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风华》 凤翔 那日,凤翔高中二甲,被拔擢为庶吉士。同一日,傅卫以戴罪之身被逐出国子监,不但被开除监生身分,且永世不得再试举。 他的祖籍阳昌将他开除族籍,家人与他断绝往来。于是他在神京徘徊,直到布鞋磨穿,脚底满是泥泞。 他的父亲早亡,寡母为了供他读书,不惜嫁给他人作妾;而今,傅卫失去的不只是他一个人的荣辱,也是他一家的荣辱,全族的荣辱。 他是阳昌之耻,此生再也不得踏入阳昌。 就在阳昌县尉张贴布告,如此宣达时,凤翔的车队正好路经阳昌,官府差派的报喜兵高举木牌,一边写着:凤氏高中二甲;另一侧写着:翰林院庶吉士修撰。 还在国子监时,凤翔曾与他约定:届时我们都要入阁作大学士,你是首揆,我便是次辅,咱们一起整肃一下整个朝堂的腐败之气。 当时傅卫的策论成绩较好,除了三坟五典以外,兵书、奇门遁甲也略有涉猎,足称得上是奇才。傅卫心愿本是坐镇封疆,指点江山,手持火銃,高坐马背之上,戍守国门,分解君忧。 一晚,两人同室温书时,巡夜的教官捉到他们,说他们在行苟且之事。凤家于开国有功,祖上三代,皆袭勋爵;罪过终将是「傅卫借他美姿容,便妖媚勾引,才引得凤少爷误入歧途」。 凤翔见教官举着烛火,破门而入,便一把推开伏在他身上的傅卫,说他「强教我与他作这般姿态,还要作妇人状引我与他作得手来」。 傅卫心知凤翔是他家中嫡支单传,今日之事若传出去,不是他死了,便是他娘上吊,他爹罢官,那些「国之大者」的御史,铁定不肯干休,遂不分辩。 他被槛送入狱前,凤翔来看他,身无长物,于是把头上的簪子拔下来,拆成两股,硬挤到格挡的皂吏之间,也要将那半股釵塞进他手中。他说:「你断不可相忘,来日我若发达了,就接你出来。」 傅卫默默无语,收下那半股釵子。直到十年后,平康路上。嫣翠楼里。 傅卫薄施脂粉,掩不住他清丽面庞。满堂宾客,金杯交错,欢声笑语中,他弹着琵琶,咿咿呀呀地唱道:「章台路,章台路。事与孤鸿去,探春儘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席间忽有一身着红官服,胸前补子贴飞禽,腰系蟒带者,听见歌声后,自把盏言欢的酒席里回过头来望他。那人摘下两翅乌纱帽,发髻上系的,赫然是单股釵子。 他望着傅卫斜梳的髻上,松松懒懒掛着的,也是那单股釵子。登时间,二人无语,不过相望。 傅卫瞅着他,淡淡的笑了笑,媚眼如丝,随后,又继续唱道:「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 彼时,凤翔已入文渊阁,由次辈排年纪最小。然而前边的阁臣们称病的称病、装疯的装疯,阁中票拟的便只剩他一人干活了。说是首揆也不为过。 大漠边,兴的是努尔哈赤;东南沿海,搅乱的是倭寇;蜀地还有流民造反。瞻彼日月,气数将尽。 那晚,二人秉烛,相对如梦寐。犹如前朝时,他们还在国子监里那样。 傅卫剃灯剪烛,手背上层层叠叠,是旧时好了,又添新伤痕的凸痂,一条一条,如蛇盘绕,很是怵目。凤翔用银勺子刮了烛泪,手却宛如柔荑,凝脂一般,不见瑕疵。 酒过三巡,凤翔忽然热泪盈眶,道:「子守,原来你还记着我。」 傅卫亦愴然一笑,「能在这里得见凤先生,很好,我知道总有一天,你高官厚禄,发达了以后会来的。我在这里等你。」 凤翔罢了酒筷,就上前搂抱,将那鸳帐拉下。才把人抱进床里,缓解衣带,舒开内衾,却见肉里,一大片一大片,都是毒疮,脓水。 傅卫说道:「我十五岁那年,初入平康,便染了一身的毒。与您不衬。」凤翔便罢了手。不住的歉意,却于事无补,傅卫没怪他,只说:「初时害你这般高门遭罪,没把心挖出来还你偿赎,算不错了。非得要你这般装乖,于我又消受不起。」 那之后,凤翔总少不得自各地收上来的分例里周济一、二过来。傅卫也没推辞,只是不离开平康里。凤翔与他商量,让他进来族里居住,傅卫说道:「谅我如今入了倡户,与君往来,已是不妥,又谈何住在凤家?岂不令你蒙了祖上的脸面。」 彼时,东南沿海的倭寇,已被三省提督剿灭殆尽。贼寇既除,随即有言官弹劾,称提督充数,士兵本只有两万人,他却冒领十万人的薪餉,以酬庸朝中之人。此举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不多时,又有那言官的同乡御史也发难,指这三省提督与凤揆乃同榜,私交甚密,提督帐册中所馈之金银,十有七八落在凤揆手中。 凤翔为此来到西苑,向皇上请罪。皇上不怒,只说好自为之。可不出一旬,颇受圣宠的宦官李氏,又进呈弹劾凤翔狎男倡的奏章。凤翔此次请罪,圣上未再挽留,只说:「爱卿暂且归乡,到了要用你之时,朕自会再召你入京。」 不过一月,尚未除岁,镇守关中的景王朱鈺发兵,指称天子无道,这才使家国四边战祸频发,是苍天有立除昏君、拥立新君之意。凤翔受其胁迫,为其帐幕。 景王军一路上未曾经受抵抗,开进神京,兵部侍郎临危受命,与其对峙。凤翔见机会将至,遂私下出信,向侍郎投诚,将景王军之军略、战阵、兵马、火銃数,尽数告知。景王军因而伏诛。景王亦被杀于市街之上,头颅高悬于成化门,直至乌鸦啃食其颅,脑汁尽漏,苍蝇遍飞,都未曾拿下。 叛乱平后,凤翔受三法司会审,因景王叛国罪之株连,收入詔狱中拷打。至流民攻破神京时,凤翔方才放出,双腿已打折,瘸不能行。 彼时嫣翠楼已没了。傅卫听闻凤翔之事,来詔狱里寻他。凤翔尚不知改朝换代之事。 傅卫说:「改朝换代是好的。总好过你在那暗无天日的牢里,无人闻问,直到满身脓疮,同我一样。你皮肤娇嫩,经受不起。」 神州自靖天十五年始,已三年未雨,遍地蝗灾、飢民。傅卫典当周身珠翠,沿途卖艺,所得虽薄,终不至于饿死凤翔。 国破后,杭州朝新立,素闻凤之文名,新朝隆昌帝有意立他为宰相。二人遂舟渡至杭州。新朝国库不丰,朝臣俸禄微薄,傅卫便每日揹凤翔入早朝、午朝,与新帝相商反攻神京一事。皇太极剿灭流寇后,亦有意进军苏杭。新朝朝不保夕。 而后隆昌帝被戮。清军欲虏新朝旧臣们回京。凤翔命傅卫作他腿脚,二人假意投诚,日后再另作他想。 凤翔说:「阿卫,你跟着我这么来回辛苦,已届十载,加上过去我们离散的那些时日,都不只十载。从前我说,你若是个首揆,我便作次辅;可你曾是花国状元,我却甚么都还不是呢。」 傅卫这几日里曾想过,偷偷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投水自尽算了。他觉得上吊模样不得体,又容易被发现,加之以凤翔仍未有个着落,便罢了此想。他早知旧朝气数已尽;况隆昌帝不得人心,新朝亦气日无多;而今被女真人统治,又是个不体面、不光彩的事,还得被剃头。 凤翔同他说话时,覆着他的手,望着他的眼,那是情真意切;傅卫知道,凤翔还需自己充当他的腿脚,便应允了。 他们重入神京之日,草薰风暖摇征轡。来到紫禁城外,征人们一一下马,鱼贯入宫,请赏的请赏,领罪的领罪。傅卫本以为,他们这些奔赴新朝、拒不投降的乱臣贼子,定然会被投入狱中;殊不知,这些金戈铁马的日子,对皇太极而言损伤极重;在见到后金入关,满清初立之后,他便含笑而亡,坐化于金鑾殿的龙椅之上。 初承大统而御极的顺治帝,是一名极为宽厚的人。帝对大汉文化心嚮往之,于是大赦天下,敕令所有旧朝文臣回朝辅政,又许以高官厚禄;于是隐居的出山、身陷囹圄的也出狱了。 傅卫还记得,从前他在嫣翠楼里,有好些兄弟,国破那时,有的相约上吊,有的一起喝了牵机,死状蜷曲。如今,大人物再一次投入名利场里,蜗角相争,世态大抵与旧朝无异,只不过旧时的小人物们全死了。或许他们本就不重要。史书上,总不会留有他们活过的痕跡。傅卫如此心想。 凤翔作为前朝阁臣,文学出眾,腹中亦有好些济世之策,极受帝的看重。 陛下将欒亲王的格格乌雅那拉氏下嫁给他,年方十九,温柔聪慧,知书达礼,又为凤翔抬旗。由此,陛下便可不违祖制地将凤翔拔擢为三品大员,又封了太师,日后出行便有轿夫;由于他腿脚不便,上朝时竟被恩赐太师椅,这些都是凤翔料想不到的。他为前朝鞠躬尽瘁,直至下狱,都未曾蒙过如此恩宠。 奔波十年,傅卫算是有了依靠,也不算枉费的。凤翔与他虽无夫妻之实,却有些夫妻之名,也算天下闻名的。早从初时,言官弹劾他,便写了好些「虚凰假凤」的文章,到了心学家、散文大家的手笔里,便成「乱民虏掠,凤囊篋都尽,独卫沿途唱曲,以膳凤氏……」还有的人写了小说,说他「一条索子一头系在梁上,一头缚了此物,高高掛起,一隻手拿了剃刀,狠命一下,齐根去了」如此才得一直好顏色,始终清丽娇媚,就是作女子装扮,都无人认出。 即使腹背受敌、内外交迫,可凤翔未曾撵过他走。哪怕汉臣与满臣不合,分作两派,言官要疏劾他,首先便拿此事开刀,凤翔也说:「他们爱咋说便咋说,不过就这劳什子破官,不做也罢。阿卫,随他们花开花落,只要你在我眼里,我就看不到他们。」只是傅卫总不知道,这般安稳的日子能过多久。 之前国破,凤翔在神京的妻与子早在他入詔狱时遭放,听说皆死在塞外。今时,乌雅那拉氏既持家,又能生育,很快为凤家添了火种。大清方立,各种典籍制度亟需确立。凤翔如今虽方满四十,却名满天下,又是三朝遗老;帝若推行各种制度,只要凤翔发话,便无人能阻;言官若要疏劾他,帝就重用他,凤遂无人可摧,确有神宗朝时,张氏那万夫莫开之势了。 朝上忙碌,即使难得燕居,亦只得是每旬的休沐日时。娃儿未脱强褓,妻子仍在养胎,上下都需凤翔格外细心照拂,生怕下人有误,害了母子二人。凤翔作为当朝太师,偶而得进上书房为皇子们侍讲。他性格风趣,皇子们是喜欢的,于是象徵性地入上书房,反变得经常了。 这年,傅卫亦四十了。照得铜镜,原以为是蒙了尘,故拿帕子拂拭;可明镜愈发透彻,他愈晓得,自己的顏色是一日不好过一日,更有几点如星的花发,露在鬓边。从前凤翔喜爱他,不过因着他一点朱唇,鬓若乌云;可乌雅氏之姿,难道不比他这暮年的男子要强得多? 乌雅那拉氏对他很是优待,三餐茶饭不缺,还差遣书僮、小廝、婢女照料,又特地自宫里延请太医,为他治病。一合院落里,生活倒还愜意,只是凤翔不常与他说话,就略显寂寞。 乌雅氏也曾与他一同绣鸳鸯,一块儿吃宫里送来的三合酥;可是凤翔从下人那里风闻此事,性子好如他,也难得发了雷霆;于是乌雅那拉氏不敢来了,傅卫便犹如幽居一般,虽被视作凤家的人,到底与合欢美满的一家子人是隔阂的。 凤翔也算老来得子了,很是高兴,要娃娃认傅卫作乾爹,傅卫却不允。他陪着娃娃抓周,当时乌雅氏的胭脂忘了收,娃娃抓了胭脂。傅卫一看,心里后怕,随即将那胭脂夺来,引得娃娃去抓了别的。他说:「吾辈贱人,实在不好作少爷的乾爹。若我这般人,少爷都能认乾爹;只怕其他人,能认了他作乾孙子。」凤翔也未曾强留。反说:「到底是你周全,总顾及我,倒不顾及你自身了。」 岁除时分,凤翔与妻子吃过年夜饭后,乌雅氏请夫君到澹泊苑里,怕酒菜虽排设好,直到凉了,傅卫都还没动筷。凤翔允了。到澹泊苑里,小廝已搀扶他到位,便想在外头掌着,凤翔让他们早去歇息,若要回家过年的,今晚可以归家了。 进了门后,只见傅卫一身青衫,好似以前他们还在国子监里唸书时的模样。夜阑时分,秉烛对坐,当真是相对如梦寐,与从前无异。傅卫那温文儒雅的玉面,在烛火映照下,彷彿未曾受到岁月的褪减。还是那明媚的笑,还是那对温柔的眼。 凤翔一见他模样十分可喜,便笑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傅卫扶他落座,说道:「我们虽处同屋簷下,究竟四十几天,没好好说过贴己话了。」这一别,将近两个月。 见傅卫数算着日子,平日里恐是极难熬的,凤翔心里也不好过。便说:「日后朝廷诸事了却,你我便可共赴江海,扁舟馀生。」可他的妻、他的子又当如何?许是习惯了他那些甜言蜜语,傅卫既没问,也没敢问。 傅卫说道:「那股釵子,你还留着么?」凤翔答道:「留着,只是收在妻子的妆奩里,虽陛下恩允我不必薙发,上朝究竟还得冠帽,不好髻着。」傅卫知是推辞,倒也说:「使得,那陈年破簪,怎衬得上你的冠服。」就为他玉觴里添酒。 两人饮过一杯,凤翔忽说:「阿卫,你的琵琶还在吗?」傅卫道:「音色已有些喑哑,不比从前。」凤翔说:「明日里,我就让人买一把新的,要上好的。毕竟你是我凤家的人。以后都入祀的。」又说:「此情此景,我总料想,你像从前我们在嫣翠楼里復相见般,你为我弹唱,你唱的阳春白雪,而我是眾宾客中那唯一知音的伯牙。」 傅卫听了,悲极反转为笑,于是自蒙尘的箱奩中,抱起那把旧琵琶。他曾倚赖着这把东西,得了不少赏钱,得以赡养自己、赡养凤翔。说起来,那风尘僕僕、途中满是盗寇流贼,朝不保夕的日子虽苦,比起现如今,反是有滋有味得多了。 他便抱着琵琶,坐在桃花心木雕花凳子上,翘着脚,唱道: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藉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 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黏地絮。 许是他年华已老,歌嗓不復往昔、许是那琵琶跑了调,不再动听。凤翔听罢,蹙了眉,说:「不唱了,过来一併吃酒。綹们还有好些话没说,今日里若没醉,谁都不许睡。」傅卫说:「从前你在嫣翠楼里,是千杯不倒的。」凤翔说:「若我醉倒了,是否翌日上朝,好些个御史还要弹劾我,说我狎妓饮酒,夜不归户,有碍朝政?」说到这里,两人都笑了。 两人酒并三旬。一杯:一愿郎君千岁。 两杯:二愿僕身常健。 第三杯,便不再有愿。 桌上既馀残酒剩羹,小廝尽去,傅卫亲自收拾了。凤翔说:「好似从前那样。」傅卫说:「我不正是作这个的命吗?」凤翔说:「哪有的事,你所作的,无非都是为我,又强过天下好些豪杰,真该封个誥命。」傅卫说:「我不贞不烈,这样的胡话,你向谁说去?你怎不为你母亲讨个誥命呢?」 凤翔笑道:「我倒只认得你一人了。我合该是穷困潦倒、有冤无诉的,因着你,我有个出头的机会,就是天下人都骂我冯道,你都不骂我,不是么?」 傅卫说:「我作什么骂你。」凤翔想到自己有妻有子,傅卫仍孑然一身,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便总想着为他指婚,可思来想去,许久仍不能出口,只说:「你骂也好过不骂。」又说:「我想娃儿日后过继给你。」傅卫只称无福消受。说:「你多想想你自个儿的事,我就算了。」 两人饮杯甚久,说了许多贴己话,都是一年内未曾尽诉的。凤翔这才发现,自己其实是念想着傅卫的。可傅卫是那样的身分,那样的过往,就是与他上街,都要发人訕笑,才会这么养在闺中,不再令他復见世事。今非昔比,亦不能再令他拋头露面了。 凤翔又问:「你可曾怨过我?」傅卫说:「你也不是李益,你赠我的可是那紫釵?」凤翔心里好些酸楚,言不由衷,连连说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阿卫,我是绝不会亏待你的。」他们紧挨着坐,凤翔就紧紧捏着傅卫的手,许久未曾放开,只感觉冰凉冰凉的,凝脂般的手,如今摸起来,倒还有些滑腻。 更漏已至深夜,凤翔仍未曾起意要走。 傅卫见状,便提醒他,那乌雅氏许是已在香闺里候他多时了。 凤翔说:「不妨事,有你呢。綹们许久未曾处处,她就是我的发妻,功高劳苦,又何曾及得过你万分之一呢?她是锦上添花,你是雪中送炭,不能比的。」 傅卫闻言,竟觉内心有愧,尤其对着乌雅氏,即使如此,仍是出去打来一盆洗脚水,为凤翔脱袜洗脚,一边为他洗已将养得光滑白晰的脚板子,一边柔声问他:「你当年在詔狱里头,给那姓李的贼奸打折的腿脚,如今还疼么?」 如今的人,除了傅卫还算是个知音的以外,其馀人早已不知他这腿脚,当年是何故折损的。凤翔滔滔不绝说起自己当年从了景王,本是为朝廷尽忠,使那离间之计,崩敌于内,制敌于外。 傅卫说:「当年你在先皇殿前答辩,就是如此气势,才得高中二甲」,凤翔却摀住他嘴,不让他说,只怕隔墙有耳,毕竟如今若说起先皇,除了努尔哈赤、皇太极以外,其他都不算数了。 宽衣解带后,拉上鸳帐,两人并肩而睡。凤翔抚摸傅卫的肩膀,发觉已全无伤痕,从前那大片大片的癣也不见了,滑若羊脂玉般。 傅卫只说,帝待凤甚好,派宫中好些太医都来看过,因此身体已大好了。凤翔见状大喜,与他并头,情不能禁,握着他赤裸的肩膀,就亲吻起来,可傅卫此时却像是二十年来颠沛流离的酸楚,全部涌上心头一般,忽然开始嚎泣,许久都不能止。 凤翔一时宽慰不得,便只抱着他,说:好了,没事了。没有流贼,没有倭寇,没有满人会拿枪砲指着你,也不会再有那吃酒的客人来糟蹋你了。 好了,没事了,没有人能再赶你出国子监。你的族田虽不供养你,可我的族田是你的,你死时,有地方可以落脚,后代会来祭拜的。 好了,没事了,没有人会在你唱歌时,把银钱撒在你的脸上。再没有人会拉扯你的衣裳,说你不男不女。说我们俩假凤假凰,颠鸞倒凤……我们生同衾,寝同穴。我不再求你我共同入阁,只求朝暮相对,夜雨对床,眉间喜气添黄色,与君池上觅残春,花如雪。 傅卫仍只是哭,哭个不停。听说他方生下来时,原是不哭的,如今反要把他这一生四十年来的委屈,全部哭出来,直到泪流乾为止。而他悲极转喜,说道:「翱之,有你这些话,我此生足矣。」当晚两人交颈而睡,灯烛燃尽后,外头一轮玉盘甚亮,清光洒落牖内,二人肢体交缠,锦被内,再也无话。 羿日一清早,太阳濛濛亮,天色仍暗,宫中御驾就来院外等候。 侍卫至澹泊苑敲门,「凤大学士在么?上书房侍讲的时辰已到。」两人昨晚喝了许多,头脑都还有些沉痾。傅卫首先惊醒,推醒了凤翔。 凤翔揉着腰,直抱怨:「比从前讲经筵还累,满人虽说是草原上骑马来的,可究竟比前朝那些个只顾贪玩享乐的皇帝老子们好学得多。好像汉人才是他们的祖宗,从前那些个叶赫、哈达、乌拉、辉发部,都不认了。」 傅卫闻言,又想起当年改朝换代时,他本想投水,在西湖畔边极目,见了雷峰塔,遥想着白娘子。一名路过的师父告诫他:「你若在此自尽,便会如同白娘子般魂魄被囚于此,永世不得见你所爱之人。」 他问师父:「我若随您薙发修行,就此远去,是否我就能忘却尘世因果,不再眷恋我所求不得者?」 师父告诉他:「汝负我命,我还汝债。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随后「阿弥陀佛」了声,悄然远去,不復形影。那时,傅卫便有种冷水浇面,力不能出,音声哑然之感,是以他与凤翔降了满清。直到这时,他开始领悟那名飘然远去的师父向他謁的法音,灵台霎时清明。 他知道,他的时候到了。这一辈子,他劳碌奔波,只为他所爱之人;至贵至贱,他全数经受,而今,他终于可以放下。 傅卫出去打水,要给凤翔洗脸,途中与侍卫照了面。宫中侍卫仪表堂堂,很是礼貌,压低了当差时戴的帽子,向他说:「傅老爷好。」 傅卫不由停步,问:「我足不出户,你怎么识得我?」侍卫说道:「听闻当年凤学士遭奸人李梃下狱,是您延救出来的;您自苏杭,一步步跋山涉水,一路揹着凤学士上路,其时有许多俘虏都已累死或者饿死;有赖您向官军求取食粮、净水。」更甚的,许是那名侍卫不知,许是侍卫不愿说,他那时是如何地奴顏婢膝,凭藉着尚存的姿色,伏在大将的胯下,任人糟蹋,一概不语。 侍卫只接着说:「人们都说,若不是有您,凤学士怕是没有今日了。人的一生,若能得友如您这般,大抵是死得瞑目。」傅卫虽与这人素昧平生,倒觉着此人是知道他的,听了这话,竟泪湿衣衫。侍卫自问是否说错了话,傅卫摇头。侍卫又忙递上手帕,是条鳶帕。傅卫不敢要,只以手拭面,听了这些话,他的心里是满足的。 当日,他服侍凤翔洗了脸,吃罢清粥,就送凤翔出门往上书房。 难得被允许站在院外。清风拂面。还是那无穷目的章台路。道旁两侧,绿柳森森,薰风吹拂,而他鬓发散乱,略浮苍老之态的逎劲面目上,挟带些许愴然。 如同他年方十五,自国子监内被拉出,屁股被教官打得不能落座,一生中行走时姿态都显得彆扭;彼时凤翔正要举试,高飞。他曾接凤翔自詔狱内出来,也曾出入官兵的军帐,独自揩抹湿透、沾血的下衾,不让帐内那熟睡之人惊觉。 一切彷如当初,可又不比当初。 ※ 午后,静謐的养心殿内。 宫人正在搧冰块,为陛下去暑。园中养的三两隻黄鸝,有些暑倦,已少啁啾。 提及吴提督造反之事,帝很是懒厌,凤翔也不便多提。方结束与帝的召对,准备离殿。帝却忽然谈及:「爱卿府上的傅师傅,近来身体如何?怡和公主对他老人家的身体健康很是关怀,朕也拨了好些御医过去开方子。」 帝的态度虽是随和,凤翔仍很是警惕,知道自己每时每刻所为,逃不脱帝的眼目,只说:「微臣上下一家,都盛蒙龙宠,卫儿也有幸沾恩。往昔他流露于市街,故生了些久病,前十年未曾得瘳,经过太医的调养,已大癒了,行走比之年轻时还要更健步十分。只要圣上应允,不多时,我便携他来殿前谢恩。」 帝頷首,摆弄着桌上的貔貅纸镇,却懒顾纸镇下堆满的诸多奏章,又提到:「朕风闻,傅师傅往昔素喜周美成的曲目,乐方出,那是沧桑亦不失优雅。」 「今年朕拟至承德避暑,爱卿于朝廷之事助力甚多,谅今也耗损不少体力。朕已向后廷提议,今年你全家随朕至承德避暑。至筵席上,请傅师傅献奏一曲,朕好些妃子都不学无术,无所献呈,綹们听听这自靖天朝间,流传至今的仙音是如何,爱卿觉着如何?」 凤翔早已是听得冷汗直流,连声称好,「微臣回家后,立刻向公主与卫儿通传此事。」都不敢说是「相商」,毕竟圣命怎可违逆。又说:「臣躬德薄,得如此荣幸,想来公主与卫儿都感欣喜。」 凤翔那畏惧又强自压抑的脸色,全在帝的眼中表露无遗。 对于这位正三品太师的言行,帝是满意的。帝又提及:「禰赐公主将远嫁蒙古,她素喜弹唱,二胡、古箏、琵琶都在行,但是爱卿也知道,蒙古人不听这些,也听不懂。」 「她有一把亲自调律过的,极钟爱的琵琶,不想入市被俗人以高价沽去,只想赠与知音人。朕已命人装箱,待会儿御輦来载你时,四喜就与你同去,将那琵琶赠与傅师傅。」说到这些,凤翔已是细思极恐,可又满面堆笑,忙说:「圣宠至极如此,臣粉身难报。」只怕物极必反,宠极之时,便是亢龙有悔,盈不可久。 四喜公公至澹泊苑,欲交付这把御赐的琵琶时,院里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书一封。 书里写了好些贴己话,四喜虽甚有礼,让凤翔先行检阅,可自己亦不免在旁查视。好些话是:「我已自知在此等候的意义,原是等着看你出头的一天。与你重逢那日,我好是惊喜,想着你我本是殊途之人,你在白日里,我在暗。你大鹏展翅,而我本燕雀,与你不得并论。」 「忆往,我曾到凤家吃酒,昔时凤老爷说:『犬子得如此学友,盖学业一大进步矣』可惜我出了国子监,听闻凤老爷说我是孽畜,恨你与我相识,当是他凤家祖上造孽。而今你乘轿素有冠盖遮阴,妻子贤淑,儿子聪明伶俐,谅我之罪孽应得偿赎。蒙君垂爱,此残破之身于我,亦无所罣碍了。」 「初时,我命甚贱,流落至平康,总不能自解。我本良家,自小通晓四书,精读五史,何以竟要流连此处,遭人訕笑。而后,我明白了,原是要在此处与君相逢。素昔,我与你曾有釵分之约,留着这釵,只为与你相认;而今,你虽待我甚好,只是多了我,你为官处处有所掣肘。你出入于光天化日,入夜后我竟无处躲藏。我这一生无妻无子,我的家族亦不目我以为族类。」 「凤先生,昨晚是除夕。满天的星斗,一如二十年前。你我在飞鹤亭中饮酒唱和,你我诉说冲天之志。只是下一个岁除之日,我已不在此处。书末,斗胆发三愿,一愿世清平,二愿君身强健,三愿若有时日,还能如少年时,于章台路上,与君復相见。傅某笔」 凤翔读完,自信封里,掏挖出那半股金釵,他才发现,这釵锈得厉害,早已成绿色,是日夜的汗水,四季的风吹雨打浸染而成。而他那把釵,仍成金亮之色,静静卧在妻子的妆奩里,多久未曾取出。 凤翔持簪的手不停颤抖,随即「哇」地一口,竟呕出一大片胸中鬱积的鲜血来,洒了一地,顿时满室的血腥味,情状可怖。 四喜见凤翔满脸是泪,随时都会倒下,忙上前搀扶,「凤太师,无恙乎?」 凤翔拿着那半股釵,就要往自己的咽喉上插,随同的宦官们立刻制住他;他又把那釵子往胸口抵着,大叫:「傅卫!我知道你还在!是我错了,是我对不住你!你别闹我,你回来!你回来啊!」儘管他知道这是徒劳,可直到始终服服贴贴,在他身旁那人决绝离去,他方知道,傅卫能断了这念想;可他究竟是不能的。 宦官们见他痴态狂纵,遂夺下他手中那把釵,频频拍他的背,劝他道:「凤太师,勿作傻事,您公忠体国,圣上还需用您,若作出此等自戕之事,上面问罪下来,我们这些小的当如何自处?」 可到底凤翔知道,这些下人想的仍是他们自己;真正关心他的那人,只属于他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此生至珍至贵的财宝,竟不是他顶上的乌纱帽,也并非那下嫁给他的公主,而他直至今时今刻,才恍惚觉知。 康熙年间。其时,乌雅氏已死,他的儿子被先帝赐名「允诺」,经受圣恩,得入上书房陪皇子们读书。 不知何因,傅卫那份作旧了的书信,竟被广泛刊印、散发于民间。作实了凤翔与傅卫的经年往事,果真并非讹传。 人们都道傅卫生前忍辱负重,虽流落平康,却拱出人间一三品太师,于是最终得道,不再沾染世间凡尘。戏曲写道:「澹泊苑里,往事关情无限。傅郎去时意茫茫。回头未免费思量。几番拋却又牵肠。」 「卫某幸蒙玉旨,復位极乐。定情之物,总要拋却。书院盟誓,心难相负。提起来好不话长也!那其间多少相关。死和生割不断情肠绊,空堆积恨如山。」 「他那里思牵旧缘愁不了,俺这里美成数闋重提,空嗟叹……看了这金釵奩盒情犹在。太师呕血,便如蜀帝啼了杜鹃,国仇难,又堪比思旧叹!」 自日月朝间至满清这段情事在民间盛传,很是败坏风俗。一既断袖,二又说凤太师食满清之禄,怀大明旧事。 俗云一朝天子一朝臣。既失顺治的庇佑,言官此次弹劾,罪证确凿,年近七十的凤翔,虽不说于国有功,倒也并未害民,最终却落得一家流放寧古塔,只不连坐已升任御前侍卫的亲子。 他虽上下求索,然终其一生,两人都未曾復见。 〈继盛〉 杨继盛终究是死了。 他死的那天,瀲灩晴好,十里静安,就像是老天开了个大玩笑。 杨继盛可谓国之大者,而他的死,对王世贞而言,只代表着一件事── 大明要完。 可大明究竟何时好过? 杨继盛的名字,在民间并不那么响亮,因此不会有平民百姓替他哭泣,也不会有人知道此人为了他们,就在今时今日,死了。 从他被判秋决,再到他的行刑时刻过了以后,王世贞能听见宫里有人在哭,为了一颗殞落的明星,为了真正英雄的死去;但是他们不敢哭出声,生怕自己被被当成杨继盛的同党,然后下一个被罢官、关入詔狱、行刑的人就会是自己。 人人痛苦,个个隐忍不发;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 ※ 嘉靖二十六年,为首的王世贞,身揹红绣球,与一眾同榜进士在京内搭着花轿游行,夹道的路人向他们洒花。王世贞的身旁有李春芳、张居正相伴…… 杨继盛在后头骑着马,遥望着这些年轻人,他们正值年少风华,又风光无限。他姑且与他们同榜,一时间,杨继盛却觉得自己的马距离前方那顶花轿子越来越远。他们彷彿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隔着帘子,王世贞向他回眸。意气风发,明艷无方。杨继盛低了头,不敢与他视线相接。他太过耀眼而美丽,杨继盛虽然憧憬,可又自觉不配。 「看什么呢?」李春芳问道。 王世贞微微红了脸,搔搔头,没多话。 夜晚,考完的庆功宴上,酒肆热闹非凡,可阮囊羞涩注定让杨继盛不能多喝。 杨继盛偷偷溜出来之前,热心的同榜还想介绍他一位乐伎认识。他摇摇头。 对比其他少爷都有小廝们相随,他註定是得自己牵了马回去;那匹马还得还给朝廷,他自己没有交通工具,君父对他有恩,这才让他春风了一日,不必走路。 「仲芳,回去?」 是那个才高八斗的王大少爷。杨继盛低了头,「在下不胜酒力,不能再喝了。」就是不敢看王世贞。即使在夜里,那人也像是当头的烈日,明艷得不可方物。 杨继盛只敢看他佩在腰际,随着晚风摇曳的玉珮,还有垂坠的流苏。方才中举,还是学生那青色的衣衫,如玉君子,不过如是,虽使人心动,可终非是他可以高攀。 「真巧,我也是。」王世贞往后瞅了眼酒楼的门口,「但那些个小疯子,一考中就好像没有了明天,说是还要再到我家续摊,我不要。」 『怎么就没人找过我续摊。』杨继盛心想着,面上泛出苦笑,「你直接溜回家不就得了,他们没了你领路,自是无法进入你府里。」 「这不成,多丢脸。」王世贞说完,恰巧遇到李春芳过来,「凤洲,大伙都在找你,你怎么人在马棚?难道是想开溜不成?」 杨继盛这么一个热心肠,兴许此时便有端倪了,他逕自上前,架住略有醉态的王世贞,告诉李春芳道:「元美他今晚本要与我一起温书的。没空陪你们胡闹。」竟还有些强势,像是要抢人。 李春芳一听,忽然有些尷尬,只说:「只有两个人的话,别读得太晚。」就与他们告了别。 天知道当时大明流行断袖,李春芳的小脑袋瓜子里,想的什么? ※ 那是杨继盛第一次叫他的「字」,在此之前,也都跟着别人一起叫他凤洲,或叫他太仓。就是刻意与他显得生份。 然而,此前他们其实有过缘分。 那时,王世贞不顾家人反对,执意想进国子监。 他爹说:「那里僧多饭少,多碍事。你在家里备考,爹替你从翰林院里寻个进士,只为你一个人讲课,不出三年,你就中了,何必去那国子监?」 他说:「我想一个人出去闯闯。想结交些好友,之后进了朝廷才有左膀右臂。」当时他又怎么能想像,有像杨继盛那样穷困的人,单靠着读书,才能进入国子监,略挣得一碗饭吃。 后来,他退了学,照样还是回家读书,果真有翰林到他家里讲课。临行前,他说:「春芳,你来我家陪我读书吧?这里的高干子弟们都有些背景,你与他们争,怎么争得到好工作?」 杨继盛说:「陪你读书,不就成了你的小廝?我不是那样的人。」话说得很扫兴,也很直接。 王世贞想,多的还是外头想勾搭他,只是没门路的。然而,杨继盛那时的神情分明是很想的,却不知为何,嘴上拒绝了。 后来,爹问了他,在国子监里有没有找到「左膀右臂」。他说,有个叫杨继盛的,特别喜欢他,想结交他,只是不知道爹待不待见他,就拒绝了。 爹回他:「傻孩子,喜欢哪个,就去交哪个啊,爹哪有不乐意的。」却不知道,其实是那杨继盛拒绝了他孩子,从来就不是他孩子拒绝了他。 王世贞说:「那好,以后我要带他来读书,别可惜了翰林只教我一人。」只可惜,他虽三天两头往国子监里跑,可还没等到他说服杨继盛,他就靠自己的力量考上了,还是与他同榜同科。 这点,杨继盛还是很自豪的。他还想,王世贞会不会因为这样恼他,两人结束殿试以后,王世贞却说:「仲芳,我们好久不见了,今天你陪不陪我?」亲亲热热的。 杨继盛虽点滴在心,然而见到其他同榜都还在殿内,他立刻别了头,不发一语。 他杨继盛一不结党营私,二来,他心里其实明白自己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这个小少爷,不论如何,可千万不能掺和进来。 他不敢想像总是笑脸迎人的王世贞,若是哪一天皱了眉头,或是哭了,会是什么模样。 曾是国子监的同学,而后成了同榜进士,可叫他的字,这还是头一回。 王世贞醒来时,见书房只有一盏快要烧完的蜡烛,其馀的是家徒四壁。自己躺在一张素朴的小床上,另一个人伏在桌子前面读书。 他起床,披了衣,走到书桌前,按住那人的肩膀,「你和李春芳说你要读书,你就真读书?真扫兴。这么好的夜晚,花前月下的,不许读孔圣人的书。」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人看的,是自己带来的书。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看的,已经看了大半本。 杨继盛回过头来,笑了笑,笑容里竟有些别的意味,「花前月下的夜里,自是要读花前月下的书,还要与花前月下的人一起读,你说是不是呢?元美。」 「!」王世贞闻言大感不对,立刻从杨继盛的手里头夺过那本书,「这是……!仲芳,你可是天地间第一等的好汉,怎么可以偷看这样的书,不许看!不许看!」 「哪里来的书,这么好玩?」杨继盛没为难他,让王世贞把书拿了回去,可又实在是掩不住嘴角的笑容,「那里头的西门少爷,瀟洒又多金,是不是有点像谁……」 这还是头一回看到杨继盛笑,原来他是能笑的,笑的时候,眉眼间还特别好看,令人如沐春风。 「咳咳……」王世贞才想辩解,杨继盛却说:「你说,像不像严世蕃?」 王世贞怕隔墙有耳,忙用食指按住他的嘴,杨继盛却不依不挠地继续说道:「你是不是也有这个意思?」王世贞一闻言,不知怎地,心跳漏了一拍,「……什么意思?」 杨继盛抓着他的手,用手指在他掌心划过,本是酥酥麻麻的触感,直到那两个字在王世贞的心中成形──严党。 王世贞立刻摇头,「你还是想发达的,不是吗?既然如此,就不要想着那些。」 「那你又为什么要写这些?」杨继盛指着那本书,「这笔跡,不正是你的字吗?」 「我只是自己写写,从来没给任何人看过。」 除了你。 王世贞再一次见到杨继盛,已是在詔狱中,他费尽千金,才得以进入狱中。去之前,他的家人好友全都劝他不要去,可千万别因此开罪了严党;可他不得不去。必须要去。 他生怕,这一次不去,他将后悔一辈子。 彼时的杨继盛,已然折了腿。王世贞曾听闻,杨继盛在狱中独自用破碗片剜去烂肉,一声不吭。 没有人照拂他,在詔狱那样严酷的环境里。光是用想的,就觉得好疼,以至于王世贞仍不敢看杨继盛的残腿。 想到那里到处是苍蝇蚊子老鼠,里头还没有太医;当年的那个温柔书生,话少,不苟言笑,却可爱,如今却落得这般境地。杨继盛自是毫无过错的。可究竟是为什么? 王世贞的心中本有千言万语,只待诉说,想起一切的由头,全来自杨继盛一往无悔地向那老道士死諫了严党,见到他以后,所有的话语也就化成了一句:「为何你要上那道死疏,却不让我知道?」 杨继盛平静地说道:「世贞,如果我告诉了你,你会阻止我吗?」 王世贞想着,他会的,就和年少时,他们一同中举的那晚一样;只是没想到,当时在杨继盛的内心里,那颗想剿除奸佞的种子,不但没有因着他的话而埋没,反而随着年岁生根发芽,越发茁壮。 某日,下朝后,严首辅见着王世贞,想他与杨继盛素有交情,又听闻杨继盛即将调回京师,便来问他:「你觉得杨继盛这个人怎么样?」 王世贞生怕严嵩想拉拢,杨继盛万万不从,便惹了一身麻烦,赶紧回道:「此人骄纵异常,性情耿直,怕是无法裨益于朝政大事。」恨不得严党远离了杨继盛,姓杨的快点回了京,到他眼皮子底下遮风避雨,他才安心。 自是无法裨益于「你们的」朝政大事。王世贞心说。 本以为如此,自己就已帮上了忙,不料严嵩原来从那时起,就有意想拉拢杨继盛;这就好比张仪去楚国,请屈原当亲秦派一样,是最使不得的。 杨继盛问他的问题,王世贞没回答。 隔着铁栏杆,能明显看见王世贞面上的急切之情。杨继盛的内心里自有答案。他说:「元美,不说这件事了,等你出去之后……」 话还没说完,王世贞立刻回答道:「你的家人,我都已经接到府里了,你儘管放心。」 杨继盛满意地点了头点头,随后说:「我在这里头,怕是还要待上好一段时间,你帮我带点东西来打发时间。」 王世贞说:「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摘给你,只管说吧。」他生怕这段在詔狱内被关押的日子,将是杨继盛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时光。 多想之后还能再见杨继盛一面。忍耐着眼眶中打转的泪水,王世贞紧盯着槛中人,生怕那人自眼里忽然消失。 杨继盛只淡然一笑,回望着他,从容地说道:「你写的那本小说真的很好看,比你平常写的那些废诗还有青词好看多了。你还有写吗?我想看续集。」 ※ 杨继盛每次的笑容,都縈绕在王世贞的脑海中。他很少笑,可每一次笑,都风情万种,无法言诉。 那种看淡生死的神情,许是世间之至美,亦是至宝。只可惜,皇帝不懂。 皇帝只懂得修真,炼丹;不懂得真正爱一个人、在乎一个人的感觉是什么。 没了杨继盛,再好的风光都是虚的。世间多寂寥。 天空中乌云密布,即将下雨。 直到杨继盛的尸体已自刑场中拖走,老天爷才迟来地垂了泪,倒像是惺惺作态。 隔着一堵刑场的墙,王世贞并不能看见杨继盛的遗容,但是他会记得,在进入刑场之前的杨继盛是什么模样;就算他已没了一条腿,他的意气风发却比年少时候更盛。 单只想着杨继盛再也不会说话,看他写的小说,在他面前羞赧地垂着头;忆起他们一起在京师内游行的时候,杨继盛接过他的眼神,却不敢看他……诸般场景翻飞而去,王世贞的眼泪早已溃堤。若他的泪水能淹田,只怕改稻为桑的事早就成了。 一旁的人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 王世贞抬起头,看向身旁人,「老师……如果当时我能说服他,将他拉进我的圈子里,不要放他一个人,他是不是就不会死諫?若我能日日夜夜守着他,不让他有机会写那份奏疏,不让他有机会被下放到狄道,他今天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呢?」 人生总是有无数个「如果」,可就算人生能重来,这些个如果也不见得能成真。徐阶悠悠心想。 「他不是那种会结党的人。」不知怎地,杨继盛之死,使徐阶想起了夏言──他难以忘怀的故人,也是他的老师,他的前辈。除恶扬善,公私分明,心怀天下的一个人,下场是弃市。 与其说天妒英才,倒不如说,如今的世道容不下一点清流之士。水清则无鱼,若水尽皆混浊,只怕天下将倾。 摇头,感叹,「纵你能日夜拴着他,养着他,看着他,他还是会反对仇鸞,上书痛陈马市之弊端,而后被下放狄道为官,他就是那样的人。」徐阶说道,他似乎是明白杨继盛的个性,可说的时候,他总莫名地想起夏言。他想,若是夏言,铁定也是如此。「以身諫上,以邀直名」。 或许,两人之间确实有着这么些共同点。 夏言死的那一天,他站在刑场的墙外哭泣,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此时,他自委靡的王世贞身上,亦能看见少年时的自己。 悲伤无以言明,开始憎恨君父,严党,以至于整个世界。当他认知中的全世界已被带走,真正的全世界,就彷彿不復存在。 他无法明白王世贞对杨继盛的感情,可他能明白自己对夏言的感情。 徐阶问道:「他死前,可曾跟你说过什么心愿?」 王世贞摇摇头。他早已想好了,该将什么东西放进杨继盛的棺槨里。除了他的官帽,他的官服,还有…… 或许永远也无法问世的一本作品。 都无所谓了,只要仲芳看过就好。 只要他喜欢,就是我自己,都能跟着一起埋下去。 「老师,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恕学生无法多言。」王世贞回道。 『这不分明是你的字跡吗?』还记得那个花前月下的夜里,杨继盛如此说道。 王世贞说:『你难道很常看我写的字?怎么就认得那是我的字跡。』 杨继盛笑道:『你不也不认识我吗?可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字是仲芳?难道我有亲口告诉过你吗?』 从那时起,王世贞才知道,原来杨继盛也留心过他;就像是自己对他那般。自己对他的感觉既然不虚,那么他对自己的感觉,或许也是如此。 王世贞试探着,又问他:「仲芳,我看你对谁都冷冷清清的,除了我以外,还有谁是你这么亲热的?」 杨继盛冷冷地说了句:「我不是李瓶儿,你也不是西门庆。」王世贞霎时住了嘴。作势要打他,杨继盛嘴巴不饶人,又说:「王少爷好大的官威,还没进翰林院呢,就要打人。」刻薄的模样,竟是非常可喜。 那天夜里,是王世贞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比中了进士还愉快;有杨继盛的陪伴,令他感觉醉意未消,而美人在怀,十分通畅。 只可惜,在这场大雨过后,他们再也不会有一同剪烛的夜晚。 嘉靖三十四年,一别,即是永恆。 〈解珮令〉 雀跃与害怕的心情参半之下,毛海峰来到了胡宗宪所坐镇的东南地区。 在上岸之前,他想起爸爸曾告诉他:「能混到总督的,都不是好东西,他虽然在给我们的信里写得热情又诚恳,但是你必须小心他,对他多长点心眼。」 毛海峰一口一句:「知道了,爸爸。」 我是你的棋子,是你押在胡宗宪那里的人质。这些,我都知道。 军帐内,毛海峰坐下了,他有些不安。他总想,胡宗宪不可能亲自见他,可胡宗宪不但亲自见了他,如今还与他面对面,就坐在他的对面,微笑着看他。 「胡部堂见到来的人是我,是不是有些失望?」他想。 毕竟在信里笔谈的时候,他爸爸说的都是他要亲自来见胡宗宪,最后来的却是他。 与他相对而坐的胡宗宪说道:「海峰,终于盼到你来了,我很高兴。」 这让毛海峰不解,「部堂大人,为什么呢?本该来的不该是我,而是父亲大人。」 「这几年来,与我互通书信的,一直都不是汪直,而是你,不是吗?终于能够见到笔友,这样的心情自然是无可言喻。」 ※ 毛海峰知道,这些肯定都是屁话。 他是大海盗汪直的义子,也就是说,他是海盗。胡宗宪是大明朝的官员,是浙直总督。他们是两样人,势不两立。 如果此行无危的话,爸爸又为何要临时反悔,改派他来呢? 『这几年来,与我互通书信的,一直都不是汪直,而是你,不是吗?终于能够见到笔友,这样的心情自然是无可言喻。』夜深人静之时,毛海峰独自在客居的房内,琢磨着这句话。 他听说过,另一名大海盗,徐海他之所以被胡宗宪抓了,是因为他的妻子王翠翘替丈夫代笔回信,却因着与胡宗宪一来一往、长期通信而动了真心,于是劝丈夫投降,却加速了徐海的死亡。 单靠着与另一个人写信,成为笔友,就算不见面,只要时间一长,也能生发出感情,这可能吗?毛海峰不知道。 他还不知道胡宗宪是敌是友,这人是好是坏。 ※ 他依爸爸的命令来查探胡宗宪,明朝的边防有多少?胡宗宪的军队有多少人?他手下的将领有哪些?胡宗宪现在对海盗的态度为何?他释出的善意,究竟是真是假? 这些都是他急于查探出来的东西。爸爸还在等他的回信,他必须有个交代。 「海峰,杭州你去不去呢?」一日,胡宗宪问道。 「……」坐在胡宗宪身旁喝茶的徐渭,瞪了他一眼。 这几日里,毛海峰知道徐渭是胡宗宪的军师,但是比起爸爸耳提面命所说的,胡宗宪是老狐狸,是坏人,他更觉得真正的坏人是徐渭。 他总想,如果不是徐渭在胡宗宪耳边总是说三道四的,或许胡宗宪会一直对他很好、对他爸爸很好、对他全家都很好。胡部堂不但心怀天下,还很温柔。 『在大明已无立足之地,既然已犯下走私、杀人等诸多罪行,我们不得不远渡重洋,到日本安身立命。』前一封信里,他伏在烛火旁,在信上写下了这两行字。儘管他们应该要非常拘谨地互相回信,内容全该是互相恭维;可毛海峰字句真心。 胡宗宪的回信是:『若我在的话,大明又岂无你们的立足之地呢?』 从来没有人为了这件事宽慰他,除了胡宗宪。 他想,胡宗宪或许是真心的。儘管爸爸看了回信以后,只是阴惻惻地笑了笑,而后一言不发。他摸不透爸爸在想些什么,为何每次提到大明朝的事情,神情总是如此地阴騭;这令他不安。 毛海峰已在东南客居了一月有馀。这一个月以来,他什么都看,什么都问,到处晃悠。 「臭小子,衝着胡部堂宠你,就把这里当你家了,看我不收了你!」徐渭不时阻止他打探军情。 俞大猷、戚继光这些将领也提防他,一看到他就收了兵,他们说他是「日本人」,说他「凭着年轻,用相貌和媚语迷惑了胡部堂」;毛海峰自知不是,他从来就不是日本人,他爸爸甚至是佔领日本大片土地、自立为王的大英雄。他没有要迷惑胡宗宪,他只想胡宗宪对他真心以待,他想掏出心肝肠来与胡宗宪互相说话。 只有胡宗宪好像问心无愧,什么都不怕,既不怕他窥探,也不当他是外人。 为什么胡宗宪不提防他?这让毛海峰疑惑至极。 他曾偷偷地潜入胡宗宪的军帐里,翻看他的公文、书信。这让他的心里有了些盘算。他感觉大明朝没有多馀的军力与海盗们正面开战,胡宗宪对他所表现的态度是有依据的。胡宗宪恐怕并不是諂媚,而是他必须与海盗们合作,因为他没有赶尽杀绝的能力。 「汪直有意投降大明,其子毛海峰亦本性善良,有报效国家之意。他们皆为生活所迫,望皇恩浩荡,宽恕二人。」翻看见一封未写完的奏疏,墨跡未乾,内容正是胡宗宪力排眾议,决意要保全他们父子俩。 毛海峰想着,他有救,他的爸爸也有救了。他们一家人,终于不必再过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这一切都得感谢胡宗宪。 谢谢胡宗宪为他织了一个美梦,让他至少生而为人,还能有一次作梦的机会。 让他这一生中,还有机会真正去结交一个知心,懂他,支持他的朋友。 他用手抚摸过胡宗宪那力度遒劲的字,他想:胡汝贞,只要你不负我,我就永不负你。我会支持你,帮助你,就像你对我那般。 「胡部堂,」毛海峰说道:「前段时间才去过福建,那时你放下公务,亲自陪我出游,就怕那里的官员为难我,我知道你是办正经事的人。我是个粗人,既不会风花雪月,也不会琴棋书画,就是你愿意陪着我,我都觉得很惭愧。」 徐渭闻言,说道:「确实,胡部堂为了把你好吃好喝地供着,快连命都丢了。那么喜欢窥探部堂的事情,朝廷里发来的那几道催命符,你难道就没看见吗?」 胡宗宪看了徐渭一眼,「文长,我知道你平日里总喜欢逗他,但是眼下别说这些浑话。」 徐渭嘖嘖了一声,「部堂,若一个人不能知恩图报,生而为人,又有什么特别的?例如舟山那些个不要命的小贼,如今都还没个人去治一治。」 毛海峰想,胡宗宪肯定也有他的难处。朝廷给他施压,要他的业绩,可他却想与海盗们共存;既然业绩不能从他和他爸爸的身上讨,他就必须让朝廷看到胡部堂的厉害;只有胡部堂继续坐镇东南,他们父子俩才有救。 「胡部堂,不如,我去舟山一趟吧。」毛海峰主动提议道。 不为了谁,只为了你。 ※ 他心里,自然还是期盼着胡宗宪能陪他。 就像先前去福建时那样。有胡宗宪傍身,让他很威风。他很喜欢胡宗宪陪他的时候,因为这很难得,也很让人安心。 「部堂,这么好的东西,真的能给我吗?」 走出衙门,毛海峰按着腰际的刀鞘,欣喜若狂;那是一把在福建沿海收缴的武士刀。绝好的材质,美丽的刀纹,即使收在鞘中,毛海峰都能感觉到那把刀子的心跳。 那是浪人的佩刀,是日本战国武士的生命。日本人纵有千万,其中武士不过二、三,一名武士只有一把家传的佩刀,由古老的工匠以祕法、人骨所铸成,胡宗宪不可能不知道那把刀的价值。 他想收买我。毛海峰非常篤定。他就这么成功了…… 「好刀还须用刀人。如果没有一位懂得使刀的人来用它,想必这把宝刀就此尘封,也会变得黯淡无光。」胡宗宪说道:「你不是曾在信里提到,佩刀不好使么?」 爸爸都不愿意给他的东西,胡宗宪给了他。 爸爸将他的性命视为草芥,可胡宗宪就连自己在信里随便提的隻字片语,都还记在心里。 这一切都令毛海峰暗自窃喜,不可自拔。 胡宗宪亲自解下腰间的珮,系在刀鞘的红缨上,「愿你武运昌隆。」 毛海峰按住他的手,「愿你我二人,永不为敌。」 那时,胡宗宪却惨然一笑。毛海峰不理解,那笑总因着身不由己。 当晚,他俩斟酒共饮,持着金剪,素手剪烛。乐伎隔着珠帘,歌了一曲《解珮令》:「湘江停瑟。洛川回雪。是耶非、相逢飘瞥。云鬓风裳,照心事、娟娟出月。翦烟花、带萝同结。留环盟切。貽珠情彻。解携时、玉声愁绝。」 当年解佩,只为盟约。如他这般亡命之徒,又岂能守盟? 毛海峰不想届时他杀了人,那胡宗宪的玉珮沾了血,便悄悄解下,塞回胡宗宪的手里。 胡宗宪却握住他的手,「君子如玉,触手也温。」他用手指掐着玉,摩娑着他的指头,「君子无故,玉不离身。」 方桌很小,二人相对,毛海峰隔着烛火望他,「我不是君子,我不佩玉。」 胡宗宪说:「你谦恭有礼,温文儒雅。你安静,温柔,你本意不欲杀伐,奈何命数如此。」 胡宗宪说得很慢,毛海峰心受触动。他父亲本是因为他驍勇善战,才收他为义子;若他不能打仗,不能杀人,便毫无价值。 可胡宗宪怜悯他,也欣赏他。或许除了胡宗宪以外,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愿意用这样的眼光看待他。毛海峰感觉自己的眼眶正在发热。 「在我眼里,这玉配你。既然收了,就别再解开。好好地记着。」 桌子下,胡宗宪再次为他系上那枚玉珮时,毛海峰便知道,自己的心里,已经就此被打上了一个死结。 他再也无法解开来。 上一回,确实销魂,也确实难忘;此回,胡宗宪没再陪他来。也罢,若还陪他来,也不知道又要送他什么,他受不起。 他早已欠胡宗宪太多。这一辈子怕是还不了了。 回了自己的船上,胡宗宪始终没扣押他的船,他的兵,就这么任由他的船在大明的沿岸驰骋;毛海峰总相信,一旦爸爸与胡宗宪和谈,日后他们就能像这样,自由自在地在大明沿岸通商贸易。到时,胡宗宪也会登上他的船,站在船头,与他一同看这大海的景致,看夕阳落下时的顏色。他能想见胡宗宪的侧脸,会被落日渲染得更加好看,也更加夺人心魄。 在想着该拿什么武器,来对付让胡部堂困扰的那些倭寇时,毛海峰检点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用那把武士刀。为胡部堂杀贼,自是要用胡部堂送的武器。 如果记着胡宗宪,能减缓杀人时的痛苦,能感到多些正义,就算那玉佩实为镣銬,他也愿意系上。 「少主,您这把宝刀真漂亮。」但凡武人,总会对着一把好的武器格外留神,他的部下也注意到这把不平凡的刀,便凑过来说道。 这还是头一回,他的武器得到称讚,能让毛海峰的心里泛起不一样的情绪。不只是因为炫耀的情绪被满足,更是因着别的。 他不敢说那是胡宗宪送的,只回答部下:「像这样的好刀,以后我们开始过好日子之后,弟兄们人人都能有一把。」 他不知道这只存在于幻梦,更不知道这把刀将为他带来什么样的未来。 ※ 舟山的贼很好讨伐,不多时就已全歼。 毛海峰深信,若非胡宗宪为了向他们表态,才迟迟不敢用兵的话,单凭胡宗宪的天才,自己去打一下就完事了,又何必让他去。 夜里,毛海峰整顿了一下,打算翌日就回到东南。 他想,是时候向胡宗宪辞行了。他知道自己还能再窥探更多胡宗宪的隐私,他还能写更多的密信发给爸爸;可是他不想。 宝刀赠英雄,玉佩表知音,胡宗宪对他这些情,他早已粉身难报。 中夜,他点着烛光,面对着纸笔,砚台上的墨水快要乾涸,他舔了舔羊毫,却无从下笔。写信回报爸爸的时候已经到了,可他不好写说,这段日子里,胡宗宪真心待他为友,赠他宝刀,甚至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让他来舟山讨贼。 他已经无法再以一开始的心机来看待胡宗宪。他怕自己是无法再帮上爸爸的忙了。可是他又早已知道汪直太多的秘密,如果他想抽身,想解甲归田,只怕胡宗宪不杀他,爸爸也要杀他。他越发没了选择。 拧紧了那枚玉珮,他不敢写,更不敢说。 直到天明,他都无法入眠,却听见微微的脚步声。他立刻抄起随身的那把宝刀,直到看见进入舱房的那人是谁。 是那俊眉星目的男子,不着官服,只着便服,却平白添了几分斯文。他的身上略带酒气,走路摇摇晃晃。 毛海峰的刀霎时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见到这人,他又惊又喜,竟连爱刀都可以不要。 他赶忙抢上前去,扶住胡汝贞,「部堂,您不是公务繁忙吗?为什么还来……」 「我听见你大捷的消息了。我很高兴,高兴得根本睡不着觉。」胡宗宪搭住毛海峰的肩膀,「我调查过你的为人,可是更让我惊喜的,是你比我所想的还出色。我真希望你永远都不要离开,就像这样待在这里,和我一起报效国家。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这样的话,去跟戚继光还有俞大猷说啊,跟我说干嘛呢。」赏识之情,溢于言表,令毛海峰眼眶泛泪,话音里有些逞强。 胡宗宪摇摇头,笑了笑,「你又不是他们。我只要你。」 毛海峰低了头,遮挡着神情,不再言语。 两人同卧,都睡不着觉,一个人想着该走,另一个人却想他别离开。 毛海峰面上有些臊热。他开始恨自己只想来作间谍,只想回去对爸爸有个交代。「部堂,我一直都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人。你的部下,不论哪个都比我强,我连作你的部下都不配。」他心想。 我很自私,很卑鄙。我只想讨爸爸的欢心,我是来利用你的。 像我这种人,永远都无法跟你一样璀璨光明。如果没有你给我这个机会,我根本就无法报效国家,因为我不配。 「我已经吩咐徐渭去写文书,陛下一定会大大地封赏你,到时候不只是你,你爸爸也可以光荣地上岸了。我要为你爸爸接风洗尘,你一定很想他。」胡宗宪的脸上带着微微的酒红,或许是因为喝多了,他比平常更健谈。他望着毛海峰的目光灼灼,他所表露的情意令毛海峰纠结、糟心。 毛海峰不敢告诉胡宗宪,他爸爸打的是什么主意。汪直其实压根儿就没有想要鸟他,只想藉他胡宗宪的力量,杀了其他的海盗,他自己当个海盗头子,大发利市。 哪怕毛海峰的心里真的有这样的梦想,迎接爸爸上岸,然后他金盆洗手,与胡宗宪畅谈诗词歌赋,可他的父亲不会允许。 胡宗宪没再说话,好像是睡着了。他的身体就像火炭一样烫。毛海峰怕他发烧,把手偷偷地、依恋地靠在他的额头上,感觉不那么烫了。那么烫的,难道是自己? 他未曾知道,在这之后,胡宗宪亲自押解汪直上了刑场,这件事对他的伤害有多深。 就在他用那把胡宗宪亲赠的刀,肢解明朝俘虏的时候,依旧不解气。他在哭,可他为了什么而哭,他自己的心里都不清楚。 他一把扯下那枚胡宗宪赠他的玉佩,扔进了海里,他大骂:「胡宗宪!你这背盟的小人!」 他不能回到从前,如果他能选择,他希望自己别去相信胡汝贞的一字一句,哪怕他看起来如此地实诚,令人动心。 明日,毛海峰就会被押赴刑场。 待在监狱的这段日子里,毛海峰知道了这一切变故由何而来;胡宗宪真心想劝降他们,但是朝廷里的主战派擅自捉拿了汪直。他气胡宗宪背叛他,与他背水一战,而后换来鋃鐺入狱,以及批过红的「斩立决」。 胡宗宪来看他了。 他说:「你部下送了替身来,明天杀头的时候,我让人把你带出去……你就这么回日本,以后不要再来了。」 毛海峰望着他,他很痛苦。他想恨胡宗宪背叛他,可杀了他父亲的人也不是胡宗宪,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自己少年无知,影响了爸爸的决策。爸爸本不会死,这一切错在他,不在胡宗宪。 隔着牢门的栅格,胡宗宪望着毛海峰空荡荡的腰间。犯人自是身无长物。他想把刀还给毛海峰,可是大明律法在上,人犯怎可佩刀,他无能为力。 他摸出那只玉佩,还是昔日的,亲自为他系上,「我听说你那时候气得人都病了,你一边呕着血,一边对着戚继光他们开火。」 他了解毛海峰的个性,他知道,那时毛海峰铁定气得人都快没了,可又太过生气,不知该怎么发洩,才大肆进犯边防;在那之前,他一次这么出击的纪录都没有。他是被逼的,被他胡宗宪逼疯的。 「你恨我吗?」胡宗宪淡淡地问道。他想,毛海峰铁定觉得自己欺骗他,背叛他,他是恨的。如果毛海峰不恨他,他的心里反而会难受至极。 官至总督,他害过的人,背弃过的人,难道还少吗? 多少人曾对他真心相待,自己不都是如此绝情以对?可为何只有毛海峰,当他从间谍的口中,听说毛海峰当着眾人的面,将那只玉珮扔进海里以后,他呕气、吐血、倒地,可又勉强支稜着起身,继续调兵遣将,就只为杀光所有明军,这些事会令他心里如此难受。 起初,胡宗宪不是没打量过背约的可能性,他打一开始就拿毛海峰在玩,他确实是要设计毛海峰,好动摇汪直──可是如今看着毛海峰在牢里委顿的模样,不再容光焕发,不再意气风发,亦不再笑脸迎他,经过这些变卦,想必他对着人只有心寒,不復信任,这让他很是唏嘘。 毛海峰望着他,惨澹一笑,只说:「我累了,不想再跟你那些兵打下去了。你杀了我的人,我也杀了你的人,我们扯平了。」 「明天,你亲自押我去刑场吧。我不要替身。我想下去陪我父亲。只要你能送我最后一程……我就满足了。」 「为什么?」胡宗宪问他。他定睛看他,他是想救他出去的,可此刻,毛海峰已经不信他,也不要他了。 「你不是要我陪你吗?」毛海峰说道:「那你陪着我,直到我死,也算是遂了我的心愿。」 胡宗宪哑然。他忽然不能理解,为何两人之中,总得死一个。 如果毛海峰不是倭寇之子,那段同游福建的日子,或许就不会是虚假的。 此前,当他提出说要进监狱里看毛海峰时,徐渭问他:「你该不是真的动了心?」胡宗宪回答:「是,如今台州大捷,他已无关大局,也无力东山再起。他早就从计划中摘出去了。」于是他起心动念,徐渭知道他在想什么,可不点破。 直到后来他关在这一样的监狱,一样的牢房里,看着一样的一窗明月。 那持着武士刀的人,徐徐地走了进来,十年过去了,他的身手矫健,功力毫不褪色,甚至大有长进。他安静地击退数名狱卒,拿着抢来的钥匙,开了牢门。 胡宗宪受人栽赃,而后下狱,在他原本决意要自尽的夜晚,那人出现,拉了他一把。 「胡汝贞,跟我走。」 胡宗宪仰头,看见来人是谁。 一句迟来多年的「我不恨你」,他弯腰,拉起了胡宗宪,就像他曾把酒醉的胡部堂架在自己的肩上那样。 「现在,你不是总督,我也不是海寇了。」他说道。 只有现在,我才有资格继续留在你身边。 人生最后的关头,来的人不是戚继光,不是俞大猷,而是── 这些年,依稀梦里,他见到的那人。 曾经少不更事的浅笑,还有那双望着他,亮堂堂而又炙热的如星双眼,如今都已变得沧桑。不变的唯有赤诚。 十年前的夜里,他自背后抱着他,假藉着酒意,朦胧地呢喃着问他:「你愿意留下来,不回去么?」少年虽曾心动,虽未答覆,如今方知,他没有背约。 两人乘船,远行而去,今生今世,再也未曾履过大明片土。 天色微微,港边细雨。歌女目送孤帆,唱着: 「留环盟切。貽珠情彻。解携时、玉声愁绝。」 〈停云台〉 不知已是第几日了,葛停云迷失在大山之中,走不出来。 「你想知道那条应龙,是从哪里升起,又在哪里落下吗?我带你去。」 他曾在山里的村庄,遇到一位年轻人。年轻人长得非常斯文,戴着金边眼镜,柔顺而蓬松的头发,旧衬衫与吊带裤,穿着像是民国时期,又像是日治时期的人。 他没说他叫什么名字,但是葛停云决定相信他。进山之前,年轻人说:「这山里,有我祖宗辈设下的法阵,你有可能走不出来。」 葛停云问他:「这法阵是为何而设?」 年轻人笑了笑,「宋朝的时候,用来困住蒙古人;明朝的时候,用来困住万历小儿的军队。」葛停云听完,也笑了笑,他知道蒙古人征服南宋,还有万历三大征的事情,但是依靠在大山里设下的迷魂阵来困住大军,听起来还是有点太过仙侠,不够真实。 他的工作,往往是从这些不真实的传说里,梳理出歷史的脉络。 「你有下定决心吗?」年轻人问道:「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葛停云摇摇头。来这一趟确实千辛万苦,这也已经是他研究的题材中,所剩下的最后一条线索,如果实地探勘没有成果的话,恐怕无法完成论文,更无法拿到经费;或许在这之后,他就好几年都不会再出来了,因为没有经费能出来实地考察。 「为什么你想见应龙?」年轻人又问道。 「这是博士论文审查吗?」葛停云忍不住笑了出来。要写一篇十万字的研究,选材上确实必须下一定的决心。或许是因为这没有人写过,或许是因为这个谜没有人能解出来。又或许……纯粹是这个传说太过浪漫,引起了他的兴致,一发不可收拾。 葛停云缕了缕思绪,而后说道:「你相信,我其实见过他本人吗?」 年轻人心领神会地点了头。 「你相信?你知道我见到的那个人是谁?」葛停云回问道。 年轻人只说:「我带你进山。」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出发了。 那是一个非常炎热的夏夜。他躺在溪谷边,背包里的罐头已经吃乾净了,虽是弹尽粮绝,幸好还有溪水喝。听说这条溪是杨应龙的杀人溪。 这里本是杨应龙的领地,爱他的人说他是一位英明的君主,明朝中叶时,神宗皇帝数十年不上朝,宫中在内斗,朝政荒废,天子忘了自己的子民,邻近的四川也跟着民不聊生;杨应龙管辖的播州,却犹如世外桃源,兀自欣欣向荣。 恨他的人,说杨应龙专断独裁,剷除异己;当初他想反抗明朝,自立为王,只要不愿意服从他、加入军队的人,都被他斩首以后,尸首拋入溪中,将溪水染成红色。 「我现在喝的可是血水?可又如此甘甜。」葛停云想道。 山里没有讯号,无法向外求援。他出来考古,时常是好几个月不回去,他想,或许他就这么死在这里,也没有人会知道。 或许世上无人关心、在乎自己。或许自己太过渺小,所以并不重要。 一样是如此炎热的夏夜,还住在研究生宿舍里的时候,他就见过那个人──杨应龙。 那个人平白无故地出现在他的梦里。就在明军即将斩杀他时,他散尽全身数百年的功力,真气化为龙形,窜入附近的应龙江;明军为了拦住他,于是在当地筑了应龙坝,困住他的精魄。宛如古蜀国的杜宇悲剧重演。 于是葛停云搜寻了他的资料,看了他的书,从旧唐书开始看他祖先的歷史,一路看到了明史,直到最后进入这座山。 「爱卿,为什么大家都在发言,只有你一直低着头在吃东西?」 「啊?」 葛停云好像听到有谁在叫他。他看见一座朝堂,里头满满都是坐着的大臣,端坐大殿中心那人是谁?那不正是梦里曾看见过的杨应龙吗? 大堂所有的人都看了过来,葛停云才察觉到王座上的人叫的是自己。 是我?我和杨应龙在同一个地方? 大臣们窃窃私语着。葛停云感觉到王向自己投射来一道复杂的眼神,像是担心,又像是不安,还夹杂着几分关怀。 「唉。」杨应龙叹了一口气以后,说道:「既然大家都提不出好的计策,葛爱卿又闭口不言的话,不如早朝就此散了吧。」 葛停云见到大家都提起裙子,自椅子上起身,准备要散朝了,他也正准备开溜,杨应龙却说:「葛爱卿,你留下。」 葛停云不走了,杨应龙又说:「过来孤旁边坐下。」葛停云应了,到离杨应龙最近的位置边坐了。 杨应龙说道:「停云,应龙湖的防御工事已经照你画的设计图下去建造了,可是剩下的策略是什么,你总是闭口不谈。难道是不愿意在朝会时让其他人知道吗?」 葛停云意识到杨应龙在说些什么,「你是说水龙囤的防御工事?」 「嗯?」杨应龙被这么一提点,眼睛忽然放了光,「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要盖碉堡?城堡?」 葛停云这才惊觉杨应龙根本不知道这一回事。「你还没看过水龙囤的设计图?」 「到你的书房去说话吧。」杨应龙说道,「那里有纸笔,方便些。也比较不会被人搅扰。」他瞥了一眼守在附近的僕从。 葛停云把他在史料上看到的工事图,按照记忆画了一遍。杨应龙问了很多问题,具体是很多地方作了什么功用。 葛停云解释到一半,反问道:「殿下,王子他……人还在北京吗?」 杨应龙本是神采奕奕的,闻言面色丕变。 葛停云想到,虽然杨应龙说修筑的是防御工事,防范的是外敌、番兵,但是要防的是番兵,还是明军?目的不同,就会影响设计。 他猜想,杨应龙此时铁定有了造反的心,或许他能开口劝他,苟且偷生说不定还有活命的机会,他才要说话,杨应龙便说:「我杨家世代在此守护,自唐朝至元朝,尚且容得下我杨家,不知为何,当朝天子的眼里,却容不下区区的我。」 「但愿我今生所受的苦,后代的子孙别再承受。很多时候,不是反贼要反,而是朝廷需要一个反贼。他们总得有个人上下一心地对付,那个人不一定得是我,我只知道,佔据高丽的那些日本人,不是他们的反贼,因为他们要的不是日本人。高丽跟日本都太远了,我这块地更肥,也养得更好,宰来吃的时候已经到了。」 葛停云听完,便毛笔一圈,在曾经射杀过蒙古大汗的地方,画了一座高塔。「此地适合建造哨塔,若是能从高处看见主帅位置,弩手便能一击置其于死地。」 「那就叫停云台吧。」杨应龙说道。 「何必呢?我看到的设计图上,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东西。」葛停云笑了,笑得有些羞赧。「哨塔就是哨塔,别乱起名字。」 杨应龙说道:「总有一天,这个地方不必再打仗。到时候,我希望我们可以在那座台子里曲水流觴。」葛停云点了头,儘管他知道这不可能。 那日,一整日,他们都在讨论水龙囤的修筑工事。 直到葛停云累了,他说:「殿下,臣必须闔眼,让我休息一个时辰就好。」他直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依稀间,感觉到有人替他盖了外套,听到有人跟他说:「以你的聪明才智,不可能不知道我的意思……」 「万历二十六年,大夫葛氏奏请筑水龙囤。应龙兴筑之。万历二十八年,六月,应龙知大势已去,遂縊于停云台……」一阵模糊的人声将他的思绪带回了现实。 「杨应龙本应是与二位小妾一同自縊的,况且也没什么停云台。」葛停云说道。 「《万历武功录》写的,你觉得有错?」那人笑道。 是那名年轻人,他不但没拋弃自己,而且还回来了。手里拿着本书,正是自己带来的。 葛停云拿来一看,发现书中的设计图,与书中的文字内容全变了,与自己记忆中的不同,唯一不变的只有杨应龙的兵败,彷彿是歷史的收束点,不可更改。 播州,终究还是亡了。葛停云心想。 「国库空虚,朝廷想抄杨应龙的家来补亏空,将播州收归国有;他的儿子在京城即将被杀,皇帝逼他叛变,这才有个藉口好杀他;杨应龙不得已揭竿起义,死后却成了明神宗的丰功伟业。」葛停云说的时候,也不知是何心情。「如果我在论文里写上这些,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相信。」 「歷史上看起来不是这样的,至少大部分的人不会知道这个人为了什么而造反,只知道他造了皇帝的反,然后皇帝杀了他。」年轻人推了推眼镜。「没关係,你知道就好,其他人知不知道无所谓,都不重要。」 葛停云说:「为什么?我有什么特别的,对你来说,难道我很重要吗?」 年轻人说:「当世只有你,准备要与我同赴行云台,对我而言,你就是所有人。」 他带了些食物给葛停云吃。两人吃饱喝足以后,再次上山。 山里的雾气虽然很浓,但是只要跟着这个年轻人一起走,葛停云就再也没有迷路,信心也格外坚定起来。 年轻人貌似是游刃有馀,一边爬山,一边唱道: 「靄靄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佇。」 那是陶渊明的思友之诗。葛停云问他:「你有思念的朋友吗?」 年轻人回答道:「有啊。」他回头看了葛停云一眼,眼角带笑,似是这段爬山的路途非但不疲劳,还很愉快,「我们快到停云台了。」 山路崎嶇难行,多亏有石阶可攀爬。上头斧凿痕跡,即使过去千百年,依旧清晰。 当地有人传说,杨应龙身负术法,以赶山鞭驱赶石头以及群山,所以这些阶梯上才会有各式各样的伤痕;也有人说,杨应龙命令奴隶们每人一天最少要砌一阶,未竟者,就弃市以后将尸体拋入应龙湖中。真真假假,不甚清楚。 此地山势甚高,战时可以很清晰地看见底下的军队阵势,当初元军的可汗蒙哥,就是在围城时被此地的弩兵射杀。 葛停云已经能看见不远处高台的样貌。 年轻人又说:「你知道,万历武功录,为何后来就没有再写大夫葛氏的下落了吗?」 葛停云说:「这样的小人物,自然是不需要写下来了。只要他与朝廷无关,就没有人会写他。」 「因为杨应龙在下令修筑水龙囤以后,就将葛氏下狱了。」年轻人说道:「或许是鸟尽弓藏。不过也因着这个缘故,明军大胜以后,神宗流放了杨氏全族,将国中群臣充军发配,却独独放过了葛氏。」 被关在监牢里的日子,就算是做做样子,也不可能好吃好喝的,多多少少得受折磨,否则凭神宗的才智,又怎么可能会信以为真?葛停云心想。他回问道:「书上既然没有写,你又怎么会知道呢?」 「他在我的梦里出现,他告诉我的。」年轻人说:「我梦见了葛氏。梦见我曾眾叛亲离,孤苦无依。即使如此,他也可以连饭都不吃,只为了省下那些钱,用来为我收买人心。」 两人到了台上,登高望远,山腰的水龙囤、应龙湖、应龙坝,一览无遗。山下蜿蜒的溪水与苍翠茂密的森林,景緻本是美丽的,却因着这些迷雾而看上去有些诡譎。 葛停云抚摸石柱,发现上面雋刻着半闋词:「酒酣应对燕山雪,正冰河月冻,晓陇云飞。投老残年,江南谁念方回。东风渐绿西湖柳,雁已还,人未南归。最关情,折尽梅花,难寄相思」还有一半,不见了。 年轻人也过来查看,「停云台本是战时用来给斥侯、弩弓手、哨兵等人驻守用的,怎么就有人这么好兴致,刻了一首《高阳台》在这里,倒不像是正经的地方了。」 看着眼前这些云雾,想起宋玉的高唐赋,巫山云雨,又想到阮肇上天台以后,与仙女共结连理的故事,知道那年轻人意有所指,不知为何,葛停云竟脸色一红,忙说:「词本身的意思不坏。或许是刻的人,有个必须送走的朋友,登高使他伤怀,这才刻下的。」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要替那刻字的人辩解。 才说着,就发现附近有土丘,他想,这是不是祭神的时候洒酒用的块垒,想到古人特别喜欢把书卷埋在山里,心里又直觉必须看看,于是过去徒手刨了开来。 半块小小的石碑微微崭露,「你来帮我,」葛停云叫道。两人合力将那块残碑从地里挖了出来。 葛停云研判,前半段或许在写台子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而建成的,但毕竟没看到其他的。他挖到的这一块上头,则写道: 「余因念故旧,未敢引决,尚息人世。思昔人之名,故名此台停云。停云,犹雨也。与其相识三十年,相处之事,夜輒梦见,然故人既远,往事总成一梦,过眼皆空。停云才智过人,号小诸葛也,时人谓其太宗杨文再世。余因举事而无所归止,陷其于不义,思及此事,一一懺悔,即书于此。」 还有些内容,提到葛氏不擅长与其他朝臣相处,为人木訥,喜欢以树枝、算筹、石头等排阵,所以朝中的人都视其为异类。杨应龙自小与他一同长大,某日,他的寝宫失火,葛氏本为文臣,却能奋不顾身进入救驾,因此就算有其他臣子进谗言,杨应龙仍继续重用他。 其他残碑的碎片上,还写了朝廷想继续起用葛氏修筑四川地区的边防,但是葛氏拒绝入朝为官,后来,不知是何原由,他竟被毒哑了,也就无法再与任何人谈论军事。这些应该与前一块残片,是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候所写下的。 年轻人说道:「葛氏是否想过,杨应龙虽然号称修筑水龙囤,是为了戍守边疆,其实是想起兵造反?他是否也曾设想过,在那之后,杨应龙若是兵败,自己的下场会是如何?」 葛停云回答道:「所谓的军师,就是能预料事情所有的发展,再来想出对策。倘若他连自己之后的下场会如何,都无法预料的话,他就不能被称为小诸葛。」 葛停云爬梳着密密麻麻的碑文内容,直到最后一段,写着希望来世能生在没有战乱的和平之世,在这停云台上,与他思念的好友重逢。 读到这里,不知为何,他竟泪上心头,不能自己。 那年轻人递了一条手帕过来,给他擦脸,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没事了,都已经过去了。」 葛停云接过,微微拭了拭面,动作不敢太大。偶然一瞥,发现手帕上绣的「杨」字。他驀然回头,那人站在他身后。 山上云气浮浮冉冉,朦胧间,他梦中的杨应龙,模样与那年轻人的脸重合在一块。不知眼前此人,是人,是怪,是鬼?虽然惊诧,却也很是欣喜,除了望着他,低低地喊了一声:「好久不见」以外,其馀的,便再也无话了。 欢喜佛传 某素喜说书,今日要根据钱先生的话本,自头说起前朝一件今古奇案。 话说从头,从前有位书生姓钟,学名子透,原是位贡生,口头禪「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尚未中举发家便遭逢失怙,家中只有一位独子,平时收入不足以赡养寡母,只好自学堂輟学,在街上配唱丧乐,一支戏班见他是可造之材,便拉拢他,子透签了身契,方知到底进的不是戏班,签的也是酒楼身契,他虽不要,无奈文书已成,龟公道若是不从,就得送官,子透只好入楼工作,起初以为作的是小二,没想这楼是栋男风馆,叫九花楼,如今只缺小官人,不缺小二了,子透改扮女装,便由龟公取花名「心儿」,作清官人陪酒。 子透起初大不愿意,不料来往间冠盖云集,即使是零散缠头,资财竟足以赡养寡母,比起外头工资不知好上多少,这份工也就姑且做下,未曾稟告母亲,只说加入戏班,每日搭戏,散戏了就领现银,多有看戏客人致赠薄礼,对家中支使多有助益,如此,母亲竟不深究,反倒乐意,鼓励子透继续营生,子透便不好脱手了。 却说市街上一名无赖,唤长生,虽没钱梳拢,却素有男癖。心儿作清官人,身价甚高,长生自知荷包困窘,便日日在花窗下倚着红灯,把那娇娥偷覷,对心儿日渐发馋。某日,愈发肥了胆铁了心,竟越过守门,埋伏在庭院里,趁那心儿离席解手之时,于四下无人之时把他劫去,楼中相帮未曾得知,待那心儿回席,神色大变,方知长生已然得手。 老龟得知此事,知楼中嘴杂,不好隐瞒,心儿已不能继续作清倌人,遂要长生付钱,摆酒梳拢。长生本是地方无赖,只知耍赖卖乖,楼中相帮便剁了长生一根小指,长生怕九花楼追杀,自此销声匿跡。 老龟欲寻个贵客,替心儿遮羞;客人们好的都是未得手之时,真被人得手了,如何愿意出钱戴这绿帽?有的清官,趁着尚未梳拢,就暗地里偷偷地嫁人作妾,将身契赎回来,也是一劳永逸。 最终,龟公替心儿安排一名好客,叫作钱若,用他的名义替心儿开席摆酒,出了梳拢的钱,而后心儿就成了浑官人,表面的相好是钱若,钱若也专作他一个,实际上却开始接皮肉活,收穫甚丰,钟母虽觉有异,不好过问,除此之外,钟家经济好转,老宅改建,两母子生活无虞,钟母久病得瘳,日子安稳舒适。 却说二载以后,心儿与龟公合约期满,两不相欠。龟公依旧为心儿挑选客人,不亦乐乎,心儿也做得风生水起,未图改行。 心儿虽熟文理,从前学的是八股、圣人,对风月场内吟诗作对,一概不知。龟公见他有望争气,作个花街状元,不辞花费重金,延请一流乐伎、家伎,精心致意教他弹琴、琵琶、吹笛、弹箏等,又请教习老师教导摺子戏、粤戏、南曲。 至于吟诗作对,写文章的工夫,他与楼中狎客长日磨练,用心专精,终于水到渠成,文武双全。 九花楼生意兴隆,心儿门前从未冷场,每日只作清客生意,只有真正爱护者,才允他採摘;如此不久,先前花费的教习之资,竟翻了几翻,令龟公与心儿甚惊甚喜。 心儿一作烟花场的花魁首,便有雅客自大江南北慕名而来,从前有些客人尚未忘情,仍耗费千金,自来关心;有的不堪花销,没续前缘,亦不强求。 钱若是商人,资财耗尽,便携家带眷,赶往他地经商;心儿与别客重新摆席,结作夫妻,此话不提。 老龟嫌「心儿」名字太过俗气,子透又不愿家世曝光,自得另取新名,别置新宅留宿客人,又怕老客不知是心儿,就留一心字之意,表字子衷。 不出一年,民乱自南部蔓延而上,贼人们的首领姓杜,名天。却说乱贼们打进城里,把各娼馆的妓女尽数掳掠,九花楼竟不能免,娼人们皆知城里沦陷,国家朝不保夕,纷纷自尽。子衷却奉杜将军为首,并不抵抗,与他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又为他弹唱小曲,陪酒助兴,杜天很是尽兴。 一名小倌,名唤雅翠,与子衷为同楼姊妹,本来图个烈名,也想自尽,却不敢独自,怕死了没人知道,夜里就找子衷说贴己话道:「姐姐怎能对个贼头如斯服贴?何不与妹妹一同绞死了,免受贼人轻薄,又能图个节烈之名。」 子衷回道:「你要去死,我绝不阻止,只是都有脸卖屁股了,为何没脸苟活呢?当朝对我有何恩惠?家中人丁稀薄,仅我与老母耳,温饱都成问题,何以我要对这般无能朝廷殉死?」 雅翠听罢,竟觉有理,请为子衷僕童,子衷也不见外,当晚与他歃血,道:「我已跟了杜将军,是他入幕之宾。城里乱事虽未消停,我有这个靠山,他必保我一命;你跟着我,性命理当无碍。杜将军抢夺甚多,足以保你我两家吃喝不尽,从今以后,你为我与将军鞍前马后足矣,不必再作官人强顏欢笑。」雅翠当即泪下,发誓今生从此不作官人。 翌日,子衷即稟杜将军,将军欣然接纳,雅翠与二人同住一幕。 子衷又说:「稟将军,谢将军隆恩,僕本鄙陋之人,何等有幸受到将军的抬爱。只是老母独居在家,令在下甚恐不能尽孝,恳请将军开恩,让在下探望老母。」 杜天见子衷不愿独享富贵,甚是肯定,道:「足下虽出身九花楼,却真正是冰清玉洁之士,国家兴亡之际,我所见之人虽多,尽皆跪求饶命,惟足下一人有名士风采。今生得与足下相知,甚是我幸,足下之情亦合我意,岂止探望?我定派人,速速将足下母亲接来。」便使钟母同住。雅翠虽未将父母带来,但时常携财费回家孝亲。幕中偶有秽乱之事,或者两人,或者三人,姑且按下不论。钟母虽不能苟同,知道子透对她孝顺,故从未指责,只是走避。 却说子衷心意已决,与母坦白后,当眾改回本名,向九花楼里猪八戒与关公像烧香献花,发誓再不作官人,后折断往昔受赠之步摇、臂釧,焚烧耳璫、衣裙、鮫綃,便重整发髻,系好腰珮。 杜将军见状,问道:「足下所折臂釧,能市百金;所焚之裙,皆綾罗绸缎,你若不乐见,可以典作他用,或者赠人不妨。」 子透说:「娼女尚且愿为节烈之名而死,我的裙釵都来自九花楼,他人肯收吗?」杜将军竟觉有理。 子透道:「辱没大将军恩威,愿收在下作小,在下粉身难报。在下虽是个贱人,倒也清白过,没什么远大的目标,只愿与老母安生;可惜国朝倾颓,皇族败乱,兄妹宫中淫戏,民间贪官横行;眾人楚囚对坐,隐觅于楚楼朱门中,作这春秋大梦,遂致城中娼馆林立。」 「这年头多的是连自个儿生存,都尚无馀力之人,况是养儿活口?要是倚门卖笑能安生,世人又怎会图这节烈之名?却是这些年来,作皮肉生意,收入渐减;在下原是本城的花魁首,尚且如此,花榜中居于我之下的,又如何呢?」 「在下虽不学无术,却深明将军乃龙虎之才,愿为将军略尽绵薄之力;今国中局势,龙蛇混杂,赖将军平定。在下愿随将军左右,直至登基,许将军重现有宋一代之盛世!」 杜天本安逸于扎营至此,子透焚璫时,一番慷慨激言,竟让他大澈大悟,当下召集门客将士们,将此城作为后勤,使子透出任军师,出谋划策。 一切准备停当,杜将军留老弱残兵在城,其馀兵马皆携粮草与武器,偕他发兵,攻向京城,子透随行。 雅翠父母健在,不宜远游,杜将军便给他一笔钱,让他在城中娶妻生子,作小本生意。子透也请雅翠照顾钟母,子透应允。 一月,天寒地冻,军卒们过江,马摔入河中,不知所踪,兵多淹死,刀剑被冲。总督趁隙发兵,交攻不过三月馀,杜将军见死伤惨重,士气低迷,遂率全军投降,子透也入狱中,等候发配。杜将军一支虽伏,东、西、北仍有三路军在全国作乱,民乱未息。 子透想:「雅翠真正是聪明之人,留在故乡赡养父母。我本以为自己有经世之才,奈何把杜将军害得好惨。我虽不肖,只盼雅翠多顾念我老母亲,令她冬日里不至寒冷,飢饿时仍有米饭吃。」 狱中泥淖不堪,湿气恶寒,子透战中受伤,入狱后病情恶化,痛中辗转反侧,恍惚进入噩梦,以为还在学堂读书,不料此身仍在狱中载浮载沉。 为了给母亲积些福德,他求狱卒让他吃斋唸佛,卒子应允,他便在狱中抄经、持珠。一载荏苒,子透战时所受之伤,已渐瘳,病体稍安。 一名住持来探监,曰:「老衲听闻,狱中有一名虔信大德,已持斋茹素逾一年,原来便是施主。老衲请施主到敝寺修行。」 子透甚感欢喜,狱方也同意,他便收拾行李,与住持同行。到了当地,子透方知,原来那寺院正是钱若出钱修建,接他来修行是钱若的主意。 见子透虽消瘦,冰肌玉骨却未曾褪减一吋,钱若告诉住持:「师父,子透不久就要剃度,弟子怕他凡心未泯,未如使他到弟子家中暂住几日,弟子尽力为他完竟世俗心愿,如此方是真正剃度,而非表面落发尔尔。」住持允准,子透即随钱若回家。 回到钱家,钱若道:「我在外地经商有成,生意不便断绝,因此没有归乡,即使如此,心中兜转,莫不是你之形影。我早听闻你在京城被关押,为救你出来,疏通不少钱钞与人脉,能再见到你,恰是如梦似幻一般;就算改扮男装,你之气质,亦与往年同,定是因你本非尘世之人,许再十年,君之形貌变矣,神态亦不改。」 子透听罢,扑通一声跪下,稽首道:「谢钱老爷恩德,在下本误堕烟花之地,不幸被无耻流氓染指,险些无法翻身,多亏钱老爷,我钟某人一生,便就此不同了,这辈子两次大劫,皆为钱老爷所救,是在下祖上积德,三生有幸,我钟子透此生此世对钱老爷您,真是万死不辞!」 晚间叙旧,子透告知钱若已发誓不作官人,忆起往日生涯,亦多作贬低之语。子透焚烧裙璫一事,钱若亦有所风闻,虽心头甚是喜欢,惜不便强求。子透心下知道,甚是抱愧。 钟子透在钱宅居住一旬,钱若与钱夫人皆奉为上宾,更令钟子透愧疚,愈生离去之意。 一晚,惟子透、钱若二人对饮,钱若叫家伎上来弹唱,子透献唱《绣襦记.莲花》,钱若找出一件丝绸的红披风,披在子透肩上,教他演李亚仙,钱若自个儿而今贵为大户,却要趴在厢房地上,演困苦的滎阳公子。 子透唱一曲〈香柳娘〉道:「看他似饥鳶叫号,饥鳶叫号,恁般苦恼,我闻言不觉心惊跳,看肌肉尽消,肌肉尽消。」 钱若拿着脚本,随家班奏乐,唱道:「病骨冷难熬,遮身无破袄。」 子透雅兴大发,唱道:「解绣襦裹包,绣襦裹包,且扶入西厢煖阁,免敎冻倒。」作势将钱若扶入牀中,钱若与他对眼,已有醉意,两人搂抱,闭起鳶帐,钱若扯子透披风,对着雪白颈项,作势要亲,子透为偿恩公赏识,亦不拒绝,二人对戏,缠绵至斯,彷彿真个李亚仙、滎阳公子在世。青眼相对,子透动情,钱若有意,遂合欢如旧。 翌日,留守在门外倒夜香的奴婢已知二人同房,只是不敢过问,便在二人出门后,揩拭脏水,将留有印记的床单示予钱夫人。 钱夫人与钱若争吵,「钟先生是您的上宾,也是妾的上宾,可惜他原不是个书生,却不知是打哪来的贼妇,公然入妾家中淫乱,迷惑恩公,图与妾共事一君。已生之祸端,妾不敢争辩,只是容不得姓钟的这等无耻之徒,继续待在大堂之中,与妾共处一簷,还请恩公遣人即刻送走便是。」 钱若既然得手,解去相思之苦,并无理由再留子透,子透亦知趣,便主动向钱夫人请辞:「这段时间为老爷、夫人增添不少麻烦,在下对钱夫人尤是愧疚,谢两位恩人盛情款待,在下没齿难忘,剃度时间将近,还请老爷赐我车马,送我回寺。」钱若便拉他手,絮絮叨叨交代他,好生照顾自己,手虽捏得紧,奈何妻子在旁,不敢造次,便站在钱宅大门口,目送钟子透的车马离开。 钟子透回山后,寺中上下已知消息,都认为子透淫乱,没资格剃度与他们共修。也有人怕子透入寺后秽乱宝殿,令眾师兄弟们走火入魔。 住持为息风波,只得将子透关进柴房中,殷切叮嘱道:「施主在此清修几日,老衲会吩咐小和尚按时过来送餐。待施主凡心清净,即可入寺为僧,这段期间,还需施主屈就。」 子透也应承道:「师父是为我着想,欲平息眾怒,在下怎可能不心服呢?」 住持见子透很是乖巧,便承诺为他加多餐食,不令他劳乏身子,钟子透遂谢过师父。 入夜,一名僧人来送茶饭。子透一见此人,颇觉面熟。 那僧人一见他,表情乍变,悄悄喊了声「心儿」,子透见此人只有九指,方知是长生。 子透道:「在下确实是心儿,原来长生哥竟到此处,可否请问详细?」 长生说道:「我被你大爷剁了手指以后,没脸留在村里,兀自逃出,一路上怨愤难平,姦污良家妇女,在附近被衙门抓了起来,县太爷罚我作苦工,为僧人煮饭、洗衣、烧水、种田、挑粪,每天都过得很辛苦,没有以前舒坦了。」 子透一听,心说此人罪孽深重,倒也不失报应。 长生又道:「一路姦污民妇,实非我本来作为,只为小指被剁,我尊严有亏;每见这小指缺处,便想起你;虽身在佛门清净之地,罪业依旧深重,这念想数年间总未曾消停。」见子透恢復男装,模样依旧清丽,又要动火。 子透说:「此乃清修之地,不可行骯脏之事,否则徒增业障。」 长生道:「我放你出去,你便答应我。」子透说好,长生便悄悄放他出去,两人约在山下碰面,子透念在旧情,并无爽约,长生便遂了心愿。 子透扣整衣物,道:「当年若你没污了我,我还是个清官人,也不能沦落至斯,如今就算你放我走,仍对不住我;剁了你一根小指,亦不足以赎偿此罪。只有替我做一件事,我可以原谅你。」长生被说得满心愧意,便请问详细。 子透道:「我有一名恩公,名叫杜天,是名将军,有鸿鵠之志。在你离开后,我们城里原是被这杜大将军攻陷了,将军却不轻视我,反而赏识我,让我作他军师,为他出谋划策,封我为国师,答允在建国后,让我典定制度。」 「你和钱若都不把我当男人看,只视我为妾妇,相较之下,杜将军真是我的知音,只可惜我无法担当如此重任,竟害他……若非他听从我言,贸然攻向京师,如今肯定还在城里,即使外敌攻入,佔了地利也未必会输。」 长生道:「听你一说,这廝也是条好汉。他若因你入狱,你把他救出来,与他便互不相欠,届时,你可以与我安心去过日子。」 两人商量好要劫狱,子透道:「此事必成,否则在下将终生抱愧。」长生也道:「洒家本为罪身,无牵无掛,为了心儿犯险,何尝不可?」心意相同,于是结伴回京。 长生先与当地流氓打好关係,子透则入戏班,艺名改为「柳儿」,后整班被买入某官差的宅内作家班,子透与那官差得以结识。两年后,子透见时机已成,便与长生约定行事。 长生伙同地痞到天牢外作乱,吸引看守注意。子透再透过那官差,疏通内部狱卒,用其他死囚,偷龙转凤,将杜天换了出来。 事成后,三人在客栈稍作休息。杜天此生还能看到子透,很是欣慰,忍不住抱头哭泣;子透以为能与杜天相携远走,又破涕而笑。 原有许多话,待从头倾诉,才出城,就在关口被拦下,一名卫士指认出来:「这不是前阵子逃离劳役的长生吗?」没想事情败走,竟为长生。 三人皆入衙门重新问审,定了罪名。 兆尹问长生为何放走子透,长生说:「他答应与我相好,我心里实在按捺不过,很喜欢,就放他出来了。」 又问杜天,为何钟子透想尽办法,将他自牢中放出来。 杜天说:「俺们是契兄弟,彼此有过许诺,今生拆不开,若是一起入狱,还得关在同一间;若一齐出来,还得在同一处廝混,哪有独活之理?」子透听说,甚是感念。 到了问审钟子透之时,全场嘈杂不断,有人晓得钟子透出家一事,间话道:「要不是他做了丑事,老住持也不会将他关在柴房里。住持是要他静心,没想却和野男人私奔。」闻言,满场大笑。 兆尹大人敲响惊堂木,宣判道:「国朝禁止狎妓,何况男娼?钟子透本是乾净人家,还是贡生,竟与钱若、长生、杜天三人通姦淫乱,辱没圣朝威严;谎称出家,逃避刑期;煽动杜天,颠覆国朝,尤其叛逆之罪,无可赦免!来人!出狗头铡。」 左右禁卒便一起推出狗头铡,两名禁子将钟子透强扯到铡前,推他跪下。 钟子透硬了颈子,抬头望着兆尹大人道:「钱若是我的丈夫,长生是为我梳拢之人,杜天是我的恩公,我接纳他们有什么不对?女为悦己者容,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现场观眾虽多,却无人听信。有人望他脸上啐了口唾沫,说:「住口!你是个男人!」 兆尹大人敲了惊堂木,冷声喝道:「旁人肃静!罪人还有什么遗言,儘管交代,说完就行刑了。」 钟子透说:「如果我做的事,有哪件是罪,不符合人情义理的,我死后,头就滚得远远的,身体立刻瘫软;若我所做之事,皆合圣人情理,不过知恩图报耳,我死了,头就待在原地不动,身体端正趺坐,当即入般若之境。」 子透说完,兆尹大人一声令下,禁子将他靠上狗头铡,头放入木板中,钟子透闭目不语。 禁子拉绳,狗头铡刀落,头「咚」一声,掉在地上定住,地虽平滑,头却不滚动。 待头与身体切作两截,尸身跟着落地,好比佛祖结跏趺坐般,仵作去摸,尸体已经冰冷、僵硬,宛若坐化。 仵作纳闷:「一般死者,最快要三到四个时辰,尸体才僵硬,此事当真非比寻常。」 还有馀的二三事:长生虽非主使者,仍被收进牢中关押。杜天虽望同死,兆尹却道:「绝不可遂罪人之愿,你必须为朝廷尽心尽力,偿还你所犯之大过,怎可容许你下九泉去见那钟子透?」于是收监,后流放边疆,服役终生。 钱若为告子透之灵,回乡接钟母进京收尸停灵,并在京中为子透整修坟墓。 子透死后,钱若很是悲痛,告知妻子:「我欲着手作传,叙述子透身世,夫人觉得如何?」 钱夫人道:「钟先生行刑之日,妾虽碍于体面无法到场,钟先生豪侠之语,倒也听说一二,当真了得,往日是妾误会钟先生品行,还请老爷务必笔录,为后世所永传。」钱若大为振奋,向子透坟墓掷茭,亦得首肯,方才落笔。 内容大抵如此:孝顺钟子透,为奉养寡母,遭奸人蒙骗,沦落为娼。凭一己之才,成花国魁首,得眾人供养,却拋弃名伎身分,只愿作杜天将军的军师,反抗暴政;惜杜天一伙遭朝廷剿灭。钟子透本可独自偷生,却义薄云天,不惧艰险,伙同长生来到京中营救杜天,当真国朝第一奇男子。 传成,钱若命书商抄写流布。 此事本离奇,主角是一名男娼,竟同时与三名男子有恩怨纠葛,惟钱若担心自身捲入此事,便隐去自个儿姓名,以他人作梳拢及收留钟子透一事。 眾人读传,有的觉败坏风俗,世人却多以钟子透定然受了冤屈,否则怎会受铡坐化? 自传始布于世,京中顿时洛阳纸贵,雕版再製,竟不及销售之速。圣上觉察传中对圣朝有所詆毁,便下令烬燬,犹不能断绝。 为避查钞,这〈欢喜佛传〉被恨不得与钟子透交接之士子编成南曲,更名为《欢喜法传奇》,四处传唱,却被查禁。 一日良辰,眾目睽睽下,钱若请师傅将子透断头接回颈项,为其贴上金箔,塑为佛像,安上莲座,供奉于新庙。 知情者都说钟子透是情僧,佛种,以欢喜心面试炼,以双身法证佛法,以情入道,如今必已得道矣。 相传此庙甚灵,戏子、男娼、乐伎,至于失意不中的士子们,皆驱车参拜,信徒络绎不绝。钱若用信徒供奉的香油钱整修庙宇,照顾钟母,还多有馀裕。 钱若死后,继任的京兆尹知道钟子透之事,认为此庙有碍风气,便下令拆除。 一晚,京兆尹梦见一姝丽男子,身材清癯,样态妍媚,身着罗衣,飘然前来,为他弹唱琵琶,满斟玉斝,耳鬓廝磨之际,当真十分畅美。 霎那间,男子忽变作一尊修罗,怒目瞋他:「参见兆尹大人,草民贱姓为钟,今晚有幸拜见,始知大人对在下青眼有加,既如此,何以狠心拆去在下安生之所?还请大人为在下留存体面,切勿赶尽杀绝。」 京兆尹梦醒,冷汗涔涔,于是下令重修佛寺,寻回金身。 迄今,欢喜佛寺重整新修,愈发灵验。 据传虔诚信徒曾与钟子透梦魂相见,只是精洩而死的亦有人在。此寺之香火也愈发繁盛,祭祀世代传承,未曾断绝。 以上便是某向在座各位所讲述之奇案结末,感激各位耐心聆赏。祝愿诸君皆得钟子之庇荫,人人行大运,添福添寿添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