綺的太阳穴都隐隐作痛。太像了。闻语,盖儿却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色。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在想......」 冯玫綺只穿着酒店房里附的浴袍,松松地在腰上打个结,坐在进房没多久后便已经变得乱中有序的办公桌前,稍微放肆地翘起了腿轻晃着,略湿的发尾散在锁骨前,好看的顏容面露催促。 「冯经理,这样妥当吗?」 「签约是后天,所有事都告一段落了,文件也备齐了。而且,今天可是週六。」 冯玫綺这次的回覆听起来冷淡了许多,带着不容质疑的语气。真正让盖儿摸不着头绪的或许便是这个,冯经理并不常这么做,不常在出差时说要自己去「喝一杯」,这样跟应酬毫无关係的事。来到香港之后,她不得不承认,她的上司似乎为了什么事情正心烦着,某件超出业务范畴的事。 「那我陪您去吧,总需要一个人帮忙叫车。」 「我知道怎么叫车的。」 看来今晚盖儿是无望见到私底下的冯经理了?指的不只是衣着这么肤浅的事儿,而是更深入的,关于上司的私生活。只是出于好奇,有何不可?毕竟盖儿仍是个年薪未破百的年轻人,最不缺的就是夜半上街的耐心与活力。冯经理在过去的这些年来从未松懈过,这激发她的无限想像。 冯玫綺信任她,但还不是时候。 弥敦道太长了,恰好令人迷失。香港人生活的快节奏或多或少带给了冯玫綺许久不见的活力,发自内心的。她靠在车窗上思考着那些数字,一切彷彿都是一个数字罢了,第四千个专案,十四年。 十四年,日日夜夜,潮起潮落,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酒吧在中间道上,霓虹灯招牌有点儿风尘味,在她眼底肆意闪烁。不远处分别座落着半岛酒店与重庆大厦,肯定是疯了才会回到这里来。对门的糖水店还贴着新漆的杨枝甘露油画广告,而冯玫綺在漆黑的玻璃门前动摇了,但是与此同时她并不想就这么转身离开。 这些年间,她也不是未曾因公务回过香港,也曾在往中环方向的港铁上垂下双眼,暗自念着那段从石门到大围站转乘东铁线,再自九龙塘站转观塘线到佐敦的日子。 酒吧的金属门把凉透了。掌心碰上的那一刻,所有的回忆都变得更加分明,在冯玫綺的脑袋里碰撞着,几乎要撕裂对方。十四年。非得过了这么久,她才终于能放下心底的执着,推开这扇门来喝一杯灼人的波本。 「欢迎光临。」 中年男人热情地向她打招呼,但明显又怔了一下。 「唔好意思,但係你好似我识得嘅一个人。」(不好意思,但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我係綺綺啊,登哥。」(我是綺綺啊,登哥) 露出了一个公关的微笑,冯玫綺试着让自己的气场压过与熟人再次见面时微妙的尷尬感。银白的架上陈列着作为生财工具的酒支。狭小的店内中那唯一的沙发客席区。驻唱歌手背过眾人整理着线圈的身影?这一切似乎与她离开之前没有分别。 「啊,果然。」 登哥的普通话听起来还是很生涩,这成了他的特色。男人用手指仔细地摸了摸下巴修剪整齐的小鬍,似乎觉得很有意思。 「好久不见啊,有多少年了?怎么突然来香港?」 在那件事过后。冯玫綺知道对方也是相当圆滑的一个人,他俐落地带过可能会让他们提起「那件事」的任何契机,而她,事实上,从未想过自己是否准备好了的这个问题。她可是冯玫綺。 「来出差的。不想碰运气到不熟悉的酒吧,就回来这儿坐坐了,幸好你们的地址还是同一个。」 哦,她曾经以为要是再回到这儿的话,她会窒息的。 「你看起来很好。」 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呢,登哥语带感慨地说起,用手势示意她坐在面前的位子上。 「还行,有了一个稳定的工作,升上经理了。」 「恭喜你了。」 冯玫綺的心上有无数的枝条渐渐攀了上来,抹灭了她一贯的冷静。她要更多,报復似地。她想让这男人知道她的生活已经达到巔峰状态了,然后告诉那个人,她恨不得全香港都知道,她想。枝条勒得更紧了,她控制住不让自己继续像个年轻人一样握拳颤巍着,上个月底做的落日色指甲刺痛了她的掌心。 「听着,有点事我得告诉你......」 递上酒单,登哥稍微顺了顺气才再次开口。 一切就像从未变过,只是长尘了,只是太好了。或许冯玫綺不敢承认的是,她人生中最好的那些日子都是在香港度过的。 「心,属于你的,我借来寄託?却变成我的心魔。」 整点十时,升起了熟悉的前奏,而当这样致幻的嗓音吟入耳中时,冯玫綺的心底一凉,猛烈不止。也打住了登哥正在提起的话语,不说也罢了。有那么一瞬间,冯玫綺并不晓得自己究竟是不是希望回头后会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庞。 微蹙而疏朗的眉心,略挑的眉峰,不羈中带有温柔神色的双眼,笑起来时更加明显的卧蚕,略薄的上唇,俐落的下巴线条。是佟于馥。将谎言对自己说穿了之后,留在心底的从来都是她。 冯玫綺以为自己能表现得泰然自若,但眼前的女人可是令人无可奈何的心魔。恐慌发作一般,她的身子紧绷得彷彿一崩解便会散落一地,她望着女人未染沧桑的正顏,而那人仍然扎着松松的包头,低而繾綣,跟那歌声一样。 「綺綺……」 她都多少岁了,其实早就不适合这样稚气的暱称了。但登哥见着冯枚綺出神得过分,还是没忍住喊了一声,用指尖弹了下酒单。 「老样子吗?」 登哥问道。冯玫綺别过头来后将情绪收歛了许多,只是点点头,不动情地一笑。 十四年,六个月又二十三个日子,第一夜。佟于馥也看见她了。一直到这首曲子结束,轻扶住麦克风的女人都未曾移开过那与过去太相似,天真烂漫的目光。 Vol.2 "2004、千禧年和伍斯特酱" 她会拥抱这女人的,假如这是一个对的时候。 但或许拥抱她自己是个更加实际的选项,她们毕竟都搞砸了。 九零年代的音乐曾经是她们的共同信仰。九四年小红莓乐团的现场演出影带上,没有手机灯海,在空中摆盪的只有属于夏季的躁动旋律与人们高举的双手。佟于馥说过,她们诞生在一个够好的年代了。有王菲的嗓音与林夕的词,张国荣开过演唱会的红磡体育馆,翻盖式手机的迷你键盘与餐馆里花上更多时间对视的双眸。那会儿年轻的她们都还没想过,这小玩意有能够进展到不仅是传达文字和照片的一天。 「玫綺。」 一分鐘抱紧,接十分鐘的吻。但美好的九零年代早已过去了,偷欢的千禧年也流逝了,剩下此时此刻无语对望着的两人。 「好久不见。」 冯玫綺竟一时感到怀念,这口音比一般香港人都不明显许多的,佟于馥的普通话。女人从容地坐到她身边的位子上,木吉他靠向吧台时无意间发出了弦动的声音,锐利清亮,使她的眉头一挑。 「你过得好吗?」 在微微一愣之后,不晓得哪件事让冯玫綺更加生气,或许就是这个问题。这很有佟于馥的风格,她的声音像零四年那个夏天里融化的冰淇淋一样甜蜜,温暖得仍像个小女孩,她们都已经过去了十四年的洗礼,唯一有那么一点增长的却只有冯玫綺一个人,佟于馥对她问起的语气彷彿只是在说昨天那会儿别离的事。 「我留在台湾。」 冯玫綺淡道,目光黯了下来,光芒在眼底小心翼翼地闪动。 「你看起来还是很好。」 「的确没什么不好的。」 「这几年还有回过香港吗?」 「回过几次。」 表面是平淡的戏码,压抑着的情不自禁微微鼓譟。 「那,你还听小红莓乐团吗?」 佟于馥啊,她仍然是那副避重就轻且若无其事的模样。这句话就像一把锐利的刀锋,穿过十四年的不闻不问,一出鞘便抵到了冯玫綺的鼻尖上,让冷傲的女人终于压抑不了怒气,开口便是一句「混帐」,然后开始算起这十四年来的帐。 「十四年了,你还能这样装作没事的说出这种话,一点都不觉得难受吗?我做错了什么吗?」 你还听cranberries吗?两个月前,这是佟于馥的号码发来的讯息,而冯玫綺迟迟没回,她也不会。太残忍了,比起直接了当地翻帐,像她这样若无其事地在消失十几年后,才突然来一句她们共同有默契的话语,这太残忍了,使冯玫綺的情绪有了一时间难以自己的波动。 登哥望着现在颇具火药味的女人,正想开口说些什么时,倒被佟于馥用一个了然的眼神阻止了。 「那不是你的问题。」 她轻声说道,面对冯玫綺简直已经涌到喉头的怒火,她的表情依然寧静而无所畏惧,彷彿等着这天很久了。 「当然,你才是那个一声不响就消失的人。」 那一年的冯玫綺像个傻子一样。自佟于馥某一天起突地又变得杳无音信,她从来就只能独自惶恐与承受压力,担心女人是不是在香港出了什么事,却迟迟没法再踏上香港亲自去寻。她以为这只是佟于馥又一次的犹豫,她以为这是有尽头的,就像上一回一样。零四年的远距离曖昧大概就是这么脆弱,分别就只是其中一方先开始不回信与接不上好不容易拨出的长距离电话。 一四年她在雨遮革命的报导上有意无意地用目光扫着人群,她自己都不知道又是为了什么,那可是,已经过了十年有了。最后过了太多年后的冯玫綺,甚至有点儿情愿相信她当年就是出了什么事,而不是这样好好地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 去你的,佟于馥。 「我......很抱歉,玫綺。我知道什么话都弥补不了你,但……对不起。」 「......你不是说过,香港人不喜欢道歉吗?」 她要的不是这个。冯玫綺只是颓然地望着佟于馥,那些更加难听的话一时间也哽住了,彷彿不再重要。但她要的不是这个。冯玫綺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想当那一个过了十四年后还对这种小情小爱计较这么多的人,这样根本不是活着一个「在结束之后比那个人更好更快乐」的人生。 事实上,她们根本没有真正意义上地说要在一起过,何来分手。 「你没有回来。」 佟于馥没变过。她也没变过,但一切还是变了。 登哥给她们俩各倒了一杯波本,冯玫綺捏着杯侧仰头喝了一大口,喉头滚动,将灼人的酒液往她的心脏逼去,随之而来的是保养得宜的脸庞淡淡晕红一片。在这场夜里她真想喝得烂醉,直到再也想不起任何过去的片段。 那个夏天有着波本、伍斯特酱调出的血腥玛丽和一个月六千五百港币的房租。佟于馥看着她的眼神有些痴迷,她们用一种极不柏拉图的方式在书桌上拥吻,空间逼仄得几乎迷人,谁也没想到谁会放弃谁,从九四年到她们最后的零四年,每一刻都像融在水里的糖一般滑顺,冯玫綺红着耳根,恨不得将这女人吻进自己的心底深处,让她在那儿生根发芽颓靡,化作灰了都得是冯玫綺的。 现在的佟于馥仍望着她,平静而不失风采,带着那么点令人摸不透的眼神。 「所以,你不听了吗?」 佟于馥哀愁地微笑着,话语听起来仍然有着反覆的笨拙,几綹松开的发丝垂在肩上,发尾被昏黄的灯映照到发白得近乎透明。冯玫綺对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彷彿也在竭尽所能地梳理好自己的情绪。 「我不听音乐了。」 得到这个答案后,女人静了一会,回道:「真可惜。」 「我没有时间做这些事。」 「我知道。」 佟于馥心领神会地笑了下,将指尖碰在杯缘,两人的倒影在褐色酒液上显得落寞,更是一股怪异的平静。有些话还是不说的好。 「我该走了。」 而冯玫綺始终没喊她的名字。喝掉了加冰块的波本威士忌以示对登哥的尊敬,她们什么都说不下去了,眼神荒凉。 她推开门走了。 Vol.3 "自燃" 「伯爵茶可以吗?」 「嗯。」 盖儿翻了一会儿酒店房里附的茶包后,这么问起上司。而女人只是慵懒地躺在床上,抬手掩住因燥热而染成一片樱粉的脸庞,看起来很难受的模样。 伴随热水唰地冲开伯爵茶包,房内瀰漫着淡淡的佛手柑香气。 「明天早上九点的视讯......」 「如期进行,顺便跟何协理催一下联络人资料和签约时辰。」 原本只是想试探冯玫綺的清醒度在几分,没想到能得到这么理性的回答,盖儿在心底暗暗评量为六到七分之间,不,说不定过不久后有机会上到八分。将热伯爵茶冲好后静置床头旁放凉,盖儿坐在床边,问道:「需要帮您去买点什么吗?」 话说回来,这份薪水原本领的明明是「公务上」名义的助理。在这一刻,盖儿本人似乎都已经过于习惯往她的私生活渗透了。 「不用。」 冯玫綺说完后,沉默了一会儿。在这个令人无所适从的寧静中,盖儿以为她只是在酝酿一句「你可以走了」或是「去休息吧」,没想到女人再次开口时,清冷的声音中有着淡淡孤寂的音色。 「......我真不该回去那里的。」 盖儿望向她,难掩眸子里的惊讶。冯玫綺微背过身,柔软的发丝散在半张脸庞上,她的声音闷在枕头上,不明不白地开始诉说着委屈一般的情绪。 「她?真的是个混帐,你不能想像。我恨透她了,真的。」 或许掉到五到六分之间了,看来理性处理公务的部分只是假象。盖儿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一时间也说不上什么,深怕打扰到上司好不容易宣洩出来的情绪。 「......我不该回去的。」 这是最后一句话,然后冯玫綺渐渐进入了睡眠,一切像海浪捲过沙地后,归于平静。过了许久,茶都凉透了,盖儿才小心翼翼地开始移动身子。面对着突如其来情绪低落的上司,她深諳对此起了好奇心是一件危险的事,但成为这女人的助理本身也是,甚至当年第一轮的面试官还有意无意地警告过她「冯经理待人处事的个人风格很强烈,恐怕不容易适应」,她还是在这里了。 别对小情小爱过分追究,否则一辈子都追究不完了。 盖儿的身子往女人倚近,抬手轻轻地为冯经理拨开眼眉前的发丝,她的皮肤略略发烫,让年轻的助理忍不住想起了这段话,可是来自冯玫綺的呀。已经是太早以前了,而在她眼前的人每天来来去去,盖儿确定眼前的上司压根儿没认出她就是当年在公司分部的茶水间因为失恋而偷偷摸摸地哭着的小文员。 「冯经理在意的人......肯定不是什么一般人了。」 跟着她身边的这段日子以来,盖儿对她的性子没有九分也有八分明白。虽然一开始是怀着对这位前辈的强烈憧憬而来为她工作的,但冯玫綺的行事风格还真与其手下的业务有相当大的不同,是个坚韧与柔软兼具的女人,能在拉近与人的距离时,依旧保持清冷且不可冒犯的气质。除了她以外,盖儿也想不到谁能把这件事做的这么好了。 而盖儿也清楚,冯经理要是真恨一个人,在她说出口之前那个人已经完蛋了。 翌早,盖儿敲了几下门后,一如往常地拿备用房卡刷进了冯玫綺的房间。让她意外的是,冯玫綺已经起床了。她的身上只套了件休间的t恤,坐在床上用笔电工作着的样子,用适当的香港话形容就是,依旧芳华绝代。 现在可是早上七点半,星期日。当然,盖儿来到业务部后也对这件事有所认知,这是一个业绩表现决定地位的部门,虽然冯经理显然站在高位了,几乎能说是公司高层的宠儿,她也从未松懈过。 除了昨晚。 「早。」 冯玫綺带着黑框眼镜,头都不抬地对助理打了声招呼,边啜了口方才泡的黑咖啡。盖儿这才想到昨晚为她冲的那杯伯爵茶,不过床头现在什么都没有。 「要先帮您到楼下买点早餐吗,还是叫客房服务?」 「待会一起下去大厅吃吧,我有点话想告诉你。现在,先等我弄完这个。」 果决的架势也是一早就显露出来了。盖儿跟着她度过了不少商务旅行的日子,冯玫綺总是对抉择游刃有馀的态度显然让助理轻松了许多,虽然还有更多密密麻麻的细节,至少在这件事儿上,盖儿是真心欣赏自家上司的。 有点话想问,又会是什么呢? 相对于助理掩藏不住的好奇心,半个小时后,已经化过妆也换好衣服的冯玫綺显得坐立难安。她稳住心情,将注意力集中在刀叉下的班乃迪克蛋,试图用漫不经心的态度提起。 「昨晚,」 切下松软的松饼,蛋汁也沾了一些在刀锋上,冯玫綺开口时始终没望向眼前年轻的助理。 「可能有些失态了,我得跟你道歉。」 「......经理您吗?」 盖儿听起来有些不明白的样子,使得冯经理的动作在空中停了半晌。 「喝了酒后,我可能说了一些不太必要的话,你就忘掉吧。话说,谢谢你接我回来。」 不慌不忙地斟酌出了体面的话,冯玫綺终于叉起一口染了蛋汁的松饼递到唇边,正要咬下时,却被盖儿的回应打断。 「不是不必要的话呀。你只是在发洩自己的情绪而已,像普通人一样,不是什么不必要的。」 「......你?」 冯玫綺冷冷地挑起眉,此时盖儿才意识到自己没加上敬词的冒犯举动。 「抱歉,冯经理。」 「那就不用了吧。」 「我会再注意一点的。」 「我是说,不用敬词了吧,这样没什么不好的。」 盖儿小心翼翼地抬头望向上司,而女人只是一如往常地点到为止,连个微笑都没给出,继续切着她精緻的班乃迪克蛋。 「那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通常会有这么礼貌的前提......」 冯玫綺用餐巾仔细地按了按唇角,语调如常地平起平落。 「就代表,这个问题是有一定程度冒犯的。」 所以,她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点头说行。 但,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时机点了。喝了口柳橙汁后,盖儿还是硬着头皮问了下去:「冯经理,你昨天怎么会一个人到酒吧去喝了那么多?」 她不可能是一个人的。至少,盖儿认识的冯经理不可能让自己处于这么大的危险当中,这太过于不负责任和衝动了,她最忌讳的正是如此。 冯经理闻语后,撩到耳后的短发正好衬出了她起了嫣红的耳畔,这大概也是第一次,盖儿见到有那么点多情的神色出现在冯玫綺的脸庞上。她静了好长一会儿,长到盖儿都认为她准备是拒答了,才端起黑咖啡喝了一口,悠悠回道:「我去见了个朋友。」 然而,昨晚的盖儿到酒吧门口时,她的身边什么人都没有。酒客熙来攘往的赫德道上,盈亮的霓虹灯前,冯玫綺当时的脸色让年轻的助理相当难忘?冯经理的脸红透了,一般来说她的皮肤的确容易泛红,如果喝得不多的话,酒意倒是退得很快。但那时她是连眼眶都红着的,泫然欲泣的模样。盖儿说什么都难以忽略那模样在心中带来的衝击。 语毕后,冯玫綺也不说了,大概也没什么好继续说下去的。她们是助理与上司的关係,仅此而已。 Vol.4 "半月" 「听着声音睡的话,会睡不安稳的。」 在离开房间前,盖儿对她提醒道,笨拙地掩饰着更多关切的实话。冯经理总是开着一夜的电视,虽说助理并没有资格干涉她的私人生活,但又何妨呢,已经不差这一次了。 而问题就是这个,冯玫綺习惯了这些浅眠的夜晚。在窗外的天色变得灰蓝之前喝一杯夏洛特红酒,选好雨声或林风的音讯,有时只是海浪袭上沙滩的颯啦拍打声,她惯于使自己保持若有似无的清醒感,才能察觉到周围的变化,能在一切发生前醒过神来。 酒瓶是潮湿的,似她枕被一隅,似她无数惊醒前的梦,带着马鬱兰精油的香气。 为什么这次不回来了?比起问着那女人为什么离去,当年冯玫綺的心已然下沉到了无限的冀望之中。佟于馥走过的,在零三年的初冬,她准备来香港过圣诞假期的半个月前,佟于馥断了音讯。台湾跟香港之间是没有任何时差的,冯玫綺想过,她们的朝起朝落是相同的,月圆也是同一个,她们的隔阂该是最小的。那会儿,她却彷彿活在一个全然无知的生活中,精神状态欠佳,一切都是模糊的、潮湿的。 在工作中抽不了身,休假都挪去为她们的圣诞假期准备了,她别无他法,只得焦急地独自等待,暗自希冀这只是一场梦,下一回醒来,她会回到她们在香港的老房子,那是一场纯粹又荒唐的岁月。 冯母对此事的感觉似乎很不以为然,闻语后只是靠在女儿公寓的阳台上抽了一根卡斯特五号,淡道:「有些人需要你花上时间等待,可有更多人是你花一辈子也等不来的。没有那么多天长地久的道理,要是真成了还真令人害怕。」 「为什么怕?」 冯玫綺在母亲面前颓靡地抬起头来,问道。 「怕就怕遇到的是像你爸一样的人,还要对着这个承诺虚偽地点头答应。」 「幸好不是天长地久。」 「普通的状况下,我应该告诉你,别这样说你的亲生父亲。」冯母笑得呛了一声气。 「但你说过你不大确定。」 「十之八九吧。」 「这答案其实没有听上去来得这么糟糕。」 她们母女俩终于都笑了出来。 圣诞前夕,冯玫綺还是毅然决然地照着原定计画飞到了香港,入住同一间酒店。 佟于馥真的来了。 在苦与甜的对望中,冯玫綺訥訥地说不上话。不晓得是谁先吻上对方的,啪搭地开了主灯又关了灯,最后一齐倒在床上,她和她的手肘膝头都摔疼了,却没有谁捨得停下这场沦陷,就只是紧挨着对方到天荒地老一般,这一夜或许就是她们最后仅存的一辈子,必须盛放綺丽,谁也不晓得下一次梦醒时是否会回到孤独中,又或下一次月圆时是否人能团圆。 「阿姨月初时出了点事,我跟于德在医院轮流照顾她。手机又在上班的路上摔了,修好要好几天的工资,我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先搁着了。玫綺,抱歉,我......」 冯玫綺知道她在说谎,断断续续地。但在语音落下前,冯玫綺选择紧紧拥住了女人的身子。佟于馥的眼底是十分挣扎的,或许她是想放弃了,或许是累了,但她最后还是回到这间房里,这对冯玫綺来说已经足够好了。 「于馥,是钱的问题吗?」 扣着佟于馥的肩头仔细望住她的脸庞,冯玫綺认真地问道。 「你是不是缺钱了?我这儿有带一些剩下的美金,还来不及换成港币……」 但佟于馥撇过了脸,好似不愿说下去,只是沉默地摇摇头。于是冯玫綺安静下来了,她怕。 在这之后,她们安然无恙地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假期,大部分都留在酒店中享受酒水与外卖,冯玫綺依然感到快乐。她要的只是这个,她要女人温暖的唇瓣,要陪伴时似真似假的情话,她要忘了自己是多么恐惧被留在孤寂之中的。假期结束后,佟于馥送她到机场,拥抱她的身子,像过往一样,欢快地说着下次见面的时间。在点头应和中,冯玫綺不自觉地捏皱了女人外套背部的衣料,久久不捨放手。 「没事的,」 佟于馥对着她耳语道,音色依旧宠溺。 「很快又会见面的。」 Vol.5 "彷似" 第三天的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走进写字楼与商场共同租用的广场一期,两人乘过第一段手扶梯后,走向往电梯的方向。此时,冯玫綺瞥见了一旁透明版上夹着双黄月饼的广告,终于开口打破这一路以来的安静。 「今年的中秋礼盒......」 「要给的客户清单已经列出来了,我选了跟去年一样的厂商。」 盖儿推了下眼镜,绷紧神经的样子让冯经理感到有趣似地哼笑了声,说道:「我是说,今年就在这儿买要给业务们的礼盒吧,包括你的。」 而这可是一点都不正经,她们是来签约的,影响数百万美元起跳的大生意。 「大家应该会满开心的。」 稍微斟酌了一下,盖儿回话时还是有点儿放不下心的拘束。但面对着冯玫綺那双带笑的眸子,她忍不住多补了句无关紧要的话。 「至少我会觉得很开心的。」 「是吗,那就好。」 表面上毫无波澜的对话,盖儿仍然能够感觉到,眼前的经理似乎有什么点不同了。冯玫綺喜怒和哀乐,她已经看过太多了,倒真没有一次是像现在这样的。而她知不得。 冯玫綺今天的控场表现依旧可圈可点,但在盖儿眼里还是有那么儿点古怪。她在压抑自己。冯经理的自尊心是很强的,这点身为助理的盖儿不得不知,伴随而来的是她那过于完美的保卫机制。制式化的流程进展得很顺利,冯玫綺的靛色套装衬着她的身材依旧俐落迷人,那一顰一笑间却有淡淡失落的神色。 「......冯经理。」 在会面结束后,盖儿站定在她的身边收拾资料到公事夹里,低着头时终于有勇气问上一句。 冯玫綺没有回应她,更多的只是按着手机,看起来在确认着什么,十之八九也离不开公事。 「你还在宿醉吗?」 然而,当年轻的助理默默接道时,冯经理显然怔住了。 她这才缓缓地放下手机,调整情绪般地沉默了一会儿,问道:「盖儿,我刚刚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吗?」 盖儿的表情变得很精彩,一时间不晓得怎么回应自家上司。面对她的反应,冯玫綺微微蹙起修整讲究的眉,彷彿真感到苦恼似。 「不、不是的。冯经理,刚刚签约时一切都很好,很顺利。」 盖儿收敛了许多,最后才琢磨出一句得宜的真心话:「只是……你看起来有点没精神。」 听完这句话,冯玫綺看起来放心不少。她只是将深棕色的发丝捋到耳后,弯腰提起了包,再站直时看起来依旧气场冷傲,有意地在维持住什么似。 「我们走吧。」 她说。既没有对助理的僭越发脾气,也没有否认的话语,难得地对此显得避重就轻?不过,这毕竟是关于她的私事,这么想的话一切似乎就合理许多了。 上了代僱驾驶的私家车后,冯玫綺长舒一口气,这次并没有选择在腿上掀开笔记型电脑办公,只是闭眸靠着车窗休息。 香港今天的天气有点阴凉。午后四时,沉默的车内只有少许不明亮的光透着,冯玫綺的大半侧脸覆在阴影之下,在一个不太适当的时机点,她搁在腿上的手机萤幕亮了起来。盖儿没忍住看了一眼,是则只有号码没有姓名的简讯,上头简短地写了一行字,太小了,萤幕的亮光更加模糊了它,盖儿读不到。 话说回来,盖儿从没有听过冯玫綺提起自己的情人。 这辆私家车晃得她都有些晕了,她降下三分之一的车窗来透透气,漫不经心地想着跟工作无关的问题。冯经理今年初订了婚,这个消息她甚至是从其他业务口中得知的,连枚戒指都没见到。八成就只是个形式婚,冯经理根本不会给自己任何一丁点谈恋爱的时间。业务还这么调笑着。 冯经理在快到酒店前醒了过来,似乎也很讶异自己睡了这么长一趟路。盖儿亲眼见着她瞥了眼手机,然后脸色一垮,明显为了什么而心烦着。 「冯经理,你还好吗?」 冯玫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边还有一个助理般地怔了一下,然后收起原本过于松懈的情绪表达,冷淡地回道:「没事。这不关你的事。」 事实上,冯玫綺的心里根本是野草疯长。 城门河波光粼粼,香港的天空看起来是染脏的橘灰色。万怡酒店的河景房还是很舒适的,弯角的整片落地窗静静地将她们与外头的阴冷天色间隔开来,冯玫綺坐在办公桌前出神地望了会外头,迟迟没有进展公务的动静。 「盖儿,你今天先回房去休息吧。」 过了半晌,她才开口。 「可是冯经理,现在才?」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作为在冯经理身边撑得最久的助理,盖儿还是很识相的。闻语后清楚上司心意已决,虽然相当难得,但她的确是提早下班了。 年轻的助理刚出房门,冯玫綺终于能放松所有偽装,对着窗无声地长叹,握紧了拳头。那女人。冯玫綺忿忿地又看了眼简讯,这个号码是她总是想忘掉的,大概正是因为如此,才变得更加深刻到令人忘不了的程度。 九点,想见你。 是佟于馥,给她发了一则不过几个字的简讯。 「真是为所欲为......」 令人火大的傢伙,更准确来说,冯玫綺是这么想的。但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没能按下删除的选项,也没有什么好的词汇可以去反击对方?或许这就是问题所在,只有冯玫綺认为她们的见面是一场角力,而佟于馥倒仍然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真让人火大。 她知道她恨这个女人,明明白白的,她恨透了佟于馥让她曾经的感情变成一场笑话。 站起身,冯玫綺脸色阴沉地拉上了米白色的窗帘,掩住了弯角落地窗的一大片河景。坐回了亮着光的笔记型电脑前,她的视线却越过萤幕,失神地将拇指搁在唇瓣之间,心绪焦躁。 最后她低低地骂了声,着手打了几字词后,颤巍巍地发送了出去。在此之后,冯玫綺不打算碰手机了,只是看起来很恼怒地将它盖在一旁的桌上。 如果现在天还不是那么地白,她还真想开瓶红酒来喝。万怡酒店的灯光色调总是那么地沧黄美好,正适合一个阴凉的午后与一支好酒。还有一个故事,关于那「某一天」。 冯玫綺的故事也差点儿完了,她也实在没有勇气再提起。何况,她的身边充其量也只剩下一个年轻的助理,和一年中见不到几次面的未婚夫,无话好说。 那个男人其实是好的,甚至太过好了,两家才会有了让两人结成婚的话应是双赢局面的错觉。但男人最好的便在这里,他对冯玫綺曾这么说过:「你不喜欢的话?我也看得出来你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并不勉强你爱上我。只是让老人家开心,你愿意的话,就演一演吧。」 他们都是无所节制的工作狂,所以冯玫綺接受了这个结果。反正也不会再有谁,能令她这一生想再寄情的了。选择来冲个冰凉的冷水澡,将湿透的手掌扶在额际上,在香港第三夜的冯玫綺想起了这样的回忆,她的太阳穴隐隐作痛。她想被冻透,却也想被灼伤,她要一切归于安好时那一剎的平静舒适,要感知到任何能够胜于心理痛苦的体肤败坏。 她知道的感情都是无谓的。一边慢慢感受流水滑过脸颊,冯玫綺不禁想着。 但她还是回覆了女人那则愚蠢的讯息。 Vol.6 "枪与玫瑰" 「开心点,我再两个月后要调薪了。」 零四年的初夏,冯玫綺给她打了这通电话。而电话那头的佟于馥正结束一天侍应的工作,叨叨絮絮地抱怨着想换间餐馆打零工,否则拿去付新租的房真有点儿吃不消了?但谈到这时,佟于馥欲言又止,手里捏着一张小票,迟迟没再开口。猜想对方是因为疲惫而情绪低落,冯玫綺于是说道,难得温柔地给出一个承诺:「签了这个约后就去见你。」 听到这话的年轻女人眉头紧皱,旺角的街道熙来攘往,没有谁会停下来关心她脸上的落寞与挣扎。佟于馥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将小票塞进内衬绣着玫瑰的薄外套里口袋,顺手拿出菸盒。 「我很想你。」 她们只在年初时见上了一次,那时也正值佟于馥准备搬离她们过去一起同居了四年、在冯玫綺回台湾后她又勉强多租了四年的房,她找了几间状况好一些的单人套房,就算是唐楼也不要紧,至少便宜的房租能稍微让她喘口气。她们在见面的那几天也没间暇时间去亲自走一走环境,冯玫綺将时间都留给两人的缠绵与享受生活,作为经济条件相对充裕的那一方,冯玫綺每一回都坚持要带佟于馥到中环最好的餐厅看看夜景、喝点小酒,或是到乐器行给她的吉他换组新的弦与弹片(有次她执意要带女人去配一副要价不斐的对錶,而佟于馥以这样容易被歹徒盯上而笑着回绝了)。 那年,冯玫綺在走进闸门离港前,塞给了佟于馥一个足够支付租屋押金的信封袋。但她没想到的是,这一走,她跟这女人有了十四年的分别。 * 说不定这从来就只是一厢情愿。酒店顶楼的观景酒廊里有不少应酬的局在,冯玫綺在高枱上风姿绰约地翘起腿,抬手要了张餐酒单,让在场的男人有几许都没忍住多观察了一眼。浪漫的人太少了,然而十年间,她们不也都只是放浪的人吗?这么一想,她还真感到有那么点安慰,要是这都只是儿戏,只是得到经济支援的藉口,那她们的分离总有个明白的理由了。 在花白的月色前,冯玫綺想着,戏謔地哼笑了。 「玫綺。抱歉,我回去拿了样东西。等很久了吗?」 佟于馥出现时,看起来倒是挺神清气爽的,她道了歉。望着女人这一身,冯玫綺不免怀疑她是不是翘了班的,但都无所谓了。她的发长已经落到了胸下,松而微弯地垂着,是新染的浅亚麻色,穿着波尔多红开襟衬衫,扎进了整齐的黑西装裤里。拉开了女人身边的高枱,佟于馥倒是没急着坐上,反而先递出了一个极似书局包装的纸袋。 「这是什么?」 冯玫綺注意到了女人递过来时略微抖颤的手,而佟于馥的视线也在她左手中指上的翠蓝戒指停留了一会,而后才坐上椅。 「属于你的东西,我不还你不行。」 更准确一点来说,那是结了霜的冰蓝色,特别符合她的气质。佟于馥说道,笑着说服她收了下来,又补上一句:「一件外套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将纸袋同手袋掛在吧台下方的掛鉤上,冯玫綺被这么一说,果然收起了一瞬的好奇心,继续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女人身上。她们可有很多事还没了的,反正她瞄了一眼,里头的确是件黑色的衣物。 「决定好要喝什么了吗?」 冯玫綺从容地点点头,心底一时间不禁恍惚,佟于馥点餐的侧影跟过去是多么地相似。 「唔好意思,我想嗌啲嘢。」(不好意思,我想点东西) 但她们已经不是那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了。艰难地噎下一口凉水,冯玫綺强迫自己回想着那些她必须靠着安眠药才能入眠的夜晚,梦中人从来都是同一个。 「所以,」 点好了酒水后,佟于馥偏过头来重新望向女人,笑得不轻不重的,还有点儿少女欢快的味道在。她接着问道:「你这次在香港会停留几天?」 就像是刻意的,她也不特别道歉了,就像她们之间今晚刚认识一般。冯玫綺在她的注视下竟有了一种说不得的悸动,这儿的气氛太过催情了,不似登哥的酒吧,在那里净是勾起回忆的氛围。短暂地,冯玫綺彷彿忘记自己该如何恨她了?但她们也不是一个恨字能了得的。 「七天。」 冯玫綺后悔了,希望方才点上的只是一瓶啤酒而不是一杯莫吉托,她此时此刻是多么需要快速地被酒精折腾。佟于馥明显怔了一下,而她正好难堪地别过视线,所以没瞧见。 「还会待上几天。」 回过神,她含糊地补充道,将发丝顺到耳后,月型的金属耳环随之摆盪。 佟于馥对于这个话题没有再回上,反而乾笑地问道:「今年订的婚吗?」 这个问题让冯玫綺慎微地停下了正要端起水杯的动作,眼神踌躇了一会,才回归成强压下的平淡冰凉,彷彿要噎下什么巨大的压力才能再次开口。 「......去年。」 她又想,不对,应该是今年初。但罢了,什么时候订的婚也不重要,要紧的是佟于馥了解了她现在的生活。 「那你呢,有对象吗?」 对于旧人的关心,冯玫綺想问得更加洒脱一些,话一出口,又成了这么真心在乎的语调,她自己也暗自急了。 「嗯,是个教音乐的。」 佟于馥是主动多给了些线索的人,这令冯玫綺徬徨。她怎么能也有个人了? 见女人不语,她又继续说下去:「现在在香港租房子很不容易,我们搬到了屯门那附近。」 「......那,是因为她吗?」 冯玫綺终于开了口,喉头发涩,闷得让这句话听起来不太自然。 「如果我说不是,你会相信吗?」 好似也没想过会被这么问,佟于馥怔了一下,回道。 「算了吧。」 「今年是我跟她在一起的第十年。」 在解释着什么似。 「算了吧。」 冯玫綺又说了一次,音色听起来含着怒气。 「不过,没想到你最后还是选择了男人。」 最后佟于馥不以为然地笑了,托颊望着眼前的女人,没有藏住那天真的喜悦。这些话语都对冯玫綺造成了不小的抨击,甚至能说她的心沉了。她原本才该是那个对这女人显摆自己完美生活的人,但佟于馥怎么能有一个教音乐的对象了?她怎么能忘了她? 更加不堪的是,佟于馥就说了这么一句。男人。彷彿这都是冯玫綺的错。 「我可没说是个男人。」 也不晓得是为了什么,冯玫綺这么说道。正好调酒师也在她们俩的面前放了各自的杯垫,将调酒端了上来。于是冯玫綺啜了一口莫吉托,终于感受到一点安慰。 「能把你套牢的女人吗?那感觉挺不容易的。如果是男人的话,就合理多了。」 佟于馥明明清楚的,这让短发女人心惊,顿时失了气场与话语权。她深諳冯玫綺没了她后,可能再也不能要别人的。 冯玫綺简直想拿酒泼花她那张好看的容顏,再放一把火。 「......你找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严格来说,冯玫綺也给了她酒店地址的。但这都是佟于馥的错,不是吗?冯玫綺简直气炸了,脑袋昏沉得不像话,原来一个人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反而会达到一种不可理喻的冷静。 「我只是想见你。」 佟于馥安静地喝酒,把这句话说完了后,她们俩又陷入一阵沉默,谁也不怪谁。 * 掛了冯玫綺的那通电话后,佟于馥回到了在粉岭的老家。推开门后,她果不其然看到了醉得不轻的弟弟,桌上一片狼藉,散布着六合彩纸单与撕碎的通知函、帐单。 「喂。」 她推了一把年轻的酒鬼,声音愤怒得几乎在颤抖。男人的腕间有着癒合没几个月的疤痕,仰着头在沙发上沉沉睡着。 小票上的每一个数字她都记得很清楚,二十万港币、八月六日。她把钥匙扔在桌上,见弟弟无动于衷,颓然地坐了下来。她办不到的。指尖焦躁地摩娑着外套内衬别緻的玫瑰花刺绣,上头还绣了个玫字。 消沉了太长一段时间,佟于馥才再次站起身,来到堆了尘的主卧室,自角落的箱子里头颤巍巍地拿起几张名片,塞到牛仔裤口袋里,然后匆匆地又离开了家。 她是真的想过的,想过要成为这个家里唯一不是耻辱的存在。 回到旺角的套房,夜色已深。她在冲澡前已然沉默地泪流满面,将外套脱下来后,拿了张薄纸包在上头防尘,跪着收进了衣柜角落。她再也穿不上了。 * 冯玫綺没让自己喝得太晕,她知道佟于馥也是,她们都用极为彆扭的方式自制着。 「我送你回房间吧。」 女人送她下了楼,回到房门前,这一切又变得如此清晰了。冯玫綺好好地盯着佟于馥,眼瞼晕红,双唇微啟,有意在勾引她似的微醺模样。总是炙手可热的冯经理感到挫败,她知道的,只要一句话,她能将这女人邀请到房内。然后她们伤害各自的那个人,像个纯粹的混帐?冯玫綺大概会说是佟于馥教她的,即使她也不了解这女人是不是真的懂或是重视情字。 「你可以走了。」 但她说。 Vol.7 "梦中人" 自从那个夏天结束后,冯玫綺得了一种不能再喝威士忌的病。 一想起便心有馀悸,这是真的。她不敢喊的那个词,说她的名字。这也是真的。一旦接受了这女人是真的回归到自己眼前了,她也不晓得能够压抑多久不崩溃。 九四年有的不只是温火慢熬的曖昧,还上映了她俩心中各自的经典:冯玫綺最爱的一部电影是黑色追缉令,而佟于馥的则是重庆森林。 你可真文艺;我想我不会用文艺来形容王家卫的电影,事实上,任何词都太过逊色了。 吶,昆汀也是重庆森林的粉丝,我们算是扯平了吧?几年后,佟于馥又笑着说。 今晚会晤结束后,冯玫綺拉开了一点帘子,向深夜眺望,无谓地想见到谁离去的背影。她的心仍是止不住地心悸狂乱。站了好一会后,她才重新拉上帘子,仰倒在床上。 她们的初次相遇是这样的。 在孤独的都市人群之中,来来往往,她们只对上了那么一眼。而后,佟于馥欢快地坐到她的身边,说道:「你知道吗?林青霞跟金城武相遇的那一晚,她喝的那杯酒也是威士忌。」 听闻这话的冯玫綺一时间不晓得如何回应,过了会后才反应过来?原来这陌生又不知好歹的女孩说的是重庆森林中的女杀手与失恋警员223。但她看起来真年轻,估计连有没有成年都令人怀疑。后来她才知道,没有。佟于馥只是打零工的,住在酒吧楼上,平常并不喝酒。 「那,我今晚会遇到失恋的男孩吗?」 「你遇到我了。」 佟于馥的笑是属于文人的笑,那种率直中带有才气的微笑。冯玫綺当时也是太过年轻了,在异地的酒吧里,傲气也收敛了不少。看着这女孩,她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即将发生的,就像下雨之前的气味与天阴,她的心底就此将这个无法分类成哪类人的名字扎了根。 然而,一八年的冯玫綺简直要为此烦透了心。 说老实话,她已经不再年轻了,她身边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所以理所当然的她订了婚。更加理所当然的事是什么呢?某种程度上来说她还给自己翘了班,只为了见上一个她痛恨十馀年的女人。 辗转反侧,冯玫綺还是伸手搆到了床边茶几上放着的牛皮纸袋,谨慎地拿出内容物?这的确是她的,当年,她留在佟于馥那儿没带回台湾的。将外套摊开,撑在眼前仔细凝视,冯玫綺是该有心理准备的,这件薄外套儼然没有任何属于她的痕跡了,净是佟于馥身上的味道。 「冯经理。」 她看得有些出神了,直到盖儿敲了敲她的房门,才回神一惊。年轻的助理熟门熟路地用房卡开了她的房门,对到眼时,冯玫綺已经从容不迫地坐起身,将薄外套安然地留在棉被下方。 「要紧的事吗?」 盖儿踌躇了一会,抱着笔电显得不大确定。她总不能说自己只是想确认冯经理的状况才来的,而手上的事儿说要紧吗,似乎也算不上。冯玫綺今晚出去了一趟,方才她从关门声听出来的,也毫不意外眼前的女人看起来有些憔悴。 「不、您在休息的话,我明天再来吧。抱歉,晚安。」 被冯玫綺那双冷冽的眸子看得急了,盖儿摇摇晃晃地往后退。 「都来了,就过来吧。」 冯经理是个温柔的人。要是对其他同事说这句话,盖儿可能会得到许多感到不可思议的反馈,但这就是她与其他同事的分别。她跟冯玫綺在一起的时间比业务部中的任何人都长,所以她知道的。 「......您刚刚出去了吗?」 「嗯。」 冯经理下了床后,盖儿才看清楚她身上穿的是什么?那是一套长及小腿的靛蓝色晚礼服,样式不大高调,但不难猜出她方才可能是去了较高档的餐酒馆。她的上身是半透明的深蓝蕾丝缀花,心口处是一道及腰的深v,仅有薄白的衬衣撑起了引人遐想的小丘,腰腹处别出心裁的抓皱更显女人的腰身,裙襬目测是丝绸的质料,以冯玫綺的个性来说估计是件订製服。整体看来并不会让人觉得太浮夸,却必然过目难忘。在盖儿的印象中,冯经理几乎没有穿过这样的裙装,更多的是符合公务形象需求的套装。 盖儿感觉胸口在燃烧,烧得发慌,她的思想肯定是要开始过分了。冯经理倒好了,只是保持一贯的沉着,将裸足慢慢地移到床缘,而后下放,在底下勾了会儿才探到最适合踏进纸拖鞋的角度。冯玫綺慵懒地拨了拨发丝,说道:「所以,出了什么问题吗?」 「今天会计发来了对帐单,下午忘记请您先过目了,虽然不急……」 「知道了,我等等就回传。」 冯玫綺坐定在办公桌前,俐落地将笔电掀开,查看公司邮件。 「就这件事吗?」 托着颊,冯经理阅览着文件上的数字,一边头也不回地问向在身后扭捏的助理。 「......对。」 盖儿真想不到有什么更好的藉口多留一会儿了,冯玫綺现在不需要她,显然。又为什么想留下来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其中混杂了太多摸不着头绪的着迷。 「盖儿,」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女人清冷的声音再次唤了她的名,而后是回眸。 「能帮我去装点冰块吗?」 她以为只是一件差事。直到冯玫綺又说:「冰箱里有一瓶香檳。」 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盖儿马上放下笔电,听话地抱起了冰箱上酒店附的小冰桶来到电梯旁的製冰机前。提开冰桶上讲究的几何形盖子,盖儿铲起冰块时不禁起了几分期盼。挖着挖着,挖出了一个小窟窿,表层的冰也融了不少。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呢?发现冯经理其实是温柔的人?准确来说,这女人只对她有所认可的人如此,在生活上的各个细节有所关照,但并不会做得太过显眼。 要是成为她的情人,不晓得会是什么样的。盖儿对此只有她的未婚夫可以拿来做想像,可惜她显得不大上心。要是真爱一个人的话,说不定会死心踏地对那人好吧。盖儿不着边际地想着冯经理高傲外表下可能的另一面,没忍住笑意。 「怎么这么久?」 盖儿回房时,冯玫綺正好回传了档案,看起来轻松了不少,转头对她抬眉问道。 「正好那里也有别的人去装冰块,就等了一会。」 盖儿打开冰箱,把香檳拿了出来,用了点力才让瓶身陷在满是冰块的桶里,水珠顺着金属质地的桶身慢慢地流了下来,她的掌心凉得吓人。而后,她拉开冰箱上摆放小点与玻璃杯的抽屉,取了两支高脚杯出来后,一时又有点儿犹豫,回过头来用眼神徵询冯经理的意思。 冯玫綺见状,忍俊不禁的模样让助理更是不知所措。她说:「你没事的话,要留下来一起喝吗?」 年轻的助理艰难地吞了下口水,原本还想老实地说一句「但我其实不太能喝」,说出口后怎料变成了:「是没什么事了。」 每一天。她应该要知道的而盖儿说不出口的,每一天的待办事项里都是眼前最为让她敬重的冯经理呀,没有别的。 「你们家就你一个女儿吗?」 第一杯香檳下肚后,冯玫綺竟然主动关心起她的身分了。 盖儿怔了怔,才轻轻摇头说道:「不,还有一个哥哥。」 「结婚了吗?」 「嗯,跟嫂子都有个三岁的儿子了。」 冯经理的眼色柔和了不少,听着助理的答覆却起了淡淡惆悵的思绪。 她们有一聊没一聊地以酒精伴着话语,直到助理在微醺中终于有勇气问道:「冯经理,你今晚也是跟朋友出去了吗?」 「......可以这么说。」 「那?」 「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先换一件睡衣。这身衣服实在有些拘束了。」 事实上,它很美。美得盖儿根本移不开视线,纵然冯玫綺与她旅行这么多回,这还是她第一次有幸见到这种面貌的冯玫綺。自腰后解松了晚礼服的结,冯经理与她对上的眼眸中也有着醉醺,闪烁得像刚烧好的玻璃艺品。 盖儿的酒意起得很快,脑袋昏沉得不像话。冯玫綺却又是喝得更快更烈的那一方,彷彿急欲要将自己溺毙在酒精的世界里一般,对于助理的忠告也不大理会,只是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斟酒,在脑袋落到枕上之前,面色通红地呢喃了许多零碎的字词。 「......别走。」 喝得真醉了。听到这样的话语,就算是平时谨守本分的盖儿也别无他法,只得以留下来。她明白这都是醉话,是冯经理隔日一早便会全然否认的话语,但至少在这一刻她的心里过得去了,她是被邀请的。开始整理起两人的酒杯,她竭尽所能轻手轻脚地动作,深怕会让女人没法安稳地入眠。最后坐到了床垫边缘,盖儿很欣慰的是,冯玫綺的眉头看起来终于渐渐松了些,好似梦境带来了一些安慰。入睡的冯经理她也就见过这么几次,而在短短三天里就见了两次,这意味着不寻常。 心醉神迷,抑或清醒时分,这都是冯经理带给她的呀,明明白白的。她却从没摸清这女人真正的模样,哪怕只是生日,盖儿也一无所知。 但,能不能呢?盖儿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指尖碰着了女人嫣红的颊侧,隔着一綹发丝感受,这是发着烫的。她挽起自己的长发,慢慢地、慎微地垂头靠近冯玫綺的脸庞,一切都是她颈子上的薰衣草香气,冯玫綺的吐息也是带着甜的,花开正盛的气味。盖儿的唇瓣以一种细不可见的方式微微颤动着,像她此时此刻的心跳,在那温热的吐息之上,她知道就差这么点儿距离了,往下便是那微啟的双唇,那代表了心底深处最为见不得人的憧憬。盖儿却碰不着。在临界之前,她知道这必须止住,知道这仅能存在于微不足道的假想之中,于是她心一横,还是退了开来,倒在女人的身边,平静地闔上双眸。 盖儿做了一场梦。 梦中,冯经理是盖儿所想像的样子:那个词儿是什么?倔强。对,正是迷人的好强。她眸底湿漉漉的好强是带点甜蜜的欲拒还迎,让人难以想像她平时的行事作风是多么果断、不可一世。她的心口晕成了一片璀璨的玫瑰粉红,修长的手指扣住了盖儿的不断低喃着痛苦。她们在恍惚间彷似早已吻得难分难捨,转瞬间又似未曾踰矩,甚至她也分不清在腿根缠绵的柔滑是女人裙襬的丝绸质料又或谁的肌肤。 盖儿沦陷了,迫不及待地对此沦陷,反正这必然只是一场虚无縹緲的梦,在梦醒之前她热爱这所有不真实的碰触。 Vol.8 "好想见你" 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冯玫綺总是没办法在安静的夜晚顺利入眠。 而这个早晨出奇的沉静,很不幸的。她猛地睁开双眼,一时间仍有些恍惚,房里并没有开着她习惯的电视节目或手机上的广播电台,什么都没有。只有身旁女人规律的吐息,那是年轻的助理。冯玫綺稍微顿搁了一会儿,望见桌上洗过的空酒杯,记忆才渐渐变得清晰。 行,她跟盖儿喝了点酒。但这太荒谬了。扶着额头,冯玫綺酝酿了一会儿才让自己恢復游刃有馀的态度来面对这事儿。她们在同一张床上睡着了,一晚。她的记忆里有些不太正经的片段,她自己也不晓得那究竟是不是梦的一部份,可是彷彿很真实地,她曾感受到助理紊乱的鼻息,曾在盖儿躺回了身边后,半睁双眸,什么也不想,只是感觉着皮肤酝酿着的热度。冯玫綺没有对此细想下去。 洗漱过后,她差不多也接受昨晚的事儿了,正好盖儿也起了床,在落地镜前给自己扎正马尾。 「早安。」 冯玫綺平淡地说道,而年轻的助理只是点点头,露出一个体面的微笑。她们俩对此都擅长得有点过分。 「冯经理,要下楼去吃早餐吗?」 「你去吧,我先工作一会。差不多十点半回来就行了,我们十一点出门。」 盖儿应了声好,环顾房间,这才感到有些无所适从似地。毕竟她昨晚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隻身一人,现在也没什么好带上的,有些尷尬。 「......我还真不习惯这件事。」 「嗯,跟别人一起睡着吗?」 在走出门前,盖儿可是直白了不少,声音听起来相当忐忑。 「不,」 冯玫綺突然说起,托着颊,漫不经心地接道:「是在别人身边醒过来。」 是什么让她这么做了呢,明明就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人。 接下来的一整天,她们可谓是平淡无奇地过着,这原本可是冯经理日常生活中最为绝缘的一个词了。化妆、碰面、打车、跟客户吃饭、拜访友社、打车、在酒店的电梯中无语相对。冯玫綺在这一整天的过程中竟什么也感受不到,虽然还是在外人面前带着微笑地附和,但漂亮皮囊下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 原本,她以为这是因为心中多少惦记着昨晚酒后失态的事儿,但她也很确定跟盖儿一整天的相处下来毫无波澜,何来芥蒂。天,冯玫綺在电梯发出「叮」一声后突然认得了自己现在情绪的状态?跟十四年前的那阵子简直一模一样。 第四个月,意识到自己真的被佟于馥一声不响地断了关係后,她花了很多时间去做她认为自己想要的事:听从父亲的话、跟到纽约待了一阵子、去moma看展、打车、应酬、看莎士比亚的剧、应酬、打车、回酒店。冯玫綺那时候也是彻底麻木地,无知一般地过着生活。她事实上也不晓得自己想要什么,肯定不是醉生梦死的欢腾,不是痛哭一场,也不是新的恋爱。 「冯经理?」 盖儿见冯经理失了神,贴心地将手掌按在敞开的电梯门上,轻轻唤了声。 冯玫綺望了她一眼,才感到些许难堪地快速走出电梯。然而更难堪的是什么呢?除了早上简短的对话过后,冯玫綺再也没主动对盖儿提起任何跟昨晚有关的话题。 「晚安。」 一零四六号房门前,冯玫綺省着情绪,对助理语毕后便关上了房门。 盖儿在这扇门前站了二十秒,至少。 冯经理在回避着什么,她很清楚地感觉到。而那件事跟自己甚至昨晚并没有特别大的关联,甚至?她不想这么猜测的,但她心知肚明。或多或少,冯经理愿意默许这一切,都只是在利用她而已。 * 冯玫綺进了房后,一边拨通电话叫着立牌上的客房餐饮服务,一边脱下令她的双腿痠痛了整整一天的酒红色高跟鞋。掛上电话后,她把握短暂的一小时间冲了个澡。 坐在床上用了会儿笔电后,冯玫綺揉了揉眉心,还是猛地闔上了萤幕,决定休息一下。这样的心烦是不行的呀。或许正是因为孤身一人。独处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一但没法继续让自己保持在忙碌且麻木的状态下,她总是心神不寧到了近乎焦躁的程度。 掀开了身边的棉被,她知道它还在这儿,真真实实地,就像佟于馥,在她的生活里继续勾起那些乱七八糟的心烦感。昨晚回到她手上的薄外套,依旧安静地躺在主人身边,她还真庆幸盖儿能在毫无遮蔽物的状态下入睡,而没有进入这闷藏着秘密的梦窝,要是盖儿掀开被子的话,说不定冯经理会在那一秒清醒、赶年轻的助理出去。 好想再见她一次。 但当冯玫綺轻轻地抚着这薄柔的衣料时,佟于馥的身影彷似又清晰地落在她的眼下。她克制不住自己拾起外套时双手的颤却,明明她拚了命地想冷静的,就像当年拚了命地要忘掉这女人一样愚蠢。右边的口袋只塞了几张购物的小票、牙医的预约卡和几个铜板,左边的口袋是空的。她端详了一会儿这些纸卡上的文字,才赫然发现,每一个时间戳记都是停留在零四年。 换句话说,这如果不是佟于馥开的恶劣玩笑,她从她们分别的那年之后,就再也没穿过这件外套了。看来,她是有所心理准备的。这个事实让冯玫綺悲伤地哼笑了一声。 然而,当冯玫綺依着老习惯翻开内里的隐藏口袋时,她发现了一张怪异的纸条。为什么让人觉得怪异呢,她在看见它的第一秒便觉得,这一定是个什么。不是咖啡店找零后顺手拿的小票卷,也不是练习室的预约卡,它一定得是个什么。 当她看清楚上头的文字时,却从未如此希望自己这样敏锐的第六感是错的。 * 佟于馥结束了今晚的驻唱后,忍不住留下来在登哥的店里多喝了两杯白兰地。中年男人很识相地什么都没提起,只是总要掛着一副遗憾的眼神看着她。 还早,佟于馥的手机萤幕却亮了起来,两人都瞥见了。 她有一种怪异的预感。 「一零四六,现在过来。」 Vol.9 "亲爱的薇拉内尔" 第四夜,冯玫綺缩在沙发上慢慢吃着客房服务刚上的厨师沙拉。电视萤幕上的旧港片她早已看过千百回,百无聊赖地按着遥控器,最后还是选定了更加平凡无奇的乡村料理节目。 她们的戏还没完呢。冯玫綺看着盘中的苹果碎块佐马铃薯泥,脑袋有点儿昏沉,那些她少数做不到的事情其中之一便是阻止自己在此时念旧。佟于馥也老是点厨师沙拉的,接下来是义大利油醋酱,也热爱鮭鱼刺身切丁。够了,念旧这事儿真是够了,她想,咬下一口沾了酸甜酱的鸡丝条。但问题就在这里,一旦开始了便没完没了,过分的话光是在香港醒来这件事就该造成她巨大的恐慌。 冯玫綺叹了一口长气,还是匡啷一声地放下叉子,眉头紧皱。 或许,她该把盖儿叫过来。这个想法是相当危险的,但她那则讯息不是更加覆水难收的吗?冯玫綺焦躁地在房里来回踱步。她知道的,她知道佟于馥是能放她鸽子的,就像十四年前一样,不如自开始时便捨弃任何期待,不是吗? 她却也知道了这样荒唐的一个秘密,远在预期之外,一个小时前。 她需要那女人亲口去否认这一切,如果这是真的?冯玫綺不愿意细想的。 节目结束了,接续的下一档也播起了片尾曲,没有人来敲她的房门,正如冯玫綺所想的。而将近十一点的时候,男人倒是给她打了通电话。 「下礼拜我会回台北的公司一趟,要一起吃顿饭吗?」 冯玫綺听着未婚夫疲惫的嗓音,竟然感到许久不见的温暖。是啊,下礼拜的她就不在此地了,这一切都只是匆匆路过罢了,何况只剩下三个日子不到,她到底还在拘泥于什么样不切实际的期待?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尽所能冷静地回答道:「好。确定日子之后你再发给我,我会让盖儿记着。」 「香港那边的事情,处理得还好吗?」 有那么一瞬间,冯玫綺动摇了。香港的事情。站在落地窗前,她望着自己与城门河点点灯光交叠的身影,平静的眼眸承载了河面上的波光荡漾。她轻声应道:「……嗯,一切很顺利。」 「那就好。那,晚安了,你早点休息吧。」 「你也是。」 这一晚,她也没有等来佟于馥。 * 一早,盖儿唤醒了她。 已经有多久没睡得这么过头了呢?冯玫綺一手摀住自己的脸庞,坐在床上沉淀了一会思绪。盖儿替她到洗手台先放好了温水,整好新一副的可弃式盥洗用具,然后远远地说道:「冯经理,那我晚点再过来。」 冯经理顿时感觉有点羞愧。这些事并不是她要求盖儿做的,例如,叫她起床,再例如,给她的生活一些方便。每当一起商务旅行时,年轻的助理总是这样贴心而温柔地为她做好这些事,不知不觉中也让冯玫綺习惯了这样的距离,或许她真的只是需要个人陪而已。天啊,这么想着时她几乎想为此赎罪。 「对了,」 在开门离开之前,盖儿又想到什么似地回过头来说道:「……刚刚进来时,发现您的门把上有一袋东西,我先拿进来了。如果您觉得不妥的话,我再拿下去问问。」 冯玫綺的脑袋一下子清醒了。 「我知道了。」 「那......」 「你先去吃早餐吧。」 盖儿安分地离开后,冯玫綺下了床,慎微地走到了办公桌前。这是同一个牛皮纸袋。原本她并没有太仔细地检查,这次才在纸袋一角找到了一行非常淡的浮雕字,草写的英文字体写着「薇拉内尔厨坊」,下面甚至还有小字标註着一九九八年,冯玫綺倒抽了一口气。 佟于馥来过的。 她真不敢相信,这女人给她找来了一支淡粉色的海棠。 一般的情况下,冯玫綺是认不得花名的,只有海棠,佟于馥将它安放在腰际上,那些夜里她也吻过数次。更过火的是什么呢,佟于馥留了一张象牙白的卡片,上头只写了一个词:「dreams」,除此之外,只是留白。 「......混帐。」 冯玫綺发火了。她将那朵海棠用力地扔到垃圾桶里,然后给刚下楼的盖儿打了通电话。 「你开始吃早餐了吗?」 那是一首曲子,还有一句歌词。是佟于馥总是哼着的,她最钟意的一句歌词。 「......很好。不、没什么。那陪我吃顿饭吧,我有一间想去的餐厅。」 她没有勇气想起这些词。 * 盖儿正步出电梯到二楼,冯玫綺便打电话过来了。 原来。盖儿只好又重新按下往楼上的按键,倒藏不住一抹笑意。冯经理也是一个会心血来潮的人呢,虽然仅存在于私底下,还有这样她完全摸不着头绪的处境中。但,在离开香港之前还有两天的时间,她很乐意把握这样的时光享受难得的亲近。 虽说如此,她还是很小心的。早上将那袋不知从何而来的赠礼提进房内之前,她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内容物跟卡片。这是在玩火,盖儿心知肚明,但与此同时她也是多么想知道冯经理反常的原因。肯定跟这袋东西的赠予人脱不了关係。 她不识花名的淡粉色花朵,这该是浪漫动人的。虽说就算冯经理有追求者,她都不该感到意外,但是这一切显然更加复杂,且冯经理守口如瓶。 当她感应了房卡后,门一如往常地开了。 而眼前的冯玫綺正在换衣服。 盖儿知道自己要完了。 「呃,抱、抱歉。」 年轻的助理为了珍惜生命,马上转身过去。前天晚上是因为两人都喝了点酒,她才能只靠眼神回避来面对上司更换衣着的过程,但这次是大白天的,两人清醒十分。她听见冯玫綺笑出来的声音。 「我有这么可怕吗?」 真的太反常了。盖儿在女人底下工作了这么久,私人时间也接触不少,还是第一次听到冯经理用这么轻松的语气问她。 「......没有。只是,该给您一点隐私,抱歉。」 「反正你也看过了。」 彷若曇花一现。才一转眼的时间,冯玫綺又恢復淡淡的语气说道。 面对门大约过了五分鐘,冯经理才说:「可以转过来了。」 盖儿听话地转过身来,而女人正将俐落的短发顺到耳后,对着镜子给自己穿上月型耳环,她特别喜欢有垂饰的耳坠。白色薄毛衣、修身牛仔裤与高跟鞋,她的冯经理穿得跟任何一个入秋时的香港女人一样,这才是个问题。冯玫綺穿得很日常......日常得像要去约会一样。 虽然严格来说,今天也是她们俩唯一没什么行程的一天,但研讨会就在明晚,也有很多杂七杂八的文件等着让冯经理签字。而她们准备出门去吃顿饭,一起。对盖儿来说似乎美好得不大真实。 在中环的一条街道旁下了车,过斑马线的提示声正叮叮作响,的士司机对她们说:「隔离呢条街再行入去就会见到。」(旁边这条街走进去就会看到了) 薇拉内尔厨坊,创立于一九九八年。 冯玫綺领着盖儿走进这间小餐馆,只有一层楼,店内漆了墨绿色的墙,桌椅跟吧台看起来都刚翻新过,一点也不像有二十年的店了。侍应领着她们到靠窗的一个两人座,问道:「係咪第一次黎?」(是第一次来吗) 「係啊。」 冯玫綺主动接道,目光倒仍在店内四处游移,寻着什么似。 「咁我帮你地介绍吓,呢份係主菜menu,拣好要边个set之后就可以拣饮品同埋甜品。这一份就係是日menu。」(那我帮你们介绍一下,这份是主菜单,帮我挑好套餐要哪一个之后就可以选饮料跟甜点了,这一份则是本日菜单) 侍应走后,盖儿兴致高昂地翻着菜单,向眼前的女人问起:「冯经理,有推荐的吗?」 的确,是她说想来的。冯玫綺愣了下,这才咳了一声,道:「他们的三文鱼好像还不错。」 她说谎了,谁让她刚好瞥见最上头的煎三文鱼佐义大利麵套餐呢。 显然,她的重点并不是来用餐的。等助理也选好餐点后,冯经理匆匆地唤回侍应点了两人的餐,而后欲言又止。 服务生见状,亲切地问道:「请问仲有冇其他野帮到你?」(请问还有其他事吗) 「......冇啦,唔该。」(......没有了,谢谢) 冯玫綺也儘可能地掩饰着那些不寻常的心态。 这会儿又静下来后,盖儿是先开口的那一个。 「所以,是来找朋友的吗?」 助理如此平静地问道,倒是让冯经理心头一惊。真是瞭解她到了过分的程度了。 「为什么这么问?」 她的惊讶肯定被看见了,否则盖儿不会勾起这么和缓的笑来安抚她。 「您一进门就四处张望。」 「......不是说了,别用敬语了。」 冯玫綺选择顾左右而言他,然后端起眼前新添的水喝了一口。这的确成功让盖儿的脸颊泛起了可疑的红晕,连忙解释道:「只是?还没习惯而已。」 冯玫綺笑了笑,正好侍应也给她们端上了前菜与例汤。 「话说,月饼预计后天到台湾。正好赶得上中秋假期前。」 「那就好。」 对于盖儿的办事能力,她是不担心的。冯玫綺啜了一口汤,微展眉头,说道:「嗯,很好喝。」 盖儿见着冯经理似乎很开心,一时间也说不上更多公事了。她也低头喝了几口汤,发出讚许声应和。此时,冯玫綺抬头望向她,突地又说一句:「原来,你的头发放下来有这么长。」 打扮得像约会的可不只冯玫綺一人。平时盖儿都习惯绑着马尾,今天难得地将头发放了下来,冯经理望着那头及胸的长发若有所思。 「我......果然不适合放下来吧?」 盖儿被这么一盯,表情也僵住了,尷尬地笑道。但究竟是什么让她想在今天尝试不同的风格,她也不敢细想。 「不,」 冯经理又低头继续喝她的汤了,彷彿说着的都是身外事一般平淡。 「我觉得很好看。」 这句回话让年轻的助理耳尖赤红。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找个时间跟你说。」 待主餐吃了一会之后,冯玫綺忽然搁下了刀叉,拿起纸巾轻轻压了压唇角。盖儿闻语,也连忙停下进餐的动作,乖顺地等着上司接下来的话。 「採购部门最近空出了一个职位,这阵子开会时,内部在讨论要提拔适合的人选。」 冯经理说着这事时从容不迫,分明早已心里有数。接着,她问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话。 「......你有兴趣吗?」 「薪水待遇什么的都可以再讨论,我也在採购待过几年,很容易帮你说话的。」 为什么是在这种时候呢。盖儿原本以为两人私下一同出门用餐只是临时起意,这样流畅的话语却直直动盪了她不可明说的心思。冯经理对她有别的意思,是能够捨弃她的啊。盖儿在那问句之后其实再也听不下什么了,只能赶忙收起自己的震惊,抽了下鼻子,艰难地挤出一个顺从的微笑道:「我知道了。」 冯玫綺稍微挑起了眉,听到这句状似答应的回覆,也没再更仔细地确认下去。横竖她也打算留给助理一段时间思考的。 她们各自安静地又吃了一会主餐,盖儿早早便失去食慾了,只是勉强地又噎下了一些麵条。冯经理用手机回完一些必要的讯息之后,发现助理也吃得差不多了,她问道:「要上甜点了吗?」 盖儿点点头。而此时,座位面向门口的她,目光被刚进门的女人吸引了过去。 「抱歉,我送植恩上班时塞车了......」 Vol.10 "开到荼蘼" 认真的,冯经理的脸色很可怕。 盖儿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现在她有那么点儿夹在中间的尷尬。刚进门的女人看起来比冯经理年轻一些,扎着一个包头,几綹浅色的碎发还散在耳际边,穿着一件翻领灰色大衣,里头是伏贴的白色衬衫与西装裤,低跟马靴,别着银质名牌,看起来是餐厅里职位更高一些的值班经理。 一瞬间,盖儿脑袋里那小小的雷达响了起来,和冯玫綺冰冷强势的外表不同,这姓佟的女人给人一种陌生却温柔浪漫的感觉。并不是说助理平时的雷达特别准,但她如果不是弯的或双就太对不起这个世界了。顺带一提,冯经理让盖儿的雷达基本上是失效的,这点她完全不敢多想。 她们俩就这样盯着对方,一句话也不说。而谢天谢地,一个穿着黑色厨师服的男人自柜台内走了出来,对佟于馥打了声招呼:「你可终于来了啊。快来结帐吧,外场只有两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听见这纯正的台湾腔,两人才发现店主根本是个台湾人。而男人发现她们之间流露着不寻常的气氛,忍不住问道:「你朋友吗?」 佟于馥对此露出一个更加搞砸了般、带着抱歉的笑容。 「这是......我跟你提过的amber。对,你现在想到的那一位。」 「蛤?真的假的?」 错不了,这个回应肯定是纯的台湾人。盖儿差点在这个不合时宜的状态下笑出来,但眼角馀光瞥见了依旧脸色凝重的冯经理,年轻的助理马上收敛起表情,这时候她也不适合插上任何话。 这三人的脸色都很精彩。首先是她的冯经理,有点儿隐忍着怒气的样子可是她第一次看见,毕竟平时都是直接对那些不尽责的业务们冷冰冰地发飆,天晓得那有多让人丧志,但忍耐着的样子倒是让人更害怕了。接下来是这位陌生的佟小姐,她看起来就像犯了错的忠犬,对,就是这个词。盖儿几乎能确定她们俩之间应该有点什么,虽然她未曾假想过要是冯经理喜欢过女人,那会是什么样的女人?看来现在有了个心照不宣的答案。 最后是店主,表情变化相当活泼。从恍然大悟到觉得什么事很可惜一般地嘖嘖作声,盖儿几乎能从他的脸上看出整个故事了,她们肯定要有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才能让一个大男人这么有感触。 「那你今天三十分再上班吧,之后再补给我就行了。」 显然店主是个明白人,他收走了两人桌上的帐单,然后对佟于馥挥了挥手,示意她快去处理应该处理的事儿。例如,眼前的冯玫綺。 「it’sonthehouse.」 男人笑道,然后转身回到厨房里。 「盖儿。」 冯玫綺猝不及防地唤了声助理的名字,让年轻的女人吓了一跳。 「是。」 「我有点事要留下来。」 冯经理咳了一声,似乎也在试图寻找一个更适当的词汇。佟于馥对此微微勾起了唇角。 「你先走吧,今天没什么事了。」 「那甜点?」 「你带回去吧,我的那份也给你。」 店主的动作可快了,笑嘻嘻地再次走出厨房后,将一个纸袋放到助理的手边,说道:「有人提到甜点吗?今天是法式布朗尼,两人份的都在这里了。」 瞥了一眼纸袋,冯玫綺毫不意外那跟自己前两天收到的都是同一个。而佟于馥似乎也看出什么了,这才露出更加复杂的情绪,既是欣慰也是故作镇定。 「那冯经理,我先走了。」 盖儿终于受不了似地起身,提起包跟纸袋准备离开。说不在意那人跟冯经理是什么关係都是假的,但她也不愿意明明白白地说穿这层薄纸。 「等等,」 冯玫綺也站了起来,倏地拉住助理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掌心柔软却冰凉。盖儿明白自己早已被掌握得死死的了,简直荒谬。 「外套,记得拿。」 她对年轻的助理轻声说道,语气中有着真心的关切似。但,她的目光有那么一瞬还是移向了佟于馥,这一眼,也让盖儿知道一切尽在不言中。 大概没有比这更适合的时候了。她看着冯经理露出了更加复杂的情绪,手指也收紧了一些,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果然盖儿还是太了解她了。于是,年轻的助理勉强打起精神,称不上虚情假意地温柔回应道:「留给你穿的,晚点会凉。」 当冯玫綺对她微笑道谢时,她们都晓得这部分是真心的,而佟于馥的眼底闪过了克制过的情绪。她的低落甚至有那么点神似莎士比亚式的悲剧。盖儿不着边际地想着,在冯玫綺放开了手后还有些失落。 「那,晚点见。」 真要命。冯经理的手指勾起她的墨绿色外套,将它摺好,最后才妥贴地披在手臂上,不难看出冯玫綺是个有教养的女人。盖儿感觉心上有什么地方也空了。她故作镇定地与佟于馥擦肩而过,离开了餐厅。 她需要酒精、咖啡,或什么都好。盖儿一路走出了这条街,才停下脚步望向玻璃橱窗中反映着的自己?细软的深棕色长发披肩、墨绿色的v领坠感上衣与白色的牛仔窄管裤,她看起来就像任何一个大学毕业没多久的年轻人一样,糟糕。 * 「所以,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店门外,佟于馥已经脱下了大衣,就着那身西式侍应模样整理起招牌下的花草盆栽。原本正好的阳光被厚云覆盖,冯经理抱胸看着女人背过的身影,洁白的衬衫随着动作微微绷紧,发丝慵懒地散落了几许在肩头。 「例如,刚才那个体贴的孩子。」 佟于馥仍然背着身,说道,倒没让人听出什么端倪,彷彿只是平淡地间话家常。她接下去问:「是重要的人吗?」 「......我的助理罢了。」 女人轻声回道,深吸了一口气,像在整理情绪。 「昨晚,你为什么不来?」 当冯玫綺慢慢地走近她时,眼神竟柔和了下来。 「我去了。」 她说,听起来仍然带笑。 但她回话时的得意持续不了太久。身子一僵,当感觉到女人的手指轻地触碰上她的颈子时,佟于馥敏感地一颤,显然变得丧气不少。那柔软指尖顺着她的颈子线条缓缓向上拂去,而两人始终不发一语,放弃了挣扎似地。 佟于馥感觉脑袋后的发圈一松,在微风中发丝散了下来,落在冯玫綺的手心上。 「......你啊,上班还是一样匆匆忙忙的。」 她听起来有点无奈,却也有着不得体的宠溺 佟于馥没有回话,但是勾起一个靦腆的笑。 「我有点事想问你。」 也没有拒绝的馀地了。佟于馥或许是这么想着,而女人的掌心转而轻贴在她的肩头上,略是颤却着的。佟于馥差些没按耐住碰触的衝动,但只能这样了,她们在此时此刻不得再踰矩了。 「二十万港币的借据,那是怎么回事?」 冯玫綺彷彿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才将这句话说出口的。那张票卷整齐地躺在她的口袋中,她使不上力拿出来与佟于馥对峙,大概也没必要。沉默中,她也清楚佟于馥是知道她在说什么的。 「......说话。」 她有些生气了。佟于馥这才缓缓地转过身来,望住那双美丽却慍怒着的眼眸。 「玫綺,我不能连累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佟于馥大概是戒了菸吧。冯玫綺认得那样的眼神,当过去的她提起家人时,总是那样哀伤的神色,伴着一支菸。而现在两人之间什么都没有,只有香港街头响个不停的指示音与驾驶不耐烦的喇叭声,在天阴之下这一切简直闷透了。 「不是二十万。」 佟于馥别开视线。 「......是一百八十万,总共。佟于德借了钱去赌马,签了我当他的保证人。」 在震惊之下,冯玫綺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不断扩张,像颗涨到临界边缘的泡泡,真相的压力令她顿时失语。 「我得找个方法还钱,玫綺。我别无选择。你的日子太好了,我过不上,也不能连累你。」 佟于馥听起来是如此平静,彷彿早已在心中排练过无数次这场对话。但这不公平。 「......这样是最好的。」 最后她说,缓慢地重新给自己扎起一个更体面的包头。佟于馥的眼角泛着水光,侧过脸,她不愿被看见。 「我的身体,已经不属于我自己了。」 冯玫綺似乎终于听懂了什么,佟于馥最为难堪的一个决定。此刻,她心中的泡泡也停下了鼓动,一切归于一阵怪异的平静。 而后,是震怒。 「你做了什么?」 冯玫綺骨感的双手在此时颤抖得不能自己。她试图靠近女人,得到一个更加露骨的答案,或者,她更想得到否认。但女人只是抱着胸,退后了一步,也无所谓差些要撞上背后砖块砌成的招牌墙面。 见佟于馥不语,冯玫綺心领神会地屏住了呼吸。 「......你去做鸡了吗?」 女人不愿开口,回避着视线,双唇微微颤动。 「佟于馥,回答我。」 最后佟于馥垂下眼眸,音色平静地回答:「是不是,都迟了。」 泡泡涨到临界点后,没有轰轰烈烈地涨破,反倒只是沉静而缓慢地瑟缩回来。正如得到答案的冯玫綺,只能颓然地望着女人。 她知道债务可能是个问题,被瞒住了,但冯玫綺没想到她们之间还有别的问题,这如此令她心碎的事实。而她,又怎么会呢,至始至终都被这女人排除在求援的选项之外。 「......我的时间到了。」 佟于馥看了眼錶,这才终于对她说道,露出一个哀伤的笑。冯玫綺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等她真正回过神时,她只听见佟于馥轻声问道:「今晚能请你吃顿晚餐吗?在老地方。」 而她怔了一下,竟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Vol.11 "植恩" 盖儿平时是不会在商务旅行中自己出门逛街的,她认为这对不起公司给的薪水。但不晓得是从这一天的哪一刻开始,她放下对工作的高度警戒心态,或许正是因为冯经理的提议。 搭了巴士在铜锣湾下车,平日的时代广场附近依旧人潮不减,她没花太多时间便向路人问出想去很久的咖啡厅在哪了。拎着一袋两人的甜点,进门前的盖儿低头望了眼自己的影子,正好被一大片阴影覆盖住了,感觉起了些凉意。说不定,只是说不定,冯经理真的会穿上她的外套呢。虽然也只是穿给某个人看的。 推开门进店内,看来这时段来喝下午茶的人也不少。盖儿在橱窗前观望了一会,伯爵茶蛋糕跟芝士千层蛋糕之间她抉择了一会儿,但又看了看手上的两人份布朗尼,还是轻叹了口气。 「仲要唔要嗌多啲?我哋今日所有產品都有买一送一,你要几多包糖?」(还要不要多点一些?我们今天所有品项都买一送一,你要几包糖?) 此时,已经轮到她前方的女人点餐。盖儿听着年轻的柜檯男孩说道,才发现了橱窗上的活动牌的确用鲜明的红色圆黑体写着买一送一。 前方的女人愣了一下,然后看似有些伤脑筋地转头过来张望,最后视线停在盖儿身上。 「嗨,你饮唔饮咖啡?我一个人饮唔晒。你唔介意嘅话要唔要一齐share?」(嗨,你喝咖啡吗?我一个人实在喝不完,你不介意的话要不要一起分享?) 话说回来,这女人虽然高了些,但神韵真有点像她的冯经理。或许她就是过分地犯了心病。 「可以啊。」 于是盖儿微笑应答道,对她而言也没有损失。 点完餐后,两人移动到一旁等着海盐焦糖拿铁。盖儿从钱包中抽出两张港钞,递了过去,礼貌地说:「这里是三十元。」 发型也很像,只是发色更深了不少。女人对她摇摇头,笑起来的方式很温和。 「不用的,谢谢你帮我喝掉多的一杯。我猜猜看,你是台湾人吗?」 「啊、嗯。」 女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忍不住笑了起来,似调笑又似调情地说道:「台湾女孩子说起话来总是很有礼貌,把广东话讲得很温柔。」 盖儿的脸有点红,她有那么一秒的确把这女人代入了冯经理。 「但你的广东话讲得很好,」 她这才发现女人的胸前别着一个识别证,上头有女人的名字与头衔:植恩,儿童钢琴教师。下方是所属音乐教室的logo与机构名称。 「你是来香港玩的吗?」 植恩也注意到她的目光所在之处,不禁莞尔。 她的冯经理是不可能去教儿童钢琴的。 「不,只是来出差。」 盖儿仍然是有些拘束的。植恩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她错开视线,试图放松下来。 「你的名字很特别。」 她又接道,换了个站姿,身子微微倾向女人。 「很奇怪吧?不过,我们家那位也是特殊姓氏。」 「不、不奇怪。很好听,其实。」 盖儿注意到了女人说到「我们家那位」时放柔的眼神,还真有些吃味了。但她不是冯经理,何况,那女人甚至都订婚了,她什么立场都站不住。暗自伤心总不犯法就是了。 「有个教音乐的妈妈,你的孩子很幸福呢。」 不晓得为什么,盖儿太过直白地假想了这件事。 「我没有孩子呢,也还没结婚。」 不过,植恩小姐倒是神祕地笑了起来,说道:「只是交往对象而已,没打算结婚。」 她目测不到冯经理的年纪,顶多二十八到三十初头左右,在这样的年纪放弃结婚的念头,盖儿还是挺惊讶的。但她们又怎么会提婚姻这个话题呢,至少植恩这点跟冯经理是截然不同的。 「抱歉。」 于是,盖儿微笑着道了歉,反正都是场面话。 「没事,我也不是第一次被误会了。你呢,男朋友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国外的街上逛呀?」 植恩似乎是真的对陌生人挺有兴趣的,又或者善于消磨时间。 「我没有男朋友。」 不过,盖儿也隐约地怀疑她只是想听见这句回覆。植恩露出状似惊讶的神色,然后笑道:「台湾男人的眼光这么差的吗?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没有对象似乎有点可惜。」 「也不算是没有对象......」 盖儿说起这话时吞吞吐吐的,眼前的女人一下子听出了什么,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曖昧的对象,或是暗恋的人?」 「......单恋,我猜。」 又何妨呢。盖儿终于让自己的情绪恢復平稳了一些,她想。反正只是萍水相逢的女人。 「你看起来还年轻,总有机会的。」 植恩也是个温柔的女人。 「没有机会的,」 靠在等候桌上,盖儿苦笑了一下。 「对象是我的上司,而且已经订婚了。」 「等等,」 短发女人眨了眨眼,压低声音问道:「他该不会跟你一起来香港了吧。两个人吗?」 「对。以及,对。」 盖儿轻叹一口气,抚平了肩头前微微翘起的棕色发丝。听到这个回覆,植恩一下子便笑了出来。 「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别太早放弃。我们家的那位同样比我大了一些,过去也经歷过很多糟糕的事?你无法想像的,她甚至还跟我坦承过心里有着别的女人。但,我们现在还是好好地在一起呢,我现在也是她唯一的家人了。」 她说,眼底有着淡淡谅解的笑意。 盖儿就这么訥訥地盯着女人看,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回覆。是希望冯经理放弃婚姻的吗?但老实说,她也不晓得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直到植恩再度主动唤了一声,她才慌忙回神过来。 「来,你的拿铁。」 植恩是走在前头的那一个,双手捧着装了隔热纸套的拿铁,给出一个优雅的回眸一笑作为结尾,道:「那,再见了。跟你聊天很开心。虽然我没立场这么说,但,还是主动追求想要的那个人吧。」 「那、那个。」 鼓励话语结束后,植恩啜了口拿铁,对她点头致意。不想就这样道别呀。于是盖儿急忙唤了一声,还是举起了手中的纸袋,慌张地道:「布朗尼......多了一份,你喜欢吗?」 「谢谢你。」 觉得很可爱似地,植恩欢快地接过一份纸袋,道谢时笑得眼睛都瞇弯了,这才真正离开了咖啡厅。 盖儿怔怔地挥手致意。确定女人走了之后,她也找了个座位,捧起拿铁,这温度暖得让她不禁勾起一个微笑,而后慢慢地啜了一口,望向落地窗外。 今日的香港正飘着细雨。 * 怎么能呢? 落了细雨后,冯玫綺还是穿上了助理留下来的外套,打车往酒店的方向回去。她从车窗上看见了自己的样子:棉白的薄毛衣与盖儿的墨绿色毛呢骑士外套,意外地合身。看起来可真年轻。冯玫綺无自觉地对此勾起一个微笑,转而枕在手臂上,闭上双眼,都是盖儿身上淡淡的莓果茶气味。 在佟于馥回了店里后,她失神地走回街上,站了一会,心跳猛烈不止。过了十分鐘,又或一个小时,她也不清楚到底在街角站了多久后,才慢慢地从包中翻出手机,开始给自己叫车?平时都是盖儿替她叫的车,不过今天那孩子走了,而且还是她的意思。冯玫綺知道这一切都不公平,来香港后的这一切,但盖儿总是容忍着她。 在车上,冯玫綺轻轻地抚着自己的脸颊,发现上头还有未乾的泪痕。雨下得渐渐急了,她也没法让自己保持在平静的状态。于是,她拿出手机,开始打出一些字词,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你的外套淋了点雨,我等等回酒店的时候会顺便拿去送洗的。」 冯玫綺也不确定助理是不是就只带了这件来,顿时感到有些罪恶,于是又补了一句:「如果你需要,我有多带一件大衣。」 也不用还了。她正打着这句话时,盖儿倒是先回覆了。 「不用送洗没关係。请您帮我掛起来就行了,谢谢。」 冯玫綺思考了一会。 「那好吧。」 她们俩竟起了莫名的尷尬。 原本冯玫綺的确是稍稍转移了注意力,未料助理突然又多回了一句。 「今晚,要一起吃饭吗?」 天啊。冯经理再次闭上双眼,单手掩面,而这净是让她感到更加抱歉的,那孩子的气味。 Vol.12 "如初"(慎) 「我今晚有约了。」 乘着地铁,盖儿放下亮着萤幕的手机,止不住地感到懊恼。究竟在期待什么呢。事实上,在发出的那一秒她的确就后悔了,无奈冯经理也马上读了她的讯息,根本没有收回的时间。 大概对一个人念念不忘时总会有这种心思的,想对那人说点什么,当两人之间真的毫无阻碍时,倒又说不出口了。盖儿出神地盯了一会车门上方的港铁路线图,到石门站也就这几个站的距离,感觉还不够长似地。 回酒店后,她发现半开的衣柜门中的确掛着她的墨绿色外套,这意味着冯经理早一步回来了。 盖儿将外套取了下来,表面摸起来还有点湿意,她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踌躇不定后还是没忍住,将外套衣领处凑到鼻尖前嗅了嗅。冯经理的香水她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淡淡薰衣草精油的味道,迷幻芬芳,正如她见了她时的感觉。 回过神,盖儿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么不可理喻。她羞红了脸,连忙将外套再塞回衣柜内,关上门,一时间难以平復心情。迷恋是有罪的,她可不能太过火了。 但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似乎是知道她回来了,冯经理敲了敲她的房门,问道:「盖儿,在吗?」 出差时交换彼此的一张房卡原本是盖儿的意思,源自于冯玫綺讲求的高效率,省下谁要给谁开门的时间。不过,冯经理倒不会像助理一样随手便进了她的门,仍是保持着适当距离的。 盖儿帮她开了门。 「那个,我昨晚把研讨会的参与名单寄给您了,有收到吗?」 刚开门,冯玫綺还站在走廊上,猝不及防地就被映入眼帘的助理问了一句。她顿了一下,马上接续了这样公务化的话题:「我刚刚看过了。」 「那就好。」 盖儿的耳根有点热,她尽可能地想藏住不知所措的情绪,但倒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在。 「那,下週的行程......」 「你不先让我进去吗?」 打断助理的话,冯玫綺无奈地微笑,分明也看出了什么。 「啊、对不起。」 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直咧咧地挡在房门口,盖儿连忙让出了通道,邀请冯经理进到她的房内。最为难堪的或许就是这种状况了,她的心底既是欢喜也是抗拒,拿不定主意,飘悠悠的。 「外套我帮你掛起来了。」 冯玫綺坐到床缘上,抬眼看了下与自己房内一模一样的衣柜。 「你只带了这件外套来吗?」 她又问,这次把目光移向年轻的助理。 「不,还有一件。气象预报说香港这几天都会下雨……」 同样在这一刻,盖儿突然意识到说是的话结果会更好,纵然是绝对的自私。不过,那不是以她的性子而言说得出口的话。 「那就好。」 「幸好,我们也快回台湾了。」 虽说如此,盖儿也明白自己是不想结束这些日子的。冯经理在这趟旅行中所有的反常都让她更加动情,即使只能在暗地里。如果真的有灵的存在,如果惭悔有用,她会祈求再多给她一些时间去接近冯经理的一切。 「......是啊。」 冯经理听到这句话后,显得有点儿无精打采。说不定是跟这几天她常常见面的「朋友」有关。盖儿这么一想,心里也变得难受几分,她是多么地想问清今早的事,可是一旦开口她们就回不了头了,她也是清楚的。在这些紊乱的思绪中,她没有瞧见冯经理此刻在眸底酝酿着的小心思。 「盖儿。」 午后雷阵雨正在窗外下得过份,给了她一种天色早暗了的错觉。冯玫綺的手指在毛衣上悄悄收紧,又放开,最后抬起头来,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她们就在这样阴凉的气氛中凝视对方,眼底是打着火光的,盖儿在此刻藏不了这些令她胸腔温暖的悸动,冯经理在沉默中靠得太近了,彷彿心知肚明年轻的助理不可能退得开般。 「我不能这么做的。」 冯经理肯定清楚一直以来,盖儿都是用怀有私心的目光来看待她的。而她只是正好需要一个像这样单纯的、令人分心的事儿去令她忘掉那些不具名悲伤。于是,盖儿在最为敬重的女人几乎快要靠过来时还是闭上了双眸,轻声说道,压抑得像在咬牙切齿。 「......要是这将会使我必须离开您。」 女人眼底的哀伤一沉,神色严肃。 「要不要离开我,那是你的决定。」 只见窗外电光一瞬,不闻雷声,世界像失了声息。冯玫綺的双手在盖儿的颈后交叠,她们的闷与痛苦在此时此刻变得麻木不已。盖儿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吻上的是她渴望了太久、太久的人,冯玫綺的唇瓣就跟梦里的一样柔软,气息紊乱,好似真的动了情地吻着她。但盖儿发现自己做不到,怎么样都无法再闭上双眸细细品味。就像被折腾了,她贪恋着这一切,她贪恋偷偷摸摸地想念着冯经理,她贪恋女人微醺时谈吐的可爱,然而当她贪恋的一切变得如此近时,她也从未像此刻一样强烈地感到患得患失,强烈地心痛。 就只是,盖儿知道的。这并不是为她所准备的。 所以,她回吻的方式更重了。像一场自我毁灭般,趁着雨声正响,她带着徬徨地压下了冯经理的身子,撑在那散开的深色发丝两侧。女人在助理的身下依旧美得不可一世,冯玫綺偏过被吻得有些涨红的脸庞,声细如蚊地咕噥道:「快点。」 盖儿的心跳快得让她的感官更加敏感,甚至全身上下都有一种酥麻的刺痛。她想继续吻上这女人,但她犹豫不决,这显然让冯玫綺有些耐不住了,勾住助理的颈子向下带,两人的额际再次碰到一起,气息乱了调。盖儿这才发现,冯玫綺的身体其实也热得不可思议。 你第一次吻女人时,是什么感觉?要是之后有人这么问起,盖儿发梦似地想着。她会仔细地说?像碎糖块那般甜得牙疼,像面着暖炉般发着热,像贪婪在心底扎了根,发出的芽叶名为慾望,而她得不偿失。或者,什么都不说罢了,她吻着不该吻的人,非得在这种时候才成全了她的嚮往。 或许就只是,越是知道结局不可能圆满,便越是珍惜彼此仍在一起的时间。 「您是认真的吗?」 冯玫綺的双眼红了,然后慎微地半垂下,轻地嗯了一声。盖儿只需要这个。这不是她的罪,这是冯经理的默允,就算以后真有人怀疑了什么她也会扛下的,可是此刻她需要让自己心里过得去。 这样就够了。 疼。冯玫綺不禁起了冷汗。 有多少年了?她不是个随便的女人,显然地。细数的话,除了那些真的因为过去那些糟心事而喝得昏头的夜晚,冯玫綺几乎没这么放任过自己。最后一次跟谁的亲密接触大概也要五年前了,仅此一夜,也确保了对方不会打扰她的生活。但这只能短暂地骗过脑袋,她依然想起佟于馥。 但盖儿明明是个太好的孩子。冯玫綺颤抖着拥住了助理仍穿着整齐的身子,将手指搭在背部上摩娑,好似这能减轻一点痛楚。她不允许自己为这些痛楚的感受作声,只得以选择咬住下唇,略略弓起纤柔的身躯,将脸埋在盖儿的颈子前。这孩子大概也是第一次做吧。她暗自想着,后悔的情绪早已是身外之事了。但她需要感受点什么,自私也好,纵然理不清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她想感受被爱着。 佟于馥做了鸡,让别人要她的身体。感觉起来也是这样的吗?想起那些话语,冯玫綺气得绷紧身子,也感觉到盖儿给她的刺激更加强烈。疼。她死命地咬着唇瓣不让自己叫出声来,然而身下湿闷的压迫感让她难受得不行。为什么?她感觉自己快溺毙在这些当初不可告人的祕密中了。为什么? 为什么她们的关係会走到这一步?为什么佟于馥选择像个浑蛋般一声不吭? 盖儿隻手拎起冯经理的下巴,想再吻一吻女人的唇瓣时,这才发现冯玫綺的脸庞上都是泪水。年轻的助理一时慌了,连忙停下所有动作,捧着她的脸问道:「你还好吗?」 冯玫綺不发一语,就只是冷淡地闭上双眼,侧过脸,彷彿还想掩藏什么事实一样。盖儿怔着,迟迟不敢有任何动作,直到女人安静地抬起手,搆着了盖儿的手腕,缓缓将那往自己的下身带去。 「我会付给你加班费的。」 冯经理伤透了她的心,这一次是真的。盖儿望着女人咬红的下唇,听着这样平淡的话语,从未感到如此难堪过,但,她只能做好本分的事了。或许多少是对此怀着不甘心的,她凑下身去啃吻冯玫綺的颈子,眼色痛苦,床单下的指尖倏地发麻,却再次安分地探入那软濡处,随着女人每一次轻吟都加重了力道,往深处勾撩着,发了狠中又想尽可能地爱护着这样脆弱的身子。 她会离开冯经理的。 Vol.13 "花样年华" 她们的事就这么完了。 冯玫綺坐在床缘慢条斯理地套上毛衣,柔软的腰侧上有一块淡淡的粉白斑痕,看着还有些像朵花的形状。盖儿惘惘地盯着那块班子,身子仍有一大半窝在棉被中,却感觉凉颼颼的,她开口问了:「要出门了吗?」 冯经理显然怔了一下,而后头也不回地应道:「嗯,今晚要跟朋友吃顿饭。」 「有伞吗?」 盖儿有意无意地避免着直称她,不管是您或是你,都让她不大开得了口,像是什么太过亲暱的词儿。冯玫綺似乎也发现了这件事,再次陷入一阵沉默不语。 「我得跟你借把伞。」 抚平毛衣的腰腹处,最后女人转过身来,衣着差不多也整齐了。她微微笑着,好似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样,不大有情绪的笑容。 「你晚点会出去吗?」 「不会。」 盖儿勉强地回笑了一下,默允了她的需求。 「那,我先走了。」 和最为钦慕的人发生关係,是梦寐以求的吧?但她的心里明明难受得不行,就像终于明白自己犯了罪。而确实,盖儿睡了个有婚约的女人,还要是她朝夕相处的上司。 「冯经理。」 在冯玫綺穿进高跟鞋,站起身时,助理冷不防地喊了她一声。女人的目光低低地望住盖儿,倒是依旧冷静地站在原地等对方开口。 「採购部门那边的工作,就麻烦您了。」 听闻这句话,冯玫綺眨了眨眼,唇角的勾勒有点意思。 「我知道了。」 但她只是这么答覆,眼底波澜不惊。 盖儿垂下肩,她明白冯经理该离开了,这一切就像一场梦似,她从没有这么希望自己醒过来。冯玫綺拎起了包,在她的眼皮下走过大床前,然后开始收起晾在玄关处的雨伞,上头还带点水珠。 「......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语带颓气,低着头,盖儿的手掌撑着自己的额际,也不晓得这是期待着什么。她并不想要歇斯底里地表达这些排解不了的怒意,她没有资格,不得不承认,她也有过一定程度的享受。就是贪了,这个问题也是。 「这重要吗?」 但冯玫綺只是平淡地回覆她,收起了伞。 如果这一点也不重要,为什么又会默允两人用这样的方式相处着呢?盖儿的脸热得发烫,乱糟糟的脑袋里想着的净是再也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又为什么能够允许助理接近她到这种程度呢? 指针正好指向五点,外头的天阴让盖儿的失意变得不那么显眼了些。而当她准备躺回床上,接受这一切的荒唐与悲哀时,女人轻轻地又说了句。 「......你不就是叫逸梵吗?」 盖儿倏然睁开双眼,赶忙望向门口,但只见到女人正关上门的最后一缝身影。 她摀住心口,心跳像是復生一般、报復性地跳得更猛烈了。 盖儿克制不住地傻笑了起来。 是呢,在当年那个茶水间里,一面镜前初见的两人。她是懦弱的文员,她是高傲的经理。 「上班时间,你这样子太难看了。」 冯玫綺冷冷地说道,抽了几张纸巾递了过去,瞥一眼她胸前的员工证,这才突然发现什么似地放柔眼神。 「哭哭啼啼的样子,可对不起你这名字。」 黄逸梵怯生生地接过了纸巾,怔着目送走了冯经理,空气里仍是那薰衣草的淡香气味。 后来,她像换了个人般对工作特别上心,或许也是拜没了对象所赐。她申请转了部门,辗转一阵子才等到冯经理再次空出助理职位。 「你叫盖儿是吗?」 她终于再次站到冯经理的眼前。 * 冯玫綺清楚自己在玩火。然而这火灭不灭,她确定自己能把持得住。 坐上了代僱驾驶的私家车,香港街道依旧闹哄哄的,这从来就是一座不夜城。想起了助理毫不掩饰心意的笑容,她也不禁莞尔。但那孩子还是太年轻了。就像当年的她们一样,就像个错误。 零四年时,她还做了点别的事。 「你要闹要叛逆我都认了,但是现在你说要跟一个女生在一起,会不会太过分了?你真的瞭解人家吗?」 冯父在如此大骂时简直要气昏头,更加火添油的是在一旁拭泪的祖母。 「我们都同居过四年了。」 「你到香港去是应该好好念书的,谁准你花我的钱谈恋爱?还要是个女生?」 「女生怎么了吗?我也是个女的,妈也是个女的。」 冯母倒是特别冷静的那一方,就在办公室里给自己的菸支点起了火,说道:「就算她跟一隻猫谈恋爱你都得认了,年轻人的恋爱你管不着。」 「你怎么还能这么冷静?好,行了。你要跟那女的乱来就继续没关係,但是你们在一起一天,你就别想再从这个家里拿到任何一毛钱。」 冯母哼笑了一声,投给女儿一个了然的眼神,彷彿在说着「你走吧」。 「还真是感激不尽。」 拾起包,冯玫綺撞开了冯父的肩膀,逕自走出了气氛荒谬的办公室。 佟于馥还没回她的电话。 冯玫綺整个晚上也没有心思办公了,只是徒然地咬着指甲,直到舌尖都有点儿刺痛了。 一个礼拜过去了。 她有了个新的助理,但是太难教了,于是她慍怒地给人事发了消息。她一直生着气。 一个月又过了。 冯玫綺并没有那么迟钝。那女人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如果她不是被拋弃了,那佟于馥最好是出事了。 一年之后,她的经期乱得可怕。 工作结束的夜里,有大半时间她都饮酒助眠,伴点头痛药或安眠药,看状况,甚至两者都服用。 五年之后,她对一个男人说:「所以,你住在这附近吗?」 但她在车上又后悔了,冷淡地说声算了吧。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下了车,逕自踩着高跟鞋往对街的计程车走过去,她对自己噁心到差些在街上吐了出来。 第九年结束之前,她升上了让人称羡的职位。也是那一晚,她又对坐在身旁啜着琴汤尼的男人说了一模一样的话:「你住这里的酒店吗?」 凌晨两点,她搭了夜车回去,浑身酸痛。 那些无人知晓的夜晚里,她的手心上有整把安眠药。 Vol.14 "你若来" 这是她们第三次见面了。 「你在香港的日子剩多少天了?」 佟于馥问道,刚下了班的她,穿的还是一身西式侍应服装。刚坐下来后,她们点了些小食,两人都不大饿。 「两天,」 如此回道,冯玫綺的指尖贴在水杯的杯侧上轻轻点打着,看起来有点儿焦虑。 「快离开了。」 她又说,还是喝了点水润润唇。 听到这个答案,佟于馥第一次显得如此落寞。她们互相凝视了一眼,而后又彼此了然地错开视线,正好侍应早了些将她们的饮料送上来,消解掉这逐渐酝酿的尷尬。 「所以,你现在喝奶茶了?」 见着冯玫綺端起热太妃糖奶茶凑到唇前,佟于馥笑道。 这听起来可能有些荒唐,但她们在一起的那几年来,冯玫綺为了顾及身材等理由,可是基本上都不碰奶茶的,连港式奶茶也不。除非是全素、去糖且走冰,还必须只在她两个月一次的「罪恶日」里喝。 「你还不是开始喝咖啡了?」 冯经理啜了口奶茶,唇角微勾。 从前的佟于馥不喝咖啡和茶,这会让她没法安稳入睡,而当她睡不着时,冯玫綺便有的受了。 「来店里后帮忙试了茶跟咖啡,起初是慢慢喝了一些,后来身体习惯了咖啡因,就喝得更多了。」 看来她们也不是变了,只是习惯了新的。 「是吗。」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冯经理的心底总感觉有点儿空荡荡的。说得越多便越是。所以她转而望向窗外的景致,尖沙咀在傍晚时的景色是一片昏黄、夹带着紫罗兰色光芒的夕阳映照,背光的大楼群成了墨黑的高耸方块,一小格一小格地纷纷点起了表示加班的灯光,那些暗着的办公室也是有的。 「话说,你还记得之前登哥那里有个女孩子叫小妍吗?」 她回过神来时,佟于馥用茶匙缓缓地把方糖块搅散了,突然问道。还是一样嗜糖如命啊。而她对面的冯玫綺不禁对此轻地微笑。 小妍呀。这个共同熟识的名字马上在她的脑海中对上了一张年轻女孩的脸庞。 * 小妍有着高鼻樑,五官深邃,眉毛不太整齐,稀疏地贴在眉骨上,看着有点像混血。 「登哥最近跟小妍好上了。」 佟于馥用感到不可思议的语气对恋人说道,而那女人也露出惊讶的表情。刚下了飞机便赶来她们预定的餐厅,佟于馥也已经帮她点好了热花草茶,让她消一消下班后又要飞行的疲倦。 「不会吧?」 冯玫綺觉得有点好笑似,接道:「我认识的小妍怎么会喜欢上登哥这一型的?」 无意冒犯登哥,但是她们认识的小妍在一次茶会时对她们说过,她要嫁的人绝对不会是香港本地人。这年头国外的旅人来来去去,有这么多机会,她想藉着跨国婚姻离开香港。很不凑巧的是,登哥是个实实在在的香港男人,没有任何出格的特点。 「你相信缘份吗?」 将刀叉放下,佟于馥耸了耸肩。 「小妍发现登哥原来是以前对门的邻居哥哥,后来小妍搬到九龙,就再也没见过对方了。」 「难怪,登哥当初老是说对小妍有种特别眼熟的感觉。」 冯玫綺并没有直接回答缘分的问题,只是拾起纸巾擦拭唇角后回应。或多或少她是更偏向实务派的。 「登哥说了。」 说着,佟于馥对女人发自内心笑得欢快,轻轻地将指尖有意无意地碰上她搁在桌上的手,中指上有枚纯银的对戒。 「如果有缘,就算要跟一个女人就这么走一辈子,他也觉得正好。」 * 「小妍最近再嫁了,我收到她的喜帖时已经晚了,登哥转交给我的。」 轻叹了一口气,佟于馥听起来也很惋惜。但终究是过去的人了,她们对这女孩的印象也停留在遥遥的数年之前。 「她如愿嫁了个外国男人吗?」 冯玫綺不再试着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淡自然一些,毕竟这事儿当年她也参与了不少。 「喜帖上的名字看起来是个法国人,字母上头左撇右撇的。登哥什么也不说。我想,她确实是做了外国太太吧。」 她挽起白衬衫的袖子,对女人笑着回应,往自己的腿上铺好餐巾。她们的小食上了一份,佟于馥点的鸡翼佐忌廉酱。 说老实话,冯玫綺也很喜欢忌廉的香气,这使她想起眼前的女人。但是当年的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纯素主义者。回了台湾太长一段时间后,她才终于放下执着,开始在午餐与出差时点那些不怎么素的招牌餐点跟甜食。 「法国的确适合浪漫的女人。」 笑了笑,冯玫綺显然对这个国家保持着一种特殊的情感。 「那里很美。」 而佟于馥点点头附和,开始说道:「小时候,我妈带我跟于德去露天电影院看过奥黛丽赫本演的《巴黎假期》,当时候的巴黎真美。」 于德最近怎么样了?冯玫綺原本想问这句话,又隐隐约约地感到不妥。她的心被刺痛了一下,像犯了那好不了的旧伤,直到佟于馥再度开口。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说的那句话。」 * 「她说?如果我能,就算要拋下你们,我也会做巴黎的女人。」 佟于馥说完后觉得好笑似,然而她的恋人只感到惋惜。女人倾前身子,放下了平常的高姿态与自尊,只是全心全意地想当个能照顾她的女朋友。 「抱歉,于馥。」 冯玫綺觉得很懊悔,真不该提议去冬天到巴黎旅游的。纵然这不是她的过错,拋下这姐弟一去不回的母亲也不值一提。 「她就是这样的人,我一直都知道。」 不过,佟于馥听起来很平静,眸底闪烁着微微光动。 「有好几次我都问她,为什么不让我跟于德改姓周,她都不以为然。她就是这样的人。」 姓佟的那个男人为你们付了更多赡养费,跟了我的姓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佟于馥的母亲周氏总是这样自轻、平淡又那么点现实的女人,但佟于馥并不恨她,甚至有些怀念。对佟于德也一样,就算这男人给她惹了后患无穷的事儿,她也没真正恨过这同母异父的弟弟。 「她做过最好的事,应该是在离开前把我们跟一笔钱都留在年华。」 年华,那还是一间太好的酒吧。当时她第一眼看见冯玫綺,心头上有种怪异的熟识感,她们俩逐渐聊起天后,佟于馥从未觉得待在酒吧工作是这么快乐的事。 「否则,我不会遇见你。」 冯玫綺微微晕红着脸。 她的女朋友怎么能如此冷静地说出这些陈腔滥调的情话? * 「话说回来,你妈妈最近还好吗?」 最近这个词,听起来就像不久之前她们才重逢过似。冯玫綺垂眸一笑,想着。她们都藉着念旧在避开那些真正癥结的事儿,这可真滑稽,但又能如何是好呢。 「真巧,十年多前她也搬到巴黎定居了。我爸终究要什么都留不下。」 「她还抽菸吗?」 「我想是的。」 冯玫綺又给自己添了点冷水,掌心也起了寒意。 「不过,她在法国的户头还收着我打过去的款项,所以,我想应该一切安好。」 有些事她倒没说。例如,冯母离了婚到巴黎后,还是会给她寄几张明信片。字句的最后也不特别完整地署名了,只是草草地缩写上「y.l.」,以此示意。 ?要是你还会回香港,就替我去年华问候一下老店长吧。 ?门当户对的婚姻是我这一生听过最愚蠢的词儿。 * 「第一年来香港,也是她推荐我到年华去喝杯酒的,说以前在那边有个老朋友。」 冯玫綺想起什么似地笑了起来,说道:「说不定真的有缘分这种事。」 「下次记得代我向你妈问好。」 厨师沙拉佐油醋酱是佟于馥这一生不能没有的一道菜,上菜时她的眼睛都亮了,也笑着回道。爱到浓情蜜意时的情侣似乎也没别的太多情绪了,只顾着笑,或是将恋人笑起来的样子牢牢记在脑海中,是多么地简单。 一年之前,她同冯玫綺的妈妈在铜锣湾见过一次面,有一饭之缘。她们母女俩的性子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有交际花的美与智慧,却也都是倔得可爱,而冯母对她们俩在香港的事儿也略知一二,倒是没有反对的情绪就是了。 「她最近忙得很。」 想到家里那任性的女人,冯玫綺不禁轻叹。 「学了油画,又说要做画商,还要品酒。」 她大概就是想摆脱丈夫而已,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 「最后一次见到她,应该是到纽约的那一次。」 现在想想,时间线拉得可长了。冯玫綺的油醋沙拉也上桌了,她观察了一眼对面的女人,而佟于馥也怔了下,表情倒没有太多意思。至少也是零五年时的事了。 「那时候她看起来挺好的,说在那里的画廊生意做完就要到巴黎去了。」 冯母在那年下定了决心,钱也够了。想起这件事,冯玫綺也不禁想,这女人是真的聪明,嫁了个没有感情的老公,最后把该分的财產分了分,连离婚的纸都不带上便扬长而去了。冯父当年是要女儿去挽留她的,但可想而知,冯玫綺处理自己的事都来不及了,也没有兴趣去打悲情牌。 而她对纽约的印象大抵如此。剩下的只有在当年无数的夜晚里,她对计程车司机说的一句:「到布鲁克林大桥去,绕远点的路,我能付钱。」 「现在想一想,我们的妈妈可都太有个性了。」 佟于馥喜欢用叉子慢慢地挑出鸡翼的骨头,是个仔细的人。说着,她笑了。她有一双小鹿般的眼眸,让她看起来年轻了几分,就算现在到了这年纪也一样,笑起来还是像个年轻人一样快乐。 「touché.」 她面前的冯玫綺在这时候都消了一半的沙拉了,而女人的鸡翼刚食了两三只。 「你把整晚都留给我了吗?」 过了一会沉静的用餐时间后,佟于馥突然向她问道,盘中的忌廉酱也用得差不多了,留下一道道抹过的痕跡。 冯玫綺想了一会,她否认不了。所以才说:「也没别的事了。」 她的脸色变得有点凄哀,马上又被控制住了,转成了一种她必须释怀,否则太过难堪的情绪。然而释怀又是什么呢,只见词不见义,她从不晓得该如何恰如其分地释怀她们俩的事儿,淡忘是淡忘,而痛是痛。 「那,」 佟于馥轻轻地放下了刀叉,唇角有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并不是出自于欣喜的情绪。 「等会要不要去维港走走?」 「外头还在下雨呢。」 冯玫綺并没有说不。于是女人认真地盯着她的双眸,又继续说下去:「我知道有个地方能遮雨,没什么游客会去。」 她们为什么从没去过维多利亚港呢?九八的夏天,佟于馥下了班后到港大去接冯玫綺下课,她们在摇晃的巴士上依偎着打盹,日光晒得冯玫綺的眼有些太亮了,她窝在女人的怀里睁开眼,对街的双层巴士车身上有在天际间连线的摩天大楼剪影,她细声问了佟于馥这个问题。只是,女人睡得太沉了。 「那好吧。」 沙拉盘底只剩下橄欖油色的油醋酱,冯玫綺应答后,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热奶茶。她的脸色在这场对话后变得红润了些,彷彿打自内心对什么可能性有了期待,却又是极为自制的。 至少今晚,她的手指上赤裸裸的,少了那一抹刺眼的的冰蓝色。 Vol.15 "花事了" 为什么要强求呢。 九四年的灯亮花了尘埃,她们挨着彼此在新居的床上半梦半醒似地呢喃着对方的名。佟于馥总是想凑过来吻她的那一个,而冯玫綺欲拒还迎的笑说明了她最见不得人的柔媚,她惯于怪罪自己,惯于谨慎,但在佟于馥面前,这些自尊下的不堪被揭露得彻底。 入夜,水槽里是她们早些时候煮得过头的菜,桌上有两只水杯,一只杯口沾了两道口红印的几乎要空了。冯玫綺的指尖轻轻抚着女人睡着的脸庞,一声不作,想着的只是一些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她能习惯往后的每个日子醒来时,身边都有佟于馥吗? 但她们之间并没有谁说了在一起,这就像是最不重要的一件事儿,每一场夜里她们都睡在一起。 有些事如果不强求的话,是永远都得不到的。一八年的冯玫綺闭上双眸,惘惘地回想着过去在书中看过的字句。如果初见那一晚没对佟于馥问上一句「还能见到你吗」,或许她们不会有这么一段故事;如果没对那些表面上俐落说服的客户私下三番两次地奉承,她爬不上现在的位子;如果没有主动吻上助理,盖儿永远都不会有勇气碰触她。就算这一切都是私心使然也好,冯玫綺一次又一次地在生命里强求了她原本得不了的人与事。 可能就是报应吧。与女人并行穿过地铁出口前的通道,冯玫綺将距离掌握得很好,那是一种,如果佟于馥想,她们手指间的触碰都会显得十分不经意,这样不负责任的距离。而她的确得到报应了。她们在地铁出口撑起了伞,女人跟她挨在一起,有了这场雨下得特别大的错觉,佟于馥就这样跟她贴着肩头走了一会,偶尔在过路前拉住她的衣袖,笑着提醒她香港地面上处处漆着的警语:「写了,让你望左。」 「......快到了吗?」 当她们的心距离越近时,冯玫綺又越是不敢望住那双眸子。眼睛里能说的话太多了,正因为不是文字才更加令人难忘,她深怕自己想记住这一刻,但是女人指尖的温度她已经留住了。 「过了鐘楼,就不远了。」 这时的雨才慢慢地大了起来。她们在惠康里买了两瓶啤酒,提着胶袋的身影在店外的玻璃前看起来就像寻常的两个女人。或许是朋友或恋人,绝对是称不上有一点恨心的,绝对是看不出有一人红着眼的。冯玫綺望着胶袋里沉甸甸的两瓶百威啤酒,说了一句:「我很少喝啤酒。」 「我知道。」 佟于馥耸了耸肩。 「那为什么还买?」 冯玫綺将伞拿得正些,试着让她们俩都不会淋到雨。 「你没说什么,所以,我以为你也同意了。」 她们俩又安静了一阵,这阵雨中,心照不宣。 佟于馥所言不假。过了鐘楼,她们走了不长的一阵后来到码头附近,佟于馥领着她来到一处位置刁鑽的观台,左弯右拐,甚至冯玫綺恍惚中也不晓得她们怎么绕进这儿来的,像是不在平地上,但维港的景色依旧在眼底绚烂无比。这场雨让来维港的游客都散了些,只有少数还打着伞在夜景前合照,虽然有点儿距离,但其华丽的幻彩秀也让冯玫綺不禁动了心。 「好美。」 「我知道。」 佟于馥用简易的开瓶器开了两瓶啤酒的瓶盖,然后递给她其中一瓶。金黄的啤酒在玻璃瓶中透着盈亮,这使得冯玫綺能稍微分点心,不去细想女人说「我知道」时,又是什么意思。 「......老实说,我从没想过我还能再见到你。」 冯玫綺喝了口啤酒后,平淡地说了起来。她们的感情?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来得太快的。她想,或许就是当年不够了解佟于馥这女人吧,就像任何一场年少轻狂的爱恋,似乎也求不得谁对谁要负责。然而在佟于馥离开后,她也没能再谈上任何一段恋爱,时间就这么拖过去了,这段感情的结束彷彿海浪拍岸,捲走了所有冯玫綺最为纯粹的欢欣与对人情感上的信任。 「我从来都没忘过你。」 倚着墙,佟于馥对她笑了笑,被酒气醺红了面颊。但忘不忘得了和有没有勇气再见上一面是两码子事。冯玫綺想不穿究竟这样是否足够好了,她们有这样的运气再相遇:是佟于馥恰好的讯息,是冯玫綺到访登哥酒吧的决定,安排好似地,她们终要在这一年重逢。 「......告诉我的话,我明明可以帮你的。」 「我知道。」 冯玫綺不愿意说破的话语,她只是轻轻地点开了。于是冯玫綺喝得更多了,试着用啤酒的苦涩来麻木此时此刻慍怒着的不解,而喝得越多,她的脑袋越沉,心脏也受不住般跳得愈发剧烈。 「为什么......为什么要出卖自己的身体?你怎么这么傻?我明明有机会帮你的。」 她的眼底净是清澈的悵然,直勾勾地看着面色赤红的冯玫綺。 「玫綺,我不想拖累你。」 当佟于馥的性子倔起来时,可是比她还倔,到了顽固的地步,总是将自己困在那小小的圈子里,旁若无人地独自痛苦着。 「我不得不。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这点你应该也知道的。」 就算这么说,冯玫綺也谅解不了。是什么让她们变成了不同世界的人?对她来说,这个问题的答案不会是钱或是家境条件,而是她现在的女朋友与她即将成婚的未婚夫。从深諳此事的这一刻起,她们才真正成了两个世界的人,各自为各自的选择负责。 「我知道的只有你选择拋下了我,什么也不说。」 她恨着佟于馥,不留馀地恨着。 「就算是骗人的也好,至少也对我说你倦了,说你不想再见到我了。这一点也不公平的,你不能就这样消失了十几年,才突然、突然说……」 「我不会骗你的。」 佟于馥望着她一股脑地将手中的啤酒喝得几乎要完了,仅仅哀伤而缓慢地笑道。 「因为,我是真的?」 「别说。」 冯玫綺不愿意听。 曾经爱过也好,只称得上是曖昧也好,她们或许再也无法沦落为恋人也好,她已经看清了这女人的自私。说着不想拖累你呀,但又有意无意地戳破了这些事实,她不明白佟于馥怎能成了这样过分的一个人。别说那个词呀,说是为了谁好。夜风中飘着雾白的雨丝,冯玫綺绝望地看着地面,却说不出口。你使我活在恐惧中。 十四年中的每一天,就算到了见上她的这一刻也是,仍是害怕拥有亦害怕失去的。 「我已经释怀了。」 冯玫綺希望自己的嗓音听起来足够冷淡,她是多么地害怕被女人同情。 「所以,别说了。」 「玫綺。」 不是在这样的年纪,或许还由不得她的理智来克制这些即将歇斯底里的情绪。但佟于馥看出来了,她看出女人眼角的泪光,那不会是雨珠的苟留,也不是别的,那是为感情的无能为力而流的泪。 「看着我。」 冯玫綺低着眸子,就像难得卑微的一朵玫瑰,被践踏过的。佟于馥靠了过来,隻手还扣着半满的酒瓶,她在一身酒气中看起来还是才气脱俗的美丽模样,离她们头顶不远处有盏昏白的灯,佟于馥站到了她的鞋尖前,进入了灯光烂漫处。 匡踉一声,冯玫綺松了手,酒瓶碎落在地上。 不晓得是不是有意的。但她也被自己吓着了,便抽了下鼻子,一下子蹲下身开始无谓地试着拾起玻璃碎片。拾着,她的眼角馀光瞥见佟于馥也蹲了下来,她不愿看她,于是佟于馥伸手轻地握住她的手腕。冯玫綺的呼吸屏住了一会儿,还是松开了手心,碎片再次散落在地,佟于馥一句话也不说,最后微偏着颈子还是吻上了她的唇角,彷彿实现了假想已久的梦。梦总是能荒唐一点的。 冯玫綺崩溃了。 维多利亚港的景致总是这般美好的,她们所希冀迎来的吻在此之前却是凄凉的。佟于馥放下酒瓶,抬手搭住她的肩头,再次用力吻上她的方式似一场全然的沦陷,彷彿她们还是十几年前那两个年轻的女人一样。冯玫綺的眼眶酸涩,而后止不住地掉下来泪来,她从未感到如此难堪过,这远比与助理之间的不伦关係还要更加不堪,佟于馥在无数夜里拥着另一个女人,而她的生命里也有那可怜的男人,但她清楚自己在心中求过这个吻。偷情最过分的不是两人之间做的事儿,而是深知彼此是出自情感而结合的,一旦这是关乎动了真情,就连一对眼神交流都是最为缠绵的罪过。 倏地,佟于馥却感觉到下巴处起了一股难以忽视的刺痛感。像是被什么虫子咬着了,麻痛感让她再次睁开双眼,才发现冯玫綺不晓得何时已经捡起一块大的玻璃碎片,紧紧地握在手上,抵在她的下巴接近咽喉处,黯淡的玻璃面上反映着女人眼神里的委屈与恼怒。见着她稍微退开了些,冯玫綺也没放松下来,像是捍卫自己的清白一般依然举着碎片,最后才语调颤抖地道:「......别再对我这么温柔了。」 她听起来却像在哀求。 「对不起。」 纵然用诚恳的语调道着歉,佟于馥求的从来不是宽恕。冯玫綺明白了这件事。如果她求的是宽恕,那就不可能如此踰矩,她知道冯玫綺只会更加愤怒的。或许她求的只是恍然大悟,只是两人仅此一刻如烟花般盛放的美好,最后在矛盾中如预期般地殞落。 冯玫綺眼色里的情绪逐渐淡去,她颓然地看着佟于馥的笑,这女人还是一样从容不迫。这场雨慢慢变小了,甚至天光有一部分是来自于今夜初露的月光,冯玫綺的泪差不多流乾了,她试着让自己看起来是更坚强的那一个,却始终是徒然的。 就此一刻,她在花亮的城市天际线前挨向了佟于馥的怀里,缓慢地放下玻璃碎块。冯玫綺将这尖锐的碎片握得太紧牢了,到了手心都被割得渗出了血的地步,于是佟于馥轻轻地闔上她的掌心,然后牵起,安放在两人久违贴合着的心口前。最后,佟于馥再次垂眸望着她,眼神踌躇过几许。冯玫綺并没有再提起任何一个字,她不再在意那些言语所能够触及的意义了,此时此刻,只有两个人与一场收紧拥抱。 她只是回望着她恨过如此多年的女人,十多年来的不理解都化了。而这感觉很平静,太好了,事实上,就像她们未曾结束这场拥抱与爱恋。 但她们不能要更多了,仅此一刻。 当盖儿赶来鐘楼广场前接冯经理时,佟于馥已经走了,这场雨也停了。 「冯经理......」 盖儿望见她藏在烟灰色大衣底下的,被白色绷带裹住的左手,以及白色毛衣上的一抹血跡,讶然失色,怯生生地欲言又止。 「走吧。」 冯玫綺别过身子选择了回避,一如既往地。她踩着高跟鞋的身影在前头显得摇摇晃晃,柔弱得让人心疼,但盖儿没有勇气上前去搀扶她,冯玫綺不会准的,助理太过了解她了。她总想让自己看起来是强硬、俐落且坚守原则的女人。 「......谢谢你。」 上了车后,盖儿听见女人细声说着。车窗外的月光在香港的城市光影中变得黯然失色,而这就是真实的香港?绚烂夺目,节奏快得如曇花一现,总是在变化的一个华丽城市,在光彩底下却带着不具名的惆悵。盖儿看向冯玫綺的侧影,她的样子很疲倦,像是经歷了一场难以言喻的剧变,最后归于寧静。太美了,美得令人发愁。 苦闷的助理很想说些什么,想问她手上的绷带是怎么了,但当要开口的那一瞬间,冯经理也正好转头看了过来。两人就这么不语地在后座对视,然后,冯玫綺轻叹了一口气,不着痕跡地坐近身子,将头靠到了盖儿的肩上,闭上乾涩的双眼。 这个动作让盖儿心头一惊。 她们的距离变得比起任何时候都还来得亲密,因为这是带着情感的?她能感觉到。而不是麻木不已地求着任何人都能给上的安慰。所以盖儿慌了,心慌之中,她低头看向冯经理微乱的发丝与低垂的眼眸,浮红的面颊与略敞的衣领,这些细节在她的眼中被无限放大,心动不已。 她不敢再唤冯经理的名字。但,盖儿缓慢而慎重地移动自己原本搁在腿上的右手手指,而后轻轻地碰上了冯玫綺包裹着绷带的左手,小心地将指尖与女人的勾在一起。冯玫綺没有什么反馈的情绪,盖儿这才放下心来,重新整理自己的呼吸。 将手指又收紧了一些。 Vol.16 "寻常小事" 佟于馥收过来自母亲的三封信。 第一封是在九四年的冬末留下的,说短,也不短,言简意賅。 ?于馥,我跟人约了场电影要看。于德就麻烦你照顾了。 那年,她们一家三口原本住在年华的楼上,佟于馥永远都不会忘记,十六岁的她在周日一早起床后下了楼,感受到白天的酒吧里瀰漫着不寻常的气氛。作为店主与母亲好友的老闆夫妇在早餐桌前忧心忡忡地讨论着什么,桌上躺着的便是那封信,发现佟于馥下了楼后,老闆娘看了过来,欲言又止。难道是跳河了吗。佟于馥在那一刻,脑袋里竟然出现了这句话,该说是早有准备吗,她隐约地感觉到是跟母亲离不开关係的事儿。 老闆娘的双手颤巍巍地将那封书写简单的纸张递了过来,还有一袋鼓着的信封,里头是白花花的港钞。不晓得这要她陪多少夜的酒才能存下的。佟于馥在看完这行文字后,理解了一切。 她就这么走了。 第二封信到来时,恰巧她足了成年岁数,那笔钱也用得差不多了。 ?我晓得你会恨我,从还在怀你时就知道了。于馥,我始终不把自己当作一个母亲,我不晓得一个像样的母亲该是怎么做的,你跟于德都是流过我生命中的其中一条河流,这样的话并不是在乞求你的原谅,我知道你们不会原谅我。若有急用,陈映夫妇知道如何联系我。 这封信安放在酒吧的信箱里,信的地址来自台湾台北市。原来是回台湾了。佟于馥读完以后,心空空的,说恨或是其他的都称不上,她安静地将信封留了下来,信纸则是揉了,扔了。 那年,她正与冯玫綺开始同居生活,离开了年华,她选择顾左右而言他,并没有告诉照顾姐弟俩太久的老闆夫妇要搬去哪儿。过了一年后,佟于德也带着他们仅有的家当搬到了粉岭去,那是他消遥生活的开端。后来酒吧楼上被改建成了复合式餐厅。 佟于馥间中都会回到年华走走,也会在下班后带着冯玫綺去喝一杯。陈映夫妇说,他们的母亲大约半年会写信来一次,两人都替她收到抽屉里,让她有空去拿。但佟于馥就只是听听而已了,喝了两杯白兰地,目光短暂地停留在那边角磨白的木製抽屉。 第三次收了信,已经是零五年了。那是正准备进入春天的时候,天气很暖。 距离上一次回到年华,又过了一年多,这一年中她经歷了一生里最精采的几件事儿:与冯玫綺的关係告终,流过了几次孩子,以及,佟于德发现她为钱而做的事情之后,终于撑不下去了。这次,他倒是成功了。 陈映夫妇在岁月流逝间已然沧桑了不少,老闆娘年轻时可谓风华绝代,现在染了一身风尘,但微笑时的韵味犹在。 「于德也很久没来了。」 她这么说着,一边拉开抽屉,将一整叠信都取了出来,有些信封是鼓着的,像是还塞了什么纪念品在里头一样,上头的地址换来换去。 佟于馥什么都没说,笑起来时将哀伤全都压进了身体深处最疼痛的地方,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这封是前几天来的。」 老闆娘将一封信推过去给她,但不带信封的,信纸本身是很乾净的。 ?这里的雪融得差不多了。去年跟你提过的小生意赚了点钱,一切安好。 很短、很短的几行手写字,佟于馥却看得出她拿笔不怎么稳了,有些字也写得不太正式。她印象中的母亲周氏是个姿态柔美的女人,坐在窗檯边藉着日光读点书,偶尔把佟于馥唤过来给她读些台湾诗人的诗。周氏厌恶菸的气味,每每返家时,大衣上却总染了点菸料的味道,像是她去过一场尼古丁的盛会一般,这是掩饰不了的。她总是在傍晚时出门「见个朋友」或「忙一会工作」,翌早才回家。 老闆娘又递给佟于馥一包牛皮纸袋,说道:「她这几年来都陆续寄了点钱要我转交给你们,这次是最多的了。你就收下吧。」 「......你们留着当退休金吧,我跟于德都是能自己赚钱的人了。」 佟于馥只是对老闆娘这么回道。 吃过一顿简单的饭后,她离开了年华,双手空空的,走得越远,越是心凉,最后怎么也憋不住泪了。这又有什么用呢。佟于馥想起了终于凑够钱的那一夜,她也是颓然地蜷缩在港钞与借据堆中痛哭着。 但是抹一抹眼角,隔天的她又成了清白的人。 零八年时,她遇见了植恩。 跟这样年轻的女人在一起,给了她无与伦比的美好时光。但佟于馥是心知肚明的,她从未爱上植恩,只是见到了女人身上让人感到熟悉的气质与外表,植恩也是个寂寞的人,这点跟那女人特别相像。这是带着前提的,永远都不能成为爱。但爱又是什么呢,她是懵懂的,所记得的只有那些伤害过后的补偿,以及截然不同的,冯玫綺这个人的存在。 一天落着雨的午后,植恩在化妆镜前替她梳顺了亚麻色的长发,镜中的她看起来特别庸俗,像个平凡的女人一样跟恋人听着雨声在家中消磨时间。 植恩说,她今晚九点左右才会回家,跟朋友有局聚餐。佟于馥只是点点头,状似亲密地挽着她的手臂,亲吻她的额际。 在植恩出门后,没有排上班的佟于馥留在家中给自己煮了份汤麵,百无聊赖地查看着登哥和餐馆的讯息。可是看着,朋友动态里有张夜景的照片攫住了她的目光,就像註定一般,她的心像朵凋花,一瞬间散了一地。 那是两个女人依偎在维多利亚港前的身影,中长发的那背影看着有点儿熟悉。她知道这不是的,不会是冯玫綺。她想起了女人的话:「我们为什么没去过维多利亚港呢?」 在半睡半醒的巴士上,她听见了,迷迷糊糊中暗自想着,下次约会就去那儿。 已经十四年了。佟于馥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眼角起了些许细纹。她们都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女孩子了,是各自有生活的女人,即将步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但冯玫綺的号码她始终记得清清楚楚。 而结果是,冯玫綺并没有回她讯息。 但这是佟于馥预期中的,甚至她想,说不定这个号码早就空了。 没想到两个月后,她们就在登哥的酒吧里重逢了。 冯玫綺恨透了她。第一次见面后的晚上,佟于馥将脸埋在枕头里想着,仍然是乐得说不出话。植恩问她怎么了,她回答不了,偏过脸,眼神朦胧地笑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 有了第一次,又有了第二次。 冯玫綺订了婚。这个事实让佟于馥的心里有一部分无预警地塌陷下去,她试着告诉自己这是应当的,冯玫綺是条件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应当得到幸福的。但冯玫綺看起来并不快乐。 「你这次在香港会停留几天?」 「七天,还会待上几天。」 佟于馥不打算道歉了,她们的事也不是道歉就能挽回的,而她道歉起来的方式总是笨拙的。冯玫綺将发丝顺到耳后时露出了赤红的耳根,亮金的月型坠饰摆盪,她的心也起伏着,有点恍惚。 佟于馥的心底有一部分也在冀望点什么?她想让冯玫綺知道当年是出了什么事。但同时,她又不是那么有勇气面对的。迟疑中,她的双手颤巍巍地将外套还给了冯玫綺,她不得不,也只能乾笑。 「于馥,你还好吗?」 当晚,植恩对着回到家的恋人关心地问道。 佟于馥望向她,眼神惘然,最后闷闷地说了句:「……她要结婚了。」 「谁?」 「......只是一个女人罢了。」 「什么女人?我认识吗?」 怔了怔,植恩难以置信地问着,但佟于馥不继续说下去了。她又该怎么告诉这亲爱的植恩?说她的过去,说她有着情感的女人要跟别人走入婚姻了。看着这年轻女人的脸庞,她只感到深深的愧对,那是一种无论如何都无法排解的自我嫌弃感。 这变得有点儿像单恋时的心情般徬徨,似明知一场大雨滂礡过后终要归寧,又似梦醒时分的患得患失。佟于馥也不晓得她心底究竟想不想冯玫綺放弃现在的人生。她已经毁了女人一部分的。是不知足吗,是贪恋吗,她不是不明白也不是不清楚的,冯玫綺值得比这段关係更好太多的。然而要让一个爱着人的脑袋去思考放弃,终究是太难的,太不合乎常理的。 反反覆覆,佟于馥想得糊涂了。但在糊涂中,她吻上这女人,她只要这个,要碰触上这样在乎着十馀年的人。越想放弃的念头变得越想紧抓不放。在维港之前她们彷彿暂时地被赦免了一辈子情感上的缺憾与过错,甚至她都不晓得冯玫綺是否仍对她有心的,天长地久从来都是只是一个词,她像明天不会到来一样拥着女人的身子,像她们的十四年去从未流逝过。 「......我希望你能快乐。」 像这样老套的话不该是由她来说,道别也是。但佟于馥慢慢地牵起冯玫綺包扎好的手,非常轻地告诉她,彷彿这是什么最为难堪的告解。她是真心的,就跟真心地想把那些踰矩的念头用力宣洩到维港的这片漫漫海域一般。维港最好的莫过于能望见尽头,她们的关係大抵也是如此,终于璀璨的孤独模样。 佟于馥虔诚地吻了她的掌心,最后抬头勉强地笑着接道:「我们还会有机会见到面的。」 港边的风吹来了淡淡烟花和雨水的气味,冯玫綺垂下了眸,不发一语,酒意醺红了颊的模样看起来有点儿狼狈。让她更为心疼了。她糟蹋了这样好的一个女人,一次又一次,她自私得像......像,不晓得该如何像样地爱人。 所以她只能求着冯玫綺,求着她变得快乐,就算是要结一场婚,就算深諳她们俩终究没法走到一起。 在这场告别不了的相对中,反反覆覆,最后她们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别无所求。 Vol.17 "戏" 「冯经理,好久不见。」 西装革履的男人见到冯玫綺与盖儿的身影映入眼帘后,亲切地上前来与她打招呼。彷彿他们很亲近似地。 「和晟创投的林副理,刚新婚,去年中和您在台中一起吃过饭。」 盖儿凑在她的耳边慢声缓气地提示,彷彿早就将聚会上所有人的背景都调查得一清二楚了。冯玫綺点点头,堆起一个合宜的微笑,向男人回道:「好久不见,林副理。你太太最近还好吗?听说你们有喜了。」 看来助理并不是唯一细心记人记事的一方。 「是啊,准备要当爸爸了,这应该是这阵子最后一次在国外走动。母子都很稳定,下个月就待產了……」 男人一旦开始谈起自己美满的家庭便滔滔不绝,跟谈起自己的事业一样。冯玫綺忙笑着,状似真心地倾听这个好消息。 但当结束了这一轮的应酬时,盖儿向她问道:「您是怎么知道他太太有喜了?」 「我不知道。」 冯经理淡道,啜了口用精緻玻璃杯盛着的气泡水,同时小心地不让自己的口红花了。 「就算没有,他也有话接得下去,说些他们想先忙事业之类虚偽的话。只是给他开点话,磨些时间而已。」 接过女人的玻璃杯,盖儿目送冯玫綺主动上前与另一间百大公司的主管攀谈,那体面优雅的笑容中根本看不出她昨晚的狼狈。有几位主管关切地问了她手上的伤,冯玫綺只说了是前阵子在家不小心摔破杯子才划伤的。听到这显然是谎话的答覆,助理苦笑了下,将她的杯子又端到了清洁台上安放?横竖总有人再给冯经理端杯酒水的,这是男人自认为的风度,也是她的设想。 「辛苦了。」 一天下来,盖儿反倒不觉得疲惫。今日的冯经理固然繁忙,但将情绪收敛得极好,彷彿前些日子的反常都只是一场梦。盖儿望向正与最后一位高阶主管问候的女人,她仍是俐落而不失温婉的交际态度,一顰一笑显然都蛊惑着男人的心。而这只是为了扩大人脉而已,助理心知肚明。对于女主管她也有一套。 这场研讨会竟变得有些像一场离别会,在盖儿的心底深处感到有些空虚。冯玫綺给她的感觉又恢復成来到香港前那些公务化的疏远,虽说她并不想期待什么,但或多或少有些什么已经在她心里起了点变化,就像小时候吃的糖,舔开了薄薄的甜糖衣后,在底下的是愚人似的酸涩味道。 盖儿时常想起昨日午后发生的一切,那是她们对彼此的一场救赎。她放不下那些感触,害怕要是不多想点的话就会逐渐淡忘,这就太过可惜了,而时间是现实的,想着想着她还是发现记忆中搂抱的温度逐渐模糊,只剩下冯经理媚红的身子与流泪的模样,像一帧帧照片般留在她的脑海里。 「走吧。」 冯玫綺点醒了她失神的思绪,在离开那些公务人物后,终于显露出一丝疲态,对待助理的态度冷淡得恰到好处。 「嗯,车子再五分鐘后就会到了。」 盖儿接过她手上来自厂商与不同公司的代表赠予的资料,让冯玫綺得以让光扣着提袋都扣红得发白了的手指休息一会。 「……您晚点还会出去吗?」 助理低着头,问了这句话。 冯玫綺没有回覆得很明确,只是道:「今晚要把行李整理好。」 于是盖儿嗯了一声,陷入各自的沉默。 上了车后,盖儿这一天下来后也起了睡意,并没有跟冯经理说上什么话。但昏沉中她勉强自己睁开过几次眼睛,看向了身旁的女人,而冯玫綺只是托颊望着窗外,垂在肩上的发丝柔亮,侧顏看起来很平静,却也有说不上来的一种落寞感。之后,她真的睡沉了。在驶进快到酒店的前一条街时,冯玫綺轻轻地摇了摇盖儿的肩膀,对着睡眼惺忪的年轻女人道:「盖儿,该起来了。」 冯经理是先下了车的那一个,逕自往酒店门口走了进去,助理则是安静地跟在身后,生怕走得快了,两人平着肩会生一份尷尬。 「你晚点能过来一趟吗?」 在电梯里,冯玫綺却突然开口问道。她们明明都知道的,就算不这么问,盖儿也会找个藉口去帮她整理行李,像前些日子一样。 「好。」 然而在盖儿耳里,问出口的问题听起来莫名地像在暗示着什么?这又是一次邀请吗?冯经理在想的是什么,盖儿从没能摸透,就连昨天的那次踰矩都是她突如其来的主动接近,没有一分犹豫。 十楼到了。电梯门开了,冯玫綺头也不回地回到了一零四六号房里。 她们会在蹉跎中耗尽她们的缘分吗? 盖儿关上自己的房门,垂下眼眸想着。时针刚指过了五点半多一些,她感到全身乏累,还是决定先去冲个澡才来处理行李的事儿?对,说不定冯经理只是想请她帮忙收拾行李罢了。而这个可能性之大,让盖儿顿时清醒过来,为方才抱着无谓期待的自己感到丢脸。 温热的水流沿着她的脸庞线条滑过,而后慢慢触及了她的背脊、腰腹与站酸的小腿。盖儿敏感地发颤,背部在温水流过时突发的刺痛感让她倏地又关上水,抬手不解地轻轻抚上自己的背,她这才发现刺痛是源自于几许抓痕。冯经理留下的,她那美丽的落日色指甲。盖儿脑海中的一切再次变得清晰,绝美得令她感到疼痛。她再次开了水流,冲湿着自己的发顶,虔诚地闭上双眼在心底呢喃出了冯玫綺的名字。 待她出浴后,已经又过了半小时,傍晚的天色唯美得正好。今日的香港是阴中透着光的。 冯经理在六分鐘前给她传了则讯息。 「过来吧。」 肩上还披着毛巾的盖儿面色红润,望着镜中还在滴水的发丝,一时间也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刚洗完澡。」 发出这则讯息后,盖儿连忙放下毛巾,到浴室里试着用最快的速度把头发吹乾,连冯经理回了什么都不敢看。估计她自己也察觉到这回覆有些煽情。 当她站到冯经理的门前时,原本想如常地刷房卡进去,但想起前几天的种种,竟一时生分了。 「噢,」 不过冯玫綺恰巧开了门,似乎也被门前的她吓着了,眨了眨眼。 「怎么不进来?」 「正要进去。」 盖儿的眼神游移了下。 「刚好,我准备去拿些冰块。」 冯玫綺指了指怀里的冰桶,助理这才发现她只穿了简单的棉上衣与短裤,从没有过如此轻松家常的模样。注意到盖儿的目光何在,冯经理不禁莞尔,道:「这套不打算带回台湾了,想说最后再穿一次当作睡衣。」 「我去帮您补冰块吧。」 她可不能让其他不晓得从哪儿来的男人看见冯经理的腿,不能,哪怕一丁点透红的皮肤都不能。盖儿毅然决然地将冯经理怀中做工别緻的冰桶拎走,就像没几天前一样。 当她取了些冰块回来后,终于得以冷静地刷开了这扇房门,或许这会是最后一次。但,又何妨呢,她们都说不定明天或者以后会如何。 盖儿将冰桶放到冰箱上,问道:「您打算喝点酒吗?」 「你。」 冯玫綺淡语纠正,正在将一套衣服从衣架上取下,慢慢地摺好。 「……抱歉。」 助理把冰箱打开,望向里头又是一瓶全新的香檳跟……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酒店里也准备了啤酒,不禁叹道:「原来有啤酒的吗?」 「我请前台准备的。」 冯经理看起来有些得意的模样特别可爱。将指尖贴在唇瓣上,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是不分国境的。」 盖儿简直想亲吻她。 「那,我把啤酒冰一下。」 但助理忍住了衝动,每一次都是。 「等等,先帮我用毛巾包些冰块。」 打断了盖儿的动作,冯玫綺苦笑着解释道:「我今天早上洗澡时没注意,撞到手肘,现在它看起来有些瘀青。」 望向冯经理秀出来的手臂,盖儿怔了怔,然后才露出一个微笑,表示了心领神会。 「但,感觉不太有帮助。」 「没事,凑合着用而已。」 冯玫綺接过她手上还在滴着冰水的毛巾包,有那么一秒鐘让两人的指尖碰在一起,盖儿倒马上不着痕跡地退开了,站直身子,就这么看向依然蹲在床旁整理着行李的冯经理,她思考过后觉得站着始终有些不恰当,心一横,也缓缓地蹲了下来。 「你先冰敷吧。」 盖儿又小心地将身子倚向她,说道:「我替你整理就好。」 冯玫綺抬眼看向她。 「你的行李已经整理好了吗?」 「差不多了。」 盖儿清楚冯玫綺其实并不在乎,把她叫过来肯定另有用意的。 于是冯经理带着冰毛巾坐回床的一侧,让助理如过往的两人出差一样,替她整理好这些麻烦事儿。盖儿低着头,她听见女人下床的声音,然后经过她的身子,接下来是拉开啤酒罐拉环的声音。她没有抬头看过去。直到冯经理又开了一罐,她才停下摺外套,将目光迎向走过来的冯玫綺,礼貌性地接过樱粉色的啤酒罐。 「谢谢。」 「我没有挑啤酒。」 冯玫綺只是这么说,语毕后仰首喝了一口。 「没想到他买了这么女孩子的水果酒。」 盖儿笑了起来,这是她难得看见冯经理喝的不是洋酒,有点儿新奇。 「很漂亮呀。」 助理喝了口后说道,喉头沁凉,酒气蒸腾。 「你果然是年轻人。」 「或许吧。年轻人总是有心思留给浪漫。」 「盖儿,你今年几岁了?」 「过了下个月就二十八了。」 「没记错的话,你进公司也四年多了吧?」 冯玫綺忽然关心起她的经歷,这让盖儿不解中带些防备。但她不想对冯经理有所防备的。所以,又喝下一大口偏甜酒液,她接下去:「对。在分部当了一年的文员,之后就跟着您……你了。」 冯经理碰了酒后,脸庞与手臂总是最先开始发红的,而后是大腿的皮肤?别问她是怎么知道的。短发女人顿了顿,似乎没有想到这个话题这么快又绕回她的身上,最后才轻声道:「……你做得很好。」 这句话能让盖儿想到许多意思。或许冯经理想起了她们俩某个太过亲近的瞬间,或许是一顿饭,或许是一次公务上的提醒。又或许全部都是。在冯玫綺的心底也没别的,不是很好的人或让人信赖的对象,她就是个「做得很好」的助理。 于是盖儿不发一语地笑了笑。总比被汰换好。她是这么想的,所以拼了命地将冯玫綺交代的一切照顾得仔细,却也成不了更多了,横竖都是要离开的,无论多好,这都是冯玫綺的意思。 「对了。下週三中午十一点半,在永丰冰室,帮我记着有顿饭要吃。」 「是哪间公司的人呢?」 闻语,盖儿马上拿出了手机来查看行事历,顺带问道。 「我的未婚夫。」 「……好的。」 永丰冰室,未婚夫。盖儿艰难地拼出了这个词,而后储存在下礼拜三的那小小方格中。她这么一看,冯玫綺和她回台湾后又要开始日復一日繁忙地处理公务了。这些日子就当休了一场奢侈的长假吧。她望向坐在床缘的冯玫綺,脸颊上的晕红正好嫵媚,冰毛巾袋敷过的右手肘上带了些湿痕,上头的确有块发紫的瘀青。盖儿感觉心里麻麻涩涩的。她看起有些苦恼左手掌上被冰水浸湿的绷带,低着头瞧了一会儿,又不好就这么把湿透的冰毛巾直接扔在床上。 「我帮你换药吧。」 于是盖儿开口了,这也让冯玫綺察觉到助理一直是注意着自己的。她想了一下,最后才点点头,回道:「药膏在我的包里,白色药袋。」 拿了药膏后,盖儿坐到她的身边,接过冯经理手上的冰毛巾搁在床旁的柜子上,然后开始有条不紊地替她取下绷带,说道:「冰敷过的话,瘀青明天应该就会消了。」 需要照顾的冯经理是她眼中最为柔软的模样。拆了绷带后,盖儿才看清楚她左手手掌上的伤是多么怵目惊心?虽然已经不再流血了,伤口却不止一处,除了一条较长的疤痕外,还有些小小的划伤。 「这到底是怎么……」 盖儿嘀咕着,挤了些药膏在棉花棒上,方才轻轻地擦到伤疤尾端,冯玫綺空着的那手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伴随着一声急促的短气。 「疼。」 于是盖儿停下来了,冯经理这才意识到什么似地将力道放松了些。她的脸色看起来很糟糕,抓着助理的右手湿漉漉的,冰凉无力。 「抱歉。」 盖儿訥訥地说了声,心思有些不安。 「冯经理。」 见冯玫綺不语,但眼底那分明是受伤的情绪,盖儿忍不住问了出口。 「离开香港后我会忘记这一切的。只是、我只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冯玫綺思忖了许久,才抬手,开始重新为自己的伤口擦药,神色寧静而压抑。 「……只是遇见了一个朋友。」 她表现出了一瞬间的痛苦,又马上掩饰住。 未婚夫、朋友……盖儿失落地蹙起眉头,感到不可置信般。她甚至想,一开始就不该喜欢上这女人的。冯经理会变回游刃有馀的模样,她知道的,时间一久,她就永远错失这样的机会了。 「冯经理……」 助理靠得更近了一些,支撑着身体的手臂却略略发颤着,好似一不用力撑住自己的话,整个人就会化了,陷到地下去。冯玫綺并没有退开的意思,别开了目光,只是任凭盖儿用拇指指腹缓慢地抚了抚她的颊侧,最后鼓起勇气在女人的唇角上落下极尽忠诚的一吻。 「让我帮你好吗?」 盖儿姿态卑微地哀求道,掌心却已经搁到了冯经理裸露的大腿皮肤上,温柔地摩挲着,似在安慰,又似暗示。 「我是真的很心疼你啊。」 非常轻而不明显的,冯玫綺倒抽了一口气。而后才放松身子,哀伤地微笑着回应。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听到这样的答覆,盖儿终于低头掉下泪来,却哭不出声。两人的距离不到几吋,冯玫綺只能安静地看着助理努力地消化掉这份混杂失望与遗憾的情绪。 无论在此时给予什么,似乎都太过分了。 * 隔日一早,她们都经歷了一场宿醉,开门见了面后,又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眼色平淡地对上了彼此的眸子。 「您是冯经理吗?」 在飞机上的冯玫綺正好划了个靠窗的位置,望向香港国际机场的一排透明窗,心底竟真的沉静了下来。上头有无数的旅客走过,每个人都有来到或回到香港的理由,来来去去。 在退房时,酒店前台微笑着向她问道。 「是。」 冯玫綺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开始收起退回的押金,顺手把护照拿出来预备用。 「您的朋友一早来前台留了话,要祝您生日快乐。」 前台是个笑起来很温柔的年轻女人,甚至太过官方了,但冯玫綺并不在意。她的思绪很沉,有点儿惘然,在此时兜不起一个礼貌的笑容。 她感觉到,这是她们俩的最后一句话了。 「盖儿。」 「嗯?」 冯玫綺看回了年轻的助理,盖儿正在给她明天的行程做确认。 「我今天早上看了人事发来的一些履歷。」 她伸了个懒腰,轻声说起。 「但没有一个看起来够好的。」 盖儿一愣。 「……所以?」 「所以,我想问你,」 冯玫綺的眸底闪着淡淡笑意,接道:「你要不要多留一阵子?我知道这不公平,但薪水跟待遇都可以再谈。」 在机长例行报告的广播结束后,飞机慢慢地向前移动着。盖儿看着冯经理,一时间什么词汇都来不及建构了,过了良久才调整好过于喜悦的情绪,终于能挤出这个词:「我知道了。」 她们本不该这样开始的,但日子一久竟变了,变得认为也不该就这样结束。 过了这事儿后,盖儿从别的业务口中又听说,冯经理退了婚约。幸好这件事原本就结得不大上心,所以收拾起来也不大麻烦。 冯经理依旧会让盖儿往法国的一个户头匯钱。 她最好的年华已经过了。有一回,盖儿在夜间来到她的办公室时,发现冯经理正放着一首曲子在办公。见到盖儿来了,她闔上手上的最后一本案夹,只是抬头对助理若有所思地淡笑。 「走吧。」 心花怒放,却开到荼蘼?恍惚中的这道女声哼的是粤语又或国语,盖儿始终是没能听出来的。 番外-浮花浪蕊 「你今晚会回来吗?」 过了半晌,周若莱终于轻轻地挽起靛蓝色针织衫的袖口,动了动筷子,问道。 闻语,邻座的女人显然脸色愣了一下,打住了原本碎唸着的公务琐事。午后二时的寿司店只为她俩献上最后的午间套餐,师傅熟练地将醋饭捏成型,放上刀功了得的黑鮪鱼生鱼片,将一贯新鲜的黑鮪鱼生鱼片寿司整好,搁在木盘上,推到两人面前。 「我会早点结束工作的。」 沉灔玲沉默了一段不大长的时间后,才绽放出一抹合情合理的微笑回道。面对这样的回覆,周若莱大概也懂了,这听起来不是个保证。 「我想出去走走。」 听到周若莱突如其来的一话,身旁的女人顿了顿,才端起汤匙舀了口柴鱼味噌汤。 「今晚可能有点赶了,週末吧。」 「我一个人出去走走就行了。」 「不太好。」 沉灔玲对此酝酿了一会儿,盖上汤盖,才轻描淡写地解释:「台北这地方究竟不大,要是让你刚好遇上了不对的人,哪怕只是其中一个,我们都会惹上麻烦的。」 周若莱不语,但眉目间的微蹙有些意思。 用过午餐之后,她们回到了各自的生活中——沉灔玲回了丈夫的公司处理那些无穷无尽的事务,还要兼顾自己的画廊小生意与家庭的平衡;周若莱回了家,沉灔玲给她签了租约的,她们的家。大部分时间是百无聊赖地读书,偶尔写封信,或是关照一会女人给她新购的花草盆栽。 夜间十点,周若莱闔上了书架上最后一本还没看完的李清照词选。她看了眼墙上的时鐘,眼色平淡地将别緻的外出服换下,套上了平时的睡衣,如常地去卸了妆。 在睡着之前,她听见了大门门锁喀啦一声地开了,周若莱醒不过来。横竖也已经迟了太久,没有醒过来的理由了。 「若莱。」 她仍嗅得到女人身上混杂酒气与胭脂俗粉的淡淡香气,沉灔玲唤她时的嗓音很轻,有些沙哑。从年轻时就沾染菸酒,是回不了头的老毛病了。 周若莱的睫毛一颤一颤地,没有回话。 沉灔玲见状,可能也真以为她睡了,只是逕自又沉默了下来,并没有开房间的主灯,慢悠悠地在昏暗之中换下衣服。再次回来时,她的发尾仍是湿的,又回到了草木调的乾净气味,小心翼翼地拉开柔被一角,将身子慢慢地往周若莱的贴近。 一阵轻微的骚动中,周若莱在闻到马鬱兰精油的香气后明白了什么——沉灔玲又睡得不好了,所以需要靠着枕角滴上的精油味道来帮助入眠。她从没告诉这女人,事实上她比起沉灔玲更加依赖这股气味,她怕道破之后,沉灔玲又会一股脑地多订好几组回来。人可能就是这点奇怪,太过于习惯的话,就不会喜欢了,就像承诺一样,发多了就不容易让人信以为真。 进入两人的被窝,沉灔玲碰着了她微微屈起的手,指尖就这么搁在上头,隔着睡衣轻地摩挲她那柔软、在此时甚至微不可察地紧绷了些许的手臂。一种令周若莱不禁感到心安的重量抵在背部上,女人似乎呢喃了什么,声音闷着,而周若莱垂下眸子,终究不答不应。 沉灔玲的呼吸很缓慢,带着马鬱兰的淡香。面着这一头的幽黑,周若莱想像着女人入睡的模样,她深諳这不是一个好的时候,所以仍没转过身子,静静地想着想着,便也真的睡着了。 晨间的光依然温柔得像要化了这世界。 「若莱。」 不晓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沉灔玲热爱唤她的名,用一种令人分神的、彷彿揭露自身脆弱的语调唤着,其次数远比属于习惯的范畴还多上许多。 「今天早上不用去开会吗?」 「原本是要的。」 沉灔玲苦笑了一下,察觉到女人刚起时不免有的小脾气。 「就去吧。」 周若莱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差些又陷在床垫中,但还是即时稳住重心了。 「我今天也有点自己的事要忙。」 在日光前,她伸了个优雅的懒腰。 「什么事?」 沉灔玲原本已经把丝质睡袍褪下到肩头,准备换上日常服的模样,闻语,又将衣袍拉上整好,讶然地望向女人。 「我有顿饭局。」 思忖了一会后,周若莱抬眼一笑,笑容仍是那样淡得朴实无华的,却能勾动多少男女的心。她接道:「姓梁的,不晓得你记不记得。」 「我告诉过你了,你不该拋头露面——」 「不要紧的,那男人我可熟了。」 周若莱的眼眉间是日光透白的一道痕跡,她瞇起眼来,缓缓地又接道:「我有把握能管得住他,你就不用操心了。」 「你、你跟那男人见面多久了?」 「正是时候。」 「你——」 怎么能这么冷静?沉灔玲想说的话总是让人一目瞭然,那张酝酿着怒意与委屈的脸庞甚至又让周若莱勾起一道浅笑。 但沉灔玲收住了话语,只是悄然转过身去,准备想提起皮包走人的样子。 「......当初你让我跟你一起走的时候,我就说过了。」 我可能不会安分地待在你身边。周若莱垂下眼眸,音色依旧温婉生份,好似在说的都是别人的事儿,没有一点儿是跟她有关的。 「老待在一个人的家里,偶尔出去散散心也不过分吧?」 周若莱的唇角弧度不轻不重的,不尽然是哀愁的模样,只是悠悠地说着。 沉灔玲终于叹了口气。 「原本,想等日子更接近一点再告诉你的。」 将话说出口后,沉灔玲掀开了商务用的公事包,将一包牛皮纸袋取了出来,搁在床缘,轻轻推了过去。 「......这就是我这阵子在忙的事。」 挑了半眉,周若莱瞥了眼纸袋,只是不急不徐地道:「我并没有要求你得向我交代。」 只是情妇呀,偶尔交心的存在。 「我知道。」 又是这样难得率直温柔的笑容,恐怕一生中除了周若莱,没有多少人有幸见到沉灔玲现在如此毫无防备地敞开心扉的模样。语毕后,沉灔玲翻出了菸盒,在掌心上熟稔地敲了敲,最后唇上夹上一根苍白的菸支,含糊地喃道:「......跟我走吧。」 沉吟不语,周若莱还是屈身碰着了纸袋,将里头的文件取了出来。 「那儿有同样开画廊的老朋友照应,地点也定了,应该不成问题。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忙起来可能也——」 周若莱眼眉开展的惊讶模样让沉灔玲打住了话语,不禁笑了起来,纤细的身姿倚在门板上。 「......你是认真的吗?」 「对我们的事,哪一次不是?」 掌心暖光一瞬,沉灔玲点起了火,微瞇起眸子,眼底是平静的一瓣火光。谁能想到呢?脾气这么倔又八面玲瓏的沉家长女,最后也流于对情爱纠葛选择义无反顾的模样,但是万分温柔的。 「跟我走吧。」 「那可是巴黎,不是香港到台湾的距离。」 床上的女人倒是撇过脸庞,看向窗外,轻声又多回了句:「我可不是你的行李。」 「你呀,知道为什么是巴黎吗?」 沉灔玲无奈又宠溺地笑了笑,看来失约真的让女人的心情不大好。但闹脾气的周若莱真难得可爱到让人有些捨不得安抚了。 「......都多少年了。」 都是年少轻狂的话语,怎能当真呢?周若莱的语尾几乎沉得听不见了,深色发丝间隐约露出的耳根倒有些赤红,她躺回枕上,闔上眼眸。马鬱兰精油的味道令她心安,甚至能算是成了沉灔玲每一夜在她心底的形象。 「若莱。」 这会儿,沉灔玲的气味是带着淡淡薄荷菸草的。周若莱将五指展开,像在感受着什么似地抚着鼻尖前单薄的床单,一遍又一遍,倒又像安抚猫儿的动作——直到沉灔玲攫住了她的掌心,指尖贴紧了女人柔软的手掌,终于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捻熄了菸。 「求你了。」 马鬱兰的味道沉了,日光一暗,沉灔玲伏在她的肩头耳语。这模样可真是再低姿态不过了。 禁忌的热息抵在周若莱的颈子上,她可以感觉到沉灔玲每一次眨眼时那微微的颤动。她们的距离是如此的近,而周若莱的心底其实也早有了答案。 「......为了你,我已经放弃了太多。」 「我也是呀。」 「你还有家庭——」 「我打算离了。」 周若莱错愕地扭头望向女人,真没想到会做到这一步。这是从没有过的呀,这是错的吗?她的心跳声变得清晰,彷彿是唯一一次,她意识到自己颠覆了他人的世界。 过往的情妇生活不过像场游戏,没有哪个男人愿意放下名誉为此负责,正是深諳此事她才能如此心安理得。但沉灔玲不同。她们初识时,她还不是沉灔玲的情妇,只是彼此为了从几乎让人窒息的生活中喘一口气时的避风港。随着岁月流转,她们终究又走向了这样的结果。 周若莱以为这不会变的,这不会成的。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想办法让他签字。」 沉灔玲将手指又收紧了一些,再认真不过地耳语。这明明是件大事呀,周若莱感到好笑,她们俩却是以这样不庄重的模样谈着,太过于不真实了,跟这女人在一起时的一切。 「下个月底我会到纽约去看货,到时候这件事应该也处理得差不多了。」 「那女儿呢?」 沉灔玲对这个问题笑了起来,回道:「她呀,可恨不得我早点离开她父亲。玫綺也大了,不是小女孩了。」 思忖了片刻,周若莱才温慢地将两人缠紧的手指贴往心口,细不可察地微勾唇角,倒还有些徬徨中带着嚮往的神情在。 「会很久吗?」 「嗯?」 「去纽约,会离开很久吗?」 「......要是多一张机票,你想不想一起走?」 * 又过了一些时日后,一早,私家侦探给沉灔玲发来了一份密函,以电邮简要地通知:「这是决定性的证据,确认过后请在五天内付尾款。」 抽出里头的一叠照片后,沉灔玲原本的笑容僵住了,接着是怒不可遏的烈火在那对好看的眸中颤动。 她的丈夫,原本该按照计画掉进这个圈套的。 但那颗棋子却成了她最想保护的女人—— 周若莱。 「你做了什么?」 照片顿时散落一地,沉灔玲回了两人的家后便向仍安好地窝在沙发上的女人怒道。 周若莱倒还有心思微微上扬唇角。 「我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男人。」 ——是个老实人的话,说实话,她会再三考虑的。而结果不出所料。 「一见了我,他倒是主动说了自己有家室。」 ——女人是棋子啊,幸好家里有两个。少了棋,该怎么打好这盘呢?商界就像一盘残酷的棋局。 「但,果然是男人。」 ——那我呢?周若莱笑得醉人,对餐桌前的男人悠悠地问道。 「灔玲。」 ——你是皇后,亲爱的。 见着沉灔玲颓然地垂下肩头,红了眼眶,周若莱用备加温柔的语气喊女人的名。站起身,她走向沉灔玲,以一种未曾有过的坚定姿态,轻轻扶住女人颤抖的肩头,道:「这次的机票,我自己争取。」 「......这样离成的婚,我不要。」 沉灔玲避开了目光交流,试着挽救自己逐渐崩溃的理智,多么希望周若莱所做的都只是耍一耍她的情趣,不是真的。 「总要有牺牲的,这是平衡。」 周若莱淡淡地道,望着女人的眸子。 「我不希望那个人是你。」 无力地蹲下了身,沉灔玲感到失望。 「并不能总是你来对我们的未来做计画。」 自她们熟识以来,这是沉灔玲第一次听到周若莱用如此重的语气对她说话。两人的视线撞在一切,可又模糊了。像在雨中被打湿的照片,像记忆,一切都是潮湿而模糊的。 「就一次。」 周若莱也缓缓地蹲下身子,抵着她发热的额头轻声道,而沉灔玲终于是落下泪来,像许多年前在碎石道上依偎的两人。这些年来,沉灔玲一直想倒换立场似地将两人的事儿揽在肩上,试图成为有能力保全彼此、照顾周若莱的那一方。 最后,她也并不是失败了,只是周若莱从没变过。睁开双眼,沉灔玲对上的是周若莱如初见时一般明亮、搅不进尘世间这些纷扰的眸子。 替女人拨开了棕色碎发,周若莱最后微笑着开口。 「我们一起走吧。」 圣诞番外-浮躁 冯经理的冷棕色发丝长了一些,终于是垂到了锁骨边缘,还烫成了一种特别慵懒的捲度——这些叙述并不是在说盖儿总放任着工作填满她的生活,到了对上司的每一个细节都关切得鉅细靡遗的地步。好吧,或许真有那么点儿难堪的是她必须承认心里有所踰矩的念头,而这是出自有因的。 在因果于她们身上真正下点功夫之前,她其实早已感受到了心头上的暗涌。盖儿注意到一些细不可察的细节:冯经理在意会到房里有第二个人之前,偶尔会显露最为轻松的姿态。她的眼底总是一片汪洋般虚无却温暖的模样,就像那些她偶尔会流露出的真心微笑,星火闪烁般地绽放着,横竖是仍然等待着谁又有幸望进她的孤独。 当冯经理走进办公室时,盖儿赶忙站起身,隐约还是心有馀悸的。每一回见了她都是,就像一场甜蜜的诅咒,甘愿堕落只深怕被拉回望不见尽头的地上平庸。 香港的那一场沦陷已经两个多月过去了,她们的相处中始终隔着一道结,而松不了手的是盖儿。她心知肚明,倒也对此有股说不上来的快意。 「......盖儿,还有什么是我应该知道的吗?」 冯经理难得戴上了那副新配的眼镜,抬起下巴示意她坐回去就行了,而后音色微倦地问起。现在是晚上十点四十五分。盖儿意会过来这回事,她们多少都该有了生理上的疲倦,在一天又仓促且充实地渡过了之后,这是这週中难得早点儿收尾的一天。 「目前已经没什么事了。」 这称不上是说谎,但盖儿有自己的一套体贴。她认为够了,在确信自己能够掌控未解决事务的基础上,她希望能儘量让冯经理早点休息。 「您早点回去吧,辛苦了。」 冯玫綺的双眼透过镜片向年轻的助理对焦,眸底的情绪难以辨识,最后安静地笑了下。 「你今晚有什么安排吗?」 像这样的问句,她们经歷了无数次,盖儿也听得出她是有点什么在酝酿着的。 「目前没有。」 她也回笑了,忽然明白心跳快得有些头晕的感觉是怎么回事,这更像是一场缓慢的宿醉。冯经理笑得不温不热,眸底却是带着心意的。 「应该会直接回家去,我猜。」 盖儿艰难地吞下对于踰矩的胆怯,试着用轻松一点的语气说出来。 「那,要过来我家喝一杯吗?」 而这是冯经理式的作风,显然。在熟人面前就不会刻意用过于华美的语句去包装用意,或是让一切显得更迂回客套——她家,两人,饮酒。盖儿在这短短一句话中得到的资讯量已经足以使她感到介于兴奋与徬徨之间的不安感,却又是快乐的。 冯玫綺推了下眼镜,试图拉回助理的思绪一般,又似催促着得到她心里早有底的答案。 「这样好吗?」 盖儿还是没忍住试探了。她望着冯经理不大上心地将桌上摊开着的资料夹盖上,然后双手叠合撑着下巴,中指上的戒指闪耀着善意的光芒。 「你没有安排的话,我就帮你一把。」 冯玫綺耸耸肩,这抹笑容看起来相当篤定。 「而我的安排就是,想要你今晚过来。」 她的发丝披在整齐的冰蓝色套装衣领上,总是比短发时俐落迷人的模样温柔了许多,不得不说香港那会儿的事肯定多少以好的面向改变了她。至少盖儿依旧为此着迷——为了冯经理本身的这个存在,当然。 「我知道了。」 盖儿的唇角微微颤却着,在办公桌底下的双手紧紧捏住了衣襬,脑袋如一阵雷轰过般兀自讶然地嗡嗡作响。 等到冯玫綺移开了视线,开始收尾她的个人业务,盖儿也才回过神来,拿出手机来向原本准备在宵夜时段为她庆生的朋友群组里发出一条讯息。 工作出了点问题,今晚要继续加班,抱歉。 * 「我记得你是坐捷运吧?」 在盖儿关上办公室里最后一盏灯时,在门边等着的冯玫綺忽然轻声问了起来,即使仍是低头确认着讯息的模样,穿着整齐地等待着她的冯经理看起来特别令人难耐。 「是啊。」 「那,搭我的车吧。」 她应该婉拒的。每当盖儿有了这样违反心意的想法出现时,她都认清着自己对于冯经理的给予总是毫无防备的。到了她都感到难堪的地步。 平安夜的街上灯火灿漫,对街的糕点店难得在这个时间才刚进入打烊的阶段,不同尺寸的圣诞蛋糕在熄了灯的展示橱窗内安静地等待一年一次的受宠。盖儿原本是没有把握的,但冯玫綺为她开了副驾驶座的门,看似漫不经心地对她笑了一下。 「你想吃那个吗?」 「不、只是没想到今天这么晚才打烊。」 「能帮我顾一下吗?」 「好的。」 上了车后,盖儿真正地紧张了起来,系上安全带后无处安放的双手正打算要捏住衣襬,此时,冯玫綺瞧了她一眼,而后眼神柔和了下来,将原本准备放到后座的包包转而递到助理的怀里。恰到好处且熟悉的重量竟然让她感到了心安——她也总是为经理看着随身物品的,职责在身的感觉马上浇熄了她的不安。 整段路上的两人也没有再说上什么话,各自怀了些疲惫的思绪与难得只需沉默来维持住的心安感,就这么跟了女人回家。 开了灯后,盖儿才感觉到自己往冯经理的私人领域走得太深了。她还是忍不住环顾了一圈,毫不讶异这个家里维持得相当整齐简洁,跟女人平时给人的感觉相似——她正用十分好奇且毫不保留的模样在试探着冯玫綺在今晚愿意给予的程度。 「......我想我还是不喝酒了。」 当冯玫綺将酒杯跟香檳拿出来时,她讶异地发现女人的发长已经到了能够扎起马尾的程度。 盖儿吞了下口水,思绪浮躁。 「为什么?」 冯玫綺抬起头来看向她,真诚地感到疑问的眼神让盖儿有些难以自制。 忍耐。 「我怕回不了家——我是说,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怕会没办法维持住清醒而已,到时候会给你添麻烦。」 盖儿直直地站在门口吞吐回应着她人生中最大的诱惑之一,腰间竟然有了点疲软的感觉,恐怕是想起了几个月前一些过于美好的片段。 「我会送你回去。」 而冯玫綺还是那副平淡而不失气场的模样,坐到了沙发上,勾起了若有所指的微笑接下去道:「所以过来吧,别愣在那里。」 「......谢谢你,冯经理。」 盖儿坐在沙发的另一头,两人之间正好还能坐下那么一个人,恰到好处的距离。她没来由地说道,让冯玫綺半挑起眉,催促她继续解释下去。 「虽然我也不晓得是为了什么。」 「我想也是。」 或许就只是能来到这个地方吧,在这个当下,一场温暖的平安夜,跟这个人在一起。 盖儿感到荒唐地笑了一声,接过冯玫綺给她倒的半杯香檳,两人的指尖短暂地碰触在一起——她无法克制地想起了香港的倒数第二夜,在摇晃的后座,那是她第一次主动地碰上了冯经理的温度,一切感觉远比被需要的那场鱼水之欢还要来得真实许多。 「生日快乐。」 啜了口香檳后,冯玫綺轻声说道,透过玫瑰金色的酒杯抬眼望向她。她们对此都心照不宣,今晚没有谁会离开这屋子。 三年了。但是盖儿想,耳根也发热着。这是冯经理第一次跟她说生日快乐,就像一切只是刚开始一般,彷似她们之间总是这么地亲暱,到了能够一起度过某个节日的地步。冯玫綺将双腿收到了沙发上,双唇上的唇膏痕跡已经被耗得剩下淡淡的樱粉色,扎起马尾的后颈看起来也晕红了一些,那处的皮肤现在肯定是被酒意醺得滚烫的。 忍耐。 「你怎么知道的?」 她应该说谢谢的,事实上。盖儿也拿不定主意,她不晓得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我看过你的档案。」 冯玫綺转而看向指间扣着的酒杯,低垂的眼睫静静地闪烁着。 「很多次。」 盖儿终于开始觉得她需要喝得醉一点来消化今晚的任何话语。她们之间正在酝酿着什么,她可以感觉到,冯经理的欲言又止总是会累积到真正有把握的那一刻才会把话说得明白。而不管那是什么,对于一颗清醒的脑袋似乎都不是那么容易承受的。 酒味有点甜,她的牙发疼着,眼眶也是,热得有些难受。她看向了女人衣领口的锁骨线条,她中指上的订婚戒指,西装裤边缘的缝线,赤裸的双足——是啊,一切都是她所熟悉的,她的心底更加浮躁难耐。 「为什么?」 这是应当的话语吗,是否又踰矩了呢。 「你很好。」 冯玫綺温柔的语调总是带点疏离,这次却真心贴近许多了,让盖儿反而不太习惯。 「在平安夜出生的你,不是很特别吗?」 三年了,月升月降的日子反覆地过去了,潮起潮收,她们也终于来到了这样的一晚。 「我不晓得。」 盖儿把酒喝尽了,彆扭地笑了起来,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 「你在香港问过我的那些问题......」 冯玫綺放下了酒杯,自然地将泛红的手臂撑在沙发上,凑近了年轻女人的脸庞,说道。 「现在还想知道答案吗?」 那可是许多问题呢。 盖儿的脑袋依然晕晕乎乎的,她知道这是冯经理在越界边缘游走的模样,似曾相似的是香港的那一夜,她不晓得是否能感到心安理得,但她们走到这一步了,冯玫綺放任着她们。 刚好是个平安夜罢了。 盖儿原本想回应的是这句话,她却再也控制不了自己躁动不已的思绪。冯经理的眼色一沉,承纳了年轻女人迎上来的吻,带着甜蜜的酒意。 「我想知道。」 盖儿几乎要哭出声来,她不晓得自己麻木的脸庞上是否早已堆满了泪水,但冯玫綺甚至没有流露出惊讶的模样,只是微笑着,一次又一次地任她索吻着。 「所有的事,我不明白的,您想告诉我的,我都想知道,真的——」 如果平安夜的梦境总是如此美好,她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过来。 「盖儿。」 冯玫綺的声音在两人的唇瓣间轻微得不可思议,而盖儿为此停了下来,对于这样的搔痒感也着迷不已。 宿命啊,盖儿的脑中再次热得嗡嗡作响。她希望这就是她们之间命定的结果。 「......圣诞快乐。」 最后冯经理只是捧着她红透的脸庞,半垂着眼温柔地说了出口,再也没有更多,手指同她没有任何意义的订婚戒指都是那么地冰凉。 她们依然不明不白。 盖儿吻她。 但在这场圣夜里,似乎因此都已经足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