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被你知道的故事》 天黑:无境 他在十年来其实一直都有着那种心悸到难以呼吸的幽闷感。 刚开始一段时间,没日没夜的发作,他难受的时候就要抽烟,靠着无止境吞吐出来的那些白雾才能压抑住那股濒死劲儿。后来年纪大了些,看了几个小有名气的心理医生,才开始决议按时服药。再后来,尴笑着过,微笑着过,大笑着过,好像跟以前的以前没什么两样了。 但是最近,这样的情况又频繁了起来。 就好似一颗心脏骤然间被一只硕大有力的手死死捏紧了,指端修长,骨节端正,苍白的皮肤下流窜着蓝紫色的静脉血液,末端是平整圆润的甲,却硬生生插进他那颗几乎要骤停的心泵内。 他突然觉得好像一切就要在此时此刻结束了。 然后眼前一白,自童年迄今的片段犹如白驹过隙,在他脑海里歘歘歘的闪回而过。 接着就是那张笑脸,似毛笔提字后不小心就拓落在宣纸上的墨痕,怎么也就擦不去也掩不住。 然后耳边一声巨响,他的身体失去了地球引力,瞬间在驾驶室靠背与安全弹簧的夹击下开始无止境的翻滚。 他的腿似乎已经粉碎性骨折了,他的腹部随即被后座的钢管径直横穿,他的额头撞上了破碎的车窗。 而此时此刻他突然觉得,如果就这样结束了,他倒是也能接受的。 他的手腕上挂着一串佛珠,佛珠上溅落了他刚喷射出的深红浆液。 他想,不管如何,如果他的心不会再那么剧烈的颤抖,就好了。 他在坠落吗? 不,他想,他在飞。 unus杀生1 陶岚猛然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她泡了一杯咖啡,没加奶,没加糖,只是愣愣地呆坐在立地窗边的沙发上,远处的霭光透过幽静夜色笼罩在她披肩的薄毯上。她看着自己的脚,白皙,干净,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寥。 脚边是灯光摇曳的大城夜景,两条宽大马路纵横交错在一个点上,然后蓦地分开,无情无义,不留余念。 似乎世界不会多情地过问那些消失的事物,地球也不会温柔地因为谁的迷路而停止公转。 可是…… 她记得。 该死的,她记得。 陶岚的杯子里泛起了一圈涟漪,咖啡被她一饮而尽,太苦了,她觉得太苦了。 陶岚下意识地转了转手腕上的佛珠。小叶紫檀的色深沉,牛筋线将七颗串在一起,末了,打了个死结,细细地缠在内侧。 林望随着他奶奶从小信了佛,小时候他经常会跟奶奶一起爬老家那座七台山,七台山山顶被谁大刀阔斧劈了一记,上载崖壁,下临危谷,一座庙就塑在风雨飘摇之间,稳如泰山。此庙铸有七层,而最顶层则供奉了一尊据说唐朝缘起的佛像。 陶岚不信宗教,她是无神论者。 偶尔林望还会拉着她去拜访庙里的主持。主持跟他奶奶是世交,有次还唤林望是惠茗,被她听了去,就此嗤笑打趣了他半晌。后来他怎么回答来着,他正儿八经地盯着她,佛曰,惠茗呀,你尘缘未了,便放逐你在尘世间闯荡几年。那天风刮的很大,将彼此的衣物捏得猎猎作响。似锦繁华的喧嚣灯光在山间云雾的浸润下若隐若现,忽而风松了松紧闭的袖扣。她回复了一句嗯,结果两个人都没听清楚。 陶岚不信宗教,她唯物主义者。 所以当林望将这串佛珠放在她手心时,她是抗拒的。 那段时间左右,林望不知道为何突然很冷漠起来。她犹记得以前她生病的时候,上蹿下跳急得团团转的人不是她妈而是他。 初二时候那次初潮,好巧不巧她被安排了秋季运动会100米短跑,她怕耽误了班级排名,所以坚持着经痛冲刺到终点。她当时整个小腹都在绞呀绞呀,似乎再迟一些些就能把五脏六腑给吐出来了。过了终点线那一瞬间,她看到林望穿着短袖t恤,手里抱着硕大的外套等着她,运动会那天气深秋渐凉,林望纯白色t恤罩着他成长抽条而显得略羸弱的身子,露在外面的胳膊清冷而又细长,外套被唰地一下准确无误地套住她的火热沸腾,她觉得自己轰的一声,小腹要爆炸了。林望低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想点头,但是又突然觉得好像很难以启齿。 一旁的萧恬扶过她的胳膊,搀着她去了医务室,萧恬的大眼睛亮晶晶地闪呀闪,她说,陶岚,你哥哥对你真好。 是啊,林望以前对她是真的好,那次初潮之后,他也不知道何时记下了日子,快要临近的时候就会给她灌生姜红糖水,硬生生把那痛经的毛病调理得服服帖帖的。 而她以前也不叫他林望,而是叫哥哥。 当林望将这串佛珠放在她手心时,陶岚是抗拒的。 林望嘴角微微提了提,十六岁的他眼睑下已然有些缺眠的黑影挂着,他的手指刚碰了陶岚的那一下,明显感觉到陶岚整个身子在细细颤动。陶岚似乎很镇定,她低着头,头顶有个旋,转啊转啊转的,似漩涡似黑洞,吞噬了周围的时间空间。陶岚的身子近期突然消瘦了下来,大病初愈,听继母说这段日子还天天噩梦,半夜也会无意识哭喊着。他静下心来,思忖了好久,似乎能做的也就只有将自己跪着求来的佛珠给她了。 佛珠是小叶紫檀做的,上好的牛皮线穿过珠心,利索地圈成了一串。 他知道陶岚下意识在强忍着拒意,当她开头的那刹那,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了,陶岚说,谢谢。 搁在以前,他的妹妹肯定会咧着嘴巴扑过来双手在他脖子上圈着然后挂在他身上晃啊晃,她肯定会哼哧哼哧地喊着望哥哥最棒了。 而现在,她只是对着他说谢谢,连眼神都飘忽不定。 他知道自己近期对她已经冷淡到极致了,所以,她这样的态度,他是应该承受的。 陶岚不信宗教,似乎只信自己。 只是那串佛珠带上去的那一晚,她觉得似乎一切都归于沉寂了,再也不用从妈妈闪烁眼神里读到一层担忧一层难受以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觉得偶尔打破一次常识好像也无所谓。 于是,佛珠伴随着她考进高中,迈过大学,堪堪踏入社会。 无论是高中那忙忙碌碌时光,还是大学那青春迷茫岁月,还是带着记者证四处奔走采访的日子,似乎她已经习惯有佛珠挂在手腕上的陪伴了。 只是,她已经很久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正在茫然地转动着佛珠,就在林望,她的哥哥,头七日子的晨光里。 unus杀生2 陶岚的手机响了,她按下了通话键,李弧磁性的低音从耳麦里透了过来。 他说,陶岚,你起床了吗? 李弧是她的男友,初中同班同学,高中出国了,美利坚×大学本硕博连读毕业,去年回的国,就任Z大附属医院普外科医生。 她嗯了一声,发觉自己嗓子暗哑得紧。 李弧沉默了片刻,问,陶岚你有什么不舒服吗? 他太细致入微了,她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 记得李弧追求她的那段时间,她被派了一个民生类采访任务,是朝阳群众举报某饮食连锁店放违禁植物外壳当调味剂的暗访。她假装自己是应聘的洗碗工,勉强混进厨房。她没日没夜潜伏了好几天,终于有机会偷录一段正在执行的视频,结果不巧被负责人抓了个正着。当负责人又是威逼又是利诱时,她藏在雨靴里面的手机振动了一分钟,然后就是漫长的十分钟后,一队警察拿着枪把她救了出来。她走出店面,恍如隔世地看着站在警车旁边的李弧冲过来一把自己抱紧。 他紧闭着双眼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凌乱的胡渣刺痛了她漏露的肌肤,半长的自然卷缠着她湿漉漉的头发,胸脯是冷冰冰的但又透出一股热意,然后是细长的双手,将她圈在怀里,指节微凉,压着她的背脊一阵酸麻,李弧闷闷的声音从她凌乱的衣着里传出,他说,我,我好怕你不要我了。 那是她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在她面前一直温润如玉的李弧也有紧张到无法自己的时候。 她想安抚着笑一笑,但是到嘴边的却是难以压抑的抽泣,她听到自己断断续续的哭声,短促,而又无法停歇。 李弧陪她录了笔录。她在只言片语中得知原来为什么他要在固定的时间点给她打电话。 临近尾声,李弧当着她的面非常严肃地说,警察同志,你一定要将犯罪嫌疑人绳之於法呀。 然后她就听到自己悬了半天的心,砰的一声,恢复了跳动。 在淹没了世界的那一场海啸过后,我遥望着岸上的你,眼神如此真挚,于是乎,过往的种种早已死去。那沉闷了太久太久的情绪,在这一夜晚被剖析得一塌糊涂。 一段故事都有它的起承转合。 所以提笔的那一段是这样开始的。 李弧说,陶岚,好久不见。 李弧说,陶岚,我可以追求你吗? 李弧说,陶岚,记得一定要接我电话。 李弧说,陶岚,不要怕,我就在你身边。 李弧说,陶岚,我真的好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李弧说,陶岚,你说你可不可以做我的女朋友? 她应了一声,她看着李弧充满担忧与踌躇的眼睛就猛然坠了一地的繁星。 她说,好啊。 李弧是那么地体贴而又细腻,他值得她这般回应。 而如今,他在电话里温柔地问,陶岚你有什么不舒服吗? 陶岚愣了愣神,她的心情已经维持了一周的低气压,这不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情吗? 如果你不舒服的话,今天去我们初中母校的计划就取消了吧?李弧在电话那头如是说道。 今天? 初中母校? 等,等一下! 陶岚一脸不可思议地翻看着手机上的日历,2019年7月7日。 2019年,7月,7日? 2019年,7月,7日! 我是疯了吗? 陶岚脑子里面一片空白,手腕上的佛珠被自己急躁地转得哗啦啦作响。 今天怎么会是2019年7月7日?! 今天不应该是7月14日,林望的头七吗?! unus杀生3 陶岚设想过这么久再见面时那人的神情,他可能会是麻木的,他可能会是冷漠的,他可能是一言不发的,延续了既往十年他在自己心目中的那个不语的形象。 起初他这样对待自己的时候,陶岚一时间接受不了。那双看着她出糗后就会猫成一条线的眼睛,那抹挂在他那棱角分明嘴角旁的笑意,那只五指修长喜欢揉捏着她头发的手,似乎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因为曾经被他万般保护着,所以她一时间无法接受。 十年前的她似乎是懦弱,她无法冲着他喊着为什么要这样子,所以她只能无奈下被动的承受着他人的转变,自己的心境也莫名其妙地变幻莫测了好久。 如果他对她是麻木的,那她就应该是无动于衷的。 如果他对她是冷漠的,那她应该就是漠不关心的。 如果他对她是一言不发的,那她也应该就是腹诽心谤的。 她的那点怨念情绪,散落在大病初愈的消毒水味道里,搅着搅着,就飘荡在浮浮沉沉的午后,再也无法剥离。 她跟林望有好久好久没见面了。 前年春节他是大半夜飞机回来的。当时时钟指向了凌晨2点,她听到大门口吧嗒一声,然后稀稀落落的脱衣声,接着是家里那只金毛兴奋压抑的呼哧呼哧声,以及他低沉的讨饶声。她在被窝里翻来覆去,被子是她妈妈趁着冬日暖阳刚晒的,脚踹了踹,一股螨虫死亡的气息扑鼻而来,她觉得有点热,又将被窝往下卷了卷。她妈妈的拖鞋声在门外传了过来,他应了一声好,然后就有洗漱的水滴声传来。 滴答,滴答,滴答,就像枯水时节里的一场雨。来得酣畅淋漓,淋得一病不起。 陶岚忘记自己何时睡着了,她睡了足足一整天,待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她妈说,你哥接到一通电话,说要他春节就要完成设计图,所以他只能先飞回W市了。 然后就是两年多的空白,去年他没回来过春节,今年他没回来过春节,明明W市距离Z市只要客车4小时动车2小时飞机1小时,他就是不回来过春节。 所以他今日怎么就有空了,从W市跑回来,跟她们一起站在初中母校的校门口,看着李弧跟门卫室保安交涉。 陶岚设想过这么久再见面时那人的神情,他可能会是麻木的,他可能会是冷漠的,他可能是一言不发的。 然后现在他果然如是。 陶岚只觉得一阵酸苦絮絮地反胃而上,许是今晨起那杯黑咖啡喝得太着急了,许是她居然在一模一样场景再次重现的瞬间忐忑不安的心就静下来了。 近在咫尺的温度,似乎拂去了所有血色,欲诉之言,无论如何,皆止于唇边。 一旁的萧恬见两个人低垂着脑袋也没打算去帮腔李弧几句,她就说那我去过说帮他说下,于是就拖着及踝长裙过去了。 陶岚看着林望脚上的皮鞋,然后是笔挺的西装裤,被手揣得稍鼓的马甲下摆,打了温莎结的墨蓝色领带,以及别在衣兜上的一支钢笔。她心里想,原来那天他是这般打扮,一点也没有社畜的样子。只是第二天,当他尸体被发现的时候,那些低调而又奢华的衣物,乃至他整个人,早已破破烂烂,狼狈不堪。 再往上,他的下巴一如既往地内敛,浅薄的嘴唇,高挺的鼻梁,剑一般的眉毛斜斜飞入鬓角落下的几缕乌发中,他的眼眸是深棕色,泛了一点点微光,表情依旧是漠然的。只是下一秒,她看到投影在他瞳孔里的自己落了泪。 林望对她是麻木的冷漠的一言不发也不要紧,只要……只要他还活着。 他晃了下神,她突然就哭了,哭得他措手不及,他强行按捺下自己心尖的那点痒,如盲者聋者哑者。 黑海中央停泊,山间薄雾消散,船下凉水如剑。 或许他是不对的。而当他看到陶岚手腕上带着的佛珠时,他又觉得自己这样子做,毋庸置疑。 话说回来,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陶岚了。 记忆最初的陶岚是小小的一只,被她妈妈抱了过来,让他接过去。那么粉嫩粉嫩的小娃儿,追着他的屁股从巷子的这头跑到那头。他喜欢逗逗这般精雕细琢的女娃,喜欢看她眯着眼睛喊望哥哥,喜欢看她嚼着棒棒糖告诉他真甜,喜欢她趴在自己背上指挥他往左往右,喜欢她用手蒙住他眼睛然后细声细语问猜猜我是谁。 后来她就成为了自己的妹妹,那一刻他应该是开心的,因为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喊她妹妹。他似乎想要一个此般活泼可爱的妹妹已经很久了,因此对两位中年人的再婚并不持有反对意见。 而后就是一段浑浑噩噩,夹杂着光陆乖离的声音与记忆,硬生生地打碎后一片片重组,拼凑得他心力憔悴,面目全非。 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发现自己跪在那尊佛像前面。 阿弥陀佛身金色,相好光明无等论,白毫婉转五须弥,甘目澄清似大海,光中化佛无数亿,化菩萨众亦无边。 主持敛着眉眼,不知何时起就站在他旁边。几弹指间,他只听到波澜不惊的声音从佛像前传来。 惠茗,你尘缘还未了,此次这串佛珠就助你一臂之力,帮你渡过一劫吧。 上等的牛筋线将七颗小叶紫檀串成一个圈,色调暗沉,一如他郁致的境地。 他将末端的活结缠成死结,然后第二天黄昏出现在她面前。 陶岚这几日的作息不定,有时候就昏昏欲睡,有时候就精神烦躁。 他特地避开其他人,挑了陶岚一个人坐在窗边的时候来。 陶岚依旧小小的一个模样,清秀,细腻,只是她明显消瘦了很多,以前那些小精灵般的眉飞色舞,被谁遗落在从前,再无能力觅回。 他听到自己战战兢兢却又强装古井无波的声音说,这个给你。 她定定地看着窗外的斜阳,余辉莞尔,粉橙色的光染了一地隐晦的沉漠,她似乎没听到自己的话,依旧定定地看着那抹光亮一点一点的下沉。 他的心也在无止境地下沉,他的手早已快于自己的思维,将她搭在窗口的手抓起,摊开。佛珠被轻轻放在她的手心上,他的指尖碰到了她身体的微颤。 他是对的,时隔十年,他依旧觉得自己是对的。 然而他看着陶岚的泪滴从眼眶中涌出的时候,他突然无法抑制地问了那一句,如果你亲近的人背叛了你,你会怎么样? 她停顿了片刻,她的嗓音嘶哑得紧,她说,我会死。 在我杀了那些背叛的人之后,我也会死。 陶岚话音刚落,手腕上的佛珠蓦地滚烫了一颗,她疑惑地低头,只觉那颗灼热无比的佛珠上冒出了一丝丝红光,然后轻轻地,砰的一声,她的眼前一黑,身子就此坠入了无间幽黯中。 佛珠上红光乍现后将二字印入她陡然晕厥的脑海里。 赫然是:杀生。 duo偷窃1 睁开眼,闭上。 再睁开,复闭上。 眼睑上的光线挣扎着从边角钻进,脑海粘稠的星光闪烁。 陶岚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犹记得初一那一年她在一个夏日最闷热的夜晚,胡乱坐上一辆驶往郊区的公交车。抵达终点站,她便躲进山里。密林透光,溪流清凉,满庭树影摇曳。她抬眼,看那群星游映,一切摇摇欲坠,又都静悄悄的。身披着凉薄月色时,偶尔的绕错道也是可以被允许的。她便是走着走着,之前满腹的焦躁惶恐也逐渐清净下来。待她思忖透了,就发现原来自己真的走岔路了。她试图返还原路的方式寻觅了几次,但终究徒劳无功。她不知道是怀着怎么个喜欢钻牛角尖的心情,将自己诱到了这步田地,想罢,心尖就酸麻酸麻着难受,顺其自然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然后她在泪光中依稀看到有个人影徐徐贴近,凑过来的时候还能听到那人浅淡的叹气声。她知晓来人是谁,从她下车的时候她就察觉到他在默默地跟着。于是,她就很乖巧地顺从着把自己的手塞到他的手心里面。 林望心想,这妹妹除了平日的活泼开朗,倒有时候心思太过分细致了些。温润的五指镶在他掌中,他也不做声,只是将二人的步伐调整了片刻,引着陶岚回了山间的大路上。 一路灯火阑珊,两个身影笼在背后,亦步亦趋的,一时间无法分离。 回到山脚的时候,林望看了看陶岚早已哭肿的眼睛,又是一声无奈的叹气,他揣摩了措辞,安抚道,如果你反对的话,我跟爸爸说我不同意? 陶岚摇了摇头。她听见,苍茫一片万籁俱寂,月色缱绻描摹谁的双眼,周围混沌不堪,一时间寸步难行,她在此刻停驻,只是在反复试探自己的内心,是否能毫无怨言地接受一个机缘巧合下相处多年的无血缘中年异性顺理成章地成为自己名义上的父亲。 她潜意识里给予自己很长的时间铺垫,在她无意间撞见她妈妈跟林望爸爸亲昵之时,她已经开始将这个事实努力地灌输在自己的每一秒脉搏里。 但到头来,她似乎是失败的。 在妈妈跟他爸爸嘴角轻碰的瞬间,她想起了自己的爸爸,一个自由撰稿人,惯于在午夜里开着一盏黄昏的灯落笔。她幼时易夜醒,路过他的办公间,她的爸爸指间捏着一根烟,看着她的眼睛在恍恍惚惚的烟雾里面尖锐而又温柔。一切好似十里春风吹来的经年旧梦,即便在他杳无音讯后的多年,她还记忆犹新。在那一瞬间,她知道自己已很自私地将儿时的执念投注在她妈妈身上,她并不希望妈妈移情到其他异性身上,即便这个异性是她多年笑着喊着的叔叔。 终是有一种背叛感,在心里闷闷地酿着,却因为难以言表的懦弱,无处脱逃。 所以她选择摇了摇头。 林望似乎看见黑暗,似乎触摸黑暗,似乎听见她眼中无声的呢喃,灰白的叶吐出点泪滴,沮丧在一泻千里。于是他收敛着自己失望的心情,继续安慰着陶岚,他说,你如果反对的话,他们不会结婚的。 陶岚喃喃低语,望哥哥,你说,他们结婚后,妈妈会不会不要我了。 因为动心的时候万物复苏,什么都奔向欢喜,其余伤心的故事通通会销声匿迹,什么都归于湮灭。 我怕被人放弃了。 陶岚心想,如果就此被放弃了,她就真的没办法了。 然后林望的少年音从她面前杂糅着月色飘了过来,他说,不会的,你多么好,你妈妈怎么会不要你了呢。 他的手捂上她陡然落泪的眼,手心潮热,熏得她泛起一肚子无处宣泄的委屈。 他说,还有我呢。如果你愿意,我想和你在晴天时到处走一走,我想跟你一起看一看日出前安静的夜,或者吹一吹日落后轻盈的风,如果不可以的话,我们等到阴雨天也行。 陶岚想,他骗人。 他顿了顿,絮絮叨叨地规划着一家子的未来。 陶岚想,他太会骗人。 那夜太温柔了,风太漾漾了,月太圆满了,她一时心软顺应了他的开导,不情不愿地顺从了一切安排。 然而没过几年,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承诺。 林望是个十足的骗子。 脑海里面粘稠的星光闪烁,胶着那一缕缕光从眼睑上落下。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呢? 陶岚想,为什么呢? 置身于熙攘之中,无数人擦肩而过,也有不少人挥手致意,还有一些相谈甚欢,甚至勾肩搭背嘻笑打闹,而唯有你朝我迎面走来,深深望向我的眼底,至此同他人的千言万语不敌同这一瞬的沉默对视。你已然不会语,然后又在眼前重现。为什么呢?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呢? 在此刻我应做什么呢? 她拨动着手腕上的佛珠,哗啦啦如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我想,如果你能留下来。 活着,留下来。 留下来完成对我的承诺。 陶岚深深地闭上眼,放置在流理台面的手机屏幕上的日历显示着当下时间,2019年7月7日,7:16pm。 duo偷窃2 原木地板上有一双身影在抵死纠缠。 一滴热汗从他的额角慢慢凝结,随着小幅度的抖动从鬓角滑向鼻梁,继而停顿在鼻尖儿上,颤颤悠悠了片刻,滴在身下人洁白无瑕的龙脊肌肤上,顺着曼妙的曲线,慢慢蓄入一侧腰窝。 她被激得低低喘了一声,内敛而又压抑,却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面盘旋了好久。他的手丝毫不会停歇,干净温润的指腹继续覆上女人裹在河蚌里的珍珠上,捻来,拂去,一心一意地感受着圆润滑腻的颤抖。 她的小穴早就泥泞不堪,偶尔他手指怜惜地掠过缝隙,分明抓到叫嚣着的嗷嗷待哺。他却很会忍耐,即便自己的分身业已被勒得生疼,但他一如既往地习惯性忍耐。 她的眸子应该是含情的,青涩而不知觉中透出一丝妩媚地看着他,若有若无地诱着他,从漫天遍野的蔓沙珠华中穿梭过那么多年。她的眉毛应该是柳叶般的羸弱,他抚上,痒痒的,怎么折,怎么揉,似乎还是坚韧的。她的鼻梁,秀气精致,指尖轻触,敏感的肌肤不由被暖意喷射,撩人至极。她的唇角,勾勒着分明曲线,贝齿一含,将他的手指裹着细细碎碎地啃咬。 她断断续续地,起起伏伏地,在他身下轻柔吟唱了一首不知名的歌,前奏里有烟雨中的江南,有溪流边的竹楼,小径横斜,一双纤纤足如玉,足尖微沾染些许白露,无端点于绮念之间,夜半陡然睁眼,昨日昏时临摹过的洛阳宣纸还凌乱地铺陈在木几原处,梦里曾经苍老,醒来依旧年少。她嘴角满溢的歌调子起起落落,沉沉浮浮,描摹着如梦如幻般的境地,一层一层,复一层,渐入高潮后,戛然而止。 他终于不需要再强压着心尖无边无际的瘙痒,将自己送入她的体内。 空虚后彻底地充满,梦魇后透彻地清醒,勾得两人不由自主地满足着叹息一声。 朦胧微光间,她在他身下辗转承欢,他在她身上策马奔腾。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念起那一年,就在自己名字被来人低唤时,他蓦地扭头看向她,那一番几乎无法被捕捉的呢喃细语,却携带着干净的纯粹的欣喜若狂,絮絮地萦绕在一袭摇曳在风中的裙袂之间,如潮如涌,如浪如涛,不由分说地,漫延至他难以抑制颤动的眼瞳中。 于是乎,那一刻,我看见光和热,看见了爱和你,看见了肆意的悦然,看见了炙热的仲夏,看见了蝉鸣和缠绵不止,看见了风停和悱恻难眠。 她慵懒地趴在床上,那一只翻云覆雨后染成绯红色的纤长手指在他脸庞上抚摸了片刻。他的眉毛应该是宝剑般的轻狂,一泓剑身秋水而无鞘,锐不可当而又不收敛,锋芒毕露而又不自知。他的瞳孔应该是深墨色的,掷一段浅尝辄止的情爱,缓缓地晕了一湖微漾,水雾撩人,时间融化在涟漪的更迭之中,月色坠落于一片虚无之间。 还未滑落及他的鼻尖,她便听到自己是这样唤他的,她说,你先去洗漱吧。 他敛着眉,吻了一下她的肩,那里有一束光,轻轻地笼了一室的冰凉。 她听到他是这样答复自己的,他说,你让我抱一抱。 然后她的心尖就被揪了一下,从未以这样的角度,看着他微醺的模样,以低头臣服的姿态,踱过了那段城池,墙上开满了黎明之前即自行默默凋谢的花,如今夜色中却竭力得歇斯底里。 快去吧,她揉了揉他柔软得一塌糊涂的发丝,额头的温度顺着指尖传来,瞟了一眼他落在床头的手机,她的呼吸慢了半拍。 然后身边的床榻起伏了一下,他下床了,浑身赤裸地走进了浴室。 过了半晌,伴随着凌乱的呼吸,她将自己的手机切入另外一个界面,发了一条信息给对方,少顷,那人回复了。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无声地笑了,笑得很含蓄,很内敛,很体贴,笑得那么地,不留遗憾。 duo偷窃3 2019年7月7日,7:20pm。 陶岚微蹙起眉,将内搭杏色羊毛连衣裙的袖子盖住手腕上的佛珠。镜子里的自己早习惯于职业女性的打扮,笔挺干练的墨绿色小西装搭配,恰如其分地裹在她身上。只是这张脸,苍白得紧,在卫生间迷离灯光中显得过分恍惚了些许。 她掏出口红,抹在微笑肌上,浅浅得扑了扑,这才稍显了一点气色。然后是细致地雕琢着唇形,一点一点地慢慢地填补。 她思忖着,她应该用何种措辞,方可让他避免接下来的那场车祸? 倘若是直截了当地陈述,那段时间之前的林望自然是毋庸置疑会接受这套连她都无法一下子接纳的惊世骇俗说法。然而现在的林望,会不会觉得她只是在故弄玄虚呢?更甚至,将她划入疑神疑鬼的精神不正常人群,那她岂不是自取其辱? 那倘若是需要循序渐进的诱导,距离用餐完四人各自回家的时间点还有约莫半个小时左右,她又是怎么样才能潜移默化地将夜间会发生的意外诉给对她如此冷淡的他听。 抑或者是,她邀请他回家?就说妈妈想他了。如果将他的行程强行偏离了那条路线,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应该发生的事故? 唇上的口红停顿了片刻,陶岚看到自己镇定的眼神衬于眉梢下,眼角有些倦倦地坠下来。 是吗?妈妈想他了。 可以用这个借口吗? 她的妈妈,似乎一辈子都在阵痛。 年轻生她的时候,是无法抗拒的阵痛。爸爸不告而别的时候,是连绵不绝的阵痛。 在她记忆里面,前半生的妈妈,永远都是蹙着眉,一脸郁郁寡欢,偶尔被她逗笑,也是不做声地抿嘴。爸妈两人很少争吵,几乎没有面红耳赤着唇枪舌剑的场面。她爸爸对着自己爱人都是那么地毕恭毕敬,温柔地帮她撩刘海,温柔地帮她捏肩膀,温柔地帮她捶小腿。以前她还偷偷对比着隔壁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斗嘴的别人父母,憧憬着自己未来的婚姻应如自己爸妈一般的举案齐眉。等她悄悄地长大了,多年的琢磨后发现,年少懵懂时候的房间里,却没有一丝一缕的烟火味。 后来当她看到林望爸爸捧着妈妈的脸颊,给了那个吻,那个小心翼翼的吻,那个谨小慎微的吻,那个如履薄冰的吻,那一瞬间妈妈长若蝶翅般的睫毛在振动,一颤一颤地,在她的脑海里骤然席卷起一场沙尘暴。 所有的转折都隐藏在密集的尘埃中,天空与大地都无法察觉。所有的思念都隐藏在相似的日子里,只有你与我无法感知。 她的妈妈,似乎一辈子都在阵痛。 再婚后的头两年,妈妈也曾眉眼里有笑意,嗓音里有吟唱,背影里有山色,迎面而来有清风。直到她初三那次大病不起时,却又是一场难以言说的阵痛。直到她毕业那年林望爸爸罹患急病去世,终究酿成一次摧枯拉朽的阵痛。 她记得她妈妈对林望的姿态向来都是低到尘土里面去的。懂事之后的她反复听着妈妈念叨着林望的喜怒哀乐。她想,如果有一碗桂圆酒酿,她妈妈想到的第一个人的便是林望。她妈妈说过,林望长得像他爸爸,内敛的下巴,浅薄的嘴唇,高挺的鼻梁,深棕的眼眸,浓厚的眉梢,注目时会感受到那么强的光亮,那么大的空间,那么多的可能,说罢,就定定的沉默下来了。 然林望爸爸走的那天,她妈妈却在众人面前歇斯底里地撕扯着匆匆赶到的林望。一个向来优雅的中年女子最后残存的体面,被硬生生地割裂着遗忘于混沌的时间里。嚎啕大哭,声泪俱下,撕心裂肺,汇成一段只言片语的诉述。 她妈妈在喊,为什么你要这样……为什么…… 硝烟与雨雾中,她看到林望的那张脸,流露出她猜不透的纷乱的神情,明明只是几步的距离,但已然咫尺天涯。 此后,林望就更少回家了,她也不再听到她妈妈碎碎嘱咐林望的事儿。 你冷吗,要加衣服了吗,要吃什么早饭,想要哪个模型,要不要给你铺层被褥,是不是困了,暑假准备去哪里玩,这么迟了回家肚子饿了吗,今天老师上课内容跟得上吗,刚打完篮球回来快点去洗澡吧,还有一碗桂圆酒酿你可别再让陶岚喝了…… 所以现在跟他说妈妈想他了。 可行吗? 嘴唇的边缘被添了一点胭脂色,她陡然震了震,微寒的手整理了一下衣物。 可不可行,先做了再说吧。 她踩着细跟,走向包间,包间里坐着李弧,坐着箫恬,还坐着林望。 萧恬那天身着一条及踝长裙,蓬松细发卷成空气波浪,轻柔地搭在她娇俏的肩膀上,那一双大眼睛眨啊眨的,镶在小巧玲珑的鼻梁两侧,然后那樱桃般粉嫩的嘴唇,衬得姑娘越发乖巧可人。 见陶岚坐了下来,箫恬便很温顺地靠紧她身旁,然后享受地吸了一口薄荷味果茶。茶味浓郁,果味香甜,加了些薄荷的提神,令人不觉精神为之一振。水杯里面有泡沫徐徐从杯底上升,有两个一大一小,亲密依偎在一起,相互纠缠着,越过冰块,越过果肉,抵达水面,然后就裂开了。 箫恬笑了笑,然后掩着嘴问斜对面的李弧,李弧同学,我记得你刚回国不久吧,这么快就把我家陶岚追到手了。 李弧拿着牛排刀的手停了停,然后微微换了个角度,刀尖锐利,顺着肌纤维束的走行轻而易举便已插入,刀锋接触到陶瓷的声音呲呲作响,他将那一小块的牛肉用刀面挑起,置入对面陶岚的盘中,他道,也挺久了吧。 箫恬将果茶里面的冰块搅得浮浮沉沉,她感慨着,没想到初中一班两大帅哥再聚首是托了陶岚的福。当年叱诧风云的那场篮球赛我还记忆犹新呢。 陶岚接过李弧递过来的肉粒,肉粒四四方方的,棱角清晰,一如他一丝不苟的作风,偏偏这个人又是会在底下很知疼着痒地沾了浓郁酱料的做派。 她嘴里嚼着肉,听着两个人忆往昔岁月峥嵘,然后对角线上林望安安静静地喝着开胃汤,他的西装外套被脱下外挂在椅子上,衬衫袖子细致卷了几下,翻折而上,圈着他结实的小臂,他手指骨骼分明,指甲圆润端正,修长指间的勺子盛着厚重的汤汁,一寸寸地移到削薄微张的嘴唇边。 她的脑海里面一直冒着包裹“妈妈想他”的气泡。噗噗噗的,从天边响到太阳穴。 接着她听到箫恬疑惑地问她,陶岚你在想什么? 再然后她看到箫恬手中的果茶在她恍然回神的抬手中打翻了,伴随着箫恬轻呼声,半杯冰凉液体就倾斜到她的手腕,她的胳膊,她的大腿上。 箫恬连忙道歉。李弧蓦地站起身来,准备去拿纸巾。 陶岚下意识阻了阻箫恬,心里一阵踌躇不决。 也好,她想,这样也好,她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建设,或许,或许等下调整了心态,可以找个机会。 她有点心烦意乱地走进卫生间,镜子里面的自己明显有些畏首畏尾的。 她下意识地去摸了摸手腕。 然后她手腕上竟然空无一物。 啊啊? 佛珠呢? 哪里去了?! 她突然就慌了,镜子里面的人更是前所未有的仓皇无措。 然后轻轻地,砰的一声,她又一次眼前一黑,这次脑海里面浮现了令她狼狈不堪得差点哭出声的二字:偷窃。 tres愤怒1 听说李弧医学世家出身,子承父业,出自底蕴深厚的高知家庭。 去年再见时,陶岚对李弧初中时候的印象已然有点模糊了,只是依稀想起,李弧是个寡言的少年,与现在的模样辩若两人。 即便是寡言的,他也是个寡言的学霸,在一群矮萝卜里面鹤立鸡群的身材,言听计从的姿态,还有无时无刻抿着嘴的样子,老师喜欢他,同学仰慕他,他就像是一滴水,一丝丝的渗透在那时的日子里面,跟他有关的无关的,都无法跳脱出他学霸的烙印。 陶岚记得两人在初中时候唯一一次交集就是初二某个夏日。 陶岚晚上要写的作业本丢在教室了,她第二天检查作业的时候怕被老师罚站,所以天黑也得摸着回来拿。林望自然是陪着陶岚来的,只是到了学校楼下,遇到了一群哥们嚷着要他先去踢几分钟球。陶岚看着他心痒的劲儿,就要他去跟着小伙伴玩耍,自己先上三楼拿书。夏夜的教学楼不如白日喧闹,只有风的声音,只有蝉的声音,在隔壁的大榕树旁边此起彼伏,永不停歇。她从被风扇得晕头转向的玻璃窗上爬进教室。自己的桌位在第七排左数第七个,林望的在第七排左数第六个,两人之间间隔了一条窄窄的道。她径直翻起林望的桌子,各种书本作业本被他一股脑都塞在里面,她下午刚看到他早就趁着休息时间把那一页大题都完成了,她准备先斩后奏,先抄再说,免得作业本带回去了还得瞅着掐表记时的林望脸色过活。 陶岚是这样美好地想的,想的时候窗帘哗啦啦地被风吹起,往她的身上扑着,至死不休地缠绕着她的细长头发,她的粉嫩脸颊,她的玲珑上身,她的窄细腰肢,她下意识地推着窗帘,口中喃喃着别闹。 她费劲力气将窗帘重新用绳子扎了起来,月色终于毫无吝啬地将自己透射了过来,似糖霜般裹了她一圈又一圈。 然后就是她感觉两道目光透过她,落地在某一个不知名的远方。她下意识颤了颤,扭头,发现教室最后排有个人坐着,在她爬窗之前已然坐了很久。 尖叫声还没破空而出时,她发现那人是李弧,一年前转校过来的李弧。李弧是寡言的孤傲的冷漠的,这么一个寡言孤傲冷漠的人,此时此刻却一脸茫然地失焦地而又迷惑地看着她。 那次大病前的陶岚跟现在的陶岚截然两个风格。现在的她可以平淡冷静地面对各色各样的事物,而那时的她却是急性子般恨不得让周围所有人都感受到自己的热情。那时候的她有很多朋友,有玩耍时插科打诨的,有罚站时互相打气的,彼此稚嫩的情感犹如天鹅绒般晨雾笼罩中的森林,枝梢交错纵横,繁盛地伸展着幼软叶子织成的不整的穹顶和葱茏的云,停在疏朗的湛蓝的天下,暖洋洋的光层层叠叠地过滤后到处蔓延在风身后,令她不由地欢喜起来。她打心底很珍惜这片浓郁至极的生气,向来维护得竭尽全力。 所以明知道李弧他不知为何选择一个人坐在漆黑的教室里面,悄无声息,那时的她依旧是抱着一颗打破沉默的心走了过去。 第七排距离最后那排大概就七步的时间,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她看到李弧的眼睛歘的一下湿了。然后那一颗颗晶莹的反着月光的泪珠,从他那琥珀色瞳眸里面无声流下。 她手忙脚乱地返回自己的书桌,从桌子里掏出一包拆开的纸巾,匆匆送到哭泣的少年面前。 少年的眼睛雾蒙蒙的,但仍那么亮,眉头微蹙,鼻梁高挺,斑驳泪痕划过苍白的面颊,他的嘴唇紧紧抿着,下巴内敛,喉结微动,然后泪滴浸润了脖子上偏幽黯的擦痕,慢慢坠落于黑色T恤里面。 少年低下头看着面前的纸巾。 你没事吧?她无法克制地问道,只是觉得这时不出点声音挽留住些残念,似乎下一秒少年就会被风吹走了。 李弧不做声,眼前的少女似乎很陌生,又似乎很熟悉,陌生的是她清秀的长相,熟悉的是她关切的眼神。当她向他走来的那一刻,他觉得心突然就揪起来了,就是那种难以抑制的酸痛感,在自己的眼睛里面酝酿着,然后就是潮湿得令他抓狂的粘稠感,从他眼眶里蜿蜒到嘴角,再爬进衣领。 他知道自己在莫名地颤抖,即便是他的脑子他的四肢他的身躯还那么无法言表的冷静,但他终究是不想一个人承受,在这个夏日里面,他终于想重新找个人靠一靠,就靠一靠,让漂流了那么久的身子能停泊在这么寂静的夜晚。 少女温温地嗓音从耳畔掠过,她问,你没事吧? 他有事啊。 但是他莫名地说不出口,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然后是良久的难捱的默然,他将纸巾抽出,细细擦拭了一下眼角,嘴唇,脖颈,待少女想再问时,教室猛地就灯光通明了起来,灯光太耀眼,他觉得有些晕眩,抬起头便发现少女被另外一个男孩子抓住了手。 男孩喘着粗气,额头上的汗滴无由分说地滑入鬓发里,他捏着她的手,惊魂未定地还在想着几分钟前她的那声尖叫。 他知道他是谁,林望,班级里面那个众星捧月的存在。 所以那个少女是陶岚,林望的妹妹。 然后他看着林望瞪了他一眼,似乎对他惊吓到陶岚这事儿极其不满。 陶岚的手被哥哥大力捏着,他的鼻息带了一股灼热,拂过她耳边,着陆在她唇畔,她看到他密集的汗珠坠在耳骨上,泛着与夜晚不搭的温度,她听到他抿起薄唇,音如利剑,李弧,你吓着我妹妹了,你要道歉。 李弧盯着那捏着小手的大手出神,片刻后他浅淡地笑了笑,只是笑意还没抵达眼眸里便戛然而止,他听到自己很诚恳的答复:对不起林望,我吓到你妹妹了。 他看着林望瞪了自己一眼,然后带着少女路过第七排的桌子,拿起两个人的作业本,径直出了教室。 啪,灯光挣扎了半秒就熄灭了,他的身子重新被幽黯的夜色层层包裹了起来,如洋葱一样,一片一片的,倒放着敲打的破碎与剥落的浓烈,最后则是严丝合缝的外壳。 然后,灯灭的前一秒,他看到少女扭头的唇语,少女无声地重复着那个问题。 你没事吧? 我没事啊。李弧就坐在那里,心里骤然那么一场摧枯拉朽的风暴呀,但他只是不动声色地静默望着两人的离开。 我能有什么事情呀。 能有什么事…… tres愤怒2 他想,在这里应该就可以了吧。 他将自己的呼吸声拼命屏着,然后就听到自己溃不成军的心在整个衣柜里面旋转着舞蹈。鼻孔里面仍有温热的触感,沉默地顺着唇沟蜿蜒,他下意识地舔了一下,浓郁的铁锈味儿,令他一天未进食的胃无端被揉搓得晕头转向。 衣柜里面有股呛鼻的酒味,绕啊绕啊,从他苍白细弱的脚踝,冰冷地,爬上他布满淤青的小腿,爬上他已无知觉的腰部,爬上他满目疮痍的胸口。他微微挪着手腕,将自己摆出一个不会那么痛的姿势,试图从山峦叠嶂的衣物中汲取一丝暖意。 朦胧中,他似乎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时断时续地念着,声音太轻,太柔,他不得不将自己漂浮的思绪集中了起来。 那个声音是这样说的,这里是我们旅程的终点,宇宙的起点。一个无限热,无限小,无限紧密的点,它的爆炸产生了空间,时间,物质和宇宙本身。大爆炸迸发的光线,现在仍在向外传播,你可以通过无线电噪音听到,可以从电视上出现的雪花点看到。我们沿途看到的一切奇观,都是大爆炸喷出的火花。星系,恒星,行星,所有都是宇宙碎片。我们乘着冲击波,顺着时间前行,直到我们抵达另一个旋转于大爆炸余晖中——冷却的余烬。回到我们出发的地方,我们的地球,只有现在我们才真正清楚地球比我们想象的更小,更脆弱,最终会被将死的太阳吞噬?①。 他想,我要被爆炸了,你在哪里? 他想,我要被毁灭了,你在哪里? 他想,我要被吞噬了,你在哪里? 他似乎看到无限热,无限小,无限紧密的那个点,从他泛着无望的瞳孔里面迸发开光来。他嗅到一股细胞在消失的焦味,它们一定在飞扬跋扈的辐射面前很挣扎,它们曾经在勃勃血液里面萌芽着成长,无时无刻在祈望着有一天把自己的端粒播撒成整个星幕,然后扑面而来的光束呼啸而过,它们一息奄奄得垂死。 光束的终点是个高大强壮的身影。 高大到他近乎要按捺不住心里翻滚的恐惧,强壮到他无法动弹自己僵硬的手指。 那个身影发出的声音是哑的,醉的,冷的,是滑稽得可笑的,身影是这样说的,他说,啊,原来你在这里。 尾音有些翘,带了一点点惊喜跟如愿以偿。 他突然念起,原来这个身影旁,应该还有一个,更小,更单薄一点的身形,刚才那段轻柔声音的主人。小而单薄的身形会不遗余力地阻挠着高大身影,即便是螳螂挡车,依然决绝而又坚定,她会压抑地劝阻着,不要再打他了,爸爸,不要再打弟弟了。 他说,啊,原来你在这里。 那么欣喜若狂。 然后她疯狂地抱住自己,用一种温柔至极的姿势,去凶狠地拥住他这么一具从内已经开始腐烂的躯体,这么一具从血管,从肌理,从骨髓里面无时无刻都流淌着暴虐基因的躯体。他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嘶吼着血腥与杀戮,然而终究是温存地将手指掐入彼此的四肢,纠缠着沉浮在昏暗中。 她的闷哼声响起,他时不时地将她想象成一条会歌唱的鲸鱼。她在广阔深海里面顺理成章地遇到迷路的他。低吟着的52HZ,在他耳畔悠长回荡,从此他知晓唯有她与星河,才值得收藏。 她就这么一直无所畏惧地怀抱着他,直到…… 直到……她变成鲸落,缓慢地沉入无边海底中,而自己仍浸没在那片深不可测的粘稠的黑渊里,苟延残喘。 他说,啊,原来你在这里。 那么随心所欲。 似乎皮带抽打的声音越发高亢了,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处褶皱,被强行展开,撕裂,拼凑,挤压,碾碎,最终遍体鳞伤的是我,也是你。 所以你在哪里? 你还能抱紧我吗? 为什么我无法找到你? 我好怕我再也不见到你。 那么多,那么多身形重重叠叠,你我就此在了一起,悄然汇成更浓烈的黑暗,更失重的沼泽,更长眠的地心。 —————————————— 片段1引用自《旅行到宇宙边缘》 tres愤怒3 他沉着地喘了一口气。 似乎这口气淤积在肺内业已百年似的,吐出来的时候觉得那些压抑的心境已然被无声无息地反反复复煮沸在夜色里面,斑斑点点,絮絮袅袅,延绵不绝,令人无望。 然后刚破不久的嘴角就被扯到了。 嘶…… 他下意识地扭头看着他的女朋友软软地倚在副驾上,她的窈窕曲线被他的棉服外套紧紧地包裹着,整个躯体是纹丝不动的寂然,齐肩的黑发乖巧地披在肩膀上,遮住她一半的脸。另一半的眼角却低低地垂了下来,长又密的睫毛筛选着两旁的路灯光束,堪堪在她的脸颊上落下淡淡的倦怠。 她没醒。 闭眼沉睡的她,跟睁开眼的时候是截然不同的。 睁眼的陶岚,清醒的,高冷的,理性的,甚至让他觉得一丝丝不合群的孤傲。于是乎回国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思忖着怎么把那些烟尘味儿渡给她,他想把她拉扯着,让她回到这个世界里面,这个荒谬绝伦大谬不然的世界里。 而闭眼的陶岚,无意间卸下来密不透风的躯壳,似乎在此刻就会将自己最柔软的内里毫无戒备地暴露得一塌糊涂。 她似乎跟最开始的她重叠了。 她有一双修长的眉毛,有一个小巧秀气的鼻子,有一张花瓣般的嘴唇,有一光滑紧致的脖子,有两只柔嫩纤细的手臂,有两条优美浑圆的长腿。 她看起来是那么脆弱,似乎他轻轻一折,就能将她扭成完美的曲线,从手指到足尖,行云流水般的跌宕起伏,有巅峰,有深谷,然后是无休无止的喘息与激荡亢奋的嘶吼,从梦的另一头,一直蜿蜒到他的下身。 然后他就意识到自己硬了,在夜里,在车里,在这里。 他舔了舔嘴角,有点红肿,有点酸痛,有点咸味,他想亲一下陶岚,他非常想,想用自己破裂的嘴唇亲一下陶岚,他太想了,实在太想了,想得甚至到一想到吻就头皮都要发麻了。 彼时他的女朋友却还闭着眼睛,他有种冲动就这么吻上去,吻上她如花瓣般红润的唇角,吻下她淡漠透顶的容颜,吻着她毫无知觉的体温。 所以,李弧,你要吻上去吗? 但是这一刻他又踌躇了,他似乎不想覆车继轨,也不想蹈其覆辙。 继而下一秒钟,他猛然觉得他更想撕扯开她过分冷静的铠甲,然后长驱直入到她理智的心脏,轻轻地,吻上去,吻到这个器官再也无法抽动为止。 啊,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事儿呀! 他很克制地劝服自己再等等,等她醒来。等不是件坏事儿,他很镇静地告诉自己,他已经等很久了,不应该过分在乎这点时间。 再等等。 没事儿。 我等得起。 然后他就看到他的女朋友,那只如秋藕般白净的手臂从他的棉服里面蓦地探了出来,然后她的眼睛缓缓地放慢镜头般睁开了,黝黑的瞳孔里面透射出一丝茫然无措,随后就瞬间骤变成迷惑。 她的嗓音变得暗哑得不行:李弧…… 他一如既往地温柔地回应着:嗯。 现在是几号? 7月7日。 ……几点? 他瞄了一下手表,莫名愉悦起来:8点多一些了。 她眼神里面泛着一股无法言表的难以置信,然后她将自己蜷缩进了棉服里面,就好像将优美的曲线硬生生地揉捏成一个丑陋至极的圆,令他无端的觉得,非常碍眼。 他很想剥开层层的阻碍,然后将自己的手掌附上她的天鹅颈,他想象着指纹可以感受到皮肤上颈动脉的撩拨,精准地踩踏在心尖的位置,周而复始的温度,缠绵着他急促的呼吸,欲望喷薄而出。 不过,他还在等,他等得起。 然而他的女朋友,沉默了许久。她似乎有点颤抖,车里明明开了暖气,但她露在外面的脚踝,白皙透亮的脚踝,依旧在轻微地颤抖,她沉闷的声音从棉服里面传出:是你拿的吗? 他愣神了片刻。 陶岚又重复问了一句:是你拿的吗? 我的佛珠,是你拿的吗? 李弧想吻她,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想吻她,他想吻到她无法呼吸,一想到这里,一股令他战栗的快感从脑海里面喷涌开来,犹如烟火般炸裂在耳边,喜欢你,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受尽灾难,我想和你醉到器官都糜烂不堪,我想和你坠进太平洋海难,我想和你死在高空大爆炸航班,我想和你飞到宇宙都碾成尘埃。 陶岚的声音充满了湿意,她低吼着:我救不了他了! 他似乎等不起了。 他扒开棉服的时候,陶岚并没有阻拦着他,于是他看到他的女朋友,这个姑娘,素来倔强的,高傲的,冷酷的姑娘,唯一一次哭泣也就是被他情不自禁紧紧拥住的那晚上的姑娘,她哭了,哭得那么抑遏,哭得那么无声,哭得那么扭曲。 她哭着重复着莫名其妙的话语:我救不了他了! 他无来由地全身燥起来了,进入了那道门,他不再回头了,虽有内心徘徊,执念依旧强烈,步步紧逼,步步深入,眼中金色的光芒无止境地绽放着,又缓慢地沉入深渊,至此,他与那浅薄的温润的液体融为一体,难以自拔。 他的手捂上她的眼睛,他吻上了她,吻在她流淌着泪水的唇角,吻到一股反胃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喷射而出,他也不想停止,他想他喜欢她,就像非常努力地喜欢上多年前的妄念,一直持续至今,他等不起了。 他不想等了。 他不想维持一个人的境地了,就让她拼命地推搡着他吧,就让她的哭声淹没在他的口中吧,就让她的愤怒在他身体里暴发吧。 他不想等了,那就让他再一次肆虐暴烈吧。 即便是…… 她第三次在他面前闭上眼。 quattuor两舌1 林望还清晰地记得初三那一年的春天伊始便已燥热起来了。 同属于尖子班的一、二两班前几天约好了决战紫禁城,林望作为一班的体育委员也就当仁不让首发出场。陶岚妈妈给他准备的水果茶还放在保温杯里面暖着,他就被班级里面的小伙伴簇拥着上了战场。 裁判员鸣笛后,气氛瞬间紧张起来了。 发球,运球,传球,断球,投球!没进! 林望一个弹跳,将对方的篮板球抢到手,随即弯着腰,左右不停拍着篮球,瞄了一下场上局势,周围的小伙伴都被二班压制在球场边缘,只剩下他一个人孤军奋战,他思忖了下,暂时不打算传球了,猛然便加快了步伐,一个左拐后的假动作,忽悠了对面防守的二班球员,冲过了防线,直接突破到篮下区域,瞄准了篮筐便是一个战术后仰的投射。 篮球在空中划过了一个完美的弧线,不偏不倚正中筐内。 哇!箫恬扯扯陶岚的袖子,你哥哥真棒呀,还有什么他不会的? 陶岚与有荣焉,煞有其事地琢磨了会儿,然后拍着胸脯说:他有一件事是真的不会。 箫恬很认真地问:什么事儿? 陶岚很骄傲地说道:我哥他不会生娃。 刚巧趁着对方技术性暂停时间里抽空来喝水果茶的林望被呛喷了一口:喂,陶岚,给我点面子好吗? 略略略略略!陶岚吐着舌头躲到箫恬后面:箫恬快保护我!我哥要变成喷火龙了! 那一年的林望,如春风吹过杨柳叶般猛地抽条的手臂,不经意地擦过谁的肩膀,热意掠过谁的眼,他便专心致志地捏上试图躲避自己的小机灵鬼那软而又细腻的脸颊,蹂躏了几下,见着了雪色浮上樱粉才心满意足地重归到战场。 二班申请的暂停用来研究了一套狙击林望的策略,不管林望在哪个半场,二班两名人高马大的队员就全方位缠着他。他想突围,对方就左右夹击,他想传球,对方就前后截胡,他想直接投篮,对方就将其逼到三分线外,然后抢了篮板球,顺势收割了一个快速反击。 至此一班以林望为突破口的战略方针开始搁浅了。 眼瞅着二班的分数开始反超了,观众席上一班同学喊加油的精神明显比二班的羸弱了些。 林望脚就抵在三分白线上,下意识地往陶岚那边瞄了一下。她就这样子眼神焦灼地看着自己,或者看着自己手中的篮球,林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在四肢交错的森林中他很勉强地将自己的手臂举到最高点,他的心脏在镇静中挣扎,他的血液在沉寂中迸发,生气顺着胳膊上经络,舒展到自己的指尖,然后传达到球状物上。 他听到有人喊着小心!远在天边的篮筐在他的眼前世界里颠倒了一下,他着陆的后背一股膨胀的痛意,随即就是难言的酸楚从他锥骨里泛了上来,他不禁低低呻吟了一声。 一班请求暂停。 在一群人在为林望被二班队员推倒而或惊诧或愤怒的吵闹声中,有个人站了出来,他说请求暂停。 即便是平素再怎么没有交际,林望依旧知道他的声音,他是李弧。 林望随即被队友从场上搀着下来,李弧递了一条干净毛巾给他,他接过,拭擦着发鬓上的热汗,已不是寒风料峭的时节,但仍觉得有些冷。 李弧黝黑的瞳孔里渗着一丝丝笃定,他说,我想主动请缨。 林望打量了他片刻,好。 再差劲,也不过是这个局面了,还敢再糟糕一些么? 陶岚趁着他们商讨战术的时候撩了下林望的篮球背心,发现他后背已经泛了一层辣辣的火红,她沉默了半晌,扭头的动作还是被林望捕捉到了。 林望将毛巾换成另外一条干净的,站起身的他的下巴刚巧可抵上陶岚的头顶:傻瓜,干什么呢? 陶岚沉闷的声音从毛巾里透出来:没什么。 陶岚的头发柔柔的蓬蓬的,一股薄荷的清淡味儿从她顶上的发旋里弥漫开来。明明,他跟她用的是同一款洗发露,为什么陶岚她的味道似乎就更加凌冽些呢。林望咧着嘴道:你刚才还说你哥除了生娃啥都会呢。 陶岚哼了一声:骗你的,你什么都不会。 篮球场里裁判员又鸣笛了,暂停时间已到。 林望感受到身前陶岚无意识的抖了抖,心想,这可让小姑娘担心了,于是冲着旁边的箫恬打了手势示意她照顾一下陶岚,然后跟李弧一前一后跑进篮球场。 林望先是入了两个暂停之前的罚球。接着就是拦截了对方的一个传球,准备扭身往二分线内带。二班两位队员迅速前后包夹,试图重复上一节的节奏。 这时李弧23号背心从林望眼角飘过,林望掌心的球往两人的间隙中一压,顺势就弹到了李弧的手中。便见他一个转身,甩过了匆忙防守的二班队员,连续运了三次球,直逼篮下,接着是个标准的投篮动作,持球,曲腿,蹬伸,抖腕,拨球,一气呵成。橘红色的篮球扎进了篮网中,砰地垂直掉到绿地上。 哇!一班同学立马叽叽喳喳地兴奋起来了,想不到向来只专注于学业拒绝参加班级活动的学霸李弧,还有这一套深藏不漏的投篮技巧,简直是扮猪吃老虎的典范啊。 赞!林望冲着李弧竖了大拇指,原本以为他只是过来分散敌方注意力的,意外的这家伙是有两把刷子的。 一班剩余三位队员技术虽再不济,但也是轻狂少年的范儿,光凭着那一腔热血,硬生生在林望跟李弧两位高手的带领下打出了一波篮板小高潮,分别进账了二三三个篮板球,开启了自己在篮球场上零的突破。 轮到二班踌躇不定了,是暂停调整状态呢,还是继续围堵林望呢。 场上总共也才五个队员,林望已经可以熟练地分身应对两个,李弧单枪匹马的也可以晃过一个,其他三个一班队员对阵两个二班的,有时候还能半路拦截到几次球,接着就是一套林望传李弧李弧传林望的组合拳,打得二班队员们一阵措不及防,最后李弧一记标准的射篮动作,果不其然又是漂亮的两分。 好像战术调整也是没有用呀……二班的啦啦队在比分逐渐拉大的同时愈发萎靡不振。 在一班五人越来越默契的配合下,比赛很快就接近了尾声,二班队员索性破罐子破摔,两两配合,准备对林望跟李弧进一步深入围攻。 这下,李弧接到了另外一名队员的长传,二班两名队员急忙防守在他身侧,试图阻止他的突破,李弧左右虚晃了两次,将自己凑近了二分线内,对方人高马大的队员见李弧投篮的姿态已开始起势,心想糟糕,正豁地跳起来准备盖帽,不料李弧头也不回地直接将球一个背传,送到了两步开外的林望脚边。球黏上了林望的手掌,另外一个二班的壮小伙见事不妙,飞快赶来扑防,林望的球已然快要出手了,对方球员冲劲过猛刹不住车,径直与他撞了个满怀,球此时便真真切切地被投了出去。 全场目不转睛地盯着飞跃在半空的橘红,只看那篮球——砰!磕在了篮筐与篮板的交接处,跌跌撞撞地弹了几下,遂顺着网窝,扎了进去。 我们赢了!一班万岁!一班万岁!一班万岁! 林望的手拄在地上,手心潮热得紧,一滴滴汗水已悬挂在鬓发上,然后缓慢地滴染了身边的球场,他看到观众席上陶岚的眉飞色舞,箫恬的喜笑颜开,还有一班小伙伴们的手舞足蹈,然后有个墨黑色的身影遮住了他的视线,他定睛,耀眼炙热的光芒从影子的轮廓边泄了一地的喜悦。 有只手向他伸来,他接住了,然后影子的主人是这样说的:林望,很高兴认识你。 林望,很高兴能用这种方式认识你。 我是李弧。 quattuor两舌2 深夜的夏天太没劲了,被子轻得完全压不住那颗骚动的,即将跳起来的心。 他平躺着,绷直着身体,下意识地皱着眉头,耳边若有若无地飘荡着白日在李弧家里听到的那些声音。 一帧帧的,是毛糙的,放纵的,发癫的,畅酣淋漓的,因而分外粗暴的,且高潮迭起的。 略损的画质中,他看到故事情节的最初,譬如有个男孩子粗暴地将嘴唇贴上女孩子的唇上,女孩的眼瞳里闪着委屈的泪光,一副半推半就的模样,娇喘着喊道:いらないですよ。 他明明知道这是一场戏,明明知道这是一场龌龊的演戏,明明知道这是一场矫揉造作的戏中戏。 但他却不由地握紧了拳头,掌心潮湿,指尖压在手纹里,钻心得紧:李弧,你给我看这个干嘛? 李弧抱着枕头,窝在座椅里,滑稽地看着他:你不想看吗? 他张了张嘴:你说有好东西给我看。 李弧柔软的头发很服帖地盖着额头,眨了眨眼睛,看上去很人畜无害,跟班主任嘴里传颂的优等生作态分毫不差,他说:就这个啊,我觉得我们是兄弟,好东西应该分享才是。 他喉咙口一阵干涩:这是什么? 李弧低声啊了一下,反问:你也太乖,色情片你没看过? 他点了点头,很诚实地回答:嗯。 他从来没有机会接触过男女之间的事儿,即便是……即便刚才男孩子跟女孩子的唇角接触,他也只是猜测着这叫接吻。 李弧神秘地笑了笑:那我得给你打开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了。 随后他被丢了一个枕头,两个人各居客厅一角,电视机上模糊而又粗糙的情节继续上演。 男孩子将女孩子的双手束缚着压在头顶,女孩子哭喊着,挣扎着,一脸渴望着,唤着いらないですよ,却非常配合着被男孩撕扯开身上仅有的一条长裙。女孩的黑发是长的,卷的,绕在她白皙的脖颈上,娇嫩的手臂上,粉色的乳晕上,诱得男孩将充满着活力的乳头细细啃咬,咬着咬着,女孩的声音变得愈发婉转了,依然叫着いらないですよ,而最后那一句儿的调调就像一把小银钩,一下,一下的,有意无意地,撩搔过谁的心尖儿上,惹得一阵无端的难受。 他将自己侧卧了,蜷缩起来,强迫地深呼吸了好几次。 于是乎,耳边那些似哭泣般辗转的女声越来越亢奋了,女声喊着好几遍いらないですよ,然后将自己的那只手水到渠成地藏进了对方的衣衫里。 他紧握着拳头,女孩子将自己的吻轻轻地落在他的额角,他的嘴唇,他的胸脯。兵荒马乱间,他的睫毛轻颤着给彼此的心脏打着节拍。然后在碰撞时,他听到巨鲸拍浪的声音,小提琴和萨克斯,旋转中的光影,喃喃的呓语,他看到每一天的橘黄色晨光,从发梢掠去,纯白色的长裙,一缕风抚过,任凭外套被吹走,惊得海鸥停了又飞,他闻到春日间迸发的花香,降落在水色的薄荷上,无数滴雨水渗入潮湿的泥土,清新的,干净的,剔透得一塌糊涂。 他的身体磨蹭在薄被上,耸动着,颤抖着,战栗着。 待出来的时候,他感觉到身体里有股莫名的浑浊的东西,然后脊柱处星星点点从尾部爬上来的瘙痒,刹那间不容置疑地一拥而上,整个人便控制不住得抽搐起来。 他难以自持地低沉闷哼了一声,然后就感到整条内裤都湿了。 啊,原来是这样的。 他懵懵地想,原来是这样的。 原来是这样的。 他睁开了眼。 他揉了揉眉间,拿起手机,屏幕微亮,聊天框还停留在凌晨。 他想,他又做梦了,梦到自己十年前的夏夜。 做的一些荒唐事儿。 在那些荒唐事儿的结尾,他才记起来,原来女孩子喊的句子后面偶尔还有一个词。 她是这样喊的…… いらないよ,お兄ちゃん。 quattuor两舌3 林望头一次发觉自己的语调是那种很字正腔圆的。 李弧,呵,他多年以前的好兄弟,手里握着一个篮球,然后挑衅的眼神看着他。 李弧方才很一字一句地问他:阿望,来一局? 然后就这样,挑衅地看着自己。 对面的李弧,搭了一套随性的休闲T恤牛仔裤球鞋,这面的自己,皮鞋西装温莎结,分明是一番社畜的装扮,心早如磐石般基质,却依旧架不住那股暗藏讥讽的眼风。 林望发觉自己很字正腔圆地回应着:好,三局两胜。 他侧着身解开袖扣,将束缚着的西装上衣脱下,低声叫了一个名字,随即恍惚回神,现在已经是十多年后的自己了。 真的好久好久没有打球了,林望卷起自己的衬衫袖口,一层,又一层,迭迭地裹着自己的手臂。他本来预想着会抗拒到底,抑或是,恼怒到无法自已,但终归是平静地将球运在手心。 依稀是篮球表面的颗粒时缓时急地摩擦着手掌,林望保持着一个运球的突破姿态,盯着眼前的防守。 对方有一双很敏锐的眼睛,能轻而易举地捕捉到自己的意图,他想胯下运球几次后就晃个左侧佯攻实则从右侧突进。然而李弧不为所动,很速度地回防了半身,将他果断地拦在三分线外。 他试图调整了姿势,屈膝的时候自己的骨头在咯吱作响,反弹的时候全身肌肉似发动机一样哒哒哒,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身子像弹簧一样紧绷了起来,手腕上的球一气呵成,顺势往篮筐方向划了一道抛物线。 砰——篮球蹭在篮框上,然后揪心地转悠了半圈,掉在外围了。没进。 他轻喘了一下,立马将自己更改成防守方。 对方有一张富有攻击性的脸孔,究竟是什么让他在初中时候会觉得李弧是个热心肠的伙伴呢。李弧动了,他也无意识地动了,李弧在往他左边运球,他也往左边挡了一挡,然后李弧转身绕到他右边,完全是临摹了他刚才的攻势,然后是一个标准的漂亮的投篮。 球进了。 李弧冲着他笑了笑,富有攻击性的脸在那么一瞬间分外柔和了一些,蓦然间又恢复到原先那个强硬的姿态。 他继续运着球,看着李弧伏低着身子,犹如猎豹扑食的样子,说了一句。 李弧用戏谑的口吻说,如果我赢了,我就把一个长达十年的秘密告诉陶岚。 一念间,他觉得自己是最不堪一击的屏障,只不过是路上的一块卑微彻底的石头,甚至都不能指望让对方绊一跤。于是乎,他的肢体开始僵硬了,他的呼吸开始急促了,他的思绪开始停滞了。 那些单调的日子里面,他重复着相似的雷同的动作,他甚至一度觉得自己已经从时间中解放出来了,那一举一动,都自己强行赋予了一定的涵义。他双膝跪地的姿势,他吐出烟圈的口型,他拧开药瓶的手劲,还有他平躺在地板上的样子。 然而,他还活着。 他曾经挑了春节假期的档口回来看看,开门的时候就见到那条十岁多的金毛窝在门边,鼻翼旁的毛色已泛白,眼神似乎不如年幼时候那么精神,但它往自己身上嗅了嗅,兴奋而又压抑的呼哧声便扑面而来。他将衣物从行李箱翻出,夜很晚了,走廊尽头的那扇门是关着的。鞋柜里面没有男士拖鞋,他便踮着脚踩进浴室。他听到拉门外踢踢踏踏的拖鞋声,那个中年女子带着哭腔,她低声祈求着,她说,你回来干什么呢,我求求你快点走吧。 他想,我在希冀什么呢。每个人心里面上演了一场默片的秀,这场骗局里,人们说的一些鬼话,只是因为需要它。他需要让人们相信他是好的,因为如果他们认为他是,那么或许他也可以认为他是。 他回答了一声:好。 他打开了水龙头,滚烫的水雾砸得他溃不成军。 洗掉了一身的仆仆风尘,他放下准备好的睡衣,换回了西装革履,他停留在半掩的门缝旁,走廊尽头的那扇门还是关着的,他轻声说,妈,我刚接到单位电话,交代春节就要完成设计图,我等下就回去了。 蹩脚到可笑的谎话,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都不去戳破。 后来他再也没选择在过年期间回Z市,即便是W市距离Z市只要客车4小时动车2小时飞机1小时。直到有那么一天,一个微信号加了进来。 阿望,你猜猜,我会说什么? 李弧盯着林望,高挺的身影,耀眼炙热的光芒在轮廓上描绘着万物生长,林望透过了影子,看到沉默不语的陶岚以及忧心忡忡的箫恬。 林望知道自己的血液在躁动了,时隔那么久,还是那道光,划破了他举步维艰的困境,令他的血液躁动不安。 很快,这阳光会耗尽每一寸低垂的夜色,侵略性地,炫目地,从容地唤醒了腐叶下沉睡的灵魂。 他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这场戏还没有结束,安可声还没有奏起,所有人还没有退场,他还在场中间演着,演得声嘶力竭,?纵使那皮肉底下的人格是无序的怯懦的令人作恶的,他依旧试图去诠释着一个奋力搏击的不可溃败的角色。 quinque 贪婪1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的目光就只会停驻在米白色连衣裙上。 无论是何种材质,无论是何种风格,无论是何种场合。 她蓄起了一头乌黑靓丽的长发,绝大部分时候都是用掌心撩起它们,顺着纹理跟体温,将它们揉搓成一条线,然后盘旋着盘旋,固定在帽子里面。 偶尔她也将它们放下来,她的头发很细,如果卷一卷,就会以很漂亮的弧度,瀑布般铺撒在肩膀上。 风一吹,她就能听到飞鸟扑翼穿梭在冰冷海浪里的声音。白色的飞鸟告诉她,她是被菩萨选中的,会拯救这个世界的人,她千百万次尝试挽留,千百万次失败重启。黑色的飞鸟告诉她,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没了她世界上所有人依旧继续前仆后继,她慌乱之间杀死了它埋葬了它,却在它渗着鲜血的眼里看到了自己。 那是很久以前的自己,那个第一次遇上他的自己。 她看着自己下意识并拢的膝盖,臃肿校服提炼着浑身的忸怩,木偶般的手被麻线提吊着在咽喉处来回擦拭,扁桃体在红肿之后开始堵塞出气口,缺氧的圆珠笔在空白书本上无规则地画着圆圈,一圈代表深吸气,一圈代表深呼气,到课堂结束的那一刻,她终于学会了如何控制自己的溺水感。 他手中转着一只笔,颤颤抖抖地,被转着,他若有所思地侧目,笔战战兢兢地,被转着,然后下一秒,从他指尖坠了下来,划过他的掌背,在课桌上弹跳了几次,一次比一次低落,一次比一次颓唐,最后索性破罐子破摔的姿态,从他肘边逆流而下,急躁地碰撞了地板,不辨方向地,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打滚着撒泼着到她脚边。 他发愣了好一会儿,扭头弯腰将胳膊探向狭小的下方。 逼仄的空间里面有两条腿,两条分开的腿,有两只手,一只手偏大,一只手偏小,两只手指指节轻触了那么0.1秒,然后分开,触电般回缩,裤脚太长,盖着一双局促不已的帆布鞋。 我自己来。他的嗓子当时还是少年音。稚嫩的,清越的,明净的。 她就懵懵地看着再次探出的大手将笔捡走,就像晴空万里时有只手穿云而过从顶天立地的寰宇里强硬掠夺走一个非法侵入的瑕疵,然后那手上微微爆出的青筋,无时无刻不宣告着,这归我了。 眼前的人终于扭过头来,他有着浅薄嘴唇,高挺鼻梁,深棕眼眸,浓厚眉梢。 他冲着她笑了笑。 笑就分三步,第一步,将你的笑意先漾上瞳孔,第二步,将唇角向脸颊两边裂开,第三步,露出整洁无暇的一排牙齿。 谢谢。 很简单吧? 污点被理所当然地擦除了。世界倒灌回原罪前的纯真透彻。她周围停滞许久的空气再次发疯地癫狂地骚动地流转了。 啊……原来这就叫忘记了。 所以,不,是比那个时候更早一些,更早的时候,真正的第一次的遇上。 她早已习惯于爬山,从小时候就被她母亲牵着手攀爬着一阶阶长满青苔的石路。母亲的手很冰凉,她的拳心被裹着,走走停停,小心翼翼避开那些湿滑处,她只便听着母亲沿路也不会停歇的絮絮念经声即可。 诸善男子,我常说言,色心诸缘,及心所使诸所缘法,唯心所现。汝身汝心,皆是妙明真精妙心中所现物。云何汝等,遗失本妙,圆妙明心,宝明妙性。认悟中迷。晦昧为空,空晦暗中,结暗为色。色杂妄想,想相为身。聚缘内摇,趣外奔逸。昏扰扰相,以为心性。一迷为心,决定惑为色身之内。不知色身,外洎山河虚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譬如澄清百千大海弃之。唯认一浮沤体,目为全潮,穷尽瀛渤。汝等即是迷中倍人。如我垂手。等无差别。② 须臾,她奔跑着回来,平复了自己浮躁不安的心率,门口那个香炉,就在她背后缭绕着氤氲烛雾,钟声深沉而又遥远,她正儿八经地模仿着母亲的姿势,跪在佛像面前,三叩五拜得得体,她这才瞅见母亲嘴角那抹抚慰的笑意。 她抬眼,佛像如百千万亿夜摩天阎浮檀金色,眉间白毫右旋宛转如五须弥山,佛眼净透如四大海水清白分明,她在无端地描绘,一笔一划的,那人的面容就刹那间重叠在佛像上。 你没事吧? 他问着,向扑在石板路上的她伸出了他的一只手。 手指修长,指端白皙,温热得一塌糊涂。 她觉得她肯定当时很难看,她的手肘就碰撞在石缝开裂处,肘部皮肤在一分钟前已经被擦破了一小块,她正在回味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一片灼热,那里有千百万根神经接头,在那么一刹那,她觉得那些神经突然被打通了所有开关,电解质在疯狂地涌入胞浆里,膜电位在逆转,冲动在传导,一股去极化的刺激从那么一小片脱落毁损的枷锁中逃脱,肆意地流窜着,重重叠叠地冲刷着她的脑海。 他接着问,你不怕疼吗? 怕啊。 她后知后觉地委屈了起来。她怕疼,她怕摔跤,她怕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怕每周末都要爬山拜佛,她怕不经意间就被遗弃在这个无人问津的红尘外。 所有周遭的事情,她都怕。 所以她才会不得不再怎么害怕也要紧紧握着母亲的手,攀爬着这座山中寺庙,所以她才会不得不跟尘土说再见,跟檀香味妥协,所以她才怕疼,又想疼,想疼,想得不明所以。 他的手很稳,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那么地有力气,而安定。 别哭。他说,怕疼,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以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展开她受伤的肘部,肌肤瞬间暴露在烦躁的空气里面,周围的毛发叫嚣着,颤栗着,最终卑贱地低微地蜷缩了起来。 他从口袋里面摸出一个创口贴,笑了笑,他说,看,我有备货。 他用指尖撕开包装,然后从里面抽出它,它距离她的肘部愈来愈近,愈来愈模糊,她听到他问着:我来贴,可以吗? 嗯。她听到自己如是回应的,带着潮湿水汽的答复。 创口贴很普通,长长方方的,很朴实无华。贴上来,一股凉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服帖。 他说,那你还疼吗? 不疼了。 不疼的话,那就笑一笑。 怎么笑? 笑很简单呀。 第一步,将你的笑意先漾上瞳孔。 第二步,将唇角向脸颊两边裂开。 第三步,露出整洁无暇的一排牙齿。 噗。 这就对了。 或许谁都根本看不出来,其实大家多多少少都有假,她只能和她无数个佛像做朋友。她眼里,根本没有任何人。她也不相信任何人。她一点都不想被人了解。她一点都不会贪求谁的目光。她随时都可以跟一切隔绝开。所以一定一定,一定要相信她说的话啊。 因为她允许自己平均每天只会说一个谎言。 片段 ②引自《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 quinque 贪婪2 外面千种不知名的黑夜中,有人垂死,有人伤残,有人被横飞的玻璃割喉,有人撞死在方向盘上,有人碾死在重型轮胎下。他们感到无聊了,因为孤独了,或悔恨,或恐惧,感到绝望,残忍,狂热,最终难受得浑身发抖。 美利坚×医院的设计师肯定想不到当初应该在墙壁上加多一些吸音海绵,不然为什么他翻来覆去的时候总会被隔墙的哭声吵醒。 李弧只觉得太阳穴那边的血管在笸笸笸地四处奔走,手机上的数字跳到凌晨1:30。 他索性坐起身来,蓝色的医师服已经揉得皱巴巴了,他随性地拉扯了一下,打开右上角冒出红点的邮箱。 邮箱里面躺着师兄发过来的邮件。 Hey, Fox, how is everything there? In my opinion, I could prefer you get one position in that hospital after your graduation. You know, being a perfect doctor in our hometown is really a hard and tough thing. I have to work so laborious to get corresponding salary for my normal housing and other living. If you have no specific reason to go back, just follow?the?footsteps?of our professor. It will be much better choice for you to ruminate over and over. Peace and love. 师兄已回国半年多了,回国初即在家乡找到一份三甲医院的工作,普外科的住院医师,按照他的逻辑,全天早出晚归的,活得像条狗。 所以当师兄从导师那里得知他也准备回国的时候,纵然师兄深知他并非是一时兴起的性子,也绝非是个会被其他人左右想法的人,仍旧写了一份滑稽而又可爱的邮件发给他,企图打消他回国的念头。 李弧笑了笑,手指点在末尾。 然后手机响了,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电话里那个搭班的年轻护士急躁的嗓音窜进了耳膜,接通的那一刻,她突然强装镇静的口吻很滑稽,她说:Hi, doctor Li, there had been a terrible car accident in Oakland Solomon street this afternoon. We need your help for assisting the attending physician to perform emergency surgery now. Yep. 李弧将手机丢在口袋里面,扑了一把冷水在脸上,车祸,骨折,开膛,破肚,久违的战斗似乎就要拉开序幕了。 他穿过污染区,半清洁区,清洁区,进入手术准备区,跟迎面走过来的一助微微点了个头。一助是个人高马大的金发单眼皮壮汉,跟他搭了好几次急诊班,也算是熟稔了。 How is the patient's detail? Not so well. Occipital fracture, humerus fracture, right renal contusion, spleen rupture. The only good news is that there is no pelvic fracture. Otherwise, he will not survive. I agree. 他将手术帽套上冒尖的自然卷,然后把发梢一根一根塞进去,裸露在外面的鼻子跟嘴唇很快就被外科医用口罩密不透风地覆盖住,护目镜架上耳廓,他用余光看到一助的满脸笑意。 What‘s wrong? It's been a wonderful thing for watching you prepare for surgery. Oh god, you are too meticulous. I?have?to?say, sometimes the way you handle details makes me shudder. Especially the way you operate. Really? My pleasure. 李弧脚踩了一下洗手台的开关,龙头的感应器起效了,他将十指连同两只手臂树立着在温水下冲洗,然后是洗手液揉搓的泡沫,手心对着手心,手心对着手背,手指交叉,后再反交叉,指尖立在掌心划痕,虎口包绕着转圈,手腕及手臂都打磨了好几圈,温水再次洗尽,重复来一次上述步骤,直到他觉得手缝里面的血腥几乎消失殆尽。 很淡了,又浓烈了,就是那种铁锈的味道。 他穿着合体的手术隔离服,看着一助大大咧咧地用血管钳夹住噗噗噗往外飙血的小血管。无影灯旁的监护仪在哒哒哒的报警,麻醉师一边调整着仪器的按钮,一边在指挥二麻调节静脉泵。 这个车祸病人有够幸运的,大半夜的,可以让脑外科跟普外科两大主任同步开工。 他手伸了出来,接过手术护士递过来的止血钳,准确无误地将一助无意间遗漏的那条血管夹住,一助手顿了片刻,做了个thanks的口型。 病人的头部已经被脑外科的医生开了一个天窗,脑外科那群大夫们拿着精巧的电凝镊,在他脑回里面寻找小的出血点。脑压板在仅存的骨板里面隔绝脑膜跟手术室里面紧张的气氛。 他跟一助一起帮主刀分离好脾脏周围的若干根血管,吸引器搁置在不停出血模糊的腹腔里面,他踩一脚,它就努力地吸一下,嗡嗡嗡的,将猩红的令人反胃的血从沸腾着热气的人体容器里面搬运到放置在地面上的储蓄袋里面。 他有时不禁反复想着,他怎么会有这么多血呢,源源不断的,迸流不息的,好像渗了好几个百年的样子,怎么就不能氧化成风呢,怎么就不能湮灭在空气中,怎么就不能变成路灯下那颗微乎其微的尘埃呢,怎么就不能变成那百分之千亿分之一的瞬间。 在下一次转身之前,就可以被漠然忘记呢。 Hey, Fox, are you ok? Almost 7 Am. You're tired. You need a rest. 一助带着手套沾染了些许血渍的手在他眼前挥舞了一下,他回过神,一助担忧地看着他。 Nope, actually, I do need coffee to keep me alive. 活着,果断地还活着,贪婪地吸着新鲜的空气,这么令人惋惜而又庆幸的事情啊。 他脱掉手套,脱掉隔离衣,脱掉护目镜,脱掉外科口罩,脱掉那些桎梏着他的事物,他开始洗手,一步步的抹上自己手缝里的血腥。 手术台上的他应该是最干净的,他想,这是毋庸置疑的。这份干净似乎保存在昨日,保存在前日,保存在大前日,却过期在今天。 手机躺在他的手心里,很冷清地躺着,他指尖划开屏幕,师兄的邮件跟一份同学会邀请函上下分列,一起映入眼帘。 师兄在邮件里面很体贴地写着:If you have no specific reason to go back, just follow?the?footsteps?of our professor. 可是,他好像是有特殊理由的呢,师兄。 quinque 贪婪3 三分球。 李弧踩着三分线,投了个很完美的三分球。 随即李弧捞起球,小跑着贴近他,冷冷问着,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什么呢? 我在看…… 你在看什么? 对面的人就隔了那么一层玻璃盯着他。他手里握着电话筒,他在逐字逐句地问,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 在看你,看你整齐干燥的衣物,看你瘦骨嶙峋的手臂,看你鬓角星点的白发,看你四平八稳的嘴角,看你死气沉沉的眉眼,看你跟她完全迥然不同的模样。 我在看你。 对面的人并不像生活洒脱而又荒唐的那种范儿。 他不像那些在场的其他人,这里的有些人有着一双灵活锋利的眼睛,轮廓分明的面孔,有些人有着无比轻佻的动作以及一副厚颜无耻的神气,甚至有些人有着让他人一望而知这种人随时可以干出欺、哄、骗、赖等种种勾当来的姿态。 但是他并不是,他只是听话地规矩地坐在对面,老旧的掉漆的电话筒被他拽紧了贴在耳畔,耳畔被压得一圈通红,他重复着他的问题,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什么呢?他也想问自己,他究竟想看到什么呢,看到自己预设的那些场面,还是想看到自己梦里之外的境地。 对面的人得不到他的回应,忐忑与畏惧逐渐涌上了脸庞,他开始拉扯着自己的嘴角,拼命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他用一股倔强的深情重复着问,你在看什么? 我能看到什么呢?我独自站在茫茫的旷野之中,数以亿计的人已和我背道而驰,我淹没在隔阂千里之外的嘲笑与指责中,四下张望着同路的人,结果只有风声在舔舐着衣袖,有人大声地喊着,让他走吧,就让他走吧,可是我不,我并不想走,我还想用一次夏天的时间挣扎着拔除扎进心里面的孤寂,我还在等待,那么愚蠢地,痴傻地,贪婪地,等待着那么一同行人,能不辞万里千山万水地到来,劫我,就从这个困兽犹斗的樊笼里劫走我。 被忽视的人不甘地扭曲着面容,毫无预兆地,他歘地爬在玻璃窗上,方才还是委靡不振的眼睛里面闪着凶狠而又阴森的目光,他的手指,如一面千疮百孔的旗帜,在一场场漫长而又绝望的战役之后依旧如此勇武,他的嘴角,如一把的刀刃,在一次次无尽而又厌倦的杀戮中依旧如此凶残,他将割据空间的玻璃砸得咣咣想,他似乎很简单,但偏偏又很复杂,他一直重复着,重复着问,你在看什么? 他看到了什么? 在玻璃的朦胧倒影,他看到了自己,一张极致冷静理智的脸,深棕色的瞳孔里面,镌刻着一排匆匆离去的足迹,足迹歪歪斜斜,渐行渐远,于是乎,他找不到出口了,他永远都被囚困在这片旷野里了。 他忽然想抽支烟,满脑海里都是烟圈的冉冉上升,一直升啊一直飞,飞到天边去。 他恍惚了一下,从裤兜里拿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一粒,就着唾液将它干涩地吞咽下去。 缓了缓,他将话筒放回原位,站起身,冲着玻璃那头的人礼貌地道别,他说,以后我再过来吧,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您。 结束了?门外等候的人倾过身子问他。 你还没走吗?他冲着她笑了笑。 笑很简单。第一步,将你的笑意先漾上瞳孔。第二步,将唇角向脸颊两边裂开。第三步,露出整洁无暇的一排牙齿。 反正也没什么事情。她随意将帽子整理着。 那也耽误了你不少时间,你不是还要去照顾别人吗? 我就是个见习生,起不了多少作用。她摸了摸鼻子,乖巧地回答。 不会啊,这次还得多感谢你的帮助。 举手之劳而已。她摇摇手,表示不足挂齿。 那还是太感谢了。他看了下手表。 你要赶着回去吗?她问。 嗯。下次等他好点再来吧。 好,需要我通知你吗? 可以吗?那太感谢了,下次请你吃饭。 没事没事,你快走吧。 感谢,下次见。 再见。她向他挥了挥手。 再见。 李弧一个假动作后道了一句再见,如风般席卷,扇在他脸上,震荡得一阵阵延绵不绝的波澜,让林望倏然从躁动不安的心跳声中如梦初醒。 他究竟看到了什么?他看到那么多,那么多的浪潮向他翻腾汹涌过来,他在潮起潮落中试探着跃出水面,每次都差那么一丁点,或许哪怕再多一丝丝的勇气,他也不至于只能透着海平面才能够望到晴天。 所以李弧想对她说什么? 他到底想说什么?! 林望解开了自己的温莎结,将它甩到场外,温莎结落地的时候,他冲向了李弧,篮球还在空中的时候,他半蹲后跳起,给还未升到最高点的篮球一个盖帽,接着就是一个角度刁钻的带球过人,用身体挤开了一个投篮的空挡,然后那股生气从顺着胳膊上经络,舒展到最末端的指尖,然后传达到球状物上。 球径直从篮网里面中空穿过,砸在地面。 李弧,麻烦你把你想说的话,都给我吞回去。 林望盯着李弧,这样说。 啊,他想出来,想从这个镣铐里面挣脱出来,想得不行,想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