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 流放 第1节 流放 作者:茶叶二两 文案: 逼人做1,天打雷劈【向哨/强强】 厌世懒散美人攻x笑里藏刀酷哥受 表面相爱相杀,实则俩美强惨大佬互撩 = 曾经的第一向导成了废人,身娇体弱,精神图景一片焦土。 高层希望他重回巅峰,可温某人表示低谷躺平实在太舒服了,从哪里跌倒,就一定要在那里造一个窝,舒服地睡到死。 高层:你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温凉:汪? 被贬下乡的温向导正美滋滋地享受咸鱼的美好生活,却遇上了一只心狠手辣的花狐狸。 方宸:我想跟你精神链接。 温凉:别迷恋哥,哥真不行。 方宸:哪里不行?还是,哪里都不行? 温凉:? 方宸:你行不行,我试试就知道了。 温凉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这只狐狸缠上了,不仅逼他活着,还逼他做1。 直到有一天,那只与他并肩作战的狐狸亲手把刀送进了他的心口。 “疼吗?”方宸问他,“我哥哥当年被你抛下,是不是也是这么疼?” = 攻受前期嫌弃中期互撩后期甜甜,非典型向哨世界观,剧情向,微群像。剧情感情双线慢热,介意勿入 剧情强强向哨哨向群像年上竹马竹马欢喜冤家双向奔赴 序章 越狱 月挂中天。 幽冷的月光射进一米见方的小窗,在坑坑洼洼的石头地面上印出纵横交错的明暗斑点,连墙角的蜘蛛网都沾上了点银光,灿灿的亮眼。 一青年斜靠在冰冷的墙面上,右腿微蜷,左腿随意舒展,正百无聊赖地看月亮。 他身上松垮的囚服被浆洗得很干净,没有久居地下的梅雨酸味儿,也没有饱受电刑留下的黑黢黢窟窿眼儿,被月光一照,显得柔软又体面。 可惜,不是每一个囚犯都是这样平和淡定。 比如,那青年对面正在炸毛的狮子狗,正因为囚室床窄人多没有窗而大发雷霆...像极了开学第一天分不到好床铺而原地撒泼的校霸。 “喂!给老子换一张床!!” 顶着一头蓬松爆炸的黄毛,那中年人的五官显得格外不拘小节,眼珠子吐沫星子一起乱飞,像是分分钟要脱离地心引力。 “嘘!!!!别吵到...” 一个怯懦的中年人强撑着胆子开口,一句话没说完,就被狮子狗吼了回去。 “这鬼牢房就一个老眼昏花的哨兵看守,老子还怕他?” 细瘦中年人想说他误会了,但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狮子狗拽着衣领薅了起来,像是随手拔了一棵小葱。 “老子也算是混过三个监狱的大哥,来了这鬼地方没有欢迎仪式就算了,居然还让老子亲自要补给?!这里的人都是死的吗?!” 他抬眼,看着对面青年不为所动的模样,觉得更扎心了。 这年代,年轻人都不懂尊重前辈敬老爱幼吗? 于是他抬手,指着那个青年,恶声恶气地道:“你,就你,那个小白脸,别装模作样地看什么月亮了。我看你的床就不错,麻溜地,从床上滚起来。” 青年没说话,只是搭在膝盖上的手腕微抬,右手大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食指上套着的黑金嵌套指环。他微小的动作最后顿在流畅冷白的骨节处,唇角稍微动了一动,似乎在笑。 见此,被拎起来的中年人回看了一眼狮子狗霸王,眼底带了点不清不楚的怜悯,嘴里嘟囔着什么模糊的字眼。 狮子狗狐疑地拎他到耳边,恍惚听见了倒数声,‘三,二...’ ‘一’还没咬住他的耳膜,狮子狗双腿间猛地一凉,像是有什么又冰又尖的东西紧贴着擦过他的命根子,在他裆下讲一个差点太监的冷笑话。 狮子狗被迫倒退了半步,颤巍巍地低头,看见银光闪闪的匕首冷锋正映着月光,悠悠地挂在某处,上下颤悠。 他本能地抬手去摸,在发现自己还能够传播人类文明的种子时,长长地舒了口气,后知后觉地浑身涌上一股寒气儿,腿一软,跪倒在地上,半边身子酸麻地直抽抽。 更像狮子狗睡抽筋儿了。 室内一瞬间安静到落针可闻。 下一秒,蓦地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鼓掌声,像是要掀翻了这幽暗的地下囚室。 “赢了!!拿钱!!我就说方哥忍不到三秒!!” “唉,我还以为这个雷声大雨点小的骚包惹不到小方呢...” “叔,你太乐观了!方哥有点洁癖晚期和强迫症末期在身上,怎么可能忍那么久!” 那青年在一片起哄声中又抱臂坐了回去,他盯着地上那只匕首,眉尖儿微蹙,想伸手去拿,最后还是嫌脏,用布抱着黑漆把手,勉强丢进了水池里。 “小宸啊,又交了新朋友了?”腿脚不方便的老哨兵推着送饭车,慈祥地拉开牢门的小窗,把没什么油水的饭菜送了进去。 方宸起身,身型高挑,肩颈劲瘦有力,他右手接过饭盒时,轻笑:“嗯。新来的狱友水土不服,失眠多梦话。我看你今天很忙,就好心地帮帮他。” 狮子狗抖着手脚,嘴张不开,眼睛却睁得很大,显然没见过这么能扯淡的小白脸。 水土不服?不服你姥姥! 好心帮忙?好心你... 方宸拿着饭转身,脚踩过狮子狗的手腕,把狮子狗无声的脏话堵在了嗓子眼里,憋得他翻了白眼。 方宸修长手指捏着筷子,正要扒饭,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端正地坐直,一副五好学生的模样:“文明你我他,不说脏话。这是狱训,忘了跟你说了。你看,像我这样,就很文明。” 狮子狗:“?” 把文明倒过来写也不长你这样啊?! 方宸又笑,细长眼睛笑得眯了起来,一股温和善良无害的气息萦绕在那张白狐狸脸上。 “我心肠真的很好,也很有耐心。如果你今天没学会,我明天还可以继续帮你理解。” 四周响起断断续续的呛咳声。 狮子狗被气得头有点晕。 方宸搁下手中的饭盒,弯腰,右臂搭在膝盖上,垂眸仔细看倒在地上翻白眼的新入狱大哥,然后抬眼看老哨兵。 “我是不是把他失眠治好了?” 狮子狗一口气没上来,白眼翻得跟风扇似的。 方宸右手撑着下颌,头微向右歪。 “看来有点效果。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替你一次性解决永久失眠问题。” 狮子狗费劲地瞅他一眼,停止挣扎,彻底晕了过去。 方宸慢慢地坐直身体,唇角还是弯着的,只是眼底没什么实质的笑意,仿佛只是随手逗逗街边的小狗,没什么所谓。 “小宸,别吓唬人。”老哨兵又递了一碗饭进去,“唉,明天我就不在这里了,你们这样,让我怎么能放心?” “曲大哥,你这就要走了?” 一听这话,四面八方嗑瓜子看戏的囚犯纷纷凑上前,语气里有点不舍。 “嗯...”老哨兵颤巍巍地指了指自己的腿窝处绑着的夹板,“当年在部队里服役受了伤。这些年,电流在伤口里边儿乱窜,越来越压不住疼了,老了啊。” 老哨兵眼底闪过一丝对岁月逝去的无可奈何。 监狱里的人宽解他,又带了点自嘲:“那也比我们这群被人类进化抛弃了的废物强。跟呼风唤雨的哨兵向导相比,我们就是虫子,闹翻了天,不过是在纱窗里咬开了一个小口子,有谁会在意我们呢?” 这座监狱专门关押未进化的人类罪犯。 实际上,就算放他们出去,也不会对社会造成任何严重危害。 因为,未进化的人类,面对紊乱的地磁场、异常的天灾,脆弱得跟幼虫别无二致。 他们也曾想冲动地走出分塔的保护辖区,去看看这个世界到底变成什么样了,可还没走出界线,就被人押送到这里服刑。 他们算是第一批被杀给猴看的鸡。 总塔为了维持社会稳定,于是造了几座松垮的鸡窝---未进化人类监狱,只派一个哨兵轮守,随意装点门面。 没人愿意来这里吃苦。 一般都是没前途的哨兵被迫下放,于是监狱里的人就被当作了玩物,三天一电击,五天一酷刑,直到他们遇上了现在的曲海。 “曲叔,谁接替你?” 方宸冷不丁地出声,打断了众人七嘴八舌的询问。 面对着众人渴求的眼光,曲海有点说不出口了。 这时,一个尖细的声音自曲海身后高高地抛了起来。 “谁这么没大没小的?跟谁攀亲带故呢?” 曲海蹒跚着脚步转身,脱帽攥在胸前,恭恭敬敬地行礼:“罗下士。” 尽管是最低的军官,但也是这么多年,监狱里的第一个带军衔的哨兵。 那人攥着帕子捂住口鼻,嫌恶的视线扫过囚室里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像是居高临下在打量什么恶心人的毛虫,最后,把视线落在抱臂靠墙站着的方宸身上。 “是你问的?” 方宸微抬下颌,流畅精致的骨线被月光映得晦暗,没来由的镶上了一层阴寒。 流放 第2节 “嗯。” 方宸喉间震出短促的一个音,似乎不愿意多说,他话里的嫌恶比起罗下士只多不少,仿佛一瞬间身份调转,那狼狈落魄的青年踩在高台上,俯视着敷衍着。 这样的语气让罗下士提起了折腾人的兴致。 “出来。” 罗下士也只说了两个字,抬起手,掌间飞旋着两只成对的电子。 那一对电弧盘旋飞舞,逐渐割裂空气,两个电子间缠上如丝如缕的微弱红色电流,仿佛缠乱了的毛线。 方宸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一组自由电子对。 方宸见过曲海的电子,尽管只有一个,可却是绕着固定轨道旋转的,整齐而有力。 而这个人的电子,就跟他不学无术的模样一样,散乱而疲软。 果然没有向导愿意辅佐这种看上去就没有前途的废物哨兵。 许是方宸眼底的同情意味过于浓厚,罗下士咬牙阴狠地说了一声‘很好’,猛地挥袖,把电弧砸在了方宸的肩上。 方宸眼眸微眯,果断地侧转身滚过袭击,右肩还是被灼出一个隐约的焦黑伤口。 他侧脸看着衣服领口被烧出的黑洞,用指腹轻轻捏起焦糊的边缘,极轻地‘啧’了一声。 “洁癖晚期...” 在这种紧张的时刻,一个狱友还是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然后就被人捂着嘴挡在了身后。 曲海赶紧瘸着腿挡在方宸面前,深深地弯下了腰,替他向罗下士请求道:“这孩子还年轻,不懂事,请长官原谅。” 罗下士深深看他一眼,怪笑着踹了他膝盖处的伤:“给虫子求情,你脑子是不是也单细胞化了?怪不得,直到退休都没混上军衔。” 曲海捂着膝盖疼得踉跄栽倒在地,不及阻拦,只能硬生生地看着罗下士的电弧冲着毫无防备的方宸而去。 “小宸!!” 曲海双耳嗡嗡作响,震荡电场激发出的紊乱磁场让他眼前一花,只能双手撑着地,看着床铺被砸出了一个大洞,接着,稀稀拉拉地燃起了火苗。 曲海脸色煞白。 他眼看着方宸栽在那摊碎渣里,像是被人砸进了土里的一株开花竹子。 同监狱的人见状,立刻冲了上去,把着火的断木条一点点拨开,像是拆房子似的,一层层向下找人。 他们边拆边找,边心惊胆战。 跟哨兵相比,他们根本不值一提,就算群殴,也是白给。 曲海拖着伤腿,拨开人群,看见方宸正倚靠着床铺的断壁残垣,嘴角被砸出了血迹,神情却淡淡的,斜望着罗下士,右手的黑金指环在火焰的炙烤下,显出异样的光泽。 曲海松了一口气,又气愤担忧,按着方宸的肩,跟他一起向着罗下士鞠了一躬:“快道歉!!” 方宸没动弹。 曲海气得拎了他的后衣领,在他耳边压低声音吼:“别犯浑!!明天我就走了,谁能护着你们?!” 方宸收回视线,朝着曲海弯了眼睛:“曲叔,你的交接文件都给出去了?退休金拿全了?” 曲海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我就放心了。” 听得方宸意味不明的一句话,曲海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孩子从破烂木头间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掸了掸衣角的灰。 “长官,新官上任第一天,给你添麻烦了。”方宸揉着手腕,从靴底抽出一把小刀,小刀晃着摇曳的火光,冷锐一同映在方宸的眼底,“我要越狱,你能放行吗?” 罗下士怀疑这个人精神有问题。 于是他又问了一遍。 “什么?” 方宸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越、狱。” 随后,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眉眼间的疑惑过于真诚,仿佛在问,长官到底是怎么失聪的。 罗下士:“……” 他绝对被这小子玩弄了。 气急败坏的罗下士用力抬手,猛地打出一道来势凶猛的电弧,能看出是用尽了全力,甚至带上了微弱的击穿空气的噼啪声。这样的强度,足以把一个脆弱的人类直接重伤濒死。 可方宸不顾肩头中了深深一道电击,右脚踩地,小腿肌肉紧绷,以一个骇人的速度向前猛冲。 此刻,方宸的浑身仿佛罩了一层极淡的电子云,淡淡地笼着他的手肘、膝盖和肩颈,像是,六道铅锤头顶着中心的蝴蝶。 曲海身体猛地一震,不敢置信地看向方宸。 不可能。 他很确定,在监狱里的三年,方宸丝毫没有显现出哨兵的任何天赋,甚至,他还替这孩子惋惜过,明明身体素质这样强悍,但却无法成为容纳电子的容器。 可,这层电子云是... 曲海忽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他想起来了。 进化的方式有两种。 第一种是进入总塔的试炼营,接受辐射试炼;第二种...强行吸纳别人放出的攻击电子纳为己用。 所以,方宸的挑衅是...故意的?! 一切如曲海所料。 只消短短几秒,方宸的身上已经多了几个焦黑的窟窿,鲜血从伤口中飘散,像是纷扬的粉雪。 方宸手腕微动,手中的匕首猛地割破电子织成的电网,像是刀割裂帛,丝丝拉拉地电磁干扰让曲海和罗下士一瞬间失去了听觉。 “怎么可能...你这把刀...” 罗下士听不到自己说话声,只能看见那把闪着寒光的钢刀对准自己的膝盖骨精准狠辣地捅了进来。 还有方宸唇边一丝极有兴味的苍白笑容。 一声清脆的‘咔嚓’,罗下士像是断线了的木头人,小腿支不住身体,错位地向下软倒。 尘埃落定得太快,一切仿佛只在瞬间结束。 普通人看不到磁场线,只能看到眼花缭乱的暗红电流网覆住方宸的身体,接着,方浴霸拿出他的小刀如往常比划了一下,然后...然后就把罗下士打倒了?! 一早就被打倒的狮子狗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对殴,才知道,原来小方浴霸是给自己留了面子的。 他拢了拢炸毛的头发,甚至想给小哥鼓掌助威。 围观全程的曲海知道没这么简单,拖拽着伤腿奔向方宸,搀着他的手臂,焦急地问道:“小宸,你有没有事?!你这么强行吸纳能量,说不好身体会爆的...” 方宸右手肘靠着曲海的肩,脸色一片苍白。 他抬起右手,看着手腕处的皮肉崩裂,如同一朵血色的花。 罗下士捂着膝盖,狰狞地笑:“一个普通人,怎么敢跟哨兵正面对上!我看你一会儿炸成粉末,还怎么发疯!” 方宸低低地咳了一声,把匕首换作左手握着。 “普通人,就不配跟哨兵对打吗?”方宸又笑,“其实,敌人越渺小,武器越落后,死法越折磨。” 说完,他左手挽了个刀花,以迅雷之势扎向罗下士的膝盖骨,而后者明显没料到方宸已经自顾不暇了,竟然还要攻击。 人就算进化了,却还是血肉之躯。 方宸手中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红刀子进出进出进出,如此反复,罗下士已经疼得意识不清了,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像是煮沸了的开水壶。 终于将罗下士的精神壁垒打得松动,方宸顺势将右手直接按在他的颅骨处,意图深入他的精神图景,夺取所有的电子。 “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方宸抹掉唇边的血迹,借罗下士的衣服擦了擦手,“长官,狱警不能滥用私刑。你甚至要杀我,我反击,只是正当防卫,就算上了法庭,我也是正义的一方。程序正义,结果正义。” 右手的血肉迸溅的速度越来越快,方宸仿佛像个要崩塌的沙塔一般,曲海连忙握住他的手腕,声音发颤:“小宸,不行的,没人成功过...” “没人成功过,并不代表成功不在那里。”方宸呼吸不匀,眯起的狐狸眼微微掀了一道缝,隐隐藏着些志在必得的疯狂,“...我还有很多事要查,还有很多仇要报。我必须要成为哨兵,今晚,我必须成功。” 溏淉篜里 囚牢里的灯光开始闪烁,频率从几秒一闪,到高频率的交替震荡闪烁,最后,‘砰’地一声,灯泡碎裂。 在一片夜色中,只有月光静谧地洒进了流淌着暗红血迹的牢房。 方宸安静地站在那一摊血迹中,仿佛一株飘在血污中的风絮。 曲海吞了口唾沫。 此刻,他竟有些不敢靠近方宸了。 方宸流畅的身形被月色勾得悍利,又带了点朦胧的缥缈。 他慢慢抬手,掌心间隐有丝缕暗红游走,慢慢地,两个成对的电子在他掌心间奔腾游走,似脱缰的野马。 隐隐有嘈杂私语响起,接着,便爆发出一阵炸裂的欢呼声! 狱友拍桌子砸碗,几乎要把整个牢房的顶掀开。 方宸垂眸看着自己被血迹浸透了的衣服,脸上出现了明显的嫌弃,甚至皱起了眉。 他小步不稳地朝着曲海走了过去,想要向往常一样,问他有没有干净的换洗衣服可以借来用用,可曲海却明显表现出了恐惧。 老哨兵倒退半步,贴着铁门,似乎想要夺门而逃。 人可以对弱小者肆意施与善意,却不能坦然接受强者的示好。 方宸脚步停了下来。 他不再去看曲海,只拉扯着自己的囚服,丢在了一旁,露出线条匀称有力的肩背,从床铺下随便扯了件旧衣服就套了上去。 又拎了一个老旧军绿色背包,往包里塞了两把匕首,塞了点干粮和水,然后紧了紧食指套着的指环,拉上了拉锁。 他把背包搭在肩上,望着地上半死不活的罗下士,又看了一眼满头冷汗满眼戒备的曲海。 他绕过曲海,从监视室里拿出一个遥控器。 “曲叔,这三年,多谢你照顾。”方宸把遥控器塞进曲海的手里,“你要是害怕,可以选择上报,我不怪你。” 流放 第3节 曲海嘴唇轻颤,张了张嘴,问出一句干哑的话:“你...要去哪?” 方宸轻轻拂过食指处箍着的指环,摇了摇头,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是背着包,一步步踏上石阶。 腐朽的空气离他远去,四方的月色对他彻底敞开。 他用力推开铁门,迎面而来的,是荒凉的大漠,广袤的夜幕,还有夜空中那一大片轻盈飘荡着的彩色极光带。 那笼罩旷野的璀璨极光壮丽地洒满夜空,而在那其中,一座座白塔安静地矗立着,仿佛擎天的立柱,贯穿了天地。 而在他身后,监狱的警报声突兀地响彻夜空。 红白光交替闪烁,映亮了方宸的背影。 他没有回头。 第一章 五十三号 欢迎入伙 一年一度的哨向入门资质测试正在总塔进行。 通过总塔辐射试炼的新兵,一般都会选择立刻进入资质测试。 他们本是各地分塔选出来的普通人。有的塔贫苦落后,生活艰难,可如果考核结果资质上佳,说不定可以一跃跳入高等级的塔,从此轻易走上通天阶梯,人生进入简单模式。 一座森然冷峻的铁门隔绝了考场内外,唯有一扇小侧门时而开关,有军医抬着担架,把奄奄一息的考生从考场里转移出去,不时能看到胳膊腿儿掉一地的可怖惨相。如是来回几趟,鲜血已经浸满地缝。 面对着地狱血海,门外列队整齐的军人却没有半点动容。 他们身穿整齐划一的青绿军装,宽檐帽罩着脸,把表情都压在阴影下,手指贴齐裤缝,一副雷打不动的挺拔军姿,像是田里一茬一茬的韭菜,又绿又整齐。 而他们唯一不同的,就是胸口贴着的塑料牌,上面印着对应分塔的编号。 最优秀的一号塔享受着树荫阴影和冰水伺候,然后一层一层地排下去,最后的是吊车尾的五十三号塔,只能在烈日下暴晒。 “任中校,就算一会儿全军覆没,就算所有的好苗子都不选我们,你也要坚强,千万别哭。去年,您喝醉了抱着刘少将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求他分配俩哨兵向导下乡支援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这次,我们至少不哭了,好不好?” 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士官给宽额方脸浓眉大眼的任钱中校擦着眼角,颤巍巍地劝。 每年的固定保留节目,胡子花白的低级士官给唯一的独苗儿高级校官做心理辅导,让他不要崩溃,放平心态。 考试年年有,万一哪年见了鬼了呢。 任钱瞅他一眼:“老李,我没哭过,当天太热了,那是汗。” 李尧善立刻立正,声如洪钟:“是,中校,那是必须是从眼睛里流的汗,长官说得都对,是我没文化,回去一定加强学习!” 任钱:“……” 面对着前排同僚精彩的回眸,任钱把李尧善塞给自己擦眼泪的手绢团成一团,塞进了老士官的嘴里。 李尧善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在他耳边低语:“中校,说不定,今年会有某些不长眼的哨兵向导孩子们入坑呢?” 任钱:“……” 某中校默默地卷好了另一只手绢,重新塞了回去。 李老士官本着百折不挠的精神,再接再厉:“中校,说不定今年真有奇迹!千万不要放弃!” 任钱死气沉沉看他一眼:“有的话,我立刻改名。” 李老爷子立刻打开随身笔记,十分认真地数数:“中校,这三年您已经改了四个名字了。任劳,任怨,任我行。您下一次打算改什么,我记一下。” 任钱眼神更怨念:“任命。” 李尧善看着耷拉脑袋的任中校,有种心疼孩子的感觉。 于是,老爷子重新堵上嘴,腰板儿挺得很直,右手高举,猛地上扬,一派老骥伏枥的英姿飒爽。 随着一个动作,任钱的耳畔传来绸布丝丝拉拉的鼓风声,像是船帆乘风破浪似的。 他有气无力地往后看一眼,顿时,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他可爱的手下老爷子们扯了两根木棍棍,拉起了鲜红的横幅,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五十三号,兵足粮多,欢迎新兵入伙’! 任钱:“……” 老李到底是怎么做到,每个字都在他槽点上蹦迪的。 面对着任钱死气沉沉的眼神,李尧善老态龙钟的身体绷得很直:“五十三号塔的全体成员秉承着能骗一个……呸,能吸纳一个是一个的不抛弃精神,唔……” 话没说完,任钱就用物理堵嘴法让他自动闭麦了。 他在啦啦队里找了很久,没看见要找的人,所以揪了左手边那个精神矍铄摇旗呐喊的士兵问:“温凉呢?” 士兵:“温少尉在车里休息,他好像说,头晕。” 任钱瞅着横幅,表示不信:“他原话说的是不是,眼晕?” 李尧善在他旁边拼命点头,被任钱揪着衣领扔到后面去了:“他为什么眼晕你们不知道?” 众人:“不知道!” 任钱:“……” 前面笑倒了好几个,基本都是主动申请要来吸纳新兵的老油条。 谁能拒绝五十三号一年一度的欢乐喜剧节目? 此时,一声尖锐的哨音徘徊在白塔的上空,盘旋许久,消散在充满血腥味的空气中。 场外瞬间肃穆一片,落针可闻。 那些前来吸纳新兵的长官们,甭管之前面无表情还是笑得龇牙咧嘴,此刻,他们齐刷刷地压低气场,如同饿了十天的狼,眼珠子莹然发绿,凶狠又贪婪地望着那道森冷的铁门。 每座分塔自治辖区,相当于一方地主;而手中的兵力和资源取决于分塔每年的贡献额;贡献额来源于工会统计的兵力绩效,而在这其中,贡献最大的是进化的哨兵向导。 兵力是生存之本。 新兵是发展之源。 吸纳优秀的哨向,就等于拥有了一切。 像五十三号这样已经陷入恶性循环的塔,是没有人愿意去的,只是白白埋没在一滩烂泥里,永无出头之日罢了。 任钱,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吗。 铁门铿锵一声闷响,大门被完全打开。 两队鱼贯而出。 考生身穿统一的轻薄白纱状的连体制服,上面沾了斑斑血迹。他们在考场前依次脱了脏兮兮的制服,然后掷向远处的垃圾桶。 为首的一人,轻易地把手中的制服搓成了丸子,然后手中隐有火花闪过,他猛地攥紧,以一个绝对准确的角度,悍猛地投弹入框,一声重爆炸,惊得在场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 像是故意要展示自己的能力似的,他快步昂首走到第一排,朝着刘少将笔直地行了军礼:“新兵柴绍轩,愿意加入第一号白塔!” 动作看着十分慑人,只是身上不断涌出的鲜血让这动作显得狼狈极了。 再加上,那人身上穿着紧紧巴巴的旧衣服,看着像是埋在地下室里好多年的旧样式,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刘少将回礼,表情依旧一丝不苟:“你是第一名?” 柴绍轩捏着身上的旧衣服,想起自己刚刚被一个白脸狐狸揍得趴在地上,还被扒了衣服,最过分的,是那人竟然嫌弃地没有穿,还强迫他就地洗了衣服,然后用热辐射烘干... 他进化是为了给人当烘干机的吗?! 柴绍轩羞愤到眼泪汪汪的,但为了自己的前途,还是硬着头皮撒了谎:“是!” 刘少将眯起眼睛,明明没有动用能力,可单被那样极有压迫感的视线看着,柴绍轩就要喘不过气来。 在他冷汗止不住,想要说实话的时候,刘少将忽得收了审视的视线,朝着旁边点头:“欢迎入队。” 说完,就带着手下的几人,从第一排的风水宝地离开。 为了所谓的‘均衡发展’,允许吸纳新兵的数量按照排名依次递增,换言之,一号白塔,只允许吸纳一人。 但哨兵向导的能力,可不是依照排名呈线性递减的。往往,高级向导之间的鸿沟,可以达到千百倍的差异。 刘少将带着人,繁花锦簇地离开,在走之前,用余光不经意地瞥了队伍尾巴,着急得垫脚尖的任钱。 “真丢人。” 三个字,不轻不重地落在场间,该听见的人都听见了。 任中校浓眉压低,视线越过队伍,直直落在刘少将身上。 有时候,嘲讽比鼓励好使。 任钱拨开碍事的老可爱们,高举旗帜,摇旗呐喊,梗着脖子,豁出脸皮,加入坑蒙拐骗小组。 李尧善使劲踮脚瞅着他们的任中校,脸都要怼到任钱的鼻子上。 任钱:“你看什么?” 李尧善:“看看您有没有流汗。” 任钱呵呵一笑。 汗流没流他不知道,但脸肯定没了。 没了就没了,正好豁出去了! “五十三号,兵足粮多!!欢迎新兵入伙!!!” 任中校握着那支鲜红的旗帜,有种破罐破摔的飒爽。 李尧善感动得眼圈红通通的,站在他身后,也跟着扯着嗓子吼,五十三号吸纳新兵小组组成了一道最亮丽的风景线。 看着任钱那副不要脸的模样,刘少将似乎笑了一下,转身说道。 “走吧。” 按照规则,五十三号可以吸纳最多的新兵数量,可问题是,通过考试的新兵人数根本不足,等队伍车轱辘似的轮转一圈以后,任中校面对的,就是空空荡荡的考场,连血迹都快被人来人往的脚步踩没了。 任钱有气无力地问李尧善:“这次,我们从城里选了几个人来?” 李尧善:“三个。” 任钱:“都通过考试了?” 李尧善跑到门口的显示屏上仔细看了看,然后一脸惊喜地跑了过来:“死了两个,其中一个还活着!是温少尉捡回来的小徒弟!” 任钱有一瞬的惊喜:“考了多少名?” 流放 第4节 李尧善老脸一红,有点说不出口:“考了个四位数,挺优秀的。” 任钱:“榜上一共一千零一个人,他是倒第一还是倒第二?” 李尧善:“五十三号永不言弃,当然是勇夺第一!” 任钱:“……还真勇。” 就这个破成绩,还是急吼吼地跟着别的塔走了。 任钱失落地跌在破凳子上,看着那空荡的铁门,一副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悲凉。 当年,总塔里的前辈千叮咛万嘱咐,不让他到五十三号塔里下乡扶贫,但他实在是魔怔了,奔着那个传说就来了。 他不相信,那个传闻中的第一向导真的成了废人。 后来,他发现,好的传说一般是三人成虎,坏的流言一般都言之凿凿。 温凉是真的一身本事全废,除了想睡觉,就是想躲懒,别说传奇了,那人连喘气都费劲。 他正认真地悲春伤秋,却看见空荡殷红的门口砖地上忽得出现一双黑鞋,踩着血抬脚,挂了丝丝的粘稠。 沿着那双长腿往上看,对上了一个右手插口袋左手拎单肩包的高挑青年。 那人黑色短发垂耳,刘海偏分,眼睛细长,笑起来微眯,像是打盹的狐狸。 他闲庭漫步似的走了出来,像是躲在一旁看了好久的戏。 任钱没想到最后一名都走了,里面竟然还有活人出来。 他快步上前,怼着他问:“你也是这次选拔通过的新兵?怎么这么晚才出来?” 青年动作简洁有力地敬了一个军礼,丝毫不拖泥带水。 “报告长官,我在对战中受伤了,所以没能及时从试炼中脱身。” 任钱眼睛一亮:“跟你对战的是谁?” 青年忖度了一下:“柴绍轩。” 任钱看他身上整齐的衣服和白白净净的脸,狐疑地问:“你伤哪儿了?” 青年小心地挽起袖口,指着右手手腕皮肤:“这里。” 任钱和李尧善以及一众老爷子围成了一圈,几只脑袋对着顶,翻来覆去地检查。 那孩子身上好多伤口,尤其是右手臂,简直像是漂亮白瓷粉碎了以后被生粘起来一般,让人心疼。 只是这伤痕已经结了血痂,不像是新伤。 “电火花灼伤?” “深层伤害?” “触及到你的电子轨道了吗?真是的,他怎么能下这么狠的手?” 老爷子们七嘴八舌地关心,生怕这个新晋的小哨兵被对手伤了根本,再也没办法操纵高速电子释放能量电旋了。 这可是致命的打击。 任钱刚想抬手,替那个青年安抚躁动奔腾的电子流转,可对方却退了半步,摇摇头,文质彬彬地拒绝了长官的治疗。 “报告长官,不是这里。” 任钱怔了一下。 青年指着手臂血痂网中藏着的浅浅一道划痕:“这里。” 老爷子们又凑了上去,上下左右仔仔细细地瞧,纷纷表示这道快要愈合的伤口实在太难分辨,或许里面有严重的内伤。 任钱看了半天,没有加入老爷子们的胡说八道,挠挠下巴,说:“这不就是普通的挠痒痒抓痕吗?” 青年慎重摇头:“不是,他的指甲脏得很不普通。” 任钱:“……” 听听,这特么说的是人话吗? 任钱想起柴绍轩身上那些血窟窿:“那柴士兵身上那些伤……” 青年用拳抵着唇垂头思索,只露出直挺的鼻梁。 在众人渴求答案的眼光中,青年也面露疑惑:“我忙着清理伤口,没注意,估计是他身体很虚,自己晕了,然后被别人暗算了吧。” 柴绍轩表示,他费尽力气替某位狐狸烘干衣服,哪儿还有力气管什么暗算?! 众人目瞪口呆。 一时间,他们觉得这个年轻人的话好有说服力,又好扯淡哦。 李尧善最先回过神来,安慰着任钱:“他们是按照排名出来的,这孩子虽然怕脏又磨蹭,但好歹是个通过考试的哨兵啊。咱们捡一个回去充数,别让等在塔里的家人们太失望。再说,咱们塔不挑,捡谁都是宝,没差。” 任钱不是很想跟这个秀口一吐就是刀刀扎心的老李士官说话。 身后的铁门缓缓合上,青年往前踏了一步,长腿无所谓地踩着血池,溅起一地的飞红血珠,看得李尧善背后凉了一片。 这新兵脸上明明不带一点攻击性,怎么这动作看着这么渗人。 错觉,一定是错觉。 任钱也在打量着这个新兵。 总觉得这小子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单纯。 以柴绍轩那样轻浮易怒的性格,能跟这种人交手再全身而退,这小子能力肯定不弱,至少,中等以上,能够自保。 琢磨半天,任钱肉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黑色盒子,拳头大小,材料非金非钢,触手温滑,里面隐有波动。 “你刚刚才觉醒,能力不稳定,现在很难受吧?”任钱在他面前晃这个盒子,诱惑似的勾引他,“跟我走吧,五十三号很适合现在的你。” 李尧善点头:“五十三号地广人稀,就算你失控了,也不会伤到花花草草……” 任钱左手捂着他的嘴,右手把那个盒子塞到那个青年手里。 “等到了五十三号,我再给你找你适配的向导,暂时,你先用这个压一压。” 那个青年表情微微诧异,似乎没想到穷困潦倒的任钱出手这么大方。 “这是……向导素?” 他接过那个盒子,修长手指拂过上面的材料,只觉得周身暴走的电流激荡慢慢平缓下来,筋骨处的灼疼像是被冷水泡过,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李尧善满脸惊慌地看着任钱,被堵住的嘴发出‘呜呜’地含混音。 中校!! 这不会是温少尉的向导素吧!!! 任钱给了他一个眼神,让老爷子自己体会。 老爷子心惊胆战地看着那个青年哨兵,生怕他吸了一口就直接当场暴毙。 温向导虽然能力尽失,但是向导素倒是很霸道,闻一口,就有种喝醉酒的错觉。 军医一般抓着温向导薅羊毛,把他当做行走的强效安眠药用。 果然,在三秒钟之后,那青年蹙着眉扶着额头,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两步,眼睛紧闭着就要向前摔倒。 任钱立刻抓着他细长的胳膊往肩上靠,把半睡半醒的青年哨兵扛上了车。 李尧善目瞪口呆地看着任中校。 “一副见鬼的模样干什么!”任钱飞了一个眼神,丢给那个大红色横幅,咬牙切齿地笑,“不是你们说的吗?能拐一个是一个!” 五十三号一行人做贼似的掳了那个青年就跑,连个影儿都没剩下。 身后放哨的士兵对视了一眼,长叹了口气,终于把五十三号这批来搞笑的小队给送走了,才慢慢悠悠地收了排名榜,彼此闲聊。 “这个人是从哪个塔的辖区选送上来的?我昨天整理资料的时候看见他的背景和推送人都是空着的。” “天知道这又是哪个空降兵,说不定是哪个大佬的心腹。别多话,别多事,这几年不太平,总塔管理班子换了一批又一批,咱们可别横插一脚,到时候站错队,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也是。你看了吗,这个新兵的身手又野又狠,一看就不是那种娇养出来的。背后肯定有人指点,啧啧。” “指点就指点,关我什么事?反正,我只想领工资站到退休,千万别出什么岔子就行了。” “说起岔子,你听说了吗,三号监狱有人越狱了。之后,一群人冲出了监狱,整个监狱都空了。” “害,那群虫子,飞出来也翻不了天。” “可我听说,有人用强抢电子的方式进化了。你要知道,那种方法可只出现在传说里。” “真的假的??” “真的,我老罗的弟弟是战友,他哭着跟我说,他哥哥的精神图景都塌了...他说,他跟那个叫方宸的,不共戴天...哎,等会儿...方宸?” 两人对视一眼,背后一寒。 他们重新展开那张榜单,沉默地凝视着那个简单的名字。 片刻之后,他们望着那个年轻哨兵消失的远方,颤抖地举起手指:“快上报!!!” 第二章 张嘴吃药 任钱把那个青年折腾上了自己的小破越野车。 刚打开门,里面的冷气扑面而来,把大太阳和沙漠叠加的热浪直接驱散了一大半。 任钱抖了抖胳膊上贴着的风沙,被冷气儿激得舒服地叹了口气。他把拐来的小哨兵推上了台阶,他跟在青年身后踩上了车,一眼就看到了最后一排靠窗抱臂睡觉的温某人,怄得他气不打一处来。 他拽着那个年轻人,直接把他扔到了温凉旁边的空位置上。 “温少尉,还睡呢?” 温凉依旧睡得很安详,左手懒洋洋地撑着窗沿,而他散乱的中长发垂至后颈,没经打理到乱蓬蓬的,仿佛鸟儿在他的发顶筑了个巢,整体气质,像一个刚出土的文物。 “温凉,你可长点心吧。再睡,五十三号都没了,我看你上哪儿找床。” 任中校老母亲般忧虑地叹口气,却也摇不醒温大睡神,只好把两个睡得不省人事的人塞进后排狭窄的座位间,完全不管这二位身高腿长的憋屈,仿佛打包行李似的,拽了安全带就往他们腰上使劲勒。 李尧善有点看不过去了,试图上前替他们摆正身体,可任钱一个按钮按下去,车子里的噪声如同扎耳朵的银针,刺得老爷子身体一抖,赶紧坐回座位上,戴好耳塞。 透明的车窗渐渐染上晦暗,仿佛蒙了一层极致密的编织网,窗外的黄沙大漠也渐渐变成一片黑暗,像是太阳被隔离了一般。 流放 第5节 年轻哨兵慢慢地睁开眼睛,眼底毫无半点睡意和晕眩,只是淡淡地望着骤然暗下来的窗外景致,然后视线落在他身旁这个睡得东倒西歪的向导身上。 那人的头发随性披散下来,发梢会随着车程晃动而扫过惹眼精巧的锁骨,乌黑的发衬着苍白的皮肤,颇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味,无端能让人心猿意马。 而透过那凌乱的发丝,似乎隐约看到那人耳垂上的一个小小的耳洞。 方宸狭长的狐狸眼睛又眯起。 他修长的指节轻轻扣着膝盖,食指处的黑金指环安静地泛起莹润的光,像是一枚温润的玉。 方宸的大拇指轻轻搭在指环边缘,极慢地摩挲着,感受着精神图景内隐约传来的那份不属于他的复杂情感。 愤恨夹着爱意,解脱又不舍,复杂得像是一团缠乱了的毛线,带着旧时光的陈腐味道,一阵阵地叩响方宸刚刚建好的精神屏障。 方宸不耐烦地按了按太阳穴,眼神更加不善,紧紧盯着昏睡的温凉,像是要把他脑壳钻出一个洞来。 “我有那么好看?” 年轻哨兵视线慢慢上移,正好对上那人从周公那里脱身出来。 温凉微微张开眼,眼型形如一瓣完整饱满的桃花,又许是皮肤太白的缘故,显得眼尾自带几分薄红。 他还没从睡梦中彻底醒过来,眼神惺忪,可瞳仁却黑得纯粹,宛若能将世间一切吸进其中的骇人能量,只消盯着片刻,便惹人心悸。 “还行吧。”方宸视线从头到脚扫过温凉的身型,口吻冷淡,像是像是红外线扫描仪似的拆皮剥骨,“五官不缺,四肢健全,看着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温凉:“?” 他好像不是在定期体检哦? 方宸又补了一句:“就是建议你定期梳头,否则影响军容。” 温睡神揉了揉眼睛,喉咙里懒散地飘出一个‘唔’,竟然接受了那人的说法。 他抹了一把脸,含混地说:“以前好像也有人这么提醒过我,要好好梳头。否则挡了我这么漂亮的五官,是艺术界的遗憾。毕竟,世界美学凋零,就靠像我这样天生丽质的人撑着半边天。唉,其实,他们不知道,我的压力也很大,真的,一天天的,特别累。” 方宸‘哦’了一声:“哪个瞎子说的?” 这话里带刺,也不知道这人哪儿来的这么大敌意。 大概是觉得自卑了吧。 温睡神见惯了在自己面前自惭形秽的哨兵,没什么太大兴趣地打了个呵欠,懒懒散散地抬起眼。 可就在视线对上年轻哨兵眉目的一瞬间,温凉眼瞳极快地涌上一线血红,瞬间便消散一空,仿佛那道令人心寒的血影只是光的玩笑。 “草。” 温凉捂着额头揉了揉。 方宸看他,淡淡问:“你怎么了?” 温凉重又抬头,眼睛已经恢复到原先的深黑色,毫无杂质的黑,反而让人心慌。 他小声嘟囔:“坏了。” 方宸:“嗯?” 温凉看他,眼波流转:“我觉得你有点熟悉。” 方宸挑眉:“怎么,用脸撩人失败了?开始套近乎了?” 温凉没介意青年哨兵话里的刺儿,只重重叹了口气:“你不知道,让我有这种感觉的,一般都死了。” 方宸:“……” 温凉以为自己把人惹毛了,咂咂嘴,主动闭麦,想要继续睡,结果耳边传来一声很轻的笑。 “嗯,是吗?能见传闻中的温向导一面,就算是死也值得了。”方宸看他,笑容很真诚,伸了一只修长匀称的手到他面前,“我叫方宸。” “方...” 温凉又有一瞬的恍惚,他按着眉心,似乎有什么极快的血色片段从他面前飞过,可他抓不住,只能任由那个记忆残片信马由缰地飞远。 温向导把手收了回去,抱着手臂打了个寒噤。 像是有什么极为烦躁的情感把他裹了起来,让他只想赶紧睡一觉,倒空脑海里这些杂乱的情绪拉扯。 方宸的手却硬生生地递到了他面前,那枚黑金指环的光泽映在温凉眼底,似暗夜一道曳尾流星,点亮了他的昏昏欲睡。 温凉又仔细看一眼方宸,似乎要努力从残破的记忆片段里翻出关于青年哨兵的信息,或者关于这枚指环的蛛丝马迹,可他努力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 于是,懒得折腾的温向导直接原地放弃。 温凉懒懒散散地倚着窗口,捏着方宸的指尖,虚虚回了个握手礼。 “对了,你为什么不叫我长官?我好歹也是个少尉,直接叫什么‘你’,是不是违反军纪了?” 方宸笑:“刚刚你没有自报家门,我不知道。不知者无罪,所以你怎么能怪我?” 一口气儿占够了便宜,才慢吞吞地喊了一声:“您说对吗,温少尉?” 温凉:“……” 狐狸兄,真的好有礼貌。 温凉觉得他有趣,于是多看了他一眼,发现对面那人也在笑。 那人笑起来真像只憋着坏水琢磨着坑人的小狐狸。温凉确定,如果自己惹了他,那只狐狸绝对会睚眦必较到吸血食髓。 那人骨子里的疯劲儿化在斯文的笑里,像是春天的风里裹着严冬未尽的凛冽,入口柔,一刀割喉。 而方宸虽然在笑,但实际心情很糟。 尤其是他垂眸看着被温凉拂过的那黑金戒指反常的光泽,心情更糟了。 那小戒指像是撅着屁股使劲儿展尾羽的花孔雀,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骄傲,闪得让人瞎了眼,生怕旁人不知道这戒指原本的主人对某位自恋懒散的向导有多依恋。 他唇角抽了抽,像是被人喂了一嘴有毒的狗粮。第一次想把这戒指收进口袋里,别一副花痴的模样拿出来丢人。 他捏了捏鼻梁骨,烦躁地靠在座位上,视线又淡淡地投向纯黑一片的窗外。 “这涂层倒是很别致。” “哦,你说这个。”温凉用指尖戳着那层特制的玻璃,难得好心给他解释道,“你也知道,离开塔一定的距离,磁场就会发生扭曲变化。所以,为了避免哨兵向导迷失在紊乱的磁场里,运输工具外都会蒙上一层磁屏蔽材料,就像这种金属,会产生反向涡流,用以抵抗暴走的地磁场。哦,具体我也不是很懂,你就理解为,外面磁场想要打你一拳,这屏蔽材料就反向打它一拳,力的作用抵消了,你不疼。” 方宸指着那个网中间的破洞:“这也是特制的?” 温凉搔了搔脖颈:“这是意外。” 方宸:“什么意外?” 温凉:“穷。” 方宸:“……” 穷不是意外,是必然。 看看这一车老弱病残就知道了。 方宸的视线投向驾驶室,任钱正聚精会神地抓着方向盘驾驶,其他的老爷子们趴在前座,吐得东倒西歪。 温凉仿佛随口一问:“对了,你刚觉醒,不管是精神还是身体都应该不适应才对。这么久了,为什么没有疼得昏过去?” 方宸不说话,似乎咬了下颌,勾出侧脸凌厉的骨线来。 温凉没什么兴趣地摆摆手:“我不关心你有什么隐情,但别来打扰五十三号清闲的生活。我特别懒,所以,多一点工作都不想做。” 方宸终于收回了视线,将冷淡的目光投向温凉懒散的眉眼。 那人没骨头似的靠着窗,缩着手抱臂,就地睡觉的愿望过于强烈,诚实地反映在了他身体的每一处。 那人闭着眼,一副俗事不理的模样,而他肩上的精神体慢慢地浮现,正凝着小眼睛瞪着某个不速之客。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温凉似乎真的睡着了,全靠着半透明的猫头鹰守在他的身边。 方宸看着那随时会消散的精神体,再看向温凉的眼神就带上了探究。 精神体这样孱弱,他真的是哥哥曾经的向导? 第一向导? 就这? 忽得,一个剧烈地急刹车,车里的人猛地向前一撞,都不约而同地摔了个脑镚儿。 在这其中,摔得最惨烈的要数温大睡神。 他整个脑袋拍在前座的硬板上,头发扑棱一片,两只长腿的膝盖也重重地磕了一下。 温凉不乐意地揉着额头,却发现方宸正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似乎看见什么稀罕的玩意儿,狭长眯缝的眼睛似乎开了一道缝,露出玩味的眼光。 他顺着方宸的视线,看向自己肩膀上那只呆呆的猫头鹰,也怔了一下,抬手去赶它:“旺财,你不能在我脑子里老实儿待着吗?老出来溜达干什么?” 方宸严重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方宸:“你再说一遍,它叫什么?” 温凉:“旺财。” 方宸:“……” 旺财:“……” 某只猫头鹰精神体使劲儿扑棱着翅膀,羽毛簌簌下落,一边抖一边无声地嘶吼。 ‘你才旺财,你他妈全家都旺财。’ 温凉一乐:“谢谢啊。” 旺财:“……” 不能轻易跟不成器的主人说话,会被气出心脏病。 猫头鹰扑腾着翅膀,消散得毫无留恋,徒留温凉揉着额前被撞出来的长条形红印子,哀怨地看向方宸:“你也不挡我一下。” 方宸:“长官,我有这个义务?” 温凉:“你身上有我的向导素,领了我的情,不打算还一还?” 方宸:“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说着,就把身上的衣服脱了,只剩一件军绿色的背心,小臂肌肉流畅地一露无疑。 温凉刚打算说话,就被衣服糊了一脸,然后腰间一紧,两人被那件外衫拧成的绳子牢牢地牵在了一块。 温凉:“??” 流放 第6节 方宸:“长官,地磁风暴来了,麻烦你罩着我。我刚刚觉醒,现在很晕很难受。” 温凉:“……” 他刚刚说的什么来着? 谁还谁人情来着? 再说,他怎么没看出来这小狐狸哪儿晕哪儿难受? 这绑人的手法稳如老狗好吗?? 后排的两人还在无意义的大眼瞪小眼,前排的任钱和老同志们却不约而同地解下了安全带,从座位上站起,疯狂地挥着手臂:“下车!” 一瞬间,车窗上的那处空穴被席卷而来的飓风吹得前后摇晃,尘土合着大风,把玻璃正中心最脆弱的一点撕裂。 尖锐的玻璃碎渣被狂风裹挟,肆无忌惮地朝着车内众人砸去。 温凉和方宸谁都没打算动手挡,前者表示自己身体柔弱挡不住,后者表示自己刚觉醒,在紊乱的磁场中根本抬不动手。 任钱看着这俩祖宗慢慢悠悠地从座位上起来,也不管自己身后衣服被刮得碎裂,隐约有血迹渗了出来。他又急又气,蒙着脸,带着一个年近半百的老爷子哨兵,勉强在暴风杀出了一条血路,把那两个混蛋带了出来。 老爷子颤巍巍地抬着手,用手织出了一个到处漏风的电网,顶在指尖,勉强护住了这俩孩子。 终于把所有人都扯了出来,任钱攥着拳,拧着眉,在席卷而来的灼热狂风里努力辨识着方向。 此刻的黄沙似乎都烫得惊人,在紊乱的磁场里,所有的哨兵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 包括一直很淡定的方宸。 他只觉得自己身体里仿佛有无数不受控制的针,从各个方向做着不规则的热运动,滚烫又灼热,仿佛自己要变成一团火,从血液里燃出滚烫的烟来。 方宸插兜站在原地,除了脸色越来越苍白以外,看着跟平常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温凉懒懒散散地站在不远处,看着方狐狸异于常人的忍耐力,感慨道‘果然如此’。 对他人狠的人,必然对自己更狠。 何必呢,有什么比舒舒服服过日子更重要的事? 温凉对这种极端主义者一贯是敬谢不敏,他揉了揉后颈,想要转开眼,可不知怎的,温凉久违地产生了点见鬼的心慌。 仿佛欠了一屁股的债,被债主找上门的理亏。 方宸正面无表情地忍着疼,忽得,一只冰冰凉凉的手扣在了他的后颈处。 方宸抬眼,看见狂风里,一凌乱的鸡窝头。 “虽然我没法辨识方向,但我是行走的镇定剂。”温凉淡定地打了个呵欠,“来,张嘴吃药。” 第三章 毁灭吧 累了 一群人在遮天蔽日的狂沙里跋涉。 ‘被迫’石盍药的方宸,此刻被柔弱不能自理的温睡神当成盾牌,顶着风沙,落了满脸的灰尘。 “你能不能撒开手,站直了,迈开腿?” 方宸转头,用灰扑扑的眼神看他,笑得很绅士,但手里不知从哪里拿了一把小刀,比着温凉缠在他肩头的手腕,虚虚地划了一下。 温凉灵巧地避开刀锋来势,善解人意地替他拨开睫毛上沾着的灰:“我也很想,只是我没力气,走不动。” 方宸一巴掌把他扇远:“那就请长官到无人处安静地死。” 温凉不由得感慨世态炎凉人心不古:“明明是你装晕搭上五十三号的顺风车,怎么,现在利用完人就想跑?” 方宸没料到,这个睡得昏天黑地的人脑子倒是还清醒,他浅浅一笑,然后转身就走。 谁知,走了没两步,他发现自己手腕上多了点重量。 他抬起手,看见一根粗壮的绳子,捆着自己的手腕,一路链接到了温某人的手腕上,似乎要以粗糙的材质妄图比肩月老的红线。而对面那个懒洋洋的出土文物,正拽着绳子,朝他欠揍地招招手:“狐狸,你身体素质这么好,就随便带个人,不费多大力气。哝,装备我都自备了,贴心吧?” 方宸:“……” 贴心你大爷。 就这黏人撒娇的货,是怎么把哥哥的身体和精神都骗走绑定的? 靠一块钱三斤的自信吗? 见方宸指尖的刀又出鞘,温凉赶紧小小地拽了拽绳子,像是摇晃拴狗的呼唤铃:“行了,别欲拒还迎,我知道你是冲着我来的,但我不能跟你精神链接。” 方宸眉峰微挑,稍有意外,刚要说话,却被温凉的另一句话堵住了嘴:“你别难受,我不是看不起你,而是好多哨兵都试过了,都不成功。这么多年,我是万花丛中过,没人可沾身。我也很为难,真的。” 方宸:“……” 这货是在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吗? 李尧善颤巍巍地跑到了任钱身边:“中校,温向导又在作死了!” 任钱在百忙之中抽空回头看了一眼:“一会儿他被打晕了,我来背他。你先带着其他人沿着这个方向继续走,别耽误时间。” 李尧善叹了口气,就在他们以为那个哨兵会被激怒,直接上手揍人时,对方却慢慢悠悠地走到了温凉面前,俯身耐心地解开了温凉细瘦手腕上的捆绑。 李尧善和任钱的眼睛睁得很圆。 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善良温和的哨兵了。 一句感慨还没说出口,就见到方宸手臂抡了个圆,粗粝的绳子猛地捆在温向导的腰间,用力一拉,像捆烤肉的编织线。 方宸一脚踹在温凉的腿窝处,温大睡神一个没站稳,直接脸着地,扑在了黄沙里,啃了一嘴的滚烫沙子,方宸动作行云流水,把他的腿和腰并齐捆成了一个团,彻底打包干净。 温凉抹了把嘴角的沙砾,干脆一屁股坐在滚烫的沙子上,抬眼望着方宸,不解道:“其实你可以直接背我,不用这么费劲。” 方宸把粗壮的绳子扛在肩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长官,我有洁癖,不能背垃圾。不过,也请长官别难受,我没有说您脏的意思,只是我确实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温凉:“??” 方宸漆黑军靴踩直那根麻木绳子,贴近绳子上的尘沙被绷紧抖落,连带着勒紧了温向导有致的腰背。 方哨兵居高临下地看他,心情颇好:“当然,如果长官实在很想报答我,五盒向导素也就够了,我不贪心。” 温凉怔了怔,继而轻笑:“原来还是想要我,倒是不用兜这么大圈子。直说就行,我很好说话。” 方宸:“……” 有时候,不是他脾气不好,而是对手真的太欠揍。 方宸捏着温凉丢过来的几只精美小盒子,转身,毫无怜惜地拖着五花大绑的温某人在沙漠间行走,身后留了一道深深的沙坑轨道。 任钱目瞪口呆地看着方宸肩上鼓鼓囊囊的背包,他捅了捅李尧善,眼神更绝望:“老李,温凉的向导素,我磨破了嘴皮子才从军医那儿拿到一盒。这人才来了不到两个小时,就拿走了五盒?军医不是说过,向导素过量容易致死,是管制药物吗?” 李尧善咽了口唾沫:“这个...小方哨兵这么善良...应该不会拿它去犯罪吧...” 此时,方宸正拖着温凉从任钱和李尧善身边走过,他绅士地颔首,笑得淡定又温和。 被当成死狗一样拖行的温凉正从他们面前被拖过去,温向导眼睛亮了一下,朝着李老士官招招手:“老李,有没有坐垫,给我来一个,有点磨屁股。” 李尧善颤巍巍地应了一声,把背包里的人造皮坐垫塞进了温凉的手心:“温少尉让我带的,我都带齐了。” 温凉费劲地搁在自己屁股底下,绷着胳膊,赞许地道:“谢谢老李。出门考试就应该这样,万事俱备,才能随处就寝。” 方宸回头看了他一眼,眉尖微蹙。 温凉是恶意绝缘体,完全不理会他人的鄙夷眼光,只看见年轻哨兵干净的白狐狸脸都灰扑扑的,于是懒洋洋地问:“咱们有多余的帽子吗?” 老李士官每次都做好了万全准备,闻言,笑眯眯地跑到方宸的面前,垫着脚尖给小哨兵戴上了一顶军用防风沙宽檐遮阳帽,帽子是新鲜的湖蓝色,帽檐处锈了花体的‘五十三’。 “孩子啊,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五十三号的人了,就是有家的人了啦。” 方宸怔了一下,立刻侧过头,后退了半步。老李士官戴了个空,怔怔地看着年轻哨兵,仿佛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拒绝他的好意。 有个归宿不是好事儿吗? 哨兵的平均寿命太短,能安然活到老年者寥寥。 当他们九死一生拿了勋章的时候,没有家人在身后鼓掌,甚至都不知道要戴给谁看。 傻孩子,这样多孤单啊。 李尧善看着方宸,眼神里的慈爱都要溢出来,昏花的老眼水汪汪的。 方宸别开眼眸,面上是一副无懈可击的淡定笑容:“我不习惯戴帽子,长官。” 温凉把方宸的拒绝动作收进眼底,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那个高挑的背影,然后瞬间喜上眉梢:“老李,狐狸怕压塌发型,你就别强迫他了。把帽子给我,我晒死了!” 狐狸兄,对对对,一定要继续这么倔强孤僻下去,千万别被这群好心眼的老头子们拴在五十三号,赶紧去祸害别的塔!! 方宸回头看美滋滋的温凉一眼,忽然改了主意。 他丢了扛在肩头的麻绳,走到李尧善面前,双手接过那顶帽子,塞进了口袋里:“谢谢。” 温凉:“……” 方宸挑了唇角,拍拍口袋,很绅士地朝温凉半阖眼眸,施礼示意:“我很懂礼貌,长官。” 李尧善重重点头,回首望一眼任钱,一副套牢小白兔的大功告成,激动得鼻尖都红了。 任钱捂脸,不想说话。 他真的觉得五十三号里面没有一个正常人。 第四章 引导入门 有了这几人的插科打诨,步步险境的地磁风暴似乎也没那么让人心惊胆战了。 磁场波动线映在任钱的视网膜底部,他皱起眉,凝神望着那毫无规律的磁场波叠加。 平时,地表磁场像是一摞摞整齐的丝线,肩并肩地整齐垛堞,可现在,那叠丝线纠缠在一起,他必须要专注地绕开所有陷阱,才能让队伍里的哨兵避开巨大的牵引力。 能力越强的哨兵,带的电子越多,越容易被磁场吸引而迷失在地磁风暴里。 万一迷失,轻则受伤,重则精神紊乱,身体支离破碎。 相对于哨兵的灵动和轻盈,向导的体质偏弱,更为稳重,不容易受到磁场变化的影响,可体力消耗也更快。 只经过短短十几分钟的跋涉,任钱已经觉得自己的脚底板都要被黄沙烤熟了。 他努力地把右脚从软烫的沙地里拔出来,抹了把汗,回头看见温凉一副要被烤化了的样子。 流放 第7节 温向导额头上一层薄汗贴着几绺蓬乱的头发,圆润和煦的眼眸向下微垂,脸色微白,可眼尾泅着软薄的纤红,像是被太阳烤糊了的桃花瓣,蔫蔫地耷拉着。 任钱决定认命。 他也不指望着一个能力尽失的半退休向导能帮上什么忙了。 他能好好活着就行了。 只有这时候任中校会选择感谢上天,让五十三号都是些老弱病残、带电量低的哨兵,让他一个人能带着整组起飞。 随着时间的推移,太阳愈加西沉,而地磁场也越发紊乱,波动起伏犹如滚滚波涛,灼热浓烈犹如汩汩岩浆,强大的静电力阵阵奔涌,像是严重的地震漂移。 “向左十米,向前……” 眼前的狂沙紊乱,磁场奔腾跃动,整个队伍里只有任钱一个操碎了心的向导,他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豆大的汗珠从侧脸滚落。 方宸回头,看了兀自打盹的温凉一眼。 “温少尉,你不帮忙?” 温凉没回答。 李尧善一边扶着一个年老的哨兵前进,一边替温凉回答道:“温向导他不容易的。他现在是高度近视,看不清楚磁场线,所以没办法帮任中校探路。” 方宸听见‘高度近视’四个字的时候,嘴角没忍住抽了抽。 李老爷子又开始同情心泛滥,他眼睛里的泪光闪闪,抹了抹鼻子,道:“想必你也听说了,温向导退役前经历过很严重的伤,养了好几年。其实,他应该也是很想帮忙的,你看,他现在不说话,是因为他心里很难受…唉…” 李尧善重重一声叹,方宸看向温凉,眼底似有情绪一闪而过。 老李抹了把眼泪,还想继续说,却听见温凉安逸的呼噜声。 李尧善:“……” 他好像有点编不下去了。 温少尉,您能不能稍微争点气? 方宸眼眸似轻轻地掀了一道缝,若有似无地笑了笑:“像温少尉这样没心没肺的人,确实令人羡慕。” “停步!!” 任钱忽得一声撕心裂肺地大喊。 六七人的小队立刻站在原地不动,令行禁止,任凭狂风呼啸拍过他们的脸颊。 面前的风安静得似乎要停了下来,暑热仿佛也结了块,黏糊糊地沾在他们口鼻处,让人窒息。 哨兵胸腔里的心脏跳动剧烈,震得他们耳膜轰然作响,仿佛雷震。 而四周的安静更是百千倍数放大了这样的折磨。 方宸脖颈处的青筋隐约爆出了两三根,喉头隐有血腥味道上涌。 “能撑住吗?”任钱回头焦灼地问他。 方宸淡淡点头,暗自抹掉唇边渗出的血痕。 忽得! 面前的沙子重重地陷落,像是有透明的巨人印下了脚印一般,踹漏了面前平整的沙坑。 接着,‘噗’地接连两声,他们斜前方两角也落了下去。 一股巨大的吸引力,让不少年老的哨兵都稳不住身形,跌跌撞撞地朝着那个深不见底的沙坑里坠落。 任钱立刻回身去拉,可分身乏术,只好硬撑着一心多用。 他右手紧紧攥着拳,一瞬间,巨大的精神力量牢牢笼罩着十几平米的空间,绽放出一股极强大的正电场。 而电场中心隐有一点微光,如同翻滚着的白色气旋,此刻正急速坍缩旋转,老哨兵们崩溃的口申吟慢慢被安抚了下来,纷纷倒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刚安顿好老爷子们,任钱满头大汗地回头一看,那个身强体壮的年轻哨兵半只脚踩在沙坑悬崖边上,正咬着牙支撑着。 “咳...” 方宸被漂移的磁场扎得筋骨剧痛,他身体晃了晃,终于痛得单膝跪在了沙地上。 他右手狠狠地抓紧细沙,细长的指节泛着白,垂着头低喘。 “你怎么回事!刚觉醒的哨兵是不会拥有这么强的磁感应的!哦,对,你...该死的,你还没有绑定过向导!”任钱咬牙,朝着李尧善吼,“老李,去喊温凉起床!让他引导新人稳固电子轨道!” 李尧善立刻去推睡得人事不省的温凉:“温向导!天...不是,地要塌了!!” 方宸耳畔嗡嗡作响,眼前一阵阵地眩晕,手脚仿佛被无数藤蔓紧紧束缚着,力气随着纠缠而逐渐流逝。 肉体的疼痛方宸并不在乎,可他的精神图景仿佛正在坍塌,像是有人正扯着一张单薄的白纸的两端,即将从中撕裂。 他用力握紧右手食指的黑金指环,希望让自己在剧痛中保持清醒。 他很久都没有经历精神疼到虚脱的感觉了。 上一次,也是记忆里唯一的一次,就是三年前那一次从医务室里醒来。他记得,在被从医务室押送到监狱的路上,有人拼死给他带上了这枚指环。 戴上的一瞬间,也是这样灵魂撕裂的疼。随即有一股极熟悉的情感灌注到他的脑海里,是属于哥哥的意识信号。 从小优秀温柔的哥哥,从来没有发出这样凄厉的求救信号。 有人杀了他。 哥哥最后的记忆里,是满目的血海。 方宸永远忘不掉,那片血红将自己淹没时的窒息感,哭不出来,可心口的悲恸几乎要把他撕裂。 方宸的意识被淹没在在大段大段的支离破碎血色光影里,最后,在遮天蔽日的噩梦雷鸣中,隐约透出两个字。 温凉。 “温凉...” 方宸垂着头,艰难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又没大没小了。”温凉晃晃悠悠地飘了过来,蹲在方宸面前,费劲儿地解着麻绳,“狐狸,你打结的手法跟谁学的?怎么又紧又结实?” 方宸惨白着脸抬起头,薄唇微弯,眼底隐有嗜血神色:“杀猪的。” 温凉:“……” 这时候咱就别说笑话了。 “咳...” 方宸又重重地咳了一声,右手刚刚好的血痂也逐渐崩裂,鲜红的血迹淌进黄沙里,瞬间被蒸发,味道实在不是很优雅。 在李老士官的帮助下,温向导终于挣脱了绳索的网覆。 他看着脊背微颤的方宸,想要伸手去给他擦擦血迹,方宸竟然嫌弃地避开那个人沾满尘土的爪子。 温凉挠挠他的鸡窝头:“说实话,我也并不是很想引导你入门,因为你看起来就很麻烦,而我最怕麻烦了。” 方宸垂着头,似乎也在笑:“...巧了,我也很怕麻烦。” 温凉:“先说好了啊,我没有售后服务。” 方宸略抬下颌,断断续续地咳:“你是小看我...还是对自己没信心...” 温凉依旧很犹豫。 “狐狸,你是不是在盘算着什么鬼东西?这不会是什么欲拒还迎的诡计吧?” 温凉总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他真不想插进这堆麻烦事里,只想躲懒等死。 可这时,方宸闷哼一声,身体像是一瞬间失了力气,直挺挺地往温凉怀里倒。 温凉垂眸,看见怀里的方宸眼眸微抬,近在咫尺的黑棕色眼眸清亮如溪,睫毛很长,可毫不遮掩眼底那丝算计和嗜血,像是明晃晃地露给他看。 “长官...”方宸虚弱地笑,“帮我...” 温凉还想说什么,可身后的任钱看不下去了,百忙中从身后给他来了一脚。 “快点!人都要撑不住了!” 方宸疼得脸色煞白,却在无人处挑衅地朝温凉眯眼一笑。 温凉:“……” 五十三号这帮人心好眼瞎,实锤。 这哪里是什么温和无害又礼貌的好孩子,明明就是个估计多端心狠手毒的腹黑狐狸。 但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什么选择。温大睡神只好认命地叹了口气,用冷白冰凉的五指拂过方宸的后颈,用力把他拉进了怀里。 “方宸,先说好,千万别赖上我。” 温凉慢慢地闭上了眼,修长精致的手掌五指分开,轻轻托起方宸的双侧枕骨,一瞬间,他们二人身边涌起雪白风潮,如奔涌交合的两股旋风。 温凉薄唇微启,声若钟磬,余音勾魂,他的声音宛若无孔不入的风,缠成了一道温柔的锁链,将年轻哨兵的意识圈禁其中。 “闭上眼,跟着我。” 第五章 偷鸡不成反被上 温凉蛊惑人心的一句话,让方宸瞬间眼前一黑,不受控制地意识下沉,陷入了极为混沌的状态中。 他第一次沉溺于精神图景深处,悬浮在无尽的黑暗里。 他能感受到身边电子无规则的震荡,冲撞着他并不牢固的精神锁链,仿佛被压抑许久的怪兽,怒吼着发出震颤。 而就在这时,黑暗中央隐有微光,如一个铜钱大小,飘荡悬浮其中。当中有一线光慢慢地浸透黑暗,穿过中心圆孔,向着四方八面发散,像是一道道丝线,把黑暗绞成一道道纺锤形轨道。 有的轨道明亮,有的轨道晦暗,而每一个纺锤的头部都汇聚在那个不算明亮的圆孔处,仿佛那里就是他的世界中心。 “别担心,只是暂时的虚影。等你找到真正配适的强大向导以后,我的影子就会被他轻易取代。” “是么。” “嗯。不过,说起来,你这里怎么又小又乱,跟个被炸过的废墟似的,一看就不是正经儿进化的哨兵...” 温凉懒懒散散的声音自混沌深处响起,仿佛不用经过耳膜声传导,直接印进了神经细胞里。 这样被窥探隐私,让方宸十分不舒服,精神波涌,差点将温凉弹了出去。 流放 第8节 “喂,狐狸,你可是求我进来帮你的,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暴走?又不是属炸弹的...” 温凉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的。 方宸语气冷淡:“我没有暴走,是你太弱。” 温凉听起来比想象中高兴:“嗯,跟你一样弱。” 方宸:“……” 又是一阵风起云涌,中心那个圆环险些要被黑暗吞了进去,变得明明灭灭,好像即将报废的日光灯泡。 温凉立刻原地摆烂。 “行了,我本来就没多少力气,再这样下去,我可直接躺平睡了。” “随意。” 又是一阵熟悉的精神退潮,是方狐狸的意识想要彻底将温凉的核心卷进最深的黑暗层,不让他继续说话。 这样发自心底的厌恶和抗拒让温凉十分不解。 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这个刚见面不足两小时的狐狸哨兵。退一步说,就算真有什么深仇大恨,也不至于拿自己的哨兵生涯开玩笑。 不过... “狐狸,你不觉得,这里不应该是这样的吗?” “……” 方宸反常地没有说话。 “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温凉浸泡在方宸的精神空间里,这三维结构和辐射波频率,总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这似曾相识里,又有种诡异的不和谐感。 仿佛这片废墟里藏了什么被他遗忘的过去,有什么人在守着这片断壁残垣,亟待他重启旧日荣光。 这个心狠手辣的笑脸狐狸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还没等到温凉反应过来,方宸的电子忽得高速旋转了起来。这样得心应手的旋转,说明方宸对于电子的掌控力并不像他所表现出的那样青涩。 引他进来,恐怕是别有所图吧。 温凉叹了口气,念叨着果然如此。 他正要努力退出方宸的精神图景,可一股熟悉的波动让他意识僵硬,仿佛被压抑已久的记忆被砸了一道浅淡的裂痕。 “狐狸...你到底...” 他的头开始隐隐作痛,连带着中心的核也逐渐虚无,时有时无的闪烁着。 方宸刚刚建立好的平衡被温凉忽然的失衡而打得措手不及。 空间坍缩得太快,仿佛吊炉饼簌簌往下抖落的残渣。 方宸拼尽全力维持着精神图景的稳固,试图拉起精神屏障,但温凉像是堵在大门口的石狮子,稳若磐石,毫不动摇。 “我说。” 方宸喊他,可那人没有回应。 “长官?” 方宸又唤了他一声,可还是没有回应,只有明灭变换的核心。 方宸想要挣脱出这片混沌,可就在他意识动摇的一瞬间,温凉的核心忽然迸发出一阵极为耀眼的灼目光彩。 就在这一瞬间,方宸即刻进入了十分奇异的状态。 他觉得自己仿佛立足这个空间里,又仿佛游离在这片空间之外。 他不属于这个时空中任何一点,却切切实实地存在。 他尚来不及彻底感受理解这样的幽灵状态,却牢牢地盯着温凉的核心,如同盯上猎物的野兽。 此刻,温凉的核似乎开始急速旋转,方宸好不容易建成的电子轨道像是被龙卷风绞碎,一片片凋零消亡。 那枚核心是那样暴虐,肆无忌惮地摧毁一切,毫无顾忌。 果然。 温凉几乎失去了全部能力,还可以随随便便摧毁一个刚建立的精神世界。 那么,他当年到底拥有怎样强大的力量? 既然拥有这样的能力,怎么会护不住哥哥? 既然护不住,他怎么敢自己一个人苟活到今天? 方宸舔了舔干裂的唇,凝望着那团莹莹微光的核,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灼热。 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毁掉它,杀了他。 击碎温凉的精神壁垒,一定就能得知当年的真相。 ==== 最剧烈的一阵地磁风暴暂时平息了。 任钱撤了自己的精神场,累得靠在李尧善的背上大口大口喘粗气,汗如雨下,衣衫尽湿。 一个人要顾六七个哨兵,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也亏得他优秀,加上老哨兵电子不多,才能兜得住他们。 任钱有气无力地瞅了一眼温凉和方宸,发现两个人已经陷入昏迷,跌在地面上,黄沙挂满了他们的头发。 “温凉,老温?!” 任钱吃了一惊,握着温凉的双肩就开始摇晃。 他平时睡是睡,但有人喊还是会很快清醒的。 现在,他简直就像是当年从战场上退下来重伤卧病,躺在病房里怎么也喊不回来的样子。 李尧善捏着方宸的手,也在摇晃,五十三号一脉相承的抖筛子式唤醒法成功让两人脸色更差了些。 “看来,我只能这么做了。” 李尧善撸胳膊挽袖子,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对上任钱担忧的表情,老爷子抬手挡了他的劝阻。 “中校,你放心,这都是我甘愿的,别劝了。我的献身,如果能换来这俩孩子的一线生机,也算是值得了。” 任钱一脸欲说还休。 李尧善摇了摇头:“没关系,五十三号收我养我,今天,该是我回馈的时候了。不用再劝,我意已决。” 任钱:“……” 老李,做个人工呼吸,倒也不必这么英勇。 再说,谁跟你说做人工呼吸就能把他们救回来了? 还没等李尧善下嘴,两人忽得同时张开了眼,一股极强的波动如同滔天巨浪向灼热的空气中散播,像是有人在他们怀里装了个鼓风机,掀起黄沙一片。 任钱吃了一惊。 这是...一瞬间的精神链接才能达到的强度! 七年了,有多少哨兵试图跟温凉进行精神链接,通通都以失败告终,据说,温向导的精神壁垒,是绝对光滑的表面,具有高度各向同性,滑不留手,毫无裂缝可寻。 所有试图进入的人都被毫不留情地挡在了外面,说找不到路进去。今天这是...铁树开花了?? 还没等任钱面露喜色,两个胳膊腿儿细长的人同时坐了起来,脸色表情均是铁青一片。 方宸总是笑眯眯的眼尾也略略下坠,脸色青白交加,仿佛吃了一口不干不净的粮,又恶心又管饱。 他怎么知道,温凉这个疯子,竟然把摧毁内核当成精神链接的法门? 这人以前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温凉脸色也很难看,像是被人拽入记忆深海里,一瞬找回了久远的意识,不识今朝何夕。 他的桃花眼尾微沉,细长的眉微压,没有了平日懒懒散散的不知所谓,冷得让人望而却步。 “怎么回事...” 温凉蹙眉低语,手掌展开从发顶随意拢了散乱的头发,第一次将他的五官完全展露在阳光下。 温凉确实长得很美。 他美得像是公式里的极限值,他人就算拼尽了全力,也只能是无限趋近,而永远无法达到。 此刻,他陷在回忆里,眼神裹了一层经久不化的坚冰,而那冰层下,埋伏着无数血影,杀气影影绰绰的,宛若一口漂亮精致的轻薄软刀,美而嗜血。 方宸一步步走进温凉,单膝跪在黄沙里,左手抽出寒光闪闪的小刀,面无表情地看,连笑都懒得装,眼底的杀气亦不遮掩,直直地与他对垒,像极了不共戴天的仇敌,终于会面。 任钱赶紧上来阻止,把温凉扯到了身后。 温凉忽得捂着额头,痛喘了一声,眼底的坚冰也随之慢慢融化。 他有气无力地靠在任钱的背上,恍惚着抬眼,望着方狐狸眼底的杀意,又打了个寒噤。 “狐狸,你干嘛这么瞪着我?”温凉看向任钱,疑惑道,“我怎么他了?我记得,是他杀气腾腾地就冲过来了,把我的意识按在地上锤...” 方宸扯了扯唇,手中的小刀亮闪闪地晃着日光,似乎在说温凉这货究竟在扯什么淡。 温凉忽然想起了什么,喉结滑了滑,干巴巴地笑了笑:“那个,之后的事,真的不是我想要...” 方宸笑里的刀更加深重,眼刀一把把将温渣男剁成了靶子。 “狐狸,把刀放下,好好说话,你看,我这不是立刻就断开了这什么狗屁精神链接了吗?”温凉满头满身的黄沙,一站起来,又噎了方宸满脸的沙子,“其实算算,链接对你也没多大损失。可以帮你建立精神图景,收纳电子,还可以共享精神和记忆,对你平复情绪有好处...” 一道明晃晃的刀影闪过,温凉堪堪闪过,却正好被方宸顺势按在地上。 他手里的小刀齐齐地插入耳畔的黄沙堆,致密尖细的刀锋入沙的摩擦音,把温凉激得浑身鸡皮疙瘩狂起。 “记忆共享?听起来有点恶心。长官,我看上去像是对你有兴趣的样子吗?” “可不嘛...” 有兴趣到想要杀了他。 方宸的手腕微拧,刀插得更深了些。 他的杀心明晃晃地倒映在眼底,可这时,右手食指的戒指瞬间滚烫,方宸脸色铁青,手僵了一僵,最后还是强压住眉间的杀气,唇角微勾,大力拔出匕首,轻笑了一声。 流放 第9节 “温凉,你真有本事。有些人都不在了,还对你这么死心塌地。” 温凉无意间抬起眼眸看他,桃花眼映着刀光,竟是格外的妥帖和谐,仿佛那人眼中本该就藏着刀光凛冽,猎猎血影。 “谁不在了?” “没谁。” 方宸慢条斯理地抹着刀:“长官,我忽然想通了。我要跟你进行永久精神链接。” 温凉立刻摇头:“我没想通。狐狸,咱还是不给彼此添麻烦了。” 方宸笑得阴恻恻的:“长官,我不嫌恶心,你倒嫌麻烦了,是吗?” 眼看俩人又要谈崩了,任钱赶紧把俩祖宗扯开。 毕竟精神图景里的事情太玄乎,谁也说不好到底是谁强迫谁的。 看起来,温向导一脸无辜的受害者模样,可方哨兵的杀意也不是假的。 任钱清了清喉咙,抬手阻止了方宸的一场单方面虐杀。 “行了,有什么官司,等到了补给点再好好说。” 话音未落,地磁风暴又起,这一次,比之前所有经历过的都要更加暴虐。 “来,孩子,站起来,我们赶紧走...” 李老士官去拉方宸的手臂,可蓦地,他身后闪过一阵剧烈的磁风暴,方宸脸色一变,立刻从温凉身上滚起来,挡在李尧善的面前,替他挡了一下,撞得他倒退半步,捂着肩头皱了眉。 李尧善愣在原地,瞬间,老爷子的鼻子红透了。 “呜呜呜呜...小方啊...好孩子啊...” “只是还帽子的人情。” 方宸侧脸干咳一声,不适应地又退后半步,却被身后装石头的温凉绊倒,踉跄了半步,整个人装比的气势被削弱一大半。 于是无辜的温向导又一次被当成了出气筒。 “长官,您现在连站起来都费劲了是吗?” 温凉无辜地指着腿脚:“被你踩疼了。狐狸,你看着瘦,身上肉不少。” 方宸笑得和蔼,手中的刀又翻飞:“您还有什么遗言,可以一起说了。” “别闲聊了!!都特么给我滚起来站好!!” 任钱就算是个好脾气的老妈子,遇见这俩不分场合地点斗嘴的冤家也要炸毛。 他估算了一下剩余的能力,脸色有点难看。 消耗太大了,他一个人恐怕是护不住这一家子老幼残弱了。 任钱为难地看了一眼温凉,可某个没心没肺的向导脑袋一垂一垂地,脸色也不太好,连站着都费力,恐怕是刚刚强行精神链接耗费了他本来就少得可怜的能量。 任钱叹口气。 他看着四周缠成了一堆毛线似的磁场,正急得团团转,忽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 他焦灼的脸色一瞬垮了下来,变得面无表情。 远处的太阳渐渐垂落地平线,似血的残阳洒在荒凉的沙漠上。 一只火红的旗帜飘扬在一片暖黄里,左上角的一颗银星被映得金光熠熠,它随狂风招摇翻卷,像是广袤荒漠上的一团夺目的火。 “一号白塔的旗!是不是刘少将来救我们了!”李尧善激动地抓着任钱紧绷的小臂,没有体会到身旁的人复杂的情绪。 话音刚落,一道电弧飞过大漠上空,像是一道曳尾的流星,以一个诡异的轨迹盘旋而落。 那个电弧在任钱面前左右摇摆,震荡而暂时产生的新磁场仿佛将紊乱的地表磁感线扯开了一个洞,像是致密的蜘蛛网骤然破了一样。 任钱慢慢抬手,将那颗电子虚虚擎在掌心,表情有一瞬的柔软,似乎想到了什么旧时回忆。 只是,这样的怀旧表情,在看到刘眠时,消散一空。 刘少将从迷宫似的磁场线中走来,肩章倒映在任钱的眼底。 他肩上的军章是一颗银星,说是星也并不准确,因为它的边角不是尖锐的。这样的图形,更像是三个大小相同的椭圆彼此嵌套,在平面上均匀分布,均绕着中心飞速旋转,而每一个椭圆的顶点嵌了一枚银色的实心小圈,这样的图形象征着高品质哨兵掌控电子的能力。 任钱别开眼,立刻整肃军容,像是憋着一口气似的,站得倍儿直,像是要把自己厥过去:“首长好!” 刘眠看他,也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盘旋在任钱身边的电子,像个留恋花丛的花蝴蝶似的,绕着任钱的电场核心旋转飞舞,不舍得回来。 刘眠看着任钱,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叙旧的闲话,可任钱站得更直,满脸的一本正经,毕恭毕敬的模样让昏昏欲睡的温凉都朝他瞥了一眼。 “...走吧,前方五百米就有临时掩体。” 刘眠看了五十三号的老幼病残,眼神没有多余的情绪,只动动指尖,又飞了四五颗电子,飘在半空中,像是吸顶吊灯,把五十三号都罩了进去,而他冷淡又认真的表情,只是单纯像在完成一项救援任务。 任钱抬眼看着那几颗电子,又看着走在前面孤身一人的刘眠,终于问出了第一句话。 “你的向导呢?” “他腿不好,这次没办法出来执勤。” 任钱‘嗯’了一声,两人再没说话。 方宸拖着温睡神走在后面,表情若有所思。 他这些年被困在监狱里,确实缺乏应有的常识。 他刚想开口问一问,回头看见温某人困得走出了黄金螺线,走了半晌,还是在原地打转。 方宸唇角又抽了抽。 如果温凉不是他现在手里唯一的线索,他早就把这个懒散自恋的老混蛋宰了。 方宸深呼吸片刻,猛地甩了手里的套索,把温凉薅到了身边。 他算是发现了,这家伙是真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能处。 动粗就行。 第六章 铁磁体 在刘少将和任中校貌合神离的‘通力协作’下,总算是把五十三号一群病老弱小送进了临时掩体。 掩体建筑占地面积不大,约几十个平米,圆拱形顶,外表裹了一层厚厚的灰色填料,看着像是过冬的棉衣。 方宸用手肘顶着温凉的腰:“这也是磁屏蔽材料?” 温凉迷迷糊糊张开眼,含混地‘嗯’了一声,又垂下了头,凌乱的鸡窝头快要把他的大半张脸都藏了进去。 方宸又重重地戳了一下:“多说一句话,会累死?” 温凉吃痛倒吸一口气,抬眼看他,从头发丝儿后面露出的那双漂亮眼睛隐有委屈:“会。” 方宸:“……” 温凉正要满足地继续躲懒,手腕却被方宸轻柔地抓住。 他没站稳,往某只心怀不轨的狐狸身上靠了一下,结果耳畔响起了带着笑意的死亡选择题。 “长官,选一个,跟我精神链接,或者给我科普基础知识。” “你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有什么用?” 方宸看他,眼神意味深长:“精进理论,方便杀人。” 温凉:“……” 没见过这么好学的嗜血狐狸。 难道现在杀人也是要讲究方法论吗? 方宸在进门时轻轻捏了一把坚冷的金属内衬,然后踩上了脚下吱嘎作响的陈旧合成绝缘体地面。 温凉颠三倒四地说了一堆,他准确地从中提取了重要信息。 这厚厚的一层保护膜,跟五十三号车外的金属涂料是同一类铁磁材料,拥有极高的磁导率。它就像大功率机械抓手似的,把磁场线都抓到它的表面,减小了磁通量,就是减小了对变化磁场哨兵感官的凌虐。 再加上金属内部自由电子定向运动形成的的反向涡流,更能进一步抵消这样的负面作用。 脚下的绝缘板地面是为了保护哨兵向导不被铁磁体导走的电流灼伤而特意设计的。 “这样的,是不是很贵?” 方宸看着任钱呆呆地盯着那层金属内衬,继而摸着刀鞘若有所思地问。 “唔,大概是五十三号全体哨兵向导再努力个百八十年就能买得起的吧。” 温凉挠挠鸡窝头,认真地算了一算。 似乎也不是个很遥远的目标。 只要活得久,什么都能有。 所以,急什么? 方宸对温凉这样的自我放逐主义已经见怪不怪了。 “为什么这么贵?” 两人挤进了人满为患的掩体,方宸扯着温凉的胳膊,生怕这尊睡神被推倒在地,然后就地睡觉,直接被人踩成肉泥。 “因为有用。” 温睡神没骨头似的靠着方狐狸,最后干脆趴在了他后背上,长胳膊环着他的脖颈,长腿耷拉在身后,真是一点力气也不愿意花。 方宸转头,一句话没说,软薄上翘的狐狸唇微弯,看得温凉又是后背一紧,赶紧继续科普。 “因为需求大,有市场。”温凉指着在角落里靠暖炉的一号白塔的哨兵,在方宸耳边低语,“看见他们身上的军装了吗?外表的涂层就是那层铁磁性金属。本来就稀缺,还被黑市炒到了天价。现在哨向工会严打黑市流通铁磁性物质,发现买卖直接关进哨向监狱。” “哦。”方宸眼眉微抬,饶有兴趣地盯的着那层金属看,“现在从哪儿能挖到这些?” “狐狸,你缺钱?” “嗯。” 流放 第10节 “那我建议你找个机会,加入工会。工会有培训班,能培养你精进技术,还不要门槛费,只需要你接工会的委托,然后赚取贡献就行。如果表现优异,工会还会根据排名给你发年终奖,真是很不错的买卖。”温凉又给他指了一条明路,“看见刘少将了吧?他可不仅仅是一号白塔的总指挥官,还是工会的荣誉委员。抱紧大腿,一生无忧。去吧,狐狸,别犹豫。” 顺着温凉细长冷白的食指,方宸把视线投向刚刚回角落里的刘眠,他正擦拭着一个破旧的姜黄色水壶,沉默时,五官显得格外冷峻,不苟言笑。 “长官,你这次怎么不嫌麻烦了?给我解释这么多?”方宸回看他一眼。 “当然是不忍心看你一棵好苗子被五十三号耽误了。狐狸,该走就走,别留恋,没前途。” 温凉说得过于理所应当,站在一旁旁听的李尧善正直地出言拆台:“少尉,难道你不是因为怕麻烦,不想带新人,所以才把小方哨兵使劲儿往外推吗?” 温凉:“...我演技有这么差?” 方宸:“倒也不是。” 温凉还没来得及夸他有眼光,方宸淡淡抬眼,接了一句:“压根儿没有的东西,谈不上差。” 方宸扯着他的胳膊,卸货似的,嫌弃地把他丢在了墙根儿的人堆里,又用脚尖拨出一道空隙,自己优雅斯文地坐了下去。 温凉右臂搭在支起的右腿上,略微侧头,喉结微颤,把唇边憋着的笑容藏在了臂弯里。 习惯了白脸狐狸的笑里藏刀,其实挺有意思。 但还是诚挚地希望方狐狸赶紧放过他,冤有头债有主,别来祸害他安稳的生活。 屋内逼仄狭窄,人与人摩肩接踵,但彼此说话的声音都很小,均坐姿端正,神情整肃,军人的冷硬做派在他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除了五十三号众人。 比如,躺在方宸肩头睡得安详的温向导,再比如,拿出随身干粮,像分发街边小广告似的殷勤且热情的李尧善,再比如,把帽子使劲往脸上扣努力一叶障目掩耳盗铃的任钱。 在这其中,坐姿笔直不动如山的方宸反而算是异类了。 “小方哨兵啊,来,吃点东西吧,饿了一天了都。”李尧善举着一根手作肉条,塞进方宸的手里。 肉条方方正正,四角整齐,肉质纹理像是机器流水线压铸出来的。 方宸发现李尧善把包里所有的肉干都给了自己,然后老爷子空着手坐回了任中校身边,笑眯眯地求表扬。 任钱捂着脸,默默地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方宸捏着肉干的手紧了紧,抬手拨开温凉垂哒哒的脑袋,咬了一口,差点把舌头给划出血。 他目光四处转了一圈,看见老兵都是一脸痛苦地咬着肉条,捂着腮帮子努力嚼,却也没有人抱怨。 老李士官准确地捕捉到方宸脸上的疑惑,老脸一红:“咱们没钱,买不起好材料,只能合成这样的东西。” 方宸皱眉:“这是动物的肉?” 坚硬的口感不仅跟书上写得不一样,甚至比不上监狱里提供的肉。 五十三号总不能落魄到这种地步了吧? 李尧善叹口气:“地磁场乱了,哪儿还有动物能在外头存活?这些都是利用人工合成的蛋白质做出来的替代品。毕竟,塔周围适合生存的地方就这么大,人住着都有限,哪里能腾出位置给动物?就这几根了,你省着点吃。” 四周隐约响起嗤笑声,像是在嘲笑方宸没有常识,白痴似的发问。 在这其中,一人的笑声格外突兀。 方宸循声而望,看见一号白塔众人里藏着的柴绍轩。 方狐狸下意识地揉着食指套着的指环,眼睛微眯,唇角轻弯,似乎又在笑。 柴绍轩看见这熟悉的笑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但处在一号白塔的簇拥下,他仿佛有了底气。 他挺直了腰板儿,露出胸口一号白塔的军章,红底白字的大写数字‘一’像是要把衣服撑破似的,叉腰嗤笑,拼尽全力搜寻脑袋里的词汇用来嘲讽方宸一时的无知。 “衣服小了就换,脑子不好就治,告诉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你爹。”方宸嚼着肉干,撑着酸涩的下颌,轻巧用话反扇了柴绍轩一巴掌。 又是一阵哄堂闷笑,只不过这一次,全是冲着怼人不成反被骂的柴同志。 柴绍轩气得脸色黑青。 “哦,难道是穿不惯我的旧衣服?”方宸头微歪,“我也不知道自己的野生儿子长得这么高。见面礼选得不合你心意了,不好意思了。” 柴绍轩被顶得眼前阵阵发黑。 隐有窃窃私语响起。 五十三号军人的八卦之魂一点都不输吃瓜群众。 “这个柴绍轩,是总塔副指挥官柴中将的小儿子吧?咱们的小方哨兵还真是敢说啊,就不怕惹怒了柴中将?” “对啊。人家就算再纨绔,家事也在哪儿摆着的,咱得赶紧提醒小方悠着点!” “小方说他听见了,呼,这我就放心了。你说,小柴士兵第一个出来,到底是旁人让着他,还是他的真才实学?” “不好说,说不定是内定的...” 这句话彻底触到了柴绍轩的逆鳞。 他是官二代,不是纨绔子弟。 他能摸到进化的门槛,跟老爸一点关系都没有! 柴绍轩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军装里面的内衬,想起入门资质测试时,某只白脸狐狸给予他的耻辱。 新仇旧恨,加上战友的冷眼私语,让他终于忍到了极限,于是‘蹭’地从队伍里站了起来,冲到了刘少将的面前,身体绷得笔直,失了智地大吼道:“禀报少将,新兵柴绍轩想要进行军中切磋,生死不论!” 生死不论,就是打死了没有抚恤金、打赢了也没有赏金绩效,若非深仇大恨,一般人不会提出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军中切磋。 刘眠看他一眼,颇感意外。 “生死不论?” “不论!” 刘眠没再说话,把眼光投向独自靠墙倚坐的方宸,竟是默许了这样出格的决斗。 众人哗然。 刘少将怎么能同意这样离谱的生死战? 难道刘少将也一点都不担心惹怒了柴副总指挥官? 柴中将可是出了名的暴脾气,作风强硬,手段凶狠。 刘眠面不改色,拿起姜色水壶,喝了一口热水。 有了刘少将的支持,柴绍轩的腰板儿挺得更直了。 当时,他就觉得这狐狸在入门资质测试里耍了什么手段,才能打得他毫无招架之力。 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还是在磁屏蔽的掩体中,他倒要看看,这狐狸还能耍什么小聪明赢过他! “方宸,这生死战,你敢不敢接!” 方宸左臂随意搭在左腿上,颇感兴趣地身体前倾,狐狸细长眼眸又弯了起来。 “可以是可以,但赌注不够啊。” 柴绍轩不敢置信:“拿我金贵的命下来跟你赌,已经够本了吧,你还要什么!” 方宸看了一眼五十三号老可爱手里的肉干,转头,笑眯眯道:“你的晚饭。” 柴绍轩一口气没上来,气得头晕目眩。 他的命还比不上一盒晚饭值钱?!! 第七章 家 柴绍轩正捂着头怀疑人生,坐在一旁一直装死隐身的任钱开了口。 “不管赌注是什么,五十三号都不接受生死战。” 说完短促的一句话,又把帽子扣了回去。 “任中校!!” 柴绍轩少爷做派一下子冲昏头脑,竟枉顾军纪,气急败坏地想要冲过去质问任钱,却被刘眠一脚绊倒,膝盖重重磕在地面上,以一个拜年的姿势傻了眼。 这次,连温大瞌睡神都清醒了,没忍住侧过头低声闷笑。 任钱把柴绍轩搀了起来,又坐回原地,拿帽子挡着侧脸,拒绝跟刘眠产生非必要对视,嘴里还是那句话。 “五十三号不接受生死战。” 方宸本已经单手撑起了身体,站在原地扭手腕松脚踝做着热身,可听见任钱这样坚决地推拒,他不免有些意外。 他不怕对殴,可有人替他挡一挡的感觉,似乎也并不差。 方宸顶着李尧善担忧的目光,重新坐回了原地。 那一小片地早已被他坐得热乎乎的,再次坐回去的感觉竟意外的好。那道温暖在他脊背处蜿蜒生长,最后隐约扎进了心底,留了点晦涩难明的温度,这感觉连方宸自己都解释不清楚,只觉得,很舒服,很安心。 自越狱起,方宸一直紧紧绷起的肩背第一次松弛了片刻。他舒服地左手搭左膝,朝着柴绍轩摊摊手,表示十分遗憾。 这样的动作本没有第二重意思,但柴绍轩就是看出了深重的嘲讽。 柴绍轩一颗脆弱的少男心承受不住这样的鄙视,一瞬间,他的世界全然崩塌了。 他啐了一口,红着脖子冲着方宸怒吼:“你是不是怕了?方宸,你个什么都没有的废物!你这废物就该跟废物塔混在一起,缠缠绵绵到死亡!” 方宸挥手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细长手指微蜷,在掌心处轻轻攥紧。 原本毫不在意的笑容渐淡,眸光微闪,宛若刀锋冷光在他眼底潜伏,隐有杀气。 李尧善看见那么斯文和善的小哨兵一瞬间迸发出的怒气,吓得他差点把手里的水杯摔了。 他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半跪在方宸面前,用身体挡着他,不让他冲动行事,生怕五十三号唯一的希望被扼杀在摇篮里。见状,老可爱们也立刻丢掉了手里的肉干,颤巍巍地站了一排,把方宸挡在了身后,铸成了一幢人墙。 谁说他们的新哨兵什么都没有? 五十三号没钱没粮没装备,虽然兵少人稀,但各个可爱! 一号白塔的精英军众没见过五十三号老弱病残这么强硬的回怼,也被激起了血性,纷纷站在柴绍轩身后,沉默地捍卫一号白塔的荣誉。 双方气势冲天,只是一批衣衫褴褛、一批装备精良,一批年老体弱、一批兵壮体强,胜负高低早已分明。 刘眠端坐着,军帽下的一双冷眼看着场面对峙,并没有阻止。 任钱等了又等,还是没等到那人说话,最后失望地扔掉挡脸的帽子,露出了浓眉大眼。 “刘少将,他们只是新进化的哨兵,状态还不稳定,不能进行切磋。这点,您应该最清楚。为何要放任他们相斗?” 流放 第11节 刘眠看向任钱,淡淡说道:“既然是赌上生死为了荣誉而战,我没有理由阻止。过度的保护,只能扼杀他们作为军人的血性。少湖,我还是那句话,你这样的性格,不适合做一塔指挥官。” 任钱声音像是赌气,却又很认真:“首先,我改名了,请刘少将尊重我改名的决定。其次,我适不适合做指挥官,少将说了不算。只要五十三号的人认为我合适,那我就是最合适的。” 李尧善握紧了任钱的手臂,老爷子和善的面目也冷肃了下来,宛若护食的老母鸡,红着眼准备用没什么杀伤力的喙保护这些幼崽。 “任中校就是最好的指挥官!” 刘眠欲言又止,把冷沉的视线投向人墙后的方宸,终于说出了真相:“你知道,那个未进化人类三号监狱的在逃囚犯,就是你宝贝的不得了的士兵?” 这话一出,满室哗然。 所有的目光如同锥子牢牢地扎向方宸。 人类囚犯潜逃,竟还混在他们之中,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自降身份的耻辱。 有些沉不住气的,周身的电场已经劈啪作响,像是压不住的鞭炮。 听得这话,方宸反而彻底松懈了下来。 他细长的狐狸眼眸微弯,唇角也挽了一个淡漠的笑。 大约又是要被厌弃的。 这里或者那里,也没有什么区别。 温凉不知何时张开了眼,只是静静地看着方宸。 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小哨兵此刻就像是一个被遗弃多次的离群野狼,习惯了孤身一人,仿佛天下之大,容不下他一席之地。 温睡神叹了口气。 他莫名有种感觉。 他的咸鱼生活今天算是走到了尽头。 方宸唇边噙着笑,淡淡地看着场间的对峙,没什么兴趣地等待一个意料之中的宣判。 忽得,他感觉到身后背包里窸窸窣窣的,像是有什么柔软动物的触手正在腾挪翻找。 方宸眸光冷冽,侧眼瞥着温凉露在外面细白的手腕,神态冷漠,手中的小刀不知何时重新夹了起来,在指尖好脾气地上下翻飞。 “狐狸,你都是正儿八经的哨兵了,怎么还只玩刀?”温凉也斜睨他一眼,然后掏出了湖蓝色的五十三号帽子,在指尖轻转,“你手里的东西,又不止那把刀。” 方宸凝视着那帽子上的五十三,把手臂搭在膝盖上,轻扯唇角。 “你是想说任中校会收容一个逃犯?” 温凉微微侧头,让他自己看。 任钱不知道何时走到了老爷子们面前,戴上了五十三号的湖蓝色军帽,以一个无言的姿态护住了他的士兵。 “全军指挥塔通报过的,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名字?” 方宸第一次露出微怔的表情,他紧紧捏着刀柄的手指骨似乎隐秘地松了一松。 任钱双手贴紧裤缝,站得如同一株逆风而立的松:“请长官放心,我任钱既然选了他,就担得起他的罪和责。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只是为了给五十三号留点希望。降职也行,减薪也行,我这两天就去总塔交检查书,不劳刘少将担心。” 刘眠眼神沉了下来,冷得像是极夜。 “任中校,收容逃犯,可不止是降职减薪。你要我看着你受刑关禁闭?” 任钱轻嘲一声:“你又不是没做过。” 刘眠握着水壶的手一瞬间攥得很紧,有几滴水从壶口里洒了出来。 这时,一个高挑的身影慢慢拨开五十三号年老人衰的人墙,慢条斯理地走了出来。 方宸落后任钱半步站定,回头,第一次认真地看了一眼五十三号的所有人。 那些平凡的、被岁月磨出褶皱的面孔,此刻却比高品质哨兵的电子还有熠熠生辉。 本来打算讹一讹这个人傻心善的塔组,可现在,倒真是下不去手了。 方宸细长的手指抓紧手里五十三号的湖蓝军帽一瞬,又默默地松开,极快地塞回了任钱手里。 像是,再晚一些,就还不回去了。 “长官,我好像从来没答应过要加入五十三号。” “方宸!” 方宸插兜站在五十三号前面,像是一骑绝尘的先锋骑士。 他面对着刘眠,狭长微眯的眼眸微微掀了一道缝,瞳仁深黑,隐隐约约地染上一抹金影,像是暗夜里滚过的一簇火流星。 刘眠挑了眉,身体坐得更直了些,饶有兴味的神情隐约藏在那双冷眼之下。 方宸笑了笑,利落地敬了个军礼,并不打算以下犯上。 接着,他脚跟并齐,飒爽地转了个方向,居高临下地望着柴绍轩,像是在看一个注定要输的失败者。 他习惯性地捏起了小刀,可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抬起手臂,猛张右手。 高速飞旋的电子瞬间释放出了悠悠的暗红电流轨迹,电波如涟漪在空间中外扩,如同暗处无声嘶吼的野兽,捍卫领地。 “我不喜欢群殴,太不优雅。”方宸眼皮下压,笑里压着轻蔑和自傲,“你和我,单挑。” 第八章 棋子 双方后援笔直地贴着掩体墙壁对站,像是参天生长的一排笔挺白杨。 任钱和刘眠也并肩站着,彼此依旧是无话可说。 温凉还是懒懒散散地靠着墙壁坐,右手虚虚攥拳搭在右膝,揉着冷白的食指骨节,难得有兴致地看起了戏。 戏台子上的两个人对立而站,柴绍轩踌躇满志,掰着手腕晃着脚踝,如同即将捕食的狮子。 而方宸几乎没动弹,以逸待劳,换句话说,对手似乎还不值得他尽心热身。 “方宸,别说我拿我爸欺负你。”柴绍轩恶狠狠地,像是个被宠坏了的大少爷,“我出门从来不靠爹,只靠自己实力走到这里。” 方宸疑惑:“走到哪?进化入门是很难的事情吗?” 柴绍轩气得唾沫星子乱飞:“那当然!进化比例万中取一都说多了!” 方宸:“哦。” 柴绍轩被人附耳说了小话,片刻后,被告知方宸进化过程的某只柴士兵,表情瞬间变得很精彩。 他憋了半天,咬牙切齿道:“呵,走了狗屎运而已。他以那种方式进化,精神图景肯定又不稳定又脆弱,根本承受不住电子的震荡。” 方宸百无聊赖地抬了抬指尖,一颗电子在他指尖旋转飞落,像是一颗听话的小宠物:“哦?” 柴绍轩气得厚嘴唇发颤:“就算你能勉强压住电子对精神和身体的破坏,也找不到愿意跟你这种废物结合的向导!除非那个人脑子有问题!” 方宸饶有兴趣地回看一眼温大向导:“哦~” 温凉:“……” 他喜欢看戏,不代表他喜欢中途被喊上台唱戏。 柴绍轩先被人鄙视再被人无视,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 他的身体素质不差,又肩宽体壮,看不起方宸那副瘦瘦高高的体格,于是攻击里便本能地戴上了轻蔑。他右脚猛地踏地,整个人向前飞速奔跑,他的拳头裹上了强烈的负电荷,带着一股强劲的风甩向方宸的侧脸,竟是不打算使任何巧劲儿,只以蛮力进攻。 方宸修长军装裤裹着的小腿肌肉瞬间紧绷,朝后轻巧蹁跹半步,像只灵动的豹。 柴绍轩的一记重拳落在地上,在彼此耳边炸出一声重响。 他再接再厉,猛地向前俯冲,双臂去擒拿方宸的双肩,一击得手。柴少爷手劲极大,捏着方宸看似瘦弱的肩骨,笑得得意:“方宸,你也就这点能耐了!看我不给你摔得妈都不认!” 说着,便扎了个马,大臂肌肉青筋绷起,可竟然没把那个看似瘦弱的人扛起来,更别说摔在地上了。 “嗯?” 柴绍轩喉咙间呆呆地飘出一个疑问词,又尝试了一次。后面那个人依旧沉得像一座山,怎么都撼不动。 “我说,你还要跟我肉搏?” 方宸的表情很古怪。 人怎么可以在同一条阴沟里翻同一条船? “别废话,接招!” 柴绍轩刚放完狠话,臀部肌肉忽然颤了一下。 他记忆力着实惊人,但脑子不太灵光,像是记忆内存足够,计算动力不足的中央处理器。 “哦,看来你终于想起来了。” 方宸笑眯眯又渗人的话语在柴绍轩身后响起,柴少爷猛地捂着屁股,正要扭身挣脱,可已经晚了。 “等...” 一句话还没说出口,柴少爷经历过的噩梦情景再现,方宸噼啪作响的右手指尖轻易捏住了他的手腕,然后抡抹布似的,把他在空中兜了一圈。柴绍轩眼前天地旋转,慢动作加速,后背重重砸在了地面上。 柴绍轩四仰八叉地躺在地面上,还没从一瞬间的眩晕中回神,眼前出现了方宸那张欠揍的白狐狸脸。 方宸叹口气:“哥们儿,换个打法?我有点腻了。” 柴绍轩:“……” 在一旁观战的任钱终于松了一口气。 刘眠把手里的水壶递了过去:“少湖,喝吗?” 任钱看他一眼,后退半步:“长官,别这么叫我,我改名了。” 刘眠:“说实话,这名字有点难听。” 任钱:“呵呵。” 刘眠:“不过跟我的名字倒是很押韵。” 任钱:“...好,我马上再改一个。” 刘眠被任钱铁青的脸色逗笑,这么久,他冷峻的眉眼第一次显现出放松的笑意来。 任钱不愿意继续看他,有些不自在地重新起了话头:“柴绍轩的第一名...” 刘眠敛了笑,淡淡道:“首长的儿子,有谁敢让他败?最多就是趁他不备,暗地打他几下泄愤而已。” 流放 第12节 任钱:“那你还让方宸跟他...” 刘眠审视的视线扫过两人,手摩挲着姜色水壶,道:“入门试炼,方宸跟他对打,却没有抢在他前面出来,明显是懂得分寸,所以这次虽然是生死战,但方宸绝不会下杀手。而柴绍轩实力不行却心比天高,是该有人收拾收拾他。” 任钱鄙夷:“你果然还是喜欢借刀杀人,手不沾血。” 刘眠手顿了一下:“...你这么看我?” 任钱看他,满脸便秘的表情:“别在我面前摆出这样忍辱负重的委屈来。我看得多了,就恶心了。” 刘眠又笑着摇头,没说话。 任钱平复了心情,才继续问他:“我记得柴中将是你的直系上司。我以为柴绍轩去你们塔是定好的。” 刘眠没说话。 任钱不解:“不管怎么样,你都应该把他当祖宗供着,怎么反而让他出丑?你的仕途官运不全系在这尊大佛身上了?” 刘眠看着柴绍轩气急败坏的螳螂拳,扯唇轻笑:“官运?在他父亲上位的时候,我的官途就走到尽头了。” 任钱不耐烦地‘哦’了一声:“原来如此。看来,你不是柴中将的人。” 刘眠淡淡道:“站错了队罢了。” 任钱看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你不像是会站错队的人,刘眠,你一贯很会墙头草。” 两人又一次陷入沉默。 任钱忽得琢磨过味儿来,心里又是一寒:“等会儿,你说,你早就知道方宸在试炼里?” 刘眠:“嗯。” 任钱倒吸一口冷气:“你是怎么知道我会把他带进五十三号的?” 刘眠看他,眼眸中的掌控欲望如一张网,而他用眼神默不作声地收紧网口。他唇角抿出一个笑,笑得如同暗夜里潜伏的一只毒蛇,鳞片映着阴寒月光,无端地让人浑身冷得打颤。 任钱咽了口唾沫,嗓音干哑:“你不仅算到我会把他带进五十三号,还特地把他从地磁风暴里救出来...” 刘眠却打断他:“我不是去救他。少湖,你该知道我为什么会亲自去。” 任钱眼中闪过一丝动容,可瞬间便被戒备盖了过去。 他被刘眠这样的深情款款骗过无数次,可那只是为了达到目的而披的一层皮罢了。 任钱皱眉,退了半个身位,留了片刻喘息空间。 “你到底要什么?” 刘眠吐了两个字,干脆利落:“方宸。” 任钱:“为什么?他一个刚进化的哨兵有什么特殊的?” 刘眠又把视线投向方宸,见那人正用漆黑军靴踩着柴绍轩的肩,轻巧取得了全然压制的胜利。 “他没有经过辐射,却能自主进化,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虽然现在弱了点,但我不在乎等待。他的身手不错,心思也缜密。最重要的是,他有所求,否则也不会冒险越狱,还进入了入门资质测试。”刘眠又轻抚着水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伏在他耳侧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害他。我只是在帮他达成心愿罢了,你怕什么?” 任钱厌恶地退了半步。 “刘眠,你害的人还不够多?我怎么可能相信你?” 刘眠见无法说服任钱,便也褪去了披着的那层深情外衣,眸光重又转淡。 “你信不信我,对我来说,很重要吗?” 任钱被一句话打得脸色青红交加。 他猛地站了起来,攥着拳发颤,然后强撑着行了一个军礼,大步走到场中间,抓着方宸的手臂就把他往外带。 “别打了,走。” 李尧善见任钱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他也赶忙搀起睡得天昏地暗的温凉,五十三号一行人正踉跄往外跑,耳畔却忽得响起了一阵阵盘旋着的尖锐哨声。 任钱猛地回头,死死地盯着角落里喝水的刘眠,他两步冲了过去,距他半步站定,用发颤嘶哑的声音质问他:“巡察队来了,是你叫的。你该知道,落在巡察队手里的逃犯是什么样的下场。” “是。” “我要带他走,你拦不住。” “确实。”刘眠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水壶,余光瞥着站在门口皱眉的方宸,用笃信的声音说道,“不过,我不认为方宸会眼睁睁看你替他受罚。” “你!” “你说得也对,我没必要非方宸不可。”刘眠朝着任钱略举水壶,像是举杯邀他共赏好戏,“那就让我考考他,看看他有没有资格成为我的棋子。” 第九章 打赌 远远地,一队身着深绿色立领军装的五人小队从越野车上下来。一群人踩着风沙,气势迫人,五人一字排开,像一张逐渐迫近的捕猎编织网。 “呦,好久不见啊,诸位长官。” 关听雨走在最前面,黑色及腰长发高束,不施粉黛,却难掩姣好面容。 她话语轻快温和,脚步也轻扬。 她单手撑着门口堆着的一摞障碍物,飒爽地一跃而入,身后的长发在风中轻扬,像是招展的猎猎旗帜。 “关姐?”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柴绍轩怔怔地看着她。 关听雨俯身,揉揉柴绍轩的脑袋,顺便重重地弹了个脑蹦,笑眯眯地问他。 “哦~这不是柴小少爷嘛。对了,在来的路上,正巧碰见开完会的柴中将。他嘱咐我过来问一句,你是聋了还是脑残。” 柴绍轩:“……” “他说,唉,说什么来着...”关听雨葱白似的手指戳戳太阳穴,像是记不住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本子,毫无感情地照本宣科,棒读道,“柴绍轩你这个完犊子的臭小子,老子让你去一号白塔了吗?!让你资质测试结束后直接到总塔来做个行政预备军,结果你非要下去自己找打!刘眠那条毒蛇是你能碰的吗?!连老子碰到那混蛋都要穿三层衣服,何况你这完球的臭小子!” 刘眠:“……” 关听雨清了清嗓子,面无表情地继续读:“还有,你连个从地下囚室里爬出来的臭虫都打不过,你个怂到瓜的完蛋玩意儿,出去别说是老子的儿子,太他爹的丢人了!” 方宸:“……” 无差别攻击。 无人幸免。 柴中将真虎,生气起来连自己都骂。 关听雨扯得喉咙痛,干脆把本子丢给手下,以一个惊人的速度奔向方宸,右手指尖缠着一条青色电蛇,高压电的噼啪声轻易击穿了空气,灼得在场众人侧脸微烫。 方宸连忙向后腾跃,可躲闪不及,肩膀还是被狠狠地击了一个深洞。 他左手捂着右肩的血洞,粘稠的鲜血从指缝间缓缓淌了出来。不仅是血肉*穿的疼,伤口处隐着电流残余,一阵阵地绞着方宸的精神图景,双重打击,让他几乎连站都费力。 两人的差距几乎是蚂蚁与高山,遥不可及,方宸在她面前甚至毫无还手之力。 关听雨背着手微微弯腰,语气神态不见轻蔑,只是遗憾:“以你刚进化的水平来说,反应身手都很不错,我对你有点兴趣。可是,你不该越狱。犯了条例,我就是你的敌人。” 方宸轻咳一声,淡淡抬眼:“我同意,没话说。可我有不得不逃的理由,不好意思。” “是啊,每个罪犯都有不得不说的苦衷。可谅解和理解不是我的工作,抓捕和维稳才是。你的苦衷,留给能倾听的人吧。” 关听雨明眸轻眯,皓白右手直接抓向方宸的后脑,希望一击将他击晕,直接把他带回哨兵监狱服刑。 方宸见她来势汹汹,再也不留手,拼尽全力侧头避过致命一击,蓦地拿出手里早就攥着的一小块铁磁体,朝着关听雨丢去。 忽然扭曲的磁场让关听雨的听觉视觉有一瞬的空白,仿佛被丢在紊乱的磁暴里迷失。 方宸不求致胜,只求她这一瞬的失神。 他右手凝了微弱的暗红电弧,以卵击石地朝着那道青色电弧撞去,又行云流水般地抽出别在腰间的小刀,踩了两步上前,以一个迅猛的落势将刀锋插向她的腿关节。 他其实不喜欢杀人。 弄残就好。 就在在刀锋距离关听雨几厘米处,方宸的手腕忽得被牢牢握住。 功亏一篑。 “竟然能想出这样的法子,你真的很聪明。”很快恢复意识的关听雨满脸惊叹,脸上的遗憾浓郁得要从漂亮的眼角眉梢溢出来,“可是,你是在逃囚犯,必须跟我走。” “要是我能从你攻击下逃脱,你会放了我吗?”方宸真诚发问。 关听雨柳叶弯眉微微上扬。 被动到这种地步,居然还不肯放弃吗? 她好久没遇见这样对胃口的哨兵了。 “你知道,哨兵的等级跟电弧颜色有关,是吗?” “我不知道。不过,现在我知道了。” “嗯,你和我差了几个等级,你不可能逃脱。现在,还要挑战我吗?” “知道山在哪里,才有机会翻越过去,长官,您说对吗?” 关听雨甚至想赞叹一句‘很好’。 察觉到关听雨的手腕微松,方宸便慢悠悠地收回了进攻的架势,从跌坐的姿势站了起来,黑漆军靴向后踏了半步,狐狸眼眸轻弯,神情轻松,无畏无惧,只是肩头伤口逐渐晕出的血迹沾湿他的黑色衬衫,顺着袖口蔓延,染红了他的左手手腕。 “看来长官是答应了。” “你能避过,我让你先跑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短了点吧。” “别讨价还价。”关听雨轻撩落在肩上的黑长发,向后一扬,轻飘飘的语气带上了冷肃,“姐姐今天难得心情好,所以,别让我不高兴。” 方宸轻笑。 “知道了,关姐。” 任钱暗骂一句‘愚蠢’。 等级的差距,可不是一腔孤勇就能弥补的。他难道想要终生残疾?! 操碎了心的任中校想要冲上前去,独坐在一旁的刘眠忽得掀了眼帘,猛地抬起右手,将任钱牢牢禁锢在原地。 刘眠青年成名,能力自然超群。 任钱仿佛站在雷雨云里,轰隆震雷声不绝于耳。 流放 第13节 一瞬间,任钱高速旋转的核心几乎要被刘眠愈发浓郁的电子云挤压到动弹不得。 他僵在原地,脚步还维持着一个向前迈进的姿势,他奋力挣脱,却颓然发现自己做不到,只用着愤然的余光瞪着大步朝他走来的刘眠,可意外的,在那人的脸上看了隐约的担忧。 任钱觉得自己和刘眠至少疯了一个。 “非要这么冲动?这些年,你为了五十三号受了多少罚,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刘眠把他推到身后,压低了的声音还是多少能听出些怒意,“关巡察不会杀了他,你急什么?” 巡察队的官衔不高,可职权却大。 上责分塔指挥官,下打逃犯混混,就没有巡察队不敢插手的事。 幸好这届巡察队长关听雨是个讲道理又爽朗的,否则,又要闹一批排除异己的公报私仇。 当然,游走在权势之间,也难免会翻车。巡察队长就是个短命的活计,换人如流水,可很少有人能抵抗住巨大权力的诱惑,所以明知半只脚悬在岩浆边,也有飞蛾前赴后继不怕死地抢着担任这个职位。 任钱自然是知道其中利害,但护犊子的本能上线,哪还管得了那么多,此刻他被刘眠护在身后,一时竟被毒蛇的好心弄得语塞:“...你到底要干什么?!” 刘眠刚想说话,可忽得,他的目光像是被什么吸引,朝着五十三号人墙后看,只隐约看到一个懒洋洋的人影,似乎连姿势都懒得换,就那样一直撑着手肘坐。 任钱又皱眉:“别打五十三号的主意。” 刘眠没回答,竟像是被一股极大的吸引力攫住了全部心神,废了许多力气,才堪堪将视线移开,而那瞬间,他一贯稳重绵长的呼吸竟有些不匀。 任钱立刻伸手扶住他。 “怎么了?” 刘眠看他一眼。 “少湖,你完全没有察觉?” “什么?” 刘眠阴冷的神情忽得转过一丝玩味。 “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任钱又厌恶地皱眉,想要走,却反手被刘眠扭住手臂的,接着,那人揣度人心的笑又在耳边响起。 “别走,跟我一起看戏吧。” 第十章 让我进来 场中,又是两人的对峙。 比起之前方宸柴绍轩过家家似的决斗,这次的对决显得格外郑重,似乎连空气都缠上了噼啪的电火花声。 同样是官二代,关听雨和柴绍轩心性完全不同。 柴小少爷还在努力挣脱老爸带来的光环和枷锁,关大小姐已经开始为了保住家族权力而努力奋斗了。 光看关听雨顶着性别劣势走到巡察官的位置,她的身手和能力就可见一斑。 围观众人选择观看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不过是想看方宸如何以卵击石、为他不知天高地厚买单罢了。 “开始了。” 关听雨笑眯眯地举起双手,两道青色电弧如同盘踞的电蛇,在空中肆意放电,奔腾着朝方宸左右双肩打去。 这道攻击过于凶猛,而单单是这两道旋转电流形成的磁场,就让方宸头疼得无法动弹。 这便是高等级哨兵对于低等级哨兵的全面压制。 方宸发颤的右手攥紧裤缝,手脚完全不听他使唤。像是手腕坠着两块几百斤重的铁秤砣,让他连动一下手指都要累出一身汗。 方宸拼命调动电子运转,可指尖刚引出极小的电火花,就顷刻消散于空气中,连烟尘余烬都没留下。 面对如此庞然大物,那幼小新生的电子仿佛被驯服的鸟,连翅膀都展不开。 “唔...” 终是抵挡不住如大山一般的重压,方宸左膝微屈,重重地跪在地上,右腿却倔强地不肯落,左手撑着地面,僵着头,喘息着看向关听雨,苍白的脸上没有惊慌,唇边的笑容愈加鲜明。 “别抵抗,会受重伤。老实跟我走。” 关听雨不打算伤他性命,那两道电蛇盘踞在方宸左右双肩,仿佛旧时代的机械抓手,而被钳制住的方宸就是橱窗里待价而沽的精致娃娃。 面对无法逾越的困境,方宸没有打算放弃。 一旦放弃,之前所做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 方宸唇角更弯,笑容里第一次完全展露出温和伪装下的嗜血和疯狂。 他没有给自己留退路,所有的能力被他狠狠地压在意识中心,刚刚建立起的脆弱精神图景宛若地震。 他也不顾即将崩塌的危险,只疯狂地调转起他少的可怜的两颗电子,像是用鞭子抽打自己,用自残的方式调换精神力量。 方宸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可换来的成果也是斐然。 他能抬起手了,尽管只有一只左手。 关听雨的眼瞳在看到方宸缓缓抬起手掌反击的瞬间,猛地亮了一下。 “好小子,真不错。” 她敛起漫不经心的动作,站得笔直,双手轻握,像是给了电子一个初动能,那两条电蛇扭转方向,再次朝着方宸砸去。 方宸好不容易积攒起的一丝暗红电流瞬间被击溃,再次消散于掌心。 “咳...” 方宸唇边渗出一丝血痕,喉咙间的铁锈味道几乎要把他淹没。 已经是拼尽了全力,却仍是逃不过被击穿的命运么? 眼看着那两道明亮电弧就要洞穿方宸的肩骨,忽得,眼前的一切都被放慢了千百倍。 方宸猝不及防,眼前忽得清晰地出现了淡淡的丝线,一缕一缕,平行弯曲,织成了一张顺滑的丝绸,飘在风里,轻柔地罩住了所有的事物。 而他像是被丝绸托起的一粒沙,飘在这浩渺的丝线海洋里,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因为所有的哨兵向导都被定在原地,动作迟缓得像是蜗牛,可经由他们身体里发出的波动,却稳定向外扩散,如涟漪一般,飘荡在这片磁场海洋里。 有的哨兵能量巨大,便化身成海洋里一朵汹涌漩涡;有的哨兵能量低微,发出的波动就像是池塘里的浮萍,晃晃悠悠的不稳定,叠加在其他的浪涛波动中,轻易就被淹没了进去。 而每一个哨兵都像是伫立在海中的礁石,被所有磁场波动潮涌起落不停击打着。相较而言,一号白塔的哨兵因为穿了铁磁体涂层的军装,在交变磁场间受到的影响比光秃秃的五十三号士兵小的多,再加上铁磁体会让他们的电子呈现高度同向化,这样的熨帖归纳,让那些哨兵在没有向导的帮助下,也能保持情绪和精神稳定。 这样直观的视觉冲击,让方宸第一次意识到铁磁体的价值,也明白了温凉为什么会说这东西是兵家必争的宝贝。 方宸第一次看到世界的另一面,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但瞬间,这样的世界开始闪烁,仿佛坏了的黑白电视,信号逐渐消失在风里。 方宸心口一悸,像是有什么心灵感应似的,朝着温凉的方向猛地看了过去。 躲在人墙后的温向导正随意扶着额头,朝他懒洋洋地勾了唇,只是脸色实在不太好,隔得这么远,方宸都能看见他没什么血色的嘴唇。 方宸立刻意识到,他看到的,是温凉眼中的世界。 是刚才短暂精神链接后,两人残留的共享意识。 方宸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却看见眼前波涛汹涌的磁场一瞬间变得平滑如镜,那曾经咆哮着的波涛,也像是被什么庞然大物压了下去,藏在海面下,连头都不敢抬。 在这片光滑安静到死寂的磁场里,压在方宸头脑间混沌的大山仿佛一瞬间被移开,连呼吸都顺畅许多。 “狐狸,让我进来。”温凉慵懒沙哑的声音直接在方宸的脑海中响起。 方宸此刻竟没有反感温凉的精神入侵。 虽然温某人自恋懒散又冷血,但此刻他们处于统一战线,他心里的敌意稍微淡了些,便也没有之前那般抗拒,他死守着的精神壁垒大门,第一次对温凉敞开。 正当方宸屏住呼吸,等待温凉引导自己进行攻击时,温某人软绵绵的一句话把他噎得一口气堵在喉咙里。 “我知道你在期待着我带你大杀四方。别害羞,一般的哨兵都有这样的阶段。” 方宸:“……” 温凉略带虚弱的声音又响起:“可我不行,是真不行。我马上撑不住了,你快点自己搞定。” 方宸:“……” 刚刚他是不是在期待什么? 他是不是被五十三号同化了,脑子也不太好用了? 第十一章 精神链接 方宸没再搭理温凉的碎嘴。 他想要抬起右手,可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他不仅连手指都动不了,甚至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他连呼吸都是几乎完全停滞的。 若要形容他现在的状态,就是被封在棺材里的木乃伊,或许还活着,或许正在死去,整个人只在临界点上挣扎沉浮。 方宸心口有一瞬的惊慌,却很快冷静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对人来说,时间在流逝。可对于微观粒子来说,时间跟空间一样,永恒存在,并不流动,换句话说,电子它不受时空守则的牵制。”温凉声音越来越虚,像是马上就要睡过去,“狐狸,其实,你...现在是可以控制电子飞行轨迹的...只要理顺你的电子轨道,再找到路...一般哨兵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领悟,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不知道你能理解多少...咳...” 随着温凉忍耐的轻咳,方宸发现凝滞的时间又恢复了一瞬流动,下一刻,又被强行印成了彩色相片,只是状态很不稳定,边缘轻颤,像是杯子里洒落的水。 方宸知道温凉没说谎,他表现出的能力确实不足以支撑这样庞大的时间定格。于是没再说话,只暗自用精神波动感受着电子在脑海中的时空震动规律,想要尽快找到突破口。 只是他努力了很久,发现,规律就是...毫无规律。像极了在看一片暗夜眨眼的星星,一个不留神,那些电子运行轨迹就藏了起来。 “我找不到路。” 温凉没说话,不知是累得没有力气了,还是懒得出声指导。 方宸压下心口的焦灼,沉了一口气,努力在一片死寂的磁场海洋里寻找着出路。 四周越来越暗,浓稠的黑像是湿哒哒的泥浆,把方宸的意识裹了进去,而耳边绝对的安静,千百倍放大了这样的压抑。 他身旁的两个电子像是孤单的萤火虫,飘在一片阴沉里,只能映亮身边几寸,而此时电子根本没有办法固定在纺锤形电子轨道里,而是反复出现在不同位置,他试图将电子牵回身边,可根本没有办法控制。 方宸的呼吸越来越沉重,他像是架着孤舟在浩渺穹宇下独行的旅人,前后上下都是岑寂的黑,而他的意识像是即将散倒的沙,被黑暗吹得一点点涣散。 “狐狸,别睡。”温凉的声音轻得像是风。 流放 第14节 方宸咬紧牙关,牵了个没什么精神的笑:“怎么...终于...肯说话了?” 又没了回应。 方宸终于支持不住,跌在黑暗里,抱着自己发颤。 他不喜欢自己这样的失态,可偏偏这片浓厚的黑像是压抑精神的小黑屋,无数倍放大了他心底的孤寂、愤怒、不甘和迷惘。 “温凉...”方宸的声音像是被剪刀绞碎,支离而尖锐,含着血腥和戾气,咬着牙笑,每一声都要溅出血来,“到底是不是你...告诉我,是不是你...” “什么是不是我?” 温凉有气无力的声音终于响起。 伴随而来的,是空间流动的细碎声响,像是墨色的阴雨云被龙卷风吹得翻滚卷曲,隐隐有光透了出来。 “呼...呼...你...” “静下来,别被情绪控制,再撑一会儿,马上就好。” 温凉的声音冷静温缓得不像是那个迷糊睡神能说出来的。 方宸的意识在这片磁海里漂浮,浑身像是被浸满海水,又冷又沉,稍微不注意,便要永远地坠入深渊。 “...你在哪。” 没有回答。 方宸轻嘲一声。 他像是又一次孤身一人在医务室醒来,家人死绝,身负血仇,这世界上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 “方宸,别睡!” 温凉一声低喝,自渺远天空而来。 “别用...那种语气跟我说话...你又...不是...我哥哥...”方宸只觉得自己连牙关都在发颤,拼尽了最后一丝狠劲儿,张开了眼。 目之所及的黑暗,似乎被撕裂了一个小口。而那个小口不断外扩,像是被一根曲线拉弯的白纸,从二维扯进了三维。 忽得! 无数条弯曲的线一齐发作,硬生生把空间扭曲出两个漩涡,两个漩涡的尾巴互相咬合,竟是打通了两个漩涡之间的通道,而那旋转的螺线像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大门,等着方宸进入。 方宸意识到那平行弯曲的线实际是磁感线,而这样的漩涡像极了穿梭时空的虫洞。 而此刻,他的两颗电子竟然被老老实实地固定在了电子轨道间,以一个相反的方向做着稳定的折返运动。 一股柔和的波动瞬间在这片黑暗里漾开。 像是天地乍开时产生的力量,吹散了眼前浓稠的暗,而他的电子第一次完全与他的精神共鸣,原本伤人伤己的利刃,终于收起了割手的刺,完全成为了属于方宸的武器。 “累死我了...咳咳...咳...”温凉的声音好不委屈,褪去了认真,重回闲散的慵懒模样,还夹着断断续续的咳嗽,“...狐狸,走了就别回来,这样的加班,我不想再来一次了。” 方宸知道现在没空去理温凉这样欠揍懒散的语气,他最后一次用尽全力,他仅有的两颗电子沿着那条狭仄的通道飞速冲了出去,如同点了火的弹药,一飞冲天。 “唔...” 随着温凉一声闷哼,时间恢复了流动,而方宸正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竟堪堪躲过了关听雨的致命一击。 与此同时,他的电子已经成功地划过关听雨的肩膀,在空中扯出一道极淡的血痕,如同大雁翩跹林海留下的一道转瞬即逝的痕迹。 关听雨根本没想到方宸能从她手中躲开全力攻击,而且竟然还反击成功。 虽然尽管只是一道极浅的伤口,但却足以证明方宸极为惊人的天赋和能力了。 关听雨抬起右臂轻轻捻着左肩伤口处的血迹,血色的花开在她茭白的指腹上,淡雅好看。 “你竟然...”关听雨眸光慎重,又不敢置信,“刚进化的人,怎么可能这样随心所欲地操纵电子进行攻击?” 方宸跌在地上,大口喘息,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 关听雨即刻蹲下,左手握着方宸肩膀,力道极大,一瞬间血肉崩裂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地响起。 “距离入门试炼才几个小时?莫非,你绑定向导了?可,不可能啊...一般的向导,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替你梳理好电子轨道?!” “长官,这是...另外的价钱。我们还是谈谈之前的...约定吧。”方宸手腕发颤,笑容苍白。 “……” 关听雨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五十三号人墙后的人影,再看着方宸的目光,便带上了深思。 她姣好的眉目迅速冷了下来,压低声音,伏在方宸肩膀,低语道:“你跟温少尉成功进行精神链接的事,不要轻易告诉别人。别人问你,你只说,是临时搭档,是温教官临时指导你进行攻击,知道了吗?!” 方宸急促的呼吸声逐渐放得平缓,似乎想要从关听雨的一句话中分析出她的立场,可关听雨不给他机会询问,只松开了握住他伤口的手,拿出纸巾,擦了擦指关节的血,又丢给方宸一张吸血纱布,深深吸了口气,退后半步,脸色已经恢复如初。 关巡察官用手当梳子,把黑长直头发重新扎成了丸子头,脸上的表情严肃而冷漠。 就在众人以为她重振精神,准备反悔时,她拿着随身携带的袖珍笔记本,一屁股坐在了板凳上,右脚棕色长靴踩着板凳的边缘,仿佛被罚抄写课文的学生,满脸为难地敲打着键盘,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逃犯表现良好,没有过激行为...嗯...精神状态稳定....抓捕失败原因...巡察官忽然失明...” 方宸:“……” 众人:“……” 关听雨边打字边叹息:“太累了。我实名反对一切无用的形式主义报告。” 方宸捂着伤口抬头,眯着眼笑:“给您添麻烦了。” 关听雨丢了个噤声的眼神,让他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行了,跑吧。”关听雨握着笔记本,侧头向帐外示意,一诺千金,说到做到。 从头到尾张着嘴看完全程的柴绍轩,此刻完全没有了决斗的心情。 他知道,以他现在的能力,跟这个白脸狐狸完全没办法比。他既不甘心,又有些敬佩,这样复杂的心情几乎要把一直以来自视甚高的官二代折磨疯了。 柴绍轩忍着自卑和愤怒的双重夹击,磨磨蹭蹭地挪到关听雨身边,一副找家长告状的姿态,扭捏道:“关姐,你真就这么把他放跑了?这不符合规定吧?” 关听雨看他一眼,弯眉十分为难地蹙了起来:“柴小少爷,我已经被迫失明了,现在还非要我强行失聪?” 柴绍轩:“啥?” 关听雨叹了口气,右手指插进耳朵,疑惑地问他:“你说什么?啊?你说你要主动跟我回去找柴中将请罪?走吧,我载你回去。” 柴绍轩安静地蹲了回去,抱头拒绝说话。 他觉得在场的人都是魔鬼。 呜呜呜。 方宸从柴绍轩身边走过,连正眼都没瞧他一眼,可忽得又想起来什么,他倒退半步回去,居高临下地看着抱头无语凝噎的柴少爷,问道:“晚餐呢?” “包里,怎么着?” “拿出来。” “我凭什么...” “拿出来。” 方宸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说得并不凶狠,可柴绍轩却不由自主地全然照做,立正转身,从包里掏出几个精致的小食盒,食盒里是分装的软烂肉块,开盖的瞬间,一股肉香味扑鼻而来。 “就...这几盒了,我也说话算数,我可都给你了!” “好。那我不计较你主动挑衅,我们两清了。”方宸朝他扬扬食盒,然后又走到李尧善面前,把食盒递给了鼻头通红的老爷子,犹豫了半刻,没多说,只轻声道,“...这样,我们也两清了。” “唉...” 李尧善又拿出小手绢擦了擦鼻子,然后扭过脸,似乎不愿意接受分离。 方宸再没看他,只朝着身体僵硬的任钱行了个军礼。 然后,转身大步向着帐外走,仿佛没看见坐在角落里的温凉。 “啊~终于走了...” 那个向导似乎又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话语里的幸福快要溢了出来。 方宸朝着那个方向轻瞥一眼。 虽说温凉刚才帮了自己,可他是否与哥哥的死亡有关,还不得而知。 现在的时机不对,没有办法彻底搞清楚。 待将来有机会,再查。 “温少尉?!少尉!!”李尧善的失声轻呼,阻了方宸刚要迈出掩体的脚步。 任钱终于挣脱了刘眠的控制,立刻奔回角落。 温凉不知什么时候晕了过去。 他抱着手臂,身体无力地靠着墙,低垂的睫毛轻颤,眉头皱得很紧,薄汗浸了他光洁的额头脖颈一层,冷汗黏着发丝,倒是显得鸡窝头没有那般蓬乱,整个人显得熨帖而单薄。 任钱倒吸一口冷气,右手轻拍温凉的侧脸。 “温凉,温凉!你能听见吗?” 他从军医处听说过。 他养伤期间曾出现过这种情况,这件事被清楚地写在了医疗记录上。 没人知道详细的起因经过,长篇大论落在病历簿档案里只有一句话。 ‘核心失衡,精神崩溃。’ “快,把他扶起来。” 任钱声音焦急,从包里拿出军医专门为温凉研制出的稳定剂。 李尧善心疼得手发抖,把温凉松垮的军装袖口挽了起来,露出一截细瘦雪白又线条流畅的小臂来。 任钱也是第一次给他注射,紧张得针头都在抖。 一只细长的浅白左手从任钱手里夺过了那支针。 “长官,我来。” 方宸半蹲在温凉面前,利落地将针头扎进了温凉冷白的皮肤下藏着的青色血管,手不抖心不颤,甚至带了点嫌弃。 “真弱。” 方宸又轻轻‘啧’了一声,动作却慎重又认真。 针里的无色液体逐渐被推进温凉的身体里,那人眉心拧着的结也松开,紧绷的肩背肌肉松弛了下来,头略微侧歪,便一头倒进了方宸的怀里。 方宸:“……” 流放 第15节 这人真能碰瓷。 温凉清浅的呼吸洒在方宸的胸口,后者有种浑身不适的酥麻。 尤其,当那饱满湿热的额头抵着方宸右手食指的指环时,那处滚烫合着心跳,像是有人在他心尖上跳舞。 方宸咬紧牙关,心里既烦躁又悸动,仿佛指环里那份又爱又恨的感情已经完全托付给了他。 方宸赶紧拉开温凉的衣领想要丢开这个烫手山芋,却看到被扯开的军装下一对犹抱琵琶的精致锁骨。 方宸:“……” 他为什么不是个瞎子。 刘眠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方宸的身后,蹲在一旁,似也在观察温凉的情况。 方宸刚拎着温凉的后衣领把他丢回墙根,转头便对上了刘眠单膝扣地腰背挺直的蹲守姿态。 那人的仪态绝佳,蹲着身体不晃,呼吸匀长,深浅莫测。 方宸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礼貌又斯文地行了个军礼:“长官。” “还有十九分钟,你不跑?” “欠的债,还清了再走。不差这一分钟。” “挺不错。”刘眠站了起来,把军靴军裤连接处的褶皱抚平,沉声说道,“不过有句话你说错了。” 方宸:“什么?” 刘眠看温凉一眼,道:“温少尉可不弱。” 方宸看着温凉昏睡不醒的模样,扯唇敷衍地笑了笑。 一次精神链接就能脱力晕厥的人,怎么也称不上强吧。 刘眠绕过方宸,走到关听雨面前,难得温柔地笑了笑:“关巡察。” 关听雨也朝他笑,比起对待柴绍轩的长姐气势多了一份亲友的真挚:“刘大哥,还是这么见外啊。” “那我就不见外了。”刘眠指着方宸,“看在我的面子上,把他借我五分钟,可以吗?” 关听雨看方宸一眼,摆摆手,从腰间小巧的挎包里取出一副墨镜,夹在鼻梁上,表示自己早已失聪失明,时间多少无所谓了。 任钱忙着照顾温凉,刚给他盖上几件厚厚的外衣,转头一看,方宸已经被刘眠拐走了。 任钱脸色铁青。 完了。 方宸要被刘眠那个混蛋骗上船了。 第十二章 老师 刘眠把方宸带出了掩体。 漫天黄沙熨帖地贴在地表,狂风早已停止,空气更添几分闷热。 远处夕阳只露出最后一角,将最后的光辉洒在大地上,映得远处的白塔格外高耸细瘦,直入天际。 刘眠望着夕阳,似乎陷入了沉思,并不说话。 方宸不知这沉默是下马威的拖延手段之一,还是面前的长官偶尔悲春伤秋的真情流露。 他没有试图去理解,因为往往流于表层的情绪浅薄到不值得深思熟虑。 “长官,过去两分钟了。” “嗯。” 刘眠回神,转身,丝毫不加掩饰,直捣中心。 “你和温少尉精神链接了。什么时候的事?” 那人语气里的笃定让方宸知道,在那条毒蛇面前的所有掩饰都是无用功。 “...两小时前。” 刘眠点头,明显对方宸的诚实感到满意。 “长官,这很重要?” “自然重要。” 方宸狐狸眼眸轻眯,笑得无辜又天真:“看来长官更重视温少尉而不是我啊。” 刘眠看他一眼,眼神间竟带了点属于大哥的嫌弃:“难道我放着第一向导不重视,反而看上了你这个愣头青?” 方宸被这一瞬间露出的亲昵惹得心口一悸。 以他的阅历,还看不出刘眠是在演戏还是发自内心的情感流露。 如果是真的,难道刘眠以前认识自己? 或者,认识哥哥?! 刘眠察觉到方宸的戒备,于是敛了眼眸间的温和,重新换上冷淡疏离的表情。 “说说看。精神链接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 方宸缓了口气,没打算全部说出来,但也不敢撒谎,只简单说了一句话:“磁感线扭曲了空间,电磁波动一瞬间都消失了。” 刘眠冰凉的视线扫过方宸高挑的身形,那一瞬间,方宸觉得自己像是被一把利刃剖开了身体,袒露出他脆弱跳动的心脏,所有的秘密都被平摊在那双阴冷的视线下,一览无余。 幸好刘眠很快收了视线,说道:“不止如此吧。” 方宸:“...既然长官知道,为什么还要问我?” 刘眠淡淡道:“看看你是不是真有悟性和天分。” 方宸准确地捕捉到刘眠眼底的兴味,于是打算套套话,乖巧问道:“长官,这似乎也没什么新奇的。向导的工作不就是这个?” 刘眠不打算跟一个初出茅庐的小狐狸计较一时的算计,于是发了善心,解释道。 “当然不是。普通向导,最多只能稳固住哨兵暴走的电子,引导他们的电子在轨道里运行,维持精神图景不塌。只有匹配度极高的哨兵向导才能共享精神意识,而作为主导的向导必须是高级向导,比如...任中校。至于链接中帮助哨兵精准打击敌人,甚至静默磁场波动,自人类进化以来,只有一个温凉曾经能做到。而到目前为止,依旧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甚至没人知道他究竟能做到什么样的程度。我以为他受伤退役以后能力尽失,没想到,竟然复苏得这么快。” 方宸跳过了刘眠夸赞温凉能力的长篇大论,只找了个歪到北极圈的重点。 “长官是说,我和温...少尉,匹配度高?” 感觉越来越恶心了,挺急的,怎么办。 刘眠:“...算了,看来你们积怨很深,这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方宸:“请长官放心,我和温少尉没有积怨。” 刚见面哪有什么积怨? 只是简单地想让他死一死而已。 方宸友善地笑了笑,无辜摊手。 刘眠又笑,没在意方宸的欲盖弥彰,挑起了新的话题:“知道任...钱为什么拼了命也想要把你带入五十三号吗?” 方宸沉默。 刘眠:“五十三号没有匹配度高的哨兵向导,就不能接取工会发出的困难委托。接不了委托,就没有贡献值。没有贡献值,就没了资源。没了资源,塔就要被解散打散,融入其他的白塔里,被其他塔组救济。你该知道,外来者,还是没有能力、光吃白食的外来者,会遭到怎么样的对待。任中校的心太软,舍不得这群老人出去吃苦,所以才这么拼命。现在,你懂了?他并不是喜欢你,只是因为你对他有价值而已。所以,你依附他、或者依附我,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方宸垂了眼眸,淡淡‘嗯’了一声,并没有立刻答应刘眠的招揽。 如果说直率又护食任钱是一条单纯的坦荡大道,眼前这个难辨深浅的刘少将,就是一道不见底的深渊。 刘眠此时却转身,面对着方宸。 他身后的夕阳如血,刺眼的光幕映得刘眠的身影暖融融的,可却映不亮他眼底的那一丝森寒。 “方宸,替我做事吧。你和我一样,是要往上爬的人。只有站在顶点,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不是吗?”刘眠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方宸的黑金指环上,眼中神色意有所指。 方宸瞳孔一缩。 他压着剧烈跳动的心脏,耳膜被震得咚咚作响。 “长官...认识这个指环?” 刘眠亲手替他取下了指环,穿了个蛇咬尾的银链子,给方宸戴在了脖子上,藏在黑色衬衫下。 “真是莽撞。哪有像你这样招摇过市的?你是生怕钓不来想要灭你口的敌人吗?” 冰凉的合金材质即刻便吸在方宸灼热的皮肤上,令他打了一个极小的激灵,他扯了个略显苍白的笑。 “钓来长官,我也不亏。” 刘眠替他理好衣领,带着薄茧的手和他的眼神一样粗糙。 “这种指环,代表着一段被封存的过往。在白塔总指挥塔里,是不可说的禁忌。不要妄图轻易掀开过去,否则一定会惹来杀身之祸。” “为什么?” 方宸的话尾不由自主地带上了颤抖。 刘眠似乎很喜欢吊着别人的胃口,他倒退了半步,逆着光,脸上的笑容很淡,像是高高在上的神使等待着信徒朝拜。 方宸自心口涌出一股惊惶,他竟不自量力地上前,想要以卵击石,无论如何都要抓住这得来不易的线索。 刘眠只动动指尖,一簇浓郁的电子云就把方宸按在了原地,而后者几乎又要被人压得跪了下去。 方宸一天之内被人强迫下跪了两次,他缓缓抬起头,夕阳映亮了他眼底的一线金影簇拥起的杀意,和唇畔一抹苍白的笑。 在看到那抹金影掠过方宸瞳孔时,刘眠的唇角似乎上扬了个极小的弧度,看不出喜怒,只觉得兴味浓厚。 两者的表情在此刻重叠,竟有几分相似。 方宸恍然不觉,只疯狂地调动起电子流转,周身的空气逐渐变得灼热,像是空气加剧热运动形成的高温环状带,裹紧他的身体,连伤口处都冒着血色烟雾。 刘眠立刻上前,用冰凉的手掌压住他的肩,轻巧便压住了方宸想要拼命的大动作。 “冲动误事,多用脑子。” 方宸动作一顿,刘眠的力道也渐松。方宸继而费力地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忽得,瞅准机会,发狠地抬手反击。 刘眠眼眸轻眯,他右手轻巧一扇,方宸便像断了线的风筝,高高被抛起,然后重重跌在地上,捂着受伤的右肩,伏在地面上大口急喘。 “就这点城府和智谋?”刘眠冷冷垂眸,“我倒是高看了你。” 流放 第16节 方宸难受地咳了一声,撑着膝盖坐在地面上,缓缓地摊开颤抖染血的手掌,当中赫然是一个姜黄色的水壶。 刘眠看着自己脚旁边的行军背包不知何时被拉开一道缝,再看向方宸的视线里,便带上了赞许。 “还可以。” 方宸抵着唇咳嗽,体力透支得严重,已经说不出话来。 刘眠从包里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盒子,给他丢了过去。 方宸虚虚捏着那个方形塑料药盒,并不想吃任何他给的东西。 刘眠淡笑:“你有选择?” 方宸轻笑,用发颤的指尖拨开药瓶盖,把那支血红色药剂倒进了咽喉,而后撑着木栅栏起身,脚步仍是发虚,笑得虚弱而冷淡:“长官要是想杀我,还用下毒?” 刘眠看着他喝下了药剂,才缓缓点头。 “长官这么做是为了...教我藏起自己的欲望。”方宸抹掉下颌挂着的汗珠,抬眸说道,“我都明白。” 刘眠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似乎对方宸这样的悟性感到很不可思议。 “其实,我也很礼貌。”方宸朝刘眠贪得无厌地笑,“我可以喊长官一声老师吗?” 刘眠看他,笑了:“担不起。” 方宸跟他对视,狭长的眸光隐着暗波潮涌:“老师需要我做什么?” 刘眠唇角微挑,神情松懈,只像是在评估面前的人潜力几何。在这样挑剔的买家眼神里,方宸再没有动一次怒。 刘眠这才点头,说道:“带着温凉去工会,帮我查清铁磁体的流向。” 方宸:“凭借长官在工会的势力,还需要我一个刚入门的哨兵帮忙?” 刘眠:“就是因为你能力差,所以才没人会注意到你,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隐蔽性倒是很好。” 方宸摊手,勉强接受了这样的明褒暗贬的夸赞:“如果查清了,老师会给我什么奖励吗?” 刘眠轻笑,轻抚袖口,理平褶皱,慢条斯理道:“你想查的东西,或许在工会能找到答案。” 方宸:“长官不能直接告诉我吗?” 刘眠:“不能。” 方宸与他对视,视线不偏不倚:“为什么?” 刘眠眼眸轻眯:“因为,我也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宸的手还是紧了一紧。 这样的神情没逃过刘眠的眼。 而这样的表情,是不甘和迷惘,又带着锐不可当的戾气,一剑截云,誓要翻山倒海。 刘眠冷峻的眼眸下藏着一抹温和:“很好。保持愤怒,保持恐惧,这样才能拼了命的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查清楚真相。” 说完,便抬步要走。 “老师。” 刘眠脚步渐停,没有纠正他的称呼。 “至少告诉我一件事。” “说。” “这个指环,是属于谁的?” 刘眠脚步渐停,看着方宸年轻的脸孔,似乎想起了什么久远的过去。过了许久,他终于压低声音说道:“这个指环,属于一个秘密派遣队。派遣队员人数未知、身份未知、任务未知,换言说,一切都被加了密。” 方宸看他,嘴唇抿得既直又锐利,用生动的表情表现着他听到了一句废话。 刘眠却意有所指地看了掩体的大门,淡淡道:“可派遣队的队长,你很熟悉。” 方宸脊背立刻绷紧,刘眠的言外之意已经很明显了。 是温凉。 第十三章 归属 方宸没有继续问下去。 他知道刘眠并不会告诉他更多的信息,除非,他能带来看得见的利益或者好处。 “就这样。”刘眠又望了一眼西垂的斜阳,双手戴好军帽,示意他在外等候,“温少尉并不属于五十三号,他只是总部派遣下来支援的教官,你把他带走,任中校也没有理由阻拦。” “老师。” 方宸又喊住了即将进入掩体的刘眠。 “下次,有问题一次性问完,我没有那么好的耐心。” “如果五十三号没了我和温少尉,会解体吗?” “会。” “您真的不管五十三号那些人?” “不管。” “那任中校呢?” 刘眠向后缓缓扭头。 他的眼底冷如暗夜,不带一丝感情,像是看一眼便能把人冻成冰雕。 方宸笑眯眯地询问:“老师,或许,你是不是不想把任中校扯进这些事情里?” 刘眠忽得笑了。 他抬起手臂,右掌轻轻捏住方宸的喉咙,一点点收紧,直到将方宸脸色憋得涨红。 “你胆子很大,这很好。”刘眠手里的力道不松,神色更冷,“可有时候,太过大胆,就是鲁莽。或许,你该学学温少尉,明哲保身,借着失忆装糊涂。” 方宸握着刘眠阴冷的手,呼吸全堵在胸口,脖颈涨得红紫,在支持不住前,被刘眠甩在了一旁。 “咳...咳咳...”方宸捂着喉咙低咳,断断续续地笑,“老师,您放心,我很长记性,以后不会...咳...再试探了。” 刘眠微微侧脸,扯了唇角:“随你。” 方宸单膝跪在地上,目送刘眠进入掩体的大门,然后彻底跌坐在了地上,抚着喉咙那道冷到入骨的指印。 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伏在方宸的肩上,一对泛着暗金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方宸。 方宸轻靠在木栅栏旁,哑着嗓音说道:“你是哥哥的精神体,还是我的精神体?” 狐狸看着他,单薄的眼皮放下又抬起,看着乖顺得不像话,像条豢养出来的雪白小狗。 方宸轻抚胸口的项链,淡淡道:“我的精神和情感有一大半来于哥哥,连累你也是个杂交品种。” 狐狸轻轻地蹭了蹭方宸的脸,表示亲昵。 方宸:“你不会说话?” 狐狸又眨眨眼。 “放心,我没那么容易被骗。”方宸摩挲着那根蛇咬尾的坠子,“不过,他好像是想要帮我。你说,我一个人类逃犯,身上还有什么可图谋的呢?” 忽得又想到了某只来搞笑的猫头鹰,方宸轻笑一声,把小狐狸收进了精神图景里。 “待着吧,等我找到真相,一定告诉你。” 方宸疲惫地放下右手,忽得,在口袋里摸到了一卷很小的绷带。 他不知道是谁给他放进去的,但左不过是五十三号那几个多管闲事的好心人。 要说他们有求于他,应该把这一件件为他做的好事明明白白告诉他,让他感恩戴德而被迫留下来才对。 怪不得五十三号穷到现在。 一群烂好心的羊,怎么能在这群会吃人的狼群里抢到肉吃? 方宸随手解开松垮黑色衬衫的纽扣,露出左肩的鲜血淋漓的伤口,费劲地缠了两圈。 绷带的边缘不顺滑,跟五十三号产出的肉干一样粗糙。 方宸忍不住笑了。 在黄昏的阴影里,方宸的笑不似平日那样,刻意充满了算计和疯狂。一对细长的狐狸眼睛弯得很好看,眼底倒映着天边的晚霞,显得闲适又放松。 “看来,是得想办法搞点钱了。” 方宸自语,淡定地穿好外衣,正赶上刘眠带着一号白塔的人出来。 方宸站直,在栅栏的阴影下,朝着刘眠敬了军礼。 刘眠大步带风,身形稳重,走路时头丝毫不晃,只用余光微微瞥了一眼方宸,便把他当做空气一般,自顾自地带着队伍走了。 在他身后,关听雨迈过掩体的木门槛,握着小平板走到他面前,指着他的肩上伤口,问他:“伤得重吗?” 方宸摇头:“还好。” 关听雨见他简单回答一句便抿着唇不再说话,便知道他在担心追捕的事情。 她爽朗一笑:“行了,有刘大哥为你作保,你还担心什么?” 方宸若有所思,细长的眼微弯:“谢谢关巡察。” 关听雨见他没有多问,满意地从发顶拨下墨镜,重新架在鼻梁上,红唇微弯。 确实是个出色的年轻人。 从很多方面来说。 “弟弟,希望下次见到你,你已经晋升了。如果你的电弧还是暗红色,姐姐可是会失望的。” “不会的。” 方宸说这话时,他的笑容很淡,却无比笃信。 关听雨打了个响指,带着四个手下小弟开着越野消失在刚刚垂下的夜幕里。 方宸挺得很直的腰背才堪堪松了下来。 流放 第17节 他捂着肩膀上的伤口,斜靠着木栅栏休憩片刻。 自从牢里逃走,他还没有安心地喘过一口气。 天边的橘色已经被夜幕吞吃殆尽。 面前,有隐约的微光自虚掩着的门缝中渗出来,柔柔的,像是凄冷林间随风飞舞的萤火虫,弱小又长明。 长夜愈浓,方宸第一次有了想回的地方。 ==== 任钱半跪在地上,一会儿给温凉量一次血压,又托起他的后颈,想喂他喝一点水。 水灌不进去,水珠只顺着温凉白皙的侧脸滑向他精致的锁骨。任钱只好用纸巾蘸了水,给温凉的唇上染了点湿润。 这祖宗平时怕冷又怕热,娇贵难伺候得很,哪儿有铁血军人的铮铮骨气,也不知道他的传奇经历是不是上级杜撰出来当做教育宣传用的。 李尧善唉声叹气地,用老树皮般皲裂的手掌给温少尉按摩着手脚,希望他早点醒过来,早点恢复到原来那样笑笑闹闹的,别这样病病殃殃地躺着,看着好不适应。 任钱烦躁又无奈,最后瘫坐在地上,捂着额头,声音很闷:“平时那么懒散,怎么关键时刻反而热心起来了?把自己折腾成这样,温凉,这可不像你。” 温凉脸色依旧微白,纤长浓密的睫毛低垂,一副沉眠不愿醒的样子。 听得这话,李尧善的眼泪又要下来了。 他就知道,温少尉的心肠其实很热呐,只是平时嘴太欠了,看不出来而已。 忽得,面前出现了一只雪白的小手绢。 李尧善眼泪汪汪地接过,大声地擤了鼻涕,忽得愣了一下,看见重新回来的方宸,整个人都怔住了。 两秒后,李老士官捂着心口向后抽抽,靠着任钱,又惊喜又惊吓地说道:“回...回来...回来了...” 任钱也愣了一下。 随即,转过头去,给了他一个冷淡的背影。 “不去跟着刘少将,怎么回来了?我承认,五十三号是没什么前途,你跟着他确实比跟着我强。不过,你要小心。刘眠这个人,唯利是图,结果导向性太强。你...凡事多留一个心眼,别被人卖了还替别人数钱。” 任钱唠唠叨叨许久,身后还是没有动静,反而传来一阵阵肉香味。 “指挥官,吃饭吗?”方宸的声音含混着从身后传来。 任钱强撑着最后的倔强:“不吃。” 结果肚子咕噜噜作响,任中校有点挂不住面子,跌坐在地上叹气,不想说话。 “指挥官,我来五十三号第一顿晚饭,赏个脸,一起吃吧。”方宸的话听起来毛茸茸的,怎么听怎么可爱。 任钱嗓子里像是堵了一块棉花,还得用力清清喉咙,压下眼角没出息的热度,转身瞧了一眼。 方宸正蹲在地上,双手抬着,用热辐射加热餐盒里的肉。 李尧善和其余老可爱们也纷纷贡献出各自少得可怜的辐射波,一群人围了一圈,双手举着,像是一群老年无业游民带着宝贝孙子出来聚众烧烤。 任钱:“……” 好团结。 感动中还有点搞笑是怎么回事。 第十四章 误入贼船 五十三号人手一盒热气腾腾的晚餐,肉香飘在掩体内部,简直像是泡了个充满幸福香味的桑拿。 方宸坐在任钱身边,安静地吃着晚饭,并不多话。 任中校看他黑色衬衫有些单薄,怕他晚上冷,于是从包里取出一件全新的厚实湖蓝色军装,领口处依旧绣着花体的‘五十三’。 “沙漠比热小,昼夜温差大,别冻生病了。” 方宸这次没有犹豫,放下餐盒,就把那件质地微硬的立整军装套在了身上。 方宸身材高挑,手脚细长,肩宽腰细,比例完美,配上立领军装和军帽,年轻人的意气风发耀眼得让人心里一烫。 任钱抬手,拍拍方宸的手臂,大口扒了饭,囫囵的模样像是几百年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 方宸盘腿坐在原地,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轻咳一声,提醒他别把自己噎死。 “首长,只是因为您需要我,我也需要您,所以互惠互利而已,倒也不用这么激动,您说呢?” 任钱朝不会说话的方狐狸肩上狠拍一把,差点打到他的伤口,手硬生生扭了半寸。 他揉着手腕,从怀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保温壶。 外表也是姜黄色的,样式与刘眠手里的那个差不多,只是体积减半,袖珍小巧得像是医用酒精壶。 任钱扭开壶口的螺纹,辛辣的气味从酒壶里飘了出来,呛得方宸扭头又咳了一声。 任钱见他终于吃了瘪,压着声音笑得开怀,给那些老哨兵一人分了一口,然后举着酒壶,朝着方宸问道:“不会喝酒?” “没喝过。” 以方宸谨慎的个性,是绝对不会在一群陌生人面前尝试一个有可能会让自己失去意识的新东西。 可今晚,他的自我保护意识忽得断崖式下跌。或许是因为褪去了逃犯的身份,或许是搭上了刘眠这条大船,又或许是,顺利找到了温凉、有了查清哥哥之死的解谜钥匙。 可这些都不足以让他卸下防备。 方宸下意识地把手里吃空了的饭盒递了过去,任钱笑着给他倒了五个毫升的量,让他悠着点喝。 方宸端着酒饭盒,环视着那群醉醺醺的老爷子,忽得昂首,喉结滑动,直接闷干了那口酒。 或许是因为,在五十三号里,他就算醉了撒酒疯,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强刺激性液体将方宸的喉咙灼得生疼,一股热气窜上头顶,在鼻腔口腔里打着转,他实在没忍住,抵着唇大声咳嗽,咳得眼底水光涟涟。 五十三号敲碗敲筷子,不带恶意地起着哄。 任钱比了一个‘嘘’,转头给昏睡中的温凉拉了拉衣服,又探了探他的额温,才长舒了一口气。 “他怎么样?”方宸大发慈悲地问。 “不知道。自从我到五十三号,就没见过他动用核心释放精神力,所以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任钱小口抿了酒,好奇地问他,“听你说,当时看见了时空被扭曲?磁场被静默?” “嗯。” 方宸没有隐瞒,把眼见的一切都跟任钱说了。他本以为这很普通,可现在,看见作为高级向导的任钱同样渴慕的目光,他倒有几分相信刘眠告诉他的版本:《一代传奇向导-温凉传》。 任钱举着酒杯,手指划过这清冷的空气,捻了一把不存在的波动。 “我们的世界充满辐射,也即是充满了磁波动。你看,几乎所有物体都会有辐射,只是强弱不同而已。就像你刚刚加热这块肉一样。你是催动了身体里的微观粒子,让它高速运动,产生热辐射。这辐射,就是电磁波。而我们精神图景里的电子,在磁场里可能会受力偏转。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哨兵必须要克服强烈的磁场波动,才能让电子精准打击敌人。这个过程痛苦且让人疲劳,几乎没有哨兵可以长时间独立作业。而温凉的能力,简直是为哨兵扫平了一切障碍,像是,导航系统和动力系统绑定后的超级助推器。” 方宸拒绝地很利落:“指挥官,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不想跟温凉搭档,容易有生理反应,恶心想吐。” 任钱回头看一眼温凉,又看一眼方宸,迟疑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温凉的敌意这么大,但在我看来,他其实人并不坏,只是有时候,过于懒散了点。” 方宸又灌了自己一口酒。 他手肘搭在膝盖上,拇指轻轻摩挲着藏在胸口的黑金指环。 他慢慢抬头,声音很轻,如风一般:“指挥官...我想问问,温少尉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任钱也喝了一口酒。 “我不知道。” 方宸这次略有些意外,抬头重复问道:“不知道?” 任钱点头。 “我刚来五十三号的时候,温凉他亲自给我摆的接风宴。那一晚,五十三号大家都醉了。你也知道那些老哨兵人有多好,我们喝得很醉,推心置腹共商未来,温凉就在我们中间,说起热闹的事就一起大笑,谈起难过的事就跟着抱头痛哭。这样的世俗和从众,会让我觉得,他的血和酒一样热。” “后来,我带他出去完成任务,让他做他就做,不让他做他就绝对不插手,听话得像个没有心的机器;也有人会嘲讽他落魄无用,我开始还护着他,可温凉听了那些话,竟然也跟着笑,不是苦笑,是真的觉得有意思的那种笑。这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多管闲事的傻子。” “我跟他大吵了一架,老温没发火,反而一直在安慰我。从那时开始,我就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懂过他。你说,一个人怎么能活成这样的超脱,怎么能活得这么不知所谓?” 方宸安静地听着,直到任钱停下来的时候,才淡淡地接上了话:“那他的过去,指挥官了解吗?” 任钱摇摇头。 “老温以前在秘密派遣队里担任重要职位。那个派遣队,所有人的身份都是加密了的。如果不是为了替老温寻找合适的哨兵配对,总塔也不会在分塔指挥官面前解密他的身份。只不过,这么多年,老温像是把自己锁起来似的,没人能走近他。” 任钱顿了顿,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 。 “对。就是这样。老温给我一种感觉,他总把自己埋在热闹和喧嚣里,旁观着庸人自扰,跟看热闹似的。看着最合群,实际最疏离。他游离在人群之外,从没想过安定下来。这些年,他也带过不少徒弟,养出来,都跟着别的塔跑了,可从来也没见他伤心过。” “冷血么。” 方宸没什么意外地勾勾唇。 也是。 要不然,一个失去绑定哨兵的向导,能活得这么逍遥自在? “不是。”任钱很笃定地看着方宸,“他只是看得太透彻,所以不去在意得失;也因为看得太清楚,所以不去挽留也不去追求。今朝有酒...不,他应该是,今朝有觉今朝睡。” 方宸又喝了一口酒,心窝烫着,根本理解不了这样的自我流放。 “他爱睡就睡,跟我没关系。” “方宸。” “嗯?” “这样的人,如果有了牵挂,就是一辈子的牵挂。” 任钱的目光赤裸地盯着方宸,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方宸失笑:“别恶心我,长官。再说,我们才见了两面。” 任钱也觉得自己的揣测有点疯狂,于是揉了揉额角,道:“那我实在没办法解释他今天反常的热心。” 方宸揉着黑金指环,把表面摩挲得很暖和,里面的波动很柔和,像是春天的风。 他垂眸浅笑,淡淡道:“或许,是觉得亏欠了吧。” 任钱闻言,重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哨兵。 半晌,声音低沉地出言询问:“方宸,你的过去,能告诉我吗?” 方宸抬眸,细长的狐狸眼眸被亮起的灯光映得很亮,隐有狡黠:“不能。” 流放 第18节 任钱:“……” 狐狸。 从内到外都是一只狡猾的狐狸。 感情牌什么的完全没有用,连灌酒都问不出来。 方宸双手放松地向后撑着身体,头微微后仰,喉咙间的笑声不加掩饰地溢了出来。 任钱踹他一脚,也跟着笑:“混小子。” 方宸解了领口一颗扣子,浑身被酒烤得软绵绵的没力气,干脆躺了下来。 “中校没做我的背调吗?我的档案你应该早就拿到了吧?” “档案?那是什么东西。”任钱轻嘲,“人类社会动乱这么久,档案早就失去了它的唯一性和确定性了。现在,它只不过是人造的身份牌而已,跟以前的狗牌也差不多了。我们的身份过去和经历,只不过是这个社会需要我们守住某些位置才赋予我们的。这些档案就像旧时候田里的坑,我们就是迟早要被割的庄稼,被善良的农民硬怼进去的。” “嗯,这倒是真的。”方宸点头,“上面的经历,连我自己都不信,长官们可真能编。” 任钱又踹他一脚:“连个军衔都没有的混小子,有些话能不能说出口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是,长官。” 方宸把自己撑起来,又敬了个军礼,但眼底已经染上了点醉意,显得这敬礼格外玩笑。 任钱真是对他又爱又恨的,最后只把酒壶丢了过去:“少喝点,没酒品的家伙,喝多了不知道要犯什么蠢。” “是。”方宸抱着酒壶又喝了一口,“...中校,刘少将说,希望我脱离五十三号,直接以散兵的名义加入工会,为他做事。不过,我已经决定留在这里,作为五十三号的外派兵加入工会。” “嗯。其实你要是不想去工会...” “我会去。”方宸转头,瞥了一眼醉得东倒西歪的老可爱们,“...总得赚点饭钱,否则五十三号就成了第一个解散的塔组了。” 任钱捂脸:“别把这么丢人的事说得这么大声。” 方宸停顿了很久,才说道。 “我明确地知道,有一件我必须要查明白的事情。就算是死,也要去做。” “...是吗。” “所以,我会不择手段地变强,包括跟尝试跟温凉进行精神链接。”方宸慢慢抬手,给他展示着掌心的电流,“中校,你看。” 那道红色尾巴染上一抹隐约的橘黄让任钱大吃一惊。 “这才半天时间,你怎么会...” “嗯。自从跟他精神链接以后,我发现自己的电子不仅安稳地分列在最内层电子轨道上,而且十分稳定地以一个相反的方向做相对折返运动。这样的稳定态,让我能更快地释放电弧。我刚刚随便试了试,就已经能发出黄色的电流了。” 如果说颜色代表了哨兵的等级,那么方宸只用了半天的时间,便已经摸到升级的门槛,再也不是最低级的g级哨兵了。 旁人需要花上数年才能参透的关窍,他只用了几个小时。 任钱又惊又喜,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像是春天的小嫩芽蠢蠢欲动从土里探头似的。 他的目光逡巡在温凉和方宸中间,只觉得五十三号恐怕要迎来春天了。 逆袭什么的,完全不是梦想。 念及此,任钱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到方宸身后,揪着满身酒气的方狐狸,另一手揪着昏睡不醒的温凉,把他们两个丢进了掩体最里面的一间储藏室里。 任钱扶着门笑得很饥渴。 方宸:“?” 任钱:“作为五十三号指挥官,我建议你们好好交流感情,早日结成稳定搭档。” 方宸:“指挥官,你是想让我死,还是想让他死?” 任钱:“双死我都不在乎。来,趁现在还没死成,快,再给我来展示一次精神链接。” 方宸:“……” 说好的眼瞎心善五十三号呢? 第十五章 没人比我懂渣男 温凉清醒地知道自己在昏迷。 他漂浮在粘稠的黑暗里,眼前一片漆黑,耳畔完全安静。 可安静并不总是意味着舒适。 虚无产生出无尽的距离感,沉寂诞生出可怕的寒冷,温凉像是被活埋在冰层底部的棺材里,正望着最后一丝氧气离他而去,却束手无策。 温凉对这里并不陌生,而他心底的憎恶随着意识下沉的次数而与日俱增。 他极力压着心底的烦躁与杀意,可耳畔却依旧回荡着无数惨叫声,像是在战争中阵亡的将士最后留在人间的啼哭与不甘。 温凉强大的意识掌控力最终还是把莫名而来的愤恨和怒意压了下去,随之而来的,便是他的精神图景中逐渐亮起来的核心。 那枚莹然发亮的核心,此刻正缓慢地旋转着,似乎强大到连光在它的面前都慢下了脚步。 温凉的意识盘旋在核心周围。 一阵阵极强的波动震颤如同岩浆怒吼,却像是被一层致密透明的薄膜压制住。 温凉慢悠悠地飘到了那层轻纱前,轻触那清波荡漾的束缚。 ‘嗡’地一声,有共鸣响彻黑暗,仿佛来自远古的钟磬音。 本是暴走的岩浆骤然僵在了空中,下一刻,像是突然失去了水泵动力的喷泉,任由那些静止的水波残片跌落湖面。 压抑住暴走的力量,并不像看起来的那样轻松。 像是被人蓦地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温凉几乎要永远地跌落在那黑暗的深渊里,再也爬不出来。 “就是个魂儿,没有质量,不受重力,掉不下去...” 温凉幽默地自我开解,晃晃悠悠地贴着那层薄膜,像是在狂风中抱住了一颗老树干,一动不敢动。 精神图景里仿佛真空,温凉原本是感受不到冷热的,可靠着那封锁薄膜的时候,他只感觉一股冰冰凉凉的感觉顺着他的血液流淌,像是发烧的病人生灌了一瓶冰水,舒服得打了个颤儿。 只是原本轻盈的漂浮感瞬间下坠,温凉像是重新被人锁住了手脚,落在了人间。 他其实不觉得被困是一件坏事。 相比解封潘多拉的盒子、任由潜在的力量带来灾难,不如带着镣铐行走、原地躺平做咸鱼。 温凉逐渐放松,将自己的意识沉入核心周围,正要睡一觉,可忽得一阵滋啦滋啦的声音,像是旧时代半导体信号被干扰的电流声。 谁啊。 温凉懒懒散散地正要睁开眼,忽得察觉两颗火流星又以一个割裂暗夜的架势闯入了他的领域。 温凉一个激灵绷了起来,几乎瞬间就从昏迷中清醒,一双桃花眼张得很圆,里面的惊诧和迷茫交织混杂着。 “呦,长官醒了。” 方宸的声音听起来醉醺醺的。 温凉还来不及说话,就觉得冰冰凉凉的刀尖儿,正沿着自己的手腕往锁骨上移,又沿着下颌的骨线提到了耳廓,然后用刀背轻轻拍了拍他的耳垂,噗嗤一声阴狠的笑。 “狐狸,你这又是在发什么疯?你不是应该滚蛋了吗?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温凉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搬到了里面的小储藏室里,门是关着的,身边还放了两个热辐射源,烘烤着身体,暖洋洋的。 自己身上的军装不知道为何四敞大开,衣冠不整到连温凉这个散漫人都觉得有失军人仪表。 “任中校说...让我们多加了解,消除误会。”方宸微醺的狐狸眼微微上挑,眼中的神色愉悦又狠辣,“可我和传闻中的温少尉哪有误会啊,你说是吧?” 温凉:“……” 误不误会的还重要吗,现在已经很让人误会了。 方宸的小刀浸着电流,噼噼啪啪地响着,像是一场烟花雨。 “所以啊,我想着...既然没误会,得先创造点误会才好给指挥官一个交代。” 温凉:“?!” 这就是传说中没有误会制造误会也要上吗? 方宸轻轻把刀比在温凉漂亮精致的喉结处,用刀尖没轻没重地描摹着它的形状,温凉皮肤上像是被针灸过似的酸爽,白皙清透的皮肤轻易染上了绯红。 “长官,你长得真好看啊。” 温凉的五官精致,不阴柔亦不娇媚,甚至并不张扬,他单纯到像是春日里夭放的桃花,冬日里纯净的冰河,自然和谐,符合大部分人类对于美的期待。 他美得从众,但又美得孤绝,尤其是眉眼间偶尔不经意涌上的冷漠,仿佛冰山雪顶一株挂着霜的桃花,不合时宜,又摄人心魄。 方宸带着醉意的目光露骨地扫过温凉的五官。 那人越美,他越恨。 温凉就是用这样一张脸,骗了哥哥的吧。 “我说,长官,你做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嗯?” 温凉:“做过。” 没做过,怎么可能遇见你这个来讨债的? 方宸轻笑一声。 “哦~那我现在替天行道,你是不是觉得死而无憾?” 说着,狭长的狐狸眼微掀,一道冷峻的流光倏而划过他浸满醉意和杀意的眼底。 温凉立刻侧身翻滚,堪堪避过了那道朝着心口冲过去的杀招。 他半跪在地上,右手撑着地面,衣襟散乱,露出胸膛,瘦而坚实,肌肉线条流畅有致,不像他平日表现出来的那般没骨头又松散。 “咳...咳咳...”温凉本就没什么力气,倒吸冷气呛了口凉风,抚着胸口咳嗽,有气无力地抬眸,“狐狸,你到底是真醉还是装醉?” 一个醉了的人还能这么稳准狠地杀人灭口,难道狐狸以前是扎针灸的?! “不重要。结果是,长官把我们关在一起了,让我们促进感情。我也觉得,这是一个好时机,好、好、谈、谈。” 方宸用手指头抹着刀刃,晦暗的光线被刀锋冷锐反射出格外明亮的光,映出彼此的眼眸,像是一张危险的邀请函上两个烫金的名字。 温凉刚想说话,那只白脸狐狸完全不给他机会,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便扑倒了温向导,手里的刀贴着温凉的侧颈皮肤齐刷刷地切了下去。 流放 第19节 “温凉,你这个混球。” 方宸双手撑着地,在温凉耳边嘶哑着声音笑,热气吹着温凉的耳廓,轻易便吹开了一树桃花。 “我又怎么混了?” 温凉简直要被方狐狸时不时产生的杀意给逼疯了。 “你不知道?”方宸又笑,可唇角是往下撇着的,仿若压着什么苦涩,强行扬起了笑意,“温凉,你真可以出一本渣男语录了。提上裤子忘了人,是吧?” 温凉倒吸一口冷气。 “狐狸,难道我们...” 难道以前,他强要了小狐狸?不会吧!以前他这么禽兽的吗?! 战战兢兢的温某人忽然想起遇见方哨兵时,心里那股见了鬼的愧疚和烦躁。 这不就是...典型的前渣男友行径吗?! 温向导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了的烂桃花,呆怔在原地,双手不由自主地搭上方宸劲瘦有型的腰,还没彻底握住,就被方宸两刀劈开。 半跪在温向导身侧的方哨兵呼吸忽然粗重急促,显然状态不太对。 “我说...我们真的...” 温凉没想到自己这朵高岭之花也有这样的下凡历劫,他声音都颤了。 “别说话!”方宸右手重重握着刀,眉头蹙得很紧,腰不由自主地弯了一下。 “怎么...” 温凉刚颤巍巍地吐了两个字,方宸便捂着嘴,踹开门疯跑了出去。 任钱看见一阵风旋转而过,转头看见扶着门框,衣衫不整的温凉,满脸写着不可思议。 “别误会,我就是问了狐狸两句话...” 话还没说完,掩体门外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呕吐声,某只狐狸边吐边吼,声音暴怒又委屈:“指挥官,我受不了,太恶心了,坚持不下去...” 任钱:“……” 温凉:“……” 任钱最后还是把醉得意识不清的方宸拽了回来。 温凉头疼得不想靠近那只耍酒疯的狐狸。 “中校,我今晚出去睡算了。” 温凉一贯是惹不起躲得起,刚要出去,便被任钱拉了一把。 “出去什么出去?你晕了这么半天,再出去折腾,一旦路上再病倒了,你指望着方宸照顾你?” “路上?哪儿的路上?” “哦,忘了告诉你了。”任钱压压帽檐,笑眯眯地直接下了最后通牒,“明天一早,我们回五十三号,你和方宸启程去工会报道。” 温凉:“……” 他麻溜地起身就要跑,结果在门口被身手矫健的方宸摔了一个过肩。 方宸冷笑:“果然,渣男。” 倒地捂脸的温凉:“……” 行,还是洗干净脖子等着被杀吧。 “狐狸,要是我真做过对不起你的事,那...” 温凉一句话还没说完,方宸又没忍住,第二次冲了出去。 温凉:“……” 这句话有这么恶心? 方宸撑着门框,气喘不匀,连眼眶都染上了红,一时竟分不清,那人究竟是去吐,还是去哭。 温凉已经安心地躺平,决定不再挣扎了。 他闭上双眼,把双手抱在脑后,右脚搭在支起的左膝上,决定引颈就戮。 ‘咚’地一声巨响。 温凉猛地睁开眼,看见方宸醉倒在他身边,右手抓着他蓬乱的头发,眼神凶狠,手里的刀影翩飞,而温凉的头发一寸寸地被削掉,抛在空中,像是春日的柳絮。 醉了的方宸格外偏执。 人话听不进去,手里的动作无人可阻。 任钱现在就是一个目瞪口呆。 而五十三号的老可爱们也从醉酒中逐渐清醒,一个摞一个地看着小方哨兵现场直播理发。 温凉最后被方宸用脚推着坐了起来。 那狐狸挣扎着跪坐在他身后,不知从哪里搞到一个黑色的皮筋,双手拢着温凉细软的中长发,在后脑打了一个小小的发结。 这样一扎,温凉鬓边的碎发微垂,露出精致的五官来。懒散的神情别带一番风情,可仔细看,眼底却又浮着冷傲,这副矛盾又和谐的美景平日被藏在那乱蓬蓬的头发下,一朝被方宸强行揭露,连见过世面的任钱都看得眼睛发直。 方宸带着酒气的呼吸洒在温凉的后背,强迫症和洁癖终于得到了满足,于是他给了温凉最后一记连环踢,最后,倒在衣服堆里睡了。 温凉这次更加确定了。 就凭狐狸对他这又爱又恨的模样,他当年肯定犯下了禽兽行径。 温凉捂着额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任钱没见过温凉这样的愁,走到他身边,好奇地问他:“怎么,跟小方的误会解开了?” 温凉生无可恋地看了他一眼。 “误会?我和他没有误会。” 狐狸不过是来践行一场不死不休的报复而已。 而他,不过是个提上裤子就失忆的渣男罢了。 第十六章 渣男的自我修养 方宸醒来,头疼欲裂。 他朦胧地翻了个身,把脸埋在一堆硬质军装里,有气无力地蹭了两下,双手支起沉重的身体,又重重跌坐在地面上。 这酒劲儿真大。 方宸细长的手指插进黑色短发中,抹了一把脸,拨开挡眼的额前刘海,眼前的阳光便从指缝间泄露,唤醒了他浑噩的意识。 他沿着光的方向抬眼,环视一周,发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掩体里空荡清冷,只看到一个倚窗揣兜站着的人。 方宸按了按眉心,朝着那道高挑的背影看去。 那人脚踩黑色军靴,硬挺军装裤一直高束到腰际,深蓝色衬衫被棕色皮带束进裤腰间,勾出有致流畅的腰线。 后脑的中长发随意束成了小揪,两侧碎发垂在耳际,被光映得柔顺黑亮,像是粼粼波纹下的剔透墨玉。 方宸眉心微微皱了起来。 这人看着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 他右手撑地,自地上站了起来,刚要开口询问现状,那人忽得转了过来。 方宸当即僵在原地。 “醒了?” 温凉转身,一双漂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方宸,像是冬日枯枝上催开的一朵烂桃花。 方宸有点张不开嘴。 这军装飒爽、头发整齐、漂亮得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是那个懒散的老渣男? 方宸面无表情地抹了一把脸,转身回到衣服堆里,躺下,打算用阳间的方法重新醒一次。 温凉:“……” 完了。 看来小狐狸真的受了很重的情伤,现在连面对自己的勇气都没了。 他慢慢走到方宸背后,半蹲着,面带犹豫,小心地开口。 “狐狸,你今年多大?” “……” “当年...”温凉怕方宸又被恶心地去吐,努力换了个温和的措辞,“当年我们看雪看月亮聊人生理想的时候,你成年了吗?” “...滚。” “或许你不相信,但我真的失忆了。这真不是借口,你得相信我,我很真诚。” 方宸缓慢地爬了起来。 他弓着背,双手捂着脸,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怎么办,还是好恶心。 “指挥官他们人呢?” “先走了。” “那我们怎么去?” “不知道。”温凉顺势盘腿坐了下来,好脾气地跟方宸商量着,“狐狸,你看啊,既然你这么讨厌我,干脆一个人去工会,到那里门口直接吼一嗓子,现场招聘向导。按照你这么优秀的条件,找什么样的向导找不到,对不对?至于我,就老死在五十三号,为自己曾经的罪孽忏悔一辈子。你看怎么样,嗯?” 方宸默默地转身,眼底隐有泪光,大抵又是被自己的演技恶心到了。 “温凉,你还要再抛下我一次?” 温凉被白脸狐狸这副泫然欲泣的受害者表情惊得浑身汗毛孔直竖。 他这一生作恶多端到底还是遇上了报应。 流放 第20节 ==== 方宸和温凉两人并肩站在掩体前,看起来均是面无表情、脸色青白,实则一个想吐,一个想死。 面前的滚滚黄沙拂过两人的肩背,面对着无垠的大漠,人也渺小得像是一粒沙。 方宸抬起右手,阳光擦过指缝,他看向一望无垠的荒芜,淡淡地问:“我听说,十几年前,天灾把旧时代科技都毁了。” “嗯。地壳不稳定造成的大陆板块漂移、极端高温,听说地壳里的物质像岩浆似的往外淌,人类差点灭绝,可后来,不知谁建立了白塔,算是勉强撑过去了。” “说得一板一眼的,怎么,你经历过那段时间?” “我看着那么老?”温凉从后面慢悠悠地飘了过来,微微歪头,在方宸耳边笑,“狐狸,就我这张保鲜的脸,说我二十都多。” “……” 方宸懒得反驳,另一方面也觉得他说得有那么一点道理,于是只大步甩开那狗皮膏药。 “慢点慢点。”温凉声音被晒得有点虚,“我有点头晕...” 方宸心道你接着装,冷笑了一声,可念及昨天温某人仗义出手,他还是不情不愿地放缓了脚步。 不远处就有一座低矮信号塔。 这些刻意刷成红漆的信号塔是旧时代留下的产物。而现代人再利用,利用广播的原理发出低频率干扰小的无线电,以一个固定的间隔播报其所在地的经纬度,作为路标。 为了节省体力和能力,一般白塔都会给外出任务的士兵配备可以调频的对讲机。虽然地表磁场是紊乱的,可运气好的时候,还是能够接收到发射固定频率的信号塔传来的信息,如果运气再好一些,甚至还能收到同一频率下的队友发来的信息。 如果手边没有对讲机,那么就只能指望着向导通过天生的过滤系统捕捉固定频率下的电磁波,然后通过后天学习加以解析,用来定位和捕捉信息。 方宸脚步渐缓,回头看一眼艰难跋涉的退休大佬温向导。 “...磁场乱了,卫星没用,指南针也失效,你怎么辨认方向?” “看太阳?” “想偷懒就直说。” “哎呀,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我们狐狸真是心明眼亮,学富五车。”温凉抹了把汗,声音似乎带了点调侃,“其实,你可以放弃,咱们原路回家,我保证给你指一条捷径。” 方宸细长的狐狸眼睛又弯,像在琢磨着什么不怀好意的弯弯绕。 “放弃,不适合我。想必长官也不是半途而废的人,对吧?” 温凉笑:“不,我是。” 方宸:“……” 他深吸了口气,右手扶着左肩,拧转睡得发僵的肩背,探后从背包里取出了温凉赠与他的狗链,麻绳在指尖转了两个圈,精准地套住了温向导紧致细瘦的腰身。 “长官,走吧,我服侍您。” 温凉扯着腰间的皮带,抽了抽嘴角:“你管这叫服侍?” 方宸笑意晏然,猛地拉紧腰间的绑带,飒飒一声脆响,把温向导拽到了他肩上。 “当然,也可以叫驯服。我是为了尊敬您,没看出来吗?” 温凉:“……” 真是谢谢你了,狐狸。 方宸蹲下系紧了鞋带,眯起眼眸,迎着太阳的方向简单确认了东西南北,拉着被晒化了的温大向导,专挑日头毒的路走,但凡有一点阴凉都不肯靠近。 “中校竟然没给我们留一辆车...”温凉像个流放千里的犯人,一步一踉跄。 “我说不用留。”方宸回头,鄙夷地看了脸色微白高挑细瘦的青年向导,‘啧’了一声,“一共就一辆车,你坐了,让那些老爷子走着到中转站?” 温凉脚步沉甸甸的,像是绑了个铁锤,可笑声还是轻飘飘的,像是吹散暑热的清风:“狐狸,你明明心肠这么软,怎么偏偏不说人话,不干人事?你这样是会被人误会的,知道吗?” 方宸脚步似乎顿了一下,接着,他侧过脸,棱角有型的下颌被太阳阴影勾出了深邃的影子。 温凉抬眉:“怎么,被戳中了?” 方宸没回答,手中的皮带更紧,绳结在灿阳下上下飞舞,像是沙漠中一只灵活的沙蝎。 温凉看着自己身上的五花大绑,歪头疑问。 方宸弯唇,淡淡地抚着绳结:“长官,你或许该读一读《渣男的自我修养》。别试图撩一个想要搞死你的债主,知道吗?” 被捆成粽子的温向导:“……” 他没撩。 被捆成这样,是真撩不动。 第十七章 黑车遇上黑吃黑 方宸心情不知为何好了不少,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从温大向导嘴里抠点没什么用的科普知识,身后那人的应答声音越来越迟缓,直到最后,声音虚弱得像是蚊子扇翅膀。 方宸停了脚步,从包里拿出水,正要给他喝一口,温凉恹恹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狐狸...” 精神饱满的方宸回头,正对上一头栽倒的温凉。 那人脸色苍白,额头滚烫,漂亮的眼尾飘着红晕,眼睛却紧闭,像是直接被晒得中暑了。 然后方宸手里唯一的水壶也被温向导扑过来的动作打翻在地,凉水立刻被柔软滚烫的沙子吸走,一滴也不剩。 装晕的温凉倒在方宸肩上,讷讷转头,对上那双和善可怖的狐狸眼,温某人一双晕着绯红的桃花眼里面写满了尴尬和惊悚。 方宸:“...我觉得你是故意的。” 温凉:“...我不是。” 方宸:“...说句实话,是不是想死?” 温凉:“...动手吧。” 方宸正要重操杀人旧业,缠在温向导修长优雅脖颈上的麻绳都栓了两圈,却听得远远的发动机声作响,在静谧的大漠间显得格外抓耳。 一辆改装过的大型沙漠行车缓慢出现,六个粗糙的抓地轮胎几乎要到人的小腿,橡胶老旧而散发着呛人的味道,一路飘过,停在不远处的信号塔前,车门轻开,里面隐有喇叭扩出电子音:“车辆到站,安丘掩体站。” 方宸薅着温凉的细瘦手腕就往车门处跑,边跑边问:“中转站就在前面?” 温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对,这是给单刷的散兵或者迷路的哨向提供的引渡车...” 方宸闻言,跑得更快,双脚踩着又软又烫的黄沙,也像如履平地,只是温向导可受不了这样的跋涉,于是蹦跶到了方宸的背上,勒住他的肩背,大口大口喘气:“去吧,狐狸!” 方宸忍住了过肩摔的冲动,扶着他的背一路狂奔,在引渡车刚要起步时,方宸的双手用力地抵住车门,胸口隐有起伏,呼吸略急促,说道:“我要搭车。” 温凉趴在他身后,忙不迭地加了一句:“我们。” 司机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嗯’了一声,指一指投币箱:“钱。” 方宸喉咙干得要冒烟,没好气地看了温凉一眼,也说了一个字:“钱。” 温凉摊手,表示自己穷得坦坦荡荡。 两个人被司机扔出了引渡车,在扬起的黄沙里洗了个澡。 方宸手里的皮绳在掌间勒出了几道红痕,双手互抻,磨刀霍霍向温凉。 温向导刚准备让他消消火,就看到一辆破旧到掉渣的越野车远远地从沙丘后飘了过来。 漫天的沙尘要把越野车全都裹了进去,而那发动机的声音发闷又迟缓,听着就像是随时要报废的样子。 那辆车慢吞吞地停下。 车的后门被拉开,五个叠成罗汉的人从车上被踹了下来。 一个叼着烟的虬髯中年男人摇下车窗,把烟屁股丢在那五个啃沙子的人身上。 “行了,就到这。” “说好要送我们去伍元区的!你怎么送到半途就把我们扔下去了?!” “一百五十块就到这里,到不了伍元区,不好意思。”那中年男人右手搭在车窗上,笑着摆摆手,“瞪什么眼?你们上车的时候,不就知道这是黑车吗?被黑车宰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说着,又朝温凉方宸两人招手:“喂,你们是要花冤枉钱坐黑车,还是要徒步几周横穿沙漠到达目的地?” “黑车啊。” 方宸唇角似乎又小幅度地弯了起来。 温凉抱着手臂,搓了搓刚起的一层鸡皮疙瘩,转身想溜,却被方狐狸一把扯住了腰间皮带。 “长官,你真没钱吗?” “你觉得呢?” “好歹也是个少尉,怎么着也有点积蓄吧?” “嗯...我倒不是在炫耀。”温凉颇为不好意思地垂了清莹的眼瞳,“除了脸,我一无所有。” 方宸:“……” 谁来告诉他,这货在自豪什么? 司机看这两人这么犹豫,又点了一根烟,悠悠地叹口气:“钱不够的话,在这个世界上寸步难行哦。车不走空,我免费载你们一程,到目的地,你们帮我做一件事,怎么样?” 这两个人看着就很适合杀人放火打家劫舍,这买卖应该不亏。 “不用。”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说完,方宸嫌弃地看了温凉一眼,似乎很想把刚才的时间扭曲半秒,错过跟温某人同时出声的默契。 温凉轻抚后颈,转脸轻笑。 “行,那你们就在这等着死吧。”司机轻扭钥匙,指着逐渐阴沉下来的天色,半是威胁半是利诱,“地磁风暴可马上就要来了,你们两个不上车可就走不了了哦。” “行,那就走吧。”方宸刚提步要上车,却被司机挡了一下。 “怎么?”方宸问他。 “免费是刚才的价格。”司机的烟尾巴翘着,笑着捏了二指,摩挲着要钱,“现在么,涨价了。” 方宸被推下了车,站在沙子中间,转头看温凉。而温向导立刻回头看风景,装作没留意方宸灼热的视线。 方宸淡淡道:“长官,拿出来吧。” 流放 第21节 温凉装傻:“啊?” 方宸:“长官,你今早靠着窗站着,难道只是在摆造型吗?” 温凉:“不好看吗?” 方宸:“……” 温凉打算趁机挣脱某只狐狸的束缚,又失败了。 方宸重整旗鼓,又笑:“别以为我没看见,你拿着小钢锯在切掩体外部的铁磁体。” 说着,方宸就把手伸进温凉的裤兜里,用指尖拨出一小块黑色的铁磁性金属。 温凉见他竟然还要初生牛犊似的直接用手抓,眼疾手快地捂住裤兜,按住了那双不安分的狐狸爪子。 “不是危急时刻,哨兵别用手直接接触这东西。你还不熟悉这强磁性,贸然上手容易弄乱你的电子轨道。” 两人动手抢夺时,方宸胸口的戒指又被温凉柔软的手指拂了一下,一股极柔和的波动自戒指处传进他的精神图景,像是春风催开的那朵烂桃花在他心里打了花苞。 方宸咬牙切齿地笑:“把手拿开。” 温凉表示迷惑:“狐狸,现在是谁抓着谁?” 两人这个姿势落在茂密胡子的中年司机眼里,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俩人就要当众表演一个空手掏炸弹。 “我说,你们有没有钱?有钱就上车,没钱就走了!” 方宸右手大力捏住温凉细瘦素白的手腕,终于把那块铁磁体掏了出来。 只是,在摸到那块金属的瞬间,方宸眉梢微蹙,脚步向前踉跄,像是重心不稳。 “都说了,这块金属比你昨天拿的劲儿大,你非不信。” 温凉赶紧用胳膊去撑方宸微晃的身体,然后把那块金属从空中抛进司机手里。 不偏不倚,正中司机掌心,像是一场精确的定点投射演练。 方宸捂着额头踹了温凉一脚。 “长官倒是眼光不错,省了我不少事。” 温凉问他:“我要是不拿,你是不是能把掩体外部铁磁体都拆了?” 方宸看他一眼,狐狸眼睛又愉悦地眯了起来:“我是那种人吗?” 温凉:“……” 你不是还有谁是? 司机没来得及惊诧这准头,只看着这块金属,叼着的烟直接翘上了天。 “呦,这成色不错啊!行,上来吧。” 方宸歪头,在温凉耳边低声问:“长官,我听说,私自拆掩体的铁磁体是要被抓起来的。” 温凉也在他耳边低声回:“呦,原来你知道啊?” 方宸笑:“昨天关巡察走前,我问她,在不损害掩体性能的情况下,能拆出多少边角余料。” 温凉心有余悸:“还好是我拆,要是你...” 掩体恐怕就剩一层肚兜了。 方宸:“我们半斤八两的就别谦虚了,成么?” 温凉:“……” 方宸声音压得更低,话里藏笑:“我打算,跟司机先生好好做个交易。” 温凉抱着手臂懒懒散散地看他。 跟狐狸做交易,恐怕会被坑得裤子都不剩了吧。 温凉右掌平摊,比了一个‘请便’的动作 司机正叼着烟,心情颇好地驾驶着越野车行驶在浩渺的沙漠中,没留意一双虎狼般的眼神已经锁定了他的后脑。 又飘逸过一个弯,他的后背忽得被一块冷硬的器物抵住。 司机本能地一激灵。 他右手刚凝了一颗飘忽又摇摇欲坠的电子,眼珠子忽得被一大块成色极好的铁磁体牢牢吸住,而耳畔传来后座那个白脸狐狸斯文含笑的问候:“师傅,这车卖吗?” ==== 司机站在大漠中心,怀里捧着一堆铁磁体残渣边角料,馋得他不停地咽口水。 这俩不识货的冤大头。 他拿出无线电对讲机试图调频,想要在一堆杂乱的信号里找到倒爷队伍的信号,却不期然听到了身后狂卷而来的巡察队盘旋哨音。 关听雨一鞭电弧甩在那个黑车司机身上,用棕色长靴踩着他的肩,抠出了他昏迷着也用力攥住的铁磁体残渣。 关听雨一眼就认出这材料来源,红樱似的弯唇不由得抽了抽。 “方宸刚入社会不懂事也就算了,温少尉怎么也跟个孩子似的,他以前可不这样。” 关听雨手下正弯腰捆犯人的一号巡察员抬头,疑惑看她:“老大,你说啥?” 关巡察默默地戴上了墨镜,挡住了眼底的叹息。 “没说什么,走吧。” 第十八章 演技大比拼 伍元区分属总塔辖区,却是离总塔最远的一个。 进入伍元区的人一般都是新入门的哨兵向导,而他们能力水平参差不齐,思想高度也凹凸不平,为了不拉低总塔的政治经济思想境界,便把伍元区划作中心缓冲带,地理位置和战略意义类似于挡风的屏障,又像是筛珍珠的筛子,总之,这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方宸拉了一把手刹,一声惊天动地的轮胎爆炸响起,两人同时往下陷落,像是一屁股扎进了沙子里。 方宸面不改色地看向面如土色的温凉,用手肘戳了一下那人的肩:“长官,这一路上怎么这么安静?” 温凉用细长白皙的指尖戳着太阳穴,声音含混带着颤儿:“狐狸,谁教你开的车?我要去问候他八辈祖宗。” 方宸抱臂,好整以暇:“不记得了。不过我猜,应该是某位温姓向导多年前干的好事。嗯,不知道您认不认识他,需要我给您引荐一下吗?” 管它是不是,直接把屎盆子往温凉脸上扣就行了。 反正那老渣男也记不住从前的事。 果然,温凉一脸生无可恋地推开了门,站在阳光下,背影萧瑟得像个数九寒冰的雕塑,满身写着‘我什么时候能死’。 方宸拔出钥匙,跳下了驾驶室,直接丢了近乎报废的越野车,然后拽着游魂一般的温向导迈入了那人群熙攘的地区。 入了伍元区的门,就不再是黄沙遍地的苍凉景象了。 这里磁场正常,即使地磁风暴来袭,也不会有丝毫的影响。 脚下的大路平坦宽阔,却不是沥青铺就,是用水泥混凝土合成的坚硬地表。 大概是因为石油资源早就告罄,炼油产业的断裂导致了副产品沥青再也不能成为支撑道路的原材料。 这里的道路横平竖直,如同方正的框架,框住了如同蚂蚁渺小的人类。而道路两侧的一排排楼房高耸,精装的建筑与明亮的涂漆刷成了伍元区的脸面,把那些破旧危楼都挡在后面,绝妙地装点了繁华盛景。 哨向工会坐落在伍元区的中心,在井字道路的交汇点。 门口的牌子黑底金字,在骄阳的映射下显得金光熠熠,每个字都身体力行地诠释着‘富到流油’。 而门前架了铁栅栏,尖锐的金属边缘刺向行人,森严庄穆的气氛中和了招牌上的铜臭气,终于显出几分集中办事处的威严来。 工会门口已经排起了很长的队。 排队的人各式各样,从拄着拐杖的老人,到扎着麻花辫的少女,有孕妇,也有残疾的青年。 有的人是来提交委托,请求救助;有的人是想要来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做的便宜委托可以赚点饭钱;有的人是来领取救济金,手里的红本本浸满风霜,上面的钢戳已经快要被磨平了。 排队的人里有未进化人类,也有退役或残疾的哨兵向导,总之,是属于社会弱势的一类人。 方宸站在队伍的最后面,扯着温大睡神认认真真地排队。 哨向工会前的人行道有信号灯,据说,红灯变绿代表着前面的接待结束,下一位允许入内。 而方宸等了许久,根本没见信号灯从红变绿。 太阳的热度透过衬衫印在皮肤上,烤得人浑身水分蒸发。 方宸抹了一把下颌挂着的汗珠,口干舌燥地难受,忽得想起了某位受不住热的温向导。 他回头,以为会看到温凉倒在地上热晕过去的惨状,却发现,温某人此刻正坐在便利店的台阶上,借着门口吹出来的冷风,舒服地撑着下颌看风景。 而便利店的店员正用鄙夷的眼光看着臭不要脸的蹭冷风漂亮乞丐,店员手里的垃圾桶已经跃跃欲试了。 温凉正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无意间瞥见方宸嫌弃的眼神,不以为意,甚至朝他招了招手:“来,狐狸,这里凉快,过来等。” 方宸默默地转了过去,并不想跟他扯上半点关系,并且在心底默默地倒数了三位数。 三。 二。 一。 稀里哗啦的声音如约响起,还方宸还没来得及享受心底那丝畅快,就被浇了个满头厨余垃圾。 方宸:“……” 他顶着包装纸的硬壳,缓慢地转身,对上同样满头垃圾的温大睡神。 温凉替他拨掉脑袋上顶着的垃圾,轻抚后颈,赔笑道:“狐狸,对不住,我就是想拉你过来有福同享,结果...” 方宸笑容温和,眸光轻闪,细长的狐狸眼弯中藏着刀:“结果有难同当了是吧?长官还真是好心人,我真的好感动。” 温凉正谦虚地笑着别让他这么客气,又捻掉方宸小脸上沾着的菜叶子,忽得心里一悸,立刻闪身,灵巧地避过方宸的致命一刀,边逃边嚎:“狐狸,好好说话,别动刀!” 十分钟后,温凉捂着被削成面条的衬衫袖子,陪着方宸一起在太阳下等灯。 信号灯还是红的。 红得如同炙烤的碳,连直视一眼都会被灼伤。 前面已经有老人因为承受不住烈日而身体微晃,脸色不好,险些就要摔倒。 流放 第22节 可队伍里的人却没有半分动摇和退却,完全不在乎浪费一天的生命盯着一个随着心情开关的信号灯。好像这场景是每天的必修功课,习以为常。 麻木是个危险的信号,它意味着更深的剥削即将到来,可锅里的螃蟹却一无所知地安度着暂时的偷闲。 方宸刚爬进蒸锅,很不巧的,只觉得这铁板烫得站不住脚。 “开门时间不是朝九晚三吗?” “嗯,应该是吧。” “可这么久了,还不变绿,这正常吗?” “嗯,应该不正常吧。” 方宸眼眸不善地眯了起来。 懒懒散散的温向导抹了一把汗,无奈摊手:“不是我敷衍你,可我从来没有经过这样的底层筛选。听说,我是被指挥官一眼看重,直接被提拔上去的。所以,我就算没失忆,也实在是不知道这里的规矩,真的帮不了你,我很抱歉。” 方宸:“……” 被秀到了。 这人的话越诚恳,越让人想揍他。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转角传来,气呼呼又委屈屈的语气根本掩饰不住。 “我说了,我不渴!还有,你把这东西给我,我自己有手,我可以自己拎着!” 柴绍轩化身成大型犬,一路走一路怒吼。 他的身后,一个身穿棕色旧军装的青年大概二十岁出头,左手拎着柴少爷的行李箱,右手撑着伞,脖子上还挂着三个军用水壶,像是个行走的置物架。 他用单薄瘦弱的身体殷勤地挡在柴绍轩前面,长满老茧的双手殷勤地向前递着水壶:“有小的在,您不用沾手,这些累活都交给小的!” 柴绍轩明显不适应这样的卑微语气,眼带鄙夷地看着他,然后夺过手里的水壶和行李箱,气呼呼地越过排队的人群,朝着工会大楼侧边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众人视野里。 过了一会儿,铁栅栏后出现了柴绍轩健壮厚实的背影,紧闭着的玻璃大门也安静地打开。 那个替柴绍轩拎包的青年绕到铁栅栏前,比划着双手跳着脚喊:“尊敬的长官,您一定要记得我啊!” “吵死了,给爷闭嘴!上别处攀关系!爷最讨厌这一套了!”柴绍轩的吼声回响在玻璃房里,被共振得嗡嗡作响。 青年丝毫不觉得丢面子,把手掌里的汗在旧衣服上抹了抹,垂着头快步离开,而闻风而来却晚了一步的人只好望着空荡荡的玻璃门哀叹自己运气不好,没抱上大佬的大腿。 方宸很轻的一声笑。 温凉扭头看他。 “怎么?” “没什么。”方宸双手抱臂,唇边的笑意很淡,“...就是在想,这人挺有意思。一边奋力反抗规则,又一边在屈从于规则而不自知。” 温凉右手插兜,悠长地‘嗯’了一声:“自我意识觉醒了,但没完全觉醒,就是个叛逆的孩子。再说,他反抗的不是规则,而是长大过程中被忽视的自我而已。狐狸,你一个大人跟他计较干什么?” 方宸刚要‘嗯’,可忽得觉出了点什么不对劲儿的味儿。 “长官,请别把我跟你划分到一类,我不是暮年等死的老渣男,不打算看破红尘,所以别在我耳边念经。” 温凉:“?” 他这么漂亮的人出家,合适吗? 随着玻璃门晃晃悠悠的关好,门口的信号灯忽得灭了。 红灯、绿灯都顷刻消失,那道熄灭的光像极了在门口大排长龙的队伍人员眼里消失的希望。 有光还有被施舍的盼头,没了光,连侥幸的期待都没了。 有的人走了,有的人留了下来,似乎在等一个奇迹。 方宸随着队伍里的空位依次往前站,最后距离铁栅栏只有几米的距离。 一位袖口肮脏的老人杵着一根木棍朝着队伍最前面走去,正扯着瘦骨嶙峋的脖颈在朝着铁栅栏里面望去。 他的动作迟缓却很规整,步伐仿佛是用尺子量出来的,像是年老的松柏,弯下了腰,却仍不惧风雨侵袭。 “不像话。大白天就关门...不像话...” 声音洪亮,语气是掩不住的失望和不解。 “老人家,那个面板看看就行了!”又有人劝道。 老人家用浑浊的眼珠子望着那烫金的牌子,过了许久,低声问道:“为什么?” 好心劝诫的人竟然被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问的哑口无言。 于是他们也懒得继续费口舌了,边嘟囔边嘲笑,“这都什么时代了,还有人不懂这些新规则...” “又是规则啊。” 方宸眼神淡淡的,含着轻嘲。 温凉打了个呵欠。 方宸垂眸看他:“长官,你也要走后门?” 温凉抬眼,朝他懒洋洋地笑:“太远了,不想动。” 方宸偏头示意:“那你上那边睡,别碍事。” 温凉搬着屁股下的街边小石头到了阴凉处,漂亮的眼睛轻扫过路口的信号灯,看起来心情颇好,把手臂搭在额头上,旁若无人地睡觉。 方宸右手慢慢抬起,掌心慢慢凝聚起一道亮红色电弧,像是盘踞在掌心的飞盘。 前面的人大惊失色,没想到那个白白净净的青年人居然是个哨兵,纷纷抱着头跑远,不敢轻易招惹他。 方宸的黑色衬衫被风鼓起,勾出颀长劲瘦的身形,而他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显得格外斯文又真诚,又不知道在向谁解释。 “是这样。我看这信号灯坏了,作为工会的一员,我不能视而不见。我来试着修一修,嗯,这样...” 话音刚落,众人耳畔一声巨响,那信号灯的红灯泡已经应声而碎,飞散的玻璃像是五彩斑斓的泡泡,散在阳光下,让所有人有一瞬间的目眩神迷,继而,浑身发冷。 这个哨兵不要命了吗!! “啊...好像失控了。”方宸皱着眉,很苦恼,换了个角度,又是重重一击,绿灯泡也应声而碎。 那彰显权力的信号灯瞬间变成了光杆旗杆,光秃秃地很磕碜。 方宸朝着打盹儿的温凉做作地喊道:“长官,怎么办,都碎了。” “碎了就碎了,正好,省得晃眼睛。狐狸,干得不错。” 温凉笑着朝方宸眨眨眼,幸福地表示,或许他们俩很快可以卷铺盖走人回五十三号了,连工会的门都不必进了。 听得这样嚣张的话,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惊呼声,继而又是小声的惊叹。 “天呐,这个人难道要公然与工会作对?!” “这个人疯了吗?!” “或许...那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咱们有眼不识泰山?” 方宸:“……” 这误会真是太大了。 第十九章 文明用语 一阵急促的脆铃声响起,大门紧闭空无一人的工会仿佛活了起来。 铁栅栏缓缓移开,一道装修朴素却明亮干净的小路从大门口蜿蜒至楼道正门,而那清透的大门玻璃反射着午后的阳光,让人看不清里面的陈设。 过了一会儿,那道玻璃门慢慢转开,有两三个身穿靛蓝色军装的人自楼道里出来。 为首那人面容慈祥,五十多岁的年纪,脸上没有风霜的痕迹,眼睛眯着带笑,像是驼背的小老头。 身后紧紧跟着的人姿态恭敬,拎着枪,却像是给首长擦鞋的小跟班。 最后一人与他们有些距离,看不清脸,步伐却稳健而坚定,腰背挺得极直。 那人肩上带着军衔,与刘眠肩章的图案类似,却不同,是由三个小球簇拥着中心一个正圆形,四个圆大小相似,像是花蕊,而类似的图形有两个,并齐排列在肩上。 这是向导的军衔,是任中校肩章的低级版,所以,这人应当是中尉。 方宸暗自推测道。 那三人的脸色各异,步伐混乱,各走各的,仿佛没有一点集体凝聚力。 驼背小老头研究了半天,从兜里掏出老花镜,上下左右前后地看了两遍,得出了一个严谨的结论。 “这灯泡碎了。” 噤若寒蝉的群众呆滞三秒,而后纷纷表示,首长洞若观火。 小老头捶着腰,满脸慈祥:“大家受惊了,这灯坏了可是个大事儿,估计要修个好几天。办事处这周就不对外开放了,大家下周再来。要是给大家添麻烦了的话,我在这给大家道个歉。” 说着,还真作势要深深弯下腰。 哪有普通人敢真的接受首长的道歉,他们立刻跪在了地上,匍匐着,连头都不敢抬,只是余光瞥向方宸那个炸灯的始作俑者,眼底是掩不住的愤恨。 本来只需要再等一天,现在,却排到了一周以后。 谁让他帮着出头了?风头一时出得爽,连累群众火葬场。 哨兵本来就是强者,天上真的掉了刀子雨,也不会砸到能力者身上;最后在大雨里被扎得血肉模糊的,不还是他们这些普通人吗?! 方宸远远地站着,神情不明。 “狐狸,替人出头了,可没人领情,心里难受吗?” 温凉懒洋洋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还行。”方宸淡淡道,“多习惯几次,就无所谓了。” “嗯?”温凉抬眉,“刚刚是谁说,不想看破红尘?这么快就跟我同流合污了?” “长官倒是有自知之明。” “噗。”温凉抵唇轻笑,搭着方宸的肩,问他,“习惯了以后呢?下次还多管闲事吗?” 方宸斜看他一眼,没有回答,甩开温凉自来熟的那只手,朝着匍匐的队伍走去。 “郑处长,您老还有很多事要忙,这里交给我们就行。” 流放 第23节 端枪的军士像模像样地劝道。 “哎,哎。好。小王,你和小龚好好处理,千万要遵循工会对外守则,要尊敬尊重、以人为先,不要冲动,知道了吗?” 郑奇唠唠叨叨地嘱咐了半天,又摸摸年久失修的信号灯,揉了揉昏花的老眼,背着手,摇头叹气地向楼里走。 两人严正地比了军礼,目光追着郑奇微弓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那座玻璃门后。 王随余慢慢放下了并得笔挺的五指,双手握枪,军靴踩着滚烫的石子地面,用枪口拨弄着跪倒在地的头颅,仿佛逗弄宠物似的。 “要造反,嗯?信号灯也敢弄碎?说,是哪个找死的?” “你,你,这是...这是干什么...” 原本也跟着行军礼的老人,看见王随余的两面派,颇有些不敢置信。他下意识地要用手里的拐杖去拦,想要以垂暮之年,替年轻人挡下他们不敢反抗的羞辱。 可螳臂当车,也只是自取其辱。 冰冷的枪口指着老人的额头,可比武器还要冷硬无情的,是人不怀好意的同情。 “呦,老人家,一把年纪了,就别装英雄了,小心折了腰,还要求着工会替你找个愿意伺候的人,替你端屎端尿~哈哈哈哈哈哈~” 老人的愤怒很明显,他的脖颈不自觉地向后打着摆子,想要控制住自己的头,可身体却不允许,无法自控的电火花自他关节处游走,最后迸发,像是一朵腐烂的花。 两只手扶住了他。 一只是方宸的,一只是温凉的。 众人看见始作俑者又要挑事儿,纷纷想逃。 “王中尉,您这样的交流用语不符合工会新出台的对外接待准则。”于此同时,一低沉的声音响起,“如果您不立刻更改用语,我会将这件事上报到内部举报频道。” 那人声音冷淡,神情周正,行止端方,能看出良好的教养。 只是这教养落在王随余的眼底,就是迂腐和没脑子。 “能站直吗?” 方宸的声音很低,几乎没人能听到。 温凉用手肘戳了戳方宸的腰,用同样低的声音告诉他:“狐狸,跟老人说话得大点声。现在除了我,没人听见你的好心肠。” 方宸看了他一眼,唇角微扬:“我以为你能听见,老人就该能听见才对。” 温凉带着他优秀的五官凑近,眼眸轻弯:“你对我的年龄有误解?再好好看看?” 方宸:“……” 给渣男一副好皮相,老天没长眼。 老人听不见背后两人的吵嘴,手里一直小心握着的身份证明,此刻,被他手心里沁出的汗泅得湿透。 王随余从老人手里扯出那张身份证明,夸张地‘呦’了一声:“...葛中济,葛大爷,您居然是第一批入伍的哨兵?” 老人耳朵有些背,可听到这话,却不由自主地脚跟并齐,佝偻的腰背也笔挺,宛若那旧日荣光加诸于身:“对。” 王随余软着手行了个军礼,像个没骨头的软壳蟹。 “向老兵致敬!” 用最尊敬的文字说尽最真诚的嘲讽。 方宸脸色不善地眯了眯眼睛,然后被温凉抓住手腕。 方宸:“放开。” 温凉:“急什么。” 话音刚落,‘咔’地一声,站在最后的军官用手里的微型平板拍了一张照片。 “龚霁!!”王随余的声音扭曲。 “长官的行礼姿势不准确。”龚霁垂着眼睛,手指飞快地打字,“五指没有并齐,双脚没有并拢,双腿打弯,双眼乱飞。我认为,长官需要进一步的培训。” “培训你妈...” “用语不规范,不符合对外守则,分别违反了1-3,2-5,8-1...” “你特么是不是脑子有坑...” 龚霁手指打字不停:“诽谤战友,诋毁工会监察制度...” 王随余色厉内荏地推了一把龚霁的肩:“真是个死心眼的,怪不得你从技术部被赶出来,你就是个只会认死理的蠢货!” “王中尉,咱惹不起愣的,还是走吧!” 旁边的人给王随余递了个台阶,被激得脸色青红交加的人顺着台阶便踩了下去:“走!这乱摊子,留给这个二愣子!” 温凉蹭到方宸身后:“狐狸,你的心眼分给龚霁一半,世界就充满爱与和平了。” 方宸瞥他一眼,笑意和善:“长官,你的脸皮分给龚中尉十分之一,就足够他抵御一辈子的大风大雨了。” 温凉浅笑:“谢谢夸奖,彼此彼此。” 方宸抬眉:“不用客气,共同进步。” 第二十章 负一代 王随余都走了很久,龚霁还在原地打字,手指噼啪,神情整肃。 老人就直愣愣地站着,腰不肯弯,可手却发抖。 象征身份的红本,被丢在地上,印上了一个硕大的鞋印,硬是把那钢印盖了过去。 方宸捡了起来,抹掉灰尘,给龚霁递了过去:“长官。” 龚霁接过:“多谢。” 他展开红本,认真地阅读,然后眉头舒展开,扶着老人的手臂,弓下身子,与他平视:“葛士兵,我们进去登记。” 葛中济却甩开他的手,夺过他的身份证明,一瘸一拐地走了。 龚霁没有强迫,只低头完善了信息档案,随即把目光移到方宸的身上。 “信号灯,是你打碎的?” “是。”方宸点点头,然后指向在一旁打瞌睡的温凉,“不过,是长官让我这么做的。” 声音犹疑发颤,像是受惊的小白兔。 温凉:“……” 看看这演技,世人无出其右。 他本打算让狐狸彻底撒野一次然后被关禁闭,这样他就可以找个借口溜回五十三号了。 可这狐狸俨然不肯放过他。 不远处的方宸化身苦主,抹着不存在的眼泪,痛斥温某人以权压人的行径。 温凉瞅着自己被割成面条的袖子,笑得很无奈。他看着龚霁正认真又严肃地做着笔记,温大向导知道今天他的如意算盘算是又泡了汤了。 那人迈着严肃的步伐朝着温凉走来,敬了个军礼,动作干脆利落:“温少尉,您来了。” 温凉无奈:“我就是个最低等级的少尉,你不用每次见我都...” 那人表情冷淡,神情却恭敬:“您曾多次参与重要军事行动,也曾参与编撰军事方针指南。我现在用的向导对战参考文献,听说还是您当年留下的残本。虽然这些荣誉加了密,被尘封在案,外人无从得知,但并不表示它们不存在。我仅代表我个人,敬重您的过去。” 温凉表示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值得人尊敬的事,所以对对嘲讽和敬意都保持着无所谓的态度,像是在听一段陌生人的故事。 他拍了拍那人坚实的肩,勾肩搭背的跟他哥俩好:“敬重不敬重的,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次真不是我做的,真的,我很无辜。” 龚霁周正的眉微皱:“就算如此,您的学生犯了错,您也应当承担相应的惩罚。” 温凉赶紧摆手:“那狐狸可不是我学生,我教不了他。” 龚霁神情更加困惑:“那他不是您的学生,难道是您的哨兵?” 温凉一哽,看见身后小狐狸笑弯了眼,无奈地扶额,笑了:“我要说是,你也不会信吧。” 龚霁点点头:“是的。过去七年,总塔为您配了近千个哨兵资源,其中不乏大校少将军衔的哨兵,可您通通拒绝。我身后这位新晋哨兵的能力并不高,按照常理推测,您也不应该接受才是。” 方宸若有所思地看了温凉一眼,不知为何,心里的敌意和怀疑消减了一些。 温凉低咳了一声,赶紧拉回正题:“那这件事,是不是可以用我过去的军功抵一抵?” 龚霁攥拳抵唇,思索了片刻,拿出袖珍笔记本,输了几个关键词,温凉的所有赏罚记录全被调了出来。 过了片刻,他劝道:“您从少将一路跌到少尉,已经被贬到五十三号支教了。您要是再犯错,恐怕就要被直接摘除军官军衔了。” 龚霁周正的眉目间转过一丝不忍:“还是说,您要用少尉的军衔换两个灯泡?” 温凉:“……” 方宸忍着笑,微微侧目,错了个身位,装作不经意地盯着温凉的升迁信息。 从密密麻麻的降职记录,从下到上,几乎是每年降一级,也不知道温大向导这些年到底做了多少天怒人怨的事。 方宸并不在乎他为何被贬,只想知道温凉曾服役的秘密派遣队究竟是哪一支。 只可惜,关键的信息被加了密,只有一堆星号和空格。 方宸正蹙着眉认真地查找信息,面前的屏幕忽得被按灭。 他从黑亮屏幕的反射中看见自己冷淡的脸,于是稍微调整了面部表情,狭长狐狸眼微微下撇,摆出一副受惊的表情,视线上移,对上龚霁紧皱的眉。 “这些文件都是有权限的,只有到了一定等级才能察看。方哨兵,我顾念你刚入哨向工会还不懂得规章制度,这次,就先不罚你了。” 方宸很乖地垂着头,低声说自己知道错了。 龚霁脸色稍缓,转头又看向屡教不改的温向导,旧事重提。 “温少尉,您要用什么方式支付罚款?”龚霁处事一贯不偏不倚,不会因为心底憧憬温凉便对他网开一面,淡淡问道,“贡献额还是现金?” 穷光蛋·躺平等死·只想摆烂·温凉少尉,脱口而出的‘军衔拿走都拿走’被骤然扑过来的方狐狸堵在喉咙里。 “温少尉,您的过错,理应学生和您一同承担。”方宸真诚得连温凉都快相信自己是那个指使他炸灯泡的罪魁祸首了,某狐狸眯着眼睛戏谑一笑,转身面对龚霁又是一脸小可怜,“请问龚中尉,我们可以预支贡献额吗?” 一个‘我们’把想要躺平摆烂的温向导绑上了贼船。 而某只白脸狐狸笑得不怀好意,尾巴乱摇。 ==== 流放 第24节 温凉手腕上箍着工会第一枚余额为负的贡献手环,跟方宸并肩站在地下室一间落了灰的会员宿舍。 温向导轻轻推开门,门上泛着铜锈的老锁头‘啷当’一声掉在了地上,给老地板砸出一个坑。 而门上花白飘逸的蜘蛛网正随风摆荡,一只毛茸茸的大眼蜘蛛正和温凉方宸六眼对视。 方宸抱臂,看着温凉冷白的侧脸,眼神带了点玩味。 温凉回看他一眼,桃花眼的嫣红似乎也褪了点颜色。 方宸:“你怕蜘蛛?” 温凉:“不怕。” 方宸:“那你这副想死的表情是从哪儿来?” 温凉:“从你身上来。狐狸,放我一个人去死吧。” 方宸:“不。” 温凉:“哦。” 方宸凝视着温凉褪色的表情,细长食指扣着手臂,大发慈悲地赞美道:“你这表情,也挺好看的。” 温凉斜倚门框,单手插兜:“...谢谢?” 方宸心地善良地替他拨开了蜘蛛网,面对着低矮的门顶,不得不弯下腰,率先踩进了落满灰尘的宿舍,被扑面而来的尘土气息噎得连声咳嗽。 他捂着口鼻点亮了昏黄的老式灯泡,又摸上了一旁的换气扇按钮。结果,整个叶片都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摔在温凉和方宸中间。 温凉用脚掌把残片拨到了床下,小腿外侧刚接触到低矮腐朽的床框,那腐朽的木头床就‘吱呀’一声晃悠,稀里哗啦地往下掉渣,落了方宸满裤子的灰尘。 严重洁癖的方狐狸自然立刻弯下身体掸灰尘,结果床铺趁机稀里哗啦地往下倒,又甩了方宸满背的木头渣子。 如同大潮卷雪的连绵巨响过后,床彻底报废,而室内一度安静到了极点。 方宸落了一身的灰;温凉没了睡觉的地方。 温凉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方宸,而对方也正抿着唇角神情冷淡地回看。 两人目光在黑暗中灼灼,从没有一刻,两人像现在这般心意相通。 温凉:“狐狸,我去卖了。” 方宸:“长官走好。” 第二十一章 第一桶金 温凉弯腰迈着长腿跨出门槛,正遇上前来送补给物资的龚中尉。 “温少尉,您要去哪里?” 温凉侧身,让出半个身位,让龚霁亲眼看看这比棺材还腐朽的小宿舍,连床都碎成粉了。 龚霁眉头微皱,把怀里抱着的纸箱子搁在地上,转身从楼道里寻了扫帚和簸箕,认认真真地替他们做着大扫除。 “温少尉、方哨兵,住所的等级是严格按照贡献值排的。这里,已经是我权限范围里能找到条件最好的了。” 方宸正扑弄着头上的木屑,余光扫着龚霁背上的汗渍,眉间转过一丝思忖。 “龚中尉,只有您一个负责入会的新人吗?” “并不是。只是,明天培训班就要开课,赵少校让他们专心备课,所以战友和长官都在忙着准备课程,腾不开手。” “赵少校?” “是总塔的技术与进化部的副部长,只不过常驻办事处在工会。”龚霁少见地带上了迟疑,显然是有什么想说,却只摇了摇头,“只要你们遵守规章制度,赵少校就不会为难你们。” 方宸的目光在龚霁周正的眉目间逡巡。 即使刚见面不久,龚霁的性格依旧很好懂。 一条直线,大道直行,遵守命令,尊重他人。能让他露出这样迟疑和不赞许的表情,他嘴里的赵少校恐怕不是个好相处的。 方宸笑了笑,换了个话题:“那您不需要带课吗?” 听得这话,龚霁的表情依旧坦荡:“我的能力不够,大约是选不到什么好生源了。所以,不如把时间用来处理工会的杂物。” 方宸眉峰微挑:“竟然是学生选导师么?” 龚霁:“双向选择。培训班的目的就是让新入门的哨兵向导尽早提升,而能力越强大的导师,新人的进步就会越快。当哨兵向导能够独立外出完成委托后,第一年赚取的贡献额会按比例流入导师的账户里。所以,算是双赢。” 方宸细长手指又在手臂处轻弹,上下翻飞。 “导师越强大,新人进步就会越快?” 龚霁放下手中的扫帚,把断木头归置到墙角的空箱子里,发出一声声闷响。 “是的。授课方式不同,学生的接受度也不一样,自然进度不一样。” 方宸淡淡地‘嗯’了一声,接过那箱子,抱着正要迈出门外,忽得转头一笑:“如果是龚中尉,您会怎么教?” 龚霁眉头一皱,神情整肃:“方哨兵,规章制度里明确写了,授课类型和教授方法都是保密的。等明天你们选定导师后也会签订保密协议,所以,不要打探,也不要泄露所属导师的信息,否则会面临严重的处罚。” 方宸轻笑一声:“您怎么知道我不会选您?” 龚霁表情依旧严肃,一副按照规章办事的刻板:“就算选我,也要在签完保密合同以后。方哨兵,我看你需要仔细读一读工会入门守则。” 方宸:“可我没有阅读设备。” 表情无辜,眼底狡黠,显然是看上了龚霁兜里的好东西。 只要是关于学习的要求,龚霁很容易松口。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掌大的平板,递给了方宸。 “在塔的范围内,磁场和信号是正常的,所以你可以查看资料。” 方宸接过,直接揣进了口袋里,毫不犹豫,态度端正到龚霁挑不出一丝问题。 龚中尉随即满意地点点头。 温凉瞥了一眼,那狐狸的细长手指正隔着口袋摩挲着平板的光滑边缘,显然是又在打算搞事情。 温凉扶额,为龚霁感到默哀。 龚霁替他们归置好宿舍内务,抹了把汗。 “明天课程虽然是免费的,但课程所需的材料都需要你们自己备齐。鉴于你们没有贡献值也没有现金,我建议你们还是先接一点城里普通的委托。” “普通委托是指...” “工会一楼可以查看当前空闲委托,到时候你们去看就行。” 方宸压低了声音问:“我听说,这里有黑市...” “刚入会的成员绝对不可以私自去黑市!”龚霁难得疾言厉色地喝住了他,后又意识到了自己语气过于严厉,放缓了声音劝道,“那种灰色地带,不适合低级哨兵。再说,那里本来就是非正式的交易场所,你们有了工会作为依托,实在不用去那种散兵的聚集地凑热闹。” 方宸诚恳地答应道:“当然。” 龚霁走后,方宸也正打算去丢垃圾,却在门口撞到了一个慌慌张张的人影。 又是柴二哈。 “柴少爷这是被狗追了?”方宸话里的调笑飞扬,可柴绍轩已经无暇顾及,只躲在半人高的物资补给箱后面,急喘着给他比了个‘嘘’,只露两只粗犷的眉毛和半只眼睛。 头顶根本不隔音的天花板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夹着发闷的对话声。 “跑哪儿去了?怎么跑这么快?!” “完了,咱们肯定是没伺候好他。你说,他明天会不会选我们啊?!要是不选,咱们在柴中将面前可怎么...” “嘘!快找,别多话!” 慌乱的脚步声又四散而落,过了很久,才重归安静。 方宸现在知道其他办事处在职军官都在忙什么了。 不是备课程,是备人情。 柴二哈耷拉着脑袋,捂着耳朵不想面对现实。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跟前两天对打时那副倨傲又神采奕奕的样子大相径庭。 “你想嘲笑就嘲笑吧。”柴绍轩跌坐在箱子旁边,自嘲地揪着硬直的短发,“你说得对,我就是个靠老子上位的废物,比你还完蛋。走到哪儿都被人捧着,无论干什么,头上顶着的都是老爸的名字。就算这样,竟然还比不上你,我可真没用。” 方宸:“哦。” 柴二哈可真会聊天。 “我说。” “啊?”柴绍轩抱着头,不情不愿地回了一个字。 “你为了这种奢侈的烦恼伤脑筋,不觉得很拉仇恨吗?” 方宸冷淡一句话,把柴少爷的脾气又激了出来:“你根本不能理解!!少说风凉话了!!” 方宸现在很闲,心情也不错,不吝惜给柴少爷讲讲道理。 他搁下手中的纸箱子,坐在一旁发霉的椅子上,左脚搭在纸箱子边缘,左边手肘撑着膝盖,手掌随意撑着额头,一副闲适的模样。 “你知道我蹲过监狱,是吧?” “嗯,怎么?” “你知道我们每天在愁什么吗?” “什么?” “明天会不会有电刑?后天能洗澡吗?病了有药吗?死了有人给收尸吗?” 闻所未闻的名词在柴绍轩耳朵旁边转着,听得柴二哈一愣一愣的。 “这都什么东西?” “它们么。一些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罢了。” 方宸狐狸眼弯着,像是回忆起什么不愉快的片段,声音渺渺,咬字很重,脸上在笑,眼底淡漠。 温凉适时地打了个呵欠,像是丢了块不起眼的小石头,砸碎了方宸的回忆镜像,把他半只脚踏进情绪泥沼的步子给拽了回来。 方宸被轻易唤回神志,他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温大睡神,随即移了视线,半阖眼眸,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冲着柴少爷摊手:“...少爷啊,一个人的路能走多远,或许可以取决于他的努力。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路从哪儿来?” “...要你管!” 柴绍轩被噎得说不出话,只愤愤地踹了一脚箱子,摔门而去。 流放 第25节 方宸扶着摇摇欲坠的门框,手腕用力将门卡紧,转眼却见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探了半个头,一双明眸亮晶晶的,脸蛋也红扑扑的。 “请问,请问,温向导在这里吗?” 方宸侧头示意,那边躺椅上装死的那个就是。 小姑娘脸颊绯红,亮晶晶的一双眼睛望向躺椅上侧身睡觉的温凉,扭扭捏捏地蹭了过去,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细声细气地问:“温向导...” “唔...嗯?” 温凉稍微移开挡眼的手背,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小姑娘泫然欲泣的小圆脸。 温凉:“……” 他那些年到底做了多少缺德遭雷劈的事儿? 这难道是他跟哪个垂涎他美色的哨兵生的孩子? 温凉从躺椅上起身,蹲在小姑娘面前,用细长素白的一双大拇指替她抹掉脸蛋儿上沾着的泪珠,声音慵懒带哑,哄得很温柔:“为什么哭啊?怎么了这是?嗯?” 小姑娘皱鼻子抽泣,一双眼睛泪光闪闪,最后扑到温凉怀里,委屈地抽泣:“我听,我听爸爸说,说,如果现在不好好用功学习端正态度,将来就会堕落成温哥哥这样没出息的...我好怕,呜呜呜呜...温哥哥,你教教我,我怎么才能不变成温哥哥这样的?” 温凉:“?” 这比叫爸爸还要让人迷惑。 他这样的是怎么样的? 小姑娘正哭着,一络腮胡子的中年向导冲了进来,脸带尴尬地看向屋内三个人,然后又朝着温凉敬礼,声音不免有些发虚:“温少尉,孩子不懂事,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温凉领着小姑娘的手,把他交到他父亲的手里,单手插兜,无所谓地笑:“听爸爸的话,以后别堕落成我这样的,知道了吗?” 小姑娘环顾了一周,看见四周破破烂烂的墙和桌椅,转身抱着她父亲的膝盖,把湿漉漉的小脸儿埋了进去。 “爸爸,花儿知道错了。花儿以后一定好好努力,让爸爸住上好房子!” 中年向导第一次听见女儿这么懂事上进,眼角都湿了。 他扭头擦掉泪水,吸了一下鼻子,朝着温凉重重鞠了一躬:“谢谢您,温向导!” 说着,又从怀里抽出一张沾了泪水的纸币,说什么都要往他怀里塞,边塞还边说,吓唬孩子百遍都不如亲眼目睹真人一次效果来得好。 温凉:“……” 方宸抱臂站在一旁,手指又轻轻扣着上臂,唇角一点点弯了起来。 温凉看他一眼:“笑什么?” 方宸满肚子坏水都化为眼角眉梢一抹真挚的笑意:“柴绍轩真的完全没必要守着金山想着逃。如果是我,煤堆也能让他烧出珍珠来。” 温凉听到这话,身手矫健地单手翻过散架的木头床,绕过方宸的身边跑走,可跑了没两步,就被方狐狸拽着胳膊按在了墙上。 方宸手里的小刀在指缝间翻飞,最后,刀尖儿轻抬起温凉优秀的下颌,危险又斯文。 “长官,我有个计划。” “不,你没有。” “也是,这确实不是我的计划。”方宸轻笑,“这是我们的计划。” 温凉提前累得睁不开眼,优秀的额头蔫蔫地搭在方宸肩上,声音发闷。 “造孽啊。” ==== 一个小时后,方宸倚靠着门框,数着兜里厚厚的一摞现金,狭长狐狸眼弯得很满足。 温凉倒在躺椅上,有气无力地揉着发酸的手腕。 有人慕名前来一睹真容,有人拿他当辟邪教育孩子,有人单纯就是来凑个热闹。 本就摇摇欲坠的门已经要被挤烂了,而温大睡神的睡觉计划全被握手会弄泡汤了。 方宸愉悦地‘嗯’了一声,朝他扬扬手里的现金:“长官,您的名字,确实好用。” 温凉摆摆手,让没心肝的小狐狸赶紧出去,放他一个人睡一会儿静一静。 方宸数着钱,听着楼上集合的铃声,笑眯眯地伏在他耳边笑:“长官,我上去集合了,你不去?” 温凉翻了个身:“就说我缺氧累晕了,快死了。” 方宸好心地进了洗手间,然后甩了个湿毛巾在他脸上:“走了。” 温凉细长嫩白的手掀了毛巾一角,露出水盈盈的桃花眼,雾蒙蒙地氤氲着委屈:“毛巾好凉,我头好疼,你能不能温柔点对我?” 方宸:“...你要改名么,温撒娇?” 温凉轻眨长睫,瞳仁水波轻漾,期待地问他:“那样你会放过我吗?” 方宸:“...真是个醍醐灌顶的好问题。” 方宸脸色阴晴半日,最后不情不愿地接过温凉手里的毛巾,重新淋了温水,没好气儿地甩在温大美人的脸上。 显然方狐狸是在恶心和报仇之间,艰难地选了前者。 “唔,舒服多了。”温凉捏着毛巾轻柔地拭去鬓边的薄汗,随手解开发绳,散了中长发,躺得慵懒又舒服,整个人显得柔软。 方宸抿了抿嘴唇,还是问道:“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我虐待你了?” “嗯。”温凉很笃定地说道。 “你刷新了我对娇弱二字的认知。”方宸鼓掌。 “谢谢,我很荣幸。”温凉笑。 “……” 当怼人大师遇到厚脸皮,刀枪剑戟也没了用武之地。 难得杂乱的军靴踏步声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怎么听怎么带了点逃难的意思。 温凉阖了眼,修长食指轻轻打圈按揉着太阳穴,另一只手扯开领口的扣子,眉头微皱,后又展平,似乎想到了什么,极轻地笑了一声。 一肚子坏水的小狐狸。 还挺有意思。 第二十二章 预选课 工会大楼的二层是基础办事处,依旧是中规中矩的四方隔间。没有与时俱进的房间门牌还保持着旧时代白底红字的样貌,看着不平易近人,却规规矩矩,让人不敢心生侵犯。 方宸只随意看了一眼,便没什么兴趣地往三楼走。 三楼的礼堂转个弯便到。 白墙黄地,四方有形。 为了节省金属和纸张,干脆多用投影,光原件在墙上各处都有,形成了人工幕布。 里面已经来了许多人,稀稀落落地站着,像是沙漠上栖息的几堆啃咬腐肉的秃鹫。 方宸安静地站在角落里,斜倚窗台,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场间来往的人。 他们大小年纪不等,面容有青涩有苍老,但无一例外的是,肩上都没有军衔,大概都是刚入工会的新兵,跟他一样,都是第一年的。 只是这一看就能看出人类的物种多样性来。 有人忙于奔走于各个集团之间左右逢源,俨然当代交际花;有人目空一切傲慢自居,安守一隅等待人前来跪舔;有人木讷,有人怪异,总之,人人看着正常,人人看着都有点毛病。 方宸没忍住掩唇打了个呵欠,放下手的一瞬间,忽然理解了温凉的感受。 人看多了,真没意思。 就在他收回视线时,看见了另一个角落里唾沫横飞的人,身高一米五不能再多,脸蛋十二岁撑死,身体圆滚,莲藕似的胳膊乱摇,一双大眼睛满是情报,随便咔嚓眨眼,分分钟就能打印出一张人物小传。 方宸随意靠了过去,靠着墙,抓了一根人工色素合成的黄色软糖,慢悠悠地嚼着,耳畔传来情报小哥不负责任的八卦传言。 “这个社会啊,大牛带大神,废物带垃圾。什么意思呢?就是说,选导师要慎重!还有,站队很重要!”他刻意压低了嗓音,神秘兮兮地勾勾手指,“公会里面总塔的长官可不少,如果站错队,那可不得了!你们也知道,贡献额取决于你能接到的委托难度。如果你们选错了人,这一年也接不到什么好委托,到时候,不仅自己没面子,连你们身后的塔组也要跟着连坐倒霉。” “别卖关子了!具体说说!” 这话果然勾起了吃瓜群众的好奇心,于是在追问声中,那个灵活的胖子跟个票贩子似的,拿出一摞笔记,笑呵呵地扬了扬。 “工会内部手记,起拍价,五个贡献额。” 场内一片哗然:“什么?!这还要拍卖的?!” 方宸眯眼看着右下角的署名,‘曲文星’,轻轻笑了笑。 文曲星么,倒是有点意思。 曲情报贩子更加高傲地扬了扬手记:“每过一分钟,涨价一个贡献额!一个贡献额等于一天的房租,你们可要想好了,你们浪费的不是时间,而是金钱!” 果然,一旦事物被加上了期限,都会疯狂地激发人心底的焦虑。 于是,立刻有人出价:“六个贡献额!” “七个!” “八个!” 都是新兵,即使是家底富裕的,也只敢一个一个往上加。 方宸咬着软糖,跟着拍手起哄,生怕场面不够乱:“好!” 曲文星这时也坐了下来,拿一根软糖,看着一堆人在他设的陷阱上跳舞,而他只在一旁坐着等着大笔钞票落网,实在是不亦乐乎。 方宸换了个姿势,靠墙坐着,随口问道:“你也是新生,这手记哪儿来的?” 曲文星满脸神秘:“自然是有我独特的进货路子。” 说完,往毫无兴趣的方宸身边蹭了蹭,在他耳边刻意压低声音,故作高深:“我知道你,你是那个未进化人类监狱出来的大佬。” 方宸抬了眉毛,未置可否。 “听说你入了五十三号,还绑了温向导做入门教官。挺有本事的啊,你怎么做到的?放心,我很有诚意。”他伸出三个手指,犹豫了片刻,又收回了一根粗短的无名指,“两个贡献额,买你的故事。” 曲文星圆滑的五官十分清澈,看不出算计,反而十分真诚。这样的长相配上商贾独有的语气,矛盾感十分强烈。 方宸撩起袖口,露出纯黑色的细长手环,顶了顶手腕,让他先打钱。 曲文星小眼珠一转,表示先收货再打钱。 方宸轻笑:“故事么,很简单。” 流放 第26节 他勾了勾手指,曲文星兴奋地凑近,只听到了三个字。 饶是曲文星见惯了大场面,也没忍住为方宸这样的厚脸皮鼓一鼓掌。 自恋成这样,他确实牛逼。 这边两个心眼多得像藕似的人你来我往,外面还在为了一本不知道内容的内部手册而争得不可开交。 曲文星大眼睛乐得眯成了一条线,然后他转头,看见方宸依旧是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那白脸狐狸兴致缺缺地靠着墙,只盯着远处投影光幕里的课程设置,细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扣着支起的膝盖骨。 “明明联合起来抵制坐地起价,就能成功让这本手册砸在你手里,逼得你降价出售。可他们非得当这个冤大头,你说,为什么?” 曲文星噗嗤一笑。 “你试试啊。” 方宸掰了掰脖颈,声音不大不小地落在嘈杂的场间。 人潮嘈杂声只静了片刻,便被另一轮喊价声盖了过去,仿佛方宸说了个很可笑的笑话。 曲文星眼睛眯得更窄,笑弯的眼底藏了一丝嘲讽:“竞标靠得不是胜负欲,是恐惧啊。” 害怕被这个世界落下的焦灼会绞碎人的理智;恐惧被他人强占先机的不甘会让人拒绝思考。 方宸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曲文星搓了搓手,视线落在依旧没有一丝动容的方宸脸上。 “你不想选一个好导师?” “想啊。” “那你怎么不去抢一抢?” “你消息这么灵通,难道不知道我的贡献额是负的?”方宸抬眉,眼神隐有锋利,饶有兴致地看着曲文星,“再说,你一个向钱看的人,这么刻意接近我干什么?” 曲文星大眼睛直了一下,却又软了下来。 “你这个人实在好可怕,我不想跟你为敌。所以,我在提前投资啊。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直接告诉你那本书的内容。” 方宸扬了唇角,摆了摆手:“我不白拿别人的东西,尤其是聪明人的。不过,你要是愿意给我,我倒也可以勉强收下。” 曲文星抚掌感慨:“同行啊,同行。” 那边已经出了结果。 一个脖子脸蛋通红的年轻哨兵拿到了最高竞标价,十五个贡献额。 曲文星兴奋地手环抵手环,输入交易密码以后,贡献额便自动划了过去。 他回头看着依旧坐在原地的方宸,心中生了好奇,像野草钻地似的。 “你真的不想知道?” “不用。”方宸的眼神丢向拥挤的人群,“他们自己会告诉我的。” 话音刚落,礼堂前的两张长桌上便亮起了几盏小灯,墙对面的投影也打出了几行字。 每个人的军衔、所属塔组、哨兵向导等级、以及过往贡献史都一一列在了大屏幕上。 在大部分人还在犹豫的档口,一小撮人已经步履坚定地站到了最中心的一个名字之下。 赵景栩。 包括抢到了手册的那个年轻哨兵。 而意料之中的,龚霁的名字前面没有人排队,光秃秃的。 “还真是。” 方宸轻声自语。 曲文星呼哧呼哧地坐下,理了理肚子上无处安放的肥肉。 “赵少校是出了名的能力强,他带出的哨兵向导,一年间最少突破两级,都快成了工会的神话了。” 方宸盯着那一行行简介的小字,蹙了眉尖:“他只在技术与进化部待过三年,经历很简单,升迁怎么这么快?” 曲文星的眼神变得很奇怪。 “你不知道技术与进化部是什么地方?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想要套我话?” 方宸抬眸,眼神冷淡,一副不想说就闭嘴的表情。 曲文星挠了挠头,小心地措辞:“如果说这个时代有信仰,那么一定是技术。大家都认为,是白塔的技术保全了人类的火苗;而也只有技术,能够带领人类开辟新的纪元,不再在这样的黄沙遍地与紊乱磁场里苟活,旧日的荣光一定能够重现。这大概是人类进化至今的第一次,技术信仰凌驾于武力崇拜之上。” 方宸锋利的眉又抬了一下。 “嗯?” 曲文星挠了挠白面馒头似的脸蛋,笑得羞惭:“当然,对于我们这种废物来说,武力值还是很值钱的。诶,温少尉不是也在技术部养过伤吗?他没告诉过你?” “...你说,温凉重伤退伍后,在技术部里待过一段时间?” “有兴趣?”曲文星眼珠子一转不转地盯着方宸,终于在那白脸狐狸的眼底捉到了一丝意动。 方宸敛了一瞬间外放的情绪,半阖了眼眸,匀了匀呼吸,随手指了指龚霁的名牌,又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那他呢?” “龚中尉嘛,年纪轻轻却是老古板,因为性格耿直得罪了上级,也被赶出了技术部。所以啊,他现在手里的资源少到可怜。前年龚中尉唯一的一个学生因为忍受不了坐冷板凳,递交了转组申请,受了刑,还是走了。去年一整年,没有人选过龚中尉的课。” 他刚要说话,可远远地走来一人,曲文星瑟缩了一下,躲在方宸身后,可惜方宸瘦高的身体完全挡不住。 那人走到了赵景栩的姓名牌后,扯了把椅子,双腿交叠搭在桌上,用指节叩了叩。 “都给我站好!没个军人的样子,给不给你们塔组丢人?!” 嚣张跋扈得像个无人可阻的狮子。 方宸淡淡地打量着那金毛狮王,那略显熟悉的五官让他微微皱了一下眉。 似乎在哪里见过。 方宸撑着地板起身,掸了掸衣角的灰尘,站在了赵景栩的队伍尾巴后。 曲文星紧紧地跟在他身后,而方宸质地偏硬的军装都要被他揉出一朵花来。 “方哥,你帮我挡一挡,我会报答你的。” “放手。” “我知道你对温向导感兴趣,你今天帮我,我就告诉你一个关于温向导的情报!” 方宸转头瞥了白面馒头曲文星一眼,眼底划过一丝锐利和危险。 曲文星不怕死地跟在后面,呼哧呼哧地喘:“你不用吓唬我,我知道你是好人。” 方宸:“呵。” 曲文星很笃定:“方宸,我虽然爱钱,但更惜命。你放心,我不会坑你的!” 方宸将视线投向远处跋扈的哨兵,那人踹凳子的动作,忽得让方宸想起了什么。 “那人,是不是姓罗?” “你怎么知道?!” “我个人建议呢,你离我远点。” “为什么?” 方宸用指尖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无奈地笑。 “很不巧。我几天前,刚毁了他哥哥。” 第二十三章 杜鹃啼血 “赵副部长现阶段很忙,没空亲自来,由我代理今天的开课预选。” 混乱的场内秩序被被罗宇源一声吼冻住。 散乱如沙的人头一瞬间排成了几条笔直又细长的线,场内肃静,除却小步向前腾挪的摩擦声,听不见半丝交头接耳的嘈杂。 罗宇源双臂枕在头后,双脚搭在桌面上,一头黄毛招摇而惹眼。他脚尖微绷,每晃动一次脚,排队的军人便听话地自动上前,将手中的意向书交到对应的名牌后。 还没正式加入工会,方宸已经被这副驯狗的阵仗震住了。 大概是他在监狱里待了太久,已经与社会脱节了,没有受到新式教育的洗礼,不明白服从命令和忍受羞辱是不是同义词。 曲文星早就躲得远远的,恨不得离方宸十万八千里。他的脑袋过于灵光,判断场面的形势只需要半秒钟。 他用小胖手理了理军装立领,像是在完成一项特殊的仪式,或是给自己的勇气加冕,试图带着伶俐的精英气质接近曾经的老熟人。 “好久不见了,罗哥,这些年我可一直在想着您呢。”曲文星从兜里掏出一个早就包好的红包,塞到了罗宇源的文件夹下面,语气爽利带着讨好,期待又裹着惧意。 罗宇源不耐烦的眉眼睁开,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的玩物。 “你是...” “是我啊,罗哥。”曲文星把头发弄得微微散乱,鼓起脸颊,更像白面馒头,“曲胖子啊。” “哦,是你啊。” 罗宇源的记忆被唤醒,用手背拍了拍曲文星的脸蛋,上面的肉颤巍巍地抖了抖,罗宇源来了兴致,随意揉搓,生把那白脸蛋掐出红痕来,看着跟年画上的送财童子似的,喜气得很。 “没想到啊,你居然也进化成哨兵了。” 曲文星完全不在乎被罗宇源揉搓,像个毛绒玩具,在罗宇源的掌中被揉扁搓圆,小嘴儿还甜得流糖。 “还不是借了罗哥的光嘛,嘿嘿。” “嗯。”罗宇源捏了捏红包的厚度,唇角微挑,眸光带着调笑的意味,“罗胖子可出息了,让哥哥刮目相看啊,可不像当年吐字不清的傻子了。” 曲文星脸色僵了一下。 他即刻流利地开口,不间歇地赞美着罗宇源的英武伟岸,像是憋着一口气要证明自己不再是吴下阿蒙了。 罗宇源很享受这样的过程。 直到他觉得有点腻了,勾了勾手指,把曲胖子叫道身边,在他耳边轻笑:“小结巴,时隔多年,我倒是有点想看你‘杜鹃啼血’呢。” “罗,罗,罗哥...” 梦魇如同一口钟砸了下来,一向伶牙俐齿的曲聪明像是被人拔掉了电源,脸僵得如同断了信号的屏幕。 流放 第27节 当年,罗宇源亲手扒开他的嘴,在嘴里塞了两颗尖锐带刺的小石子,然后重重合上他的下颌。 被冷锐石头刺穿柔软舌头的痛像是针尖扎进他脑海里,时隔多年,依旧刻骨。 “怎么了?多招人疼啊,小结巴。”罗宇源生怕他不够痛,在他耳边继续煽风点火,绘声绘色地昨日重现,“当年牙齿缝里都渗着血呢,还是说不清楚,‘窝叫...曲...曲...曲门溪’...噗...” “那...那都是...过去的...的...” 当商人没了舌头,就像战士没了刀剑,只有躺平任人羞辱的份儿。 罗宇源怜爱地拥抱着曲文星,在外人眼里,两人像是最好的兄弟。 “小结巴,你要选哪个组?” “我...”曲文星本来想试试赵景栩的组,可看见今年罗宇源协助赵景栩授课,他立刻指了指旁边郑奇的名牌,“我想...想选郑处长的课...” “郑处长倒也不错。只不过,赵副部长的课更受欢迎。”罗宇源用脚尖轻碰赵景栩的名牌,眼眸里闪着危险的压迫,“小结巴,不如你也来赵副部长的组,我今年亲自带你?” 曲文星直接僵成了一条风干咸鱼。 罗宇源更满意了, 他压低声音,在小白馒头耳边笑道:“来啊,很有趣的。你来,我帮你保守秘密,好不好啊,小结巴?” 明明罗宇源的表情很和善,可曲文星本能地蜷起了舌头,像是环住了曾经被羞辱的自己。 曲文星哆哆嗦嗦地解下手腕上的贡献额统计手环,双手捧给了罗宇源,声音扭曲得像是一团棉线,笑得卑微:“随,随罗哥,开心,我怎么样都行。” 罗宇源哈哈大笑,刚要接过那手环,却被一只冷白的手夺了过去。 ‘滴’的一声,交易成功。 罗宇源的笑僵在脸上。 方宸看着自己手环上的负二十变成了正五,满意地轻抚袖口,朝他礼貌地伸出手:“长官好。想必您找我很久了,我是方宸。” 罗宇源就那样一直看着方宸。 金毛衬得他的瞳色深暗,眼底的仇恨明晃晃如刀,可刀锋却染着兴奋的蜜糖,与他的一头招摇黄发交相辉映。 方宸确实觉得自己有点自恋过度了。 否则,他怎么会在罗宇源眼底看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快意与征服欲? 罗宇源慢慢地说:“是你。” 方宸一把推开簌簌发颤的曲文星,取代他站在了罗宇源的面前,身形劲瘦,身板挺拔:“是,长官。” 曲文星立刻弓着身子退到一旁,像个墙角的乌龟,顶着壳遁走。 罗宇源没去理会小虾米的退场,他慢慢起身,绕过长桌,一步步走近方宸,直到两人面对面相贴。 “太近了,长官。” 方宸慢慢开口,语气漫不经心。 “是吗?我不觉得。” 他阴狠地勾了唇,右手的电火花噼啪闪烁,兄弟二人如出一辙的攻击方式,方宸很轻易地闪了过去。 他向后退了两步,左膝点地,单手撑地,抬眸淡淡笑了笑:“长官,您是上级,我不敢跟您动手。不过,您最好也别跟我一般见识,这里可是工会,不是未进化人类监狱,那种连个监控都没有的地方。” 方宸是在很认真的规劝,可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人,都能听出,方宸话里的讽刺之意。 可罗宇源却没有像他哥哥那样,被方宸一激就动手打人、失去立场正义性。他缓缓地收了攻击,脸色阴晴不定,可最后竟然收归了攻击架势,转身坐回了桌前。 方宸有点意外地挑了眉。 罗宇源的心性比他哥哥强不少,怪不得年纪虽小,可军衔地位都要更高。 半晌,一头金毛的罗宇源敲了敲桌面,继而抬头,唇边扬着一丝阴狠的笑:“方宸...你果然很好。来,你要选哪个组?” 方宸狭长眼眸微扬,微笑道:“赵少校的组。” 罗宇源舒展了身体,轻嘲道:“赵少校的组,可不是什么肮脏的臭虫都能进的。你个穷鬼有钱么?门槛费、教材费、设备费,你现在去偷都不一定能凑得齐。” 方宸平扫了一眼桌上的标准价格表,费用高得让人瞠目结舌。 不过嘛。 方宸笑眯眯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沓现金,掌心盖过现金的塑料上表面,然后像码扑克牌一般,掌心轻移,那一摞现金便在罗宇源的面前展成一弯整整齐齐的弧。 “长官,我一贯遵纪守法,不偷不抢,这是用‘合法劳动’换取的报酬,具体交易事项,您可以向温长官核实。” 有人在罗宇源耳边低声说着刚才发生的荒诞卖身握手会,罗宇源的唇角几乎是压抑不住的上扬,神色绝不是面对仇敌该有的愤恨。 方宸看着那人脸上压抑的兴奋感,不由得皱了眉,随即起了一层隐秘的鸡皮疙瘩。 而罗宇源饶有兴趣地望着方宸,随即用脚拨弄掉他搁在桌上的意向书:“钱倒是够了,不过,身份太卑贱,实在是不符合要求。” 方宸弯下腰,捡起意向书,中指大拇指握成圈,轻轻地掸了掸纸上染着的灰,妥帖端正地搁在桌上。 “可我听说,预选是没有门槛要求的。不是吗?” “你在跟我谈规则,是吗?”罗宇源脚尖一动,又把那张意向书踹了下去。 纸张悠扬荡在空中,掩住了方宸的脸。 随着那张纸缓缓下垂,罗宇源正对上了一双轻轻弯起的狐狸眼睛。 笑意淡淡,隐有寒光,笑里藏刀,钝而有锋。 罗宇源眼底的笑意更加阴毒,他轻轻敲了敲扶手,扬声喊道:“曲胖子,你过来。” 话音刚落,曲文星像是召唤兽一般,降落在罗宇源面前,地面跟着抖了三抖。 他弯下腰,站得像是一个直角,笑得恭敬:“罗哥,您吩咐。” “我听说,这位方哨兵有绑定的向导了,是吗?” 罗宇源的右手不轻不重地拍在桌面上。 那声音像是直捣心窝的重锤,把曲文星双腿的力道全抽空。 方宸压低了眉峰,冷淡的目光柔和地刺向曲文星。 这件事,他是从哪里知道的?! 曲文星也暗暗地瞥了一眼方宸。 随即,他膝盖一弯,‘噗通’一声,惊天动地般跪在罗宇源面前,表情真诚,白面馒头似的脸微扬,像是高声在唱着投诚书:“是!没错!” 罗宇源得到了满意的答案,重新把背靠在座椅上,摊手道:“抱歉了。赵少校的组,不接受绑定过的哨兵,你请去其他组吧。” 方宸唇角轻勾,眸光冷淡。 原来如此。 他们不知道自己和温凉绑定过的事实,只是想找个借口阻挡他进入赵景栩的组而已。 “长官是不是搞错了?我没有绑定的向导,只是恰好被温少尉带领入门,又刚好能跟温少尉临时稳定搭配罢了。” 方宸环视了一周表情各异的新兵,又扬了唇:“再说,听说工会的委托都是需要匹配度极高的哨兵向导才能完成的。而绑定后的哨兵向导自动会提升默契度和匹配度,会更容易完成任务。赵少校真的设置了这样的标准?在场的诸位,真的都没有绑定过?” 周围鸦雀无声,一双双深黑的眼睛看着独立场中的方宸,似乎一群驯养的家犬在看一个离群的疯狗。 不理解,又迷惑。 罗宇源满意地笑了:“就算绑定了又如何?为了进赵少校的组,就算绑了,也可以强行洗掉精神链接。” 他声音高扬,朝着在场的新兵问道:“你们,有不愿意的吗?” 即使知道强行阻断精神链接有导致人精神崩溃的危险,选择赵景栩的队员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反而齐声喊道:“没有!” 罗宇源身体微微向前倾,恨意夹着痛快,又有几分蔑视与同情:“没人比工会的人更懂得规则。方宸,别自取其辱了。” 说着,朝着门口的守卫高声喊着:“来,把温向导请上来,另外,去技术部门岗那里借一台低精度匹配检测仪来!” 说完,他站起,把方宸的意向书轻轻碾在脚尖,笑得很轻蔑。 “你放心,有我在,你今天就进不了赵少校的组。” 第二十四章 低精度检测仪 温凉正睡得香,结果被人强行带到了三层的礼堂。 他到达时,清透白皙的侧脸上叠了几道睡迷糊的印子,军装领口松散,纽扣乱系。 他的皮肤过于白,任何摩擦都会留下痕迹,而一道浅浅的红痕自侧脸延伸至左侧锁骨中心一点,仿佛从痕迹就能推测出,温凉用左拳压着左下颌、手腕抵着锁骨、歪歪扭扭的糟糕睡相。 “这又怎么了?”温凉站在方宸身旁,手肘搭着他的肩,“选个导师这么隆重?不愧是你,狐狸。” 方宸不着痕迹地向左移开半步,温大睡神的重心一歪,差点跌倒。 他扶着长桌站稳,抬眼,看向面前不怀好意的罗宇源,笑了一笑,还没等罗宇源发作,温凉就‘咦’了一声,忽然蹲下,从地上捡起那张被踩皱了的意向书。 “哎,真是的,怎么这么不小心?”他把纸上的鞋印蹭在了裤子上,又用修长素白的手指拂过那些褶皱,用掌根慢慢压平,然后问方宸,“想选哪个导师,我帮你去投,投完我们赶紧回去。” 仿佛丝毫不在意场中诡异的气氛,站在人群中心的温凉只看着方宸,眼睛里面藏着一副早点结束回去睡觉的委屈与不耐。 方宸:“你...” 温凉:“嗯?” 方宸:“……” 沉默了半秒,方宸竟不合时宜地笑了。 这个人真是恶意绝缘体。 不会因为贬低而出离愤怒,不会因为赞誉而沾沾自喜,仿佛天大的事在他面前,都是一粒尘一粒沙,被风一吹就散了。 很神奇的,方宸原本的冷怒在看到温凉那个老咸鱼的一瞬间,散了一大半。 “长官,我们暂时回不去。”方宸扬了下颌,指向被完全无视的罗宇源,“现在出了点问题。不过,事儿不大,能解决。” 温凉回身,罗宇源正铁青着脸看他。 “哦,罗中尉。你的脸色不太好,怎么,最近事务太多,累了?听哥一句话,世界是大家的,一个人怎么担负得了?要多休息,别太操劳。再说,有多大能力操多大心,像咱们这种咸鱼还是安静地活着,尽量少动弹,别给世界增熵,就是我们最大的贡献了,你说呢?” 温凉很认真,字字出自肺腑。 “多谢劝告,温少尉。” 罗宇源每个字都是嚼着说出来的,温凉本能地觉得骨头缝里一凉,仿佛罗宇源正在把他的骨头嚼碎、把他的骨髓吮出来吞掉。 流放 第28节 温凉无辜地看向方宸。 他做了什么? 怎么又这么招人恨了? 方宸无语,然后把温凉踹到身后,半个身子挡在他身前,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道:“一会儿要测你和我的匹配度。你如果有什么秘密不想被人知道,现在立刻走,我的好心只限现在。” “我哪有什么秘密?”温凉表情不变,神情坦荡。 方宸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正要推开,那睡美人忽得拽了他的胳膊,贴得更紧。 “不过,你能关心我,我还是很高兴的。毕竟,我也不想跟一个时时刻刻想要杀了我的小哨兵同室共处好几个月。狐狸,我们以后和平共处吧,怎么样?” 那人的嘴唇压在方宸的耳畔,热度贴着耳骨,柔软又湿润地印了一个类似热吻的亲密。 方宸心跳快了一拍,又慢了一拍,心律不齐的痛苦让他觉得自己又要吐了。 他很缓慢地掩着唇,喉结上下滑动,匀着呼吸,瞪着温凉,抬脚又是一踹。 “滚远点。” 温凉揉了揉反复淤青的小腿。 放心了。 方宸还是那个想让他死的狐狸。 正说着,门口的守卫抱着一个盖过胸口的小匣子走了过来,动作严慎,脚步缓慢,神情认真,眼睛一直徘徊在面前的路和手里的小匣子上,生怕自己一个不慎,摔了手里的东西。 “拿过来!” 罗宇源嘶吼着,压着的气全冲着抱箱子的守卫弹了出去,跟一枚小型炮弹似的。 守卫脚步加快,轻手轻脚地搁在桌上。 那个箱子外壳是高分子塑料,边角已经被磨得秃了,上面的划痕也老旧,显然是多次使用,年数已经久了。 上面的一个老旧数字屏,有两位数的空白显示。 “温少尉,这台仪器,你应该很熟悉吧。”罗宇源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唇,“听说,您当年在部队服役的时候,这台仪器才刚被研制出来。” 温凉很无奈:“距离现在一共才十年左右,能不能别把我说成老古董似的?” 身后传来方宸一声应景的笑。 “...这不是重点。”罗宇源声音依旧干瘪,“方宸现在要加入赵中校的组,他声称,没有和您绑定。按照规定,我们需要测试一下他的话是否真实。” “哦,就这事儿啊。”温凉兴致缺缺地伸出右手,扭头看向站在他身后的方宸,“来,伸手。” 方宸蹙眉,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看着罗宇源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便知道这台仪器肯定有诈。 关听雨的警告还历历在耳,方宸看了一眼温凉,可那人依旧是懒撒地站着,脸上还有未褪去的睡意,暖洋洋地攒在眼角。 他原本很讨厌温凉事事不挂在脸上的闲散与冷淡,可现在,他才恍然觉得,温凉或许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又弱又懒,至少心理防线强大到无法被外物轻易撼动。 尤其是这样的对垒时刻。 没人看懂那人懒散面具下藏着的,到底是成竹在胸,还是破罐破摔。 或许,故作高深之人不高深,能读懂的城府不叫城府。 方宸慎重地走到温凉身边,而后者朝他没心没肺地笑了笑,一排白牙隐在弯唇下。 温凉:“狐狸,别怕,早死早超生。测完就可以回去睡觉了~” 方宸:“……” 他刚才绝对是过度解读了。 老渣男还是那条无能咸鱼。 “...长官,你了解这台仪器吗?” “嗯,还没忘干净。”温凉不等罗宇源开启,就摸上了箱子侧面的一个黑色按钮,轻轻一掰,从off转到on。 仪器四角的显示灯缓慢地亮了起来,衬托着中心的数字显示屏。 “温少尉记性真好,不愧是做过将军的人。”罗宇源暗自白了一眼没心没肺的温凉,轻哼着嘲讽他今日落魄。 “谢谢。”温凉欠身一笑,尽显绅士风度。 “……” 罗宇源决定不再跟这个令人火大的半退休向导说话,转向更好拿捏的新人。于是他指着方宸,冷笑道:“这台仪器的精度低,测试值偏高,是第一代旧产品了,现在只用它来做定性测试。” 方宸淡淡地‘嗯’了一声,又问:“那么,匹配度限额是多少,认为已经绑定了?” “百分之六十。”他戳了戳那老旧的电子显示屏,笑得得意,“方宸,认命吧,这台仪器测定值向上漂移率最多能达到百分之三十。除非你们俩真的是木头和石头,否则,轻易就能够达到这个值。” 方宸眼眸轻眯,右掌轻攥拳,神情不善。 “狐狸,来,怕什么。” 温凉扯着方宸的右手手腕,将他拽到身边,两人一同以掌按了下去。 老式风扇似的声音慢慢鼓噪起来,夹着‘滋滋’的电流声,深绿色屏幕缓缓亮起。 黑色数字刚一亮起,整个屏幕就又暗了下去。 上面显示一个大写的e,隐有闪烁。 “错误?” 罗宇源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小匣子,轻轻拍了拍他的侧面板,像是在敲打接触不良的破旧电视。 方宸立刻看向温凉。 那人还是无所谓地站着,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可方宸跟他进行过精神链接,明确地察觉到一股微弱的漩涡在温凉的指尖旋转,如同轻盈的风锁,扰乱了仪器的运行。 “坏了啊,那就没办法了。”温凉笑眯眯,“罗中尉,既然证明不了方宸绑定过,那是不是就没有理由阻止他进行预选了?” 罗宇源阴狠的目光落在温凉脸上。 他可以肯定,仪器失灵是温凉方宸联手耍了什么把戏。 不愧是第一代工会的人,玩弄规则比他还要得心应手。 “去请丁工程师。” 罗宇源打发人去请人,顺便拦了方宸和温凉打算走人的脚步,他猛地拉起一张电网,把两人困在里面。 “两位,劳烦等等。”罗宇源的笑容在暗绿色电流荆棘网路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阴森可怖,“还没结束呢,别急着走啊。” 温凉手肘被电流燎了一下,他用手抹了抹衣服上一道焦黑的痕迹,望向方宸的视线隐有委屈:“非要选赵少校?” 方宸:“嗯,除非你有更好的人选。” 温凉:“龚霁我觉得不错。人低调,话又少,事儿不多,活儿很好。你觉得呢?” 方宸:“……” 他觉得温凉确实该闭嘴睡觉了。 困出脑残,挺难治的。 第二十五章 旧事 太阳落山,拉起夜幕。 礼堂里早已空空荡荡,高挂在墙壁天顶上的灯管亮起,映亮了角落里靠墙坐着的温凉和方宸。 他们面前,一个皮肤黝黑、眉眼颇有攻击性的男人正抱着那台仪器修理,而罗宇源则抱着一盒飘香的晚饭大快朵颐,颜色鲜亮的蔬菜与软烂的肉类混着谷物,被他吞咽下肚。 “跟爸爸说了么?”罗宇源满嘴油光,心情颇好,朝着身边的人问,眼底有些许期待。 “罗少校他还在医院里守着大少爷,您知道,他一贯不愿意接您的电话,所以现在还没联系上...” 回话的人小心翼翼,罗宇源却抑制不住的暴怒。 “一遍打不通就再打一遍!这点小事还要我教吗?!” 他摔了面前的晚餐,里面色彩斑斓的食物散落一地。 方宸看着那摊被人遗弃的食物,心疼只余,忽得想起了监狱的供应餐。 “温凉,合成粮食的仪器真的有那么贵?” “要想填饱肚子,不贵;不过想要享受生活,就很贵了。” “是么。” “之前不是有人说过嘛,五感都是同通的,视觉和嗅觉会刺激味觉,所以,蛋白质碳水被做成各种拟真的食物,也算是新时代人文关怀吧。”温凉轻拍他的肚子,略带调侃,“饿了?” 方宸推开他的手,顺带把自己的手掌在他衣服上蹭了蹭,然后抱着手臂,闭眼不语。 不对劲。 监狱里的饭虽然比不上工会的饭,可却也软烂可口,绝没有五十三号的那样,如同嚼石头。 可以工会对哨兵向导的态度来推测,他不认为上面会花费资金和心思,给区区未进化人类囚犯提供优质的饮食。 方宸正思索着,那散发着灼热气息的电网忽得无声无息地消散在空气里,困住两人的笼子被轻易消解。 他慢慢张开眼,对上罗宇源的脸。 那跋扈的金毛狮王眼眶都红了,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看起来像极了地下那盒摔烂了的、被遗弃的烂菜烂饭。 “这破仪器,你弄坏一次,我修一次。我有的是时间跟你们耗,可方宸,错过了报名时间,你可就只能回到五十三号那座穷酸塔里,等着下一年开班了。” 他指了指挂在墙上的电子表,已经是晚上的十点半了。 “还有一个半小时,我看你还敢不敢继续跟我斗。” 方宸牵了唇角,利落地从地面上起身,走到对面的仪器前,与那长相冷硬的工程师面对面。 “我是丁一,负责维护工会基地设备的基础运转。刚刚设备断路器开启,里面有原件被烧毁,现在已经恢复了正常。” 丁一的名字跟他的长相声音十分相符,简单又沉稳。 流放 第29节 有意无意地,那人轻抚了一下袖口,隐约露出手腕上一只银蛇咬尾的手链,隐约藏在灰色工作服下,被日光灯晃得隐隐发亮。 方宸眼眸轻眯,心底转过思忖,而后坦然地把手搁在了上面。 “等等。”罗宇源举着油亮的筷子,朝着门口喊,“进来吧!” 两个不显眼的哨兵向导走近,无声又恭顺地站在罗宇源的背后。 “你们,先测试测试这台仪器好不好用。”罗宇源转身,朝着丁一解释道,“丁工,我不是不信你,只不过吧,这两个人太狡猾,我怕他们一会儿又把仪器弄坏了,再怪你技术不好。我这么做,也是保护我们工会的技术名声。” 丁一面无表情,退后半步,让他随意测试。 罗宇源挑了个踌躇满志的笑,指着那两个试验品,让他们先进行一轮测试。 两人动作很快,两只右手已经放在了掌托上,随时准备检测。 仪器正常启动,箱体轻颤,两堵高电压加载那两只手掌之上,两声凄厉的哀嚎拔地而起,回荡在空旷的礼堂里,听着便让人毛骨悚然。 ‘滴’ 一声冰凉无情的电子音响起,那两人才颤抖着把手掌拿了下来,摊平手掌,掌心处有一个深深的焦黑窟窿。 皮肤边缘焦化深黑、鲜血汩汩殷红、白骨森森,强烈的黑白红视觉冲击,那一瞬间,方宸仿佛看见不见底的黑漆深渊绕着火红的岩浆,里面飘着人的枯瘦骨架。 丁一、罗宇源和温凉皆是习以为常,唯有方宸凝视着那检测仪许久,转头看向温凉。 “你被检测过多少次?” “记不得了。”温凉抬眸,好奇地凑到他眼前,“你这是在害怕,还是在关心我?” 方宸攫住温凉的手腕,强行将他的手腕翻转,视线平扫,在那如同白玉光滑的掌心处,没发现任何残留的伤口。 “...没有记忆、没有伤疤、没有感情。你到底怎么活到今天的?” 方宸甩开他的手,又嫌恶地蹭了蹭手心。 温凉轻抚后颈,笑得毫不在意。 “六十八,算是好用。”罗宇源读出自己想要的数值,根本不管那两个试验品的死活,挥挥手就打发他们下去,“你们两个,上来。” 可惜温凉方宸只顾着在原地说什么悄悄话,根本没人理会他的命令。 罗宇源抬手想打烂这两个人的耳朵,可丁一却在身后轻轻地咳了一声。 罗宇源神志重回颅底,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压下了愤怒,狞笑着,像画着笑脸的夜叉。 “两位,不来,我可要收工了。” 方宸望着不远处滴滴答答流成了两道蜿蜒车轨的血痕,淡道:“罗长官,他们,没有绑定吧。” “是啊,只是随手抓的两个。方宸,你倒是很聪明。可惜,在绝对的规则面前,你那些小聪明也只能拿出来当做笑柄。你没有力量、没有权势、没有金钱、没有人脉,活该被条条框框压死一辈子。” 罗宇源用力抓过方宸的手腕,重重按在那右侧的掌托上。 老旧金属硌得方宸掌心的旧伤即刻崩裂,还没有开始检测,鲜血已经浸满了仪器表面,浅浅地漫了一层。 方宸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痛意,让罗宇源没有预想中的快感。 像是一棍子打在棉花上,一刀捅进稻草人里,自娱自乐罢了。 ‘狐狸,疼不疼?’ 温凉懒散的声音又印在了方宸的精神图景里。 方宸转头,眼眸微眯,神色不虞,仿佛剧痛不能让他皱一下眉,可却完全不能忍受老渣男不敲门就入侵的不齿行径。 ‘滚出去。’ ‘马上马上。’温凉赶紧认怂,‘其实这台仪器就是检测我们的带电余量。如果一方能力很强,另一方能力很弱,那么两者结合的绝对值会很高,而这个值越高,匹配度越低。虽然我们俩现在一样弱,不过我可以暂时压制自己的能力,这样哨兵向导能力严重失衡,仪器就会判定匹配度低。不过,你可能会很疼,嗯,是非常疼。本来吧,我该替你挡一下的,但你也知道,我特别怕疼,所以你只能自己扛了~狐狸呀,我...’ ‘少啰嗦,滚出去。’ 方宸重新筑起精神壁垒,用力过猛,以至于精神图景墙壁都在微微地摇晃。 温凉哪儿敢继续停留,两步就逃了出来,捂着胸口低喘,看向同样脸色苍白的方宸,无奈地摇摇头。 算了算了,这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恨意太浓,暂时搁置吧。 温凉将手掌搁在左边的掌托上,微凉的坚硬金属与熟悉的形状透过薄薄一层皮肤印入了骨骼。 “嗯?” 温凉蹙了眉,细白的指腹摩挲着金属掌托,想要仔细研究,可忽得,耳畔传入仪器运行时极微弱的电波,频率很低,可温凉却像是被攫住了精神,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莫名而来的熟悉感随着奔涌的血流灌注全身,最后汹涌着撞击着他光滑的精神壁垒。 像是无数次经历过鲜血淋漓的匹配度实验,温凉几乎是下意识地攥紧了冰凉的掌托,过于用力,至于指节发白,手腕轻颤。 方宸耳畔传来温凉压抑着的轻喘,他转头,看见温凉一瞬白下去的侧脸。 “呦,还没开始,温少尉就受不了了?” 罗宇源怪声怪气地嘲讽着。 “你怎么了?” 方宸想把他右手从掌托上掰开,可没想到温凉却极快地反握住了他的手掌。 “温凉,你又犯什么病?” 方宸厌恶地皱了眉,可胸口的戒指却忽得烫得惊人,像是一块灼得火红的烙铁,几乎要把他的皮肤骨骼全都融化。 而里面那寂静如古井的能量源,像是被激活了一般,水花翩跹,浪潮跌宕,似是受到召唤,要迫不及待地奔向身边温凉的怀抱中。 方宸下意识地按住胸口的戒指,视线惊诧又震怒。 “你...” 那气势过于惊人,简直就像真空泵机,无所顾忌地收容着流浪的残留能量与意识。 方宸绝对不想在罗宇源面前暴露戒指的秘密,于是他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压住了温凉轻轻松松的能量吸取。 两人脸上都不动声色,可实则链接二人精神的桥梁已经波动如地震。 ‘你回来了。’ 温凉眼底血影如同翩跹的雁翅,波澜跌宕,他的瞳孔失了焦距,仿佛透过方宸,在看向遥远过去的某个影子。 他的手心冰凉微湿,皮肤细嫩光滑,却如同一株攀咬进血肉的带刺藤蔓,不动声色地缓缓收紧。 ‘别怕。这次,我会保护你的。’ 他的意识很温柔,拂过方宸紧绷警惕的精神壁垒,柔情地抚慰着,像是在践行着什么秘而不宣的誓言。 站在不远处的丁一似乎笑了一下。 神情松弛,像是观赏一场预谋已久的开幕盛典。 第二十六章 我是谁 罗宇源见温凉状态不好,当机立断,双手分别抓住温凉方宸的右手手腕,硬生生地将他们的手腕绑在掌托之上。 两道冰凉的锁扣将两人的右手手腕死死禁锢住,无法轻易挣脱。 罗宇源唇边扬起一丝阴鸷的笑,右手食指按在那黑色按钮之上,吹了个口哨,嘴唇微张,轻快地嚼过两个词:“去死。” ‘咔’地一声。 按钮被清脆地按下。 仪器嗡嗡作响,两道被唤起的高电压出现在两人的手掌两侧。 方宸精神图景中的电子在不受控制地朝着掌心撞击,在高电位的巨大吸引力之下,那暴虐的电子正朝着阳极发射源奔去。 温凉说过,他会压抑住他的能力,所以,仪器释放的大部分能量都会向自己倾斜。 方宸知道,仪器不会说谎。如果一定想要撒谎,必须让谎言成真才行。 这是他必须要承受的代价。 方宸安静地攥紧了手掌,闭着眼忍受血肉崩裂的剧痛,毫不抵抗。 可出人意料地,那暴虐的电子只奔走了几秒,便渐渐平息,仿佛褪去的潮水,熨帖地贴在细碎绵密的沙滩上,冰凉的很舒服。 与此同时,仪器又响起检测结束的电子音,悠长地一声‘滴’,显示屏上展示了最终的匹配值。 罗宇源踹开碍事的凳子,半边身子坐上了长桌,手中的留档平板照相功能已经开启,就在他兴奋地记录下匹配值时,他透过平板的摄像头,忽得呆在了原地。 00 两个零孤零零地躺在设备中央,仿佛两个笑脸,嘲讽着他这一天的无用功。 “不可能!你们俩又不是木头和石头,怎么可能匹配度为零?!”罗宇源第一反应就是仪器故障,但在丁一的面前,他不敢太过放肆,只咬牙,低声下气地问道,“请问丁工,这仪器没问题吗?” 丁一虽然是个没有军衔的工程师,但他是设计与进化部长的人,打狗要看主人。 虽然那个部长也是个被架空的病秧子,可毕竟头衔过高,而身处知识崇拜的时代,他不得不向着知识低头。 “没有问题。如果罗中尉不相信,可以再随便找人来试一试,我没什么意见,想必部长也没有。”丁一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一双漆黑的眼睛却像是潜伏暗夜的恶犬,伺机扑咬任何他看不顺眼的人,“哦对了,罗中尉可能不清楚,过去几年,任何想要与温少尉精神链接的人都失败了。今天的结果,我并不惊异,也请罗中尉相信技术,相信实验结果。” 罗宇源双拳重重捶着桌面,呼吸粗重,右手的电流噼啪作响,像是一支暴走的爆竹。 可他不甘心就这么放走方宸。 他重又按下按钮,仪器又‘嗡’地一声启动,过了不到半分钟,还是同样的结果。 罗宇源反复地重启暂停重启暂停,方宸却再也感受不到最开始那令人心悸的吸引力。 他看向温凉,却眼尖地发现了那人额角隐秘藏着的冷汗。 那人的状态说不上好,身体微晃,呼吸急促,纤薄漂亮的眼睛闭着,眼尾染了红,睫毛轻颤,眉头紧锁,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喷涌而出的庞然大物,疲惫到没有力气说话。 罗宇源还在反复检测,可温凉明显快要承受不住了,呼吸越来越急促,左手握着半敞开的军装衬衫,轻扯领口,露出浸了冷汗的锁骨,莹白得像是要透光。 “你要是坚持不住,放弃也可以。” 方宸低声喊他。 “...说什么呢。”温凉慢慢张开眼,眼底竟飘着如彤云的血影,那双艳丽的桃花眼懒散地弯了弯,被冷汗侵蚀的睫羽微敛,藏住了半丝笑,“这么多年了,我们什么时候说过放弃?” 那笑容是毫不掩饰的温柔与宠溺,是方宸从没有见过的,带着冷调和慵懒的性感。 方宸几乎可以确定,温凉不是在对着自己说这番话。 流放 第30节 “这么多年?温凉,现在在你面前的,是谁?”方宸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他,“我是谁?” 温凉似有不解,薄唇张了一道狭缝,那个久藏心底的名字像是要迫不及待地破茧而出,可那人温和带笑的眼却一瞬动摇,血影破碎如琉璃飞屑,像是那旖旎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方宸绝不会放过打开温凉记忆的机会。 他大力地捏紧温凉细瘦的手腕,像是要把骨骼捏碎。 “张嘴,说话。” 温凉用掌根痛苦地按着额头,黑长的睫毛低垂,左手抓着桌角,摇摇晃晃地站着,右手的气旋越发强势,几乎变成一道绞人的风锁。 那只金属掌托在温凉手掌下隐有裂毁,而那台老旧的仪器也溅出明黄色的电火花,内部的原件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像是马上要毁于一旦。而检测仪的外部金属已经被烙下了道道风痕,像是凶兽的爪印,仪器的警报声一声接一声,尖锐又急促,像是要穿透人的耳膜。 罗宇源趁着温凉失控,狞笑着望着方宸,又按下了一次开关。 “方宸,你完了。” 接通电源的一瞬间,像是有一道火灼过方宸的意识,烧得他几乎要昏厥。 温凉蓦地张开了眼,眼底红得惊人,像是熔炼尸骨的血海,带着令人胆寒的火,而后尽数熄灭,只余一片令人绝望的黑。 被那样的视线注视着,罗宇源竟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窒息感,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掐住咽喉。 仪器的电流停了。 仪表盘的光也黯淡了下来,仿佛一切都被静默,任何电子元件都失去了效用。 方宸的肩上忽得被搭上一只冰冰凉凉的手,扶稳了他微晃的身体。 “很疼的。我倒是没关系,你伤到他怎么办?” 温凉空洞的眼眸微弯,里面没有杀意,没有隐忍,没有笑容,没有任何的感情色彩,是世界上最纯净的暗。 罗宇源没见过任何人类拥有过这样的眼神。 那里既空洞又岑寂,简直像是...杀人机器。 没人怀疑,如果温凉愿意,他可以在弹指间摧毁这台大楼,不费吹灰之力。 丁一的脸色也微变,他右手插兜,摸索着遥控器,立刻按停检测仪。 一瞬间,温凉像是被人抽干了力气,身体微晃,眼看就要直挺挺地往前摔。 方宸立刻搂住了他的腰,那人沁着薄汗的侧脸便顺势倒在了方宸的肩头。 两人的动作极为自然,像是被什么回忆牵扯着重新走到了一起,如同磁铁的两端。 直到他们肌肤相贴,方宸胸口的戒指这才渐渐平息了它的的能量。 方宸胸口隐隐起伏,下颌咬得很紧,心底厌恶又担忧。因为这些杂驳情感、记忆牵绊,没有一种是属于他的。 显然这些都是哥哥留下的遗产。 ...包括温凉。 “这就晕了?还没完呢。” 仪器被温凉捏碎,留下了种种凹痕,罗宇源却毫不动摇,在即将解体的仪器旁,又一次按下了按钮。 可,这一次,他的手腕被人牢牢地抓住。 罗宇源想要挣脱,可方宸的力道带着巧劲儿,让他整个手腕都酥麻到使不上力。 “长官,够了吧?温长官都已经晕过去了,你还要继续?这又是工会哪条规则哪条纪律?不如,您、教、教、我?” 方宸笑得渗人。 不似平日无害的笑,此刻锐利外放,如同晶莹剔透又饱含危险的尖削冰锥,带着极致的杀意。 他手里的力道愈加重,逼得罗宇源放弃那枚开关,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上弯折,骨骼发出一声清脆的‘嘎嘣’,像是直接掰断了一般。 “你敢!”罗宇源右手凝了电子,刚要攻击,右手就被丁一扣在了背后。 那人身上强大的正电场让罗宇源顷刻缴械。 “你们!” “根据试验规范手册上的规定,低精度检测仪因为破坏力过大,短时间内不能连续在同一个人身上实验多次,最低间隔为一天。”丁一依旧面无表情,“罗中尉,你违反规定了。希望明天部长可以看到你的检讨报告书。” 罗宇源气急败坏地甩开丁一的钳制,揉着手腕,用狠戾的目光盯着方宸看,像要把他的胸口戳穿两个洞一般。 他不情不愿地拽着军装,理了仪容,把散落的金发重新拢好。 “方宸,很好。我们来日方长。” 第二十七章 好好说话 别咬人 丁一拦了罗宇源的路。 “这是温向导测试后的正常反应,都在他的医疗档案上记载着。记住,不要外传,泄密的后果,你知道的。” 罗宇源又回头看了昏迷不醒的温凉一眼。 刚才被死亡凝视的感觉还印在脑海里久久无法驱散,仿佛那可怖的残影留在了精神图景里,多想一次,就要起一层冷汗。 “知道了。” 据说,除了温凉以外,当年那支秘密派遣队全员意外死亡,总塔为了这个案子审了好多涉案者,可最终也没有个定论。 事情过去那么久了,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他可不愿意涉足进这烂摊子里。 还有无数种方法能弄死方宸,倒不必急于一时。 他脚步匆匆地走了出去,迎面正对上他身边的随属副手:“二少爷,罗少校从总塔发来的消息,您...” 罗宇源等不及听副手说完,便飞速地跑向工会顶层的通讯室。 总塔辖区磁场通讯正常,唯一的一台根服务器坐落在总塔,而无数根地下光缆以放射状连接了各个平台,其中就包括了工会。 罗宇源刷了指纹,走进阴暗的通讯室,迫不及待地点亮大屏幕,罗少校方脸宽额的威严容颜就出现在大屏中间。 他的胡子一茬茬,眼底红血丝明显,像是很久都没有梳洗过了。 “你要跟我说什么?”他的声音透着不耐烦。 罗宇源嘴角要咧到天上:“爸,我跟你说,其实,我找到了...” “笑什么笑?你摆这么高兴的脸给谁看?你哥哥伤成这样,你还有心思上蹿下跳?你是不是就希望你哥哥死了?” 罗宇源一腔兴奋被浇灭。 一头黄毛在冰冷的电子光面前,被冻上了一层冰,大辣辣地直耸竖立,像一个扎人的刺猬。 他没所谓地一屁股坐在板凳上,脚搭在桌面,悠闲地晃着脚背。 “我的好哥哥还没死?看来爸真的是很用心的照顾他,我可真羡慕啊。” “给我闭上你的臭嘴!从小就混,长大了更冷血。行了,我没工夫跟你说话,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罗少校看着罗宇源一头招摇的黄发,厌恶更甚,“军人染发,什么德行。以后,没事别找我,我要照顾你哥哥,很忙。” 大屏幕上的信号被蓦地切断,无情而冷漠。 罗宇源面前的光灭了。 他孤身一人坐在黑暗里许久,接着一脚踹断了面前的操作杆,在吸音效果绝佳的通讯室里,哈哈大笑。 笑声尽数被隔断,像是囚在笼子里的野兽,独自酣畅淋漓地嘶吼。 ==== 等到罗宇源离开消失在门口,丁一立刻关了门,关闭所有的灯,从兜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遥控器,对着监控的方向轻轻一按。 方宸把温凉丢在椅子上,眉头锁得很紧。 “他怎么还不醒?我有事要问他。” 丁一走了过去,从口袋里拿出一支注射针。 那针筒的结构与任钱当初拿出的那一支完全相同,颜色却不同。当初那一支似乎带着极淡的金色,而现在,针筒充斥着红色的液体,如同温凉眼底的那一抹骇人的血色。 方宸拦了丁一要注射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挡在昏迷的温凉身前:“丁工,您手里这是什么?” 丁一:“我不会害他,否则,我为什么要救他?” 方宸:“这个逻辑没什么说服力。” 丁一:“我听说,你恨他。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护着他?” 方宸:“这是我和他的事,似乎与您没有关系吧。” 丁一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我给他注射的,是刘眠少将当初给你的营养剂。而这营养剂的配方,是叶部长亲自研发的。你也尝过了,并没有害处,不是吗?” 方宸接过丁一手里的针剂,大拇指推着活塞芯杆,滴了一滴药剂在拇指上,嗅着不见异常,干脆舌头一卷,直接吞了进去。 入口并不苦涩,甚至带了极淡的甜味,在舌尖徘徊,像是幽幽花香。 而喝下去的感觉很舒服,略带凉意的液体一路滑进了身体里,像是百川归海,气力上涌得很快。 丁一怔了一下,表情有些意味深长。 “方哨兵,你看起来很关心温少尉。” 方宸嘴角轻扯,然后没好气地掰开温凉的下颌,把那支针剂直接给他喂了进去。 “我是他债主,当然关心他。” 过了几分钟,温凉长而密的睫毛轻颤,似有意识醒转。 月色从窗棂滑下,映出温凉那双无神又冷淡的眸子,仿佛将岁月冻在了眼底,毫无流淌的痕迹。 “还不清醒么?你要睡多久?”方宸隐压着怒气。 “你要是不跟他精神链接来唤醒他,他可能很久都处于意识游离的状态。这样,即使他醒了,精神状态也会受影响。” 丁一面无表情的脸,让他的话听起来只是在陈述事实。 可方宸总觉得这人在引导他,试探着什么,于是他直接拒绝。 “我对他没兴趣,他身体好不好,跟我没什么太大关系。” “哦,那你做不做是你的事,跟我没太大关系。” 流放 第31节 丁一完美回怼,只靠坐在桌边,拿着金属螺丝刀,一下一下地敲着匹配度检测仪的破烂外壳。 方宸把视线投向温凉略显苍白的脸上。 那人只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肩上挂着月光,孤单得像个远离喧嚣的影子。 方宸烦躁地捏了捏鼻梁骨。 习惯了那人的嘴碎,一朝这样安静,还真有点不习惯。 “...醒来,我有话要问你。” 他紧了紧右拳,蓦地扯过温凉的衣襟,颇为厌恶地将他拎到自己身旁,闭上眼,抵着他的额头,用自己的意识撞向那牢不可破的精神壁垒。 一下,又一下。 那堵精神壁垒顽固到极点,方宸觉得自己是用细针戳钢板,白费力气。 “...嗯?” 温凉却慢慢地张开了眼。他失神的眸子慢慢变得清朗,眼底血色褪去,疲惫地抬起头。 而一滴冷汗正顺着侧脸滑下,挂在他的下颌,被月色映得干净清透。 “...咳,狐狸,你干什么?”温凉湿淋淋地抬眼,有气无力地揉着太阳穴,“这怎么就半夜了?” “...别告诉我你又失忆了。” “……” 温凉不敢说话。 他觉得,只要自己敢点头说一个‘对’字,那只狐狸能冲上来把他咬死。 第二十八章 该死的过敏源 “...没成功么。” 丁一低声自语,随即敛起眼底的神色,朝着方宸走去。 方宸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戒备地转身,连自己都没有发现,他下意识地把温凉护在了身后。 温凉余光瞥见丁一,略显惊讶,说道:“老丁啊,真是好久不见了。小叶子他最近还好吗?” “部长还是老样子。” “哦,那就好。” 温凉摇摇晃晃地站不住,干脆熟稔地从身后搂着方宸的腰,把头搭在方狐狸的肩窝处,懒洋洋地跟丁一叙旧。 那人磁性柔软的声音缠在耳畔,没完没了地吵,方宸干脆一记肘击,以示警告。 “咳...” 温凉闷哼了一声,倒退半步。 方宸没听到温凉委屈撒娇的抱怨,不适应地转头,只看见那人难掩疲倦地靠着桌角,抱着手臂,打了个寒噤,“...都是熟人,你们去聊吧,我睡一会儿啊。” 方宸:“在这儿?” 话音还未落,温凉就坐在桌上,背靠着冰凉的墙面,垂着头睡了过去。 方宸:“……” 还真是说睡就睡,效率高超。 他抬头望着丁一:“刚才的事,丁工程师不给我一个解释吗?” 丁一表情冷淡,话也不带任何转弯,单刀直入。 “哨向匹配检测仪的检测原理,温向导应该给你解释过了。我本以为他会压缩自己的能力,让你承受所有伤害,用以欺骗罗宇源。可刚才测试时,他却激发了自己的能力,让自己与你同步,你带的电子的能量被他提供的正电场完全抵消,因此,完全不受高电压的冲击。换言之,他保护了你。” “……” “不过,由于他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因此会陷入失序状态,就像刚才。而只有你可以进入他的精神世界,所以我才让你唤醒他。不用瞒我,我是机械工程师,任何小动作在我眼里都是过了明路的。” “……” 丁一留意到方宸越发烦躁的神色,眼底闪过一丝思忖,直接结束了话题:“我要回去了。你还有问题吗?” 方宸扯了扯唇:“就算有,您也不打算说了,不是吗?” 丁一又浮了一个笑:“你很聪明。” 方宸轻嘲:“这话听多了,就像是讽刺。” 丁一:“那我说个不讽刺的。” 方宸:“洗耳恭听。” 丁一:“这仪器被温少尉弄炸了,经过我初步检测,内部元件损毁率至少百分之六十。这钱,我等着你们赔。” 方宸:“……” 丁一抱着仪器走了。 随着门落锁的声响,方宸即刻快步走到温凉身边,攥着他的衣领,把那个睡神拎了起来。 可没想到,那人身上完全没有力气,丝毫不加抵抗,随着方宸的动作直接扑进了他的怀里。 方宸:“……” 不杀了这个渣男已经是他这一生做过的最慈悲的事情了。 “嗯...我难受...好冷...” 温凉似在呓语,身前的军装半敞着,露出里面的白衬衫,摸着又湿又凉,不知道为什么睡觉还能出那么多的汗,在夜色里浸泡久了,衬衫牢牢吸在皮肤上,隐隐露出肌肤的纹理来。 方宸:“……” 刚才还睡得板板正正,外人一走就扑过来当人形抱枕,喊冷喊疼的,这装得还真像。 “搂紧点。”温凉手臂骤然收紧,侧脸蹭着方宸的胸膛,左手抱着他的腰,贪婪地吸了一口方宸身上的味道,“...再紧点,我好冷。” “温凉,我怀里暖和吗?”方宸声音如同阴曹老鬼,幽幽地,很贴心。 “嗯。”温凉懒洋洋地抬了胳膊,右手搁在那只狐狸温暖的手心里,白嫩如葱的指尖泛着浅浅的粉,指尖轻弹,本能地勾人,“手凉,给我暖暖。” 无意识撒娇,呓语撩人,老渣男果然是驾轻就熟。 方宸觉得自己再忍下去就要变形了。 他重重一拳打在温凉的肩上,那人吃痛地喘了一口气,勉强撑开眼,似乎被砸醒了,似乎又被砸晕了,迷迷糊糊的。 “怎么了又...” “这话,该我问你。” 方宸扯着他的衣领,把他丢上了桌。 他右手撑桌,逐渐靠近温凉那张苍白的美人脸。那虚弱的表情很有迷惑性,但不足以让方宸忘记刚才测试时的一瞬间,温凉爆发出的那让人心悸的能量波动。 “长官,你藏了好大的秘密。介不介意,告诉我?”方宸轻轻一笑,沾满血的手掌抓着他的肩,湿热的掌印在他单薄的肩膀处,像是替他栽了一朵明艳的血色红花。 “什么秘密..” 温凉累得眼皮都不愿意抬,头一点一点的,靠着方宸就要睡过去。 “你的能力,真的全部丧失了?” “我哪儿知道...” “你刚才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刚才...” 温凉声音渐低,最后,连尾音都消散在空气里,变作悠长的呼吸。 方宸一掌把他推开,那人真就无力地侧倒在桌上,头发皮绳掉落,黑发披散,垂了小半张脸。那人的呼吸轻柔地吹开发丝,像是春风拂垂柳。 “我再问你一次。”方宸站在三步远,声音冷锐,“过去的事,你真的完全想不起来?” “...嗯。” 温凉虚弱地应了一声。 一问三不知。 急于探寻真相的方宸右手攥紧拳,‘砰’地一声,极用力地砸了砖墙,血花飞溅。空洞的闷响回荡在空旷的礼堂里,震得方宸自己的耳膜嗡嗡作响,过了许久,他才咽下急躁的情绪。 “知道了。” 方宸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 当他走到门口,握住门把手时,耳畔传来轻轻的咳嗽声。 方宸半只脚都踹开了门,却又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睡在长桌上的人。 那人似乎冷得厉害,抱着手臂,翻了个身,高挑的身材微蜷,长腿弓着,半边身体都垂在桌子外沿,惊险得马上就要掉了下去。 “滚回去睡。” 方宸冷淡朝他喊了一句。 温凉还是一动不动,虚弱又委屈地小声回了一句:“头晕,走不动。刚刚也不知道做了什么,是不是要发烧了...” 方宸深感自己被讹上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迈着冷硬的脚步重新走回了桌边,毫不怜惜地将温某人折叠成两段,把他随意往背后一搭。 温凉一双细长的手臂自来熟地圈住了方宸的脖颈。 他的双臂在微微发抖,掌心很凉,贴着方宸的皮肤,仿佛贴了一张冷滑的绸缎一样。 方宸这才知道,温凉说冷,似乎并不是谎话。 见状,他不由得放轻了声音说话,又见鬼了的主动解释了一句。 “...我对你,没有好感。我背你回去,只是看在你刚刚帮了我的份上。为了世界和平和你的人身安全,我建议你以后别多管闲事。” “狐狸,你可别爱上我。我虽然长得好看,但是没有心,是个渣男。前车之鉴,你最好离我远点。” “你到底哪里来的自信?我说了,只是为了还人情。” 流放 第32节 “哦。” 简简单单一个拉长尾音的回应,方宸却觉得心虚又恼火:“你要晕就快晕,别在我耳边叨叨,很吵...” 他不耐烦地回头,正好对上温凉一双藏着笑意的眼睛。 眼睛清澈得很单纯,眼尾染了点暧昧的红色,让方宸无端想到了温凉失控时的旖旎柔情。 他心跳又抢了一拍,噎得他呼吸一滞。 方宸左手扶着温凉的腿窝,右手手肘反折,‘啪’地一声,砸在温凉的侧颈,极有技巧地让他晕了过去。 方宸很少行事不过大脑,但遇见温凉以后总是脑子慢了半拍。 方宸呆呆地擎着手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晕某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渣男。 他这是被温凉下了什么失智的药了么? 温凉也是懵着的。 他纤长的睫毛垂了下来,湿冷的额头‘啪嗒’垂在方宸的肩上,酥痒的呼吸正好洒在方宸的侧颈,瞬间就撩红了一片。 方宸现在就是一个后悔。 他嫌弃地用掌心小心地推开温凉的侧脸,然后用力捂着侧颈,掌下的大动脉跳动得有些快,像是鼓槌。 方宸:“……” 绝对是过敏反应。温凉这个该死的过敏源。 丁一站在阴影里,全程目睹了木头和石头的极限拉扯,嘴角抽得有点飞。 他收起袖珍小巧的磁场波动检测仪,记录下温凉的能力变化值,然后打了一通电话。 “嗯?唐芯,怎么是你?部长呢?” “部长在开会,你忙完就快点回总塔来。”电话那边的女声出离愤怒,“部长怎么能为了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方宸把你派出去?咱们身边本来就没多少人,你...” “有空发牢骚,不如好好照顾部长。最近天气不好,他的腿伤和咳嗽应该更厉害了。”丁一眉头紧锁,“我马上启程,下半夜应该就能到。” 第二十九章 恒星计划 总塔,一号会议室。 有时候,数字比语言更有力量。凡是能被冠以‘一号’的,战略意义之于白塔就像是人的眼珠子,重要性不言而喻。 烫金的‘一号’,安静地印在低调典雅的不锈钢门上,门的表面特意刷了银白色的漆,漆质细腻纹理整齐,颇具高科技感,冰冷又肃穆。 会议室并不大,约百来平米,四周围了特殊的电磁屏蔽场,墙体材料也是特制的,绝缘防爆、隔音安全。 中心摆着一张圆桌,十名高层军官围桌而坐,而正对门的一张椅子最为华丽,高椅背、宽扶手,而享用这奢侈座椅的,自然是总塔代理最高指挥官,柴中将,柴万堰。 柴中将虎头豹子眼,胡子密而潦草,颜色漆黑得像乌鸦羽翼。任何人与他对视,第一眼就会被他炯炯有神的眼珠子吓得屏息,接着被他的大胡子噎得彻底丧失理智。 “讨论了这么久,天都黑透了!”柴中将一拍桌子,场面一瞬间安静下来,几双眼睛齐齐地盯着他。 柴中将干脆站了起来,胸口夹着的功勋章也跟着摇了摇。 “我认为,恒星计划第三代指挥官的人选根本就是明摆着的事!”他大手一指,指向坐在他右手侧的青年军官,“除了赵景栩,你们还能推选出第二个合适的?” 赵景栩容貌浓重,五官标志,端正到了极点,只是当所有的标准答案凑在同一张脸上时,却显得有些过于偏执了。 当他听到柴中将的话,也只是抬了抬眼皮,又垂了下去。 “赵景栩同志的能力和成绩,我们都是有目共睹的。”在座的一位高级军官迟疑地开口,“只是他岁数还小,经历不够,骤然担任这样重要的职务,我们只是怕他掌不住舵,在大方向上走偏了...” “偏什么偏?!现在整个‘恒星计划’搁置不前,是触礁搁浅了吧!”柴中将皱着眉,看向他右手边的另一位青年军官,“小叶,我也不是针对你。我知道你的身体情况,也能理解你的力不从心。只不过,‘恒星计划’不能因为你个人的伤病而耽误,你应该从大局出发,理解组织。” 与赵景栩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被称呼为‘小叶’的年轻军官。 他坐在特制的轮椅上,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上半身消瘦,皮肤苍白得惊人,一双眼睛却明亮动人,像是绿荫下一潭春水,清澈而温柔。 他的五官也十分精致,似乎上天是用标尺卡着造出来的,在脸上却不显局促。 他轻轻地咳了一声,然后温和地颔首:“指挥官的做法我能理解。自三年前的爆炸以来,我一直病着,耽误项目进度,是我的错。其实,我也想借着这次集体会议,跟指挥官和各位高层说一声。我想请辞技术与进化部部长的职务,回归科研一线,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研究工作,回馈组织对我的信任。”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技术与进化部部长职位,不可不说是无数人死死盯着的肥肉,如果骤然空缺,恐怕这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势又要再度动荡。 “叶部长,这件事不能儿戏,你还是好好考虑考虑吧。”一位安静做着笔记的中年女军官骤然开口,温和地规劝道。 “这有什么好考虑的?既然叶部长主动开口请辞,那么就由赵景栩副部长顶上,这样,他接手‘恒星计划’也就顺理成章了,不是吗?” “小赵他才加入三年,哪里能接手那么大一个盘子?你是要把他往火坑里推!老魏,你是不是糊涂了?我看小叶部长不用退,该退的应该是你!” “胡说八道!”魏国强直接砸了茶杯,“许振飞,我看你是怕赵副部长上台以后,自己捞不到好处了吧。” 一群老干部习惯性地打嘴仗,听得柴万堰一个头十个大。 这些年所有提议,就从来没有一件能全票通过的,仿佛提意见已经变成了方针正确的必要准则,顺从就是敷衍、不尽心。 “既然谁都不服谁,那就投票!” 听到投票两字,柴中将豹目圆睁。 这群老王八犊子,投了一个晚上,投出个寂寞,现在还要继续投? “那当然好!看看都快十年了,你的老海派是不是还要陪着你胡闹...” “什么海派山派!军纪都忘到脚后跟了是吧?!现在我们是高度一统的地心大陆,那些派系斗争的糟粕都给我咽到肚子里。”柴中将粗粝的手掌按在桌上,掌心噼啪作响,显然是压不住愤怒,要抽人了,“我看你们一个个老得正经事记不住,不正经的事倒是急得清清楚楚!掏粪车要是途径你们的精神图景里淘一淘,肯定大有收获。这一个个的脑子里装了个下水道,嘴里喷粪...” “咳。” 中年女军官提醒了一声。 被骂得一愣一愣的许振飞和魏国强直勾勾地看着柴中将,柴中将三分讥笑七分无畏地回瞪过去。 “景栩,你自己站起来说,这职位你敢不敢要?” 赵景栩抬眸看了一眼叶既明。 对方正温和地回看他,眸光淡然,甚至带了一丝隐隐可见的笑。那笑容满怀关爱又殷切,像是希望自己学生接过薪火、传承技术的温柔与诚恳。 可惜,赵景栩太过了解叶既明。 这人蒙着一层温润的皮,内里深不见底。 双腿残疾、身体虚弱到无法离开轮椅,却能让每个人都爱他敬他,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这辞职是他欲拒还迎的战书。 这笑容,是他亲手敲响的战鼓。 赵景栩没有理由不应战。 他轻眯了眼睛,挪开了视线,随即缓缓起身,朝着柴中将行了一个坚硬的军礼:“报告长官,我愿意听从组织安排。” “干脆人人都长着一个脑袋算了,反正我们也没有什么话语权。”许振飞委委屈屈地望了一眼柴中将,气呼呼地甩手不管了。 “不会说话就滚出去!” 怒气上头的柴中将刚撸起袖子,就被中年女军官瞪了回去。 ‘这群老王八...’ ‘精神图景里也不准骂人。’ ‘老婆,你...’ ‘跪下,闭嘴。’ 柴中将立刻在精神图景里跪得端端正正,脸上却横得很,表情愤然,外厉内荏。 于晶闭了眼,释放了精神力,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压下几名躁动的老哨兵。 反倒是柴中将一左一右两个静坐看戏的话题中心人物,年纪不大,但倒还能沉得住气。 一个敢给,一个敢要。 “我们倒是空长年纪,现在还比不上两个小辈。”于晶指节敲敲桌面,“来,投票吧。” 十个人开会就是会有这样的尴尬局面。 平票。 柴中将都麻了。 他看着许振飞, 问:“工会那三个怎么没来?” “忙着捞钱呗。” 许振飞冷冰冰地甩了一句话。 “行了,这件事我做主了。”柴中将大手一挥,武断下了决定,“我宣布,恒星计划第三代指挥官由赵景栩担任。老规矩,白塔最高机密,外泄者,杀。” 不少人要站出来反对,柴中将大手一抬,用强硬武力拦了他们的反抗,像是牧羊人手里的鞭子,痛快地抽着不听话的羊:“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另外,叶既明同志的辞职申请暂且保留,部里事多事杂,还是要一个有经验的顶着。” 点到名字的两个人一站一坐,恭敬地行了军礼。 “是,指挥官。” 会散得很突兀,而许振飞也刻意留了下来。 等到人都走光了,他‘邦邦’地敲着桌子,恨铁不成钢地劝道:“老首长啊,你到底是怎么了?!你怎么能主动提拔赵景栩放弃叶既明呢?叶既明他是谁的学生,你不会忘了吧?!老方他当年...” “我当然记得!”柴中将喝住他,“这些陈年旧事,就别再提了。” “不提,不提,不提我憋得慌。”许振飞背着手在屋里转悠,“赵景栩都不知道是不是老海派塞过来夺权的!这些年,你这代指挥官位置坐得多不容易?!时不时就有些倒霉催的过来找事,咱们现在用人都要好好调查背景,你就这么冲动,这让我...” “要不,这指挥官给你,你来做!”柴中将胡子炸着,怒火中烧,“我说选他,就选他,别人说什么都没用!” 许振飞被骂得耳膜嗡嗡作响。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选赵景栩。”许振飞脸上的表情竟有些痛心,“这些年,你暗地里搜罗铁磁体敛财的脏事,是不是都是赵景栩帮你做的?你这是觉得小叶他伤了身体,没用了,所以就要弃他不管了,对不对?那我们呢?是不是有一天老了,不中用了,你也要丢到一边,跟丢一双破鞋似的?” “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管了?再说,那些钱,你敢说你一点儿都没动过?!” 柴中将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完全不顾两人旧时情谊,像是为了钱断了义。 许振飞站在柴万堰面前,像是旧时鸟尽弓藏的破弓,明明老首长都变了心,他却还是想要护着他的脸面不被风刮掉。 都特么是热脸贴冷屁股。 流放 第33节 他抖着胡子,重复说了几声‘好’,然后摔门就走。 门外有人等着,赫然是跟他打嘴仗的魏国强。 两个老叔叔辈儿的人了,一见面分外脸红。 “干嘛?” “等落水狗出来,看好戏。” “那也比滚泥猪强。” 两人一言不合就要开骂,却瞥到转角正自己驾驶着轮椅独自前行的叶既明,两人的声音不自觉地小了下来。 hela “小叶这身体...唉...” “典型的身体拖累了脑子。” 两人立场不同,但此刻却难得达成了一致,毕竟,天才被迫退出,胸中一腔理想不得酬报,实在是令人扼腕叹息。 老魏头无声地叹了口气,喃喃道。 “老许,你说,被列为白塔最高机密的‘恒星计划’,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高度机密,严禁外泄。” 魏国强瞅了瞅脸色铁青的许振飞,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原来你也不知道啊。我说老许,你这么多年,到底忙活了点啥?” 许振飞:“……” 被老首长抛弃,被死对头嘲讽。 偏偏他们说得都是实话。 可恶,被虐到了。 第三十章 真与假 叶既明没想到自己会被一层台阶卡住。 旁人抬腿小小一步,与他而言,却像是天堑。 他又试了一次,意料之中的碰壁然后跌回原地。电动轮椅的驱动不足以支撑他越过障碍,于是叶既明果断放弃了近路,打算绕点远。 他右手刚抚上方向杆,面前却不期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面容严肃、骨线硬朗、短发板寸,军装笔挺一丝不苟,赫然是话题中心的另一位主角:赵景栩。 “赵少校,有事吗?” 叶既明温和地开了口,嗓音温润中带了一丝哑。 “没什么事。” 赵景栩说了四个字,便不再说话,只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叶既明也不主动开口、亦不催促,只安安静静地等着。他细瘦的手腕轻轻搁在轮椅银白的扶手处,无名指上的婚戒在月色的洗涤下泛着盈盈的幽光,映得他气质更加温柔。 开了一天一夜的会,正常人都会受不了,何况是身体虚弱、常年久病的叶既明。 可他却耐心地陪赵景栩守着寂静,周身气度优柔温和,仿佛病痛只摧残他的身体,没有触及他的灵魂。 赵景栩终是淡淡开了口:“为什么要辞职?” 叶既明笑了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有三百六十天是病着的。我的向导核心也因此极度不稳定,时常崩溃。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何谈照顾好部里的工作呢?” 赵景栩:“这些年,你兼顾得很好。” 叶既明:“是吗,谢谢。” 赵景栩走到叶既明的身后,握住轮椅的扶手,轻轻用力一抬,使了个巧劲,便轻巧越过了那一级台阶。 叶既明抬眸,又说了一声‘谢谢’。 赵景栩推着轮椅,目光凝视着叶既明端坐的背影。 那样瘦弱的肩膀,偏偏撑起了少将的军衔。 不可思议。 赵景栩忽得停了脚步,引得叶既明侧了头,微笑着看他:“怎么了?” “我抢了你指挥官的位置,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叶既明沉吟片刻,吐了两个温和又真诚的字:“恭喜。” 赵景栩捏紧轮椅把手,手腕猛地用力,向外扭转,车轮便‘滋啦’着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转了一百八十度。叶既明攥紧了扶手,随着轮椅一同向后转,被迫面对着脸色冷沉的赵景栩。 “恭喜?刚才的会议,你刻意提出了辞职,是为了彰显你不贪图权势,也是要借其他人的嘴说出你的想法。以退为进,手段不新鲜,倒有效。你还是部长,是整个白塔里最受人尊崇的学者,手中依旧掌握着信仰的力量。” “你言重了。”叶既明温和地弯了眼睛,“我是知识的传递者,不是掌控者。试图掌控,既定灭亡。” “是么?” “嗯。” 赵景栩浓眉下是迥然幽深的视线,仿佛要透过叶既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谱,看透那人心底的真实想法。 “这些年,你教给我无数真理,却又带给我无数谜团。叶教授,我真的看不透你。”赵景栩说,“我的终生目标,是探寻人类的进化终点,你领我入门,现在却拦在我面前,不许我攀登天梯。我以为你禀性高洁,可看了几年,才发现,你也不过是个权力的走狗而已。告诉我,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既明轻笑。 “站的位置不一样,看到的东西也不同。仅此而已。” 赵景栩目光依旧紧紧锁在叶既明优容的五官上。 “你知道么,有时候,我觉得你假得像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 叶既明:“这话很有趣。” 赵景栩:“有趣吗?接下来的事情,或许还会更有趣。” 他俯身,双手撑在轮椅的扶手边缘,与叶既明贴得很近,近到几乎要打破师生之间的那份禁忌距离。 “叶教授,你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淡泊名利,相反,你很怕失去权力。我能隐约察觉到这样的事实,却不明白背后的逻辑。正如你所说,站的位置不一样,看到的东西也不同。所以,我要爬上去。夺走你的‘恒星计划’,是我的第一步。总有一天,我会取代你,那时我就知道,你俯瞰的,是怎么样的一个世界。” 叶既明安静地看着他,静水流深,眼底深邃而包容万象。 赵景栩却感受到了危险和压迫。 这样很好。这说明,他离真实的叶既明又近了一步。 不是众人嘴里说的那个,安全温和、无害又仁慈的睿智部长,而是充满野心、阴暗冷血的刽子手。 明知那表面繁花下藏着的都是尖锐冷刺,赵景栩却无畏地踩着这片禁忌荆棘,心中难掩恐惧和激动。 “我听说,三年前的爆炸案,因为你操作失误,而导致了你的心血付诸东流,也落了终生残疾,向导核心失衡,身体虚弱,终年卧病。” “是的。” 赵景栩弯了腰,声音很低:“你撒谎了。” 他的脸在月光下被映得半边晦暗,瞳孔却闪着势在必得的光。 叶既明抬眸,微笑:“为什么这么说?” “这是你第一次主动探寻,主动发问。你心虚,却又在掩饰。”赵景栩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在谦逊地问他学术疑难,可他的动作却极具压迫性,“原来,你也会害怕?” 他细细地笑,随即轻靠在叶既明的侧颈,仿佛随意张口,便能用利齿咬开那纤细的血管,肆意吮吸。 “你的向导核心浩瀚如海,我见识过;而你细心的操作指导,我也了解。世人都承认的事实,在我眼里,就是一场盛大而拙劣的马戏。你在掩饰什么?与‘恒星计划’是否有关?” 他慢慢抬起手,掌心处跃动的电子赫然是最纯净的紫色。 整个塔里的a级哨兵屈指可数,赵景栩是其中最年轻的,像是皇冠上的紫水晶,闪耀夺目。 叶既明微笑着看他,岿然不动。 赵景栩喉间发出一声野兽似的呜咽低喝,愤怒道:“不要再试图用沉默来驯服我!” 赵景栩掌心紫光像是一道道藤蔓争先恐后地向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叶既明野蛮生长。 叶既明终于开口。 “‘恒星计划’只是优化人类进化的一项实验,你看过项目研究进度汇报书,该知道,这计划,与部里其他实验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是实验总会有失误,而有些失误带来的后果是毁灭性的。”叶既明抚着膝盖,眸光清浅温和,“原来,我残疾的三年,在你看来,只是做戏?” “对,至少,我不相信你弱得毫无反击之力。”眼前的紫色仿佛奔涌成了一道疾走奔腾的瀑布,咆哮着,向着叶既明的眉心打去,赵景栩用高温和急速凝成的狠戾,没有半分留手,而他极为偏执的声音,响彻暗夜。 “叶部长,证明给我看,你没有撒谎。” “我们...还真是有些像呢。” 叶既明无声地笑了,在凌厉的攻势下,他瘦弱的身型终于微晃,显然是有些承受不住这样的能量波动,开始感到晕眩,可他始终淡淡地笑着,连躲都不屑一躲。 这样的蔑视让赵景栩更加急躁。 眼看着那紫色湍急的电子瀑布就要穿透颅骨,打穿眉头,蓦地,一高大的身影疾奔而来,挡住了赵景栩的夺命一击。 ‘嘣’地一声,两道高速电子流对撞,几乎要把空气内部打出一个空穴来。 撞击后的余波如同陨石落入水面,泛起滔天水花,落了惊天动地一声巨响。 巨大的能量爆炸撞上特殊材质的墙体,只是瞬间,白色光滑的墙体便爬满了裂纹。 “咳咳...” 听得背后隐忍的低咳,刘眠立刻转身护住叶既明,把他抱进了怀里,低声问道:“你怎么样?” “...有点头晕,没事。” “你有点发烧。” “嗯,今天累了。” “我抱你回去。” “麻烦你了。” 叶既明揽住刘眠的脖颈,顺从地靠在他的怀里。 赵景栩看着两人婚戒交叠的手,然后转而看向相互依偎的二人。 流放 第34节 每当这时,赵景栩总会想到坊间流传的故事,比如,刘眠在叶既明门前跪了三天三夜,终于求婚成功;比如,叶既明遭受意外重伤垂危,刘眠衣不解带,日夜守在他身边,直到脱离危险。 他们总是客气而恩爱,像极了标准模范伴侣标本,挑不出一丝错漏。 可在赵景栩眼里,却是假得很教科书。 这样的金科玉律,他信任,却又怀疑。 “刘少将。”赵景栩收了眼底的疯狂与试探,规规矩矩地行了军礼。 刘眠没有回答,右手攥拳,直接重打了赵景栩一拳。 那一拳带着灼热滚烫,几乎要击穿赵景栩的肩胛骨。 痛意一瞬间便涌上赵景栩的大脑,他压抑地低喘了一声,不由得踉跄半步,靠着墙才能站稳。 刘眠弯腰,打横抱起脸色疲倦的叶既明,踩着惨白月光,留了一个阴冷的背影,还有淡淡的一句警告。 “我希望明天能收到你的检讨书。如果还有下次,我不保证会不会把你告上军卫法庭。” 赵景栩看着自己肩头印下的焦黑拳印。 那是刘眠刻意给他留下的耻辱标签,是被侵犯领地的哨兵拉起的警戒线。 而赵景栩淡淡撕掉了那块军装衣料,弃之如垃圾。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金色的勋章,上面只画了一颗金色的恒星,孤单又高贵,极负权威。 那是从叶既明的军装左胸口袋上摘下的,象征着‘恒星计划’指挥官的身份标识。 赵景栩刻意地别在了一模一样的位置,对着玻璃,正了正仪容。 ‘恒星计划’、技术与进化部,还有,叶既明。 很有趣。 他会一步步了解、掌控,然后,占有。 第三十一章 完美匹配度 丁一气喘吁吁地赶回部长办公室的时候,只看到了趴在沙发上睡觉的唐芯。 屋内空调开得舒爽,温度合适,二十多岁的小甜心一脚盘在沙发上,一脚踩着高跟,身上甚至还披了部长御寒的毛毯,鸠占鹊巢地心安理得,睡到上头时,甚至还咂了咂嘴。 丁一本就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僵得更离谱,像是被冷柜冻住了,眉毛锐利地皱着,簌簌往下掉冰碴子。 “唐芯!” 一低声怒吼直接砸碎了唐芯的美梦。 她惊慌失措地站起,高跟鞋没踩稳,差点向丁一牌冷柜投怀送抱。 “丁一哥,怎么了?!” “部长呢?你怎么自己在这里睡?” “部长说会议要开到后半夜,让我先回来了。”唐芯揉着通红的眼眶,“我也才刚睡了一会儿...” “部长让你走你就走,你是棒槌吗?听话无知的蠢女人!”丁一怒火中烧,转身就走。 “你骂我,那你呢!”唐芯赤脚站在丁一面前,不甘示弱地叉腰回击,“部长让你去帮方宸,你还真就去了,一去去好几天?!我是棒槌,你是榔头吗?!只会使蛮力的蠢男人?!”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温温柔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部长?!” “部长!!” 两人异口同声地奔了过去,看到被横抱的叶既明,同时也看到了满脸阴沉的刘眠。 两人脚步一顿,同时闭上了嘴。 刘眠面无表情,撞开两人组成的狭窄人墙,然后把叶既明抱上了靠窗的躺椅,从抽屉里拿出一板退烧药,接了杯温水,扶着他微烫的后颈,耐心地喂了下去。 “休息一会儿。” 说完,便去取了湿毛巾,极细致地给他盖在额头上,却没有再进行肢体接触,两人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适宜交谈、又不会太亲密。 等到叶既明疲倦地闭了眼,刘眠才转身,看着两人,淡淡道:“继续吵。” “……” “不吵了就滚出去。” 刘眠身上的寒意过于浓重,吓得唐芯呼吸一顿。 部长的脸色好差,他肯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所以刘指挥官才会这样横眉冷目的。 唐芯手足无措地站着,只用无助的眼神看向丁一。 丁一把她拉到自己身后,冲着刘眠和叶既明二人行了军礼,岔开话题:“部长、指挥官,今晚意外来得突然,我来不及改装内部电路,就按照部长的意思,更换了老式匹配度检测仪的内部检测原件,换成高精度检测器,又改写了算法。外表还是老式检测器,只不过里面的芯子已经换成了新的。” “低精确度算法的缺陷太多了,第一代产品的通病。不四舍只五入,数字屏也只有两位,粗糙的花架子罢了。”叶既明淡淡道,“数值虚高,是当年需要更多的高匹配度哨向搭档上战场,也是迎合了当年的政治任务吧。毕竟...科技从来都不只是科技。” 见叶既明的脸色有些苍白,刘眠轻抚他的背,抬眸问道:“他们二人匹配度结果是多少?” 丁一低声说道:“取个位和十位输出,显示‘00’,实际算法近似值为...” “多少?”唐芯小声问。 丁一深吸了一口气,决心只遵从事实,不考虑成因,缓慢又坚定地说道。 “百分之一百。” 匹配度高得一骑绝尘,几乎无人可企及。 叶既明垂了眼眸,似乎并不惊诧;刘眠的表情也很淡定,像是早知如此,只有唐芯低呼一声,不敢置信地拽丁一的袖子:“部长说过,理论上,哨兵向导的匹配度绝对不存在0和100两个极限值。这两个人,未免太逆天了吧!!” 丁一点头:“你都能明白的事,罗宇源却不明白。不过,也幸好他不明白原理,所以没有质疑,为什么会出现匹配度为零的情况。他只认为,他们二人低于标准筛选值‘六十’,所以认为并没有匹配成功。所以,算是蒙混过去了。” “什么叫‘我都能明白的事’?!” 唐芯在刘眠面前强忍暴躁、差点侧脸一绺垂刘海都要炸上了天。气鼓鼓的模样,看得原本面无表情的丁一差点笑出声。 他转头看向出神的叶既明,敛了唇边的笑意,稳了稳神,小心翼翼地问道:“部长,您是怎么知道,他们二人的匹配度能够达到这么高的?虽然绝对值没有达到一百,但按照老仪器四舍五入的算法规则,二人至少百分之九十五及以上了。这样高的数值,在书籍档案里从来没有出现过。” 叶既明没有回答,这是他少见的、失神的片刻。 刘眠替叶既明岔开了话题:“温凉呢?” “在方宸的辅助下,温凉的精神力正逐渐复苏,隐有压制不住的趋势。” “给他注射激发核心的药剂了吗?” “并没有,方宸直接喂到他嘴里了,我估计,药性不会起效。”丁一有些担忧,“部长,这样还会不会激活温向导的核心源?如果不起效,我们是不是还要找个机会再接近温向导?” “...温凉的吸收能力很强,口服和静脉注射没什么区别。” “那我们需不需要提前做一些准备?”丁一蹙眉,“如果他控制不住能力而暴走,那...” “他手里应该还有抑制剂。而且,温向导不会任由自己失控伤及无辜。”叶既明百无聊赖地抚着被角绣的一支忍冬,淡淡道,“如果他想要,十几年前他就这样做了。” “如果失控,也未免不是件好事。搭档的默契都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极限拉扯中磨合出来的。当年,温凉和...不就是一点点磨出来的吗?” 刘眠刻意吞下了那个名字,引得叶既明抬眸。 两人交换了了然的目光,各自藏起那些年不堪回首的往事。 “依我看,温凉在五十三号的颓废和懒散,也该被方宸扳一扳了。” “你觉得,方宸能控制住温凉?我倒不这么想。”叶既明微微歪了头,笑得意有所指,“出一趟外勤,婚戒都摘了?” 刘眠抚着银白色的流光圆戒,把它从右手换到了左手。 “急着救你,戴错手了。” 叶既明轻轻撑着眉心,淡淡笑了:“你知道我不会在意这些。” 刘眠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当然。” 两人说得过于坦荡,以至于唐芯凑到丁一耳边,不解地问:“他们在讨论什么?” 丁一不自然地清清嗓子:“轨道交通。” 唐芯:“啥?我怎么没听懂?” 丁一捂住她的耳朵,冷冷道:“平常部长一对一教你功课,你打瞌睡,现在这么好学,装给谁看?” 唐芯疑惑:“你那么生气干什么?嗯?蠢男人,你好像有点脸红?” 丁一:“...你闭嘴。” 第三十二章 杀棋 刘眠和叶既明的讨论点到为止。 见他们恢复了平常的模样,丁一赶紧岔开话题:“方宸对待温向导的态度,有些奇怪。很关心,又很疏远,整个人特别别扭。” “...戒指已经戴了三年,还是无法建立信任吗?” 叶既明右手轻抚被角,眉梢稍皱,沉吟一会儿,复又展平,刚想说什么,却忽得咳了起来。 “既明!” 刘眠神色一紧,扶他着坐了起来,叶既明咳得越发厉害,只能无力地靠着刘眠的臂弯,额上即刻渗出一层虚汗。 “药呢?!” 不等刘眠转向唐芯,本是在一旁吵吵闹闹的小姑娘忽得利索地打开随身的忍冬花腰包,取了一支淡金色的药剂,挽起叶既明的袖口,又快又准地将药剂推了进去。 与温凉注射药剂的位置别无二致。 “药不多了,部长。需要我再做一些吗?”唐芯拔出针头,用棉花按着他淡青色的血管,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针孔。 “不用了。”叶既明的唇边渗出丝丝缕缕的猩红,他抬眼看着刘眠,眼神并不惊慌,甚至带了几分热切,“...快结束了。我的痛苦,终于快要结束了。” 刘眠也看他,一贯冷沉的眼底,难得浮了一层和煦的笑。 流放 第35节 “是。” 唐芯看着两人之间流淌着的秘密氛围,悄悄地退了半步,低头摆弄着针管。 丁一不自然地靠在她身侧,低声问道:“部长的药,是用什么做的?” 唐芯垫着脚尖,小声说:“哨兵身上提取的,高纯度的液态电子云。都存在部长专用的实验室里面锁着呢,那些东西越来越少了,部长也不急着补。” 丁一皱了皱眉。 “需要我去弄点回来吗?” 唐芯小小‘切’了一声:“你知道从哪取吗?知道怎么取吗?取了以后会提纯再结晶吗?” “只要是为了部长,我没什么不会的。”丁一冷哼,“化学你比我强,机械我比你强,少在这摆谱。” 唐芯眼珠转了一圈,琢磨着也是,于是扯着丁一大块头的衣领,把他的头压低,在他耳边疯狂嚼舌根:“据说,s级向导特别不稳定,当年温凉不也是炸来炸去的嘛?不过,部长好像研究出来稳定的方法了。我的部长最厉害了~” 丁一的脖子差点被掰断。 他憋着气,催促她赶紧说清楚。 “s级向导为什么这么少?是因为他们会衰退!时间有长有短,但是无一例外,都衰退了,包括那个传说中的第一向导温凉诶!”唐芯眼睛亮晶晶的,“可是我们部长却没有衰退,至今是白塔唯一一个s级向导!” 丁一:“...蠢女人...我问的是...怎么给部长找药的原材料...” 要憋死了。 不行了。 唐芯却勒得更紧,声音压得更低,神神秘秘地,在丁一耳边吐了一句话:“部长没告诉过我,我也不知道。” 丁一拳头有点痒。 但他不打女人,只能把指节攥得‘咔咔作响’,反手推开唐芯,闷咳了两声,正要跟某个蠢女人算账,却直接对上刘眠格外阴冷的视线。 “就凭刚才的几句话,已经足够你们关十四天禁闭了。” 明明不动声色,但高级哨兵的锐利气场就是把在场的两个人噎到呼吸困难。 丁一顶着令人窒息的压力,艰难地挺直了腰背,颤着手,看向刘眠和叶既明。 “部长和指挥官救我一条命,我这辈子都是你们的人。我绝不会背叛,我也绝对不会做出不利于部长的事情。” “我知道。” 叶既明只说了三个字,便又咳嗽不止。 刘眠轻拍他的背,轻声道:“这些不用你费心,我会安排。” “...好。” 叶既明唇色淡得像是一抔雪,偏偏唇角的红,刺眼灼人。 唐芯看见叶既明咳血,倒吸了一口冷气,直接扑了过去,半跪在床边,忍着眼泪,眼圈通红。 “部长,对不起,我该在外面守着你的...” 叶既明勉强睁开眼,用手掌轻轻揉了揉唐芯的发顶。 “守着我又有什么用?你能代我生病吗?” 唐芯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使劲摇了摇头。 叶既明还想说什么,只是呼吸实在艰难,刘眠不忍他再说话,打断道:“自责是做给自己的,不是拿出来祈求别人原谅的。唐芯,这个道理,我要教你多少遍?” 唐芯咬着下唇,长指甲嵌进了手掌心,半是悔恨半是自责,连头都不敢抬。 “丁一,带她出去,别在这里吵。” 刘眠的话直接而锐利,丁一不敢违拗,拎了唐芯的手腕,提溜着小姑娘朝着办公室外走。 门外站了一个衣着局促的老哨兵。 他有些无措地拎着军帽,仿佛等了很久都没有人接待他,骤然撞上推搡的二人,眼神有些直,连话都说不出来。 “您是...” “报告长官,我是未进化人类监狱前看守官曲海!”老哨兵拖着瘸腿,行了笔直的军礼,“受部长的委托,照看方宸直到退休。现在我已经服役结束,是来部长这里领退休金的。” 丁一眉头一皱,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经过,随后,他冷而尖锐的视线直接落在了监控上。 “怎么了?”唐芯抹了眼泪,担忧地问。 “我等会儿去一趟中央监控室,你现在去请示部长...” 他刻意靠在唐芯耳边,低语两句。 唐芯噙着泪的眼睛亮了一下,旋风一般跑回了叶既明和刘眠面前。 “部长,门外有一个胡言乱语的家伙,我觉得他很危险。作为部长的医务官,我有义务帮部长处理掉潜在的威胁。就当是,弥补今晚的过失了,好不好?” 唐芯请求的目光带着恳切。 叶既明目光投向门外,隔着很远的距离,轻轻颔首,以示礼貌。 老哨兵隐隐约约看见叶既明打的招呼,受宠若惊到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下跪磕头、以示尊敬。 叶既明收回视线,复而微笑看向唐芯。 “既然是胡言乱语,那么就麻烦你好好治一治。” 唐芯笑靥如花地拿出一个小药瓶,瓶身棕色避光,角落里画着一个骷髅头和打叉的白骨。 “好。既然是部长的命令,我当然要好好照顾他!部长放心,以后他再也不能说话啦~” 她快步走了出去,拉着老人的手,表情天真又残忍,一步一步,邀请他入暗夜一舞。 “老爷爷,我们走吧!” 曲海老哨兵有些受宠若惊,先是朝着部长办公室的门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才一瘸一拐地,跟着天真明媚的唐芯,朝着未知的危险尽头行军。 他以为迎接他的是遵守承诺的奖励。 却不知道,黑夜的尽头不是黎明,或许是更深的黑暗。 叶既明移开了视线,任由唐芯带走那个老人。 丁一站在门口,皱了眉,手掌平齐,在咽喉处浅浅拉了一下,似在征求刘眠和叶既明的意见。 刘眠没有说话,躺在床上的叶既明轻咳了一声,而后微哑地说道:“不用了,交给唐芯处理吧。” 丁一点头,称‘是’,然后大步朝着监控室走,手里拎了空白的记录覆盖影像,显然是要抹杀老人来过的痕迹。 叶既明疲倦地靠回了枕头,又轻轻咳了两声。 刘眠见他脸色白得不像话,便催动热辐射,右手轻悬在空中,热度汩汩而来,暖着叶既明冷得像冰块的手。 “你怎么了?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心软仁慈,一点都不像叶既明的作风。” “有点累了。”叶既明垂了眼眸,看着那双僵直的膝盖,“...大概是快要成功前的疲劳期吧。” 刘眠起身,抱了一床被子,认真又耐心地给他盖了半身,握着叶既明的手,给他承诺:“累了就歇歇,不用操心,交给我。三个月内,我会让方宸晋升到c级以上。方宸的晋级会带动温凉的提升,等到他回复巅峰,就能为我们所用了。” 叶既明安静地看着他手指的婚戒,目光像是褪了色的月光。 “刘眠,你不后悔吗?” 刘眠没有急着给答案。 他站在窗前,高大的身影完美融进了夜色里,仿佛便是盘踞一方、独守黑暗的蟒蛇。 “人总得知道自己要什么。为此,当然可以放弃一些不重要的东西。” 叶既明撑着额角,眼睛清秀,神色却晦涩。 刘眠转身,坐在他的身侧,双目直视,神态坚毅。 “我们要的是权力,它实实在在能为我们所用,而不是爱情那种填补空虚的非必需品。我们是同路人,是战友,是搭档,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可以互相理解。我们的关系不需要法律认证、不需要感情捆绑、甚至不需要别人的肯定,但它比世界上任何一种连接都要稳固。你不需要一遍一遍的确认,我就算后悔,也绝对不会后退。” 叶既明抚着无名指的婚戒,清隽的眼睛微微弯了弯。 “当然。” 刘眠替他盖好被子,把地上的空针筒扫进了垃圾桶,忽得想起什么。 “其实,也是该有人打开温凉的自我禁锢了,他逃避得够久了。” “逃避吗?” 叶既明看向窗外,那黑夜中大片炫目迷人的极光,像是权力王座上的桂冠,诱人采撷。 “说不定他早就知道,如果不逃避,就会被像我们这样的人利用。”叶既明苍白的唇微启,淡笑着说出了冷漠入骨的几个字,“利用一遍又一遍,直到死亡。” 刘眠从柜子里拿出一张棋盘,安静地垒好红黑二阵,在楚河汉界之上,绅士地朝着叶既明摊平手掌。 “叶少将,来一局?” 叶既明半靠在躺椅上,轻咳着坐直,起手捻了‘炮’,巡河炮,沿河十八打。 刘眠中路平炮。 叶既明微不可见地抬眼看了看刘眠,他没有走‘马’,却捻着另一枚‘炮’,清脆地落子,赫然落在自己的那枚炮后面。 刘眠一看他布局,便撂了子。 叶既明按住他的手,悠然地说道:“刘少将,入局不退,落子无悔。” 刘眠看他良久,终于捻着自己的棋子,如他的愿,吃了他的那颗‘炮’。 两人下棋很快,推手往返间,胜负已定。 刘眠轻敲棋子。 “...过时多久了,还用这种敢死炮的套路?” 用象棋里的强力进攻武器‘炮’作为诱饵,诱对方上门,失掉一炮,却换得步步紧逼招招钳制,短时间强效制敌。 故名‘敢死炮’。 抬手间,叶既明又吃他一子:“虽然老旧,但一招制敌。这次,必须要速战速决。” 叶既明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不出一分钟,他便手执‘车’,轻声道:“将军。” 刘眠坦然而笑。 流放 第36节 “你赢了。” 叶既明倚在靠背上,手里还攥着一枚‘马’字棋,从容不迫地缓缓道:“开局炮胜马,残局马胜炮。既是残局,更可出其不意。赵景栩上位,柴中将想要将我下放,我的权力大幅削减,你的指挥官之位也因此岌岌可危。现在,我们正是残局。虽然被动,不过,未必会输。” “不是未必会输。”刘眠用指尖轻敲棋子的红漆,语气笃信,“是一定会赢。” “你说得对。” 窗外斑斓的极光坠入窗扉,划过了叶既明俊秀文雅的五官,描出了他温柔又淡漠的神色,疲惫的眼底赫然跳动着不息的火。 整张脸极致的矛盾,却又莫名的和谐。 “‘恒星计划’第二部 分-废物人类回收再利用计划,根本不可行。这三年,我刻意停下这个项目,不愿意在这样无意义的事情丧浪费时间,可他们竟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以为我是身体虚弱。赵景栩从接过这个项目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一败涂地。”叶既明神情冷淡,唇角嘲弄地弯了起来,“他们真正该着眼的,是十年前的第一部分,有关s级向导的制造方法。” “嗯。目光不够长远,手段却过于独断,柴中将本来就不适合总指挥官的职位。只等温凉恢复,我们就可以操控温凉,把指挥权抢回来。”刘眠顿了顿,“只是,方宸他的天赋虽然强,人也够狠,可现在的能力实在太弱。” “我本想让赵景栩与温凉搭档。景栩是最优秀的残次品,可惜遇上了油盐不进的天才,无论如何都不肯打开他的壁垒。” 叶既明轻轻叹了口气。 “算了,再给他们点时间。让他们互相残杀,剩下的那个,才有资格陪着温凉,成为我们的棋子,也就是...” 叶既明右手轻轻一抛,清脆一声,那一枚‘马’稳稳地落在了对方的大本营中,对手的‘将’字棋,应声而碎。 “...最后的杀棋。” 第三十三章 弱者的生存法则 方宸背着昏迷不醒的温凉,沿着空无一人的螺旋楼梯朝着腐朽阴暗的地下室走。 白天没有察觉,可到了夜晚,地下室返上来的闷热夹着酸臭味道如同海浪拍礁石。而一贯洁癖严重的方宸觉得自己就是汪洋大海中的孤岛,被汹涌的臭味席卷。 他本就五感敏锐,如今,几乎要被憋得不能呼吸。 他没好气地踹开门,把温咸鱼丢在靠墙的一张躺椅上,随手给他拍张毯子,然后拎着毛巾就要进浴室洗澡。 可花洒才开了没两秒,水流便停了。 方宸站在狭窄黑暗的浴室里,身旁只有一盏小橘灯,幽幽地照着滴滴答答的水珠,仿佛在观赏一场冰雪融化。 他五指插进额发间,压住了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限制级语言,深深吸了口气,借着小到可怜的水流,洗了洗脸和脖子,随便淋了肩背,然后踩着水花出了浴室。 温凉依旧歪歪扭扭的睡着。 方宸本打算视而不见,可终究是拗不过本能,借着那点少的可怜的水,淋湿了毛巾,给温某人擦了脸又擦了手。 表情十分嫌弃,动作十分轻柔。 又折腾了十余分钟,方宸终于结束了劳动,才把自己摔在躺椅上。刚要闭上眼,可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仓鼠啃纸,稀碎又快速。 方宸本就有火无处释放,立刻掀了被子,两步上前,凝了手刀就要劈死那只不请自来的老鼠。 “别别别,是我是我!” 一只圆圆的脑袋探了出来,脸带惊慌。 那白面馒头顶着一头齐刘海,下巴上的肉可怜兮兮地搭在木箱的上面,配着闷热的风和潮湿的地面,像极了热带雨林长出来一只白白胖胖的小蘑菇。 “...一个个都什么毛病。”方宸转头就倒回躺椅,左手搭在眼睛上,不耐烦地道,“放着好地方不呆偏偏来这种破地方,过来下乡扶贫自我感动?” 曲文星见方宸没有弄死他,一颗心也放下一大半。 他磨磨蹭蹭走到方宸的躺椅前,盘腿坐在他身边,笑得羞惭:“那个,方哥,你别生气。我今天出卖你...那不是不得已嘛,罗宇源那个老变态逼我说你和温向导绑定的事,我也没办法。而且,就算不是我,也会是别人。他想要找茬,总会有人配合的,我只是他随意挑出来背锅的可怜虫而已。” “别套近乎,我跟你不熟。”方宸声音冷淡,想尽快结束对话,话尾已经很不耐烦,“你怎么选择,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曲文星愣了愣,立刻顺杆爬,笑着去抓他的袖子:“方哥,你这么说,就是不怪我了,对不对?” 方宸拳头微攥,‘咔咔’作响,曲文星立刻见好就收,柔软地蹦了起来,肚子上的肉一颤一颤的。 “方哥,别人有起床气,你是有熬夜气。行了行了,我不打扰你睡觉了,对了,这个给你...” 曲文星费劲儿地解开皮带,脱下裤子,刚要伸手向隐秘位置深处探,他忽得脖颈一凉。 他僵硬的视线下移,看见一把映着月色寒光的小刀虚虚比在他的脖颈处,距离他的喉结只余不到一厘米。 曲文星双手立刻抱头,裤子一声闷响落地。 方宸手里的刀和他的目光一样锐利,笑得意味深长,又明显压着火气。 “半夜遛鸟,挺有雅兴啊。怎么着,还要我自己掏钱买门票?” “方...方哥,你误会了...”曲文星哆哆嗦嗦地收回一只手,腰背僵着不敢弯,手努力向下探,食指中指慌张地发颤,终于夹到了一张藏在裤袋内侧秘密口袋里的卡片。 曲文星小心翼翼地把卡片搁在方宸的刀背上,然后屏住呼吸向后退了一小步,见那柄刀没有继续递进,才逃难似的向后大退两步,直跌坐到身后睡觉的温凉身上。 屁股下优雅的触感让曲文星又猛地弹了起来,跪在温大佬面前,手忙脚乱地替他揉着小腿。 “温...温少尉...我这...好家伙,没把您坐残吧...” “他要是残了,我还得谢谢你。”方宸余光瞥着温凉一如往常安定的睡颜,淡淡转眼,二指夹起那张卡,勾手晃了晃,“这什么?” 曲文星用小胖手抚了抚胸口,心有余悸道:“水卡。” 方宸收得很快,立刻就揣进了口袋里,一点也不多矫情。 曲文星又讨好地凑近,笑眯眯道:“你也知道,现在水资源稀缺,每个人配额都是有限的,我这张水卡可是很有诚意的。方哥,看在我这么殷勤的份儿上,今天的事,抵了吧?” 方宸淡淡地‘嗯’了一声,抱臂翻了个身。 曲文星松了口气,费劲儿地弯腰,提好裤子,勒好腰带,一瘸一拐地向外走。 听脚步声不对劲,方宸懒懒地抬了一只眼。曲文星本就粗肿的脚脖子似乎肿了一大块,小馒头似的。 “罗宇源还是找你茬了,是么?” 方宸淡淡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曲文星转头笑了笑,庸懦得很坦荡:“是,他打了我一顿出气,熬过去也就好了。跟这种小心眼又记仇的人打交道就要当场解决,不能拖。与其让他记在心里,不如让他当场发泄出来。” “然后,转头就过来讨好我?”方宸抬眉。 “嗨~谁会嫌弃路多呢?”曲文星挠挠下巴,笑得甜美,“您说,是吧?” “脚踩两只船,你哪边也讨不到好。” “您不会说,罗宇源也不会知道。” “哦?” “您懒得说,也不屑说,或许,也不忍心说吧。您可是好人呢。”曲文星精于算计的圆眼睛水汪汪地看他,“方哥,您别担心。有能力脚踩两只船的,大概都是掉过水的。” 曲文星笑得有点贱萌贱萌的,方宸手痒,想抽他一顿,可又懒得动手。 倒真让曲商人说中了。 方宸躺回了椅子上,上下抛着水卡,忽得轻笑一声,道:“你做得一手好买卖,既然这么了解别人的心理,也懂左右逢源,怎么摊到自己身上,就不试着反抗?你知道的,除了你自己,没人能救你。” 曲文星回了头,总是噙着殷勤笑意的眼角闲适地弯了弯。 他的眼底没有自怜自艾,只有与他年纪不符的、看透世态的灰心与悲观,虽然转瞬即逝,却还是被方宸捕捉到了。 “方哥,你可能不相信。我没有在等人来救,相反,我只有这样,才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曲文星抬眸笑了笑,“方哥,你和温少尉都是强大的人。你们想要站着活,这很正常。可你们不知道吧?有些人连呼吸都觉得恐惧,不敢直视恶,不敢反抗恶,不帮着作恶已经是他们最勇敢的举动了。他们不想站着活,只想爬着生。有些人毕生的愿望只想着,怎么样才能爬得舒服一点。” 他转过头,月色在他背后,拢出一张巨大的网,而他是网上蜘蛛,攀附其中。 “方哥,这是弱者的生存法则。” 第三十四章 债主 晚安 方宸没有把挡着眼的手臂拿下来,也没有回应,像是睡着了,又像是给剖心掏肝的曲文星留一丝尊重。 只要不害人,没有任何一条路是值得鄙夷的。 直到门被轻轻地合上,他才慢慢地放下手臂。 他抬起手掌,看着被惨白月色映亮的破碎掌心。 那里的新旧伤痕交叠,几乎已经没有一处好地方,而崩裂的血肉被掌纹绞碎,露出鲜嫩粉色的血肉,娇艳而可怖。 “强者?我?”方宸轻笑,“最近,这些人真是越来越会说笑话了。” 随着方宸的话音落下,室内再没有任何声响,静得落针可闻,唯有下水道的水流声呜咽作响,回荡在午夜。 地下室的隔音不好,楼上的时有时无的脚步声清晰地传了下来。 方宸浅眠,辗转反侧,半梦半醒。呼吸时而急促时而缓慢,眉头一直蹙着,仿佛在睡梦里也不得安生。 而身旁躺椅上本该一睡不醒的人却极缓慢地张开了眼。 他没有如往常的困倦,眼底清澈,隐有血影萌生。 他抬起右手,看着毫无瑕疵的掌心。 低精度匹配仪的触感还留在手心里,冷滑坚硬,却又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正蹙眉思索,耳边传来方宸紊乱的呼吸声。 “嗯?” 温凉起身,右手撑着小木箱,随意靠坐在边缘。 他俯身,慢慢靠近方宸的睡颜,在咫尺,停了下来,用右手食指轻轻点着方宸侧卧时露出的一截后颈。 方宸微皱的眉慢慢松开,呼吸逐渐绵长,仿佛意识在温凉向导素的引导下,逐渐沉眠心湖底部。 温凉安静地用目光描摹着方宸的五官,眼瞳幽深,望着方宸的目光却仿佛罩上了一层雾霭,看不清眼底的真实情感。 “嘶...” 温凉又抚着额头轻喘了一声。 他能感受到,心底某块冰封的角落被方宸砸出了裂缝,那感觉很不妙,仿佛某些磅礴又不受控制的力量正在觉醒,连带着那些残破的血色片段也跟着复活。 他慢慢抬起右手,指尖的气旋正调皮地缠绕着食指指节,欢快地招摇起落。 温凉掸走这细微的能量波动,叹了口气。 “旺财,你在不在?” 话音刚落,一只半透明的精神体便从他精神图景中奔了出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体黝黑,翅羽妥帖,目光炯炯,死死地盯着温凉,像在盯一只肥虫子,张嘴就要啃他。 流放 第37节 “这么盯着我干什么?几天没见,觉得我长得更美了点?” 旺财脸抖了一下。 温凉右手抓住他的喙。 “不许吐。怎么跟小狐狸似的?” 旺财翅膀抖得更厉害,簌簌掉毛。 当然,掉得不是蛋白质,而是电磁波,那本就虚弱的精神体散发出支离破碎的电磁波动,温凉不得不反手安抚自己的精神体。 “旺财啊,你是我的精神体,可怎么一点都不随我?”温凉又叹口气,“外面世界很危险,你要学会装瞎保平安。再说,你答应我的,平时不化型。哎,对了,关于我们上次说好的老鹰变小鸡...” 老鹰气得疯狂三连啄。 ‘休想让我装鸡!装猫头鹰已经是我的尊严底线了!!那种呆头呆脑的家伙...’ “你看看,这就是你的格局不够大了。尊严这种东西是自己的,跟外在有什么关系?鹰有鹰的长处,鸡有鸡的好处。鸡不会飞,但它会打鸣啊。难道你从打鸣中得不到成就感?” ‘……’ 旺财盯着温凉,某位向导正欢乐地展开双手,让他‘格局打开’。某老鹰爪子有点抖,站不太稳,于是朝着温凉肩头上虚虚靠了一下。 “听得很入迷嘛,旺财,这就对了。你听我说啊...” 温凉孜孜不倦地‘教导’他单纯可爱的精神体,说什么,如今不比从前,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危险,鹰生目标应该是装鸡打鸣,混吃等死过日子。 旺财累了。 他敛了黑翅,安静地伏在不成器的主人肩膀上。 这个位置,他熟悉又陌生,仿佛那些年,主人还不是现在这样懒散等死。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几乎都忘了,可那样的感觉是不会丢的。 冷傲,淡漠,杀戮与死寂。 风的味道里有血,他记得很清楚。 ‘老温,你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造反。’ 雄鹰用嘴轻戳温凉的手背。 “你不会的。” 温凉又笑,眼眸轻弯。他俯身给方宸拉了被角,随后轻轻问道:“旺财,你觉得这张脸熟悉吗?” 旺财黑翅微展,安静而敏捷地飞落,轻卧在方宸的侧脸旁,用喙绅士又轻缓地轻触方宸的胸口。 那指环里的波动忽得被激活,旺财被一股细微却极有生命力的能量源包裹着,像是输送了生命之源,黑鹰本是有些虚散的身型渐渐凝实,羽毛根根分明,黑亮温润,像是涂了一层薄薄的脂。 温凉微微踉跄,又是那股熟悉的能量爆炸在他身体里豕突狼奔。 “嘶...” 他疼得弯了腰,跌坐在躺椅旁,冷汗瞬间就爬满了光洁的额头。 “够了...” 他把脸埋进臂弯里,想强迫自己压下那滔天波澜,却脊背猛地一颤,险些喷出一口血。 他熟练地咽下喉咙间的铁锈味,用湿冷的手摩挲着撕开躺椅下贴着的针管,二指捏开保护套,露出森白寒冷的针头。 他没有犹豫,对准自己的手肘,粗针头直接戳进了那纤细的血管。 淡金色的液体极快地顺着血液流奔,仿佛一汪冷水盖在了烧得正旺的碳火上。 一人一鹰同时无力跌落。 温凉倒在躺椅前,勉强抬起右手,护住了旺财有些被拍散的躯体。 ‘老温,这里的能量波动...’ “虽然有些不同,但有一部分跟我的能量波动很类似。”温凉随意舔掉唇边渗出的殷红,轻咳了一声,“看来,方宸真的跟我的过去有关。这可不妙,要不,我过两天直接跑路吧。” ‘你怕他,想避开他,又对他有点兴趣。老温,你多少年没有对别人产生过兴趣了?’ “我博爱,不专情。” ‘我是你的精神体,你在跟我搞自欺欺人那一套?’ “……” 旺财伏在温凉肩头,虚弱地说道:‘老温,我觉得,如果你想...你就打开...’ “……” 温凉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坐着,直到旺财的身影隐于暗夜,散在空气里。 他的眼帘低垂,唯一的月光透过狭窄的换气扇倾泻在方寸之地,晕凉了他乌黑的睫羽。 他的肤色白而薄,被月光一照,几近透明,而臂弯处的一大片淤青和五六枚针孔触目惊心地横陈其中。 独自坐了一会儿,他终于舍得从地上爬起来,重新靠在躺椅上。 在坠入梦境前,温凉抬了眼帘,看着安睡的方宸,轻声一笑。 “债主,晚安咯。” 第三十五章 我觉得他爱我(上) 方宸在牢里养成了早起的生物钟。 尽管昨天经历了种种波折,但神经中枢还是准时在凌晨五点喊他起床做俯卧撑。 方宸睡意仍浓,一路闭着眼掀开被子,摸索着穿好衣服,一脚踢开躺椅,然后双手十指交叉手腕互揉,打算做个热身,可不期然的,掌心处传来厚实又绵软的触感。 他慢慢张开眼,抬手,怔了怔。 右手手掌上缠了整整齐齐的绷带,纱布交叠的缝隙精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连方宸这种强迫症晚期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他试着攥了攥掌心。 连绷带的松紧都十分适宜,不会勒得太紧导致无法曲伸,也不是一甩就掉的表面功夫。 他看着绷带,又想起温凉那副衣衫不整的邋遢,很难相信,这属于同一个人的杰作。 他转身,看向躺椅上睡得歪歪扭扭的温某人。 果然还是意料之中的邋遢又懒散。 温凉像是听见了方宸的腹诽,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继续打盹,锁骨半露,衬衫关不住冷白轻薄的皮肤。 破晓时一道熹微橘光被换气扇割裂,明灭交叠地映着温凉优秀的轮廓。光拂过他睡歪的衬衣领口,滑进白皙的未知领域,留下了属于白昼的朦胧幻想。 方宸呼吸一滞,心律不齐的烦躁又卷土重来。 他草草收了视线,双臂后展,活动了肩背肌肉,利索又焦躁地推了几十次俯卧撑,便做不下去了。 ...某人的呼吸真的吵人清静。 方宸坐在地上,手肘搭膝盖,眼神冷淡地投向温凉,想找个法子让他降低存在感。而那人正睡得昏天黑地,手臂虚虚悬在躺椅外,像一支闲散飘摇的旌旗,莫名抓人视线。 “勒死算了。” 方宸喃喃自语。 他抽了一条毛巾缠在手掌,朝着温大睡神步步逼近。 躺椅上的人依旧没察觉到危险将近,甚至还翻了个身,从平躺到侧卧,手臂险些打到面前的方宸。 方宸倏地捉住温凉的手腕,五指轻握,像是抓了条凉滑的绸料。 一个上过战场的人,皮肤上怎么会没有留下伤疤,反而光滑得这么完美? 方宸探索的目光四处探究,最后,还是落在温凉那张脸上。 两次精神链接,都没能深入温凉的精神图景内,反而自己的精神世界被他侵占窥视了个彻底。 方宸扣住温凉的右手手腕,拉高,压在靠近头顶的躺椅上,避免他本能地动用能力。 他用力拽下藏在衣服里的挂链,用牙齿咬开衔尾蛇的锁扣,顺着戒指落势,将它轻缓套在食指上。 他修长的五指虚虚悬在温凉的额顶,像是布下了一张掌控一切的网。 “...让我看看,你到底藏了些什么。” 一声极轻的金属共鸣声回响在两人的脑海里,他们意识间飘着的链接细线一瞬间被扯直。方宸这次很小心,不动声色地顺着磁场波动飘在温凉的意识之外。 温某人的向导核心缓慢地自旋,能量缓慢地流淌着,流出岁月翻页的沙沙声。 方宸警惕地悬浮在那颗看得不甚清晰的核心之外。 很意外的,他并没有受到像上一次那样强烈的阻碍,仿佛那高耸入云的壁垒对他而言,只是一层薄薄的保护膜。 果然,有了哥哥的戒指,温凉就没有那样抵触了。 方宸不敢掉以轻心,只小心翼翼地试探。 那层壁垒看起来是那样脆弱不堪,可就算他费劲心力,也找不到突破的口径,光滑得像是一块没有裂缝的冰,一望无际,无尽寒冻。 所以,除非是温凉心甘情愿让他进去,谁也无法突破那道防线吗? “嗯...” 一声喑哑的含混音落在方宸耳畔。 他极快地收了试探,退出了温凉的意识范围,极快地甩开了他的手腕,像是丢掉了一块烧得火红的碳。 “好困...干嘛...” 温凉刚醒时的喑哑声线格外抓人,慢慢悠悠的倦意随着呼吸洒在清晨的朦胧空气里。 他流畅精致的腕骨虚虚从军装硬挺的袖口中伸出来,随意搭在额头上,挡了眼,只露高挺的鼻子和一双浅色的薄唇,恰好的比例让这遮挡更引人探索。而他领口的扣子解了两颗,里面的白衬衣随着呼吸起伏而逐渐展露边缘,外翻不整地像是要掉下来。 方宸极快地移开了视线,蹲在在龚霁带来的箱子前胡乱翻找,从里面拿出两件崭新的靛蓝军装,比了一下大小,然后选了一件,随手丢在了温大睡神的身上,不偏不倚地盖住温凉的那张脸和锁骨胸膛。 遭遇空袭差点憋死的温凉:“……” 他又哪儿惹到小狐狸了? 这就是传闻中的存在即该死? 温凉长长的睫毛颤着张开,一双迷离又浸满睡意朦胧的眸子望着不远处抱臂站立的方宸。 流放 第38节 “...狐狸,一早上就这么精神?昨晚睡得很好?” “还要感谢长官给我下的药。”方宸转身,背对着温凉,又做起俯卧撑。 “哦。”温凉揉了揉眼睛,又揉出一道红来,“不用谢我,你不告我对你图谋不轨就行。” “你敢吗?”方宸冷眼斜他。 温凉轻抚后颈,垂眸浅笑:“想死的时候可以试试。” 方宸没搭理他,继续推地面,脸不红气不喘,身体绷得很直,像一根又韧又挺拔的竹子。 温凉把手腕枕在后脑下,欣赏着方宸的晨间锻炼。 有一说一,方宸的肌肉线条匀称又流畅,看着瘦,可摸上去手感紧致又坚硬,实在是兼具观赏性和实用性。 温凉正感慨着,面前的方宸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单手扯下衬衫,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的半身,肩头裹着伤口的白纱布上面的黑血溢出一大片,当中又有几抹鲜红,怕不是因为锻炼又扯裂了伤口。 胸口的黑金项链微晃,温凉却看也没看,仿佛一点也认不出来一样。 见温凉的目光只落在自己肩头,方宸朝着肩上甩了个白毛巾,侧身叉腰站着,眼神不善地看他。 “有什么想说的?” “这才几天,就把身上弄得伤痕累累的。伤口就这么扯来扯去的,你也不怕感染。要是发炎了,可是会发高烧的。要不要我给你上点药啊?” 温凉支起手肘,声音是刚睡醒的喑哑,带着磨砂玻璃的颗粒感和金属磁性,方宸耳朵发痒,用力揉了揉,揉得耳尖发红微烫,嘟囔着:“什么虫子这么吵。” 温凉:“?” 方宸又瞥他一眼,静了一会儿,才手腕轻震,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淡淡道:“这个,谢了。” 温凉明知故问,笑眯眯看他:“啊?你说什么?” 方宸白了他一眼,立刻换了个话题:“今天选课结果就要下来了,我很忙,一会儿就要走了。” 温凉看他一眼,唇角轻弯,随即安详地躺回了原处,悠悠地叹道:“其实,我以为你会选龚霁。” “....我以为你会反感龚中尉的教条主义。” “这么说也确实。我不想被人管着,想必你也是。所以你没选他,倒也有点道理。” 方宸很显然不愿意把自己和温咸鱼相提并论,于是又起了个话题:“你是怎么认识的他?” “哦,之前五十三号塔墙被强地震撕裂了,没钱修,上面派义工过来支援,只有他来了。” “他的能力怎么样?” “普通偏下。”温凉的话很中肯,“但是,他的基本功很扎实,学识不止渊博,简直是恐怖。” “哦。” 见方宸毫无兴致地应了一声,温凉支起手肘,懒洋洋地问他:“你为什么要选赵景栩?” 方宸淡淡道:“我要晋级,他能帮我。我不在乎过程,我只要结果。” 温凉有些意外地看着方宸。 方宸回看一眼:“怎么了?” 温凉轻抚后颈,打了个呵欠:“没什么,有点困了。” 方宸斜他一个飞眼:“你一天到底要睡多少小时才能睡够?” 温凉浅笑:“我希望睡满二十四小时。” 方宸:“死后长眠,我可以帮你实现梦想,你觉得怎么样?” 温凉身体舒展,衬衫纽扣被张开的双臂虚虚扯开,露出隐约可见的雪白肌肤,还有衬衫下若隐若现的腰线。 “早就准备好了,来吧。” 看着温渣男张开手臂,满怀春意,方宸只站在原地,表情意味不明。 温凉:“怎么?” 方宸:“你是不是...” 温凉很笃定:“是。” 想死,挺急的。 方宸:“……” 极品渣男,见一个撩一个。 想弄死他,挺急的。 第三十六章 我觉得他爱我(下) 方宸没好气地踹一脚躺椅,刚要起身去洗个澡,忽然被温凉扯了一下。 方宸回头,看见温大睡神已经盖好了衣服,冷白纤长的五指正握着他的小臂,右眼微掀,神情懒散中带了一丝认真。 “选课的事,再想想。欲速则不达,话老了点,理是这个理。” 方宸细长的眼眸忽得眯起,神色晦暗,唇角没什么笑意地挑了挑,随即甩开他的手,抹平了他指腹留下的热度,像是不愿意他的任何痕迹留在自己身上似的。 “长官,您现在这是在管教我么?以什么身份?教官?搭档?还是别的什么?” 温凉也像是没意识到自己会管闲事说这句话,脸上有些怔愣,随即慢慢地收回了手,垫在后脑,又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呵欠,背过身体,带着困意说道:“睡了睡了,我还是不多管闲事了。” 方宸冷眼看着他的背影,唇抿了抿,随手拎起温凉堆在床尾的旧外套,重重丢在筐里。 “要睡觉就别多话。” 冷淡地扔了一句话,方宸把自己关进狭仄阴暗的浴室里,任由热水冲着后背,烫出一大片隐约的红痕。 他撑着老旧松动的瓷砖,头低垂,想要把心口那隐约的悸动和愤怒压下去。 他知道,这悸动不是自己的意识,愤怒也不是。 只是被哥哥的记忆残片影响了而已。 方宸昂头,任由流水滚过他的五官,细软的黑发被水打湿,他用五指插进头发间,深吸了口气,找回了两分清醒。 他关了花洒,给自己的右肩上了点药,又裹了两层厚纱布,扣好工会统一的军装衬衫,才走出了浴室。 躺椅上的人依旧睡得东倒西歪,齐颈的中长发就随意披散下来,半掖半露的,舒服得像是想要一睡不醒。 方宸扔过去的军装,温凉已经老老实实地穿在了身上,难得没挂什么褶皱,这让方宸皱皱巴巴的心情稍微舒展了点。 他坐回躺椅上,视线不期然落在温凉的胸口处的工会图案上。 那里印的是一棵盛放枝叶的大树,所有分叉的枯壮枝干都诡异地拧成一股,撑起了一片向下凹陷的天。而它的半腰是如同大地一般的圆盘,上面空无一物,干裂的地面被那棵唯一的主干洞穿,而深根扎向了地心,地心处画了一堆黑色的块状物体,像是昂贵稀少的铁磁体。 方宸凝神看着那个图案。 与故事话本里,古时候西方神话故事中的世界之树有类似之处,但又不尽相似。 因为,传说的世界之树是天神与人类的共存;而工会的那棵大树,没有神,没有人,世界空无一物,连接天地的,只有一条不通的破碎彩虹桥、一块干涸开裂的地面、和一堆用处不明的铁磁体。 “...故弄玄虚。” 方宸移开视线,倚在躺椅上,拿出从龚霁手里骗来的平板,翻来覆去地研究着细节。 在监狱的几年,他也读了很多历史书,对于旧时代的电子设备很感兴趣。也因此了解到,由于地磁场的紊乱,很多信号的传递方式已经失效,像是信号网络、卫星传输等。 不过,由于白塔的建立,在一定范围内,可以维持磁场的方向和强度,也因此,一些电子设备和网络可以重新被启用。 只是,这些设备因为产量小,所以价格格外昂贵,并不是面向所有人的必需品,更像是彰显身份的奢侈品。 方宸垂眸认真地摆弄,操作初时生疏,后流畅起来,他细长的五指在屏幕上敲打着,时而蹙眉,时而抵唇思索。 屏幕一闪一闪的,像是接触不良的灯泡,映得方宸一张俊脸阴沉又冷漠。 方宸正不耐烦屏闪,屏幕却一瞬间恢复了亮度,柔柔的,明暗适宜。 他抬眸,看见温大睡神正懒洋洋地抬了指尖,在空中小幅度比划着,像是逗鸟似的。 “狐狸,控制控制你的电波,别冲着电子设备放电。这种便宜设备,电磁兼容不怎么好,电磁耐受性差到连你低频率的波动都会给它造成运行故障。” 温凉睡一觉等于原地重生。 刚才两人的不愉快,像是被风轻易吹走的枯叶,连个影儿都不见。 方宸也不太愿意揪着过去不放,顺坡下驴,挑挑眉,说道。 “可我不会。长官,要不你帮帮我?” “哎,不了不了,我能力太弱,撑不了多久,别把我当稳定器。” 温凉收了手指,裹紧被子转了个身,想躲懒,可方宸两步坐了过来,跟他在一个躺椅上挤着。 温凉闭眼装死,手腕却被牢牢地牵住,一声笑眯眯的话语落在温凉耳边,后者听出了阴森森的寒意。 “来,长官,帮帮我。” “我不行,我真不行。” “这么小气?长官不会是还在记仇吧?” 方宸轻笑一声,刚洗完澡的发丝还在滴滴答答往下落水,正巧垂在温向导胸口,湿了一小块。 温凉的白衬衫被浸出了肤色,紧紧贴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随着那人沙哑又懒散的声线荡了出来。 “你坐远点,我都湿了~” 方宸耳根轰然一紧。 温凉只用几个字就把他的五感都堵上了,眼瞎耳聋手麻,只有不齐的心率在膈应他。 方宸喉结微滑,逐渐贴近,近到可以清晰地看见温凉耳垂上的小巧耳洞。他舔了舔嘴唇,像是暗夜潜行多时、隐约露出饥渴的狼。 “温凉,你是不是不骚就不会说话?” 温凉抬眸,神情坦荡又无辜:“我哪儿骚了?我只是漂亮而已。” “是么,温漂亮?” 方宸眼神一深,手里的电弧流转,朝着温凉心口一击。 温凉赶紧从一记杀招中滚着翻了个身,心口那死里逃生的感觉还残着余韵,电流噼啪地趴在前胸,仿佛被心肺复苏一样。 流放 第39节 温漂亮赶紧抬起右手,轻轻用柔和的正电场裹住方宸手里的两颗调皮电子,好声好气地顺毛撸狼。 “别耍流氓,疼~” 方宸挑眉。 “你的能力...” 似乎比起之前强了一些,电场稳定而悠长,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甚至方宸可以感受到,温凉在用他核心的正电场束缚着自己的电子。那两颗电子像是陀螺,温凉的核心就是破风猎猎的鞭子,两者正噼啪地共舞一曲。 不知道是不是精神链接的缘故,两者共鸣的震颤让方宸畅快得心跳加速,肾上腺素飙升。 温凉轻笑一声,刚要继续作死,忽得脸色一变,捂着嘴咳了两声,侧着倒回了躺椅上。 方宸拳头处还留着温凉手心冷滑细腻的手感,他蹭了蹭裤腿抹掉余温,转眼看见温凉微蜷的侧影,忽得问道。 “你是受伤才退役的?怎么伤的?” “那种不重要的东西,当然记不住了。” 见温凉一副又想睡觉的困倦神色,方宸轻哼了一声,抚平了军装的褶皱,转身朝着门口大步走去。 温凉懒洋洋地转了个身,把被子拉过头顶,把自己盖了起来,以一个冬眠的姿势,拒绝面对新的一天。 “狐狸,把门带上,冷。” 温凉缩在被子里嘟囔。 意料之中的没人应答。 他又咳了两声,慢慢悠悠地掀了被子,游魂似的朝着门口走,连眼睛都没睁开。 结果,直接撞到了一个冷硬的铜板上,差点把他优秀的鼻子撞塌了。 温凉:“??” 方宸把饭盒往他怀里一塞,在他耳边一字一顿地道:“绷带和安眠向导素的谢礼。我不欠你的,记住了。” 说完,转身就走,急得像是在饭盒里藏了颗雷。 温凉抱着饭盒在门口站着,先是愣了神,后又笑得直不起腰。 他靠着门框,朝着方宸的背影用力地招招手,甚至还飞了个吻。 方宸凌空一劈,直冲温凉面门而来,让他收敛点,别骚得满地下室都是桃花香。 温凉坐回躺椅,打开了饭盒,里面软烂可口的早餐映入眼帘,一看就是花了大价钱买的。 温凉原地坐了一会儿,沉默地用拇指抚着下颌,喊出了快碎成泡沫的旺财。 温凉:“旺财啊。” 旺财:‘...我不在,快被你搞死了。看着我这样,你的心不会痛吗?’ 温凉:“这事先不提。现在,有件事特别棘手。” 旺财:‘老温,你的伤又严重了?!难道,你...要死了?’ 温凉:“那种好事轮得到我吗?” 旺财:‘……’ 温凉:“嗯?你好像很失望?” 旺财:‘...咳,你刚刚要说什么来着?什么棘手的事?’ 温凉:“我觉得方宸他爱我。” 旺财:‘哈?’ 温凉:“所以我要跑了,就现在。” 旺财:‘咱就是说,有没有可能...是你想多了?’ 温凉心痛地摇摇头,盯着手里的饭盒,扶额轻叹。 “我这张脸,造孽啊。” 第三十七章 演技进步 工会大厦五层,拥有着几间大型阶梯教室。 走廊人满为患,摩肩接踵。方宸不愿意跟着众人挤,只等着大部分人都投奔到各自的教室后,才朝着走廊尽头慢慢走着。 他路过两间教室,倒数几排稀稀拉拉地坐着人,而身穿军服的教官与助教站在大显示屏前,朗声说着导引之类的开场白。 几乎都是大同小异的排列方式,人数有多有少,但上下波动范围也不超过十个,很平均。 走廊直角形弯折,赵景栩的教室是五层最大的一间,转过廊角,便能看见那醒目的门牌,恨不得将‘赵景栩’三个字镀上一层金。 他推开门,教室里座无虚席,甚至后排都站满了人,过道也被堵成了此路不通。 方宸拿着签署的保密协议放在讲台上,在所有人的目光追随下,随便找了个墙角坐了下去,视线与光幕投影教案的平面斜了至少一百五十度,只能勉强看清上面黑白灰的图案反射。 “你迟到了,要么交五个贡献额的罚款,要么直接滚出去。” 罗宇源绝对不肯放过任何机会折腾方宸。 他重重敲了两下墙壁,全体瞬间肃静,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着方宸。而无辜倚坐在角落里的方宸直接成为了全场焦点,刺得他后背火辣辣的。 “...想不出名都难啊。” 方宸扶额,慢吞吞地从地上站起,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双脚并齐,站在了门槛上,像是电线上的单脚鸟,悠闲而倨傲。 罗宇源看着方某人这副混账做派,额角青筋突突突地蹦着。 “方宸,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方宸十分诚恳:“我这不是听从您的指示,主动自觉地离开教室了吗?您看。” 他抬起脚,晃悠晃悠,表示自己鞋不沾地,很是听话。 罗宇源这几天心情很糟,再遇上方宸这个打火机,几乎要瞬间爆炸。 他大步上前,捏着方宸的手腕,迫使他露出手环,刚要划走五个贡献额,方宸却忽得眼眸轻眯,反手攫住罗宇源不算坚实的手腕,双脚向左侧利索地扭了九十度,把底盘不稳的罗宇源往肩上一背,手臂一抡。 罗宇源的后背‘砰’地一声砸在地面,脸上的五官仿佛被人横向拉伸成了几道不可置信的直线,僵在脸上。 “罗助教抢劫,监控都看见了。” 方宸双手抱臂,装模作样地抖了两下。 这敷衍的演技,让第一排坐得板板正正的柴绍轩目瞪口呆。 又是方混蛋这熟悉的一招制敌和胡说八道!! 现在这可是在工会里!这里规则森严,军纪严明,哪有新兵蛋子敢对教官和助教出手? 所以,到底谁给的白脸狐狸底气,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撒野? 难道方宸上面的人,位置比他老爸还要更显赫? 不会吧?! 难道是老爸常提起的那个,常年守在实验塔里做科研的总塔指挥官?! 柴少爷正经学问不多,但编起自圆其说的八卦倒是很顺溜。 念及此,柴绍轩再看向方宸时,眼底就带上了点亲昵和不屑。 原来都是关系户,他的嚣张也没比自己更高级嘛。自己这些日子,到底在自我挣扎个什么劲儿? “切。” 柴二哈撑着头转着笔,更加安心地看戏。 “方宸,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罗宇源脊背像是要断,他很想用电流刺穿这个挑衅的新人,让他知道‘疼’字怎么写。可碍于条例,在公会范围内,不能用高频电流打击刚入门的新人。 于是他只能愤恨地吹响胸口挂着的口哨,想要让保卫处的人把方宸押进禁闭室,可方宸轻轻捏着他的手指骨,一声脆响,骨骼碎裂的疼迫使罗助教松了手,那经过特殊改造的哨子就那样砸在罗宇源排骨似的胸口,发出一声空洞的闷响。 “助教,我都这么听话了,你还要找人来揍我?”方宸掩面,泫然欲泣,“我到底哪里惹您不高兴了?” 罗宇源怒吼:“方宸,你再装!!” 方宸垂了眼眸,轻声带颤:“我没装,我好怕。” 罗宇源:“……” 柴绍轩:“……” 竟然觉得方宸演技进步了是怎么回事。 几乎立时,门口就出现了两个身着靛蓝色军装的军人。 方宸看了看表,不过十秒钟。 如果办事处也有这样的效率,也不至于工会门口大排长龙,无数老人病患在烈日下昏倒。 他无语地站了起来,身姿板正,面容无辜。 “怎么,有人闹事?” 在场的人都没想到这次是保卫处处长亲自前来,包括痛苦倒地的罗宇源。 他又疼又丢脸,只想让方宸早点死。 罗宇源忍痛慢慢站起来,背后像是被扎了一根钢针,连呼吸都疼。他笔直地行了个礼,狞笑道。 “冯处长,请您把他...把他抓起来,关禁闭,关一周!” “报告长官,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他...罗长官说,要我交罚款或者滚出去。我正准备滚出去,可长官非要划我的贡献额...可我的贡献额都是要交给温长官的,如果我不交,温长官他...” 方宸垂着眼睛,双手互握,俨然是一个不知所措的新兵,被上级剥削、被助教欺负,夹缝中生存。 刚准备进门的温凉:“……” 目睹全程下巴落地的柴绍轩:“……” 忍痛忍得眼泪倒灌的罗宇源:“……” 流放 第40节 冯伟狐疑地查了查监控,看见方宸摔人的动作,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抽了抽。 他把三人带了出去,不让这闹剧影响第一天的课程。 “行了,大概原委我也了解了。都是军人,话不会好好说,架不会好好打,丢不丢人!” 冯处长低声喝着,为这两个儿戏的人伤透了脑筋。 他来之前也听说了方宸的出身,还有与罗宇源的过节。 他料想到这两人会不安生,却没想到第一天就给他整这出幺蛾子。 真是要了命了。 他的仕途真是多舛。 好不容易送走了那个难缠的关小丫头,又让他遇见这不省心的方宸。 罗宇源看一眼冯伟,见对方默许自己动手,于是傲慢地扯扯嘴角,用手指点着方宸的肩,极带侮辱性地将他一步步推到墙边。 “赵副部长正在总塔执行任务,今天的课由我来负责。我不能在这里耽误太久,否则耽误了精英大队的进度,方宸,这责任你来背?” 方宸的肩膀被一下一下地推着,直到后背抵住墙面。 他眯起眼眸,眼底的狠辣随着唇边的冷笑一同漾了出来:“好啊。” 温凉骤然握住了方宸的手腕,却被后者狠狠甩开,冯伟见状,立刻冷冷插话道。 “方宸,在工会犯错,一次警告,二次罚款,三次禁闭,第四次,直接驱逐出工会。对应的塔组未来五年不得再申请工会委托。” 方宸听到最后一句话,本是冷傲又狠戾的神色微敛,神情多了几分思忖。 罗宇源满意地点头,行了个端正的军礼,又冷嘲了方宸一眼,继而迈着高傲的脚步回到班上,直接甩了门,把方宸和无辜的温凉关在了外面。 方宸又抬头,冲着保卫处处长诚恳地行了军礼:“冯长官,我知道错了。” 冯伟依旧冷冷地看着他。 “以前的事,既然刘少将替你挡了下来,我也不多说什么。以后,少惹事。工会可不是未进化人类监狱那种脏地方。” “是,只是,我选了赵少校的课,将来少不得跟罗中尉打交道。将来,如果再有冲突的话,还希望冯处长...” 说着,手里拿了一摞现金,在用身体挡住监控,往他的手里一塞,又礼貌地退后半步,乖顺地垂下头。 都是人精,冯伟怎么会读不懂方宸眼底的请求。他捏了捏厚度,眉间寒意立刻驱散,换上了亲切的温和笑容。 变脸之快,世所罕见。 “行了,今天的课反正是概要导论,每个导师的课程设置都应该差不多。你随便挑个班去上吧。之后进入实践课可就不能换组了,知道吗?违反保密协定后果可是很严重的。” “是,长官。” 冯伟满意地点头,把现金快速揣进口袋里,动作流畅潇洒,驾轻就熟。 他的背影一消失在转角,方宸立刻转身,撩起温凉硬挺的军装下摆用力擦了擦手,眉头皱着,像是厌恶到能夹死一只苍蝇。 一直插兜靠墙看戏的温凉挑了眉:“狐狸,这又是唱哪一出啊?” 方宸擦够了,才跟他并肩站着,淡淡道:“看看底线在哪儿。底线之上,我就算翻了天,也无所谓吧。” 温凉笑他:“嗯,聪明。不过,理儿是这个理儿,可你给钱的动作,可以再僵硬一点。狐狸,如果不喜欢,你也可以选择不做。” 方宸:“我不像你。” 只留了四个不冷不淡的字眼,方宸提步便走。 温凉懒懒散散地跟在他后面,看他一路走过走廊,重又折返,似乎在找什么。 温凉没问,怕又吃一嘴碎钉子。 方宸走了两圈,最后蓦地转身,差点撞上游魂儿似的温凉。 “...吓死我。”温凉抚着胸口,一只手搭在方宸肩上,惊魂未定地叹息,“说吧,想找什么?” 方宸拨开他的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侧脸不自然地问道:“龚霁的班在哪?” 温凉一言难尽地望着方宸,随即,幽幽地叹了口气:“原来如此。狐狸,你还是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唉,原来,你真的爱...” 方宸右手倏地掐着温凉的脖子,把他按在墙上,身体忽而贴近,在他耳边轻笑。 “长官,我现在心情不太好,请别在我的忍耐线上反复横跳,好吗?我要一句话答案,别废话。” 温凉的背砸着墙,却不怎么疼,某狐狸看似来势汹汹,实则手下留情。 温凉叹了口气,喃喃道:“算了,反正走之前最后一次...” 方宸眯起眼睛:“什么最后一次?” 温凉没解释,拉了他的手腕,带他往前走。 意料之中的,方宸直接大力甩开了温凉的触碰,距离他身后两步,不近不远地跟着。 温凉反正就是随手一拉,被挣脱了也不恼,只笑着揣手入兜,导游似的,带领某面白心黑的狐狸下了楼梯,转了几道弯,最后在四楼最角落的一间小储藏室面前停了下来。 “这里?” “嗯。” 温凉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有脚步声逐渐靠近,而后,门被缓缓拉开。 里面没有想象中的脏乱和狭仄,原本的杂物都被整齐地码在墙边,中心放了一张长桌,长桌长边对放着两把椅子,桌上放着白板和笔,上面已经写了潦草几行字。 “你们...” 温凉笑了笑:“我们被人赶出来了。龚中尉,你能不能收留我们一节课?” 第三十八章 前瞻性 龚霁找冯处长反复确认了事情经过以后,才肯把这两个无家可归的逃课学生收进班里。 等到龚霁拉开门走回那间小小的储藏室的时候,那张长桌子上已经并排坐了三个人。 最前面趴着的是只露半张脸、眉骨锋利而优雅、眼角困出眼泪的温凉;中间坐着的是腰背挺拔、唇边带笑、手里转笔的方宸;而原本那把椅子被搬到了桌子直角处,一个戴着军帽的雪白团子端端正正坐着,手臂听话地交叠并好,放在桌上,只是身高太矮了的缘故,显得整个人像是被挂在桌子上。 龚霁关上门,门发出细微的‘咔哒’声,一瞬间,三双眼睛直直地看向他,一是看戏、一是淡漠、一是茫然。 ...看上去没有一个是正经儿想要来上课的。 龚霁按了按眉心,扯开凳子坐在他们三个对面。 “刚才讲到哪儿了?”龚霁把视线移到桌子边缘的雪白团子上,只看到了那人军帽下的一抹茭白脸蛋。 “……” 那人双手反握住两只小臂,紧张得嘴唇抿起,像极了被点名提问却大脑一片空白的学渣。 “那么...” 龚霁只说了两个字,小团子叽里咕噜地滚下了座椅,站在板凳后,腰杆儿挺得很直,甚至后弯到想要栽倒,也不知道是跟谁学习的军姿,实在是用力得过了度。 看那个年轻向导实在站得危险,方宸不露痕迹地伸长手臂,用温热掌心贴在那人的背上,扶正了即将栽倒的人。 伸出援手的人没有半句体贴的询问,被帮助者也没有说半句感谢的话、只是紧张得涨红了脸。 温凉撑着手肘,懒懒一笑:“多么和谐的战友情,我们狐狸真是心地善良、热心助人的新时代好青年。” “看跟谁比了。跟某位混吃等死冷血无情的长官比,那确实。”方宸挑眉,笑意略显鄙夷,“...绰绰有余。” “啊?你说谁?”温凉修长手指拢在耳侧,耳背又欠揍地问道。 方宸呵呵一笑,留给他一个‘自己体会’的侧脸。 龚霁目光逡巡在这三个人中间,深吸了一口气,决定收拾破山河、从头教。 他重重地拍了桌子,低喝道:“都给我站起来!” 桌上的白板被震得飞起半个角,又重重砸在桌面上,发出啷当一声响,又吓得小团子一个激灵,脸鼓得更像糯米圆子。 方宸拖着温凉起来,在凳子后面站了一排,静候长官训话。 “第一,个人素质要达标。” 龚霁视线扫过三人一线,声音比往常略带冷锐,仿佛肩上担了教官的职责,连声音都被武装到为人师表。 他目光直接落在温凉那副困倦的脸上,低喝道:“虽然现在是培训课程,可坐有坐样、站有站样依旧是最基本的士兵守则。腰不正,当什么兵?!” 方宸右手‘啪叽’一声拍在某站不直的向导腰间,眉间舒爽,显然是蓄谋已久。 温凉:“……” 小龚霁,如果想要点名道姓的话,直接报他部队编号就行了。 还有,狐狸,腰要断了。 “第二,个人卫生要整洁。现在是和平年代,不需要对敌作战,但军容军貌依旧是不容松懈的一项日常自检项目!领口、袖口、裤脚不能散,意识才不会懈怠。” 温凉知道这话又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很配合地抬起手臂,把袖口递给方宸,明朗一笑:“方哨兵,反正腰都替我正了,袖口领口和裤脚也麻烦了。” 龚霁蹙了眉,也没阻止:“他早年受了伤,身体确实不方便。互助也好,自己动手也好。限时半分钟,现在开始。” 温凉笑得烂漫:“谢了,战友。” 方宸:“……” 他哪儿受了伤? 脑子么? 温凉的衣领被猛地攥紧,方宸手臂一拉,将那笑眼流转的温某人提到自己面前。 这时,方宸才意识到,温凉那个老咸鱼站直了,竟然跟他一样高,高得有点碍眼。 “蹲下,挡太阳了。” “哦。” 温凉双膝微曲,微微抬起下颌,那双烂桃花眼里盈着的笑更碍眼了。 方宸膈应得差点把他领口的扣子扯下来。 “闭眼,吵到我了。” 流放 第41节 “哦。” 温凉又听话地闭上眼,也不问缘由,只听话照做,仿佛没走心没过脑,不在乎被鄙夷,也不在乎被针对,万事都做玩笑过,毫不在意。 方宸心里没来由地梗了一下。 他撤开手的时候,力道没控制住,掌关节抵着温凉的锁骨,落了一个空洞的闷响,像是故意锤了他一拳。 温凉:“?” 方宸:“帮长官整理内务,是我的荣幸。” 温凉委屈:“所以要打个鼓庆祝一下?” 方宸:“哦,嗯。” 龚霁自动屏蔽了两人的吵架,只专注于手里的工作。他弯下腰,给那个散兵整理着腰带,微微用力,却觉得衣服里空荡荡的,他用力收紧,勒出一道细腰来。 小团子白皙的脸涨得通红,死死抿着嘴唇,杏眼里隐有水色,一动不敢动。 龚霁从不性别歧视,也没有性别优待。他仔仔细细地从衣角整理到领口,像是理顺了一张无暇的纸,不留一丝褶皱。 “散兵没有塔组收容,所以没有人教过你行军准则,第一次内务不整我可以谅解。以后,就照着这样的标准来,知道了吗?” 她点点头。 龚霁眉头微皱,又提高声音问了一遍:“回答,听见了吗?!” 她拽着衣角,手绷得僵硬,指节泛着青白,脖颈用力绷着,似乎想要说话,可只有喉咙间的气声淌过。 “听...听...听见了。” 声音很细,如蚊子扇动翅膀一样,甚至听不清那是什么字,像是被拆扁折断的文字,支离破碎地摊在众人面前。 龚霁怔了怔,眉头皱起。 “你这种身体情况,怎么可能通过资质测试?” 龚霁转身走到长桌,拿起她的身份档案,一目十行地扫过,眉头皱得更紧:“工会不允许任何弄虚作假的散兵混进来。课后,我会将此事报告给郑处长。” 她猛地屏住呼吸,摇了摇头,有些慌乱地打着手势,似乎想要说什么,右手握住喉咙,可发不出声音的焦灼让她险些哭了出来。 她忽得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双手递给了龚霁,表示自己是堂堂正正考进来的。可手抖得厉害,纸簌簌发颤,显得惶恐又倔强。 龚霁拆了那张纸,扫过成绩。 “入门资质测试结果,及格。” 再翻转到背面,看到详细的分列项。 “向导共情与感知,优秀;向导核心资质,低等;向导基础知识...不及格。” 她打着手势,解释道,基础知识有听说读写,她确实不及格,可三项成绩均一均,就及格了。 方宸的视线却落在向导入门资质测试的印戳上。 红泥钢印,‘叶既明’三字赫然横在钢印中心,显得肃穆、高高在上。 “叶既明。”方宸默念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技术与进化部的部长。”温凉好心解释道。 “向导的入门资质测试,和我们不一样?” “是啊。”温凉说,“向导数量少,经过初筛,几乎就不剩几个了。他亲自主持考核,工作量倒也不大。” “...既然是部长,为什么名声没有赵副部长响亮?”方宸提出了顺理成章的疑问,“工会的人只巴结着赵景栩,好像不知道有叶既明的存在似的。” “叶部长一贯淡泊名利,不争不抢,禀性高洁,有什么事都是赵少校出面办的。虽然大家尊敬他,但也知道,要求人办事,还是要找副部长。”温凉摊手,表示理解,“毕竟求神难,求人易。” “不争不抢、禀性高洁?”方宸声音带着兴味。 “怎么啦?” 方宸瞥了一眼温凉那副懒洋洋的模样,轻嗤道:“不争不抢坐稳高位,我觉得神奇而已。毕竟,我见过一只不争不抢的懒散咸鱼,被众人嘲万人踩,这对比可真惨烈。” 温凉抬眉:“狐狸,你是在心疼我还是在夸我?” 方宸扯嘴角:“...都不是。我是在鄙视您,长官。不吃人就要被人吃,您能活到现在,纯属老天健忘。” 这边两人又在吵架,那边两人却沉默深重。 她垂着头,紧紧贴着裤缝的双手更加用力,指尖抠着大腿侧面,水葱似的指甲都发白。 面前那双黑漆锃亮的军靴一步步地迈向她。 她呼吸都被踩得停滞。 “你本身资质不高,可共情与感知力却很强,对你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就像高压容器,那些一股脑涌进的、未知的、混沌的情绪,迟早会把你压垮。再加上你的声音太小、沟通障碍,更加进一步阻碍了你的成长。” 她死死抿着嘴唇,脸涨得通红。就在她以为龚霁会赶她去别的组时,耳边却落了一句意料之外的话。 “如果你坚持入我的组,那么我不会因为你不能说话而对你放宽要求。如果课程结束时,你不能达到我的要求,你一样会被赶出工会。”龚霁顿了一顿,把视线移向温凉那张看戏的脸上,严肃道,“温少尉,您也是一样。” 温凉:“……” 其实不用事事都想着他的。 他叹了口气,看向小向导,无奈地笑了:“我们以后都被龚中尉拉进黑名单了,想哭就哭吧。” 小姑娘被温凉一句话逗笑了,唇角轻轻抿了抿,露出左侧一只隐隐约约的小酒窝来。 温凉也笑:“你叫什么?” 小团子垫着脚,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三人从高处观摩她的字。那些字体结构和谐,笔力遒劲,可以看出她确实是下过一番功夫练字的。 不过,自从人类文明被地磁风暴打击以后,存活变成首要目标,技术变成唯一信仰,那些无关紧要的文化和浪漫就成为了被人嘲讽的奢侈品。 而不求上进,是会被人吊在道德舆论高地上烧死的。 她刚写了一个夏字,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脸涨得通红,仿佛怕被人说她不务正业。 可她对上的三双目光,却没有任何鄙夷和嘲讽,这让她安心了些,于是抿了个甜甜的笑,又垂着头努力写下她的名字。 ‘夏旦’ 温凉:“……” 方宸:“……” 夏旦:“?” 龚霁:“怎么了?” 温凉扑在桌子上笑,笑得双肩微颤。 方宸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打着圆场。 “没什么,只是觉得,二位的名字很有前瞻性。” 第三十九章 入门导论(上) 乱糟糟的整理内务一节,在龚霁忍无可忍锤白板的动作里落下了帷幕。 片刻后,龚霁又恢复了冰块脸,看着对面三个坐得板正老实的‘学生’,沉稳地说道:“我继续讲课,你们二位有什么不懂的,随时可以问。” 方宸乖巧应是;温凉懒懒点头。 四人对坐,视线都落在长桌中央摆着的白板上,而最上面已经写了几行字体方正的内容。 ‘哨兵-负电体’ ‘向导-正电体’ ‘协作-电磁效应、精神桥梁’ 龚霁用笔在第一行的‘负’字上画了一个圈,视线落在方宸的身上。 “哨兵作为战争机器,可以释放电流。电流具有高能量,因此具有破坏性。但,电流只是某一微观粒子运动形成的表现形式,不是力量的根源。” 龚霁在负电体后加了个破折号,又重重写下‘电子’二字。 “电子才是。” 方宸揉了揉自己的指尖,微点了点头。 “这里指的电子,与旧时代科学指代的电子不同,却又有相似。” 龚霁在白板上画了哨兵的肩章图案,也即是三个嵌套的环形,而环形的顶点有三个不起眼的小球。 “这个图案,来源于波尔的氢原子模型,模型外层的小球,指的是旧时代广义上的电子,旧称源电子,带有负电。现在哨兵精神图景里储存的电子,带电量可达到10的指数次幂个源电子电量。具体带电量,因人而异、因等级而异。至今没有人知道,人为什么可以进化成为电子容器,以及血肉之躯又是如何承受这样的高能量的。至于精神图景,更是一种难以用物质和存在定义的东西。这些谜团,是近些年技术与进化部要攻克的难题。” 龚霁用笔画了简单一道直线,用线段分割了几个区域。 “电子释放的能量以可见光的形式被人看见。你们也知道,红光波长最长,频率最低,也就是能量最低态,被分类为g级哨兵;那么排列来看,紫光频率最高,便被分类为a级哨兵。” 方宸问道:“a级哨兵的数量有多少?” 龚霁说:“将军级别的哨兵,几乎都是a级哨兵。极少数的校官也是,不过,能达到这样的级别,一般都会被总塔提拔到中枢。” 方宸:“那么,a级是最高的,对吗?” 龚霁少见的犹豫了片刻,视线投向漫不经心的温凉。 “别看我啊,我真的不记得了。” 温凉无辜抬眸,眼底流淌着浅淡的笑意,没有多余的情绪,仿佛他的过去与记忆一般,都是纯白的一张纸,外人再试图窥探,也看不到任何流年印下的色彩。 龚霁没有再追问,基于实际给了方宸一个含混的答案:“总塔的档案记载中,最高的只有a级哨兵。不过,温少尉曾所属的秘密派遣队,可能存在更高级的哨兵。但由于身份信息完全保密,外界无从得知,所以,我不能给你一个准确的答案。” 方宸沉思的表情被看似漫不经心的温凉尽收眼底。 后者按了按太阳穴,轻咳一声,懒洋洋地趴回了桌上,刚把脸埋进手肘想睡一觉,就被龚霁推了起来。 “温少尉,坐有坐...” “好我知道了。” 温凉摸了把耳朵起的一层茧。 方宸看了他一眼,脸色已经恢复如常,仿佛那一瞬的出神只是错觉。 流放 第42节 龚霁又在嵌套环形中心画了一个实心小圈,用笔轻轻点了点它的圆心。 “中心高质量的核,在旧时代指的是原子核。它束缚着电子在它周围旋转盘旋,类似于行星环。而在如今,指的是向导自身建立起的核心,也拥有类似的正电。每个向导的核心只有一个,不稳定且难以建立和维系,所以向导比哨兵的数量要少得多。向导能力越强,带的正电量越多。比如技术与进化部的部长叶既明,再比如,温...” “别拿我做例子啊。”温凉掩了眼睛,声音懒散拖沓,“我不知道我当年的‘辉煌成绩’,我的档案也被人销毁了,所以别问我当年是怎么被评上s级的。我到现在都觉得,那是总塔编出来骗小孩儿的。” 温凉漂亮的眼睛从指缝中露出,笑意微弯。 “看来效果显著。是吧,狐狸?” 方宸的眸光却陡然一深。 “s级...吗?” 温凉赶紧‘啪’地一声并拢五指,挡住了方宸灼人的目光,躲在后面,权当一叶障目。 龚霁皱着的眉头越发紧,却不能反驳什么。 温凉失忆是事实,当年他在技术与进化部的时候,也曾间接了解到温凉的身体状况。 针对温凉的修复与治疗是高度保密的项目,诊疗数据至今还是被束之高阁,除了总塔几位首长和叶部长,恐怕没人有权限解开那些数据。 未经查证的事,龚霁是不会随便下结论的。 于是他收了这个话题,回到哨向入门概论来。 “通过类比,很容易得出哨兵向导的协同搭档机理。”龚霁在电子和核心之间拉起一道虚线,说道,“哨兵初进化时,电子散乱如同一盘沙,能量盘踞于内,无法消解,时间久了,就会破坏哨兵的精神图景。当哨兵的电子被向导的核心束缚时,就会变成相对有序的状态,以相对低的能量稳定运行。” 方宸又问:“按照这样的理论,岂不是一个向导可以配多个哨兵?” 龚霁点头:“没错。能力强大的向导,可以同时照顾多个哨兵,甚至不需要绑定,只通过临时的精神桥梁,就可以疏导暴走的哨兵,让他们在磁场中安定下来。不过,有一种永久精神链接的建立,会让哨向的能力有一个质的飞升,没有哨兵向导不向往那样的链接。” 夏旦眨了眨眼,眼中的好奇溢了出来,满脸写着‘好想知道更多’。 龚霁见状,认真地解释道。 “这样的关系没法量化,只能描述。大概是,荒土上的一朵花、瀑布中的一尾鱼、满月旁的一颗星,不可思议,充满奇迹。从物质角度,他们是彼此混沌无序世界中恒定的存在;从超现实唯心来说,时间会枯朽,但精神永不荒芜。” 龚霁抿了一口水,浇灭了夏旦眼中炽热的向往。 “这样的搭档,可遇不可求。哨兵向导是有适配值的。最合适的哨兵向导,会处于电中性。” 方宸:“电中性?” 龚霁:“简单来说,百分之百的匹配度就是哨兵的负电被向导的正电完全抵消,且哨兵向导的精神图景三维结构足够吻合,如同榫卯一般完美嵌合。在以前,技术还不发达的时候,总塔发明了简陋的人体电荷余量检测仪。通过检测负电或正电的余量,来判断哨兵向导的匹配度。当然,这种方法会造成很大的误差,而且会对哨兵向导造成严重损伤,所以很早就弃用了。” 方宸皱眉看向打瞌睡的温凉。 看温凉对那台仪器的熟悉度,分明是经历过那段时间的。 他...难道也被做过类似的试验?还不止一次? 可他手掌上并没有伤痕。 那又是怎么回事? 温凉实在是被方宸灼热的视线盯得背后发紧,他抱着凳子,移坐在小哨兵的身边,试图跟她同仇敌忾:“小夏旦,你说那个狐狸怎么那么多问题?烦不烦人?” 夏旦看一眼龚霁,又看一眼方宸,最后低下了头,脸涨得通红,老实地写下一行字。 ‘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我只是全写下来,回去复习,背完就能理解了。’ “没事没事,我也听不懂。小夏旦,我们果然是一路人哦。”温凉懒懒散散地凑了过去,小姑娘身体瞬间僵成一根木头,脸红得像是熟透了的苹果。 温·漂亮且知道自己漂亮·肆无忌惮招桃花·毫无责任心·凉的作死行为成功地引起了方宸的注意。 方哨兵善良地扯着温漂亮的衣领,把某只烂桃花甩在了自己身边,用和蔼亲善的笑容警告着温渣男,不让他出去祸害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龚霁看着这屡教不改的三个人,实在是头疼得厉害。 他皱着的眉鲜明地落在夏旦眼底,她心里一凉,以为龚霁是嫌弃自己笨,心底浓浓的委屈涌了上来。 ‘对不起,我有些慢,但我会努力的。’ 她写了一行字,倔强地推了过去,生怕龚霁看不起她,一双藕白的小手抓着笔杆,反复摩挲,要盘出包浆来。 趁龚霁低头看字的当口,温凉飞快地写下一行字,眼中带着调侃。 ‘小夏旦,你以前见过龚霁?’ 夏旦慌张地差点掉下凳,又被方宸扶住后背。 温凉左手撑着侧脸,骨节修长的右手握笔,闲散又快速地写下几行小字。 ‘哎呀,这可是个冰块,捂不热的。既知结局,就不要抱太大期望。这样会受伤哦。’ 末了,视线不经意地掠过方宸冷淡的狐狸眼,意有所指。 方宸鄙夷地夺过他手里的笔,扯过那张纸,又写下一行小字。 ‘出家人不要指点红尘事,会遭报应。’ 温凉指着自己的脸,疑惑地写了一个‘?’ “干什么呢!” 龚霁一声低喝,对面三个传纸条的人齐齐抬眼,一贯慢半拍的夏旦此刻动作飞速,扯了小纸条就往嘴里塞,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费力地伸长脖子,把那张纸吞了下去。 动作熟练,流水行云,无懈可击。 过了一会儿,她才察觉到现场静得有些诡异。 她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众人,又紧张地眨了眨眼,似乎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要这样诧异。 这不是常操吗? 方宸善意指点:“反应很快,就是方法有待改进。” 温凉双手赞同:“小夏旦,下次你想销毁罪证,可以让身边的哨兵用电流灼。这样快捷且方便,不留痕迹。” 夏旦恍然大悟,表示学到了。 龚霁:“……” 这孩子还是得他亲自带。 不然迟早被这两位不尊章程不守制度的兵带偏了。 第四十章 入门导论(中) 龚霁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日程,递给了夏旦。 “这是未来三个月的课程安排,主要以理论和实践两部分组成,目标是增强向导核心的稳定性。基础一定要坚实,这样对你将来晋级会有益处。” 方宸眼神落在那些小字上,可龚霁却严肃地制止了他。 “方哨兵,你仍旧隶属于赵少校的班,不可以参考这份安排。保密合同有规定,每位导师的授课方式是高度机密,严禁私下讨论。” 方宸双臂搁在桌面上,双手交叠,身体前倾,好奇地弯了眼睛:“为什么?难道,这课程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龚霁蹙眉:“方哨兵,如果你习惯性用恶意揣度这世界的规则,看到的,永远都是恶的那一面。这对你不好。” 方宸细长的左手食指轻敲手背,弯着的眼眸微掀,眼底藏着一道暗潮,最后化作一个单纯又和善的笑。 “是。” 温凉旁观,不发一言,只默默地打了个呵欠,双臂交叠,把脸埋进臂弯里。 他的躲懒坚决而难以动摇,在场的人已经习惯了他的突然消失,于是都没有干涉。 方宸又听了一会儿课程,受益匪浅。 龚霁果然像温凉说的那样,学识丰厚又不会藏私,虽然有些教条古板,可不失坦荡率直。 念及此,方宸眉心舒展了些,不露痕迹地瞟向角落里抱着手臂睡觉的温凉。 那人懒得连姿势都没变过,睡得安详,连发丝都舒适地随着呼吸一落一荡。方宸嘴角抽了抽,刚要移开视线,可余光忽得瞥见温凉肩膀小幅度地颤抖两下,似乎在无声地忍着咳嗽,与此同时,一抹若有若无的红溢了出来,蔫蔫地挂在温凉漂亮柔软的唇上。 方宸的心底即刻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慌,他立刻起身,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温凉的肩,把他从桌上薅了起来。 那人身上冰冰凉凉的,侧脸浸了一层薄汗,远远看去,像是落了一层极薄的霜。 “嗯?” 温凉揉了揉眼睛,一声含混的疑问从喉咙间轻飘了出来。 方宸凑了过去,可唇边那抹红却消失无踪,像是他的错觉。 “干嘛?” 温凉困得连嘴都懒得张,随手抓了桌角不知道放了多久的水瓶,灌了一口下去,勉强驱赶掉几分倦怠。 他手掌根撑着眉心,惫懒地掀了半只眼:“下课了?” 方宸直率锐利的视线里夹了一丝隐隐约约的关切,直直地看向温凉微白的侧脸。可那些关心的话堵在唇舌间,没能说出口,最后别开了视线,淡淡道:“早着呢。” “真是,那叫我起来干嘛。” 温凉声音喑哑,话尾软软地带了一丝鼻音,听上去有点委屈,又像是在撒娇。 “看不惯某人偷懒。”方宸淡淡丢下一句话。 “行行行,我不睡了。” 温凉懒散地伸个懒腰,掌根拄着下颌,眼帘如羽扇翕动,闲适地噙了一抹淡淡的笑。 坐在他身旁的夏旦小心地抬起头,看见温凉那好看又纤薄的眼尾飞起的一团红晕,显然是困得不能自拔又不得不强撑着精神。 她小心翼翼地从兜里拿出一只小药盒,从里面取出一支暗红色的口服液,双手捧着,送到温凉面前。 ‘我能感觉到一点点。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这个药可以帮你缓解疼痛。’ “小夏旦真是不得了,不光能共情哨兵,还能共情向导。真是聪明又可爱~” 温凉笑眯眯看她一眼,成功逗红了小姑娘的脸蛋,才用大拇指拨开安瓿瓶的瓶头,刚要送到嘴里,手臂却忽得被龚霁抓住。 那棕色的瓶身十分光滑,没有任何标签和印章,完美得像是一块无暇的透明琥珀。 可龚霁的脸色却越发难看。 他看向夏旦的视线严厉得近乎严苛:“没有批号,没有配方,这是什么药?来历不明、用途不明,你怎么可以随便拿出去给别人用?” 夏旦本是好心,骤然被劈头盖脸一顿骂,她不敢置信地看向龚霁,眼底滚着一行眼泪。 流放 第43节 ‘这是我做的,药效很好。’ 她无声地张开嘴辩驳,声音却细如牛毛。急于澄清自己的想法过于迫切,让她忘记自己说话别人根本听不清这件事。 她从包里掏出几支相同的药瓶,横着排列在桌上,随即焦急地握住笔,潦草地写下一行字,快速地双手递给了龚霁,一双眼睛里都是渴求信任的盼望。 龚霁却打碎了她的希望,回给她的是一句更加冷硬的反问。 “你怎么知道?” ‘我自己试过了!’ 夏旦瑟缩着垂下了水盈盈的眼睛,又逞强地挺直了腰板,不想被别人误解,不想被别人看轻,尤其是他。 “药的效果因人而异,没有足够大的样本,你怎么能确定这是药还是毒?” ‘我只是想帮到他。’ 她倔强地盯着龚霁,可末了,承受不住那样冰冷的视线,还是委屈地移开了脸,偷偷地抹掉眼泪。 对于夏旦这样的执迷不悟,龚霁的表情又冷又沉,仿佛一块难化的冰。 “方法不正,好心也可以害人。” 见场面僵硬得一塌糊涂,温凉悠悠地叹了口气,从龚霁手里夺过了那一小瓶药,昂首倒到了嘴里,揩了唇角的残余液滴,嘴唇被晕得柔软而水色粼粼。他眉间的困倦似乎极快地消退,含混地‘嗯’了一声,话尾扬起。 “你看,小夏旦说的是实话嘛。” 龚霁重重地拍了桌子:“温少尉!” 方宸掏了掏耳朵,也从桌上拿起一瓶,倒进了嘴里,无声摊手,表示自己也没死。 夏旦见一左一右两个人替她站了出来,用力抹掉挂在下颌的泪珠,也手忙脚乱地打开一瓶,小口地啜着。 三人叼着药瓶,表情不同,可行动却是出奇的一致,同仇敌忾。 龚霁:“……” 他不再说话,只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手肘架在桌上,难掩疲惫。 方宸递了个眼神给温凉。 ‘自己惹出的事,自己解决。’ 温凉回他一个事不关己的戏谑。 ‘关我什么事?’ 方宸眯起狐狸眼,眼底笑意滚过威胁。 温凉背后凉飕飕的,还是凑近了,跟夏旦说道:“小夏旦,别哭了。龚中尉是担心你好心办坏事,他不是骂你,是担心你。那什么做药的规范虽然很古板,但它也可以保护你。” 夏旦吃惊地看着龚霁沉默的侧影,又求助地看向方宸。 方宸别开视线,只随意点了点头。 夏旦视线陡然一亮。 她抿了抿嘴,从凳子上跳下来,走到龚霁身边,犹豫地伸出一只手,手掌微蜷,做敲门的动作,轻轻扣了扣龚霁的手肘外侧。 那孩子的动作笨拙又生硬,小心翼翼带着胆怯,但眼睛里不加掩饰的喜悦和隐隐的期待足以融化冰雪。 龚霁的口吻难得柔了下来,低声说道:“是。我担心你误入歧途,也担心温少尉无辜受害。我很担心你们。” 夏旦用力地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温凉在一旁噗嗤一声笑:“什么药能弄死我?快让我见识一下!” 夏旦闻言看向温凉,眼神真诚又带有干劲。 龚霁:“……” 这孩子不会当真了吧。 龚霁把夏旦按在座位上,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只平板,调出一摞制药标准程序和资格证考取办法。平板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得学渣夏旦瞬间晕头转向,不知所云,完全忘了刚才温凉的制毒请求。 温凉忍着笑,刚要转个头继续睡,却对上了方宸那张冷淡的白狐狸脸,吓得温大睡神睡意全无。 他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地道:“又怎么了?” “有件事。” “什么?” 方宸凑得更紧,脸色不佳:“你,不舒服?” “还行。” “你受伤了?” “啊。” “为什么不说?” “没什么事儿,懒得说,麻烦。” 温凉想糊弄过去,方宸却逐渐靠近,他的气息缓缓地罩了下来,笼住温凉的雪白侧颈。 在这样极近的距离,方宸忽得想起,那次他被关听雨擒住,温凉为了帮他而脱力昏倒。后来由于某人太欠揍又太欢脱,方宸竟然完全忘了这码事。 他无声地攥了攥拳,强行赶走眉间缠着的一抹担忧,轻嗤道。 “是之前帮我那次?你知道我不会领情。” “那不是正好?”温凉抬眸,漆黑的瞳仁里淌过笑意,“你别麻烦我,我也不麻烦你,彼此都清静。” 方宸抿了唇,眼眸轻眯,神色不虞,眼底闪过一丝挣扎,而后极快地坐正。 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右手转着笔,比之前要更烦躁一些。 温凉侧脸擦过笔尖飞转撩起的微风,让他有点不祥的预感。 他刚揉了揉侧脸,就听到某位狐狸向龚霁不情不愿地问道:“龚教官,你能具体说说向导帮助哨兵建立电子轨道的过程吗?” 温凉一听到方宸这个问题,便无奈地掩住了脸。 如果他做错了什么,老天可以打雷劈他,而不是让某位傲娇的小狐狸别扭地报答他。 太惨烈了。 龚霁抿了口水,不厌其烦地解释道:“哨兵刚吸收电子入体时,电子携带的能量过于狂暴,会逐渐毁灭哨兵的精神世界。这时,他们必须要经验丰富的向导帮助他们建立电子轨道。当然,这个过程很漫长,少则几天,多可达半年。因为向导需要耗费巨大的精神力探索哨兵的精神世界,这个过程对于向导来说,是极大的消耗。” 方宸怔了一怔,看向温凉的目光里带上了隐约的情绪。 “那如果...在几分钟内强行建立轨道呢?” 龚霁道:“没人可以做到。” 方宸抿了唇,低声问道:“我是说假设。” 龚霁摇了摇头:“几天就几乎是极限值了。如果非要外推到几分钟,我想,那一定会伤到向导的核心本源。轻则精神受损,重则精神和身体同时受到重创,极端情况,可能会丧失向导的一切感知力,能力衰退,一病不起。” 温凉这时候已经想溜走了。 但方宸踩着温凉的军靴鞋跟,脸色沉得阴云密布。 方宸盯着温凉很久,久到温向导背后又开始一阵阵地冒虚汗,被风刮过,凉飕飕的。最后,才从小狐狸软薄上翘的唇边听到一句百般纠结的‘谢谢’。 温凉:“……” 再谢几次,命都谢没了。 第四十一章 入门导论(下) 夏旦手里捧着平板,很乖地垂着眼,一页页地翻着做过笔记的教案。 书上的概念难免冗杂难懂,但配上龚霁的注释,就容易得多了。夏小姑娘看得很入迷,对耳畔温凉方宸俩人的吵嘴充耳不闻,几乎要把脸埋进了书里。 龚霁敲敲桌面,让她坐直了看。 夏旦红着脸点点头,微微正了腰背,可迷惘困惑的表情却因此一露无疑。 龚霁见夏旦困在这一页已经将近十分钟了,便看了看书页的内容,了然道:“没有地图,不好懂吧?” 夏旦点点头。 书上只有简单几句话,可注释却密密麻麻地写了一堆,又没有图像帮助理解,确实困难。 龚霁站起,扯了白板,在上面画了两块接壤的大陆,中间的山海为分界线,左面相对贫瘠而狭小的西境,而右面广袤又辽阔的东陆。 “当年环境适宜,世界飞速发展,而人性的膨胀速度超过了经济发达速度,所以战争不可避免。” “哦。”方宸转笔,撑着脸淡淡道,“这就是所谓的,吃饱了没事干,是么?” 龚霁竟然没有否认。 他只是笑笑,接着说道:“东陆向西境发起侵略,西境奋起反抗却逐渐落败。战争持续多年,眼看西境就要全数沦陷,可此时,谁也不知道西境拿出了什么样的可怕武器,竟然将东陆的一线队伍尽数歼灭。后来,西境反扑,东陆竟无力抵抗。” “...秘密武器?” 方宸念到这四个字的时候,不知为何,心底涌出一股不可名状的痛意和悲伤。 他蹙了眉,不留痕迹地握住胸口的戒指。他的动作很温和很轻柔,像是要安抚跨越时空的悲恸。 温凉杵着下颌看方宸,唇边挂了一丝极淡的笑。 “少有文字记载,只是口耳相传。毕竟,那场可怕的地磁风暴就在两军交战的时候突然袭来,摧毁了生态系统,毁灭了人类引以为傲的文明,打碎了他们征战星辰大海的贪婪。” “后来,在这片即将毁灭的土地上,建立了第一座白塔,扛起了一方庇佑。现在我们的五十三座白塔分辖区域,其实就是当年西境和东陆的残存,西境的残存便称自己为山派,东陆的势力为海派。一开始,合并的并不好。于是总塔为了维护稳定,减少因为身份带来的猜忌和隔阂,就不怎么提这段历史了。” 方宸:“现在居然还有这种派系纷争?” 好无聊。 有人吃不上一口饭,有人嫌权钱不够多。 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现在的白塔看似崇尚技术与知识,人人宽厚善良,可实际上,猜疑、剥削、排挤与贪婪,从没有消失过。就算是技术部那样令人向往的地方,也...” 龚霁顿了话语,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作为授课老师,他要客观地传递信息,不能加主观臆断。 流放 第44节 这个世界的模样,不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是从自己眼里看到的。 “‘战争是富贵时的玩物,和平是灾难时的虚伪。人类只有摒除贪婪,才有可能成为宇宙间为数不多的幸存者。’这句话,是叶部长曾说过的。他崇尚和平,向往平等和真诚。我希望,这样的世界,可以早日实现。” 温凉双臂互抱,安静地把头搭在手臂之上,看着那嶙峋疮痍的地貌轮廓,眼底的情绪如同深海的冰,缓缓地流淌着。 方宸眉头轻蹙,双手指尖轻敲,也陷入了沉思。 夏旦颇费了些功夫理解龚霁话里的意思,呆呆地看着白板上的地形图,无声地叹了口气。 忽得,储藏室的门被人轻轻敲开。 来的人方宸和温凉曾有过一面之缘,是当初他们进工会时,出来露了一面的老人。 叫郑奇,是后勤与接待处的处长。 “哎呀~今年真不错,有这么多可爱的孩子们来小龚的班上,很好很好。” 郑奇眯缝着老眼,看不清眼前,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三团蘑菇云。他驮着背,悠悠地从兜里掏出老花镜,慢慢地擦着镜片,笑得和善又欣慰。 “小龚看着不苟言笑,但他人很不错,也很认真负责,你们今年真是选对人了。唉,你们说说,为什么要选他的课啊?” 一号蘑菇云抬起手:“郑处长,我从赵少校的课上被赶了出来,龚中尉收留我,我就来了。” 二号蘑菇云怯怯地跟着举了一张纸,方宸帮她读了出来:“夏旦向导说,‘其他导师嫌我是散兵,只有龚中尉要我。’” 郑奇和蔼的笑容有点走形,努力让自己的嘴角抽得不是那么明显。 他昏花着老眼,看向第三号蘑菇云。 三号蘑菇云睡得很安详,用悠长的呼噜身体力行地诠释了‘摸鱼’二字。 郑奇:“……” 他这是进了什么慈善收容所吗? 老人戴上黑框老花镜,捶着酸疼的老腰,朝着无语的龚霁叮嘱道:“对了,小龚啊,我可提醒你,不要再犯两年前的错误...”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白板上的那张详尽的地图。 郑奇的眼睛都直了,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他左右拧转脖颈,看监控能不能拍到里面的场景。 而后,他飞快地甩上门,右手凝了一道极耀眼的绿光,如同睡迷糊的猛虎一朝睡醒疯狂捕食一般,那飞奔而至的电子啃咬着白板,像是密密麻麻的蜂窝。 那破旧的白板很快被灼成了一堆味道刺鼻的炭。 而四人围坐在那堆废料边,仿佛在看历史清道工掩埋真相的狼狈与慌张。 “龚霁,我怎么跟你说的?!”郑处长的老脸跟他的电流一样绿,“两年前你就因为胡言乱语被关禁闭被降级处理,去年一年没人敢选你的课,怎么今年好不容易有一个不怕死的小姑娘选了你,你还要继续这样吗?!” 龚霁站了起来。 神态周正,从容淡然。 “我不会撒谎,而我也不能剥夺我的学生知道历史全貌的权力。再说,历史不会因为我的三缄其口而更改半分。处长,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改,因为我觉得我没错。” 郑奇人老心不老,一个猛虎掏心,从上方锤了龚霁脑壳一记暴栗。 “蠢小子,我不在乎你错不错,我在乎我能不能活!哎呦这个死脑筋,我当初怎么就心软把你收进工会里的...还是小冯聪明,明哲保身,哎呦,哎呦...我的高血压...” 龚霁扶住郑奇:“您没有高血压。” 郑奇:“遇见你之前,我确实没有...” 龚霁:“对不起处长。” 郑奇:“你每次都道歉,每次都不改!你要是真的为我好,那就闭嘴,少说两句敏感的!” 龚霁:“对不起处长。” 郑奇:“?” 龚霁:“我大概不是真的为您好,对不起。” 郑奇:“……” 第一次觉得诚实是一个贱兮兮的优良品德。 第四十二章 离开 郑奇想骂已经不知道骂什么了,老爷子差点把自己噎得背过气儿去。 忽得,他的手臂被稳稳地扶住。 “处长,刚才龚中尉只是画了那张图,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讲,您就进来了。什么历史不历史的?温少尉,夏向导,你们知道吗?” 方宸无辜又单纯的表情,让他的话显得格外有信服力。 温凉懒洋洋地举了右手,食指微伸,笑着说道:“不知道诶。我一个失忆耳聋的老向导,刚才只顾着睡觉了,诶,龚中尉,你说什么了?” 郑奇眼前的一片漆黑终于亮起来了一点光。 他将目光投向了那个戴着军帽的小不点儿,蹲在她面前,和蔼地笑:“你是夏旦吧,对不对?刚才你听到什么了吗?” 夏小姑娘涨红了脸,偷偷地看向两个撒谎不脸红的大哥,又把视线投向了神色不快的龚霁,最后权衡了许久,低垂着眼心虚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郑奇舒了口气。 “既然如此,我就不罚你了。记住,下次别作死啊,给你老哥哥留点命退休吧,行吗?” 龚霁:“处长...” 郑奇捂着耳朵,弓着老腰,蹒跚着脚步,落荒而逃:“听不见听不见...” 众人:“……” 就在这时,走廊上开始涌出嘈杂,大部分的新兵已经结束了他们的第一堂导论课程。 龚霁扶着门,视线滑过并排站着的三个撒谎精,脸上的神色不快,压了许久,还是皱着眉低声道:“不管什么时候,撒谎都是不对的。谎言不会因为善意或者恶意就改变它的本质。” 他看向脸色苍白的夏旦,着重说道:“我的学生,不该说谎。” 说完,便抱着桌上的一摞教案出了门,从紧绷的背影来看,显然是心情不太好。 夏旦呆呆地站在原地,被龚霁骂得眼泪盈眶。 她无声地掉眼泪,末了,用手背使劲儿摸掉脸上的泪痕,怎么也擦不干,像是小花猫似的。 方宸拿起桌角搁着的纸巾,还没等他递出去,夏旦便捂着脸跌跌撞撞地跑走,矮个子瞬间就消失在人潮里。 方宸缓缓放下手臂,把纸巾重新搁在桌上,坐在角落里百无聊赖地摆弄着平板。 温凉坐在他旁边,撑着手肘看方宸玩无聊的填字游戏。 过了一会儿,方宸抬起头,狭长狐狸眼眯起:“看什么?” 温凉:“看你伤心。” 方宸:“伤什么心?说人话。” 温凉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懒洋洋地靠在他肩上。 “好心没好报啊,第几次了?” 方宸推开他的手,扑了扑袖口:“好心求好报,虚伪。” 温凉眼带调侃:“好心不求好报,更虚伪。” 方宸看他,温凉也大大方方地回看。 两人交换了三观,表示果然合不来。 温凉略带揶揄的表情随着倦意逐渐消失,他按了按太阳穴,有气无力地说:“狐狸,我走了啊,回去睡了,困了。” 温凉知道方宸不愿意跟他同时出现,干脆也不费事儿沟通,一个人先离开了。 可发现一贯恨不得离他远远的狐狸,今天反常地紧紧跟在他身侧,抱着手臂,满脸写着不情愿,仿佛被谁用看不见的绳索捆住了他的手脚。 走廊上的人拥挤,温凉靠着墙壁,方宸就站在他的外侧,替他隔绝人潮;楼梯转角灯光昏暗,温凉懒散地靠着扶手下楼,方宸就在他一步之外,生怕那人走着走着睡着了,然后掉下楼梯。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回了地下室。 温凉搓了搓手臂的鸡皮疙瘩,扶着门,不让方宸进宿舍。 “我的伤没龚霁说得那么严重,就是困,这么多年我都困习惯了,就算我闭着眼也摔不了。你别那么爱我,我真受不了,你看我这鸡皮疙瘩...” 温凉扯开袖口,露出一小截雪白的手臂来,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方宸淡定地拨开温凉滑嫩的小臂,淡淡道:“长官,自作多情也要有个限度。” 他绕过温凉的侧肩,从躺椅上拿了一件外套,搭在肩上,却眼尖地看见了温凉叠的整齐的衣服和随身几件东西,仿佛要出远门似的。 “你这是要去哪?” “搬走。” 方宸本是弯着的唇角微微下压,笑眼也落了下来。 “...你要搬走?” 温凉刚要没心没肺地说‘对’,胸口忽然轻轻疼了一下,又转瞬即逝,倏忽无形,像是错觉。 他摸不着头脑地揉了揉胸口,把莫名残留的一层薄薄的酸涩揉开。 忽得,他抬了头,看向方宸。 “狐狸,你不舍得我走?” “说什么鬼话?”方宸轻嗤一声,“要不是你对我还有用处,我才懒得管你去处。” 温凉:“……” 睁眼说瞎话。 这傻狐狸是不是不记得他们两个人精神链接过了? 方宸蹲下,替他打包行李。 他端正地蹲着,背影挺拔,动作利索,而温凉也再没有感受到那一瞬间的心酸。 可那虚幻的酸涩依旧残留在他心尖上,久久无法驱散,像是能够感同身受,被人抛弃时的无助和委屈。 流放 第45节 就连温凉这种没有心的人都觉得,心疼。 温凉揉着心口,默然感叹一声见了鬼了。 方宸转了身,手臂递了过去,手里拎着背包,神情冷淡,隐有厌恶。 “既然受了伤,那就别屈尊在这地下室里冬眠。楼上的房间虽然贵了点,但我也并不是付不起。想滚就快点滚,别在我面前碍眼。” 温凉从他手里接过包。 “我真走了?” “滚。” 方宸甩了军装外套过肩,抬脚就走,像是格外善于处理告别,连转身都显得潇洒。 温凉:“……” 真英雄从不回头看衣角甩到别人脸上的红痕。 温凉揉着下颌骨处的痕迹,刚要放下手臂,忽得,鬼使神差地扯住方宸的军装外套。 硬直军装被扯直,宛若一座桥,越过了两人的隔阂。 方宸等了许久不见人说话,刚要不耐烦地回头,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九曲十八弯的叹息:“...楼上太远了,我走不动,算了算了,我就在这里睡吧。” 方宸脚步顿了一下。 “你爱去哪儿去哪儿,与我无关。” 温凉听着军靴的声音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右手按着抽疼的太阳穴,懒洋洋地倒回了躺椅上。 辗转半晌,没睡着。 他盯着结了蛛网的天花板,来来回回地叹气。 “该走不走,我难道疯了?” ‘确实。’旺财安静地支着脚,躺在他胸口。 “旺财啊,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那你能不能别折磨我了?’旺财抬起一只簌簌掉毛的翅膀,控诉地朝着温凉吼,‘第一次精神链接,你强行解开了精神壁垒的锁,你看看反噬成什么样?上一次,你为了那个破匹配仪,竟然又打开了一次,还失控了!你再看看这段时间,你每天打几次针?我不在乎你被扎成筛子,我只知道自己一会儿膨胀一会儿缩小,我都成气球了!’ 温凉很无辜:“反正死不了。” ‘死不了你就往死里折腾我??’旺财爪子扑腾着温凉漂亮的脸,‘老温,你...’ 一句话没说完,旺财看见温凉忍耐地咳了两声,随即翻身利落下床,奔向洗手池,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血珠触目惊心地溅在瓷砖上,像是一封潦草的遗书。 旺财没什么意外。 ‘肯吐了?我还以为你会这么一直咽下去呢。’ 温凉单手撑着破旧粗糙的池子边缘,有气无力地抹掉了唇边的血迹,指腹一抹殷红反衬得皮肤白到反光。 “那多省事儿?现在你看,还要洗手,还要洗脸,还要清洗池子,想想就好麻烦。” 旺财:‘那你也可以在方宸面前吐血嘛。’ 温凉扶着晕眩的太阳穴,轻轻地牵了唇角,声音低哑:“...那更麻烦。” 旺财:‘……’ 温凉解开了军装外套,只穿一件单薄的白衬衣,料子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腰间裤带上,仿佛随时要掉下来。 他回了躺椅,盖了厚厚两层被,可是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战栗。 旺财敛起黑翅,窝在温凉的怀里,担忧地啄着温凉被冷汗浸湿的肩。 ‘以后你的能力越来越强,只会更难受。老温,你真不走?’ “再待两天吧。”温凉打了个呵欠,“疼就睡觉呗,封锁意识又不是什么大事。” 旺财:‘封锁意识不是大事?!’ 温凉揉了揉耳朵:“什么鸟这么吵?反正不是老鹰。” 被内涵的旺财气愤地飞回了温凉高耸的精神壁垒里,关上大门睡大觉。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申请换一个精神宿主。 要求不高。 是个正常人就行。 第四十三章 交易所(上) 曲文星捧着一盒合成午饭,嘴里叼着灰扑扑的一块碳水化合物,圆滚的身体灵活地游走在拥挤的人群里,像是一只随处扑腾的胖头鱼。 在历经千山万水后,曲文星终于挤到了角落里,却看到了靠窗台边的光影里独坐的酷哥方大佬。 大佬脸上挂着浅浅的笑,看上去和善又平易近人,只不过曲文星常年混迹于铜臭人堆里,一眼就看出方宸眼底‘是人勿进’的预警,吓得曲文星抱着饭盒就想跑。 “去哪儿?” 身后温和低调又暗藏杀机的一声询问,把曲胖子一颗心喊没了。 他踮脚想跑的步伐落在地上,砸出来一个心惊胆战的坑。 他转头,委屈又殷勤地笑了一下:“方哥,你在啊。” “嗯,还活着。” 方宸抬眸,深色瞳仁被日光映得暖意融融的,可曲文星看着更渗人了。 “方哥好棒哦。” 曲文星‘呱唧’两下拍手,贴着墙站,像罚站似的。 方宸微微抬眸:“我很吓人?” 曲文星:“...这可以说吗?” 方宸:“不能,憋着。” “哦。” 霸道方哥,在线怼人。 曲文星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接近方宸,可又怕得罪了这尊大神,他用iq超过两百的小脑瓜算出社交安全距离,隔着一个半手臂,做贼似的环顾四周,接着,眼疾手快地悄悄推过去一盒饭,像是特务接头,暗号为‘大佬,饿了吗’。 方宸瞥了他一眼,没拒绝,拿起饭盒,朝他扬扬筷子,表示味道不错。 曲文星喜笑颜开。 如果能用一顿午饭安抚好炸毛的神仙,那简直是最划算不过的买卖了。 方宸单手擎着饭盒,像在把玩玉器,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今天讲什么内容了?” “什么也没讲。罗宇源说了,这是精英班,以实践为主,那些书本上的东西都是纸上谈兵,没有了解的必要。” “...是么。” “嗯,反正今天下午就要进行第一节实践课了。罗宇源还说了,通常第一节课结束以后,大家都会晋级。” “...是么?” 方宸依旧心不在焉,用筷子夹了一根色彩斑斓的蛋白质条,放在阳光下,仿佛要用肉眼分析出其中的氨基酸组成似的。 曲文星大眼珠一转,笑眯眯地问:“方哥,有什么小弟能帮上忙的吗?” 方宸看了一眼曲胖子眼底的算计,也没强行扭转这货一副殷勤的小跟班做派。 他细长的手指捏着筷子,往前一送,把那根蛋白质条塞进曲文星嘴里。 “...在哪里能买到营养液?” “%^&$#...” “咽了再说话,以为我内置翻译机?” 曲文星两三下吞了,又灌了一口水,没敢离得太近,半熟不熟地坐在两步外,眼珠左右快速瞟着人群,见没人注意到他们,才放心地问道:“工会自己的交易所里就有,用贡献额就可以换。方哥,你要什么品质的?拿来干什么?” 方宸抱臂,眼底显出淡淡的疑惑:“...品质又是什么?” 曲文星挠挠头,发现跟一个没生活经验的前囚犯大哥交流起来真困难。 “低级给低级哨向,高级给高级哨向。”曲文星概括能力最大化,因为他相信方大佬的理解能力,“所以方哥,我猜你需要高级营养液,对不对?” 方宸:“为什么?” 曲文星星星眼:“温向导那么强,方哥你一定也是神仙。因为物以类聚嘛。” 方宸:“……” 聚个球。 算盘精曲文星期待地看向方宸,摇着尾巴打算求大佬施舍个笑脸,结果只看到了一张更臭的脸,那人五官嫌恶地皱着,看起来恨不得洗个耳朵干净一下。 曲文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最擅长的马屁还能拍了个空。 正琢磨着逻辑哪儿不对了,就听得对面不耐烦地问道。 “高级的,多少钱?” “不多,也就两万。” “多少?”方宸以为自己听错了。 “方哥,我给您科普一下金钱观啊。”曲文星老实巴交地回答,“一个贡献额是一天的房租,一天的房租大概是两百,两万大概是一百天的房租,也就是一百个贡献额。” 方宸看了看自己手环里仅剩的五个贡献额,发现自己的万里长征才刚刚开始。 “...用低级营养剂给高级向导治疗,不行么?” “可以是可以,就是见效慢。就像往游泳池里倒水,高级营养剂是大流量管子,几分钟就蓄满了,低级营养剂是瓢,那一瓢瓢往里填,少量多次是可以,但伤患喝起来也不耐烦啊。” “就它了。” 方宸的话听上去挺高兴的。 流放 第46节 所以曲文星就更迷惑了。 小胖子带着黑心狐狸挤出了午休的人群,到了没什么人的工会交易厅。 一股冷气扑面而来,驱散了暑热,两人毛孔都舒服得打颤。 放眼望去,那一排排银白色的储存柜摞得像整齐的豆腐块,每个小匣子上都带特殊构造的电子锁,隐隐有冷气从缝隙散逸出来,像是冷冻柜。 方宸总算知道满屋里萦绕的冷气儿从何而来了。 这样的储存柜有满满两墙,另一墙储存柜是黑色的,表面非金非玉,却异常顺滑,看着似乎处于常温,也没有锁,方宸猜测,里面放置的应该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大抵是低交易额就能换取的便宜东西。 在三面墙的簇拥下,一个中年女军官斜戴着军帽,肩上披着厚重的军装外衣,里面的白衬衫一丝不苟,右手正撑着额角假寐。 “这是金融经济处的荣处长。”曲文星压低了嗓音说,“你知道的,喜欢钱的,都好色。方哥,你可要小心一点。” “小胖子,你知道我能听见吧?” 荣忻红唇微扬,笑着张开眼。 “当然了,什么能逃得过荣处长您的眼睛?” 曲文星顺着杆儿往上爬,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只小红包,按在手掌下,塞给了荣忻,表情正直坦荡得仿佛自己在交学费,丝毫没有贿赂的心虚,跟方宸之前的僵硬比,那就是俨然一派大师风范。 荣忻也不扭捏,收红包的姿势与保卫处处长冯伟如出一辙,只是毫不遮掩,甚至用红唇虚虚碰了那塑料钞票。 看着方宸难掩怔愣的神情,她轻轻笑了笑,眼角眉梢的风情随着笑意漾了出来,像是复古唱片悠长的余韵。 “怎么了,看呆了?” “确实赏心悦目。” 方宸的声音跟他的表情一样诚实,可惜,荣忻才不会被带着面具的小狐狸撩到。 她轻轻拨弄指尖,闲闲地靠在扶手上。 “漂亮的东西一般都有毒。我贪财,好色,酗酒。工会七宗罪,我一个人独占了三项。小哨兵,你长得这么好看,是存心让我犯罪的么?” 语气带着风情,话里却藏着冷刃,一不留心,就会被美丽的玫瑰藤蔓刺穿血肉。 方宸没被蛊惑到掉入陷阱,反而轻抬眉峰,绅士颔首,反手一撩。 “能让荣处长为我犯罪,这难道不是我的荣幸吗?” 荣忻眉眼轻弯,优雅地掩唇轻笑:“小嘴真甜。说吧,今天来想要兑换点什么?” “营养剂。” 荣忻划开平板,低头操作一通,然后只听得清脆的锁扣弹响,一只机械手臂沿着滑轨自上而下缓缓而落,而掌心正拖着一个冒着冷气的小盒子。 “高级营养剂一百贡献值。” 方宸没接话。 荣忻也不急,只捏着那玻璃瓶,白皙的手指映得指甲的蔻丹红得格外浓重,柔美中有几丝让人胆寒的毒。 “小哨兵,看我干什么?” 方宸双手接过,微微鞠了一躬,然后淡定地站在一旁,垂眸把玩,而后,眼眸轻抬,眼光微闪:“长官是怎么知道我需要高级营养剂的?您应该看得出来,我只是个低级哨兵吧?您是不是认识我,或者,是...他的旧识?” 第四十四章 交易所(下) 荣忻眉头动了动,终于来了兴致。 她从椅子上站起,涂着蔻丹的指甲捏着肩上披着的军装外套,轻轻甩到一旁,单手撑着桌子,用食指抬起方宸的下颌,轻笑道:“我和温凉不熟。当年他服役的时候,就没几个人见过他;之后见了,又糙又懒,那种老男人不是我的菜。不过呢,我对你倒是有点兴趣。弟弟,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来姐姐这里打个零工?” 眼神赤裸地剥开方宸的军装,手也不闲着,饶有兴趣地捏了捏小狐狸的脸。 方宸没闪避,反而大逆不道地倚身上前,单手撑着桌面,两人一瞬拉近,圈出一个刻意的暧昧距离。 荣忻没想到方宸这样的反客为主,身体下意识地闪了一个极小的角度,随即捉到方宸眼底的一抹促狭和算计。 “看来荣长官对我的兴趣,也只有这么一点点罢了。” 说着,二指轻捏,比了个小小的距离,狭长眼睛乖巧地眯了起来,笑得仿佛一只花枝招展的狡猾狐狸。 荣忻礼尚往来,二指轻圈,在方宸前额落了一个响亮的指弹。 “年纪不大,心眼太多。惠极易伤,作死容易早死。方小宸,你这么着急想投胎去?” 方宸分寸拿捏地刚刚好,立刻从僭越的暧昧距离中抽身,脸色刚正坦荡,无辜又纯洁。 “荣长官喜欢我,我不敢早死,一定努力好好活着,回报长官。” “小狐狸,嘴真滑。心里不一定怎么黑我呢,以为我不知道?”荣忻微凉软滑的手指滑过方宸的手腕,然后‘嘀’地一声,方宸的贡献值动都没动,显然只是虚虚走了个过场。 “行了,拿着走吧。” 方宸才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善意。 他没在她身上看到任何属于刘眠的元素,于是大大方方地问道:“荣长官这又是受谁之托来照顾我的?不是刘少将,对吗?” “刘眠?” 荣忻明艳迷离的眼底忽得如同碎冰炸裂,片片飞溅,有一瞬间几乎无法自控的核心飞旋让曲文星和方宸都失去了五感,连高频交流电都出现了频闪。 还好只是一瞬的失控。 她掩面,轻抚鬓边碎发,淡淡道。 “在我面前,不要提他的名字。” “好,不说了。长官,喝水。”方宸走到一旁,弯腰倒了一杯热水,双手递了过去,“有点事,想跟您商量。” “人长得好,嘴也甜,就是贪心。”荣忻用嫩白的食指轻戳方宸的眉心,嗔道,“都几乎白送你一瓶高级营养液了,你还这么殷勤,还想白嫖点什么?” “反正一个忙也是帮,两个情也是送,我想问问您,这药有什么口味可选吗?” 荣忻捂着唇笑得意有所指:“呦,是给什么重要的人选补药啊,连味道都要亲自过问?” 方宸十分认真:“他对我很重要。” 荣忻眼睛藏笑,掩唇揶揄:“也亏得你能看上温凉那个老年人。这药倒是有几个口味可选,荔枝、柑橘...” 方宸打断了她跑偏了的幻想:“长官,您理解错了。我想要放在水箱里捂馊了的臭袜子味,不知道您这里有没有类似的?” 荣忻:“……” 一支银白反光的光滑机械手臂打开了电子储存室的小门,呆板的马达声回荡着,而后,一盒冒着寒气的小药瓶被托着送到了方宸面前。 他坦然接过,撩开盖子,低头轻嗅,然后满意地擎着那瓶类香菜味的药剂,诚恳地道谢:“长官,以后这个口味的,多给我留几瓶,低级也无所谓。不,低级的更好。” 要的就是一些温柔的膈应。 荣忻:“……” 也亏得温凉能在方宸手底下苟活了这么久。 了不起。 方宸目光扫过那些冷柜,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打开身后的背包,细长指尖扫过那五盒藏在最内部的向导素,难得犹豫了片刻,还是只拿了四盒,放在柜台上。 “荣长官,我想在您这里寄卖点东西。” “这不会是...”荣忻拿着其中一盒进入检测室,最后一言难尽地看着方宸,“...你是薅着温凉的脑袋,逼他产出这么多的?” 方宸来了精神:“这样就可以让他大量制造向导素了?” 荣忻:“……” 她什么也没说过。 方宸看着到手的八十个贡献额,心情格外美丽。 荣忻看着方宸的笑,有些恍惚。 “倒是有点像...” “嗯?” 方宸敛了唇角的笑,刚才那一丝神似也消失无踪。 荣忻撑着下颌看方宸。 “方小宸,我很喜欢你的姓。方,是个好姓。” 她从柜子下取出一瓶包装精致的营养剂,里面流淌着淡淡的金色,像是夕阳海面的粼粼碎金。 “你也伤了吧?别光顾着别人,好好照顾自己。” 方宸接过,划了五十个贡献额出去。 十分坦荡地笑了笑,就当是自己的姓抵了一半的价钱。 荣忻看着方宸的背影,倒在椅子上掩唇轻笑:“既明,这个方小宸真的挺有意思的。胆大心细,实在是个好苗子。” 墙壁一道暗门缓缓打开,唐芯推着叶既明走了出来。 “我猜到荣姐会喜欢他。”叶既明朝她微微欠身,“在工会的日子,还希望荣姐多照顾照顾他。” 荣忻握着他冰凉的手,心疼道:“这点小事,让小甜心过来跟我说一声就行了,怎么病着还出来?我听说,你前几天又咳血了?是不是没按时吃药?” 叶既明看向忧思忡忡的唐芯,安抚地朝她笑了笑,转而面向荣忻,温和道:“唐芯她把我照顾得很好,我已经没事了。” 想起前两天的事,唐芯后悔又后怕,眼圈隐约有点红。 叶既明贴心地岔开了话题:“温凉他这次伤得不轻,又生生拖了这么久,恐怕要多用几瓶高级营养液才能完全恢复。之后如果他们需要什么药,您还是直接跟我说,我会在实验室配好了送过来。” 荣忻叹了口气。 “现在塔里就剩你们两个s级向导,可你们的身体...” “阳极转阴,盛极而衰,都是一样的,没人能一直站在巅峰。”叶既明云淡风轻地揭过了话题,“我就是担心温凉,他一贯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他离开技术部以后,我就更难照顾他了。” “你呀,照顾了所有人,就是照顾不好自己。多关心关心自己吧,照顾别人,也落不得好。” 叶既明浅笑:“我哪里能照顾到所有人?您说笑了。” 荣忻轻点叶既明的眉心,轻叱道:“别的先不说,就说那个没良心的温小凉!你帮他治了那么多年的伤,到了现在还在关心他,可他还不是说走就走?这些年荒唐得没个正型,逮到点机会就犯错,一路贬到底...幸好小少湖收留了他,否则,我看他就要找个没人的沙漠睡死在那里面。” 叶既明笑着咳了两声,可一咳就止不住,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倒,颇为痛苦地按着额角,皱眉忍耐。 唐芯立刻从腰包里拿出一支喷雾,轻抚着叶既明消瘦的背,焦灼地说:“部长,我们还是回去吧...” 流放 第47节 荣忻看见叶既明唇边渗出的血迹,神色一紧。 叶既明按着喷雾,撑着扶手,艰难地低喘了一会儿,最后疲惫地靠在轮椅靠背上,虚弱地笑了笑:“没事,老毛病了。” 荣忻似是想起了什么,低声道:“这个症状,倒是和温凉重伤的时候有些类似了。这是不是s级向导衰退的通症?” 叶既明眼底闪过一丝暗光,缓缓放下喷雾,随即面色恢复如常:“是。不过落在我这个残疾人的身上,更不容易好罢了。” 很少有人能把自己的缺陷坦坦荡荡地拿出来说,可叶既明却能轻易做到。 荣忻感慨之余,不由得心疼。 “你太辛苦,身边能帮到你的人太少了。” “这也是我需要温凉的原因。”叶既明撑着额角,疲惫道,“‘恒星计划’被迫易主,我需要温凉尽快恢复到巅峰状态,回到我身边,而不是再这样自我逃避。” 荣忻听到‘恒星计划’四个字,眼光瞬间柔和了下来,却又掺杂着遗憾和追思。 “‘恒星计划’,是方教授没能完成的遗作。” “是。”叶既明说,“老师死前最关心的也是‘恒星计划’的部署。景栩的能力虽然很强,但毕竟过于年轻了,我还是有些担心,他没办法把控全局。” 荣忻食指轻抵眉心,嫩白的手掌挡住了她一瞬哀伤下来的表情。 “我知道了。以后方宸遇到困难,力所能及,我会帮他的。”荣忻勉强笑了笑,“其实,这孩子长得...” 有那么一点像方教授。 这话荣忻没有说出来,可叶既明清楚地知道,荣忻说的是谁。 叶既明轻‘嗯’一声,语气沉痛,可眼底却没有半分遗恨与怀念,平静地可怕,像是在说一个与他无关的人和事。 “这或许就是缘分吧,上天都在逼我帮他。”荣忻从座椅上起身,接过唐芯手里的轮椅扶手,趁机掐了一把小姑娘嫩滑的脸蛋,“行了,我来送你们回去,小甜心啊,松手松手,抓这么紧,怕我吃了你们家小部长?” 唐芯小声嘀咕:“荣姐姐胃口可好了,来者不拒。” 荣忻‘噗嗤’一笑。 第四十五章 甩锅 三人出了门,坐上了电梯。 叶既明偶尔轻咳,攥起的拳上露出的无名指银白戒指映着日光灯,晃进荣忻的眼底。 荣忻看着那灼目的银光许久,而后突兀地问道:“刘眠他,对你怎么样?” 叶既明轻抚婚戒,轻声道:“对我很好。荣姐,我...” 荣忻摆了摆手:“你是你,他是他,你们两个就算成了伴侣,我也还是憎恶他。无论什么时候,投机取巧、出卖别人的墙头草都是最恶毒的,你不要再替他说话了。” 叶既明浅浅应了一声好,也不再辩驳。 气氛僵硬成了冰,幸好电梯门及时开了,飒爽明朗的关听雨揉着肩膀走了进来。 今天她简简单单地挽了个丸子头,梳洗打扮褪去了风尘仆仆,换了干净的军装,裤脚挽起,露出纤细有力的脚踝。 “哟,今儿什么日子?首长们凑一起打麻将?三缺一,要不要加我一个?” 她没料到会在工会遇见这三个人,只怔了怔,便爽朗地打了声招呼,抬手时,露出手腕上那个褪了色的忍冬手环。那编制棉线的明黄色已经褪去,只剩反复漂洗的白,透着过了花期的颓唐与衰败。 唐芯注意到了那枚手环,于是便多看了几眼。 关听雨的观察力极为敏锐,她转向天真甜美的唐芯,朝她晃了晃手环,眨眼道:“喜欢这个?” “喜欢。”唐芯看一眼叶既明,红着脸笑,“我最喜欢忍冬了。” 关听雨背着手,朝着叶既明的方向弯下了腰,右眼轻眨,狡黠地打趣:“叶部长,我一盆花就能把你手下这个伶俐可爱的小姑娘拐走,你怕不怕?” 叶既明垂着眼温和道。 “如果是她愿意,我没什么不能放手的。” 唐芯听了这句话,嘴巴撇了撇,重新夺回了轮椅扶手的掌控权,可怜巴巴地望着叶既明,哀求道:“部长,不要把我送走,我以后少闯祸,行吗?” 叶既明和关听雨但笑不语,一坐一站,默契得宛若团伙作案。 作弄起人来,长官们总是看起来很有一套。 见唐芯不高兴地瘪了嘴,关听雨赶紧摸摸小姑娘的脸,哄道:“我养活自己已经够累的了,哪有时间照顾你?开个玩笑,怎么还急得要哭了?得,叶部长,我可不会哄人,你赶紧自己处理...” 叶既明第一次抬起头,温和地看向关听雨。 因为大笑和奔走,她鬓边的碎发散在耳畔和后颈处,毛茸茸的,给那人飒爽的气质多添了一份温柔。 关听雨也是这么多年第一次在这样近的距离看清叶既明的五官。 端正、温和,是挑不出错的长相。 人生而残缺,因为残缺是美的表现形式。 可叶既明没有缺点,他也因此美得很笼统,留不下记忆点。他周正得像是一张尺规作的精确示意图,黄金比例可以写进教科书里。 “关巡察,我代唐芯替你道歉,唐突冒犯你了。”叶既明说。 “别别,就是女孩儿间开个玩笑,叶少将的道歉我可受不起。”关听雨轻眨水色圆眼,俏皮地笑,“要不这样。人类智慧代表叶既明同志,给我一枚智慧果吧,吃了就能智力飞升的那种。我最近老得记忆衰退,亟需补补。” “鉴谎是关巡察的长处,看来撒谎不是。”叶既明看了看她姣好的容貌,温和应对,“我没有那种东西,想必你也不需要。” 夸得很隐晦,却关听雨爽朗大笑。 叶既明不愧是传闻中智慧与绅士的代表,相处起来不仅没有架子,还很幽默;长得好看,又很体贴。 这样的人最适合犯罪了。 关听雨的职业习惯上线,思绪一不留神就跑偏了。她赶紧揉了揉鼻子,把脑海里飞奔的联想抹掉。 这可是技术部的人,动根手指就能让整个人类社会山崩地摇。 他都拥有一切了,还需要犯什么罪? 心理变态,报复社会么? 关听雨想着想着,差点笑出声来。 而叶既明就安静地看着她,神情温和,眉目从容。 “看来关巡察在心底编排我,是吗?” 叶既明略带病色的脸上永远流淌着温柔和宁静,让人看着很舒服。 “那好吧。”关听雨大方承认,“如果将来叶部长真的被我抓了错漏,我看在今日的缘分,给你换间舒服的牢房,能看见月亮的那种,怎么样?” 关听雨的直觉上线,觉得面前的人很适合清冷月色淋过的牢房,黑暗又高洁。 叶既明略略抬眸,眼睛轻弯。 “好。” 唐芯在两个人之间看来看去,对关听雨自来熟的表现很不满。强烈的危机感上线,唐芯赶紧打断了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 “那荣处长,关...,我带部长先回去休息了。” 唐芯明显对关听雨心有芥蒂,连名字都被她嘟囔过去,不肯好好说。 叶既明失笑,指节轻敲唐芯的手背:“要懂礼貌。” 唐芯委屈:“部长!” “好了,这种小事不用计较。下次有空,我去技术部看您。” 关听雨朝着叶既明利索地敬了军礼。 叶既明温和地颔首,指尖轻敲扶手,唐芯忙不迭地把轮椅转了一百八十度,飞快地推离了这狭仄的电梯间。 电梯里的两个女人也下了电梯,荣忻抱臂靠着墙壁,关听雨正看着她,想要叙旧,可荣忻却淡淡移开了视线。 “啧,荣姐姐。”关听雨用力握住了荣忻的手臂,矫健地环住她的肩,脸朝着荣忻的肩窝处蹭,边蹭边嗅,声音柔软带笑,“我这才走了几天,你又不理我了?你讨厌我爸就讨厌吧,可我这么迷人,你怎么忍心?” 荣忻唇角没绷住。 关听雨再接再厉。 “荣姐姐,生气会长皱纹哦。”关听雨双手箍着荣忻的细腰,笑眯眯地凑近,“还会长胖。” 荣忻细长右手抵着眉心,敛起周身的戾气,半晌,抬眸复浅笑。 “丫头片子,姐姐胖点,手感不是更好?” “嘶,被撩到了。可惜妹妹我不想谈情说爱,只想搞事业。”关听雨又紧了紧绑腿,一副要出去征战天下的豪情踌躇。 “去哪儿?” “铁磁体的地下交易屡禁不止,而且铁磁体矿场也不安生。”关听雨压低声音,“我查到,公会里似乎有人在大肆收购本来就紧俏的铁磁体,然后炒高价格,牟取暴利。” 她的目光落在叶既明消失的走廊尽头,黛眉微蹙。 “...不知道,铁磁体到底流向哪里。” 荣忻见她出神,担忧地叮嘱道:“多注意安全,别看见个线索就冲上去不要命似的。” “好,知道荣姐姐最爱我。”关听雨挽她手臂,亲亲热热地靠在她肩上,抱怨道,“上任这几个月,见多了傻缺,听多了浑话,再听姐姐说话,简直如听仙乐耳暂明。” “你性格招人喜欢,有韧性又有能力,这巡察官的位置,是你应得的。那些鬼男人的话,当做放屁就行。” 荣忻用脚丫子想都知道,那些带有恶意的酸话到底有多黑暗。 “当然啊。”关听雨轻声道,“有人告诉过我,‘女人’不是规章制度,没有生来的‘不可以’,只有别人嘴里的‘你不该’。所以,我也全当他们在酸我。” 荣忻赞许地笑了笑:“可不是么。” 两人爽朗的大笑自电梯间内隐约传了出去。 唐芯听得一清二楚,抱怨着叶既明要把她送出去的举动,可后者却一句话都没有回应给她,安安静静地端坐着,背影如常。 两人一路走回了办公室,唐芯关上门,才眼泪汪汪地扑到叶既明膝盖前,闷着鼻子抓着他的轮椅扶手,问道:“部长,你生气了?” 她惴惴地半跪在他面前,紧张地抬起头,意外地看见部长在笑。 很长时间都没有见过部长这样笑了。 眼睛像两个月牙儿,安安静静地挂在一片晴朗的夜幕中。 “部,部长,你心情很好...?” 流放 第48节 这样的表情转瞬即逝。 叶既明唇边的弧度渐轻,最后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与温和,像是那一瞬的笑意是他难得的放纵。 “我没有生气。关巡察的感知过于敏锐,你多看一眼,就会被她抓住马脚。如果不是必要,尽量不要跟她来往。” “是,部长。” “我交代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唐芯笑嘻嘻地求表扬:“证据都毁灭得干干净净啦,锅都甩给赵景栩,他才是那个大坏人。铁磁体交易走的都是公账,地下的‘工厂’也都是赵景栩在打理的,关巡察查不到我们头上。” 叶既明伸手,唐芯立刻将他搀起来,小心翼翼地挪到软塌上,让他侧身躺着,用一双手替他按摩着僵直的腰。 “部长这几天坐的时间太长了,还是该多歇歇。” “好。”叶既明顿了顿,问道,“方宸和温凉这几天怎么样?” “丁一大块头说,方宸到哪儿都吃不了亏,睚眦必报。温凉还是像个大懒猫,整天除了睡就是睡。”唐芯说,“他好可怜哦,每天痛得要死,只能睡觉强行封闭五感。” “这是他的选择。”叶既明声音很淡,“如果他当年没有强行封锁自己的能力,自然就不会这么疼了。” 唐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方宸要开始实践课了吧?” “嗯。” “我很期待。” 唐芯又听不懂了,但从她多年跟着部长办事的经验来看,实践课一定有坑,还是惊天大坑。 “你去忙吧,我躺一会儿就没事了。” 叶既明靠着软枕,倚窗独坐,手里捧着实验进度书,安静地翻阅着。 唐芯贴心地给他掖好被角,然后开始收拾桌上的杂物。 一份泛黄的纸质材料安静地躺在抽屉里,唐芯从来没见过,于是她好奇地拿起那份文件。 那份文件上印了一排红色印刷字体。 ‘恒星计划-初稿’ 右下角署名,‘方延年’。 唐芯‘咦’了一声。 “部长,这个方延年,我好像听说过,在哪里看见过这个名字来着...” 她模模糊糊地记得,部长手里好像还有另一份长得很像的红字文件...署名也是这个... 叶既明眼睛没有从进度书上移开,只淡淡道:“他是我的老师。” 唐芯恍然大悟,又狐疑地皱起了眉:“那方宸不会是...” “他是老师的小儿子。” 叶既明抬起眼,眼底仿佛横亘了一条冰河,里面疏离的温度让唐芯知道,自己应该闭嘴了。 她小心翼翼地放下,不敢再多问。 正要把那张旧文件放回原处,叶既明不带感情的一句话淡淡地落了下来。 “死人的东西,留着没用。烧了吧。” 第四十六章 体罚 第一节实践课如期而至。 一支五十多人的队伍排成了三列,鸦雀无声地整齐行进,脸上的表情也一致得惊人,肃穆中带了点兴奋,昂扬却又压抑,彼此还有些提防,涉世未深的野心一点不差地平铺在脸上,像一张张浓墨重彩的脸谱。 方宸跟在队伍的最后,表情淡淡的,打量着四周那些勾心斗角的脸,只觉得毫无趣味,根本不想花心思社交。 在监狱的时候,迫不及待地想要出来见见世界;可现在见了,只觉得想象幻灭。 看他们还真不如看某只想偷懒的老渣男,至少让人有怼他的欲望。 队伍浩浩荡荡自工会出发,途经伍元区宽阔崭新的街道,而他们身上穿着的工会军装简直就像是闪闪发光的奖章,吸引着各种欣羡的目光。 曲文星弓腰弯背地跟在罗宇源身后,给他拎行李擦汗,腰间的两坨肉上下垂着,毫不在意自己的失态;可余光瞥见路旁低声赞叹的路人群众,他不由得默默挺直了腰板儿,努力吸了吸肚子,让赘肉不那么跳脱。 “看什么呢!”罗宇源用力扯过那水壶,用曲文星的外套擦了擦水壶塑料外壳上沾着的汗,不掩饰眉间的嫌弃,“真脏。” 曲文星卑微地讨好一笑,双手拢着。 “把手洗干净了,再跟上来,曲胖子。” “好的罗哥。” 曲文星听话极了,罗宇源也没将他放在心上,大步朝前走。 曲文星不顾廉耻地蹲在地上,捡起罗宇源丢在地上的壶,呼哧呼哧地用壶里的水洗手,洗得毫不吝啬,大气又上档次。 身旁的队伍十分默契地一分为二,从他身边走过。路过的人鄙夷地看着他,可惜,曲胖子并不在乎,反而洗得更细致更起劲儿,眼角细细地眯了起来,心情颇好。 “分我点儿?” 方宸并不温柔的话落在曲文星耳侧,吓得小胖子跌了一个屁股蹲儿。 “呦,方哥,您是要吓死我?” “吓死了有好处的话,我考虑一下。”方宸也蹲在他旁边,左手伸了过去,“一起?” 曲文星抻长脖子看了看早就走远的队伍,兴奋地,把另一壶水都递了过去。 “快洗快洗,使劲儿洗!” 皮肤上黏着的酷热被凉水带走,方宸几乎要舒服地叹口气。 “舒服吧。”曲文星手指凉飕飕的,水珠轻甩,气势如虹。 “全用完了?你不怕一会儿罗宇源剁了你?” “他让我洗干净的。”曲文星笑得蔫儿坏,“反正洗不洗都要被打,总得从两个死亡选项中赚点什么嘛。” “有道理。”方宸拍拍屁股,跟他划清界限,转而回头,朝他鼓励颔首,“加油。” 曲文星:“……” 吃白食就算了。 加油又是什么鬼?! ==== 队伍行进了约一个多小时,几经中转,最后到达了伍元区东北部一座三层楼高的灰墙绿顶的方块形建筑,上面铺满了太阳能板,一块块整齐地排列着,放射着耀眼的日光,像是大块尚未切割的钻石,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回收利用研究室’。 罗宇源站在门口棚顶的阴凉下,拿着手里的点名册,慢慢悠悠地一个一个地点名。 在暑热下等待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罗宇源刻意拉长的语调让这焦躁雪上加霜。 方宸毫无意外地是最后一个。 而他倒数第二的曲文星回头看了一眼方大佬,带着脸上罗宇源赏他的巴掌印儿,直接钻进了大楼门口。 共同分一壶水洗手的赃,还不够曲商人赔上自己跟一个靶子共患难。 罗宇源靠着墙,放方宸站在烈日底下,右手在平板上划来划去,就是不放他进去。 光灼热而滚烫,直直刺向方宸深色的眼瞳,他也不遮,只淡淡问道:“长官,我的名字有那么难找?” “闭嘴等着,我让你说话了么?” 罗宇源慢慢悠悠一句话,连头也没抬。 又过了十分钟,依旧没有动静,而罗宇源已经抱着平板靠坐在栏杆上,垂头看着平板,时而大笑,像是在看什么有意思的消遣读物,完全忘了方宸的存在。 方宸叹口气。 “长官,您要是找不到,我今天就先回去了,等您找到了,再叫我回来上课?” “缺一堂课,考勤全废。” “长官这么做不合适吧?” “你想举报尽管去,大不了我们同归于尽。我可无所谓降职,不过你呢?”罗宇源抬眼,眼含挑衅和轻嘲,“方宸,你真的不在乎,当时就不会非要进赵少校的组了。现在,我捏着你的死穴,你凭什么跟我叫板?” 方宸在玻璃门的强反射下,看到了早就坐在里面、被众星捧月的柴绍轩,随即弯了狐狸眼眸。 “好啊,那我们就一起耗着吧。不过,我怎么听说柴中将护犊子得很。要是被他知道他儿子被刻意拖堂,耽误人家进步,罗长官要勉为其难地跟我一起死吗?” 罗宇源脸色一变,果真有些犹疑地看向柴绍轩。 柴绍轩正看好戏,谁知一朝被方宸利用,他拍了扶手,怒道:“喂,白脸狐狸,小爷不靠爹!” 方宸:“其实你可以靠一靠。” 柴绍轩:“我就不!” 方宸:“你不要的话,把爹送我?我缺。” 柴绍轩:“……” 罗宇源眯了眼睛,眼底带了点阴狠的笑,随即,在平板上重重一划。 “新兵方宸不尊重上级,罚站三个小时。” 方宸扶额,歪头看柴绍轩。 “少爷,你在里面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啊。反正有人到处狐假虎威,你爸早就遍地儿子了,不缺我一个,你说对不对?” 柴绍轩在这种事上面大脑一贯转得很快,他看着罗宇源,脸色沉了下来。 “我爸很公正,从来不会偏私。” 罗宇源上挑的眉落了下来。 他朝着柴绍轩弯腰鞠躬道歉,然后阴沉着脸,转向看好戏的方宸。 “...不尊重上级,罚站一个小时。” 方宸摊手,表示无所谓罚站。 流放 第49节 不过从三小时减到一个小时,还是很不错的。 见方宸满不在乎的模样,罗宇源冷笑了一声。他抬手打开一个漆黑的盒子,三颗曳尾的球状黑子飘在空中,而后疾奔而去,如三道疾驰的闪电,分别落在方宸的眉心、后脊梁骨正中心、以及左腿膝关节处。 “现在是文明年代,不讲究体罚。这些监控球,只是为了锻炼哨兵向导的意志力而已。” 方宸放下唇边淡淡的笑意。 旋转的小球虚虚地扣在咫尺之处,飞旋而拧出的一股磁场漩涡撩过他的皮肤,方宸的精神图景仿佛被三只小球扯住,往不同的方向撕裂。 “长官,这真不是体罚?” “当然不是。不过,一般新兵,都是五厘米的距离。但听说方哨兵天赋异禀,用g级哨兵的规则惩罚你岂不是小看了你?” 罗宇源背着手慢慢走近,似乎又在盒子上按了什么按钮,那三颗黑色小球蓦地贴近。 “三厘米。” 小球自旋所带的磁场让方宸有一瞬的晕眩。他右手指甲深深地抠进了掌心,用疼痛换取清醒。 可即使是这样,方宸还是向前踉跄了小半步。 霎时,一股灼热感顺着血液游走,接着就是被灼伤的刺痛自膝盖骨传来。 “呦呦呦,小心。”罗宇源看着方宸左膝处的焦黑破洞,‘啧啧’了两声,“这才三厘米都不行了?” 方宸眼帘掀起,神色淡淡。 “说人不行,很不礼貌。” 罗宇源没看到方宸的仓皇与求饶,只听到了那人一如既往的毒舌,于是,发狠地按下最后一个按钮。 “一厘米。” 小球倏忽而至,仿佛被虚虚吸在了皮肤上,只要方宸稍微一动,金属小球就会灼穿筋骨,废了他的关节。 交变磁场仿佛三股旋风,自不同方向将他卷在其中。他仿佛被扔在旋转滚筒里,就算不睁开眼,脑海里也涌着骇浪。 鲜血一滴滴地从方宸的右手掌心落下,黏糊糊地落了一小团。 才被温凉用心包好的伤口,就被方宸毫无怜惜地撕裂,绷带被撕碎,飘在风里,像是一阵红色的蒲公英阵雨。 罗宇源的脸上带着快意和怜悯。 “要不是工会辖区不许教官对低等级哨兵随意出手,我早就把你弄死了,方宸。” “长官,那你可得快点弄死我。如果我现在不死,将来,死的可能就不知道是谁了。”方宸苍白着脸,挑衅地勾了唇,“哦,难道长官也想像您哥哥那样重伤在床?这么兄友弟恭,真是没看出来。” 罗宇源在听到‘哥哥’两个字的时候,笑意逐渐扭曲。 “方宸,你帮我除去了一个惹人厌烦的家伙,我还得谢谢你呢。” 方宸难得露出意外的表情。 罗宇源拍拍他的肩,在他耳边心情颇好地说道:“现在,尽情享受着一个小时的惩罚吧。这会让你生不如死的,小哨兵。” 他转身走进大厦,带着早已饥渴难耐的众人朝着实验楼的方向走去,只把方宸一人丢在了空旷的前院。 柴绍轩看见站得格外挺拔的方宸,本想直接走,却还是回头问了一句:“你这是什么东西?” “只是标准化哨兵惩罚机制,您不用担心,如果他真的支持不住了,监视球会自动飘开,不会真的伤到他。” 罗宇源恭敬地垂下眼眸,回答道。 “哦,那就行。” 柴二哈单纯地相信了罗宇源的解释。 标准化的程序是不会有错的。 罗宇源打开了一楼转角的门,把浩浩荡荡的五十多号人领了进去,他站在最后,看着门外的方宸,唇边浮着快意的笑。 程序自然是公正的。 可操作程序的是人啊。 第四十七章 债主除外 方宸知道自己支撑不了太久。一旦他倒下,恐怕立刻就会没命。而罗宇源大可以将这个‘意外’归结于设备故障。 真是好算计。 烈日几乎要把方宸身上所有的水分都烤干;而脑海中的眩晕如同海浪触礁,一浪高过一浪;心脏跳得极快,快到他浑身无力,手脚绵软,胸口滞闷到站不直,可偏偏那三颗黑球像是忠诚的守卫,死死地盯着方宸的破绽,只要他稍微一动,立刻击穿,毫不容情。 空荡的院门口只有方宸一个人,两个摄像头从不同的角度拍摄着实时动态。 方宸抬起眼帘,淡淡地看向那两个摄像头,仿佛从那左右摇晃的监控里,看到了罗宇源迫不及待的视线。 “真无聊。” 方宸的汗水细细密密地渗了出来,精神紧绷到快要断裂,他却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 “腰嘛...当然不行。脸的话...也不行,照镜子容易恶心自己。行,那就膝盖吧。” 语气淡定地像是在选午餐种类。 他右手慢慢张开,指尖发颤,溢出鲜血的掌心浮了两颗电子。 那两颗摇摇晃晃的电子像是春日的蒲公英,无害又低调地飘着,画着弧前进,左右摇摆,似乎随时都要坠落。 方宸看不见磁场线,只能凭着一股不要命的莽劲儿,透支着精神力操纵着电子跨越磁场给他的阻碍:歪了就往回拉,偏了就重新摆正。 这样的法子看起来愚蠢又费时费力,可这却是方宸唯一的选择。 方宸唇色很快褪成了浅白,全身的肌肉都在微微发颤。 就这样尝试了十几分钟,直到他的汗湿透了背,那两颗弱小的电子终于与眉心和脊梁处的监视球并肩而立。 像是一个弱小的步兵,妄图对着钢铁大炮捅刀子。 方宸也快撑到了极限。 “咳...” 方宸连咳嗽都生压回喉咙里,生怕这颤抖毁了他半天来之不易的辛苦。 不知是不是监控后的罗宇源觉得这对峙过于冗长无趣,少了戏剧性,监视的金属小球忽得开始加速旋转起来。 眩晕一阵阵袭来,方宸眼前白一阵黑一阵,耳鸣不止。在旋转扭曲的世界里,他好像看见了哥哥。 三年以来,记忆里总是模模糊糊的影子,终于有开始逐渐清晰的迹象。 哥哥的脸还是看不清,可那种气质是很轻易就可以辨别出来的。 儒雅高贵,善良平和。 他小时候好像总是在生病,印象里,除了雪白的墙壁、就是雪白的床单和吊针。每次电闪雷鸣的夜,都有哥哥陪着自己,挨过痛苦至极电击治疗。 逼仄的实验室里,只有哥哥的气息让人安心。 实验室... 为什么他会觉得这是个实验室? 看起来,四壁洁白,陈设也雪白,明明像是医务室。 方宸压下自己心头异样的思潮,努力回想。精神图景里的断壁残垣浮出几段支离破碎的片段,拼成了一副摇摇欲坠的壁画。 一排排培养皿、离心机靠墙整齐排列,挤在狭仄的地下室里,几乎没有空隙留人行走。 右下角落里放着一个大型圆筒设备,缠满了红蓝电线,像是个茧。 而他被绑在椅子上,手臂被注射进冰冰凉凉的液体。哥哥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他们像是牢不可分的命运共同体。 哥哥。 方宸记得自己一遍遍地喊他,既痛苦又崩溃。 ‘小宸,睡一觉,起来就不疼了。’ 有人用温和安心的声音在他耳边一遍遍地安慰着。 方宸的意识仿佛随着药力的发作而逐渐溃散,他那么努力地想要睁大眼睛看清面前的人,可那些幻影一瞬间就散了。 方宸黑密的眼睫轻颤,慢慢张开眼,胸口的戒指温热,像是哥哥的掌心留下的温度。 “哥哥...”方宸声音微哑,张开眼时,眼底红了一片,“你放心,我不会停在这里。” 他看了看自己的左腿,发狠地闭上了眼,右手重重一攥。 刹那间,那两颗弱小的电子也急速自旋,像是睡醒了的野狼,孤注一掷地朝着监视球重重撞去。 磁场波涛剧烈碰撞,方宸耳畔嗡嗡作响,喉咙间溢出隐约的铁锈味道,可他没有时间犹豫,急速地向侧面俯冲,甩开两颗冷硬金属球的钳制,可却逃不开左膝处的攻击。 方宸早就做好舍了一条腿的准备。 只要有命,只要还能战斗,只是瘸一条腿,也没什么关系。 那颗监视球一瞬间能量激增,方宸明确地感受到左膝灼热的痛楚一路涌上中枢神经系统。 他表情没什么变化,却暗自咬紧了牙,抵御着即将碎骨断折的痛苦。 可,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出现。 就在这时,方宸腰间一紧,他的重心一瞬失衡,只得顺着力道的方向侧倒,直直地摔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里。 膝盖处慑人的金属球不知缘故地僵在空中,连自旋都缓慢了下来。 方宸大口喘息,心脏狂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声九曲十八弯的哀嚎自方宸身下传来。 “...疼疼疼疼!狐狸你快从我身上下来,腰腰腰,腰要断了!” 方宸勉强提了一口气翻了个身,摔在了那人身侧。 他抬眸,正对上温凉揉着老腰捶地哀嚎。 “...你不在宿舍睡觉,出来干什么?” “来上课啊。” “...你还需要上课?” “嗯,我好学。” 流放 第50节 温凉显然随口扯了个淡,甚至懒得找一个走心一点的理由。 方宸也没当真,只平躺在地上,右手搭在额头上,挡住自己青白的脸色,敷衍地‘嗯’了一声。 温凉凑近,观察半天,得出结论。 “消耗太大,晕了?” “小点声,吵。” 方宸蹙着眉,脑海中的眩晕让他很不舒服。 温凉用冰冰凉凉的手替方宸柔柔地按着太阳穴,边按摩边叹息。 “说真的,你想吐,带着我也恶心。什么时候,我们把精神链接永久断开吧。” “...你又想逃哪儿去?” “有你这么个追债的跟着,我能逃哪儿去?” 温凉说得痛心疾首,方宸没理他,微微侧了头,喉结上下滑动,显然是晕得有些恶心。 温凉白皙柔软的指尖虚虚点着方宸的侧颈,极少量的向导素如同一道轻纱笼住了方宸动荡的精神图景。 而后,他慢慢抬起右手,对准那三枚慑人的金属球,眼底闪过一道鲜艳的血影。 那三枚监视球瞬间定格在空中。 空气还在微微涌动,可那光点慢慢地褪色,像是彩色照片变作了黑白遗照。 温凉唇边抿了鲜红,衬得他脸色更白,被日光轻扫,像是一块无暇清透的白玉上点了抹朱砂。 他舌尖//轻//-舔,卷起唇畔血色,如同吃饭睡觉一样寻常。 温凉沉了气息,如霜的神情逐渐消散,看向方宸时,眼底冰雪融化,又恢复了平时的吊儿郎当。 他凑近,喑哑的声音在方宸耳边响起,略带笑意。 “好点了?” 方宸耳畔的尖锐响声一瞬间消失,他绷着的一口气才缓缓松了下来,紧攥着的手掌也微微张开。 “...你做了什么?” “还债。” 温凉细长白皙的食指有一搭无一搭地按着额角,却不经意间看到了方宸右掌处又崩裂的伤口。 “你这手啊,又不是皮垫子,怎么狠得下心伤来伤去的?” 边说着,边从兜里掏出一卷小小的绷带,给他缠了两圈,依旧是无懈可击的整齐。 方宸没有力气推开那个老渣男的触碰,只是蹙着眉,眼神里带着嫌弃。 “别口是心非了,你明明就很享受。” 温凉嘴上逗他,双手却灵活细致地动作着。不知道是不是从前上战场时练出来的功夫,温凉的快速准确,几乎无懈可击。 温凉垂眸专注的神情落在方宸眼底,后者心口跳漏了两拍,呼吸不匀。 方宸快速地移开了视线,不再放任自己沉溺在温凉那张惹人厌烦的漂亮脸蛋上,视线落在手腕处的缠着的绷带束缚结。反向两圈打结,完美地藏进最后两层绷带间。 这样的打结方法,跟记忆里哥哥给自己包扎的样式有些像。 方宸的目光难得地缓和了不少。 “温凉,你这手法不错。” “又这么没大没小的?” 温凉嘴上说着礼仪规制,脸上却毫不在乎,甚至看上去很喜欢这样的放肆。 包扎完毕,温凉拎起来方宸那只右手,桃花眼睛招摇着弯了起来,像是在等待表扬的高贵白猫。 “好看吧。” “你经常给别人包扎伤口么?” “忘了。”温凉笑,“不过,我这么懒,怎么会去主动照顾别人?” 方宸看他。 温凉轻咳一声:“债主除外。” 第四十八章 滴水之恩 方宸神奇地心情转晴。 他手臂遮眼,薄唇却不吝弯着,笑意如灿阳破雾,喉间溢出一声爽朗肆意的轻笑。 温凉被他的笑感染,也抵唇细细地笑了两声。 “笑笑多好。小小年纪,老是喊打喊杀的干嘛?” 温凉伸了懒腰,凑近,跟方宸并肩躺下。 灼热的石板地面灼得温漂亮小小地‘嘶’了一声,皱眉揉了揉肩。 方宸转头看他。 “真没见过你这么弱的男人。” 温凉无辜。 “我早就说了,我不行,我很弱,是你非要贴过来跟我精神链接的,现在怪我喽?” 方宸瞥他一眼,显然做好了跟他掰扯旧账的打算。 温凉想想就头大,赶紧切了话题。 “放在我床头的营养剂,是你送的?中午回来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就走?” “你的自信够便宜的。批发市场打包来的?”方宸轻嗤,根本不承认。 温凉撑着侧脸轻笑:“果然是你送的。” 方宸:“……” 温凉抬手想替方宸拽拽被风吹歪的衣领,却被某个恼羞成怒的狐狸拨开。 温凉也不恼,就笑盈盈地看着他。方宸别开眼,只用伤着的手掌理着额前碎发。 “我看你伤得不够厉害,还有闲情过来摆造型。” “嗯,我本来就没事,反倒是你。”温凉戳戳方宸的手掌心,感慨道,“你怎么老是选这样同归于尽的法子?正常人就这么一条命,哪儿能经得起这么折腾?” “又不是折腾你。” “谁说的?咱们俩精神链接了,你出事我能感觉到,我睡不好觉啊。” 听了这话,方宸整理发型的动作僵了一下。 温凉看他,问道。 “怎么了?” “...精神链接的某一方死亡,另一方会怎么样?” 方宸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很久了。 温凉难得地沉默了。他把右手臂搭在脸上装睡,可惜,方宸从不是半途而废的人。 “长官,需要我再问一遍么?我很有耐心,可以问个一百遍。” 过了很久,温凉终于慢慢开口。 “...理论上来说,会痛苦到濒死吧。”温凉的声音显得有些淡漠,“可我不记得了,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方宸眯了眯眼睛,撇开头,淡淡道:“失忆不等于失智。长官,装傻总有露馅的一天,你说呢?” 温凉偏头,只看见方宸脖颈处弯转的锐利青筋。 “生气了?” “没有。” 又过了许久,温凉的声音才淡淡响起。 “我没装傻,只是记忆被锁住了。” 方宸动作一顿。 “被谁锁住了?” 温凉轻轻牵起唇角。 “...被我自己。” 方宸转头看他,那人长睫轻垂,被日光映得颜色浅淡,仿佛要被晒成了旧时水彩,淡得出尘。 “...是么。” 方宸没有继续问下去。 两人无声地晒着太阳,连沉默都被晒得干巴巴的,硬得令人不适。 方宸翻了个身,沐浴着日光,侧脸被勾出深邃的轮廓,他把挡脸的手臂拿了下来,露出高挺的鼻骨和一对浓眉。他蓦地开口,声音很轻,又有些发闷。 “是因为那该死的精神链接,所以打扰你养伤了么?” “嗯?” 温凉有些意外。 方宸淡淡道:“你应该有办法屏蔽哨兵的精神信号吧?连这个也做不到,还算什么高级向导?” 生怕自己话里的关心过于明显,方宸又补了一句冷言冷语:“你睡不好,跟我没关系,是你太弱。” 温凉撑着后脑,懒洋洋地笑:“狐狸啊,一开始我只觉得你这张脸不错,这几天发现你这人更有意思。你说,别人给你一滴水,你是不是想要还一座湖回去?” “说人话。” 方宸细长狐狸眼眯起,神色戒备。 流放 第51节 温凉掰着手指头,历数狐狸这些天的光荣事迹。 “因为一个不痛不痒的维护,就甘心把自己套牢在五十三号;还肯为了陌生人打抱不平。可惜,一路上帮了那么多人,可没有人感激你,反而畏惧你、嫉恨你、利用你。你看看,被罗宇源刁难的时候,你还是一个人。狐狸,你一点都不觉得受伤?不觉得后悔吗?” “...做出选择的当口,没空去想结果。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了,受伤怕什么?违心的憋屈才让人后悔。”方宸瞥了一眼一反常态的温凉,眉头稍皱,“...问这个干什么?一本正经的,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温凉轻笑,把手枕在后脑,看着那早已失效一片漆黑的监控,忽得想起了什么,歪头问道:“被罗宇源折腾得差点瘸了一只腿,都没想过要等我来救你?” “没有。” “这么自力更生?” “没有依靠别人的习惯。”方宸又极快地补上了一句,“...似乎某人也不太靠谱。” “哦。好吧,你说得对,千万别指着我,事不关己,我可不想插手。” 温凉起身盘腿坐着,右手慵懒地支着侧脸,俯视着平躺在地的方宸,忽得来了兴致,开始闲得无聊作死。 “不过,没有我,你坐得起来吗?” “……” “坐不起来,课可就彻底泡汤了哦。” “……” “哎呀,错过这一节,就要错过晋升的机会,真是太可惜了。” “……” 温凉已经能听见方宸咬牙的声音了。 温凉乐了。 原来白脸黑心狐狸也有这样憋屈无助的时候。 他从地上捏了一个草杆儿,在方宸侧脸扫来扫去:“哎,看来没人需要我。我这不靠谱的~这就打道回府睡大觉去了~” 方宸蓦地张开了眼,抓住温凉细瘦的手腕。 他轻轻摘下温凉手中攥着的草杆,随手一扔,双手抓着温凉的衣襟,将他扯近。 那双狐狸眼眸间水盈盈的,笑意莞然,却又暗藏杀机。 “长官。”他露骨挑逗的神情划过温凉优秀的五官,软薄的唇微启,吐了几个诱人心弦的字,“撩人,要擦亮眼睛,说不准,是要付出代价的。” 方宸懒懒带笑的神情在温凉眼底与某些破碎光景重叠。 他怔怔地望着方宸,视线轻触那有些似曾相识的五官,眼光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 “...什么代价?” 他的声音变了,像是抚过林海的风,柔和温暖。 “靠近点。” 方宸的声音清冽锐利,长驱直入。 温凉双手撑着地面,慢慢贴近,像是被某些梦魇攫住了意识,只顺从地向着方宸俯首。 方宸眼底的笑意戛然而止,直接抬//腰//撞了上去。 ‘嘣’地一声额头脆响,夹着温凉的一声痛呼。 温凉双手捂着额头,蓦地向后跌去,而方宸扯着他的衣襟,借力也一同从地上坐了起来。 两人均是低喘不止,一副玉石俱焚的模样。 “疼疼疼...”温凉的一双桃花眼带了春雨,水汪汪的,控诉地望着方宸,“你个恩将仇报的小狐狸...” “说了有代价,让你不要撩,非不听。渣男。” 方宸边喘边鄙夷地看着他。 还是晕得厉害,不过似乎有温凉在身边,精神力恢复得也格外快。 “我去上课。”方宸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气息还是不匀,但脸色没有刚才那样青白了,“...你要是伤得重,就回去歇着,别碍事。” 方宸脚步不稳地向前走,看着像是马上要跌倒,也不知道重伤的人到底是谁。 温凉失笑。 他从兜里拿出那个透明精致的玻璃瓶子,往嘴里倒了几滴,然后扒着方宸的胳膊,从地上站了起来,搂着他的腰,趁他不注意,塞进他嘴里,笑得像株花叶招摇的烂桃花:“狐狸,你要是不舒服也别撑着,来,你送我的礼物,咱们一起分享嘛。” 舌尖传来爆炸性的刺激味道,方宸的笑脸僵住,脸色直接窜得青红交加。 温凉堵住他嘴,像捏住旺财的喙那样,好声好气地打着商量:“个人建议,恶心也忍着,毕竟这你买的一剂营养剂真的很贵,你怎么舍得全吐了?” 高级营养剂的效用确实显著。 只过了不到半分钟,舌尖刺激的香菜味道蔓延至全身,方宸的气力已经恢复了个九成九。 方宸浸满杀气的笑眼微掀。 温凉后背凉嗖嗖的,转身想溜进去。 “长官,我还没感谢你的善心,这么急着去哪儿?”方宸阴恻恻的声音自身后来,像暑热里的一记冰锥,扎进某个作死的向导后背。 “不用感谢了,我领了你的心意了...” “不,我的格言是,报仇...报恩不过夜。” 方宸行动极快,疾奔如闪电,瞬间便把手搭在了温凉的肩上,扯住了某个想跑的老渣男:“来,让我好好报答报答?” 第四十九章 集体欺凌 罗宇源面前的监视器闪过雪花条纹干扰,画面一帧帧地断掉,最后,化作一滩漆黑。 消失前的画面,是方宸抬了下颌,有些挑衅地看向摄像头。 “...手段真不少,看样子,是有恃无恐啊。他一个地下室的臭虫,哪来的底牌?” 罗宇源不再一味恼怒,反而陷入深思。 就在此时,他面前的白色钢门被缓缓拉开,一股冷风自室内传来,吹醒了罗宇源的凝神思索。 他整理好面部表情,面对柴绍轩时,又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少爷。” “...那什么,你叫我名字就行了,我也不是没名字。” 柴绍轩经过方宸的‘开导’,明显对自己的身份接受度高了些,没有之前的那样逆反,但还是不能适应外人的毕恭毕敬。 “是,柴少爷。”罗宇源的理解能力百分百,就是不打算说人话。 柴绍轩翻了个白眼,然后转了回来,把手里捏着的一把小钢钥匙送还给了罗宇源。 小钥匙上用激光刻印出一个大写的‘壹’字,钥匙的尾洞穿着红绳,红绳崭新,上有两道浅浅的折痕,显然是为了柴绍轩特意新做的。 “柴少爷,一号辐射源的强度还合适吗?” “嗯,合适。虽然跟进化辐射塔有点不一样,但进步倒是很快。”柴绍轩舒展筋骨,粗犷的眉毛上扬,颇有些兴奋,“这玩意儿效率真高!我已经晋级到f级别了。” 罗宇源还在躬身弯腰等候柴少爷的产品测评,可他皱眉,低声问道:“只是f级而已吗?” “是啊,咋,这还不够快?” 柴绍轩咋舌。 老爹要是知道他一夜之间暴增一个等级,估计鼻涕泡都能美出来。 罗宇源阴狠地看向了编号为‘1’的密闭房间。 “...是我的失误,柴少爷请稍等。” 柴绍轩摸不着头脑地站在外面,看罗宇源进了编号为‘1’的房间,半晌后,似乎有隐约的电流声传来。 在场的哨兵向导都察觉到一股极微弱的磁场扭曲,可一瞬间便回归正常。 ‘1’号房间的门缓缓打开,罗宇源军装领口有些乱,脸上有几道浅浅的勒痕,像是什么防护面具压出的印记。 他扶着门,表情顺心,像是驯服了一头不听话的狗:“柴少爷,劳烦您再试一次。” 柴绍轩依言进去,过了约半小时,才走出来。 当他迈出密室的一瞬间,室内的磁场似乎强烈地扭曲,仿佛搁浅的旋风眼,卡在柴绍轩的指尖,久久不能散去。 柴绍轩有些迷糊,兼具心理和生理意义上的眩晕。 罗宇源殷勤地上前搀扶,低眉顺眼地问道:“柴少爷又晋级了吗?” “...嗯。”柴绍轩怔怔地抬起右手指尖,两只急速运动的电流甩出了一道极为绚丽耀眼的黄光,仿佛破晓的天色,“竟然可以直接晋级到e级?!” 要知道,等级之间的差距是很难弥补的。 多少人花了数年参透电子运动规律,却毫无增益。 柴绍轩自己入门也花了数年的时间,直到一朝进入总部的辐射塔,才量变提升为质变,正式进化为哨兵。 他扭头重新看向那间神秘的密室,眼神惊疑。 那里的辐射源,到底是什么东西? “...差强人意。这两天,我会进行全面的设备整修。等柴少爷下次来,想必效果会更显著一些。”罗宇源的话像是一颗重磅炸弹丢进了平湖,溅起的惊天水花糊了在场的哨兵一脸。 他们虎狼似的目光投向编号为‘1’的房间,纷纷露出了欣羡的目光,却也知道自己没有柴家的权势滔天,这样的好事根本轮不上他们。 就在这时,方宸和温凉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正好遇上这样的沸腾场景。 温凉:“谁死了?这么普天同庆?” 方宸:“不知道。不如长官找个人问问,这种高兴的事该一起分享才对。” 众人:“……” 你们五十三号定义‘高兴’还真是独树一帜。 罗宇源毕恭毕敬地送走柴绍轩,才将视线投向温凉。 “温少尉,您今天是要...” “啊,我迷路了,正好过来看看。”温凉乐得清闲,“你们忙,我就在一边儿睡觉就行。” 罗宇源懒得搭理那个没前途的废人,敷衍地点了点头,转向五十余人的方阵,高声喝到:“立正!” 流放 第52节 ‘唰’地一声整齐地脚跟并拢,仿佛地震一般。 “这第一堂实践课很简单!首先,到我这里领取钥匙,然后进入房间。墙壁左手边挂着的是标准作业程序,阅读后签署协议,之后,一步步按照操作来!你们能通过总塔的入门测试,智力应该都正常。当然,有极个别旁门左道进来的不包括在内。”罗宇源意有所指地瞥向方宸,“如果真有看不懂的,直接滚出赵少校的班,别留在这里拉低精英班的层次。” ‘狐狸,他说你蠢。’ 温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声音准确地传入方宸的脑海里。 ‘滚。’ 意料之中的冷言冷语。 温凉倚墙抱臂,懒洋洋地抬了眉:‘晋级以后哨兵会很虚弱的,狐狸,你确实让我先走?’ 方宸:‘被你这种娇弱的老年人担心,我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温凉抵唇轻笑。 ‘行了,知道你想让我留下,又不好意思说。好吧,我就勉强在这里等一会儿。记住啊,就一会儿,你可别出来太晚,我想早点回去睡觉。’ 方宸:‘……’ 看到方宸咬紧下颌的暴躁神情,温凉差点笑弯了腰。他右手四指调皮地弯曲,做依依不舍状。 在收到方狐狸的眼刀后,温凉笑眼弯得更招摇。大概觉得这世界上除了逗逗小狐狸,再没什么别的有趣的事情了。 他安静地从侧门出去,而除了方宸,在场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离开。 队列无声地按照名单排列成一条长龙,压抑地一个个上前,自罗宇源手里接过那枚特制的小钥匙,然后在平板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当作领取证明。 方宸又是最后一个。 他早有预料,甚至有些习以为常。 罗宇源抬头,望向他的目光竟有些诚恳:“方宸,经过刚才的惩罚,你对军纪应该有了更深的了解。我也是为了你好,希望你进步,所以才爱之深责之切。” 方宸:“长官说得太对了,我真的好感动。” 他喉结下滑,恶心想吐时唇边还能保持微笑。 他客观地认为,自己对恶心的耐受力更上一层楼,大抵要归功于温某人某些不要脸的行为举止。 罗宇源的笑脸十分做作,然而本人丝毫不觉。他在方宸的手掌心放了那把串着红绳的钥匙,上面的‘壹’字闪亮,格外夺目。 罗宇源特意高声说道:“你没受过正统的训练,理解力差了点,跟不上是正常的。我怕你有困难,所以特意选了‘1’号研究室给你,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期望。好好学,将来,回报赵少校的栽培。” 方宸捏着钥匙转身,面对的,便是那些眼冒绿光,表情压不住嫉妒的哨兵群体。 罗宇源转过身,朝着门外走,像是刻意留下了几分钟的斗殴时间。 在他的身后,方宸被团团围住,像是一只误入狼窝的羊,被群体孤立。 已经有按捺不住的哨兵撸起袖子,推搡着方宸的肩背,眼底的垂涎明晃晃的,像是看见了橱窗里明亮的宝石,心头贪念起,恶自胆边生。 罗宇源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足。 不患寡而患不均。 尤其是宝藏落在穷人手里,更是容易催生人的恶意。面对无力还击的、弱小得不堪一击的软骨头,杀人抢宝甚至不需要过高的道德阈值。 集体性的装聋作哑和欺凌争斗不会对个人造成太多的心理负担,因为人类的从众性足以抹杀基本的判断力和同理心。 反正大家都这样做了,那自己做一做也无所谓,不是吗?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不是吗? 欲望会产生偏见,偏见会导致孤立,孤立会指向欺凌,欺凌会养成习惯。 没人能逃得了这样的圈套,施暴者不能,受害者更不能。 所以,罗宇源在期待一场以多欺少,在渴望一幕厮杀争斗。 他差点忘了,当年就是这样把曲文星驯服成他脚下的一条狗的。 这样好用的手段,怎么能忘了呢? 罗宇源唇边的笑意逐渐扩大,悠闲地旁观着方宸孤独面对群体的可笑对峙。 “来吧,方宸。”他唇角上扬,表情快意,“让我看看,拳头落在你身上时,你还能不能保持那份该死的傲气。” 身后忽得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快得像是一支破风的箭。罗宇源唇边的笑意还没落下去,手臂就被一双有力的手死死地抓住。 “方宸,你抓我干什么?!” “罗助教,我突然想起,温少尉他早年伤得很重,走两步就晕,没人照顾他,我实在放心不下。我得去给他盖个被子,确保他还活着。我实在是急,十万火急,这个钥匙,您还是给别人吧。我走了!” 方宸甩掉烫手山芋似的,把钥匙塞回了罗宇源的手里,表情诚挚,战友情深似海。罗宇源甚至看到了方宸眼底的水色粼粼,像是不让方宸去照顾温凉,某个满嘴跑火车的狐狸就能心痛至死一样。 罗宇源:“……” 方宸,你个混蛋能不能按照套路来一次? 第五十章 7553 (上) 方宸还是被推进了‘1’号密室。 门‘砰’地一声在他身后合上,方宸被丢在约十平方米的小房间里。 他用手指轻轻抵按在墙上,指腹感受到了松软如海绵的泡沫材料,凑近了看,能看到一个个微小的蓬松凸起。 材质细腻,造价不菲,没有普通劣质橡胶隔音棉的刺鼻气味,鼻尖甚至飘着淡淡的香味。 方宸没见过这样的高档装潢,揉了揉发痒的鼻尖,默默地摘下了墙上挂着的标准作业程序。 那手册似乎也是新准备的,只是有几道书页折痕,像是被柴绍轩没心没肺大力翻书留下的狼狈痕迹。 方宸环顾四周,在操作台前的椅子上坐下,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发现这所谓的操作程序简单到令人发指。 第一步,按下开关,打开隔板。 第二步,把手伸进去。 第三步,等指示灯亮起来后,把手拿出来。 方宸把视线投向操作台正中那个方形按钮。 一切都崭新得不可思议,表面的涂料清清楚楚映出了方宸的那张脸,仿佛在照镜子。 方宸食指轻按,操作台前连通墙壁的一侧忽然发出微响。原本严丝合缝的金属板中间缓缓拉开,如同花瓣展开,自中心扯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空洞,里面隐隐有冷气散逸出来,像是装了个制冷机,却没有噪声。 他沉了口气,慢慢把手探了进去。 过了大约五分钟,面前按钮旁的指示灯突兀地亮了起来,伴随着一悠长的‘滴’声。 方宸收回手掌,左右略翻了下,一切如旧,没有任何变化。 “果然么。” 罗宇源怎么会那么好心地送自己一份大礼? 只不过是给一个漂亮又诱人的名头,惹其他人眼热罢了。 念及此,方宸双脚互搭在桌面上,双手抱头,身体以一个钝角的姿势舒服地舒展着。 四周安静得很舒适,因此方宸这一觉睡得很长又很沉,直到门口响起‘咣咣咣’地砸门声,接着是罗宇源气急败坏的怒吼声:“方宸,你在里面干什么?怎么还不出来?” 声音隔了一层厚厚的门,因此显得格外沉闷,方宸张开朦胧的双眼,随手掏掏耳朵,清了清嗓子,做作地喊道:“罗助教,我看不懂操作守则,正在努力研究!” 罗宇源:“……” 我特么信你个鬼。 “出来!” “我还没结课呢,不出去,我一定要努力钻研,不辜负罗助教和赵少校的期望。” 方宸慢悠悠地把双腿放了下来,撑着手肘,看向那扇厚重的暗色金属门,仿佛一道人造屏障,挡住了这个房间里所发生的一切。 外面不出意外地响起一连串咒骂声,接着便是惊天动地一脚踹,‘咣’地一声,门纹丝不动。 方宸等了一会儿,却没见到罗宇源强行破门而入,脚步声先是杂乱,然后逐渐褪去,重归安静。 方宸有些意外,垂眸思忖,又翻开标准作业操作手册,重新看了一遍,却在右下角发现了一行小字。 他抬了抬眉,自言自语道:“一旦开始,就不允许人进入么?这规章制度倒是有点意思。” 方宸从椅子上起身,溜达了一圈,妄图找到什么暗道、暗门之类的通道。 可惜,墙体光滑,地面坚实,没有缝隙可寻,于是方宸又把目光投向了那个小小的洞口。 他狭长的狐狸眼眸轻弯,左手指着下颌,右手食指轻轻按下。 洞口缓缓开。 过了一会儿,似乎没检测到人手入内,那盏红灯也亮了起来,只是亮得很犹豫,光不是‘啪’地一下溢满灯泡,而是渐渐外溢,颇通人性。 方宸眼底划过一丝狡黠,在洞口合上的一瞬间,又快速地按下了按钮。 洞口果然又慢慢绽开,又是一轮缓慢地扫描,红灯又亮,洞口闭合。 方宸惹事儿的右手又‘啪’地一下按了下去。 洞口这次开得很快,扫描得也很快,红灯不耐烦地亮起,没过几秒,快速关闭。 方宸软薄的唇微翘:“哦~脾气不好?” 洞口:“……” 方宸细长的右手轻晃,轻轻搁在按钮上,满脸包容:“没关系,我有耐心。” ‘啪’地一声脆响,方宸第四次按下了那个按钮。 这次很明显能看出,洞口拼命地抵抗着,不想打开门,那几片花瓣似的金属板一卡一卡的,像是接触不良的机械臂。 “哦,你不能控制开,只能控制关。”方宸笑得更像小狐狸,右手打鼓似的敲着,“你是懂得自主学习的人工智能?还是个操作程序的打工人?” 方宸冲着洞口喊,对面没有回应,只是极快地关上了门。 “看来不太聪明。”方宸又敲开了门,朝着阴森冒寒气儿的洞口笑,“不说话?那我们就一直耗下去好了。反正外面有那么多人等着弄死我,还不如在这里跟你玩玩呢。” 这次洞口没有关。 大股冷气从里面吹了出来,像是愤怒的吼叫。 流放 第53节 方宸被冷风撩得皮肤战栗,他搓了搓手肘,轻咳一声,吸了吸有些堵住的鼻子,反而悠哉悠哉地坐了下来。 “嗯,有情绪波动,看来是个人。”方宸百无聊赖地撑着下颌,“你叫什么?” 本以为还是不会得到任何答案,可蓦地,洞口收起了尖锐的金属挡板,几声滋滋啦啦的电流声过后,洞口旁原本是黑色的显示屏上,蓦地出现了一行字。 ‘你为什么不遵守章程’ 方宸:“我是文盲,看不懂章程,你没听见我刚才跟罗助教说的话吗?” 显示屏:‘……’ 方宸:“怎么不说话?” 显示屏:‘我觉得你在骗我’ 方宸略略坐直,努力显得真诚:“哎,就是开个玩笑。” 显示屏:‘不好笑’ 方宸:“……” 说着,就要关上洞口的门,方宸赶紧伸手拦下,指尖不小心划过尖锐的金属,一滴鲜血落在了桌面上。 几片锐利的金属叶片忽得顿在了半途,而后,缓缓地打开,像是害怕方宸再一次受伤似的。 “嗯?”方宸颇有兴趣地凑近了些。 显示屏上依旧一片漆黑。 以为善心能换来主动退却,可惜方宸从来都不是什么按套路出牌的善茬。 他慢慢悠悠地将手搁在了洞口里,白皙的皮肤正对着那映着寒光的金属薄片,完全不惜以自己的手腕为赌注,来押某个素未谋面的善良。 “聊聊?” 第五十一章 7553(中) 夜幕降临,笼盖四野。 ‘回收利用研究室’的灯几乎都灭了,只有编号为‘1’的研究室依旧灯火通明。 方宸右臂微屈,把脸埋在手肘间,肩背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似乎又睡了过去,手不设防地搁在了洞口处,似乎笃信显示屏那边的好心人不会让他血溅当场。 一场无声的较量在进行着。洞口吹来一阵阵强冷风,从方宸的袖口钻了进去,他细长的手指因为寒冷已经冻得发青,关节僵硬,而他身上的温度也早已被吹凉,可他依旧一动不动。 比韧性和狠劲,方宸还没输过。 这次也一样。 不知何时,那股冷风无声地停了下来,显示屏慢慢地浮现出一行橘色的小字。 ‘你想聊什么’ 方宸冻得发白的脸手肘间露了出来,狐狸眼却是弯着的,表情毫不意外,仿佛早知自己会赢。 他揉了一把僵硬的脸蛋,有些含混不清地问道:“你...咳咳...你叫什么?” 显示屏停顿了片刻,才缓缓地打出了一行字:‘七五六三’ 方宸:“...你没有姓名?” 7553写道:‘我的姓名就是这个编号 大家平时也都这样叫我的’ 方宸敛起唇边从容的笑:“你...没有父母?” 7535的回应又隔了一段约半分钟,似乎陷入了思考,随即,才有缓慢的一行字浮现:‘我当然有父母 他们很慈祥 对我也很好 谁没有父母呢’ 方宸缓缓地揉搓着冰冷僵硬的左手关节,带着鼻音轻轻‘嗯’了一声,垂了眼睫,忽而又自嘲一笑。 “是啊,你说得对。” 7553:‘你怎么看上去很难过’ 方宸微怔,随后,把脸埋进臂弯里,声音略带哽咽。 “我的父母...已经不在了。他们留给我的,只有一张合照。我没有家,当然难过。” 7553:‘没了父母 你还可以有爱人 两个人也可以是家’ 方宸声音依旧沉闷:“什么爱不爱的。你有爱人?” 7553:‘当然 我喜欢的人’ 句子突兀地断在这里,像是被人用利剑硬生生劈断了的光滑平齐到割手的薄木板。 方宸抬眸,追问道:“怎么不说了?” 7553:‘我怀疑你在套我的话 我正在思考’ 方宸:“……” 聪明了但没完全聪明。 方宸抹了一把脸,把那些肉麻又做作的伤感都甩掉,挽起一个安全无公害的笑容:“我没有套你话,我只是,很想跟你做朋友。” 7553的态度比之前要温柔很多,大概也是个看脸识人的颜狗:‘好的’ 方宸:“为什么你可以让我们晋级?” 7553:‘因为我可以增加你们精神图景里电子的能量’ 方宸:“怎么增加?” 7553:‘不能说’ 方宸:“那你为什么不能增加我的电子能量?” 7553:‘因为配额用完了’ 方宸:“什么配额?” 7553:‘不能说’ 方宸:“……” 坦诚是够坦诚的,就是x用没有。 他又冷又饿,头晕得厉害,有点怀念地下室那个闷热潮湿的小房间,而不是在这里跟一个人工智障唠嗑。 “行,知道了。” 他揉着肚子,掩下一串咕噜咕噜的叫声,无奈地撑着桌子起身,被划破的手指被他粗暴地丢在身侧,伤口处渗出滴滴答答的血迹。 屏幕上忽得又打出一行小字。 ‘你的手 流血了 赶紧擦掉’ 一贯洁癖加身的方宸也正有此意,从怀里掏出一张粗糙的手纸,利落地擦掉桌上洒出的血污。只是,他忽得想到了什么,收臂的动作忽得一顿,细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捏着指腹处的血迹,笑眯眯地抬眼。 “我说,你是不是晕血?” 屏幕黑了,仿佛后面摆着一张黑透了的脸。 方宸不慌不忙地解开右手掌裹着的纱布,露出手掌心纵横遍布的猩红色伤口,然后使劲地贴在洞口处。 “7553,执勤时候不敢晕,是不是很难受?” 屏幕上黑得要滴墨。 方宸甚至觉得磁场开始扭曲,他像在波涛中漂流,被汹涌的磁场浪潮噎得说不出来话。 他死死抓着7553即将关闭的洞门,脸色苍白地笑:“现在关门,我的血可就永远留在你的仪器门口了,你不怕天天这么晕?” 7553憋了半天,最后高冷地打出一个字。 ‘问’ “...费这劲,早说不就好了吗?” 方宸像是被撤了全身的力气,眩晕地跌在椅子上,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这一天确实过于漫长,让忍耐力极强的方宸都有些吃不消。他强撑着坐直,左手撑着额头,忍着不适问了十几个问题。 7553知道的确实不多。 他甚至连自己所处的位置都不知道。 他每天的行程就是从家里醒来,吃父母做好的早餐,被带到现在的回收利用研究室,然后开始一天的工作。 不过,从7553的描述来看,他很满意,仿佛一切都是他想象中最完美的模样。 完美的父母、完美的生活、完美的环境,似乎还有一个完美的暗恋对象。 ...除了工作有点让人厌烦和无聊以外,其它再没什么可挑的。 他的工作也很简单,只是从能量源中汲取能量,然后等待着进入研究室的哨兵,将汲取的能量注入到他们的右手中。 “听上去有点像针筒。”方宸揉着绞疼的太阳穴,没忘记打趣,“你可能是医生?” 当然,这个过程不像听起来那么简单。 要成功找到不同哨兵身上的电子,并且探测到不同电子的能量和运动态,并且精确灌注能量进去,这样的难度不亚于追赶一列飞驰的火车,同时要在窗上画一幅美轮美奂的工笔画。 7553也不懂得怎么解释,只好高冷地沉默,表示生气。 方宸轻笑一声。 “也就是说,你今天的能力用完了,找不到我的电子运行轨迹了?” ‘是的’ “如果非要让你透支工作,你会怎么样?” ‘死’ “知道了。” 方宸百无聊赖地点点头,起身要走,屏幕又蓦地亮起一行字。 ‘你看起来应该是个好人’ 方宸:“……” 流放 第54节 他做了什么,让7553有这种错觉? ‘你长得好看 所以是好人’ 方宸:“...这逻辑挺缜密啊。” 7553:‘把手放进来 我的能量还剩一点 可以给你’ 方宸抬了眉,没料到这高冷的7553这么容易放下戒心。 他把右手伸了进去,忘了指尖的血攒成了一束红玫瑰。 7553:‘……’ 当场表演一个清醒式晕倒-死机。 第五十二章 7553 (下) 三十分钟后,方宸攥了攥拳,复又张开,一道橙光自掌间飞舞,翩然纷飞,宛若曳尾燃烧的火流星,那耀眼灼热的光线映在方宸深黑的瞳孔眼底,似又隐隐约约地映亮了那道金影。 7553:‘你的吸收效率好高 不像第一个进来的哨兵 他的利用效率不足百分之四十 你真的是刚入门的哨兵吗 你以前真的没有接触过电子吗’ 方宸细长手指轻捻,掌间的电流消散于无形。 他看着冰冷的大屏幕和黑漆漆的洞口,望着7553难得的唠叨,也少见地柔了视线。 他卸下脸上的笑容,虚靠在操作台上,单手向后撑着金属冰凉的桌面,另一只手搭在头顶,五指插进发根,把垂下来的碎发拢在掌根,就那样轻轻攥住了发丝,动作有些疲惫,只留给7553一个背影。 “一只戒指、一身军装,这就是我所有的东西了。至于记忆...那不是我的。”方宸的声音很淡,淡得像是没有影子的风,“有时候想想,也挺可笑。人只是靠着情感和经历粘起来的一具骨血皮肉。没了记忆和过去,就是空心的。其实,我早就不是我了。” 说及此,方宸忽得笑了。 “算了,反正也不重要。” 大屏幕缓缓地浮起一行字,像是夜里的萤火虫,映亮了方宸周身的岑寂。 ‘以后你晚上来找我 如果能量有剩余 我可以帮你 能量给了你 你就又多了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 方宸抬起眉梢。 “为什么帮我?” 7553:‘我觉得我们勉强可以成为朋友’ 方宸:“不用这么勉强,要不还是算了。” 7553:‘虽然有点勉强 但是你不愿意跟我做朋友 我还是有点难过’ 方宸:“...还听不懂我的玩笑?” 7553:‘听不懂’ 方宸脑海里不期然出现了某个老渣男的忠告。 要坦诚。 方宸膈应地皱了眉,想要把温凉带磁性的声线赶出脑海,可片刻后,还是硬着步子,走向那黑漆漆的洞口,弯下腰,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我叫方宸,记住了。” 7553:‘你注册的时候 我已经看到了’ 方宸:“...不是要做朋友?” 7553停了几秒,屏幕蓦地亮起一片明亮的橙黄。 像是耀眼的晨曦漫过夜空,像是一束光,映亮了方宸的眼瞳。 方宸神奇的感受到了那片橘色后的快乐,唇角也不由得弯了弯。 橘色潮水落幕,在屏幕上出现了两个字。 ‘二月’ 方宸地唇思索,半晌,没有搞懂:“这是什么?” 7553:‘歪头看 这是笑脸 嘿嘿 的意思’ 方宸:“……”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真的依言歪了头。 当事人现在就是一个后悔。 ==== 方宸出来的时候,楼里的灯已经全灭了。 一同上课的人早就回去了,走廊里空荡得让人心悸。 方宸在一片幽暗中粗略地转了一圈,没有找到那个说好要等他出来的人。 “...竟然当真了,我倒是有点蠢。” 方宸自嘲一笑,扶着墙,指腹用力按着眉心,甩了甩头,想赶走脑海间越来越浑噩的感觉。 过去三年间他很少生病,他已经快忘了这样的浑身瘫软的绵软感。而手脚不受中枢调配,让他隐隐有些心慌。 “你就是方宸?” 在惨白月色的映衬下,从阴影里走出的几个人身形飘忽,脸又煞白,飘摇得是地狱里的幽魂,。 “蹲了这么久,辛苦哥几个了。” 方宸慢慢站直,眼前的地面都在左右摇晃,他干脆闭了眼,眼眸弯着,看起来有些倨傲。 “你这是什么表情?!挑衅吗?!” “你以为你得了罗助教的青眼,就真能在队里混出名堂来?” 耳边几人犹自聒噪,如同生锈了的机床,声音尖锐又刺耳。 方宸按着墙的手指节发白,小臂也在微微发颤,站得难受,他干脆贴上冰凉的墙壁,支撑着摇摇晃晃的身体。 冰冷的触感透过硬挺的军装贴在皮肤上,方宸才恍然察觉自己滚烫的背。 一定是被温凉那个不守承诺的老渣男传染了,身体弱得令人发指。 方宸一口大锅甩在了温凉背上,用力提了一口气,力气都凝在右手,可电子被磁场牵引着向外扩散,飞得乱糟糟的,像是一团被猫揉过的毛线。 五人彼此对视一眼,同时起了贪心。 “我们听说,你是抢了别人的电子才晋级的。抢来的东西,被别人抢走,很合理吧。” 他们掌中的电子飞速甩着,几人围成了半圆,满目狰狞地朝着墙根的方宸逼近。 耀眼的电流在空中甩着尾巴,像是一场绚丽的烟花秀,只是绽放的目的不是娱人,而是娱己。 方宸勉强撑开眼,那道道橙光在他面前蜿蜒成了蚯蚓群。 “...不错啊,诸位都晋级到f级了。” “现在奉承我们,来不及了!钥匙交出来。” 为首的高个子扣住方宸的肩,重重把他卡在墙上,肩骨砸上冷硬的墙,激疼让方宸浑噩的意识清醒了些。 他微抬下颌,轻扯唇角。 “你是用屁股思考的,所以每句话都这么臭不可闻吗?” “什,什么!!” “奉承?你还真是擅长自我安慰啊。你凭什么觉得我要奉承你?是奉承你胸大无脑,还是奉承你手段肮脏?哦,或者,奉承你用这样的智商活到了今天,实在是人类极限运动的开创者。嗯,佩服。” 方宸火力全开的嘲讽如炮弹密雨,配上标志的狐狸眯眼,让那人的话显得无比轻挑,讽刺级别瞬间增了一个境界。 高个子气得脸红脖子粗,喘气磨牙,下手更重,想不出反击的话,只能怒吼着重复道:“方宸,钥匙!” 银白色的钥匙在方宸指尖飞转,像是轻盈飘逸的流星。 他弯了苍白的唇,狭长的眼眸微抬,眼底矜傲与不屑借着月光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一对一,我还能考虑把它当做胜者的战利品。可你群攻,太没品了。我不跟流氓做交易,会脏了我的手。” 高个子不可思议地看着方宸,仿佛在看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 “方宸,我不嫌你从地下牢房爬上来身上脏,你还敢嫌弃我脏?” 方宸微散的眼瞳瞬间划过一道暗影。 他唇边的笑意转冷,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说,我脏?” 暗处传来两声压不住的咳嗽,显然是被这重点偏出天际的反问呛到了。 “谁?!” 高个子率先转身,身后的四人慢半拍,也跟着向后扭头。 就在那瞬间,刚才还紧贴着墙壁、脸色苍白、毫无还手之力的方宸忽得祭出一道扫堂腿。笔直的长腿贴着地面飞扫而过,像镰刀割庄稼似的,五人同时腾空摔倒,惊天动地五声响。 为首的高个子有幸收到了方宸的第二份大礼:侧脸一个完整的鞋印。 很明显,方宸对任何敢说他脏的人,都很有敌意。 “巡察队来抓人啦,快跑!” 有捏着鼻子的声音自走廊转角而来,像是大姑娘扭捏的哭腔。 听得这话,五人组同时都是一惊,各自从地上爬起来,向着不同的方向奔逃。 方宸倒退半步,眩晕难耐,身体晃了晃,跌坐在了地上。 他的眼前泛起阵阵灰色的雪花,尖锐的耳鸣深深刺进骨膜。 “人不在,乌鸦嘴倒是如期而至...” 方宸想起温凉提及的晋升虚弱期,咬牙切齿地骂了他一句。 面前偷偷摸摸滚过一个小药瓶,见不得人似的悄悄撞上了墙壁。 方宸勉强向着去处张望,只看到了藏不住的半张小圆脸。 “呵。” 方宸虚弱地笑了一声,撕开包装,生吞了几片下去。 没什么药效,一看就是便宜货。 流放 第55节 倒是很符合曲文星的性格特质。 第五十三章 底牌 没什么药效的便宜货,苦味倒是很足。 方宸舔掉唇边残着的药渣,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走廊尽头的月光,安安静静地铺就了一层莹白的归路。 方宸抬头,自一大片透明的玻璃窗望向斜挂树梢的一轮满月。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只是,它不再挤在牢房一平米见方的换气孔里,而是宽宽敞敞地躺在黑如绸缎的天空里。 可是,这辽阔夜色反而衬得它更孤单了些。 方宸很浅地弯了唇。 什么衬不衬、孤不孤单的。 月亮,从来就只是在黑夜里苟且偷生的、光的替身而已。 贪图陪伴,听上去可真矫情。 方宸扶着墙一步步地缓慢行走,转角处的曲文星没打算出来扶他一把,只窝在阴影里,假装看不见方宸走两步就要摔倒的虚弱。 曲文星算盘打得噼啪响,声音细细地传了出来。 “方哥...这药钱...” “回头给你。”方宸斜看他一眼,“不想跟我扯上关系,就闭嘴老实藏着,当你的蘑菇。” 曲文星默默点头,他也这么觉得。 今晚他给了方哥一瓶药,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方宸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两人默契地不提刚才的交汇一幕。 曲文星蹲了一会儿,蹲得脚都有点麻,终于等到步履蹒跚的方宸消失在门外。 曲商人狠狠喘了口气,揉揉酸麻的小腿肚,刚要走出阴影,面前的一幕吓得他差点晕倒。 月色下,长廊间,有人正用手狠狠掐着方宸的脖颈,身后四人围了扇形,凶狠地将他推了回来。 “方宸,你刚刚倒挺能装啊。” 那人右手高抬,一阵灼热的劲风朝着方宸的侧脸扇去。 方宸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此刻也确实避不开,只能生吃了这一巴掌,狼狈地重重跌在了地上,手肘‘咚’地一声杵地,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声闷响。 曲文星心有余悸地揉着自己的手肘。 这声音听起来,像是直接把胳膊撞断了一样。 高个子上前,半蹲着,指着自己脸上的鞋印,狞笑道:“刚刚那一脚,踩得够严实的。” 见方宸没说话,他用力薅着那人细黑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姿势充满侮辱。 方宸冷峻的骨骼被牵引出一道流畅的线条,鬓边有汗,有些狼狈。可他只浅浅张开一只眼,打量着那道脚印,挑衅地弯了苍白的唇:“这不是挺好看的么?王八顶锅盖,丑但般配。” 那人怒极,野兽捕食一般,猩红着眼,双手卡着他的脖子,手臂青筋凸起,像是几条游走的蛇。 “方宸,你再说一遍?!” “这么喜欢...这句话?你的品位...果然很好...” 方宸声音断断续续,发颤的嘴唇竟还带着轻嘲,吴永的手臂愈发收紧,方宸苍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耳根甚至憋得轻微发紫。 “吴哥,这有监控,你别真弄死他了,咱们会被开除的...” 听了手下小喽啰的劝告,吴永压着怒气松了手,方宸剧烈地咳起来,疯狂涌入的空气撑起了他干涸的肺。 “你还有同伙?刚刚放假信号的那个是谁?” 方宸涨出红血丝的眼睛里依旧含着嘲弄,吴永知道问不出来,就差手下的小弟地毯式搜寻。 “吴哥!那边有一个!” 小弟兴奋地蹦了起来,朝着靠近厕所的楼梯口兴奋地奔了过去。 曲文星急得满头乱抓,最后,不知道从哪个口袋里摸出了什么小零食的防腐剂。 电光火石间,一只小胖手从墙后伸了出来,像是变戏法似的,指缝间灵活地祭出一道小圆球,手腕灵活向后一甩。 ‘嘣’! 纷纷扬扬的白色粉末扬在空中,迷了那人的眼。 “这东西烫死人了!啊,是石灰!!” 小弟左手捂着眼睛,右手随意在空中乱抓,竟然瞎猫撞上死耗子地摸到了曲文星的衣角。 “我抓到了,这里!” 曲文星奋力挣扎,圆滚的手脚完全趴在地面上,死死勾住地面,生怕自己被扯了进去。 吴永左手捏着方宸的喉咙,狞笑着回望。 “呦,看来,那是个腿脚不利索的同伙啊。让我看看,谁这么大胆子...” 吴永的话音还没落,蓦地,一道银光堪堪擦过他的侧耳,带着锐不可当的凉意,破风疾驰。 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柄飞刀,笔直而准确地扎入了那小弟的后肩。 耳廓后知后觉地漫上细密的疼痛,隐有鲜血一滴滴地淌了下来。 吴永捂着耳朵,即刻转头,看见方宸眼底浸着杀意和狠戾,月光下的眼睛如同狼一样,用目光吮血碎骨。 他的手臂还残留着向前甩出飞刀的惯性动作,肌肉曲线流畅又修长的手腕微垂,五指轻攥,仿佛能隔空掐住人的死穴。 吴永这才知道,方宸留了一手保命的底牌。 如果这一刀扎在他身上,就算他不死也得半残。 “你小子就那么一张底牌,竟然是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丢出来了。方宸,你可真蠢!” “你不用那么谦虚...比蠢...我怎么能...” 扎心的话还没说完,方宸又被人死死掐住了喉咙。 这次,吴永再也没有给他机会逃脱。 他的右手盖在方宸的颅顶,磁场波动如同海浪倾覆。 “我从罗教官那里听说了,你是挖别人电子才进化的。我也想试试,看看夺别人的东西,是不是这么爽。” 方宸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 仿佛心脏和精神一同要被吸出这具躯壳,他的双腿轻蹬地面,右手颤抖着扣紧了地面纹路。 他像是一架即将坍塌的流沙,力气尽数溶于幽沉夜色里。 可不知为何,吴永的动作僵在了原地,看上去,像是一架狞笑着的诡异人体标本。 连空气中飞舞的尘埃,都像是钉在了无边的月色光幕间。 ‘我就睡那么一会儿,你怎么又被人欺负了?你说,我以后还敢不敢放心睡觉了?’ 一瞬间,熟悉的精神链接如同温和的潮水,覆盖了方宸紊乱的精神世界。 他像是倒在温柔的温泉间,流水吻过他的指腹,像是一张柔软顺滑的绸缎。 ‘身体不舒服,怎么不来找我陪你回去?’ 温凉的声音从穹顶降临,犹如皎月笼罩荒野。 方宸眼睁睁地看着温凉不请自来,自顾自地轻易打开他的精神壁垒。 他的灵魂像是被温凉亲切地抚过。 那人指尖所过之处,枯水复生,焦草又绿。 ‘自己都病了,还在想着救别人。狐狸,要我说,你这个人迟早要栽在你的善心上。’ ‘……’ ‘说实话,我很不喜欢管这种闲事。善良这种奢侈的东西,在吃人的世界里,只会变成弱点。本性不改,就算我救得了一次,救不了第二次;救了一个人,也救不了所有人。你说,何必呢?’ 反正人性的丑陋也不会因为一个善意偃旗息鼓;社会的规则永远也不会因为一个英雄而彻底改变。 温凉早就看得分明。 只是,他看着方宸浑身的伤,还有那人背着一腔孤勇独自前行的背影,他忽然没有办法袖手旁观了。 他就是没办法放着这只傻狐狸不管。 真是太奇怪了。 ‘我大概,真的欠了很多债。’ 温凉的声音如风,吹过永夜长梦,吹醒了方宸的浑噩。 方宸虚弱地抬起眼,看见倚墙独坐,在淡淡笑着的温凉。 在四周都静默停滞的世界,那人唇边的笑容却如此鲜活温柔。 方宸知道自己此刻所有的五感都是臆想出来的虚幻,可他的心却沿着时光的节奏跳动了一拍。 超越了所有物理规则,感受到了心跳的存在。 ‘你...一直在这里等着我?’ 方宸开口,却问的是一件毫不相干的事。 温凉歪头看他。 ‘这很重要?’ 方宸直直地看着他,没有回答,温凉却读懂了方宸眼底的渴望。 温凉的意识似萤火飘落,在方宸的精神图景里,绽了一束微光,像是孔雀开屏。 ‘在等你,一直在等你。狐狸,是不是很感动?’ 流放 第56节 方宸看着那只招摇的老渣男,心底藏着的不悦如雾散去,眼底涌上一抹极淡的笑,一同生长的,还有心底隐秘角落里潜藏的欲望。 ‘敢动。’ 温凉眉头轻动,却装作听不懂方宸的话外之音,只换了个角度感慨于某只黑心狐狸难得一见的坦诚。 ‘看来是病得不清,连放狠话都不会了。’ ‘……’ 方宸失笑。 他刚才绝对是被温凉精神控制了。 否则,怎么会生出那种可笑的念头来? 他半阖眼眸,压下了心底那可笑的悸动,电子在精神识海中蓄势待发。 ‘帮我离开。’ ‘好。你甩电子出来,其它,交给我。’ 方宸看他。 ‘你...’ ‘我知道你担心我,我也担心我自己。’温凉委屈的声音又懒洋洋地响了起来,‘所以,你以后少作死,让我安心的睡觉,成不成?’ 方宸别开眼。 ‘...随便你。’ 两人再没有说一句话,可沉默本身就是一声强有力的指令。 三。 二。 一。 两人默契得像是一个人。 时光在弹指间恢复了流动,方宸小腿肌肉瞬间绷紧,大步朝着角落里藏着的曲文星跑去。 那只蘑菇用兜帽勒紧了脖子,挤出的横肉中间簇拥着圆眼睛,正惊恐地东躲西藏:“方哥,你离我远点,我不想跟你扯上关系!” “别废话,抱紧我!” 方宸扯着曲文星的衣领,死死抱着小胖墩儿,从自己的后背重重撞了侧门,沿着楼梯滚了下去。 只留了一柄深深扎在地板上的匕首。 银白刀柄辉映月色,孤傲地永不弯折。 温凉目光温柔地轻触了刀锋,随即淡淡地笑,宛若月下罂粟。 “底牌嘛,谁说只许拥有一张来着?” 温凉站在五人组的身后,缓缓地抬起右手,神情冷傲又慵懒,仿佛冷眼收割人头的杀手。 被方宸赋予初速度的电子在温凉那双造物主的手中,仿佛有了眼睛,飞击着穿透了那五人的肩膀。 血珠成串,电子飞转的轨迹便是那无形的细线;从后背刺穿肩胛骨,看不出伤口,只留下映着月光笼烟的一层血雾,唯美又可怖。 哀嚎声回荡在走廊上,五人忍痛又惊悚地回身去看,却只看到了空空荡荡的走廊,还有那被月华白霜浸满的窗台。 第五十四章 半斤八两 夜幕长街,有脚步声响起,急促而凌乱。 方宸的身影被夜色描得渺小,而他的肩上托着一只圆滚滚的胖蘑菇,把他的脚步压得更加沉重拖沓。 方宸的气息比以往都要急促,脸色苍白,额边淌着一道汗;而他肩上的曲文星却圆脸发木,表情神游天际。 他今晚是不是失了智了? 他干嘛多管闲事啊? 管闲事也就算了,竟然还被发现了;被发现了就算了,现在竟然在方宸的肩上。 方宸诶。 那可是队里的公敌、罗宇源眼中刺肉中钉、大部分人鄙夷的对象。 他可不想跟方宸扯上任何关系。 曲文星使劲儿眨了眨眼,被吓得煞白的圆脸盘凑低,在埋头疾奔的方宸耳边颤着声音嘀咕:“方哥,放我下来吧,我能走。” 方宸压着急喘,想说什么,却蓦地咳了起来。 一口气行岔,强撑着向前奔跑的脚步便被迫停住,惯性加持,曲文星胖壮的身体猛地向前倾倒,他险些以为自己要变成飞盘旋转落体。 结果,他粗短的双腿被方宸冷汗浸湿的手死死地抓住,他没飞出去,可两人却齐齐地向前栽倒。 曲文星低呼一声,双眼紧闭,双手抱胸,以一个熟练又绝妙的自我保护姿势,迎接即将到来的冷硬地面。 结果,只坐到了一个暖和的肉垫上。 “滚起来。” 方宸冷淡夹着急喘的声音在曲文星耳边响起。 曲文星仿佛坐在火盆里,赶忙灵活地窜了起来,抱着安然无恙的屁股,心有余悸地看着面前的人。 与曲文星干净的衣服相对比的,是因为被迫支撑小胖墩儿而跌倒在泥滩里、手掌根擦破了皮、军装褶皱丛生的方大佬。 “方...方哥...” 曲文星觉得自己大概率是要死了。 方宸斜他一眼:“不走?” 曲文星一句脆生生的答应在嘴边转了一圈又咽了下去。 要是被方大佬事后记仇,他也没有好果子吃。 今晚真是不该来。 进退维谷,买卖都是亏。 方宸轻易看穿了曲文星的难言之隐。他轻扯嘴角,脸色实在不算好看。 他右手撑着地面,想要把自己支起来,可脑中的晕眩蓦地袭来。早是勉力支持的方宸重新摔坐在了地面上,靠着墙,头微垂,一动不动,像是彻底昏了过去。 曲文星眼睛蓦地一亮。 他左顾右盼,见四周没人,两脚像是抹了油似的,化身雪球,朝着远处跑走。 跑了两步,觉得还是应该做点表面工作。 他重又折返,双手拖拽着晕厥的方宸,把他藏在了两堵破旧砖墙之间的缝隙里,又找了些塑料垃圾盖上。 俨然把方宸当做烫手的垃圾了。 “方哥,别说我不够意思啊。小弟我除了保命和赚钱一无是处,这就走了哈。” 他自觉仁至义尽,转身想溜,忽得对上了肩上带血的狼狈五人组。 曲文星脚步一顿,暗暗叫苦 。 “曲胖子?你怎么在这儿?” “吴哥,什么是我?天呐,你们怎么伤得这么重?!”曲文星低呼,惶恐的眼底闪着水光,装傻一绝。 吴永却用怀疑的视线扫过曲文星故作镇定的脸,然后,视线落在他袖口上的血迹。 他撤着曲文星的袖子,狰狞地把他推倒在墙上。 “曲肥猪,你这沾上的,是谁的血啊?” “啊!疼疼疼疼!!” 他指节一捏,曲文星像是腕骨和肌肉错开,疼得表情扭曲,杀猪似的大叫。 “说,方宸在哪儿!” 曲文星马上就要招供,此时,一道毫无起伏的声线响彻暗巷。 “半夜不回宿舍,在这里干什么?” 工程师专用的绝缘软胶鞋行走在夜色里,配上健壮的身形,悄然如暗夜竖立的森冷怪物。 “丁...丁工。” 这几人明显是吃软怕硬,见到丁一出现,嚣张的气焰一瞬间灭了下去,只捂着伤口,老老实实地在墙根站了一排。 曲文星冷汗都要出来了。 昏迷的方宸只距离那些人不到两米,属于转眼就能看到的极近距离。 看他今晚办的这糊涂事! 曲文星边抱怨边惶惶,却看到丁一自然而然地用身体挡住了墙根转角,恰好堵住了方宸的藏身之所。 曲文星:“……” 大佬就是大佬,走到哪里走有人护着。 丁一扫了一眼在场剑拔弩张的态势,冷冷道:“刚晋级,不去加强操纵电子的熟练度,大半夜在这里打架斗殴?” “丁工,是这样,方宸他偷了我们的东西,我们想找他讨回来,所以友善地切磋了一下...可结果,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对战友下黑手!” 五人组齐刷刷地扯开衣领,露出鲜血淋漓的肩伤,告了一个大黑状。 “五个f级哨兵被一个废物围着打,现在还找长官哭诉,像个没断奶的婴儿一样,不觉得自己丢人吗?”丁一表情冷淡,“你们要是觉得赵副部长的组不好,不如让部长亲自带你们,教教你们生而为人的基本法则?” 五人组面面相觑,立刻整理好衣服,讷讷地说着不敢。 丁一面无表情地低喝了一声:“还不离开?等着跟我去陪部长看病?” 听说叶既明就在附近,五人哪儿敢多呆? “丁工,我也走了...” 流放 第57节 曲文星小声喊了一句,见丁一没有注意到他,他想大点声再说一遍,可后来,只是干张了张嘴,没出声。 算了。 正派没空管他,反派懒得理他,他在战局里溜达了一圈儿,好像做了点什么,好像什么都没做。 曲文星心里有点隐隐约约的失落。他挠了挠头,抬头时,不小心真的隐约窥见了天边的文曲星。 星子在在北斗的勺子里闪亮,受万人敬仰;而他,只是个不受重视的小货色罢了。 真是云泥之别。 他埋头走路,耳边却不期然落了一声轻飘飘的笑。 “呦,这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曲哨兵吗?” 面前隐有脚步声出现,原来是慢悠悠晃回来的温凉。 那人走路不紧不慢地,可速度却很快,优雅得像是背后有翼,陆地滑行。待他再走近一些,便能发现,那人肩披月色,发挂寒霜,眼瞳深处竟隐隐泛着暗红,可不过几息,那影绰的血光又敛息屏气地藏在了深黑的瞳仁里。 曲文星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出了错觉,而后讪讪轻笑:“长官,我没做好事。” 温凉:“哦。” 曲文星:“长官,你不要这样笑眯眯的看着我,我真的挺害怕的。” 温凉:“我那么和善,哪里吓人了?” 曲文星:“方哥和你一模一样的笑,可结果,笑得越欢,揍人越凶。” “是吗?” 温凉毫不在意形象地盘腿往地上一座,双臂枕在脑后,望着晴朗夜空缀着的星星,而后转头:“坐啊,这又没有别人。” “...其实我饿了,想回去吃饭。不过温哥邀请,我哪有拒绝的理由?”曲文星自来熟地坐在他身旁,又往他故意往他身边蹭了蹭。 温凉看他一眼:“不是觉得我没利用价值,懒得勾搭我吗?” 曲文星心里一紧,没发现那个平日里只知道睡觉的神仙居然懂这些凡人的人情往来。 他呵呵讪笑:“看走眼了。温向导深藏不露,价值逆天。” 温凉:“那倒不是,我确实是个废人。” 曲文星:“……” 温凉把手肘搭在无语的曲文星肩膀上,懒散地笑:“我是废人不假,你也是个亏本商人。咱们俩,半斤八两。” 曲文星觉得再不承认也没什么意思。 他靠在温凉身边,慢慢悠悠地叹了口气。 “行吧,刚才确实是我。我是看见方哥被大家排挤,想到了以前的自己。” 他捂着下颌,尖锐石块棱角刺穿舌头的剧痛还历历在目。他没想过,小时候的梦魇,居然越过岁月的长河,漂洋过海直接扎透了他的心底防线。 “当年罗宇源带头欺负我,后来所有人都跟风一起欺负我。当年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团结’,现在我知道了。其实大家都在害怕,害怕当那个‘被落下的人’。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哪怕有一个人站出来...”曲文星望着天,悠悠叹了口气,“算啦,方哥跟我可不一样。我不是他,也不想成为他。” 温凉左手搭在膝盖上,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天际。 薄如轻纱的斑斓极光,盖过了北斗,也快遮住了月亮。 “英雄有英雄的活法,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过法。”曲文星懦弱得坦坦荡荡,“我不奢求哪个英雄大爷来救我于水火。我一直是借着别人的光活着的,我只是个不会发光的暗物质而已,那又怎么样?我过得比方哥好多了。” 温凉:“方宸跟你比,纯良的不得了。就你这蔫儿坏,吃不了大亏。一旦踩了坑,就是死。” 曲文星娇羞一笑:“温长官懂我。” 温凉:“行了,快走吧。你救了方宸,不管出发点是什么,他都会承你的情,不会迁怒你的。你也是知道这一点,才敢这样对他吧。” 温凉的目光有着洞悉人性的敏锐,曲文星在他面前戴上脸谱,仿佛就是个笑话。 曲文星如释重负地笑了。 “不装了不装了。我是商人嘛,我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已。” 温凉忽得收了视线,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事实比出发点重要。假情假意一辈子,就是真情真意。” 曲文星有些受宠若惊。 温大佬这是在安慰他? 他抹了把脸,嘴角下撇:“温哥...” 看起来有一千万字的苦水要往外倒,温凉赶紧捏住了他的嘴。 “别这么跟我推心置腹。我看起来像是会开解人的?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只有你方哥会做。” 曲文星忽得蹲了下来,死皮赖脸地握着温大佬骨线漂亮的手。 “长官,我就知道我们是一样的人,都是吃定了方哥心软的老混蛋,对不对?” 温凉沉默了半晌,轻声笑了。 “说得对。” 曲文星人精似的,扫一眼就知道什么人不能惹,什么人可以蹭,话说到什么程度合适,交往到什么距离该停。 分寸也掌握得足够好,不会让对方感到被侵犯隐私的不舒服。 于是曲文星没有再继续这样的对话。 他掏出小手绢,给温凉仔仔细细地擦了掌心指缝,然后鞠了一躬,准备轻轻松松地转身上路,却忽得听见身后传来一句话。 “文曲星是恒星。恒星是热核高密度星体。” 曲文星脚步顿了一下。 他回头,看见温凉从地上捡了块小石头,正好砸在他掌心。 “曲文星,你错了。恒星跟行星不一样,它是会自己发光的。” 掌心的石头沉甸甸的,曲文星心口仿佛也被重重砸了一下。 他看向温凉,喉头动了动。 “别这么看我,我对你的心理阴影没兴趣。”温凉视线扫过远处小巷子里的暗色,“...我只是觉得,如果方宸在,大概会这么跟你说吧。” 曲文星眼睛竟然酸了一下。 他掩饰地干咳一声,拢袖笑了笑。 “那个,温哥,你好像很喜欢方哥呢。” 温凉细长食指撑着额角,颇为为难地叹了口气:“喜不喜欢的,都被绑上贼船了。造孽啊。” 曲文星表示磕到了。 他抱拳表示尊敬和惹不起,转身就溜。 第五十五章 宝石与玻璃 曲文星走了以后,温凉靠坐在墙根没动。 他抬头望天,身骨清瘦修长,被夜色微光映得格外漂亮。 温凉倒真不是刻意在这摆造型,而是浑身关节疼得像是断了一样,动一动都觉得窒息。 街那边又传来几道隐隐约约的脚步声,温凉右手撑着地面,想要坐起来,却蓦地皱了眉,闷咳一声,唇角霎时溢出殷红的血色。 “又来...” 温凉的核心似乎要炸裂,身体里宛若藏了一枚喷薄的火山口,血液就是岩浆,沿着青色的血管灼烧着身体每一寸皮肤,几乎要把他原本又薄又透的皮肤灼烧殆尽。 他视线恍惚,面前的月光晕成了几道模糊的圆带,朝他猝不及防地砸了下来。 “狐狸,你说我是不是真的欠了你的...” 温凉勉强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密封的针筒,用牙齿轻咬塑料针套,针头寒光毕现。 他撩起袖口,利落又沉稳地将针头扎入了纤细的手肘静脉,大拇指极快地将那淡金色的透明液体推入。 温凉被猛地攫住了呼吸,像是饱涨的气球被皮带勒住,他痛苦地扬起纤长的脖颈,隐有青筋微颤。 过了不知多久,那令人几乎无法忍耐的痛苦才渐渐消退。 温凉的汗水已经打湿了他的军装立领,颜色深了一圈。 忽得,像是察觉到什么熟悉的气息,温凉缓缓张开眼,看向街角处的一大片阴影。他难掩倦意地撑着眉心,懒懒地笑。 “...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我难受?这可不像体贴仁慈又善良的叶部长。” “我没有办法帮你。你曾经强行锁定自己的核心能量,现在又勉强打开禁锢,硬是在几秒内从基态切换到高能级,这对向导核心的伤害过大,我不敢接近。事实上,没人能承受这样的快速能级切换,就算是你。” 远远地,有轮椅的金属摩擦声清亮地响彻暗夜,隐隐约约地回荡着,像是催人入眠的镇魂曲。 温凉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眸,从浓厚的夜色中分辨出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轮廓。 “看着这么暖和的人,怎么说出口的话这么冷漠。” 叶既明的轮椅缓缓推进,他费力地伸出手,探了探温凉覆了一层薄汗的额头,眉心稍皱。 “不要再注射我几年前给你的封存药剂了。当时,我是为了镇定你暴走的能量才给你打的针。但现在你已经有绑定的哨兵了,就不要再依赖它了。” 温凉漫不经心地抹掉唇边的血痕。 “想让我躺平我就躺平,想让我站起来我就必须要站起来?小叶子,最近学霸道了哦。” 叶既明温和地问。 “你知道了?” 温凉看他:“我不知道你的计划,我也不想知道。只一点,少给方宸你特制的营养剂。他的能力提升太快,你也看到了,他今晚晋级后的反噬太严重。根基不稳,高楼早晚要塌。” 叶既明推了轮椅,安静地与他并排坐着。 “这么久没见,你开口向我求证的第一件事,是关于方宸的,我很意外。不过,温大哥,你肯接纳方宸,我很高兴。” 话里的诚挚反而让温凉叹了口气。 “...搞了半天,方宸也是被你和刘眠塞过来的。” 流放 第58节 “不是。就算没有我们,方宸也一定会找到你。” “...或许吧。” 叶既明从温凉的言谈中读出了那丝带着亲昵的无奈。 他有些诧异于温凉如此明显的情感外露,因为他知道,这么多年,没有人可以打开他的心防。 “看我干嘛?”温凉把手肘搭在叶既明轮椅的扶手处,头枕着手臂,懒懒问道,“听说,你被罢免‘恒星计划’的总指挥官了?你还好吗?” “嗯。” “我看看。”温凉食指轻碰叶既明的手腕,被后者沉重如山的精神力压得轻轻咳了一声,“...小叶子,你年纪不大,心思太重。每天都在琢磨什么呢?” 叶既明慢条斯理地抚平了袖口。 “我双腿残疾,只有头脑勉强能用。失去你的帮助,我现在只能靠自己,每天殚精竭虑,无法安睡。这样追根溯源,温大哥,你是不是要对我负全责?” 温凉扶额。 叶既明实在是太会利用自己的缺陷进行道德绑架了。 可惜,他没皮没脸,毫无道德感。 “我不负责,与我无关。” 叶既明抵唇轻笑。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他轻轻拨动扶手上的推杆,轮椅无声地自转了半圈,只有冰冷的金属框架阻隔了温凉探究的视线。 “你放心,当初我同意将你放出去,就不会勉强你回来。我只希望,你不要再强行压制自己的能力了。你应该察觉到了吧?自从跟方宸绑定以后,你的能力不断提升,你的核心禁锢也越来越松。不要试图抵抗枯荣涨落的自然法则,因为那会让你受伤。” 温凉轻笑,不置可否,只扶着墙面勉强站了起来。 汗贴在军装内衬上,箍着温凉漂亮的肩骨,勒出宽肩和细腰。 “你也是,不要强迫自己一直站在顶峰。如果自身能力只有a级,却要靠着非常规手段进化到s级,那注定会不长久。毕竟,你教我的...”温凉弯了唇,“物极必反,盛极必衰。” 叶既明第一次敛了眼底的笑。 他轻叩着轮椅扶手,目光牢牢地锁定着温凉,像是要探究后者究竟还记得多少从前的事。 “别看了,也不怕被我漂亮的脸闪瞎了眼。累了累了,我去找狐狸回家睡觉了。” 温凉显然不愿多说,只打了个呵欠,揭过了严肃的话题。他揉了揉侧颈,唇上恢复了淡淡的血色,仿佛是坠了一簇雪的桃花。 叶既明斯文抚过袖口,用视线向他示意方宸的位置。 “我刚刚让丁一去照顾他。他短短几天连着晋升两级,再加上伤口感染,所以才病倒了。以他的身体素质,好好歇个几天,也就没事了。” 温凉随口应了一声,看似不以为意,脚步却很诚实地向着方宸的方向走。 只两步,便回了头。 叶既明还坐在原地,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失了双腿的叶既明像是一弯下弦月,不完美,却有一种不容侵犯的、尖锐的神圣。 叶既明体贴地笑了笑:“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温凉慢慢地斜倚围墙,右手插兜,斟酌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方宸,是他的弟弟?” 叶既明视线仔细地掠过温凉的表情,而后蹙了蹙眉:“温大哥,你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 温凉扶着额角,半只手掌挡了他的脸,神色难辨。 “...我以为,方教授只有一个儿子。” “档案罢了。那些不光彩的、不可告人的秘密,只要想抹掉,随时都可以抹掉。” “再说得明白点。” 温凉很少追问,但既然他开口,就是一定要得到答案的。 叶既明看着膝盖,轻轻地抚平了膝上的薄毯褶皱,缓缓开口:“在方教授的‘恒星计划’里,方家兄弟两人都是实验体。只是一个成功,一个失败而已。失败品,没有存在的必要。” “...所以方宸才会被送到未进化人类监狱去?” 叶既明看他。 “温大哥,你既然这么放不下,为什么不亲自去探求真相?你和我都知道,当年原十三队全军覆没的真相,就藏在那座实验塔里。除了巅峰时期的你,再没有人能打开那道门锁。你的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没逃避。” “你有。” 叶既明步步紧逼。 两人一坐一站,目光交汇,隐有火花闪现。 “方教授是我的恩师,我有责任找寻当年的真相。温大哥,我需要你,想必方宸也需要你。所以,请你帮帮我们。” 叶既明的话里第一次带上了情绪。 此刻,他不再是温柔从容的博学教授,而是复仇心切的旧人遗属。 温凉看他很久。 完美的神祇坠落神坛,露出了潜藏心底的愤怒与不甘。 倒是看上去像个人了。 温凉终于从军装内衬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纸上返了黄,斑斑驳驳的,像是老树粗劣的外皮。看起来珍藏了很久,折痕累月深重,表面却平整如新。 很难相信,温凉那样散漫惫懒的人,竟然会这样珍重地藏着一份死亡证明书。 “我记得,有人要我忘了他。所以,我真的忘了。忘了他的生,忘了他的死。” 叶既明安静地垂着头,看上去深陷追思,可眼底却无半丝怀念,凉薄得像是在见证一个陌生人的死亡。 温凉背靠着墙壁,敛起了眸底涌动的暗潮。 忽得,他抬眼笑了笑。 “小叶子,借个火?” 说着,温凉蓦地抬手,朝着金属轮椅接缝处瞄准,眼神轻眯,神情飞扬。 温凉的核心一瞬外放,正电场矗立,如同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劈天而落。一瞬间,两人眼前闪过一道白光,空气宛若被剥壳的荔枝,在高电压的作用下,眨眼之间,那张死亡证明已经化成了灰,纷纷扬扬地洒在两人面前。 化作飞灰的死亡证明落在二人中间,像是往事旧忆随风散去。 叶既明安静地看着漫天烟尘,像是早就与温凉割舍不下的过去道过别了。 温凉脱力地向后倒退了两步,偏过头,又低咳不止,唇角的血迹隐隐约约可见,他喉结微滑,下意识地把血咽了回去。 他扶着墙,头埋进臂弯。 “虽然忘了,但债主来了,我还就是了。他想要什么,我给就是了。” 他抬了半只眼,笑着弯了弯:“满意了,小叶子?” 叶既明并不惊诧于温凉这果决的行动力。 他将轮椅推得更近了些,温和地说。 “前尘不必追。与方宸搭档不是一件坏事,你们一定还有将来。” 温凉抹掉唇边血痕,朝着叶既明摆摆手,语气又恢复了平日的懒散悠闲:“小叶子,不去看看狐狸?他怎么也算是你的同门师弟吧?” 叶既明微笑颔首:“我会去的。但他现在,需要的是你。” 温凉不置可否,只抬手扬了扬,潇洒转身。 丁一与温凉擦肩而过,看见轮椅交折处那负电极原件已经被击得焦黑一片,他神色一紧,脚步疾奔向着叶既明而去。 “部长,你没事吧!” 丁一半跪在叶既明面前,即刻拆卸了旧原件,换上了一枚备用零件。 负电极原件与向导的正电场之间可以形成巨大的电势差,能力高的向导利用它甚至可以直接击穿空气,而不需要哨兵的协助。 这是刘少将特意做给部长以防万一用的,难道... “部长,难道温凉失控了?你遇到危险了?” “没有,这是温凉主动击穿的。他在告诉我,他会帮我,但也有能力毁了我。让我不要轻举妄动,不要再试图逼迫他和方宸。”叶既明微笑着看他。 丁一吃惊之余,又了然地笑了:“部长,温向导这是要逐渐解开自我束缚了。” “嗯。” “可是部长,当初为什么不留温向导在部里继续做实验?我听唐芯说,当时您几乎都快找到s级向导核心融合的路径了...” “……” 叶既明似乎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有些出神。 “对不起部长。”丁一以为提及了叶既明的伤心事,神色一凛,立刻道歉。 “玻璃在陈列柜里,会变成价值连城的宝石;美玉在垃圾箱里,会变成一文不值的废物。想要宝藏不被人觊觎,你首先要把他彻底踩成垃圾。” 叶既明温润的嗓音说着如此冷漠的话,即使早已习惯了,丁一还是难免心悸。 他喉结滑了滑,低声称是。 叶既明看他一眼,重又笑了。 “还是单纯。” 丁一有些羞惭难堪,更多的,是对自己不争气的恼火:“部长,对不起。” “当时,他深陷失去哨兵的痛苦里无法挣脱,自我封闭,节节衰退。心障难除,不如成全他,放他走。”叶既明温和地看他,像是循循善诱的导师,“这样,是不是听上去好接受多了?” 丁一默默推着轮椅走,低低地说了一声:“部长说得对。” 他脚步有些慢,甚至碾过了小石子,轮椅轻轻颠簸,叶既明指尖轻扣轮椅扶手,示意他停下。 丁一如梦初醒,立刻半跪在他面前,替他拉高了毛毯,表情焦急:“部长,没事吧?” 叶既明淡淡道:“你一晚上心神不定的。还有什么事,一起说了吧。” 流放 第59节 丁一早知道自己会被轻易看穿,只诚实地禀报道:“是,部长。刘指挥官他...受了伤。他不让我告诉您,但我觉得,还是应该跟您说一声。” 叶既明眉头微拧:“怎么回事?” 丁一:“赵景栩一接手恒星计划,就开始清查旧账。他似乎对三年前的实验室爆炸案很感兴趣,抓了很多实验室幸存者,深夜提刑拷问;当时的仪器实时记录被毁了,他干脆四处搜查能源调取记录,反推算当时的反应器开启情况,指挥官连夜带人销毁了一部分资料,现在正找机会灭口。可关巡察盯得很紧,同时也在四处暗访铁磁体流向,我们的人也不敢有明显的动作。指挥官他分身乏术,已经几天都没睡过了。今晚出任务的时候,被赵景栩的人伤了。” 叶既明垂了眼,右手轻叩轮椅扶手。 “...景栩,变得有点碍事了。” 丁一神色一凛:“部长请吩咐。” 叶既明的目光看向温凉消失的方向,淡淡笑了。 “既然他们决定插手,就给他们一点线索吧。” 第五十六章 你大爷(上) 方宸还在角落里蜷着。 他的身上盖了丁一的灰色工装外套,头抵着砖墙,脸色苍白,跟砖墙的旧灰形成了强烈的明暗反差。 温凉蹲在他面前,垂着头到处找什么东西,最后,眼睛一亮,从地上薅了一根人造枯草,尾巴上的小绒毛细细密密地扫过方宸的鼻尖。 “狐狸~狐狸~” 温凉拉长尾音软绵绵的呢喃绕巷三圈,最后痒痒地降落在方宸耳畔。 方宸没睁眼。 温凉调侃他:“还装晕呐?” 方宸:“……” 温凉:“你是不是忘了,我跟你有精神链接。你晕没晕,我一清二楚。” 方宸抬手准确地扯掉那根肇事枯草,没好气儿地丢在了一边,血染红了人造草杆。 温凉靠着方宸坐,把他的右手放在了自己身前,从兜里拿出一小卷绷带,又仔仔细细地缠了起来,边缠边问。 “说说吧,为什么在曲文星面前装晕啊?”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答,温凉也不在意,只漂漂亮亮地缠着狐狸爪子。当他把绷带收尾打结时,方宸的声音在他耳边淡淡响起。 “方便他丢下我走而已。要是我醒着,他哪儿敢?” 温凉感慨:“谁家狐狸这么好心?好心到要起鸡皮疙瘩了。” 方宸把手抽了回来,蹙着眉想离开温凉温暖的身侧,可一只大手搂着他的腰,把他按在了自己肩头。 “让我看看,还有哪儿伤到了~” 温凉刚刚掀开方宸脏兮兮的衬衫,方宸的小刀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指缝间,刀尖精准地抵住温凉精巧的喉结。 温凉赶紧投降:“你这个人到底藏了几把刀?!” 小刀在五指中翻飞,最后落回了刀鞘,方宸看他,淡淡道。 “你当我真的毫无还手之力,只等着你来救?” “哦,我又多管闲事了。为了救你,我下午觉也没睡、还受了点内伤,疼死我了,咳咳...” 温凉故意拉长了尾音,又大声咳嗽,果然见到某狐狸不自然地抿了抿唇,别开视线,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一声谢。 温凉凑近,坏心眼地问他:“啊?什么?” 方宸冷冷剜他一眼,抬手,把刀丢给了温凉。 “我走不动,你扶我回去。这把刀,送你了。” 温凉后背一凉:“这么有杀气的谢礼,我真是谢谢你了。” 方宸的唇角似乎极小幅度地弯了一下。 温凉凑了过去,在方宸俊朗的脸上看了又看,最后笑眯眯地说道:“你把刀送我,是信任我了?” 方宸的笑极快地敛了起来。 他缓缓张开眼,用带着红血丝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温凉,滚烫的左手扣住温凉的喉骨。 “别得寸进尺。” 温凉叹了口气。 “病了还这么凶,真不可爱。” 方宸眉峰压低,显然对温凉亲昵的口吻很不适应。 这样的口气,简直就像...长辈。 方宸掸去脑海间令人膈应的想法,并且对自己刚才失了智的行为表示极度后悔。 他还是决定自力更生,不依靠老渣男偶尔的好心。 方宸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 眼前的晕眩猝不及防地袭来,方宸死死抓着墙面的凹处,稳住自己的身体,然后摸索着一步步费力地向前走着。 “行了行了,来,我扶你。” 温凉揽过他的腰,把他的手臂架在自己的肩上。 方宸把他推开。 温凉挠了挠下巴,忽得跑了两步,把手软趴趴地搭在他肩上,神神秘秘地说:“狐狸,你是不是害羞?” 方宸:“……” 温凉笑呵呵地揉揉狐狸微红的耳朵:“叫声好哥哥来听听?” 方宸眼睛轻眯,扶着墙,忽得笑了。 “温凉,你大概不知道,我只收小弟。那些想让我叫哥哥的人,都死了,死得很惨。” 浑身滚烫的狐狸说出口的话却阴森森的,温凉搓搓手臂:“那算了。我这岁数不够做你爸,叔又太疏远,要不,我做你大爷吧。” 方宸话不多,直接一拳锤上了温凉的肚子。 “你大爷。” 力道不大,温凉装模作样地扶着肚子靠在他肩上,有气无力地嚎:“这不是想跟你亲近一点吗?干什么喊打喊杀的?” 方宸唇角微弯:“打拳表示亲近。” 温凉握着方宸发颤的拳头,叹了口气:“行啦,都没劲儿了,就别打人了。有我守着你,你可以放心睡,没人会伤害你。” 方宸喉结轻滑,被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触动,竟然再也生不出反抗的力气。 “这就对了嘛。”温凉把他拉进怀里,笑眯眯地说道,“来,闭眼,靠在我肩上,我带着你走。” 方宸的精神仿佛被温凉裹了一圈不透风的塑料布,随着他的话语而缓缓收紧。 一股极沉重的倦意袭来,仿佛被千钧重的巨物压着眼皮,没办法反抗。 方宸一凛。 不对劲。 明明生理上呼吸顺畅,可精神窒息的感觉却挥之不去,一旦生出反抗的心思,仿佛就有人用一张薄薄的湿纸巾盖住了口鼻,每呼吸一次,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强迫顺从,执意驯服。 “...你在精神控制我。” 方宸的脸瞬间阴沉了下来。 温凉挠挠下巴,为难地说:“这么快就察觉了啊。” 还没等方宸怒气发作,那紧绷的束缚骤然松开,身旁的温凉忽得皱了眉,捂着唇咳嗽了起来。 他的腰一点点弯了下去,最后,直接倒在了方宸的身侧,有气无力地抱住方狐狸的大腿,委委屈屈地抬眼看他。 “狐狸,我头好晕,好难受,走不动了,你抱我走好不好?” 方宸:“……” 报应来得真快。 ==== 在空空荡荡的午夜大街上,有两人贴墙慢走。 方宸越烧越厉害,脚步虚浮,而身旁的人勾着方宸的脖子,舒舒服服地睡大觉。 两人又无声地走了很长一段路,方宸一个踉跄,仿佛被什么黑漆漆的小东西绊了一下。 方宸微散的视线追着那道倏而远去的黑影,看见了不远处还在亮着一盏小灯的一层平房。 他手肘一怼,喊醒了温睡神:“这是哪儿?” 温凉眯着眼睛瞅了瞅,有气无力地说:“食堂。奇怪了,平时早该关门了,今天怎么没关?” 方宸问他:“进去吃点么?” 温凉:“我们两个又没钱付钱,又没力气跑路,这是要进去挨打么?” 方宸:“饿。” 温凉抬手摸了摸方宸的额头,恍然大悟:“刚想问你是不是发烧了,才记得你确实烧得不轻。” 方宸烧得彻底失去了理智,连力气都恢复了两成,拎着温凉的衣领就把他丢进了食堂里。 第五十七章 你大爷(下) 刚一进门,食堂里飘香的空气就把他们从头到脚包裹住了。 方宸随手抓起温凉,两人跌坐在靠门口的一张长椅上。 光屏点单,机械手送餐,吃完门口刷手环结账。 流放 第60节 全自动工艺,无需人力服务。 方宸动作利落又快,给自己跟温凉点了两荤两素的套餐。 机械轨道上吊着一个机械臂,陈设与工会的交易所很类似,随着点单结束,几秒后,两个餐盒被机械臂抓着,安安稳稳地落在了两人面前。 方宸一句话不说,埋头就吃。 温凉没什么胃口,懒洋洋地坐正了身体,筷子还没掰开,就看见方宸又点了两盒。 温凉:“那个,狐狸,你...” 方宸冷目一扫,温凉立刻改口:“英雄真是好胃口!” 方宸鼻哼一声,又埋头狂吃,心无旁骛。 温凉:“……” 他家狐狸真是贤惠啊。 喝醉了给人理发,发烧了埋头吃饭,一点都不给别人添麻烦。 温凉撑着手肘看他,方宸也不理;温凉凑过去给方宸擦嘴角的油渍,方宸也不拒绝。 “是不是丁一喂你吃了什么药,怎么这么乖?” 温凉一筷子一筷子地小口吃,目光追着方宸的大快朵颐,心情没来由得好了不少。 平常胃口不太好的人,今天竟然把一盒饭都吃完了,甚至还没吃饱。 话说回来,这食堂的菜量确实不大。 温凉抬起细长的手指,懒懒散散地朝旁边摸,刚准备拿起第二盒继续吃,却看见盒里的饭早就空了。 而方宸正埋头继续点单,十分坚决。 温凉想要拦一下,可方宸直接反手一个锁喉,右手把温凉侧脸怼在了桌面上,左手‘啪’地按下了订餐键。 方宸看着他,瞳孔微散,语气冷硬:“我的。” 温凉:“……” 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能给孩子饿成这样。 老旧的机械臂一趟一趟地走,点完东边送西边,忙得马不停蹄,不知道那边是不是也来了几个大胃王。 温凉仰头看着噼啪作响的电火花,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机械臂悬停在空中,一道极耀眼的火光闪过,灯光熹微的食堂,顷刻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肯定是短路导致的熔断。 那接下来就是... 温凉扶额,耳畔果然听见细碎的一声锁扣轻搭,整个食堂像是个黑暗的牢笼,把两个没钱付款的无耻食客直接牢牢锁住。 “算了算了。” 温凉趴在了桌面上,打算趁着还没被关禁闭前好好睡一觉。 忽得,黑暗中,耳畔忽得拂过一阵灼热吐息。 “温凉。” 方宸喊他。 咫尺的距离,贴得太近,方宸的唇几乎都要直接贴在温凉的侧颈上。 感觉有些过于复杂,温凉稍微拉开了点距离,扶着方宸的肩,隔着浓厚的黑夜,笑着问他。 “怎么,怕黑?” 方宸轻易挣脱了他的控制,两只滚烫的双手反锁住温凉纤瘦的腕骨。 温凉的脊背抵着长桌的边缘,硌得微微有些疼,但现在明显不是计较这些疼的时候。 这个姿势过于亲密,赤裸的黑暗又盖上了一层掩人耳目的纱。 温凉的手腕脉搏印在方宸的掌心,两人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韵律,黑夜将这暧昧催化成薄薄一张纸,只用细细的呼吸就能轻易吹开。 方宸贴得极近,伏在温凉的耳边说了两个字。 “我饿。” 温凉怔了半天,忽得侧头笑弯了眼。 他坐直上半身,向方宸耳畔倚靠过去,用喑哑的声音反撩一城。 “饿也不能吃我,我是你大爷。” 即使方宸没了自主意识,但鄙夷的表情依旧来得毫不费力。 温凉一副恶作剧成功的畅快欢笑,可对面的人却重又凑得更紧,轻轻嗅了嗅温凉的侧颈,像是鼻尖湿冷的狼,犬齿轻蹭猎物的弱点。 “痒,你闻什么呢?” 温凉痒得呼吸轻颤,轻轻抵抗,笑得如同抖落花叶的桃花枝。 见状,方宸更加笃定似的,在他耳边低声喃喃:“你身上有新鲜的血腥味。你受伤了,就在刚才。伤口在哪儿?” 温凉身上很凉,像浸满凉月的小溪,方宸滚烫的身体霸道地贴了上去,双手在温凉身上游走,仿佛四处翻找线索的卫兵。 温凉:“……” 逗逗可以,上手不行。 等某个嗜血狐狸醒过来,或许会跟他不死不休。 别管谁大爷,都救不了他了。 但霸道狐狸失了理智,力气大到难以想象。 温凉叹了口气,把冰凉的手轻轻贴在了方宸的前额。 “我知道你不喜欢,但,这不是没办法嘛。” 温凉忍着疼,又一次打开了精神禁锢的门锁。 “坐下。” 方宸的呼吸瞬间被攫住,如同被温凉一句话钉在了座位上。 黑夜里,他明亮的瞳孔直直看着温凉,眉头轻皱。 温凉喉结滑了滑,咽下喉咙间的铁锈味儿,有气无力地倚靠着桌子。 “别瞪了,我也不想。” 方宸僵硬地抓着温凉的双肩,表情除了不悦,还有愤怒。过了许久,他终于开了口,问的,却不是温凉设想中的责问,而是出乎意料的关心:“我受伤,你知道;可你受伤了,我为什么不知道?” 温凉甚至有点受宠若惊。 他刚想说话,却被方宸强硬地打断。 “我们不是精神链接了吗?为什么,我感受不到你的情感波动?凭什么只有你读我,我却看不透你?” 温凉了然。 原来如此,小狐狸自尊心还挺强的,非要一个对等关系。 “你就当我在精神链接的轨道上加了一个单向阀吧,保护你,也保护我。” 温凉不想多说,环顾四周,打算给‘精力充沛’到刨根问底的狐狸找点事儿干分散一下注意力。 “对了,你帮我找找,这里有没有钥匙之类的东西。找到钥匙,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你在命令我?” 没得到回答,方宸的脸色很不好。 “我在拜托你。”温凉脾气很好地顺毛撸狼。 方宸:“那你为什么不加‘请’?” 温凉:“……” 真的是严以待人宽以律己的好狐狸。 第五十八章 保护(上) 终于哄走了烧得迷迷糊糊的方宸,温凉长舒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趴在桌子上,打算安稳地睡一会儿。 忽得,面前‘咚’地一声砸下一个重物,温凉受惊似的立刻坐直,看着方宸抓着一只塑料盒子,盒里盛满钥匙形状的饼干。 温凉无语地捏起一只饼干。 “狐狸,你饿疯了?是钥匙,不是钥匙饼干。”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钥匙。你当我傻?” “……” 温凉只能哦呵呵地笑了笑。 方宸盯着饼干盒。 “你不吃?”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不高兴,手里的小刀翻飞,再配上刀背乱糟糟泛着橙光的电子,整个人显得阴森森的。 温凉觉得自己敢说一个‘不喜欢’,方宸就会接一句‘那就去死吧’。 “喜欢喜欢,太喜欢了。” 温凉软趴趴地认怂,赶紧从盒子里捏起一片饼干,咬了一小口。受了潮的饼干,干巴巴的夹着一股发了霉的味道。温凉实在食不下咽,只好叼在嘴里,懒洋洋地嚼着。 方宸就站在原地看他,神色越来越不悦,又问了一遍。 “不喜欢?” 方宸立刻转身,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一瓶浑浊的水壶,握着温凉的后颈,把壶嘴抵在温凉柔软漂亮的嘴唇上,半只脚踏在椅子上,以一个充满压迫的姿势,把温凉圈在自己怀里。 “那就喝水。” 流放 第61节 温凉差点被狐狸的好心呛死。 他捂着嘴大声咳嗽,趴在方宸的肩上,无可奈何地轻轻揉他滚烫的侧颈。 指尖的向导素随着推按缓缓扩散,方宸的颈部像是燎了一层火烧云,红得惹眼。 方宸的呼吸越发急促。 这一次,他没能被温凉的向导素安抚下来,反而像是喝了提神的兴奋剂,如狼一般的双眼直直地盯着温凉的双手。 温凉被盯得背后发毛。 “又干嘛?” 方宸俯身凑近,忽得攫住温凉的右手,把壶里的水全都倒在温凉的手上。 湿淋淋的水流绕着温凉漂亮的骨节滴下,像是白瓷沥水。 方宸眼睛轻眯,而后,一把叼住了温凉放火的指尖。 温凉的指腹蹭过柔/软微/湿的触感,还有一阵轻一阵重的磨/咬,像是误入野狼巡猎,被标记领地。 咫尺之距,方宸略微抬眼,就那样直率地看着温凉,深黑的眼睛像一块无暇清透的宝石。 温凉微怔,轻声笑。 “松开。” 方宸眉头微皱,重又咬住指腹,在雪白的皮肤上印下了两道齿痕。 显然,他不喜欢被人命令着做事。 温凉喉结很缓慢地向下滑了一滑。 久违的心湖潮生,像是有人明目张胆地闯进他围起的禁区,胆大包天地投了一块石头,砸出了一汪泉眼。 甚至,还眯着眼睛摇起尾巴,一副住客入主的理所应当。 温凉试图把手取回来,可手腕却被紧紧捏住。 面对温凉的拒绝,方宸甚至鼻哼了一声。 温凉失笑,眼睛缓缓地弯了弯。 他手肘随意搭在桌面上,被吞/吃的手指轻轻刮过某狐狸的舌尖,姿态慵懒,笑意若即若离。 “咬疼我了。松开好不好?” 一贯吃软不吃硬的某狐狸像是被拿捏住了死穴。 他不情不愿地松开了他的猎物,眉峰下压,显然是十分不满。 温凉得逞地偷笑,抬手揉了揉又乖又凶的狐狸,赶紧拿了一块小饼干往狐狸嘴里塞,边塞边笑:“自己尝尝。” 方宸咬着饼干,脸皱了起来。 “这个怎么这么难吃?” “对啊。你再仔细找找,说不定会有更好吃的东西。”温凉哄狐狸逐渐上手,他撑着额头,指向更远处的地方,“那里,和那里,你多去逛逛。” 等体力耗尽了,某只狐狸应该就会乖乖倒下睡了吧。 温凉美滋滋地想着。 “可以。”方宸抬手,抓了一把小饼干,塞进温凉的嘴里,“你先吃这个,别饿死了。” 温凉:“……” 谁来救救他。 世界终于安静了。 送走狐狸,温凉大功告成般扑进自己的臂弯间趴着休息,可不过一分钟,背后又响起一阵坚定急促的脚步声。 温凉扶额,无奈地抬起头。 “这么快就又...” 这一次,方宸找到了一只夏旦。 温凉‘噗’地一声,险些把唇边的饼干碎喷出了半米。 “夏向导?你在这里干什么?” 夏旦手指叩着裤缝,站得笔直,不安地看着温凉和方宸,不知道该如何说明情况。 方宸握着她的手,让她用自己的电子在空中比划。 夏旦老老实实地写了一行字。 ‘逃课了。’ 温凉没看出来,这样一个老老实实的小姑娘也会逃课。 “你不是很喜欢龚霁吗?怎么第一节实践课就逃了?” 夏旦垂着眼睛,耷拉着脑袋,像是受了委屈的小白狗。 温凉不想多管闲事,只懒懒地揭过了这个话题:“那你怎么会被关在这里?你在这里呆了很久吗?” 夏旦摇摇头,诚恳地比划了一个‘1’字。 温凉:“哦,一个小时。” 夏旦:‘一晚上。’ 说完,羞涩揉了揉肚子,笑得脸蛋红扑扑的。 温凉:“……” 刚才的机械臂报废,大概全仰仗方宸和夏旦的通力协作。 真够团结的。 夏旦不经意间扫到了方宸的脸色,她琢磨了一下,打开随身的背包,在里面拿出了一个简易的行军背包。 背包里面归置的整齐,外伤内伤的药码得规规矩矩,包装上面贴上了保质期和主要对症。 她从里面拿出一支红外温度计,小心翼翼地测了测方宸的体温。 意料之内的高热,夏旦没有犹豫地又拿出一板白色药片,红着脸递给了温凉,然后握着方宸的手,在空中轻轻比划。 ‘这是退烧药。’ 温凉:“怎么随身带这么多药?” 夏旦摇摇头,没有多说,反而向前推了推,指了指方宸。 温凉无语:“小夏旦,你递给我干嘛?你喂给他吃呗。” 诚实的夏旦:‘我不敢。’ 温凉:“我就敢了?” 夏旦跟温凉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温老前辈认命地拉过方宸滚烫的手心,好声好气地喊:“这个比饼干好吃,狐狸,来,张嘴,啊~” 方宸跟看傻子一样看着温凉,冷笑道:“你当我智障?” 温凉松了口气:“那好嘛,你自己吃。” 方宸:“不好吃,不吃。” 温凉:“……” 连夏旦都没忍住细细地笑了笑。 温凉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逻辑思辨能力极强的方宸说服,亲眼看着他吞下了退烧药。 “算了,自己动手吧。” 温凉从凳子上站起来,决定自食其力,找一找毯子和被褥,准备打个地铺睡一觉。 身后的方宸紧紧地跟着,抱着手臂,不说话也不笑,一副保镖的冷淡表情。 温凉转了一圈儿,正撞上方宸的胸膛,俩人差点鼻子眼睛都贴在了一起。 温凉倒退半步,捂着脸闷道。 “狐狸,你到底要干嘛?” “你为了我受伤,我应该照顾你。” “你这不是照顾我,你这是摧残我。” 温凉哀怨地感慨一句,忽得听见旁边夏旦细细密密地敲着墙,示意两个人过来。 温凉蹲下,看见夏旦正守在一张长桌下。 那张长桌对应的墙面铺着的墙纸碎了,隐约露出了长方形的轮廓。 “小夏旦,撕开看看?” 夏旦点点头,用力撕扯墙纸,在橘色电光的跃动下,一扇生了锈的铁门赫然而立。 “呦,真有猫腻啊。”温凉抬了抬眉,却没有要入内的意思。 开玩笑,惹祸上身多麻烦。 不管里面有金山还是银山,都跟他没关系。 温凉正要钻出去装作没看到,手臂被方宸用力一拽,直接一个仰面八叉摔到了地上。 方宸严肃:“你受伤了,我来帮你。” 温凉:“?” 方宸两下钻了进去,轻巧拉开了门。 他转头,淡淡道:“不用谢我。” 温凉:“……” 第五十九章 保护(下) 流放 第62节 扑面而来的寒气逼人,里面像是冷库。 方宸和夏旦对视一眼,彼此颔首。 温凉正倒在地上装死,余光瞥见方宸正弓着身子钻了进去,而小小软软的夏旦也闷不做声地跟在他身后。 一个意识不清,一个声小胆大,不管不顾地直接闯了地下暗道,连个招呼都不打。 温凉打了个滚,伏在地面上,把头埋进了手肘间。 “我没看见,没看见就等于不存在,不存在就不用管闲事。” 温凉自我催眠。 耳边真的没了声音,整个食堂静得像是墓地。 过了半分钟,温凉到底还是认命地爬了起来,百般不情愿地钻进了暗门。面对狭仄的方形排气管,温凉长胳膊长腿蜷成一团,几乎是滚了进去。 等到温凉头晕目眩地滑出了管道,方宸已经蹲在外面,张开双臂,吓得温凉生生往后倒退了半步,差点磕到后脑勺。 温凉:“你是要等着杀我?” 方宸:“你说过,不管我去哪里,你都会等我出来。你做到了,所以我也要履行承诺。” 温凉:“...其实大可不必。” 方宸:“你反悔了?” 方宸眼眸轻眯,视线不善,看着温凉的视线就是一个随口毁约的老渣男。 温凉认命了,于是懒洋洋地撑着方宸的肩,整个人都挂在了他的身上。 “那就好好扶着~” “说话别拐弯,怪恶心的。” “……” 温凉觉得平日藏着掖着会害羞的狐狸其实挺可爱的。 空气里弥散着腐朽的酸臭味,方宸脸色不太好,说恶心大概不是假话。温凉怕他忍不住吐了,一会儿又要吵着吃饭,赶紧用小手绢捂住他的鼻子。 手绢上沾着极少量温凉的向导素,方宸紧绷的神情舒缓了不少,夺过温凉手里的小手绢,自顾自捂在了口鼻处,喃喃自语。 温凉凑了过去:“啊?什么?” 方宸瞪他一眼,领地保护意识强烈,一字一顿重复道:“我的,别碰。” 温凉懒散惯了,好脾气地送给他,哄道:“给你给你都给你。” 方宸直勾勾地盯着温凉,那剥皮拆骨的神情过于赤-、裸,让温凉又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小狐狸说的不是手绢,而是温凉自己。 温凉狐疑地回看一眼,方宸已经移开了视线,手腕力道大得要把温某人的腰勒断。 方宸:“我的。” 温凉:“……” 行了知道了,以后给狐狸买三千块手绢轮流挂床头辟邪。 甬道很长,石阶向下延伸,台阶上爬满了苔藓,脚印不清,似乎走的人并不多。 地下蜿蜒,曲曲折折,像是迷宫,幸好只有一条路,不至于迷路。只是越往里走,冷气越足,仿佛在接近一座冒着寒气的冰窖。 甬道尽头,三人被一扇门阻隔。 那扇门也爬满了灰尘和苔藓,表面隐隐约约的看不清标识。而墙上挂着的门锁,用的却是旧时的高科技入门识别:虹膜识别、指纹识别、还有密码解锁。 面对着这样似曾相识的景象,温凉的头忽得隐隐疼了起来。 像是有一根针刺着神经,有人用看不见的细线勒紧大脑皮层的痛觉感官,他把脸埋在方宸的肩上,勉强忍过了一阵阵精神的波涌。 眼前又闪过支离破碎的片段,像是被拆成千百块拼图碎片一样,杂乱无章。 “怎么了?” “我...唔...” 温凉蓦地攥紧了方宸的肩,未尽的话卡在喉咙里,只剩颤抖的喘息声。 方宸皱眉看他,瞳孔依旧微散,意识没有回笼,反应也有些慢。 他抬起手,给温凉擦汗:“很疼?” 温凉难得看方宸这样呆,又疼又想笑。 “不疼。不过,你听我的...这里危险,别进。” “危险...”方宸喃喃,重复着温凉留下的只言片语,“...哥,会在这里吗?” 温凉脸色微变。 方宸忽得抬眼,眼底金影萦绕,意识潦草,那双流金瞳仁直直地看向温凉。 “温凉,我哥到底是怎么死的?” 温凉说不出话。 仿佛有人用铅球拽住他轻盈的意识,不停下坠,朝着最深的暗渊同归于尽。 在最深的黑暗里,埋藏着一个不愿宣之于口的名字。 方宸却揪着温凉的衣服,把他的背重重砸在门上,力道凶狠。 “他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他是你的哨兵,你为什么不救他?” 那老旧的金属门被这重重一撞,砸下簌簌的尘土,尽数落在了两人的肩上头上。 “你为什么都忘了?!你怎么敢都忘了?!这里与你和哥哥的过去,有没有关系?!” 温凉反常地没有说话,唇齿紧锁,像是有什么力量牢牢地封住了他的记忆,让他无法对抗。 胸口的戒指滚烫,烫得方宸几乎忍不住松手,可方宸潜意识里最重要的就是哥哥的下落,他强忍着灼疼,也要控制住他手里唯一的线索。 “说话,你给我说话!” 动作毫不留情,温凉后背被砸得生疼,漂亮的肩骨被锁住,喉咙也被牢牢地掐住,连耳根都憋得微微青紫。 夏旦猛地捂着嘴,无助地看着两人,干张了张嘴,可那如蚊蝇的细音早就被淹没在两人的打斗嘈杂声中,几不可闻。 她试图按照龚霁的指导,调动核心来钳制方宸的暴走,可她的力量过于微小,如同蚂蚁啃巨木。 她咬了咬下唇,拼尽全力去扯开方宸的动作,可那个杀红了眼的人稳如山,丝毫不可撼。 她用力过猛,只把自己摔在了地上。 夏旦察觉不到疼痛,只象征性地揉了揉自己手肘的青紫,重新扑了上去,又被方宸重重踹开。 娇嫩的皮肤在地上蹭出了两道血痕,像是被野兽挠出的爪印。 她抹了一把擦伤的侧脸,第三次勇敢地扑了上去,跟一头无畏的小狼一样,死死咬住方宸的手臂,用行动代替了语言。 方宸的动作似有停滞,攻击的动作也渐缓。他掐红了的双手微微松了松,温凉终于能偷得片刻喘息。 他艰难地张开眼,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晕着红,眼睫被冷汗沾湿。 方宸挂在胸前的戒指因为剧烈的打斗而掉落,一抹金属光泽在昏暗的甬道里闪耀。 温凉下意识地伸出手,颤抖着将那枚戒指轻轻握在掌心。 一股压抑许久的力量贯穿了温凉的精神图景,像是瞬间波涌的大潮,铺天盖地般四散外溢,顷刻压住方宸不受控制的精神暴走。 方宸红着眼看他,像是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捆住,手脚无法移动半分。 “方宸,听我说...” 温凉握着戒指的手艰难地拂过方宸的前额,声音嘶哑,却足够温柔:“...醒过来。” 三个字,宛若清脆的召唤风铃穿过晦暝的幽林。 方宸浑噩的意识被清风驱散,露出了清晰的轮廓。 方宸双手还悬在温凉的脖颈两侧,而温凉白皙冷滑的咽喉处已经添了几道暗红的指痕,看着过于触目惊心。 一瞬间,脑海里爆炸的信息量猛然涌入,这一晚上的失态和暴走一点不落地传递给了方宸。 方宸有些不知所措地向前走了半步,似乎想要搀扶他,可又犹豫着在原地站定。 “我...” 温凉虚弱地抬了抬眼皮,弯了弯没有血色的唇,然后双目紧闭,径直向着方宸的怀里倒了下来。 “温凉?!” 方宸忙扶着昏迷不醒的人坐下,夏旦担心地握住他的手腕,给他简单测了一下向导体征,然后给方宸打了手势,焦急地比划着。 “这么严重?” 方宸皱了眉,打横抱起脸色苍白的温凉,正要离开,他的脚步却顿了一顿。 两人的动作把门上的灰尘擦掉了一大半,露出了褪色的黄色三角警示符,三枚叶片,中间一枚圆形。 方宸蹙了眉,总觉得这枚图形在书上见过,夏旦却睁圆了眼睛,朝着方宸疯狂摆手,让他不要进去。 方宸的手还在隐隐发颤。 他的视线在昏迷着的温凉和那扇破旧的门之间逡巡。 很显然,这里的陈设刺激到了温凉的记忆,如果继续在这里呆着,说不定他能想起更多的事情。 可... 方宸狠狠地闭了闭眼,转身大步朝着来时路走。 “夏向导,你跟紧我,我们出去。” 夏旦赶忙点点头,正要紧紧地跟随着方宸,却留意到身后的门开了一条小缝。 她停下脚步,怯生生地朝着那扇门望过去。 只见,一只眼睛安静地注视着他们。那半边身体露在门外,手臂莹然发绿,连裙角都染上了漂亮的绿光。 像是黑暗森林里的鬼火。 流放 第63节 第六十章 牵手 夏旦骤然受惊,身体紧紧地贴在墙壁上,手脚发麻,迈不动步。 门缝里那莹绿色的如瀑长发像是缠死人的水藻,她喉咙发紧,想喊方宸回来帮忙,可发不出声音,终究是白费力气,只能眼看着方宸扛着温凉越走越远。 动辄红了眼睛的小向导还是一如既往地爱哭。 她用发麻的手背抹了一把通红的眼角,抹掉簌簌下落的眼泪,却没有去追温凉和方宸。 反而一个人艰难地腾挪到走廊中心,站定。 身材娇小的夏旦,一边无声流泪一边悍然张开双臂,以一个决绝的姿势,用身体阻断了‘怪物’的来路,试图用自己不堪一击的身体给身后的两人争一寸生机。 夏旦自始至终都说不出话,但勇敢本来就不需要昭告天下。 一步足够。 窸窸窣窣的声音自门后传来,像是粗壮的藤蔓一寸寸缠过粘稠的沼泽,令人头皮发麻。 夏旦瘪了嘴,眼泪噼啪地往下掉,可半步没退,反而硬着头皮,冲着声音来势僵硬地迎了上去。 手腕蓦地一紧。 夏旦知道是绿色怪物来抓人了,浑身抖了一抖,像是受惊的兔子,咬着下唇,努力不哭出声。 “怎么了?” 来自手腕处的力道适中,话不多,但却很让人安心。 夏旦蓦地睁开眼,通红的眼睛里全是泪光。她来不及擦眼泪,却疑惑地看向门后,只见门后那如水藻一般的女孩子消失地无影无踪,像是一场莹绿色的噩梦。 方宸看着夏旦脸上的伤,念及自己刚才的失态暴走,心底更是愧疚。他蹲了下来,在她面前摊开手掌,简洁又果断地发出邀请:“我背你。” 夏旦看着方宸身前挂着的温凉,想象了一下自己也挂在他背后的样子,不由得破涕为笑,用口型说了几个字,‘不用啦’。 心情一松,夏旦手上的力气慢慢恢复了不少,脚也不软了。 她鼓足勇气向后又看了一眼,却意外地发现身后的门已经关得严严实实的,仿佛刚才那一刻果真是幻觉。 她微微歪了头,想跟方宸解释刚才发生的一切。 可此时,甬道左右两排埋在墙体天花板接缝处的警示灯,忽得一盏一盏渐次亮了起来,如同剧烈燃烧的火舌,窜天的红色闪光映出三人渺小的身影。 “快走。” 方宸左手温凉右手夏旦,像捞着两个人偶娃娃,在满是警示灯的森诡甬道里急速狂奔。 左右弯折的路像是永远也不会走到尽头,腐朽的空气灌进方宸的口鼻里,呛得他一阵反胃,只能把温凉抱得更高了点,权当做人体空气净化器;而他的高烧刚退,也只是勉力支持着奔跑,路程才过半,他的额头上已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汗珠,夏旦赶紧打开口袋,从最底层拿出一支营养液,贴心小棉袄似的递到他的嘴边,方宸也不客气,配合地仰头喝了进去。 就这样颠沛奔逃、互相支持,三人终于勉强摸到了来时的门。 方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温凉塞成一团,沿着方形通风管拉了出来,夏旦在最后跟着出来。 三人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因为断电而上锁的门窗忽得被人大力砸开。玻璃碎落和金属断裂的尖锐嘈杂声中,夹着熟悉的保卫处冯处长的声音。 “饭桶!废物!为什么不给地下储藏室装断电自锁装置?!” “处长,您不是说那只是个废弃了的储藏室,里面脏兮兮,不用理会...” 清脆的耳光声、电流噼啪声、还有男人撕心裂肺的哀嚎,在一瞬间拔地而起,响彻暗夜。 其中的哀嚎只持续了几秒,便如同凋零的草木,化成了一摊恶心的黏土。 冯伟的声音自死寂中响起。 “我再说一遍,军人的天职是服从,不是质问。在工会,我的命令,你们只需要回答‘是’,明白了吗?” 沉默了半秒,而后门外响起整齐划一的吼声。 “是。” 冯伟抹掉指尖的血迹,军靴碾过玻璃渣,发出尖锐而刺耳的噪音。 他的侧脸挂了几道飞溅的血迹,被月光的阴影映得阴恻恻的。平日油滑贪财的冯伟,杀起人来,宛若地狱阎罗,毫不留手。 “进去,给我搜。” 方宸表情一凛。 他抱着温凉、拉着夏旦的手腕,利落又安静地滚进了储藏室对面的长桌下,压着急促的喘息,于阴影中注视着那群不速来客。 冯伟的黑色军靴出现在不远处,正对着那道虚掩着的门,慢慢地蹲了下来。 方宸把温凉和夏旦护在身后,浑身肌肉绷紧,眼睛微眯,视线四周环视,伺机以身为饵,寻出空当,把两人送出去。 冯伟彻底蹲了下去。 他几乎与藏匿着的三人保持在一个水平线上,如果他转头,便能轻易看见阴影处的三人。 不过冯伟似乎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因此没有回头,反而凑近了门口。 他先用鼻子嗅了嗅,接着,从兜里取出一个小硅胶盒,像洒黑椒碎一般,把那黑色粉末洒在门把手上。 他把右手抬在空中,虚虚地左右拧转几次,仿佛是在用电子调控磁场方向。 令人惊奇的是,那黑色粉末像是有了生命,只沿着门把手上的指纹方向旋转扭曲生长,只过了一会儿,那指纹的雏形便初显现。 冯伟取出随身的留影机,印下了指纹形貌,而后派了两个人顺着通风管的通路爬了进去,而他坐在了手下搬来的椅子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几枚指纹。 “三种指纹,都挺漂亮啊。”冯伟抬了手,“一会儿,你送去那个恋爱脑那里,分析比照。” “荣部长她这几天都不在部里...” “她又去泡男人了?” “...” “不急,先存她那里,等她回来再说。”冯伟轻佻地嘲讽,“她睡过的床,连接起来大概能绕伍元区八圈吧。真是,永动机啊。” 冯伟话里话外都是鄙夷和调笑,让方宸厌恶地皱了眉。 冯伟的手下动作很快,不出五分钟,就气喘吁吁地爬了回来,半跪在冯伟面前,回话道:“处长,里面的门锁没有被破坏,似乎也没有人进去的迹象。” “嗯?”冯伟有点意外,随即失了兴趣,“看来只是误打误撞而已。我还以为...” “是,那处长?” “算了,没必要钓鱼了。无关轻重的人,不用管。” 方宸攥紧的手微松,极轻地呼了一口气。 冯伟百无聊赖地起身,走到门口时,忽得从怀里拿出一枚黑色试剂瓶,放在了地上,复又回头,轻飘飘地落了一句话。 “还是直接炸了。伪造成普通的工厂爆炸事故,会做吧?” “是,处长。那里面会不会被一起炸了?” “不该管的别管。”冯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随即拢了外衣,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话,“那扇门就是为了防爆的。遇上这几千克爆炸当量,连挠痒痒都不算。” 士兵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领了命令。 等到冯伟走远以后,士兵正要打开试剂瓶,手腕忽得一凉,又一湿。 痛觉后知后觉席卷了他的神经,他低下头,看见手腕处扎进一柄银白色的小刀,鲜血汩汩涌出,仿佛喷薄的血泉眼。 “啊...” 他的吼叫声还没彻底甩出喉咙,就被方宸猛地扑倒,安静迅捷又凶猛,仿佛一只潜伏已久的野狼。 “别出声。” 士兵忍痛抬眼,只对上一双嗜血的双瞳,那眼底的寒芒刺得人脊背发冷。 他刚要张口,方宸的小刀转了一百八十度,充当血肉筋骨绞碎机。 “我说了,别喊,吓着别人睡觉怎么办?”方宸一字一顿,唇边笑意淡淡。 “……” 谁特么在这种时候还能睡着?! 能做上冯伟的心腹,自然也不是好惹的角色。 士兵反手一掷,那瓶子直接清脆地砸进了甬道间,打算与方宸来一个同归于尽。 方宸瞳孔一缩,身体不要命地向前扑了过去,用指尖堪堪勾到了那瓶子的绑带。 他唯一的线索,不能被毁。 可也因此,他的后背完全袒露在士兵的面前。 那手腕鲜血如注的人咬牙忍痛拔出了匕首,狞笑着朝方宸的背后扎去。 “混蛋,去死吧。” 方宸极快地抽出另一把刀,想要回身招架,转头却被出乎意料地洒了一脸的血。 夏旦正用她皓白的手掌握着尖锐的刀柄,表情毫不痛苦,只是过于用力导致的手臂颤抖,脸色也十分苍白。 方宸表情一瞬间沉了下来。 他手中的刀再不容情,手臂横展,利落地一刀割喉。对方被一击毙命,头颈处的动脉安静地汩汩淌血,而方宸挡住了夏旦的视线,将他护在了身后。 “以后保护好自己就行,不用帮我,我不需要。” 方宸轻轻拉过夏旦的手腕,刚想替她包扎,夏旦却缩回了手,笑出两个小酒窝。 ‘我不会痛,所以没关系。’ 夏旦无声地比划着,手上的血珠甩了一地。 方宸沉默了片刻。 他看着一旁昏迷不醒的温凉,又看了看侧脸有伤、满手是血的夏旦。 这都是他执意要查线索而无辜牵连的人。 方宸沉默地背起了两人,蹲守在门口,过了一会儿,见门口已经没有了守卫的士兵,便极快地顺着墙根跑了出去。 约一百米后,他把两人放在一个隐蔽安全的转角处。 他蹲在夏旦面前,嘱托道:“你带温凉回去。” 夏旦焦急地抓着方宸的衣角不让他走,拼命地摆手,让他不要冲动。 方宸从脖颈处解下那只衔尾蛇的银链,又从兜里取出一块极小的铁磁体碎块,强硬地掰开夏旦的手,搁在她掌心。 流放 第64节 “冯处长取了我们三个的指纹,大概要交给荣处长。似乎还有几天的时间周旋,先别急。等温凉醒了,让他去试着跟荣处长交涉,只要能摆平,无论卖脸卖身还是卖军衔都无所谓。实在不行,带着这块铁磁体,去找一号白塔的刘少将,告诉他,我查到了他关心的铁磁体流向,就在这间地下仓库里。这是我在门口捡到的,虽然没有证据,但值得一赌。到时候,你用这条情报换他保下你们俩,应该没有问题。” 方宸的声音更加急促,压得极低,认真地看着夏旦,强迫她记住自己的话:“如果我没死,我会出来解决这些事。如果我死了,可以把事情都推到我头上。不要被我拖下水,跟我坚决划清关系,保住自己。夏旦,你听懂了吗?” 夏旦眼泪簌簌地掉,使劲儿摇头。 方宸却也不肯再多说一句。 他扶着墙要起身,可却发现自己的腰带被昏迷的温凉牢牢地攥着。 平日看着懒散体弱到令人不齿的人,昏迷的时候却强硬地让人刮目相看。 方宸使劲一拽,粗糙的边缘把温凉的掌心割出一道血口。 可后者还是没松手。 温凉的手臂就那样虚弱而执着地悬在半空,摇摇欲坠,像极了两人可笑的精神链接。 方宸沉默地看着他。 忽得,他强硬地将五指揉进温凉的掌心。 两人染血的手掌相合,第一次牵起了彼此的手。 方宸第一次坦率地看着温凉,那双清澈明亮的瞳孔像是被油彩浸过一般,鲜活浓重地流淌着笑意。 他什么也没说,却像是说尽了心底的笃信。 只半刻,方宸便甩下温凉的手,头也不回地跑回那座漆黑晦暗的深夜食堂。 很快,一道惊天的爆炸声自其中响起,接着,漫天的火光如融金岩浆,嘶吼着攀上半边夜幕。 第六十一章 废物回收利用 方宸抵靠着那扇金属门,背后是闷如连绵惊雷的爆炸声。 大火与废墟顺水推舟湮灭了他们三人来过的痕迹,正是方宸想要的。 他随意一扬手臂,空空的炸药容器自他掌心滚落,擦出清脆的落地声。 他弯腰,拆开军裤膝盖处的口袋,拿出被折得整整齐齐的五十三号军帽。 他指节轻攥,一道隐秘的火舌慢慢沿着湖蓝色军帽的边缘攀爬,蜿蜒如盘踞的细蛇。 火光越来越旺盛,绚烂的火光成为甬道里最明亮的色彩。 方宸就这样安静地望着那团暖人的火,在他眼底寂灭成灰。 他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反正他没有正式注册入塔,只要指挥官咬死不承认,五十三号应该不会被他牵连太多吧。 火焰的余温还在掌心轻跃,方宸轻轻握住,而后,任由他自指缝间落下。 灰尘与苔藓在方宸脚下铺成一道通往未知的道路,腐朽的空气、阴森红色警报、蜿蜒曲折的地下迷宫,成为旅途唯一的风景。 他走得极快,脚步如风,没过多久就熟练地摸到了那扇金属门。 借着手中电子橙黄色的光,方宸终于看清了整个门的布局与全貌。 森严的黄色三角警示标志被埋在尘沙之下,门本身厚重,又上了三道锁,在有电的情况下,是绝不可能打开的。 只有今日这误打误撞的断电,才能开片这扇尘封的记忆。 方宸知道,自己或许已经触碰到了某些秘密的边缘。 他抚着那道门的门框,把指尖试探性地伸了进去,没有受到阻碍。于是他蓦地攥紧门框,喉咙间发出一声低喝,手臂肌肉绷成了一道漂亮的直线。 ‘吱呀’一声,门沿着弧线缓缓向外移动。 门开了。 冷气扑面而来,无尽的黑暗隐隐有萤火闪烁,像极了一望无垠的荒野夜幕。 不知为何,食指上的戒指灼烧得格外厉害,像是一个焦急的警示信号。 “都走到这里了...” 方宸刚说了一句话,那黑金戒指简直要变成太阳,灼得方宸不得不将指环取下来,搁在掌心,轻轻环住。 这样的精神波动很柔和,又很焦灼,像是用力拽着他、不许他冒险的亲人。 方宸用力攥住戒指。 明明哥哥已经不在了,可戒指里的情绪和记忆鲜活到不可思议,栩栩如生。 不像是旧念,倒像是幻想。 方宸失笑。 或许,曾经的他太需要这份温暖,所以他才臆想出了一个虚无的陪伴,假装自己并不孤单。 可现在,不一样了。 方宸的脑海中飞闪过温凉那张漂亮又惹桃花的脸,他的唇角不由得轻轻弯了弯。 如果,他今天能逃出去;如果,温凉还在等着他。 那么,他有一句话要告诉温凉。 ==== 触目可及,尽是黑暗。 方宸不敢再自行照明,怕打草惊蛇,只很谨慎地贴着墙壁前行,一步步计算着距离。他的手指指腹抹过墙上的冷滑黏腻的苔藓,还能感觉到凹凸不平却有规律的砖格。 鼻尖是腐朽的枯草味,隐约能听见水滴下落的滴答声。 约走了一百步,眼前能看见隐隐约约的光。 方宸更是屏住了呼吸,放轻了脚步,一点一点,慢慢挪了过去。 指腹的湿冷的苔藓已经逐渐变成了干燥柔软的高分子材料,脚下坑洼不平的砖地也被同种材料所取代。 面前的门没有关紧,有光隐隐约约地漏了出来,仿佛通往异次元的光幕。 方宸极小心地控制着门的开合,尽量不发出声音。 门开了三十度角。 方宸只躲在门后,压着急促的呼吸,等了约半分钟,见一切正常,才慢慢地伸出一只脚,逐渐将重心右移,慢慢地探视门后的世界。 地下空间很大,长宽一眼难望到头,高度至少三十几米。 穹顶是半球体,至少五只高功率吊灯,分布中心,几束强白光不间断地扫射着。 中心是一个巨型圆环,轨道是不透明的金属,色泽灰白。轨道中央,深黑色的铁磁体碎块沿着蜿蜒盘曲的轨道下滑。平日在外面如珍如宝的铁磁体,在这里却像是不要钱一般,疯狂地沿着轨道涌入未知的地下,传送轨道像极了旧时候‘不值钱’的煤炭。 方宸眼眸轻眯。 怪不得外面流通的那么少,原来都被这些人利用职务之便抢走了。也不怪刘眠这么想找到铁磁体的流通轨迹。 也不知道,他是想加入囤积走私,还是想要打破现状。 念及此,方宸极度小心地贴着墙蹲下,小心翼翼地捡起一块掉落地面的铁磁体,轻手轻脚地揣进兜里。 他看不透刘眠在想什么。 但他知道,如果手里掌握了这条线索,大概也能和他谈谈筹码和条件吧。 忽得,中央的铁磁体被一道从地底下喷发出的强光照射着,如同脉冲一般,时明时暗,有些像旧时烧红的煤炭,亦像是钢铁机器跳动不息的心脏一般。 方宸盯着耀眼的光辉,想起,他在牢里读的历史书籍。他知道人类在化石燃料耗尽以后,是多么努力发展可再生能源来抵御能源危机的。 只是,技术发展的速度与人类数量的膨胀并不兼容,最后,科学界努力维持的能量链还是断了。 天灾、战争,废墟又重建。 人类以一种新的方式勉强保存着旧时代的面貌,可惜,未来依旧摇摇欲坠。 旧时的化石燃料走到了尽头,而如今的铁磁体迟早会走向同样的归处。 方宸皱着眉移开了眼睛,把视线投向那一扇扇倚墙而建的房间。 房间有大有小。 离他最近的一间,是透明玻璃,里面全是大型设备,从圆柱体反应釜到各种立方体合成仪,当中还有机械臂在不间断地运行着。 方宸小心而安静地移到了门口,透过玻璃,仔细地看清了机器上的铭牌。 ‘蛋白质合成仪’,‘多肽合成仪’,‘氨基酸合成仪’... 方宸并不了解原理,只能大概知道,这是合成蛋白质的工厂。 他的视线沿着生产线追溯到源头,只看见了一台绞碎机正不间断地运行着,而它吞噬的,是深埋地下、储藏多年的塑料。 苍白的塑料上爬满了扭曲的蛆,相比于塑料,恐怕那些面目可憎的蛆更适合生物体消化。 方宸怔了一怔,随即意识到了自己吃的美味可口的饭正是用人类制造出的塑料做出来的。 好一个废物回收再利用。 方宸胃里狠狠地绞了绞,恶心得差点吐出来。 他冷汗涔涔地撑着墙,极快地移开了视线,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除了那件透明玻璃厂房,墙上还建造了单独的小房间,像是蜂巢里一个个密密麻麻的蜂孔。 编号一共四位,数字并不是连续的,比如,第一间是一千零八十,第二间就是一千三百六十五。 那些编号似乎时常被人更换,有残留摩擦的印记留下。 方宸再三确认里面没有监控,才敢小心翼翼地接近。 就在他刚要打开其中一扇门时,面前忽然传来几道人声,似在争吵。 方宸极快地闪到门后,视线追着人声传来的方向,却不意料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罗宇源身穿一套厚厚的防护服,手里拿着刚从头上摘下的头盔,俯视着看向面前瑟瑟发抖的绿裙女人。 “长莺,你刚刚去哪儿了?” “我...我去检查线路...” 流放 第65节 “检查线路?”罗宇源带着手套的手直接掐住了女孩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来,“你不是趁机逃跑?” “我不,不敢。” 长莺双手交叠抱在身前,娇小的身体在发颤,而她的皮肤在黑夜中盈盈发光,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荧绿蝴蝶。 “哼,谅你也不敢。”罗宇源重重地砸了一下门,冷冷挑起唇角,“今天7553的态度很不配合,怎么,我留你在这里当网络构架师,是养你吃白饭的?” 长莺又瑟缩了一下。 “对不起,长官。”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明天7553还不配合,你知道,我会怎么样对你。” 罗宇源倨傲的目光含着鄙夷,似乎很厌恶看到长莺的那一张脸。 长莺对于这样的恶意,已经没有了半分反抗的意愿。 她呆呆地垂着头,轻声细语地道了一声‘是’,动作十分柔软,仿佛被拆掉翅膀的蝴蝶,退化成了毛毛虫,轻轻地在地上蠕动。 罗宇源鼻哼一声。 他戴好头盔,一间一间房开门进去看了一眼,然后走到了中央铁磁体存放地旁的控制室旁。 拉开门,忽得看向门旁边台阶上,一个装垃圾的小箱子。 他抬脚踹开顶盖,低头看了一眼,立刻掩住口鼻大吼道:“为什么垃圾还没处理?!” 从长莺身边,几个眼神发直、身体僵硬的工人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报告长官,新抓来的,坚持了,五天,就,死了,今天,刚死,我们,还没来得及...” 他们口齿不清,而罗宇源也没耐心听他们说话。 “闭嘴,处理掉!” “是。” 工人们唯有尊从号令的时候是口齿清晰的。 他们扛起那一平米见方的小箱子,前后抬着,然后,送进了蛋白质合成仪前。 他们手臂高举,表情麻木,呆呆地看着里面一具干瘦的尸体翻滚而出,落入绞碎机里,骨肉交杂,融成独立的元素,最后,跟其他腐朽的塑料一起,长成新的物质----一块人造肉。 方宸目光掠过那具干枯的尸体,忽得,目光被那头蓬松爆炸的黄毛吸引住了。 并不久远的记忆如潮水扑面而来。 监狱里,跟他争床铺的狮子狗,凶狠又狂傲;可再见时,那狂人大哥已经变成了沃他人土地的肥料。 方宸的右手紧紧地攥着,心口的惊怒无复以加。 未进化人类,在他们眼中就是随手可丢的垃圾?! 此刻,研究室的牌子在他的脑海中回荡。 ‘废物回收利用研究室’ ‘废物’ ‘回收’ ‘研究’ 方宸紧紧咬着牙关,强迫自己不要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现在,冲动解决不了任何事情。 方宸眼帘低垂,敛起眼底的血红,收回视线,仔细地看向那个名叫‘长莺’的女人。 她的背影婀娜,虽然略微削瘦,但毫不影响她的温和气质,像是一朵柔软的云,飘在了钢铁建筑的上方。 可当她转过身时,方宸不由得吃了一惊。 她有些面黄肌瘦,牙齿缺了几颗,前面的头发也稀疏,实在与美人搭不上边。 她打开了7553的房间,待了片刻,然后更加恍惚地走了出来。 她趴在栏杆上许久,看了看穹顶的吊灯,像是井底的青蛙向往井外的世界,可又不敢、也无力跳出井口。 她摇摇晃晃地站直,垂着头向前继续走,脚步不稳,像是随时都要向前栽倒。 方宸动作利落地撑着面前的栏杆跳上了走廊,如同幽灵夜行,悄无声息地走到7553的房间外。 他看见了一道简陋的密码锁,和‘回收利用研究室’的一号研究室的键盘一模一样。 方宸的手悬在键盘上,久久没有落下。 他不知道密码错误的下场是什么。或许是被逮捕、被下狱、被秘密处死,在这样见不得光的地下工厂,被塑料粉碎机绞成肉泥,然后送进某个哨兵向导的嘴里,再分解,合成下一顿美食。 方宸被自己的想法恶心到了,冷冷地嘲弄一笑。 他的唇角刚刚弯起,脑中忽得飞快地闪过7553的句话。 ‘二月 是‘嘿嘿’ 高兴的意思。’ ‘我很幸福’ 方宸没有犹豫太久,只片刻就下了决断。他利索地从口袋中掏出了一只黑色的手套,细长的手指噼啪扫过键盘。 最后,手腕虚虚悬在‘确认’的按键上。 方宸微微抬头,望着室内,轻笑一声。 “7553,你说过,我们是朋友,对么?” 方宸眼神一凛,重重地按下了那旧得几乎完全褪去绿色的按钮。 “那么,我相信你。” 第六十二章 基地 耳畔静悄悄的,没有任何警报响起。 约一秒后,第一道门锁清脆地弹开。 是正确的! 多重锁扣一道一道地解开,慢吞吞的,每一秒都在方宸紧绷着的神经上凌迟。他极力压下狂奔的心跳,紧紧贴着墙壁,生怕相邻的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直接将他的位置暴露给罗宇源。 怕什么来什么。 身旁的房门发出‘搁楞搁楞’的响声,似乎有人从内部转动门锁。 “快点。” 方宸的声音从牙缝中挤了出来,可身后的门依旧不紧不慢地解着门锁,像极了7553那副楞头呆脑的样子。 眼看着门就要从里面被打开,方宸沉了口气,右手卡在最后一道锁扣上,右手指尖攒起电弧,在锁扣处重重一击。 ‘啪’地一声脆响! 左面的门和方宸所处的门同时向内打开,门内外人影进出交错,两道声音完美融合。 “嗯?” 一个同样面黄肌瘦的男人从门里出来,看着7553号室关得严严实实的门,门口空无一人。 他不由得挠了挠头:“听错了?” 方宸笔直的背抵着门,喘息急促,心跳剧烈,连耳膜都被震得嗡嗡作响,险些暴露的危险让他后脑都有些发麻。 他强行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见门口响起脚步声,徘徊一阵,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些意味不明的话,然后脚步渐轻,似离开了。 方宸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他抬起手,绷带又红了一大片。他垂眸,轻轻咬住绷带掉出来的尾巴,随手勒紧了伤口止血,然后抬眼,正式看向昏暗的屋内陈设。 与他想得很不一样。 里面很小,不过几立方米,小到连转身都有些困难。 入目显眼的便是密密麻麻的黑色粗电缆,从天顶、墙壁、地缝里延伸出来,宛若这间房子是一个压抑密闭的茧,任何囚在里面的人都是无法蠕动的虫子。 面前一张破旧的桌子,桌子上摆着一台黑色电脑,框架内有破旧的显示屏,角落里有蛛网状裂纹,显然是旧时代的废物再利用。 方宸现在对‘废物利用’几个字ptsd了,看到了胃就一抽一抽的想吐。 他蹙眉,朝着逼仄的空间内轻轻喊了一声:“7553?” 室内静悄悄的,唯有细细的电流滋啦声,时有时无,飘在空气中,像是轻盈飘逸的蛛网。 方宸脚步轻缓而慎重地移近。 书桌虽然老旧,但很干净,不染灰,角落里甚至还摆了一瓶干花,白色的满天星温柔地耷拉着碎花瓣,是这个冷漠幽暗的囚笼里唯一的亮色。 方宸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了下来。 他挪开那张土黄色的椅子,坐在电脑面前,轻轻晃开沉默的屏幕,一道幽幽的亮光逐渐唤起了沉眠。 一行字出现在屏幕上。 正在建立连接... 连接中... 连接中... 方宸抿了抿干裂的唇,趁着连接的时间,简单翻找着桌内的东西。 抽屉里有简单的检修记录,每天都按时按点打了勾,还有简单的工作日志。 无趣又呆板的工作日志下面,竟然藏了一本老旧的手札。 页面边角泛黄,显然是上了年头了。 他轻轻翻开第一页,时光的陈旧浓稠感扑面而来。 ‘第一次见他。听说是从‘计划’中被筛出来的废品,只能被一辈子关在这里。可他明明...才刚刚十八而已。’ 方宸蹙眉,手指落在‘计划’二字上。 什么计划? 流放 第66节 ‘我被指定给他搭建网络。这孩子的精神世界好荒芜,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我在那片荒原上,种下了第一朵花。不过几秒,花开成海。他很高兴,但不知道怎么表达。果然,进入仪器会让普通人精神退化。好可怕。’ ‘今天,他终于用精神碎片组成了汉字。他的精神波动很雀跃,很开心,却不会表达。我...决定从头教他。’ ‘今天,我告诉他,草长莺飞二月天,是我的名字。我说,‘二月’,是最美的日子。冬雪消融,春草又绿,代表快乐。他竟然问我,‘二月’是喜欢的意思吗?我,我该怎么回答?’ 女人的羞涩心思在笔尖辗转,而方宸完全确认这上面写的是‘7553’。 他想再读得深一些,于是疯狂向后翻,寻找其它的线索,可此时,仪器的屏幕上的黑色已经慢慢褪去,‘连接中’的字样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行行飞速闪过的代码,‘0’和‘1’交错,像是一支复杂而荒唐的谜语。 就在这时,一道机械女声回荡在空旷的地下空间。 “备用电路已开启,节点模式已关闭。” 穹顶吊着的五道白光灯被数十盏强光灯取代,地下忽得亮得宛若阳光炙烤。 那些光芒从门缝里渗了进来,映亮了方宸手里的笔记。 他焦灼地盯着屏幕,可眼看着背后又响起一声冰冷无情的机械女声。 “检测到异常登录。现在开启程序自锁装置,倒计时十秒。十、九、八、七...” 方宸一惊,即刻合上笔记,努力恢复到原状,两步冲到门口,最后看了一眼仍在闪着乱码的电脑屏幕,咬了咬牙,冲了出去。 “一。” 最后倒计时一秒,方宸刚好从外面合上门,而此刻,门上锁的声音层层叠叠,清脆地在背后响起。 他还没来得及舒一口气,就听得一声怒吼。 “谁又不听指挥?!都给我出来站好!!” 从控制室里出来的罗宇源骂骂咧咧地摔了控制室的门。他嘴里叼着哨子,一声声尖锐的哨音回响着,而逐渐有人从不同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如同失了魂的僵尸一般,脸色蜡黄、手脚削瘦。 方宸只觉得后背发凉。 他没有犹豫,果断扯下军装围在脸上,撑着栏杆飞身越过障碍,顺便一记飞踢,踹翻了阻挡的众人。 “谁?!我要看看是谁这么胆大包天!!” 罗宇源狰狞的声音撞在墙壁上,弹进每个人的耳膜里,刺得嗡嗡作响。 方宸转过身,背靠着那扇阴冷的门,面对的,便是那些行尸走肉、面黄肌瘦的人。 五十多个人,仿佛末日丧尸一般,一步一步,用无神的视线,把方宸围困在这里,想让他也成为着腐朽世界的一部分。 方宸一步步倒退,眼神四扫,最后,在人群中看到了长莺。 在一众腐木般老旧的眼珠子间,她的眼神还是活的。 方宸直直地看向她,身侧细长白皙的手指依次比了四个数字。 ‘7553’ 然后,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二月。 长莺和‘7553’的关系不差,或许,这是他现在唯一可以求助的人。 方宸在赌,赌一丝逃出生天的可能。 长莺看见那四个字,昏沉呆板的视线竟然微微亮了一下。 她紧张地看着依旧困在电梯向上移动的罗宇源,咬了咬干裂的下唇,怯懦又勇敢地向着左边丢了个视线,在那些如同蜂巢的甬道里,用手里比了个‘四’。 不需要多说,方宸一点即透。 “多谢。” 方宸冲着她慎重点头,随即两侧手肘猛地弯曲,砸在为首的两个男人身上,在人群中灵活地穿行,并不展露出自己的习惯性过肩摔,怕罗宇源看出端倪。 “可恶,你们这些废人!” 罗宇源急匆匆地奔下电梯,却只看到了那扇微微开启的暗门,和暗门内两道隐隐约约的暗影。 “谁在那里?!!” 罗宇源不敢置信。 那条路早就废弃了,谁会在里面给这个贼开门?难道,有内鬼?! 罗宇源还在疑神疑鬼,而那个不速之客已经摸上了门把手。眼看着那人就要逃走,他急得一道锐利的电光甩了过去,重重地砸在那人的背上。 罗宇源以为这样的疼足够把他打趴下了,可那人仅仅只是闷哼了一声,连脚步都没乱。 那人微微侧身,高挑的身型隐在暗处,罗宇源看不太清,嘴里骂骂咧咧地往前挤,却反被那群僵尸似的工人堵在中央。 那不速之客似乎微微笑了一下,一脚飞踹,‘砰’‘砰’‘砰’地几声,他脚下的几个垃圾桶仿佛雪山倾倒一般,里面的干尸一具接着一具地砸了下来。 罗宇源被砸得狼狈闪躲,眼看着那人就要完全没入黑暗,罗宇源终于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混蛋,给我站住!!” 嘶吼没有让那人停下脚步。 在黑暗甬道中,那可恶的小偷指尖轻闪紫光,反手比了一个中指,随即一个灵活的闪身,没入黑暗里,挑衅地重重甩上了门,用背影耀武扬威。 罗宇源气得鼻子都歪了。 他急吼吼地踹开那些干尸似的人墙,奔到四号门前,狠狠拉开那扇沉重的门,却只看到了安静到死寂的墨色黑暗。 他重重地锤了墙壁,狂暴的怒吼声回荡在甬道里。他随即打了个紧急的电话。 “赵少校,不好了!” “你的声音,让我恶心。” 罗宇源焦急的表情一僵,话像是被掐在喉咙里。他并拢脚尖,身体本能地弯折,只低下了头,低低地解释了突发状况。 “嗯。我听冯处说了,就是几个误打误撞从食堂进去的哨兵而已。”赵景栩冷漠的声线响起,“那条路,没有地图的人进了也走不出去,死在里面是正常的。你就做好你自己的工作,这才是正经事。” 罗宇源听得这话,才安下心来。 没错。 那是死路一条。 “赵少校,那...” “挂了。” 赵景栩没什么多余的话,罗宇源又被噎了回去。 他的怒气全攒在肚子里,他转头,用猩红的眼神扫过那群面如土色、瑟瑟发抖的劳工。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都回去干活!” 大部分人连呼吸都不敢,只悄无声息地消失,而罗宇源随手几个人留下。两个男人,用膝盖给他搭成座椅,又指了一个女人,跪在他面前,当做踏脚垫。 他坐着嫌硌,又指了一个女人,躺在他身下,用胸承接了他的坐姿,极尽侮辱,却被视作寻常。 罗宇源阴狠地看了一眼在一旁瑟瑟发抖的长莺。 “为什么又偏偏是7553?嗯?今晚的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长莺骨瘦如柴的手臂僵硬地摆动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让我审审,看你这张嘴是不是诚实。”罗宇源招手唤她过来,二指夹着她的嘴唇,像用蚌壳夹着柔软的蚌肉。 长莺痛苦地移开视线,不敢反抗,只用细弱蚊蝇的声音回答道:“请放过我。我是基地的网络工程师,他还需要人照顾...” “照顾?你不会是忘了,你的任务是监视和控制吧?难道...”罗宇源若有所指地轻轻揉着长莺的上唇,在她耳边残忍地笑,“我说,你不会想要跟他...” 罗宇源戏谑地把自己的食指塞进了她的嘴里,触感像是砂纸。 长莺僵在原地,犹如冷水倒灌,血液结冰。 罗宇源哈哈大笑,怜悯地揉了揉她的额头,像是仁慈的父亲。他的五指轻轻插进她干枯的发丝间,而后,凶狠地薅着她的头发,一路拖到了禁闭室,把她丢了进去。 “先关几天,我再来审你。” 在黑暗狭仄的小房间里,长莺瘦弱的脊背轻轻颤了颤,随即跌坐在地上,捂着脸,泪无声地从指缝中渗了出来,一颗一颗,如同满天星坠落暗夜。 第六十三章 显影剂 方宸在暗黑杂乱的甬道中大步奔跑,在勉力越过几个弯以后,扶着墙,一口血咳了出来。 怕是罗宇源那一击伤到肺了。 他呛咳着抹掉唇边的血迹,抚着胸口,跌坐在墙根下,甩下一左一右两个圆团子,急喘着瞪着他们。 “说,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夏旦摸摸脸上的血迹,站得倍儿直。 曲文星挠挠脑袋,在黑暗里欲哭无泪。 “不说话,等我动手?” 方宸身上已经没有了半点力气,连呼吸都很勉强,一句话说得很虚弱,没什么威慑力,可曲文星哪儿能抵抗大佬的死亡凝视? 他直接叽里咕噜地全招了。 包括——被温大佬开解以后高兴得胃口大开,在食堂里点了大餐大快朵颐,停电了以后龟缩在恒温冷冻库里装死,看着三人进去探险装瞎,后来跟着溜出去,却被夏旦拦住。 方宸:“然后呢?” 曲文星明显带着哭腔:“感觉今晚白高兴了。” 怎么也逃不出,方哥的世界。 方宸:“……” 他闷咳两声,将视线转向夏旦,声音放轻了些,更显得哑。 “你的伤不要紧吗?温凉呢?” 夏旦打了两个手势,又轻轻推推曲文星,白面馒头有气无力地当了翻译:“她的伤不重。至于温向导...她说她抓了一个长得很像狗的大哥哥帮着照看了。嗯?抓?你怎么抓的?” 曲文星有点好奇的看着夏旦的小身板,难以想象,这样娇小可爱的姑娘竟然会抓人。 夏旦‘啊呜’咬了一口,露出一个小酒窝和一只小虎牙,摆了个手势,又看了看方宸,羞涩地笑了笑。 流放 第67节 曲文星顺着夏旦的视线看向方宸,干干巴巴地笑:“她,她说,温向导教她向方哥你学习,一言不合就...咬人。” 方宸:“……” 看来温凉伤得不重,嘴还是这么欠。 知道温凉安全没事,方宸抿唇笑了。 这极淡的笑容看得曲文星鸡皮疙瘩狂起,毕竟,他从没见过方大佬如此温柔的一面。 莫非刚刚罗宇源那一击打中了方哥的脑袋?! 方宸瞥他一眼,敛起唇边极淡的笑容,抬起酸软的手臂,用指节轻敲墙壁和地面。 墙壁发出的声音很厚实,不像有暗道之类的机巧。 他扶着墙,想起身,可浑身关节的痛让他重新跌回了地上。这样的尝试除了在手肘上多添几道淤青,没有任何积极作用。 方宸微微仰头,后脑抵着冰冷的墙壁,右手攥着食指的戒指,闷咳了两声。 戒指里的精神波涌似乎回应了方宸的求助,一股涓涓能量细流从戒指里慢慢流淌了出来,像是一件温暖的披风,将方宸轻轻地裹了进去。 像是濒死之时被生生塞了一口氧气,方宸每个毛孔都在贪婪地吸收着那如细丝一般的能量。 只是,异样的感觉逐渐涌上心头。 这能量的波动,怎么和温凉的...有几分相似? 方宸念头刚一转,想要再窥探几分,可戒指像是枯竭的泉眼,再也生不出一丝能量来。 夏旦赶紧蹲下,从小背包里拿出一瓶营养剂,扶着方宸的背,慢慢地喂他喝下去。 一股冰冰凉凉的液体入喉,像是浇灭了他身体里不息的火,浑身的酸疼还在,但手脚没那么软了。 他缓缓睁开眼,轻轻拍了拍小夏旦的肩。 “谢谢了。” 堪堪恢复了几分力气的方宸没有贸然前进。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无所谓深涉险境,可身边多了两个同行者,他是真的一步都不敢行岔。 脸色苍白的方宸抹了一把额上刚渗出的虚汗,一边留意着耳边的动静,一边祭出电子映出亮光,观察着四周的建筑结构。 面前的甬道墙壁渗水和裂纹划痕齐飞,年久失修,但表面上看还过得去,没有通往食堂那条路那样老旧。而它的结构像是一个巨型迷宫,每一个分叉口都有至少三条路,像是故意要把人困在里面一样。 方宸擦去掉在眼睫毛上的冷汗,随手寻了块尖锐的小石头。在没有指南针和向导的情况下,他只能依靠最原始的方法辨认方向。 “方哥,我来。”曲文星狗腿地接过方宸手里的小石头,刚要在墙上刻下标记,却发现墙壁上已经有了许多交叠的划痕。 曲馒头蹭蹭地跑了过去,惊呼道:“方哥,你看!” 方宸眉头微蹙。 初看以为只是天然形成的裂纹,可靠近了看,才看清那些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都是人刻下的标记。 “...这里,到底困死了多少人?” 曲文星揉着下颌,凑近了瞅那些歪歪扭扭的刻字,几乎像壁虎一样趴在了墙上。 “啊,真的好多血。” 刻痕凌乱,暗色血迹已经被氧化,和岩石表面融为一体,像是一张用人血做的漂亮壁画。 可惜,如今血液与岩石的完美融合,更衬出当年垂死挣扎的惨烈。 曲文星挠了挠下巴,摸不着头脑。 他背着手在原地转悠,焦急地走来走去,可他脚步一顿,忽得趴在了地上,盯着一小块地面。 方宸即刻注意到了曲文星的异常。 “怎么了?” 曲文星从兜里掏出一只碎裂的小瓶,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果然如此。他小心翼翼地洒在那堆刻纹血迹上,生怕手一抖,浪费了半点液体。 不过十秒,幽幽的荧光蓝色从那堆刻纹中冉冉升起,蓝色很深,几乎接近了黑色。 曲文星苦着脸看向方宸,而对方也正在等一个解释。 曲商人用指尖戳了戳瓶身,说道:“这是氯-35显影剂,氯-35的浓度越高,颜色越深。听说很多旧时代的人身体里都有可能存在这种东西。不过,咱们现在进化了,已经不会有这种东西了。我...刻意留下来当古董,坐等升值的。谁知道,它刚刚摔碎了,洒出来了,但是却显色了。” 方宸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也就是说,这里,是旧时代留下来的根据点?” 曲文星默默点头,脸上的表情很是惊悚。 “方哥,我们是不是...闯进了什么不得了的地方了?” 方宸撑着地面起身,踉跄半步,扶着墙,半阖了眼,再抬眼时,表情已经恢复到了往常的模样,镇定又冷傲,看不出半点虚弱。 这让慌张的曲文星和忧心忡忡的夏旦放下了一大半的心。 “这个显影剂,你有多少洒多少。我们顺着最重的痕迹走,省去探路的麻烦了。” 曲文星惊悚地抱住小瓶,失了智的怒吼:“方哥,这玩意儿好贵!十八个贡献值呢!” 方宸淡淡一瞥,曲文星立刻双手举过头顶:“...但是如果方哥需要,八十个也不心疼。” 方宸抬眉:“那都拿出来吧,你不止一瓶吧?” 曲文星下意识地捂紧口袋,对上方宸戏谑的表情,才知道自己又被诈了。 他认命地掏掏口袋,把三瓶显影剂拿出来,一人手里塞了一瓶,眼角隐约闪烁着委屈的水光。 他的钱。 这都是他的钱。 第六十四章 我很急 (上) 显影剂效果果然显著,几人没有再走回头路。 他们在黑暗的甬道间横冲直撞地探路,直到三人手里的显影剂见了底,再也倒不出一滴来。 夏旦从包里拿了瓶医用溶剂倒了进去,可发现,稀释以后的显影剂已经不起作用了。 她求助地看向方宸,只见后者随手丢了瓶子,抱臂,细长的手指轻叩手肘。 “指望不上科技,那就用最原始的方法吧。” 曲文星有种不祥的预感,问:“方哥,不会是...” 方宸看他,眸光藏着理所当然的笑:“排列组合试错法,去吧。” 曲文星苦着脸:“方哥,你让我跑步,不如杀了我。” “那你用电子探路也行。” “方哥,不开玩笑了哈。没有向导在,我的电子连直线都飞不出去。再说,我的能力差到年年吊车尾,进工会的名额还是我交易来的...” 曲文星为了推脱,连老底儿都掀了。 方宸眼眸轻抬,含笑的视线轻扫他鼓鼓囊囊的口袋,慢悠悠地笑:“你身上似乎还有别的宝贝,嗯,让我看看...” 曲文星捂紧口袋,怒吼:“方哥,我这就去了!” 动他可以,动他宝贝,不行! ==== 方宸靠坐在原地,手臂懒散地支在膝盖处,指尖的电子慢慢悠悠地逛了回来,与它一同出现的,还有跑得半死不活的曲文星。 曲蘑菇嗓子干得冒烟,连话都说不出来,一个踉跄扑到了方宸的身前,正在金鱼搁浅式翻白眼。 “走不动了?” “极限了...我要窒息了...” 方宸也没再逼他,只淡淡应了一声,随即抱臂靠在墙壁上,垂了眼,思索着出路。 这里大得令人吃惊,再这样继续探索下去,恐怕还没找到出口,他们就先体力不支而倒下了。 既然是路,就一定有指向标。那么,前人是靠着什么走出去的? 骨缝间又是一阵巨浪卷滩似的疼痛,方宸没出声,只呼吸颤了一颤。他阖着眼帘,幽深的夜色藏起了脖颈漫起的一层薄汗。 他不想让对面两个人徒增担心,于是起身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背对着他们,安静地咳了两声。 夏旦正忙着给曲文星灌营养液,忽得若有所感,她担心地向后看去,‘蹬蹬’地跑了过去。 方宸只微微侧了脸,声音微哑。 “怎么了?” 夏旦摇摇头,小心翼翼地指尖触碰到了方宸湿热的手腕,才恍然发觉他又开始烧起来了,而且,一股强烈的晕眩感自指尖传上大脑,夏旦扶着额头,担忧地看着他。 方宸抽回了手。 “我没事。” 夏旦用力摇摇头,双手在包里翻找,把最后一瓶高级营养液递了过去,一双清澈的眸子里写满了担忧。 “不用。”方宸没有接,示意她放回口袋里,留给自己。 夏旦很坚持,双手就那样用力地擎在空中,倔强地盯着方宸。 方宸拗不过那只雪白团子,只好抬手抓起那支药剂,昂头尽数倒进了嘴里,抹了把唇边的药渍。 瓶口朝下,表示自己一滴没剩。 夏旦清澈的眼睛很亮,而后,高兴地回到曲文星的身边,颇有兴致地给他按摩着僵硬的小腿。 曲文星被大力一捏,一声杀猪似的叫喊。 “夏旦,我没惹你,你轻点,轻点...方哥,你来救救我!!!” “我哪有办法。”方宸右手扬了扬营养药剂的空壳,声音带上了隐约无奈的笑,“你自己解决。” 曲文星绝望哀叹,嘴被夏旦温柔又好心地堵住,他疼得直哼哼,声音跟蒲扇翅膀的小飞虫一般。 方宸唇边的笑还没淡去,眼前忽得蒙上一层黑。晕眩如同海浪翻覆,头重得几乎要支撑不住。 他知道自己已经接近了极限,再多高级营养剂也没办法短时间内完全恢复他的气力了。 流放 第68节 方宸也不惊慌,只冷静地摸着墙壁,以抵抗晕眩,慢慢地坐了下去。可,不经意地,一块岩石自墙上被刮了下来,滚落在地,声音细碎得很隐秘。 方宸的视觉减弱,听觉反而增强了不少。 他右手轻摸地面,轻易地寻到了小石头跌落的方位。 那岩石的材质很脆,在指腹间被轻易揉搓成粉。他抬起手臂,放在鼻尖嗅了嗅,只有陈腐的气息,其它的也分辨不出来了。 方宸稳了稳声线,问道。 “...有袋子吗?” 两人齐齐回头,夏旦扶着气喘吁吁的曲文星走近,仔细观察着方宸手里的粉状物。 饶是见多识广的曲文星也认不出来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岩石怎么会变脆?是腐蚀还是什么?” 面对毫无常识的浴霸大佬提出的刁钻问题,曲文星竟然被问住了。 他只对钱感兴趣,其他换不来钱的社科知识他毫不关心。 他看向夏旦,而对面的学渣更是一脸懵逼。 三人面面相觑,场面安静得有点丢人。 “行吧。” 方宸慢悠悠地从兜里掏出匕首,刀锋准确地比着那抠出来的凹槽。忽得,他眼眸一凝,手腕灵巧一转,力道沿着刀背尽数传递了过去。 墙壁的岩石即刻一寸寸断裂,像是掀开尘封的砖瓦,露出底下纵横有致的墙体支撑来。 人造的管路像是笔直的凹槽铁轨,呼啸着伸向远方。 “天呐,这些地下墙体居然是人造的吗?!谁闲得没事干下到这么深来挖洞玩?!” 曲文星咋舌,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不够用了。 方宸思忖半刻,抬手指着墙体支撑的延伸方向,向着二人简单讲解了他的方案。 很简单,三个字。 “沿路,砸。” 能用暴力拆解的地方,废脑子干什么? 曲文星先是敬佩地‘呱唧’双手,随即,绝望地眼冒金星。 他抱着最后一丝期盼,水汪汪地看着方宸,小嘴抹了蜜似的讨个饶。 “方哥,我知道,以你的性格,肯定是宁愿自己流血也不愿意让弟弟妹妹们流汗,对吧!” “你对我有什么误解?” 方宸悠悠转过头,把自己手中的匕首丢了过去,撑着墙,淡定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曲文星:“……”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他? 第六十五章 我很急 (下) 终于快走到了终点。 因为他们可以明显察觉到温度降低,低到皮肤表面的绒毛都在微微战栗。 快要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又跑了那么久,出了那么多的力气,曲文星这次是真的差点累吐。 他倒在路口,抱着方宸的大腿,翻着白眼大口喘粗气,说什么也不肯再走一步。 夏旦不解地打着手势。 ‘明明你就砸了两下,其他的都是方宸哥哥砸的。为什么会累成这样?’ “你个天生怪力的小丫头懂什么累...” 曲文星趴在地上狂流汗,身上黏糊糊的,合着地下的腐臭味道,他感觉整个人都要尸化了。 方宸环顾四周,皱了皱眉。 这里有些过于安静了,安静到近乎死寂。若是出口,不该这么沉寂才对。 他轻轻摩挲食指上的戒指,慢慢抬起手臂,将手放在墙体上。 指环似有涟漪,像是丝缠,道道收紧。 竟然会有呼应。 方宸神色更加慎重。 这里,绝对与哥哥的过去有关。 夏旦仰起头,看向脸色难看的方宸,她抿了抿嘴唇,抬起双手抓着方宸的手背轻轻摇晃着,似乎在问自己可以帮什么忙。 方宸丢掉手里卷了刃的刀,藏起血肉模糊的掌心,半蹲着,跟夏旦平视。 “我听龚霁说,你的共情力很强。是必须要接触才能感知吗?” 夏旦点点头。 ‘直接接触可以完全感知,如果不碰的话,只能很勉强很勉强地感受到一点点。有时候会出错的。’ 方宸轻轻攫住她的手,放在那扇墙体上。 “能不能试着...感知里面的情绪?” 夏旦充满干劲地点点头。 那道墙上有几道横七竖八的裂纹,有门的轮廓,很破旧,缠着隐隐约约的枯藤,绕在半圆形穹顶。即使是老去的枯藤,也算是黑暗里唯一的生命力,诱人得像是沙漠里的海市蜃楼。 夏旦闭上了眼,拼尽全力去捕捉那些藏在腐朽空气中的情绪碎片。只一会儿,她的脸上出现了困惑和不解。 方宸蹲在她身边,顺着她的视线,问道:“感受到了什么?” 夏旦从怔怔出神中被喊了回来,她回望着方宸,打着手势,比了两个字。 ‘幸福’ 幸福强烈到隔着空气都能嗅到蜜糖的甜腻。 这让她想起了在外面流浪时,大家一起敲着碗讨饭时的高声欢笑。 很纯粹,很干净。 “那我们还等啥?!这肯定就是出口了!”曲文星嘴上都干得起了皮,嗓子也冒烟,说完,连滚带爬地就要冲进去。 方宸蓦地伸出手拉住了曲文星,可手上的力道不足,只虚虚抓了一下,曲文星却直接向前跌了一个狗啃泥。 在这样疲累、崩溃的情况下,曲文星实在是没办法再压抑心头的恐惧和焦灼,又气又怒。他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双手用力捶打着地面。 “你干嘛拦我!!!我已经受够呆在这个鬼地方了!!!” 话刚说出口,后脑勺被夏旦清脆地打了一巴掌。 曲文星震惊回头:“??连你都敢打我了?!” 夏旦又呼了一巴掌,双手互拍,诚恳地解释道,这是温凉哥哥教她的绝招,说不过就动手,有奇效。 曲文星失智也就失智一会儿。 他揉了揉脸蛋,双手插进了发丝里,小蘑菇脸蛋被揉成了多边形,极力压下心底的烦躁,老老实实地坐在地上,垂头丧气地拒绝说话。 方宸眼前的事物已经模糊成了黑白灰三色,眩晕翻搅着看不清。他干脆闭上眼睛,抱臂靠在墙上,淡淡道:“只有被圈养的猪才会感受到纯粹的快乐。你要去猪圈里等着被宰?” “嗯,方哥说得对。”曲文星的声音听上去不太稳定,“那我们,换一条路走吧。” 许久,都没听到方宸回答,却听到了匕首撬墙的叮当声。 曲文星惊恐地抬起头,看见方宸的背影稳稳地站在那里,手臂肌肉绷得很紧,正用力砸向那堵看上去牢不可破的墙。 那人血肉模糊的手握着匕首,湿热黏腻的血迹一滴滴地落下,像是钟乳石洞里累月落下的陈年旧雨。 那人动作迅疾果断,目光坚若磐石地望着那扇门,以一股无人可阻的气势劈墙裂石。 黑暗中,曲文星看不清方宸的表情,只能看见那一双冷静而偏执的眼瞳,像是疯狼。 ‘轰隆’一声。 墙上那门形暗纹被方宸硬生生撬开一个缝隙。 方宸扶着墙大口喘息,血手印像是嵌在了墙上。 他回过头,想要说什么,曲文星却双手双脚地爬到了远处,缩在墙角,失声吼道。 “我不要进去!!我不想死,我...我努力活到了现在,我不想为了...你的事被牵连进去!!方宸,我没做错什么,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要陪着你死在这里?!” 方宸似乎怔了一怔,但脸上那极淡的错愕瞬间褪去。 他走向夏旦,微微弯腰,说了什么,然后自顾自地走进了黑暗里。 甬道里安静到能听见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曲文星抱紧了被丢弃的自己,朝着夏旦闷闷地说着:“他走了。夏旦,他抛下我们走了...我早就知道,伪善的人比坏人还要恶毒。他假装一副处处为我们好的样子,实际,根本就没有在意过我们。人活着还是要靠自己,善良这种东西,在生死面前一文不值。夏旦,我们快死了...” 他绝望地掩面,碎碎念了很久。 哭嚎还没尽兴,手却被夏小丫头执意掰开。 “我都要死了,哭一哭还不成吗?” 曲文星满脸的泪,委屈地看向夏旦。 夏旦歪了头,似乎很疑惑地看着曲文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哭。 小丫头用手背替小蘑菇耐心地擦了擦眼泪,笑弯了眼。 在她身后,黑色长靴重回视野,方宸高挑的身影自黑暗中出现,手中拎了两只冰凉的溶剂瓶,那瓶子看着很熟悉,像是从夏旦那里借来的。 曲文星脸上泪痕犹在,面前忽得飞来一小瓶水,整个人都呆在了原地。 方宸将其它的水递给了夏旦。 “里面死路,但有水,喝吧。” 流放 第69节 自己则拢上了那扇暗门,然后大步走到远处探路。 夏旦挪到曲文星的身边,替他把溶剂瓶打开,然后怼到了他的唇边,催促他快点喝。 曲文星讷讷地喝了两口冰凉的水,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他偷偷地看了一眼方宸,又看了一眼夏旦,脸上难免有些不自然。 “他刚刚跟你说了什么?我以为...” 夏旦打着手势。 ‘他说空气很凉,湿度又很大,极大可能是有水源的。所以让我在这里守着,他进去找找水,很快就出来。他还让我告诉你,猪圈在屠刀没有砍下来之前,是最安全的地方。’ 曲文星焦躁地抓了抓头发,扑在夏旦肩头忍不住地叹气。 夏旦:“?” 曲文星:“刚才没死成,但我估计我一会儿就要死了。” 方宸正聚精会神地找出路,身后却响起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接着,就是曲文星囔囔的鼻音。 “方哥...” “找路吧。” 方宸直接打断了曲文星的话,将刚才的事直接揭了过去。 这种误解的话他听得太多了,他只觉得寻常,已经不会觉得太受伤了。 偏偏这时,方宸想起了温凉。 想起了,那人不经意的撒娇和调侃,还有那看似漫不经心的笑眼背后藏着的一针见血。 他是不是也经受了同样的误解和伤害,才练得一身刀枪不入? 方宸被心口隐约的酸楚惹得一怔。 他为什么要这么替温凉难过? 方宸觉得自己大概是累得情绪化了。 他失笑,随即沉了一口气,手中的匕首嵌进了石缝中间。力道没使对,匕首的金属柄直压进掌心的那道大口子里,硬生生撕裂了几厘米。 “嘶...” 饶是方宸再能忍,这时候也不由得轻喘了一声。 就在他咬着绷带止血的当口,忽得,耳畔出现了一声渺远悠长、若即若离的呼唤。 ‘狐狸。’ 声音几经停顿,绵长悠远,似借风寄来一叶留言。 方宸淡淡的表情僵在了脸上,连同呼吸和心跳。 那是...温凉的声音? 方宸努力分辨,却又没了回应。 他已经分不清那是自己在绝境中的幻觉,还是温凉真的在黑暗尽头朝他奋力地呼唤着。 他扶着墙,抹了一把下颌挂着的汗珠,目光忍不住向甬道远处投去。 这是第一次,方宸强烈地感受到,或许,有人在夜路尽头等着他。 不问缘由、不顾艰辛,守着承诺,在远处坚定地等着他。 有人眉目如画,倚墙轻笑,殷殷如桃,灼灼明烈。 漂亮得令人讨厌。 苡橋 方宸用掌根压了压眉心,烦恼地轻笑一声。 “我大概真的...” 方宸放下了眉心的褶皱。 他捏起匕首,重又砸向墙壁。 这一次,动作比之前还要更加干脆利落,像是急着要赶去见什么人一般。 曲文星一转眼,人都快不见了。 他连滚带爬地起来,小心翼翼地跟在方宸身后,一路吹着阴森森的风,他不安地问道:“方哥,就这么直接...砸啊?” “我赶时间。” “可万一...” “我很急。”方宸微微偏头,勾出一个极淡的笑,“要是走错了路,我直接把这洞炸了怎么样?” 曲文星:“……” 完了,方哥真的疯了。 他们还能活着出去吗? 第六十六章 第42号数据库 金融与经济中心的大门微微敞开。 里面响起细碎喘息和靡艳低吟,像是午夜盛放的食人花正肆无忌惮地吞吃着新鲜的血肉。 荣忻单手撑着桌子,眼神迷离染着水光,眉梢唇角弯着,像是吃饱的餍足。 她脚下衣冠不整的哨兵捧着她的脚踝,被纤细与白嫩迷了眼,眼中尽是贪婪。 “还想要?” “想...想。” 哨兵像是捧着珍馐,险些要将自己的牙印覆上、盖章。 “又是一个无聊的人。”荣忻用脚趾柔柔地拨弄着他的侧颈,眼底却闪过一丝厌恶与冷意,像是玩弄奴仆,“既然想,那就想着吧。” 荣忻意兴阑珊地拢起衣领,遮住欢好的红痕,随即,一脚将那个衣冠不整的男人踹了出去。 男人脸上的红晕还没有褪去,脸颊处的唇印犹在,胸口就印上了一只秀气的脚印。 “你怎么...” 一只手自门内伸了出来,二指夹了一张卡,笑道:“忘了给钱。拿好了,小哨兵~” 那张卡正好落在哨兵的脸上,糊得他呼吸一滞。 哨兵的高贵尊严被亵渎,恼羞成怒咧地撸袖子要进去找荣忻算账,可身后一凉,有人一个手刀砸晕了那试图入内的男人。 “处长说,她要休息了,请勿入内。” 那人声音沉沉,身影寂寂,藏在暗处,难看清面容。 “长平,把垃圾丢出去。” “是。” 沈长平干脆利落地用胶带封上了那个哨兵的嘴,将他双臂反扭,丢垃圾一样扔出了办公室的楼梯口。 他脚步匆匆地回到门外。 房门虚掩,隐有柔柔的光透了出来,空气里藏着尚未散尽的暧昧。沈长平脚步一顿,抵住了诱惑,转身面对黑夜,端正地站着,身姿笔直。 门后,那只纤纤玉手自门内伸了出来,将守在门口默不作声的心腹扯了进来。 沈长平皮肤黝黑,五官平凡,气质却极冷硬,像是一块沉默又坚硬的石头。 此刻,他正低着头,不说话,手脚绷得极紧。 荣忻单手撑桌,手握酒杯,赤脚站在地上。 “有什么意见,可以提,别臭着一张脸。” “处长,属下没有意见。” 他面对荣忻的衣冠不整,直接低下了头,视线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任由耳根的红攀上了半边脸。 “看不惯就走,我又没留你。”荣忻昂头喝了一口酒,声音不带温度。 沈长平攥紧了右拳。 过了片刻,他默默地蹲下,从桌子下捻起两只仰面朝天的军靴。他从兜里掏出一条软布,仔细地拭去灰尘,然后,工整地搁在荣忻的脚边。 “处长。”他的声音略带犹豫,“地上凉。” 荣忻缓缓拿开搁在唇畔的酒杯,俯视着沈长平半蹲的姿势,忽得笑了。 “因为这个才臭脸?” “属下,没有臭脸。” “谁准你顶嘴了?以后只许说‘是’。”荣忻抵靠在桌边,肩上披着的衣服滑落手肘,“帮我穿好。” 荣忻的声音很软,温柔地缠在沈长平的耳畔。 “是。” 沈长平只敢二指捏着冷滑的布料,极快地罩上了她的肩。 “太黑了,连脸红都看不出来。”荣忻打了呵欠,“抬头,脖子要断了。” “是。” 沈长平僵硬地抬起脸,视线还是落在地上,右手胡乱地伸进口袋,慌乱地将信封递了过去。 “这是冯处长昨晚送来的,但部长一直很忙,所以...” 荣忻伸出二指,柔软的指腹泛着淡粉。 沈长平不敢看,即刻低下了头。 “指纹?”荣忻撇在桌面上,“这么无聊的事,扰了我的好事,像话吗?” 流放 第70节 “是。” 荣忻用指节敲了沈长平的宽额:“是什么是?” 沈长平踌躇地张嘴,又沉默地合上,颇有些不知所措。 荣忻被逗笑,扬扬手,放过了纯情的黑皮小帅哥:“算了,把指纹录进去,从数据库里做匹配吧。” “是。” 沈长平如遇大赦,利落地将扫描图像上传。 荣忻起身倒了一杯热水。 水汽氤氲着她姣好的容颜,看得不真切,像是笼了一层纱。 沈长平余光扫过,喉结轻滚,正好对上荣忻的弯唇。 “怎么?” “...属下只是觉得不明白,为什么安全处不留存指纹库,反而要交给金融与经济处。” 荣忻将头发拢到一侧,用手指梳着,边随口道:“这没什么不好懂的。经济是大部分犯罪的起源,从源头入手更好控制。” 沈长平很明显没想懂,只闷闷地应了一声,便专注地盯着屏幕操作。 荣忻凑了过去,见进度条还早,便打着呵欠走进浴室。 “数据库里面的指纹都是陈年老黄瓜了,估计根本匹配不到,不用浪费时间。你帮我随便盯着就行,不用认真,知道吗?” 声音裹着空灵的水汽,越过那扇几乎透明的门,轻轻抽在沈长平的脸颊脖颈,瞬间就抽红了一片。 “...是。” 他盯着屏幕,不敢分心。 过了一会儿,荣忻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沈长平,你最近胆子肥了,把我说的话当放屁?帮我去拿块毛巾,别傻坐着了。” 沈长平僵硬地拉开抽屉,递了一块过去。 “是。” 荣忻浸着水珠的手伸了出来,纤纤玉指点了点门外的沙发:“坐那儿,睡一会儿。” 那声音过于潮湿,沈长平觉得自己也要湿透了。 “处长,我还是...去看看数据匹配结果吧。” “让你坐着你就坐着!冯伟是个什么东西,也值得你为他熬夜做匹配?” 荣忻的声音带上了不悦,沈长平立刻坐下,手脚并齐、腰背笔直地像一根树干。 “是,处长。” 荣忻的笑声隐隐约约地传了出来,盖过了主机极轻的一声机械音响。 ‘嘟’。 匹配进度表的下拉菜单出现了第一组提示。 ‘指纹1-匹配成功’ 位置-第35号数据库 隶属-原13派遣队、技术与进化部 姓名-温凉 部队编号-221 录入时间-新4年1月1日 录入人-叶既明 荣忻走出浴室,擦着发丝,浴袍半敞。 她走到了屏幕前,视百无聊赖地察看着结果,在看到结果的时候,眉峰微微挑了挑。 “温凉又开始踩雷作死。他干脆放弃军衔,当个普通的小兵算了。” 荣忻无语地走到隔壁的休息室,扶着门,刚出浴的眉眼带着水汽,笑道。 “告诉既明,他看上的人被冯伟盯上了,让他好好善后。” “...是。” 荣忻走了两步,忽得回头看抿着唇不语的沈长平。 “怎么这幅表情?” 沈长平怔了一下,随即侧了脸,低声问道:“处长好像对叶部长的事特别关心。” 荣忻半倚门框,目光迷茫,似有所思。 “没办法啊。我看着他,就像看见了方老师一样。举手投足,言谈举止。徒肖其师,大概真的就是这么个道理。” 沈长平不知道她的过去,可每次谈起‘方老师’的时候,她总是这么难过。 他曾经以为,夜夜欢歌,已经足够让她忘记所有不愉快了。 荣忻的视线偶然落在沈长平的脸上,发现那人正皱着眉头,不由得轻笑,抬手揉了揉对方的头,像是在抚摸一只人型大狗。 “又怎么了?” 沈长平别开眼,红着耳根替她拉上了窗帘,仔细地关好了门,站在门口,用很轻的声音说道:“处长,我守着,你睡吧。” 荣忻带着困意‘嗯’了一声。 又一声极轻地‘嘟’声响起。 沈长平脚步放轻,双臂俯撑着桌面,看见匹配已经结束,又弹出两组提示。 ‘指纹2-匹配成功’ 位置-第42号数据库 隶属-未知 姓名-未知 部队编号-未知 录入时间-新4年9月5日 录入人-赵景栩 ‘指纹3-无记录’ 沈长平不解地皱了眉。 他站在卧室门前,想要敲门,可又不忍打扰荣忻的好眠,正进退两难之际,床上的人掀了眼罩,半支起身子,发丝垂落肩窝。 “沈长平,别逼我把你也丢出去。有话就问。” “处长,第42号数据库是未结犯罪记录库。” “是啊,怎么?” “刚刚显示,指纹2匹配上了三年前一潜逃犯罪嫌疑人。记录者是赵少校。” 荣忻无奈扶额。 温小凉怎么跟潜在罪犯混在一起? “把那个犯罪嫌疑人的指纹发给冯伟和赵景栩,其它两个按无匹配报。” “是。” 第六十七章 线索 (上) 赵景栩靠坐在皮椅上,右脚搭着左膝,随性的姿势让他坐出了一板一眼的端正。 面前有几滩血迹,手下的士兵正用分子筛吸收空气里血液腥甜的味道。 分子筛小圆球发出‘沙沙’的摩擦声,扰了赵景栩的思绪,于是他手一抬,又关了几人的禁闭。 余下站岗放哨的士兵连呼吸都十分谨慎,生怕惹怒了心情不好的长官。 盯着屏幕太久,赵景栩的双眼已经有些酸涩。 他搁下手中的笔,理好纸张和书本,直到边角成完美而规整的九十度。 “当年爆炸案牵扯到的实验室研究员,昨晚真的死得一个都不剩?” “这...铁磁矿井失事还在调查中,遇难者身份也正在核实。一旦拿到了全部名单,属下一定第一时间上报。” 赵景栩食指微压。 面前回话的士兵心底一寒,‘噗通’跪了下去。 赵少校身体微微前倾,阴影罩在匍匐簌簌发抖的士兵身上,仿若一张钢铁囚笼。 “一般来说,活人的价值要高于死人,但你是个例外。” 赵景栩缓缓坐直。 阴影散去,露出灯光下的士兵。 那人双眼发直,手脚僵硬,而后,口唇汩汩流血,侧身倾倒,‘咚’地一声,安静地死在了一旁。 赵景栩食指一扫,身旁的士兵宛若被勾了魂,吓得脸色煞白。 “二十四小时内,拿不出名单,就下去跟他一起作伴。” “是,是!!” 赵景栩仰靠着椅背休憩,显示屏右下角蓦地亮起了红色信息标识。 他输入了解密字符,双手在键盘上敲击。 屏幕一黑,赵景栩冷硬的五官完整地映在了屏幕上。 流放 第71节 “最好是什么有用的消息。” 赵景栩的耐心即将耗尽,轻扯唇角冷笑。 屏幕蓦地亮起。 ‘警告 42号数据库、48号数据库 匹配成功’ ‘链接点-金融与经济部’ ‘登录人-荣忻’ 过了几分钟,荣忻发来的报告姗姗来迟。 赵景栩点开,简单地浏览了几眼,冷笑道:“三人里面测出两人,两人又删成一人,荣忻倒真是敢。” 经过加工的结果应该已经没了什么价值。 正在他要把报告删进垃圾桶的时候,‘第42号数据库’攫住了他的视线。 而下方的信息录入时间,更让他震惊地坐直了身体。 新4年9月5日,正是叶既明被炸断双腿的第二天。而就是那天,他重查现场时,偶然得到了这枚指纹。 那指纹与实验室所有的研究员均不匹配,与实验体也无法配对,突兀地仿佛像是凭空出现,又随大火消失。 实验室只有有权限的工作人员才能进入,那么这个空降的指纹就显得犹为可疑。 可疑的事自然不只有这一桩。 整个技术与进化部,都透露着诡异,而其中的领头人,叶既明,则更是谜团加身。 比如,那人从不允许研究员进入最里面的独立研究室,再比如,一贯温和儒雅的教授,在有些能源和仪器调配上强硬得有些过了头。 这些都让赵景栩心中疑窦丛生。 他这几日详细地研读了‘恒星计划’的试验进度报告书,却发现这只是低级向导的合成与优化实验,结果简陋而无趣。 这样的实验配不上‘恒星计划’这种兴师动众、高优先级的排场。 除非,是叶既明刻意隐瞒着真实的实验计划。 赵景栩越发觉得自己的推测有道理。 跟随叶既明学习的这几年,他曾偷看过叶的档案。令他震惊的是,那人的核心资质竟然只是优秀,根本没有达到s级的标准。可叶既明却能够坐稳s级首席向导的位置,这难道跟‘恒星计划’有关? 真实的‘恒星计划’,难道是s级向导的进化法?! 那么,三年前的爆炸案,是否就是因为进化实验操作不当,而引起了整个实验室的爆炸?! 赵景栩蓦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步走出了档案室。 清新的夜风拂过他冷酷的五官,他双手前后戴好了军帽,一丝不苟地理正了军装纽扣。 “副部长,您要去哪?” “我听说,地下工厂进了几只虫子。” “是。不过,他们从四号门废弃水道走了,估计他们会被直接困死在里面,您似乎对罗中尉也是这么说的。” “我现在改主意了。”赵景栩说,“我要活的。” ==== 叶既明轻轻推开病房的门。 房间里很暗,吊针里的药安静地滴落,流淌进刘眠手背处的淡青血管里。 病床上的那人似乎很久都没有好好睡过了,眉间倦意难舒。 叶既明轻轻推动扳手,电机的驱动发出‘滋滋’声。 刘眠一贯睡得不沉,稍有响动就会醒过来。 他蓦地坐起,脸上的戒备在看见叶既明时略有消散。 “...没事,就是一道小口子,你不用亲自过来。” “医生可不是这么说的,别逞强。”叶既明将轮椅停在了他的床边,卡住轮胎,上身前倾,替他掖好被子,“再说,我们这么‘恩爱’,你受伤了,我不过来看看你,说不过去。” “也是。”刘眠坐直身体,揉了揉眉心,极快地进入了工作状态,“对外,怎么说的?” “铁磁采矿器内部炸膛,产生连锁爆炸。你带人去抢修,死伤百余哨兵向导,但矿场保住了,大部分工人也活着。我以你的名义写好书面报告上交给总指挥部,还配了全民宣传活动。这样好的正面宣传事迹,对他稳固地位有大作用。这样,柴万堰对你的态度应该也会和缓些。” 叶既明云淡风轻地解释着。 谈言间,完全把死去的士兵和无辜的工人当做迎来送往的筹码。 刘眠眉头轻展,笑了。 “很好。死的那些证人,也都可以归到这‘正义’之举里。赵景栩就算想清查,也没办法了。” 叶既明右手闲适地撑着扶手,淡淡地应了是。 刘眠随意摘了针头,披上军装,坐在床边与他并肩。 “他对三年前的爆炸案那么执着,是因为替你不甘心吗?” 叶既明讶异地抬了眉,随后抵唇轻笑。 “连你也觉得,景栩爱我?” “不是吗?” 刘眠颇有兴致地看他。 “景栩他,是个很要强的完美主义者。他对我的迷恋,实际上是对技术科学的迷恋。他爱公式法则,物理定律,爱一切完美的事物,有点像是虔诚到疯魔的信徒,自以为是地固执。” 叶既明在评价别人时,不带轻蔑,不带调笑,客观得像一台x光透视仪,每一根肋骨都被他冰冷的唇齿描绘得极为透彻。 刘眠了然。 “所以,他才对你失去双腿这件事耿耿于怀?影响了他的完美品味?” 叶既明抬眸看着刘眠,眼底的冷漠散去,挽了一抹无奈的笑:“是啊。你说,这算是爱情吗?” “怎么不算?”刘眠勾唇,“飞蛾扑火似的,献祭似的情感,总是有爱在的。” 叶既明沉吟。 “倒是恨可能更多一点。” “嗯?” “当初,我选他做温凉的唤醒人,做那孩子的替代品。这大概,是伤了景栩的心了。”叶既明笑意淡淡,“一个半残的向导,竟还那样坚决地推拒他的精神链接,甚至能量暴走,险些废了他半条命。他讨厌温凉,大概更恨做了这个决定的我吧。” 刘眠想起当初的情景,不由得轻嘲。 “他骨子里倒很像方家的人。骄傲、执着、有莽劲,下定决心要做,就死也要做到。可惜,多了一点阴狠和软弱,就显得丑。” 叶既明推了轮椅,抬手,给窗台上那盆即将枯萎的忍冬浇了水,用手亲切地拂过那些打了蔫的叶片。 “软弱也很正常,人都有弱点的。” 刘眠走到他身侧,将自己带着体温的军装外套披在了那双单薄的肩上,安静地看着他,似有未尽的话,不必说出口。 叶既明静静地望着忍冬的花叶,收回了手,放在膝盖上,淡淡地垂了眼,轻笑。 “我当然不会。” 第六十八章 线索(下) 他们二人的对话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断。 刘眠脸色一瞬沉了下来。 “我说过,不允许其他人...” “连我都不许?” 冷静的女声越过冷沉的夜色落在了两人面前。 一位中年女军官手里拎着一只营养箱,另一只手缓缓摘下军帽,露出熟悉的轮廓来。 “于中将。” 刘眠脚跟并齐,标准地敬了军礼。 于晶将手里的营养品搁在床头柜上,淡淡道。 “你和既明早就是一家人了,叫我一声姨就好。老是这么生分,不好。” “是,于姨。” 刘眠腰背笔直,冷硬的军姿无懈可击,连带着称呼也硬了几分。 于晶显然也只是跟刘眠寒暄,并没有真的把他放在心上。 她冷淡的视线扫过刘眠的衣着。 他并没有换上病号服,不知是没来得及还是忘了换,身上只搭了一件衬衫,腹部隐约鼓起来一圈,似乎缠着的厚厚几层纱布。 “怎么伤的?” 刘眠也带着客套的笑,回答更是公式化:“本想去看看既明,可中途看见矿上起火,就顺手救了一把...” 话语断了半截,因为一阵剧痛自伤口处猛然升起。 于晶的右手不动声色地按着那摞纱布,直到血迹斑斑点点地渗了出来。 刘眠的唇色褪去半层,却也只是若无其事地笑着继续说了下去,“...能保住矿场,想必柴总指挥官也很满意。” 于晶试探到他的伤,知道他所言非虚,才停了手,脸色渐缓,替他整理好绷带,拍了拍他的肩。 “只是代指挥官,别叫错了,给你柴叔添麻烦。这样不好,知道吗?” “是。” 叶既明旁观着于晶的试探,并没有多加阻拦,直到她自己找到了想要的答案,才温和地开口。 “于姨,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于晶的视线转向温润和善的脸,态度便要柔和得多了。 流放 第72节 “听说刘眠受伤了,我过来看看。你也是,明早过来照看他就好,为什么还要从工会赶过来?身子受得了吗?” 叶既明微微欠身,轻轻抚着刘眠手背处的针孔。 “我担心他。” 刘眠反握住他的手,眸中似有动容。 于晶看着两人浓情蜜意,脸上依旧严肃冷峻,但这是她一贯的待人处事方式,所以二人也并不感到尴尬。 “我是替老柴来谢谢你的。”于晶递给他一张卡,“既然伤了,就多歇几天。你之前不是一直说想替一号白塔添置些矿石涂料吗?拿去用吧。” 一只修长纤弱的手拦下了那张卡的去路。 是叶既明。 “于姨,柴叔这样就是见外了。我们都是为了白塔的将来发展筹谋,共同目标是一致的,不是吗?”他的目光温和地十分诚挚,毫不作伪,令人心里十分熨帖。 于晶简单地笑了一笑。 “所以,才更要给。既然是同舟共济,也没什么不能分享的。” 她把卡搁在床头,随即又嘱咐了几句,便要起身告辞。 刘眠起身相送,在关上门的一瞬间,捂着伤口皱了眉。 叶既明立刻解开他的衬衫,扯掉伤口上黏着的纱布碎屑。看着刘眠被二次撕裂的伤口,叶既明的表情第一次转冷,他抬手倒了小半瓶伤口清洗剂,动作干脆利落。 “如果她的手里有一把刀,估计会直接捅进去。” “确实。”刘眠轻轻按了按伤口,自嘲道,“看来,我死也得不到柴万堰的信任了。你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叶既明淡淡道:“背叛是不可洗白的道德污点。世界上很多事会随着死亡而消失,但背叛不会。” “嗯。另外,你要小心,柴万堰最近对你的信任也大打折扣。” “我知道,今天她这一趟,是试探你,也试探我。”叶既明替他包扎好伤口,拢着指尖,用纱布轻轻擦掉血迹,“柴万堰对我的猜疑虽是因你而起,但我这些年做的事,也足以让他怀疑我有二心。你不用放在心上,我们是搭档,不分彼此。” “好。” 刘眠随手拢了衬衫两襟,坐回了病床,却见叶既明依然坐在洗手池前出神,望着指尖的血迹,不知道在想什么。 刘眠轻拍床侧,示意他过来。 “没事,本来知道要受一遭的。早点来了也好,我能好好睡一觉。” 见叶既明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却依旧垂着眼,刘眠有些意外,说道:“最近已经很少见你皱眉了。为这点事,不至于。” 叶既明抬手拧开水龙头,清洗着沾了血的双手,沉默不语。 刘眠觉得反常,低声问道:“怎么了?” 叶既明双手握着水池边缘,指节微微泛白。 “似乎漏了什么事,我心里不太安生。” 刘眠的脸色变得慎重。 他立即从衣架上随意拎起外套,披在肩头。硬直的外搭配着刘眠一双冷眼,整个人冷得像冰。 “唐芯。” 少女趴在病房前的窗台上打盹儿,耳畔忽得响起刘眠一声喊,抖了一个激灵。 “是,指挥官。” “丁一没有跟你联系吗?” “啊,蠢男..咳,他正守着地下工厂的出口呢。部长不是说要等方宸出来再...”见刘眠表情严肃,唐芯不敢继续回答,只怯怯地问道,“怎么了?” 刘眠拨通了丁一随身携带的简陋通讯设备。 “指挥官?” “监视二队没有消息传回来?” “指挥官请稍等。”那边传来摩擦声,过了不久,丁一的声音重新响起,“二队回报说,赵景栩处决了看管不力的看守,把自己关在档案室一天一夜,没出过门。刚刚才出门,大概是散心吧。” 刘眠蹙了蹙眉:“盯紧他。另外,温凉和方宸呢?出来了吗?” “温凉早就出来了,方宸还困在里面。”丁一的声音有些犹豫,“不过,综合评估方宸的能力,再加上罗宇源和赵景栩的表现,我认为他们并没有暴露。而且,如果方宸有危险,温凉不会不知道。我个人认为,指挥官不用担心。” “是吗?”刘眠声音喜怒不可辨。 “这...”丁一似乎不确定,一阵噼啪声和低声交谈过后,才惊悸地说道,“指挥官,刚刚接到的消息,赵景栩似乎带人朝着地下工厂来了。” “派人跟着,随时汇报。” 刘眠的命令不容置喙,而语气里的指责十分赤裸,丁一的声音也因此带上了歉疚:“是,指挥官,是我掉以轻心了。” 不想让丁一被凶得太厉害,唐芯赶紧接了一杯热水,小心翼翼地递给刘眠,想让他消消火。 刘眠瞥了她一眼,没再责问,靠坐在窗台上,拿出了随身的平板翻阅资料。 他的指腹在平板光滑的屏幕间上下滑动,忽得,手指一顿。 “刘眠。” 叶既明推着轮椅出来,眉梢紧蹙,而刘眠也正好起身,用同样郑重的表情望着他。 “温凉的档案被人调取了。”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荣姐告诉我,方宸的指纹出现在42号数据库里。看时间,他竟然爆炸后第二天就去勘察了现场,还真的找到了残留的指纹。景栩,倒真的很不错。” 叶既明赞誉他人的声音依旧柔和,可合着清冷的月光,无端地让人背后发凉。 “是我失误。” “不怪你。”叶既明抚着膝盖,“当时我也没想到,有方宸在,还是会失败。你又怎么能未卜先知,部署好一切?” “也不知道赵景栩是怎么得到的指纹,有点蹊跷。” “我也不知道。”叶既明指尖轻扣轮椅金属扶手,一张一合,不见急促,末了,手指微蜷,淡淡一笑,“不过,我们不需要知道。” 刘眠与他默契对视,立刻懂得对方的意思。 “我没有权限,短时间内很难替换数据库里的内容;你的权限倒是够了,但亲自动手难免惹人怀疑。给我半小时,之后,第42号数据库将不复存在。” “好。” 唐芯吃了一惊。 部长和指挥官这是要摧毁整个未定罪嫌疑人档案! 为了一个方宸,值得吗? 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啊? 叶既明温和的视线扫过发愣的唐芯,朝她温和一笑:“好了,快去休息吧。” 唐芯知道这是部长温柔的逐客令,于是恭顺地点了点头,踩着高跟鞋‘蹬蹬’地跑走。 叶既明的视线落在脚步声远去的走廊间,半张脸被夜色浸得凄白冷沉。 不需多说,刘眠安静地坐在了他身边,与他一同沐浴月色。 “如果你还在犹豫,我现在可以派人去拦下赵景栩。不过,他们迟早会对上,拦了这一次,拦不住下一次。” 叶既明略抬眼帘,眉眼更加温柔。 “这几天,看了‘恒星计划’的初稿,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方宸是方家仅存的一个儿子,我这样做,实在是有些残忍。” 叶既明双手互握,大拇指轻轻摩挲,像是布局人的仁慈一念。 “如果温凉肯接纳景栩,或许方宸就...” 刘眠半蹲在他面前,直直地看向叶既明那双春水似的温柔眼眸:“既明,不要心软,也不要说出这么假惺惺的话。刽子手,不谈仁慈。” 叶既明难得听到刘眠对他说出这么有攻击性的话。 他垂了眼眸,细细地笑了。 刘眠双臂撑着轮椅的扶手,两人在咫尺对峙,在如墨夜色下,像是两抹浓重的剪影。 “那好。这一次,温凉没有重伤昏迷,也没有被精神操控,给他一个机会自己选。一个是能力孱弱的新兵、一个是手握重权的少校。温凉那么习惯于逃避的人,这次,会为了方宸而出手吗?”刘眠一贯冷沉的眼底竟然隐约浮了一层笑,“我赌,他会。” 叶既明薄唇轻弯。 “我从不参与无意义的赌局。” 叶既明轻轻推动轮椅向前。病房的门在他面前缓缓拉开,他含笑的声音被淹没在细碎的嘈杂声中,轻飘飘的。 “不过,我也觉得他会。” 第六十九章 背叛 地下暗道里空气的味道渐渐变了。 黏腻潮湿的腐臭味道被几丝清风驱散,像是被封住的棺材被骤然开了一个小孔,三人贪婪地吮吸着新鲜空气,仿佛从濒死状态中逃出生天。 阴暗漆黑的通道尽头亮起几丝光线,勾勒出一扇方形门的形状,在三人眼里,那无疑是生的信号。 曲文星走得越来越快,不知不觉中,已经远远超过一直默默领路的方宸。 他蹲在门口,用力扣着门的缝隙,灰头土脸却难掩兴奋,一双圆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明朗。 “出口,这里是出口!方哥,你真是神了,你怎么知道...” 话还没说完,曲文星便听得身后一声沉闷的重物跌落。 他惊愕地回头,却看见方宸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方哥?”曲文星忙着拔开门,吃劲咬牙的功夫,颤巍巍地问出了声,“...夏旦,他怎么了?怎么会突然晕倒?” 夏旦着急地打着手势,两只沾满黑灰的手都要飞到天上。 ‘他一直都在发烧,你还不帮他探路!你是不是故意的?’ 曲文星又委屈又心虚:“他疯得这么正常,我怎么能看出来他病了啊?!” 夏旦说不出话,只能笨拙地扶着方宸的肩,轻轻前后摇着,喉咙间发出焦急的气声。 方宸被晃得半是清醒半是昏迷,略微抬眸,眼瞳微散。 流放 第73节 “...不用管我,你们先走。” 夏旦当然不会照做。 温长官说了,方哥哥的话要反着理解。 她抱着方宸的胳膊,想要扶他起来,可肩头蓦地一重,是方宸滚烫的额头虚虚垂在了夏旦的肩上。 与此同时,‘轰’地一声闷响,那扇门终于被曲文星撼动了一个小口子,星点光辉洒下,生的快乐几乎要把曲文星砸懵。 他干渴生疼的嗓子发出几声呕哑的笑声,狠狠出了口气,才想起来身后的两人。 曲文星忙借着光看清了方宸的情况。 一路淡定又冷静的领路人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他垂着头,浑身被汗水浸透,衬衫紧皱地吸在前胸后背上。下唇干裂得出了血,手肘膝盖处全是尘土,再加上一个血肉崩裂、白骨外翻的右手,狼狈得像是从墓地里刚死没多久还魂儿的新尸。 曲文星倒退了半步,不敢相信方宸是用这种状态一路领着他们走出地下迷宫的。 ‘帮帮我,我们带他出去。’ 夏旦笨拙地用手去拽方宸的胳膊,想把他拉起来,可夏旦身材太娇小,重量不够,反而被拽得一趔趄,差点也倒在满是硬石头的地面上。 曲文星站在原地没动,扑弄着双手的灰尘,不着痕迹地向后挪了一步,背靠着门,浸满灰尘的手死死攥着粗糙的门边。 夏旦呼哧呼哧地努力了半天,却只拽得两手通红,勉强背了几步,双腿支撑不住,‘啪叽’一声一齐摔在了地上。 “...夏旦,我们走吧。” 听见这话,忙于搬运的夏旦呼吸急促地抬头,不解地看着曲文星,满脸的疑问。 “我是说,我们出去,找人回来救他。这样搬,会让他伤上加伤的。” 曲文星背对着门缝里的光,声音有些低沉,没有平时圆滑的讨好谄媚。 这样让人信服的声音说这样大义凛然的话,夏旦有些不适应,呆了片刻,然后意外又感激地点点头。 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方宸,做了一个双手相合的动作,说自己要留下来照看方哥哥;然后又十指微蜷,朝着曲文星做了一个感谢的动作,微微笑了,笑出一个真诚的小酒窝。 曲文星不敢去看夏旦赤诚又纯真的笑,只别开眼,‘嗯嗯啊啊’地答应了,慌张地扭着拉开门,费劲地推开那道厚重的暗门。 ‘吱呀’一声,门缓缓地打开。 清澈的空气彻底涌进了狭仄潮湿的地下通道,外面的自由张开了双臂,温和地拥抱着曲文星疲惫的身体。 自由和利益诱惑着他放弃最后的一丝善念。 他握着门把手,半只脚已经踏出了这黑暗囚笼,可不知为何,他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夏旦十分努力地照顾方宸,又是擦汗又是包扎,忙前忙后的样子让曲文星想到了他那些年给人当牛做马的模样。 一股怒意涌上,曲文星攥紧了拳,大步奔回到夏旦面前,双手扶着她的肩,呼吸急促,像是被人吊着脖子挤出了一句话。 “夏旦,你跟我走。” 曲文星渗出冷汗的手指接触到夏旦的掌心。 那一瞬间,曲文星心底铺天盖地的自私算计,都化成无边的黑色粘稠泡沫,将夏旦的精神图景糊成了一片荒凉暗夜。 夏旦捂着额头,晕头转向地抵着墙壁,她纯粹清澈的眼睛里满是不敢相信。 曲文星没想到夏旦的共情能力这样的敏锐。 他跌坐在地上,握着夏旦单薄的肩,哆哆嗦嗦地说着:“你看这里的陈设,肯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基地。我们撞破了罗宇源的秘密,还偏偏跟方宸在一起。出去以后一旦被发现,轻则被逐出工会,重了,会被人灭口的!如果现在我们去告密,把所有的事都推在方宸的头上,或许能保我们的命!我们没有说谎,我们只是把自己摘出去!夏旦,你只是个弱小的女孩子,你留在这里能做什么?!” 夏旦的核心被那团浓稠又压抑的黑色浓雾挤压着,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直直盯着曲文星,颤着手臂打手势:‘我不要害人。’ “你没有害人!”曲文星哆哆嗦嗦地说,“你只是,你只是袖手旁观而已。” ‘袖手旁观,不算害人吗?’ 夏旦无邪又带着疑问的视线像是要穿透曲文星的灵魂。 曲文星被直接戳中了要害,他甚至没办法说出一个‘对’字。 夏旦用染上血迹的双手揪着曲文星的袖子,神色很悲伤。 ‘龚教官说了,我们都是战友,要互相帮助。’ “什么战友!!那都是上面骗我们去死的借口。我不会把命交给任何其他的人,绝对不会...” 夏旦捏着曲文星的手,迫使他按着方宸滚烫的手腕。她指了指方宸,指了指曲文星,又指了指自己,手指比了一个‘三’,眼神倔强又真诚。 ‘我们三个,一起出去。’ 曲文星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倒退半步,极缓慢地说了一声:“对不起,我不想死。” 夏旦努力地去抓住他的手,可后者拼命地甩开夏旦的挽留,踉踉跄跄地冲向不远处那扇门。 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跑,跑得两腿发颤,口干舌燥。 那条甬道很短,尽头是一片绚丽的极光和星光。 只要他跑完这一趟,他就可以回到原来的生活轨迹。 夏旦的脚步声似乎也追上来了。 细碎又慌乱。 曲文星根本没有回头,大步迈出了出口,随即重重甩上了门。 他手臂颤抖着反锁了门,将里面的两人直接关进了黑暗棺材里。 门那边传来细微的锤门声,听上去,害怕又生气。 曲文星蹲在地上捂住耳朵,仿佛杀人埋尸一般,他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像个筛子。 他没做错。 他不是英雄,他不用负责世界上的正义和公理。 他只是一个普通弱小的人类而已,活着是他唯一的奢望。 所以,背叛并不可耻。 第七十章 他很难过 夜幕即将走到尽头,远处隐约的光亮晕染了地平线。 一道不起眼的废弃店铺在黑夜尽头矗立,灰扑扑的招牌被晨曦擦得微亮,隐隐泛着橘光,可依旧掩饰不住破败掉漆的颓唐装潢。 从外面看,这就是一间普通的荒废空房,不具备任何商业价值。 就在这时,几道焦急的脚步声渐次响起,旋风刮过,卷起街角的垃圾。 黑压压的军士小队如同暗潮漫渡,目标是两条街外的这座荒弃小屋。 曲文星满脸是灰,警惕地趴在垃圾箱后面,暗暗叫苦。 这两天怎么总是运气这么背? 刚逃出来,就遇上赵少校带人巡检。 他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黑灰,混着汗水,整个脸像是糊了斑马条纹。 他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弓着背,蹑手蹑脚地后退,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以求避开赵景栩和他的手下。 一步。 两步。 走得十分顺畅。 眼看就要脱离这条惹麻烦的街,忽得,他的右脚跟踩到了什么布料,有些硬,碍事得很。 他不耐烦地向后踢了踢,脚踝却被一只柔软冷滑的手蓦地捉住。 “别动。” 曲文星吓得浑身一激灵。 他僵硬地转头,视线下移,正好对上一双含笑微弯的桃花眼。 “又遇见了,缘分啊。” “……” 曲文星腿一软,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如此,他倒是能跟倚墙懒坐的温大佬并肩了。 “温...温长官?您,您不是被抬到医务室里了吗?” “呦,还记着呢。”温凉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手背上依旧贴着一条窄窄的灰白色胶带,胶带边缘遮不住隐约泛青的淤痕,“这不,刚逃出来。要是不逃,他们还要给我扎针,疼死了。” 曲文星对‘逃’这个字过敏,不由得抖了一下,笑得讪讪,使劲儿吞了口唾沫,想要掩盖心虚。 温凉用冷白的指腹捻了一把曲蘑菇蜷曲短发处黏着的黑灰,‘啧啧’两声,把染了一线黑灰的指腹伸到他面前,晃了晃,唇边噙着颇有些逗弄的笑。 “曲大老板,又去哪儿做生意了?” 温凉的话里带着调侃和懒散,可曲文星确确实实听出了嘲讽和几乎不可察觉的淡漠。 “我,我没做生意,我只是,走错路,准备回去睡觉了。” “哦,这样啊。” 温凉的手轻轻滑下,用指尖轻轻戳着曲文星的心口,一轻一重,轻时如风,重时如锤,像是要把曲文星的心脏钉在木架上剖开展平。 曲文星脑袋里‘嗡’地一声,预感到了极恐怖的危险,他僵着手脚,几乎连滚带爬地想要逃走。 “这就走了?” 一股骇然压制的力道自身后传来,曲文星惊恐地回头,看见温凉正懒洋洋地伸出一只皓白的右手,拉扯着他的裤兜,“嗯?这是什么?” 温凉略带疑问又软塌塌的声音响起。 几乎瞬间,脑海里像是有钳子夹住了曲文星的神经,血淋淋的疼让他动弹不得,只能惊恐地看着温凉轻抬指尖,慢慢地拽下了他裤兜里半露的储物袋。 那袋子外面沾了半个血手印,是方宸装岩石粉留下的。 流放 第74节 洞里光线昏暗看不清,在晨光的映照下,那手印泛黑,掌形完整,若非大面积破裂出血,很难引出这样写实的手掌印。 温凉的笑意转淡。 “你真的把他丢下了?” 温凉的眼底慢慢地染上一抹暗红的血色。此刻,天色已经微亮,而他的眼底像是黑夜留下的余烬。 曲文星仿佛在一瞬间看见了无数外放的黑暗阴魂和鲜血横尸。 冷寂死亡的压迫感自对方身上传来,像是蔓延的粗藤蔓,夺走了所有生命存活的可能。 曲文星不知道温凉从何而知地下发生的一切,此刻他也来不及细想,疲累加上愧疚,惊悸酸涩的心绪让他无法思考,只能讷讷重复着破碎的字眼。 “我...我...” 温凉凑近,眼底的黑渊渐退,他的手臂搭在支起的手肘处,从容地撑着额角,歪头看着曲文星。 “你真的要走?” “...我要。”曲文星颤着舌头吐出了两个字。 阳光缓缓地升了起来,填满巷道尽头的黑夜。而那浸透晨光的人,此刻淡淡地眯了眼。 总是万事不挂心的温凉,此刻眼底浮了一丝不耐和宽宥,显得挣扎,又含着怜悯。 最后,他掩了眼,似乎压下了什么情绪,淡淡勾了唇。 “方宸救了你,所以,我也勉强再提醒你一遍。你现在走,就再也回不去了。” 温凉定定地看着他,随即,略抬手腕。 “曲文星,你确定,你要走吗?” 曲文星喉咙干涩,脑中轰轰作响。 他满是脏灰的小胖手紧张地抓紧了衣角,终于,颤巍巍地抬了起来。 可身后,传来一阵阵玻璃碎裂的声音,将温凉蛊惑人心的邀请也一同打碎。 说不后悔,是假的。 可现在回头,已经太迟了。 他没有机会了。 身后,巡逻的小队脚步声越来越近。 整齐划一又矫健有力的脚步声,昭示着力量;力量代表着权势,而权势就是一切。 该投奔谁,一眼即明。 很简单的数学题,曲文星用脚趾都能算出结果。 赵景栩站在那废弃的便利店前,右手随意一动,对面的几扇透明玻璃尽数碎成蛛网,在风中摇摇欲坠几秒,忽得,玻璃渣纷纷如雪崩,扬了满地。 “进去,给我搜。”赵景栩冷淡又不带感情的声音响起。 脚步声嘈杂如落雷,曲文星慢慢地收回了手,转身,跳进了脏兮兮的垃圾桶里,将自己跟垃圾一同沉默,背影看起来,还是一个被孤立的小孩。 “温...温长官,我不想淌这趟脏水。我躲着,你也走。你,你要是再逼我...我就喊人来抓你了...” 声如蚊呐,带着颤,和虚张声势的凶狠。 温凉放下了手。 “小恒星,你这样,可就伤人心了。” “方哥不会受伤...” “怎么不会?”温凉按了按额角,“...他很难过。” 那只傻狐狸又为了这种无聊的事而伤心了。 曲文星还想替自己苍白地辩驳,可温凉径直从地上捡起垃圾桶的盖,端正地盖在他的脑袋上,用大手向下压了压,像是在压扁大型垃圾。 “既然做出了选择,那以后,就离他远点。” 话尾懒散拖沓,却裹着一层冷意。 温凉踩着垃圾走远,鞋底碾过塑料,碎裂的声音极为刺耳。 曲文星躲在垃圾堆里没有抬头,忍着肩头的淤青,又惊又怕,浑身抖得厉害。 蓦地,耳畔传来几道如蚊细声,还不待他仔细听,那声音又尽数消散,接踵而来的,是如同翻雷破云的震颤。 像是有人在翻搅着磁场,平静的磁海上风起云涌,波动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直冲天际。 曲文星忍着眩晕和头疼,惊恐地探出头来,只能隐约看见温凉斜倚在街角,左手插兜,右手拧转,阳光在他指缝间走过,似乎也要扭曲几分。 曲文星捂着脑袋,只觉得精神世界的砖瓦几乎要被荡为平地。 那人像是感应到了一般,微微转头,朝着曲文星单眨了眨眼,像是带有嗜血气息的恶作剧。 曲文星呼吸一滞,双腿发颤,跌坐在垃圾堆里,没有抬头。 方宸留过他一次,他没有珍惜;温凉也给过他一次机会,他还是弃之如敝履。 他还是选错了。 错得离谱。 第七十一章 一厢情愿 废弃店铺外,那本是整齐划一的小队,此刻已经抱着头倒在地上,颤抖地匍匐着,像是东倒西歪的草垛。 赵景栩安静地站在一群倒下的士兵中,格外显眼。 他微微侧身,眉峰微微抬了抬。 他只在叶既明身上感受过这样排山倒海的压迫与扭曲感,其他人,不可能发出这样强烈的磁场波动。 难道,是他来了? “叶教授?” 杂乱的街巷安静如许,无人应答。 赵景栩试探地右手攥拳,朝着空气出击,像是要击碎那张柔软而致密的磁海蛛网。 那张柔滑的网向下塌了几许,像是富有弹性的材料被一只沉重的小球带着陷落,可不过瞬间,那张网又重新弹了起来,他的攻击以一个减弱的力道折返,竟是要打回他的身上。 “果然是你。” 赵景栩的表情有些玩味,张开双手,也展开电子网,撑出了一方安全地带。 他身边的小队终于从晕眩和疼痛中逃脱,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赵景栩。 “副部长...” “愣着干什么?”赵景栩命令道,“打开四号门的废弃出口,给我找人!” “是,是!!” 他身后的小队如沙丁鱼腾跃,前赴后继地冲入了地下工厂的废弃出口。 而赵景栩稳健地步步向外推进,独自一人面对着静谧的街道。 “刘眠截杀我的犯人,而你抢我的猎物。原来卸下‘恒星计划’指挥官的职位后,叶部长变得这么闲?”他微微勾唇,“要不,我向柴中将禀报,准我聘叶教授回‘恒星计划’,做我的副手?” 温凉抵唇轻笑,细细地‘嗯’了一声,他刻意放柔了声音,裹着滚滚浪潮,还真的将叶既明的语气神态学了个七成。 而他手上的动作更加凶猛,那一阵阵的能量潮动一节节攀升,空气里隐约发出了‘噼噼啪啪’的脆响,像是电火花飞溅。 “好,我这就来接你了。” 赵景栩冷硬的下颌微抬,掌心浮出四枚急速旋转的电子,蓦地,眼神一凝,掌中紫电盈盈顷刻外放,像是荒原上几道顶天立地的惊雷簇。 温凉脸色蓦地一变,不由得后退了半步,抵着唇无声地咳嗽着。他的眼瞳瞬间熔成一片血海,让人联想吞吃了无数的白骨的岩浆,他掌心的能量汹涌成浪,嘶吼着朝赵景栩反扑过去。 见对方的抵抗不减反增,赵景栩唇边的笑意逐渐扩大,仿佛起了贪心的敛财奴,眼中只有那浪潮迭起的能量震动。 他的攻势更加猛烈,一拳一拳,锤向虚空,电子飞跃,在扭曲的磁场中绽放出耀眼的光辉。 温凉又退了半步,额上渗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黏着侧脸垂下的黑发,显得有些狼狈。 “咳...让一个退休向导跟a级哨兵对打,像话吗?” 温凉的胸膛因为剧烈喘息而起伏着。 他周身的能量处于高能级激发态,周身滚烫,鬓边刚滚落的汗,便散在空气里。 温凉双手撑在膝盖上,压抑多年的战斗本能被激发,他的掌心灼烫,似在拼命寻找可以与他并肩作战的哨兵搭档。 而面前的赵景栩无疑是绝佳的电子携带体。两人几乎嵌合的正负场,让温凉的抵抗变得更加困难。 “差一点也是差,不行啊,赵少校,我挑食。” 温凉扶着墙站直,掌心仿佛流淌着永不止息的杀戮气息,朝着赵景栩奔涌而去。 没有面对搭档的信任与温柔,只有更为凶狠的杀意与抵抗。 赵景栩被硬生生打退了两步,而温凉已经拼尽了全力,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脆弱的白纸。 他脱力地抵靠着墙咳嗽,正要攒攒力气继续打,忽得,视线投向安静黑暗的暗道出口。 他若有所感地抚了心口,随即,笑着眯了眼。 “狐狸,弄死他。” 随着话尾的笑音落下,暗道出口处‘轰’地一声炸了大火,几乎瞬间,热浪招摇盘旋而上,欲追赶天边灿阳,将赵景栩的队伍直接困在了这一方小小的便利店中。 赵景栩的视线被火舌蒙蔽,周身被热浪侵袭,黑烟缭绕,身边的脚步声凌乱,不时有惊呼和互相踩踏的声音交错响起。 “副部长!!刚才,我们一开门,里面的炸药就爆了,这...” 赵景栩冷眼望着这一败涂地,脸上不见恼怒,反而牵了唇角。 很好,里面这个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很有趣,不愧是叶既明要护着的人。 在一片灰尘与烟雾中,方宸背着夏旦冲了出来,脚步坚定而迅疾,像一支离弦的箭。 流放 第75节 烟尘为掩护,火光为护盾,他蓦然回头,指尖甩出一枚孤单又弱小的电子,孤绝地冲着赵景栩击打而去。 他没有想过可以打中,可那电子像是被人牵引着,轰然加速,在浓郁到呛鼻的大火中,拨烟破尘而去,竟直直地擦过赵景栩的侧脸,留下了一道极浅的伤口。 夏旦两手抓紧了方宸的肩,脸上难掩激动,满是黑灰的脸蛋也掩不住清亮的眼睛。 “犯人逃出来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被困在房间中的士兵胡乱地扑腾抓人,夏旦赶紧抓着方宸的左手手腕,指了方向,两人如同滑手的鱼,在一片混乱中钻进了巷道。 赵景栩的人一路追击,可仿佛有人在掩护着他们逃跑一般,路障频发,磁场紊乱,他们最终还是跟丢了。 “行了,回吧。” 赵景栩拾起路上丢下的电磁发生器,朝他们扬了扬手中的散碎零件:“这是进化部的仪器,一般哨兵很难抗衡。” “那副部长,我们就这么算了?” 赵景栩把玩着零件,唇边扬起一丝玩味的笑:“我只是放出一只饵,并没有打算真的抓到这个人。可是,叶既明的反应太大了,反而印证了我的推测。” 他看向远方,攥紧了手中的零件。 “我们的叶部长,果然在隐藏着什么。” ==== 方宸拉着夏旦竭尽全力沿着小路奔逃,直到身后再没有脚步声追来,才扶着墙,单膝跪了下去,捂着唇,无声地咳嗽着。 夏旦脸上的激动早就散了,她半蹲在方宸身边,手足无措地擎着手掌,咬着下唇,不知道该怎么扶着他,才不会弄疼他。 “我说了,不用担心我。”方宸用手掌摸着墙壁,勉强撑起了身体,将自己的手递给了夏旦,“不过,大概是失血过多,我有点看不清了。麻烦你,扶我一下。” 夏旦没有犹豫地握住了他的手,刚要迈步,方宸却忽得问道:“这一路上,你...看见温凉了吗?” 夏旦歪了头,疑惑地看了看四周,又努力回想了半天,摇了摇头,表示没看到别人。 “他没来?”方宸视线模糊,眼神也因此有些僵直,却依旧皱了眉,朝着某个方向看去,声音有些低哑,“你确定吗?” 站在不远处的温凉再三确认,自己应该是单向链接方宸,而方宸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可,那双视线仿佛穿透了一切,毫无阻碍地照向他。 温凉心口一悸,不知是勉强压下的旧伤卷土重来,还是被什么情绪触动了心弦。 他缓缓闭上眼,放轻呼吸,完全将自己的存在抹去。 方宸似有所感,向左前方浅踏一步,可那丝精神信号仿佛是幻觉,在呼吸间轻易消散。 夏旦担心地抓住他的手臂,又晃了晃。 似被人拽回了现实,方宸脸色更加苍白,勉强弯了唇:“算了,走吧。” 方宸才知道,温凉并没有在等他,这一切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 在隧道里也是,现在也是。 第七十二章 比惨 工会宿舍与教学大楼门口拉起了警戒线。 每一个入口都配了几名穿戴严正的守卫,他们正用傲慢怀疑的眼光扫过所有进入的人,还不停盘问着行迹与相应的证明材料。 夏旦跑遍了所有入口,可都戒备森严,没有偷溜进去的可能。 她又跑回了方宸的身边。 那人明显状态越来越差,脸色白得吓人,垂着头,目光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夏旦给他擦汗,小心翼翼地拉他的手臂。 方宸稍微抬了头,象征性地弯了弯唇,表示自己还清醒。 “...现在进不去也没关系。等到晚上,守卫困倦了,戒备也就松了,我们...到时候再想办法。” 表达依旧很清晰,只是嗓音哑得过了分。 夏旦觉得以他的状态已经撑不到晚上了。 她悄悄地趴在一幢小房子后面,观望着街上形色的人,左顾右盼,最后,大眼睛蓦地一亮。 目标,垃圾桶里露了半截的灰色毯子。 冲刺! 一团小旋风刮过街道,瞬间又消失无踪,徒留在街角微微震颤的金属垃圾箱。 怀里的毯子附着浓厚的霉味,夏旦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兴冲冲地跑回方宸的身边,作势要给他披上。 洁癖严重的方宸本想阻止,但他只是手腕微动,便压了下去,无声地接受了夏旦的好意。 ‘你放心,这种毯子很暖和,以前我捡过。’ 夏旦小心翼翼地在他手掌心写了几个字,随即脏兮兮地弯了眼睛,露出一只小虎牙。 方宸垂眸看她,随即,用左手轻轻揉了揉夏旦的发顶。 “好。” 被信任的夏旦眼底涌着欢悦。 她正琢磨着要去翻另一只垃圾桶的时候,忽得,正在晨跑的柴绍轩从她面前跑过。 她抬手一薅。 柴绍轩的腰间一凉,风嗖嗖地自裤带处灌了进去。 他捂着裆,气愤地后转,抬手就要朝着某个偷袭者打去:“谁敢打爷爷我...” 巴掌扇了一半,转头看见笑出小虎牙的夏旦,手僵在空中,转而捂住自己手肘处的牙印,仿佛看见夏旦就能想起前天晚上被咬时的疼。 “你还敢出现在爷爷我面前??”柴绍轩拎起夏旦的后衣领,龇牙喘粗气的样子俨然是一只狗子。 夏旦甜甜地朝他笑,拽着他的手臂摇晃。 柴绍轩:“……” 可恶,下不去手。 气馁的柴绍轩把夏旦拎得近了点,像抓着一只脏兮兮的兔子似的,嫌弃一瞥,随即怔住。 “咦?小丫头的脸上怎么弄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柴绍轩拧了眉头,“前天晚上不还咬我咬得挺起劲儿的吗?” 夏旦点点头,然后扑棱着手脚,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柴绍轩依言照做,结果被拽着手臂,七扭八扭地走了一段小路,在一堆架子后面看见了同样脏兮兮的白脸狐狸。 哦,现在该是灰脸狐狸了。 柴绍轩忍笑忍得眼睛变形,最后忍不住抱着肚子,蹲在地上放肆大笑。 “终于有人看不惯你那副拽兮兮的样子了!快,小丫头,快告诉我,是谁那么有正义感,爷爷我要去写一封感谢信,亲手给他...” 他边拍大腿边笑,结果对面响起一声微哑的轻哼。 柴绍轩条件反射地闭了嘴,而后,撇了撇嘴,走到方宸面前,凑近了,用手肘怼了怼他的后背:“都半残了,还拽给谁看?喂,到底谁打的,我真的好奇死了。” 方宸微微侧了脸,而后,用沾满鲜血的手掌给柴二哈肚子上盖了个戳。 “你说呢?” 柴绍轩:“??” 方宸将手肘搭在他的肩上,略带血腥气的呼吸洒在柴绍轩的耳畔。 “工会禁止私下斗殴。我说,总指挥官的儿子带头打人,影响更恶劣吧?” 柴绍轩一个暴怒:“我没有!还有,少扯我爸!我跟他好几年都没说过话了!” 方宸无所谓地说:“我好像从生下来就没见过我爸,还要比吗?” 柴绍轩:“……” 可恶,比强比不过,比惨竟然还比不过! 白脸狐狸欺人太甚!!! 柴绍轩气鼓鼓地想要甩下他不管,可方宸牢牢地勾住了他的肩。 “打人的事,我不跟你计较了。但,你至少要把我们送去医务室吧?” 柴绍轩原地炸毛:“什么?!我哪儿打人了?!谁看见了!” 一只脏兮兮的小手幽幽地举了起来。 柴绍轩咬牙:“小丫头!!” 方宸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带路吧,少爷。” 柴绍轩:“……” 这特么怎么听都觉得在喊狗。 柴绍轩揉了一把脸,决定以后再也不外出锻炼了。 晚上锻炼被咬,早上锻炼被讹。 健身有毒。 柴绍轩拉着夏旦的手,气吼吼地走了几步,转头看见方宸还在原地,抱臂,视线垂着地,不知道在干什么。 “喂,你倒是走啊!” 夏旦着急地扯了扯他,打了一通意味不明的手势,柴绍轩也看不懂,只好抓着头发走回原地,自暴自弃地抓着他的手臂。 “前天晚上送温长官去,今早又送你去一趟,真当爷爷我是救护车啊!” 方宸微微抬起下颌,用模糊不清的视线扫过柴绍轩的脸。他抿了抿唇角,试探地问道。 “...前天晚上,是你送温凉回去的?他的伤,很严重吗?” 柴绍轩不情愿地解释道:“啊,他看上去还行啊。把他送到医务室,就上床睡了,看着没啥事,睡得可香了。倒是你,伤得比他重多了。我说,你们惹到谁了?需要爷爷我出手吗?” 流放 第76节 方宸先是松了一口气,可片刻后,不知想到了什么,本就黯淡的眼瞳更添了一层灰,他自嘲地弯了唇,敷衍地应了一声。 柴绍轩狐疑地凑了过去。 “喂,你怎么看上去又高兴又不高兴的?” “那,需要跟我一起去医务室看看眼睛吗?” 灰脸狐狸实在是太能怼人了。 可恶。 柴绍轩的好心撞上了钢板,被气得鼻子一歪,正打算踹他一脚,就眼见着方宸眼帘颤了颤,向后径直倒了下去。 “喂!!白脸狐狸,我没碰你啊!!你别碰瓷我告诉你,我爸可不会放过你的...” 柴绍轩手足无措地用抓着方宸滚烫的肩背,怀疑自己是不是又晋级了,可以轻易杀人于无形。 夏旦看他的眼神惊恐。 柴绍轩更加愤怒委屈:“我不是,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干!” ==== 龚霁的办公室门前站了三个人。 准确地说,是站了两个人,而另一个人被背着,还在晕着。 “你们...” 他刚熬夜做完夏旦逃课的报告和自我反省总结,还没来得及休息,就遇上了这三个人。 夏旦直接扑了过去,抱住龚霁的手臂,焦急地摇晃着,喉咙间流淌着意味不明的气声,隐隐带着哭泣的委屈。 一路上的坚强,在见到龚霁的时候全数瓦解。 龚霁不知道夏旦的信赖从何而来,只克制地抽回了手。 夏旦怔了怔,垂了头,抹了一把泪,脸颊上的血痂被轻易蹭开,鲜血淌了下来,可那黑灰团子仿佛察觉不出来似的,只试图用动作表达自己的焦急。 龚霁本是有一肚子的规章制度要告知夏旦,可见她这样的惊慌失措,也只能暂时按捺不表。 他上前,二指探了探方宸的额头,被灼手的温度惊了一下。 柴绍轩生怕龚霁也误会他,赶紧解释道:“不关我的事,我只是把他从楼下背上来,他的伤可不是我打的。我本来想带他去医务室,但看见那里有好多盘查的人,小丫头非要让我带他来找你,我就来了。” 龚霁蹙眉:“我接到工会大楼入口限制出入的通知,你是怎么把他背上来的?” 柴绍轩怔了一怔。 他好像根本没有遇到阻拦,哪有什么限制出入?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脸,无辜道:“可能...我是刷脸上来的?” 龚霁头又有点疼。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检讨单,递给了柴绍轩:“检讨三千字,写完后,请自己交给赵少校。” 柴绍轩挠头:“龚教官,那个,现在是应该讨论检讨的时候吗?” 听到赵景栩的名字,夏旦呼吸一滞,小猫似的滚到了柴绍轩的面前,从他手里夺走了那张纸,用熟悉的老套路三加五除二地塞进了嘴里,干巴巴地嚼了两下,艰难地伸长脖子,痛苦地吞了下去。 柴绍轩:“???” 龚霁:“……” 他拉开抽屉,二指轻捻,足足有半个指节那么厚的空白检讨单,声音略有凝滞:“还要...吃吗?” 夏旦揉了揉肚子,面露难色。 龚霁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从柴绍轩的肩上接过方宸,将他背在自己的肩上。 “我送他去。关于检讨书...” 夏旦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龚霁看她一眼,本是严厉的语气无奈地放缓:“...等方哨兵醒了以后,我会了解详情,然后再说。” 第七十三章 撒谎 萧易正抱着被子窝在凳子上打盹。 甜美的梦还没做完,走廊上忽得隐隐传来几行‘咣当’稀碎的脚步声。 他猛地惊醒,背后一凉,总觉得来者不善。 果然,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是野兽横行,出门大开杀戒。 忽得,大门被‘呯’地一声砸开,一群灰头土脸的不速之客挤在了门口,像是包装被扎开了口的一束狗尾巴花。 “萧医生,我的学生需要急诊。” 龚霁把方宸搬上了空床位,给他褪去脏得不像样的军装外套,又给他脱了鞋,替他盖好被子,一套流程齐备。 “啊哈哈,龚霁,是你啊。我真是太...” 倒霉了。 萧易看见龚霁就头大。 他本能地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什么违规的电器或者不合制度的陈设。 一旦被这个衰神盯上,他能把工会规章制度刻在墙壁上,力透三尺,绕梁五日。 龚霁皱了眉:“萧医生?” 萧易:“龚霁我可告诉你,我刚刚没在急诊室里泡妹子!那内衣是上一个病人不小心落下的!” 龚霁:“...你跟我解释干什么?” 萧易:“...我怕你扒//了我裤子上手检查,有没有风流一夜,该不该写检讨。” 龚霁:“……” 惊弓之鸟的萧易干咳了一声,努力恢复到风流倜傥的本来面目。他抹了把发胶定型的头发,试图揭过刚才的不打自招。 他戴了手套,走到方宸面前坐下。 方宸那染着暗红血迹的绷带凌乱地缠在右手处,正顺着细长指节虚虚滑落在地。 萧易把他塞上轮椅,随手把他推到一间小的可怜的暗室里。 “隔壁几个大医务室你不去,来我这小破可怜的急诊打扰我休息,真讨厌。” 萧易边发牢骚边扯过一台显影仪,取过一个小小的指夹,想要给他戴在右手上,可惜,瞅来瞅去,全是伤,没找到地方下手。 萧易小心地解开绑带,只看到了掌心处盘踞着的一团血肉模糊。 皮肉绽裂,已经变黑,像是一垛干枯的柴,垒成了干花模样;而花芯处还在往外淌血,暗红血液触目惊心地蜿蜒过那些新旧伤口,看着都疼。 “哇,又来一个玩命的,这几天真是见了鬼了。” 萧易简单地检查了一下方宸的生命体征,又被他额头的滚烫灼了一下。 “这也是个狠人。” 萧易给面无血色的方宸比了个大拇指。 “情况怎么样?”龚霁问。 “说严重,搁在一般人身上够他们脱几层皮的,没个十天半个月起不来床;说不严重,搁在这位仁兄身上,估计明天就能起来走了。”萧易耸肩,“按照刚刚你们的描述,这人顶着高烧还能撑这么久,忍耐力很强,估计,只要死不了,就倒不下去。安心啦~” “...所以才更需要照顾。”龚霁声音一如既往地冷而沉,可话里的关切比他的语气要温柔许多,“他就麻烦你了。” “小事儿。”萧易摆摆手,转身拿了一剂退烧针,给方宸注射了进去。 龚霁默默地退后半步,不打扰他的工作,转过身,指着第二张空床铺,让满脸满手都是血的夏旦自己上去躺好。 夏小姑娘自觉完成了任务,正原地放空,此刻大脑运转更是慢了半拍,蔫蔫地站在原地许久,没反应过来龚霁是在喊她。 “夏旦。”龚霁正忙着给萧易腾出诊疗空间,只微微拔高了声音,又喊了她一声。 夏旦才回过神,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沾满灰尘的长睫毛微抬,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点点头,勉强爬上了病床,老老实实地躺好。在一片嘈杂声中,她乖得像是一个沾了灰的洋娃娃。 夏旦呆呆地抱着被子坐着,眼睛盯着那些没见过的诊疗仪器,视线又落在身边托盘里那些包装精致严谨的药瓶。 她好奇地拿起一支腰身流畅的棕色药瓶,又摸出自己随身口袋里装着的简陋药瓶,挠了挠头。 自己做的确实有点丑,不怪龚教官不信任她。 夏旦很能自我开解。 她的视线落在龚霁的背影处,甜甜地抱着被子打了个滚。 而后,才发现自己的裤子上渗出了鲜血,把床单染红了一块。 夏旦赶紧滚下了床,小心翼翼地摩挲关节,试图判断自己到底哪里骨折、出血了。 “干什么呢?我不是让你躺好吗?” 夏旦懵懵抬眼,对上龚霁的高大身影,一同落下的,还有他话里的责备。 她转身想找纸和笔,却被龚霁轻轻握住手腕,手指被安稳地托在龚霁宽厚的掌心间。 “想说什么,写给我就好。” 夏旦以为是在做梦,呆呆地掐了掐自己的脸,却又想起自己没有痛觉,被自己蠢到了,不由得笑出了一个小酒窝。 ‘谢谢。’她甜甜地笑弯了眼睛,写下两个字。 “没什么可谢的。我是你的教官,照顾你是我的职责。”龚霁说,“回答我的问题。刚才在做什么?” 夏旦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龚霁眉峰又皱起。 “感觉不到疼?” 夏旦点点头。 龚霁轻轻展开夏旦微蜷的手掌,一道刀痕横亘掌心,深可见骨,伤口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刀锋狠狠剜过一圈。 龚霁第一眼便看出,这是方宸随身带着的小刀割出的伤口。 流放 第77节 “方宸伤的?” 夏旦赶紧摆摆手,表示只是意外,方哥哥不是故意的。 龚霁欲言又止,看得夏旦更加心惊肉跳。 她赶紧爬上了床,站在床上,舞着手臂努力替方宸辩解。 龚霁的眼底倒映着张牙舞爪的灰团子,她踩着床才勉强高过自己一个头。 夏旦解释了半天,却只见她的龚教官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她。 她歪了头,有点不知所措。 是自己的谎言说得太拙劣了吗? 就在她认真思考的时候,她的手腕被轻轻捏了起来。 龚霁拿了消毒药水,小心地在伤口周围擦拭。那认真深沉的眼神让夏旦有些抵抗不住,心口像揣了个兔子,跳得翻天覆地。 “夏旦。”龚霁突然出声。 夏小向导赶紧收起幻想,忙不迭地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之前在导论课上的话,的确是我说重了,对不起。没有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不该随意斥责你的过失。” 夏旦呆了一呆,没想到龚霁还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有些欣喜,用手掌轻轻拽着龚霁的袖口,又笑出了小酒窝。 “但是撒谎不对,逃课不对,无缘无故消失一天一夜更不对。” 龚霁话语一转,夏小团子有点心虚,不敢抬头看他。 “以后,你会跟我说实话吗?” 龚霁的话罕见地放得很软,让夏旦不由自主地重重点头,不想让他再失望一次。 “好。” 龚霁的视线扫过昏迷不醒的方宸,最后凝视在夏旦那张灰扑扑的小脸上。 “那么,这两天,你和方宸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可以跟我说吗?” 一瞬间,夏旦身体僵硬得跟一根木头一样。 她求助地看向一旁,可发现共犯已经病得昏迷不醒,只留她一个人面对这样的死亡拷问。 “你喜欢说谎,但是却很不擅长说谎。你逃避赵少校的名字,是不是因为你们参与了纵火案?” 第七十四章 鸟都不是 龚霁自顾自地将绷带包扎好,终于抬了头,视线微凉。 那一刻,夏旦觉得,龚霁好像什么都知道。他的眼睛一贯清朗得很坦荡,如今却夹了暗霭,隐有纠结和不快。 夏旦搁在龚霁掌心里的手指打了个颤儿,抿了抿嘴唇,直直地看进龚霁的眼底,清澈的眼瞳带着恳求。 ‘我们没有做坏事,请你相信我。’ 龚霁定定地看了她许久,最后,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难辨喜怒。 “一会儿萧医生会过来为你看诊,你先躺好。” 夏旦不明白龚霁的意思,只知道他现在心情很不好。 他一向是最守纪律、铁面无私的。如果他真的决定把这件事如实上报... 夏旦担忧的视线看向状态极差的方宸,她狠狠地咬了嘴唇,挣扎着起了身。 龚霁袖口一沉,像是被一个娇软的团子挂在了手臂上。 他黑着脸转身,看见了小夏旦祈求地抓住他的手腕。在急诊室晦暗的灯光下,夏小姑娘的杏眼隐隐流转着水色,像是要哭了。 龚霁掰开夏旦的手。 “我说了,去休息。” 夏旦跪坐在床上,眼睛里都是失望。 ‘你不相信我。’ “对。” 一个字,说得斩钉截铁。 夏旦垂下了头,默默地拉高被子,把自己埋了进去,当做沙漠鸵鸟。 这次,她没有在龚霁面前掉眼泪,只是身体轻轻发抖,薄被把她的欲盖弥彰勾勒得一清二楚。 龚霁的声音隔着被子传来。 “...你睡吧。有什么话,晚点再说。” 夏旦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蜷着抱住了自己。 龚霁站了一会儿,转身给夏旦接了一杯热水,无声地搁在她的床头,没有说话,径直走向萧易。 “他们就麻烦你照顾了。” “没问题。”萧易抹了一把汗,朝他捏了捏二指,“拿钱。” 龚霁从怀里拿出工资卡,‘滴’地一声,划空了所有余额。 不够。 萧易百忙之中抽空瞥了一眼进账,朝龚霁‘啧啧’道:“我说,大慈善家,你月月挣钱月月光,也没见你攒起多少名声。要我说,你改改你这臭脾气,否则讨不到老婆的。”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龚霁打算做些义工抵债。 萧易呵呵一笑。 “算了,你别拿着检讨单去到处发就是帮我大忙了。” “……” “哎,别板着脸,我要折寿了。那要不这样,你去给30床送点药吧。” “好。” “哎,你可小心点,别被他暴走的向导波动伤到了。不愧是传说中的向导诶,这暴躁起来可真不是人受得了的。”萧易来了精神,开始八卦,“说起来,这人不是跟你一样穷,就是跟你一样怪。放着大诊室不去,专门来这偏僻的小地方。而且,还不让人进。那我治个锤子治啊?” 龚霁蹙眉。 他翻过药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 走廊呈l字型,病房按照数字排列。 他走了约二十米,在最角落里的一间很小的病房门口停下脚步,看着门外的‘请勿打扰’,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叩响了门扉。 “温少尉。” 等了许久,没有人开门,里面甚至没有传来一点声音。 龚霁又轻轻敲了几次,依旧是一片死寂。 敲门声已经开始扰民了。 隔壁病房纷纷拉开门,表示要投诉。 龚霁鞠躬道歉九十度,送走了抗议的伤者后,望着依旧沉默耸立的大门,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 就在他想转身去萧易那里取备用钥匙时,一层淡白虚无的精神云慢慢从门缝处漫了出来。 那团雾霭极缓慢地凝成一团形状不明的生物,约可以看出矮胖的身形,敛着的翅膀,还有呆呆的圆头。 旺财的翅羽潦草得像一张演算纸,眼神也迷离,摇摇晃晃,似乎下一秒就要溃散。 它不耐烦地拍打着翅羽,簌簌掉毛,撩动一阵阵磁场轻漪,像是厌恶龚霁这样的突然上门打扰。 龚霁见状放心了不少。 他轻轻叩门,以示歉意,随即离开了长廊。随着脚步声的离去,休息室又恢复了安谧,沉默重新掌控了话语权。 旺财的身型如沙慢慢流散,随着风的轨迹飘回了门内。 ‘帮你把人赶走了,老温。’ 站在洗手池前的人没回答,冷白的右手浸满凉水,用力扶着洗手池边缘,指节轻颤,发出粘稠的摩擦声。 旺财溃散的一团身形慢慢上浮,直到摇摇晃晃地踩上温凉右臂撑出的一个浅浅肩窝。 ‘用精神链接陪了方宸一天一夜,但最后人家真出来了,你反而逃了。你怕什么嘛?’ 温凉淡淡地抬眸,暗红色浸满瞳孔,宛若黑夜里孤悬的一轮血月。 “麻烦。” 这样不带感情又充满冷漠的话,旺财反而听着顺耳多了,仿佛主人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不过... ‘既然觉得方宸麻烦,干嘛把自己弄得这么惨?’旺财毫不留情地戳穿某个温姓向导的托辞,‘直接断了精神链接,远走高飞呗?’ 温凉看他一眼。 “不瞒你说,我的确是这么打算的。” 旺财:‘?你骗鸟呢?’ 温凉轻轻笑了,笑意还没完全绽开,便抿紧了唇角。他双臂用力撑着洗手池,勾出过于凌厉的肩骨,而脊背还在轻轻发抖,长发顺着他苍白的侧脸垂下,挡住了那一瞬间疼痛入骨的表情。 ‘知道疼就好,老温,这证明你还是个活人!’旺财噗噜噜地扑腾着翅膀,用翅膀轻扫着温凉完全失去血色的侧脸,‘你还是去躺会吧,就算你知道你自己死不了,也不是这么随便玩命的吧?你看看,啧啧啧...’ “真的很麻烦。” 温凉从兜里拿出一支漂亮的玻璃瓶子,赫然是方宸第一次拐弯抹角地送给他的高级营养剂。 他骨节修长的大手轻抚着玻璃瓶身,滚烫的皮肤拂过冰冰凉凉的瓶身,让他紧皱的眉眼微微舒展开。 他薄唇翕动,吐出几个几乎听不清、却带着笑意的抱怨。 “光是咳嗽两声就收到一瓶高级营养剂,你说,要是被狐狸看到我这副鬼样子,能不能把我的床搬到药厂里面?那可不行,哎,味儿太冲了,睡不好,麻烦死了。” 流放 第78节 旺财:‘……’ 他觉得某人在孔雀开屏,招摇炫耀,并且有证据。 温凉又笑了两声,忽得,太阳穴又袭来一股钻心的疼。 他这次再也没能站住,向前踉跄两步,重重地跌在地上。 他修长的双腿微蜷,双臂互抱,黑长浓密的睫毛颤抖着,冷汗沾湿了病号服,薄薄地浸了一层。 旺财知道温凉在想什么,但也不戳穿温某人非要用笑话遮掩过去的沉重。 操碎了心的老鹰虚弱地扑棱了两下翅膀,身型逐渐溃散,他窝在温凉汗涔涔的颈边,声音逐渐渺远。 ‘老温,你再坚持坚持,爬上床睡?’ “不了,这块地挺舒服的。”温凉眼底血影散去,笑音喑哑,又恢复到了平时懒洋洋的模样。 他捏着旺财的翅膀,垫在自己的后脑勺底下,抱怨道:“看着是只鸟,垫着鸟都不是。真白瞎了你这一身羽毛了。” 旺财:‘……’ 求老温一个早死早投胎。 拜托了。 第七十五章 拒绝 折腾了大半天,处置室终于重归安静,只有心电检测仪的‘滴滴’声。 方宸被推进了造影室检查电子轨道的状况,狭小的急诊室里只剩夏旦一个病号。 她心里惴惴,即使被打了安定针,也还是睡不着。 就在她辗转反侧的当口,大门忽得被人不耐烦地撞开。 夏旦赶紧闭眼躺尸,只竖起耳朵偷偷地探听。 似乎有人快步走向睡得东倒西歪的萧医生,把他拉起来问询,又做了笔录,详细地询问这些伤者的来源。 她听不清萧医生的回答,只听得蚊子似的呓语,而后,那些人便急匆匆地走了,看方向,似乎是去造影室了。 夏旦大气不敢出,等到那些人的脚步声消失以后,她果断翻身下床,小心翼翼地踩上拖鞋,蹑手蹑脚地贴着墙壁走,趁着没人注意,一溜烟地跑出了处置室。 她披着龚霁留下的宽大外套在走廊上奔跑,边跑边焦急地四处张望,一路寻人未果,沿着旋转楼梯奔到一楼大堂的值班室外,被一个身着制服的值班哨兵拦了回去。 “哎哎哎,你穿着病号服,要去哪儿?” 夏旦从兜里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趴在地上飞快地写下一行字。 ‘请问你看见龚中尉了吗?’ 值班哨兵点点头:“看见了啊,龚中尉去郑处长办公室了。郑处长本来要回家陪老婆吃饭,结果龚中尉生把他按回去,像是有什么紧急事情要报告。” 夏旦听完,无精打采地比了一个谢谢,然后失魂落魄地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果然,他还是去举报了。 刚刚那些来调查的人,一定是因为这件事才来的。 看来,方宸哥哥已经被抓走了;下一个,应该就是自己了。 夏旦越想越伤心,连走岔了路也没有察觉。 等到她再抬头时,已经走到了三楼的休息室,里面亮着一盏台灯,柔柔的,映亮了一人伏案睡觉的背影。 夏旦歪了头,觉得背影有些熟悉,悄悄地踮脚趴在玻璃上,却意外地发现,是她找了许久的人。 她委屈又难过,本想直接离开,可生怕那人睡着着凉,原地踌躇转了两圈,还是没出息地推门进去,四处寻了一块旧毯子,替他盖在背上。 转身替他按灭台灯的时候,忽然看见了桌上两张手写报告。 上面隐有推搡撕扯的痕迹,边角已经开裂,像是和什么人打了一架以后遗留的狼藉一片。 她好奇地凑近,却发现那是龚霁写给郑奇的一封检讨书和退职申请书。 她一字一句地读完,直到看到最后一句,整个人彻底僵在原地。 ‘...故而,我申请辞去今年教学职务。’ 龚霁手肘处被轻轻撞了一下。 他蹙眉醒转,微微低头,视线下移,便看见了蹲在地上使劲儿抹眼泪的夏旦。那小团子本来就容易受惊,现在更像是被欺负的红眼兔子。 “你怎么...又哭了?” 龚霁的声音带着困倦,一贯吐字清晰、沉稳冷静的人,带了些未睡醒的朦胧,便不再那样拒人千里了。 这样温柔的询问反而让夏旦哭得更厉害,眼泪蜿蜒而落,像是无声的阵雨。 忽得,手心被塞了一张面巾纸,是某个认死理的干燥柔软,软中带韧,和他喑哑困倦的声音有些相似。 “...闯祸的胆子不小,怎么我随便说两句就哭?” 夏旦抽噎着挪开了眼,愤愤地打着手势,说,知道自己资质差、没骨气、胆子小又喜欢闯祸,不怪他辞去教官的职位,也不怪他去举报告状,都是她的错。 龚霁神奇地看懂了夏旦控诉的手语。 他扶着额头笑了。 “...我怎么觉得,你只会在我面前我发脾气?” 那冰块脸唇边的笑容很轻,意外的温柔。夏旦耳根蓦地蹿得火红,她立刻趴在桌上,把小圆脸埋进了手肘间。 龚霁把她披在自己肩上的衣服取下,转手给她搭在肩头,然后起身去洗了一把脸,用自己的水卡给夏旦接了一杯温水,轻轻搁在她面前。 “算了,我是你的教官,你表现欠佳,都是我的责任。” 夏旦没有抬头,直到耳畔响起纸张的沙沙声、还有笔身轻扣桌面的清脆细响。 她从臂弯中悄悄地抬起一只眼睛,对上了龚霁坐姿端正、垂眸执笔书写的侧影,那人已经从睡意中脱离,将刚才那一瞬间的温柔藏得一丝不漏。 “不用看了。不只是我,你也要写。逃课的五千字、撒谎的五千字。”龚霁点点她手侧的笔,示意道,“既然不想养伤,那就写检讨。” 夏旦表情裂开。 她没想到好心进来照顾龚霁,换来的又是一纸检讨。 她垂头丧气地拎起笔,把自己团成一团,无精打采地转着笔。 她想着,反正再过一会儿就要被关起来了,写什么都无所谓了。 念及此,夏旦在纸上画了一盘肉丸子,较劲似的在描着肉的纹理,凝神屏气认真地差点把脑袋都要磕在桌面上。 “你...” 龚霁无奈地放下笔,刚想说话,忽得,视线被反光的玻璃攫住。 一双细长微眯的笑眼透过玻璃隐约透了出来,龚霁了然,慢慢起身,绕过奋笔疾画的夏旦,无声地拉开了门。 颀长高瘦的身影出现在夕阳光影尽处,方宸正抱着手臂,朝他抬了下颌。 龚霁走了过去。 “烧退了?” “嗯。” “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起来处理一些事情。”方宸顿了顿,看见龚霁侧脸睡出的衣料压痕,问他,“你怎么不回去睡?” “怕你们晚上有什么需要人帮忙的,我就留下了。” 方宸轻笑:“你还真是滥好心,但看不出来。” 龚霁依旧是张面无表情的脸,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行吧,我是来划清界限的。”方宸顺着玻璃门看向夏旦伏案写检查的侧影,转向龚霁,快而准确地解释了一遍前因后果,“...就是这样,她只是被我牵连进去的无辜受害者。” “知道了。” 方宸见龚霁接受得十分轻易,便知道他早就猜到他们私闯了食堂。 他放松了不少,靠着墙,从容地摊开一只手:“听值班护士说,之前赵少校的人过来打听我们的行迹。可我现在还好好地站在这,说明,萧医生帮我们瞒过去了。” 方宸话锋一转:“可是,我和萧医生没交情,想来想去,在场的,也只有你帮我们了。” 龚霁点了点头。 “我不理解。”方宸看他,“你应该最痛恨破坏规则的人,我们逃课又闯祸,在你眼里大概是十恶不赦的吧。你怎么会纵容我们,还帮我们遮掩过去?这可不像你。” “我答应过她,问清楚前,不会举报。而你刚刚也解释了,只是凑巧被卷进去了不是吗?” “...你就这样相信我说的话了?” “嗯。” 面对这种不问来由的信任,方宸总是有些手足无措。 他极快地掩去眼底的无措,抬腕抵唇轻咳了一声。 龚霁坦率的目光落在方宸手腕滑下的银质衔尾蛇的花纹处,转而问道:“你刚刚去见刘少将了?” 方宸没承认,也没否认。 龚霁自顾自说道:“我提醒你一句。作为新兵,不要随意插足进总塔的权力斗争里。那是无底漩涡,只要走进去,就很难全身而退了。” “所以,龚教官有什么要叮嘱我的?” 龚霁蹙了眉:“我不喜欢私下议论别人。” 方宸无辜摊手:“可我们不是已经在八卦了吗?议论半句跟议论十句也没有区别吧?” “...你的诡辩总是很有一套。” “我当你在夸我。” 龚霁揉了揉额头。 “...算了。刘少将是一号白塔的指挥官,他的伴侣叶既明是技术与进化部的部长。” “这我知道。” 流放 第79节 “叶部长的授业恩师似乎与柴中将是十分亲密的战友,但出于一些原因,他意外过世。而他手中未完成的项目,便由叶部长重启。” 方宸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龚霁略带疑问地望着他。 “没什么。就是觉得‘意外过世’这几个字有点猫腻。”方宸抬了抬眉,随口戏谑道,“我说,这不会是什么师兄弟残杀之类的戏码吧?” 龚霁又要皱眉,方宸赶紧扯回了话题。 “所以,刘少将和叶部长都是柴中将手底下的人?” “我不清楚。柴中将这些年一直很厌恶刘少将,甚至前两年绩效考核时,没有给予他通过,剥夺了他在工会的实际职位,只授予了他所谓的‘荣誉’称号。甚至,要将他发配到偏远塔组...” “比如五十三号?”方宸笑,“我以为,他应该会愿意和我们任指挥官同甘共苦。” 龚霁的脸已经黑透了。 方宸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歪了头,表示自己不再联想了。 “...后来,刘少将和叶部长结婚。又在部长的举荐下,担任了一号白塔的指挥官一职。” 方宸沉吟了片刻。 “这听起来,怎么感觉...” 在龚霁的横眉冷目下,方宸还是把‘吃软饭’三个字咽了回去。 “...我要说的是,很多事情不像看上去的那样简单。你以为依附了大树,实际他可能也是摇摇欲坠的独木桥。所以,管好自己的事,做好自己的工作,一步一步来,才是正途。” 方宸唇边噙着戏谑又闲适的笑。 “不。我想要的,就是一步登天。一步一步走,实在太慢,我等不了。” 这样傲慢的话听上去实在有些轻浮,惹得龚霁眉头紧蹙,脸上全然不赞同。 但方宸在他脸上看不到鄙夷,那人即使怒气满溢,但底色依旧是担忧。 于是方宸破天荒地解释了一句。 “我真的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有必须要查清楚的事情,为此,我愿意牺牲所有。” “不管怎样,都要守住底线。” 龚霁似乎执着地想从方宸眼睛里寻求一个承诺。 于是,方宸极轻地点了点头。 “我尽量。” 这三个字算是很诚恳了。 龚霁极轻地松了口气。 “...其实,叶部长的学识非常渊博,人也睿智通达,如果你有什么困惑,可以向他请教。” “叶部长,值得信任吗?” 方宸知道龚霁曾经在进化部待过一段时间,相较于那些流言蜚语,他更愿意相信龚霁眼见为实的评价。 “嗯。”龚霁毫不犹豫地点头。 方宸若有所思地轻轻应了一声。 或许,将来有机会,可以见一见这个传闻中的叶部长。 龚霁转身拉开门,回头说道:“你还是回去多休息休息,免得伤势反复。” 夏旦听见龚霁略显沉重的脚步声,停了笔,看见随后走进来的方宸,她紧张地跑了过去,打着手势问他好些了没有。 方宸半蹲,将夏旦侧脸贴着的纱布摆正,轻声说道:“我好多了,昨天,不好意思,还有,谢谢。” 夏旦笑出了浅浅的酒窝,眼瞳亮得像是一块透明的柠檬糖。 方宸跟着夏旦走回书桌,看见了龚霁手写的检讨信,眉头轻皱,复而展平。 他在夏旦耳边低语几句,夏旦用力点点头,又跟他交流几句,两人专注地像是在分析什么疑难杂症。 龚霁心无旁骛地写着文件,再抬头时,对面的两人已经跟他对坐,双臂搭在桌边,严肃得像是拷问犯人的长官。 “你们,怎么了?” “我刚刚告诉夏旦,你没有举报我们。” 听得方宸的话,夏旦嘴角微微下压,这次不是伤心,却是愧疚。 龚霁搁下笔。 “先不说你们与爆炸案无关,就算真的犯了错,也是我失职的错。我昨晚申请退职,处长没有答应。今天,我会继续申请。而且...” 龚霁把目光转向夏旦,难得地淡淡一笑:“她好像很排斥我的教学。大概,我真的不合适做教官吧。” 方宸:“……” 排斥? 这是什么惊天误会? 夏旦早就按捺不住,跳下了凳子,一头扎进了龚霁的怀抱里,轻盈得像是一团微风,温暖得像是漫上窗棂的橘色微光。 龚霁身体一僵,而后又一松。 “别哭啊。” 方宸随手拿起桌上的辞职信,一道灼目亮光闪过,那张纸烧成烬,簌簌而落,成了一小撮灰。 “夏旦,他说今天还要写这乱七八糟的辞职信。你就守着他,他写一张,你撕一张。这种道德洁癖,得下狠手才能治好。” 夏旦用力地点点头,八爪章鱼似的缠在龚霁身上,锁住他的手脚,不让他动。 龚霁无奈低喝:“怎么别人说什么你都听?” 夏旦抬起头笑,眼底水色潋滟,脸颊上的小小梨涡美得很耀眼。 远方的晴空染上明黄,看起来辽远开阔,光影映亮了对面两人纠缠的场景,竟多添了几分温馨。 此情此景,方宸心底某个角落竟有些空落。 他敛了笑眼,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温凉在哪?” ==== 方宸拿着一盒伤药,敲响了那扇门。 没有任何人回应。 方宸自认为敲门声已经足够大到把一头沉睡的猪惊醒,可明显里面的睡美人的睡眠质量比猪还要更上一层楼。 他克制地忍耐住砸门进去的冲动,只淡淡地喊他一声。 “温凉,开门。” 过了大约一分钟,里面终于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回应。 “嗯,狐狸?你找我干嘛?” 方宸没料到温凉对他避而不见,甚至连门都不愿意开,隔着门的回应也如此的冷淡和敷衍。 莫非,是还在为了在地下通道里掐了他而生气吗? 方宸抿了抿唇,忍着心头的不快,耐下性子,朝着温凉低声解释道:“那晚我失控了,但我不是故意的。” 过了一会儿,门内传来软糯的一声‘嗯’,又没了声音。 方宸捏着药盒的手重了几分。 “...你开门,让我看看你的伤。” “不用,我挺好的,让我睡就行。” 不难听出话里的敷衍。 “开门。”方宸锤了一下门。 又过了一会儿,门内轻轻飘来一声‘不用’。 很轻,又很坚决,带着冷漠与推拒。 自与温凉相识以来,那人从来没有用过这种疏离的语气说话。那老渣男永远是游刃有余的慵懒,进退无惧,甚至有些死皮赖脸。 但这句话冷漠到像是利剑劈断江水,而温凉远远地站在波涌横江的另一侧。看着方宸,就像是俯瞰着咬钩的鱼挣扎,玩够了,随手丢回了江里。 方宸锤门的手缓缓放下。 他弯腰,把那盒药放到了温凉的门前。 “这药,你自己有空出来拿。”方宸的声音被他压得很低,甚至带上了些压抑的喑哑。 里面人甚至吝惜一个回答。 方宸自嘲一笑。 “行,随便你。” 脚步声渐远,门内,温凉斜靠着门板坐,长腿半蜷,手臂搭在支起的腿上,疲惫地揉着太阳穴。 “...这只傲娇狐狸,啧啧啧。表面淡定的不得了,心里又是生气又是伤心的,真是精彩啊。” 他的声音虚弱带笑,边轻咳边调侃着。 旺财已经没有办法化形,只虚虚地飘在温凉的精神壁垒里,像是盘绕着墙壁的云霞。 ‘咱就是说,在嘲笑别人之前,能不能先看看自己是个什么鬼样子?’ “这不是...咳咳...说说笑话逗你笑笑嘛。” ‘老温,这世界上有什么笑话比你还好笑吗?’旺财声音无精打采的,‘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好;想忘忘不掉,想记记不得。一般人活不出这么精彩的笑话。’ 一人一鸟每天都要吵架,但作为温凉的精神具象体,它比所有人都要清楚温凉本能推拒一切的原因。 他不能接纳别人,因为他根本不愿意接受自己。 对他来说,遗忘从来都不是消解痛苦的解药,反而是绑住手脚的镣铐。 旺财用散成云雾的翅膀轻轻抚摸着温凉动荡破碎的精神图景。 所有人都被那栋高耸入云、无坚不摧的精神壁垒震慑住,止步于此,可没人知道,深处藏着的,是痛苦后散去留下的一片荒原。 流放 第80节 那里,土地早已贫瘠,即使再次拥有明烈艳阳,也生不出半寸春草。 温凉闷咳两声,前额又覆上一层轻薄的碎汗。 他抬手随意抹掉汗珠,随即,打了个呵欠,手肘半撑,支起眼角慢悠悠的倦意。 “收起你贫乏的想象力和泛滥的爱心。你一只小鸟学什么狐狸?整天想着想那,也不怕脑袋炸了。给我好好说鸟语,别胡思乱想,这内心戏搞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旺财咆哮:‘...我不是小鸟!!我是猛禽!!!你赶紧养好身体,把我的雄鹰风姿还回来!!!!’ 第七十六章 凑合着过呗 方宸左臂枕在脑后,面无表情地向上抛着药瓶。 他手中精致的灰底窄口药瓶,是刘眠之前派人来送的。 那人卡着自己刚醒转的时间踩点进来探病,不仅送了药,还递了口信,说指纹的事情已经彻底解决了,让他不必再担心。 另外,刘眠还送了方宸一台简陋的通讯器,让他继续查地下铁磁体的事情,如果还需要什么,尽管去去找丁一。 这时间点、礼物和口信内容传达了两个重要的信息。 第一,解决地下工厂的事对刘眠有帮助。 第二,之前刘眠对他是自上而下的监视,之后,应该能勉强发展成互利互惠的合作关系。 刘眠办事的利落和果断让方宸不由得感慨道。 “...现在吃软饭的门槛都变得这么高了吗?” 方宸脑海里的千头万绪缠成了乱糟糟的毛球,他上下抛动瓶子的频率快了不少,透明塑料瓶里的无色液体掀起了小小的潮涌,执意盯着那些水花,只会导致晕眩。 果然,他指尖一滑,一个没接稳,药瓶砸在了胸口,戒指与药瓶碰出一声闷响。 方宸不耐烦地丢了药瓶,转而握着胸口温热的戒指。 那温和的精神波动犹如微风,轻抚着方宸紊乱的心绪。 忽得,方宸眉梢紧蹙,直接盘腿坐了起来。 在地道里的时候,他明明察觉到了温凉的精神波动,可并不是通过精神链接接收到的信息;而且,在他每次脱力到几乎站不起来的时候,他都能从戒指里获得能量。 指环深处像是藏着一汪生命之泉,只要他需要,就有能量从中飘逸散出。 方宸径直用力扯下戒指,又一次凝神研究着这看似普通的黑金指环。 就像过去三年无数次无功而返一般,方宸这次依旧找不到什么明显的线索。 方宸用力握着戒指。 戒指坚硬的材质抵着掌心,隐约有些疼,可这却将他混沌的思绪劈开了一个口子,有新的思绪汹涌而出。 之前在监狱里,他并没有进化成哨兵,因此无法探知戒指的内部结构。 他理所应当地认为,这是哥哥的东西,是因为这个戒指承载了哥哥死前痛苦的情绪和记忆碎片。 如果...它其实并不是哥哥的东西呢?! 方宸没有察觉到自己指尖竟然在微微发颤。 他极缓慢地将戒指戴在了右手食指处,掌心轻攥,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电子在掌心流转,悄无声息地渗入指环间。 他想象着与温凉精神链接时的情景,用同样的情绪,感知着戒指内部藏着的别有洞天。 是了。 这就说得通了。 为什么,温凉初见这枚戒指的神情有些古怪;为什么,他戴着戒指去探索温凉精神图景的时候,丝毫没有遇到阻碍;为什么,自己失控掐住温凉时,温凉会主动去握着这枚戒指,替他理顺精神思绪;为什么,在地道时,戒指里会传来那样焦灼的情感涟漪;又为什么,每次在他支撑不住的时候,都会得到能量的馈赠。 或许,这本就是温凉的东西。 那么,戒指里蕴藏的痛苦、愤怒和不甘,到底是哥哥死前的情绪,还是温凉亲眼目睹哥哥死亡而生出的痛意? 室内很安静,方宸倚窗独坐,迫近西山的夕阳在他的侧脸洒下一束暖黄的光,映出了他微微抖动的睫毛。 过了许久,他慢慢张开眼,眼底有些隐约的红。 他一贯挺得很直的背此刻微微弯了下去,右手疲惫地扶着前额,随即手掌覆盖住半张脸,遮住了眼睛。 他以这样一个姿势坐了很久,久到背后被晒得发烫,烫得再也让人承受不住。 他的手臂滑了下来,枯坐半晌,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慢慢起身,沉默地推开了病房的门,朝着某间病房走去。他的脚步初时尚有些迟疑,而后,越走越快,最后甚至跑了起来。 他黑软的短发被风撩动,在阳光下跃动着金影。那发丝上弹跳着的金光被抖落肩膀,最后,被眼底收藏。 他俊朗年轻的五官闪着明亮的颜色,显得意气张狂。 还有很多谜题没有解开,还有很多问题找不到答案。 他的生活还是一团乱麻,前路依旧是混沌难明。 可有一件事他很清楚。 温凉守住了承诺。 无论前方无尽暗沉还是迷途难行,迷宫的尽头,他会一直等在那里。 方宸胸腔里的那颗心剧烈地跳动着,像是火星四溅的重锤,将他的心锤得坚定又满含期待。 他在长廊间奔跑着,那条并不长的路,此刻却显得过于遥远。 方宸跑得更快,几乎化身成了一阵奔涌的风。 如果这是真的... 此刻,思绪却被生生截断。 因为方宸便看到了门口毫无打开痕迹的药盒,正被路过病人骂骂咧咧地踢到墙边,歪歪扭扭地抵靠在门口角落的灰尘处,可笑地像个被人厌弃的孤儿。 方宸唇边的笑意逐渐淡去,脚步渐缓,目光凝在那盒药上。 他没有捡,只用攥紧的拳,重重叩响了门。 “...温凉,开门,我有话要问你。” 过了一会儿,温凉软塌塌的声音传了出来。 “又怎么了?” 原来人没事,只是不愿意开门出来拿一盒药。 方宸锤了门,简短克制地说了两个字。 “出来。” 门终于姗姗而开。 方宸极缓慢地抬起头,终于再次见到了温凉。 那人披着薄薄的毯子,从头到脚裹了个遍。灰色薄毯勾出那人清瘦的肩骨,那张漂亮的脸上只露出一双略带红晕的桃花眼睛。 他靠着墙,声音懒洋洋的。 “...狐狸,就这么爱我?见不到我就睡不着啦?” 方宸喉结下滑,薄唇微动,似有话要说,可最后,还是压在了唇畔。 他伸手,想要去撩起那碍事的薄毯。 青年清冽的气息逐渐靠近,温凉本能地向后躲了半步,两人之间像是隔了一道空气墙。 方宸缓缓放下右手,牵了一个淡淡的笑。 “我还以为你病了,丑到不敢见人。看来不是,是我想多了。” 温凉也笑:“觉得我好看就直说。” 方宸抬起右手,那枚戒指在夕阳下闪耀着温润的光。 “这是你的东西?” 温凉没有说话。 习惯了他的自恋和滔滔不绝,那人偶尔的沉默,反倒成了有力的武器。 方宸努力沉了口气,稳了稳神情,淡淡道:“我不是来追究过去的事,我知道你失忆了,也答应过你,会给你时间。” 温凉轻轻‘嗯’了一声。 “我今天来,想跟你确认一件事。”方宸褪去指环,搁在掌心,平摊在两人中间,“...我感受到的情绪,一直是你吗?” 见温凉又没说话,方宸上前一步,半只脚侵略地踩在门框上,身体重心前移,直直地望着那人,眼中似乎灼着一团火。 “为什么不承认?你怕什么?” 温凉一只手攥着两侧毛毯的边缘,另一只手扶着门框。 “改天说吧。” 这便是明晃晃的逐客令了。 方宸扯唇一笑。 “所以,我又自作多情了,是么?” 温凉心口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 那是方宸无可压抑的情感,完全倾泻进温凉的脑海中。 温凉别开头,修长白皙的手牢牢抓住门把手,想要关门,可却碰翻了门口竖立着的药盒,不偏不倚地夹在门缝间。 他想弯腰去捡,可方宸却慢条斯理地踩上了那盒药。那只黑靴阻了温凉的去路,他的指尖差点被鞋底碾过。 “不想要,那就算了。” 他脚背一绷,轻巧将那盒药勾了出来,然后猛地将它踹走。 方宸的力道很大,直接把饭盒踹出了一个坑,它一路跌滑,直到撞上对面的墙底,发出‘咣当’一声响,里面的药也半歪着滚落在地。 流放 第81节 “送不出去的东西就是废物。即使毁了,也不心疼。” 方宸淡淡地牵了唇,最后冷淡地看了一眼温凉,绑满绷带的右手握着门框,大力一甩,‘砰’地一声,在他面前关上了门。 温凉撑着墙,指缝间的薄毯顺势落下,露出了被汗水浸湿的衬衫和侧颈。 他垂着头,表情有些微妙。 过了一会儿,他握着门把手,缓缓地将门拉开一道小缝。 对面白墙边还躺着那盒七扭八歪的伤药,温凉就倚靠在门边,看了许久,神情像是在盯着一块令人垂涎的宝石,但又怕惹来杀身之祸,所以敬而远之。 他烦恼地揉着太阳穴。 脱离世俗欲望太久,他已经完全忘了,‘想要’是一件多么折磨人的事情。 他已经半阖门扉,可身后不远处隐约传来清洁工打扫楼道的声音,他脚步顿了一下,还是认命地扶额,长长地叹了口气。 “算了。” 他转身,跌跌撞撞地向前迈了两步,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冷硬的地面上。 他费力地捡起那盒被方宸踢瘪了的药盒,小心地捏在掌中。 “气性还是这么大。” 温凉又笑,扶着墙,慢慢起身,行动迟缓而费力。 身后的门看起来是那样的遥远,太阳穴处的疼痛像是被粉碎机,温凉真的很想直接晕倒了事。 不过,晕在走廊正中央确实不太行。要是被人看见他晕倒,又要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温凉眼前一阵白一阵黑,他拼尽全力握住了门把手,用力推门而入,安全回营。 他松了口气,贴着墙壁滑坐在地面上,费劲儿地抬腿踢关上了门。 他捏着地毯,随手擦了擦盒子上的灰。 平常,他为了省事,从来都是调动正电场除灰的,但他现在实在太累,已经提不起一点力气了。 “不会又是香菜味儿的吧?” 温凉想要掰开药瓶,可无奈手上没劲,根本打不开。 眼前一阵阵地染上黑晕,温凉自暴自弃地丢了药瓶,准备晕起来再喝药。 就在这时,门框微微一颤。 温凉迷糊地抬头,耳畔后知后觉地响起一声惊天巨响。 门开了。 是被方宸踹开的。 方宸的右腿还虚虚悬在空中,堪堪保留着刚才的动作,腿部肌肉被合衬修长的军裤勾了出来,依稀能看出刚才那一脚惊人的力道。 温凉双耳嗡嗡作响,蹙着眉梢,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疑问。 “嗯?” 方宸也不说话,只冷着一张脸,甩了靴子,径直越过跌坐在地的温凉,自来熟地走到了病房柜子里,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张备用毯子。 他嗅了嗅,被表面的霉味惹得皱了眉。 但他也没嫌弃,拎着那张毯子,大步走向温凉,展臂一扬毛毯,直接将那人裹了起来。 方宸捏着毯子的一角,覆上了温凉汗涔涔的雪白侧颈,替他小心地拭去汗珠。 他的动作很快,但又很轻。从近处看,方宸认真时,眉头会微微蹙着,显得有点不合时宜的可爱。 “低头,别看我。” 方宸声音冷冷的。 温凉看他,眼底滚着朦胧的笑。 “不生气了?” “跟一个捡垃圾的置什么气。” 温凉被软钉子扎了一下,也不生气,反而笑开了,边笑边咳,咳得弯了腰。 方宸扶着他的背,将他微烫的额头搭在自己肩上,唇角抿得锐利且直。 “病了就说,我又不嫌弃你身上的汗味儿。” 温凉舒服地靠着方宸肩上。 “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的话太少了,不够讨厌。” 温凉没什么血色的唇轻飘飘地抿了一个笑。 “哎,口是心非的小狐狸就是麻烦。” 方宸挑了眉。 “既懒又渣的老男人有资格说这话?” “我不老,当年在部队的时候,我也不大。”温凉带着鼻音闷笑了两声,有点像是在肆无忌惮的撒娇,“算算,只是将近三十而已。男人三十一枝花,没到三十...” “已经烂了。”方宸声音里带了点笑意,呼吸擦过温凉的侧颈,带走了热度,“烂桃花。” 温凉轻轻打了个寒噤,方宸敏锐地察觉到,轻蹙了眉,将毛毯裹得更紧,然后蹲在他身前,转头,露出半边锐利的侧颜骨线。 “上来。我背你。” 温凉还是没动。 他靠在墙上,裹着毛毯,就那样看着方宸,眼角因为低烧而泛红,像是柔软的花瓣尖。 “真要跟我凑合着搭档啊?” “你知道是凑合就行。” 温凉笑了,笑声喑哑,带着点虚弱的磁性,有点好听。 他慢慢抬起冷汗浸湿的右手,揉了揉方宸因焦急而散乱的碎发,最后,指尖轻移,揉了揉狐狸耳朵,凑近,轻声笑道。 “那,我不要背,我要抱。” 一句话,方宸从耳根麻到手掌,险些当场失控。 他红着眼转身,手臂握着温凉的腰,直接将那人抡进了怀里。两人身形相合,宛若天造地设的一对榫卯。 “温凉,你真的很会撩。” 方宸声音发闷,他的唇舌沿着温凉的侧颈上移,不轻不重地在那人颈动脉处咬了一口。 齿锋对上温凉跳动不息的柔软血管,像是烙下了一个隐秘的印章。 方宸呼吸急促,在温凉耳边落了轻声呢喃。 “脏死了,我抱你洗澡。” 第七十七章 给我点时间 病房里的卫生间狭仄又湿热,花洒的水流很小,一滴滴地落下,像是夏末浓稠的阴雨天。 里面的一盏暖色小灯高高悬在壁顶,接触不良,时明时灭,像是在光暗中穿梭。 喘息比水汽要更黏/稠。 温凉被方宸按倒在墙上,他滚烫的背抵在微凉的瓷砖上,冷白清透的皮肤已经染上了大片的红。 方宸用炽热的唇贴在温凉的侧颈,用唇感受着那人不息跳动的动脉,这让他同样血脉喷张。 脖颈是人体最招摇的禁/区,纤细敏/感不堪一击,又落落大方引人遐想;而方宸,只想要直接触碰到温凉刻意袒露的脆弱。 他用牙//齿细细地磨,用又舔//去水渍与咬//痕,似在以唇齿为笔,纵情一画,在那张无瑕白璧上扬起一场梅雪。 “这么喜欢咬人的狐狸,我还是头一次见。” 温凉用手拨开方宸被濡湿的额发,往耳畔一拢,露出方宸藏在碎发下那双掠夺的视线。 他抱着方宸劲瘦的腰,倾靠在他肩上,在他耳边轻声笑:“以后啊,要装狐狸,得把狼的尖齿藏起来,别被人看出来了,嗯?” “其他人关我什么事?至于你...” 方宸掌心的绷带还没解开,此刻尽数沾了水,他也不在乎,细腻的皮肤与粗糙的绷带相互抵靠,又擦出一片火海。 “你是我的猎物。” 温凉微红的眼角不怀好意地弯了弯,用湿//润的唇轻轻碰了碰方宸的耳尖。一同落下的,还有裹着水汽的轻笑,渺远又轻忽。 “我好怕啊。” 那人微笑时,喉结随着呼吸上下滑动,这动作,竟无端地生出一股暧/昧和挑//逗来。 方宸喉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呜咽,准确而利落地吻住那撩人的喉结,极轻地摩擦着,极有侵略性地啃//噬。 温凉似乎极轻地闷哼了一声。 方宸放开了牙齿攻势,改用双唇轻吻。 “疼?” “嗯。”温凉用手轻轻揉着方宸的后颈,向导素随着灼热的水汽氤氲成一片柔软的云雾,“慢点,乖。” 方宸呼吸急促,心跳声被无限地放大,在耳畔如雷疾奔。 他抬头,眼睛发红,发狠地说道:“手拿走,别点火。” 温凉无辜地凑近,轻轻蹭了蹭小狐狸的鼻尖,笑得好整以暇。 “你咬你的,我玩玩。” “玩你大爷。” 方宸抬眸,重重吻上了那双他觊觎已久的薄唇,狠狠撕咬,直到把那双唇咬出淡淡的粉色,才轻轻吮//吸,柔和地辗转反侧。 刚才太苍白了。 流放 第82节 这样,颜色才刚刚好。 很衬他。 “嘶...咬疼我了。” 温凉娇娇柔柔的一句话,在方宸的方寸心湖里炸出漫天的水雾。 “病了就别骚,好好洗澡。” 方宸双手扯住温凉的衬衫下摆,用力一撕,扣子一颗一颗地掉落光滑的瓷砖地,裹着水渍,在花洒下铺就,旁观着一场火星四溅的碰撞。 温凉的腰很细。 肩背不显肌肉,线条又漂亮得像雕塑。 而那人的十指细长,皮肤凝滑,目之所及,尽是神秘,撩人探索。 方宸高举花洒,水珠倾落,他的左手穿过那片热雨,用藏着伤疤的掌心轻轻将水推过温凉的背,神情专注虔诚又裹着欲//望,像是在毫不掩饰地亵渎神坛圣地。 温凉正享受着方宸的服侍,只觉得那只搭在背后的手越来越用力,几乎想要将掌纹烙在他背上。 “干什么呢?”温凉问。 “盖戳。”方宸俯身贴耳,声音嘶哑而有力,“你是我的,别妄想逃。” 温凉愉悦地眯了眯眼睛。 “这样,多不公平。” “公平是道德的筹码,我对你,没什么道德感。” 温凉翕然一笑。 “其实,我也是。” 他懒洋洋地抬起手臂,挤了点沐浴露在掌心,一点一点摩挲起泡,顷刻便拢了一小团柔软的云。 他用食指指腹捻起当中那颗最大的肥皂泡,慢慢地移到方宸的面前。 那颗五彩斑斓的泡泡随着方宸的呼吸摇曳,脆弱地俯首称臣,柔软地贴在鼻尖肌肤上。 方宸的精神世界被晕染成了柔软一片,他黑长的眼睫轻颤,浑身的感官都被湿润而酥痒的触感调动起来。那股细密酸麻的精神溪流沿着周身游走,不停地在皮肤上撩//出细碎的战/栗。 蓦地,一声极细的脆响,泡沫‘啪’地碎在了方宸的眼前,落了一片绚烂的梦影。 方宸如梦初醒,才恍觉,刚才完全被温凉施下的精神控制蒙了心。 他压下微乱的呼吸,蹙了眉,表情很冷。 “我应该说过,我讨厌被人控制。” 方宸话语刚落,眼前那片繁色迷乱的泡沫世界被一直柔软白皙的手拨开。 那双浅粉色的唇轻轻抿了抿,漫不经心地吹走眼前的泡沫,拨开五彩的光影,露出比驳乱色彩还要更炫目的一张脸。 “……” 方宸的呼吸像是被那一瞬间的绚丽色彩夺走,只余如鼓的心跳。 “你在说什么控制啊。” 那只右手轻轻地托住了方宸的下颌,而有一双微凉的唇落下。 触/感比泡沫更柔软,更易碎。 “这叫情//趣。” 咫尺之间,方宸竟再也舍不得用力,只半阖了眼,轻轻地舔舐着那双好吻的嘴唇。 “嗯~”亲舒服了的温渣男餍足地笑弯了眼,最后,嘴唇上移,在方宸的鼻尖落了一个吻,“我也来盖个戳。” 方宸右手蓦地收紧,重重砸向瓷砖,猛地将温凉环在自己咫尺臂弯间,花洒冲过他的发顶,熨帖地在皮肤上晕了一层琥珀色的光。 而他的眼睛像是野狼,占有欲几乎要盈跃而出。 “脱了。” “嗯?什么?” 明明知道方宸想要什么,可温凉就是恶作剧地装作不懂,在边缘地带游走,身骑白马,逗弄撩拨。 “哦,我懂了。我也想快点洗完上床睡觉,可是...” 他无辜地指指被水色染深的裤脚,捏着布料,轻轻摩挲,眉峰轻轻蹙了起来,苦恼得让人无论如何都想要抚平他眉间的褶皱。 “我手上没力气了,解不开。”一句话陈述尚且不够,那人桃花眼睛轻抬,微笑着去看方宸,“怎么办?” 方宸喉结滚了一下。 甚至能听到令人羞//耻的‘咕咚’一声。 温凉牵着方宸有些僵硬的手,按在细长的腰带锁扣处,明明在教他按图索骥,却装作猎物的无辜与天真。 那人轻//佻含//情的笑,让方宸瞬间红了眼。 他直接扯断了温凉的皮带,‘啷当’一声,金属坠地。 温凉轻轻咳了两声,接上了极轻的笑。 那笑声不似平日的漫不经心,也不像刚才那样蓄意挑逗,似乎藏了些别样的情绪。 方宸察觉到了异样,只红着眼抬头,忽得,眉心落了一只柔软的手,像是雨雾缭绕,将方宸的精神安抚下来。 “嘘,安静些。” 温凉抬手轻抚方宸的后颈,指尖流转着浓郁的向导素,浓度高到噎人,足以将大多数人迷晕过去。 向导素随着水汽慢慢缠绕上方宸的鼻息,那人伏在温凉的肩上没有动,似乎沉醉于温凉的向导素中,正要入一场好梦。 “真乖。” 温凉右手环着方宸瘦而有形的腰,左手轻轻拍他的背,似在温和地熨平哨兵躁动的情绪,轻柔地哄他入睡。 过了一会儿,温凉将花洒随手丢在了地上,扶着方宸的背,将他抵靠在洗手池的边缘。 水汽缭绕,温凉的脸色却不见红润,反而透出些许虚弱的苍白。他替方宸拨开潦草散在眼前的垂发,用指腹轻轻掐了掐方宸的侧脸。 “一张食草动物的脸,怎么长着一颗食肉动物的心。”温凉轻笑,“也是,狐狸确实杂食。” 温凉正扯了毛巾,忽得,看见了方宸被泡肿的掌心伤口。 “唉,这狐狸爪子...” 温凉微微弯了腰,扯开方宸掌心的绷带,还没完全拽开,那人细长的五指忽得微微蜷起,反手将温凉推开半步,细长的眼睛半睁,眼神冷淡,慢条斯理地直接拽断绷带。 “呦,狐狸知道防备人了,这可真是好事。” 温凉看他,那双眼睛又染上了笑。 “你骚得太做作,太假。” “哦~你的身体可不是这么说的。” 方宸无视温凉的骚话连篇,只淡淡扯唇,将温凉拉回花洒下、自己的臂弯间。 他左手大力搓/揉着温凉的耳/垂,力量感十足地一路侵略至后颈,就在温凉以为方宸要扑上来咬人的时候,方宸却蓦地将他扯开,冷淡地高举花洒,水倾泻而下,暴躁地冲刷着温凉的五官。 他贴在温凉耳畔,与他一同被水淋湿。 “我以为,你刚才要胆大包天地对我做点什么。” 温凉抬了抬眉。 方宸凑得更近,水花的热度凝在他的薄唇上,一丝不漏地传递给了温凉的耳垂。 “跟我,就那么恶心吗?怎么,因为哥哥,下不去手?” 温凉眼睛似乎微微睁大,须臾,眼尾又落了下来,轻轻弯了弯。他刚要张嘴说话,方宸的右手堵住了温凉的唇。 “除非真话,否则别说。” 温凉安静地看他,而后,轻声道。 “你知道我不是这么想的。”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方宸的手臂肌肉勾得极凌厉,沿着那条笔直流畅的直线,能看到方宸压抑翻滚的灼热视线。 片刻后,方宸的手抬起,轻抚温凉的眉心。 “这里锁着。” 下移,轻碰温凉的唇。 “这里说谎。” 最后,他的手臂轻落,指着温凉的心口,淡淡地扯了唇。 “这里什么都没有。” 他倒退半步。 “你要我怎么懂?” 两人又重归沉默。浴室水声淅沥依旧,却再也不见刚才的旖旎。 方宸自嘲一笑,草草替温凉淋了一遍热水,用浴巾彻底将那人包了起来,大步迈出浴室,把他丢上了床。 温凉陷落在柔软的床榻间,湿发轻软地贴在枕头上,衬得脸色格外苍白。 方宸唇角抿得凌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最后,还是坐在了床侧。他的手指轻轻穿过温凉的中长发,掌间的热流缓慢地烘烤着发丝,一遍又一遍,直至柔顺的发丝熨帖地落在一旁。 温凉终于给了点反应,却不是回答方宸刚才的质问,反而支起身体,费力地去够床头柜的抽屉把手。 试了两次,咳了一串,倚在床边低喘,一无所成。 方宸终于看不下去,拨开他的手,用力拉开抽屉,拿出两只药瓶,冷冷问道:“哪个?” 温凉指指左边那只扁平的,掩着唇轻咳。 方宸抬手丢给了温凉:“知道吃药,看来你还没病糊涂。” 瓶盖总是封得很紧,可今天温凉一碰就开,显然是某只怒意冲天的狐狸替他拧好了,又松松垮垮盖了回去,欲盖弥彰。口是心非的人总是假装不屑,实际细心又容易担忧。 “伸手。”温凉说。 流放 第83节 方宸蹙眉,没动,手却被轻轻牵起。 对面轻咳的人,费力地扯下方宸掌心泡了水的绷带,用指腹捻了药膏,缓缓地涂了一层。 冰凉的药膏浇灭了愤怒的掌心温度。 而绷带温柔地落下,缠住了方宸离开的脚步。 他回头,望着斜倚床头的温凉。 而那人也正看着他。 下一秒,温凉将头轻轻靠在方宸的肩上,轻轻蹭了蹭他的侧脸,而他额头并不乐观的温度让方宸蹙紧了眉。 “...你的伤到底是怎么来的?怎么动不动就这么虚弱?”方宸转身蹲在床头柜前,飞快地翻找着针剂,“你需要什么,快说。” 温凉慢慢从背后抱他,热度透过衣服印上了方宸的背,而他从身侧伸了一只修长的手,轻轻将方宸焦灼翻找东西的动作按住。 “需要你。” 方宸捏着床头柜的手差点把里面的东西掀飞。 “这次不是撒谎。” 温凉抱着方宸的手松了一松,却重新攀紧,像咬合的锁链。 “给我点时间。”温凉轻笑,“至少,让我睡一觉,把烧退了。” 第七十八章 过去与未来 温凉彻底烧起来了。 一直压着的伤病来势汹汹,在方宸面前尽数释放。 可对于方宸来说,这高烧却是温凉逃避自己的一个借口。 方宸当然知道温凉有着放不下的过去。 真的放下过去的人,是不会活成温凉那个样子的。 懒散厌世、自暴自弃、自我流放,只是为了逃避痛苦罢了。 手里的毛巾已经被热度浸透。 方宸起身去淋水,一只脚踏入卫生间,刚才那一幕旖旎直接撞回他的心底。 他的呼吸一滞,立刻移开视线,却不经意瞟见丢在门后的一条染了血的毛巾,像是被清洁过,却没彻底清理干净,上面浮了一层淡淡的红。 方宸攥着毛巾,心口重重一跳。 他大步跑出卫生间,奔到温凉的床前,掀开他的被子,把他翻了个面。 “...嗯?” 温凉汗涔涔地醒过来,看见对他上下其手的狐狸,整个人难得的呆住。 某狐狸不像是发//情,倒像是狩猎,恨不得在他身上的每一个角落都挖出点宝藏来。 他轻轻扯住方宸的手臂,把他往自己身上带,边笑边喘。 “痒,别摸。” 方宸顺势将温凉搂进怀里,扣着他的手腕,把他直接按倒在枕头上。 “怎么,又想压我啊。”温凉单边眨眼,笑得意有所指。 方宸才不吃这一套。 他低头,凑近温凉的肩窝,鼻息轻扫温凉周身,最后,身体一顿,慎重又轻柔地吻了那双没什么血色的嘴唇。 一股隐约的血腥气夹着温凉灼热的呼吸,就这样赤裸裸地奔涌向猝不及防的方宸。 刚刚在浴室,一时情动,他竟下意识地忽略了这样明显的线索。 第一次见他脱力昏迷,是替他建立精神链接;上一次见他咳血,是替他遮掩低精度检测仪结果;这一次,是陪他在地道里一天一夜。 温凉的每一次受伤,都是因为他。 方宸在温凉身侧撑着双臂,表情沉重,眼底漫过一丝雾霭。 温凉脸上闪过一抹错愕,而后表情一缓,支起身体,咳了两声,委屈地眨了眼:“嘶,好疼,狐狸你快帮我吹吹。” 那漂亮的老渣男说着疼,说着难受,可眼睛里没有一点波澜,像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疼痛折磨,里面有些麻木的冷静。 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不知为何刺痛了方宸的眼睛。 他五指的力道微松,把头埋进温凉的肩窝,从上面抱住了身体滚烫的病人。 “可恶。” 他重重地捶着床,嘶吼着、低哑着又说了一声。 “...可恶。” 温凉唇边的笑渐淡。 他慢慢起身,靠着床头坐,然后揽着年轻哨兵的肩,呼噜着方宸微湿的发丝。 “这百年难得一见的狐狸落泪,是兽性的虚伪还是人性的沦丧?” “……” 方宸难得没有跟他互掐,这反倒让温凉有点不适应了。 “...你不会真哭了吧?不至于。好啦,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温凉压低了声音,带着闷笑,在方宸耳边说道,“其实,我是神仙。受再重的伤,也死不了。” “……” 见方宸还是没有反应,温凉疑惑地扶起他的侧脸,却又被冲上来的野狼咬了一口。 “唔...” “谢谢,很好笑。”方宸应景地拇指摸嘴唇,慢条斯理间,已经恢复了平常那副憋着坏水的狐狸脸。 “你看,我说实话你又不信。”温凉倒回床上,右手懒洋洋地搭在眉心,“唉,小狐狸就是不好伺候。” “讲技术进化的时代,谈神鬼仙怪是不是有点老土了?”方宸瞥了他一眼,“再说,有长得这么接地气的神仙吗?” 温凉这可就精神了。 他微微支起一只手臂,捏着方宸的手腕,迫使他摸上自己的下颌骨。 “说我什么都可以,但,说我不美,不行。你再好好看看,仔细看看?” 方宸细长的食指轻轻拂过温凉诱//人的骨线,而后,在他肩窝重重一戳,直接把某个孔雀开屏的男人推倒在枕头上。 “行了,我睡一觉就不疼了,真的,不骗你。”温凉叹了口气,张开手臂,“不信,你自己来检查。” 方宸没动。 温凉忽得‘哎呦’一声,方宸立刻坐下,结果反被一个熊抱,两人齐齐跌在床铺间,打了个滚儿,方宸就被压在了下面。 温凉笑盈盈地看他。 “这么担心我啊,好乖呦~” “...乖你大爷。” 温凉的怀里滚烫,可对于方宸来说,温度却刚刚好。 他反抱住温凉的背,在他的肩头发狠地咬了一口。 “嘶...又咬人,疼死了。” “少给我装。” 狠话放着,但方宸还是松了口。 他轻轻拨开老渣男,起身,拉开抽屉,在温某人驾轻就熟的指点下,取了点降温凝胶,‘啪’地给他贴在额头上。 随后,又拧开刘眠送他的营养剂,搁在床头。 “希望这个能堵住你的嘴,长官。” 温凉:“没劲儿,要喂。” 方宸:“你是发烧,不是瘫痪。” 温凉:“两者不是一个意思?” 方宸:“……” 温凉逗够了,抵唇笑着咳了两声,正要老老实实地喝药,却被方宸猛地拉了起来。 他昂头倒了营养剂入口,按着温凉的背,紧贴着唇,将药渡了过去。 再也无法掩饰的心疼与愤怒,方宸用唇舌攻城略地,毫无章法地到处放火。 急切、慌乱、渴望。 这样赤裸而真诚的欲望通过唇舌传达,温凉甚至来不及品尝方宸的精神潮涌,便被哨兵的爱意拥了满怀。 温凉微微张开眼,似乎轻轻笑了,是久违地、放松的笑容。 他用舌尖勾了方宸的,柔软地在他舌尖打了一个松松垮垮的结,两相纠缠,像是一对缱绻的双飞蝶。 方宸身体一酥,不服输地欺身而上,掐着温凉的侧颈,随便一碰,便留下了暧//昧的红指印。 他根本压不住对温凉的渴望。 只要靠近,就会想要占有。 方宸微微张开眼,在咫尺的距离,看见了温凉略带病色的脸,心口又一疼。 “嗯?” 温凉察觉到唇上力道渐轻。 刚才还狠狠咬人的小狐狸,此刻却温柔了许多。 他抚着胸口闷咳了两声,轻笑道:“怎么不亲了?” “下次受伤,记得告诉我。”方宸抿了抿唇,别开了眼,淡淡道,“我不是在担心你。我只是...不喜欢欠债。” 流放 第84节 温凉:“……” 方宸等了很久,没听见回答,再抬眼时,却被温凉用滚烫的手揉乱了发型。 某人一边揉一边嚎。 “傲娇的狐狸太可爱了!” 方宸耳根可疑的红了一秒钟。 他冷冷地拨开温凉捣乱的手,从容淡定地坐在病床对面的椅子上,手臂懒懒搭着椅背,左脚踩踏在床边,一副大爷的随性。 “闭嘴,睡觉。我在这里陪...看书。” 说完,便低了头,手里划着平板,颇有些心不在焉。 温凉抱着被子,侧脸看他。 被温凉的目光凝视得过久,方宸没办法装作不知道,只能挑眉,看他。 “你放心,我不愿意强迫别人。你很安全,睡吧。” 温凉被噎了一下,随即轻轻笑开。 方宸合上手中的平板,看他。 “笑什么?” “有时候,我希望你没有那么聪明。” “清醒点不好吗?” “好,但是痛苦。” “痛苦,但是真实。” “真实,比快乐重要吗?” “逃避就能得到快乐吗?”方宸问他,“温凉,你不如问问自己。” 温凉抬手,轻轻摩挲着方宸的侧脸。 “遇见你以前,是的。” 方宸抬眉:“怎么,你遇见我很痛苦?” 温凉温柔地弯了眼睛。 “遇见你,让我想要面对真实。” 类似承诺的几个字,让方宸呼吸颤了颤。 他起身背对着病床,手臂撑着窗框。 “...鬼话连篇。” 耳畔的风很温和,合着身后那人轻缓悠长的呼吸,像是一晌好梦。 方宸站了很久,直到耳根处隐秘的热度褪去,才回身,坐回了床旁。 温凉睡得很安稳,只是睡相有些差,一只脚搭在被子上,另一只手悬在床边,恨不得掉下去,而方宸已经没有办法仅仅是旁观远看。 他将温凉的手脚归束,接着,甩掉自己的军靴,撩开被子,安静地躺在了温凉的身边。 被窝里热得惊人,方宸即刻出了一层细汗。 “我果然有病。” 方宸想要趁无人发现的时候起身,可而他的手被本该熟睡的人握住。 他立刻就想甩开,可温凉却得寸进尺地将自己的五指揉了进去。 方宸最后还是没有挣脱,干脆默认地别开了眼,淡淡问道。 “怎么,我吵醒你了?” “没有。” “那怎么?” “不知道,身体反应。”温凉眼里揉着倦怠,却带着懒洋洋的笑,“大概是,你来了,我就该醒。” 方宸拉高被子蒙住半张脸,用背对着温凉。 “我也受伤了,需要休息。” “我知道,我没多想,不用解释~” “……” 方宸闭眼,干脆不再应答。 说一句,某脸皮厚如城墙的老男人永远有八百句等着撩他。 可真等到温凉不说话了,方宸却又睡不着了。 背后像是藏着无限恐惧的盒子,外表华丽,内里空洞无声。静寂催生恐惧,而方宸竟然害怕,温凉会悄无声息的离开。 再次远走高飞,自我流放。 方宸终于忍不住转身,却看见温凉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方宸立刻闭眼,打算继续睡,可腰间却搭上一只微热的大手。 那人温热的鼻息逐渐靠近,方宸忍无可忍地睁眼。 “你不是难受吗?睁着眼睛准备吓唬谁?” 温凉伸出一只胳膊,从方宸后脑处狡猾地穿了过去,微微一拢,就将方宸带入怀里。 “狐狸~” “……” 有屁快放。 这骂骂咧咧的内心情感波动被温凉一丝不差地捕捉到了。 于是,忍着笑的温凉也用精神链接准确地传递了两个字。 ‘抱我。’ 一道温柔的指令宛若蒙蒙细雨,肆意散落在方宸焦灼的思绪荒原上,抚平了他纷乱的心绪。 方宸右手攥拳,片刻又松开,还是搭上了温凉的腰背。 两人呼吸交缠,像是共生的藤蔓。 “把你的戒指给我。” 方宸蓦地抬头。 温凉柔软的手划过方宸略带薄茧的指节,轻轻瘙了瘙痒。 “我不记得这是我的东西。但,它里面确实有我的‘东西’。” “什么意思?” “它可以跟我产生共鸣,至少,我曾经接触过,或者,亲自过参与制作。”温凉抚着黑金指环的表面,眼光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怀念,“它是你哥哥的遗物,是吗?” “嗯。里面应该是...你对他最后的情感存留。” 温凉支起手肘,把玩着戒指,轻声道:“如果我真的想起了过去的事情,我可能就不是你认识的我了。狐狸,你害怕吗?”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顶着鸡窝头,狼狈到在街边乞讨也不违和。再丑,还能丑到什么地步?” “你见过的。我杀人的时候,很丑。” “……” “而且,我找到记忆,也就拥有了过去的情感。” 温凉看他,总是懒散犯困的眼睛此刻澄澈得很清醒。他将那枚指环放在方宸的掌心里,轻轻攥了攥。 “我倒是无所谓,你呢?你是想用未来弥补过去,还是用过去换取将来?” 第七十九章 旁观者 温凉的话带着蛊惑。 即使没有用精神诱导,话里的指向性也已经很明显了。 方宸掌心的戒指滚烫,像是一汪冒着气泡的岩浆,连稍微碰一下,都会觉得灼疼。 他却握住,一点一点地用上了力道,直至指节泛青。 他的动作完完全全诠释了他的想法。 即使鲜血淋漓,也要痛苦地清醒。 “我要替哥哥查清真相,也要查清我的身份。我还要你跟过去一刀两断,不再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 他坐直身体,看向温凉。 “所以,无论你再问多少次,我的回答都是一样。” 他眼底金影摇曳,如同残烛冷火死灰复燃。 “我要。” 方宸的声音冷静到残酷,而温凉早就知道方宸的回答会是这样。 温凉没有意外,甚至笑弯了眼睛。 方宸绷着的一口气微松,眼眸轻眯。 “你是故意套我话?” “嗯~想看看嗜血狐狸认真起来多帅。”温凉凑近,轻吻过方宸的唇,“不愧是我的小哨兵,得劲儿。” 方宸还没来得及翻个白眼,却蓦地察觉到温凉脊背一阵轻颤。 他立刻捏着温凉的肩,却惊愕地发现,那枚温润的黑金指环,此刻完美地嵌套着温凉的食指,隐有微波轻漾,一阵阵向外扩散涟漪,像是黑夜发出令人心悸的怒吼。 流放 第85节 他想过无数次温凉推诿的画面,却没有料到,那人完全没有多余的犹豫和推拉,果断到令人错愕。 “嗯...咳...” 温凉微微蜷了蜷,左手抱着右手,喉咙间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方宸握着温凉的右手,动作比思考更快,直接想要把那枚指环甩出去。可温凉却阻了他的动作,左手拉着方宸的后颈,冷汗淋漓地吻了上去。 “...抱我。” 温凉呼吸、声线和身体一同在发抖。 方宸紧紧地抱住温凉,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他疼得浑身打颤。 下一秒,一声清脆的‘当啷’声响起,戒指被方宸猛地摘了下来,甩在不远处的地上。 “怎么了?”温凉轻喘着问他。 “...还没吃饭,诸事不宜。”方宸抿了抿唇角,低声说道,“先缓一缓。” 温凉被方宸拙劣的借口逗得一笑,可惜,说不出话,也动不了,核心地震,精神潮涌,痛得汗如雨下。 就在这时,被尘封的核心记忆忽得碎了一角。 潜藏如尘的记忆翩然高飞,无数卷帙碎片散落如雪,霎时蒙住了温凉的意识。 怀里的人忽得安静了下来。 方宸即刻扶着他汗涔涔的侧脸,抬了他的下颌,却只对上温凉漆黑无光的眼瞳。 “温凉。” 方宸声音紧促,轻拍着温凉的侧脸。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温凉失去自主意识了。 上一次,是在匹配度检测仪前。 方宸蓦地想起丁一的话,于是托着温凉的侧脸,抵在他的前额,闭上了眼,重启两人之间松弛飘摇的精神链接。 就在精神链接细线被扯直如弓弦的一瞬间,方宸的脑海中响起一阵洪亮低沉的回音。 一瞬间,痛意似雪顶崩塌,山川倾覆。 温凉深藏的痛苦沿着精神链接的通道尽数传递给了方宸,后者几乎瞬间就红了眼眶。 一股无法抑制的哀恸自心底缓缓盘旋而升,而温凉也缓缓地张开了眼。 他的眼神里,有怀念,有歉疚,而在那其中,爱意昭彰,宛若荆棘丛上开出一朵带血的兰草。 他的眼神空洞,视线却毫不吝惜地直视着方宸,像是在看迷失在记忆中的旅人。 方宸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他喉咙略有些干,声音更干涩。 “...温凉。” 温凉淡淡地弯了眼睛。 他倚靠在床头,克制地轻唤了一个名字。 “方昭。” 方宸压着紊乱不平的呼吸,复而轻轻开口。 “你是谁?” “原十三特别行动派遣队队长,温凉。” “我是谁?” “我的搭档。原十三特别行动派遣队副队长。” “原十三队是什么组织?” “任务高度机密,任何队员不得以任何形式外泄关于派遣队的一切信息。”温凉微微歪了头,“红字文件第一条,而且,这可是方副队长亲自盯着执行的规矩,忘了?” “...嗯。” “什么时候回来的?从刚才开始,就在问一些奇怪的问题。”一直安静地看着方宸的温凉,此刻依旧安安静静地靠在床头,口吻冷静又透着熟稔。 “...我刚刚去哪儿了?” “你不是带人去下面帮着巡检了吗?铁磁体入库了?反应堆运转正常?”脱口而出的几个名词,让温凉不由自主地蹙紧了眉,细长的右手重重地按在太阳穴,身体不住向前倾倒。 方宸眼疾手快地抱住温凉,他张了张嘴,想要继续问,可终究还是没能再狠下心来刺激那个本就虚弱的人。 方宸轻抚着他因为疼痛而轻颤的背,手心冰凉,声音也是。 “一切正常。” “...是吗?” 温凉声音带上了不确定。 “嗯。” “那就好。” 温凉像是松了口气,勉强坐了起来。 这时的他似乎很不喜欢身体接触,连拥抱都很抵触,即使虚弱得脸色发白,也宁可倚靠着床头而不是投入一个安稳的怀抱里。 “怎么醒来又是病房里。”温凉按着眉,“我都说了,我不需要休息。” “...温凉,你经常受伤吗?” “你不是一直喊我队长吗?怎么突然叫起名字来了。”温凉疲惫地揉着太阳穴,“我是被麻药打晕了吗?怎么看你的样子也有些不对劲。” “我吗?”方宸顿了顿,“你还记得...方宸是谁吗?” 方宸随意开口,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隐约的期冀。 “谁?” 温凉果然皱了眉。 “...没谁。你还记得其他的事情吗?” “比如?” 温凉此刻说话也显得干净利索,没有懒洋洋的拖泥带水,偶尔皱眉,眉峰冷锐,简简单单反问两个字,压迫感十足。 “比如...”方宸抓着温凉的手腕,指节轻颤,“我是怎么死的?” 话音刚落的一瞬间,温凉的眼瞳蒙了一层渗人的红。 像是从过去中剥离,所有美好的一切分崩离析,所有的留恋与温和瞬间碎裂,只剩冷寂的脆弱。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喉结微颤,额上瞬间就渗出了细汗。 方宸指腹贴着温凉的腕脉,只觉得越来越快,一声声猛烈地撞/击着柔软的指腹,像是乱了阵脚的鼓槌。 “行了,别想了。” 方宸正要将他扶住,可温凉却偏了头,猛地咳出了一口血。他攥着胸口,痛苦地咳嗽,连眼眶都是红的。 方宸慢慢抬手,用拇指替温凉抹掉唇边殷红的血痕。 “面对现实吧。” 他没有说更多残忍的话,他想,这几个字应该足够了。 温凉铺天盖地的精神力如同一条条沉重的锁链,将方宸禁锢在原地。 那种迫切与挽留,方宸从来没在懒散厌世的老渣男身上见过。 方宸轻嘲一笑。 他大概明白为什么温凉会从一开始就对他处处关照了。 温凉和哥哥的羁绊过于深,以至于记忆淡去,那种责任感也不会减弱。而这责任感,转嫁到了他方宸的身上,让他误以为,这是爱情。 原来,他从开始就会错意了。 真是错得离谱。 方宸拼命挣脱温凉布下的精神囚笼,像是被锁住的雀鸟,用力撞击金属铁笼,直到撞得头破血流。 温凉黯淡无光的眼睛终于抬了抬。 “为什么,还是要走?” 方宸用力攫住温凉的病号服,将那人衣领提了起来。 “...因为我不是方昭,他已经死了。你爱他,可你没能救他回来,也没能好好活着,这些年,你一事无成。我要走,而你休想,拉我一起为你过去的无能悔恨掘坟。” 这理智到残酷的话到底还是唤醒了温凉。 他长睫微颤,深黑冷沉的眼底似有流光轻闪,随即,便无力地跌在了方宸的肩上。 “...狐狸。”他有气无力地抱住了方宸,“我怎么头这么疼?” “被我打的。” 方宸面无表情地说着笑话,反手将温凉按在枕头上,用力地扯了被子,发泄似的将他盖得严严实实,一丝不漏。 温凉睡得很快,倒像是直接脱力晕了过去,可是他的手还是虚虚攥着方宸的手腕,不肯松开。 方宸跌坐在凳子上。 他腰身微蜷,右手五指按着前额,插进发丝间,只用手肘支撑起了他快要炸裂的精神图景。 有线索,但不多。 感情戏,又太多了。 他以为会拿到替兄报仇,和搭档联手捣毁阴谋的戏码,结果自己反而成了小丑,旁观着他人的深情纠缠。 什么东西。 第八十章 借爹 流放 第86节 狭长的l形走廊转角处,有一个黑影左右盘桓,左三圈右三圈地转,抓耳挠腮地找理由过去。 “嗯,我怎么也算白脸狐狸和温长官的救命恩人,嗯,进去关心一下理所应当。” 走两步,又往回倒退两步。 “我为什么要去关心他们啊,吃饱了撑的不如去锻炼。” 退两步,又重新转身,气冲冲地叉腰。 “可恶,爷爷我为什么要心虚啊?我帮他们这么大一个忙,难道不该问白脸狐狸讨点利息?”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脚下传来,像是仓鼠啃核桃。 柴绍轩低头一看,某只夏旦正坐在楼梯口,晃荡着小脚,左手往嘴里塞饼干,右手高高举起,手里握着一只小熊饼干,笑着邀请柴二哈一起吃零食。 柴绍轩接过,就往嘴里塞,也不嫌弃饼干受了潮,最多只是‘呸’了两声,然后抓着小夏旦,把她扛上肩膀。 “喂,小丫头也来这里看热闹?” 夏旦摇了摇头,从兜里拿出两盒绷带和一瓶包装地歪歪扭扭的药水,打着换药的手势。 “你是要给白脸狐狸换药吗?” 除了曲文星以外,竟然还有人能看懂她的手语,夏旦高兴地重重点头,接着疯狂打了一串的手语,把柴二哈看得头昏脑涨。 “哎哎哎,行了,我就懂一点儿,还是小时候老爸逼我学的。说什么,官二代可以混日子,但不可以什么都不懂。‘做不做’、和‘懂不懂’是两回事。”柴绍轩挠挠头,“但我可不靠老爸啊,你不要误会了。” 夏旦乖巧点头。 柴绍轩扛着夏旦,自我鸡血式加油打气:“走,咱们去看看那个没用的废物狐狸。” 还没走出两步,病房的门忽得开了。 方宸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轻轻阖上门,站在原地几秒,而后缓慢地靠着墙蹲了下去,脸低垂,右手撑着额头,把所有表情都掩了下去。 手背处的伤口还是鲜红依旧,但绷带没了,那极深的伤口就显得狰狞可怖。 柴绍轩说话没走脑子,直接喊道:“喂,白脸狐狸,你又在这里装什么死?!” 声音不算小,可蹲在门口的方宸却反常地没有回击。他只面无表情地抬了抬眼,沉默地转身朝着反方向走了。 柴绍轩被软刀子刺了一下,噎得难受,想要找夏旦缓解一下尴尬,结果看见原本安安静静在他肩上吃饼干的小姑娘作势要跳下去,脸色着急地薅着柴绍轩的领子,像是驯马。 柴少爷郁闷地挠了挠头,有些挫败地赶上了方宸,一把扳过他的肩。 “喂,方宸,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今早的事,你不谢谢我们也就算了,怎么见到我也不打招呼?” “...嗯,谢了。” 方宸垂着头,单手按着墙,指腹弯折,关节处过于用力而隐隐发白,显然是压抑着什么怒气。 连一贯读不懂气氛的柴绍轩都看出了不对劲。 什么情况? 门开了一道窄缝,露出一张凌乱的病床,柴绍轩以为温凉出了什么事,急着要进去帮忙,结果方宸的手横在门口,护食一般极快地甩上了门,把衣衫不整的温凉牢牢关在了病房里。 脑补能力绝佳的柴选手立刻懂了。 妈呀,白脸狐狸就是精力旺盛,之前还高烧昏迷,结果睡个半天就能上床搞事情了。 “呦,没看出来,你不行啊。”柴绍轩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音,挤眉弄眼道,“怎么,没让人尽兴啊?” 柴绍轩没带坏心眼,只是真挚地发问,可就是这样简简单单一句话彻底点燃了方宸的怒意。 “你很闲?” “啊?” “长嘴不说人话,有脑子不会转弯,有手脚不能打架。明知自己这里不行、那里也不行,却不努力弥补,反而闲得到处闲逛,不愧是官二代,真够‘知足常乐’的。” “我...” “也不知道天天把不靠老爸挂在嘴上有什么用。一遍遍的说给别人听,期待别人跟你一起拍手鼓掌,为你自带光环出生又自甘堕落到与民同乐而感激感谢感动吗?” “不...” 方宸抬眸,淡淡一笑:“反驳都说不利索。还是说,你分辨不出我是夸还是骂?” “你...” 方宸挥手,打断了柴绍轩的气急败坏,只扯了扯唇角:“算了,我们都是废物,半斤八两,谁也别嫌弃谁。” 冷傲里藏着一点看不穿的自嘲,他摆了摆手,又转身要走。 柴绍轩听得一愣一愣的。 白脸狐狸平常凶是凶,坏是坏,讨厌是讨厌,但是很少说这样刻薄的话。 他这是怎么了? 柴绍轩还在愣神,没发现身边的夏旦已经丢了小熊饼干,一阵旋风扑到了方宸怀里,像是一枚小型鱼雷噗通入水。 被暖和的小棉袄抱着,方宸眼底的冷意渐次散去,整个人看上去有点温度了。 看见柴绍轩被他骂得愣在原地,方宸用力压了压眼底的戾气,抬手拍拍柴绍轩的手臂,说道:“...刚才话说重了,别往心里去。” 向着柴绍轩简单道了个歉,方宸按了按眉心,阖了眼,复而疲倦地张开。他指着病房的门向着夏旦说道:“我有点事,你看着他点儿。” 夏旦重重点头,拍拍胸膛,表示一切都交给她,不需要担心。 方宸脸上没什么笑意,勉强弯了弯唇,反倒添了几分憔悴。他靠着墙一步步地走远,更加挺拔的腰背看上去有些刻意。 柴绍轩终于回身,咬牙切齿地攥了攥拳。 耳畔传来骨骼‘噼啪’的清脆响声,夏旦吃了一惊,以为二哈哥哥暴脾气又上线,赶忙拼死扯住了他的手臂,用力过猛,身体后仰,双脚反复扑棱着,像是在拔河。 柴绍轩又拎着领子,把夏旦扛上了肩膀,接着大步追上了方宸,用力拉过他的手臂。 方宸冷眼轻眯,转身就要摔一个过肩,可柴绍轩得意地指着肩头的夏旦,表示这一次自己早有防备。 方宸右拳紧攥,捶着墙,剧烈一声响。 “...你要我报答你什么?现在提,我去给你弄。” “你别总是欺负人,就算是报答我了。”柴绍轩盯着杀气满怀的方宸,硬着头皮冷哼一句,“这个,你拿着。” 他掏出一张通讯卡,丢进了方宸怀里,不敢近方宸的身,却臭着脸,瓮声瓮气地说道:“小爷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找我爸骂我。以毒攻毒,效果可好了。经历过老爸脏话的洗礼,你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没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如果有,一定是脏话听得不够多,被骂得不够凶。” 他捏着方宸的肩,前后晃了晃。 “白脸狐狸,你别这么沮丧。你这搞得我都不想打败你了,还有什么意思?!你不是说你缺爸吗?用我的!” 方宸终于抬起了头。 他看着柴绍轩悲壮的脸,忽得轻轻打了他一拳。拳轻飘飘地落在后者肩上,不带杀气或者逗弄,像是朋友。 柴绍轩受宠若惊地抬起手臂,想要跟他来个哥俩好似的击掌,结果方宸错开手,用二指夹着薄薄一张通讯卡,手臂高抬过肩,潇洒地朝着他随意晃了晃。 “谢了。不过,我还是建议你报个班学学说人话,否则,出门很容易被人打。等被揍了,记得找我保护你,就当抵债了。” 柴绍轩:“……” 论骂人不带脏字的艺术,面前这位就是教授级别的牛人。 等到方宸走远,他蹲在夏旦面前,暗戳戳地指了指方宸的背影,心虚地跟夏旦咬耳朵。 “小丫头,你说,白脸狐狸这么生气,是不是因为我说了他‘不行’?” 夏旦:“?” 柴绍轩琢磨了半天,恍然大悟。 打人不打脸,用这种下三滥的话挖苦人确实不太光彩,太卑劣了。 柴二哈捏着夏旦的小脸,用自己微薄的情商教导着同样青涩的小向导。 “以后,不能对一个男生轻易说‘不行’,可能会被打。” 夏旦也跟着恍然大悟。 她拽了拽柴绍轩的衣角,给他比了个大拇指,期待地望着他。柴二哈于是也跟着比了个大拇指。 柴绍轩:“什么意思?” 夏旦:‘‘很棒’。说这个,好一点。’ 柴绍轩僵硬地比了个大拇指,笑得像要吃人。 夏旦笑得眉眼弯弯,用大拇指跟他扣了个章。很神奇的,被夸了以后,柴二哈所有的不愉快都烟消云散,心情多云转晴。 嗯,小丫头虽然笨,但是哄人还是有一套的。 下次见面,用这个来夸夸白脸狐狸好了。 ==== 天色渐晚,融金自天边一线倾泻如瀑。 傍晚的风徐徐微凉,吹散了白日的暑热。 夜晚像是酷日蒸笼的避难所,白日里偃旗息鼓的人们,像黑压压的蝗虫,相拥着变成黑潮漫过大街。 贫乏的生活资源,决定了限制的娱乐夜生活。 人们不再像从前那样,窝在沙发里看电视上网,而是出门赴一场短暂的狂欢节。 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不看将来,只顾现在。 谁知道哪一日又有什么样的天灾降临,打碎了他们可怜的奢望。平凡人生汲汲营营半辈子,终是化了一场空。 方宸一贯不喜欢参与热闹,但喜欢旁观热闹。 他没穿军装,只像个普通人一样,藏在人海里。 他踩着自己的影子,怀里抱着便利店买来的一小瓶便宜的兑水酒,坐在楼房的阴影里坐看热闹喧嚣。 他知道自己酒量不好,只偶尔抿一小口,沾湿嘴唇。 他其实挺想喝醉的,醉了多好,忘了所有的一切,大脑被麻痹,神经信号欺骗似的给予快乐。 所以,他不是不能理解温凉。 痛到了极点,人是会本能地逃避痛苦,因为这是进化的产物,是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 刻薄的大道理谁都会讲,但对抗本能是需要勇气的。 流放 第87节 在他的面前,有一对年轻人勾肩搭背,庆祝今天赚了小一千块钱。他们把钱换成酒,喝得醉醺醺的,高声欢笑,抬手,用凌乱又稀碎的电子绽出了几簇微弱的电光。 方宸坐在不远处,听全了他们的故事。 故事里有艰辛和酸楚,还好最后是以喜悦和欢欣做结。 这样很好。 方宸弯了弯唇,慢慢张开右手,替他们燃了一朵漂亮的橙色烟雨。 在两人惊喜的欢笑声中,方宸起身,独自一人向着工会的方向走着。 他左手插兜,却不期然摸到了柴绍轩送给他的通讯卡。 他用指腹划过通讯卡的边缘,摩挲着直角边。 到底是没吃过苦的大少爷,连安慰人都笨拙得要命。本来是好心,但听上去就像是在火上浇油的讽刺挖苦。 方宸上下抛着通讯卡,最后,猛地向上一掷。 那方正的卡片在空中飞旋,笔直地割裂夜空,像是一枚锐利的飞镖,扎透了这烦躁与伤感。 用力投掷的一瞬间,牵动了胸口的戒指。 里面‘嗡’地一声,像是锐利一刀,割开了方宸自己久远的记忆。 方宸捂着头,痛苦地蹲下。记忆残片像是暴风雪,席卷过荒原,将方宸本就寸草不生的精神割得更加贫瘠。 又是那间满目苍白的实验室。 又是那座森冷可怖的实验仪器。 只是这一次,又能多感受到几分复杂的情绪。 思念父母。 说是思念似乎也并不准确。 因为只有见过、并且留下了深厚情感,才能将一瞬的情感延伸为永久的思念。 对于素未谋面的父母,用执念更合适一点。 方宸想不起来前因后果,只能体会到记忆残片里的情绪残留。 年幼的自己被关在森冷的实验室里,心里满是对父母的执念,不解自己为什么会被厌弃,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讨厌自己,以至于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过来看自己一次。 可是即使如此,方宸也想要见他们一面。 他央求哥哥,想要见爸爸一面,哪怕只得到一句鼓励,也能支撑他很久。 哥哥答应了。 方宸清晰地看见,记忆里的自己高兴地换下了湿淋淋的衣服,忍着剧痛,乖巧地坐在病床上,看着时针绕了表盘一圈。 一圈,又一圈。 地下室里看不到日升日落,但方宸知道,太阳又升起来了。 而爸爸,不会出现了。 他安静地站了起来,重新坐在了试验仪上。 面无表情地按下了启动按钮。 依旧很疼,但他没哭。 醒来时,他被哥哥紧紧地抱着。 温柔的哥哥第一次发了好大的脾气,差点把花盆也摔碎了。他不停地道歉,说着拙劣的借口,讲着善意的谎言,试图遮掩父亲的缺席。 小方宸善解人意地点头。 其实他那时已经知道了。 永远也等不来的爸爸,永远以‘繁忙’搪塞他的爸爸,只是一瓶日常注射的葡萄糖而已。 听上去很甜,尝起来却很乏味。 留住不是目的,燃烧才是意义。 他一次一次地用‘父亲’的头衔来默许方宸自我燃烧,而现在,期冀已经烧尽了,再也得不到任何的能量了。 记忆戛然而止,指缝间留了情绪残片,是冷的,没有一点温度。 人倒霉起来,总是成双成对的。 这样的记忆,对此时的方宸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方宸缓缓放下抱头的右手,重新拿起酒瓶,灌了一口。 辛辣入喉,方宸呛得眼眶微烫,身体却奇迹般地暖了起来。 心冷的时候,酒可真暖和。 不怪指挥官爱喝。 方宸又喝了一口,眼睛略带醉意,抱着头,细细地笑了。 他允许自己醉一晚上。 明天再站起来。 第八十一章 被欺负了 方宸还是去了通讯室。 有了柴绍轩的卡,他轻而易举地刷开了门,却在里面意外地看见了一个他绝对不想看到的人。 面前的屏幕上一直显示着‘等候对方应答’,下面的时间显示为58分35秒,那无情冰冷的数字还在不停地跳动着。 罗宇源一直牢牢地盯着屏幕,生怕错过一个接通的提示。 他的背影被电子光勾得孤冷,他的右腿像是癫痫似的一直在抖,看上去比平日逞凶时候更加跋扈。 方宸开门的声音并不大,可罗宇源立刻恶狠狠地回头。 “谁让你进来的?!” 说完,伸出右手,掐住方宸的喉咙,想要将他推出通讯室,生怕被别人窥见自己极力掩藏的秘密和狼狈。 方宸冷冷淡淡地用二指攫住罗宇源的手腕,轻易便阻了他的攻势。 “你敢还手?” “不是还手。” 方宸用脚尖勾住了门,轻巧一踹,将二人锁在这黑暗的通讯室里。他轻轻地歪了头,颈椎‘嘎嘣’一声轻响,继而,用隐约盈着酒气的唇勾起一弯笑。 “我是要,揍你。” 方宸直接按灭了屏幕的通话。 瞬间,黑暗充斥着通讯室。 仿佛被人抢走了珍贵的东西,罗宇源惊慌失措地扑去挽救,方宸借着这个空档,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迅疾动作冲上前去,贴身肉搏。 ‘咔’地一声,方宸狠戾地踹断了罗宇源的腿窝,手肘如劈柴利刃撞进罗宇源肩颈连接的神经处。 罗宇源没站稳,扑在了桌前,露出了一大片背后的弱点。 方宸从来也不是手下留情的善良人,化掌成拳,大开大合的动作极快,快到几乎可以留下残影。极为坚硬的手指骨节锤着罗宇源的侧腰内脏,痛得对方身体剧烈痉挛,险些弓成虾米。 可惜,方宸的优势也仅限于这沉没于黑暗的几秒钟。 罗宇源终于反应过来,招出金黄的电子流束与他对轰,巨大的能量漩涡依旧可以轻易击溃方宸的橘光屏障。 “方宸,你想死!!” 方宸被震退了几步,堪堪躲过了致命杀招,却仍是被打得伤口渗血。他捂着胸口闷咳了两声,却弯唇轻笑,笑得畅快。 “打得舒服。再来一次?” 罗宇源跟看疯子一样看着方宸。 “你挑衅我,不怕被关禁闭?” “反正没监控,谁知道是我挑衅?貌似教官动手打人,后果更严重。再说,就算真的被抓了,咱们就一起呗?”方宸摊手,“我孤家寡人一个,有闲工夫陪长官进去玩玩。” 罗宇源唇角勾起一抹血腥的笑。 “方宸,你有种。” 能量波动异常高涨,警报器‘滴滴滴’地响起,尖锐刺耳,红灯闪烁,刺穿了黑夜寂静。 即使没有监控,门外的警卫还是极快地闻声而来。 拉开门,方宸跌坐在地上、手臂焦黑,而罗宇源的衣服上到处是脏兮兮的鞋印。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谁更狼狈。 门外的警卫联系了冯处长,处长的批复很快下来了。 方宸、罗宇源违反工会条例,各罚八十贡献值。 看着公平,可八十贡献值对于助教和对于学员来说,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见冯伟果然看在赵景栩的面子上将这件事轻轻揭过,罗宇源才放心地嘲讽他:“方宸,你以为你逼我出手,我就会被惩处了?你是不是不知道,我身后是谁?” 方宸弯唇,唇边沾了殷红,笑起来格外嗜血。 “慢慢来,别急啊。” 一次有人保,两次有人救,三次四次呢? 苍蝇附骥,茑萝依松,总是惹祸的棋子总有被遗弃的一天。 罗宇源冷笑着离开,方宸则因为柴绍轩的卡,而受到格外的优待。他们给方宸带了卷绷带,然后态度谦和地跟他聊了两句,贴心地替他关上了门。 而后,门外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可算把他送走了。这两天,他天天尝试着联系罗老少校,可对方明摆着就是不想理他。真是,没见过这样死皮赖脸的,也不知道老少校是怎么能养出来这种攀附权势的儿子。” “就是说,狗仗人势的样,忒恶心了。” 方宸抱着手臂,斜靠着门,安静地听着议论声远去。 流放 第88节 恶毒的人被嚼舌根、被抹黑,本该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可方宸只是淡淡地掸了掸衣角,厌恶地拂去耳畔的闲言碎语。 明明可以正大光明地对垒,却只躲在阴影里指指点点,藏在安全区里对他人口诛笔伐,真说不上谁比谁更恶心。 懦弱与恶毒是邻居。 中间的那道门,名为蓄意伤害。 痛打罗宇源的畅快感顷刻荡然无存,那些压在方宸心底的烦闷重新涌了上来。 他撑着伤臂,从椅子上起身,坐在了地上,把手臂搭在支起的膝盖上,头向后仰,耳畔被无尽的安静拥裹着。 过了不知多久,屏幕亮起荧荧幽光,等待着方宸输入一个联络对象。 方宸缓缓睁开眼,望着那可笑的ip,忽得爬起来,把自己摔在地上的酒瓶子重新捡了起来。 他哪儿有什么联络对象。 没家,没有需要他报平安的对象,他是死是活不重要,只要对得起自己就行了。 方宸抬手,把门反锁,然后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灌酒。 极为刺激的酒精冲刷着喉咙,惹得方宸眼角微红,食道刺痛,连带着大脑也跟着轻飘飘的。 他想起来这些年他第一次喝酒。 是五十三号给了他第一壶酒,也是他在监狱外的第一个家。 不同于脑海中混乱无序的记忆,这是他真真实实经历的温暖,暖和得让人怀念。 鬼使神差的,方宸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细长的手指噼噼啪啪打了一行字。 打完那行字,方宸直接醉倒在地,抱着酒壶微蜷。 过了一会儿,屏幕‘啪’地亮了,任钱那张没睡醒的浓眉大眼出现在屏幕上。 “柴士兵?你找谁?” 对面黑漆漆的,没人应答。 任钱把面前一堆亟待整修的破烂机械推到一边,凑近摄像头,屏幕上瞬间挤了一只大得吓人的眼睛。 “你是不是打错了?你要么应该连接总塔,要么应该连接一号白塔,你打到五十三号干嘛?” 哪儿有人还能想得起来漏风漏雨穷得掉渣的五十三号? 对面依旧没人回答。 任钱甚至以为闹鬼了。 他挠了挠因为熬夜而乱糟糟的头发,好脾气地又问了一遍:“有人吗?” 这次,终于有一只修长的手指头缓缓自桌上举起。 ‘啪’地一声,半只手掌狠狠地扒着桌角,而后,一张略带醉意的脸从桌下出现,又把自己摔在椅子上。 任钱猛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方宸?!” 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方宸眼睫微抬,淡淡地弯了唇,表示自己还没死。 他双手抱臂,安静地倚靠在椅背上,任钱从摄像头那端看不出异样,只觉得这臭小子和从前一样拽。 这让他安心许多。 “怎么想起找我了?”任钱乐得过于明显,连眼睛都笑弯了,“你小子,还算有点良心。最近在工会过得好吗?” 方宸抱着手臂,身体向前倾,看着不像是点头,倒像是磕头的前奏。 任钱拍桌子笑:“就知道你在哪儿都能混得开。你看,你连死对头的通讯卡都拿到了。” 方宸点头。 任钱把脸怼到镜头前,也不在意自己被放大到变形的脸蛋,只皱了眉,问道:“你军装呢?怎么穿着这种衣服?” 方宸又点头。 任钱终于察觉出不对劲儿了。 他双手抱着摄像头,把方宸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勉强看清了那孩子身上手上脸上的伤。 “你怎么回事!!这才几天,怎么伤成这样!!!” 方宸没抬头。 任钱压低声音,焦急地问道:“是不是被欺负了?” 方宸摇头。 “说实话,被谁欺负了?!” 任钱‘啪’地一声拍碎了即将散架的木头桌子,上面零碎破烂摔了一地,稀里哗啦的声响终于让方宸抬了抬头。 他脸上没有悲伤,反而噙了很淡的笑。 “...指挥官。” 区别于其他的长官,方宸的指挥官只有一个,是在醉酒时也能清晰喊出的三个字。 任钱心疼地锤桌子,脸已经阴沉到要结冰。 “告诉我,谁打的你?” “我,惹祸都收拾干净了,生气,也没杀人。你们,不用害怕。”方宸闷声道,“我做得好吗?” 驴唇不对马嘴的话,任钱居然听懂了。 他眼眶一热,差点哭出来。 “臭小子,你是在告诉我,你努力守规矩是因为要保护五十三号吗?”任钱越说越上头,扭过脸,偷摸抹了一把通红的眼角,声音已经有点扭曲了,“理所应当的事情,什么好不好的,没规矩的臭小子...” 方宸轻轻笑了一声,抬起半只眼,醉醺醺地眨了眨眼。 “骗你的。我刚刚,才揍了助教。” 任钱真情实感后立刻被打脸,一口抽噎憋在喉咙里,差点背过气儿来。 方宸抱着手臂,先是低头细细地笑,而后像是忍不住,肩膀轻抖,然后昂了头,纵声长笑,笑得肆意,最后连眼角都笑得通红。 任钱不说话了。 等到方宸终于笑够了,任钱才轻声开口问道。 “说话。到底怎么了?” 方宸撑着桌面,微微坐正。 他抬头,直直地盯着任钱,轻声问道:“指挥官,我,做得好吗?” 他的话里有着迷惘,却又执着,眼睛里藏着期冀,又不敢抱有希望,小心翼翼的,像是期待着有人能不问缘由地站在他身后。 任钱心窝一疼,不带脑子地脱口而出。 “好,做得好极了。” 自家队伍里的孩子,把天捅破了,也得夸做得好。 方宸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他疲惫地趴在桌上,可忽得想起什么似的,他猛地坐直,身体前倾,抱着摄像头,紧张地说道。 “帽子...丢了。” 任钱理解了半天,终于明白,方宸挂心的,是临行前自己塞给他的五十三号军帽。 臭小子,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实际在乎死了。 任钱拍着胸脯打包票。 “放心,五十三号帽子多得是。” 方宸这次终于彻底把脸埋在臂弯里,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任钱站了起来,抓着摄像头,使劲儿往里面瞅,最后,在地上发现了两个东倒西歪的酒瓶子。 “你这一口倒的酒量,还敢喝这么多?” 任钱着急地问他:“温凉呢?他怎么不拦着你喝酒?还有,你都伤了,他都不管你吗?” 方宸没抬头,手却默默地攥成了拳,手腕处的青筋十分明显。 任钱误解了方宸的痛苦,于是脸色更加难看。 “好,我知道了。” 方宸没有回应,似乎酒意上头,有些困了。 任钱的声音也放得轻缓了不少。 “老李这两天在努力研究合成蛋白质条的新配方,等有机会,给你尝尝。这次,绝对不会再伤到舌头了。” “……” “听说今年五十三号收了一个你这么优秀的哨兵,咱们辖区都跟着高兴。等你回来,大伙儿都想见见你。到时候,你态度好点,别吓到大家伙儿,知不知道?” “……” “方宸?” “……” 见方宸睡了,任钱才轻轻地关了摄像头,切断了通讯。 几乎立刻,他奔出总控室,吵醒了窝在瞭望台值班室睡觉的李尧善。 “指挥官,你又激动了?梦见五十三号取代一号白塔了?” 任钱满脸杀气地拍了门。 “我要去一趟伍元区,我们现在就走。” 李尧善觉得指挥官绝对又是心血来潮了。 他挠挠头,想要拦一下。 “指挥官,你听我说,咱...” 流放 第89节 “方宸被欺负了。”任钱咬牙切齿道,“你知道,没有背景的兵,进了工会那种势利的地方,会被怎么排挤。五十三号,也跟散兵没什么区别了。” 一句话,李尧善和善的眼珠子都瞪圆了。 “什么?!被欺负了?!” 说完,上了年纪的老士官健步如飞地跑到仓库里,叮叮当当地搜刮了一大袋子东西。 再次出现时,在他身后,十来个爷爷辈儿的哨兵已经整齐地排了一列,步履整齐,神态庄重。 “报告指挥官,五十三号战略部全体集合,听从指挥官派遣!” 从来没有出队需求的战略部小队,第一次全体集合。明明人已暮年,可眼睛却亮得一如当年。 任钱:“……” 其实,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不是去打群架,只是去写抗议信的? 而且,就这样的体格,打架也打不赢吧。 李尧善像是读懂了指挥官的无言之意,有些尴尬地垂了头:“也是,这么多人,租车的钱,咱都没有...算了,指挥官,您一个人去要照顾好自己,早些回来。” 任钱立刻心软了。 不就是租一辆大车吗,他少吃两顿饭也就省下来了。 “战略部全体成员!” 老爷子们表情一凛,脚跟并齐:“是!” 任钱笑着说:“目标伍元区,工会对外办事处,出发!” 第八十二章 名字 方宸是被叮叮当当的砸墙声音吵醒的。 他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拉起被子蒙住头,却忽得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顶着一头凌乱的黑发,略显呆怔地盯着焕然一新的地下室小房间。 两张崭新的单人床分列两侧,中间摆了一张漂亮的黑漆床头柜,上面用塑料融出了两只动物:一只叼肉的狐狸和一只翻肚皮打盹的白猫。甚至,还颇有童趣地给塑料动物涂上了五彩斑斓的颜色,看得方宸嘴角一阵一阵地抽动。 他按了按抽疼的太阳穴,掀了被子起身进了卫生间,正好看见围着围裙蹲着擦地的李尧善。 老李士官抬头,看着方宸,满脸惊喜和慈爱,鼻头又通红通红的:“小方啊,你醒啦?” 方宸愣了愣,倒退了半步,不太自然地偏过头,淡淡地应了一声:“您怎么来了?” 李尧善用手使劲儿蹭了蹭围裙,起身时差点跌倒,方宸立刻伸手扶稳老爷子,把他带出了满地泡泡的卫生间。 李尧善坐稳以后,用枯老的双手上下摸着方宸,一边摸一边掉眼泪,不时用小手绢擤鼻涕,哭得好不伤心。 方宸:“……” 他是快死了么?为什么老士官哭得要背过气似的。 他多次想要开口,都被李尧善带着哭腔的一串呜咽怼了回去,只好不远不近地坐在他身边,默默地递上纸巾。 等到任钱进来的时候,李尧善的鼻子已经红得跟碳火似的了。 而方宸坐在他旁边,时不时按着太阳穴,一副手足无措又强撑着淡定的样子。 方宸在看见任钱站在门口的那一瞬间,紧绷的肩背微微一松,显然以为是找到了救星,能够救他脱离这尴尬的亲密关系。 “指挥官,你来了。” 可没想到,听到这话,任钱重重扔下手里的医药包,大步冲着方宸径直走了过去,俯身一把将他按进怀里,还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背。 一贯话多又唠叨的人,反常地沉默,像个心疼孩子的老大哥,只叹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方宸额头蹭着任钱身上穿着的军装,布料还是一如既往的粗糙,磨得皮肤疼。 被拥抱勒得太紧,眼前一片漆黑,耳边是任钱‘啪啪’拍打后背的声音,欲盖弥彰得过了头。 方宸脸上藏着的无措终于散去,甚至没忍住笑了一声。 “指挥官,我要被拍散架了。你修得好吗?” “我有什么是修不好的?臭小子。” 任钱总算缓过来一口气儿了。 他今早看到方宸一个人孤零零地斜靠在躺椅上蜷着睡,满屋子的酒气,身体滚烫,手上脸上都是伤。 当时,眼窝子浅的任指挥官差点当场掉眼泪。 念及此,任钱又开始唠唠叨叨:“我让你来赚贡献额,不是让你来自杀,怎么能把自己伤成这样?真不让人省心,亏我还在五十三号里面各种夸你...” 念叨了好久,方宸的声音幽幽地传了上来。 “指挥官,要憋死了。” 任钱才如梦初醒,捏着他的肩,把他拉远,用手背去探他的额头,眉头拧得特别纠结:“还是有点烧,你能不能别乱折腾,好好养病,一次性养好了再说别的?” 方宸被拎到了枕头上,被子准确地盖过肩。 “其实,我没什么事...” 任钱和李尧善一左一右把那个想要起床的人按了回去。 “老李。” 任钱一个眼神,李尧善立刻心有灵犀地点了点头,从兜里掏出一根改良的蛋白质条,硬生生塞进了方宸的嘴里。 方宸叼着味道难以形容的蛋白质条,而面前李老士官的脸越来越近。 李尧善:“小方啊,好不好吃啊?” 方宸:“……” 软是软了不少,但这味道...比香菜还要更有挑战性的刺激,堪称味蕾受虐记。 可面对李尧善殷殷的目光,方宸还是违心地点了点头。 “还行。” 李尧善松了口气,朝着任钱激动地说道:“指挥官,小方他爱吃!我带了三大包,全都留给他!” 任钱松口气似的拍了拍方宸的肩:“太好了。” 某指挥官笑得和蔼可亲,但方宸就是从里面看出了点庆幸和解脱。 任钱凑到方宸耳边,小声解释道:“我懂你。要是你实在不爱吃,就背着老李扔了。我们在五十三号扔实在太显眼了,老李会半夜抱着配方嗷嗷哭的。” 方宸:“……” 任钱又朝着方宸打眼色:“什么?你还想吃巧克力味啊?” 方宸:“...嗯。” 李尧善立刻脚跟并齐,右手‘唰’地比了个敬礼。 “是,指挥官,我回去就加紧研发!” 任钱笑得跟朵褶子花似的。 方宸:“……” 他只是个工具人罢了。 任钱心满意足地拿了一块湿毛巾,给无语的方宸擦了擦依旧微烫的脖颈皮肤,小心地避开了擦伤的伤口,专注地像是关怀残疾人。 方宸得承认,他有点起鸡皮疙瘩了。 偏偏对面的俩人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做得有多肉麻,眼睛里水汪汪的,总感觉下一秒就又要哭出来了。 方宸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我是不是要死了?你们这是在提前哀悼我吗?” 任钱一记暴栗锤上了方宸的脑门:“会不会好好说话!有这么咒自己的吗?臭小子,闭嘴睡觉,等晚上烧退了,再说别的。” 方宸没办法,只好把被子拉过头顶睡觉。 任钱跟李尧善各伸出一只手臂,得逞地拍了手。 “...我没聋。”方宸的声音自被子里传来,掩不住的无奈。 任钱轻笑,随后坐在床边,挥了挥手,老李士官便自动自觉地拉着一帮在门口看热闹的老爷子们离开现场,准备去掏一点便宜的家具填满这个破烂空荡的地下室。 这可是他们五十三号的宝贝,哪儿能随便叫人欺负了去? 乱得犹如巨象迁徙的脚步声终于渐渐远去,任钱才松了口气,靠在另一张刚收拾出来的床上歇了歇。 方宸张开眼,看着任钱眼底明显的乌青,略皱了皱眉。 “昨晚没睡,是不是也没吃?” 他从手腕上解下腕带,丢给了任钱。 “去吃点饭吧。另外,工会交易所里有好东西,要是五十三号缺点什么,就在这里买回去,方便。” 任钱抬起右手接住带着方宸体温的腕带,左右拨弄着腕带,不知从哪掏出一只交易机,边操作边笑:“我好歹也是个中校,再怎么着也比你小子有钱,还用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那三位数的贡献额惊得目瞪口呆。 方宸很满意任钱的诧异震惊,于是心情颇好地弯了弯唇。 他刚闭上眼,耳畔忽得传来塑胶手环落在床头柜的轻响。 接着,床榻塌下去一块,是任钱坐在了他身后。 “我不要那么多贡献额。养五十三号。我一个人足够。以受伤为代价赚钱,不值得。”任钱的声音很郑重,“不许受伤。这是我给你下达的第一个命令,听明白了吗?” 方宸总是被任钱的真诚打得措手不及。 他把脸转得更远,轻声道。 “...我尽量。” 任钱叹了口气。 “别生温凉的气。搭档最忌讳生了隔阂,知道吗?” 方宸微阖了眼。 流放 第90节 “他没做错什么,是我想错了。” 任钱头疼于方宸这软硬不吃的态度,只好叹了口气,暂时搁了话题。 他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地下室的小房间,把门轻轻合上,就怒气冲冲地奔向位于二层的病房。 以前在五十三号甩手不管也就算了,怎么现在绑定了哨兵,还能这样放任小哨兵一个人受伤,而自己袖手睡大觉?! 冷血。 不知道任钱是不是联想到了其他人,心头的火气越发旺盛,越走越快,一巴掌掀开病房门。 “温...” 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没能吵醒病床上的温凉,却喊醒了蜷在床脚,有气无力耷拉着脑袋补觉的医生。 “长官好。” 萧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面前张开眼,满眼的红血丝,睡不饱的表情充满了哀怨。 他没惹任何人,为什么这个世界要这样对他? 任钱轻咳了一声。 “不好意思啊,打扰了。” 萧易更加哀怨:“长官查公务,没什么打扰的。” 才怪。 很有自知之明的任中校决定换个话题。 他走到病床前,而床边架了好几台检测仪,心率检测、体温检测、核心波动检测,还有其他叫不上名字的仪器。看着这些繁杂的检测仪,任钱的表情瞬间严肃了下来。 他本以为温凉只是躲懒偷睡,没想到他的状态甚至比方宸还要更差。 “他怎么了?” “精神力透支过度,核心失衡,能量很不稳定。” “难道,是要衰退了?!” 衰退是向导的通病。 除了首席s级向导叶既明,没人能一直处在巅峰状态。 任钱担心温凉本就脆弱的核心再次受损,脸上是掩不住的担忧。 “不。”萧易脸色十分不解,“其他的向导能力失衡会更倾向于衰退,能量会瞬间暴增然后直接一路下跌,直到稳定在相对低的状态下。可温向导他昨晚简直像个黑洞,在肆无忌惮地吸收着周围的能量,简直像要...” 任钱吞了口水,震惊地接道:“...这是,晋升。” 萧易难以理解地点了点头。 向导精神图景中的核心与哨兵的电子相比,稳定性要高了不少,可这优点在晋级时便成了劣势。 高稳定性,自然不容易突破壁垒,触及晋级的门槛。 事实上是,大部分向导可能一生都无法晋级。初进化时的状态,几乎已经是巅峰。从此之后,只有下坡路,‘衰退’会变成向导一生也难以克服的梦魇。 萧易从来没亲眼见过向导的晋级。 昨晚,他上了几乎所有的检测仪,想要找出温凉惊人的晋级原因。可他努力了那么久,竟然还是没能完全检测出温向导精神图景的构造和核心带电量。 这个人的能量核看着平平无奇,可真的试图向下探测,却像是个无尽深渊,也永远也触不到底。 不愧是从前的第一向导,身上的谜团让人疑惑又着迷。 萧易揉了揉涨红的眼,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核心波动图,给他看波长和振幅随着时间的变化曲线,控诉道。 “我刚来的时候,他的状态已经不太好了。昨晚,情况甚至更加糟糕,疼得躺不下来,心律不齐,我不得不给他加了束缚带和镇定剂。本来绑人就很累了,还要屏蔽他毫无顾忌释放的能量波,我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差点被打死在这里。” 任钱像听笑话一样回道:“怎么可能。高级向导都有精神屏障,必要时,甚至可以完全切断五感。温凉他从来不是能忍疼的性格,但凡有一点难受,他就直接睡过去了,怎么可能放任...” 任钱的分析被萧易递过来的一张心率图直接打了脸。 “长官,您看,这是昨晚的数据。”萧易指了指大约八点左右的数据,“疼痛剧烈,心率骤升,大量出汗,体温下降,这些硬指标都说不了谎。” 八点... 那不正好是方宸给他打通讯视频的时候吗? 任钱仔仔细细地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折线图,心里大约已经有了猜想。 向导共情哨兵,是安抚哨兵情绪的前提条件。 共情力越强,受到哨兵感情影响的程度越深,如果没有强大的精神自持能力,很容易被那些负面情绪压垮,精神、身体都会不同程度的受到重创。 一般向导都不敢在状态不好的时候冒险,老温这倒好,一边晋级、一边共情,全程链接、全程安抚。 好样的,要是他不看数据,还真以为他对自己的哨兵不管不顾、冷漠逃避呢。 任钱一肚子的愤怒不解又变成心疼埋怨。 他感觉自己迟早要被折腾死。 任老妈子有气无力地扶额,问道:“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已经稳定下来了。” “让我跟他单独呆一会儿。” “是,长官。” 屋内重归寂静。 任钱坐在床侧,耐心地给温凉擦脸,边擦边在他耳边嘀咕。 “温凉。” “……” “老温呐。” “……” “世界毁灭了,人类灭绝了。你再不醒,就错过一起去死的好时节了。” “...那可不行。” 温凉嘴唇微动,嘶哑的声音浮在空气里,像是飘飘摇摇的轻尘。 任钱用手轻触了温凉的脉搏,确认他没事了,才松了一口气。 “你们这几天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怎么会弄成这样?” 温凉倦意浮上眼帘,睫羽轻敛,显然是疲累到了极点。 “我没力气,你问狐狸去。” 任钱欲言又止。 温凉有气无力地看他一眼:“什么?” “你们是不是,搭档搭出感情来了?我不是说战友情,是别的。” “……” 见温凉沉默,任钱就知道说准了。 “你昨晚疼得最厉害的时候,是方宸喝醉酒的那一段。你是不是,完全没挡着方宸的感情进入自己的精神世界?” “……” “你应该知道,这样对你伤害太大了。哨兵的五感太敏锐,你作为向导的共情力又太强。你本来身上就有伤,现在还搞这么高强度的精神安抚,你搁这儿叠伤害呢?一层一层又一层?这样下去,迟早会压垮你的。” 温凉懒散地倒在枕头上,枕着手臂,思忖了一会儿,又看向任钱,朝他不怀好意地眨了眨眼。 “也不看看当初是谁非要把方宸塞给我。唉,我这一身的伤,都要感谢指挥官。” 任钱气得脑壳疼。 “温凉,你一个三十岁的人了,能不能别胡乱甩锅?!我这不是为了你们俩发展前途好吗?” “指挥官,你冷静一下。”温凉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用白到反光的手轻轻摸上任钱的鬓边,用力揪了一根灰毛,“你看,老是操心,会长白头发哦。” 任钱:“……” 头发还没白,先心梗了。 任钱双手插进发丝里,烦躁地揉乱了规整的发型。 “心累,不想干了。” 温凉慢吞吞地支起身体,拿起桌角搁着的湿毛巾擦了一把脸,勉强把脸颊擦出淡淡的血色来。 “别担心我。你应该察觉到了吧?我晋级了。” “...嗯。”任钱抬手握着温凉纤细的脉搏,“是比之前强了点,人没那么脆弱了。” 温凉慢慢起身,背着任钱,慢条斯理地褪下身上的病号服,弯下细腰,从柜子里捏出一件白衬衫,一粒一粒地系着纽扣。 任钱有点怀疑这晋级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否则老温为什么脸上一点喜色也看不出来? “你怎么不高兴?是还觉得难受吗?” 温凉穿好军装,理好衣领,斜斜地靠坐在床头,抿了口水,沾湿了唇,眼底无意识的冷芒眨眼间就被掩了下去,又换上了淡淡的慵懒。 “早没事儿了,就是累,不想动弹。这病了一场,真是不舒服。我要睡个几天,歇一歇。” 任钱:“...你平时没病的时候不也这样?” 温凉看他,笑:“好像是。” 任钱无语:“既然你现在不难受了,那就说说吧。” 温凉:“说什么?” 任钱:“昨晚,你怎么方宸了?” 温凉:“你可能不相信,但我没怎么他,是他怎么我了。” 任钱:“?” 温凉扯着衣领,指指自己锁骨处的几块咬痕,委屈又招摇地炫耀道。 “你自己看。” 流放 第91节 任钱觉得自己还是瞎了好。 否则眼睛迟早被温凉这只花枝招展的老孔雀闪瞎掉。 任钱捂着眼睛,自暴自弃地吼道:“既然如此,方宸昨晚到底为什么一个人去喝闷酒?” “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狐狸抱着我啃,然后我答应他,戴上戒指...” 温凉唇边的笑意僵了一下。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扣着太阳穴,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后知后觉地涌了进来。 温凉忽得坐了起来,表情惊诧。 任钱瞥了他一眼:“怎么了?然后呢?” 温凉的脸色有点白。 “出了点意外。” “什么意外?” “...似乎,叫错名字了。” 任钱结合温凉身上的痕迹,又结合他话里的意思,舌头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不会是,在床上...” 温凉把毛巾盖在脸上,拒绝面对现实。 任钱:“……” 禽兽,活该。 第八十三章 他的方向 等方宸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小房间里空空荡荡的,他左手边那张床依旧整齐干净,连被单都没有褶皱,显然是温凉压根就没回来过。 方宸视线在那张床上停留了片刻,又极快地移开,掩饰着一闪而过的失落。 睡了几乎一整天,气力恢复得很快,由于晋升而带来的虚弱感也因此一扫而空。方宸随手攥了攥拳,力道十足,有种一拳可以打死罗宇源的错觉。 水卡已经没有余额了。 方宸潇洒地负债冲了个澡,褪去身上的颓唐,抬手,抹掉镜子表面蒙着的一层水雾,一双深黑色眼瞳清清楚楚地映在镜像中。 ‘方昭’ 温凉那一声克制又温柔的轻唤,重又在方宸脑海中响起。 方宸不由自主地轻触侧脸。 镜中人熟悉又陌生,他的指腹划过下颌骨线,脖颈左右微拧,最后,自嘲似的垂下手臂,撑着洗手台,慢慢地闭上了眼。 真狼狈啊。 过了许久,卫生间里的水汽渐次散去,微凉的空气熨帖地拂过他的皮肤,方宸终于重新站直。 再抬眼时,眼中的迷茫已经散开,只余坚毅的锋利视线。 他抬手理了袖口,略整了整衬衫衣领,脑海中极快地理清了下一步的计划。 ‘原十三队’的历史档案,他要清查。 不仅仅是为了哥哥,也为了温凉,更为了他自己。 为此,他要抱紧刘眠这棵大树。 不管刘眠打的是什么主意,对于他来说都无所谓。 他需要刘眠,凭借着一号白塔指挥官的人脉和资源,能让他以最快的速度达到他的目的。 所以,地下工厂的铁磁体是他未来一段时间的重点任务对象。 如果有机会,他要尽快回到‘回收利用研究室’里,找到7553,尽快了解地下工厂的相关信息,以帮助他重新进入那里。 方宸努力打起精神,不让自己失落太久。他痛恨温凉的逃避自我,自然不会轻易让自己也陷入这样的痛苦循环。 他要还哥哥一个真相,给温凉一个了结痛苦的机会。 即使...温凉最后依旧选择与自己分道扬镳,带着记忆中的残破爱意远走高飞。 方宸想得很清楚,可右手依旧在微微发颤。 只是单单想到‘分道扬镳’四个字,就会疼成这样。 那个老男人,到底哪里好了? 方宸扯唇自嘲,压下复杂的情绪,撩了一把黑发,冰凉的戒指因为抬臂的动作而微微晃了晃,像是夜空闪耀的明星。 一瞬间,方宸紊乱的心绪像是杂草尽除,原野平阔,舒服得可以听到长风微荡。 方宸把戒指拢在掌心里,似乎能听到温凉与他同频共振的心跳声。 “烂桃花。” 方宸轻轻骂了一声。 他转身,再没有迟疑。 只是,刚迈出门,就看到走廊转弯处堆着的那一那堆小山似的行李。 歪七扭八的模样,与整齐干净的小寝室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他走近,扛起五十三号众人的破烂家当,搬回了自己的寝室。 有些口袋松散了,破旧的水壶、凹陷的饭盒噼里啪啦地掉了出来。 方宸蹲在破烂面前,将那具有年代感的餐具握在手里,再转身看看自己床头刷着新漆的漂亮床头柜,心里似乎暗无声息地淌过一道温流。 方宸小心地扎好口袋,大步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捞起手环,奔去了去工会交易所,将自己手环里所有的贡献额都换成可支付的交易卡。 回来后,从一堆行李里面找到最小的那个破旧背包。那个背包很好认,姜色水壶横了一半出来,顶破了包口的拉锁,一看就是任钱念旧的下场。 方宸利索地拉开拉链,把交易卡塞进了包内的最底层。 “现在嫌家穷,好像也来不及了。真可惜。” ==== 从螺旋楼梯一路往上走到一层工会大堂,一路冷冷清清的。 方宸眼尖地发现,往日总是行色匆匆的士兵今日竟然一番常态地整齐站在大厅两侧,敛目冷神,十分专注地站着岗。 方宸想出门,可守卫冷冷地阻了他的去路。 “怎么,还封着呢?” 方宸没想到赵景栩的耐性这么高,一日没有找到线索,一日就不放人出入。 只是,这样明目张胆的限制人身自由,可是违反工会准则的。 守卫严肃道:“嗯。另外,叶部长莅临工会指导,短时间内,宿舍楼严禁出入。” 方宸觉得好笑:“我们都不在,叶部长指导谁?” 守卫用鄙夷的眼光看了看不上道的方宸:“当然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士兵。你们这种刚入工会的新人,还不配出现在叶部长的眼前。” 方宸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 “驯练过的前辈啊。懂了。” “知道了,就赶紧走。”守卫颇有些遗憾道,“你以为我愿意在这里守着?难得可以亲眼看见叶部长,结果只能在这里守大门...” “长官,我没见过世面,你跟我说说?这叶部长,有那么神?”方宸藏起尾巴装羊,无辜又期待地看着守卫。 “那当然!”守卫接过方宸手里的水壶,喝了一口水,不自觉地打开了话匣子,“叶部长今年还不到三十,年纪轻轻的,就成为了首席向导。据说,他脑袋里装了个移动图书馆,全能全知,他说出来的话,是预言,绝对可信。” “预言?” “是啊!”守卫难掩激动,“部长这些年一直在致力于改善环境问题,力求创造一个可持续发展的发展思路。他不是说说而已,而是真的利用观测数据,成功地预言了今年最大的地磁风暴。这个预言救了那么多人,我们...我们都很憧憬他。” “哦,这个我也懂。”方宸笑眯眯地弯了眼,“神嘛。” 本以为会遭到唯科学主义理论的大力抨击,结果守卫却用狂热的眼神回复了他一个赞许。 “你说的很对。他就是大科学时代的神。” 方宸:“……” 说好的‘技术’与‘进化’部呢? 不是‘封建’与‘迷信’部吧? “看在你这么懂事的份儿上,我再给你透个风吧。” 守卫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从裤兜里拿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票据,上面用印刷体写了几个粗字。 ‘人类与环境共存---铁磁学前沿及发展战略’ ‘承办单位---技术与进化部’ ‘主讲人---叶既明’ 方宸还没看完,那票子就被守卫夺了回去,小心翼翼地抹平,然后藏回了上衣胸口缝的小口袋,心有余悸的摸了摸,搞得方宸以为那是个温度敏感化学品,离了体温就会失活。 “这票可太难抢了。”守卫得意道,“叶部长的讲座可不是月月都有的,限定一千人。而且,能去的,都是精英,都是能改变世界的人才。我抢上了,你懂这是什么意思吧?” 方宸象征性地赞美了两句,夸得守卫飘飘然,而在他自说自话的时候,方宸已经拿到想要的信息,没什么留恋地离开了。 “讲座?”方宸饶有兴趣地抬了眉梢。 他从兜里拿出一指宽的通讯器,上面只有一个按键,像极了简陋的收音机。 方宸双臂搭着窗台,对着刚刚升起的月亮,慢慢转动旋钮。 金属暗银泛着月光光泽,几声意味不明的噪声波动后,失了真的人声慢慢响起。 “方宸?” 语气冷促、咬字清晰,不多废话,即使声音有些模糊,但很明显,是刘眠的声音。 “是我。”方宸微笑,“老师最近怎么样?一切都好?” 流放 第92节 “有时间不要用来寒暄,去做正事。” “哦。”方宸也不客气,单刀直入道,“我想要叶部长讲座的票,麻烦您送来给我。我现在在工会大楼二层走廊,d区三号门。” “...求人的时候,可以不用这么理直气壮。” “您不是不让我寒暄吗。” 方宸笑弯了眼,声音无辜,语气欠揍。 “……”那边似乎很轻地笑了一下,语气也缓了下来,“你伤怎么样了?” “全好了,没什么事。”方宸顿了顿,也跟着笑了,“谢谢你的营养剂,口感挺好,算是这几天比较不错的味道了。” “你擅长硬碰硬,不擅长柔打柔。对敌人,你有三千个心眼,但你对善意的消化系数为零。这次受伤的因果,我都听说了。以后,自己多长个脑子。不是所有善意都值得你倾心回报的。” 方宸没料到刘眠会叮嘱自己。 他一直以为,他们两人只是合作互惠的关系,谈不上交情,刘眠实在没必要多说这么一句关心的话。 多一句软话不会让方宸放下戒心,也不符合刘眠的人设。 但他还是说了。 听上去还挺真诚。 方宸揉了揉额头,复杂地低声道。 “...知道了。” 那边似乎传来嘈杂的碰撞声,刘眠压低了声音,说道:“以后这种要票的蠢事不要再来打扰我。讲座想去就去,没人会拦你。以后,非必要,尽量少跟我联系。通讯仪用一次,丁一就要换一次频道,少给人家添麻烦。” 说完,就切断了通讯,像是怕方宸从声音里听出什么端倪似的。 方宸将通讯器微微拉开耳畔,眉梢微蹙。 就算刘眠极快地关了通讯,方宸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几声微不可闻的呜咽,像是惊惶的哭声、惊恐的求饶声交杂着的拼盘。 他在,杀人? 刘眠随手丢了通讯仪,脚掌又用上了力,被他踩在脚下的那根手腕发出一声清脆的‘嘎嘣’响,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42号数据库,是你经手办的?” “唔...唔唔唔...” 怕咬舌自尽,那人的嘴被塞住,白色软布已经浸满了鲜血的红,唇边的两道鲜红沿着唇角淌下,粘稠地落在了地板上,积了两小摊。 “赵景栩是怎么拿到这个指纹的?”刘眠打开投屏,指了指新4年9月5日的那枚指纹,“经手的人有多少?” 他的双眼涨红,里面藏着必死的决心,死死地瞪着刘眠,像是要用眼珠子剜心裂骨一样。 旁边的休息室传来几声极轻的咳嗽。 刘眠眼神一冷,脚尖用力,直接大力踩断了那人的手腕。伴随着那人身体极为痛苦的一阵痉挛,刘眠缓缓抬了脚掌,淡淡道。 “你把他吵醒了。” 话音刚落,那扇小门缓缓打开,叶既明手推摇杆,坐着轮椅慢慢滑了出来。 刘眠起身去迎,又拎了一件衣服,给他披在肩上。 “抱歉,声音太大了。” “没关系。”叶既明温和的视线缓缓扫过地上的鲜血狼藉,微微弯了眼,“需要我帮忙,怎么不叫我起来?” “你身体不舒服,不想打扰你休息。” “不舒服成为常态,就无所谓不舒服了。”叶既明轻扣扶手,刘眠会意,推着轮椅,走近蜷缩在血迹里的向导,在轮胎即将碾过血迹的时候,完美地停住。 叶既明微微弯腰,用手轻轻取下浸满血腥气的白色软布,略微诧异地问道。 “...孙研究员?” 孙成一直在他手下做研究,负责实验室的日常易耗品补充、以及仪器的校准测定。 虽然没有接触到核心技术,但已经是外围权力相对大的管理层之一了。 叶既明调查过他的背景,没什么疑点,但没想到还是被赵景栩拉进了他的阵营。 而且,看起来还很忠心。 “部长,叶部长!!”见到叶既明略含忧愁的脸,孙成疯了似的嘶吼,“你不要被刘眠骗了!!这个人,他对柴中将有二心!!赵副部长一直让我暗地里调查刘眠,他,他,他暗地里收敛铁磁体,不知道运到什么地方去了,说不定,他在建立一个自己的军火库,用来对抗总塔的领导。” 那张嘴因为断牙而漏风,话说不清楚,血迹随着紊乱的气流喷溅,而那猩红色不小心染上了叶既明淡青色的袖口处,十分刺眼。 叶既明却没有嫌弃。 他拿出一张纸,轻轻地擦着孙成的唇,拢住了血迹,边擦,边轻声道:“他是我的搭档。” “叶部长,你糊涂啊!!他曾经背叛过柴中将,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背叛你?!” 孙成崇敬叶既明的似海学识,但却惋惜他的恋爱脑。 背叛柴中将的叛徒,只是在他病床前面跪了几天,表了几天忠心,叶部长就接纳他、跟他结婚,甚至与他永久绑定。 糊涂啊。 耽于情爱害人啊。 叶既明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背叛?什么背叛?” 孙成见说动了叶既明,立刻瞪着刘眠,唾沫横飞道:“属下查了五六年,才勉强打听出来,当年的总塔叛乱的事!” “总塔叛乱?” 叶既明声音温和,不急不促,娓娓道来,不像是不知道,倒像是谆谆诱导孙成,让他说出他知道的一切。 孙成仿佛收到了鼓励,他大口喘着气,朝着面无表情的刘眠狞笑道:“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刘眠当年背叛了柴中将是事实。据说,当年柴中将因为刘眠的背叛,损失惨重!刘眠,你该庆幸,有叶部长为你担保。如果没了他,你狗屁不是!” 孙成以为刘眠会恐惧到跪在叶部长面前求饶,可刘眠却只是略带嘲弄地看着孙成,眼神冰冷,像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叶既明却微微抬眸,看向刘眠。 “刘少将,你有什么要解释吗?” 明明是在责问,语气却温柔得像是在闲话家常。 刘眠从死人身上挪开视线,极淡地弯了唇角。 “既明,你今天心情很好?陪跳梁小丑唱戏,也不怕拉低自己的身价。” 叶既明微笑。 “心情是不错。听说,方宸要来听我的讲座?你有没有给他安排一个好位置?” “安排了。”刘眠伸了两根手指,“给他们两个都留了,软座,单间。” 孙成被这两个人无视,后知后觉,才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你们...” 刘眠冷硬如钢铁的手臂即刻出击,锁在孙成的侧颈处,电子云浓烈如山川暗流涌动,大地震颤。 “我们说话,有你插嘴的份?” “你...咳咳...” 孙成被噎得呛咳不已,而叶既明不紧不慢地靠在轮椅靠背上,抬眸轻声问道。 “我记得你是b级向导,一直跟我申请想要进入实验内区。我以为,你是上进。原来,你是别有所图。” 孙成艰难地扭转着脖颈,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气息被刘眠压回了肺叶,脑部缺氧、肺部要炸,只能从喉咙间发出类似‘嗬嗬’的嘶哑声。 “看来,这么多年的实验室生活,让你忘了哨兵向导的基本守则与要义。”叶既明轻叹,“真正的哨向搭档,是超越生死,可以交付一切的存在。他们并肩寻找光明,把肮脏的阴影留给彼此。欺骗和隐瞒,与其说,是不被允许的禁忌,不如说,是一种幼稚的误解。” 孙成费力地张开眼。 眼前一片模糊,在黑灰的雪花间,叶既明温润的脸一如往常,可嘴里却说着晦涩难懂的话。 什么意思? 搭档之间,不会有欺骗和隐瞒? 难道说... 叶既明慢慢地将食指挪向孙成的眉心,温和地拨开他被汗水打湿的前发。 “简单来说,刘眠不会、不能、也不敢骗我。” 孙成终于回过神来。 他想逃,可此时,叶既明柔软的指腹宛若千斤巨石,压住了孙成所有的思绪。 “哨兵是向导的武器;向导是哨兵的后盾。所以...” 叶既明声音温缓带笑,语气清浅如风,却轻易绞碎了同为向导的精神壁垒。 “我的意志,就是他的方向。” 一句话沉寂入耳,却惊天炸开。 孙成即刻像是失了灵魂的木偶,茫然地看着前方,嘴巴一张一合,像是下巴被人操纵般失灵。 “向导年度考核,你不必参加了。”叶既明慢条斯理地收回了食指,轻轻擦了擦,薄唇微吐,给了判决,“基础理论,不及格。” 刘眠在旁边笑出了声。 叶既明收回了手,微笑着看向刘眠:“你忙吧,我不打扰了。” “嗯。” 刘眠熟练地接手,将精神恍惚、防线尽毁的孙成带去了小黑屋。里面传来一阵阵震颤,而后,大门被慢慢打开。 刘眠擦着指缝间的鲜血,而在他身后,断了气的孙成如同一座断了根的雕像,极缓慢地、僵硬地倒了下来。 鲜血从那具木然的尸体头颅中缓缓淌成了河,双眼却依旧圆睁,似在无声地嘶吼着。 叶既明只淡淡地扫过了那一片鲜红,便将视线上移,温和道:“好消息?” 刘眠摇了摇头。 “指纹的事,孙成并不知道太多内幕。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赵景栩从爆炸案中得到了什么关键的信息,所以才一直揪着你不放。” 刘眠想了想,又问:“你从方宸身上提取高浓度液态电子云用来稳定你的核心,这件事,曾经被人撞见过吗?” 流放 第93节 叶既明难得蹙了眉。 “应该没有。” 刘眠沉默片刻。 “见招拆招太过被动,赵景栩太碍事,我想尽快除掉他。” 他半蹲在叶既明面前,郑重道。 “一号白塔东北三处矿井的实际控制权已经完全落在柴万堰的手里。而这些侵占矿场的腌臜事,都是赵景栩出面去办的。拿到以后,赵景栩直接把铁磁体运到地下工厂,进行能量转化再投放。现在,他手里的兵越来越多,对我们夺权,很不利。” 叶既明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轮椅的按钮。 他思考时,总会安抚着什么,一如他温和纯良的人设。 “他这么不管不顾地大批量采集铁磁体,导致市面上流通的铁磁体锐减,价格疯涨。再加上上梁不正,铁磁矿侵占遍地开花。”叶既明微笑,“不管名声,想做就做,短期是优点,放长远角度来看,就是致命的缺陷了。” 刘眠十分赞同。 “扩张的前提,是要维稳。所以我说,柴万堰根本不适合白塔指挥官一职。” “所以,挑起愤怒。”叶既明微微笑道,“不知道,这被众怒灼烧后的铁磁体,柴万堰还敢不敢直接握在手里?” 刘眠了然。 “铁磁矿那边,我会透个底给关听雨。地下工厂这边,就交给方宸和温凉。在挑事儿这方面,方宸是行家。” 叶既明但笑不语。 刘眠转身要走,却又被喊住。 “刘眠。” “怎么?” “你当年的背叛,任向导知道全部事情经过吗?” “……” “我听说,任指挥官今早抵达工会。这两天,如果你不方便,可以不用陪着我,我让丁一...” “不用。” 刘眠打断了叶既明的话。 他很少对叶既明这样不礼貌,为数不多的几次,都是因为任钱。 他右手食指轻抚着婚戒,没有再次将它摘掉。 “这些事情,我来安排。你放心去演讲,我不会缺席。” 第八十四章 我的味道(上) 方宸自二层走廊口出来,本想找任钱一起吃点饭,可转了一圈都没找到他,只好自己到了食堂想随便买盒简餐。 他排在队伍最尾端,安安静静地摆弄着腕带,等到他再抬头时,面前已经没了人。 三四十个新兵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方宸,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围了个圈,把方宸孤立在正中心。 “...就是他,一打五。” “小道消息。这个姓方的,弄残了罗助教他哥,昨晚,还在通讯室里跟罗助教对打。” “自不量力,大概从未进化人类监狱里出来的,都有点病?” 方宸眼皮微抬,斜觑一眼,唇角微弯。 “有病,别碰,会传染。” 简单吐了几个字,便抬手拨开目瞪口呆的新兵,大步走上前,堂而皇之地买了饭。 食堂打饭阿姨狠狠地瞪了几眼围观看热闹的新兵,知道他们又开始跟风孤立新人。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旧纪年末新纪年初长起来的小孩子,温驯里带着狂暴:整体性纪律性特别强,但私下里又格外愿意党同伐异。 她扬起大勺,挖了一大块果冻状的透明凉粉,叹息道:“孩子,坚持坚持,等到他们没兴趣了,他们就不会针对你了。” 方宸抬眸,似有点意外,不过,他很快就微微笑了笑。 “那可太久了。不过,我还有一个办法。” “啥?” “把嘲讽挑事的人揍趴下,工会就和平了。” “哈哈,就你这小脆身板,还要揍人!孩子,别开玩笑了。” 方宸微笑:“被您看穿了啊。是啊,我身体很弱,吃不饱饭,可能会当场暴毙。” 说着,把饭盒递了过去:“麻烦您,多来点甜的。” 阿姨被方宸的幽默逗笑了,手一抖,一大块凉粉从中间裂开,碎了一半。她赶紧重新挖了两勺,塞进了方宸的饭盒里,又舀了一勺汤。 “孩子啊,多吃点,吃胖点。看你手上裹着绷带,是受伤了吧?这汤,对病人身体好。” 方宸本想推拒,可忽得想到了什么,便也点头收下。 “多谢您。” 方宸拿着好心阿姨塞的两大勺粉,还有一碗温热的汤,转身,却被那群新兵堵在了打饭口。 “方宸,听说你能一打五,哥们几个觉得有点兴趣,要不要切磋一下?” “不要。” “你是不敢?” “嗯,不敢。” “你怎么这么没骨气?!” “嗯,我怂。”方宸用指腹轻轻擦了擦金属饭盒的侧壁,努力加热着里面的汤,“所以,我可以走了吗?” 想要切磋的新兵被方宸这三连拒绝弄得不知所措。 听说,这人傲慢又能打,怎么现在乖得跟个小绵羊似的? 难道,这都是以讹传讹? 就在众人不知所措的档口,身后传来一声的怒吼:“谁在找事?!” 他们惊愕地回头。 柴绍轩犹如一颗小型炮弹,精准弹射,一路屁股着火似的,窜到了方宸身边。 他右手一甩,用手中的衣服把方宸的脑袋盖住。 眼前蒙黑的方宸扯下衣服,丢回了柴绍轩的肩上,微微歪头,唇角轻挑。 “少爷,你什么时候喜欢多管闲事了?” 柴绍轩老大不情愿地鼻哼一句:“闭嘴,爷爷这是在帮你。” 方宸还要说话,柴绍轩没给他机会,往前踏了一步,叉腰冷道:“根据总塔组织部的指导精神,五十三座白塔相互依存,唇亡齿寒。而工会是五十三座白塔精英的汇集地,更应该彼此团结!前两天...” 柴绍轩声音一顿,赶紧抬起右手上的小抄,飞快地扫了一眼,又怒气冲天地继续说道:“...前两天,新兵私下斗殴的事,实为违反纪律的恶劣行为。当事者吴永等五人,应该受到惩处,而方宸,是无辜的受害者,应该给予安抚。” 说实话,柴绍轩说到这里,自己鸡皮疙瘩都要掉了一地。 方宸是无辜的受害者? 打死他他都不信!! 柴绍轩抽着嘴角,勉强说完了这段胡扯又大义凛然的话。 但,这样的话,从柴总指挥官的儿子嘴里说出来,偏偏又显得可信极了。 柴绍轩指了指方宸,厌恶地说道:“我虽然不喜欢他,但是,私底下欺负人是最可耻的。你们有本事,尽快晋级,从工会培训班毕业,赶紧出去接高难度的委托,这才是进步!这才是对白塔有贡献的优秀军人!” 方宸抬了抬眉,抵唇轻轻笑了一声。 柴绍轩回头,对上方宸戏谑的眼神,气急败坏地扯着他的手臂,带着他,从目瞪口呆的人堆里逃走。 “行了,别跑了,我的汤洒了。” 柴绍轩松了手,看见方宸慢条斯理地擦着掌心浸着的汤汤水水,丝毫没有被人逼到角落里的窘迫。 “喂,爷爷可是帮你解围了,你这个人怎么就不知道说一声感谢?” “其实,你要是没说那一堆,我早就吃上饭了。”方宸扬了扬空空如也的汤盒,“还有,这话不是你说的吧?” “啊?你怎么知道?”柴绍轩傻乎乎地反问。 “听这口气,像是龚霁。”方宸笑,“也只有他,才会这么上纲上线的说话。” “确实。”柴绍轩嘟囔道,“龚长官带着小丫头去找郑处长,要求处罚吴永那五个小混混。” “是吗。” “你别说,龚长官认真起来,真的挺有威严的。”柴绍轩捏着方宸的肩,期待又自豪地笑,“我刚刚帅不帅?” “……” 方宸瞅了瞅柴绍轩掌心因为汗湿而黑晕成一片的小抄,决定换个话题,不再打击柴二哈的自信。 “你找我干什么?” 柴绍轩怔了怔,蓦地撒开了手,反复地轻咳。 方宸眉梢微皱。 看柴绍轩局促的模样,怕是有什么不好开口的话。 难道是惹上了什么麻烦? 方宸试探地开口。 “怎么,有事?” 柴绍轩抱臂,磨磨蹭蹭地,嘴唇嗫嚅了几下,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方宸的脸色一瞬郑重。 流放 第94节 以柴绍轩的家室都不能解决,怕是什么不好阳着处理的脏事。 方宸右手轻攥,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柴绍轩紧绷的手臂,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还欠你一个人情。有什么事,你说就是了,我不会推辞。” 听见‘人情’两个字,柴绍轩脸上的表情更丰沛了。 他飘忽的视线越过方宸的肩膀,看见蹲在楼梯口打手势的夏旦。 小姑娘两个拇指都要飞上了天,弧度弯得离谱。 于是,柴绍轩攥掌成拳,机械性地抬起双臂,直直地伸到了方宸面前,像一个被封印了的小僵尸。 方宸眉头皱得更紧。 “什么?” ‘啪叽’两声,两只大拇指从紧攥的拳头中冒出了头,像是发芽的土豆冒头。 赞美的浓度太高,让柴绍轩整个人看上去真诚又傻缺。 柴绍轩表情僵硬地牵了个笑:“方宸,那什么,我收回上次的话。你不是不行,你很行。” 方宸眉眼间隐秘的担忧一瞬散去,取而代之,脑门上的青筋绷起了一根。 柴绍轩走近,晃了晃大拇指。 “你真的,特别行。” 方宸右拳默默地攥紧,唇角却明显不怀好意地弯了起来。 “哦?” 柴绍轩见方宸没有反驳,松了一口气,洋洋得意地把手肘搭在方宸的肩上:“白脸狐狸,你还真好哄~以后,我干脆在你身上挂个牌子,写上‘我最行’...” 话音未落,柴绍轩眼前出现了熟悉的形变扭曲。 风声三百六十度呼呼地刮过他的脸颊,而后,用后背和屁股热情地亲吻了大地。 方宸右膝扣在原地躺倒的柴二哈肩上,用手里的铁饭盒没好气地甩了他一脑蹦。 “柴绍轩,你真的是富家少爷里的一股清流,官二代中的大裂谷。我现在真的好同情柴中将,你知道吗。” 柴绍轩揉了揉额头,怒吼道:“我夸你,你还骂我!!方宸,你混蛋!!再说,都是小丫头的锅,她让我这么说的,你打我干嘛?!” “少胡说八道。夏向导不会说话,再说,她也不懂这些。”方宸慢条斯理地从地上抹了一把泥,在柴少爷面部三角区写下三个大字,“这赞美,送你了,别洗,留着撩妹去吧。” 在柴绍轩千刀万剐的目光中,方宸拿着空空如也的汤盒扬长而去。 方宸没有回地下室,反而又转去了食堂。 夜色渐深,食堂已经快关了。 而方宸绝对不想再去那个所谓的‘深夜食堂’,尤其是想到里面蛋白质的来源,反胃感就堵着喉咙难受。 食堂打饭阿姨正在收拾残余的汤汤水水,见方宸重新折返,她惊讶地问道:“孩子,怎么又回来了?” 方宸把手里的饭盒递了过去。 “我能不能再打一份汤?” “哎呦,来得真是时候,还剩最后一份。”阿姨赶紧接过方宸的饭盒,“不过啊,好东西不能总喝,喝腻了就不好了。” 方宸轻轻‘嗯’了一声。 “我知道。” “好,来,拿稳了啊。” 阿姨递了过去,方宸刚道谢,脚下便一滑,像是踩到了什么浸了肥皂水的木筷,整个人向前踉跄半步。 尽管方宸极快地站稳,手里的汤还是洒了大半。 方宸甩了甩手,眼底淡漠,唇角却是弯着的。 “呦,这么怕我喝腻了啊。” 他慢慢抬眼,微凉的视线准确地捕捉到了阴影里一位‘做好事不留名’的英雄。 他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了过去,扬臂,‘嘣’地一拳用力锤进他的小腹,另一脚勾住他的腿窝,捏着他的下巴,将手里剩余不多的汤都灌了进去。 “听说,味蕾的灵敏度与当前的刺激有关,味道又与记忆有关。”方宸冷淡一笑,“这么一打,我觉得你这辈子都忘不了这道汤的美味了。” “唔...咳咳...我不...不敢了...” 那人鼻子眼睛里都是泪和汤,惊悚又害怕。 刚刚明明看得一清二楚,那个人被围攻都不敢还手,是个躲在柴少爷身后的弱鸡啊! “记住了,下次,别浪费粮食。” 方宸起身,转身对上目瞪口呆的食堂阿姨。 本以为她会受到惊吓,或者她会斥责自己的野蛮行径,可再仔细一看,她正踩着木凳,用微胖的身体挡着监控摄像头,边眨眼边给他竖了一个大拇指。 方宸微微一怔,温声道。 “我明天再来买。” 他踏出了门,视线下移,手里的汤盒空空荡荡的。 方宸抿了抿唇,捏着金属盒的手微微带上了点力气。 没了借口去看他。 那就算了吧。 第八十五章 我的味道(下) 方宸双臂撑着窗台,头微垂,轻轻弯了腰。脖颈上挂的指环虚虚悬在半空,被夜风撩动,月色在黑金表面跃动,似是黑夜中的路灯,指引着方向。 耳畔,除了风声,似乎还有别的气息。 方宸察觉到了什么,立刻将头别了过去,只留一个骨线流畅的侧脸,淡淡开口。 “你烧退了?” “嗯。” 温凉的声音合着风声,听得不太真切。 “...刚退烧就下来吹风,你也不怕高烧反复。” “不是有你吗?” “我又不能代替你生病,少扯上我。” “你会照顾我的,对不对~” “……” 方宸没说话。 温凉的气息逐渐贴近。 他的呼吸很悠长,微微潮湿,洒在耳侧,存在感很强。 “狐狸,你干嘛一直歪着头?” “我落枕了。” 方宸耳畔又落了一声极轻的笑。 接着,有柔软温热的手轻抚在他的枕骨两侧,耐心又缓慢地推揉着。 “这里嘛?”那双手又不怀好意地上移,隐秘地插进发根,打着缠绵的圈,“还是这里?” 方宸冷冷地打掉他的手。 “都不是。” 温凉懒洋洋的声线又响起。 “难道,是因为没喝到汤生气啦?” 方宸声音低了半度,微哑地‘嗯’了一声。 温凉又笑:“看,这是什么?” 方宸鼻尖爬满潮热的水汽,裹着汤的香甜,赫然是他洒了两次的甜汤。 他终于垂下眼帘,望着汤盒里的汤。液面微晃,映出温凉那双和煦含笑的桃花眼睛。 “...你怎么会买这个?” “看你喜欢,我就跟着买了,想尝尝味儿。” 方宸手指摩挲着仍有余温的汤盒壁,忽得,手一顿,声音从咬紧的牙缝间溢了出来。 “戏好看吗?” “啊,我什么都没听见。”温凉打了个呵欠,“什么行不行的,没听见没看见不知道。” 方宸不悦地哼了一声,将汤盒捏在手里,转了个身。 他冷淡地倚靠着窗台,背对着月色,阴影罩在他的脸上,看不清他的表情。 温凉却面对着月亮,洒下的月光仿佛罩了一层烟雾,笼得他的眉眼更加柔和惊艳。 他微微歪头,看着方宸。 “手里有汤,怎么不喝?” “我想喝的,已经洒了。别人再给,也不是那一碗了。” “你这么想?” “你这么想。” 温凉敛了睫羽,唇角轻抬,似是在笑,却又不见喜色,倒有种失措的迷茫。 “什么汤不汤的,我听不懂。” “呵。” 流放 第95节 方宸起身要走,却被温凉牢牢地拉住了手腕。 “去哪儿?” 温凉的手越发紧,指腹紧紧地贴着方宸的腕脉。指腹传来方宸的心跳,急促、凌乱,直接感受到的,远比方宸表现出来的更多。 方宸第一次回望。 温凉也在看他。 两人的心跳似乎同时被扭上了发条,被鞭子抽打着向前,朝着一个混沌且迷茫的未来疾奔。 方宸紧绷的小臂肌肉微松了一松,接着,他拨开温凉的手,自顾自地消失在楼梯口,又很快出现,手臂上对折着搭了一件外套。 他扬臂,替温凉披在了肩上。 “别总是生病麻烦我。” 温凉微微弯了眼睛。 “哦。” 方宸从阴影中出走,双臂交叠,与温凉隔了一扇窗,以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并肩而立。 “...你记忆里的哥哥,是什么样的?”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记不得他的长相,很模糊。” “我也记太清了,刚刚的记忆片段里,也不是很清晰。”温凉的声音停了停,重又提起,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温柔,“五官轮廓跟你有些像,看着很稚嫩,但又有种不服输的韧性。” “嗯。还有吗?” “不知道了。”温凉闭上眼,似乎在努力地回想着,“整个人看着很温柔,说话文文静静的,很有书卷气的一个哨兵。” 方宸垂了眼,轻轻地应和。 “嗯,我记忆里,也是这样。” “可我总觉得,有点违和。”温凉揉着太阳穴,眉梢稍蹙,“好像,你哥哥不该那么温柔,应该像你一样,骨子里有种横冲直撞的莽劲儿。” 方宸眼神微冷。 “温凉,你又在混淆现实和过去了。” “是吗?” “嗯。” 方宸沉默了一会儿,忽得单刀直入。 “你喜欢我?” “嗯。” 温凉声音有些懒洋洋的,听着很暖和很舒服,完全不用费力就可以轻易说出的回答。 温凉平常愿意满嘴跑火车,但关键事情上,他不会轻掷承诺。 方宸相信是真的。 只是,因果不能倒置。 “是因为哥哥?” “你这么问一个失忆的人,就很不公平了。” “没什么不公平的。”方宸眼眸微瞥,“就像你对我的喜欢搀了水分,我对你,也不是那么纯粹。” 方宸食指扯开脖颈出的戒指,拇指一弹,黑金指环发出‘铮’的脆响。 “我可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但我对你,自始至终都有种奇怪的冲动。估计是,被戒指里的情绪影响太多了。” “别这么想。”温凉撑着额头,笑吟吟地看着方宸,“我这张脸,不够让你有冲动吗?” 方宸直起腰背。 他的腰部线条很流畅很完美,腰线连着军裤,整个人挺拔如松。 他这样绷紧的状态,一般都是要进入战斗的前兆。 温凉不敢再惹毛对面的暴躁狐狸,只抬手,轻轻地揉着他微红的侧颈皮肤。 “我知道了,狐狸,呼吸,呼——吸——” 方宸皮肤上游走着温凉的向导素,有种微醺的暖意。他拨开温凉哄孩子似的动作,又垂眸盯着温凉手里的汤碗。 “拿来给我。” 握着汤碗,方宸指尖的能量波动如层层涟漪,热气蒸腾,很快,那碗汤就重新恢复了温度。 “我不想反复加热,赶紧喝。” 温凉抬了眉,指着自己,得意地笑弯了眼睛。 “狐狸,原来你是买给我的?” 方宸没看某只孔雀开屏,恨不得把整碗汤都糊在他脸上。 “爱喝不喝。” 半晌,身边响起细碎的轻啜声,大抵是温凉听话地喝汤去了。 方宸微微松了肩背,正当他卸了防备时,侧脸却被温凉轻轻扶起,湿润的唇裹着汤的甜香,一同落在了方宸的唇心。 方宸瞳孔微缩。 他的唇被温凉的舌尖轻易撬开,略带甜味的汤水柔软地沿着唇齿滚了一圈,最后熨帖地滑进深处。 “你们确实长得很像,我现在,没有自信能完全从过去的记忆中走出来。”温凉顶着方宸的前额,气息滚烫地揉在方宸的唇畔,“所以,方宸,你要因为这个而放弃我吗?” 温凉很少直呼方宸的名字。 但每次轻唤出口,都像是一道隐秘的精神指令,没有被迫屈服的压迫感,只有立于身侧半步的温柔请愿。 方宸喉结微微下滑,咽下温凉的味道,睫毛轻颤间,径直推开了温凉的触碰。 他的左手用力抓着窗框,呼吸是掩饰不住的轻而促。 “我绝对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替代品,即使是哥哥,也不行。如果你了解我,就不该要挟我。” “我没有要挟你,只是在征询你的意见。”温凉没有再靠近,他只是微微抬起了眼睛,直率地看向方宸,“从今天起,我会努力寻找记忆。方宸,你要陪我一起吗?” 方宸没有回答。 他的视线停留在那只汤碗上。 蓦地,他夺过温凉手里的汤碗,潇洒地灌了一口,而后,拉过温凉的后颈,掠夺地啃食着老渣男又薄又凉的双唇。 两人的呼吸被汤染上清甜,呼吸遍地燃烧,不断纠缠,最后滑落深渊。 宛若最后一次决绝的吻,极端却又温柔。 温凉的手温和地抚摸着方宸微红的眼角,隐有不可闻听的叹息,自喉间隐隐坠落。 “等你找回记忆再说吧。” 方宸张开眼,用手指按着温凉被啃出了血口的唇角,在他耳畔咬出一道隐秘的印记。 “...温凉,就算最后结局很糟,我也要你记住我的味道,别再混淆了。” 温凉微微一怔,而后轻轻地弯了眼睛。 “真是一只骄傲的狐狸啊。” 他慢慢直起腰身,湿润的唇漫不经心地蹭过方宸的侧颈,像是温柔的抚摸,留下了无限柔软的遐想。 “你也是,别忘了。” 他慢慢地放下搭在方宸腰间的手,而方宸后退半步。 两人从抵靠依偎的拥抱中脱离,并肩而立,唯有沉默矗立其中。 夜风微凉,吹起温凉凌乱的中长发。他攥拳碰着唇,轻咳两声,眉头稍稍皱起,用手背抵着眉骨,似乎显得有些难受。 方宸关了窗,隔绝凉意侵袭温凉虚弱的身体。 温凉侧脸看他,无声地弯了眼睛。 方宸别开眼。 “叶部长明晚要举办讲座。” “知道了。” “好,明晚我去找你。” 方宸说完,干净利落地要走,身后却响起拖拖拉拉的脚步声。 他回头一看,温凉右手插兜,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你去哪儿?” “嗯?回去睡觉啊。” “……” “狐狸,做不成爱人,你竟然就要把我赶出房门,睡大街吗?” 温凉可怜兮兮地吸了吸鼻子,‘柔弱’地扶额。 方宸抬手揉了揉眉头,像是有些无语,而后,不知为何,忽得又笑了。 “温凉,你可真是没脸没皮。” 不过,老渣男说得很对。 做不成爱人,他们还是搭档。 方宸上前两步,单手将温凉手臂拽了起来,嫌弃地将他往肩上一扛。 “你怎么还是这么弱。” “嗯,跟你一样弱。”温凉微微弯了眼,伸出另一只手,“认识一下,温凉,c级,你的向导。” 方宸盯着温凉那只骨节细长的手,弯了弯唇,握住,轻攥。 流放 第96节 “方宸,f...不,e级。” 温凉在他耳边笑眯眯地嘀咕:“战友,你的晋升速度可真是太恐怖了,你这还是人吗?” 方宸瞥他一眼:“彼此彼此,战友。” 两个非正常人对视,眼尾不约而同地飞扬,像是被风撩上云端的战旗。 “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第八十六章 病得很重 叶既明教授的讲座地点选在工会宽敞的大礼堂里。 只是,不同于往常的灯火辉煌、华丽装扮,这次的现场布置相对简陋,只拉了两条横幅、在左右两侧搁了两台扩音器,仅此而已。 更有甚者,听说,叶既明为了节约能源、省掉人力成本,本来是想要将讲座开在伍元区西北角的一片空地上。 后来,冯处长考虑到安全因素,没敢将举办地点选在安保稀落的野外。在他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叶部长才‘收回成命’。 尽管实施未果,这一举动还是引来了一大片赞美声。 现场排着长队,参会的士兵要么面无表情、严肃紧绷,要么低声赞美、眼带夸耀,整齐又压抑,恭顺里带着没被察觉到的扭曲。 方宸觉得自己像是不合群的野兽,被强行关在圈里,跟一群被驯服的家畜一起老老实实排队,等待投喂。 他不由得抬手掏了掏耳朵,试图抠出腻在耳道里的赞美颂歌,清清通路,否则迟早要聋。 “还没见面,我就快要被叶部长的人格魅力灌醉了。” “嗯,小叶子确实很有魅力。”温凉补了一句,“像我一样。” 方宸懒得搭理他,只随口‘嗯’了一声。 温凉再接再厉地自夸。 “我理发了,狐狸,很好看。” “哦,真是感天动地的壮举。需要我拉几个人过来帮你摇旗呐喊鼓掌赞美吗?” 见方宸敷衍得太顺口,温凉觉得好笑,又用手肘捅捅他。 “你好歹看我一眼。自从昨晚开始,你就没正眼看过我。一大早就出门鬼混,晚上才回来。留你孤苦伶仃的搭档眼巴巴地等了一天,你好意思吗?” 这话说得,像个被滞留在家的怨夫。 方宸依旧低头随口回话。 “你这么闲,怎么不去赚钱?” “你不是有钱吗?” “现在没了。” “一分都没了?!” “嗯。” 温凉压低了声音。 “你是不是又瞒我去干别的违法犯罪的事儿了?” “我像那种动不动就惹祸的?” “像。” “呵。” 方宸嗤了一声。 温凉笑眯眯:“小奶狗才‘呵呵’地叫哦。” 方宸:“……” 无视方宸逐渐发酵的火气,温凉柔嫩的手轻轻地按着上了狐狸的后颈。 “好啦好啦,别低着头躲我了。你不是才告诉我的?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你的自恋...” 话还没说完,方宸后颈最酸胀的一处被温凉用不轻不重的力道完美拿捏。酸麻感一瞬间窜上了颅顶,方宸不由得极轻地‘嘶’了一声,脖颈微微向后一扬,正好被温凉的掌心轻轻握住。 被人当做掌心之物的感觉很不好,尤其是在公共场合,方宸不习惯将自己的弱点全盘展露。 可那人的动作实在是轻柔小心到了极点,方宸生不出抗拒的理由,便也只好认命接受。 “...自恋是病,温凉。” “没事,我本来病得就不轻,不在乎多一两项绝症。” 掌心触碰到的肌肉有逐渐松弛下来的迹象,没有被抵抗,温凉也心情颇好地弯了弯眼睛。 “你前天晚上的落枕还没好?” “……” “我发现,你晚上总是睡不安稳。身体绷得那么紧干什么?你看,这肌肉都要拉伤了。” “……” “诶,我记得,上次在食堂里断电也是,你凑过来贴着我,好说歹说都不愿意放手~狐狸,你是不是怕黑啊?” 某暴躁狐狸终于受不了温凉的逗弄,抬眼,提手,把温凉到处乱按摩的手臂扭转锁在他身后。 他站在温凉身后半步,以一个半强迫的姿势压着老渣男,淡淡地扯了唇。 “我睡我的,你大半夜不睡觉看我干什么?再说,我看某人半夜睡得也很热闹,那梦话说得都可以开座谈会...” 话说到一半,忽得顿住。 因为一贯懒散邋遢的温凉竟然主动剪短了头发。 原本垂肩的长发被剪至后颈,柔顺略显蓬松,侧边黑发长度短到只能勉强在后脑拢起一个极小的结。 没了从前的懒散风情,却多了些干净利落的飒爽。 而那人左耳耳垂上的耳洞被一颗极小的黑钻填满,光线微闪,多了几分柔和的锐利。 方宸隔着半步看他,被光晃了眼,忽得有一瞬的恍惚。 见许久没人说话,温凉微微侧脸,漂亮的眼尾挽出一个勾人的弧度。 “怎么了,不好看吗?” “...狗啃的似的。” “嗯?是吗?” 温凉正抬手摸着不那么利索的发尾,手腕却一紧。 方宸反扭着温凉的手臂,将他的手腕锁在背后,而方宸无声地贴近,呼吸的温热轻轻洒在温凉露出的白皙后颈处。 “以后,我来剪。” 温凉偷偷弯了唇,却故作为难:“这样会不会太麻烦战友了?要不,我去找小夏旦...” 方宸手腕收得更紧,眼底浮出一层锐利的占有欲。 “你是我的向导,除了我,还想祸害谁去?” “哦~” 温凉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心满意足地转身,想要瞧瞧某狐狸红透了的耳根,可后者却完全不给温凉留机会,即刻松开钳制,大步绕过他,走到了队伍的前列。 “狐狸,哎,狐狸,等等我!” “吵死了,走快点。” 温凉抵唇偷笑。 装完逼就跑的小狐狸,怎么看怎么可爱。 入场查身份的人都是进化部的职员,平日地位很高。此刻他们就算干着看大门验票的无聊工作,还是显得高人一等。 他们用傲慢的视线上下打量着方宸递过来的一张崭新票据,目光怀疑。 这票不是偷来的吧? 方宸无语。 怎么走到哪都会被怀疑? 这张脸看起来这么不诚实? 温凉在后面偷笑,懒洋洋地靠着方宸不想动弹,可某个不长眼的职员大概是挑软柿子捏,直接越过方宸,把温凉横扯到了一边,对他实施搜身,简直是把他当成了犯罪嫌疑人。 “报出你的部队编号!” “我忘了。” “果然有问题!!闭上嘴,抱头!!” 温凉无所谓地抬高手臂,任由对方上下其手。 方宸像是被人随便捅了老窝,狐狸眼尾不是很愉悦地微微眯了起来。 温凉扶在后脑的手微微伸了出来,用食指轻轻摇了摇,表示挠痒痒挺舒服的,不要打断别人的按摩。 方宸低气压地挑了眉,用眼神问他‘是么’。 温凉舒服地点点头,并且身体力行地向那人身上倾倒,硬生生把搜身的人当作了拐杖支架,舒服地靠在他身上。 搜身的本想搜点值钱的出来,结果反被压得气喘吁吁。 “喂,站直了!” “站不直,腰有伤。” “站不直就跪!” “跪不下,腿有伤。” 流放 第97节 “你...” “不瞒您说,我全身都是伤。别问了,没结果。” 温凉说得真诚而委屈,听得对方火冒三丈,右拳紧攥,朝着温凉的腰际就要重锤出击。 可方宸速度比他出拳更快,只不过一眨眼,方宸已经淡定地将人护在身后了。 “温长官,您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 “哦。” 温凉乖巧应是,方宸抱臂斥责道:“这位长官对您耍流氓,您该心怀感激,好好配合。你那么不高兴,难道是想把这位长官的裤子扒下来,当场摸回去吗?” 嘈杂的检票口一度十分安静。 搜身的脸色青白带点僵硬,像是速冻臭豆腐干。 温凉眼睛一亮:“狐狸,你在这方面总是很有天赋。” 方宸挽袖子:“过奖。需要帮忙?” 温凉笑眯眯:“当然。” 场面更是僵硬到快要断片。 就在温凉方宸一左一右跃跃欲试的时候,一个身穿深褐色军装的板寸男人急匆匆地赶到,扬了扬手,把挑事儿的方宸和温凉直接扣下,打包带走。 在两位活宝被押走以后,队伍又恢复到了死一般的静默,无声又整齐地向前流动,像是一滩被迫流动的死水;偶尔有人声响起,说的,依旧是赞美进化部的颂词。 终于脱离这样压抑的环境,方宸脸上表情依旧淡定,可唇角是掩不住的上扬,心情颇好地看向温凉,而对方好巧不巧地正在回望,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打了个照面,互相问了个好,颇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你的部队编号是什么?” “好像是221。” “记得怎么不说?” “我怕三位数的编号吓到他。”温凉也问,“你怎么不报我的名字出来吓唬吓唬人?狐假虎威,我曾经的名头还是很好用的~” “‘曾经的第一向导当众脱人裤子耍流氓’,这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吗?” “还好。”温凉抚着侧颈轻笑,“真是,跟你在一起,总是会惹上各种麻烦。” “我不主动招惹麻烦,都是麻烦过来沾边赖。你说呢,温麻烦?” “不是温漂亮吗?” “知道了,温撒娇。” 有麻烦的时候,他们一致对外;没麻烦的时候,他们就是彼此的麻烦:本来懒得社交的两人,互怼起来仿佛一人装了十个喇叭,聒噪得很。 板寸男人顶着满耳朵的小学生吵架,在两人身前安静地走路,脸上毫无表情,十分坚强。 三人逐渐远离人群喧嚣,一路绕来绕去,在羊肠小道上穿梭,一路见到的保安也目不斜视。 不像是押解,倒像是护送。 就这样穿过了层层防卫,终于绕道了礼堂后门。 男人微微弯腰,朝着温凉敬礼。 “温少尉,方哨兵,请进。上楼梯直走左转,最边上的套间,是二位的专区。” 温凉方宸对视一眼,推开包间的门,入目是低调冷白的墙壁。 两盏光线惨白的灯分列左右两边墙,而正对面的‘墙’是单向玻璃,从二层俯视,礼堂拥挤的桌椅陈设显得狭小而逼仄。 方宸下意识地扭开脸,抗拒地抵抗着冷白光入眼,呼吸一瞬紊乱,脸色不佳。 尽管他极快地恢复了常态,还是被温凉捕捉到了异常。 “强光照得难受?” “没有。”方宸明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很快岔开,“你认识刚刚那个人?” “不记得。” 温凉上前半步,用手背贴近,指关节碰到方宸轻微濡湿的前额。 他敛起懒散,手臂微下滑,用指腹按揉着方宸的侧颈,声音低沉地询问。 “你怎么了?” 向导素如同一阵温和的风,纠缠着方宸紧绷的意识,像是耐心地挑开一团缠着的毛线。 温凉微微弯腰,凑近轻抚着方宸的侧脸。 “新环境,你不适应也是正常的。实在难受,可以抱着我,没关系。” “...只是想事情而已,别大惊小怪。” 小狐狸真想骗人的时候,反而破绽百出。 温凉微微凑近看他。 方宸总是顾盼奕奕、游刃有余的眼神,此刻有些散乱,像是里面住了什么横冲直撞的梦魇。 方宸欲盖弥彰地绕过温凉,仔细地检查了两个正对着玻璃墙的柔软沙发椅。见没什么异常,便冷冷淡淡地抱臂陷在沙发里,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耳畔传来一阵阵轻轻拖拽座椅的声音。 而后,温凉的呼吸声准时在耳畔响起。 方宸微微张开眼,看见温凉把原本有一定距离的座椅拼到了一起,而自己则靠着椅背,歪歪扭扭地睡了过去。 很神奇的。 方宸紊乱的心跳被温凉的呼吸轻易抚平,像是在他身边,那些记忆里的实验和疼痛再也伤不到他。 方宸没有察觉到自己微微上扬的嘴角,和一瞬柔和下来的眼睛。 他支着手臂,看着温凉的睡颜,轻轻地笑了。 “睡相真差。” 第八十七章 太阳 过了不久,灯光逐渐暗了下来。 方宸透过玻璃向下眺望,可以清晰地看见,人员入场已经结束,黑压压的人头,在昏暗的灯光下面,像极了整齐等待啃食尸肉的秃鹫,压抑地渴盼着饱餐一顿。 方宸不舒服地皱了眉。 越靠近进化部,不适感越发强烈。 他将视线从观众席上挪开,落在了最前面的讲台处。 圆拱形高台,没有任何多余的辅助讲座设备,像光幕投影教案、或者视频辅助讲解。 灯光下,只有一张轮椅,和轮椅上安坐的一个人。 那人毫不吝啬地呈现着温和却又端庄的学者姿态,安稳又从容地坐在讲台一侧,耐心地等待着开场。 不管是凌乱的脚步声,还是略显嘈杂的交谈,都没能改变他唇边的淡笑分毫。 他像是俯视遥望众生的慈悲仙神,无声地包容着人世间所有的悲愤欢苦。 方宸微微眯了眼睛,安静地起身,单手撑在玻璃后,俯瞰着叶既明。 明明没见过面,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难道从前,他有幸蹭上叶部长的人际关系链? 在台上的叶既明却丝毫没有察觉到方宸目光里的探寻。他接过身旁人手中的扩音器,细致地别在了胸前。 “信号调试。” 叶既明的声音温柔地回荡在礼堂四壁。 指令极尽温和,可命令却不容置喙。 整个会场的灯一瞬熄灭,而台上几盏幽暗的灯光亮起,像是幽洞中升起的萤火。 “同志们好。” 叶既明微微欠身。 披在肩上的军装也因此浅浅下滑。他微微地拢了拢,复而,又轻轻地弯了眼睛。 “首长好。” 而台下黑压压的军人整齐划一、无声地起立,俯瞰,便像是夜里的松树林,挺拔是挺拔,却被黑暗压得阴森森的。 “请坐。” 叶既明话音刚落,又是整齐划一的坐下。 方宸终于收了打量的视线,转身回座,却看见温凉已经趴在扶手上睡了,睡相依旧很糟,半只胳膊伸在方宸的座椅中间挡路,半张脸枕在两张座椅并齐的扶手上。 似乎是感受到了方宸走回座位,温凉抬起白玉雕塑似的手腕,朝着方宸虚虚抓了两下,喉间飘出悠缓喑哑的一声低笑:“要是怕黑...” 一句话没说完,方宸就揪着温凉晃晃悠悠的细瘦手腕,直接把他丢回了自己的座椅。 “谁说我怕?自作多情。” “哦。”温凉困倦地靠着椅背,侧脸枕着硬邦邦的椅背,含混不清地说道,“...开始讲课了,我好困。” “怎么,天才都是无师自通的吗?” “哦~原来你觉得我是天才...唔...” 温凉话音未落,嘴就被方宸堵住。 “既然不是,就别打扰我上进,学渣。” 温凉叼着方宸怼在嘴边的一瓶营养液,在一片昏暗中笑弯了眼,然后,头‘啪叽’一声落了下去,一秒入睡。 方宸每次都被温凉的急速入睡速度征服。 他唇角微抽,单手解开军装排扣,褪去外衣,给温睡神小心地披在身上。 然后,嫌弃地伸出手臂,托着温凉东倒西歪的侧颈,把他侧脸的轻轻扶在了自己肩膀上。 流放 第98节 “真麻烦。” 方宸‘啧’了一声,无视温凉糟糕的睡相,冷淡地抱着手臂,重新将注意力投入到讲座中。 台下的叶既明已经讲了几句开场,温和中带着幽默,台下不时响起笑声和掌声,本是肃穆又压抑的气氛被轻易化解。 在方宸的注视中,他姗姗正式进入正题。 “刚刚我们说起工会,说起白塔,其实,就是在说这片地心大陆。这片大陆抵抗过战火,也承受过天灾,早已经是满目疮痍。” 叶既明摊开双手,勾勒着大陆的形态。 “可旧纪元的失落,不是因为人类不努力。文献记载,当年,科学界早有预见,在未来,能源危机与环境问题将会是制约生存的两大重点因素。科学家努力钻研,科学飞速发展,人们不仅可以从空气中捕捉水蒸气,直接分解为氢能;甚至可以从空气中捕捉二氧化碳,再加工成多碳材料。身上的衣服,容器,乃至武器,都是空气中化学元素融合再加工的结果。” “可,能源效率低下,且迟迟无法有突破性进展,导致化学资源枯竭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能源供不抵求;能源不足导致恐慌,市场崩溃,进一步加重了能源浪费,如此恶性循环,人类长久以来苦苦维持的相对稳定,终于破碎。因为饥荒,无数人饿死;因为极端天气,无数人热死冻死;因为污染,数以万计的生命消失在这片大陆上。” 教科书上简短略过的惨痛历史,通过叶既明的娓娓道来,更添了几分悲苦和凄怆。 面对着台下无数双焦灼的视线,叶既明语气更加舒缓,似带了几分安抚。 “别担心。” 叶既明环视四周,温和地笑。 “有危机,就会有机会。人类的进化,是自然选择后的必然结果;而白塔群组的初建立,是我们人类主动选择的一种新的社会形态。它看上去没有那么美好,粗糙、脆弱,可就是在这样的野蛮中,人类文明得以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延续下去。” 叶既明的语气娓娓,冲淡了死亡本身带来的阴影,而他温缓的声音,似乎赋予了新时代源源不尽的希望。 “纵观历史,与自然的抗争,人类永远都不是赢家。可我们没有放弃,在苦难中砥砺前行,在困境中挣扎求生。我们曾被山崩海啸压弯了腰,也曾被全球变暖噎住了喉舌,现在被地磁风暴斩断了手脚。我们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今天,很狼狈,但我们成功了。” 台下人屏气凝神,甚至连方宸都被他话里的期冀感染,眼底微微动容。 就在此刻,叶既明的右手轻压。 讲台上的灯光一瞬间熄灭,整个礼堂被粘稠的黑暗包裹着。 几声细碎的声音响起,一瞬间,礼堂穹顶缓缓变为透明,夜幕毫无阻碍地笼罩着礼堂,而漫天的极光夺目,攫住了人所有的注意力。 “极光,是能量释放时的伴生物。从前,当太阳雨落在大气层时,才会产生大规模磁暴。如今,在白塔外,我们夜夜可见,这意味着什么?” 叶既明微微停顿,如愿以偿地收获了台下听众屏气凝神的专注。 他的唇角微弯,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白塔,就是太阳。” 台下响起很轻的讨论声,而后,坐在前排、颇上了年纪的军官举起了手,起身,严肃地问道。 “叶既明同志,这是什么意思?” 叶既明耐心地解答。 “太阳能,是应用最广的可再生能源,是人类最仰赖的能源之一。我们研究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可以实现类似太阳的能源再生。不仅如此,白塔拥有调控磁场的能力,在地磁风暴肆虐的地心大陆,这无疑是非常重要的资源。” “人造太阳?!这...这?!” 军官不敢置信地咽了咽喉咙。 “当然,只是‘类可再生’而已。”叶既明并没有一味夸耀自己这些年的研究成果,而是客观地摆事实讲道理,“研究证明,地壳中旧纪元残留的铁磁体,正是白塔合成能量需要的前驱体。我们还不能做到百分之百的能源转化效率,但,经过技术与进化部的不懈研究,达成目标或许只是时间问题。等到实验成功,白塔遍布整个地心大陆,那么令人恐惧的地磁风暴,也将会被我们征服。” 台下又响起一阵阵激烈的讨论。 “竟然是这样!” “怪不得,这些年,白塔开了那么多铁磁体矿...原来都是为了我们的发展!” “原来,铁磁体不仅仅值钱,它还是重要的资源...我们只拿它来买卖交易,真的太鼠目寸光了...” 面对着台下的骚动,叶既明并没有制止,只淡淡地笑着,直到气氛发酵到沸水难平,才缓缓地抬手暂时按压。 “同志们。” 叶既明缓慢地、笃定地说道。 “我们,终于要找到出路了。” 简单几个字,包含了无数前人的付出与辛劳,回荡在这礼堂中,振聋发聩。 短暂的寂静过后,就是如雷的掌声。 经久不息。 叶既明压了压手腕,像是指挥家的休止符,会场的嘈杂一瞬消失,安静的压迫感重新掌控着局势。 就在他们期待着叶既明接着说出些更振奋人心的话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叶既明竟然微微欠身,谦卑地朝着台下的士兵和军官致谢。 “我们生在一个艰难的年代,是我们的不幸;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不能将这样的苦难留给下一代。多年求索,新道路始成。今天,我仅代表个人,感谢全体军士的付出。” 台下沉默良久,而后,齐齐起立,一声声高亢却带着哭腔的声音响彻礼堂。 “谢谢首长!!” 叶既明没有抬头,以更谦逊的姿态说道。 “在未来一段时间,技术部会加快铁磁矿的开发。到时候,还希望得到同志们的协助。” “为了全人类!!” 军士齐声嘶吼,双眼通红,如同泥坑里振奋狰狞的野兽。 笼罩天幕的五彩极光仿佛轻纱,笼罩着擎天立地的白塔,在夜幕的映衬下,那流动的极光仿佛是一行行难解的电码,以波纹状神秘地扩散。 长河在天。 纵使见惯了极光与星月同辉,每每仰望天幕时,人们还是不由得会被这样壮阔的景象震撼到失语。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这代表着希望的光芒点燃。 他们心如鼓擂,气血翻涌,无声又炽热地凝视着那片孕育着新人类希望的极光。 方宸也安静地望着那片绚烂的极光。 “是这样啊。” 可他却想起地下工厂那些大块大块的铁磁体,还有那些面黄肌瘦、体力透支、毫无生机的职工。 方宸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方宸缓步走向落地窗,抱臂沉吟,就在此时,叶既明忽然抬了头。 明明触目所及是一片黑暗,可那双清而深的眼睛却像是锁定航道的发射器,越过层层黑暗,径直看向单面玻璃后的方宸。 一瞬,仿佛被一根烧得通红的钢铁刺穿了眼睛,方宸疼得本能地闭上了眼,撑着玻璃的右手紧紧攥着,手背爬满青筋。 “嘶...” 方宸从一踏进这个房间开始就尽力压着的不适感奔涌而出,像是开了闸的洪水,吞吃着方宸的温度。 眼前雪白的墙壁逐渐染上鲜红,猩红的血色解构着方宸的精神图景。像是被强大的力量牵引,电子似乎要破体而出,前赴后继地撞击着方宸的神经。 心跳逐渐失控,像是即将烧毁的马达,在肋骨间烫得惊人。方宸用发颤的手掌抵按着心脏,只觉得火星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挤得肋骨生疼。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捂住了方宸沁了冷汗的眉眼。 “不要看他。” 温凉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喑哑,暖和又懒散。他另一只手轻轻搭在方宸的腰上,指尖的向导素缓慢弥散,像是轻缓扩散的空气熏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安静地围出了一道防护壁垒,将他的哨兵安稳地圈在里面。 方宸的背后抵着温凉不急不促的心跳,悠长地像是时钟轻摆,滴答、滴答,不慌不忙地向前,强大得像是时间的掌控者。 “小叶子是s级向导,核心带电量高得吓人。像你这样年轻的小哨兵,很容易就会被他吸引。” 温凉扶着方宸的腰转身,右手轻轻揉着他的后脑,将他揽在肩上。 方宸鬓边的汗安静地滚落,呼吸急促。 “...怎么,高级向导都是万人迷吗?” “不仅万人迷,而且吃醋精。” “呵。” “所以,不许在你的向导面前,对别人心跳加速。”温凉手掌轻轻推过方宸优秀的肩颈肌肉,随着呼吸,一下一下地安抚着,“你说,怎么会有这么花心的狐狸啊?” 方宸的手脚逐渐恢复了力气。 他微微直起腰,用背抵靠着冰凉的玻璃,而咫尺之处,温凉的眼睛被窗外昏暗变换的光影映得很深邃。 “说我花心,长官,你心不心虚?” 也许是刚从疼痛中缓和,方宸的声音有些轻哑,眼睛像是褪去了鞘的刀,露出暗藏的锋利来。 “心虚。你说什么我都认。”温凉松开挽着方宸的手臂,抵唇轻笑,“就一条,狐狸,你能不能别喊我‘长官’?你每次这么尊敬人,对方都会死得很惨。我一听啊,就浑身出冷汗。这大夏天的,你忍心把我冻死?” “能帮着沥干长官脑袋里进的水,是我的荣幸。” 方宸抬了抬眉,慢条斯理地整理好了有些凌乱的军装衣领,掸了掸胸前的灰尘,五指行至胸口时,似乎还残着隐隐约约的疼,于是随手按了按。 温凉拿开方宸胡乱按揉的手,耐心地用掌根替他揉了揉,动作谨慎柔和。 “从刚才开始,你脸色就很难看。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方宸没说话。 温凉的视线上移,看着方宸被光影勾出的冷峻侧脸。 他就那样安静地看着叶既明,却似乎又没在看他。温凉知道,表面冷淡的狐狸,此刻一定在疯狂地压榨着自己残缺又混乱的记忆,一遍一遍地翻找,直到遍体鳞伤。 温凉没有出言打扰,只并肩跟他站在那块巨型落地窗前,良久,方宸终于开口。 “我记忆里有个地方,那里四面白墙,又挤又窄,全是检测仪器,电流声吵得我头疼。大概是叶部长太学术了,我看见他,就不由自主地掀开那块记忆,很不舒服。” 方宸说得很冷静,没有多余的形容词,只是在说起‘四面白墙、又挤又窄’的时候,乌黑的眼睫微微垂了垂,似乎用什么冷酷的克制力藏起害怕和委屈。 温凉看着方宸,许久,才轻声说道。 “你应该见过他,或许,跟他很熟。” “什么?” 方宸蹙眉,看向温凉。 后者用手掩着眉眼,轻轻叹了口气。 “叶既明应该是你爸的学生。” 流放 第99节 方宸瞳孔微缩。 他的眼神有震惊,有不解,有迫切,有愤怒。 可最后,所有的情绪都被方宸压回了眼底,他用掌根抵着眉心,腰身微微弯了下去,肩背微颤,似乎逼着自己消化这一句话背后的含义。 过了许久,方宸嘶哑的声音才淡淡响起。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而且我以为,让小叶子亲自跟你说,或许会更好。” “为什么?”方宸扯唇冷笑,“哦,我倒是忘了。最开始,温少尉是想要跟我保持距离,不跟我扯上任何关系。所以,知道了也不说,是吗?” 方宸在气头上,‘温少尉’都用上了。尊敬的程度越高,将来报复的程度越深。 温凉一个脑袋两个大,不过,也确实也没办法反驳。 他最开始确实是想甩开这只狠毒狐狸的。 谁知道,最后自己陷进去了。 “咳,狐狸,来,冷静一下,深呼吸~” “手拿走。” “哦,不让摸后背,那摸摸脑袋~” “...滚。” 方宸打掉温凉四处扒拉的爪子,压抑着的火气无处发泄,只冷着一张脸,背影冷酷淡漠,压着火气问道。 “我爸的情况,你知道多少?” 温凉幽幽的声音响起。 “要是我说,我只记得你爸姓方,你会不会弄死我?” 方宸右手一瞬间攥紧,指节‘咔咔’作响。 他回头,用和蔼可亲的笑容杀人放火。 “你知道的真、多、啊,长、官。” 第八十八章 时代的价码 温凉背后一凉,半步没迟疑,撑着座椅身手矫捷地往后逃跑,而方宸动作明显比他更快,如闪电般迅捷的步伐,将试图亡命天涯的温渣男揪了回来,反手按在墙上。 “你打算跟一个哨兵比体力?” “没,你看,我这跑两步已经晕了。” 温凉侧脸有气无力地搭在方宸的肩上,声音虚弱带颤:“嘶...我头好疼,大概是之前为了救你,精神力透支还没缓过来,狐狸,你看,要不放过我...咳咳...” 方宸将‘病病歪歪’的温渣男拎了起来,笑容带刀。 “继续装。” “没,你看,我连手都抬不起来,好疼好疼...” “萧医生说你已经好多了。” “嗯?你怎么知道?” “我去问...” 方宸说了三个字,蓦地打住话头,抬手堵着温凉的嘴,把他按倒在了椅子上,眼眸轻眯,神色不善。 “...你又套我的话,温凉,我看你最近是太皮了。” 温凉半窝在座椅里,右手搭在方宸后腰腰窝,满足得逞地弯了唇。 “我不问,怎么知道你关心我?” “不是关心,只是还债。我,恩仇必报。而你瞒我,是要付出代价的。”方宸唇角轻弯,不怀好意地用刀勾了勾温凉的耳垂。 冰凉的刀锋擦过,方宸俯身,带着轻笑,一字一句道。 “话说,既然叶既明跟我的过去更有关系,你一个失忆的老渣男,已经没什么用处了。” 温凉漂亮的眉眼微垂,看起来有些委屈。 “所以,你不想要我了?你要去找他?” “嗯。我去见老朋友,好歹要带份见面礼吧。”方宸微微眯起了眼睛,刀锋轻转,刀尖沿着温凉的下颌骨轻轻描绘,眸光带着危险的餍足,“看上去,叶部长是个醉心科研的学者。你说,我要是在你颅顶开个口子,从里面挖出你的向导核心,在没凉透以前,送到叶部长的手里,他会很高兴吗?” 温凉被方宸这么变态的想法呛了一口。 “咳咳咳...没看出来,狐狸,你口味好重。” 又琢磨琢磨,自我和解道:“难道口味是被我漂亮的脸蛋养偏了?好吧,嗯,不怪你。” 方宸手一抖,差点直接了结了温凉那张瞎扯淡的嘴。 温凉知道奶凶奶凶的狐狸只是虚张声势,于是更招摇大胆地摊开双手,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行吧,你舍得就动手吧。” 方宸面对挑衅来了精神,眉峰一挑,刚要跟温凉‘玩玩’,耳畔却忽得传来一阵极度微弱的电流声。 他蹙了眉,对上温凉的视线。 “什么声音?” “...像是某种磁场干扰。”温凉略加思索,不解地说,“怎么会?这里一贯是有电磁稳定器的,怎么会有这样不稳定的磁场波动?” 话音未落,嗡鸣似的声音逐渐扩大,仿佛万千只马蜂在耳边振翅,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最后,如同汹涌的潮水一般,纷至沓来。 方宸的耳朵闪过高亢尖锐的一声哨响,而后,有着几秒完全空白的时间,接着,凌迟如刀的尖锐声响回荡在整个房间里。 方宸立刻甩开手中的刀,在自己和温凉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他用力捂住温凉的双耳,掌心已经被汗水浸湿,有些湿滑,于是方宸手腕蓦地紧绷,将温凉的耳朵压得更紧。 两人距离太近,温凉甚至可以看清方宸鼻尖上因为疼痛而渗出的一层碎汗。 温凉单手轻轻抚着方宸的手腕,刚想说话,方宸却蓦地压低身体,在他耳畔嘶吼着:“少废话!你不是可以封闭五感吗?快晕,我背你走!” 温凉微怔。 方宸焦灼的神情落在他眼底,似曾相识。 像是触动了心底某个角落,记忆翻卷,温凉按着眉心,有些难耐地闷哼了一声,腰身轻蜷,前额抵着方宸的肩,呼吸急促。而方宸以为他难受得厉害,无暇他顾,直接蹲了下来,将温凉托在了自己背上。 “你忍忍,我带你出去。” 方宸忍着血肉筋骨被刺穿的疼,强撑着站了起来,呼吸急促,目光却坚毅冷静。 面前,玻璃外人群骚动,不少人痛苦地捂着头倒地,蜷缩在地上。自上俯视,像是被狂风吹倒了的稻草杆。 方宸知道,恐怕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们,不能留在这里了。 刚一迈步,方宸仿佛踩在尖锐的钢筋上,疼痛自神经处游走,从脚掌到脊背,无一处不疼。 鬓边的汗因为疼痛而悄悄淌下,他也不管,坚实的手臂在身后托着温凉的腿窝,安稳如磐石。 方宸身手矫健地奔出房间,走廊上早已亮起了紧急信号灯。现场的秩序还算安稳,不少设计部的人员带着耳麦指挥着人员疏散。 方宸背着温凉,正要并入队伍中,门口却早已有专人候在那里,手臂微抬,暗自指了指房间旁边的一道暗门。 方宸心下警惕,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退了半步。 那人扬了扬袖口中的银链,方宸才稍微放下心来。 他将二人引向距离讲台最近的一栋楼梯,打开门,在方宸耳边大声喊道:“部长本想结束后正式见你,可有突发情况,部长需要留在这里稳定现场,这楼梯是通向后门的,很安全。你们快走!” 方宸点头致谢,背着温凉,毫不犹豫地向下。 与此同时。 台下嘈杂乱象依旧,叶既明依旧无知无觉地坐在轮椅上安稳场中局势,而身后,一个手持金属棍棒武器的男人凭借着横幅讲台的遮挡,摸着黑走到了一旁。 那人身材壮实,头上戴着的帽子却破旧,方脸圆额,眉粗鼻高,样貌朴实,皮肤粗糙,一看就是常年累月做粗活被风尘磨出来的粗砺。 此刻,他手中握着长棍,双手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嘴唇也颤,汗流浃背。 “怎么还不动手?” 叶既明脸上表情丝毫不变,甚至都没有回头,声音却准确地穿过嘈杂刺进那工人的耳缝里。 那人身体猛地一震,目光凝在叶既明的背上,紧张与愤恨夹杂,让他几乎说不出来话。 “杀...杀了你。” “嗯。谁派你来的?” “没谁...是我自己...我自己。我今天...有话要说...才来的...” “别紧张,慢慢说。” 工人身材高大,却气喘如牛、涨红着脸,而相对应的,叶既明瘦弱残缺,却安稳从容,宛若不动山岗。 高下瞬间互换,叶既明掌握了主导,而工人只能按照叶既明给他设定好的话题,继续磕磕绊绊地说下去。 “你们...你们疯狂开采矿井,压榨我们...我们...我们溪统矿,这个月已经死了三百多个人了...可你们,竟然还要继续开采?!你要一千克铁磁体,我们就要开采十千克铁磁体!中间环节,层层克扣!我们事故死、过劳死的人不计其数!!我们的人,已经联合起来了!过不了多久,所有人都知道...知道你根本就是克扣工人利益,中饱私囊的吸血鬼!!!” “...溪统。”叶既明重复着这两个字,忽得淡淡笑了,“是景栩放你进来的?” “赵长官他...” “我说过他姓赵吗?” 工人身体僵了一下,手心打滑,长棍差点脱手,这不打自招的动作直接出卖了他。 叶既明微微垂了眼睫,轻轻拢了肩头的外套。 “赵副部长名声在外,你知道本也正常,倒是不用这么慌张,像是做了亏心事。”叶既明淡笑,“你走吧,回去告诉景栩,死了几个人而已,不要斤斤计较。” 无非是刘眠上次借溪统矿爆炸掩埋当年事件的人证而已,看来,过了几天,景栩的这口气还是没消下去。 今天推这样几个老实的工人出来捣乱,无非是想给他添乱,借舆论坏他名声而已。 流放 第100节 刘眠说得不错,看来景栩最近的进攻性确实很强。 叶既明姿态从容,自始至终没有回过头。 工人半跪在后面,狼狈而卑微地仰望着聚光灯下端坐的、鼎鼎大名的进化部部长。 显然他不知道叶既明所说的‘死了几个人’,是指死了某些惊天动地大事件的牵连人证。在他耳朵里,只听懂了,叶既明对溪统矿坍塌爆炸毫不关心,而他亲近的工友死于矿难,在叶部长眼里,他们死了,只是不值得一提的鸡毛蒜皮,是‘斤斤计较’。 “你说...死几个人而已?”工人干裂的嘴唇发颤,声音破碎,语不成句,“...在长官眼里,我们未进化人类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恐怕,叶部长根本不懂。 昨天还跟他一起在矿底喝酒聊天,帮他照明打灯的老伙计,今天就已经碎成了肉渣。 连一张完整的脸,都拼不起来啊。 “叶大部长...我们是‘斤斤’,被用来‘计较’的东西吗...” 大抵是话里的悲愤痛苦太过,叶既明终于微微地回了头。 “当然不是。” 没想到叶既明会否认,工人怔愣抬头,却被叶既明更加冰冷无情的话语砸得头晕眼花。 “人命无贵贱,可时代的选择有价码。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砝码,在新时代的天平上,该被选择的,已经被选择了,抱歉。” 在聚光灯下,那人眼底的慈悲是那么刺眼。 一向理解表达很差的工人,此刻却完全读懂了叶既明话外的意思。 他们甚至不配当做天平上的价码。 他们只是最低贱的物事而已。 他们是新人类火炬的薪柴。 被燃尽是他们的宿命,甚至,该为此感到荣幸。 因为,他们用生命照亮了全人类的前路。 第八十九章 弱者,不要说话 工人极缓慢地站了起来。 他握着手中的长棍,那竟赫然是一把改造过的旧时代火枪。他就这样将黑漆漆的枪口对准叶既明,拼尽了全身为数不多的勇气。 “这是...老古董狙击枪。”工人双眼通红,“我用它,来杀你。” 枪口带着腐朽的刺鼻机油味道,令人生厌、却又怀念。 被抛弃的旧时代人类,以它独有的迟缓姿态,可笑地进行着孤注一掷的复仇。 叶既明似乎很轻地摇了摇头。 他搭在轮椅上的右手轻蜷,掌心的气涡涌动,能量强大到可以轻易弹飞任何金属弹头。 “回去吧。” 这样怜悯的施舍,没能阻止工人前行的脚步。 他一步步向前,脚步沉重,腰背向前弓着,像背着一座山。 “我有话...想说。” 工人从黑暗阴影处埋进了讲台那一轮光圈中,紧绷的食指,紧紧搭着扳机,掌心打滑,冷汗落在眼皮上,模糊了视线。 那光线极亮,灼得眼瞳疼得想要流泪,可打在皮肤上,有密密麻麻的、令人心醉的痒意。 这大概,就是权力的味道吧。 工人颤巍巍地擦拭掉眼前的冷汗,刚要朝着混乱的台下大吼,他的动作忽得僵在了原地。 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间,舌头僵在上下颚里,动弹不得。 他用惊恐的目光望向叶既明,而对方正安静地回望,眼底带了一丝微不可见的叹息与怜悯。 “不要开口。” 工人的冷汗顺着脊梁骨缓慢地淌了下来,黏糊糊地沾着他破旧褶皱的灰色工服。 他逆来顺受惯了,对长官的命令,从来都是言听计从的。 可他今天,忽然生出一股决绝的逆反来。 工人下颌大幅度地颤抖着,像是拼命想要张开嘴,五官扭曲,每一块肌肉都在痉挛,抵抗着叶既明施加给他的精神控制。 或许是没有进化的原因,向导给予普通人的精神控制程度比哨兵要弱一些,那满腔愤懑的工人竟然真的拼死将双唇张开了一线。 “我们...反对...压迫...抗议...剥削...” 他吐出字含混不清,像是在泥潭里打了个滚,狼狈地扑在平地上,甩出了一堆泥点子一般。 可他毫不在乎,只想着痛快地说一回。 像个人一样。 可就在他惊喜地继续‘说话’的时候,下颌忽得猛地一抖,‘咔嚓’一声,上下颚一瞬咬合地很紧,舌尖回收不及,被咬出了满嘴的血。 “今天是我的讲座,我不希望,这里出现任何意外。”叶既明顿了顿,声音放得很轻,“回去吧。” 工人没有理他。 在耀眼的灯光下,他扭曲着全部的肌肉,又将嘴张开了一道缝。 口水沿着唇边淌下,他也顾不上,喉咙间发出‘嗬嗬’的喑哑嘶吼,竟是孤注一掷地想要说完哪怕这一句话。 在一片嘈杂声中,工人竟清晰地听见了那一声轻如鸿羽的叹息。 他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下一秒,他的手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线吊住,僵硬又缓慢地扶住了那管长枪。 他眼睛瞪得很圆,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一点点、一点点地压着那金属扳机。而他,举着枪,枪口对准的,是自己的太阳穴。 他的意识不再自主。 他才体会到,比死亡更恐怖的,无非就是身不由心,心不由己。 “我...” 他嘴里鲜红,舌头麻木到无法卷曲。 “或许你听说过丛林法则吗?” 叶既明微微侧了头,露出半只深不见底的眼睛,而他的右手食指轻抚唇侧,用悠远的声音,咏叹着丛林间残酷的法则。 “弱者,不要说话。” 一旦暴露,就会死亡。 叶既明的传道授业总是浅显易懂。只是一句话,已经足以让工人彻底品味到法则里浸满的血腥气。 他紧绷的肌肉逐渐松弛下来,灵魂宛若被人夺取,眼中愤怒的火已经被浇灭,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到毫无波动的眼神。 “甘愿...牺牲。” 他机械性地张口,像是一台被调制好的仪器。 他用破碎的舌头一遍一遍地描摹着新时代颂歌,像是浴血奋战的战士。直到嘴里,再也没有‘我’这个字。 叶既明终于转过头。 他用这带血色的视线掠夺着他人的灵魂,岁月在他眼中压出了折痕,最后,他淡淡地垂下了眼睫,像在默哀。 工人缓缓地按下扳机,唇边似乎还浮着一层麻木的笑意。 “不要!!” 一声撕心裂肺地大吼,自那工人身后传来。 那是个年轻的女孩子,衣服很不合身,仿佛是偷来的。 她捧着一怀铁磁体。 那黑亮的金属染着灰尘和血迹,像是某个信仰的骸骨,又像是某个被尘封的遗迹。 “爸爸,我来了!!” 她高举着那一捧铁磁体,像是捧着一捧让人厌恶却又光彩夺目的薪火。 铁磁体开始燃烧。 她拼命奔跑,借着风,铁磁体在她怀里烧得更旺,火光冲天,燎上了她散下来的头发。 最后,将她的父亲与那浸满血与汗的铁磁体,一同用力地揽进怀里。 凄厉的尖叫声拔地而起,绝望地盘旋。 叶既明神情微变。 他抬手,想要分开两人的拥抱。 可已经来不及了。 在他眼前,两具身躯逐渐破碎,一道道碎痕自骨骼缝隙间撑起,中有血雾散逸,宛若迸发的火焰。 工人在剧痛下终于恢复了神志。 他的脸仿佛被融化,只剩残破的骨骼,挂着那摇摇欲坠的五官。 为什么。 他们明明背负着这片土地的枝繁叶茂,最后,却只配化作血水灌溉荒原。 这不对。 这,不对。 他握着那滚烫的铁磁体,在那团血红火焰中,高高举起右手,用不成语调的声音,一遍遍地,泣血呼喊着。 “我们...不该被抛下...” 勇敢的女孩也用烧软了的手掌,撑起了那块灼手滚烫的铁磁体。 就在那瞬间,自铁磁体中心迸发出无数道极明亮的光线,像是迷失方向的牛虻,急速飞舞,最后,狠狠地扎进了父女的身体里。 流放 第101节 能量爆炸,风漩如炬。 两人化身一团光焰,如同破碎的玻璃,狠狠地弹向叶既明瘦弱的身躯。 叶既明终于蹙起了眉。 他抬手,想要在自己面前铸出一道防护网,可不知为何,那道防护网似乎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 铁磁体产生的能量漩涡旋转扭曲,将叶既明击打得不断后退。 他脸色苍白地抬起眼,而面前那道灼目的光,重重地割伤了他的肩。 轮椅被气流掀得微晃,而爆炸显然没有要停止的迹象。 那两团血雾后,似乎藏着两双带着愤怒的眼睛,幽幽地,如铁磁体一般,光芒难消。 “认错...” 声音破碎不堪,而在火焰中奋力挣扎的父女,眼珠也快被融成一滩血水。他们拼命睁开眼,临死前,想要看见叶既明脸上的悔恨。 此刻,叶既明无疑是狼狈的。 军装破裂,肩头出血,脸色苍白。 可他竟依旧笑得从容。 “没想到,还能再看见反抗的血性。” 是赞许,是感慨,是遗憾。 如此高高在上的真诚,反而显得高傲。 他的眼睛轻弯,里面,依旧是仁慈的、带着点残酷的温柔。 第九十章 雪狼 方宸快速地踩着旋转楼梯向下。 玻璃外,更加清晰地映出讲台侧边,叶既明清瘦的身影。 他的腰背离开椅背,挺得很直,右手轻抬,掌心涌动着能量。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大抵是一人稳定全场,能力消耗巨大,连手腕也在轻轻发抖。 他身旁的人都被派遣下台,维持秩序,他独自坐在偌大的讲台上,强大而孤寂。 方宸却眼尖地看见讲台前的对峙。 武器、火光、爆炸、混乱。 生死一线。 “危险!” 方宸呼吸一滞。 此刻,就算他跑下了楼梯,也不可能快速越过层层人潮赶到叶既明的身边。 方宸心跳剧烈,喉咙发干。 叶既明是爸的学生,无论如何,不能放任别人伤害他。 “伸手,我帮你。” 温凉的声音蓦地响起,格外清晰。 方宸惊讶地发现,自己耳畔的嘈杂已经消失无踪,而那人慵懒带笑的声音温温入耳,像是清泉,很舒服。 他微微回头,正好对上温凉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睛。 “你感觉怎么样?” “刚刚还拿刀准备开我脑袋,现在,就这么关心我了?” 温凉要笑不笑的戏谑,明显是在调侃着方宸的口不对心。 不过,方宸没工夫跟他吵嘴,只抬手重重压在玻璃上,眼神牢牢地钉在那团光焰处:“...我想帮他,你有办法吗?” “嗯。” 温凉说了轻飘飘的一个字,仿佛在他眼里,这袭击根本不值一提。 他从背后抱着方宸的腰,右手轻轻攫住他的手腕,贴在单向玻璃上。 掌心滚烫,玻璃冰冷。 而温凉温热的唇贴在方宸微凉的耳廓,温差亦是。 方宸喉结上下滑了滑,压下耳后的热度,声音冷淡。 “...温凉,你不离我这么近就不会说话了?” 本以为温凉还是会骚话连篇地胡搅蛮缠,可那人动作微顿,呼吸也渐轻,片刻,竟放开了扶在方宸腰间的手。 温凉的气息微微远离,冷空气得以钻进两人贴紧的距离间。 “不喜欢?” “……” 方宸转头‘嗯’了一声。 “教我。” 温凉眼尾微微下沉,神情专注,声音也跟着染上了清冷的肃杀。 “不要把电子想象成硬邦邦的武器,想像着,它是海上的洋流。你手里握着波涛,你是孤岛,搅弄海潮。” 温凉的话在方宸耳畔回荡。 他微微闭了眼,仿佛自己置身磁海,手中的电子旋转腾跃,能量怒吼,初时并不连续,宛若几个支离的片段在空间的不同位置出现,时空呈现无序性。 可,逐渐地,能量上下腾跃,像是沾了墨点的皮球,一上、一下,极有规律地上下跳动。 能量越来越多,那些墨点从虚无散乱逐渐凝实,从散乱不堪到流畅完整,仿佛真有一条游龙般向前奔走的线,将那些密密麻麻的落点串联起来。 方宸被这奇异的景象所震撼。 他怔怔地伸出手,想要握住掌心那似乎无穷尽的波动曲线,可那些能量似乎不受他控制,像抓不住的风一般,只从他指尖调皮地溜走。 越焦急,越失控。 “别急,跟我走。” 温凉用自己纤细修长的手托在方宸的手背下,微微拢起,然后,极温柔地一起抵按在玻璃上。 两人之间仿佛被一座看不见的桥梁连起,方宸仿佛融进了温凉那一汪浩瀚无垠的向导核心中,充盈的能量鼓荡在手足四肢,他微微蜷了蜷掌心,竟然发现,自己刚刚居然成功地用小拇指勾弯了那道线。 望着方宸惊诧的视线,温凉抵唇轻笑。 “别问我道理。众所周知,天才从来不懂课本理论基础。” “……” 温凉感受到了方宸的无语和杀气,于是敛了笑,重又沉了口气,握着方宸的手,两人指尖对准那团燃烧的光焰。 “柔克制刚,用手里的线,去缠那两人身上的能量潮。” 方宸如狼的视线紧绷冷锐,瞬间,便明白了温凉话里的关窍。他手腕轻转,那波动线宛若海中旋转的水母触手,轻柔飘逸却粘稠刺手。 借助温凉的力量,方宸进一步地体会到了那人浩瀚磅礴的核心特质。 远看美丽温顺,实则凶悍冷漠。 看不见的波线绕过玻璃粒子间的缝隙,毫无能量损耗地散逸在空气中,如同漫天飞舞的垂柳丝绦。 此刻,叶既明刚好被那爆炸的风漩撞退半米,那人捂着胸口咳嗽,从背影看,虚弱得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怎么会...”温凉眉峰微压,握住方宸的手腕,眉眼落了霜,神情冷肃而认真,“狐狸,动手。” 方宸眼神一凝,指尖飞扬而出的波线骇然地绽出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在空中织成了一张薄薄的、柔软的弯钩,极有技巧地将那烈焰火潮卷起,拢成了一道暗漪,层层叠加,将那两个袭击者缠成了火烤肉。 叶既明似乎咳嗽地更加严重,连被都弯了下去。 此刻,那火中的两人,衣服、五官已经被炙烤成黑,却摇摇晃晃地,像个火柴人一样,朝着叶既明走去。 一步,一掉渣。 脚印混着粘稠的灰和血,莫名让人想到了地下挖出的矿石。 台下终于有人注意到台上的异常。 在一片熙攘乱象里,几个身穿安保制服的军人正推搡着面前的人,奋力朝着叶既明跑去。 可,已经快要来不及了。 “他不是s级向导吗?为什么毫无还手之力?” “...他常年卧病,身体太差,操控不住向导核心能力的事情,时有发生。” 温凉的声音轻哑,撑着玻璃站,单薄的嘴唇颜色褪去,有些苍白,眼底隐有血影萌生,俯瞰着乱象,神情冷傲。 方宸沉默地攥紧了右拳,眼神焦灼。 温凉收回视线,看见了方宸无声的迫切。 他抿了抿唇边隐隐渗出的鲜红,又挽起一抹极淡的笑。 “有我在,你担心什么?” 温凉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想要重启刚才的能量操控,可方宸却反握住他微凉的手心。 “不用。” 温凉微怔,褪去眉间的冰霜,展颜轻笑:“愿意主动牵手啦?” “牵你...” 大爷。 方宸忍下半句骂人的话,抬手,轻触着那人微烫的前额。 “...高级向导,身体都这么弱吗?” 方宸暗自皱了眉。 流放 第102节 就算他察觉不到温凉的情感波动,也能从他异常的体温和脸色判断出来,那人怕是又不太好受。 某人一张招桃花的脸现在煞白煞白的,就这样半夜出去晃荡,恐怕能把人吓掉半条命。 “要是被人精心养着的话,说不定身体就会好起来了。” 温凉无辜地弯了弯唇,如果身后有条尾巴,大抵已经摇成了螺旋桨。 方宸拎着温凉的肩,将他安置在自己身后,转身,揉了揉手腕,眼眸轻眯。 “边儿待着去,自己养。” 方宸弯下腰,扎紧了裤脚。 他双臂用力一勒,军裤勾出完美流畅的腿部肌肉,用极轻的声音淡淡道。 “这种体力活,我来。” 下一刻,没有任何迟疑,方宸右脚用力踹碎了面前的落地玻璃。 在无数五彩斑斓的玻璃碎片中,方宸手肘轻曲,整个身体撞向那被砸出的洞,瞬间,人影敏捷地腾跃而起,翩然若飞。 风刮过周身,方宸的黑发飘逸轻扬,而他的肩上,精神体隐隐浮出轮廓。 通体雪白,四肢修长,眼眸纤细,耳朵高耸,而蓬松的尾巴缠在腰间,乖顺地像是一团绒球。 旺财像是受到了什么感召,身形缓缓浮现。 苍鹰之翼微敛,安静地立于温凉肩上,俯瞰着,炯炯目光凝视着方宸那如破风羽箭般冲出混沌的身影。 “长得那么像狐狸,竟然是只小狼。” 温凉微微侧头,眼底的笑渐深。 ‘我不也是只‘猫头鹰’。’ 旺财如果能翻白眼,它已经翻了一百八十次了。 “嘘,别打扰我欣赏狐狸救人。”温凉眼底藏着极淡的笑容和宠溺,感慨道,“我家狐狸真帅啊。” 旺财努力无视恋爱脑的老渣男,只盯着那只‘软萌乖巧’的狐狸状雪狼,有些兴奋道:‘老温,你终于做了个人,终于给我找了个好玩儿的。’ “别逗了。我自己还没搞定,凭什么你先得手?”温凉桃花眼睛微抬,对着旺财意有所指,“小心点,说不定,它会咬人。” 那团柔顺的雪白色精神体,看似温和,可眼睛微微张开的时候,凶光隐隐,嗜血狂躁。 ‘那才有意思呢。’旺财来了兴致,却又瞬间忧愁,‘但老温,它不正常。我不能跟它交流。’ “形貌由心。狐狸还没找到自己,所以精神体也是混沌的。”温凉觑它一眼,抵唇嘲笑,“呦,这么快就想下手了?禽兽。” 旺财一巴掌糊在温凉的肩膀上。 ‘你才禽兽!!’ 第九十一章 导火索 一声惊天闷响,方宸稳稳地落地,接着一个华丽流畅的前滚翻,右脚勾住叶既明的轮椅,左手拉住他的轮椅扶手,手腕骨微微一折,便轻易将叶既明从火海黑尸面前救了出来。 轮椅极为顺遂地滑到方宸身后,而方宸双臂一拢,直接用背护住了轮椅上的人。 人碎成了沫,肉渣四溅,火星飞落,可怖地砸下。 方宸将脸埋在臂弯中,腰身下压,已经做好了用背承接危险的准备,可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出现。 方宸微微抬头,对上了高处温凉安抚的笑容。 两人默契一笑,无需多言。 方宸顺势用力将轮椅推到讲台侧边,远离火焰和爆炸。 而在更多的肉渣与铁磁体粉末落在方宸背上以前,身处高处的温凉早已手腕拧转,瞬间撑出了一张柔软透明的防护罩,捞住所有磁性物质,略加翻转,朝着对面的墙壁上砸去。 轮椅的金属撞上挡板,发出‘铮’地一声悠响。 弯腰低喘的叶既明终于慢慢坐直,一只手掌攥成拳,依旧抵着唇低咳,只露出一双冷汗粼粼的双眼。 眼中有惊诧,有意外,有一闪而过的担忧。 他蓦地握住方宸的手腕,意外地力道很重,完全不像是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你有没有伤到?” “我没事。” 在听到三个字的时候,叶既明似乎松了口气,紧握住的左手也微微松开,甚至,想要熟稔地抬手替他抚平袖口的褶皱。 面对叶既明的自来熟,方宸却不太习惯地收回了手,后退了半步。 “谢谢长官,我真的没事。” 方宸望着那双犹如深潭一般的眼,心口的不适感又卷土重来。 以桥正里 他按着胸口,又退了半步,行了一个端正的军礼,肃然道。 “叶部长,我是...” “方宸。” 叶既明按着肩伤,伤口处的粘稠血液自指缝间淌下,声音却也平稳安定。 他只安静地说了两个字,便用那种宽和如海的目光望着方宸。 那人的眼神,与刘眠的神情很像。 方宸感受不到任何敌意,心口微乱的倒刺也被叶既明含笑的目光抚平,隐隐的防备与疑惑也被那人的善意消去了不少。 或许这是s级向导的神奇之处。 让人完全生不起戒备之心。 “...你受伤了,我帮你包扎。” 方宸用兜里揣着的绷带,垂眸,熟练地替他缠起了伤口。 他的手法利落,前后不过几秒钟。 可就在这几秒间,叶既明褪去伪装的淡定,望着方宸的包扎手法,眼眸间神情变换,似海上的乌云残阳交替明灭,最后,随着绷带打结,叶既明又换上了隐忍的痛意,还有一贯的温和淡然。 “谢谢。”叶既明微微欠身。 方宸唇角微勾,倒退半步,藏进黑暗里,朝叶既明扬了扬手腕上的银蛇链。 “听说我们很久没见了,想必叶部长也有很多话要跟我说。您有时间跟我叙叙旧吗?” “现在?” 叶既明望着这一片狼藉,不由得失笑于方宸的心急。 “那...今晚见面?”方宸软薄的唇角微翘,打趣道,“只要刘少将不觉得被冒犯,我没意见。” “他不会。”叶既明看方宸侧颈的薄汗,眼神温和,“你也照顾好自己,晚些见。” 方宸点头,下意识地看向高台楼梯处,温凉却已经不在那里了。 只有那扇被他砸破的玻璃,开口处染了隐约的血迹。 他眉梢微皱,生怕温凉出了什么事,只匆匆行了个军礼,转身即刻消失在后台黑幕间。 叶既明眼底噙满的笑意,在方宸的背影完全消失后,也逐渐淡了下去。 躲在一旁的唐芯早就忍不住了,她慌慌张张地奔上了台,上下摸着叶既明的伤口,又反复检查了叶既明戴在耳侧的微型耳机,焦急道:“部长,你为什么不让我们上来帮忙,反而让我阻挡保安上来...” 叶既明温和地轻抚唐芯慌乱跑散了的碎发。 “方宸替我挡了,我的伤不重。” “快让我看看!” 唐芯紧张地抓着叶既明的手,后者却苍白一笑,安抚地轻拍她的手背。 “平常杀人的时候不见你害怕,现在看个小伤,怎么就怕成这样?” 唐芯脸蛋微红,低头撅了嘴。 “...部长明知故问。” 叶既明宽和一笑,并不接话,只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说说这两个人的来历吧。” 唐芯摸了摸通红的眼睛,带着鼻音轻声回答。 “是。溪统的铁磁矿,是直接隶属于进化部门下的那个矿。因为上一次的爆炸案,暂时封了,所有人都被关在里面,等待恢复好后再下工。估计是赵景栩大坏蛋心太黑了,故意放人出来,给我们捣乱。” “听说,不止来了两个人。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外面...有点乱。那些从地底下出来的、黑漆漆的矿工,脏得跟老鼠一样恶心,到处传坏话,说部长你是个大坏人,什么什么的,我听了就生气,然后...” 唐芯没敢往下说。 因为没经过部长允许就杀人,部长会生气的。 “景栩散播传言,是想让我失去民心支持。上次会议没能把我拉下部长的位置,现在倒是学会转换思路,自下而上,逼我退位。”叶既明微微沉吟,问道,“刘眠回来了?他在外面吗?” “在。可是指挥官他...” 唐芯看不懂指挥官,就像她看不懂部长一样。 场面都那么乱了,指挥官竟然不把那些满嘴脏话的坏人抓起来,反而推波助澜,还派人把事情闹大。 现在好了,总塔这边都知道部长的讲座被人毁了,恐怕过不久,讨厌的巡察队就要过来管着管那了。 真是烦死了。 叶既明懂得唐芯的未尽之言,并不恼怒,反而轻轻笑了笑。 “知道了。” 他微微弯下腰,自地上拾起一块滚烫的铁磁体,用指尖捏掉铁磁体尖端闪烁着的火星与能量波动,眼底的深邃似也被着明火点燃。 景栩敢对他出手,那么,何妨用他送来的礼物反将他一军。 流放 第103节 “既然是景栩的心意,那我就收下了。” “收...什么收不收的...” 每次聊到权术争夺,唐芯总是脑袋疼。 见她似懂非懂的样子,叶既明不再解释,只温和地笑了笑。 “有临时屏障吗?”叶既明指了指台下嘈杂的人,“帮我挡一下,人有些多。” “部长是要上药吗?好,我带了。” 终于聊回了唐芯的老本行,她才长舒一口气。 她撑起一张临时的分隔布帘,跪在后面,正从背包里翻找,刚拿出一瓶药,却看见叶既明已经解开了绷带。 “部长,我来帮...” 唐芯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一句话僵在喉咙里。 叶既明此刻,手腕回折,捏着冒着火星的铁磁体,从容而冷静地戳进肩头的伤口深处。 尖锐的铁磁体直接扎进了肉里,翻卷的皮肉咬着那滚烫的矿石,甚至能听到‘滋滋’的声音。 而且叶既明下手既稳又狠,从深度来看,怕是直接压进了骨头里。 鲜血‘噗嗤’一声,骇然地溅到了布帘上,宛若狰狞凄厉的魔鬼爪痕。 唐芯后知后觉地明白。 这布帘不是为了挡着部长换药,而是方便他朝自己下手。 她僵硬地去握叶既明的手,连话都在颤抖:“部长...为什么...” 叶既明呼吸急促,脸上带着病态的红晕,眼睛却依旧是含着淡笑的温和。 “要我从头解释给你听吗?这次,不犯困也不嫌烦了?” “不听了不听了,部长,我什么都不听了,我帮你把碎片取出来...” 唐芯飞快地取出消了毒的手术钳,却又被叶既明拦了下来。 叶既明手臂微动,牵扯出前额一层薄汗。 他沾满鲜血的食指按下耳廓间微型通讯器,声音轻哑地开口:“刘眠。” “你怎么样?” “这件事,冲着我来,但实际矛头针对的是白塔总指挥部,因为说到底,技术与进化部的方针也是通过总塔决策的。再说难听点,景栩这一巴掌,打的是总塔指挥部的脸。你帮我去找郑处长来...让他把这里发生的事直接上报到总指挥部。务必,让指挥部十位干部亲自参与处理。” 叶既明咳了一声,脸色更显得苍白,压了压痛意,才接着说道:“...不要让柴万堰把这件事直接压下去。” “我知道。以柴万堰的专断霸道,肯定会暴力镇压,杀掉所有知情人,掩埋事实。所以我才添了一把火,让在场的都知道,是赵景栩属意工人出来闹事。你那边,也坐实闹事人的身份。这件事,不管是不是赵景栩做的,现在,都必须是他做的了。” “嗯。咳咳...” 叶既明喉间痒意难耐,低低地咳了两声。 “见过方宸了?你要不要再从他身上提一点电子云出来?我怕你...” “有了温凉,我怕是不太好再下手了。毕竟是曾经的首席,我的能力还不足以绕开他。以后再说吧。”叶既明有些疲惫地压了压眉心,“你先去,这里,我还稳得住。” “好。”刘眠本是要挂断,可声音一顿,又提起另一话题,“听雨已经在路上了,这件事绕不开她。” “……”叶既明垂了眼,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声音压得更低,“也好,有关巡察帮忙,想必这件事上升得更容易一些。” “我会善后,这些事你都不用操心。就让柴万堰看看,他新养的看家狗,是多么不会揣摩主人的心意。” 刘眠挂断了通讯,叶既明靠在轮椅背上,神情淡淡,喜怒难辨。 他不经意地看向方宸消失的方向,而后,又怔怔地凝视着地上的两具‘人’。 刚刚还明艳燃烧的一团火,现在只剩下骨缝间闪烁着的零碎火星。 “唐芯。”叶既明问,“他们还有多久才能死?” 唐芯蹲在一旁,小声说道:“部长,有了铁磁体里的能量,他们再撑个几天,没大问题。” “……” “如果部长希望他们活得更久一点,也不是做不到。”唐芯从包里掏出一支保命针,“我刚刚听懂了,部长是想让他们活着指认赵景栩大坏蛋,对不对?我这就给他们打降温保命针。至少,让他们把脑子留下来帮部长说话...” “……” “部长?” 唐芯疑惑地歪了头。 “一会儿有人来,别弄得太脏。”叶既明轻声说,“你亲自送他们走,别让他们太痛苦。” 叶既明的命令,唐芯不敢违背。 她拿着针线,蹲在那一摊人渣旁边,嘀嘀咕咕地说道:“部长果然对那个关听雨不一般。为了她,部长竟然改了计划,哼...” “唐芯。” 叶既明的声音微沉,惊得唐芯立刻闭上了嘴,委屈地整理着残局。 她的动作熟练又快,像是收拾破烂鸡鸭骨头一样,将人的手脚骨骼一块一块地拼起来,然后用布包扎好。 而那个女孩,年纪跟她一样大。 她们都是女孩子,应该,都是爱美的吧。 唐芯小心地替她缝着手脚,努力让她变得完整一些。 “部长说过,活着苦,有时候,死也是解脱。你有爸爸陪着,已经很幸福了。” 唐芯将那黑枯的大手展开,将女孩的手搁在掌心里。 “小妹妹,牵着他的手,慢慢走,别走散了。” 第九十二章 我不配 (副) 任钱在郑奇办公室拍了一下午桌子。 “郑处长,方宸被欺负的这件事,不给我们五十三号一个交代,说得过去吗?!” 郑奇弓着后背,颤巍巍地推了推掉在鼻尖的粗黑色眼镜框,用小手绢擦了一把鼻骨上漫出的一层汗。 “我是耳背,不是耳聋,不用吼得这么大声,哎呦我的耳朵...” “行,那我小点声。” 随着任钱飒爽一招手,猫着腰候在一旁的李尧善将手里的旧毯子飒飒甩开,工工整整地铺在地上。 “指挥官,请!” 任钱颔首,昂首挺胸地走到了毯子前面,盘腿,坐下,一副要在这里打地铺过夜堵人的模样。 郑奇眉头蹙得都能养鱼了。 “这...这我管不了啊。你也不是不知道,这罗宇源是赵少校手底下的人,赵少校,他可是技术部的人。技术部里...” 郑奇左顾右盼,压低了声音,颤巍巍地吐了几个字:“...可都是柴中将的人呐。就是说,打狗...咳,是吧?” “明白。”任钱早知如此,一扬手,李尧善立刻狗腿似的把手里的小本本递了过去。 任钱接过,清了清喉咙。 “今天下午,一共来了三十三个人。其中,二十五个没有预约,直接插队;十五个来了,直接兑换进出工会的身份牌,再有五个,直接跑您这儿要下一届选导师的名额,还有...” “停停停...” “啊,这就停了啊?我手里的,可不止这么点儿呢。” “哎哎哎,小任啊,饶了我吧...” 郑奇和蔼的脸几乎快要变成一张苦瓜。 “可以。”任钱本子一合,眼睛微亮,笑着说道,“给方宸补偿,让罗宇源和那五个混小子跟他道歉。” “补偿和那五个孩子都好说,但这罗宇源...” 见郑奇十分为难,任钱也不继续逼他,只背着手,溜达了一圈儿,实则眼尖手快地柜子里拖出一只暗红色的小箱子。 李尧善震惊:“指挥官,这是什么?” 任钱故意拖长音:“哎,不知道,不过,这肯、定、不、是某些人求处长办事而送的礼...” 郑老爷子本是耷拉下来的眼角,直接痛苦地闭上了。 这日子,过不下去啦。 小老头蹲在任钱面前,委委屈屈地抬头。 “任指挥官。” “是,郑处长。” “你怎么不去找冯伟?他是直接负责人。” “我惹不起。” “……” 看着郑奇要哭的表情,任钱终于笑了,本是直挺的背也稍微松了松,扯着老爷子一起坐在了地上。 “郑爷爷,你最近怎么样?” “哎呦,拜你所赐,还有口气儿。” 郑奇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上,一副下垂的眼角,可怜兮兮地望着任钱周正的浓颜,两相对比,郑奇不由得感慨自己确实是老了。 “小任啊,自从你走了以后,这里就安安静静的,直到,来了个跟你一样的傻孩子。唉,资质比你差了点,但论起愣头青来,绝对不输给你当年。” “您这话说的,我办事可很有一套。” “是啊,现在你倒是学会威胁人了。”郑奇笑呵呵地骂他一句,“不像是当年被刘眠护在身后的小崽子了,还真...” 任钱的笑停在嘴边。 郑奇才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清了清喉咙,试图遮过刚才的无心之言。 流放 第104节 “你们...” “您不用把我和刘少将相提并论。”任钱直接打断了郑奇的话,“我不配。” 明显带着愤懑的话,让郑老爷子无声叹了口气。 都这么多年了,看来这孩子还是没放下。 要说当年,刘眠和任少湖也是一对绝配的搭档。虽不是同门师兄弟,但几乎完美契合的磁场和默契的精神链接,硬是让他们在一众优秀的士兵中脱颖而出。 当年的刘眠还不是现在这样,人狠话少、手段狠辣的毒蛇。 曾经,那孩子也是青涩的,充满朝气,又怀揣信仰坚定的一位战士。敢于挑战不公,正直又有冲劲儿。 任少湖当时更年轻,无条件跟在刘眠身后,两人简直像个捣毁马蜂窝的棍子,到处闯祸,到处被罚。 当时的刘眠还是很有担当,每次都主动替小少湖挡着罚。从禁闭室里放出来的时候,刘眠被任少湖背在背后,而几乎整层人都能听到小少湖丧心病狂的哭声,以及刘眠无可奈何让他别哭的劝诫。 郑奇每次都有种错觉:经过这么一顿罚,这俩人下次总该消停了。结果,这俩孩子下次闹得更狠了。 “...说真的,就他那个性子,现在能爬上少将的位置,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您也说了。‘爬’上去的。姿势是难看了点,但确实有用。”任钱淡淡道,“对于不守承诺,背信弃义的叛徒,我没什么好说的。您也别提了。” “...嗯。” 想想刘眠现在阴沉冷淡的模样,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郑奇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算了,你们没能走在一起,是你的幸运。”郑奇心有余悸道,“你自己想想,要是你天天跟在一座冰窖旁边,你难不难受?” 任钱眼睛低垂,脱口而出。 “...跟他在一起有什么难受的。” 郑奇一怔,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任钱顿了顿,侧了头,恼火地说道。 “您要是耳聋,而不是耳背就好了。” 郑奇‘咳咳咳’地呛了两口。 “...怪不得方宸是你手下的兵,怎么说话都这么不尊老爱幼?” 任钱脸上的不虞终于缓了缓,刚要重新提起方宸和罗宇源的事,郑奇麻溜地起身往外走,结果正撞上了门口堵着的荣忻。 她抚着唇,越过郑奇佝偻的肩,朝着任钱微微弯了眼。 “小少湖,甩掉人渣,拥抱新生活,别傻乎乎地等在原地,笨不笨呐~” 任钱看到荣忻的时候,眼睛微微睁大,而后,笔直地敬了一个军礼,十分恭敬地笑着喊人:“荣处长。” “嗯。今天忙,就不招待你了,等下次,来我办公室喝茶哦。” 荣忻红唇微弯,而后,拉着郑奇的胳膊,就将他往外拽。 “老头儿,出事儿了,快去救人。” “唉唉唉,这又是怎么了?” “老郑,整个公会里,就你消息最闭塞。” 保卫处处长冯伟离得老远,显然不想跟恋爱脑荣忻站得太近。他倚着墙站,努努嘴,朝着礼堂的方向一指。 “那边,闹起来了。” 郑奇倒吸一口冷气,又擦了擦眼镜,舌头都打结了。 “你...你说...叶...叶...” “对。” 冯伟脸色也很难看,毕竟叶既明在工会的地盘上出事,他保卫处处长肯定是要担责的。 想着从天而降的一口大锅,冯伟真是有气没处撒,只好朝着郑老头翻白眼。 “要出大事了,就你还在琢磨着自己这一亩三分地里收上来的礼物,真是没出息。” “这这,那那...我上报。” 郑奇即刻就要回办公桌上写报告,荣忻一把拎起郑奇的手臂,指点道:“人命重要,写报告重要?” “...报告?”郑奇略带犹豫地问。 荣忻无奈扶额。 “算了,一个冷血动物,一个迂腐老头,还是我帮着既明吧。老头儿,我这就把医务室给你撬了,别说我打劫啊。” 她随意丢了一个眼神,守在楼梯口的沈长平沉默点头,接了命令,即刻消失在转角。 “差不多了啊,赶紧,一边会议室讨论对策吧。” 冯伟虽然看不起慢吞吞的老头和每天换一个男人的恋爱脑,但真出了事,还是得商量着来。 否则,总指挥部的怒火,他一个人也确实扛不住。 三个人来得快走得也快。 而任钱站在原地,眼神晦暗不明。 叶既明...出事了? 刘眠大概会很担心吧。 任钱这样自嘲地想着,回身沉默地收拾着行李。 李尧善也默默地帮着任钱收拾。 工会要乱了,小方哨兵的事,一时半刻肯定也得不到解决了,看来只能暂时打道回府了。 李尧善一边收拾,一边悄悄地看向指挥官,生怕任钱偷偷委屈,心情郁闷。 “我去租个车,你先带着大家到中转点。” 任钱把手里的行李递给李尧善,表情有点严肃,似乎做了什么决定,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朝着楼梯口走。 李尧善拎着沉重的行囊,站在原地摸不着头脑地喊他:“指挥官,你走的方向不对啊?” “...我去跟方宸道个别。” “可是工会宿舍楼也不在那边...” 任钱走得更快了,像是心虚,欲盖弥彰。 李尧善伸长了脖子,努力辨识了方向,才发现,任钱正埋头往礼堂走。老李士官立刻就知道,他们指挥官又在说着拙劣的谎言,用好心去撞别人冷屁股了。 “指挥官,叶部长不用我们帮。”李尧善冲上去,用身体挡住任钱,苦口婆心地劝,“你别去,去了,你会忍不住哭的。我们这些老头子,真的不想看你难过。指挥官,咱们走吧,咱们回家。” 被戳穿的任钱脚步一顿。 “...我不是想帮叶部长。” 他只是看不得刘眠着急罢了。 第九十三章 让你装逼 现场果然一片混乱。 被搅乱的磁场,像是汹涌的海潮,当任钱踏进礼堂的时候,连手脚都有些发软,像是踩在软塌塌的棉花上,一步一趔趄。 很明显,这里有人引发了强信号干扰,让这里的磁场很不稳定。 已知能够引发如此巨大震动的,也只有进化部的‘电磁炸弹’---电磁发生器。 所谓的‘电磁发生器’,是进化部的专利,设计精妙难以仿造。而将电磁发生器带到礼堂的,大概只能是进化部内部人员了。 任钱虽不至于天真地认为进化部是团结一致的铁板一块,但也没想过,技术部内的分裂会演变成这样轰轰烈烈的内部袭击事件。 这也太给技术部丢人了。 任钱挤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拼命想要向着叶既明的方向走,结果一时被踩了脚,一时被撞了腰,好不狼狈。 “这...” 一般来说,部队的纪律都是严苛的,不会出现人挤人,人推人的状况。但今天现场却格外混乱,根本原因,是搅乱的磁场对于哨兵向导的精神影响巨大,让他们失了平日律己的守则。 任钱被挤在角落里,动弹不得。 看来是过不去了。 他只好站定,踮起脚,越过层层障碍,看向讲台上的叶既明。 那人状况似乎不太好,隔着这么远,都能看到分隔布帘上溅出的大片血迹。 恐怕真是被伤得不轻。 想来,技术与进化部部长的位置也是个遭人嫉恨的肥肉,被无数蓄势待发的冷芒暗枪时时刻刻盯着。 对于白塔两股陈旧势力的斗争,任钱也并非毫不知情。 今天的骚乱...不,内乱,恐怕也是权力更替斗争的导火索吧。 任钱无奈地叹口气。 玩弄权力,哪有不被反噬的。 刘眠怎么偏要... 任钱不愿再想下去,转而隐没在人群里,微微闭上眼,用专注的精神力,查探着电磁发生器的方位。 在混乱的波纹里,他努力寻找着那混乱的源头。 逆流而上,举步维艰,任钱肆意外放的精神力被波流打得摇摇欲坠。他不得不用力扶稳了墙壁,一步步缓慢地走着。 后背很快被汗湿透了,军装黏糊糊地贴在脊梁骨上。 他不觉得难受,只希望能赶在刘眠来之前,帮叶既明找到那几个该死的电磁发生器。 原因有三。 一是,能让在场的哨兵向导早日脱离苦海,结束煎熬;二是,能帮着叶既明分担一些稳定磁场的工作,因为就算是s级向导,要一个人用能力稳定住场面也太过辛苦了;三是... “...刘眠,你最好晚点来。” 流放 第105节 刘眠的电子数量多且能量高,受磁场力的影响更大。 虽然,他的能力强到可以用电子创造出相反且稳定的自发磁场,可那滋味着实不好受。 刘眠从来不示弱,疼也忍着。 但任钱总是能体会到刘眠强压着的难受。 任钱似乎记起了什么过去的回忆,眼睛里久违地染上了一抹笑意,可很快便转了凉。 刘眠已经无情地断了他们之间的精神链接。 他又何必犯贱地替那个叛徒着想。 任钱面无表情地藏起旧日回忆,努力专注地寻找电磁发生器。 他从礼堂侧门出来,绕着小路,来到一堵刷了漆的灰墙前。 墙上有暗槽,暗槽旁有几个凌乱的脚印,沿着暗槽的排列顺序向上望去,是半个突出的平台。 平日,这里是设备线路检修的地方,除非内部人员,否则根本不会有人想到把电磁发生器放在这里干扰信号。 任钱验证了‘内贼’的想法,眉头微皱,扒着墙体凹进去的暗槽,手脚并用,向上攀爬。 体力消耗得有些快,任钱爬了一大半,悬在半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忽得,一只小脑袋探了出来,歪了歪头,很疑惑地盯着任钱的脸。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带了点戒备和胆怯,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向着任钱伸出了右手,要把他拉上来。 在这样蹊跷的地方见到了这个陌生的小向导,任钱第一反应是怀疑。 但仔细观察了片刻,见她鼻尖双手都沾着灰,眼睛却明亮又纯粹,不像是会实施犯罪的内奸。 于是任钱谨慎地握着那只娇小的手,借力爬了上去。 那突出的平台很窄又很矮,任钱双手撑着平台,头就要顶上了天花板。他费力地摆正姿态,刚抬头,就对上三个挤在一起的头,齐齐地看着他。 其中一个,是大熟人。 “...温,温凉?” 温凉靠坐角落里,左手枕在脑后,右手搭在支起的膝盖上,正懒洋洋地擎在半空中,见任钱来,微微抬了抬眉。 “指挥官,你也过来玩?” “……” 任钱无语。 也就温凉这样无欲无求的性子,才会把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说成‘出来玩’。 “你们这是...” “哦,是这样。”温凉丢了个眼神给夏旦,“我本来准备走了,结果看见一个小丫头边跑边哭,我这么好心,总得问问怎么回事吧?” “...温凉,你确定,你不是半途想溜,没溜成功,被这个小向导抓住了?” 任钱怀疑地盯着温凉。 温凉掩唇轻笑,脸上丝毫没有被戳穿的局促。 “好吧,你猜对了。” “……” 任钱就知道这个甩手掌柜的从来不管闲事。 他扶额继续问:“然后呢?” 温凉:“嗯。听说某位导师十分负责地带着唯一的学生过来长知识,后来发生了‘地震’,大家都跑了。她也很难受,于是好心的导师把她送出去了,可自己又回来帮忙找东西。小丫头担心他,又回来找他,没找到,遇上了我。她哭着‘说’有个傻瓜为了拆什么危险的东西,弄得特别狼狈,还不肯走。她觉得某人再拆下去,恐怕要死在这里,所以出去找好心人帮忙来着。” 说完,温凉的目光丢给了一旁,侧卧在电磁反应器前的龚霁。 那人脸上溅了血,右手掌心破了洞,衣袖像是被火燎过,泛着隐隐的焦黑。他双手努力托着电磁发生器,动作很稳,只从破洞的袖口看到了隐约抽筋的肌肉。 “你是...龚霁?” 饶是那青年满脸狼藉,但那标志性的皱眉和过于慎重的动作,让任钱想到了曾经下派到五十三号修围墙的义工,也就顺带想起了他过于出众的名字。 “是,任中校。” 龚霁姿势别扭,手臂不敢移动分毫,可还是在允许的范围内,朝着任钱点了点头,以示尊敬。 任钱咋舌:“你怎么这个姿势...” 龚霁汗流浃背地低声说:“能力不够,用力过猛,手脚有些抽筋,只好躺着...” 夏旦生怕他扭到脖子,于是手脚用力挪了过去,将龚霁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垂眸甜甜一笑。 龚霁抬了那么久的电磁发生器手都没有抖过,被夏旦这冒冒失失的一搂,惊得险些脱手。 一只纤白的手盖在龚霁布满细汗的前额,把他僵硬成木头的脖颈朝着夏旦怀里按了按。 龚霁呼吸一滞:“温少尉,你...” “方宸和我都被小夏旦搂过,你瞎讲究个什么劲儿?” 温凉换了个舒服地姿势,闲散一笑:“小龚霁,你的救星来了,快,给高级向导任中校科普科普这台进化部的电磁发生器该怎么拆。” 龚霁点头。 他自知自己能力不行,温凉能力退化,恐怕也应付不了这样的场面,确实只能寄希望于在场唯一的高级向导,任钱。 “麻烦您,任中校,左右两手托住这圆筒形底座,千万不要晃动。” 任钱被三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正怔愣间,温凉已经坏心眼地拉过任钱的手,一提,一握,任钱的双手就被温凉直接箍在了底座上。 “指挥官,赶紧处理这烂摊子。时间拖得太久了,狐狸找不到我该着急了。” 任钱:“……” 温凉方宸这俩人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 还有,虽然他是来帮忙的,但老温这一副理所当然抓劳动力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任钱无话可说,只好弯腰俯身,将双手发抖的龚霁换了下来,接替他坐下:“然后呢?” 龚霁抹了一把汗:“请您激发向导核心能量。” 任钱按照龚霁的指示,将精神图景中的核心激活。 一瞬,能量汇聚于指尖,通过电磁发生器的底座,缓缓注入其中。 像是接力。 龚霁一点点地将自己的能量退出,而任钱的能量接替其中,像是即将枯竭的干涸水道,又一次被充盈的湖水灌满一般。 直到完全交接,龚霁才敢大口呼吸。 他即刻从夏旦怀里坐起,低声说了句‘不好意思’,才向着任钱解释道:“这台仪器的全名,叫做无定向电磁能量发生器。原理复杂,但简单来说,就是利用多线圈产生的磁场叠加,周期产生不可预测的随机磁场震荡。其中,最重要的装置,就是可以放大磁场的铁磁体。它代替了传统电容,一旦被激发,在一定时间内,足够产生电磁震荡所需要的全部能量。但能量过大,就不易控制。此刻,里面的铁磁体能量场已经偏移,需要外加能量场,来维持暂时的平衡。哨兵可以激发自身的电子,创造高密度电子云阻止爆炸;向导也可以激发自身的核心,给铁磁体施加外力,抑制爆炸。哨兵向导均有劣势:向导能力较弱,哨兵却看不见磁场线。也就是说,各自独自作战,十分艰难,只有互相合作,才能...” 见龚霁还要长篇大论,温凉赶紧捂住他的嘴。 “没见过比我还能废话的。” “温少尉...” “你没看见,夏旦眼睛都变成套环了吗?一圈圈的,马上就要被你说晕了。”温凉揉揉夏旦懵懵的脑袋,伸出一根手指,哄孩子似的好心解释道,“人话就是,这仪器像是个炸/弹,向导哨兵各自都能拆,就是费点事儿。不过,一旦没处理好,失衡了,就会直接炸。” 夏旦吓得抖了一下,温凉笑着拍了拍她的发顶,安慰道:“别怕~这东西,威力也不是很大。” 夏旦松了口气,点点头,神情放松,努力地捏着龚霁的手臂,想让他放松一些,可明显龚霁不这么认为。 尽管他的向导核心比起温凉来,差了许多,可这台电磁发生器里面的铁磁体能量,绝不是温少尉轻描淡写带过的那般弱小。 温凉勾着任钱的肩,信誓旦旦地朝着龚霁夏旦说:“这玩意儿,我和任中校俩人就能搞定,你们俩别留在这里碍事了。指挥官,是不是?” 任钱听出了温凉话里的敷衍,但也没戳穿,只看了他一眼,闷闷地‘嗯’了一声。 温凉看起来完全没把这东西放在眼里,甚至抽空打了个呵欠:“...好困。小夏旦,把龚霁扶下去。” “可是...” 龚霁有些犹豫。 “这么不放心?难道,你觉得我真的不行?” 温凉微微抬眸,懒散的眼底闪过一丝冷芒,刺得龚霁一惊。 看温凉闲散颓废太久,他竟然会忘记,那人曾是不可触及的首席向导。 他实在没必要在温凉面前班门弄斧,卖弄学识。 龚霁即刻垂了眼,诚恳地说道。 “...当然不是。我学到的这些,远不及温向导学识皮毛。” 话说到了这个程度,龚霁却还是不肯走,非要亲眼确认温凉能够处理这台仪器。 “行吧,那你看着。” 温凉支着下颌,漫不经心地用指尖拨弄着长筒形发生器子弹头形状的封口。 那细长冷白的手指缓缓上下迁移,仿佛指尖缠着看不见的丝线,极为灵巧地拴住金属封口腔体处的盖子。 光滑到反光的金属盖子十分坚硬,根本无处落手,可偏偏温凉手指轻移间,一道道裂痕浅浅地吻过金属表面,仿佛被柔软又锐利的丝线割伤一般。 看着温凉精准无误的动作,龚霁不由得赞叹。 这样精细又需要力量的活计,本该是向导搭配着哨兵共同来完成的。 哨兵的电子被向导的核心束缚运动,像是用线被捆在木棍上的小石头,甩荡着加速。 而后,粒子携带的能量以波动的形式向外传递,最后,才能在这样的金属上烙下痕迹。 在没有哨兵的情况下,向导只能依靠自己的向导核心,释放和操控能量。 向导在磁场里的过稳定性此刻便变成了劣势——单独作业,产生高能量波动和粒子束用来轰击发射,几乎是天方夜谭。 所以,温凉这样精准的操作,在理论上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温凉却做到了,而且割痕如此完美精确,这实在是令人震惊又敬畏。 这...绝不是一个c级向导可能拥有的能力。 “哪有你想得那么复杂?”温凉闲散地抬了抬手腕,慢条斯理地搅弄磁场线,“线圈多了,弄断就好了。铁磁体碍事,拆了不就行了?” “这...” “书上没教过你紧急情况下的拆卸方法吧?”温凉唇角微扬,从容又慵懒地睨着那不起眼的圆柱筒,“这种东西,以前战场上常见得很。进化部只是捡了点皮毛,倒是把新纪元这些乖孩子吓得不敢乱动了。” 流放 第106节 温凉很少用这种带着讥诮淡漠,又冷傲从容的语气说话。 偶尔一次,效果拔群。 连任钱都被唬住。 这话十分扯淡,但从温凉嘴里说出来,就是带着一股自上而下的从容与笃信。 “放心了吧?赶紧走吧,别留在这里挡光。” 面对温凉再一次的驱逐,龚霁再不犹豫,将呆怔在原地的夏旦背在背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军礼,反着攀下了暗槽。 温凉单手撑着平台边缘,俯视着两人离去的身影。直到彻底消失在实现范围内,温凉才松了口气,懒散地斜靠在墙边揉着手腕。 任钱保持着双手托举的姿势,费力地问道:“赶紧动手拆,我脖子都要断了。” 温凉侧身躺着,撑着额头,朝着任钱笑弯了眼睛。 而这无辜的笑,让任钱有种不好的预感。 “别告诉我,你不会拆?” “嗯。” “你刚才不是说,从前在战场上...” “我都失忆了,哪儿记得那些烂七八糟的事情?骗骗人而已,你也信?” 温凉十分无辜,十分真诚。 任钱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差点后仰。 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犹豫地问道:“那你说,弄断线圈,拆掉铁磁体...” “当然是随口胡扯的。这样搞,估计立刻就会炸吧。” “……” 任钱生无可恋地垂了眼,侧脸‘啪叽’一下拍在地上,声音发闷,问道:“我大约估算了一下,里面得有个几十千克的爆炸当量。” “不止,我看得有一百...不,两...哎,三百多。”温凉右手轻轻抚着电磁发生器的金属表面,长睫轻垂,似在感受着里面的能量传导,片刻,弯了弯唇,随口说道,“哎呀,最多不超过五百。没事,最多也就把礼堂炸飞了而已~” “……” 任钱痛苦地闭上了眼。 现在有点后悔,不应该替刘眠走这一趟。 不,他现在有点后悔,根本不应该让温凉长期留在五十三号危害社会。 不,或许,他根本不该去五十三号做什么指挥官。 这短短几秒,任指挥官仿佛回顾了半生。 半生遗憾无可弥补,最后,他泄愤似的一脚踹在了温某人的腰上。 “让你装逼,让你装逼!!你跟方宸呆久了,学会装逼了是吧?!” 温凉捂着腰躲闪,转身想跑,任钱气急败坏地朝他吼:“老混蛋,你还真留我一个人...”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温凉用手指着对面隐隐露出半个角的平台。 而沿着温凉指尖的方向,赫然是另一个、更大的电磁发生器。 任钱倒吸了一口气。 对比自己手里这个相对稳定的仪器,对面那台左右震颤,黑烟隐隐,金属表面已经有了隐隐的裂纹。 “那边那个得先解决了。那个已经过热了,随时会炸。”温凉眯了眯眼睛,唇角微弯,遗憾地叹了口气,“唉,真麻烦,真不想插手。” “...老温,你能行吗?那台情况,很不好。” “试试吧。” 温凉的声音依旧是慵懒闲散的,可话尾却微微一顿,显然是比之前都要慎重。 恐怕危险不小。 “怎么试?!仪器过热,里面的能量源肯定早就失衡了,你要怎么拆才能稳定住里面的能量...” “我没打算拆。” “那...” 温凉支着下颌,云淡风轻地吐了几个惊世骇俗的字句来:“我拿出去,丢了就好了。” “……” 任钱差点爆出一口脏话来。 他为了维持平衡,举得手臂都酸了,温凉竟然还想不要命地就这么拿出去?! 温凉回看一脸惊诧的任钱,单膝蹲下,笑眯眯地安慰着。 “指挥官,我的共情和感知挺强的,只要把五感全部打开,我就能找到平衡点。再努努力,把能力禁制解开,维持平衡,应该不太难。” “这...” “我想了想,现在,退化是退化了,但硬要上,大概也不是很困难。” 温凉深黑的眼眸闪过一丝锐光,隐隐而过,湛湛而灿。 “...岂止‘不是很困难’。” 任钱这次无话可说。 医疗档案记载,当年温凉的共情和感知力曾是已知最强的,是一骑绝尘,无人可及的强。 因为过于强大,所以当时的研究员建议温凉学会闭塞五感,防止情感过载导致的精神崩溃。 任钱思索了一下。 这听上去天方夜谭且扯淡的建议,也确实只有温凉可以做到。 “可,近距离接触电磁发生器,里面的震荡磁场会让你精神受损。这时候,如果你五感全开...” 这就好比,将细嫩的血肉直接滚过钉子簇。 会疼得让人发疯。 念及此,任钱背后又出了一身凉汗。 当年实力强悍的首席向导或许可以抗住,但现在温凉能力早已衰退,旧伤缠身。 这样做,会不会太勉强了? 任钱有些放心不下,想跟他一起去,可碍于手上这个脱不开,急道:“要不,你等方宸陪你一起...” “来不及了。”温凉心情颇好地弯了弯眼睛,“再说,我怎么能让狐狸冒这个险?” “温凉。” “嗯?” “我有点恶心。” “哦~羡慕?” “……” 任钱用眼神让温凉赶紧滚蛋。 温凉食指轻触任钱手中电磁发生器的能量槽,单薄的眼眸轻垂,似在用心感受能量涌动,片刻,他睫毛轻颤,松了口气。 “你手里这个,应该还能撑一会儿。你扶稳了,我会让人去进化部找个a级哨兵来帮你拆。” “嗯。” “指挥官,你撑住啊~” “你赶紧走。” 任钱无奈地闭上了眼,脸上却没有什么真实的怒意,最多,只是烦躁和担忧。 温凉轻笑。 他知道,任钱其实甘愿留下。 任钱也知道,温凉赶走那两个年轻的向导,是不希望他们受伤。 温凉手脚利索地攀爬腾跃,根本不像平常那样没骨头又懒散。动作干脆,颇有力道。 任钱微微侧了脸,还是没忍住朝他喊。 “你自己小心,千万别受伤了,知道吗?!” 温凉微微侧头,额前碎发轻摇,桃花眼睛笑着眨了眨,单手撑着翻身上了另一个平台,消失在那半侧墙后。 第九十四章 你不用懂(副) 不知道过了多久,任钱终于等来了一个帮忙的哨兵。 那人看着年龄不大,五官稚嫩,在同手同脚爬上平台后,被任钱手里的电磁发生器吓得冷汗直冒。 他一边擦着汗,一边结结巴巴地说着:“长官,我是...技术部工程处丁工程师的徒弟,我叫徐佐。师父他现在正在拆解另一台仪器,先让我过来看看情况。” “好。” 任钱没空厘清技术部内部的人员关系,只随意应了一声。此刻,他的脸颊涨红,豆大的汗从额头上滚落,鼻尖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渍;因为精神力高度集中于维持电磁发生器内部的平衡,而导致他此刻连视线有些模糊。 “我这就来帮您。” 徐佐赶快爬到任钱身边,扶着任指挥官的手腕,努力沉下气息,想要搭建一条临时通往向导核心的链接桥梁。 他小心翼翼地叩响任钱精神壁垒的大门,意外地,对方十分宽和地接纳了徐佐的进入,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碍。 “您...” 徐佐不禁讶异地看向任钱。 一般高级向导的领地意识是很强的,不会随便放任其他人入内。 就算临时帮助哨兵梳理精神轨迹,也并不是说像抛绣球似的,随随便便就能轻易跟陌生哨兵建立链接。 流放 第107节 可面前这个长官却几乎是毫无阻碍地放他过门,又极有技巧地将他挡在最隐秘的内核之外。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像是重复过千百遍似的熟练。 这一般有两种可能。 第一,这位长官是个花花蝴蝶,这些年撩过不计其数的哨兵,通常都是搭建一条临时链接跟他们玩玩,却并不打算袒露真心; 第二,这位长官做过无数的好人好事,帮助许多迷失的哨兵找回自我,因此接纳陌生哨兵的速度才会这么快。 徐佐更倾向于第二种。 但他还有点疑惑。 跟这么多的哨兵有过暂时精神链接,难道这位长官永久绑定的哨兵不生气吗? 任钱成功捕捉到了徐佐的疑惑,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在这种紧急的时候,就别八卦了。” 被看穿心理活动的徐佐一惊,又了然。 高级向导总是能随意看懂低级哨兵的喜怒,这也不奇怪。 他赶紧道歉,然后将自己的电子飞速地绕着任钱的核心旋转,努力跟上任钱的节奏,尽快适应。 任钱十分配合。 徐佐努力了半天,双手直挺挺地擎在半空,五指用力到发颤,最后,却还是艰难地摇了摇头。 “长官,要阻止电磁发生器过热而导致的内部爆炸,需要将能量源铁磁体从其中剥离。但这里的交变磁场太强,我的等级不够,没办法集中精力拆解。我...我得去找师父亲自来...” “嗯。” 任钱抿了抿干渴裂开的唇,声音略有些哑。 徐佐见任钱答应得那么轻松,想来他似乎还能再坚持一会儿,暂时安下了心,‘蹬蹬’地跑下平台,极快地消失在不远处的走廊间。 任钱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哪儿有那么轻松? 实际上,他的手臂已经酸到抬不起来,仿佛坠了个千斤秤砣,随便动一下手指都觉得呼吸困难。 任钱汗水涔涔的额头微微下垂,侧脸抵在背后的墙上,缓慢地闭上了眼。 也不知道温凉怎么样了。 他手里那台可怕的电磁发生器爆炸了吗? 今天的内乱,到底是谁惹出来的事端? 刘眠...已经来了吗? 他正陪着叶既明处理事情吗? 这里磁场稳定了不少,他们那边,应该很顺利吧。 任钱沉默地胡思乱想着,忽得,耳畔传来一阵阵沉重急促的呼吸声。 “回来了?” “啊?啊,是。我,他...” 徐佐的声音忽远忽近,不敢上前,十分犹疑,而最后的话语像是被钢刀砍掉半截,生咽了下去。 “怎么了?” 任钱眼皮沉重,只低垂着,上面沁着一层虚汗,连话都不想说,只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像是一块被晒干了的枯树根。 耳畔响起又沉又急的脚步声,不太像是徐佐那冒冒失失的步伐。 “...走慢点。” 任钱生怕徐佐的动作幅度太大,影响了电磁发生器的平衡,努力地将双手举高了些。 可手心湿滑,眼看着就要脱手,就在这时,有一只大手帮他托住了那摇摇欲坠的定时炸弹。 “谢...咳咳...” 另一个‘谢’字还未说出口,便有人急切地用手扶着他湿漉漉的侧颈,用力一揽。 任钱低呼一声,重心滑到了某处坚硬的地方,像是腿和胸腹拢出的一小块怀抱里。 在那个怀抱里,他甚至,能听到某个人紊乱的心跳声。 任钱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可偏偏能感受到硬挺的衣服硌着脸,也能感受到两只染着凉意的手指按着他侧颈的动脉,指腹略带薄茧,既熟悉又陌生。 “刘眠?不可能,你怎么会...” 任钱疲惫地连眼睛都睁不开,只喃喃自语。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任钱的反问被刘眠中途截住,半是愤怒半是责问,本就低沉的声音合着胸腔共鸣,吵得任钱皱了皱眉。 “小点声,我...头疼。” “当然疼。逞能的下场,你早该知道。” 刘眠压着惊怒的声音还是低了些。 而此刻,他二指下的动脉跳动得紊乱又仓促,显然,任钱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已经快到了极限。 “你松手。” 刘眠的声音大概轻过了头,任钱并没有听清,只蹙着眉,使劲蹭着刘眠的手臂,努力坐正,朝着他肩头费力地靠了过去,在他耳畔吼道:“这里磁场震荡得厉害,你...你还难不难受了?叶部长...怎么样了?对了,你去...派人找温凉。他手里那个,才更危险...还有...” 任钱声音又哑又急,前言不搭后语地叮嘱着他挂心的一切,绝口不提自己的难受和疲累。 “这些,不该你管。” 又是一道冷冰冰的推拒,毫不留情地砸在任钱的肩上。 任钱的手臂微晃,终于撑不住,略带痛苦地皱了眉。 “...刘眠,你混蛋。” 任钱痛苦地呜咽了一声,身体微蜷,头上的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他垂了头,沉默地攥紧了双拳,拼尽全力想要在刘眠面前维持自己所剩无几的体面,拼死撑住了面前铁磁体的动态平衡。 可蓦地,手腕处被一个沉而有力的动作悍然锁住。他想反抗,可无法移动分毫。 “你放开我,仪器...要炸了...” 任钱有气无力地吐出几个字。 “……” 刘眠没回应,亦没放手。 任钱不知道刘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气得想要踹开他的拥抱,可,蓦地,一道强有力地飓风在二人身旁盘旋着,一瞬间,任钱的精神壁垒被锐箭似的冲击顶破,刘眠那强悍霸道的电子云虚虚笼在任钱精神图景的四周,托起了任钱摇摇欲坠的最后防线。 无比熟悉,却又极近陌生的精神触碰,让任钱心跳暂停了一拍。 他慢慢地张开眼,视线模糊,看不清刘眠此刻的表情。 他干哑地开口:“刘眠,你想干什么?” “...精神链接。” “呵。”任钱像是听到了什么格外滑稽的笑话,“凭什么?” “再过几分钟,你的精神图景就要塌了。” “我塌我的,关你什么事?” “任少湖。” 刘眠下意识出口的三个字,让两人瞬间怔在原地。 任钱眼睛一瞬间不争气地红了。 时隔多年,那叛徒的语气竟还是没有变过。 高冷、愤怒,夹着几分担忧。 担忧... 去他的担忧。 任钱咬着牙,压抑着发出一声痛哼,反常地拒绝刘眠的入侵:“你少碰我!” 刘眠脸色不太好看,大概是,从没见过任钱这样不配合、不理智的一面。 微怔的同时,竟有些想笑。 “...任指挥官,你该改名,叫任性。” “……” 如果不是情况不对,估计任钱已经在跟刘眠拼命了。 “行了,让我进去。”刘眠收了那罕见的一丝笑意,沉了语气,眉眼显得冷峻,“今天,你我只是暂时搭档,之后,我会断掉链接。我不会窥探你的隐私,也希望你尊重我,保持距离。” “是啊。断掉链接,保持距离...你当然...当然会这么做。呵...” 那段最不堪的记忆汹涌而来,任钱眼圈一红,被刘眠的话激出了气性,加之此刻的精神透支,更是催出了任钱执着倔强的一面。 他将自己即将干涸的精神潮流再劈出一小半,用来抵抗刘眠强硬的精神链接。 “叛徒,我曾经说过,这辈子...你...都离我...远点。” 刘眠没说话,脸色阴沉地乌云密布。 无辜的徐佐站在一旁,被刘眠身上的低气压噎得说不出话,直不起腰,只靠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息。 刘眠极快地意识到了自己少有的情绪暴走,即刻敛起眼底的怒气和痛意,微微侧头,向着徐佐淡淡道:“你来。” 徐佐没搞清楚状况,苦着一张脸,不敢上前。 “快点。”刘眠抬眸,眼底寒霜涌动,“别让我说第二遍。” 徐佐被吓得浑身冷汗倒流,哪还敢再拒绝,立刻扑了过去,握着任钱的手,战战兢兢地开始继续拆。 他跟在师父身边好几年了,从来没跟指挥官说过话,这几个字,算是指挥官给他的见面礼?? 妈的指挥官比想象中的还可怕!! 流放 第108节 不过,指挥官也不该把脾气发到自己身上吧。 徐佐委屈地想着。 他本来只是想请师父过来拆电磁发生器,谁知道为什么惊动了指挥官,非要亲自过来。 过来就过来吧,还强行突破这位长官的精神壁垒... 咳,等等。 徐佐额头上开始冒虚汗。 这位长官的绑定哨兵,不会是我们指挥官吧? 本来就心里打颤的徐佐,手里更是没谱,心神一歪,手中的能量便控制不住。 本该是如绣花般精细的拆卸作业,被徐佐如洪水般直接灌进了铁磁体档口。 那一瞬间,任钱苦心孤诣维持的平衡被尽数打碎。 滔天的能量自那一方狭窄的圆筒形发生器间涌出,火花四溅,明亮耀眼;磁场剧烈扭曲,空气温度蹿升,耳畔被一种极为尖锐的声音完全覆盖住,吵到了极致,便像是扭曲惊悚又令人心悸的沉默。 刘眠眼底一凛,反手将徐佐扯开,直接将他挂在几步外的平台暗槽上,来不及将任钱转移,刘眠便用手臂将任钱死死地护在怀里,右手凝聚着高浓度的电子云,拼命地压制着那急速爆炸的铁磁体。 任钱的精神被刘眠强行抽离,只手脚瘫软地倒在刘眠的怀里,等到精神稳定时,才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微微抬眸,刘眠侧肩被能量爆炸炸出的血迹蜿蜒而下,正好落了一滴在他的掌心。 “刘眠!” 任钱着急地喊,而那人恰好回头。 近在咫尺,任钱在刘眠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人的眼睛还是那么深邃,像是一汪难以涉足的冰川暗流。可此刻,那一望无际冰川上,却只承载了自己一人的重量。 像是从前。 刘眠眼里,只有他一个人。 “别发呆,躲起来。”刘眠将任钱的后脑往自己怀里按了按,侧脸贴在他的耳畔,呼吸急促,话中焦灼,一如往昔,“保护好自己就行,其他的事,你少管。” “……” 任钱鼻子微微一酸。 他最恨刘眠的故作情深。 明明已经毫不在乎地丢掉了过去,为什么还要保留着本能的保护欲? 刘眠的脸慢慢褪去血色,他的表情却没怎么变过。 他只冷静地望着身后疯狂震颤的仪器,右手上下拧转,像是撑出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一点点,将奔涌的气流压缩在中心。 他的肩膀血迹淌得更快,而任钱随意搭在刘眠腰际的手心却也微湿。任钱一惊,翻转掌心,压着的位置,已经被鲜血泅湿了一团。 “你...来之前就受伤了?!” “小伤。” “……” 任钱烦躁地替他扎起两处伤口。 刘眠一声不吭,只是在任钱指腹擦过伤口边缘时,唇角难耐地微微抿了抿。 “怎么,疼?”任钱问。 “不是因为疼。”刘眠没有继续解释,只压下了眼底的情绪,扣着任钱的手腕,将他箍在怀里,“...你少说话,少让我分心。” 任钱的手指擦过刘眠的掌心。 有好多年没有碰过那只手,还是从前的模样。 掌心温暖,指腹有茧,牵起时,那人的关节会不自觉地用力,直接反扣住掌心,以一个严密的姿态,保护着掌心的所属物。 任钱挣脱他掌心的环护,径直与那人五指相扣。 “你...” “就一次。” 任钱垂眸,顷刻间,精神壁垒大门打开,刘眠徘徊在外的电子被向导核心尽数吸纳,归拢。那电子眷恋地缠绕着任钱的核心飞舞,而后旋转加速,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打向那团爆炸。 那能量潮旋转不息,离散的点流淌成绸带,宛若行星环,静静地勒住能量爆炸,二人施加的场强逐步侵略、压缩,直至将那团能量完全反压制住。 两人的手紧握,自始至终没有多说一句话,却默契地奔向各自的身边。 此刻,他们的身边涌动着极微弱的风链,像是要把他们锁在一处。 在不远处墙角趴着的徐佐看得嘴巴都合不上了。 这么多年,他反正是没见过指挥官和谁有过这么恐怖的精神链接,连...连部长都不行。 这两个人的行动准确、默契,指哪打哪,像是一个人一样。 原来,这世界上还真有这样的梦幻搭档?! 徐佐刚刚兴奋起来,却又被一盆冷水灌了下来。 不对。 他这是直接看见了指挥官的出轨现场?! 会不会...被指挥官直接灭口啊?! 徐佐心内惶恐,眼神恍惚,双脚小步后挪,最后,直接一溜烟地跑出了指挥官的视线范围,边跑边默念。 “指挥官,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 刘眠没有回头抓人,任钱也没说话。 面前的电磁发生器已经尽数焦黑,金属外壳像是被烧化了,表面扭曲残缺。偶尔蹦出两颗火星,落在沉默的两人面前。 任钱慢慢地将手松开。 而刘眠,也并没有挽留。 许久,刘眠吐出两个字。 “断了。” 任钱靠着墙,把脸侧了过去:“没想留。” 刘眠俯身,拾起地上的电磁发生器残骸,而肩膀处的伤口,被这用力的动作扯得进一步撕裂,鲜血滴滴答答地在焦黑的铁磁体上,隐隐能听到血液‘滋滋’的蒸发声音。 刘眠简单地将电磁发生器的残骸包好,抱在怀里,绕过任钱,竟是直接要离开。 任钱猛地抓住刘眠的手臂。 他的呼吸很重,眼睛有些红。 “链接,我断开了。你还有什么事?”刘眠没看任钱,只不带感情地冷淡说道。 “...你,压力很大?睡不好?” “你怎么知...” “我刚刚跟你精神链接过。” “……” “你喜欢在心里藏事。每次你这样,就会失眠。你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 见刘眠竟然没有反驳,任钱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扶着墙坐稳,酸软的手死死地揪住刘眠的袖口:“当年,你和我的承诺...或许,你是有苦衷的对吗?这里没有别人,你告诉我...” 刘眠的指尖微微颤了一颤。 很细微,似风拂柳叶,转瞬即逝,却被任钱看出了端倪。 任钱仰着头,跪坐在原地,去追着那人的宽厚背影。 他想,只要现在刘眠点一次头。 只需要一个点头,他就会毫无条件地,再次赠与信任。 因为,那个人是刘眠。 可惜,对方毫不留情地打碎了任钱最后的幻想。 “你看到的,就是真相。” 刘眠慢慢转身,蹲在了任钱的面前。 那人的身型极有压迫感,眼睛不带笑意,便显得冷若冰霜。 他指着肩上的银星,指代着少将的军衔;而他又用冰凉的手指按着任钱的军章,淡淡地笑了笑。 “我是少将,你是中校,你该叫我一声长官。” “……” 任钱绝望地闭上了眼。 刘眠又一次给了他最荒谬却又最真实的理由。 “少湖,我并不否认我对你的感情。” “……” “可这个世界上,有比感情更重要的事情。” “...比如权力?” “是的。” “你,到底要什么?” “白塔,总指挥权。” “为什么?” 刘眠右手轻抚着任钱的侧脸,在他耳边,声音很低,宛若深海的一块碎冰。 流放 第109节 “在丛林里,弱者,不能说话。我想要的,只有站在高处,才能得到。” “我不明白。” 任钱是真的不明白。 权力只会跟鲜血与死亡并肩。 到底,有什么意思? 他慢慢地张开眼,眼神染上了迷茫。 刘眠看他,眼底藏了一抹笑。 “我说过,你不用懂,你也不会懂。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所以,你才选了...” “嗯。我跪了三天三夜,求来了向上爬的梯子。” “可你不爱他。” “……”刘眠似乎轻声叹了口气,“少湖,你还是没有听懂。对我来说,爱情,没有那么重要。” “可你...还是来救我了。” “我不是来救你的。”刘眠微微俯身,从地上拾起了那煤黑的电磁发生器,“这个,对既明很重要,是进化部内部调查的证据。所以,我必须亲自来回收。” 任钱掩着眼睛,干笑了一声。 “...原来如此。” 相比于刘眠当年的缄默不言,现在这样推心置腹的狡诈,倒显得坦诚多了。 任钱从兜里掏出一只姜黄色的保温壶,扭开塞口,往嘴里灌了一口热酒。 他舔掉唇角的酒渍,在刘眠面前扬了扬。 “这是方教授送你的毕业礼物。你把其中一只送给了我,你还记得为什么吗?” “……” “你说,装烧酒的壶,跟我很配。” “……” “我又问你,那你为什么要留下一只?” “……” “你没回答我。但想来,我又是自作多情了。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想错了。刘眠,我真可悲啊。” 刘眠仍是蹲在原地,而任钱却自己扶着墙慢慢起身,将手中的酒壶倒转。 清酒洒在刘眠的肩上,而任钱唇角轻扯,眼含自嘲,像是在替人上坟。 “既然如此,就祝刘少将,得偿所愿,终登高峰。” 酒被倒了干净,任钱手腕一扬,那代表着过去眷恋的酒壶,被他轻巧地高高抛起,干脆地掉落在地,像是一块没人爱的垃圾。 身后传来刘眠的声音。 “...谢谢。” 任钱自嘲地笑出了声。 而刘眠,只静静地蹲了片刻,轻轻拂去肩上的酒渍,转身下了攀登平台。 而徐佑安静地等在不远处,见刘眠回来,安安静静地行了军礼。 “指挥官,师父已经带人处理了五台电磁发生器,现在现场已经稳定下来了。除了将事情闹大,抓捕逃犯以外,您还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 “指挥官?” 徐佑稍微抬眼,只看见刘眠垂眉沉默的表情。 肩上的伤口很深,被酒浸透,更显得可怖。 而他的手里,重重地捏着一个姜黄色的酒壶,指甲泛白,指节用力。 “您的伤...” “带着那台电磁发生器,回礼堂。” 徐佑再抬头时,刘眠已经恢复到了平常喜怒不惊的淡然。 而他原本攥紧酒壶的右手,已经空了。 仿佛,他从来没有握住过那陈旧的壶。 第九十五章 我很放心 方宸自礼堂后台绕到出口,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驻足停望。 没有他。 方宸回身,抬脚踩着纤细老旧的楼梯扶手,右手扶着墙上摇摇欲坠的相框,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高难度动作站在高处,试图俯瞰全场,尽快找到迷路的温凉。 人头攒动,人声如沸。 方宸觉得,在一群油锅里蹦跶的虾子中间试图找到一只躺平的咸鱼,难度确实有点大。 他捏了捏眉心,正要跳下去,却蓦地,余光捉住了远处一抹熟悉的背影。 随意翻折飞起的军装衣领,飘逸慵懒的黑色发尾,还有不紧不慢的从容脚步,都像极了他要找的那个人。 “温...” 方宸刚喊出一个字,便被一阵阵嘈杂盖了过去。 在这样鼎沸的吵闹声里,方宸就算吼得再大声,恐怕也入不了温凉的耳。 他果断地放弃了呼唤,只利落跳下,灵巧地朝着那个背影挤过去。 可等到他终于从人群中脱身时,温凉却已经不见了。 方宸暗道奇怪。 那散漫惫懒的老孔雀,平常走路慢吞吞地,恨不得一步劈成八步,怎么现在...腿脚这么利索。 这很反常。 此刻,磁场的扰动已经渐轻许多,人流密集,也只是因为组队疏散,并非刚开始乱作一团,互相拥挤的混乱。 方宸只稍微思索,便逆着人流,走到无人处。他靠在礼堂内侧的隔间墙壁上,拿出刘眠给他的通讯器,稍微拧转信号头。 这次,依旧被接通得很快。 “我说过,没重要的事,不要联系我。” 刘眠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无波无澜,可方宸却敏锐地读出了一丝不悦和阴沉。 “老师,您被人揍了?怎么声音这么哑?” “……” 估计连方宸自己也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笑话居然戳中了刘眠的痛点。 “说,什么‘重要’的事?” “我的人丢了,想让您派人找找。” “……” 刘眠又没说话,方宸却品出了异常的味道。 “您,知道他去哪了?” “你现在,倒是很关心他。不像一开始那样,喊打喊杀了?” 电波那边的刘眠似乎笑了笑,笑声不怎么诚挚。而方宸最不喜欢被人戳中心中所想,于是只淡淡地牵了牵唇。 “...看来您很忙,那我就不打扰了。” 方宸面无表情地想要挂断通讯,却听得刘眠一声压抑的低咳,接着便传来重物坠地,‘轰隆’一声,听着都疼。 方宸一惊,压低声音道。 “你怎么了?” “...没事,只是没断干净,被影响了。” 难得听到刘眠低哑虚弱的声线,方宸微微诧异。而对方压了压急促的呼吸,顿了顿,说道:“我可以帮你找温凉。在这之前,你帮我做件事。” “什么?” “去找找你们指挥官。他现在,应该晕倒在后门那里。你送他回去。” “为什么你不自己...” “救死扶伤,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五十三号内部事宜,我也不必插手。如果连这种事情都解决不了,那我看,五十三号还是早点解散好。” 语气依旧冷冷淡淡,话里的信息却不少。 方宸消化了片刻,却也无法推测出事件的全貌,只知道,大抵是指挥官和刘眠进行了精神链接。但,似乎不怎么顺利,这导致指挥官晕倒,而与他进行精神链接的刘眠也受到了牵连。 “知道了。” 方宸没多问,立刻动身,在满是汗臭味的人群中找到了空隙,一路挤了出去。 刘眠说的果然一点不差。 后门的出口处有几层石台阶,台阶被楼内漏出的灯光遮出了阴影,而其中似乎有一人跌坐在其中,意识全无。 方宸也顾不得被自己被蹭歪的衣衫袖口,只埋头向前冲,加紧脚步想要赶到任钱身边,可自出口涌出的人实在太多,眼看着任钱就要被当做踏脚垫。 “指挥官!!” “指挥官...” 两声交叠的呼唤声自两处响起,一声清亮一声苍老。 流放 第110节 一只皮肤斑驳枯瘦的手拽着任钱的胳膊,轻轻松松地拽起了昏迷的任钱,老人将他直接扛在肩上,眼神精光奕奕,隐有防备,像护食的老黑豹。 面对着多米诺骨牌倾倒似的军士,李尧善灵巧地左右闪避,竟然成功将昏迷不醒的任钱搬到了墙根下面。 “指挥官,你快醒醒...这,老头子我只是出去租了个车的功夫,你怎么就晕倒了...呜呜呜...” 李尧善鼻头依旧红通通的,抱着任钱的肩,把他冒着虚汗的脸往自己怀里蹭了蹭,从怀里取出一只小水袋,心疼地湿了湿他干裂的唇。 可惜任钱喝不下去,嘴角紧闭,水都从唇边淌了出去。 任钱昏迷时没什么表情,浓眉衬得紧闭的眼更加苍白。对比任钱平常的稳重善良,此刻的他,仿佛扯了一块白布,把自己盖了起来,像是自我出殡。 而任钱脸上的神情,方宸实在有些眼熟。 这是温凉每次记忆复苏时,都会戴上的镣铐。 这恐怕是向导规避痛苦的杀手锏。 自我封闭,掩饰绝望。 指挥官...也遇上了什么走不出来的难题么。 方宸不愿再想。 他快步上前,蹲在任钱面前,伸出细长右手,力道沉稳地一捏,直接锁住了任钱的喉咙。 “得罪了。” 力道骤然紧锁,坚粝的五指像是要捏断脆弱的喉骨一般。 任钱的脸色极快地涨红,紧闭的眼皮微抖,眼珠左右颤动,窒息感油然而生。 李尧善正红着鼻头抹眼泪,蓦地见到一只凶狠的手,发出如此冷酷的杀招时,本能攥紧枯老的手掌,干脆利落地击中对面歹徒的腹部。 这一拳,力道十足。 而方宸丝毫没有防备,身体竟直接被力道掀飞半米,重重地跌在了地上。后背卡着石头地面,脊骨险些被磕碎。 方宸按住被捶打的痛楚,忍着背上一片火辣辣的疼,只单手撑起身体。 再看向李尧善时,两人都表情复杂。 老爷子从没想过,伤害他们指挥官的,会是他们宠着的小方哨兵;而方宸的视线凝视着手肘处隐约露出的刺青,眼底也转过一丝不可思议。 老李士官脸上极快地转过怔愣、担忧和悲哀,最后,全被红红的鼻头盖了过去。 “呜呜...指挥官我们回家...以后咱们再也不从外面捡人回家了...呜呜呜呜呜,都怪我,我不该引狼入室呜呜呜呜...” 被打的方宸还没吭声,打人的老爷子却‘嘤嘤’地埋头在任钱肩膀,哭得好不伤心。 方宸嘴角抽了抽,决定不再解释。 否则,他不是被当成出气的靶子,就是被当做抹泪的手绢。 “老李...你干什么...我要憋死了...” 任钱幽幽的声音自李尧善怀中响起,而后者哭嚎声音一顿,而后,把眼泪鼻涕都往任钱军装上抹,嚎啕大哭着。 “你醒了呜呜呜呜,指挥官呜呜呜呜...” “...憋死了...方宸...你帮我把他拖走。” 任钱有气无力地抬起一根手指,试图勾住方宸的衣袖,结果方某人掰开他的手指,伸向李尧善的手微微一顿。似是刚才的一幕对方宸造成了冲击,他手腕一转,面无表情地拎着任钱的衣领,将相对温柔无害的任指挥官拎了起来。 “我有点事,先走了。” 方宸说完,转身就走。 任钱对方狐狸这副没大没小、没规没矩的样子见得多了,倒也不奇怪。可现场明显气氛诡异,包括走路不太自然的方宸,和缩在身后不敢抬头的老李。 “你们...怎么了?” 李尧善瞅着方宸的背影,抽噎声音减小,在任钱耳边小声说了刚才发生的惊心一幕,任钱懂了,扶额汗颜。 “老李,这臭小子没长嘴,你还不知道?他不是想杀我,是想帮我走出来。” 高级向导的自我封闭,说难听点,其实就是将精神关在自我设下的囚笼里坐牢。时间久了,会损伤精神和体能。除了常年累月封闭成习惯的温凉,其他人根本难以适应这样的自我抑制。 通常来说,能打开向导自我囚禁门锁的,是其绑定的哨兵。 可明显刘眠不愿意来帮他,那么方宸只好选了另一条路。 强烈的刺激。 生死之间,刺激最强。 这样会激发向导的自我防御机制,强行将他们从这样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李尧善听得一愣一愣的。 “也就是说...” 任钱又气又笑。 “你还不把那个拽得不懂解释的笨蛋拽回来?那小子受了委屈就知道吞下去,我都觉得,他肚子里快装了满满一排刀片了。” 方宸没走远,站在一旁,皱着眉跟刘眠联系,而身旁蓦地响起由远及近的‘哒哒’脚步声,他声音一顿,手腕稍微离开了耳际,刚回头,就被一座颤巍巍的巨型人形大熊扑住。 “小方...呜呜呜...” 方宸着急要去找温凉,可李尧善压着他的手脚,像是要把他钉在地上。 “...您放手。” 方宸无奈道。 “是我不对,刚才那一拳疼不疼?我看看,淤青没?” 李尧善揉揉方宸的肚子,只揉了一手腹肌,没有软的地儿,根本看不出哪儿被打疼了。老李士官十分体贴,于是干脆全方位从上到下地揉,像是给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狗梳毛。 方宸十分抗拒,甚至于耳根微红。 他只好转身打挺站起,侧头干咳了几声,收拾好表情,才淡淡地道:“我不疼,没事。我还有事,麻烦您照顾指挥官。” 刚走出两步,手腕就被扑上来的任钱拽住。 “...跑什么?五十三号的人进化程度都很低,年纪也偏大,所以不懂这些。老李是把你看成自己人,才会反应那么大。” “...嗯,我知道。” 方宸抬眸,正巧看见老爷子委委屈屈地躲在任钱身后,期待又担心地望着自己。 这羞涩与力道两相结合,奇异又和谐。 像是察觉到方宸的疑惑,任钱笑着揉了眉心。 “...你看见老李的纹身了啊。” 任钱没好气地撸起老爷子的袖口,在月光下,可怖的一条盘龙极有压迫性地纹满了大半条手臂。 “指挥官,我最近想了个办法遮纹身。”李尧善羞涩一笑,袖口纷扬,扑灵扑灵地往下掉粉,“涂点粉盖一盖,不过好像没盖住。我回去,会继续研究的。” 任钱‘呵呵’一笑:“老李,你还真是个小天才。” 他没好气地攫着李尧善的手腕,笑着感慨道:“那些旧时代的‘大哥’们,不舍得过去的‘荣耀’,让他们洗了,他们不洗。现在还要遮遮掩掩,要不然,拿出来让人笑话。” 李尧善笑得憨厚。 方宸眼带疑惑,任钱在方宸耳边低语:“听说,是孙女和儿媳被赌博的儿子卖了。老李气的,一怒之下,打残了儿子,结果,儿子没挺过去,死了。后来,总塔好像招志愿者调试进化塔,老李为了躲避牢狱之灾,就自愿去了。可惜,进化程度很低,就被发配到五十三号了。” 方宸想起李尧善的话,抿了抿唇,轻声问道:“五十三号其他人...” “啊,差不多都是这样的。”任钱洒脱一笑,“资质差、年龄大、又是潜在的罪犯,没人愿意收,就塞到五十三号来了。不过,大部分都是冲动下,犯了一次错,心存悔改的意思。要真的是穷凶极恶的凶徒,不会只走一次岔路,会一条路走到黑。” 方宸点点头。 人的机体进化,不代表人性会随之进化。 “原来如此。” “开始,总塔确实奔着‘垃圾回收’造的五十三号。要不然,以我的军衔,也不可能轻易拿到一塔总指挥的职位。不过这些年,总塔有意在扶持五十三号基础建设了,只是某些人看不得我好,总是...” 任钱脸色转青,似乎想到了一个某个令人十分反胃的名字,只厌恶地皱了皱眉,自嘲地笑了笑。 “算了。反正,我跟他再也没有关系了。长官的行政指令,我这种底层干部,没必要懂。” “...指挥官,别说了。现在,咱们不是挺好的嘛...” 李尧善拽拽任钱的手臂,不让他继续想下去。他既担心任钱又一次坠入情绪囚笼,还害怕小方哨兵知道了那些不堪的历史,更疏远自己。 方宸第一次了解五十三号的历史,虽有诧异,但并不排斥。 毕竟,他这三年是从监狱里养出来的。 人性的丑恶见了大半,无非就是贪淫怒妒,没什么新鲜的。 方宸干脆利落地换了个话题。 “我要去找温凉,就不送你们了。指挥官,一路小心。” “小方...” 李尧善怯怯地喊了他一句,想拉他的手又不敢,老爷子愁得又要哭了。 方宸到底还是顿了脚步。 他转身,走到李尧善面前,摊开右手,指尖微蜷。 李尧善怔怔抬头:“啊?” 方宸淡淡道:“刚被打了一拳,我肚子饿了。” “饿...饿了?” “嗯。有吃的吗?” 李老士官手忙脚乱地从兜里掏出一支蛋白质条,握住方宸微凉的手,忙不迭地塞了过去:“巧克力味儿的,我昨晚研究出来的,你...你尝尝,喜不喜欢?” 方宸搁在唇畔,咬了一口,表情不变。 “还行。不过,下次,我想吃别的味道。比如...” “什么?” “……” 方宸不知道怎么的,就想到了一树夭夭桃花。 流放 第111节 明明只在书本上见过图,连桃花的香气和味道都不知道。 可舌尖却蓦地涌起一股极淡的清甜,余味萦绕,令人耳根微红。 “...想尝尝桃花味。” 他鬼使神差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而后极快地后悔,又庆幸李尧善没读懂这背后的龌龊。 “可以,当然可以!”李尧善拍着胸脯,仿佛立下了军令状,“你放心,下次等你回五十三号,我一定做一筐桃花味儿的留给你。” 任钱却着意地瞅了他一眼。 “桃花味啊?” “...走了。” 方宸面无表情地转身,却被任钱又勾着脖子薅了回来。 “方宸,看着你们俩这样,我才终于放心了。” 方宸淡定地掰开任钱的爪子。 “我也很放心。” “嗯?” 任钱没跟上方宸的思路。 “本来怕你一个人想不开,或者,有人找五十三号的麻烦。不过现在...” 他微微侧过头,看着紧张局促又带着焦灼期待的李尧善,唇角似乎弯了一下。 “...有他们在五十三号,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方宸看着高冷疏离,但每次说的话都直戳人心窝子。 李尧善心尖尖一软,感动得稀里哗啦,用小手绢堵住嘴,眼泪又吧嗒吧嗒掉,用红鼻子去蹭任钱的后背。 “老李,我的军装!” “指挥官,借我擦擦眼泪...” “擦什么擦,你不是有手绢吗?” 在任钱和李尧善掰扯不休的时候,方宸已经默默地走远了。 任钱终于抢过手绢,一边囫囵给李尧善擦着脸,一边扯着嗓子,朝着远处吼:“臭小子,有空记得回来看看!” 方宸潇洒地挥了挥手,没有回头。 第九十六章 温凉,你这个疯子(一) 伍元区西北角。 这里尚是一片亟待开发的荒地,建材随意搁在土路旁,歪歪斜斜,勉强圈出了几片计划中的城区。 风卷沙土,簌簌地打在建材的坚硬表面,发出空洞的‘沙沙’回响,在这样少灯疏星的晚上,显得寥落可怖。 一道匆忙有力的脚步声混着沙尘声响彻郊区,打碎了那呜咽的晚风营造出的鬼魅感。 方宸从刘眠那里知道了前因后果,奔着他指示的方向而去,几乎半刻没停歇。 而入眼尽是黑压压的残败郊区,空荡荡的,没有火光,没有爆炸,这样的认知让方宸暂时安下心来。 至少,温凉暂时控制住了手里那台电磁发生器。 还好。 他还有时间。 方宸定了定神,跑了几条街区,从土墙根看到防沙网,甚至连建材管子中间那个圆洞都搜了一遍,可惜,毫无收获。 他单脚踩着建材圆筒,右手抹了下颌挂着的汗,略带喘息地望着远处大片的未搜寻区域,微微皱了皱眉。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既然刘眠可以通过精神链接感受指挥官的存在,那么从理论上来说,方宸觉得他应该也可以沿着两人精神链接的轨迹线,寻找到温凉的位置才对。 可事实上,方宸尝试过许多次,都失败了。 他像是茫然不知方向的泛舟人,只能沿着既定的狭窄山涧水路行船,可到了一个节点,溪流入海,眼前渺渺然水雾,一望无垠,温凉藏身其中,无迹可寻。 方宸压下无名的怒意,忍着心中不悦,抬手,轻轻握住了挂在胸前的指环。 黑金指环此刻光泽黯淡,从前温缓充沛的能量流似要枯涸,这实在不是什么好迹象。 他用二指轻轻地摩挲,指腹的暖贴着未知金属的凉意,界限分明。 “我知道你能单向链接到我。别跟我玩捉迷藏,现在,告诉我你在哪儿。” 方宸的话十分笃定坚硬,像是一枚横冲直撞的困兽,似要咬开前方迷惑人的幕帘。 戒指没有反应。 方宸又压了点力道,五指骨节泛青,指环直接被嵌进柔软的指腹。 “温凉,回答我。” 蓦地,指腹的热度慢慢染上了微凉的金属表面,二者界线模糊,仿佛滴墨如水,寒凉化了一地的温热。 茫茫一片的精神识海间,有了遥遥可见的孤岛。 在水天交界处,孤单地屹立着。 方宸知道,温凉就在那里。 他毫不犹豫地向着那个方向跑去,脚下尘土飞扬,他也无暇多顾,只死死地盯着几百米远处一座矮矮的烂尾楼。 不过转瞬,他便扒着墙角,绕过了墙体的视线阻碍,微喘着看向面前的满地狼藉。 满是灰尘的断壁上布满大片大片划过的掌印,凌乱、断断续续,像是窒息的人濒死时留下的求救信号。 方宸脚步生硬地走近,将自己的右手轻轻盖在那杂乱的痕迹间,胸口一阵钝痛,像是能从中体会到那时温凉痛苦的挣扎一般。 视线微微下移,靠近转角处,有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月色下,有种说不出的狰狞。 方宸闭上了眼,压了压震颤的情绪,猛地转身,大步绕着那建造过半的小楼,踏着摇摇欲坠的楼梯上行,最终,他来到了三层楼的平台上。 面前,一根两掌宽的板材伸出平台半米,悬于空中,摇摇晃晃。 而温凉,正坐在板材的尽头,左脚悬空随意摇晃,右脚回收、散漫地踩着板子,右手搭在支起的右膝上,闲闲地回望。 在见到完好无损的温凉时,方宸彻底松了一口气。 “坐那儿干什么?摆造型?” 温凉唇角似乎微微地上勾了一下,没有说话,却朝他伸出一只手,似在邀请他并肩而坐。 “下来。板子那么脆,别拉我跟你一起作死。” 方宸才不搭理老渣男时不时的浪漫做派,紧紧地扣住了温凉伸过来的那只手,力道十足,生怕他抓不住,掉下楼去。 那人手心很凉,凉到方宸觉得不太正常。 他搂着温凉的腰,将那人抱进了怀里,扶稳后才松了手。可掌心染上了黏软的手感,他摊开,才发现那里赫然是一抹血迹。 方宸眼神一紧,扯过温凉的手臂,将袖口向上一撸,对着月光,才发现刚刚被他五指抓过的地方,殷红一片。 白如瓷器的手臂上面,隐隐布满了极细的、蛛网状的血痕,像是高压容器过载,将表面撑出了裂纹一样。 方宸立刻松手,把温凉按坐在面前的木箱子上,从兜里拿出一卷绷带,极为小心地缠着。 指腹触碰到伤口,那人似乎躲了一下,方宸手下力道更轻,淡淡道。 “疼就跟我说。怎么今晚跟个哑巴似的。” 那人似乎闷笑了一声,鼻息细密微热,打在方宸的手背上,撩起一阵肌肤战栗。 方宸一个失神,手腕微微晃了一下,反被温凉柔柔地捧在手心里,小心地吹了吹,仿佛受伤的人不是他一样。 “...我又没受伤,你别乱动。” 方宸的推拒对温凉没什么用。 他挑开方宸的军装纽扣,将手掌没入,接着不肯停歇地探入,白衬衫的纽扣也难逃一劫。 他抓着衬衫侧襟,向侧用力一拉。 方宸压根没料到温凉今夜这么胆大直接,等到他反应过来想要推开温凉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衣襟散开,随风微摆。 他腹部漂亮的肌肉线条流畅紧实,可左下方却印有一枚明显泛红紫的圆形淤青,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温凉逐渐凑近。 先是鼻尖轻轻地点触,睫毛后细密地扫过肌肤,最后,那双带着凉意的唇慢慢地贴合在那枚淤青上。 方宸呼吸一滞。 “...滚远点。” 温凉反而加重了力道。 张合翕动,唇舌交替,认真地真是像是在治病,替人按摩舒缓淤青一样。 方宸忍着头皮手脚发麻,猛地推开了温凉。 “你是不是有病?” 那人竟完全没有抵抗,只向着木箱子后软软地跌了下去。 可那人一点都没展现出体力不支、即将摔倒的狼狈模样。 他的右手在空中抓出了优美的弧线,不像是求救,反而像是抛出了玩具,挑逗着方宸,试探他到底会不会抓住自己。 他就那样笃信着,唇角微弯,闭着眼,向后倒了下去。 眼看着身后镂空缺损的地板,方宸根本没有选择,只能上前一步,用力抓住他的手腕,不让他真的跌下三层楼。 沿着方宸的力道,温凉得寸进尺地顺势用双臂环住了方宸的腰,埋头入怀。而后,更加贪心地索取方宸怀中的温暖,用侧脸眷恋地蹭了蹭。 那人的撩拨实在过于刻意,热度沿着血液游走,难以自持。方宸不想再纵着他玩火,于是猛地用手卡住温渣男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来。 流放 第112节 “你到底想干什么?” 温凉终于从阴影中抬起脸。 月色与极光柔和地洒下,那人的眼底却黑暗一片,毫无色彩,仿佛像是被拖入泥沼后丧失自主意识的傀儡。 “你...” 方宸蹙了蹙眉。 “想看月亮。” 温凉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声音带点嘶哑,像是被月光淋过的秋风,清清凉凉,低沉呜咽。 看着温凉完全黑下来的瞳孔,方宸似乎差距到了什么,也不敢再刺激他,只淡淡地顺着他的话说。 “...这就是你大半夜一个人坐在板子上的原因?” “嗯。” “还想看?” “想看。” “那你看吧。” 方宸揪着温凉的衣领,把他丢在了木箱子上,随手把挡风破布扯开,风呼啦啦地涌了进来,露出了夜幕间的一轮明月。 温凉看了一会儿,便回望着在一旁低头系扣子的方宸,用右手撑着侧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表情柔软。 方宸不理他,只抱臂站在一旁,过了许久,终于手掌‘啪’地一攥,把手里捏着的破布随手一丢,淡淡道:“看你的月亮。你看我干什么?” 温凉眼睛微弯。 “你比月亮好看。” 听到一如既往的骚话,方宸狐疑地眯了眯眼。 “温凉,你是不是已经恢复意识了?” 温凉抵唇细细地笑。 方宸勾唇冷笑:“既然恢复意识了,就自己滚下来。” 温凉坐在原地,伸手要背。 “我受伤了,挺严重的。” 方宸蹲在他面前。 “动作快点。” 温凉极缓慢地起身,站在原地。 方宸皱眉回头,背着光,却只看到了温凉眼底隐隐的血色光影,一闪而过,似乎是错觉。 “...怎么?” “没什么。” 温凉俯身,似乎又牵扯了哪里的疼痛,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倒两步,方宸心口一惊,即刻将他抱进怀里。 “除了手臂的伤,还有哪儿伤到了?” “很多。都是些你看不到的地方~” 方宸瞥他一眼。 “要我动手扒你衣服也不是不行,就是有点废眼睛。” 温凉没料到一贯喜欢脸红的高冷小狐狸此刻这样的直球反击,只怔了怔,便伏在他肩上笑,边笑边咳喘。 方宸干脆打横抱起温凉,顺势,让某人沁出薄汗的侧脸倒在自己肩上。 “你就只长了一张会骚的嘴而已。” “哦。”温凉眼底又闪过一丝暗光,此刻,竟有些迷魅地弯了弯,“原来,你期待的更多。” “少胡说八道。”方宸没听出不对劲,只小心翼翼地抱他下楼,边走边问,“电磁发生器呢?你都解决了?” “没有,我试了,不行。”温凉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堆板子,“不过,你可以试试。” “好。” 方宸把温凉放在几步远的石头上,随手折了块板子替他遮挡,怕能量冲击波让那人受伤。 他上前,掀开那堆胡乱叠着的木板,果然看见一个冒着黑烟的圆柱形仪器,此刻,它的金属外壳焦黑,味道刺鼻,偶尔震颤,像是一个快要爆炸的火箭筒。 方宸扶着木框架,回头。 “烧成这样,你还有心情看什么月亮?” “月亮安静,炸毁后的虚无也是。”温凉笑了,“他们,美的很一致。” “……” 这是什么毛骨悚然的审美。 方宸抽了抽嘴角,觉得温某人今晚大概是精神力透支伤到了脑子,不跟他一般见识,只淡淡问道。 “那我要怎么拆?” “把手放在电磁发生器上面。” “然后呢。” “调动你的电子。” “嗯。” “电子除了简单的机械运动和打击,它能做到的,远比你想象的要更多。你的每一个电子都会在你身边做极快的、无规则的折返运动。而它每一次的落点,凝聚起来,便成为一片浓稠的电子云。”温凉捻着指尖,眼神笑意更深,“哨兵想要提升一个层次,就必须要掌控电子云的秘密。顺从它,识破它,拆解它,掌控它。” 温凉说得有点抽象且高深。 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总觉得有点违背老渣男的咸鱼人设。 “你不是说,从前那些知识你都忘了吗?” “刚想起来的。”温凉身体微微前倾,用眼神示意方宸去触碰那冒着黑烟的电磁发生器,“你要不要试试,用你的两个电子来压住爆炸?” 方宸右手慢慢抬起,两个电子盘踞在掌心,却没有按照温凉的话去拆解什么电磁发生器,反而回身,一步步地走向温凉。 那黄色的电子在他掌心飞快地回旋,舞出耀眼的光,映得方宸眼神极冷,隐有威慑。 “你把温凉的意识藏哪去了?” 温凉虽然有很多秘密,但他从不会让他人身涉险境,更不会喜欢什么‘看月亮’、‘赏爆炸’。 他知道,在某些情况下,过去的记忆会扰乱温凉的意识。 而此刻面前的人,与他过去见过的都不一样,怕是记忆混乱,成为不知道什么东西糅杂出来的嫁接体了。 “你说什么胡话呢?” “呵。” 温凉依旧笑盈盈地。 “胡想什么?真的是我。” 方宸轻嗤,擎着电子步步逼近。 “说,你让我接触电磁发生器,到底有什么打算?” 居高临下的眼神带着尖锐的意气,与平时跟温凉相处时的随和完全不同,脸上全是戒备。 温凉终于叹口气,摊了摊手。 “真是一点亏也不吃啊。好了,我确实瞒了你一些事。” “有屁快放。” “怎么变得这么凶。”温凉揉了揉太阳穴,不知在抱怨什么,“...你应该知道,铁磁体,其实就是能量驱动体。” 温凉想扶着方宸的腰起身,方宸却躲了一下,眼神依旧戒备。 “好好好。”温凉无奈地笑,而后自顾自地走到那仪器前,指着烧灼程度最深的能量槽,“你也看见了,冲上台想要袭击叶既明的那个人,手里握着的,就是被激发后的铁磁体。他们浑身起火,皮肉腐烂骨头融化,实际是因为没有办法承受铁磁体输送的能量。但哨兵不一样。你们已经建立了电子轨道,在经验丰富的向导指引下,是有可能从其中提取能量的。” “...你是说,你要帮我?”方宸微微动容,可又不着痕迹地扫过温凉不太好的脸色,“可你的身体...” “嗯。”温凉半遮眼,似乎轻叹了一声,“就是不想让你担心我,所以才没告诉你我要做什么的。你竟然还怀疑我,竟然还想打我...,我好伤心...” 方宸吃软不吃硬,温凉每次一耍赖,他就没了办法,收起掌心的电子,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少耍赖,哭什么?” 温凉放下手,将手揽上方宸的腰际,眼睛带笑,只是眼底依旧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暗红血纹,让方宸总是心有疑虑。 他抿了抿唇,稍加犹疑地覆上温凉的眼眉。 睫毛微微颤抖,眉心微凉。 “...温凉,你确定,你没事?” “有事,体力透支挺难受的。所以,要赶在来人前把这个处理了,我们好回去睡觉。” 温凉伏在方宸耳侧,‘睡觉’两个字咬得缠绵,可非要挑毛病,那人也没说什么出格的话。 “知道了。” 方宸压下心里的不适,转身单膝蹲下,靠近研究。 第九十七章 温凉,你这个疯子(二) 面前焦黑色的铁磁体偶尔溅出火花,热流滋滋,靠得再近一些,连皮肤都感觉绷得紧了些。 方宸右手慢慢靠近,皮肤被烤得火热。手心处快要愈合的伤口像是被烤焦一般,一阵阵地跳着疼。 而温凉只站在一旁,低着头,眼睛里没什么波澜,有些冷寂。见方宸抬头看他,才慢慢地浮了一个鼓励的笑。 “别怕,我陪着你呢。” 一句温温柔柔的话,落在方宸耳朵里,总觉得有些阴凉。 流放 第113节 方宸怕是自己多心,再误了温凉的好意,即使感觉不舒服,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关注于捕捉铁磁体的能量流转。 能力流并没有想象中的狂暴不堪,更而像是被人理好的丝线,根根分明,只待人上前采撷。 方宸掌心轻抬,电子流转,他微微闭上眼,试图捕捉电子在空间的落点。 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张白纸,而两枚调皮的电子就是沾了墨汁的小球,每出现一次,便落下一枚墨点。 积少成多,那一个个散乱的点,逐渐凝实,变成了柔软的云雾。 方宸置身于其中,只觉得诧异震动。 他微微抬手,云雾像是裹在了他的拳头上,而他仿佛在指尖捆了两道阀门,奔涌的能量流开合随心,收放自如。 “学得真快。” 温凉带着笑意的话自上而落下,方宸只淡淡地牵了唇,眼神一凝,直接将那朵云雾盖在了能量爆炸的铁磁体表面。 像是小皮球碰大钢珠,方宸那点微不足道的力量,以同样的速度被反弹出去,他没稳住,踉跄两步向后,腰际被温凉稳稳地扶住。 “不行,你的能量不够,还压不住这个东西。” 温凉叹了口气,可方宸确实没从他的话里没听出遗憾和焦急来。 “看来你还有别的办法。” “有啊。”温凉贴近,说悄悄话似的,弯起了眼睛,“我不是说了?我会帮你,从铁磁体中抽取能量。当它的能量转移到你身上的时候,它自然就会稳定下来了。” “可行吗?” 方宸略有些迟疑。 吸收能量? 难道温凉之前也曾用过这样的法子? 他略加思忖,忽得想起什么,抓住温凉的手臂,轻轻按着纱布下的伤口。 “蛛网状裂痕,难道你...” “唉,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温凉笑着摇摇头,“我试过了,安全的,只是会受一些轻伤罢了。但我知道,如果能晋升,你是不会在乎受不受伤的,对吗?” “……” 那种诡异的感觉更深了。 温凉,他是这样为了结果不顾一切的性格吗? 方宸收了动作,负手看他,忽得,察觉到一个最大的问题。 那个喜欢撒娇黏人的温凉,好像一晚上都没有喊过自己的名字。 ‘方宸’、‘狐狸’。 什么都没有。 温凉伸出左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末了,朝他温和一笑。 “怎么了?” 方宸静静地看他。 那人眼神中不含恶意,甚至染上了几丝清亮的纯洁,配上本就俊美的五官,确实让人难以心生疑虑。 只是和温凉与世无争懒散淡漠的性子太过背道而驰。 他过于执着,近乎于偏执。 像是现在。 那人不停地语言诱导,动作拉扯,只是为了让自己触摸这块铁磁体。 还有,为什么这次过了这么久,温凉的意识却始终没有回来? 难道真的跟这块铁磁体有关? 念及此,方宸忽得弯了弯唇。 “行。既然你想让我试试,那就试试吧。”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这位‘温凉’倒也有趣,认识认识,不亏。 方宸果断转身,毫不犹豫地将右手盖在那块铁磁体上。 掌心处撕裂的痛楚即刻而至,宛若飓风过境一般的破坏力在他血液中游走。对比起方宸第一次从他人精神图景里吸取电子,破坏性要大得多。 可铁磁体中蕴含的能量暴戾又充沛,游走在体内,给人一种无人可敌的虚无幻想,这不断诱发着人的贪欲。 对力量的渴望,压过了对痛苦的抵制,一边坠落欲望,一边沉溺虚无,痛苦却无法停手,只能越掉越深。 方宸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人性劣根自然难除。 他唇上缓缓褪去血色,气力渐失,不得不左手撑着地面,勉强维持着直立的姿态。 温凉慢慢地陪着方宸蹲了下来。 他挽起硬挺的军装袖口,露出相对柔软的衬衫,替咬牙强撑的方宸擦了擦汗。他微微侧着头,眼神带着兴味和灼热,像是在品鉴什么难得一见的珍宝。 “...够了吗?” 方宸微微压着颤的尾音,不知为何,取悦了温凉。 他笑着靠了过去,轻轻握着方宸的手腕,温柔地抚弄着那只狐狸青筋爆起的手背。 “不够。” “...我觉得,够了。” “还没有到达极限,不够。” “...你到底...想要什么?” “不是我想要什么,是你想要什么。难道,你不是因为有所求,才主动握住这块铁磁体的吗?” “……” “被人背叛、被人欺辱,你不想凭借实力讨回来?” “……” “还有...”温凉悠长婉转地扬了尾音,似在隔岸观火,尚嫌不够,凑近,又添一把柴,“你不想查清你爸和你哥的死亡真相?” 方宸睫毛剧烈地颤了颤,像是被人说中心中所想,不由得将手更加靠向电磁发生器。 可,也只是靠近一点而已。 他咬牙强忍诱惑,直至侧颈青筋绷起。 温凉了然,他眼底转过一丝柔情,却像是恶作剧似的,将双唇贴在方宸的耳畔,用气音撩拨着方宸最后的底线。 “你从没想过,为什么打不开我的精神壁垒吗?” “……” “你想过。你甚至在想,也许是因为自己的能力比不上哥哥,所以才...” “我没有!” 带着嘶哑的怒吼响起。 与此同时,一滴隐秘的汗水自方宸侧脸落下,无声地掉在温凉的掌心。 温凉二指轻捻,而后,用湿漉漉的指腹轻轻擦着方宸的侧脸,声音低沉,隐有余音绕耳。 “你真的不想,打开我的秘密,看清我的心吗?” 温凉带有蛊惑的话响起,像是诱人的禁果。 方宸喉结极缓慢地沉了沉,五指扭曲地张开,几乎要不受控制地抓向那滚烫的铁磁体。 萦绕在方宸掌中的黄色电子极快地变明亮,最后,竟隐隐地染上了一抹绿意。 能量在方宸的身体各处游走,一阵阵气旋涌动,把两人的衣服割出道道裂痕。 明显方宸已经快达到了极限。 多余的能量快要将他体内的血管撑破,手背皮肤首当其冲,温凉轻轻地抚着破开的皮肉,轻声哄道:“对,就是这样。” 电子携带的狂暴能量咆哮着、撞击着方宸的骨骼血肉,飓风呼啸,而温凉慢慢地将方宸拥进怀里。 他们五指相扣,能量在二人周身围成了牢不可破的封锁线,像是要把两人的灵魂都吞噬在这无底的贪欲中。 在风暴中,温凉右手温柔地抚着方宸脖颈的青筋。 动作与温凉从前用向导素安抚方宸一模一样,可此刻,他的眼神却充满了侵略和野蛮。指尖微动,仿佛绑了看不见的韧性纤细绳索,将方宸急速奔涌的电子流吸纳到自己的身体里。 像是强盗,用粗暴的杀戮掠夺着他人的珍宝。 “咳...” 暴涨的能量让温凉身体晃了晃,伏在方宸肩上咳出一口血。 剧痛袭来,眼底的暗红血痕一瞬褪去。温凉眼神中的迷茫极快地消退,只看到了一地焦土,还有怀里目光冷直的方宸。 “...狐狸?”他抱着方宸,忍着痛楚,轻声唤着被锁在精神壁垒深处的旺财,难得焦急地吼道,“我还是失控了?” 旺财飞不出囚笼,只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是。之前你为了停下铁磁体爆炸,吸收了不少能量,导致你的核心力量大增,你的锁压不住了,直接把你变态的一面放出来了。让你不自量力!让你玩!你玩脱了吧!!那个变态你也知道,有强烈的厌世自毁倾向,但你的体质没办法直接吸收能量自我摧毁。我看着,他是想要借助方宸的电子和你们俩的精神链接传递能量,然后用过载的负荷杀了你!!老温,你...’ 一句话没说完,旺财又被迫沉睡,再无声息。 几乎同时,温凉的眼前也染上阵阵黑晕。他忍着晕眩,踉跄半步,单膝跪地,右手冷汗淋漓地按着方宸的背。与此同时,向导素汩汩而出,如铺天盖地的树荫,温柔地隔绝了能量潮灼热的刺伤。 可怀里的方宸还在无知无觉地吸收着骇人的能量,而两人的精神链接仿佛开闸的出口,能量毫无阻碍地冲向温凉的怀中。 而这样的力量对于温凉来说是一把双刃剑,既是补药又是毒药。 他痛苦地轻咳了一声,试图唤醒方宸。 “狐狸...不要被控制...” 可方宸在诱惑的指引下,已经陷得太深了,此刻,温凉任何的呼唤,都起不了作用。 “不愧是我,能力真是恐怖。咳咳...” 在绝境里,温凉也忍不住开着玩笑。 流放 第114节 他的怀抱发抖,双手却极为温柔地环住了方宸。 “...狐狸,如果今天你真能把我杀死,对我,对别人,都是一件好事。” 温凉顿了顿,轻轻笑了一声。 “...其实,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跟你说。但我没有记忆,没办法给你一个交代,所以,我什么也不敢说。” 方宸依旧没有反应。 温凉用拇指拭去唇边的血迹,慢慢靠近,轻轻吻了方宸。 那几乎不能算是一个吻,动作小心,一触即分,眼神却是方宸不曾见过的缱绻。 “失忆以来,我真的没有心动过。你来了,我才醒了。你总说我骗你,但这次,我没骗你。唔...” 温凉的太阳穴涌上一股剧痛,他唇色瞬间褪得雪白,难忍痛苦地埋头在方宸肩上,又强撑着挑起了一弯苍白的笑。 “我要是...死了,你不会...想不开吧?你不会,你会说...你会说我自恋,谁要陪我一起死。这才是我高傲的小狐狸...咳咳...” 温凉已经看不清了。 他慢慢地摩挲着方宸的嘴唇鼻尖,最后,颤抖地轻抚上方宸的眉心。在意识沉沦前,拼尽了最后的力气,笑着说道。 “...方宸,如果你能听见,一定要答应我。不要救我,也不要陪我一起死,知道了吗?” 第九十八章 温凉,你这个疯子(三) 温凉半跪着栽倒在了方宸的肩上。 短暂的清醒,换来的是更深层次的沉沦。 他慢慢张开眼,眼瞳的暗红如纱扩散,最后,染得眼尾隐隐挑了一抹红。 他的右手与方宸紧扣,电子吸取的能量如洪水倾泻,温凉毫不抵挡,全数接受。 “唔...咳咳...” 这样刻意的找死,后果不出所料,温凉向前喷出一大口血,随即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他的眼底不知为何涌上一股凉薄,厌世的颓然与莫名的憎恶转瞬即逝,又换上了一抹极淡的喜悦,像是终于从漫长的囚笼中挣脱一般解脱。 他的拇指轻轻揉着方宸的手指骨,一下一下,从容地推开一抹温柔。 “这些年,我好想你,想得要疯了。” 温凉挽起一抹惺忪的笑,指尖却因为疼痛难忍而轻轻发抖。他呼吸重了些,动作却不停,像是要把错过的曾经都溺在这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里。 出乎意料的,他的手被反握住,接着,一个僵硬的拥抱,环住了温凉发颤的腰背。 温凉抬眼,微微怔住。 是方宸。 他黑得清亮的瞳仁此刻灰扑扑的,没了光,像是温凉定制的玩偶。 他的五感早被温凉攫住,意识也沦为阶下囚犯,手脚本应像是没有触感的绸缎钢铁。 可他却仿佛感同身受温凉的疼痛与挣扎,下意识地,依靠了过去,用有力的手臂将温凉卡在了怀里。 他的表情冷淡平静,可呼吸却稍微急促。面对温凉,他不需要思考,只从心而动,担忧溢于言表。 温凉无所留恋的目光在方宸的眼角眉梢处放缓,像是看到了冰天雪地里一朵肆意生长的冷傲红花。 “你眉眼都长开了不少,不太像从前的样子了。”温凉靠近,在他耳边压着笑意说着悄悄话,“不过,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方宸看着他,歪了头。 “你想问我,我是怎么认出你的?”温凉用指腹扫过方宸乌黑的长睫毛,直惹得小狐狸眼帘轻颤,才闷声轻笑,“因为这双眼睛啊。没人比你的眼睛更干净了。” 他顿了顿,抬手指指天上的月亮,骄傲道:“比它还干净。” 方宸没什么反应,依旧用右手扶着温凉的腰,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像是想要用体温暖着怀里的人。 温凉眼眉缓缓落下,轻轻拥住了方宸。 “...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方宸的指节微微跳了跳,像是本能的反射动作。 温凉又揉了揉他的后颈,一下一下地,捋着方宸的不安。 “你是在生气吗?气我忘了你?” 方宸看着温凉,不说话也不动。 温凉轻笑。 “你这可就怪不了我了。当年你死前说,希望我们下辈子再也不见面,见面也不相识。我做到了,你还在生什么气?” 方宸还是没有反应,怀抱的姿势却不变,甚至手腕更加用力地将温凉压进了自己的怀中。 “太紧了...咳咳...”温凉失笑,“你这样抱着我,总会让我想起那一天。” “……” “那时,我以为你死了。”温凉抬手,竟轻易勾出方宸的一个飞跃的电子。它在指尖顽皮弹跳,与温凉十分亲昵,“...我还记得,那时,你所有的电子云散在我的面前,五光十色的,像是极光,那真是一场太美的噩梦了。” “我想跟你一起死,但我没死成。技术部的人就是厉害,听说,我都碎成那样了,还能拼到一起。” 温凉随手从地上抓了一把泥沙,‘呼’地吹了口气,纷纷扬扬落下,表示自己的核心就这么碎成了渣。 “哦,不止呢。你看,他们甚至给我换了一层皮。” 温凉伸了伸胳膊,原本吹弹可破的薄薄皮肤上,隐隐透出青色的血管,而有些纹路已经爆了,大片大片的青红交杂,看着十分渗人。 “新纪元生存资源这么匮乏,技术部的人居然舍得把我烧烂了的皮肤换得这么漂亮。”温凉抵唇细细地笑,“大概是脸好看,不舍美人被毁了吧。” “……” “不过,最后不还是要裂么。”温凉支着下颌,慢悠悠地叹了口气,“你说,他们费这么大力气干什么?” 方宸跟着温凉的动作,看向他的手臂,而后手腕僵硬地抬了起来,缓缓地放下,似在抚摸那些伤痕。 “方昭,我该感谢那个救了你的人,可我又无比痛恨他。”温凉右手蓦地用力攥紧方宸的手腕,眼神沉了下来,“...不该把你这么干净的人重新带回这个地狱里受苦。” 方宸呼吸放得很轻。 温凉没有察觉,只靠着他,冷冷地看着这夜幕下的一切。 砂石、残片、废墟。 极光、能量、科技。 不管是垃圾还是宝贝,跟人的欲望纠缠在一起,都一样脏。 “...我醒了,你也还活着。这就说明,当年的事情,并没有随着你的死而结束。反而,这一幕,我怎么看都觉得太过熟悉,熟悉到让我心慌。” 温凉收回视线,落在方宸眉骨被擦破的一小块皮,轻轻叹了口气。 “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你死两次。” 温凉抬手握着方宸的手腕,将那双手放在自己胸口。 “解决之道很简单。你杀了我,以后,就没有人能直接威胁到你的安全了。” 方宸黑沉的眼珠似乎想要转一转,却没有如愿,只做到了眼睫轻颤。 温凉又笑,心情又似乎好了些。 “不愿意杀我?你不是说,恨不得我们从没见过吗?嗯,看来,当年是气话。我的方副队长,原来也是喜欢过我的吗?” 方宸拒绝动作,手臂肌肉紧绷。 “好了,别担心。我既然是个杀人机器,那么下手一定很有分寸。我保证,不会溅你一脸血。” 温凉牵着方宸的手,笑眼微弯,笑容却慑人压迫。 “哨兵编号220,回答。” “...是。” 方宸僵硬开口,眼瞳深处忽得涌上几丝暗沉的金光,像是深海浮光,粼粼而湛。 温凉眷恋地摩挲着方宸那双藏着烽火金光的眼睛,缓缓地闭上了眼,等待最后的时刻降临。 “放弃抵抗。” 温凉一道淡淡的命令如碎玉清凛,掷地有声。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方宸身体里的电子像是被点燃尾线的烟火,以迅雷不及的速度盘旋而出,朝着温凉核心撞击而去。 可他等了许久,预料中的毁灭始终没有到来。 方宸指尖的电子像是被黏住,怎么也无法送进核心里进行摧毁。 而方宸额角的汗大颗大颗地淌了下来,嘴唇因为用力抿得发白,唇角微颤,看得温凉于心不忍。 “...不行吗。” 大概是见温凉一瞬失落,方宸竟开口,嘶哑着吐了两个字。 “...匕首。” 他的僵硬指节回曲,似乎要努力地抽出腰间的匕首。 温凉顺着方宸的意思,抽出他卡在腰际线处的匕首。 他手指摩挲着冰凉又花纹流畅的刀鞘,眼睛里又漾出一抹笑来。 “熔铸了三块高级铁磁体,导电性绝佳的匕首。能承载电子能量转移的东西,天底下,也确实只有这一把了。原来我送你的东西,你一直留在身边。你喜欢吗?” 没有得到方宸的回答,温凉也不意外。 他只熟练地反握刀鞘,将刀柄轻轻送进方宸手里:“最后一次,就像我们之前出任务时候的那样,好吗?” 方宸没有点头,只握着匕首,手背爬满了青筋。 温凉看他,笑眼微扬,如同阴云后露出的一弯皎月。 ‘三。’ 方宸紧握匕首,五指指节青白。 流放 第115节 ‘二。’ 方宸艰难地咬下刀鞘,露出了久未出鞘的刀锋。冷月寒芒将刀尖染得冷而嗜血,温凉愉悦地弯了弯眼睛,下了最后的精神指令。 ‘一,动手。’ 仿佛被温凉激发,方宸的精神力一瞬间如潮水暴增,能量源嘶吼攀涨,狂风卷地,衣衫飞舞。 方宸半跪于其中,恣意扬起手臂,大有擎天破海之势。 他看了温凉一眼,直接挣脱了温凉的钳制,眼瞳金光闪烁,隐隐藏了几分轻狂与怒气。 不该存在的多余感情蓦地出现在被精神操控的‘人偶’身上,温凉蓦地意识到,方宸早就想要趁此机会脱离掌控。 他眼眸一凝,精神链接即刻沟通,虽知晓方宸下一步动作,可想要阻止,也为时已晚。 寒光一闪,刀入血肉。 ‘呲’地一声,鲜血喷涌,溅了一地鲜红。 刀锋没入方宸肩头一个指节深,而温凉的手掌紧紧握住另外半截刀锋,不让他继续伤害自己。 两人距离极近,鼻尖相贴,鲜血交融,皮肤被血浸透,渗入衬衫,落了一片灼热黏/腻,透过一层布料,甚至都能感受到彼此狂乱跳动的脉搏。 疼痛愈增,自我意识越强。 温凉不说话,方宸也沉默。 只是两人的目光逐渐趋于一致,只是一个愤怒如火,一个冷寂如冰。 对峙无声,方宸率先打破了寂静。 他的手腕蓦地用力,面无表情地向着肩头扎去。 比力气,温凉差方宸一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刀锋又没入半寸。 而温凉的手掌也被刀锋划得更深,两人的鲜血扭曲着淌下肩头。 “断开。” 方宸冷冷地看向温凉。 见温凉不动,方宸手腕又决绝地下陷。刀尖似乎扎进了骨头里,明显发钝的手感过于明显。 温凉终于认输,沾满鲜血的手缓缓松开。 一瞬间,被攫住的精神像是被弹了回来,重新归位。趁着刹那精神恍惚间,温凉极快地抽出那柄匕首,飞掷而出,直直地扎在身后的木板上,顺势搂住方宸的腰,右手按住肩上伤口,两人肌肤相贴。 不知是压迫急救还是什么奇怪的作用,伤口处竟真的不再出血。 可方宸明显不在乎这微不足道的伤,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利索地腾跃而起,满是鲜血的右手锁着温凉的纤细脖颈,将那人重重扣在地上,手臂肌肉绷得如剑如刀,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方宸的表情冷到极点,像是一块冻了三月的寒冰,尖锐得棱角分明。 “...我该告诉过你,我最讨厌被人精神控制。” “可你还是逃出来了。你怎么做到的?” “那还真是要多谢您喊醒我,长官。”方宸轻嗤。 温凉抬抬眉。 “假意装作被我完全控制,实际留着半丝意识,等着推倒我?你演技变好了,副队长。你再也不是管教队员几句就脸红的斯文人了。” “我说过了,那是我哥哥,你聋了?” “你们或许很像,但我不会认错。” “呵。”方宸冷嗤,“不仅聋,而且瞎。” 方宸面无表情,吐槽张口就来,温凉被惹得开怀大笑。 “你以前不会这么说话。根根带刺,扎得人心口疼。” 方宸轻抬唇角,扬起眼底一抹嘲讽的飞金。 “我不想跟老聋瞎说话。让温凉那个没用的给我滚出来。” 温凉微笑。 “我就是他。” 方宸怒意冷沉,右手蓦地收紧,脖骨在他掌下似有移位。而温凉呼吸微滞,可眼睛仍是闲闲地弯着。 “温凉,我看你真是想死。” “...嗯。” “经过我同意了吗?”方宸觑他一眼,冷淡地轻扯唇角,“告诉我。‘我’当年是怎么死的?你为什么没死成?到底有什么阴谋?什么叫,你死了,我就没有直接威胁了?” 温凉安静地看着方宸,最后,漂亮眼睛欠揍地弯了弯,活像是一只讨打的白猫。 “你猜。” “……” 方宸觉得自己再忍一定会憋出内伤。 他从温凉身上起来,抬脚,把不说人话的老渣男踹到了一边。 “有多远滚多远。” 第九十九章 温凉,你这个疯子(四) 温凉滚了半圈,身体撞到后面的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动都没动,只侧脸朝下侧卧着,头发无精打采地垂下,挡住了眼睛。 方宸脚步一顿,却也没有回头。 那老渣男一时半会死不了,还是先处理比较棘手的电磁发生器。 之前隐隐有爆炸迹象的焦黑金属,此刻安静了不少,表面的震颤消失不见,只剩几丝灼烧余烬的黑烟盘旋而上,像是烧透了的烤红薯,皱皱巴巴地躺在一边。 方宸蹲下,右手试探地轻抚着铁磁体表面。 那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相对温和的涟漪。 他抬起手,默默扬起掌中的两枚电子。 如萤火一般绿意盎然的光带,正愉悦地凌空回旋,绕指飘飞。 方宸不愿意去回想刚才那段被精神操控的不好回忆。那时候的感觉很糟糕,就像是被什么人拽向无尽黑暗的深渊,同归于尽。 可这里面有件蹊跷的事,他不得不去想清楚。 月色凉意沿着方宸侧脸落下,半明半暗。他端正地蹲着,边出神,边安静地随手拨弄着黑夜里的火星余烬。 最后,他的手一顿,眼帘阖了阖。 “温凉。” “……” “如果哨兵的电子没了,会怎么样?”方宸问,“...精神图景崩塌,从此变成废人?” “...当然不止。严重点,会死。”温凉慢慢撑起身体,脸色苍白得厉害,大抵是透支过度,连手臂都在抖。 “……” “你想问,我刚才是不是要抢你的电子据为己用。” “……” “你还想问,你...‘哥哥’当年是不是因为电子散尽而死的。” “……” 温凉靠坐在木板前,支起右膝,将手肘和头都搭在膝盖上,用戏谑的眼神看着方宸。 而方宸只握着那温热的电磁发生器,月色在他指节处拢出几道阴影,如压抑深重的山峦。 “怎么不继续问了?”温凉弯了弯唇,“你想问,我是不是贪图力量,卑劣可鄙;你想问,我是不是自毁成瘾,杀人成性;你想问,当年,你‘哥哥’的死是不是因为我失控导致的...” 剩下的话,被猛地扑过来的方宸死死按在嘴边。 温凉‘唔唔’地还想要说什么,可方宸干脆利落地半跪在他腰际两侧,双手更加用力地封住那张嘴。 他呼吸很深,胸腔起伏明显,眼中怒意惧意交杂,恨不得将挑事的温凉捂晕倒。 温凉眼帘抬起,带着笑看向方宸,却在触及那人微红颤抖的眼睫时,微微一顿。 他抬起血淋淋的指尖,拉开方宸的动作,又轻轻地拨开他凌乱又染了汗水的前额碎发。 “你是在害怕。” “……” “你怕真是我杀了你‘哥哥’,你不得不为了他而杀了我,对吗?” “温凉,你再读我一次试试。” 方宸一字一顿,怒意丛生。他扯开温凉抚摸自己侧脸的手,‘咚’地一声将他推按在地。 被压在地上的温凉看他,眼底飘过血影,像是阎王殿前一抹红幡,摇得勾人。 “你的爱意,都写在脸上。你藏不住,我不用读。” 居高临下的方宸,被躺在地上的温凉肆意踩弄折辱。 他手臂打颤,实打实地生出一股要把温凉杀死、然后跟他同归于尽的愤怒来。 温凉毫不察觉,反而微微扬了扬下颌,轻声问道。 “如果是真的呢?你会杀了我吗?” 方宸怒极,喉间都滚着血腥气,最后,只嘶哑地挤出几个字。 “...你试试看。” 实际上,温凉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方宸的双手如同滚烫的烙铁,大力锁住温凉看似一握就会断的手腕,俯身,发泄似的啃咬着那人冰凉的双唇。 破碎的吻。 流放 第116节 嵌入皮肤的指甲印。 被摩擦撕扯掉的血痂。 方宸双眼血红。仿佛在穷途末路里拼尽一身反骨,最后绝望地发现,依旧是他人取乐的玩物。 温凉没有抵抗,只全数承受着方宸野狼似的啃咬,直至最后,血腥味在两人唇舌间缠绕成一道摧心的锁链。 方宸双臂推地,垂着眼看着温凉,眼角通红,气息紊乱,近乎泄气地冷笑着。 “说。” “……” “说。”方宸捏着温凉喉骨,在他全是牙印的侧颈又落下了一枚嫣红的指印,“你不是滔滔不绝吗?很好。我现在给你机会,你说个够。” “...你听不了背叛,接受不了既定的悲剧。这样简单的事都承受不了,你还想听什么?死亡的真相?我说了,你承受得住吗?” 温凉声音不大,可字字剜心,像是故意要挑起方宸盲目的愤怒一般,字字句句往方宸的软肋里敲。 方宸猛地攥拳。 ‘咚’地一声,拳身离温凉侧脸只有半寸的距离,坚硬的手指骨堪堪擦过温凉的眼眶,砸在了同样冷硬的地面上。 “温少尉,温少尉!!你们在哪儿啊...” 一声声焦灼的呼唤,俨然是刚刚差点因为偷窥秘密而小命不保的徐佐。 他扛着装备,带着一群工会制服的手下士兵冒夜赶来,正无头苍蝇似的绝望大吼。 正好打断了两人一触即发的战争。 方宸缓慢地看了温凉一眼,右手抵着眉心,抬手一抹,抹掉颓唐和怒意,换上高冷淡漠的一张脸,抱着手臂,安静地站在一旁,留温凉一个人‘大’字躺在地面上,衣衫散乱,到处是揉搓的痕迹,配上温凉一揉即红的皮肤,简直像被暴风摧残的‘娇花’一般。 温凉右手攥拳搭在眉心,疲惫地闭了闭眼,勾起一弯无奈轻笑,随手拢了拢衣衫,磨磨蹭蹭地坐了起来,随意应了一声。 徐佐冒冒失失地进来,面红耳赤地‘嗷’着出去。 “我什么也没看到!!” 他出去的瞬间,腿就软了,恨不得抱着墙壁,撞着脑袋,希望老天收回自己的眼睛。 别人的眼睛是用来寻求光明,他的眼睛就是光明啊。 还是大功率灯泡,瓦亮瓦亮的那种。 “温...温少尉,刘少将让我们来帮您拆卸那台电磁发生器。”徐佐倒退着进来,用余光小心翼翼地瞅。 温大爷的衣服虽然依旧乱糟糟的,可该遮的地方都遮住了,总之没有刚才令人心动脸红的一幕了。 老天爷,他可不敢肖想这位曾经的第一向导。 要是哪天这位爷回光返照,能力恢复,自己还不被精神控制控到死?? “不用了,被这位方哨兵拆了。” 温凉没骨头似的靠着墙,脸色略有些苍白疲惫,没指望着方宸应声,只懒洋洋地用手指着不远处黑黢黢的废铜烂铁。 “不过,里面的高能量密度铁磁体倒还是热乎的,还处于激发状态。你们谁愿意收,就收了吧。” 在场众人均是脸色一变。 其中,徐佐的脸更跟个苦瓜一样。 好家伙,这位爷一张嘴就说了两个关键词。 ‘高能量密度铁磁体’ ‘激发状态’ 处于激发状态的高能量密度铁磁体,对哨兵向导来说,那就是泡了一百年的老山参酒啊!!! 什么意思? 就是甚至不用把宝贝人参进行切片处理、加工提纯,那精华已经被泡出来了,随便一啜,都是大补的呀!! 其他人不知道效用,但进化部的人,尤其是工程部的人,都隐约知道这是个怎样的宝贝。 不行不行,这东西拿出去,一旦没处理好,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到时候,魔鬼冷脸指挥官一定会大发雷霆。 算了,还是请他亲自过来处理吧。 反正,刚才没让他来,他都自己眼巴巴地跟着过来了嘛。 指挥官今晚很闲,大概是没什么问题的。 徐佐打定主意,向着温凉和方宸行了个军礼:“我得先带两个人回去报告,请求增援。这样,让这三个人先守着长官们,藏在这里,行吗?” 温凉耸肩:“我没意见。你呢?” 方宸没打算说话,一个人斜倚墙头,冷淡抛掷石块,余光瞥见徐佐恳求的目光,极细微地点了点头。 徐佐忙不迭点头,连滚带爬地转身就跑。 第一百章 我想带你一起走 留下的五六个人,面面相觑。 这两位亟待保护的爷,中间像是隔了一座翻不过的高山,一个在二楼墙头看什么‘风景’,一个坐在烂木头堆里睡觉。 首先,大半夜、烂尾楼、破郊区,哪来的风景? 其次,满身伤、烂木头、气氛僵,怎么睡得着? 这二位爷莫不是特意来搞笑的? 几人对视,商讨半天,最后,还是派出去一个小个子,让他去给浑身是‘伤’——不知道是被铁磁体炸的,还是被哪儿来的野兽咬出来的——温少尉送药。 他面对着搭着膝盖睡觉的温凉,只敢站在两步远,想上前又踌躇。 方宸将小个子单方面互动尽收眼底,随即,终于将视线移到了温凉身上。 那人睡觉时不再是随处乱躺,手脚乱放。虽然姿势依旧舒展从容,但腰挺得很直,手臂互抱,颇有戒备。 从远处看,竟有种不怒自威的疏离在。 这让方宸想起,上次温凉握住戒指、恢复记忆时,腰背也是笔挺。那人就算病着,脸色不好,仪态却绝佳,倒真像是个常年作战的军人了。 温凉过去的记忆里,到底藏了些什么? 方宸想问的事情有很多,但对着这个将自己错认为哥哥的疯子,就完全开不了口。 尤其是,自己最想藏起来的心思在这个疯子面前一览无余。 方宸受得够了,不想再把自己为数不多的尊严拿出来被他践踏,自取其辱。 “温、温少尉...” 小个子开口,而温凉没有理他。正犹豫徘徊时,忽得听见‘嗖嗖’两声,两只闪着尘屑的小石块从二楼飞速甩了下来,一左一右,堪堪擦过温凉的手腕。 气势很足,杀气凛冽,像是要割腕放血;实际连点皮都没舍得擦破,只留了两道浅浅的灰痕。 可饶是这样,把小个子也吓得跳脚,躲在远处装作无事发生。 两人就被这样隔离在人群外,像是动物园关不住的凶兽,放养隔离。 温凉不再闭目养神,挑了眼,嘴角微弯,想要说什么,却眉头稍皱,攥着拳抵着嘴唇咳嗽,一下重过一下,像是要把肺管子咳出来似的。 “醒了?”方宸冷笑。 “嗯。醒来就看见一张冻死人的脸。在想什么?这么严肃。”温凉声音很飘,隔着一小段距离,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 “想你,是不是什么表演型人格,缺爱导致的心理扭曲。”方宸扯扯唇角,眼含嘲弄,“你想死,完全可以自己找个没人的地方自我了断。怎么,非要等我来,让我杀了你,演一出生离死别?” “缺爱。”温凉直直地看着方宸,“你说得没错。” “……” 方宸的手又重重攥了起来,想打人,但忍住了。 “至于自我了断...”温凉拉长尾音。 “说。” 方宸不耐烦一个字,温凉又笑。 “我自愈能力很强,受了伤轻易死不了。一般的伤,睡上几天,也就好得差不多了。再加上向导的自我保护机制,想要完全自毁,确实很难。这些年,倒也不是没尝试过,但都失败了。确实遗憾。” “……” “怎么,看不出来吗?”温凉微笑。 “……” 方宸无话。 确实,他从没想到温凉这些年是这么过来的。 因为那人永远看起来是一副惫懒随和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他曾无数次尝试过想要追随哥哥死去。 ...确实情深。 温凉见到方宸眼底的动容,却微微摇了摇头。 “不过,我现在真的后悔了。或许,不该让你动手杀我。” “...疯子会后悔?” “嗯,后悔。因为,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 温凉腰背前倾,似乎要努力看清方宸肩上手上的伤。 方宸不太自然地侧了身,拢起衣领,蹙眉说道:“看我干什么?” “现在的你,就跟个不知苦的孩子一样,滥于信任,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你说,我怎么能放心?” “确实。”方宸冷眼一扫,“我信任你,就是最大的愚蠢。” “这样啊。”温凉眼睛又笑着弯了起来,“那不如,我们一起死,路上也有个伴?” “……” 流放 第117节 方宸手里的石头噼里啪啦地砸了下去。 温凉不闪不避,只用映着月光的眼睛望着方宸,笃定那些石头一块也落不到他身上。 事实确实如此。 满地是砸出来的坑,可人身上连半点尘土的痕迹都没有。 “你看。”温凉叹了口气,“算了,你下来,坐我身边。我头疼,不想抬头说话。” “不感兴趣,没跟疯子说话的打算。” 被方宸冷言冷语怼了回去,温凉也不生气,只是捂着嘴咳嗽,上气不接下气的,像是要晕倒。 小个子被咳嗽声重新吸引了回来,琢磨了半天,又重振旗鼓,举着营养液,硬着头皮请温凉喝药。 温凉摆摆手。 “不喝。”他又看一眼方宸,高了语调,说道,“我不怕疼,但他怕疼。等他回来,估计很久都会起不来床吧。” 小个子完全不明白‘他’是谁,但方宸却听懂了。 那个疯子在用温凉的身体作为要挟。 偏偏,这招十分有效,方宸无法拒绝。 ...温凉那个老渣男绝对是精神分裂,一半是疯子,另一半是神经病。 没一个正常的。 方宸内心咬牙切齿。他从不高的二层楼一跃而下,连个眼神都懒得丢下,冷淡地坐在温凉身边两步远,搭着手臂扭着头,一句话都不说。 小个子松了口气,以为这次终于能把手里的营养液送出去了,可温凉只是接过来嗅了嗅,便指了指方宸。 “他更需要。” 小个子疑惑地看去,见方宸侧脸发白,哨兵能量不稳,看上去像是晋级后的虚弱期。 他蹲下,双手递给了方宸,眼神真挚。 “喝吧。喝完休息。虚弱期很难受的。” 大概是方宸没有军衔,小个子没有面对温凉时的战战兢兢,甚至殷勤地拧松了瓶盖,递了过去。 感情真诚,更显得憨厚了。 方宸瞥了一眼温凉,接过,朝小个子淡淡道了一声谢,完全不想搭理温凉,张嘴就喝。 “慢点喝。” 温凉轻拍方宸后背,却被方宸躲开,玻璃瓶反手一掷,砸在二人中间,尖锐地抵制着温凉的靠近。 “滚远点。” 见两人内讧,小个子小心翼翼地凑近温凉,小声地问道:“您,您没事吧?” 温凉笑:“他不舍得伤我。倒是你,别凑我那么近,他会生气。” 小个子:“?” 又是一个石头准确砸在温凉脚踝处半米,差点蹦到小个子。 他心有余悸地蹲下,望着不远处的电磁发生器,又看了看方宸,忽得想到了什么似的,左顾右盼,压低声音,问道:“温少尉,这位哨兵...是不是因为吸收了能量才...” 温凉随便点了点头。 小个子望着方宸的背影,悄悄朝温凉比了两个数字。 ‘7’,‘5’。 “是,是这个?” 一块高密度铁磁体,应该勉强能让哨兵从g级升到f级。 温凉摇头。 小个子难掩激动地又比了两个数字。 ‘5’,‘5’ 难道是f级升到e级?! 温凉视线上移,正好对上小个子满脸激动。他颇有兴致地回看,看得小个子心里发虚。 “我...我不问了。”小个子想要溜走,可手臂却被温凉拽住。 指腹的凉意像是寒冰,顺着小个子的手肘内侧往上爬,他抖了一下,像是被一只不怀好意的庞然大物盯上。 那种感觉很诡异,自己像是即将被做成标本的小昆虫,有人还在下面煽风点火,希望留住最美的振翅瞬间。小个子汗‘唰’地掉了下来,仿佛鼻尖都能闻到腐朽的福尔马林味道。 他疑惑又畏缩地抬起头,却只看见温凉漂亮的眼睛漾着鼓励的笑,刚才的一切像是幻觉。温凉慢慢地抬起了手,极缓慢地比了一个‘4’,手腕微摇,似落下一枚极诱人的饵食,薄唇轻启,笑着吐出两个字。 “d级。” 小个子差点叫出声。 e级,升到d级?! 一次性?? 这块铁磁体,能量密度太大了,质量太好了。 或许百十块铁磁体加在一起,都没有这一块强。 小个子吞了口唾沫。 而他身后竖起的几只耳朵,也准确地听见了这两个字。 温凉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又状似不经意地感慨道:“这么好的东西,技术部底层的人应该是一辈子都接触不到了吧。” 身后几人互相回望,眼神意味难明,却很难掩盖住算计的精光。 “哎,别着急动手。”温凉压低声音,指了指靠坐在墙根、皱眉垂眼的方宸,小声说道,“镇定剂的效用还没有完全发作,那个哨兵是个狠人,能撑,估计再有一会儿才能晕。” 小个子大骇。 他望着温凉,心知自己的算盘已经被温凉看穿,正不知所措时,温凉体贴地说道:“我知道,技术部底层流水线上的工程师有多苦。接触不到核心技术,根本学不到知识,晋升空间也狭窄。你们想要力量当做资本,我是不会拦你们的。” 小个子惊疑交错,望着温凉的视线既戒备,却又有些动容。 “真的?” 温凉愉悦地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说,只重新坐回了方宸身边。 哨兵的手紧紧地抠着膝盖,手臂紧绷,额头上全是虚汗。 方宸从没想过温凉会帮着其他人算计自己。他完全没防备,便一脚踩进了陷阱里。 晋升带来的虚弱,加上那群人在营养剂里不怀好意地加上的镇定剂,双管齐下,效用明显。 方宸兀自强撑,意识模糊间,嗅到了熟悉的气息。他紧蹙的眉头终于慢慢松开,低低地喊了一声‘温凉’。 “嗯,在呢。”温凉拍他的背,一下一下安抚着。 “我是谁?你,叫我的名字。” 方宸捏着那人的衣袖,艰难地挣扎。就算再难受,也还是想确认,面前的人到底是谁。 他不愿意倒在别人的怀里。 那人笑了,跟温凉笑起来一样舒服和沐。 “方宸,狐狸。” 方宸像是得到了什么承诺一样,紧绷的肌肉缓慢松弛,而后,身体微晃,便任由自己倒在了温凉的怀里。 “我不在乎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你就是你。我说过了,就算你完全换了一张脸,我也能认出你来,何况,你只是长大了而已。”温凉替他仔细地擦了擦汗,脱下外衣,盖在方宸身上,在他耳边低语,“方宸也好,方昭也好,随你喜欢,我喊你什么都可以。” 方宸没有听见疯子难得的深情告白,他安静地卧在温凉怀里,神情放松,毫无防备。 “你安心睡,睡觉醒来,我给你看一场好戏。” 温凉贴着方宸的耳朵低语,眼光扫着周围一圈各有算计的人,连戏的名字都起好了。 比如,‘话可以乱说,药水不要乱喝’。 他想把好戏的名字跟方宸提前剧透,可他忽得捂着头,痛苦地低喘了一声。 很明显,是温凉的主导意识在争夺所有权。 一旦涉及到了方宸,无论哪个温凉,都变得极其富有攻击性。 “...我的时间不多了啊。” 温凉轻抚着方宸略发白的侧脸,轻声说道。 “没关系,我带你多看看。你自然就会知道,这个世界值不值得你留下,这些人又值不值得你来救。如果你哪天灰心了,想逃走,那就告诉我。我会不顾一切地带你一起死,不管谁拦,都没有用。” 他是唯一拥有过去记忆的人了。 他真的怕方宸忘了,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可怕,人心到底能有多丑恶。 也忘了他,是一个怎样可怕的怪物。 这样抱着方宸,温凉似乎又想起了年轻哨兵在怀里死去的那瞬间。 死去的记忆重新攻击,温凉的脸色看上去比方宸还要苍白,仿佛风一吹就会倒,毫无杀伤力,可笑容却愈加笃定。 他真诚地将双手递了给了小个子,说道:“现在,可以把我们俩绑到一起了。放心,我不会打扰你们。” 小个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谢谢少尉成全。” 他小心翼翼地把温凉和方宸背着捆在了一处,正要奔向那枚宝贝,却被身旁的同伴拦了。 同伴从地面上捡起方宸的刀,一步一步地走向手无缚鸡之力的温凉和方宸。 小个子又慌了。 他拦了同伴,失声道:“你干什么?” “灭口。” 违反工会规章罪责太重了。 私自吸收铁磁体的能量,更是罪加一等。 如果不能做到万无一失,那冒这个险就毫无意义。 “不,徐工程师已经去找刘少将来了,如果被他发现...” 流放 第118节 “就说电磁发生器炸了。”那人狠狠道。 “这...” 小个子还在犹豫,那人却已经拎着刀上前,用刀抵着温凉薄薄一层的雪白皮肤。 温凉一点都不慌张,唇角微微上翘,甚至有些可惜,方宸没有醒着看到这过于精彩的一幕。 小个子跺了跺脚,推开那尖锐的刀锋,从兜里掏出另一只加了镇定剂的营养液,捏着温凉的侧脸,直接从喉咙里灌了进去。 “咳...咳咳...” 无色液体沿着温凉下颌滚落,一滴滴在白衬衫上晕开,看得人眼睛也晕眩。 “先迷晕,先...别杀。要不然耽误时间。要不,等大家都晋升了,再处理这些?” 小个子畏缩地摆手,似乎想要留一条生路给无辜的人。 同伙咬了咬牙,回望铁磁体,也知道事情轻重缓急,于是暂时同意了。 温凉舔掉唇边药渍,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而后,眼睫沉重地垂了垂,与方宸背靠背地昏迷在一处。 小个子抹了把汗,赶紧丢了手中的玻璃药瓶,默默地站在队伍最后,降低存在感。 夜风沙沙,无边寂静。 戒律底线与唾手可得的晋升前途,在黑夜的遮掩下,前者脆弱得不堪一击。 呼吸重得嘈杂,心跳也扰人思绪。 几人队伍里,终于有人率先开口,干巴巴地发问。 “上吗?” 没人回答。 过了几秒,有人按捺不住,问了同样的问题。 “上吗?” 即使冒着能量在体内爆炸的极大风险,即使顶着工会条律犯错,但在诱人的利益面前,犹豫就是最大的不敬。几人低哑地应了一声,腰齐刷刷地弯下,伸出双手,埋头于能量堆里,再无犹豫。 人性本来就抵不过第二遍拷问。 第一百零一章 他不会 风里的味道似乎不太干净。 方宸轻轻咳嗽,眉头微蹙。 “犬科动物鼻子都这么灵?”温凉带着笑意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闻到什么了?” “...腐烂的东西。” 方宸略带嘶哑地开口,意识慢慢回笼,发现手脚竟然都被牢牢地捆了起来。 他斜靠在温凉怀里,像是被拴住的猎犬,在主人怀里安憩。 “...温、凉。” 方宸的怒气值快要达到顶峰。 “嘘,别说话。” 温凉食指轻轻搁在方宸的唇畔,却反被狠狠地咬了一口。 指腹上一圈鲜红的牙印,整整齐齐,温凉看着那咬痕,甚至笑了一笑,像极了面对家宠的溺爱,满是俯视的上位者姿态。 他轻轻摸了摸方宸气得隐隐发抖的唇角,压低笑音,说:“咬伤了他,心疼的,不还是你吗?” “不,你想多了。等他回来,最懊悔的,应当是他,而不是我。” 方宸的反驳很理智,没有预料中的暴跳如雷,温凉颇有些意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 方宸微微挑了唇,攻击性强烈地眯了眯眼睛:“你最好主动放开我。在我恢复体力自己挣脱以前,你还有机会纠正错误。” 方宸的话十分平静,但温凉并不怀疑,一旦那只小狼被解开束缚,第一个就会冲过来咬断他的喉咙。 “你不杀我,也不跟我一起死。现在,连让我抱一下都不肯?你以前,从不这么冷漠。” 温凉从身后抱着方宸,双手环着哨兵劲瘦有力的腰,把头埋进了他的肩窝,用熟悉的声线说着方宸并不知晓的从前。 方宸缓缓闭了眼,宛若磐石,不动也不说话。 饶是如此,温凉还是能从方宸压抑的喘息中读出那人的愤怒、羞耻、杀意和委屈。 温凉叹口气,说。 “...你为什么不信我?你就是他。” “我不是他,你也不是他。我和你,两个替身,没什么交流的必要。” 主宾交错,时空记忆紊乱,误解与隔阂让两人之间诞育不了任何信任。 温凉却完全了解他的哨兵的倔强与决绝。 他一旦认定的事情,就不会轻易改变。 温凉又将方宸抱得紧了些,像是紧紧缠着木架的柔软青藤,让人有种缠绵的窒息。 大抵是这个怀抱太过患得患失,方宸眼光斜瞥,竟真的望见了温凉泛红的眼角。 ...他是,在哭? 方宸喉结微微颤了颤,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只觉得复杂难言。 温凉一系列疯子行径都没能让他服半分软,这近乎凄冷的一抱,倒让方宸生出点不忍来。 他失去了哥哥,每每心痛难忍;温凉失去灵魂共鸣的哨兵,想必只会比他更痛苦。 他遇见的温凉,没有过去的记忆,性格洒脱自由,像束不住的风,没有牵绊,故而招摇而温和;而现在觉醒的这个温凉,满是过去的痛苦,性格扭曲,怕是被哥哥的死一直困在了从前。 方宸半是自嘲、半是认命地笑了一声。 他绝望地闭了闭眼,抖着手,勉强勾了一下温凉冰冷的手掌心。 仅仅是这一个妥协的动作,就仿佛抽干了方宸全身的力气。 温凉将他抱得更紧,耳语缠绵,丝毫没有哭过的嘶哑,反而带着热乎气的挑逗。 “这么简单,就放下了对我的戒心?” “……” 方宸动作一顿,被玩弄的恼怒和耻辱卷走了所有的同情。 而温凉明显没有停下的意图,还在方宸耳边兀自笑语。 “之前还在怀疑,是我杀了你‘哥哥’;现在,只是因为我稍微露出了点脆弱,就把怀疑抛到九霄云外了?经历了那么多,怎么还是那么容易心软?” “……” “你不是向导,无法真正与他人共情。你读不懂别人真正的想法,你的善良,都是基于自己的想象。你觉得我脆弱,是因为你也不够坚强。你看着我,其实就是在看自己,看着,你在我身上的自我映射。” 见方宸没有回应,温凉便捂着方宸的手,两人体温很接近,一样的冰冷。 温凉另一只纤白的手挑开方宸的衬衫,捉着方宸的手指,慢慢深入,轻轻按揉着他腹部被李尧善打出的淤青。 “你的善良太脆弱,不堪一击。当你被打这一拳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 “让我听听你的心。” 温凉贴近,用温热的唇贴着方宸的耳廓。热流涌入耳道,像是吹散了细细密密的蒲公英,带着笃信的话搔着方宸的意识,轻敲着方宸摇摇欲坠的精神壁垒。 “嗯,不解,失望,疑惑,委屈。是啊,你其实也知道,人与人的信任比纸还脆弱。” 方宸呼吸压抑急促,而温凉爱怜地用手指摩挲那人的唇角,极具同情地叹了口气。 “自欺欺人的善良。” 挑以愤怒,浇以同情,戳以痛处。 温凉为方宸独家定制的精神牢笼,十分契合,几乎是贴着方宸的弱点而建,无言的倒刺,一根根扎进方宸的心底,毫不留情。 温凉微笑,夜风拂过他的眉眼,像是花瓣尖轻颤,美得朦胧,可方宸只觉得背后一阵阵发寒。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温凉俯身吻住。 冰凉柔软的唇瓣堵住了方宸的呼吸,而独属于温凉的味道像涨潮的海水淹没方宸的喉舌。 他像是溺水,越挣扎,越沉溺。 他的五感被温凉蛮横地塞住,仿佛被按在了泥沼里,口鼻被封住,耳畔只剩下急促的心跳声。 而温凉带笑,仿佛向满身泥泞的他伸出了一根呼吸管,那是一片沼泽里唯一的生还希望。 方宸拒绝承接温凉施舍而渡来的氧气,直至缺氧到晕眩,可蓦地,一道极具压迫的精神指令自穹顶而下,伴着一声极闲适而愉悦的笑,劈开了方宸严防死守的堡垒。 “张嘴。” 方宸红着眼眶,冲冠怒意化为唇舌间血腥味极重的喘息,而他不得不像个旁观者,看着双唇不受控制地为温凉而开。 他猛地闭了闭眼,近乎于同归于尽地,将牙齿重重落下。 “嘶...” 温凉轻触着被咬伤的嘴角,唇间一点朱砂红,像极了爱情的灼烈。 方宸却冷冷笑了一声。 吻技不错。 可惜。 没有尊重的吻,只该是鲜血淋漓的。 “不要抵抗。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盼望你平安幸福,那,只能是我。” “呵。” 招牌冷笑适时上线,方宸几乎按捺不住后面接踵而至的嘲讽。 流放 第119节 而温凉却用指腹按住了方宸的唇。 “我没有刻意抹黑人性,也不会像你一样试图美化罪恶。我来,是要教你,认清这个世界的颜色。” “...呼...呼...” 方宸紧紧抿着唇,唇角发颤,愤怒和茫然交织,他只能闭上眼,拒绝再被温凉洗脑。 可高级向导最能调动哨兵的情绪,方宸手心后脑发麻,手脚沉重,像是温凉手里的玩偶。 他最痛恨这样失去自我控制的不堪。 而温凉明明知道他不喜欢,却根本就不在乎。 “睁开眼。” 温凉轻轻敲了敲方宸的太阳穴,后者像是听从指控的机器人,不受控制地张开了眼。 他近乎厌恶地别开了眼,躲开温凉,余光正瞥见一道道极微弱的火苗窜上天幕,炸出了一朵朵几乎不可见的黑红色烟花。 而烟花碎屑是血肉做的雨,刺鼻的味道随风飘散,一阵阵地冲击着方宸的视嗅觉。 而温凉在他面前笑,右手绅士胸前一礼,眼底滚着黑色的火。 “欢迎来到真实的世界。” 方宸看他。 此刻的温凉仿佛跟这肮脏的世界融为一体,浓烈的血红、极致的深黑。 耳畔的人肉烟火还在继续,血、骨头、肉块,‘砰’地炸开,而温凉踩着节奏鼓掌,像是见证最美的欢庆盛典。 “...要么放开我,要么杀了我。” 方宸给温凉下了最后通牒。 “在你没有能力挣脱前,你没有资格给我选择。” 温凉扶起方宸,将他抱在怀里,一个动作就几乎用尽了他的力气。 他靠在方宸肩上咳,星点的血迹落在掌心,被毫不在意地拭去。 “ 放开你,然后呢?你想救他们?为什么?是因为他们给你药,帮过你?” “……” “你以为他们给你药是为什么?怕你难受?恕我直言,你和我,跟他们平日面对的仪器没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机器。因为,机器坏了,耽误他们的工作进程;你我病了伤了,他们只会鼓掌大笑,搞特殊的关系户又少两个。” 温凉的话里带了评头论足的戏谑,毫不留情打击着方宸的天真。 那一枚转瞬即逝的焰火倒映在温凉毫无笑意的眼底,应和着那丝丝缕缕的暗红。 他的精神触手缓缓延展,伸向夜色尽头。 那些饱满、鲜活的贪欲已经消失了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痛意和对生的渴求。 温凉闲闲拨弄着情感波动,轻轻握住方宸的手,那些汹涌而来的情绪一股脑地塞进方宸的脑海中,像是一群活蹦乱跳带刺的沙丁鱼,拍搅着方宸的心房。 不同人叠加的痛苦如同难不可攀的高山、无数阴谋与算计像是深不见底的沟壑、绝望的悲鸣如同乌鸦齐鸣嘲哳难听,方宸双耳嗡鸣,心跳急速,几欲作呕。 他回望,温凉的脸上却毫无变化,甚至习以为常地带了笑意。 “矮瘦的那个,疼得最厉害,应该是断了两只胳膊。眼睛少了一只,连眼眶都被爆炸的能量弹出来了。” “戴眼镜的那个,一直在哭,可能是断了一只右手。可惜,这辈子晋升无望了。” 温凉说着可惜,表情却颇有些兴味索然的淡漠。 “嗯,最高的那个,倒是不错。脚没了,膝盖骨裂了,没哭没喊。只是一直在默念在医院里的儿子,怕不是交不起住院费,今晚就要被赶出去了。” 见方宸的手腕剧烈地抖了一下,温凉轻抚他手臂绷起的青筋,温和地哄道:“为了儿子,就想要杀你和我?任何人都可以有苦衷,但这不是犯罪的理由,是不是?” 方宸就这样定定地看着温凉,眼神有些陌生。 温凉吻他的额头。 “还有很多。但你不喜欢听,我就不说了。你别这么看着我。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大概已经被他们杀了。再说,我只是给他们指了一条明路,说到底,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作恶,然后死去。这不正是你喜欢的,善恶有报吗?” 方宸的目光毫无动摇。他的目光像是澄澈的月光,毫无阻碍地照向温凉,带着拷问,直逼心间。而后者终于敛起脸上几分漫不经心的笑,轻轻地叹口气。 “我只是推了一把,让戏快点开演。在你眼里,这也有罪?” “……” 方宸明明没说话,可紧绷的嘴角已经写明了他的推拒。 温凉失笑。 不愧是他的哨兵。 深陷精神泥潭的哨兵,竟然可以无视他灌注的负面信息,只死死地抱住一条他认为对的信念,以身化为利剑,径直劈开了温凉创造的黑暗逻辑。 温凉孜孜不倦地教诲着方宸这个世界的黑暗法则,可明显,方宸再也听不下去,仿佛遭遇海难后的船员,只决绝地抱着船身碎片,像是抱着一整个宇宙的希望似的。 温凉扶着额头,脸色苍白地笑了。 他微微阖眼,强撑着的精神压迫一瞬溃散,方宸仿佛从蛛网中破壁而出,获得了自由。 方宸反手就是一拳,破风声骇人,‘嗖嗖’地带着杀意,可最后,却还是停在温凉鼻梁处几厘米。 拳身颤得厉害。 在他出拳的一刻,温凉眼瞳间不可抑制地闪过一丝欣慰和激动的光亮,却在方宸停手时,换上了失望。 “你还是不明白...” “不。我很明白,是你不懂。”方宸不耐烦地打断他,“上来就要自杀,自杀不成就怂恿别人去死。你把死亡看成什么了?垃圾的收容站?” 温凉怔了怔,被方宸逗得偏过头憋着笑,又闷咳两声。 “原来,我也被归类成垃圾了。” 方宸冷冷看他,脸上没有半分笑颜色。 “对。活着的人需要勇气,只想要去死的垃圾不用。” “……” “温凉说过,他会努力找回记忆,去面对真实。不管结果多么残酷,都不会再逃避。他看着避世,可比你勇敢。” “……” “你说我是自欺欺人的善良,可我看来,你是自以为是的清醒。” 温凉看着他笑,眼底滚着黑与红。 “只要是为了你,自以为是又如何?” 方宸轻嗤一声。 “你口口声声说要为了我,说什么,要教我看清楚这个世界。我用你教?”方宸冷冷淡淡地扯开了肩头的伤,“无视我的意愿精神控制我的人是你,被迫让我受伤的还是你。我告诉你,你根本没办法跟温凉相比。” “如果是他,也会...” “他不会!” 方宸蓦地起身,压着话里的颤意,忍耐了许久,对温凉的爱意最终还是冲破了喉舌的桎梏,赤裸裸地展于人前。 “虽然他看上去淡漠离群,甚至有些讨打惹人嫌,但他从来不会贬低天真善意,只会于暗处守护希望。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行将岔路,更不会怂恿洗脑别人去死。如果是他,一定会选择跟我站在一起。即使天黑,即使遍地是血,他也会帮我点灯,陪我渡河。所以我信任他,所以,我愿意成为他的哨兵。” 温凉脸上悠然自得的表情略散了些,像是没有想到会激出方宸这一番近似于表白的话来。 他仔仔细细地看着方宸干净的琥珀金瞳,还想最后挣扎一番。 “就算没有我怂恿,他们最后怕也会走上相同的道路。这些人,不值得救。死了干净。” 方宸觉得自己一番话都喂了狗。 他怒极反笑,轻嗤一声。 “有人要杀我,我一定杀回去。但他如果不小心掉下悬崖,那我会选择把他拉上来。有什么恩怨,面对面了结,而不是像你一样,在悬崖边缘盖了陷阱,伪装太平。你,不该替温凉作恶。” 方宸上前两步,抓着温凉的肩,手指用力,声音笃信,眼瞳金影灼灼。 “...记住,我救他们,不是为了其他的什么人。我是为了温凉、为了我自己。” 温凉近距离看方宸侧脸,他的哨兵下颌线和睫毛被月光浸得好看干净。他终于笑了笑,有些气馁,又有些无奈,最终松开了手。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不放心。” 他喃喃,方宸没有听见,而此刻,明显方宸也并不想再接受有关那人任何的三观洗刷。 “在他回来之前,你最好别靠近我。否则,我见一次,打一次。” 方宸走得毫无留恋,温凉站在原地看他的背影,眼底的血影慢慢散去,像是执念慢慢离去,有拨雾见月的明朗。 蓦地,一道声音自方宸身后传来。 “如果说,我想让你远离总塔、远离柴万堰、远离恒星计划,你是会听我的,还是不会?” 方宸回头,唇角微挑。 “总塔、柴万堰、恒星计划?谢谢提示。” 第一百零二章 推测 温凉抚着眉眼,低低地笑了两声,随即,身体晃了晃,靠着墙,一点点地滑坐在了地上。 压了太久的淤血堵着喉咙。 终于,温凉抑制不住地呕出两口暗色的血,眼底的血影仿佛跟着一同散了似的。 瞳孔重回乌黑如墨,温凉的意识猛地撞进了这快要破碎的壳子里。痛觉如海水倒灌,温凉习以为常地用掌根撑眉心,只有颤动的睫毛昭示着他此刻的痛苦。 旺财也跟飘飘摇摇的蒸汽似的,散着就飘了出来,伏在温凉肩上,有气无力地‘呵呵’一笑:‘这次醒来,居然没浑身血,那疯子是不是转性了?还有,老温,又没死成,你什么心情,采访一下。’ “...嘶,疼。” 两个字,简洁、高度概括。 旺财同情地摸了摸温凉的后颈:‘我早就告诉过你了,珍爱生命,远离方宸。你的核心能量随着方宸的晋升越来越强,你再想自我抑制,就没那么简单了。话说,我以为你这次真的要死了,我是又高兴又悲伤啊。’ 温凉闲闲地瞥着幸灾乐祸的旺财。 流放 第120节 “要真是疼到濒死,向导自我防御机制开启,我的意识肯定会回来。” ‘你可是s级向导,可以选择不回来的嘛。’ “……” 温凉无语地看了一眼旺财。 他明明这么睿智善良有颜值,怎么能养出这么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猫头鹰精神体? 旺财无视温凉的目光,继续碎碎念。 ‘怎么,你不是也很想从这样的痛苦里解脱吗?’ “啊。” 温凉随口扯了一个意味不明的语气词。 他撑着墙起身,朝着远处爆炸亮起的火光处踉跄走着,一口气没喘匀,又连声咳了起来,咳得脱力。 ‘怎么,你其实不想死吗?’ “我头疼,你少说话。” ‘老温,你不会真的很想好好活着吧?’ “……” ‘我觉得你记错了。’猫头鹰的小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转,‘既然你过去的记忆都没了,你怎么会知道,你答应过方昭,要忘掉一切好好活着?这种‘死前嘱托’不会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吧?你是不是有臆想症?’ 温凉终于忍不住,捏着旺财碎成沙子的翅膀,掷向地面,居高临下地剁了两脚:“脑子不好的到底是谁?我当年昏迷醒过来,你就像个低分辨率投影仪似的,给我放打了马赛克的记忆片段。嗯?你再好好想想,到底谁脑子不好?” 被蹂躏的旺财自我散架成一团雾,又在温凉肩上重组,它舒展了一下翅膀,又虚又散的翅尖握成了卷,搁在喙前,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 ‘老温,我突然想起来了,我是你的精神体。我的意识就是你的记忆,我的脑子就是你的脑子。不管这锅是谁的,反正最后都是你的。’ 温凉:“……” 他不承认有这么戏精且爱甩锅的精神体。 他右手微蜷,把旺财塞回了精神壁垒里。 旺财震惊的声音自脑海中直接响起:‘这里...’ “嗯。” 温凉疲惫地按着太阳穴,压着一阵阵噩梦初醒后的心悸。 那个疯子走了,却留下了极强的情绪残留。 翻山倒海般的痛苦与遗憾。 莫名而来的喜悦和担忧。 心甘情愿被杀,偿还过错似的解脱。 温凉头垂在双臂间,微皱起眉心,努力消化着这些复杂又莫名其妙的情绪。 旺财带着颤的声音又响起,似忐忑似恐惧:‘我依旧找不到过去的记忆,老温。不过,今晚发生的事,我倒是可以给你看看。’ 温凉正打算抽丝剥茧地消化这些情绪,可眼前一幕幕闪过,让他惊得瞳孔微缩。 这些事包括且不仅限于: 精神控制狐狸; 物理捆绑狐狸; 戳破狐狸薄薄的脸皮,一步步挑起怒火; 甚至挑动他人欲念,惹人犯罪,最后还跟狐狸讲了一堆奇形怪状的大道理。 旺财:‘……’ 温凉:“……” 一人一鹰同时吞了口水。 ‘老温,你居然捆/绑、强/吻,你甚至还...’ “我还是早点死吧。” 温凉自言自语道。 旺财双眼立刻炯炯,连碎成渣的羽毛都被顽强地重新拼了起来。 ‘不行,你答应过我的,我要我的雪狼!!我看,方宸就在前面,你快去找他道歉吧。如果你需要我,我也可以随时炸成一朵烟花,给二位助助兴。’ 温凉抬头,正看见方宸埋头揍人捆人的利落背影。 方狐狸长腿踩着绳子,手臂向上一提,把其中两个缺胳膊断腿的直接打包捆成了粽子,随手丢到了一旁,跟扔垃圾似的。 有个小个子蜷在边上,抱着手臂发颤。 那人身上全是鞋印,鼻青脸肿的,可保护自己的姿势却很熟练,怕是多年被欺负练出来的经验。而今夜,恐怕是第一个被推出去当送药的恶人,分赃时却直接被人挤出了圈子里。 方宸到底还是记得小个子给药的情谊,替他披了件衣服,给他手上的伤口包扎,没说什么多余的安慰。 方宸表达感情的方式一贯迂回得十分直接,转身一个暴力飞踢,把那几个人又重头踢了一遍,毫不在意几人缺胳膊断腿的凄惨现状,手腕一拧,绳子直接勒进了几人的皮肤里,混着鲜血淌了一地。 而方宸蹲在期间,用几人的衣服内衬擦了擦指缝的血迹,慢条斯理的。 温凉背后一凉,总觉得自己也会被这样优雅地五马分尸。 “旺财。” ‘嗯?’ “我记得,狐狸跟我表白了对吧?” ‘呃,如果气话算表白的话...’ “他那么爱我,应该不会舍得对我下手的,你说呢?” ‘这个,根据方宸现在的心情来看,你被掐死的概率比较大...’ “闭上你的乌鸦嘴。狐狸知道我回来了,一定很高兴。” ‘我不是乌鸦,我是鹰!!’ “看看情况再说。” 温凉随手捏住旺财还要泼冷水的喙,没忍住笑了笑。他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血色,像是裹了冰的桃花抖落一身霜寒,濒临破碎的苍白感被冲淡了许多。 方宸敏锐地听见了背后的脚步声,侧脸一转,露出半只狭长微眯的狐狸眼,眼底戒备疏离,又含着警告威慑,两手用力抻着麻绳,‘刺啦’作响,十分慑人。 温凉立刻想起方宸嗜血的留言。 ‘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很有眼力见的温美人立刻后退三步,举起双手,表示投降,生怕自己漂亮的脸上又添几道淤痕。 方宸冷笑,不再看他,只更加用力地绑起人来,手法残暴,多少是带了点私人情感在里面。 温凉这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他问旺财。 “我该怎么证明我是我?” 旺财:‘靠命大。’ 温凉:“……” 温凉正准备不管不顾地上前抱人,可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瞳忽得一缩,脸色甚至比之前还要更加难看。 旺财惊呼:‘怎么了?!’ 过了许久,温凉微哑的声音才迟疑地响了起来:“...我在猜,他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自杀。” 温凉摩挲着冷白的指尖,那里,尚存着方宸电子流淌过的痕迹。 越靠近方宸,核心与电子的呼应越紧密,紧密到,仿佛黏在一起的磁石。 脑海中的掠夺感挥之不去,而温凉十分肯定,如果他肯完全解开向导核心的自我抑制,或许,真能夷平一方。 此刻,温凉的心头忽得浮现出一个荒谬、却又合情合理的猜测。 如果叶既明给他的医疗档案没有造假的话,他当年真的经历了精神失控,核心碎裂暴走。 那时,他的精神和能量完全不受控,正电场被激发,任何靠近的电子都会被不受控制的掠夺。 那么,首受其害的,恐怕就是跟他绑定的哨兵。 如果...真的是那时,他失手杀了他的哨兵,也就是方昭。那现在,他该如何面对要寻找杀兄凶手的方宸? 温凉顺着思路再向下想一层,惊得他呼吸一滞,几乎按捺不住地连声闷咳了起来。 ...如果同样的情形重现。 这一次,他能控制住自己,不伤害方宸吗? 第一百零三章 你算个什么东西 温凉站在几步远外,安静地看着方宸的背影。 他没什么血色的唇嗫嚅着,却又抿紧。 显然,这不是一个思考的好时机。 温凉的体力和精神力透支得实在太严重,没办法建立精神链接,也不能随意操纵他人的意识,核心能力弱得像个婴儿。 他就那样站在原地,被月光淋得冷寂寂的。 方宸被那双视线盯得心口隐隐发疼,他不耐烦地揉了揉胸口,知道肯定又是被那个疯子吊起了恻隐心。 他不甘沦为他人的玩偶,干脆彻底背过身子,不再理会,转而弯腰,替小个子披了件衣服。 “抖这么厉害,你冷?” “嗯...嗯。” “你也是进化部工程处的?” 流放 第121节 “是...我是铁磁体应用计算工程师。”小个子揉着衣角,“平时跟计算打交道比较多,不怎么...不怎么有机会接触到别的长官,和铁...铁磁体。” 说到铁磁体,小个子更是声音发颤,视线瞥了瞥被捆成了五花肉的几人,瑟缩地倒退了两步,紧贴着电磁发生器的焦黑外壳,颤巍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跟他们一起作恶的。可是,他们逼我给你下药,又排挤我,不让我碰铁磁体。我...” 带着浓重的哭腔,他抱着方宸发抖,像是找到了靠山。 方宸将他扶到一旁,靠近电磁发生器的箱子前面坐着。 狂暴的能量隐隐有平静下来的迹象,大概是被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吸收走了太多,几乎只剩下温和的余波,适合用来暖身体。 “你先休息。” “...谢谢。” “没什么可谢。” 方宸显然话里有话,小个子瑟缩了一下,隐隐猜到方宸恐怕还是要把他送给巡察队或者刘少将手里问罪。 “我,之前有个朋友,跟你很像。” 方宸顿了顿。 在小个子的身上,方宸总是会看见曲文星的影子。 自那天起,方宸总是在想,或许,是他做得还不够。 不够成为曲文星逃离噩梦的救命稻草。 方宸收起出神的目光,轻轻搭着小个子的肩,手掌缓慢地攥了攥:“...你放心。” 只三个字,可承诺却很重。 这代表着,就算被定了罪,方宸也会尽力帮他。 小个子咬着嘴唇,怯怯地点了点头。 方宸拍拍他的侧臂,转身继续填埋垃圾。 小个子坐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披着方宸脱下来的军装外套,左手拢着两侧衣领,右手却藏在外套间,一寸一寸地,向上摸到了口袋里的匕首。 他怯懦的眼低垂,颤抖地摩挲着描摹着匕首的轮廓,像是做了一个什么决定般,深深吸了口气。 忽得,他满是泥土伤痕的右手如鹰张开,于无人注视处,紧攥着铁磁体。一瞬间,从未体会过的充沛能量冲刷着他的电子轨道,而他双腿紧张到颤抖,汗湿漉漉地黏着背,生怕历经那几人的身体爆炸、四肢碎裂。 可,并没有。 能量如同精密的细线一般无声地渗入四肢百骸,极温和地滋养着他营养不良的身体。 小个子手指极有节律地一抖一抖,像极了在测算数据时的慎重和冷静。 汗,一滴一滴地落下,可小个子略显笨拙的脸藏在阴影里,却慢慢地漫起笑容。 像是压抑许久后反弹的扭曲弹簧,五官乱飞。 他想,被排挤可不算是一件坏事,尤其是,能被利用的排挤。 那几个身先士卒的长官,生怕能量被人分走,像饿死鬼投胎似的,扑上去啃食铁磁体的能量。至于他,当然是被理所应当地挤出第一批吸收能量的队伍里。 可那群蠢货根本不知道,这就是他想要的。 因为,他正缺几个人,用来替他稀释这块铁磁体里的能量。 明明那群长官在工程部待了这么久,却还是不懂得基础的科学原理:一个人是没办法吃掉一碗盐的,只有当盐被稀释成盐水的时候,才能入口。 那些鼠目寸光的、只会排挤人的‘长官’。 活该用他们的血,来稀释这一碗高浓度的能量团。 他的目光缓缓挪到方宸的背上,而他的右手,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方宸的匕首。 他早就注意到了,这匕首的材质不一般。 根据他多年研究的经验,这极大可能是转移能量的导体。 现在,他要激发自己的电子,把能量反向压进铁磁体里。 已知单向通行的路,是不允许逆行的。 逆行的结果就是,铁磁体结构碎裂,能量爆炸。 小个子精通算数和工程实践学,却因为笨嘴拙舌一直升不了官。此刻,他大脑飞速运转,几乎立刻就模拟了几道通路,根据推算,能量逆行所导致的爆炸,极有可能把在场的人都炸死。 知识才是最强大的力量。 只有坐井观天的蚂蚁,才会为了成为大象而拼命增肥,可最后,不过落得一个不自量力撑死的下场。 可他是人类,拥有着智慧的高智商人类。 他不要成为大象,他要拿着猎枪,让大象成为他的胯/下/之物。 仿佛做了一辈子的心理建设,小个子几乎不需要任何犹豫。 他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几米,舔了舔唇,满是汗水的右手径直拔出方宸的匕首,朝着铁磁体的碎凹槽中用力掷去。 就是现在。 定向爆炸。 小个子笑容逐渐扩大,刀尖割破夜风,眼看就要铸成一场完美犯罪,可蓦地,眼前一股飓风卷过,一脚潇洒飞踢,将匕首直直插入天际。 小个子不自觉地追着刀尖去向,可忽得,那匕首猛地下落,刀尖直指他的双眼。 恐惧如同潮水席卷全身,小个子无法动弹,甚至害怕得忘了阖上眼睛。 就在距离几厘米的距离,一只手‘啪’地一声握住了刀柄,刀锋堪堪割过睫毛,凉意刺鼻。 与此同时,他的后脑,也被抵了两根纤细的手指。 方宸在上,温凉在后,中间跪坐着的,是眼神慌乱、动弹不得的哨兵和那火光又起的铁磁体。 “小心,他要引爆铁磁体。” 温凉略带喑哑的声音响起。 方宸五指缓缓收缩,手腕处青筋绷起。 匕首在他手里仿佛豢养的宠物,刀背在指缝中上下翻飞,最后,手腕一抖,冰凉的刀尖精准地抵着温凉的胸口。 不偏不倚,正对心脏。 “玩够了吗?” “...什么?” “是不是,你非要将所有人都变成心狠手辣的杀人狂魔,你才肯收手?” “……” 温凉微怔了怔,意识到方宸理解错了。 狐狸大概以为自己还是那个疯子,而刚才控制小个子的动作,像极了挑动他人欲望,肆意施加引诱他人犯罪的精神压迫。 他微微笑了一下,却没意识到,这笑更加点燃了方宸不堪的回忆。 方宸手腕蓦地用力,轻巧将那小个子‘救出’了温凉的掌控范围内。而他压着温凉的肩,半跪着,匕首反握,整个人极有压迫性地压向了温凉的身前。 刀锋挑破了温凉胸口的军装口袋,冷锐的金属压向温凉胸膛的微烫皮肤。 “我忽然想起来了。刘眠告诉过我,窒息或剧痛,会激发向导的自我保护机制。我现在有些后悔,刚才没有杀了你。不过,现在倒也不晚。”方宸喑哑的声音在温凉耳边响起,带着些破釜沉舟的冷静与嗜血,“你说,我这一刀下去,会把温凉带回来吗?” 温凉手臂抬起,慢慢地抚过方宸的指节。 “狐狸...” “不许这么喊我!” 方宸右手触电似的躲开,极狠戾地甩掉掌间的匕首,推开温凉的触碰,厌恶地擦了擦手。 小个子刚从生死间逃离,精通算数的头脑在肾上腺素的催动下更显利落。 他一眼看出,两人都不是好惹的,唯一可以利用的,就是两人之间那些听不懂的隔阂。 他慌乱地躲在方宸背后,用支离破碎的语句哭诉着温凉的精神攫取,每说一句,方宸的脸都要沉几分。 温凉坐在原地揉太阳穴,边揉边无奈地笑。 没想到,一贯心明眼亮的狐狸也会被这种绿茶把戏蒙住眼睛。 难道真是他今晚做得太过火了,让狐狸创伤后遗症了? “你听我说...” 温凉抬手去拉方宸的手腕,可却被对方轻飘飘一掌拨开。 “滚。” 方宸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 他根本不愿意看着这人顶着温凉的脸,做出这种令人厌恶的事情。 温凉攥拳抵唇咳嗽,只敢把星点血迹往掌心里藏。 他用手背抹掉唇边残余的鲜红,换了另一只手去拉方宸的手腕。 “不是...咳咳...” 温凉呼吸滞闷,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而方宸不耐烦地看着温凉的惺惺作态,冷眼微眯。 “我刚才根本没用力,少做戏。我看着恶心。” “我...呃...” 痛意涌上心口,温凉唇色蓦地白了下去,难掩额间渗出的一层冷汗,右手攥拳压着地面,手腕打颤,呼吸紊乱。 “……” 方宸十指微攥,在思忖着自己是否刚才用的力道过大,还是面前的人又在演戏,博取他同情。 “...狐狸,是我。” 温凉声音很低,低垂着头,露出的雪白后颈覆了一层冷汗,看上去像是淋了一场大雨似的脆弱。 方宸似乎听见了温凉的轻唤,却又隐隐约约听不清楚,他半步上前,又收回脚步。最后,还是快步走到温凉身边,试探性地拉起他的后衣领。 “...你刚才,说什么?” 流放 第122节 温凉有气无力地抬起头,一张汗涔涔的白玉面庞露了出来,正待解释,却看见了身后小个子狰狞着扬起手中的匕首,即将要插进方宸的后心。 耳畔传来极轻微的电流声,青色电光宛若惊雷坠荒野,连同着小个子所有的愤恨谋算,尽数落在温凉的瞳孔深处。 温凉蓦地闭了闭眼,强撑着激活了所有的精神力量。 可他的体力实在是到达了极限,没办法控制面前发狠的哨兵。 方宸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正要转头,温凉却一反常态,几乎是强硬地抬手按住了他的后脑,将方宸的眼睛贴在自己的肩上。 “温凉!!” “对不起。” 几乎同时响起的怒吼声和叹息声。 温凉凭借着和方宸的精神链接,将仅剩的精神力全部灌注到方宸的双眼和双耳,屏蔽了他的听觉和视觉,钝化了他的触觉。 他捂着方宸的眼睛,两人位置调转,锐利的刀锋便贴着温凉的肩胛骨,整齐地刺了一半进去。 “嗯...” 伴着一声强压着的痛喘,刀尖没入,血肉钝响。 小个子沾了满手的血,却没杀到自己想杀的人,只愣愣地握着匕首,全身发抖。 “...别抖了,刀口在肉里。”温凉用苍白的脸冷觑一眼小个子,“...我在说你,要抖,松了手再抖。” 温凉反手弯折到背后,想要把刀取下来,可实在是够不到,反复尝试了几次,一无所获,只有湿热急促的喘息打在方宸的侧颈。 方宸眼前一片漆黑,像是行走在深海,耳畔的说话声也变作浸满了水汽的噪音。他的皮肤像是裹了一层厚厚的棉,他甚至以为,自己是个行走的木乃伊。被精神控制的耻辱卷土重来,而此刻被剥夺五感,只会千百倍放大他心里的愤怒。 “我说过。如果再有一次...” 方宸一字一顿。 他抬了抬无神的眸子,淡淡地扬起唇角。 温凉在他咫尺,胸腹被狠狠地砸了一记肘击,发出一声空洞的闷响。 “嗯...呼...” 本是插了一半的刀,尽数没入身体。 温凉环着方宸的手臂剧烈一颤,冷汗像是雨落下。他的眼眉抵着方宸的肩,极痛苦地皱紧,腰微微弯了下去,一点点地滑坐在地上。 他后背的血色一点点晕开,像是月下深红莲花,层叠尽染。 “你怎么,你为什么...” 小个子所有的计划都翻了车,眼中惊慌难当,正手同脚地向后腾挪。 温凉盘膝坐在地上,微微侧头,侧脸被汗水浸湿,却将食指搁在自己毫无血色的唇畔。 “...嘘。” 温凉虚弱的气音宛若一座大山,压在小个子的心底,明明那人根本没有施加精神压迫,可光是那双死寂又淡漠的眼,就足够让他心惊胆战了。小个子双膝发颤,‘噗通’一声,跪倒在温凉面前,仿佛被封条贴住了嘴,连咧一下都觉得心慌失措。 “...你的计划,就烂在肚子里吧。别...咳咳...别让他知道,怪没意思的。”温凉撑着地面,虚弱地喘息着,“...装哑巴,装糊涂,你都擅长,对不对?” 温凉懂得方宸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期待和遗憾。 对信任的渴求,对友情、亲情的期冀。 能保护一次,就护一次吧。 小个子见计划败露,没了成功的可能,便也放弃了挣扎。他爬了过来,重重地叩头,想求温凉给他一条生路。 “你敢拔吗?” 温凉指了指后背的刀。 骨肉紧紧地咬合着刀锋,小个子连连摆手,又要重重地磕一个头。 “别再装可怜了...你甩给我的误会,已经够大了...嗯...嘶...”温凉忍痛指了指地上落了灰的军装外套,又碰了碰自己的肩,“不想现在被他弄残,就乖乖照我的话做...至少,你还能直立走进监狱。” 小个子立刻会意,同手同脚地捡了起来,给温凉披在了肩上,小心翼翼地盖住了露在外面的刀柄,可心中疑惑又害怕。 什么意思? 这是要把这一刀...瞒下去了? 那他...是不是就不用受刑了?! “我看你是人丑想得美。”温凉苍白的唇嘲讽地弯了弯,“我是为了我的哨兵,你算个什么东西?” 第一百零四章 是我输了 温凉慢慢地挪步上前,食指大拇指搭成环,像是叩门,轻轻用指节碰了碰方宸的眉心。 方宸眼前被蒙上的一片昏暗,像是被风驱散。 耳畔汹涌而入的风,吵得聒噪,而温凉虚弱的喘息声,安静混在其中,听得并不分明。 “被你打怕了,行了,你走吧。” 温凉没有再纠缠,向后退了几步。 他抱着手臂,靠着散乱堆叠的木箱子站,背对着月光,垂着眼睛,看不清他的脸色。 方宸的怒意还未抒发千分之一,简简单单一肘击,根本抵不上这疯子强加给他的耻辱。 但他到底还是念着温凉的壳子,没再下重手,只冷漠地转开眼。 远处,徐佐终于姗姗来迟,只是脸色惊怖,脚步慌乱。 他没有带来更多的人支援,连方向都跑错了。 方宸浅浅打了个响指,唤醒了徐佐的魂不守舍。 “啊...你们还活着...” 徐佐讷讷两句,脸上毫无喜色,方宸甚至觉得徐佐有点失望。 “怎么回事?” “啊,你们还不知道呢啊...”徐佐怔怔地说道,“...我们叶部长和刘指挥官被巡察队带走了,关巡察亲自来抓的人。说是...说是他们跟溪统矿爆炸案有关。不,不止...关巡察说,他们还涉及到的铁磁矿走私。现在...进化部已经变天了。赵少校,暂代进化部的所有事宜。” “那他们现在...” “部长受了伤,所以暂时被关巡察扣在工会的医务室里,等明天就要转送到总塔,联合总指挥部审理。我...找不到指挥官和部长,连师父都不见了。我也找过赵少校身边的人,但他说...说...没有多余的人手,来收拾一台报废的电磁发生器。所以我...我就自己回来了。” 方宸打断了徐佐的唠叨。 “我想见叶部长,有没有方法?” “这...有吧。” “说。” “半夜硬闯医务室,突破巡察队的守卫,要是你运气好,被拖出去关禁闭之前,你大概能跟部长说上一句话。” 徐佐破罐破摔地随口胡扯了一句,可方宸却挑了挑唇角。 “可以试试。” “哈?” 徐佐满脸问号,可方宸看上去明显是认真的。 “温...” 方宸下意识地向后想要喊温凉一起上路,可身后已经没了温凉的影子,只有绑成了五花肉的四个残疾人,以及一个抖似筛糠的小个子。 “...算了。” 方宸想,反正温凉还没回来,现在就算把这疯子带着,也只会添乱罢了。 他简单交代了几句,也不知道徐佐听进去了没有。 方宸把绳子搁在徐佐的掌心,一脚把他踹了出去:“别发呆了,快走!” 徐佐一个踉跄向前两步,终于大梦初醒。他拽着绳子,像是拖着几匹半残的野马。 小个子紧紧地贴着徐佐,想要趁乱溜走。 很顺利,顺利到几乎有些不真实。 他回头望了一眼,见方宸正弯腰低头踹沙子,似乎在找着什么。 小个子见方宸没空理他,面露喜色,忍不住催促着徐佐快走,可就在这时,他最害怕听到的声音还是传了过来。 “等等。” 小个子一个激灵,本能地藏起染着血迹的双手,磕磕绊绊地回了句:“怎么...怎么了?” 方宸弯腰从草垛里捡起那银白色的刀鞘,却搜寻不见他无比宝贝的匕首。 “我的刀呢?” 小个子摇头,慌张地像个拨浪鼓。 方宸眉头暗皱。 “你慌什么?” “不,没有,没见过。” 否认得太快太急,带着欲盖弥彰的掩饰。 “...你没见过?” “不不,我见过。”小个子自觉失言,大抵是被那个向导身上的气势吓到了,一时竟忘了圆刚才的慌,他抹了一把汗,努力扯了一个委屈的笑,“刚才我太害怕,我忘了,说错了。” “忘了?”方宸嚼着这两个字,明显起了疑心。 小个子背后一凉。 为什么面前这个哨兵刚刚看起来还很好糊弄,现在却抓逻辑漏洞一抓一个准? 方宸狭长的狐狸眼睛轻轻眯起。 刚才是被温凉的第三次精神控制惹到怒意上头,所以才没能控制住理智。可现在想想,刚才温凉的表情、动作,倒和之前那个疯子不太像了。 流放 第123节 手段没有那么变态偏执,尤其是眼睛... 念及此,方宸的视线重又落回小个子身上。 “我有话问你。” “……” 小个子想跑。 而这将是他一生最为后悔的决定。 方宸迅捷如风,根本不给小个子反抗的机会,二指极有技巧地戳进他的腰窝,那心虚的哨兵腰一软,身体向侧一歪,手臂为了平衡,被迫扬起。 方宸再不多费口舌,直接将他的手臂扭转。 掌心有烧焦的痕迹。 边角灼痕方正,跟电磁发生器里的铁磁体边缘吻合。 不仅如此。 他的指缝里、掌纹间,有没擦干的血迹,血色嵌在其中,触目惊心。 方宸心口忽得一跳。 眼前,被精神控制的最后一刻重新浮现。 他明明听到身后破风声。 余光,也扫到了淡青色电光火花。 温凉捂着他的眼睛。 他们调转了位置。 而他完全失去五感前,温凉抱着他,身体颤了一下。 ...他的刀,在温凉的身体里。 这个荒谬的事实,把方宸牢牢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的右手紧握刀鞘,握得掌心伤口崩裂,血迹下淌。 但他体会不到疼。 他只想着,温凉替他挡下那一刀的时候,该是怎样的义无反顾;而他反手推的那一下,是不是会比割人的刀伤更疼。 方宸慢慢地抓着胸口的衬衫,垂着眼,细黑的短发微晃。 仿佛被人抓着心脏拉出胸腔,撕扯着疼。 小个子不敢出声,只催促着徐佐快走。 徐佐没心思管这里面的弯弯绕,只狐疑地看了浑身发颤的方宸一眼,关心了一句,见那人没反应,也懒得继续管,拽着那几个被炸得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人朝着工会大楼走。 小个子内心狂喜,为自己逃过了一劫而深感庆幸。 他的目光扫过那群面无人色的残疾人,掠过双眼无神的徐佐,又看了一眼垂头发抖的方宸。 他终于敢把憋着的一口气吐了出来。 上面愚蠢的长官没了,知道他今夜犯罪的两个人,一个大概要死了,一个看着像是丢了魂。 不识人才的叶部长也没了。 赵少校上位,正是他大展宏图的好机会。 他掌间的青色电子抑制不住地飞扬,像是为了他闪耀的未来痛快一舞。 可忽得,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一阵奇怪的瘙痒自右肩传来,像是被小虫子啃了一口,酥酥麻麻的。 他皱眉,挠了挠右肩处。 可却挠了一手的血。 小个子嘴角的笑容僵在脸上。 排山倒海的疼后知后觉而来,筋骨仿佛一瞬被绞碎,小个子疼得毫无姿态地倒在地上捂着肩打滚。 鼻尖嘴角都沾了令人作呕的泥土味,小个子从尘泥中艰难地抬起头,看见一双黑色的军靴。 “右肩?” 小个子听见淡漠冷静的两个字,毫无感情地落了下来。 “什么...” “你伤他右肩了?”方宸的军靴踩着小个子的肩伤,声音像是踩碎了生鸡蛋,蛋壳尽碎,蛋黄黏糊糊地外渗。 “不是...” 小个子对数字和坐标过于敏感,几乎是本能地驳斥了方宸的话。 不是肩膀。那位置和深度,就算命大没伤着心脏,肺叶子应该也废了吧。 方宸蹲了下来。 继而,一只极有力量感的手,揪住了小个子的头发,恨不得发根连着头皮,一起扯掉一般。 他抬起右手,掌心缓缓贴在小个子的左肩处,唇角甚至弯了个淡淡的弧度,慢条斯理地笑了笑:“是我搞错了么?” 掌心处耀眼灼热的金黄电子簇汹涌而出,如同一辆高速列车,呼啸着,穿骨冲肉而过。 短短几天,方宸已经从最低级的g级哨兵进化成了足以与温凉相匹配的c级哨兵。 尽管状态不稳,可这骇人的能量足以横扫一片低级哨兵了。 “啊!!!!” 一声惨叫响彻云霄,小个子痛得原地扭曲成了一只蛆。 “这个位置,对吗?” “是,是是...别打了,是!!” “我觉得不对。” 方宸手掌平移到小个子的左膝处,轻轻一碰,关节骨头一声脆响,宛若石头粉碎成沙砾。 小个子近乎绝望地嚎了一声,才知道方宸的提问根本就没想要得到回答。 那人只是,单纯地想要毁了他而已。 小个子颤巍巍地抓着方宸的手腕,冷汗淋漓地恳求道:“看在我给你药的份上...” “所以,我这不是没杀你吗?” 方宸右手捏着他的右膝骨,用力一拧,小个子双眼一翻,直接扭曲着晕死在了地上。 徐佐目瞪口呆地看着方宸,仿佛在欣赏一场庖丁解牛。 方宸动作利落潇洒,又力道十足,脸上带着笑,眼睛却是红着的,渗人得厉害。 徐佐赶紧冲上去拦着方宸:“哥们,他好歹是进化部的人,你疯了?!” 方宸淡淡抬头,抹掉下颌被溅上的血迹。 他温文有礼地接过徐佐手中的绳子,不到十秒,就打了个捆猪肉的结,将扭曲的小个子整整齐齐地归队入列。 “抱歉,刚才爆炸漏了一个。算算,是我的过失,我现在正好补给你。” “??” 徐佐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他抖着手里的绳子,努力了半天,对着方宸的背影,终于吼出了一句弱兮兮的问题。 “喂,你不硬闯医务室了?!” 说完,徐佐就想扇自己一巴掌。 他这是嫌这祖宗还不够疯吗?! 方宸脚步硬生生顿了一下。 他回头,望着工会大楼的方向,眼中明暗交错。 可很快,他便毫不犹豫地奔向了相反的方向。 ==== 方宸没走多远,就找到了温凉。 清冷的月色,洒在荒芜的土地上。 而那人侧身倚靠着一座危墙,头虚虚抵在灰色墙壁上,衬得他脸色格外苍白。 那人修长的手虚虚抓着军装外套不肯放,勒出清瘦的肩骨,无论方宸怎么看都觉得,下一秒,温凉就要倒在这无边的月色里。 可那人偏偏坐得那么稳。 稳得像是一座不肯俯就的高山。 方宸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冲了过去。 “...温凉。” 方宸轻轻地喊了一声。 温凉没有反应。 方宸慢慢握住温凉扯着衣襟的手。 那骨节分明的手凉得像冰,指节透着僵硬,像是没什么力气却要硬撑导致的脱力。 可方宸没费多大力气就掰开了那双手。 因为当他扣住温凉五指的时候,那人仿佛有所感应似的,径直卸了手腕的力道,无力地掉了下来。 那人坐得极稳的身体山崩似的向前倾,直接倒在了方宸的怀里。 滚烫的额头,冰冷的手指,仿佛冰火两重天。 方宸动作轻而快,极小心地将那沾了灰土的军装慢慢从他肩上摘下。 入目,是那熟悉的银白色刀柄。 流放 第124节 冷硬的花纹渗着暗红色的血,像是盘柱的龙,血淋淋地与他对峙。 衬衫的碎屑已经沾在伤口里一段时间了,方宸不敢撕开,怕扯破伤口造成二次伤害。 可就算隔着两侧布料,他也能通过那一层一层暗红血迹推测出刀口的深度。 方宸缓缓地抱着温凉。 而那人在发抖。 方宸很确定,温凉已经切断五感了,可他的身体竟还是会不自觉地发颤。 ...这该,有多疼啊。 方宸睫毛几乎不可见地颤抖着,他扶着温凉的身体,试图蹲在那人面前,想要将他背起来。 那双手却熟练地盘在了方宸的颈前,虚虚地绕了绕。 温凉的下颌搭在方宸的肩上,虚弱又断断续续的吐息打在方宸的侧颈:“...咳...嘶...” “你怎么醒了?!” 方宸一惊,格外小心地扶着温凉的手臂,在咫尺近距,将温凉的表情脸色看了一遍又一遍,生怕错过那人的任何一个表情。 温凉没说话,只是抓着方宸的手腕,慢慢地笑了笑。 他的睫毛在月色下晕着流光,瞳仁间所有的暗红都消散于纯粹的墨色,没有疯狂和偏执,很温和、很迷人。 一贯冷静的方宸,此刻的大脑像是塞满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堵在一起。 他喉结上下滑动,似有无数话想说,可最后,只垂下了头,右手牢牢地抓着温凉的腰,呼吸急促,声音嘶哑地说道:“对不起。” “插我刀的...咳...又不是你...” 温凉无力地倒在方宸的肩上,脸色几近透明,勉强说出几句话来,全是带着颤音的气声,刚才勉力支撑的精神逐渐懈怠。 他埋在方宸侧颈,藏起了痛苦的表情,难以压住起伏的胸膛,急促的心跳依着衬衫便直接印在了方宸的心口。 方宸双手剧烈发颤,一只手扶着温凉的腿窝,另一只手环着他的腰,竟是将温凉打横抱了起来。 压在肩胛骨上的匕首因为变换姿势而渗出了血迹,滚烫地沁入肌肤。 方宸险些脱手。 他咬着牙,将温凉向自己的肩上抱了抱,尽量不让自己勒到温凉的伤口。 “呼...” 温凉的呼吸滚烫,身体的温度也高得吓人,双手却是冰着的,方宸脚步走得越来越急,像是埋头狂奔的一只月下野狼。 温凉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什么话,方宸连忙以侧耳贴近温凉的唇畔。 可蓦地,耳廓落了一个极柔软的吻。 克制而温柔,带着安抚宽慰,温和地落了下来,像是漫不经心的春风,毫不费力地拂过冬日僵冷的枝条。 “你放心...我死不了。这种程度的伤...不到一周就会好。所以...咳咳...” 温凉甚至以为他的小狐狸要哭了。 因为那永远狡黠高冷的眼睛里,浸了一层悔恨的水光,眼角也红了,看着怪可爱的。 温凉抬手,抹了抹方宸眼角软乎乎的红痕,勉强将断的一口气重新接了上去:“...干什么...要哭啊?” 方宸咬紧牙关,不说话,埋头赶路。 速度和平稳不可得兼,颠簸让温凉极轻地闷哼了一声,方宸放缓脚步,可又担心,按照这样流血的速度,等到了医务室,温凉就要变成一具干尸了。 方宸担心地看向温凉。 那人懒洋洋地掀了半只眼睛看他,脸上染着病态的红晕,憔悴又疲倦,唇色淡得快没了。 “...怎么不晕?晕过去,至少不会觉得那么疼。” “想看你。” 三个字说得很稳,毫不迟疑。 温凉有无数个理由推拒方宸。 他过去未知的经历、分裂的人格、随时随地都会暴走的核心,这些都是一颗颗定/时炸/弹,害人害己。 他无法给方宸承诺,也不能保证一定能护住方宸。 而缺失的记忆导致的那些迟疑,对于无比骄傲的方宸来说,是最大的伤害。 温凉知道,他早就该离开,离所有人远远的。 可,看着方宸红着的眼眶,他忽然就舍不得走了。 “温凉!” 方宸见温凉出神,焦急地唤着他的名字。 温凉散着的视线重新聚焦,嘴唇勾了勾。 “我...咳咳...” 到底还是太过虚弱,只说了一个字就疼得冷汗往下掉。温凉不敢用力发声,只用口型说了自己‘不会死’之类的鬼话,方宸终于按捺不住,换作单手搂着温凉过肩,另一只手,搁在温凉的嘴边,堵住了他的鬼话连篇。 “就算你不容易死,但你会疼!你少废话,要么切断五感晕倒,要么,咬我。” 凶巴巴的小狼,露出了想要咬人的姿态。 压迫感十足,全是关心则乱。 温凉半张脸被方宸的手遮住,露出那双桃花似的眼睛,眼尾微微弯了一下。 不按照套路出牌的温美人,在方宸给的极限命题里,选了第三种。 方宸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用那双苍白的唇吻了吻他的手背,湿润、柔软。 “亲我一口,就不疼了。” 温柔的唇语,轻易撩起无言的涟漪。 方宸再也无法忍耐,右手径直扣住温凉的后颈,仰头,用力地吻了过去。 唇齿纠缠,再难分离。 半是撕咬,半是舔舐,夹着带着血腥味的喘息,还有脱下骄傲和伪装的释怀。 方宸想。 他是输了。 输得没了最后的底线。 就算成为替身,就算,这辈子温凉都走不出哥哥的回忆。 就算奉上尊严,浴火化灰,在欲望中堕落沉沦。 他也认了。 假装看不到那残破的窟窿,假装读不懂那人撕裂躯壳里装着的挣扎和掩饰。 他心甘情愿地跳进温凉给他编制的温柔网里做梦。 不过是飞蛾扑火、有去无回罢了。 第一百零五章 会面(一) 工会二号大楼,十五层。 这里是最高层,电梯入口处被工会保卫处的哨兵守护着,进出均是禁止。 电梯门慢慢打开。 有两只长靴缓缓踏出,裤脚笔直,军装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白净的细颈,高挑的马尾垂肩。她抬手,跟分列两边的看守小队打了个招呼。 “辛苦了。” “啊,是关巡察!”昏昏欲睡的守卫没有预料到关听雨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地讷讷说道,“请关巡察稍等,我们这就向冯队长报告...” 关听雨摸摸守卫的脑袋,高级哨兵的压迫感十足,想要打小报告的守卫被钉在原地,僵硬地张着嘴,苦着脸冒冷汗。 “这才乖嘛。” 关听雨杏眼轻弯,走过第一个房间。 里面有几十个军医,聚在长桌前,满脸严肃地讨论着病情。 关听雨脚步顿了一下,纤指一戳:“这是把全公会的军医都请过来了?” 守在关听雨左手边的巡察队副队长桑洛说道:“是,队长。冯处长说了,要保证叶少将的性命无忧。” 关听雨疑惑:“冯伟那个滑不留手的,会这么好心?” 桑洛:“很善良。冯队长让人去找了工会医疗处长,但那个人说自己年纪大了,看不清伤口,得找二把手来。他又派人找了副处长,对方表示这种创伤不好治,加上叶少将体质特殊,怕副反应太大,治不了。又又又去找了下面的主任医师,他们纷纷表示要会诊讨论。所以,现在所有叫得上名字的军医都在里面开会。” 关听雨:“结果是?” 桑洛:“骨折、烧伤加上感染,虽然不至于死人,但不及时处理,也会发展成重症。现在,教授们正在讨论出一个绝对安全且不留疤痕的手术方案。” 关听雨:“……” 一个大男人,要什么不留疤痕。 她扶额,问道:“讨论多久了?” 桑洛:“这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听说已经讨论了四个小时了。” 关听雨:“……” 耳畔传来源源不断的争吵声、摔病例声、咳嗽声,不知道的,以为医疗组面对的是个怎样的极端珍稀案例。 “吵死了,让他们闭嘴。” 关听雨单指塞进耳道间,挥挥手,桑洛小跑着把门阖上了。 等回过身时,面对的就是单手叉腰,表情戏谑的关巡察长,显然,简简单单的关门没能让关听雨满意。 桑洛:“?” 流放 第125节 关听雨拍拍年轻人的肩膀,踩着长靴,绕过他身旁,走到门前,捏着鼻子尖声尖气地做作喊道:“天呐,叶少将不好了!!” 没过半秒,里面的争吵立刻停了。 气氛像是切一刀断了的豆腐,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关听雨扯着桑洛的手臂,把他的脸抵在门板上,小声说:“快,感受一下里面的情绪,然后给我现场直播,一定很精彩。” 桑洛:“……” 他作为高级向导,主要就是被他尊敬的关队长当作卫星天线,过来口述电视剧的? 关听雨兴致勃勃:“快说嘛。” 桑洛叹了口气。 “一把手害怕得想要尿裤子;二把手听着有点幸灾乐祸;底下不想熬夜工作的表示大快人心;几个草包表示想要睡觉。什么,巡察长您问正经医生去哪儿了?哦,大概是被发配到各个分塔巡诊了。” 里面的嘈杂立刻消失,蠢蠢欲动的欲望变成尴尬到抠脚的面面相觑,桑洛挠挠头,有点不忍心继续现场直播了。 关听雨表示理解,但并不打算收手,反而捏着鼻子,又揶揄又嘲讽地喊道:“算了,叶少将这区区致命伤,不治也罢!反正,被暂时停职的叶少将明早就要被送到总塔参与调查了。今晚这伤啊,治好了得罪人,治不好也得罪人,不如就一直开会开到明天,拖过去。什么?桑洛你想问他们在讨论什么?那当然是在讨论如何‘无痕’治病了,医生的话怎么会骗人呢?” 桑洛恍然大悟。 原来那些人在乎的不是叶少将的手术方案,是在讨论自己的无痕撤退方案。 关听雨轻哼一声,揽着桑洛的肩,说了一声‘走’,徒留室内的满地尴尬。 隔壁房里,坐着工会三巨头。 对外办事处处长郑奇坐在靠门口最近的墙角,腰佝偻着,鼻子上架着厚重的眼镜,平均每隔十几秒就要推一次滑落的镜框。面前的小小一方显示屏荧荧发亮,他几乎要凑到屏幕前。小老头艰难地读着屏幕上的报告书,读一会儿,用两个食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动作慢得跟个慢悠悠的树懒一样。 关听雨伸长脖子看了看。 郑处长动作迟缓,但编报告的能力却是绝佳。不过这么一会儿,已经洋洋洒洒写了七八十页了。 一旁的保卫处处长冯伟双臂抱胸,双脚搭在桌面,轻嗤了一声:“郑老头儿,你也就这点长处了。” “是啊,比不了冯处长,捞油水的动作优美,甩锅的身手矫健。一听说既明在工会的地盘出事,立刻就把自己的人撤到最外圈。明着说支援,暗里一点忙都不帮。说真的,我怀疑,冯处长是听到了什么小道消息,提前知道了既明要被撸下来的事,所以才溜得这么快。这么看来,我和老郑跟您一比,那可不是相形见绌了么?” 金融与经济处处长荣忻靠在椅背上,支着头朝冯伟冷笑,一支支冷箭扎在冯伟身上。冯伟略显恼怒,脸上像是挂了个秤砣,僵得冷硬,嘴上却说着不跟恋爱脑的女人一般见识。 关听雨轻轻跺了跺脚,昭示自己的存在感。 三人猛地打住了话头,齐齐回身,见到关听雨到来,均有些意外。 关巡察自来熟地跟三个明枪暗箭你来我往的长官打了个招呼,军礼标准,笑着寒暄几句。 荣忻反应最大,几乎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带她到走廊里。 她的手指冰凉,关听雨的手腕被她捏住,甚至能感受到她指尖的微颤。 “荣姐姐,你怎么了?” “...幸好你来了。否则,既明今晚都走不出工会。讲座上闹出的事,肯定是有人要害他。老郑已经把这边的事情报上去了,我没拦住,只拖了拖,希望总塔那面晚点知道吧。” “柴叔他不是一直很尊重叶部长吗?” “那只是做给外人看的。”荣忻不欲多说,“总之,如果他被总塔收押审问,那时还能名正言顺协助调查的,只有巡察队了。” 关听雨好久没见到荣忻这样焦灼的表情了。 她轻轻抱了抱荣忻:“带我去看看叶少将吧。” 关听雨没答应,却也没推拒,话里有话。 荣忻一怔,刚想继续问,关听雨却将食指轻轻按在她的唇上:“姐姐,给我十分钟,我有话想问。如果叶少将是无辜的,那我当然会帮他。” “……” 荣忻的眉峰紧紧地蹙了起来。 像是想起什么很不愉快的过去,她的视线凝在关听雨的脸上,逐渐变为恼怒。 “好。希望,巡察队不会‘再’冤枉死一个好人。” 第一百零六章 会面(二) 荣忻冷冷甩开关听雨的手,以背相对。 站在三步远的沈长平立刻上前,挡住了荣忻的背影。他身板笔直地扎在地上,用力地行了一个军礼:“关巡察长,我来为您带路。” 关听雨微微颔首。 她在走过荣忻的身旁时,替她拉好翻折的袖口,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才随着沈长平一同向着最里面的特护病房走去。 “就在这里。”沈长平以手示意,极为尊敬地垂了眼。 关听雨点头,握住拉门,侧头轻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荣姐姐还没忘?” “才过了不到十年,对于处长来说,时间还不够久。”沈长平微微抬眼,冷硬的下颌隐隐泛着青茬,看着,倒像是比荣忻还要焦心,“...我的军衔职位卑贱,这些事情,我本不该多嘴。可荣处长曾经告诉我,当年,方教授所谓的‘通敌’罪名,都是假的,是总塔内乱的导火索。当年巡察队就不问缘由地收押了方教授,才导致他死在狱里。现在的情况,跟当年太像了。长平请关巡察手下留情,不要让当年方教授的莫须有落在叶少将身上。” 不善言辞的沈长平不知组织了多久的语句,才能将这样长的一段话流畅地说出来。他轻轻呼了口气,像是放下了肩上的担子,随即朝着关听雨深深鞠了一躬,而后,快步朝着荣忻的方向跑去。 关听雨半阖眼眸,轻轻抚着手腕上的忍冬手环。 这是她每次思考时的下意识动作,像是单单摸着这老旧褪色的手环,就能让她思路清晰、心境平和。 “开门吧。” 关听雨放下双手,抬头,不过片刻,便又恢复了双眼的神采奕奕。 守在门口的巡卫队员齐声应答,替关听雨拉开了门。 入目,没有关听雨想象的满目苍白。 本该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叶既明此刻正半靠在床头读书,左手挂着点滴,右手翻着老旧泛黄的书页。 刘眠坐在一旁,丁一和唐芯在他身旁站着。 此刻,四双眼睛齐齐地看向关听雨,没有惊慌,连一贯爱上蹿下跳的唐芯也安分了下来,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倒水。 “来之前,我还在担心叶少将的伤,看来我是多虑了。” 听得关听雨的话,叶既明半阖了书,搁在床头,温和一笑:“只是小伤,让关巡察见笑了。” 刘眠起身,将薄被向他肩上拽了拽,双手丝毫没有碰到叶既明的身体,有点反常地避嫌。 关听雨柳叶弯眉抬了抬。 刘眠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坦然应答:“既明伤得不轻,只是喜欢逞强,其实,一碰就会疼。如果关巡察想要盘问什么,还请口下留情,千万别让他劳神伤身。” 说完,就带着丁一和唐芯避到了内间休息室。 此刻,偌大的特护病房,只留叶既明和关听雨两人。 “刘大哥平常对我客客气气的,可一旦涉及到了叶少将的事,就变得很强硬。这句话,明显是恐吓嘛。” 关听雨无辜耸肩,惹得叶既明抵唇轻笑。 “关巡察想多了。” 关听雨放下环着的手臂,扫视一周。 病房里没什么奢侈的陈设,反而多了几摞文书,几台报废的铁磁体,还有密密麻麻演算的草纸。 “怎么,叶少将病着还要做学术研究吗?” “在病床上呆着的时间太久了,已经习惯床上办公了。”叶既明轻轻咳了一声,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上次电梯间里遇见,你承诺我要过来探病,没想到这么快就做到了,关巡察果然一诺千金。” 叶既明总是可以把这样沉重的话题举重若轻地揭过,让人不会尴尬,也不会惹人同情。 关听雨手指点点眉心,无奈地叹了口气。 “怎么?” “我没有叶少将想得那么好。其实,今晚是有人给我传了消息,我才回来的。” “是吗?” 见叶既明一副恍然不知的表情,关听雨便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平板,点开一条匿名信息,递到了叶既明的手里。 指尖不经意间碰了碰那人的掌心,只觉得冰得吓人。 叶既明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关听雨的触碰,随意瞥了一眼平板上的匿名信息。 “叶少将不知道是谁传来的?” 叶既明微微笑着,攥拳咳了两声,避过了关听雨的问询。 明察秋毫的关巡察眸光闪了一下,上前半步,撑着床头柜,姿态笃定强硬。 “新纪元磁场混乱,无法利用卫星传讯。要制造白塔周边的稳定磁场,看起来简单,实际十分困难。首先要检测磁场的方向强度,其次要制造一个响应时间极短的相反磁场用以抵消波动。工会三处信息全面联网,三位处长倒是懂一些原理。可刚刚见了面,明显他们对我的到来很是意外,根本不知道我会来。只有叶少将你表现得太过家常了点,这点足以让我怀疑,传讯的人,就是你。” 关听雨扫过叶既明稳定到掀不起波澜的眉目,无奈叹口气:“当然,不排除叶少将是个完美的人,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稳如老...咳,稳若泰山。” 关听雨身体前倾,表情依旧明媚闲适,话语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可眼底毫不掩饰着锐利的试探,像一支沾了朱砂的羽箭,飞扬明朗。 叶既明微微恍神,竟觉得刺眼,不敢直视。 他躺在病床上,像腐朽的河流。 而她站在那里,像灼盛的太阳。 “叶少将?” 关听雨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手腕上的忍冬手环就这样露了出来。 叶既明回神,唇边又漫起淡淡的笑。 “大概是丁一传的消息,或许是刘眠授意吧。” 关听雨眼眸轻眯。 “刘大哥为什么要叫我回来?” “这我不太清楚。” 把锅甩给了刘眠,叶既明开启了一问三不知的回答模式,表情真挚,回答却毫无营养。 关听雨只相信自己的直觉。 这条信息应当与刘眠关系不大,该是叶既明属意手下人传来的。 流放 第126节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一百零七章 会面 (三) 关听雨陷入沉思。 从头捋一遍今晚的事情,其实处处都透着阴谋算计。 首先是叶既明的讲座。 过去几年,叶既明的讲座只是小范围的答疑,目标群体也是高学历技术人才。讲座内容有门槛,非专业科研人员难以听懂。 可今晚,他不但将讲座大规模公开,四处兜发入场门票,还将称得上机密的‘人造太阳’,或者说,铁磁体的奥秘,公之于众。 这样,与进化部的神秘作风背道而驰。 叶既明想要干什么? 其次,是大闹讲座的矿工。 她曾去溪统矿调查过矿井暴/乱和铁磁体走私的案子,可那里被进化部的人守得严严实实,她根本无法随意调动人手扣留或者盘问,只能一次一次下矿收集线索。 所以,那些矿工到底是如何突破严密的守卫,毫无阻碍地冲到叶既明面前,引爆铁磁体的? 关听雨的视线落在那些焦黑的报废电磁发生器上,秀眉稍蹙。 还有这五台可怕的电磁发生器。 专属于进化部的仪器,为何会在叶既明讲座的重要时刻,被悄无声息地安装、引燃、甚至于爆炸? 这三方乱象,到底是谁主使,谁在后面推了一手,又是谁获利了? 关听雨将视线从焦黑的金属上收了回来,落在叶既明脸上。 那人姿态端正,表情温和,只是眼底有些红血丝,唇色很淡,看着略显疲惫。 关听雨本来怀疑,这起事件根本就是叶既明的自导自演。可很明显,叶既明不是这件事的既得利益方。 他的人品被矿工诋毁、还受了不轻的伤,甚至,连进化部部长的职位都被暂时剥夺。 他或许本来有什么打算,但恐怕今夜这件事超过了他的掌控范围,所以他才必须要撑着病体调查这件事的始末。 她呼了口气,扶额晃了晃头,余光却瞥见了窗帘后露了小半根枝的绿意。 “嗯?” 关听雨来了兴致,转身掀开了厚重的窗帘。 月色倾泻而落,窗台上一盆忍冬静静生长。 柔软纤长的花瓣,皎洁地半开半掩。 关听雨攥着窗帘的手蓦地一紧,回望叶既明的视线里多了几分探究。 “叶少将也喜欢这花?” 叶既明错开了视线,只淡淡地望向那盆花,过了片刻,微微弯了唇,轻声道:“唐芯养的,她一贯喜欢这些花花草草。” 这倒也不假。 关听雨记得,唐芯亲口承认过,自己最喜欢忍冬。 但一种莫名的直觉搔着痒,关听雨觉得坐立不安,浑身不适。 这种情况,只在她审问有所隐瞒的犯人的时候出现过。 叶既明望向关听雨蹙起的眉,温声一笑,打破了尴尬:“看来关巡察不信任我,觉得我每句话都在说谎,是吗?” “……” 关听雨想,拥有叶既明这样可怕的洞察人心的能力,想不被人怀疑,都很难吧。 “好吧。我知道你喜欢,所以才让唐芯特意把这盆花带来,故意让你看见,投其所好,让你放我一马。”叶既明轻轻咳了一声,眉眼下垂,无奈地说,“这样说,关巡察满意了吗?” “……” 关听雨被堵得无话可说。 她觉得这是事实,可叶既明用这种无辜的语气说出来,怎么听,怎么觉得这是被逼出来的供词。 关魔头驯犯人的手段在叶既明面前毫无用处,甚至有种处处被人拿捏的憋屈。 她牵了唇角,干脆抱臂坐上了刘眠刚才的位置。 离病床很近,近到只用半个手肘的距离就能触碰到叶既明的眼和唇。 叶既明终于被关听雨的突然袭击惊了几分,打着吊针的手抓了抓薄被,而后若无其事的松开。 仿佛无措只是一瞬的错觉。 关听雨单手撑着病床,月色顺着她的长发滑下,柔软地晕开一抹清凉茭白。 她微微歪了头,半只眸子落在月色里,极清亮。 “我们贴得这么近,叶少将也不避开,怎么不怕我刘大哥吃醋吗?” 叶既明低低地笑了笑。 “他不会,你也不会。” 关听雨彻底没了招数。 面对叶既明这种油盐不进的人精,今夜这简简单单的扣留,怕是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她百无聊赖地靠着椅背,视线随意下移。 忽得,她发现床底露了一张纸的一角,她俯身抽了出来,那皱皱巴巴的纸上赫然印了半只脚掌。 鞋印花纹独特,是进化部的特有鞋痕。 关听雨观察半晌,终于痛快地呼了口气。 “脚大,个子高。很有力道,一脚就能踩碎大半张纸。我看着,很像进化部特制的防静电的绝缘靴子。在场的四个人都没穿着这样的鞋子,只能是从外面来的进化部部员,是吗?”关听雨轻笑,“叶少将,进化部的规矩这么严,倒显得我巡察队规矩是个摆设了。” 她随意抬手,手中的电子急速撞向病房的门,‘轰隆’一下,惊心动魄地摇了摇。 门口的守卫一激灵,赶紧拉开门,焦灼地问道:“关巡察长,怎么了?” 关听雨手中的电蛇慢慢地缠上守卫的脖颈。 “叶少将重伤,需要‘安静养伤’,你们怎么敢放人进来打扰叶少将修养?” “这...这...” 守卫欲哭无泪,心中惴惴。 “说不说?” 关听雨的电蛇咬着守卫的侧颈,目光却一直悍然盯着病床上的人,极有自信地发起一场对峙。 在关听雨的敏锐观察和强硬手腕齐头猛攻下,终于,叶既明缓缓抬手,强大的正电场慢慢将关听雨的电子抽离,极近温和地拢着那飞旋的电子。 他用一种宣告力量的方式主动认输了。 “好了,别为难他们了。” 关听雨利索地收了攻势,唇角扬起,心情颇好。 “那叶少将愿意跟我说说,是谁敢这样胆大包天地突破巡察队的封锁,枉顾军令纪律?” 叶既明温声笑笑:“我不用说,关巡察应该猜得到才对。” “在你之下,能力强大;胆大包天,人际关系又强到渗透进工会保卫处里的...”关听雨唇角一抬,“莫非,是赵少校?” 第一百零八章 会面(四) 叶既明痛快地承认了。 “景栩来过,想要得到我手里的东西。” 关听雨终于从叶既明身上榨出了点有用的信息。 她环顾四周,视线最后落在那几台焦黑的电磁发生器身上。 “莫非,是这些?” “嗯。他为了拉我下台,不择手段。不仅放矿工散播传言,还趁机安置电磁发生器,扩大场面混乱程度,把事情闹大。就算我派手下保护那些无辜当作枪使的矿工,也无法阻止这件事发酵扩散。这就是他的目的。” “进化部内斗啊。”关听雨没有全信,试探地看向叶既明,“赵少校就这么来了,然后毫无所得地走了?据我所知,赵少校的侵略性很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叶既明温和笑了一笑。 “他还好。” “一点都不好!部长的伤口都快让赵少校戳烂了,就为了检查部长是不是装的,幸好指挥官赶到,要不...唔...丁一你别...” 隔壁隐隐约约地传来唐芯的怒吼声,最后半截话被捂得严严实实,一声‘轰隆’,重回安静。 关听雨视线下移,慢慢落在叶既明整齐的病号服上,还没开口,叶既明已经抬手,用单手慢慢地解开了两颗扣子。 “关巡察其实也在好奇吧。你想知道,我的伤是不是真的重到无法转移,为什么非要在工会逗留一晚,是吗?”他压着衣领,露出伤口包裹着的厚厚纱布,坦荡微笑,“如果你想,我愿意给你看。” “……” 关听雨无语了。 按道理来说,她的哨兵等级不算低,就算是s级向导,也未必能轻松突破她的精神屏障,读取她的心理活动和情绪波动。 可那人还是能一点不差地品出她的想法。 关听雨闲散地支着下颌,不再挣扎,顺从地点点头,耸肩笑道:“是啊,我想知道。叶少将会告诉我吗?” “我留在这里,是为了等两个人。” “等谁?” 叶既明微微笑了一下。 “其中一个,是你。” 流放 第127节 关听雨慢条斯理地挑了一小撮垂肩黑发,在指尖闲闲地绕着。 “那真是抬爱了,不过,我最不喜欢的就是撒谎的人。” “被人喜爱固然值得高兴,被人厌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双手沾满鲜血的不一定十恶不赦,仁慈宽厚的也不一定是道德标杆。有句老话说,不要看一个人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可我想,就算眼见,也未必为实,不是吗?” 叶既明看向关听雨,眼眸间的情绪平和宽广,却又像是被淬火千万次的铁,光滑、深邃、坚不可摧。 这话像是暗示着什么。 关巡察随意抬手,让门口守卫的士兵出去守着。 她扯着椅子坐近,给他倒了杯热水,塞进了叶既明冰凉的手心里:“好。那你说说,为什么等我?” 叶既明浅浅抿了口温水,也化开了眼底那点微弱的情愫,换上了一贯的冷静温和。 “我想请关巡察帮我。” “我从不偏帮任何人。我只遵循法理条律,只做认为对的事情。叶少将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 “你会帮的。” 关听雨这次真的对叶既明产生了兴趣。 这人洞察力强得危险,自信心强得近乎自傲,可谦和却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 又矛盾,又有趣。 她抱臂,随意地靠在椅背上,双肩下沉,右脚搭左膝,姿态舒展,像是卸下了审问犯人的防备,只是在跟朋友聊天。 “行了,别卖关子了。你再不说我可走了,叶大哥~” 叶既明微微笑了笑。 “你也知道,矿工说的,都是事实。所以你才会怀疑我别有用心,不肯信任我,是吗?” “是啊。”关听雨承认地也很痛快,她食指轻敲床头柜,表情相当嫌弃,“‘叶少将披着一层人皮,里面还是个会吸人血的魔鬼吧’,我之前一直是这么想的。” “嗯,确实,进化部的所有高端实验,花费都相当昂贵。每年光靠各个分塔的微薄贡献额并不足以支持这样昂贵的实验费用,因此,必须要有一些其他的手段增加财项收入。如果你有幸参与总塔组织部的会议,看到了每年下放到每个分塔的配额,你就会知道,那些微薄数目,与每年总塔拨给进化部的分量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其他手段是指...” “私圈矿井。” 简简单单四个字,关听雨的表情立刻变了。 “难道,隶属于进化部的溪统矿,实际上...” “是。曾经属于一号白塔的溪统矿,曾因为治安问题,被总塔派人直接镇压过。后来,直接派进化部接管。从此,溪统矿产出的铁磁体直接进入总塔,总塔‘初处理’后再分拨给进化部。” 关听雨差点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 叶既明没有说得很明白,但她听懂了。 总塔光明正大地剥夺了一号白塔的所有物,把它变作额外的‘灰色’进项,增加总塔的财项收入。 最重要的是... 她的手指尖绕着电流,噼噼啪啪地,不受控制地愤怒和惊恐在心底蔓延,脸色青白交加。 “治安问题,总塔派人镇压。派的....” 关听雨喉咙干涩,‘巡察队’三个字卡在其中,像是要憋到窒息。 她...竟无意中成了推动恶行的帮凶? 叶既明望着关听雨脸上的震惊,似乎想要安抚她不安的情绪,可最后,也只是轻轻伸出一根修长的食指,缓缓在关听雨的手背处克制地叩了叩。 “这件事,不怪你。” 关听雨昂头灌了一口水,紧紧攥拳,压住了掌间沸腾奔走的电蛇。 “你呢?眼睁睁看着恶行发生,你袖手旁观?” “...我无能为力。” “你怎么会无能为力?”关听雨轻嗤,“进化部的影响力无可匹敌,而你,是进化部的灵魂。只要你张一张嘴,就会有无数人愿意前赴后继为你牺牲。” 叶既明垂眸,试图用睫毛的阴影藏起他的失态。 可却又没完全藏好愤怒与无力,让关听雨看出了端倪。 她蹙眉。 难道,叶既明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 叶既明淡淡笑了笑,抬手从床头取下一根白线。 他十指随意抽穿,便在掌中织出一个交错叠加、相互掣肘的网。 他的中指微微晃动,所有丝线同时收紧,那松垮的线此刻无声地变作沉重地锁链,将居高临下的中指牢牢地束缚在原地,动弹不得。 关听雨看懂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 摧木不倒,故意的。 第一百零九章 会面(五) “我作为进化部部长,实际权力并不大。说出来你或许不信,我手中现在真的能调动的兵力,还不如巡察队两三个小队。我在这个位置上,象征性的意义大过实际的权力。硬要说的话,像是一个吉祥物吧。” 叶既明开了个玩笑,稍稍熨平了关听雨眉间的褶皱。 “这么完美的吉祥物,柴中将倒是会选。”关听雨笑意顿在唇边,猛地回望,“慢着,你不会是在告诉我,铁磁体走私...” 叶既明看着她,无声地承认了关听雨的推测。 “等等等。” 关听雨被爆炸的信息挤得头疼,双手摆了摆,拒绝叶既明的继续洗脑。 如果真如叶既明所说,这些肮脏的事情,都是柴中将授意的,那么...今夜叶既明选择将铁磁体的效用公开,又强调进化部和总塔对矿产的加强开采,进一步提高进化部对矿物的垄断,是为了什么? 难道,叶既明这么做,是为了推波助澜,将本就存在的矛盾激化,想要挑起对立和矛盾,迫使柴万堰的走私计划被一点点公之于众? “如果我说是,关巡察会帮我吗?” 叶既明眉目间的阴云散开,露出了清澈的笑意,毫无掩饰地朝着关听雨弯了弯眼睛。 “你需要我帮你什么?” 关听雨终于松口,叶既明才浅浅地舒了口气。 “这些年,我和刘眠并不受柴万堰信任,所以走私铁磁体这些脏事,他一般都是交给景栩去做。景栩做事确实利落,再加上总塔指挥部对我和刘眠的控制和监视,我和他能做的事情太少了,甚至连证据都留不下来。我希望,后续的调查由巡察队接手。你们出入任何地方都不会惹人注意,我想这样,搜集证据会更简单一些。” “...我以为,你至少还是方教授的学生,应该饱受优待才是。” “柴万堰和老师之间的事...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人走茶凉,人死情灭,唯利而已。”叶既明轻抚着膝盖,“...我不愿意替柴万堰做事,‘恒星计划’进度缓慢,再加上这副没什么用的身子,被换下来,是迟早的事。” “……” “我知道,当年老师极为看重‘恒星计划’。这种超前于时代的概念,要么沦为笑柄,要么开创新纪元。当年老师被人诬告通敌东陆...” 说起东陆,关听雨脸色稍微变了变。 因为她便是从东陆来的。 当年,两军交战,东陆几乎是以压倒性的优势占据了绝对上风。 可听爸爸说,西境绝地反击,组了一支毁天灭地的暗杀小队。不过几十人而已,却将整个战局扭转。 东陆全面溃败。 西境即将完胜。 叶既明不想提及那段敏感的历史,无端地惹了二人之间的隔阂。 他缓了缓语气,轻声继续说道:“...之后,‘恒星计划’就落在了柴万堰手里。他,才是最后的利益获得者。甚至我在怀疑,当年的事,根本就是柴万堰为了抢夺军功成果,才诬陷老师‘通敌’。” “但现在,实际掌控‘恒星计划’的,还是你,不是吗?”关听雨反驳道。 叶既明轻轻戳了戳太阳穴,笑得难得狡黠。 关听雨严肃的表情一秒破防。 原来叶少将也是个讽刺学大师。 这是在说柴万堰和他手下的人没脑子,掌控不了‘恒星计划’的精髓,运不转这巨大的学术机器吗? “...信息量太大了,我得好好想想。” “好,那关巡察坐在一旁慢慢想。”叶既明指了指窗边的一座沙发,“距离天亮还有五个小时,不急。” 关听雨站在原地,微微歪了头。 她唇角一勾,反手抓住了叶既明的手腕,另一只手以迅雷之势捏上了他的侧颈。 电子云流转,宛若千钧雷云压下,她柔软的指腹抵按着大动脉,拿捏着叶既明最脆弱的部位。 “我来测测谎。” “……” “这心跳很乱,你慌了。” “……” “不是说谎,你慌什么?” “……” 叶既明微微别开了眼,躲过关听雨近在咫尺的呼吸,耳根染出一层浅红。 关听雨以为自己拿捏住了叶既明的小辫子,更加得寸进尺地贴近。 “叶大哥,我可差一点就相信你了。”关听雨轻笑,“你倒是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可明明你也参与了利益分配,甚至,主动做了帮凶。你敢说,你在这其中完全无辜?”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无辜。” 叶既明慢慢地向后靠在枕头上,敛了眼睫,脸上难得显露了些疲惫和苍白,“有些恶行,我无力阻止。说到底,无能,才是最大的恶。” 叶既明的逻辑总是很能说服人,但仔细想来,却又带着霸道的偏执。 流放 第128节 关听雨不喜欢‘无能有罪’理论,但搁在他的情境下,却也无可厚非。 “...你想救人吗?” “我想。” 指腹下的动脉跳得疲惫紊乱,像是在暗处独行数年的寻路人,走着走着,自己就变成了风中残灯。 这次的两个字,似乎没有骗人。关听雨也不相信这世界上会有人演技精湛到毫无瑕疵,连心跳和呼吸都可以伪装得滴水不漏。 关听雨没来由地心软了。 这样的心软很危险,她明明知道,却控制不住。 她慢慢松开抵着叶既明侧颈的二指,剩下三指缓缓张开,用手掌托住他的后颈,另一手,扶着他的背,将他放倒在枕头上。 叶既明眼神难得地僵了一下,眼睁睁地看着关听雨的一头黑发滑了下来,如一树紫藤瀑布,铺在胸口。 “你很能编故事啊,叶大哥。” “……” “唉,谁让我最喜欢听故事了呢?你也算是,处处拿捏住我的死穴了。” 关听雨掌心柔柔地搁在叶既明的脖颈,掌心贴合着那人急促而紊乱的脉搏,像是乱了套的钟摆。 终于扳回一城,关巡察心情很好,明眸弯弯,凑得更近。 “我之前老是觉得你脸上挂着的这笑又假又丑。但凑近了一看,你这双眼睛还真的...”关听雨流氓似的,二指捏了捏叶既明的脸颊,“挺真诚的。” 她指缝间亮闪闪地绕着电子,阴恻恻地恐吓道。 “一码归一码。你说的这些事,我自然会去查证。叶少将最好说的是实话,否则...” 刻意的留白,叶既明听得连眼睛都忘了眨,关听雨心情大好,细细地憋了个笑出来。 “嗯,现在这表情不错,总算看上去像个活人了。” 叶既明终究还是没忍住笑,偏过头,极轻地咳嗽了一声,作为掩饰。 关听雨缓缓起身,坐在沙发上,忽得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你等的另一个人,是谁?” 叶既明细长手指慢慢地系着纽扣,理好了仪容,才轻声道:“...我答应了一个人,今晚要见他。” “谁?” “如果告诉你,你会...” “少利用我的好奇心。”关听雨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叶既明的打算,“规矩就是规矩,我不可能放人进来。” 叶既明沉吟片刻,从被窝里伸出两根手指。 他弯了眼,笑得无害,但由内而外地散发出腹黑的殷殷算计。 “安排十分钟会面,我再给你一个秘密。你,跟不跟我交易?” 第一百一十章 深情渣 方宸一路奔回了工会宿舍楼。 这次,门口没有放哨的守卫,也没有严密的封锁线,人群稀稀拉拉的,像是灾后避难所。 方宸无暇顾及守备的兵力分配,只一路轻车熟路地摸到了医务室,心急之下,‘咣’地一脚踹开了虚掩着的急诊室。 呻吟声不绝于耳,映入眼帘的全是身着白色病号服、在床上打滚的伤患。 而本该驻守在这里的值班医师,全都人间蒸发似的,不见踪影。 ‘滴滴滴’的仪器报警声、此起彼伏的呼痛呼救声如同暴风灌入耳膜,方宸干咳的喉咙艰难地向下咽了咽,背后托住温凉的手又紧了些。 “温凉。” 身后的人已经没了回应。 温凉滚烫的额头轻轻贴着方宸的侧脸,随着晃动而无意识地沉了沉。 方宸用力咬了下唇,忽得,想起上次被龚霁送到的那个偏远医务室。 虽然设备老旧、人手不足,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那里已经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方宸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 年轻的哨兵像一支拼命燃烧的火炬,迎风疾奔。这股带火的飓风,以迅雷不及的速度刮到了工会东南角不起眼的矮楼门口。 灰漆漆的门是锁死了的,靠近门底部已经印上了几个歪歪斜斜的泥脚印,看样子是有人踹了,没踹开。 方宸一贯是能动手绝不吵吵。 他右手用力压在金属门锁处,试图暴力拆门。此刻,掌心忽得擦过几丝气流,很轻很细,像是人的鼻息。 方宸差点就要奔涌而出的电子被他硬生生地收了回去,然而能量潮已经如同投石入水,涟漪涌现,灼人的热空气自门缝间挤了进去,发出金属‘刷拉拉’的噪声。 紧接着,门里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紧接着是隐隐约约的呻吟声。 “疼死了...我的屁股...” 方宸吊在半空的那颗晃晃悠悠的心,终于暂时落了地。 “萧医生,开门。” 萧易磨磨蹭蹭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揉了揉酸疼的尾巴骨,老大不情愿地开了门。 他做贼似的扒着门,偷偷摸摸地环视四周,见确实只有方宸一个人,才放心地伸出一只手,揪住方宸的小臂,直接将两人拉进了门,刚回头,见到温凉肩胛骨侧高耸的血红刀柄,差点咬到舌头。 “...喂,你...不是吧,怎么又是温大佬...” 萧易看见昏迷的温凉已经想哭了。 上次被折腾了两天的噩梦还历历在目,如今,这又是刀伤、又是高烧昏迷,看上去就不是好治的伤!! 难道,他逃过了点名集合,却陷入了‘逃兵一定会倒大霉’的魔咒吗?! 萧易脸色雪白,方宸却毫不在意萧医生的心理活动,单手反折在背后,牢牢地托住温凉,腾了一只右手,拖拽着萧易的手臂,把那个丢了魂儿的医生拖进了急诊室。 里面统共也就三四张床位,现在更是空空如也,看样子病人都早早出院走了。刚才,只顾着泡妹子的萧医生就是躲在了核心检测仪的金属壳子下面龟缩,才能躲过了医疗处小领导的点名集合。 地面上衣物撕扯得一片狼藉,这里一条那里一片,方宸嫌弃地左右闪避,用脚尖腾跃。 萧医生明骚不说暗话,骄傲地指了指自己的物件儿,本是萎靡的神色略有和缓。 方宸视线向下随意掠过,然后,兴致缺缺地移开了眼。 面对萧医生青春期男生似的攀比心理,见过众多大场面且自身条件优越的方帅哥嫌弃地皱了皱眉。 萧医生的优美心情立刻断崖式下跌,他转身去找游标卡尺,誓要一较高下。 “无聊。” 方宸没空理那人,他站在处置床前,双膝微曲,小心翼翼地将温凉从自己背上卸了下来。 他单手握着温凉的细腰,极快地转身,另一手掌心稳稳地托住他的后脑,扶着他侧身而躺。 昏迷的温凉脸色潮红,唇色浅淡,本是粲然温浪的容颜褪色不少,不过,脸上没什么痛苦的表情,只是反倒是方宸在一旁心疼难耐,只能抵着胸口,靠着墙沉默。 “喂,你抖什么?你也伤了?” “没有。但...” 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从前,方宸完全体会不到温凉的情感波动,哪怕一分一毫。可现在,他竟好像能从温凉那交杂厚重的情绪茧中抽出一根极细的丝来。 但就是这样一缕极淡的情绪流,已经足够让方宸欣慰。 他牢牢地握住那根飘摇柔软的丝,慢慢地缠在心上,不放过任何一点情绪的波动。 温凉的疲惫裹着疼痛,像是一只又湿又冷的泥团狠狠地砸了下来;而其中又藏着无可抑制的杀意和烦闷,像是一根根刺戳穿了泥土表面,向下颤抖着掉着尘屑;悼念酸楚和无措茫然混于其中,飘飘忽忽地,看似很轻,可一碰,就像是临界状态的气体液化,簌簌地落成了一片浩然大雨。 方宸低低地垂着头,按着胸口沉默。 原来温凉一直压了这么多的情绪在心里。 老渣男真该开创一个新的情感流派。 深情渣。 方宸压了压眼尾的淡红,转头,瞥见站在一旁恹恹不理事的萧医生。方狐狸环视一圈,缓缓放下捂着胸口的手,取了挂在墙上的白大褂,披在他的肩头,半是强迫地推他上前。 “你再不治,他就要痛死了。” “我要是治了,他会把我打死的。”萧医生捂着头蹲下,有型有款的发型被他揉乱成了鸟窝,痛苦地控诉道,“你不知道,上一次,我上了核心稳定仪,想要替他稳定核心能量,结果,他根本不让我进,反而把我弹出去了。我给你个比喻,就是像那什么...那弹弓,温向导是皮筋儿,我就是挂在皮筋儿上的石头,一弹,给我弹走老远...” “为什么会这样?” “他受了伤,向导自我保护能力激发,核心一直处于高能量态,本身不稳定,没办法自我控制。一般向导吧,都是去找自己的哨兵,两相结合一下,就完事儿了。但温大佬跟别人不一样。他不但不依靠哨兵,还敢直接睡过去,在此期间生吞下所有暴走的能量,直到那些能量被身体吸收,在新的状态下形成平衡。” “两相结合?” 方宸瞅了萧易一眼。 这真不是萧医生风流骚气的借口吗? 萧易慢了半拍才看出方宸的怀疑和鄙夷,生气的同时不忘记抹一把发型:“我泡妹子不需要借口!不对,你想到哪里去了?你这个表面性冷淡、实则满脑子黄色肥料的年轻禽兽!” “……” 方宸习惯性往腰间摸,却摸了个空。 这才想起,自己的刀正插在温凉背后呢。 第一百一十一章 谁来把这俩精神病带走 萧医生好像知道自己阴差阳错躲过一劫,捋了捋冒冷汗的胸口,声音也恹恹地低了下来。 “哨兵向导两者结合的道理我也不清楚。现在的医学,全都依托于进化部给的基础理论。总之,我问过龚霁,他说所谓的核心电子结合,其实就是向导将多余的能量传递给哨兵,激发他们的电子,降低自身过高的能级。” “...是这样。” 方宸点点头。 流放 第129节 他体会过,在温凉的帮助下,他的电子仿佛有了生命,无论是力量还是精确度,都有了质的提升。 “他这么多年都不依靠哨兵,而且排斥任何哨兵、或者任何带负电的仪器进入他的核心正电场。真不知道,那些曾经主动请缨跟温向导匹配的哨兵,到底遭受了怎样非人的对待...” 方宸沉默了片刻,才问道。 “会疼吗?” “当然疼了!”萧易怒吼,“上次我想要跟他暂时绑定一下,镇定一下他暴走的能量,结果,都要疼死了...” 方宸抬手阻了萧医生的抱怨,指了指温凉:“我问的是他。如果不帮他控制核心,他会很疼吗?” 自作多情的萧医生一噎。 “疼啊,那废话嘛。我说,你要是真担心,就找个能跟他绑定的哨兵来啊?在这里装模作样的。” “绑定哨兵能怎么帮他?” “你连这都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常识?” “没有。” 方宸过于理直气壮,萧易第n次被噎得头疼。 “你知道向导有向导素吧?那是核心的外放形式。相对应的,哨兵也有电子云。熟练度到了一定程度,就可以外放,否则,还是盘踞在体内,以液态形势存在。这东西啊,实在很金贵,就是哨兵的本源血啊。对外可以攻击,对内可以安定向导的核心能量。实在值钱。如果有哨兵肯奉献出他的高浓度液态电子云,肯定能帮助温向导尽快稳定正电场,这样,他就不会攻击我了。” “电子云吗。” “有些不怕死的向导拒绝绑定哨兵,说是要什么神肉完全契合才绑定。要我说,这些人都是精神病。生理上的需要,跟心理上的需要根本就是两码事。人类都进化了,还这么陈腐守旧,真是没救了。” 说罢,风流倜傥的萧医生甚至用脚踹了踹地上撕扯的布条,得意洋洋地还要继续输出观点,被方宸冷眼瞪了回去。 “你再不动手,我就要喊龚中尉过来围观了。” 萧易最怕龚霁那个老古板,于是慌忙收起花蝴蝶语录,双手合十,感慨道:“我曾经是无数女人的救世主,但此刻,我只希望找到那个可以拯救世界的人,帮我稳住温向导,救我一命。” 方宸缓缓蹲了下去,慢慢握住温凉的手。 他用大拇指轻轻揉着温凉的虎口,顺势将那人纤细修长的雪白手指直接拢进了掌心。 “这么简单的事,你也不早说。” “简单?你在逗...” 话一顿,萧易似乎猜到了什么,又不敢相信,呆呆地张嘴,眼睁睁地看着方宸撸起袖子,露出一截肌肉有力的小臂,唇角随意勾了勾。 “对,那个能拯救世界的,就是我。可惜,我对拯救世界没兴趣,只对拯救我的向导有点兴趣。” 萧易掐了掐自己的脸,试探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方宸直接抬手抓住萧易的白大褂,把萧医生拉近,强迫他双手握住温凉背后的匕首,反客为主地安排道。 “我负责稳定温凉的状态,你,立刻手术,。” 萧易生无可恋的眼睛忽得亮了亮。 听上去天方夜谭,但说不定,实践上真的可行。 这样,至少温向导不会把他当成木桩子一样无差别攻击...吧? 萧易恹恹的表情挥散一空,颇有激情地连接好了电子云提取通路。 他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捏着类似针头的铂金提取器,左手捏着一张知情同意书。 “一般只有高级哨兵才敢直接这么提取自己的电子云。你的等级不够,强行提取,会有极大的风险。这些条款你看一下,比如猝...” 萧易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念一条,就被方宸抽走。 他随手把那张‘废纸’丢在了地上,不耐烦地捏着萧易的手和提取器,枕头直接浅浅扎破了皮肤表皮。 “已阅,抽吧。” 身经百战的萧医生没见过这种不怕死的英雄,手一抖,粗壮的提取器针头差点戳穿了方某人的血管。 “要不我自己来?” 方宸嫌他慢,斜了他一眼,另一只手干脆抓住了提取器的泵头,作势就要不管不顾地抽。 萧医生哆嗦了一下,舌头打结,说不出话,费大劲儿地阻止了方宸不怕死的动作,随即,心有余悸地启动了机械泵。 龚霁呢? 快把这两个又强又疯的精神病带走!! ==== 一台一人高的核心波动检测器被架在病床前。 “帮我给他夹上。” 萧易忙乎着准备术前仪器,把检测器的指夹递给了方宸,后者牵起温凉低垂的右手,将金属夹套夹在中指上,像是一个漂亮的黑色指环。 方宸不合时宜地摸了摸温凉骨节漂亮的中指。 那人的手像是白玉雕塑,多一分则累赘,少一分则嶙峋,温温润润的,线条流畅,皮肤本就白皙,被黑色一衬,更显得清亮,竟比那张漂亮的脸还要招人。 “我好像抢了你的戒指,还错认成哥哥的东西了。算算,这误会我还没补偿给你。要不,我再勉为其难送你一个?”方宸轻声说,“...想要的话,就早点醒过来。晚了,我可就不想给了。” 萧医生当做自己是聋子哑巴,‘阿巴阿巴’地原地转了一圈,清清喉咙,目不斜视地说道:“开始了啊。要是温向导在手术过程中又出现排斥仪器、或者我的接触,提取器可是会自动加大功率抽的。反正,你要是撑不住想晕,就拍我一下,我就手动停下仪器。” 方宸点头,抬手,‘啪’地一下点亮了核心波动检测仪。 面板‘嗡’地一声亮了起来。 数字出现,从1-2-3-4,后面跟着几串意味不明的spdf字母,飞快地跟数字搭配出现。 方宸不懂这些数字字母组合的含义,却明显能感受到温凉逐渐躁动而起的核心。 那人本是展平的眉眼渐渐地陷了浅浅的褶皱,表情算不得痛苦,但也绝不轻松。 方宸握住温凉的手,焦急地看向萧易。 “正常?” “嗯。” 萧医生忙着消毒,双手交叉,准备拔刀。 刚刚握住,温凉的手指极微弱地抬了抬,像是察觉到了疼,方宸猛地握住萧易的手,阻止他拔刀的动作。 “等下,我调大一点。” 方宸直接把液态电子云的抽取速率调到最大,萧易一惊,差点咬到舌头。 他一巴掌排开方宸作死的手,抚了抚胸口,终于把洒了一地的医生架子重新端了起来,严肃道:“用旧的生化知识来解释就是,温向导主动切断神经信号传递通路,阻止大脑接受痛觉信号,并不是直接毁了神经和肌肉。所以,拔刀刺激到肌肉群的时候,基本的反射还是存在的。只是动动手指而已,喂,你要不要这么小题大做啊?” 方宸脸色如常,丝毫没被萧易的揶揄吐槽打击到。 “这人又麻烦又娇气,我是担心他醒过来哼哼唧唧地吵得我头疼。” 萧易唇角抽了抽。 “行行行,娇娇娇...” 一个娇一个宠,他妈的,别在医生面前秀恩爱啊。 龚霁呢,怎么还不把这俩关系户领走!! 吃了一嘴狗粮的萧医生叽叽歪歪地洒了一把消毒水,动作太大,又收获了方野狼的一记眼刀。 “行行行,祖宗、大爷,我知道了。” 萧易小心翼翼地消毒,态度端正地像是伺候自己的爹。 急救室里重新陷入安静,只有不时响起的仪器检测声和手术器械碰撞声。 温凉的状态很差,不仅是严重的刀伤,出血过多,还伴随着极度的核心不稳定。 萧易来不及担心方宸是不是被抽取了太多的液态电子云,光是手术就足以让他焦头烂额。 他犹豫许久,都没敢真正下手把刀取出来。 可以预见的大出血、休克痉挛、核心暴走,桩桩件件都不是好处理的急症。 萧医生第无数次后悔。 半小时前就该乖乖被抓走去集合。 现在想想,就算去了,给叶部长看病也根本轮不上他,他乐得清闲,哪像现在... 犹豫来犹豫去,萧易忙中抽空看一眼方宸,见那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温大佬的脸,哪怕有一丝丝的表情波动,那眼尖的哨兵肯定立刻抬头,眯着狭长的狐狸眼,无声地质问着萧易的医术。 本就惴惴不稳的自尊心在方宸狐疑的目光中终于完全崩塌。 萧医生内心如同万匹野马脱缰狂奔,崩溃地哭道:“你再瞅我,我就不治了!” 方宸唇角抽了抽,无声叹了口气,视线左右移动,随手抓了个口罩,戴在眼睛上。 “心理素质这么差,做什么军医?” 萧易:“……” 嘴巴这么毒,做什么人?! 方宸指了指耳朵:“我听到了。” 萧易被气得发笑,反唇相讥。 方宸四两拨千斤,随口几个字就把萧医生说得败下阵来,无语瘪嘴。 但别说,这样来回几句话下来,萧医生倒还真不紧张了。 萧易:“没想到,你挺会安慰人的。” 方宸:“没这打算,你想多了。” 萧易轻轻呼了一口气。 “我医术其实很糟,否则也不会被分配到这种小地方。一旦...” “上次你可以,这次,你也可以。”方宸顿了顿,语气坚定地回了三个字,“我信你。” 多少年都没被人夸过、信任过的萧医生,眼睛没出息地热了一角。 “烦死了。” 他沉了口气,右手握着手术刀,左手撑着温凉的肩,眼光斜扫核心波动检测仪的屏幕,而后,看向方宸。 流放 第130节 “开始了。” 简单三个字,不比之前的犹豫,像是做出了什么破釜沉舟的决定。 方宸右手食指勾住口罩的上边缘,稍微向下拉,露了半只眼,眼眸轻弯。 “信任是信任,但要是你把他弄疼了,帐我还是要清算的。” 萧易:“……” 龚霁呢?! 快把这个嘴贱人狠的流氓带走!! 第一百一十二章 你扎我干什么(上) 手术真正开始时,才发现,两人都低估了温凉核心的破坏力。 核心检测器的警报声此起彼伏,‘滴滴滴’尖锐地刺进两人耳膜里,一声接连一声,连绵起伏又波涛汹涌,仿佛永不会停息。 核心的高能量搅乱了周围的磁场,灯发出频闪,一明、一灭,晃得人头晕眼花。萧易弯着腰,凑近了伤口,才勉强看清血管组织。他捏着手术刀的右手都在颤,一是眼晕、二是紧张、三是自身电子被磁场牵引而头疼难忍。 而提取器如同加足马力的马达,发出沉闷的‘轰轰’钝响,宛若山崩滚石。咬紧方宸肘间血管的泵头震颤不止,深深扎进肉里,露出粉色血肉裂痕。 方宸却毫不在意,只更加用力握着温凉的手,贴在侧脸,轻声道。 “能力挺强,挺合我胃口。” 萧易:“??” 他在这累死累活治病,某只狐狸在一边儿说骚话? 如果温凉醒着,听到这话,一定会招摇着孔雀开屏,笑呵呵地自恋几句,但此刻,那人眉头紧蹙,睫羽低垂,衬得脸色雪白,像是一张透明的、有韧性的纸。 虽然有着温凉那不靠谱的‘死不了’的承诺,但方宸心慌的感觉丝毫未减,像是被人用小钢锤敲着,一下一下,越来越快,最后连精神图景的地基都要裂出几道口子,所有担忧的情绪从裂缝中溃散而出,把方宸的意识搅得天昏地暗。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你敢不守承诺试试。” 浑身上下嘴最硬的方狐狸缓缓地凑近,在温凉手背发泄似的咬了一口,落印盖戳,像是要把温凉变成自己的所有物,这样就不会失去他了。 而对面,好不容易坚定了决心的萧医生此刻又萎靡不振了,比他撩不到妹子还要更沮丧。 果然,他还是盲目自信了。 这状况太复杂,他只有一双手一双眼,根本顾不过来这许多事。 说到底,正经大手术哪能一个人独立完成?!再说了,这可不是一般的大手术,这可是给曾经的s级向导手术! 温大佬的核心奥秘还没有人能研究明白呢,他就敢冒着能量暴走的危险在温大佬身上动刀子了?! 救命,他是不是活腻了?! 萧医生正出神,‘滴滴滴滴滴’一阵急促的警报声又响起,催命似的,像一把把锋利的刀,毫不留情地往方宸心口里扎。 “草,不好了!” 伴随着萧易一声惊呼,手术台上方的灯泡‘咔嚓’一声尽数碎裂,碎片反射着最后的光,纷纷扬扬地散落在黑暗里。 方宸蓦地站起,单手推开萧易,黄色电子萦绕指尖,引出一股强旋风。那风如同一张细软的薄被,铺盖于二人周身,托起了玻璃渣子。 碎玻璃屑仿佛被绳子吊着,摇摇晃晃地飘在空中,映着隔壁房间的微光,像是寂寂星河。 “没事吧?” “呼,我现在终于彻底相信,你是温大佬的哨兵了。”萧易用手肘抹了一把鼻尖冒出的细汗,心有余悸地指指躺在病床上的温凉,“还有,现在你知道了,我为什么不愿意给他治了吧?!我的小命可快没了啊!” “有我在,你怕什么?” 方宸右手手腕拧转,相对静止的玻璃渣沿着他的抬手方向快速移动,竟是直接直直地冲撞到了墙上,随后,自由落体,发出‘稀里哗啦’的尖锐噪音。 萧易松了口气,踩了一个小小的黑色开关,备用灯亮了起来。他正要重新上手治疗时,食指碰到温凉的皮肤,被高温灼了一下。 “嗯?难道...这...这...” 萧医生狐疑地看向检测仪,瞬间瞳孔巨颤。 他的手套带血,指尖颤抖,对准核心波动检测仪的屏幕,喉咙里卡了一个字来来回回地说,像是卡螺丝的机械臂,‘咔咔’作响。 “好好说话!” 方宸一声低喝,唤醒了萧易的震惊失语。 “温向导,他,他的核心,最高能达到...5s...” 向导核心能量检测,数字代表层数,层数越高,能级越高,向导能力越强。 他经手的向导,一般都在2左右徘徊,能上到3,就顶天了;可温大佬他...直接升到了5! 这是什么概念? 这是向导里面的神级存在!! 萧易仍沉浸在震惊中无法自拔,方宸却眼尖地看见温凉强忍痛苦而微微蜷起的身体。 像是疼到要从昏迷中惊醒,温凉嘴唇微微发颤,呼吸时有时无,额头上刚渗出的汗就被蒸干,整个人烫得像块烧红的铁。 “温凉!” 方宸紧紧抓着温凉的手,低吼着喊他。 温凉轻咳两声,眉头紧蹙,似是没压住痛苦,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轻呓,而后,唇边渗出一道浅浅的血痕,蜿蜒垂下,像枯萎的红叶藤。 方宸右手毫不犹豫地按上了提取泵的最大功率按钮。 霎时,‘啪’地轻响,方宸几乎能听到自己血管碎裂的声音。 涓涓细流汇聚成奔走的河,本是淡金色的电子云在高度富集的收集腔里压缩成了浓重的橘色,像是暴雨欲来、乌云遮住的最后一片晚霞。 拼了命的付出还是有成效的。 报警的声音渐歇,他看向萧易,对方眉间紧皱的沟壑也稍微展平。 两人对视,彼此都没什么力气说话,只无声地点了点头,各自继续守着岗位。 焦头烂额之际,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咣咣咣’地,像是要把门踹掉。 “会是谁?” “不知道。要么还是来抓我集合的,要么就是来治伤的。喂,要不干脆你开门吧,反正这两种我现在都不怕了。”萧易有气无力地‘呵呵’笑了两声,破罐破摔道。 “...不开。” “啊?” 方宸视线转移,落在那柄刀上。 刚从温凉身体里被取出来,往下滴落粘稠的血滴,积了触目惊心的一滩。方宸碰触刀柄,那里甚至是温热的,满是温凉的体温。刀锋锐利,明晃晃地割着方宸的意志。 他不会忘记,是自以为是、不自量力的善良,才让温凉一遍一遍地受伤。 从这点看,那个疯子倒也没说错。 方宸从手术台上拿起仍带余温的刀,用布慢慢地擦了擦,归刀入鞘。他看着萧易,唇角微挑,眼底冷漠。 “这里只有你一个医生,我不会允许别人把你带走;如果是伤者,我开了门,你也没办法帮他们治。反而,他们会哭闹喊叫、打扰你的手术。我不允许温凉的手术出现任何差错,所以,不开。” 方宸冷酷不带感情的话冷冰冰地落下,萧易打了个寒噤。 这人刚刚背着温大佬进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人还有两幅面孔呢? “喂,你这个人...” “没良心。所以,你最好别惹我,别多话。快点动手治。” 萧易刚对方宸攒起的好感度骤降,小声嘀咕两句,便低头专注于手术。 过了一会儿,敲门声渐轻,最终,两人耳畔只剩下核心波动检测仪的‘滴滴’声,显得格外刺耳。 萧易看了一眼方宸。 “要真是重伤的...” 方宸抬唇。 “怎么,放人进来,你还想把自己劈成两半,同时救?” “救不了。不过至少,他们至少能进来拿点急救药,暂时稳定一下情况。”萧易叹了口气,“算了,我看你这种自私的人是不会懂了。” 方宸斜睨:“萧医生,你的医术,强到可以分心吗?” 萧易一哽。 他愤愤地低下头,没话反驳,只气呼呼地继续手术,边缝边说:“...行了,刀口止住血了,不过,我还要处理其他地方。处理不好的话,又是一个危险期。那什么,这里太暗了,你去拿灯泡来,给我换上。” 全程没看方宸,眼神难掩的又怕又厌。手术室的光线足够,萧易要灯泡,只是想把方宸暂时支开,不愿意跟他同室相处而已。 方宸拿着纱布蘸去温凉唇边的血迹,无所谓地问道。 “你还要多久?” “至少俩小时。” 话痨的萧医生说话变得简短了不少。 方宸点点头,望着提取器里快要见底的液态电子云,暗自调大了抽取速率,液位慢慢升高,像是开着的水龙头,哗哗地往里灌注,直到灌满缓冲罐,足够支撑三个小时的量。 萧易没留意液位高度,只低头忙着手术。 耳畔忽得传来一针头掉落的‘唰’声,萧易忙中抬头,瞥见那傲慢冷漠的人左手抓着手术台的边缘缓缓站起,站直的瞬间身体晃了晃。 萧易本是担心方宸的状况,但见那人转身走路的动作均无异样,便也没再多管。 在没人的走廊里,方宸按着手肘间的破洞,勉强走了几步路,一个踉跄,整个人扑在了药柜上,以一个僵硬的姿势缓了一会儿,才把眼前的黑雾驱散。 他扒着药柜起身,随手翻了翻,抓起一个棕色药瓶,往嘴里倒了点应急营养剂,顺手拎起了角落里缩着的应急医药箱。 他按了按昏沉的太阳穴,用迷糊的视线紧盯着门,尽管走路发飘,还是跌跌撞撞摔到了门前。 拉开门的时候,门上的血手印骇人地撞入眼帘。自上而下,越到下面,颜色越淡,最后,潦草地压在泥地上。 流放 第131节 方宸瞳孔微缩,脸上褪去颜色,唇角也在微微发颤。 他压了压心悸,极快地拎起急救箱就往外冲。 外面漆黑,方宸手腕微抬,掌间电子云褪去颜色,像是水洗过无数次的黄色破布,摇摇晃晃,破破烂烂的。凭着光寻路,还没走两步,就听到身后一声质问。 “哨兵的电子云怎么淡成这样?” 方宸脚步一顿,转身,望向不远处。 月光下,一人靠着墙坐,高抬右手;一人半蹲,给那个病人包扎。 方宸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快步走了过去,放下医药箱。 “应急药都在这。” “不需要,皮外伤。虽然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可也不该把病人拒之门外。这里的医生,是怎么通过年度资格考试的?” 他微微转头,露出半张脸,看向方宸。 那人一身白色军装,腰背笔挺,三四十岁左右,眉骨很高,衬得眼睛深邃,不近人情。 方宸眼睛轻眯。 这种居高临下的语气,听得有点耳熟。 难道,这又是什么高官下来检查工作? 方狐狸很乖地眯起了眼睛,无辜地笑弯了唇。 “长官,门锁好像坏了,不是不想开门,是开不了。” “坏了?” 见那人明显不信,方宸一抬手,掌心的电子奔涌而出,如同一记重锤,砸穿了门锁,留下了一团焦黑的小洞。 “嗯,这次坏彻底了吧。”方宸抵唇思索,而后朝着长官无辜一笑,“请长官检查。” “……” 白军装表情僵硬地瞪着方宸。 方宸抬手敬了个军礼:“长官,这人还在等您包扎。” 病人瞠目结舌地看向一旁的门锁,吞了吞唾沫,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朝着两人敬了军礼。 “报告长官们,我好了。” 方宸看向白军装。 “长官,他说他好了。” “……” 那人瞪着方宸,而后,手指指远处,比了一个‘滚蛋’的动作,伤者就自动自觉地离开战场。 方宸站在原地,望向脚步比他还矫健的伤患,没忍住笑,向后退了半步,左手撑着墙站。 “长官,如果没事的话,我就...” 话音未落,手肘间的衣服被那人撸了上去。 白军装对着方宸胳膊上黑紫淤青和破破烂烂的肉,眉眼蓦地沉了沉。 “你的向导在里面?受伤了?你给他直接输电子云去压核心了?” “……” “你没开门,是因为他?” “……” “你好像觉得自己无所不能,靠着压榨自己,想要做到两全其美。”白军装表情冷漠,语气高傲,一副知识分子高高在上的清高,“也就只有没常识的蠢人,敢这样一次性抽出这么多电子云。” 方宸怼人dna又动了。 有些长官总是用鼻孔看人,真不知道是不是过度进化导致的脑干缺失影响到了大脑皮层的语言中枢,导致长嘴不说人话。 他挑了唇角,摊手耸肩。 “我没常识,您没见识,长官,咱们可是彼此彼此。而且这种小事儿,不值一提,只要还没抽干我,我下次还敢这么玩。” 那人似乎没见过这么狂的小哨兵,一时失语,噎了一句,随即以权压人。 “你跟我走。” “长官再见。” 方宸立刻敬了一个军礼,转身跑路。 “我叫楚肖云,是医生。你抽了太多的电子云,现在如果不调理,会降级。你不怕?” 那人声音自后面来,语气笃信,仿佛用这个要挟,方宸一定会乖乖地听话回来。 方宸果然脚步一顿。 他转声,望向白军装,仿佛在看一块光泽饱满的肥肉。 楚肖云没等到方宸惶恐地垂头认错,反而被盯得背后一凉。他拧眉,本能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以为身上贴了什么贵金属,要不然对面的人怎么一副想要挖宝的垂涎表情。 “看什么?” “长官,我有件事想让您帮忙。” 方宸手中银白色匕首上下翻飞,一步步逼近,笑得不怀好意,狐狸尾巴尖乱摇。 第一百一十三章 你扎我干什么(下) 萧易忙得掉了一头的汗,正抬胳膊擦汗的档口,余光瞥见一身白军装,他以为自己眼花了,搓揉了眼角,再看一次。 一人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表情想要吃人;方宸单手插兜,闲适地站在一旁,歪着头笑。 萧医生下巴都快掉在了地上。 这...这不是总塔医疗中心总部的首长吗?! 他一个工会底层小医师,何德何能被总医疗官亲自盯着做手术?! 萧易手术刀都拿不稳了,哆哆嗦嗦地朝着方宸问:“这,这,这位...” “哦,楚医生说,他想要做你的一助。” 方宸轻飘飘一句话,萧易眼前一黑,天崩地裂。 助个屁。这他/妈可是大佬!大佬!! 楚肖云脸色黑得更厉害,可望着病床上的温凉,却也只是妥协,很不情愿地‘嗯’了一声,像是被人拿着刀逼着答应似的。 “楚大校,您要是被挟持了,就眨眨眼。” 萧易哆哆嗦嗦地问。 “……” 这问题问得有水平啊。 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正反左右面子都掉光了,漂亮。 心情很不美丽的楚肖云把视线从方宸的脸上移开,转而变成死气沉沉地盯着萧易。 在萧医生要被吓得心脏骤停的时候,方宸从墙上挂钩取下了白大褂,披在楚肖云的身上,然后凑在萧易的耳边,低声嘱咐道。 “温凉的身体情况好像比较特殊,他没跟我说过,但我觉得,越少人知道越好。我不相信他,你不要让他主刀,让他帮你打下手就行。” 萧易嘴唇都哆嗦了。 “你他/妈知不知道他是谁?” “我管他是谁,我只相信你。” 方宸的话太有蛊惑性了,萧医生觉得自己飘了,又觉得自己要死了。 被赶鸭子上架的楚医生抬手,威严耸立。 “手术刀。” 萧易不知道抽了什么风,把手术刀往怀里一揣,毫不迂回地来了一句。 “我是主刀,不给。” 楚肖云:“……” 太久没从总医疗部里出来,这突然下凡才发现,现在这些小崽子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狂? 方宸暗暗比了个大拇指。 萧易咧了个像哭的笑出来,内心毫无波澜,大概是觉得自己大限已到。 三人的表情十分诡异,配合却过于默契,手术进展飞速,不到半小时,就解决了大部分的问题。 方宸坐在不远处看着温凉,有外人在,就没再牵手或者作出什么亲昵举动。他的头虚虚靠着墙,脸色发白,没什么表情,但眼睛里盛着的情绪很饱满,像是要溢出来。 脸黑如墨的楚肖云洗完手,站在方宸身旁。 “你的向导,能力很强。” “他以前更强。”方宸唇角微挑,“您不是知道吗?” 楚肖云惊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认识他?” “您不是专程来找温凉的?”方宸微微坐直,看得出,没什么力气,动一下,连气息都紊乱,“...否则,这大晚上的,一个总塔医疗部总指挥官怎么会来这种小地方?” 楚肖云意外地望着方宸,而后,第一次满意地笑了笑。 “原来不是没脑子只会动手的蠢人。只可惜...” 他忽得从兜里拿出一支针剂,猛地扎进了方宸的后颈。 药效一秒起作用,方宸眼睫垂了垂,身体向后软倒,正好被楚肖云托在臂上。 “方宸,我不只是为他。我受人之托,还要把你带走。” 流放 第132节 “...谁?” “叶少将,我是他的主治医师。” 方宸颤抖着抬手,用尽全力抓紧楚肖云的衣领,指节青白,嘴唇翕动。 楚大校以为方宸终于怕了,俯身,态度和蔼了不少。 “想道歉的话,我接受。” “...我本来,也要去找他,你扎我干什么?”方宸昏迷前,无语地吐了几个字,“...长官脑子都不太...” “……” 楚肖云觉得该跟叶既明要点精神补偿费。 而萧易觉得自己已经习惯方宸的骚操作了。当他看见楚长官吃瘪,内心竟然依旧毫无波澜。 他偷偷抬眼,看见楚肖云朝着墙上敲了两下,然后薅起方宸的衣领,把他丢出了门,被丁一抱了满怀。 “拿来。” 楚肖云朝着唐芯伸手。 唐芯取出一根淡金色的营养剂,噘着嘴,塞进了楚肖云的手里。 丁一眼尖地看见唐芯掌心一道焦黑的烧痕,边角方正,像是被什么仪器灼了。他皱眉道:“你手碰到什么了?怎么烫成这样?” 唐芯刚要说话,楚肖云却阻了他们的对话。 “要聊天出去,别在我面前烦我。” 楚肖云的话在两人面前还是很好使的。 唐芯立刻闭上了嘴,往丁一身后缩了缩,丁一抿了抿唇,道歉:“对不起,楚大校。” 丁一了解到,楚肖云其实并算不是进化部的人,只是因为多年照顾部长的身体,他们才跟他建立了不错的关系。 楚肖云的性格高傲,不喜政治斗争。 进化部一夜间翻覆,一举一动都被限制,部长就求到了他头上。 他很不想插手,可又不好拒绝,于是便不情不愿地来了。 谁知,还遇到了这么个又狂又傲的小年轻,估计楚医生的心情现在就是一个烦躁吧。 念及此,丁一更不敢僭越,只低低地解释道:“楚大校,部长那边时间紧迫,会面也只有十分钟,随时都会...” “知道了。” 楚肖云抬手,把那支针剂直接注射进了方宸的身体里。 “效果立竿见影诶。” 唐芯戳了戳方宸昏迷的侧脸,回弹处已经有了血色。 楚肖云随口应了一声,忽得,狐疑地望向那支针剂。 “这支...” 唐芯随手丢进了垃圾箱,表情有点不自然:“楚大校,我们先走了。” 丁一担忧地看向楚肖云,生怕唐芯冒犯了他。 “去吧。” 还好楚肖云没露出不悦的表情,只是淡淡地卷着袖子,挥挥手,赶他们走了。 两人松了口气,抬着方宸,脚步匆匆地消失在门口。 楚肖云蓦地转向液态电子云提取器的缓冲罐,他赶紧取出一个空瓶,装了几毫升的液态电子云原液。 他晃了晃,盯着挂壁的营养液,眉头皱得更紧。 他又转向垃圾桶,从那里翻出了被唐芯心虚扔掉的那支针剂,熟练地卸下针筒,用滴管吸出残余淡金色液体。 普通的向哨营养液,是无色透明的液体。 只有特殊的针对性营养液,才会是有颜色的。 营养液的颜色,取决于向导素和电子云供给方的颜色。 对于哨兵来说,如果营养液掺杂了向导素,那么会帮助稳定哨兵即将暴走的能量场;如果营养液掺杂了电子云,那么会在虚弱时帮助提高哨兵的能量。 一个压制,一个提高,针对不同情况,应用不同的营养液,才能让哨兵向导身体随时保持在一个稳定的状态下,这是进化部和医疗部共同研究出的结论。 虽然还需要进一步的检测,但凭借多年的经验,楚肖云几乎可以断定,唐芯手里拿着的那针营养剂,就是从这个叫‘方宸’的哨兵身体里提取的电子云。 但,叶既明和方宸似乎并不熟悉。 难道,他是在方宸不知道的情况下,违反规定,擅自从哨兵体内提取的吗? 楚肖云脸色又黑了两度。 未经同意就提取电子云或向导素,是严重违反白塔医疗制度的。 这个叶既明... 楚肖云对着垃圾桶长吁短叹,时而抵唇思索,时而重重摇头,看得萧医生眼睛都直了。 有的时候,他觉得方宸的话也没错。 这些长官,脑子可能都是有点不太正常。 第一百一十四章 我们见过吗 (一) 一阵阵浓烈的消毒水味道钻进方宸的鼻腔里,他不适地拧了眉头,慢慢张开了眼。 视线逐渐清晰,面前,白色窗帘随风飞舞,夜幕极光笼罩,月色倾泻而下,将窗边几寸照得些许明亮。此刻,窗旁,一个军装整齐的男人正坐在轮椅上,单手抚着书页,微微抬头,眼神清亮。 方宸以拳抵眉心,甩了甩头,想要赶走脑海中浑噩的沉重感,双肩却被叶既明轻轻扶住。 “对不起,用这样的方式把你请过来,是我思虑不周。” “没事,睡挺香,我舒服多了。” 方宸很大度地弯了弯唇,脸上一派安然从容,可手腕处的骨线却是绷着的,腰背肌肉也收紧,显然是有所戒备。 “抱歉,是我唐突了。只是看你头晕,就随手扶了一下。是不是让你不舒服了?” “...倒没有。” 方宸没恭维客气,也没说谎。 他一贯很抵触陌生人的触碰,但对上叶既明,仿佛那道屏障消失了一般,方宸只能任由那人入侵自己的领域,抵抗也毫无用处。 只是心窝处还是会隐隐约约地泛着疼,一阵一阵地。 有温凉在时,还能勉强帮他驱散痛苦,现在只剩他一人,这样一跳一跳的疼着实难捱。 叶既明洞察人心是一绝,他见方宸不舒服,便慢慢松了双手,转而从病床上拿起一卷纱布,另一手挽起方宸的袖口至手肘,想要给他包扎。 方宸眉头一皱,想要推却,可在看见叶既明包扎的手法时,眼瞳一颤。 反向两圈打结,最后,那结被扣在绷带间,完美掩藏。 温凉的包扎手法是这样,哥哥也是这样。 “原十三队的训练严苛,讲求统一行动。这种简单的包扎手法是最有效也是最快的,温凉接触后,觉得不错,就直接拿来当成队内规矩了。你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当年,是我帮着方老师亲自选出来的队员,当然知道。” 叶既明仿佛参透了方宸心中所想,没有抬头,只是安安稳稳地包扎好,又慢慢地放下方宸的袖口,用指腹展平褶皱。 他只用了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就几乎让方宸完全相信了他。 方宸捏着手肘处的厚厚纱布,喉结上下滑动,吞下喉咙间的干涩。 “你口中的方老师,是我爸?” 叶既明看向病房门外的高挑背影,再看向方宸,比了一个‘1’。 “方宸,我们只有十分钟,挑重点问。” 方宸目光一凛,收起了眼神间的迷茫和感伤。他坐正,身体前倾,目之所及,像一柄出鞘的刀。 “我爸是?” “西境军事战略部副部长,第一代‘恒星计划’发起人。” “第一代‘恒星计划’是?” “不重要。” 或许是涉及了机密,叶既明只淡淡地别开了话题。他不愿意吐露,方宸也不强迫他。 “那就说点你能说的。” “你只需要知道,第一代‘恒星计划’的成功实施,让当年节节败退、濒临走投无路的西境,反败为胜。而原十三队,就是那个计划的产物。方老师一生心血,全部倾注在这上面。” 方宸垂眸,右手攥紧袖口,又极快松开,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一生心血扑在研究上?那,他的家庭呢?比如,妻子和儿子...们。” 叶既明的视线落在方宸攥得发白的指节处。 脸上表现得再无所谓,心里到底还是在乎。 他将右手轻轻覆在方宸的手背处,汩汩暖意落下,像是一张柔软的被子,裹住了方宸不小心泄露出的一点期冀和迷茫。 “据我所知,方老师很爱他的妻子。她难产而死,留下一对双胞胎。方老师对他们,也很好。” “……” 方宸眉头微皱。 他的印象里,父亲几乎没有来看过他。触目惨白的四壁,无尽的等待和失望,构成了无数噩梦的骨架。 难道,他的记忆真的出现了问题? 叶既明慢慢靠近,用右手轻轻托住方宸的后脑,似乎想要检查他的精神图景状态。 方宸条件反射地躲开他的触碰,用力过猛,‘啪’地一下,手肘不偏不倚地砸上了叶既明肩上的伤。 鲜红的血即刻漫出,印在军装上,变作一块泅湿了的深蓝色。 方宸一怔,手指微蜷,眼带歉疚。 流放 第133节 “别担心,我没事。”叶既明在方宸道歉前先抬手阻了他开口,却慢慢地用右手轻轻按着方宸右后脑下的枕骨小窝,笑着宽慰道,“以后头疼的时候,多按一按这里,会好些。” “你为什么会知道...” 叶既明只笑了笑。 他的亲和力实在太强,连方宸这样警惕性极强的哨兵,都难以抵御他的温柔攻势。 “你以前受过伤,伤了本源。所以,精神体难以化形,投射的记忆可能错了位。又可能是因为,你父兄的死,对你打击太大,更让你记忆混乱。以前的事,想不起来,就忘了吧。那些,都不重要。对你来说,现在和将来,才是值得把握住的。” 叶既明的按摩力道适中,声音温和如春风,像是催眠曲。 方宸干脆闭上了眼,慢慢开口。 “我不这么想。我觉得,有些事,问清了,了解了,放下了,才能忘。” 方宸的性格刚毅果决,不会被轻易说服,叶既明失笑,只好妥协地说道:“好,你问吧。” “...我爸和我哥,他们是怎么死的?” “不先问问自己是怎么受的伤吗?” “不重要。” 同样一句话,从叶既明说出了高高在上的贵气,从方宸嘴里说出,就是无所畏惧的坦然。 叶既明没再发问,只是轻轻地按摩着。 他的动作不含侵略性,方宸也坦荡荡地放松肩背,细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叩着扶手,反客为主地弯起了唇角。 明明,两人的地位和能力差距悬殊,可方宸好像永远不会害怕一样,无需掩藏锋芒,宛若一轮明烈的灿阳,灼灼高悬。 叶既明轻轻叹了口气,是惊叹,也是赞许。 “勇敢,但是不鲁莽;善良,但是有原则。你很优秀,比我想得还要更优秀。越狱、入五十三号、来到工会,重新走到我面前,你只用了短短几天而已。方宸,你做得很好,已经超出我意料许多。” 方宸蓦地张开眼。 他敏锐地抓住了叶既明话里的‘重新’二字。 “我们...之前见过?” “你是老师的儿子,我是老师的学生。我们,当然见过。” 方宸心口又是一阵钝痛,像是一阵阵警告、或是什么旧时记忆的提醒,他转头轻咳,压着胸口,掩饰着不适。 可蓦地,嗅到了叶既明身上散发出的一股淡淡药香。很好闻,像是在一片腐朽地狱里长出的一朵皎洁白花。 方宸脑海间闪过一线灵光,他猛地握住了叶既明的手腕,不敢置信地问道。 “你身上的味道...我在未进化人类监狱里闻到过。你,来看过我?” “是我送你去那里的。” “!” 叶既明温和地看着他,像是在用目光描摹着那个久别重逢的故友。 “我身边不安全,我不敢,也不能把你留在我身边。那座监狱很偏远,根本没有人注意。虽然苦了点,但幸好,你没再出事。” 方宸瞳孔微颤。 有些缠在他心头许久的疑虑,现在得以解答。 为什么一个未进化人类监狱会有那么好的伙食?为什么,曲叔会长期停留在监狱里做看守,还对他关照有加?为什么,他越狱那么顺利,一路上也没有遇到阻碍? 至于后来,遇见温凉,进入五十三号,进入工会,走到现在,更是顺利得不像话。 像是有人替他规划好轨道一般,他无知无觉地踩着线索往上爬,最后,走到了这里。 “...为什么帮我?” “我和老师的感情深厚,我也一直把你当作弟弟看。或许你忘了我,可是没关系,我记得你,就足够了。” 叶既明左手撑着轮椅,身体费力地前倾。可他不在乎,就那样一点点地替方宸理着头发,眼神里的温柔和溺爱不似作伪。 方宸喉结上下滑动,欲言又止。 原来,他不是被丢下的那个。 原来,还有人记挂着他。 “告诉我,一切。” 方宸的声音喑哑,有压抑着的迷茫和无措。 叶既明轻拍他的肩,随即摊开一张纸,纤细的手指持笔,笔走游龙,神色敛肃,在纸上写写画画。 “你上过龚霁的导论课,想必,也清楚地知道当年的战争了,对吗?” “东陆,和西境?” “嗯。” “方老师本来是一名普通的实验室研究员,不受人器重。但他的研究领域十分前沿,经过多年的研究,最终成为那个方向的领头人,成果斐然。最后,甚至因为他的研究成果,而开创了‘新人类时代’,也就是,现在人类进化的雏形。当年的原十三队,是最为成功的一批实验体。而温凉,则是其中最优秀的、也是无可复制的传奇。” 叶既明似乎陷入回忆,语气有些落寞,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便笑了笑,继续说道。 “因为有了原十三队,我们所在的西境才能反败为胜。否则,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早就全都死在战火底下了。” “原十三队,除了哥哥和温凉,还有谁?” 听到方宸的问题,叶既明表情似乎顿了顿,却没有纠正或反驳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越重要的计划,越是机密。因为一些‘不可抗力’,原十三队的名单被毁。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温凉和当年的总指挥官,再也没人知道原十三队的成员名单。他们的身份和功勋,永远也不会被解密;他们所做的一切,都随着历史一同湮灭。” 方宸默默地攥紧袖口,心中一口气堵着,脸色很难看。 守护一方国境的英雄落魄至此,本该属于他们的荣光,却无人替他们加冕。 “‘不可抗力’,是什么?” “...内斗。” 叶既明冷冷吐出两个字,总是和煦的目光怒意丛生。 “方老师的计划大获全胜,被一路提拔至军事战略部副部长,备受器重,我想,被提拔为部长,只是时间问题。可,他上面的人坐不住了。争功夺权,党同伐异。” 方宸忽得想起了什么。 住在温凉身体里的那个疯子,似乎给了几个关键词的提示。 ‘总塔、柴万堰、恒星计划’ 方宸脱口而出,声音微颤。 “当时的军事战略部部长,是...柴万堰?” 第一百一十五章 我们见过吗(二) 叶既明右手按着眉骨,压抑地点了点头。 “柴万堰抢走老师的研究,陷害老师通敌。最后,老师含冤身死狱中。他的势力被清算,包括,原十三队。那场内斗,又叫,‘总塔叛乱’。那年,因为内斗死去的人很多,多到,比在战场上死去的将士还要多。” 方宸如坠冰窟,身体冰凉。 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想要知道的真相? 既真实,又庸俗。 简简单单几个字,‘陷害’、‘清算’,定了无数人的人生,荣耀被埋在土里,碑上写着耻辱,黑白颠倒,是非不分。 令人齿寒。 方宸身体前倾,沉默了半晌,才哑声问道。 “我要怎么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你信、或不信,事实都是如此。” 那人压着的怒意是那样真实而尖锐,与平日那个温润的学者,好像不太一样了。 “...抱歉。” 叶既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揉着膝盖笑了笑。 “弱者,只能任人宰割。只有强者,才有开口的资格。说到底,人也只是披着一层文明表皮的野兽。互相陷害、彼此算计,却自以为比禽兽咬人更优雅。有时候,我会觉得,那些跟我打交道的,都是用后腿直立行走的黄鼠狼。” “噗。”方宸不合时宜地被叶既明逗笑了,“...所以你才不肯放手,强撑着也要坐稳进化部部长的位置?因为,你想掌握话语权?” 叶既明怔了怔。 而方宸唇边的笑意慢慢放了下来。 温凉和叶既明真是两个极端。 一个因为害怕伤及无辜而收敛锋芒、潦草度日;另一个却隐忍潜藏,逼迫自己成为一个玩弄权势的恶魔。 这俩人要是能中和一下就完美了。 方宸戒备的眉稍微展开。 他视线下移,望着叶既明削瘦的身形。不知为何,看着他,总是会想到温凉那副弱不禁风的娇弱模样。 s级向导如果真有传闻中的那么厉害,这两个人的身体为什么都这么虚弱? “其实,你不用这么大包大揽的。这种复仇的戏码,交给我比交给你合适。” “...什么?” “我是他的儿子,怎么说,都应该让我来做才对。再说,你本来,不就打算让我也出一份力吗?” 方宸起身,单手插兜,站在窗前。 他的背影被夜色勾得流畅挺拔,却又寂寂难言。 “...地下工厂,与柴万堰走私有关?当时,我能找到那个工厂,并不是巧合。是你引我去的,对不对?” 叶既明不由得感叹方宸的聪慧。只寥寥几句,那人就能一下子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原来刘眠当时是这个意思。” 方宸想起最初的时候,在掩体外,刘眠说的那段意味不明的话。 流放 第134节 如今,他终于明白了那人的弦外之音:进化部被监视;从一号白塔调动人手目标太大;所以,才选了他这么个籍籍无名的地下室逃犯出来,暗中行事。 原来,他们的局,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布下了。 为了给爸报仇。 方宸安静地抬起了头。 俊朗飞扬的五官被月光映得冷寂。 故事发展到现在,叶既明似乎讲完了前尘往事,交代清了前因后果、爱恨情仇,环环相扣,逻辑通顺。 温凉、叶既明、刘眠、哥哥和爸爸。 他们之间的关系亲厚,连接紧密。至于他方宸,不是逻辑环里的必要组成,仿佛只像是个旁观者,跟当事人血脉相连,却又游离事件之外。 甚至,连叶既明描述的过去,方宸也毫无印象。 “...你说我的记忆出现了错乱,你说,我爸很爱我,我的童年,很幸福。可我好像完全想不起来。我只觉得,自己是个被关在地下室里的怪物而已。” 方宸好像笑了,肩膀无声地抖动两下,随即双手撑着窗台,垂下了头。 “既明哥,我是不是个疯子?或者,真有什么妄想症?是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身后,轮椅的金属声慢慢响起,双轮慢慢前行,叶既明安静地守在方宸身边,抬头向那年轻哨兵望去。 他以为方宸哭了。 可实际上,那人只是用冷寂虚无的目光静静地看着远处,没有痛苦,只是悲哀,又带了点自嘲。 叶既明打开了窗,让风吹进病房里,吹干方宸脸上的悲色。 “以前,人们都觉得记忆很神秘。但进入新纪元后,人们发现,记忆也只是一串代码而已。可以被外界事物篡改、甚至可以被自我篡改。因为人为了自洽,会选择自我美化、或是自我丑化记忆。记忆跟事实,从来都不是对等关系。” “……” “与其通过记忆寻找过去的真相,不如去经历、去感受,用事实碎片去还原过去的故事。” “你是说,记忆根本不重要?” “不重要,但也重要。过去的记忆,会带你找到要走的路,带你找到想要携手一生的同路人。”叶既明转过头,笑容很淡,带着宽慰,“方宸,我以为,现在的你,已经不需要那些记忆了。” 方宸终于抬起了头,侧脸看他。 叶既明真的有一双诚恳又温润的眼睛,明明高悬如月,却又触手可及。 真像是沾染着红尘的神明。 “...你跟温凉一样,都很会胡说八道。不过,你说得对,过去的记忆,确实不重要。但过去的真相,我还是会去找的。” 方宸转身。 月色驱散他眼底的悲哀,像是点亮了风灯,于寂寞处飞扬。 “为了爸,为了哥,为了温凉,为了那些我没见过面的原十三队队员。我会去做的。而且,这听上去,挺有意思的。” 叶既明看他一眼,微微笑着点点头。 一旁,唐芯扒着休息室的门,趴在丁一肌肉健硕的肩膀上,极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丁一奇怪地看着唐芯。 笨丫头平时从来不唉声叹气的,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在‘嗯、咦’地发表着感慨。 “笨女人,你今天怎么了?”他摸了摸唐芯的额头,“吃坏东西了?一会儿让楚医生给你看看?” 唐芯的头垂在丁一肩膀上,长睫毛有气无力地眨了眨。半晌,才用细弱蚊蝇的声音哼道。 “蠢男人。” “怎么?” “我有件事想不太明白。” “少见。单细胞生物也会有动脑思考的一天?” “……” 唐芯没有反驳,丁一更觉反常。 “你怎么了?” “其实...” “什么?” “我觉得,部长在说谎。” 闻言,丁一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你知道什么了?” 唐芯欲言又止。 她有些纠结,手指绞着,满是担忧。 “...那天,我在部长桌角看到了一份红字文件。很旧了,上面署名是‘方延年’。你说,他是不是方宸的爸爸,是不是部长的方老师啊?” “估计就是了吧。怎么?” 唐芯用力揉了揉额头,脸上的纠结之色更浓。 她解开军装纽扣,右手伸进内衬里缝着的一个小布口袋,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本红色塑料封皮的小册子。 一个巴掌大小,大概有十多页的样子。 丁一皱着眉,不解其意。 “这不是旧纪元的户籍册吗?你从哪儿淘来的?” 唐芯慢慢翻开。 一共三页。 一人一页。 户主、配偶、子女; 方延年、慕清秋、方昭。 然后她望向丁一,求助似的目光带着疑惑不解。 “方宸的名字,不在这上面啊?所以他,到底是谁?” 丁一脸色不佳,眉宇间疑惑一闪而过,却被他直接压了下去。他抬手,把户籍册抽了过去,指尖电子跃动,燃起点点星火。 老旧的塑料立刻发出焦糊的味道,丁一害怕惹叶既明咳嗽,就直接将烧了半截的户籍册用力投掷到垃圾桶里。 “部长和指挥官做事,我们不需要知道理由。” “可是...” “你要背叛部长和指挥官?!” 唐芯被吼得一愣,嘴角下撇,眼睛里即刻噙满泪水。 她捂着脸,跑了出去。 “丁一大笨蛋!我是担心部长!你竟然吼我...” 丁一愣住,知道自己误会了小姑娘,想阻止唐芯莽莽撞撞出去,可身边的对讲机忽得响了起来,唐芯趁机用身体撞开丁一,呜咽着跑远。 他无奈,只用二指扭着信号接收器的按钮。听着消息进来,丁一的表情一点点变得凝重。 隔了几秒,丁一猛地拉开休息室隔音的门,焦急道。 “部长,赵少校带着柴中将来了,就快到了!您要不要...” 叶既明淡淡的笑意就这样卡在唇边。他眉峰微皱,果断吩咐道。 “带方宸走。” 丁一立刻点头,用力夹着方宸的左右胳膊,想要把他拽出去。 方宸没抵抗,只转头,朝着叶既明笑了笑。 “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温凉身体太弱,太懒了。给他吃点什么,才能让他快点好起来?” “……” 叶既明预设了无数值得询问的问题,却没想到,方宸把最后的时间,留给了这样一个没所谓的问题上。 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 “强大起来,做他的前锋。哨兵的电子云,就是向导最好的药。” “这简单。”方宸笑着朝叶既明挥挥手,“对了,十分钟,好像还没到,留到下次,我再来找你聊。你要好好的,等着我。” 第一百一十六章 我们见过吗(三) 叶既明也笑着挥挥手,安然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深处、夜幕尽头,仿佛在望着过去的某个时空。 关听雨无声地走到他身边,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薄毯,轻轻给他披到膝盖上。 然后半蹲在他的膝旁,伸手,单眨了眨眼。 “答应给我的秘密呢?” 叶既明抵唇沉吟,而后笑得像个锱铢必较的资本家。 “十分钟还没到,所以,交易不成立。” 她食指团起,在叶既明额头间弹了一下。 “行啊,叶少将,你的心真黑啊。” 叶既明怔愣,眼尾微垂,似乎要笑开,可蓦地捂住唇,重重地咳嗽两声。 他别过脸,压抑着咳嗽,半身重量全都压在单侧扶手上,在他能够做到的极限里,尽量远离关听雨,不让她闻到血腥气味。 流放 第135节 “...你别看。” 声音含混,带着血的粘稠。 他的左手紧紧地抓住轮椅扶手,捂唇的右手渗出殷殷血迹,一滴滴落在地上,积了一小滩,像是屋檐下的雨。 关听雨眼神一凛,她想跑出去叫人,可刘眠就在此时极快地拉开门,带着楚肖云一同出现。 楚肖云二话没说,单膝跪在地上,打开随身的医药箱,捏了一支淡金色针剂,快速地推进叶既明手肘间的细血管里。 “现在的军医资格证,真是越来越好考了。什么文盲会诊要开几个小时?!”楚肖云简单检查了一下叶既明的伤处,脸色越发铁青,“人类在进化,医德在退化。没救了。” 刘眠单手抱起叶既明,把他轻轻放在病床上。 叶既明向内侧了脸,不想被关听雨看见此刻的狼狈,而刘眠心领神会地站在二人之间。 “抱歉,既明的老毛病又犯了,需要暂时休息一会儿。” 关听雨看了一眼楚肖云,没计较刘眠带人进来破坏规矩的事,只是对叶既明轻轻说了一句‘好好休息’,便慢慢地退了出去。 直到听见病房门关合的声音,叶既明侧转的脸才放松下来,疲惫地陷进床铺间,对着楚肖云说道。 “你也走吧,别让柴万堰看见你擅离岗位。 你不是不喜欢搅进这些事情里吗?” 楚肖云替他挂上点滴,脸色不虞。 “你为什么还主动不衰退?你的身体不好,根本就是因为你强行维持在s级的水平。你的核心资质比温凉差得远多了。他都乖乖地衰退,你怎么敢...” “楚大校!” 刘眠喝止楚肖云的责问,将叶既明护在身后。 a级哨兵的压迫力全开,楚肖云仿佛被扼住喉咙,脸色涨得微紫。 “...刘眠,的确是我做得不对。楚医生骂我,我该受着。” 叶既明拽着他的衣袖,淡淡弯了弯唇。 刘眠回看他一眼,而后,慢慢地向侧边迈了一小步,留出了半个身位,却还是警惕地斜看着楚肖云,手中电子云浓郁,蓄势待发。 楚肖云才不惯着叶既明,有什么事说得很直白、丝毫不留情面。 “你以为,就这一件事吗?”楚肖云从兜里取出几个针筒,没好气地扔在叶既明的床上。 一个,是来之前,唐芯给方宸打的营养剂; 一个,是方宸为了温凉,而作死抽出的高密度液态电子云; 一个,是叶既明核心崩溃,濒临退化,楚肖云给叶既明打的核心稳定剂。 三支都是淡金色液体,浓度各有不同,可经验丰富的楚肖云一眼就看出,这三支的原材料根本都是一致的:都是从方宸身上提取的液态电子云。 “叶既明,你明明告诉过我,你给我配药的原材料,是刘眠的液态电子云。可,我打听了,刘眠的电子云是青黑色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淡金色!你为什么放着自己的哨兵不用,去剥削那个孩子的电子云?!你明明知道,液态电子云对哨兵有多重要,你...” 叶既明看了刘眠,而后者立刻会意,抬手,门随即重重地关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咚’声。 楚肖云眉头快要夹死一只苍蝇。 而叶既明脸上浮起一层倦意,大概是说了太多的话,连抬眼都觉得疲累。 “我和刘眠,是假结婚。我们根本没有绑定。他的电子云,我吸收不了。” “……” 接连三个振聋发聩的消息,楚肖云严肃又不近人情的脸上出现了一道又一道裂纹,像是被雷劈了。 怎么可能? 刘眠当年不顾廉耻地跪了三天,成了所有人口中的笑柄。 不就是为了跟白塔里最后一个s级向导结婚、绑定,找到一棵大树好乘凉? 现在,叶既明跟他说,两人的婚姻是假的? 那,那刘眠图什么? 楚肖云还没厘清其中的利害关系,叶既明的话又淡淡地响起。 “方宸的体质特殊,他的电子云携带的能量十分充沛,对我来说,比刘眠电子云的效果要好得多。所以,我只能选择用他的电子云,稳定我的向导核心。楚医生,我这么做,不对吗?” “这当然不对。” 楚肖云差点就被叶既明的强盗理论唬过去了。 就算那狂傲嘴臭的小哨兵很让人讨厌,但叶既明这做法,也完全违反了医疗守则的规定! “方宸只是个刚刚摸到c级门槛的新兵,他的体质再特殊,电子云还能有刘眠一个a级向导强?还有,你私自存了那么多哨兵的液态电子云,没让方宸知道,还觉得自己做得很对?” 叶既明按着太阳穴,苍白的嘴唇轻轻抿起。 楚肖云以为自己说中了叶既明的心虚,又愤怒又不解,还待继续劝诫,刘眠的声音自二人身后淡淡响起。 “既明手里的电子云,是方老师留下来的。” “什么?!” 刘眠抱臂靠门,随意抬眼,眼神冷淡如冰。 “刚才我带你听了那么久,前因后果你都清楚了吧。可事实,不仅仅只是这样。还有很多,既明没来得及告诉方宸的东西。比如,柴万堰表面敬重方老师,背地里却利用上级职权,压榨方老师。慕师母被迫成为‘恒星计划’初级阶段实验品,可她当时,已经怀孕了。” “……” 精通医疗理论的楚部长差点被气晕过去。 人伦呢?! 道德呢?! 怎么可以让孕妇参与某个副反应未知的实验?! 叶既明似乎调整好了心情,抬手阻了刘眠的话,轻声接着说道:“方老师说,相较方昭来说,方宸其实是个‘失败品’。出生时,他的血液里的电子云过于浓稠,以当时的技术水平,根本没有办法被修复。方老师没有办法,只好谎称方宸死了,暗地里把他藏起来,每天抽一管血,冷冻起来,就是怕方宸承受不了体内的蛮横能量而猝死。你也知道,因为意外,我断了双腿。当时奄奄一息,是刘眠带着方老师的遗产,赶来救了我。因为怕方宸的身份曝光,给他带来危险,我就一直瞒了下去。” “怪不得。” 楚肖云喃喃。 他就觉得方宸身上的电子云与叶既明身上的向导素有什么相似之处。 原来,是方宸救了核心失衡的叶既明。 一救救了这么多年。 “没告诉你真相,很抱歉。”叶既明轻声道,“可我,也是不得已。” “我明白。经历过那种事情,你大概很难再相信别人了吧。”楚肖云拍了拍叶既明削瘦的肩膀,“既明,你别操心太多事情了。你的身体受不了。” 叶既明微微笑了笑。 “这是我的命,你快走吧。” “我走了,你...” “你怕我落在柴万堰手里,轻易出不来?”叶既明宽慰地说道,“总塔指挥部里权力制衡,还不是他一个人的天下,这件事,还有转机,你别担心我。另外,我刚刚看方宸的身体状态不好,你多帮帮他,行吗?” “...你都这么说了。” 楚肖云牛鼻子翻上天,不乐意地点了点头。 叶既明失笑。 刘眠抬手拉开病房的门,冷声道:“走吧。” 楚肖云跨过门槛,瞥了一眼刘眠那张万年结冰的冷脸。 “确实,你跟既明不太配。你这冰山,恐怕只有脑子不太精明的蠢人才会看上你。” 刘眠唇角动了动,似乎憋了笑,却又压了下去。 楚肖云抬手按上刘眠腹部的纱布,见那人吃痛地皱了眉,他恨铁不成钢地又骂了一句。 “你也是,别太拼命。死者为大,但生者更大。过去的恩怨,真没这么重要。” “...一会儿,就要跟柴万堰撞上了。你不嫌烦了?” 刘眠闲闲觑他一眼。 楚肖云视线扫过这一对假伴侣,只道无话可说,甩袖而走。 刘眠目送着楚肖云离开,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两人的婚戒,直到叶既明的咳嗽声又响起。他回神,重新坐到床边。 “还有五分钟,闭眼歇一会儿,养足精神。接下来几天,才是最艰难的。” 刘眠拧了毛巾,给叶既明擦了擦脸。 病床上的人轻轻应了,却没闭眼。 “很疼吧。”刘眠又翻出一支稳定剂,给叶既明轻轻地推了进去,“你辛苦了。” “嗯,有点累了。” “快结束了。我看,方宸已经完全相信你的话了。他会努力晋升,所以,温凉重回s级,只是时间问题。” “……” “既明?” “没什么。” 叶既明摇了摇头,望着刘眠关切的眼神,安慰地笑了笑。 “说谎说得多了,已经忘了究竟哪一个版本才是当年的真相了。” 刘眠叠着手中的湿毛巾,随手一丢,‘啪’地砸起了水花。 “只要能让方宸记恨上柴万堰,不管用哪个版本都无所谓。” “……” “柴万堰确实有罪,你没有骗人。只是,稍加修饰了一下而已。你说,如果他知道,他的父亲真的是个醉心科研的狂人,为了得出实验结论,日复一日地折磨方宸,那小子,还会有报仇的动力吗?怕不是要一脚把方老师踹出他的记忆。” 叶既明轻笑。 当年的真相,远远不止于此。在那些年的斗争里,没有完全无辜的人,所有人都有私心。 包括他和刘眠。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因为... 流放 第136节 “真相,哪有故事动听?” 第一百一十七章 把叶既明交给我 工会二号大楼一层,门口。 微弱的光从厚重青铜色大门边缘渗了出来,矩形的光圈将两位军官的身影圈在其中。 黑夜像是挂了一层油,腻腻地糊在柴万堰的胡须上,他抹了抹下巴,像是要蹭掉烦腻的感觉似的。 他从裤腰带里抠出一支皱皱巴巴的烟条,手指一搓,引火点烟,动作熟练。 烟雾缭绕,将他的豹眼精光掩去,气势被削弱不少。 “于首长不许您抽烟。” 身旁的人低声出言。 是赵景栩。 此刻,赵少校双手贴紧裤缝,薄唇抿紧,头微微垂下,毕恭毕敬地站在柴万堰半步身后。 他肩上的半颗银星军章低调地闪着光,可胸口那枚缀着金色恒星的勋章,此刻被柴万堰呼出的烟雾蒙上了一层灰。 “老婆的话,得听。景栩啊,你还没成家,你不懂,惹了老婆,比打了一场败仗还可怕。” “是。” “你没成家,是想先立业?” “是。” 柴万堰用手捏灭了火星,随手丢了烟头,又用手掌抹了抹赵景栩胸口的金色恒星勋章。 “我一直很看好你,否则,也不会想要让你取代小叶,成为‘恒星计划’的第三代指挥官。你听话,又有野心。很多事情我不用一件一件布置下去,你自己就能摸索清楚了。” “谢谢首长。” “谢早了。” 赵景栩眉头微皱,不解其意。 忽得,胸口的军装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拽起,紧紧别在胸口的金色勋章蓦地被扯掉,线头断裂,声音清脆。 赵景栩腰背一紧,蓦地抬眼,只对上了柴万堰压着怒火的豹形圆眼。他背后一凉,嘴唇抿着,低低开口说道。 “首长...” “等会儿。” 柴万堰斜眼一瞟,身后几十人小队无声地避开几米远,恭敬地转了身,背对着两人。他们黑压压地站在夜幕里,像是一茬一茬笔直枯萎的庄稼杆。 柴万堰方才满意地收回视线。 蓦地! 他攥着勋章的右手凌空飞落,‘啪’地一声,带着尖角的金属狠狠划过赵景栩的侧脸。 那一巴掌力道极重,赵景栩双耳嗡嗡作响,左脸立刻肿起,青紫的指印一根根分明。 “老子一般不愿意在下属面前削你的面子,否则,没了威严,你将来怎么做这个恒星计划的指挥官?” 赵景栩一动不动,只慢慢地抹掉嘴角的血。 柴万堰吼他。 “现在可以谢了。” 赵景栩硬声道。 “谢首长。” 柴万堰又吼,吼得唾沫横飞。 “谢个屁!面子得自己挣,靠老子给,能给多少?这点,你得跟小叶学学。那小崽子,又精明又圆滑,演技好得很,你看看,他才做了几年的进化部部长,那威信甚至都要超过老子了。” 赵景栩即刻立正,垂眸低眉地恭敬道:“属下不敢。” “不敢?我看你很敢!” 柴万堰的声音洪亮,吼人的时候宛若钟鸣嗡嗡,赵景栩表情依旧不变,只低低地垂着眼,说道:“首长,是因为今晚的事情生气?属下是按照您的指示,毁掉叶既明的威信,从他手里尽早接过‘恒星计划’和进化部,然后取而代之。属下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 又是一声响亮的‘啪’,赵景栩肿起的脸挨了第二个巴掌。 “毁掉叶既明,没让你毁掉进化部。进化部是老子一手建起来的,你这一波操作,实际上打了谁的脸,你自己没点数吗?!” 大部分军民都以为,进化部的幕后老大是风光无限、呼风唤雨的叶部长。可在白塔高层内部,大家几乎都知道,这实际利益归属和资源分配权,都牢牢掌握在柴万堰手里。 叶既明,充其量就是个漂亮的人形傀儡。 而今晚,叶既明的讲座被毁,甚至,五台电磁发生器同时失灵,明显是进化部一把手二把手的内斗。 柴万堰用屁股想都知道是赵景栩干的。赵景栩操之过急,迫不及待地想要弄垮叶既明,为此不惜将简单的上访控告升级成大规模骚乱事件。 可赵景栩怕是忘了。 叶既明固然被骂,可柴万堰只会被骂得更凶! 自上一任总指挥官因病卸任,柴万堰因军功卓著,而暂代白塔总指挥官一职。 问题是,已经代了好几年,这屁股一直都没坐稳。 白塔内部旧势力错综交织,以前遗留下来的问题并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而慢慢瓦解,反而,山派和海派,也就是从前的西境和东陆遗民,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越来越厉害,时不时的就给柴万堰找点麻烦。 柴万堰本来就一个头两个大,现在今晚进化部这好戏,怕是给那些看戏的老妖精又添了可以用来攻击他的把柄。 越想越生气,风风虎虎的柴中将生生忍着一口怒气,憋得他脸色铁青。 每当这时,他都格外想念他家那只不成器的儿子---柴绍轩。 若是儿子在兜里揣着,能随时拿出来揍一揍就好了。 赵景栩像是读懂了上司的未尽之意,忽得抬起手臂,重重扇了自己一巴掌。 他的动作有力,丝毫没留情面。 血肿浮起,足有小半个指甲那么高。 赵景栩抹了一把唇角的血,才慢慢说道:“属下的确想得不够周到。溪统矿的两个矿工是我放出去的,目的是为了毁掉叶既明的讲座,让他疲于处理此间事宜,方便我在进化部寻找一些东西。可我的确,没有想过把这件事闹得这么大。首长,那五台电磁发生器,不是我放的。” 柴万堰愣了一下。 “不是你?” 赵景栩慎重点头。 “溪统矿是个灰色进项,闹大了,对您对我甚至对进化部都不妙,这些,我还是有所考量的。” “那会是谁?” “……” 赵景栩仰头,看向工会大楼的最高层,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除了叶既明,还有谁有这种反将一军的心计和魄力? 以自身为饵,诱敌人入陷阱,看似走入绝境,实则绝地反击,以自伤五千的损失,伤敌八千。 毕竟,私圈矿井、偷贪铁磁体一事,收益最大的,是进化部;而进化部,背后最大的势力,是柴万堰。 他叶既明最擅长的就是搅浑水装无辜,将自己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说不定,还能凭借总塔指挥部那些反对柴中将的势力,东山再起。 好谋算。 好深的城府。 赵景栩的眼睛不善地眯了眯,而柴万堰则怒不可遏地砸了门框。 “果然,叶既明对我早有二心,要不是为着他那个聪明的脑子,老子早把他踹下去了。这崽子,今晚要搞什么讲座,我就觉得不对劲。他跟我说,只是简单讲讲基础知识,随便稳定一下军心,可谁知道,他竟敢直接把‘人造太阳’这种机密公之于众。最恶心的是,今晚这讲座刚结束,老子的通讯都要被打爆了,全都是那些老崽子质问老子铁磁体流向和买卖的,这群他爷爷的崽...” 柴中将的粗话连着轴的转,赵景栩抹了一把脸,等到火山暂时熄灭时,才淡淡地接了话。 “请您把叶既明交给我,给我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我会帮您,打断他的脊梁骨,撬开他的嘴,让他跪在您面前忏悔。” 赵景栩没有掩饰自己可怕的野心与掌控欲。 似是没料到会听到这样露骨的要求,连虎里虎气的柴中将都被噎了一下。随即,他的大胡子上下抬了抬,大笑着拍了拍赵景栩的肩。 “小崽子,带劲,你这样的才合我的胃口!” 赵景栩低头,姿态谦恭,眼神偏执。 柴万堰重新拿出一支烟,看向赵景栩,后者默默地燃起指尖火星,替他点了火。 柴中将满足地抽了一口,眉眼惬意。 “地下工厂最近运转怎么样了?” “……” “怎么,刚夸你能干,现在就告诉我,你没留意?” “...是属下失职。” “你没必要把注意力全放在叶既明身上,他只是个小角色,对大局有影响,但不大。你要做的,是把握好手里有的东西,知道吗?” “是。” 赵景栩表面应答,却对柴万堰的轻敌很不以为然。 柴万堰掸了掸烟灰,‘啧啧’两声,痛骂赵景栩。 “小崽子,要站上高处,你就不能把目标放在某个人、某件事上。你这样,很容易走入死胡同。” “...是。” “是什么是?你根本没懂。”柴万堰捋捋胡子,叹息道,“叶既明看得比你透彻,所以,他才比你站得高。” 赵景栩终于动了动眉毛。 他抬起头,说:“请首长指教。” “磕碜谁呢?老子读书不多,还能教得了你?” 流放 第137节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哼。不过,打仗和指挥这种东西,有时候不需要多有文化。想赢?很简单。你只要知道,别人想要什么,在他们拿到之前,抢过来,就可以了。” “您是指...” “工业时代为啥比农耕时代优秀?核武器为啥比冷兵器更有杀伤力?进化人类为啥比未进化人类强?” “技术进步。” “浅了。”柴万堰戳他脑门,“你拿着核武图纸回几千年前,能造出核武?” “...能源,材料。”赵景栩喃喃,“铁磁体。” “对喽。”柴万堰呼了一口气,白烟轻散,似是悠悠感叹,“没有炼钢,发展不了好工业;没有纳米材料,造不出好飞机;没有铁磁体,人类就要没了。” “...可是事实上,铁磁体真的快要没了。” 赵景栩很清楚,铁磁矿的繁荣开采只是假象,其实很多矿井都开不出高品质铁磁体了。 越来越贵的价格,越来越低的品质,日薄西山,和当年化石能源枯竭是一个套路。 “所以,现在,所有人都在抢铁磁体!只有你,还在盯着人斗!!” 柴万堰振聋发聩的几句话,让赵景栩身体一震。 柴首长痛心疾首地摇摇头。 “原来,你到现在都不知道小叶为什么不喜欢你。” “……” “几年前,我没把地下工厂给他,却给了你,这小崽子怕是从那时候就开始生气了。” “地下工厂...” “在你还没有意识到地下工厂价值的时候,小叶已经看透了本质。”柴万堰感慨,“这人,做科研的本事没有,眼光和手段倒是毒辣。这人呐,我降不住,得赶紧毁了。” 赵景栩眼睛眯了眯。 “首长。您说,叶既明没有做科研的本事?” “对啊。我不是跟你说过?二代‘恒星计划’进度太慢,慢到我都快失去耐心了。要不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接手,老子早把他踹了。” “首长,二代‘恒星计划’进度缓慢,是叶既明刻意为之。” “什么?!” 柴中将胡子一竖,怒意爬上眉梢,像是炸开了的黑棉花。 赵景栩低声道:“借着今晚的骚乱,我还真的在进化部里找到点东西。” “你找到什么?快说!” 赵景栩唇角一抬,拿出一张平板,调出密密麻麻的仪器使用记录。 “请首长过目。” 柴万堰看着那堆乱码头疼,恶声恶气地说:“过不了目,看不懂,你直接说结果吧。” “您知道,新4年9月4日,叶既明的腿断了。据说,是进化部实验室爆炸导致的。” “对。” 说起这个,柴万堰还是对叶既明有点愧疚。 要不是他催叶既明开始二代‘恒星计划’的研究,那小崽子也不会因为着急,而炸断了腿吧。 “并不是这样。进化部实验室的爆炸,根本就是叶既明刻意为之。换言之,他根本就不想为您工作,甚至,想要毁掉您的心血。” “什么!?” “仪器反向脉冲,是为了毁掉正在规划中的实验塔。可惜,他没能如愿毁掉塔,反而炸断了自己的双腿。”赵景栩冷冷一笑,“或许,他对首长您早有二心。” 柴万堰心里最大的愧疚就这样被赵景栩一点点地抹掉。 他丢了手里的烟,望向十五层的玻璃窗,一双豹眼慢慢爬上了夜幕的幽深。 “老方啊,你真是,带了个好学生。” 第一百一十八章 照顾 方宸告别叶既明后,便片刻不停地跑回了东南角的矮楼。 一路上,方宸脚步散乱,神情焦灼,直到整个人扑在门上,看见安安稳稳躺在病床上的温凉时,那颗悬着的心,才慢慢地放了下来。 整个病房里只有温凉一个人,床边架着那些骇人的大型检测仪,那人漂亮的五指几乎挂满了检测器的黑夹子,手腕骨沉甸甸地向下坠,看着像是不堪重负似的。而手背那根青色纤细的血管此刻正插着粗大的针头,连接处略微肿起,看着就疼。 方宸不悦地皱了眉,打了水,拧了毛巾,小心地折叠好,轻轻按在他的手背处,期望凉水的温度能让血肿消下去一点。 温凉脸色苍白,毫无所察,方宸动作却放得更轻,将毛巾展开,托在掌心,用拇指一点点地拭去温凉侧颈渗出的碎汗。 那人的皮肤白而透,被方宸那样一擦,漂亮的皮肤被擦出淡淡的红痕,像是蒙尘的镜子重返光泽。 方宸轻轻揉着被擦出的一道浅浅的红痕,他飞扬锐利的眼睛此刻沉浸着心疼,显得格外沉静。 他在想,温凉这么怕疼、又这么容易受伤的人,偏偏替他挡了这一刀。 真是有点傻。 方宸动作放得更轻,沾水的布慢慢滑过温凉的额头、鼻尖,擦到下颌,锁骨,仔仔细细,一丝不苟,又极近温和。 越擦越热,越擦越近。 方宸单手扶着温凉的细腰,几乎把他按在了怀里。 两人距离很近,近到可以闻到独属于温凉身上的味道;近到能够看清温凉那一弯银杏叶形的睫毛,纤黑浓密,还在随着呼吸微微地颤动。 方宸呼吸一滞,移开视线,逃避似的,去解温凉的病号服纽扣。 一颗,两颗,三颗。 隔着布贴着温凉滑如凝脂的皮肤,方宸连指腹都在战栗。 温凉这个混蛋。 连昏迷都不忘勾人心弦。 方宸呼吸不稳,心间藏了一座居高不下的水坝,下一秒,满盛着的洪水便要冲破屏障,冲垮理智。 “嗯...” 温凉喉间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梦呓,想要翻个身。 方宸哪儿敢让他背后的伤口直接压在床上,眼疾手快地攫住了温凉的手腕,甩了鞋,冲上床,下意识将他抱进了怀里。 温凉半趴在方宸身上,而方宸一动不敢动,就眼睁睁地看着温凉那张漂亮的脸靠在自己胸口,还舒服地动了动。 方宸口干舌燥,热得想要脱衣服。 他喉结缓缓下滑,右手拢着温凉的后颈,极缓慢地靠近。 “你醒了?” 温凉没说话,方宸单手撑起身体,两人靠得更近。 “...你再不醒,我就亲你了。” 被‘威胁’的温凉丝毫没察觉到危险,呼吸缓缓。 方宸说到做到。 他抬腰,滚烫的手握着温凉的后颈,将自己的唇自下而上地压了过去。 呼吸、鼻尖、细密眼睫、柔软嘴唇,温凉的一层层触感如浪袭来,方宸忍住想要撕咬吮吸的冲动,只是用唇舌慢慢地磨,直至两人再也没有温差。 “...温凉。”方宸的声音喑哑,在温凉耳边轻唤,“不够。” 温凉靠在方宸胸膛,呼吸涌起暖意,更催动后者心绪。 方宸压抑着翻涌的情感,呼吸带颤,望向温凉,眼眸似刀似糖。 “相信我。” 不会让你疼。 温凉毫无抵抗,纤长微翘的睫毛,蹭过方宸的鼻尖,撩起千层涟漪。 于是,方宸的吻如期而至。 强势蛮横、却又温柔。 他双手抓着温凉的腰,一点点翻转,临门而对。 “嗯...” 温凉睡梦中的痛呓又起,方宸动作直接僵掉。 他稍微试探,简直像在挠痒痒,可睡梦中的温凉又皱了眉。 方宸不死心,又来一次。 温凉眉尖蹙得更紧,仿佛比中刀那一刻还要痛苦委屈,连睡梦中都在呼痛。 “……” 方宸合理怀疑温凉是故意的,但他没有证据。 破门计划失败,方宸只能急喘着靠坐在床头,自身后把温凉抱在怀里,压下了额角渗出的汗。 “...冤家。也不知道,谁是债主。” 方宸闭了闭眼,无奈一笑,将被子拉高,双手箍着温凉的腰,小心避开他背后的伤,就这样抱着他坐着。 耳畔传来检测仪有节律的‘滴滴’响声,在黑夜里,尤为刺耳。 方宸每次一听到这种声音都会忍不住头疼,可他抱着温凉,耳边传来那人轻而绵长的呼吸,方宸竟然没那么难受了。 像是,温凉替他圈出了一堵看不见的围墙,把所有危险都隔绝在外,让人觉得安心。 方宸眼眸低垂,安心又放松地将下颌搭在温凉的肩上。他左手环着温凉的腰,右手慢慢握着那人细瘦的指节。 “怎么还是这么凉?” 流放 第138节 方宸掀了衣服,想要把温凉的手放在自己的身上暖暖,可蓦地,一阵极细微的电流自胸口而来。 方宸被热度轻灼了一下,立刻意识到,是自己胸口的戒指。 他单手解下后颈的锁扣,银链绕在指间,在二人面前悬空摇晃。 胸口的灼痛不减反增,方宸眉头稍皱,却看见一道淡淡的金光自掌间缓缓而落,奔涌向那黑金指环。 本是黯淡的戒指外表蒙了一层朦胧的光,而能量流缓缓而淌,像是迢迢星河。 方宸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试探性地释放着自己的电子云。 那一瞬间,戒指金光迸发,宛若璨璨盛阳。 充盈的能量流从戒指逃逸而出,蜿蜒流淌,如同缎带,徐徐缠上温凉的指节,而后,一点点渗透而入,融融的,像是在暖着那人虚弱的身体。 方宸用拇指揉了揉温凉软薄的唇,竟意外地发现,那原本浅淡的唇已经唤起了淡淡的血色。 方宸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温凉的戒指怕是哨兵向导能量转移的媒介。 当初在地下工厂的隧道里,温凉怕是通过戒指传输了能量,所以自己才能有力气带曲文星和夏旦走出迷宫;而现在,温凉的身体虚弱,则需要他来反向输送能量。 方宸没片刻犹豫,直接把戒指取下,戴在温凉的中指上。 他拢住温凉的右手,不要钱似的向外输送电子云,另一只手轻抚着那人骨线漂亮的侧脸。 他借着金光熠熠,凝望着温凉苍白易碎的容貌,看着看着,唇角不自觉上勾。 怎么会有人脆弱地这么坦荡? 那人强大地坦然,也脆弱到理直气壮,甚至让人觉得,对他施以援手并非施舍,而是平等地赠予。 “真是怪人。” 方宸笑,一对飞眉下的暗金瞳孔更显张扬锐利,可眼底释然的笑容却将那丝灼人的锋利压下去几分。 他不擅长照顾人,更不懂得坦诚相待。 可他想,如果温凉需要他... 他会一直在。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不许离开我 两人交叠的手掌金光灼目,把昏暗的病房映得暖意融融,而温凉的身体热度恢复得格外快,原本时不时冒出的冷汗现在已经消失不见,他就那样放松地靠在方宸怀里,呼吸浅浅,容色沉静。 方宸看着温凉安稳的睡颜,心头的大石头总算暂且落了地。 他安静地起身,藏起微微发颤的右手,在身后握了握拳,试图驱散浑身被掏空的无力感。 如果不是察觉到自己快要晕倒,方宸是不会停下输送电子云的动作的。 怕是温凉的级别太高,自己那点微薄的电子云,还远远满足不了他养伤的要求。 方宸稳了稳紊乱的呼吸,上前,替温凉掖着被角。 “你睡吧,我走了...唔!” 忽得,他眼前一花,腰背本能地向下弯折,双手将柔软的被褥撑出两个坑窝,双臂绷直,才堪堪稳住了失衡的身体。 他皱着眉甩了甩头,可偏偏像是打开了一块隐秘的门锁,灰白雪花的片段在他眼前飘过,像是断断续续的老电影,依序翻过几页斑驳的旧忆。 “那是...” 在那一段段残缺的记忆映像中,他清楚地看到了一个人。 有人坐在窗边。 背影里,那人黑色军装笔挺,中长发飘逸,细腰扎皮带,脚踩黑军靴。半边脸露出熟悉的轮廓,眼眸低垂,视线落在膝上。 他右手戴黑手套,手指修长、微微蜷起,掌心正捧着一枚戒指。 那枚戒指通体纯银,像是生胚一般,尚淳朴。 “...温凉。” 方宸低声自语。 虚幻的记忆、交错的时空,可那人看上去是那样的真实。 这是这么久以来,方宸第一次透过哥哥的记忆,看到过去的温凉。 方宸呼吸变得急促,心跳加快,不由得疾走两步,从背后绕到他的身侧,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那人看上去跟现懒散的样子完全不同。 坐姿端正、神态疏离,像是一支擦得锃亮的黑枪,随时会夺人性命。 可是当温凉看着那枚戒指的时候,冷漠的眼底仿佛有了温度。 日光倾泻,戒指反射银光,落在他眼底,仿佛一捧揉碎了的钻石,将他的眼睛映得很柔和。 他的视线格外专注,仿佛眼睛里只有那一只指环。 ‘队长,好了吗?’ 一道模糊不清的声音传来,温凉弯了唇,轻声道。 ‘很快。’ 他摘了黑手套,露出纤长雪白的手指。 他二指捏着戒指,摩挲着边缘,而后,掌心一道耀眼明光闪过,戒指上立时被烙下了一道深黑的细圈。 ‘好了。’ 他抬眸,将那枚戒指向前递了过去。 方宸不由得向那个方向转了头。 有人斜倚在窗台,身上穿着跟温凉类似的军装,手肘裤缝处的口袋鼓鼓囊囊的,像是随时都能拿出武器向前冲锋。 只是窗外的光太亮,那人像是站在光幕瀑布前,整个人像是黑色剪影,不太真实。 心悸的感觉重来,方宸难耐地按了按胸口,压着不适,眯了眼睛。 那是...哥哥? 窗边的哨兵接过戒指,似乎抵唇笑了一下,而温凉就那样坐着看他,眼睛弯得很漂亮。 方宸凝视着他手上那枚戒指,忽得明白了什么。 这枚戒指,是温凉送给哥哥的礼物。 方宸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可蓦地,一道灼目的金光自哥哥手中闪过,方宸没有忍住灼目刺痛,抬手挡了一下。 此刻,模糊的回忆却如沙散去,只剩方宸被困在真实的夜里。他用冷汗涔涔的手握着温凉的,而温凉的中指正戴着那枚黑金双环嵌套的指环,表情舒和,宛若枕着一丛好梦。 方宸沉默地退了半步,低头沉吟片刻,却又上前半步,强势地将那人的手抓紧,再抓紧,直到两人掌间再无一丝缝隙才作罢。 “既然你们...”方宸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勉强笑道,“所以,哥哥的死,应该与你无关吧。” 从回忆来看,二人情谊深厚、亲密无间。 方宸虽无法解释哥哥死前那悲愤、复杂的感情,但他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这件事与温凉无关。 既如此,定是有第三人在场,杀了哥哥。 他一定要找出凶手来。 为此,他急迫地需要更多的信息。 方宸缓缓呼了口气,低声唤出精神体。 还是那只通体雪白、表情乖顺、似狼似狐狸的雪白生物。 他揉了揉小动物的耳朵,那只生物十分依恋地蹭着方宸的掌心,湿漉漉的眼睛眨了眨,似乎想要贴过去。 方宸失笑。 “几天不见,你倒是活泼不少。是因为遇见了温凉,有了精神?” 毛茸茸的尾巴缠住方宸的脖子,柔柔地蹭了蹭,喉间发出叽里咕噜的碎音,似是愉悦。 小精神体牵引出的波动撩得空气涟漪荡漾,方宸怕痒,他忍了笑,正色道:“别闹。我知道,你是哥哥记忆的承载体。刚刚的片段,是你给我看的?” 小狐狸乖顺地点点头。 方宸抱臂,靠在墙上,抬了抬下颌。 “再给我看一次。” 小狐狸歪了脑袋,毛茸茸的尾巴尖儿摇了摇。 方宸轻声说。 “我不会难受。” 小狐狸用爪子优雅地拨弄着下颌的一撮淡金色长毛,意思是,少说谎。 方宸:“……” 小狐狸最能品味自己主人的杀意,他赶紧垂着眼睛,用软软的小爪子去扒拉方宸的手,又很乖顺地跳进方宸的臂弯间,用小脑袋钻他的胳膊肘。 方宸低头看自己和哥哥的杂交精神体,无奈地说:“他是我哥哥,是唯一对我好的人。你在想什么?” 小狐狸点点头,又安慰地蹭了蹭方宸的手掌心。 方宸闭上了眼,强迫自己重新浸泡入那浓稠的一汪美梦里。 依旧是那一对无言却默契的搭档。 他们站的不远不近,动作无一丝暧昧,却拥有着无法被外人插足的紧密。 方宸尽力将视线焦点从那对搭档身上移开,转而仔细寻找背景里的信息。 可太阳光有些耀眼地过了头,屋子里的陈设简直就像是会发光的灯管,把所有信息都模糊成一团一团的污垢,什么也看不清。 方宸用手挡了眼,皱眉透过窗向外看去。 “这是!” 流放 第139节 他惊讶地发现,那映射进窗间的,并非是太阳光,而是一个微型的反应堆发出的光线。 那反应堆足有十层楼高,通体银白,形似子弹,上有烟囱,还在冒着汩汩水汽。 而方宸此刻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手边就是各类按钮按键,屏幕上波形汹涌,仿佛是个中控室。 他试探地向墙角手边看去,却见连接中控室和反应堆的门口贴了一个明黄色的三角警示符。 等等。 这个警示符,他仿佛在哪里看过... 三枚叶片。 中间一枚圆形。 方宸蓦地张开眼,双拳紧握。 这明明就是地下工厂的那扇铁门上的标志! 果然,果然温凉和哥哥曾经去过那个地方!! ‘警告,辐射警告。’ 一机械女声蓦地响起,电流声嗡嗡作响,方宸的头立刻疼了起来,像是有千百根针一同刺进了神经里,他踉跄半步,颤抖的双手抓着控制面板,头疼得几欲裂开。 “这是什么...” 方宸觉得这个声音仿佛在哪里听到过。 死亡、虚无,还有恐惧,这几个词不断地在他脑海中回旋。 他的心底即刻涌上一股迫人的危险感,背后发凉,仿佛被一头猛兽追着,连汗毛孔都微微战栗。 极度的危机意识让他撑着站起,在摇摇晃晃的回忆宫殿里,跌跌撞撞地奔向温凉和哥哥,想让他们快走。 可对面的两人却不约而同地站起,拎起挂在墙上的防护服,戴上面罩,扭开了那扇写着‘辐射危险’的大门。 “等等!” 方宸拼死抱住两人的背,却抓了个空,只能眼睁睁地他们消失在那片明灿的光里,像是走入了烈焰熔炉。 方宸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在最后一刻,死死地抓住了温凉的手。 “你听不到吗?!我说了,别去!!” 温凉竟真的回头了。 在那片虚无的回忆里,温凉孤冷又温柔的视线准确地落在了方宸身上。 方宸喉咙发干,心口微颤。 那种感觉很奇怪,仿佛,陪在温凉身边的,一直是他,而不是哥哥。 “...队长。” 方宸不受控制地吐出了两个字,却在那瞬间,被回忆狠狠弹了出去。 眼前的一片金光散去,只剩夜里的黑与凉。 方宸倒退半步,汗涔涔地跌坐在椅子上,压抑着急喘。 过了许久,精神图景中的混乱才慢慢平息,像是退潮后的海滩,湿漉漉地泛着冷。 方宸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又握住了温凉的手。 十指交叠时,中指处的戒指硬而泛凉,方宸便轻轻地捂着它,直到它和温凉的手一同暖了起来。 “...鸠占鹊巢,我还当真了。”方宸轻声道,“挺可笑的吧。” 温凉依旧那样安安稳稳地睡着,而方宸其实并没有期待任何回答。 他垂着眼调整思绪,见毫无效果,便果断起身浴室里冲了个澡,洗掉了身上黏糊糊的汗渍。 他放任自己淋着水,直到自己清醒为止。 水声持续了很久,久到水卡里的数字蹦到了‘0’,浴室的门,才缓缓而开。 方宸赤膊出来,肌肉淋着将干未干的水渍,被月亮一照,清冷冷的。 他单手拿毛巾擦了头发,带着干爽清新的味道,重新坐回了温凉的病床旁。 他靠着柜子不说话,片刻,单臂撑着床,俯身看着温凉,另一手,将那人额前挡眼的黑发拨开。 “这么累吗?” 温凉没醒。 月色将他单薄轻颤的睫毛染上一层薄薄的银霜,笼纱淡淡,显得圣洁、不食人间烟火。 方宸其实不喜欢温凉这样远离人世的孤冷。 美则美矣,却总是让人担心,担心他下一秒,就要毫不留恋地离开人世红尘间。 方宸的吻又压了下来,密密麻麻,像是要狂妄地凭借一己之力将温凉留在这破落的人世间。 “我去查点东西,等我回来,给你喂药。不许死,不许出事。” 他俯身扎了裤脚,随便找了身干净的衣服换上,轻轻拉上了门,透过玻璃看向温凉的睡颜。 “...不许离开我。” 他轻声丢了一句话,果断拢了拢衣服,消失在夜幕里。 === 萧易忙着找药,找得满头大汗,却发现库存告罄。他实在没了办法,最后只能联系了龚霁,让他带两管强效镇痛药来救命。 龚霁姗姗来迟,身后跟着一只小夏旦。 小团子看见萧易,着急地打着手势,问温凉哥哥在哪儿。 萧易看见夏旦的一瞬间,眼睛就陡然亮了亮,像是看见鸡腿儿的秃鹫。 他抹了一把油滑的发型,做作地拗了个造型,结果还没开口,就被夏旦一个飞扑撞倒,然后一个急转弯,奔向了病房。 萧易颤巍巍地躺在地上怀疑人生。 龚霁皱眉。 “萧易,你这是什么表情?” “我在怀疑,自己魅力是不是打折了。否则,这漂亮的丫头怎么对我丝毫不心动啊?” 见龚霁满脸嫌弃地看着自己,萧易继续追问道。 “你身边什么时候跟了这么一个漂亮的妹子??怎么不给我介绍介绍?” “...先救人。” “喂,你转移什么话题,快说!” 龚霁抿了抿唇,还是照实说了。 “你们见过,当时我带她和方宸一起去找你治病。” 萧易的嘴张成‘o’形,满脸写着不敢置信。 当时那个灰头土脸又满身是血的小家伙,居然是这个漂亮丫头?! 风流倜傥、见妹思迁的萧医生立刻掰扯着龚霁的胳膊,想要跟他讨论讨论夏旦的归属问题,可明显龚霁不想聊这种无聊的问题,只大步跟了上去,站在夏旦的身后。 萧医生绝不轻言放弃,他急吼吼地跟了过去,看见夏旦正从包里掏出一小瓶简陋的透明药剂,着急地掰开瓶口,垫着脚,想给温凉喂进去。 萧易注意到夏旦手里那管来历不明的药剂,着实替她捏了一把冷汗。 这种没有生产批号的杂药,应该会被龚霁那个老古板揪着写检讨吧。 他想要阻止,可看见龚霁只安安静静地站在夏旦背后,甚至伸出左手,扶了一把因为焦急而差点摔倒的夏旦。 萧易的嘴张得比之前还要大,下颌骨都隐隐发疼。 他不对劲。 萧医生拍了拍脸,随意瞥了一眼病床旁的检测仪,他的下巴差点直接掉了下去。 没想到,比龚霁更不对劲的,是躺在病床上的温大佬。 之前,明明各项指标并不乐观,让萧易一度觉得,温向导的核心恐怕又要炸了。 但现在,这核心波动平稳,像是被人精心调养过一样。 不合理,太不合理了。 萧易皱眉。 难道是楚部长去而复返,反手一针,妙手回春? 还是说... 这就是s级向导的神奇自我愈合能力?! 第一百二十章 二日 东方刚隐隐擦起一线白,方宸已经轻车熟路地摸到了‘回收利用研究室’的门口。 为了重新回到地下工厂,方宸的第一选择本该是深夜食堂,因为那里有直通的门。 可那座饭堂早已被炸毁,入口已经变成死路。 第二选择的罗宇源的行踪成谜,再加上两人之间的仇恨,方宸不觉得自己可以从他那里尽快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经过短暂地思考判断后,方宸直奔研究室而来。 因为,他曾在地下工厂里清清楚楚地看见了7553的名字和房间。 这说明,‘回收利用研究室’与地下工厂一定是有密切的联系的。 就算‘研究室’里没有直通地下工厂的路,他也能一定能通过7553找到些信息。 研究室的门早已落锁,门口有几队巡逻兵驻守,防守严密,不时地左右徘徊。而方宸正躲在雕塑后,蹲守观察,半晌,也没发现可以突破的巡逻漏洞,正思索间,忽得听见其中两人聊天。 “哪个龟孙子把监控打坏了,害得我们只能倒霉地在这里站岗执勤...” 流放 第140节 “别说了,要是被罗中尉听到了又要骂人。” 执勤的怨种互相抱怨,方宸只能摊手表示深切歉意。 因为他不光打碎监控,今晚,还要把门拆了。 方宸抬手,本想招出他的两颗电子,可胸口蓦地一疼,方宸险些向前栽倒。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电子竟已经从黄绿色褪成了隐隐的橙色。 光的波长在增加,频率在降低,这说明,电子释放出的能量在衰减。 方宸不悦地皱了皱眉。 等级衰退,不仅自保成问题,更没办法温养温凉的身体了。 幸好方宸并非遇到点困难就踌躇不前的人。 他视线落下,左右扫过,忽得唇角一勾,计上心来。 他弯腰捡起一块棱角分明的小石头,在手里颠了颠,抬臂一掷,直接穿透了一楼的玻璃窗。 清脆又刺耳的噪声贯穿夜幕,执勤的队伍倏然一惊,瞌睡瞬间飞走。他们并不知道石头是从哪个方向飞来的,只好齐齐奔赴破了洞的窗户,防止有人趁机钻进楼内。 而方宸则熟练地围起脸挡住五官,又趁透明玻璃稀里哗啦砸下时,身手矫健地腾跃奔走,调虎离山,从人手防卫相对稀少的侧门下手。 面前的深黑色铁门只有五人守着,比起刚才的层层包裹要松弛了不少。 方宸敏捷地闪现,左手拉一人手腕,手肘跟上,大力自侧颈砸晕。那人晕得安静,身体一瞬间就软了下去。 方宸左手揽着他的腰,手臂舒展,动作优雅有力,像是跟他翩翩一舞。 周围四人懵在原地。 方宸拗了一会儿造型,没等到被袭击,疑惑地歪了头,细长狐狸眼眯着笑。 “动手啊,等什么?” 四人恍然回神。 其中三人骂骂咧咧地呼喝着冲了上去,用手里的电子直击方宸的面门,另一人慌张地拿出通讯器,想要联系大部队。 方宸迅捷地拔出腰间的刀,直直飞甩,刀锋直插通讯器,惯性作用下,方形通讯器自那人手中脱落,直到卡在墙上,其中的金属零件哗啦地掉了一地。 同时,方宸左手臂勒住一人喉咙,右手一记高抬腿飞踢踹碎了另一人的门牙,双臂合抱,两人后背重重砸在一起,宛若被磕碎的核桃,清脆地咔嚓一声,巧劲儿贯穿脊骨,两人头颅一垂,直接昏迷倒地。 方宸随手丢掉两人,将还怔愣在原地的通讯兵拦腰抱起,单手投掷了出去。那人双手慌张挥舞,直直砸向最后一人的怀里。 “轻点,吵。” 方宸修长有力的双腿空中一蹬,并做剪刀,旋了一百八十度,利落一拳,膝盖低叩,将两人控制在地。 还有一口气儿的通讯兵颤巍巍地去够方宸摇摇欲坠的面巾。 “你是...谁啊...” 打人,还嫌别人吵,还有没有天理了?! “你猜。” 方宸扶正面巾,单手在后脑打了个结结实实的结。而后,他俯身,食指大拇指环了个圈,一记沉闷的暴栗,送目瞪口呆的通讯兵入梦乡。 拥有重度强迫症的方宸把五个士兵整整齐齐地码了一排,抹了把汗,小心地抽回匕首,挑开通讯兵腰间的皮绑带,翻找出银色的钥匙。 过程还算顺利,‘咔哒’一声,锁扣解开,方宸利落地闪进门内。 走廊上空无一人,唯有方宸砸碎的玻璃窗漏了呼呼风声。 大部队在窗前守着,像是一堵人肉墙。 偶尔探过头进来望一眼,像是人形雷达扫描仪。 方宸头疼地按着眉心,只能老老实实地蹲在墙壁的阴影里,伺机出动。 早知这扇窗后面是通往研究室的必经之路,他就换扇玻璃砸了。 “队长,咱们就在这里守着?” “死守。” 窗外又响起对话,而方宸听见‘队长’两个字,不自然地揉了揉太阳穴。 那种抢了哥哥身份的感觉愈发强烈,他甩了头,丢掉这样卑鄙的想法,专注于眼前的行动。 他弓着腰,尽力贴紧墙壁,把自己的身影完全藏在阴影里。耳畔擦过了守卫的呼吸声和交谈声,方宸屏着一口气移动,脚步碎而快,矫健地像是游走在粼粼溪流暗影中的漏网之鱼,竟真的就这样混了过去。 从走廊跨入楼梯的那一瞬间,方宸才缓缓吐了一口气,压了压狂奔的心跳。 他右脚闲闲跨了两阶楼梯,俯身贴近,拉开膝盖旁的口袋,从里面取出那根绑了红线的钥匙。 对着光,上面印着的‘壹’字依旧清晰可见。 他又环视了四周,确认无人注视,便极快地将钥匙插进了锁孔,拉开沉重的金属门,灵动地闪入了那间研究室。 里面昏暗一片,方宸知道灯的开关在哪儿,却不敢开灯,生怕打草惊蛇。 他一边小心留意着门外的动静,一边用脚触摸着墙缝,一步一步试探地向前找路。终于,在半分钟后,准确地抓住了靠近窗口的那张操作台。 方宸一路向上探去,凭着记忆,摸到了位于操作台中心的那枚塑料按钮。 他毫不犹豫地‘啪’一声按了下去。 本是漆黑一片的屏幕慢慢地亮起了柔柔的光。 ‘正在建立连接...’ ‘连接中...’ ‘连接中...’ 方宸抓着桌角,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那一行小字,还要分神留意走廊上是否有脚步声传来,精神高度紧张,因此,当一幕橘色骤然亮起时,方宸一惊,立刻脱下了外套,罩住了屏幕,将他也一起蒙在了狭窄的衣服空间里,几乎要趴在了屏幕上。 7553:‘二日’ 方宸:“...你这说的什么?” 7553:‘笨蛋’ 方宸:“?” 7553:‘上面两只眼睛 下面一张大嘴 吐舌头 看见笨蛋 就该吐舌头’ 之前的‘二月’历历在目,如今的‘二日’更让方宸无语扶额。 他简直像在跟一个小孩子沟通。 方宸:“你们,都这么说话?” 7553:‘也不是 隔壁的那个 就写一些歪七扭八的字母 我看不懂 我还是喜欢汉字’ 方宸:“...谁教你这么打字说话的?” 7553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删删减减地打下一行字。 ‘她很久没有来看我了’ 方宸本能地联想起一个人,于是试探地问道。 “长莺?” 屏幕橘光大盛,差点晃瞎了方宸的眼睛。 他蹙眉别开头,再张开眼时,7553一行孤零零的小字寥落委屈地落在屏幕中央。 ‘你认识她 她在哪 她为什么不来找我了 她是不是生气了’ 方宸无奈。 “我不认识她,只是见过一面。我今天来,也是想问你关于地下工厂的事情。” 7553:‘地下工厂 什么地方’ 方宸:“你不知道?” 7553:‘不知道’ 方宸:“...那好,你跟我说说,你平常在哪里工作。” 7553:‘我上次跟你说过了 ’ 方宸摇摇头。 “不对。” 7553上次跟他陈述的故事,处处充斥着完美和谐又幸福的气息,每次他回头想想,都觉得不可置信。 这个残缺破败的世界,怎么可能有这么完美的生活? 方宸又询问了细节,可7553只是反反复复地说着他所知道的一切:跟父母一同享用的早餐、被带到研究室工作、下班回家睡觉。 像是一个完美的循环,首尾相连,起始则是终。 期间,7553没有生病过,没有一天旷工。 他所处的环境仿佛是个温室,没有极端天气、没有资源枯竭,水泽遍布、绿地繁茂。 方宸越听越不对劲。 他问:“你的工作室怎么走?我去看看你。” 7553此刻似乎已经有些焦虑了,他不想再回答方宸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了,只想快点找到长莺。 ‘她在哪 我要她’ 语气像是个横冲直撞的孩子,红着眼睛要找到他心心念念的人。 方宸捏了捏鼻梁。 他放缓了语气,轻声哄道:“我答应你,一定帮你找到她。不过,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这样,我才能快点帮你把她找出来,你说呢?” 7553虽然不能发声,但是从一行行语义不接的文字里已经足够看出他的渴求和期冀。 ‘我相信你 我说 你快点问’ 方宸理了一遍7553的发言,终于,在重复的琐碎日常里找到了突破口。 “你说,每次都是长莺把你从家里带到研究室的?” 流放 第141节 ‘对’ “蒙着眼睛?” ‘对’ “在黑暗里,你会分拣铁磁体?” ‘对’ “你在长莺的指导下,从一堆铁磁体里挑出能量密度最高的那个,然后你不知道为什么,就睡着了?” ‘对’ “每次都是这样,你不觉得奇怪吗?” ‘不觉得’ 7553很真诚,删删减减以后,颇为羞惭地打出了一行小字。 ‘我喜欢跟她呆在一起 所以干什么都不觉得奇怪’ “……” 方宸按了按太阳穴。 他忽得想起了什么,拉开口袋,拿出一小块铁磁体,放在屏幕前晃了晃:“那这块铁磁体,你熟悉吗?” 那是上一次,方宸孤身闯入地下工厂时,从那个大型仪器下随手捡的一枚小碎铁磁体。 他本以为派不上用场了,可此刻,那块铁磁体竟成了重要的线索。 7553:‘你要把它扔进窗口 我才能知道’ 方宸:“为什么?凭看的不行吗?” 7553解释了一顿,方宸的疑惑只赠不减。 原来,7553根本看不见屏幕外方宸具体的样貌。 整个屋子里安装了几台红外/机械波扫描仪,全凭温度和震动来检测人体动作。 方宸这才知道,在7553眼里,他只是一只会行走的白板僵尸。 方宸心底隐隐有个猜测,却不敢付诸于口。 他只是慎重地打开窗口,把手里那块碎铁磁体丢了进去,不到半分钟,屏幕上就显示出了一行小字。 ‘她最后一次见我 带来的就是这种铁磁体 好像有人会专门提供这种铁磁体给我们 如果能找到’ 文字一个个蹦出来,这句话还没说完,屏幕忽得暗了下去。 又是那令人恼恨的机械女声,僵硬呆板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检测到异常登录。现在开启程序自锁装置。十、九、八...’ 苡橋“该死的。” 方宸暗骂。 窗口的几瓣锯齿缓缓合上,眼看着那枚最重要的铁磁体就要被吞没,方宸眼疾手快地伸出手臂,二指夹起咕噜咕噜滚着的铁磁体,那泛着凉意寒冷的锯齿堪堪刮过他的手背,险些被断腕砍手、血溅当场。 方宸来不及休息,果断左手抓着军装外套,右手揣着铁磁体,拉开门就跑,躲在楼梯交折处的视觉死角里,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没到十秒钟,走廊尽头传来了混乱不齐的脚步声,带着兵器的巡逻士兵齐齐奔向一号研究室,开了灯,没发现人。领头人咒骂几句,抬手指了几个方向,人员分散几股,如同分叉溪流,蜿蜒搜了过去。 方宸一步步缓慢地倒退,退向高处。 走廊转弯处,每隔两层楼有一扇狭仄的窗。 眼看着眼前的追兵逐渐逼近,方宸倒退至窗前,左手安静地拨开了窗户的锁扣。 窗户慢慢打开,大风灌入,黑夜褪去,晨光乍现。 在清晨的第一缕日光的掩护下,方宸单脚踩着窗框,用力一蹬,优雅一跃,如同飞鸟迎晨曦,逃之夭夭。 第一百二十一章 黑市 (一) 方宸轻车熟路地摸到了萧易的药库里,成功顺走了一瓶跌打损伤的药膏。 他回到温凉所在的单人病房,先是检查了那人的生命体征,放心后,才单脚踩踏在窗台上,拉起裤脚,指腹刮了一抹清凉的膏体,涂在微肿的脚踝上。 膏药气味微苦,飘在空气里,黏糊糊又沉甸甸的。 方宸怕温凉闻着味道难受,于是极快地放下了药膏,去洗了手,才重新坐回病床边,将那人修长的手拢在了掌心。 虽然没有挂吊针,可手背处的青紫淤痕过于明显,让方宸看得心里一揪。 电子云缓缓地溢出,极为温和地罩住温凉的右手,像是一薄层柔软的棉花。 方宸用微热的指腹捂着温凉手背处的针孔,希望这样能让他好受一些。 方宸手肘靠在床头柜上,右手稍微支起侧脸,像是卸下了疲惫。他揉了揉温凉的手背,唇角抬起,眼睛微弯。 “一碰就倒的人,以后别挡在我前面,碍事。” 放了句没什么用的狠话,方宸终于放心地垂了眼睛,稍微趴着睡了半小时。 等到阳光顺着窗棂扫过空空荡荡的病房时,方宸强迫自己爬了起来。他眼下略有乌青,倦意有些浓。 他洗了把脸,清醒不少。便又打了一盆水,给温凉擦了手脸和身体。 温凉的头发倒是长得很快,这才没几日,就重新垂到了锁骨。 方宸怕他着凉,边洗边烘干,五指插进柔顺的黑发中,像是滑过了一汪粼粼深潭。 方宸指腹抹了抹温凉的唇,还是嫌气色苍白。他撑起身体,单臂拄着枕侧,将柔软的床铺压下一个小坑。 他眼睛弯了弯,右手托着温凉的下颌,离开前,在那人的侧脸上印了一吻。 “给你弄点营养剂去。很快回来,等我。” 没什么多余的温存,方宸走得干脆利落。 几乎是前后脚,萧医生姗姗来迟。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检查了温凉的各项指标,见怪不怪地停了止痛泵。 按照这样的恢复速度,没几天,温大佬就可以下地走路了。 简直神了,不愧是s级向导,完全不靠哨兵就可以恢复健康。 说到哨兵,萧易心里又开始犯嘀咕。 不会是方宸这小子晚上偷偷跑过来给温向导输送电子云了吧? 念头刚一转,萧医生就立刻自我否定。 不可能。 那个花言巧语又翻脸不认人的油滑黑心狐狸,会干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 方宸不知自己走后萧医生的心理活动,他直奔工会的交易所,却见总是虚掩着的大门此刻紧锁着,门框上的两盏筒射灯已经灭了,显得寥落。 门前一盏摄像头慢慢地转了过去,红光上下扫过方宸,而后,里面传出颇有波澜的机械音。 “工会交易所暂停开放。” 方宸视线左右扫了扫,随手拿起扫过桌面上的一个打印版价目表,还有旁边一个转账机器。 上面的价目高得惊人,比如一张普普通通的两小时水卡,能花掉几十个贡献额。 方宸指尖自上而下划过,最后,在最后两行处轻轻戳了戳,轻声道。 “我想买高级营养液。” “不,不卖。如有需要,请自行前往伍元区内便利店购买应急货品。” 拒绝得很飘忽。 方宸眉峰微抬。 他意味深长地看向那支瑟缩摇晃的摄像头,弯了腰,用单只眼睛向内看。 摄像头跳了一下,像是方向键失灵。 “我又不会吃人,你怕什么。”方宸‘啷当’一声丢了摄像头,指节重重叩了叩沉重的木箱,“出来。” 箱子里没有任何响动。 方宸一脚踹碎了木箱半个角,只看到一只白胖的团子缩在对角,小胖手捂着脸,圆眼睛从指缝中露出来,惊慌失措。 方宸一句话没说,俯视着,眼神里很冷淡,那样的神情足够曲文星腿肚子发颤。 “方...方哥。” “……” “您...您说句话啊。” “……” 方宸的沉默仿佛一根无形的锁链,把曲文星那天的阴暗算计又重新拽回了阳光下。 曲文星心口惴惴,纵然知道自己卑鄙却又觉得后悔和委屈,他揉了揉眼,眼角红通通的,见方宸无动于衷,曲文星干脆心一横,想着痛快一点死。 他放下圆乎乎的小手,脖子一梗,抬头,一副甘愿就死的慷慨。 方宸却盯着曲文星脖子上、手臂上泛红的淤青看。 一团团,像是泣血的花簇。这样的‘繁花锦簇’贴在他白嫩的皮肤上,类似某种彰显力量的奖章,或是一张昭昭得意的驯狗证书。 曲文星就这样被迫戴上了狗链,在众人面前陪着笑,装作无事发生。 方宸抬手按了按太阳穴,不耐烦地转身就走。 曲文星更惶恐了。 他踉跄两步,‘噗通’一声膝盖重重磕在地上,爬行着去拽方宸的衣角。 “方哥,方哥,你别走,我错了...” 流放 第142节 方宸压了火气,转身薅起曲文星的衣襟,直接把他丢了出去。 “站着滚。” “站着怎么滚...嘶,啊...疼...呜呜呜呜...” 曲文星所有的害怕和委屈都爆发了出来。 他捂着撞疼了的手肘,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眼泪留了七八行,脏兮兮地,他边忙着哭边用袖口擦去,生怕讨方宸的嫌。 方宸被哭得头疼,冷眼一瞪,曲文星立刻把抽噎咽了回去,差点把自己噎死。 “闭嘴。” “我后悔了。” “晚了。” “...我知道。” 曲文星话里的哽咽更盛。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呜...我知道。” 曲文星带着鼻音红着眼圈点了点头,却在方宸转身想走的时候又一次喊住了方宸。 “方哥,你还会信我吗?” “不会。” 曲文星失望地垂了眼睛。 他犹犹豫豫地,从口袋里拿出一瓶包装精致的高级营养液,小心翼翼地推到了方宸身后半步的位置。 “方哥,这个你拿走吧。现在经济处的荣部长被叫到总塔开会,这里暂且不开放了。你要真从城内的便利店买,那都是天价,根本买不起。你也没什么积蓄,我想,你短时间内怕是换不到这个了。” 方宸根本不信。 “那你的这瓶是怎么来的?” 曲文星早知糊弄不过方宸,只好无可奈何地全招了。 “我从黑市进的货。” 方宸忽得转了身。 “黑市?那里有没有卖铁磁体的?” 曲文星大惊,本能地要捂住方宸的嘴,却又不敢,讪讪地收回手来,转而捂住自己的嘴。 “方哥,可不敢乱说。私下铁磁体交易是被禁止的,只有总塔授权的几个单位才有资格售卖回收铁磁体。你,你可不要开玩笑了,黑市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方宸:“那就是有了。” 曲文星:“……” 得,在方哥面前撒谎,那都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方宸瞥一眼曲文星搁在身后的高级营养液,问:“带我去黑市。” 曲文星自知逃不过,蔫蔫地点了点头,忽得意识到了什么,眼睛亮闪闪地噙着光:“方哥,你这是原谅我了?” “要么带路,要么滚。” 方宸狐狸眼睛一眯,曲文星立刻缝上了嘴,灰溜溜地起身,带方宸去了传说中的黑市。 第一百二十二章 黑市(二) 黑市可不是传统意义上脏乱差的地摊交易场,而是正规到手续齐全的金融交易中心。 与便利店和商场不同的是,黑市的货源并非来自总塔。 他们收天南海北的货:既收五十三座分塔的战利品,又收散兵的零货。 工会与黑市的关系,有些暧昧,又有些疏离。 工会象征着总塔对五十三座分塔的辖治,而黑市则是散兵与第三方势力的栖息所,本该是针锋相对。 但神奇的是,黑市多年以中立姿态藏匿在伍元区闹巷中,竟然没被取缔或查封。让外界不免推测,这多年相安无事、并肩而存的平衡状态,怕是总塔与黑市负责人达成了什么协议。 打听到这层关系的方宸,心里有了谱。 他脱了公会的军装,换一套低调的黑白撞色格子衫,配上笔挺微松的灰蓝色直筒裤,宽松休闲。 他背上还是挎着个熟悉的军绿色背包,迎着太阳走向了‘黑市’。 伍元区东北角的商业街里有一座灯火通明的高层小楼,门前写着‘离岸’二字。 小尾巴曲文星惴惴地看向方宸:“方哥,你真要去啊?这里,什么人都有,挺乱的。而且那个老板,是个巨热爱穿女装的男人,他男女通吃,尤其喜欢变态。你要是落在他手里,我怕你因为太变态而被洗洗吃了,又怕你不够变态被撵出去打成重伤。方哥,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方宸没理他,自顾自地进了正门。 “我,我等你。” “不用你等。” “可是...” “我说了,不信你,别跟过来。” “方哥...我真的后悔了...” 曲文星咽了干涩的喉咙,怯怯地抬起手,想要抓住方宸的衣角。 方宸却拨开他渗出冷汗的手,转了侧脸,眼尾讽刺地抬了抬。 “是因为被人打得太疼了,所以才后悔的吗?” 曲文星下意识地捂着脖子上的淤痕,拼了命地摇摇头。 “不是的....不是的...方哥,我,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我不需要你的证明。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方宸淡淡道,“我没兴趣。” 曲文星被方宸无情的话打击得脸色苍白,他勉强挤了个笑出来,招招手,喊道:“方哥,你自己小心!” 方宸不再理会他的纠缠,自顾自地进了大堂。 接待处没有人,只在长桌上摆了出号机。 方宸上前,按了指纹。 出号机缓慢地吐出一张白底红字的号码纸,方宸接过,随着人流从左侧的楼梯上楼,到二楼大堂的业务办理处。 刚进门,就被一股热浪和血腥气顶得反胃。 方宸皱着眉,忍了半天,才转头看向等候大厅。 里面的座椅排得很密,里面的人摩肩接踵地坐着,其中大多是缺胳膊断腿的伤残兵,怀里抱着交易品,凶狠的目光四处逡巡,生怕有人来抢。 方宸选了个角落坐,长腿搭着膝盖,抱臂坐得随意,在一群身体紧绷表情凶恶的军人中显得格格不入。 随着冰冷的电子音,号码依次被叫到。 那些办理业务的散兵拿着自己怀里的宝贝,放在了面前的传送带上,被一台x光扫描仪吞了进去,然后几声咔哒机械音突兀地响起,然后传送带缓缓退回,罩着交易品的盒子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托盘里的一摞纸币。 能明显看出,有些人对评估结果是不满的,因为他们的脸色铁青,拳头紧攥,嘴里骂骂咧咧,却也不敢反抗,只拿了系统计算出的报酬,灰溜溜的走了。 方宸看着那些伤兵淋了一地的血迹,又不着痕迹的皱了眉。 “小哥,你要卖还是要买?”一个看起来还算体面的中年眼镜男推了推方宸的胳膊。 方宸不着痕迹地与他拉开一些距离,白狐狸脸上挂着初次交易的惶恐和无助:“我在路上...捡到了一块...咳,好东西,所以想过来碰碰运气。” 眼镜男用细长食指推了推眼镜,唇边一抹了然的笑。 他扭着头,四处打量了一圈,才压低声音在方宸耳边说道:“你捡到的是铁磁体吧?” 那人也不知道多久没洗漱过了,一股腥臭随着吐息扑在方宸脖颈处,有洁癖的方某人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 眼镜男以为他是被戳中秘密的恐慌,嘶哑着哈哈笑起来,用拳怼了方宸一拳:“看你这样的胆子,怎么还敢进工会!” 方宸连笑都懒得笑,身体贴着墙,表现出的僵硬绝不止是演技。 眼镜男又趴在他耳边说:“公开交易铁磁体是被禁止的!这二楼大堂是普通交易所,高端的铁磁体交易都在三层以上!” 方宸试图屏气说话,可失败了,只用一双湿漉漉的狐狸眼望着眼镜男。 眼镜男的脑补能力很强,他骄傲地拍着胸脯道:“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方宸忍着恶心,点了点头。 眼镜男神秘兮兮地亮出自己的红色手环,上面写着会员id,是一串六位数字。 “现在上面查得紧,铁磁体交易收紧,现在,只有正式会员、或者有资质的鉴定师才能进行交易。” “鉴定师?” 方宸眼睛更湿了,亮晶晶的,似有泪光闪过。 眼镜男啧啧两声,鄙夷道:“为了这点小事就哭?对,爷爷我就是黑市聘的铁磁体鉴定师。你把铁磁体给我,我帮你带进去鉴定,然后拿了钱我抽百分之一跑腿费,怎么样?” 方宸又忍着恶心点点头,指了指外面,表示这里人多,不好交易。 眼镜男很满意方宸的识相。他一路拽着方宸出了二楼大厅,从后门离开‘离岸’。 清爽凉风袭来,终于把方宸胸口堵着的闷气一点点吹散。 他被眼镜男带领着,在小巷里穿梭,最后被堵在一个死胡同里。 方宸右手撑着墙,有些虚弱地抬眸看着眼镜男。 眼镜男阴冷的笑渗人,而他的身后,出现了五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像是一扇屏风,在方宸面前徐徐展开。 “拿出来吧。”眼镜男做作地摘了眼镜,颇为潇洒地一甩,以为自己帅气逼人。 他掌心凝了橙色电网,把方宸网覆在里面,像个笼子。 “...你说什么?”方宸的声音也很虚弱,像是风,呜呜咽咽地上下浮动。 “装什么傻啊?铁磁体啊!”眼镜男又上前半步,把方宸逼得后退半步。 流放 第143节 “你不是说要帮我?” “帮?现在这个世道,还有‘帮’这个字吗?” 眼镜男吐沫星子乱飞,在阳光下湿淋淋得飘着,像是下了一场酸雨。 他从怀里拿出一袋鼓鼓囊囊的东西,里面的散碎物件把棕色布袋硌出了棱角。 “看看,这都是战利品。在你死前,我免费教你一个道理:在这个世道,拥有一双慧眼识人,比什么努力啊、天赋啊,重要多了。” 眼镜男像是炫耀军功章一样,把布袋子荡秋千似的摆来摆去。 方宸被清风吹得舒服了些,背靠着墙壁抱着手臂,一双眼微弯,眼底显出玩味的神色,长长地‘哦’了一声:“您是说,拥有一双健康到随时随地可以下跪的膝盖和百折不挠的腰板儿非常重要?” 眼镜男一愣,捏着布袋子的手被勒起了青筋,气得胸口喘似风箱。 “大哥,这小子看着弱不禁风的,咱们直接杀了抢走不就行了?”身后传来十分明智的建议。 方宸忽得抬手:“等等。” 眼镜男狞笑:“怎么?想说遗言?” 方宸叹口气:“我最近手头紧,家里还有个嗷嗷待哺的病人。我真的不想再犯事被罚钱了。你要不跟我道个歉,这事就算过去了?” 眼镜男狂傲大笑:“我跟你道歉,笑话...” 一句话没说完,他束缚着方宸的电笼已经被那人强行撞破。 而某位看上去弱不禁风的青年,一边捶着胸口压着恶心,一脚重重踹上眼镜男的脸,烙了个端正的鞋印在上面。 “笑话?” 方宸蹲在目瞪口呆的眼镜男面前,踢开他碎了一半的眼镜片,右手凝出的橘黄色电流映亮了那张淡漠的俊脸。 “说真的,我心情不太好。要不,你讲个笑话给我听听?” 第一百二十三章 黑市(三) ‘离岸’三层。 一个眉骨肿起、嘴唇破皮的眼镜男哆哆嗦嗦地站在纯黑铁门前,弓腰弯背地替方宸刷开了门禁。 “爷爷,孙子我就送您到这儿了。” “嗯。” 方宸接过眼镜男泛着油光的红色手环,用布仔细地擦了擦,才略带迟疑地戴在腕上,推门入内。 三层相比二层要安静不少,几座不透明的隔间,隔间外有投影显示序号。 隔间对面的几排长沙发,着实与二层的木椅有着天壤之别。红皮软羽,低调奢华,看来确实是更高一级的会客室。 方宸径直走向昂贵的沙发。 等候区只有三四人,他们坐得分散,表情倨傲,身上穿的衣服仿佛镀了一层薄薄的铁磁体,在灯光的映射下发出金属暗纹。 几人看向方宸的朴实着装,似乎有些诧异,却并没有多问,只移开了眼,专注于自己手中的号码牌。 方宸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眼镜男的装束打扮还有气质仪态都充斥着低俗。若是没见过三层的人,他倒并不怀疑眼镜男是一位铁磁体鉴定师。 可现在... 方宸察觉到了不对劲,起身想走,可此时门忽得拉开,十几个身着褐色制服的面具保安忽然鱼贯而出,将方宸彻底围住封锁。 “该id已经被注销。此人身份存疑,带走。” 为首的一人挥了挥手,方宸的左右胳膊立刻被大力拧转,扣在背后。一只黑色的袋子直接罩在了方宸的头上,系带一勒,将视线封得严严实实。 方宸倒也没反抗,只是顺从地被架走。 “喂,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方宸漫不经心地随口扯了个‘救命’,实则暗自数着脚下的步数和方向。 出门,右转,二十步,进入电梯。 上行。 大概五秒。 被带出电梯后,方宸可以感受到明显的眼前一亮。呼吸几乎带走了袋子里所有的氧气,方宸忍着晕眩抬头。透过粗糙厚重的塑料袋,眼前晃着几圈光晕,像是灼盛的岩浆湍流。 “经理,我把他带来了。” “好。” 军靴皮跟踩着地板,‘咚咚’,一声声地逼近。 他似乎弯了腰,又转了两圈,像是在品察挑选什么货品。 方宸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隐隐约约地,隔着布袋子透了出去。 似乎没想到马上要憋死的方宸还敢表达不满,‘经理’颇有兴致地挥了挥手,束缚着方宸面部的黑袋子立刻被拽开。 新鲜空气一股脑涌入,方宸猛地大口呼吸,险些窒息的心悸让他连连咳喘,咳得双眼通红。 一双黑靴慢慢地踩在地板上,慢条斯理的。 方宸蹭了把汗,抬眼,对上一双上挑的凤眼。 那人浑身上下的打扮堪称华丽,身姿窈窕,若从远了看,以为是个姑娘。 如说温凉是端正孤傲的美,那么面前的人,则是阴柔婉约的美,透着冷,不像好人。 他的指甲有些长,抬起方宸下颌时,指甲在方宸喉结处留下了一道微红的半月形弯印。 “冒充别人身份,混进黑市,是想黑吃黑?” “不是。” “敢做不敢说?这就没意思了。” “没不敢说。这腕带我从别人那里抢来的,只不过没想到,他们也是从别人身上抢来的。”方宸乖巧地眯起眼睛,狼尾巴招摇地甩了甩,“您看,我本来是想黑吃黑,但现在明显是黑吃黑吃黑。” 那人愣了愣,随即抚掌大笑。方宸手腕上勒着的绳结立刻被人割断,又被人客客气气地扶上了椅子。 方宸揉着手腕被割出的一道浅浅红痕,唇角一挑,腰间匕首蓦地划破空气,寒光毕现。 匕首尖抵着那位经理的咽喉,距离只有半厘米,方宸单手扣着他的肩,将他作为人质,抵在身前。 “你怎么敢的呀?” 那人十分感兴趣地看向方宸,眼光亮闪闪的,像是看到了什么稀奇的宝贝。 方宸伏在他耳边,配合地笑:“够变态了吗?您喜欢吗?” “还凑合。比起其他人来,见了我屎尿灌了一兜,你算是合我眼缘的。” 那人又笑,笑得阴阴森森的。 “我是封雪。叫我雪姨就行。想做交易的话,就说来听听。” 方宸抖了抖皮肤上浮起的一层鸡皮疙瘩,从兜里掏出一枚指甲盖大的铁磁体,推到了封雪的面前。 “我想鉴定一下这块铁磁体的成色。” “成色?”封老大的表情有点古怪,“你真当这里是什么珠宝典当行?” “你们不是承认那什么‘铁磁体鉴定师’?” “噗。”封雪温温柔柔地掩着嘴笑,“科技时代,所有的鉴定工作都有机器代劳。只有机器做不了的,才会让人类补上。” “比如?” “当然是交易、人脉。” “……” “所谓的‘鉴定师’,不过是自带铁磁体货源的大老板。比如,某个铁磁矿的监工。” 方宸了然。 不怪刚才遇见的那些人彼此都不交谈,心照不宣,仿佛共同守着某个沉默的秘密。 “这铁磁体的能量密度,机器随便扫一下就能出来。” 封雪长而光滑的指甲抬了抬,身旁侍候的人立刻会意,双手捧起那碎块,进入了内室。 不过三分钟,他就拿着一张薄薄的纸,双手递给了封雪。 “经理,是块高级铁磁体,成色不错。” “别给我啊,给这位英雄。”封雪掩嘴笑。 方宸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鸡皮疙瘩又起一身。 这笑声娇媚难言,又阴恻恻的,像是食人花。 他随便扫了一眼,跳过了极为专业的能量密度参数,只看简单的物化性状,最后,视线凝在一行小字上。 ‘推测产出地,溪统矿’ “知道这结论怎么得出来的?”封雪善解人意地柔声道。 “知道。”方宸指着结论旁的六位id,“这不就是我抢来的手环id?” “聪明。”封雪银铃般的笑声又洒了一地,“前一阵子,不知道为什么,溪统矿炸了。他也死了,所以这个id自然就被注销了。恰好,你拿着的铁磁体,正是他出过质检报告的那批。” 他尖锐的指甲刮过铁磁体表面,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方宸这鸡皮疙瘩差点就要落了一盆。 “你把机密这么告诉我了?” “反正你也离不开‘离岸’。在你死前,我不介意跟你这么帅气的小子玩一玩。你的肌肉真好摸,好久,没见到这种又瘦又有力道的肉体了。嗯...” 封雪的手指缠着方宸的腰,像是在摸一座雕刻精美的裸//-体男模。尽兴时,喉间甚至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叹,嘴咧得像是劈了半的木头,嘴角晃晃悠悠的。 方宸动作僵滞了半秒,唇角抽了抽。 “我上面有人。” “谁啊?” 流放 第144节 雪姨毫不在乎,甚至又深深吸了一口方宸身上淡淡的木质香气。 方宸手腕上的银蛇直接怼到了封雪的脸上。 封经理不大乐意地张了眼,颇有兴趣地说道。 “呦,刘少将啊。有点意思,再说两个,说不定我就动心了。” “太多了,数不完啊。要不,我们换个地方,我一个一个数给你听?” “去哪儿?” “出门,跳三层楼,二十步左转就是大门。有您在,我跳楼有肉垫,开门有钥匙,真是很安心。” 方宸声音舒展从容,笑容狠辣。随着他手中的匕首缓缓移近,他的在场的人无一不屏住一口气。 只有封雪眼光更灼热。 “不愧是在逃犯罪嫌疑人。敢这么对着你雪姨说话的,你还是第一个。” 方宸看着封雪,从他的话里品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信息。 “什么在逃犯罪嫌疑人?” “呦呦呦,在这儿跟我装失忆呢?刚刚那么勇敢地扫了指纹,怎么现在倒跟我装起糊涂来了?” 封雪手肘软塌塌地砸在方宸胸口,手指下滑,不怀好意地揉了揉那段流畅有力、肌肉分明的大腿弧线,满足地喟叹一声舒服。 方宸笑眼冷冷一眯,手里的刀又逼近,刀尖堪堪抵住他的喉结,封雪才止住了动作,笑:“我提示你一下?三年前,总塔实验室,爆炸案?那么大的案子,你该不会真忘了吧?” 从未听说过的词语叠加在了一起,方宸只觉得陌生。 “跟我有关?” “再装就没劲了。” 封雪抬手重击,一道冷寒的蓝色电流划过方宸的侧脸,不偏不倚地,割破了他的唇角,形状微弯,像是一道深深的咬痕。 方宸自知毫无胜算,反倒颇有闲情逸致地笑了笑。他用舌尖卷起血渍,随手丢了手中的匕首。 他转身,大大方方地重新坐回了沙发。 “雪姨哥,我今天,真的要死在这儿?” “这叫法新鲜,就是难听极了。”封雪眉尖嫌弃地皱起,随后悠悠一笑,“跟活人做交易,跟死人说秘密,跟将死之人上床,黑市的规矩。” 封雪身后,一群人磨牙吮血、磨刀霍霍。 方宸翘了二郎腿,在虎狼环伺的必输之局中,轻轻巧巧地扬起一个踌躇满志的笑。 “那,雪姨哥,我有一个提议。” 第一百二十四章 黑市(四) “把‘哥’去了,我再考虑听一听你的交易项目。” 连城府绝佳的封雪也没绷住,阴恻恻地朝他威胁一笑。 方宸乖巧点头,干脆直接略去了尊称。 “你知道我逃犯的身份,我知道你铁磁体鉴定师的秘密。不如,我们同流合污?” “听你的意思,是要跟我交易了。” 封雪靠坐在镶金边的椅子上,转着戒指。 他没有穿裤子,雪白小腿直接嵌在黑靴里,手里点了一支水烟,吞云吐雾。 “你一个逃犯,拿什么跟我交易?” 方宸听到这句话,身体前倾,十指指尖轻碰,坦然说道:“我可以成为这个id的主人,也就是新的‘铁磁体鉴定师’。我虽然不是什么铁磁矿的监工,也没有什么高级衔职。但我上面的人不少,个个名头响亮。我想,给黑市弄些铁磁体,提供点货源,不是什么难题。” “哦?我为什么要信你?” “就凭,我三年前犯下的事足够大,却活到了现在。我的手腕,你还要怀疑吗?” 声音不大,咬字轻松,却有着令人无法怀疑的笃信。 封雪的视线扫过方宸那张笑眯眯的狐狸脸,自信到看不出一丝破绽。两人就这样对视几秒,终究是封雪先破了僵局,双手轻碰,鼓了鼓掌。 “暂时过关。” 方宸背后凝着的汗终于掉了下来,隐秘地淌过紧绷的肌肉,带走了身上偏高的热度。他卸了肩骨处隐隐的对抗,伸出手,谦逊地递了过去。 “合作愉快。” 率先示弱,给两人的关系留个余地。 封雪满意地捏了捏方宸的指尖,随即朝旁淡淡一瞥,身旁簇拥的保安都默默地退下。 剑拔弩张的对峙褪去锋利,封雪便也不见外。他直接脱了金色宽松外衫,解了宽腰带,顺势扭了扭腰,做了两个拉伸运动。 方宸移开眼,不想看除了温凉以外的‘孔雀开屏’。 封雪颇为意外。 “一个逃犯这么纯情,挺出乎我意料的。” “我也是。”方宸扫过封雪阴寒的美人面,“挺意外的。” “黑市经理该是什么样?纹着花臂的老大哥?戴着墨镜的肌肉男?” “书里都这么写。” 封雪被方宸的天真击中,媚眼一挑,捂唇轻笑。 “来我床上,我教教你。” “多谢抬爱,我不想下床就死。” 封雪翕然眯眼,转了话题。 “这种高密度铁磁体,一般都是军用。小子,你查这个,是要干什么?” “犯/罪。” “挺坦诚。你是刘眠的人。你现在,想要突破赵景栩的势力进入溪统矿。看来,你是想要帮刘眠拿回本属于他的那块地了。” 封雪对总塔错综复杂的关系如数家珍。他解释一顿,又信心满满地推测两句,可其实,与方宸的想法相差甚远。 方宸对那个什么矿场毫无兴趣,对刘眠叶既明和赵景栩之间的利益纠葛也漠不关心。他现在只想找到铁磁矿的来源,然后顺藤摸瓜,找到进入地下工厂的法子。 他答应了叶既明会查清铁磁体走私,也答应过7553会找到长莺,而且,地下工厂显然与温凉和哥哥的过去有关,这件事,他无论如何都要做成。 “等你拿回那块矿,我要这个数。” 封雪比了个数,方宸随口应下,毫不迟疑。 封雪畅快地鼓掌大笑,笑得脖颈青筋凸起。 方宸闲适地端起杯喝了口水,在碰到唇角的伤口时,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他想起了温凉。 于是,他轻轻地放下了茶杯,看向封雪,问道:“我还想在你这里买两瓶高级营养液。” 封手捏着方宸的肩,单手挑起哨兵的下颌。 “我刚刚就想说了,你的电子云怎么稀薄得这么夸张?依我看,你的身体本来就有旧伤,是靠着什么宝贝,才能勉强让你在我面前大着胆子上蹿下跳。” 他的手一点点滑过方宸的下颌骨,摸到了方宸的后脑,准确地探上了一块很小很浅的疤痕,抬了抬眉。 “你看,你这里伤过。” 方宸察觉有异,但面色不显,只不着痕迹地拨开封雪的触碰,而后者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眼神转过一丝暧昧和若有所思。 “呦。男德班优秀毕业生?看来,你是要为你的小向导守身如玉了。” “只是搭档。” “啧啧。” “这营养剂,卖吗?” “卖啊。你拿什么来交易?”他凑近,嗅了嗅,随即,从方宸的兜里掏出一只黑色的方盒。 材质非金非玉,触手生温。 “这个里面,是向导素?”封雪深深地吸了一口,眼眸迷离,颇为意动,“真令人着迷。就算是我,也从来没有闻过劲儿这么大的向导素。这笔交易,成了。” 方宸长臂一展,将黑盒藏回了衣袋,像是护着一枚璀璨的明珠,不愿它落入歹人手里。 “抱歉,封老板。这个,不卖。我可以换点别的。” 在听到方宸的拒绝时,封雪敛了笑,单手掐住方宸的脖子,把他拎了起来。 他的力气并没有方宸的大,可高级哨兵的电子云极有压迫性地罩住方宸,几乎让他窒息。 “在黑市,我亲自定下的交易,没有中途撤回的可能性。” 方宸扒着封雪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死死地抓着那方盒的上半部分,脖颈涨出紫色,面部肌肉轻颤,眼神却如刀含笑,毫不屈服,仿佛一只护食的狼,拼死守护自己的猎物。 “这个,真不行。” “为什么?” 方宸没有解释,拇指猛地拨开黑盒,里面的向导素奔涌而出,如千万条温柔的柳涤缠上方宸的五指,温和地抚着皮肤,如同春风,丝丝缕缕地渗入方宸虚弱的精神图景。 仿佛沙漠旅人捧起一瓢清水,浑身汗毛孔都舒服地舒展而开。方宸蓦地低喝一声,挣脱了封雪的束缚。 他单手撑地,呼吸急促,唇角带笑,眼瞳流过一丝暗金,张扬如灼灼烈日,令人不可直视。 眼底昭然写着,‘他的向导,只属于他’。 封雪只好眼看着最后一小片向导素也被方宸全数吸收,连一丁点儿味道都不留给他。 这像狼一样的小子。 又贼又抠。 封老板倒也不恼,靠在沙发上叼着水烟。 “看来,我要从你身上捞点更值钱的东西了。嗯?” 流放 第145节 他看了看方宸令人垂涎的年轻肉体,随手拿了个计算器,噼啪地算了算,笑得阴森可怖。 “这样吧。三天内,你要是能凭着自己赚三万,我送你一瓶特级营养液。” 见方宸还要说什么,他摆摆手,解释道:“别跟我说什么,外面的便利店能买到。你雪姨这里的货,可不是那种大众产品。你向导的伤很重吧?我保证,一瓶下去,死人都能活。” 方宸蓦地抬头,封雪却在此刻如鬼魅凑近,冰凉的手捏着他的下颌。 “可你要是凑不齐,我们之前的交易作废,连同你和你的向导,我都收了。” 三万。 对于一个新兵来说,这就是死亡数字。 既然方宸敢孤身入局,又处处挑衅,那就让他看看,那小子的底牌,到底有多硬。 封老板奢靡酒肉的生活终于多了两丝乐子,他满意地离开,幻想留方宸一人单膝直立团坐在地上,品尝着恐惧加身的滋味。 可他不知道,此刻揉着太阳穴、垂头思索的方宸,并不是在瑟瑟发抖,也不是在发愁三万怎么赚,更不是在担心自己落入黑市老大手底的悲惨未来,而是正在盘算着怎么才能把自家那支烂桃花藏起来,少引人觊觎。 某s级向导,从脸到手,从腰到脚,无一处不漂亮。 再加上会勾人的向导素... 方宸无奈地叹了口气。 得赶紧强大起来了。 要不然,总有人在觊觎他家的漂亮孔雀。 真伤脑筋。 第一百二十五章 委托(上) 柴绍轩这几天很闲。 每天上午随便看看书,下午被小丫头拽去照顾病号,一直到晚上才回寝室,洗洗涮涮,又是一天过去了。 努力勤奋上进的柴二哈不高兴了。 追根究底,其实是因为现阶段没课了,导致柴少爷十分空虚。 导论课已经圆满结束,而实践课因为一些不能公开的缘由被暂停;赵少校依旧没露面,罗宇源仍以助教身份掌控着班级纪律。 眼看着课程进度大幅滞后,班上人心不稳,传言四起。就在这时,赵景栩百忙中从总塔传来消息,工会破例,让班上的人接工会委托,代替实践课的学分,顺便还能赚取贡献额。 期末结算,根据接取的任务数量与难度排名,末位淘汰、前三嘉奖,首位甚至有可能直接提拔为进化部后备人才。 此一消息传出,众人沸腾,有些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而有些人满面愁容、不知所措。 其中最为兴奋的,是那些出身偏远的野心家,他们大多身手好、能力高,却迫于塔组排名落后而抢不上好资源。现在,这样绝佳的机会放在他们面前,他们自是殷殷盼望,恨不得不眠不休、二十四小时轮轴转用来接取任务。 而发愁的,是实力相对较弱的吊车尾。 他们惶恐地挤在人群里,看着工会一楼大堂滚动着的任务条。 任务难度用括号标注在最前面,从易到难,最后面标注着不同的贡献额——自然是越难的,越值钱。 比如,清扫伍元区大街,一天一个贡献额,这是毫无难度、无需智商,也并不需要团队合作的任务,相应的,报酬也少。 至于那些标注为‘中等’的任务,贡献额要翻上十倍。比如,修缮掩体、伤员救助。前者需要体力和能力,后者需要知识和能力,难度也加倍。不过,这种任务虽然具有挑战性,却一般都是在城内、或是专业人员带领下,也因此安全受到一定程度的保障。 ‘简单’和‘中等’几乎囊括了大部分的任务,而标注‘难’的任务,寥寥几个,高冷地站在最上几行,睥睨众生。 比如,‘清剿动乱’,再比如,‘开探深漠’。 冷冷清清的几个字里,滚动着陌生和死亡的气息,让人无端胆寒,更别提旁边滚动着一行小字。 ‘量力而行,死生不论’ 所以在场的众人也只是草草扫了一眼,将‘困难’委托自动忽略了去。 柴万堰也早早让人传了话 ,不许柴绍轩参与这种搏命的任务。家里金山银山,没必要跟小虾米一起争夺那几块铜板。 为了防止柴绍轩作死,柴爹甚至威胁到,如果他敢不听话去参加任务赚什么贡献额,他就直接停了柴绍轩的生活费,让他吃不饱饭、睡不着觉。 柴万堰很清楚,自己的儿子只会空口喊白话,并不敢真的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所以放心地拉着老婆专注处理叶既明的事。 可惜,他没有想到,出来单独历练几天的柴绍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会梗着脖子喊粗话的乖儿子了。 柴绍轩摆了摆手腕,自信满满地丢了柴万堰给的消费卡,挤进了人群,一起看着大屏幕滚动播报实时任务。 他抱臂思考自己该接哪一个,身边又叽叽喳喳在地围了一堆人。 他不耐烦地打走身旁那些阿谀奉承的雀鸟,率先走到了任务簿前,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今天选的是一个‘低等’难度的任务。 没什么难度。 在柴少爷擦了一天的电线杆柱子以后,如愿以偿地收到了一个贡献额的巨款。 柴少爷敲着泛酸的肌肉,肉疼地交了今日的房租。 得,一天白干。 终于体会到自己打工交房租的辛酸,官二代柴绍轩抱着被子,在委屈与饥饿中入睡。 第二天,他果断选择了难度为‘中等’的任务。 平日里,工会放出任务,并且下派指导人员。接取任务的人员被随机组队,在指导下完成任务。 于是,报名后,柴少爷如愿以偿跟其他几个素不相识的人组成了一个陌生的小队,一同参与‘修缮信号塔’的任务。 柴绍轩穿着厚厚的防风防尘绝缘保护服,费劲儿地抬脖,迎着刺眼的抬眼,望向那一眼看不到顶的信号塔。 信号塔直径足有三四米,高耸如刺,直冲云端。光是伍元区就有二十七座信号塔,平均分布于伍元区外围。 柴绍轩摘了手套,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信号塔。 塔壁隐隐震颤,外表灼热如火,柴少爷差点把指纹给烧平了。 他‘嗷’地一声痛呼,立刻跳脚,手腕高甩,像个烫了尾巴原地转圈的大狗。 因为带着面具,没人知道柴少爷尊贵的身份,只收获了几道毫不留情的嘲笑和鄙夷。 柴绍轩眼角红通通地戴回了厚重的绝缘手套,在指导工程师的冷冷眼刀下,老老实实地站在队伍里,不敢动也不说话。 经过工程师一番讲解,柴绍轩也理解了自己接下来要做的工作。 信号塔可以抵抗地磁风暴、传递网络信号,所以该塔必须时时刻刻保持着高敏感响应度。 为了检测它的性能,哨兵需要分成两组,第一组需要利用电子撑起一个外加电场,第二组操作仪器,检测信号塔是否能立刻校正这个电感磁场波动。 柴绍轩捂着头,痛苦地表示自己没听懂。 工程师只好打了个比喻。 他拽着柴绍轩,把柴少爷一屁股按在了一个橡胶皮球上,体重立刻把皮球压出了个坑。 工程师踩了打气筒,气针往皮球里充气,皮球塌陷的小窝,在两秒内就恢复了原状。 工程师朝他扬了扬手里的秒表,告诉他,反应速度要快;充的气要足,这样,气球才能恢复到原来的形状。 而信号塔的作用,也是一样。在电磁风暴来临之时,快速、准确地维持稳定的磁场,就是它要达成的目标。 响应时间,小于2ms,容错率,在0.2%以下。 柴绍轩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二十七根柱子,是边界的大型磁场稳定器。 有了它们,才能维持伍元区、乃至边缘小城所有军民的日常生活。否则,别提联网、通讯,连安安稳稳的吃饭睡觉都很难做到。 柴少爷仰着头,追着刺目的阳光,望向那高耸入云的信号塔尖端。 此刻,他忽得生出一股自豪来。 这里的一墙一塔,都是老爹的成果。 柴少爷脚踏着信号塔的外墙梯子,俯视着渺小如豆的军民。刚才攒在胸间的自傲,却隐隐酿成了惶恐。 将来,他真的会接过老爹手里的权力,站在这么高的地方,保护着这座城、乃至整个大陆的人民吗? 他,能做到吗? 这是柴绍轩,第一次想着自己,乃至人类的未来。 可这伟大的思考却被身旁的人无情打断。 “动作快点。” 面罩下的声音沉闷,一只手伸了下来。半截白手腕从灰色手套和防护服间露了出来,骨线分明,不算粗壮,却十分有力。 “哦,哦,好。” 柴绍轩暂且压下胸口涌动着的激动与不安,借着他的力道,攀登上了位于信号塔中央的平台上。 护栏及腰,并不算稳固,柴绍轩随手搭在上面,都能听到‘嘎吱嘎吱’的锈蚀声。 “怎么回事!” 柴绍轩愤愤地骂了一声,仿佛已经学会了站在了柴万堰的角度,心痛地看着这一座座外表光鲜、细节偷工减料的信号塔。 刚才拉他上来的年轻人瞥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似乎笑了一声。隔着面罩,听不太清,模模糊糊的。 那人靠着信号塔站,单手插兜,姿态放松又不失挺拔,柴绍轩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跟白脸狐狸有点像。 “喂,你...” 柴绍轩的打探被一声刺耳的电流声打断。 他循声望去,位于地面上的十人小队已经列队整齐,右手高举,掌中电子各色各异,整齐耀目地撑成了一弯漂亮的彩虹。 柴绍轩眼睛一亮,立刻按照工程师所说,打开电磁波动检测器。 波动稳定,波峰波谷依序向前,宛若一首节律分明的赋格音乐。 柴绍轩放下心来,依照工程师的指导,将外围的老旧电线换掉。 一切进行地十分顺利,不到半小时,就完成了大部分调配工作。那庞大粗壮的信号塔宛若定海神针,岿然不动。 小队齐齐欢呼,不少人摘下了防护面罩,勾肩搭背地提前庆祝任务顺利完成。 流放 第146节 柴绍轩等不及摘下面罩和他们一起狂欢,却被身旁冷淡的年轻人阻止。 “干嘛?” 柴绍轩不情愿地拨弄着面罩,那坚硬的材料压得他的鼻梁骨生疼。 “工程师还没摘。” “那又怎么样?” 柴绍轩只想赶紧解下来揉一揉自己被压到淤青的鼻骨,却天降一只手,生把面罩给他扣了回去。 “没空给你解释,不想死就戴着。” 简短利落,没有多余的话。 这拽上天的语气简直跟白脸狐狸更像了。 柴少爷哼着瞪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没摘,老老实实地拧完最后一个螺丝,才倒在地上,仰着头大口喘气。 就在柴少爷以为可以轻而易举地拿到今天的十几个贡献额时,意外陡然发生。 一道苍白色的电光从电线裂缝处喷涌而出,火星四溅,尽数扑在了距离最近的士兵脸上。 没了防护罩的保护,电流如同浓硫酸一般,直接将整张面皮直接碳化,五官融成了黑乎乎的一团,黑红的血肉泛着焦糊味,像是被生烤了的肉。 他捂着脸拼命挣扎,倒退半步,不小心倚靠上了生锈的扶手,惊慌失措下,竟就那样掉了下去。 事故发生得太快,在场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耳畔尖叫声陡然落下,随风飘远,最后,在一沉重的闷响声中,人肉如同掉落的西瓜,红瓤四裂。 噩梦接踵而至。 短路的电线导致了通讯塔的失灵,站在地面上的第一小队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前的尸体落下更让他们的反应钝化。 他们手中凝出的电场并没有及时收起,而此刻,通讯塔塔顶那如同弯刀的信号接收器,忽得迸发出血红的耀眼光辉。 在太阳的阴影里,信号接收器尖端垂下,宛若死神收割性命的镰刀。 蓦地! 一线强光迸射,自上而下,锋利、精准地劈了下来。 地上的小队躲闪不及,站成的方阵刚有骚动,便像是豆腐一样,被一刀切断。 自左上至右下,有人被削掉头皮,露骨白花花的脑仁;有人被切掉脖子,动脉血喷涌,像是红色喷泉,脸上还带着笑,头滚落在地时,眼睛仍未合上;有人被拦腰斩断,嘴里尖叫声音未歇,上半身自胯骨滑落地面,双手还在拼命地在地上扒着。 高温和风漩接踵而至,将烧糊的肉卷在沙里,扬起了漫天的红尘。 这一切,只不过发生在短短几秒内。 “什么情况!!!” 柴绍轩愣了半秒,怒吼出声,声音都在颤。 老爹组织做的信号塔,怎么会变成能打死人的武器?! 仪表盘的警报声骇人地尖叫起来。 本是波峰波谷安静流淌的电磁波一瞬间如同野蜂乱舞,高低起伏、左右摆荡。 眼前灰烟缭绕,柴绍轩拼命扇着眼前的空气,妄图看清四周。耳畔此起彼伏的尖叫,哭声不绝于耳,临时搭建的平台被踩踏地摇摇晃晃,在十几米高空中摆荡,仿佛下一秒,就要碎了。 身旁的人乱作一团,推搡着要从唯一的梯子抢下去,彼此殴打间,又掉落几个人。 柴绍轩大吼:“不要挤了!你们给爷守秩序,一个一个往下走!” 除了震得他自己双耳嗡嗡作响,没有任何实际效果。 在生死面前,秩序不值一提。 柴少爷急得团团转,回头想要找人帮忙,却看见那个冷淡的年轻人正单膝跪在电线面前,戴着手套,双手拧着火星四射的漏电电线,整个人埋在滚滚扩散的烟雾里,已经看不清轮廓了。 “喂,你疯了?!你不怕烧死自己?” “手套绝缘的,隔热的。”那人简短两句,指了指不远处,“帮我拿一下,我够不到。” 即使黑烟弥散,那人的动作依旧很果决冷静,像是天塌下来也安之若素。 被这样的人使唤,柴少爷好像也没什么不服气的。 他不顾骇人的烟尘和焦糊味,逆流而上,一头扑在工具箱里,手忙脚乱地翻找。 可找了半天,也没能找到替换的电线。 “怎么办,好像用完了。”柴绍轩声音在抖。 “那就找。” “上哪儿找?” “用脑子。” 第一百二十六章 委托(下) 柴绍轩觉得自己脑子快要被火烧没了。 他一头扎进没有希望的工具箱里,拼了命地找,依旧一无所获,可就在这时,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高声一喝,柴二哈懵懵抬头,隔着面罩,就见一根粗电线破风而来,而丢电线的人正半只脚挂在摇摇晃晃的平台上,朝着他比了个大拇指。 “俩小哥,挺勇敢啊,来,接着!” 雪中送炭,柴二哈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只感激地抱了拳。随即,立刻回手一丢,吼道:“喂,接住!” 修电线的年轻人没有抬头,手臂微扬,准确接过,甚至有闲情跟柴绍轩扬了扬手,表示感谢。 柴少爷觉得这个人可比白脸狐狸讲礼貌多了,心情大好。一瞬间,害怕少了,慌张没了,大步上前,跟他并肩蹲在一处,替他按着强烈震颤的管道,想着脱险了以后,一定要跟这个人交个朋友,以后,一起做任务。 那人动作又快又稳,终于,在场面更糟以前,漏电处被修补完好,紊乱的信号塔恢复了原状。 耳畔尖锐的声音一瞬间消失无踪,世界安静地像是要消亡。 柴绍轩跪坐在摇摇欲坠的信号塔修缮平台处,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后怕悄然涌上,柴绍轩悄悄地咬紧了牙关,揉了揉发麻的虎口。 这,还是他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 身旁的人也缓缓坐了下来,他焦黑的手套撑着头,肩背微弓,似乎有些疲惫。手腕处一道浅浅的红痕,像是被烫出来的轻伤。 “喂,你真挺厉害的。你是老手吧?” 柴少爷搭着他的肩,赞叹道。 那人又淡淡地回瞥了一眼,拨开了柴少爷的勾肩搭背,反身,慢条斯理地踩上了阶梯,破洞的手套露出白皙手指,牢牢握住锈迹斑斑的梯子,一步步地向下。 “我知道,有能力的人一般都性格恶劣。我认识一个,比你更恶劣。” 柴少爷夸人很有水平,但他自己不知道。 他揉了揉脱力又发软的腿,跟着那人往下一点点攀爬。 “喂,你怎么不说话?” 他低头,想要跟那人继续说话时,却看见那人单手扶着梯子,视线向下,脚步停了下来。 柴绍轩不解其意,跟着他的视线一起落下。 阶梯尽头,平台之下,横七竖八地躺着毫无声息的尸体。 他们摞着叠在了一起,血慢慢向外扩散,像是恶魔之手,抽走了那些绵软的灵魂。 柴绍轩瞳孔蓦地一缩,心脏一提,半空中的大风呼呼而过,更惹得他是头晕目眩,几欲作呕。 他抖着脚向下攀登,却脚下一空,失重感后知后觉而来,柴绍轩双手惊恐地乱抓,终于单手勾住了梯子,惊得他后脑都麻透了。 他们...都死了? 为什么会这样? 柴绍轩虽然有时候天真,但并不是那么傻。 他知道,电线短路的故障可不是这样。 刚才的打击定向、准确、杀伤力大,根本就是...一个武器。 伍元区竟然被二十七个巨型参天武器对准。 瞄准的是谁? 要打的是谁?! 爸,知道这件事吗? 柴绍轩的双手双脚都在抖,不光是因为害怕,还有不解、愤怒。复杂的情感交织,他只能死死地抓住梯子,悲愤下望,渺小地宛若风里的一块破布。 忽得,颤抖的脚踝被一个人抓住。 柴绍轩一个激灵,猛地低头,看见的,还是那个被灼伤的雪白手腕,一道淡淡的红痕自掌根延伸到手肘。 “谢谢。” 柴绍轩有些哽咽。 那人没说话,只用力捏了捏柴绍轩的跟腱,仿佛在替他放松肌肉。 然后,把手套压在柴绍轩的裤脚上蹭了蹭,像是嫌脏。 柴绍轩的感动不翼而飞,可不得不承认,愤怒也确实被冲淡了些许。 他抹了一把鼻涕,囔着鼻子谢过那个年轻人,颤悠悠地向下爬。 越接近地面,血腥味道越强烈,被阳光炙烤,气体运动加剧,连面罩都挡不住。 柴绍轩忍着恶心,终于爬完了长长的梯子。当他最后一脚踩在地面上时,本以为会感受到大地的坚实触感,可出人意料地,脚掌下,是一滩软绵绵的东西。 柴绍轩僵硬地低头。 他看见了半根被血染红的白手指,以及染了粉色的指甲。 指甲是那样鲜活,又那么腐朽。 “呕...” 他猛地摘了头套,捂着嘴,绕到塔底无人处,疯狂地呕吐起来。 流放 第147节 他撕心裂肺地咳,像是要把那种恐怖的画面从身体里剥除。 最后,他连腿都是软的,双眼蒙了一层灰白,他迷糊地朝旁边抓去,倒在了一个人的怀里。 “喂。” 耳畔响起一个呼唤。 那人好像摘下了面罩,声音清晰可鉴。柴绍轩晕晕地捂着头,心道,果然是那个熟悉的欠揍味儿。 他迷迷糊糊的,刚想喊出那个名字,却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方宸不得不赶紧伸手扶住晕死在自己肩上的柴绍轩。 他又喊了几声,见柴少爷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只得将他拖到了负责人处。旁的不用说,只消把柴家大少的身份往外一丢,已经足够引起注意了。 趁着负责人瞳孔地震、极近惶恐的时候,方宸已经默默地退了出去,远离人群中心,环顾四周。 来时的三十人,只剩了五人。 尸横遍地,血流如溪,血腥味冲天,活下来的人,也均是双目呆滞,走路打飘。 六分之五的死亡率,这才是‘中等’难度吗? 方宸垂了眼,摘下皮带上挂着的一只巴掌大的小葫芦。 颜色姜黄,是刘眠派人送回宿舍给任钱的。可惜任钱早就走了,未能物归原主,方宸抽空联系了五十三号,任钱并不想拿回去,方宸就留着自己用了。 他旋下瓶盖,先洗了手,擦了脸,才倒进嘴里喝了几口。 他斜靠在塔下的一个半人高的石墩子上休憩,右手闲闲搁在眉骨处遮挡太阳。 方宸眯着眼,看了看那高耸又充满危险与未知的信号塔。 日晕如轮,塔如钻,交相辉映,不可分割。 阳光从方宸的指缝间散落在他的眼瞳深处,塔的倒影仿佛一支燃烧的火炬,披头散发地闯入了他的视野。 方宸蹙眉闭了闭眼,高塔在视网膜上残留的影像逐渐变得边缘模糊,像是墙皮簌簌掉落、塔身崩塌成墟。 最后,眼底残留的所有具象都消失,只剩两团火影。 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 “...两个太阳。”方宸喃喃。 “小哥,你手腕出血了。不要紧吧?” 一道粗狂豪放的带笑呼唤自耳边响起,像是掠过苍穹的大雁清鸣。 方宸慢慢张开眼,在看清了那人的身形和走路姿势后,清俊的脸上浮起一丝笑。 “刚才的电线,谢了。” “没什么可谢的。反倒是小哥你,看你的动作有点生疏,是第一次接这个任务吧?” “嗯。” “死那么多人,你不怕?” “死人除了丑点,没什么缺点。” 见方宸一派悠悠然的淡定,那人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右手使劲儿地拍了拍方宸的肩。 “好小子!我叫谢三刀,叫我三哥就行。是个散户,以后做任务可能会经常遇见。你好好保重,下次我们继续组队啊!” 方宸目送谢三刀走远,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工会会优先将名额向工会毕业生或是关系者倾斜。而他一个散户,能接到难度为‘中等’的任务,想必能力十分出众。 方宸收了思绪,又望了一眼被众人慌乱抬走的柴绍轩,装起葫芦,翻转手腕,露出一红一黑两只腕带。 一只露在外面的,是工会发的贡献额交易器; 另一只藏在里面,是黑市颁发的‘铁磁体鉴定师’腕带id证明。 方宸盯着两枚腕带,率先拧亮了贡献额交易器。 ‘50’ 当前贡献额为五十。 一个贡献额相当于两百,五十个贡献额不过才一万。 方宸这两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一刻不停地接任务做任务,即使这样拼命,才凑了一万,距离封雪要求的三万还差得很远。 方宸也曾想过要找人借钱。 可叶既明此刻自身难保,旁人与他关系并不亲厚,方宸怎么也求不到那些人头上。而他那些不靠谱的朋友们,譬如散尽家财做好事的龚霁、花天酒地泡妹子的萧易、沉迷做药又卖不出去的夏旦,一个个裤兜里比脸还干净。 更别提穷得只剩一张漂亮脸蛋的烂桃花,以及发誓要自力更生结果饿了两天就晕了的健壮官二代。 方宸攥拳揉了揉眉头,叹了口气。 真不知是交友不慎,还是物以类聚。 他脱下身上厚重的防护服,趁着夜色刚沉,慢慢地走回了温凉所在的病房。 两天都没有回来,温凉还是老样子,容色沉静,漂亮的脸上晕着温柔,像是一轮清辉明月。 方宸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坐在床侧,拨开温凉的侧脸垂发,轻轻吻了吻他的眼睛。 “你休息得倒好。” 方宸说出的话,像是抱怨,眼睛却藏着淡淡的笑,分明是在说着‘那就好’。 方宸起身查看温凉背后的伤。 纱布是新换的,隔着厚厚几层也看不出具体的伤口愈合情况。 他试探地,轻轻将指腹按在伤口周围的皮肤上,像是蜻蜓点水。 “唔...” 温凉喉咙间发出含混的梦呓,方宸不敢再碰,生怕弄疼了他。 “...怎么迟迟不见好?” 方宸一颗心吊着,倦怠困意全无。 他小心翼翼地替温凉拉好被子,慢慢握住温凉的手。电子云温缓流淌,像是蒸汽散逸成流云。 可惜这次,电子云碎裂地很快,宛若一块玻璃被敲碎,残片簌簌落下,方宸不得不撒了手,停止这次逞强的治疗。 电子云的流失加重了虚弱感,连日的疲惫卷来,方宸仿佛一头茫然大物吞吃下肚,手脚无力,只能任人宰割。 他单臂撑着窗台,甩了甩浑浑噩噩的头脑,下意识地按亮了腕表上的贡献额数字。 ‘50’ 两位数急切地敲打着方宸的脑神经。 还剩一天,还缺两万,还差一百贡献额。 似乎在他面前,只剩了一个选项。 那就是接取难度为‘难’的委托。 决定做得很快,没有踌躇和犹豫。 他只是回头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人,随后,甩了外套,掀开被子,靠坐床头,将那支烂桃花轻轻揽进了怀里。 像是讨要糖的孩子一样,方宸放任自己索取了三个吻,一个比一个绵长,一个比一个湿润。 “等我变强。”他轻声说,“到时候,我就可以像哥哥一样保护你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爸,你到底知不知道(副) 悠悠黑夜,寂寂暗林。 四处是森然鬼火,柴绍轩躲在树后,捂着嘴,小心翼翼地蹭掉脖子上的汗珠。 他就不该接‘困难’模式的委托。 杀人犯没找到,自己反而迷路了。 他定了定神,屏住呼吸,靠着树干,露了半只眼睛。 一片黑暗如同浓稠的墨,像是要把他口鼻封住。没来由地窒息感涌上胸口,柴绍轩努力压着心慌,表面镇定,紧紧攥着拳头,像是要把藏在黑夜里的凶犯一拳打倒。 忽得,风影叶摇,沙沙作响。 柴绍轩趁机出手。 他如同一只灵巧的狗子窜出了树后,怒吼着拍出了一道灼目的电弧,生生将一棵碗口粗的树拦腰斩断。 焦糊味道悠悠散了出来,柴绍轩狂乱跳着的心才慢慢平和下来。 “死了吧。” 柴绍轩试探地脚踩枯枝败叶,‘咯吱咯吱’,声音阴森,宛若什么不祥之兆。 一阵阴风刮过,柴绍轩浑身不适,伸手拨去肩上的落叶。 可,指腹间传来的触感柔软,带着温热气息,像是...人的手指。 柴绍轩头皮一瞬间麻透了。 那根粉色指甲对他竖了个中指,后面,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僵硬地吊起了头,眼圈乌黑,唇色血红,牙齿尖尖,扭曲着、怪叫着向他跑来。 “啊啊啊啊!!!” 柴绍轩崩溃地大喊,惊慌失措地扭头就跑。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再回头一看,那女鬼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直径一米、还流着汤汁的肉丸子,棕色莹亮,热气腾腾地扑了过来。 “什么玩意儿!!” 柴绍轩猛然醒来,心有余悸地大口喘着粗气,这才发现,面前坐了一只揉着肚子的夏旦。 她的手正抓着柴绍轩的,清亮的大眼睛里飘出了饥饿的渴求,两颗又黑又亮的瞳仁仿佛盛了两只大肉丸子。 “醒了?” 一声慢悠悠的询问飘了过来,白大褂出现在视野范围内,柴绍轩怔愣抬头,嘴里被萧易塞了一枚体温计。 流放 第148节 “我%¥#@…” 柴绍轩嘟囔着说不清话,眼带询问,视线在萧易和夏旦之间游移,最后还是落在了萧医生身上。 “你受了惊吓,精神图景很不稳定。你又没有绑定的向导,所以,我就让小夏旦试试唤醒你。” “怎么%@*…” “你问怎么唤醒的?”萧医生看了看夏旦同样渴求知识的眼神,满意地正了正纽扣,端着一副学识广博、仁心仁术的模样,严肃地说道,“我让夏旦跟你暂时精神链接,打开你的壁垒,深入你的恐惧,找到你的精神弱点,想办法带你出来。这个疗法,是我独创。你能这么快清醒,夏旦功不可没,当然,我的贡献更大。” “!” 柴绍轩眼睛睁得很圆,震惊里好像带了点崇敬。 萧医生更飘了,他看着同样眼睛亮晶晶的夏旦,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小丫头,我看你很喜欢做药。以后,要不要跟我学医术啊?” 夏旦眼睛一亮,但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踌躇,正犹豫间,在一旁抱臂沉默不语的龚霁终于开了口。 “首先,这种疗法不是你独创。温向导撰写的手册里早就提到过这种方法,但一般只适用于永久绑定的哨兵向导。他们互相了解,所以不会误伤。如果不是夏向导和柴哨兵,我是不会同意你进行这种疗法的。” 言外之意,如果不是心思单纯、杀伤力小的天真向导和没心没肺、攻击性低的笨蛋哨兵,这样不经允许的贸然结合,可能会导致强烈的抵触,两人都会受重伤。 眼看夏旦惊慌的表情,萧易装神医的打算又落了空。他瞪着忧国忧民的龚霁老古板,无可奈何地翻了一个白眼。 可恶。 明明这个小丫头这么单纯,怎么就是骗不走呢? 柴绍轩倒是不担心夏旦会伤害他,不过,那个蹦蹦跳跳的巨型肉丸子确实给柴少爷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 还真是什么样的向导就会有什么样的精神世界。 柴少爷苦笑着抹了一把脸,打算忘掉肉丸子带来的精神伤害。 他靠在背后的枕头上,有气无力地捏着手腕上的交易腕带。 先看看昨天的报酬有没有打到账上吧。 手腕上那一指宽的屏幕缓缓亮起,在柴绍轩满含期待的目光中,一个圆润的‘0’缓缓浮现。 “啊?!我的报酬呢?!” 柴绍轩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惊得嘴唇都抖了。 他为了接那个委托,差点丢了半条命,现在,半毛钱都没赚到?! 怎么可能?! 在柴少爷魂不守舍、颠三倒四的描述中,众人终于明白了他的烦恼。 龚霁抵唇思考,随即缓缓道:“没有到账的可能性很低,被他人转走的可能性更高。柴士兵,你可以查查交易记录。” 柴绍轩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慌张地奔去工会前台,在最角落的机器里提取了交易记录。 看完以后,脸色铁青。 工会刚转入的贡献额,还没捂热乎,就被某个人划走了。 柴绍轩盯着那一行熟悉的id,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白、脸、狐、狸!!!” 他想起来了。 在他晕倒在白脸狐狸身上的时候,那个混蛋好像说了句什么‘要钱的’。 柴绍轩骂了方宸一路,走回医务室,看见夏旦还乖乖地趴在病床前面,一边照顾温向导,一边默默背着医书,累得眼睛都揉红了。 极富正义感的柴少爷差点让怒火烧秃了头。 好,很好。 白脸狐狸不仅嘴毒、手狠、没良心,还贪财、爱占便宜。亦师亦友的向导教官受了伤也丢在一旁不管,天天想方设法捞钱,毫无同理心。 种种恶行,罄竹难书! 柴绍轩‘砰’地一下摔了交易腕表,一起掉下来的,还有一张通讯卡。 他满腹的怒火像是一下子被浇灭。 信号塔那可怕的大规模定向打击在柴绍轩脑海里徘徊,他浑身的血液凉了半度。他忽得抄起那张通讯卡,不发一言地跑向工会顶层的通讯室。 门外的警卫毫不拦阻,甚至乖巧贴心地帮柴少爷关了门,自动自觉地离开半步,守住门口,不让父子俩的对骂被其他人窃听。 柴绍轩扑在键盘上,打下了那串陌生又熟悉的ip地址。 他站在大屏幕前焦急地等待着。 电子计时器一秒一秒地跳过,柴绍轩感觉自己的心跳都要被统治,手脚冷汗狂冒,喉咙也干。 其实他也不知道他会跟自己老爹说些什么。 质问? 报告? 好像都不是。 硬要说的话,大概是担忧吧。 柴绍轩双手撑着操作台,低着头,组织着语言,等了许久,终于,宽大的屏幕逐渐亮了起来。 他蓦地抬头,却没等到老爹惯例的一顿臭骂。 “怎么这么久没跟家里联系?怎么样,好点了吗?”于晶问他。 “妈。”柴绍轩松了口气,却又重新提着心,问道,“我爸呢?我有话问他。” “他忙着开会。怎么了?” 于晶一贯严肃,没什么多余的问候。这样严厉的家庭关系,让柴绍轩没办法真正将情感诉之于口,只能讪讪地挠了挠头。 “哦。” “你找他有事的话,他应该还是有空的。”于晶摘了眼镜,放下手中的资料,敲了敲桌面,“酒杯放下,过来,儿子找。” 一听是柴绍轩找,对面立刻响起重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熟悉的骂骂咧咧。 “柴绍轩你个完犊子的臭小子,废物一个,老子都说了让你离那什么委托远一点,你还敢过去接任务?!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柴绍轩条件反射地捂着头想逃,转身跑了半步,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家里了。 现在,天高老爹远,想揍也揍不着了。 “我有事问你!” 柴绍轩梗着脖子吼。 “问个球!” 柴万堰对着他吼。 “再吵都滚。” 于晶翻了一页资料,淡淡道。 柴绍轩挠了挠头,走近,用低了半度的声音说:“信号塔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我今天维修的时候发现了,在某种条件下,它会被激发,然后变成特别凶残的杀人武器。你,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屁大点的孩子,懂个球!” “我不懂,你懂!”柴绍轩气得脸红脖子粗,“你手底下的人都背着你研究重型武器了,你还天天喝酒抽烟,什么也不知道!你这样,以后肯定会被人陷害!我这几天见过好多阴险狡诈的家伙,你,你这样,妈怎么办,你替她想过吗!” 柴万堰一巴掌扇飞了摄像头。 于晶平淡的话伴着电流沙沙声响了起来。 “儿子这是担心你,没听出来?” “老子不用他担心!饿晕了的小犊子,还是多管管自己!” 于晶扶正了摄像头,看向红着眼圈的柴绍轩。 “你爸这是担心你,没听出来?” 柴绍轩坐在椅子上,端端正正的,但就是不说话。 等到柴万堰的声音完全消失在屏幕那端,才小声朝着于晶问。 “妈,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 “你觉得他知不知道?” 于晶的反问,让柴绍轩的心沉了一沉。 “老爸他到底要干什么?” “绍轩。”于晶双臂互抱,视线安静,“或许,将来有一天你会理解你爸,但现在,你还太小。” 柴绍轩烦躁地挠着头,最后,垂头丧气地笑了笑。 “我懂啊。他就是爱钱、爱权。家里堆着的那些礼物,老爹杀过的人,还有你们说的那些悄悄话,捣腾的私产,我都知道一点点。” 柴绍轩有时候恨不得摘掉这个肮脏的姓氏,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家庭。 但他不能。 因为他真的很担心那个只会骂人的暴躁老爹。 其实,当柴绍轩看到信号塔失灵变成武器的一瞬间,他就懂了。 老爹不可能一无所知,而且,他极有可能是主使者。 说不定,他又杀瘾大发,想要除掉某些讨厌的人,完全掌握中心权力,就像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柴绍轩深深地低下了头,沮丧压在他的肩上,而于晶只能看到儿子的一个小发旋。 “儿子。” “嗯?” “你长大了。”于晶难得弯了眼眉,“有空回来承职吧。现在的你,已经可以...” 话还没说完,通讯信号就被切断。 柴绍轩看着骤然黑下来的大屏幕,后知后觉地道,自己大部分的通讯时间竟然都被白脸狐狸用完了。 流放 第149节 柴绍轩一腔愤懑达到了顶点,咬牙切齿地点了点头。 “方宸,你给我等着。” 他抽回了通讯卡,二指用力捏了捏,指节泛白。 半晌,他抬起头,面对着漆黑一片的屏幕,望着遥远的柴家,无声地扬了扬粗眉。 “我,绝不回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晴天霹雳 ‘离岸’顶楼,玻璃温室。 阳光倾泻而下,一个男人衣襟半敞,脚踩凉拖,眼戴墨镜,舒服地靠在躺椅上,胸膛被晒得通红,边晒边舒服地喟叹。 忽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经理,这位...” 话还没说完,虚掩的门‘咣’地一声被踹开,反弹在墙壁上,回声‘轰隆隆’作响,像是闷雷连天震。 一个浑身是土的年轻人站在门中间,他单手摘下军帽,露出方宸那张白净又锋利的脸。 眼底有淡淡的乌黑,嘴角也擦破了一块,整体看上去还算体面,但依旧藏不住浓厚的疲惫。 “你来啦?”封雪懒洋洋地坐了起来,单臂撑着头,“是想通了,主动过来投怀送抱的?” 方宸扯了扯唇角,抬起右手,露出腕带。上面的一块一指宽的屏幕已经碎成了一朵花,只能勉强启动。 他左手二指拧转着那颗小小的塑胶锁扣,想要摘下手环,可伤痕累累的手指发颤,拽了两次,都没能解开那个简简单单的链子。 他果断利索地抬起手腕,抵在唇边,用牙生生咬开。 腕带脱落,方宸攥住,反手一丢,抛出一个完美的弧线,端端正正地落在封雪面前的软垫上。 “怎么不说话?”封雪视线在触及电子屏幕上的数字之时,意外地抬了抬眉,“呦,还真能干,一百五十贡献额,不多不少。” 他慢条斯理地捏着碎裂不堪的腕带,‘滴’地一声,轻巧划走了方宸用命挣来的贡献额。 他手臂卡着膝盖,反反复复地盯着方宸看,视线里漾着浓厚的兴味。他悠悠起身,走上前,用大拇指轻轻擦过方宸唇角翻卷的伤口。 “现在,我更想要你的命了,怎么办?” 方宸礼貌地后退半步,右手绑着的坚硬绷带划过嘴唇,把封雪刚刚摸过的那薄薄的一层皮直接蹭掉。 “雪姨哥,我们单独聊聊?” ==== 封雪静静靠在座椅背上,戴满戒指的二指捏着一根水烟。 他安静地吐了一口,在烟雾缭绕中,俯瞰着方宸离开的背影。 他的身旁站了一位女性管理人,神态内敛,动作有礼,克制而矜持。 她拿着扫帚轻扫地面上的血渍和玻璃碎屑,清脆的噪声让封雪回神,朝她勾了唇。 “有话要说?” “您做了亏本生意。”她拿出账本,“两瓶特级营养液,至少十万。” “算是投资吧。” “近几年,公司投资回报率很低。我认为,您的投资眼光不怎么样。” “是吗?”封雪转着鸽子蛋一样大的黑磁戒指,笑意悠扬,“但我倒是觉得,我的眼光一向很好呢。” “我能问问,您为什么放过方宸吗?” 封雪的视线落在那台贡献额交易仪器上。 他指尖微扬,一道冷锐的蓝光如同一柄锋利的刀,直接洞穿了那台仪器。 管理人吃了一惊,忙低声问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以后别用这个了。” “为什么?” “只有工会内部使用‘贡献额’这种货币,也只有工会内部人员才能直接将贡献额变现成纸币。这小狐狸,凭借这点蛛丝马迹,就推出我跟总塔那群人关系很好。偷瞄了一眼账本,就敢断定我现在亟需资源和钱。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总塔两党互斗,就敢推测我现在夹在中间十分为难。他说,现在我最需要的,是信息,是钱,是足够我明哲保身退出争斗的本钱。他可以帮我搞到铁磁体,可以给我赚钱。这小东西,真是说到我心坎上了。” “...您哪儿为难了?您跟柴代总指挥的关系不是很好吗?” 女性管理人环顾四周,被奢靡的金光闪瞎了眼。 “方宸都看出来了,你看不出来?我连顶级的绸缎都穿不起了。”封雪捏着胸口那两块布,嫌弃地‘哼’了一声,“最近不太平,总塔那边逐渐泾渭分明了。我要掌握一手信息,要打点的地方就越来越多,这钱当然就跟流水似的。” “柴万堰默许您私吞铁磁体,您暂时不缺钱。” “默许?他的铁磁体,我不能动;我吞了的铁磁体,还要分他一半。虽然,我倒是也能赚到钱,但,谁会嫌自己赚的钱多呢?”封雪悠悠地道,“再说,他的默许,是建立在他还没倒台的情况下。” 管理人低声问。 “又有什么新消息了?” “这还要什么新消息?这些年,你别看柴万堰领着山派风风火火地镇压海派,好像没人敢反他了,好像五十三座塔都是他柴家的东西。实际上呢?组织部里面至少有一小半都不是他的人。更别说最近进化部内斗的事。” 管理人收起脸上的疑问。 “您两边通吃,是吧?一边讨好柴万堰,一边倒向叶既明?” “叶既明那个善良的小家伙可带不起海派那些老油条。”封雪还想给她解释解释,可又觉得累,便兴致缺缺地挥了挥手,“阿绿啊,要不,你辞职吧,让小变态过来给我捏腰捶腿,给我当军师。你这女人,太直了,没意思。” 封雪像是想起什么,忽又掩面一笑。 “小变态的嘴可真脏。什么‘脚踏两只船的人,最后迟早裆部撕裂,大出血而死’。” 某只小变态甚至用刀兜了兜,封雪饶有兴趣地摸了一把大腿根,还能回味到当时匕首贴肉的凉意。 “是变态。跟您很配。” 管理人面不改色地点点头。 “确实。行动力奇强,智商爆表,能赚钱,而且不要脸。”封雪愉悦地眯了眯眼,“两瓶特级营养剂买到了一个绝妙的合作伙伴,我倒觉得赚了,你说呢?” “收不回来。他只会坑你。” “你等着吧。再过两天,就能收回回头钱。” 封雪自信地吐烟圈,而管理人抬手扇了扇水雾,在今日支出的账目下,毫不怀疑地写了两个大大的字。 ‘亏损’。 ==== 方宸活着走出了‘离岸’的大门。 他肩上还是那只破旧的军绿色背包,脚步却不如来时稳健。 风吹过,方宸脚步一趔趄,一阵晕眩猛然涌上,他不得不扶着墙,将头抵在手背上,暂缓行程。 这几天,他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死里逃生,最后一点精力也全都用来与封雪博弈。他像是被榨干了的树苗,稍微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戒指他留给了温凉,本以为不会有什么大碍,可这几天身体里到处乱窜的电子仿佛一头横冲直撞的猛兽,撕咬着血肉,连呼吸都觉得疼。 “唔...咳咳...” 方宸捂着嘴,弯腰咳嗽,身体里的火沿着肺管子往喉咙里窜,一点就着。 喉咙里隐隐窜上血腥味,方宸抓着胸口的衣服,痛苦地皱了皱眉,深呼吸几口气,才压下了反胃。 他强撑着站了起来,右手捏着肩带,回头望了一眼背包,唇角还是浮起了一丝释然的笑。 他蹒跚着走回了病房,面对的,却是一张空空荡荡的床。 床单洁白,一丝褶皱也无,映着阴冷的月光,仿佛笼着死亡的气息。 方宸怔了几秒。 一股不祥的预感挤在他胸口,压得他喘不上气。 他扶着墙勉力站直,丢下了肩上的包,回身要去找萧易,迎面却是一拳。 “方宸,我打死你算了!” 柴绍轩的怒吼蓦然响起,而方宸毫无防备,浑身无力,只轻飘飘的一拳,就被仰面砸在了地上,手肘重重地磕在了地面,发出一声惊人的闷响。 柴绍轩没想到方宸这么容易就被撂倒,举着拳头不知所措。 方宸抹了唇角的血,艰难地手肘撑起身体,试了两次才勉强站了起来。他呼吸粗重,眼神涣散,用嘶哑的声音问。 “温凉呢?” 柴绍轩这才终于回过神来。 他抹了一把脸,表情变得愤怒又悲伤。 “我告诉你。你骗爷爷我的钱也就算了,但你这个混蛋,怎么能把温向导一个人丢在这里!我都听萧医生说了,你是他的绑定哨兵!他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怎么可以连着几天都不出现?!” 方宸表情蓦地变了。 他双手抓紧柴绍轩的衣领,双眼压着红血丝,难掩嗜血狂怒,宛若一对剜人的匕首。 “他怎么了?” “你还好意思问他怎么了!”柴绍轩拳头紧紧攥着,压迫地倚向方宸,“他快不行了!我告诉你,白脸狐狸,你马上就要亲手杀了你的向导了!” 方宸瞳孔蓦地一缩,嘴唇最后一点血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他俯身抓起地上的背包,甩在肩上,奔向急救室。 柴二哈心软了软,拉住方宸的手:“喂,你...” “别挡路!” 方宸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 他眼眸冷冷眯了眯,双手抓住柴绍轩的胳膊,又以一个熟悉的姿势给柴二哈甩了一个过肩。 柴绍轩疼得‘嗷’地叫了一声,捂着腰起不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方宸失魂落魄的背影跑远。 “本来想算了的,可是你又揍我!!!你就活该被吓死!!” 流放 第150节 柴二哈跛着脚,趴在走廊窗台,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随后,左右望了望,‘嗖’地一声钻到了一旁的造影室里。 那里,正好是与抢救室相连的暗房,可以清清楚楚地观察到在抢救室里发生的一切。 角落里,瘦弱如鸡的萧医生被捆成了一小团,被塞在造影仪的后面,‘唔唔唔’地拼命挣扎,潇洒倜傥的发型已经乱成一团,很像一朵惨遭蹂躏的娇花。 柴绍轩一路蹲着走,警惕地望向四周,最后趴着躲在了萧易的身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他单手揉了揉被方宸砸疼的背,龇牙咧嘴地道:“今天,我就要让他体会一下被吓死的感觉!白脸狐狸,尽情地忏悔吧!!” 柴少爷活像个反派,黑化地‘吃吃’笑了起来。 “萧医生,我知道,你也讨厌那只白脸狐狸,对吧!你放心,这次,我一定要好好吓一吓他!” 被捆成粽子的萧易着急地‘呜呜’两声。 起初,萧医生也对某个白脸狐狸有点意见,于是半推半就地被柴少爷捆起来了,还特意‘不小心’透露了他给温向导注射镇痛安定剂的时间、还有如何引发仪器报警的方法。说到底,萧易也想让方宸吃点教训,让他别整天都又拽又坏。 可当他刚刚看见方宸的神态,萧易立刻就后悔从了柴少爷这一场幼稚的局了。 那小子,脸色白得吓人,瞳孔都是散着的,哨兵这样的精神状态,明显就是受到重大打击而精神崩溃的前兆。 理智的人失去冷静的时候是最恐怖的。 这样的人,他们不会哭天抢地,只会在寂灭中安静地崩溃,像是巍峨无言的雪崩,一旦发生,难以生还。 他们根本都误会方宸了。 他不是什么冷漠又狡诈的人,相反,那人的面具下,怕不是藏着比岩浆还要灼热的情感。 萧医生内疚又自责,身为医生,竟然没看出方宸藏起来的逞强。 他绝望地挣扎了一下,想要给柴少爷及时解释一切,可说出来的话只是‘呜呜’的碎片罢了。 柴二哈摆摆手,猛点头,眼睛笑得眯成了一道缝。 “你放心,我就是吓唬吓唬他,等一会儿,我就出去告诉白脸狐狸真相,到时候,看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样,一定很有意思!” 萧易:“%*@#&!#!” 少爷,不要再作死了啊!!!否则,就不知道是谁一把鼻涕一把泪了啊!!! 第一百二十九章 精神崩溃 甬道太长,长到尽头亮着的急救室小灯看上去是那么微弱。 方宸拼命地重启着他们之间的精神链接,却依旧跟从前一模一样。 温凉不肯打开他的精神图景,将自己固守在堡垒之内。方宸则像是蒙了眼的野兽,在密封的铁门前撞得头破血流,无功而返。 他察觉不到任何情感波动,像是浩大世间,那个人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方宸心头一酸,担忧、害怕、愤怒、委屈,那些平日狠狠压着的情感,一瞬间如滔天的大潮,冲垮了方宸最后的心理防线。 在崩溃的前一刻,他看见了温凉。 那人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身上夹了无数叫不上来名字的监测仪部件,耳畔一声高过一声的报警音几乎要把屋顶掀翻。 方宸心头一颤,直直地冲了过去。 他用力握住温凉的手,震颤的视线紧紧盯着检测器上那急速跳跃的波形。仿佛自己的一颗心也随着波动起伏,时而高高提起,时而重重落下。 “萧易呢?” 方宸喃喃,起初,只是茫然,而后,发狠地奔出了抢救室,在走廊里疯了一般地找人。几个惊慌失措的护士在一旁瑟瑟发抖,在方宸的逼问下,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气氛有些诡异,也不合常理,可心力交瘁的方宸已经没有办法思考了。 他扶着墙,慢慢走回了急救室,而病房里的警报声已经慢慢停了下来。 方宸仿佛站在一片死寂的湖水里,双耳鼓荡着深海般的压迫,窒息感油然而生。 两秒后。 仪器上的波动完全停止。 一道毫无生机的白色直线压在屏幕中央,方宸怔愣地盯着那道直线,觉得既荒唐,又无力,他掩着眼,干笑了一声。 下一秒,他猛地踹翻那台监控仪。 高大的仪器缓缓坠落,像是山崩,类似多米诺骨牌一般,连锁反应,急诊室里的大型仪器一台接一台地倒下。 方宸直直地站在瓦砾碎片中,宛若最后一座颓败的孤城。 “你就不能再等我几个小时吗?” 方宸苍白着脸,费力地弯下腰,抓起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两只微微泛凉的小盒子,毫无迟疑地掰碎了那价值连城的特级营养液。 方宸仰头,将营养液倒进了自己的嘴里。他单手捏着温凉的下颌,用唇舌撬开了温凉锁着的牙关。 无色透明的药液沿着两人唇边淌下,弄湿了枕头,方宸跪在温凉身上,双手捧着他的侧颈,仿佛啃咬骨头的狼,专注凶狠。 温凉完全切断了五感,再加上萧易给他注射的镇痛安眠剂,让他几乎察觉不到外界的变化。 他那副沉眠不醒的安详,再加上那人本身冷白的肤色,在失控边缘的方宸看来,就是即将濒死的状态。 “...温凉,你就那么急着走吗?” 他的尾音带颤,却没流出一滴泪。 他的眼睛很红,眼神却如死水一样压抑,盯了温凉许久,末了,自嘲一笑。 “是吗,懂了。” 方宸安静坐在床侧,背靠床头,与温凉并肩。他望着天顶的一片纯白,神情淡淡,像是压抑着爆发的火山。 这小半辈子,他好像经历了很多,可又好像什么都没得到。 他的记忆被人夺走,被过去所抛弃;他的家人被人杀害,他孤身一人无人可亲;他被朋友背叛、被队友出卖,所得种种,皆可被轻掷。 他以为他做得不够好,所以才会被人丢弃;可当他努力成长,强大又成了一种罪名。 他以为是他太过在乎感情,所以才会被人看轻;但当他故作不在乎,冷漠又成了无赦之罪。 他是如此清楚,不该随意付出真心。 可他依旧把自己的心掏了出来。 结果,他还是留不住最后一点温暖。 他所做的一切,毫无用处;他这半生,亦像是一场饱受诟病的马戏。 可悲可笑。 方宸安安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像是一座缄默的雕塑。 “就这样?”暗中观察的柴少爷挠挠脑袋,“这有点太安静了吧?哭一声都不肯?” “#¥!@&!!” 萧易身先士卒,眼泪汪汪地看着柴少爷,表示他可以哭一个给少爷看看,只求少爷赶紧去告诉方宸真相,说不定还来得及。 “哎,说实话,这已经出乎我意料了。我以为白脸狐狸最多只是问一问病情,然后一如既往的,用那张拽上天的臭脸冷冷淡淡地说一句‘这不是还没死吗,有救’。你说...嗯?” 柴绍轩忽得眯了眯眼,撅着屁股趴在窗台上,望向频闪的灯管。 他指了指接触不良的电线,刚要问问萧易,可就在此刻,室内的灯光一下子全都灭了。 无言的黑暗笼罩了整个病房,像是天陷了一个坑,而方宸陪着温凉在地狱里静坐,没有丝毫想要走出来的意愿。 他的一双金瞳仿佛流着业火,将理智燃烧殆尽。 淡金色的电子云飘在他的周围,形成了一道坚实的屏障,而他的精神体慢慢浮出,立于熔岩流火之上。 它睁开双眼,亮出獠牙,对月长嚎。 那一瞬间,方宸身体里迸发出一股骇人的磁漩涡,病床旁的所有检测仪器尽数失灵,先是黑屏,而后仪器内部发出‘咔嚓’的扭曲断裂声,火星自裂痕处飞溅,宛若一簇簇鬼火莹莹。 方宸静坐其中,一动不动。 他的电子云形成了旋风眼,在掌间嘶吼扭曲。 “我不甘心啊。” 方宸慢慢握住了温凉的手,力道渐收。 “我不想放你走,怎么办?” 温凉中指上的黑金戒指微微震颤,仿佛承受不住这样的压迫感,最后,甚至于浮了两道细细的裂纹。 一瞬间,指环崩裂处能量大涨,掌纹交叠处,金光四溅。 电子云如同蒸腾的云雾,将温凉拢在其中。温凉的长发被风撩起,绝美的容貌被金光点亮,仿佛被供奉的神明重返云端。 可方宸的脸色却肉眼可见地白了下去。 他的手臂发颤,宛若蚂蚁试图高举千钧之鼎,或是以萤火微末朝圣日光浩瀚。 但方宸的唇角上扬,眼神涣散却又疯狂,仿佛散尽一切也要留住面前的一瞬。 “所以。要么,你给我醒过来。要么,我跟你一起死。” “¥#@*&!!” 萧易急得一口咬上了柴绍轩的手背,而柴二哈就算再迟钝,也看出了方宸的不对劲。 柴绍轩手忙脚乱地解开了萧易身上的束缚,两人对视一眼,立刻拧开了造影室的门,刚开了一道小缝,就被病房里面那扭曲的磁场转得头晕眼花,冷汗直流。 造影室外墙可以屏蔽磁信号,因此他们在室内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方宸创造了一道多么可怕的磁漩涡。 如今,只是伸出半只脚,他们就浑身瘫软,眩晕想倒。 “白脸狐狸...他到底是什么级别的哨兵啊!!” “我本来以为,他是f级或者e级,但现在...我也不知道了!!” 两人互相嘶吼着说话,仿佛在暴风雪里试图沟通,听觉像是被小刀割过,火辣辣地疼。 柴绍轩晕得眼睛都张不开,匍匐着爬到了床旁,一只手重重地扒在了床边,喘着粗气,双手勒着方宸的腰,拼命地喊他。 “喂,喂,白脸狐狸!!喂,方宸!!你醒醒!!” 萧易姿势扭曲地爬到药柜旁,用湿冷的手捏了一支镇定剂,叼在嘴里,又调头回去,爬了两步就没了力气,在四五步远的地板上大口大口喘气。 流放 第151节 天花板上安装着的磁场检测器顿时发出‘呜呜’的警报,萧易一喜,知道有救了。 “别...别慌,稳定器马上启动,这里很快就会...” 萧易的笑意随着磁场检测器的碎裂而僵在嘴角。 什么意思? 怎么回事? 难道是磁场波动超过承受值,直接把那小东西震碎了? “完了...” 萧易哀叹,脸色煞白。 哨兵暴走,只有向导能救他。 在场的唯一一个大佬向导,还被萧易好心地扎了镇定剂,陷入深度昏迷。 他几乎觉得穷途末路了,却又在此时,听见门口清脆一声玻璃碎响。 在那一瞬间,萧易仿佛看到了天神。 “小丫头!!!” 萧易也不端着自己倜傥帅气的形象了,直接从门口爬到满脸惊恐的夏旦脚边,一把抓住小向导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她救人。 夏旦明显被吓得不清,也晕得厉害,但没有哨兵那样狼狈,只捂着脑袋呆呆地看着萧医生涕泗横流。 萧易抓着夏旦的胳膊站了起来,软趴趴地靠在她的肩上。 “我上次教过你怎么带哨兵走出梦魇,对吧,你,你这次再试试?” 不明所以的夏旦咬了咬下唇,努力地点点头。 萧易一喜,拼了老命地朝着柴绍轩吼:“你快,快,把方宸拽开!” “好!!” 柴绍轩显然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 他不顾晕眩,咬破了嘴唇,拼命攒起力气,拉开方宸紧紧抓着温凉的手。他从背后箍住方宸,挣扎着把他拉到了床的另一角。 方宸手臂后曲,用手肘毫无感情地一下一下砸着柴绍轩的腰腹,面无表情,宛若在打桩。 柴二哈疼得龇牙咧嘴,却不肯放手,拼命地勒住方宸的胸,双脚使劲儿倒腾着踹地向后用力,像是拔萝卜。 “白脸狐狸,等,等你好了,我给你打,我给你打个够!现在不行,现在不行!!” 在蛮力的作用下,温凉和方宸两人紧紧握着的手分开了一道小缝。一瞬,那宛若洪水倾泻的金光终于减弱,方宸紧紧闭着的双眼却缓缓张开一线。 他像是饿了半个月的野兽遇见猎物,盯得柴绍轩背后发凉。 而他肩上的精神体也无言冷冷地睥着,一人一狼神情相似,冒着杀意。 “滚远点。” 他只说了三个字,却足以冻住柴绍轩的舌头。 “老子就,就不滚,你揍我吧!” 柴绍轩哭丧着脸,朝着方宸冲了过去,忍着被锤的剧痛,把方宸扛在了肩上。 轻巧挣脱的方宸将不干好事的柴绍轩抵在墙上暴打,小少爷也没有要避开的意思,一手护着脸,一手抓着方宸的肩不让他跑了,同时朝着萧易断断续续地吼:“快,快,我要被打死了...” 趁磁场波动减弱的一瞬间,萧易和夏旦两面夹击。 小向导勇敢地走向方宸,试探地握着她方哥哥的手,将自己的向导素慢慢释放。 一只纯白的小兔子缓缓出现在了她的肩侧,一双耳朵抖了抖,小心翼翼地看着那只巡视领地的狼。 兔子明显不是狼的对手。 方宸只是淡淡一眼,那只脆弱的小兔子便像轻烟一般碎在了空气里,正电场形成的涟漪甚至只像是挠痒痒。 萧易本想趁机扎方宸一针,可方宸直接踹开柴绍轩,左手细长二指捏着针筒,针筒在指尖翻转,朝着萧易侧颈准确狠辣地扎了过去;而右手一甩,冷锐锋利的电弧割裂空气,朝着无辜的夏旦而去。 理智崩盘,六亲不认,不必压抑权衡,不必瞻前顾后,也不用考虑伤及无辜,方宸的实力几乎是惊人猛涨,以一人打三人,尚且游刃有余。 “小丫头!!” “萧医生!!” 第一百三十章 苏醒 惊慌的声音交叠响起,下一秒,两声闷哼自左右两边同时响起,可预料中的血流成河没有发生。 千钧一发之际,是柴绍轩用背护住了萧易,粗长的针头直接扎进了背后的肌肉群;而那道致命的电子束,则是被匆匆赶到的龚霁挡了下来。 四人跌倒,宛若被风吹乱的野草,而在一片狼藉中,方宸慢慢地站了起来,眼神漠然,早已没了理智。 他单膝跪在温凉面前,将那人拦腰抱起。 金光重现,却摇摇欲坠,仿佛拼死燃烧的火炬,宁可烧尽,也要将火焰长留。 龚霁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此刻的状况容不得他多想。 一只清鹤朝着那只野狼奔去,翅羽高悬,缜密又整齐的磁场波随着振翅凭空发生,仿佛一只樊笼,将那只失控的狼慢慢扣了起来。 两股磁场在空中蓦然相撞,发出了更加令人晕眩的震荡。 “方哨兵,你冷静一下,温向导他没事!” 龚霁的向导核心瞬间激发,方宸的电子云仿佛被一只手牵引着、撕扯着,发生着扭曲的形变。 方宸闷哼一声,腰弓下,单手撑着床,侧眼冷觑着龚霁。 “成了吗...” 柴二哈扑在萧易怀里,头晕目眩地揪着萧医生的手臂问。 “这...难啊。” 萧易痛苦地摇摇头。 尽管龚霁已经尽量追着方宸的频率,可总是差了半个相位,于是不仅不能抵消方宸带来的伤害,反而在某处形成了一个新的磁漩涡。 频率更高,伤害更强。 龚霁一步步走向方宸,脚步沉重,呼吸急促。 他左手握着方宸的肩,在精神图景外慢慢徘徊,试图获得开门许可。 “你听我说,温向导只是因为重伤,不得不完全切断五感养伤;再加上萧易给他注射的镇定剂,所以才会迟迟不醒。” “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啰嗦!”萧医生崩溃地挠着头,“直接冲!!把他的壁垒砸开,把他带出来!” “不。陌生向导随意入侵,这样会,不利于他将来发展...” 龚霁气喘吁吁地解释着,好心与礼貌却没能换来方宸的软化,反而被猛地暴涨的电子云反弹了出去。 “!” 夏旦惊恐地看着龚霁向后跌倒,不顾一切地上前扶住了他。 两人重重摔在地上,视线交汇,只有向导能看到磁场线的交织混乱,惊心可怖。 而其他哨兵只看到更为具象化的一幕:野狼撕碎了笼子,腾跃而出,正要咬断那只鹤的细长脖颈。 “来不及了。” 萧易喃喃。 方宸的动作却忽然停了下来。 空寂的精神图景里,穹顶回荡着一声悠长连绵的苍鹰清鸣,雪狼停下了狩猎的脚步,磨牙嘶吼着。 一股极为柔和的精神潮水漫过荒芜,像是春日里一道盘旋生长的绿藤,软化了方宸周身裹着的坚冰。 暴走翻涌的磁场一瞬间恢复正常,仿佛被庞然大物猛地压回了地表,海面风平浪静,掀不起一丝波涛。 一只手自身后慢慢环住方宸的腰。 腰际指腹温热,耳畔声音喑哑。 “好了,别疯了。” 方宸漠无生机的一对金瞳抬了抬,慢慢转身,无神地望着温凉。 他伸出手,用拇指压着温凉开合翕动的双唇,像是不敢置信,那人又重新开口说话了。 温凉抹掉方宸额头上的虚汗,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口。 “我都说了,这种小伤没事儿的。怎么能把我们家狐狸吓成这样?” 方宸不说话,站在床前,只直勾勾地望着病床上仍穿着病号服的温凉。他一步步地走近,忽得迅猛拉住温凉的肩,以一个霸道的姿势将他重新压倒。 他的右手死死地扣住温凉的手,像是纠缠不休的绳结,温凉只要敢动,方宸就会缠得更紧。 “温凉。”他执着地喊,“...温凉。” “哎,在呢。” 温凉极有耐心地回应,方宸的每一声呼唤,终于都不再落空。 方宸的眼眸似乎松了松,眼睛里似乎涌动着厚重的情愫,却无法诉之于口。 “怕就抱着我。” 温凉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着方宸的脊骨,一下、又一下,极近温和,似在安抚、似在撩拨。 方宸嘴唇紧抿,没有伸手,只是手指稍微攥了攥,掌心有点潮湿。 “好,那我来。” 温凉轻轻拉着方宸的后颈,将他按在了自己胸口。 熟悉的向导素铺天盖地般渗透了方宸虚弱又紧绷的精神,那只汗涔涔的狐狸终于垂了垂眼睫,晕倒在温凉的肩上。 温凉右手轻轻抚摸着方宸的头发,像是在安抚受伤的小动物。 他侧了侧脸,看向在场四人,均是面如土色,满身狼藉。他右手轻轻一挥,向导素如柳絮缓缓下沉,游走在他们身边,被方宸电子云压迫难耐的众人终于得以喘息片刻。 流放 第152节 萧医生艰难地爬了起来,面对着断胳膊碎腿儿的检测仪器欲哭无泪。 温凉搂着方宸躺回了病床,单臂支着身体,晃了晃手背处的针孔,打趣道。 “萧医生,镇定剂是这么用的?这么大的剂量,你把我当熊养啊?” “不是,您可是s级向导,我怕少了没用...” 萧易的解释有点苍白,龚霁的脸‘唰’地一下就黑了,望着龚霁,手里的检讨书已经跃跃欲试了。 萧易猛地打了一个寒噤,愁眉苦脸地半靠在病床旁,先查查方宸的基础生命体征。 体温偏低,呼吸微弱,过度劳累,体力透支。至于其他的哨兵体质参数,比如电子电量或是自旋速度之类的,已经无从查起,只能等这些仪器修好再谈其它的。 他去了另一侧,慢慢解开温凉的病号服。 他剪开肩膀处包裹着的纱布,想要换药,却惊讶地发现,本是血肉模糊的伤口已经不再出血,只有半指长的窄窄伤口,连手术线都快被吸收干净了。 夏旦搀扶着龚霁,四人齐齐地围了过来,神情各异。 柴二哈红着眼睛,粗壮的手臂紧紧攥着,被打了一针镇定剂,处于想晕又不敢晕的状态;萧易神情复杂,隐隐有着愧疚,望着躺在温凉怀里的方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而夏旦抹着眼泪,龚霁眉头紧皱,几人身上都不同程度地沾着灰,看上去被揍得很惨。 “我知道你们没有恶意。”温凉接过萧易手里的那根针筒,“要不,等他醒了再说?” 温凉难得正经说话一回。眉眼间的懒散褪去三分,语气多了几分亲昵,不再游离,就显得亲切多了。 龚霁点头。 “温少尉没事了就好。我刚刚去查了查工会任务记录,方哨兵他这几天一个人接了六个任务,五个中等,一个困难,算是九死一生。连着这么多天没有休息,再加上这场误会...” 他视线扫过低头不敢说话的柴绍轩、萧易和夏旦。 “你们,跟我出来一下。” 柴绍轩已经预料到了一堆检讨要写,干脆借着药性,白眼一翻,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 可惜,龚霁不会放过任何一张检讨。 他弯腰扛起柴绍轩,直直地望着风流蝴蝶萧医生。 “自己走,还是我背你?” 萧易垂头丧气地磨蹭出了门,夏旦跟在最后,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拉门,还不甚放心地踮起脚尖,在玻璃前看了看温凉和方宸。 温凉朝着她弯了弯眼睛,小夏旦才放心地点点头,转身追着龚霁的脚步离开。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一起走 温凉收回了视线,看着臂弯里晕着的方宸。 不过一周没见,小狐狸就瘦了半圈,脸上也脏兮兮的,手上又添了几道伤痕,被同样黑乎乎的绷带裹着,仿佛疲于奔命,也顾不上自己的洁癖了。 此刻,他的双手强势抓着温凉的衣服,严丝合缝。 温凉轻轻动了动腰,结果那双手像是坚固的锁,牢牢地嵌在布料里面。温凉觉得,除了剪开衣角,没有第二条脱身的路。 “我不走,狐狸,松手,我给你打针。你不是不喜欢虚脱的感觉吗?” 温凉单手撑在方宸身边。 方宸紧紧地闭着眼,手脚腰背纹丝不动。 “这么没有安全感啊。” 温凉俯身吻他,柔软又灵巧的舌尖顶开了狐狸紧紧咬着的唇齿,他的五指侵略性地插进方宸后脑的发间,将小狐狸一点点带入怀里,两人肌肤相贴,亲密无间。 许是温凉身上的味道熟悉又令人安心,方宸便也给了点面子,慢慢地松开了紧抓着衣角的手。他卸了提着的一口气,整个人紧绷的肌肉也逐渐松弛下来,头一歪,彻底滚进了温凉的怀里。 空荡的臂弯被填满,温凉怔了怔,垂着眉眼温和地笑了。 他左手揽方宸的肩,右手在柜子上摸索,抓了那支针筒,熟练地咬掉针上的保护套。 他叼着针筒,单手挽起方宸的袖口,被手肘间藏着的淤青吓了一跳。 简直就是被野狗咬了一顿,破破烂烂的,哪里还能找到能注射的地方。 像是能感同身受一般,温凉极轻地‘嘶’了一声,又揉了揉傻乎乎的小狐狸脑袋。 “我以后哪儿敢再切断五感养伤啊。再疼,也得给你留一扇门。否则,你要是把自己折腾死了怎么办?” 温凉从脚踝的静脉处扎了进去,手法稳健,动作快又轻。而后,稳稳地托着方宸的后颈,把他放在枕头上。 被窝里的温度刚刚好,还有温凉的体温,方宸缠着绷带的手指骨卸了力道,身体微蜷,抱着枕头,看上去终于像个休息的样子了。 只是他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死死咬着嘴唇,额头上的虚汗冒了一层又一层,像是掉入了某个噩梦边缘,不得往生。 温凉掀了被子,把胳膊伸在方宸的肩下,长臂一揽,又把他的小狐狸抱进了怀里。 两人的精神重新对接,方宸的情绪如同翻天的湖水奔涌而入,温凉甚至来不及打开精神壁垒的大门,就被浓烈的爱意与担忧撞得心酸不已。 “...是我。让我进去好不好?” 温凉不再强硬突破,轻声叩门。沉重的大门在沉寂许久后轰然打开,留了一道缝。温凉知道,这已经是方宸能坦诚到的极限了。他慢慢迈入,小心翼翼的。 门后,两颗电子无规则地撞击着破破烂烂的电子轨道,火花四溅,力透重击,仿佛闷拳打肉。 而除了电子飞跃留下的道道金痕光亮,其余的地方均是一片黑暗。 温凉站在精神世界的中心,环视四周,寻找许久,终于在另一片废墟后找到了方宸。 他把自己埋在黑暗里,坐在类似行星轨道碎片上,单膝支起,手臂互抱搭在膝盖,头搭在盘起的手臂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电子对撞,像是在看什么无聊的表演。 温凉缓缓走近,却被弹了出去。 他抬手轻触,发现方宸周围有一道透明的墙,像是牢笼,把他牢牢地关在里面,任何人不得靠近。 温凉没有出声打扰方宸。 他只是坐在不远处,陪着方宸看电子对撞。 ‘怕黑,怎么还把这里弄得这么暗?’ 温凉问。 ‘……’ 方宸抓着手肘的五指紧了紧。 ‘这样呢?’ 温凉慢慢抬手。 黑如暗夜的天空慢慢亮了起来,中心那圆孔迸发出耀眼的光,光亮如潮水漫过每一个角落,将每一个残片都映得熠熠生辉。 方宸却皱了眉,将脸埋进了手肘。 他身体极轻微地颤抖,腰背却绷得很直,像是用尽全力去对抗恐惧一般倔强。 ‘为什么怕光?’ 温凉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方宸的旁边,声音很近,语气很缓。 方宸抬头,刚好对上温凉漂亮的眉眼。 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以前,好像被关过。暗也讨厌,亮也讨厌。’ 温凉眉头微动,总觉得这话似曾相识,像是,有谁曾经跟他说过一样。 他压下心口的异样,微微笑了笑。 他收回了精神图景中心的核心能量,瞬间,光明消失,精神世界重又罩了一层黑暗。 温凉起身,徐徐迎向方宸两颗狂暴嗜血的电子。 他的身边蒙了一层温和的光,核心浑圆,漾着清波,仿佛沙漠间的绿洲,诱人前去。 电子无规则的撞击慢慢停止,一点点地向着温凉的核心靠拢,像是被恒星捕捉的卫星一样,终于落入了近地轨道。 温凉抬手,掌心涌动着微光,核心自激发,由基态蹿升到高能级,一瞬间,方宸的两颗电子分崩离析,碎成尘埃状。来自核心的能量转移到电子之上,他们仿佛被点燃,蓦地蹿远,在时间和空间的尽头安静地闪耀着,柔柔地,像是来自千万年外的星光。 方宸怔怔地看着,而后,低低问他。 ‘这是什么?’ ‘电子跃迁。’ ‘那是什么?’ ‘小把戏罢了。’ 温凉扬手,洒了漫天星辰。 像是碎钻铺满黑绸,美丽恬淡,没有电子对撞时的血腥暴力,也没有满场皆黑、空旷寥落时的摧人心肝。 破败的精神图景,因这场碎星雨而添了几许生机。 温凉坐回方宸的身边,轻轻地牵起了他的手。 方宸的视线从漫天繁星落下,准确地对上温凉微弯的双眼。 ‘干什么?’ ‘哦~不想牵手,是想要拥抱,是吧?我想起来了,刚才那么多人在场,你肯定又不好意思了。’温凉恍然大悟,细细地抵唇笑,‘行,那我,给你来个打横抱?’ ‘就你。’ 方宸嗤之以鼻,却没料到,温凉长臂一伸,单手托着方宸的腰,直接带他飞上了苍穹。 他们站在精神图景的中心,身旁千万碎星环绕,浩瀚微亮。 ‘这可是精神世界,用抱的多没劲?’温凉抬眉,笑弯了眼。 方宸暂时容忍了温凉的小得意,唇角微抬,双手枕在脑后,两人就这样并肩躺在群星簇拥间。 ‘狐狸,你要是不想出去,我们就一直在这里待着,也挺好。’ 星光缀着瞳孔,温凉的眼睛清亮如阳光下的粼粼溪水。方宸定定地看着,像是移不开眼睛。他看了很久,最后,终于笑了。 ‘我又不是你,不想逃避。’ ‘嗯,被人护着,感觉真不错。’ 流放 第153节 温凉一脸骄傲,方宸却噎了一下。 ‘别的向导都是想办法把哨兵带出噩梦,安抚精神。你怎么直接摆烂了?温凉,我要你到底干什么用?’ ‘有大用处~’ 温凉不做正面回答,只是懒洋洋地打着呵欠,翻了个身想要睡觉。 方宸的死亡视线凝视,温凉睡不安稳,只好揉了揉眼睛,翻了个身,把方宸抱进怀里。 ‘其实吧,我一直不喜欢你这样的行动派。我每次看着你,总觉得你会把自己逼疯。’ ‘...你想多了。’ 温凉不管方宸的嘴硬和逞强,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其实,你不需要鼓励。任何加在你身上的东西,都是一种残忍的逼迫。你最需要我这样的,对不对?’ ‘……’ ‘你问我能干点什么?回答也挺简单的,那就是,什么也不干。’温凉眼睛里的温柔很安定,‘我要做的很简单,就是等着你、陪着你,再跟你一起走出去。’ ‘……’ ‘啊,我没看错吧?’温凉翻了个身,震惊道,‘刚才我要‘死了’你都没哭,现在这么简单两句话,眼睛就起雾了?’ 方宸喉结下滑,似是压了压什么情绪。他站了起来,轻飘飘地踢了温凉一脚,轻声道。 ‘又弱又渣,满脑子无聊的废料,还高度近视。温凉,你真是没救了。’ ‘啊,我不是早就没救了吗?又不是今天才被判的死刑。’ 温凉抵着唇笑,笑得喉结微颤。 方宸别开眼,也笑了。 他弯腰,拉起温凉的手,把那得意的花孔雀拽了起来。 ‘回去吧。’ 温凉反握住方宸的手,将他搂进了怀里。 ‘一起。’ 第一百三十二章 按摩 温凉又跟着睡了一觉。 梦里不安生,旁观着将方宸这一周经历的惊心动魄,也跟着提心吊胆。 “唔!” 温凉猛地惊醒,心有余悸地摸了摸侧颈,仿佛还能体会到沙漠里的飞石碎片差点割破喉咙的恐怖。 温凉想,如果不是方宸身手矫健反应灵敏,怕是早就死在‘困难’委托里,再也见不到了。 他攥了攥手心,里面竟然渗出了冷汗,黏糊糊的。 而这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其实他这些年很少被噩梦惊醒。 倒不是因为那些噩梦不存在,而是他脑子里常年住了一个反社会的疯子,那些阴暗的情绪时时刻刻像是炼狱,把他的心煎在地狱小火上烤。 习惯了,也麻木了,早就忘了什么叫害怕了。 可今晚... “醒了?” 方宸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伴随着‘沙沙’的扫地声。 温凉循声而望。 床头柜一盏小灯,光柔柔的,而方宸正背对着他,半蹲在地上,收拾着被他踹碎的监测仪。 “狐狸,过来坐会儿。” 温凉半靠在枕头上坐着,等了半天,也没能把人喊回来,方宸在不远处忙碌的背影显得十分刻意。 温美人疑惑,随即长长地‘哦’了一声,眼底滚着若有若无的戏谑,知道某人怕不是又害羞了。 他指节敲敲柜子,方宸捏着碎片的手指一紧,却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怎么,有事?” “我做噩梦了,过来抱一下。” 温凉的声音带着没睡醒的困意,方宸眼尾微扬,却又极快地被他压了下去,面无表情地说道。 “放心,以后不会再有人敢伤你了,我在这,你怕什么?” 背后传来很轻的一声笑。 而后,被子被轻轻掀开,传来窸窸窣窣穿鞋的声音。 “我饿了。” “饭在床头,自己吃。” “出了汗,怪难受的。” “水卡在抽屉里,自己洗。” “我身上没劲儿,难受。” “那就睡...” 话还没说完,背后一股暖洋洋的柔软贴了上来。 方宸捏着碎片的手僵住,维持着刚才单膝跪地的姿势,腰背挺得格外直,像一把不懂弯腰的刀。 “其实,我心慌得难受。”温凉说。 方宸喉结向下滑了滑,别开头,躲开温凉的呼吸。 “心慌就去找萧医生,我又不会治病,你又不是没有腿。” “我梦见你差点就被割喉了。” “...你梦错了。” “命悬一线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 “什么都没想,干什么这么拼命?那群散兵组成的临时军团要是再凶悍一点,你可就回不来了。” “我是为了我自己,跟你没关系。” “跟我没关系?”温凉故作失忆,语气带笑,“刚才吧,也不知道是谁,生怕我死了,众目睽睽之下就把我推倒在床,嘴对嘴喂药,哎,狐狸,是谁来着?” 方宸‘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紧紧捏着碎塑料,唇角紧紧抿成了一线,脸色复杂地五颜六色的,似乎有火憋着发不出来,却又不舍得动手,干脆转身就走。 结果又被抱住。 “这么别扭干嘛?狐狸,你爱我,对不对?” “……” “你爱我。” 温凉这次的语气是笃信的,眉眼俱笑。 “方宸,你爱我。” 那人柔软白嫩的拇指在方宸唇上不轻不重地擦过,像是蛊惑人心的祭司,用古老低吟烙下深刻的誓约。 而方宸口干舌燥,遍地野火燎原。 “我为什么...” 方宸红着眼睛看他,却正好被温凉压在墙上深吻。 漂亮渣孔雀一贯很会亲,方宸早有体会。 两人湿漉漉的吻像是拔河角力,时而寸进时而半退,方宸偏偏很吃这一套,上瘾似的,跟他上演火星四溅的跑车追逐战。 “说。” 温凉含混的闷笑从唇间溢出,而方宸弯了嘴角,捞着温凉的细腰,霸道一勒。 “凭什么我先说?” 湿润的唇在侧颈游走,向下蔓延,像是涤着清波的小溪,方宸的背逐渐离开墙壁,从温凉手里抢夺主权,步步向前贴了过去,贪婪地索求更多。 从墙壁到床上短短几步,两人像是转完一支舞。 柔软的床铺被深深地压了下去。 五指抓痕嵌入软毯,深深浅浅,时而像是高山、时而像是沟壑。 方宸单手拽开了温凉身前的纽扣,扣子四溅崩裂,满地都是。 而最后一颗,是用牙齿咬开的。 温凉偏过头小声地笑,在方宸傲然巡视领地的时候,不经意地发出隐隐约约的痛哼。 “嘶...” 方宸的动作果然一顿。 他的脸黑了两度,冷道:“别装,你的伤都好了。” 温凉无辜。 “可是,还是疼。” 方宸捏着温凉的下颌。 “别夹着嗓子说话,我起一身鸡皮疙瘩。” 温凉叹口气。 流放 第154节 他偏了头,长发披散过肩,颈骨流畅起伏,连着锁骨,宛若一枚精致的玉雕。 “算了,随你。” 他就那样躺着,甚至于轻轻咬了下唇,留了淡淡的齿痕,像是强忍疼痛的败军之将。 方宸眯起狐狸眼睛,显然不信一句温凉的鬼话。 “温凉。” “……” “...真的这么疼?” 方宸眉头稍皱,轻轻捏着温凉的下颌,果然见那人堆起了满眼的笑意。 “很好笑,呵。” 方宸一口下去,这次温凉真实的倒吸了一小口凉气,揉揉肩头,琢磨了一会儿,桃花眼睛笑成了半月牙儿。 “也好,躺着舒服。过来吧,我懒得动。” 仿佛要印证自己说的真诚,温凉就那样懒洋洋地靠在枕头上,一件衬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手腕支着头,雪白纤细,像是一折就会断。 他的吻落在方宸挺拔的鼻骨,慢慢下滑,故意拉长一吻的触感,直到方宸的睫毛颤抖,呼吸急促,才勾住了后者的唇舌,在气息纠缠间,含混地笑着说:“狐狸,你体力比我好,要不,你坐过来?” 理所当然的厚颜无耻,是温凉的作风。 方宸掐着温凉的后颈,将他‘咚’地一声重新压在床上。 “又懒又娇贵,我要你干什么?” “这个嘛。架不住有人就是喜欢这样的,对吧?” 方宸笑得杀气盈盈。 “谁会喜欢这样的?拿去发电,锅炉都嫌废。” “那我走?试试去?” 温凉说着就要起来。 他慵懒地拉了拉掉了一半的衬衫,咬痕遮不住,又在方宸眼里点了一把火。 方宸扣住他的五指,硬生生把那人锁在自己怀里:“你还想跑哪儿去?” 温凉微微抬头,浓黑纤弱的眼睫毛压住了眼底浓浓的调侃。 方宸喉结下滑,声音哑了半度。 “你怎么可以这么懒?” “你不惯着我吗?” “……” “狐狸,你听我说。我体力那么差,又那么怕疼,一会儿,你肯定会觉得我不行。到时候,我累得半死,你又不满意。你说,多煞风景?” “……” “现在,主导权交给你,我只是个躺平的工具人罢了。我们想要多久就有多久,你能尽兴,我也享受,是不是?” 方宸觉得自己被精神控制了,虽然他没有证据。 否则,他怎么会觉得温凉的狗屁逻辑有点道理。 距离逼近,空气蒸腾,方宸缓缓打开,动作有些迟疑,像是这辈子都没有想过这样的对峙。 温凉贴近,两人脖颈交缠,温凉的嗓音带着水声,在方宸耳廓滚了一圈,又湿、又烫。 “狐狸,打开你的精神壁垒。” “...干什么?” “我给你按摩放松一下。” 方宸迟疑地缓缓放开。 就在那一瞬间,方宸惊疑地发现,自己丧失了所有的感官回馈。 方宸用力抓着温凉的肩,指尖绷得很紧,却感受不到一点触感。 他并不担心温凉会伤害他,于是,干脆慢慢地闭上了眼。 好像在深海里慢慢下沉,浑身被海水压住,却并不觉得冷,只是觉得空旷,让人心悸。 忽得,指尖好像一点点有了触感。 他手指骨轻动,指腹贴在一片温暖的肩膀皮肤上,他轻轻下压,略有弹性,纹理细腻,像极了桃花瓣,摇摇欲坠、却又触手生温。 他稍微右移,摸到了半圆形齿痕,像是自己咬出来的。 方宸唇角上挑,笑意淡淡。 忽得,手背上覆了一片温软,而后,五指被另一半填满。 熟悉的掌纹,让方宸直接抓紧了那只手。 “温凉?” “哨兵的五感敏锐,但平日多频道同时开放,灵敏度会下降。我现在,要带着你一点点地放开。跟着我,相信我,别怕。” 呼唤声音刚落,温凉的声音便冲破了耳畔的桎梏,缓缓落下,如同春日柳絮,慢悠悠地旋转落下,酥痒地擦过耳骨。 方宸从没有觉得温凉的声音这样好听过,那人每一个字,都足够让他心尖一颤。 “你,好好说话。” “嗯?” 又是淡淡的一个疑问词落下,方宸掌根一酥,像是电流绕指、盘旋嘲哳。 即使眼前一片虚无,方宸却也能想象出那人弯着眼睛说话的漂亮模样。 方宸抬起手指,用仅剩的触感捏住温凉的下颌。 “诡计多端的渣男。” 那人的下颌摸着也舒服,骨感里带点肉,揉起来单薄又不硌手。 腰间的触感一点点恢复,逐渐盘旋升温。 他能察觉到,一只骨节瘦长的手,正按在腰际。 “专业按摩师,为您服务。是这里?” “……” “那是,这里?” “……” “还要?” “……” “那,这样呢?” 方宸猛地闷哼一声,双手紧扣着温凉的肩。 当他屏蔽了所有干扰,他的注意力只能被迫集中。 他仿佛沉浸式观摩着一株绿植扎根发芽,破土而出,最后顶立天地,承接风雨。 舒服得连骨头都在颤。 “按摩手法...挺专业啊。” “舒服就好。” 温凉漂亮的桃花眼招摇地弯了弯,还想说什么,却反被方宸捞住后颈,被盖了一个汗淋淋的吻。 “把我的味觉还给我。” 方宸急迫地勾着温凉的舌尖,如愿以偿地尝到了桃花的甜味。 温凉安抚着方宸紧绷的背,在唇齿交织处,温和地低语:“还有嗅觉。” “好。” 温凉的指节刮过方宸的鼻尖,房间内的旖旎气息如潮涌入,方宸唇角微微上抬,随即侵略性地压了过去。 他低喘,如同尚未饱餐的野狼。 “温凉,我要看着你。” 温凉抹开方宸的眉眼,那双清澈带着水雾的双眼正一错不错地望着他。 狐狸的眼里有最后一丝犹疑,很淡,却被温凉准确地捕捉住。 “方宸。” 他只说了两个字。 对于方宸来说,却足够了。 刚修好的灯,再次落入黑暗。 电场震荡、磁场扭曲,宛若一场毁天灭地的大爆炸。 两人在废墟里抵死相拥,仿佛是最后的生还者。 夜还很长。 第一百三十三章 朋友(一) 医师办公室里,灯火通明。 萧易和柴绍轩整整齐齐地坐在办公桌前埋头猛写,对面是抱臂监督的龚霁和夏旦。 从远处看,两位监督员姿势一模一样。夏旦偷偷地观察龚霁,然后立刻把眉头努力皱成‘川’字,小脸气鼓鼓地嘟了起来。 龚霁:“……” 流放 第155节 夏旦:“?” 龚霁:“没什么。” 他捏了捏眉头,放下了眉间褶皱,夏旦也终于松了口气,右手攥了小拳头,偷偷地锤了捶腰。 萧易偷瞄一眼小丫头困得发青的眼底,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哀嚎着:“这日子,过不下去啦!我和小丫头俩无辜的受害者,干嘛也要熬心沥血地在这里呆着啊!” “你无辜?给温向导注射过量的镇定剂,指导他人进行非安全的仪器操作,你无辜?” 龚青天一句明察秋毫的陈述,成功堵住了萧易的哭嚎。 他瞅了瞅龚霁铁青的脸色,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萧医生叹了口气,笔下打着圈,写了车轱辘话,脑子里却在琢磨着另一件事。 他行医短短几年,就见过足够多的利己主义者了。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新纪元的人类都是一样的冷血利己。 但偏偏身边有个龚霁。 这种博爱、饱含正义感的利他主义战士,看起来就像一个异端。 “我说,我想问你很久了。龚霁,你为什么要为了这种事生气啊?温向导的死活,跟你没半点关系吧,罚我们写检讨,你能从里面收获什么成就感吗?”萧易没想到自己真的把这话问出来了,后悔得赶紧找补回来,“那啥,我就随便说说。老龚,你可千万别生气。” 龚霁不理解地皱了眉。 “你们的检讨不是写给我的,是你们写给你们自己的,我为什么要生气?至于成就感...没有。我只是觉得,你们这样做得不对,我既然遇见了,就有责任管一管。” 萧易手肘推了推龚霁端正的坐姿:“可是,世界上这么多不对的事,你也管不过来,对不对?干嘛白费这个劲?” “当然。我没有奢望能匡正这个世界的公理,我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但有人在我面前跌倒,我力所能及,扶就扶了。” “啊,这样啊。” 萧易表示不信。 龚霁顿了顿,难得笑了一笑。 “其实,我的向导启蒙老师跟我说过。社会是人心的具象化,法律是承载人心的天平。苦难和罪恶在一端,善意和正义在另一端。能力越强、位置越高的人,能拿出来的砝码越多。他曾跟我说过,让我跟他一起站到高处,这样,才能轻易拨动天平,才能努力实现自己心里的正义,可我觉得他说得不对。” 在场的三人被龚霁的话吸引,认真地听着:“为什么不对?” “因为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平庸的,像我。我们能做到的事情很琐碎,但合在一起,又足够多。”龚霁认真道,“你们想想,如果所有人都去抢指挥枪,那么谁来收拾路边的尸体,谁来扶正倒了的旗帜?” “谁?” 柴绍轩怔怔地问。 “我。” 龚霁说得过于理所当然。 “一粒沙当然不能跟一座金字塔比。不过,金字塔雄伟又沉,但能接触的人总是太少;沙子很轻,但能轻易滚过一片沙漠。我觉得,正义很难被号召,但可以被传递。有第一粒,就有第二粒,最后,总会遍及整个沙漠。退一步说,就算,最后真的没有找到同路人,那也没关系。我会做到力所能及的一切,让天平哪怕倾斜一粒沙的幅度也好。只要我认为我做的是对的,哪怕再渺小,我也不觉得自己卑微。” 萧易、夏旦和柴绍轩被龚霁这番言论震到了。 这话从其他人嘴里说出来实在是又假又丑,但从认真勤恳、一身正气的龚霁嘴里说出来,就有种令人振奋的热血激情在。 “...可是啊,你被公会里的人排挤成这样,也不觉得辛苦?讲真,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你,而是小丫头。跟着你这么个没前途的导师,也不知道将来她该这么走。” 听萧易饱含忧虑的话,龚霁难得迟疑了片刻,但却又笑了笑。 “我从没有强求她留下。” “唉。”萧易叹口气,“也不知道小丫头为什么会这么仰慕你这样的老古板。” “每个人的选择都不一样,问心无愧就行。”他的视线不屈,像是满载希望的风向标,“路阻且长,但我义不容辞。” 萧易头疼地捂着脸,本想劝劝夏旦远离这个一根筋的家伙,但没想到小丫头直接激动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她冲到了龚霁面前,涨红着脸,手语打得飞起,见无法表达情绪的万分之一,干脆抱住了龚霁。 柴绍轩也刚刚从这样的言论中恢复,见龚霁有些无措,便给他解释了小丫头刚才的手语意思。 “小丫头说,以前差点饿死在沙漠里的时候,被你救了。她下定决心,以后要跟着你一起走。当年,你给她了一瓶营养液,她到现在都没舍得喝。” 夏旦从龚霁怀里抬起头,从腰包里掏来掏去,最后,拿出小半瓶包装得严严实实的透明塑料瓶。 经过多年,那里的溶剂还没有完全挥发干净,说明夏旦是拼尽了全力来护住这一小瓶药。 龚霁微微怔住。 “啊...是你。” 当初在矿洞外面晕倒的丫头,竟然是夏旦。 他捏着药瓶,再次看了看脸蛋红扑扑的小向导。 水灵的双眼、圆滚的脸颊,跟当年面黄肌瘦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 “她又说,当年看见你和一堆人走在一起,前头是个坐轮椅的人。后来,他们都走了,只有你回来了,留了一瓶药给她,还把她带到了一个附近的小聚落,托人照顾她。” 柴绍轩说。 “所以,夏旦才这么黏着龚霁?” 萧易琢磨一会儿,忽得恍然大悟,抛出了一个惊天疑问:“丫头,你爱龚霁吗?” “?” 夏旦满脸写着疑惑。 “嗯,破案了。”萧易自信心重回脸上,抹了一把飘逸的头发,长长地舒了口气,“原来小丫头不是喜欢龚霁,是把他当爸。那我还是有机会的嘛。” “……” 龚霁的脸色不是很好看,萧易笑嘻嘻地解释道:“领路启蒙为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叫声爹怎么还亏着你了?” 夏旦点点头,蹦到了龚霁面前,老老实实地弯腰行了个拜师礼,又打了几个手势,求助的眼神望向柴绍轩。 “她说,想要跟师父一起,制药救人做好事。”柴少爷说,又小声嘟囔了一句,“...好嘛,全场就我身份最低,是个翻译。” 龚霁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可望着夏旦澄澈不染杂质的眼睛,忽然就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他收回夏旦捧在手心里的药瓶,犹豫着,摸了摸夏旦的发顶。 “药不能留这么久,会变质。药不能随便做,会害死人。上次,我让你背的《制药工艺》,背下来了吗?课后的实操训练,都掌握了吗?” 夏旦笑意僵了一下。 她求助地望着身后两个人,柴少爷和萧神医立刻假装听不见,埋头写检讨。 “反正有空,你跟着他们一起背书吧,我去给你们准备早餐,回来检查。” 龚霁话音刚落,柴绍轩和萧易一左一右,把想逃跑的夏旦架回了桌前。 “小丫头,一起吧。” 两个废物大哥笑得不怀好意,想拖人下水的阴暗想法过于明显。 夏旦:“……” 她总是因为不够猥琐,而跟周围的几个哥哥格格不入。 第一百三十四章 朋友(二) 两张桌子并齐,三人挤成一排,本是压抑的写检讨变成了互相打闹着斗嘴。龚霁退后几步,在远处看着他们,笑了笑,转身出门,却看见两个高挑的青年并肩坐在楼梯上。 “方哨兵,温向导!”龚霁快步走到他们面前,“你们好些了吗?” “嗯。” 方宸的话简短,温凉的话就显得冗长:“我的伤已经好了,狐狸的精神还有些不稳定,但有我在,他不至于再次精神暴走。” “那就好。” 见龚霁完全听不出来温凉话里的亲昵和炫耀,方宸淡淡觑了招摇的花孔雀一眼,正对上温凉的粲然一笑。 方宸面无表情地转了头,压住了耳根微红。 温凉:“转过去干嘛?对了,狐狸,你不是要给他们点东西?” 方宸:“嗯。” 他从身后拿出一个塑料小盒子,递了过去。 龚霁好奇打开,里面摞了整整齐齐的两排蛋白质条。每一根约一只拇指宽,而边缘像是用标尺卡过,长短一致到令人发指。 “这几天,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之前,顺手换了点粮,你们先凑合着吃吧。” 方宸语气云淡风轻,温凉又多嘴插了一句:“某人穷得叮当响,哪有钱去换,这还是...” 话说了一半,方宸单手捂住了温凉的嘴,把他往怀里一勒,唇角勾了个故作镇定的笑:“这是五十三号特产,味道很特别。等以后我有钱了,再买点其他的,请你们吃。” 龚霁盖上盖子,一笑而过:“都是朋友,有什么请不请的。你这样,倒显得生疏。” 温凉在方宸怀里点头,眼神意有所指,而后者颇为不自然地应了一声,放开了禁锢温凉的动作,掸了掸衣角,接着说道。 “龚霁,刚才看你脸色不太好,怎么了?” “没什么。” 龚霁一反常态地说了三个字,便拧眉陷入沉默。而温凉支着头看他,眼睛轻轻弯了弯。 “失落了?” “还好。本来我还在烦恼,如何跟她说清楚。但今天弄清这件事以后,我也轻松不少。” “失落了。” 见温凉轻巧戳破他心口隐约的怅然若失,龚霁倒也不再遮掩,大方地点了点头:“难免的。但没关系,本来就是个误会。” 他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望向方宸和温凉。 “你们在这里等着,是要找谁?” “谁也没找。半夜睡不着,出来走走,刚好听见你说的,觉得挺有趣的。”方宸笑了笑,“想聊聊吗?” ==== 三人坐在工会楼下的台阶上,每人手边放了一小杯酒。 方宸小心地抿了一小口,发现杯里的酒几乎尝不出什么辛辣的味道。他皱眉看向温凉,后者回望,无奈地晃了晃水壶:“稀释了十倍,狐狸,我是怕了你耍酒疯了。” 流放 第156节 方宸看他一眼,温凉凑近,小声说:“剩下的留着。等回去以后,我给你温一温,睡前再喝。” 方宸:“……” 他夺过了温凉手里的酒壶,揣进了自己的兜里。 睡前喝的是酒么? 呵,满脑子黄色废料的废物孔雀。 三人推杯换盏,杯中酒涟漪绞碎大片的极光,波光粼粼,宛若萤火。 温凉舌尖卷着烈酒,餍足地靠着冷硬的台阶,闭上了眼小憩。 中指的戒指磕碰着石板台阶,发出脆音泠泠。 声音吸引了龚霁,他颇有兴趣地观察着那枚黑金戒指,温凉随即取下,轻轻搁在他手里:“狐狸找你,其实也是为了这件事。” 龚霁双手接过,对着月光,仔仔细细地翻看,连细节处的划痕也不放过。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净电荷电量检测器,谨慎地扫过戒指表面。 过了一会儿,一个‘+’出现在了检测器的屏幕上,屏幕显示亮白色,在黑暗里十分耀眼。 “这个戒指不是电中性的物品。净电荷为正,说明里面属于向导的能量高,哨兵的能量低。方宸,这个戒指是谁的?” “……”方宸抿了抿唇,低声道,“它属于,我哥哥和...他的向导。他失踪了,我想知道更多关于他们的信息。这个戒指,是目前他留给我的唯一线索。所以,你能帮我吗?” 龚霁很少见方宸这样坦诚,他有些意外,但更为方宸开心。能打开心扉,信任他人,对方宸实在是一件有益的事情。 “这枚戒指里面有向导核心碎片,以及哨兵电子。他们能稳定存在这个戒指中,是因为他们原本组成了电中性的场。但现在,属于哨兵的电子消失了不少,里面只剩向导的核,总体会呈现正电。”龚霁将戒指交给了温凉,劝道,“除非少尉是核心供给方,否则其他向导的正电会对他造成伤害。而方哨兵与他哥哥血脉相连,他哥哥的电子对他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反而,日常日久,方宸可以吸收里面的电子,提高他的哨兵等级。所以,我个人建议,这枚戒指还是留给方哨兵比较合适。” 温凉没有接话,而坐在一旁的方宸转着手中的酒杯,也没有说话。 怪不得。 怪不得他这几天离开了戒指,身体里的电子会震荡得那么难受,像是脱离压制的海啸一样。 原来是他贪婪地占有了哥哥的电子,还...霸占了温凉的守护。 方宸念起回忆中两人默契的氛围,心情复杂,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弯了嘴角,喝了一口酒。 忽然,面前罩下一片阴影,方宸即刻被温凉的气息裹住。 脖颈微凉,银链摇晃,不知何时,温凉已经把戒指穿在衔尾蛇银链上,戴回了方宸的胸口。 “哎,对了。做手术的时候,我好像隐隐约约听见,你要送我什么礼物?”温凉懒洋洋地支着头,“礼物呢?我怎么没收到?” 方宸看他,正好对上温凉微笑的眼睛。 他弯腰,从地上薅了一根人造草杆,拉过温凉的肩,把他乱蓬蓬的中长发拢在脑后,单手打了个结。 “送完了。” “就这?” “就这。”方宸斜睨,“有什么想说的吗?” “有啊。” “说。” “喜欢。”温凉弯了眼睛,“你送的,我都喜欢。” 第一百三十五章 朋友 (三) 酒过几轮,温凉开口,将话题引到始终闭口不谈自己过往的龚霁身上。 “对了。小夏旦刚刚一说,我才想起来。龚霁,我记得,你几年前还是进化部的重要干部吧,很有潜力的新人向导。后来,为什么离开了?” “那里不适合我,我就走了。” “是吗?我听到的版本可不是这样的。” “温少尉听到的是什么?” 温凉眼睫一抬,还没说话,方宸就淡淡插了一句:“直接喊他名字就行,听着麻烦。” 温凉半张的唇直接落了一个笑,心情颇好地‘嗯’了一声:“不说什么军衔低不低的事了。你都说了,我们都是朋友,对吧?” “...好。” “我听说,当年你直接举报了进化部全体?当时军卫法庭调查了将近半个月,最后也没查出什么来。那时候我刚醒,昏昏沉沉的,整天被关在病房里,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龚霁转着酒杯,踌躇半晌,垂眼一笑。 “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既然你们想听,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进化部管理混乱,军衔权力大过一切。 本该是探索人类进化最前沿的科研机构,直接变成了人情往来的交易所。 许多重要的研究无法推进,龚霁每天面对着海量的资源被浪费、人力脑力被轻掷,痛心之余却无能为力。 “竟然是这样。小叶子没管一管?”温凉问。 “我知道叶部长很想改变现状,但终究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再加上,总塔对进化部的钳制太紧了。叶部长他很难完全掌控进化部,也就别提改变大环境了。” “...你倒是很维护叶既明。”方宸忽然开口,“你这么信他?” 龚霁仿佛要压住心头澎湃的憧憬一般,深深地吸了口气,勉强维持着声音的平稳。 “他仁慈理智,冷静果断。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可以将这几种特质完全融合在一起。与其说是相信,不如说是敬仰。” “……” 温凉微微皱了眉。 他转着手里的酒杯,神情晦涩,虽然没说话,这副沉思的模样却一点不落地收进方宸眼底。 “怎么了?”方宸问。 “啊,没事。”温凉回了方宸一个安抚的笑,“你们继续聊。龚霁,你虽然性子直,但也不至于为了这种事,就举报进化部全体吧。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龚霁的神情忽然严肃,甚至称得上是阴郁。 这样的神情,连温凉都没见过。 “...我发现,有人在进行非法人体试验。我曾经,亲眼看见赵...看见一群人,将未进化人类投入类似于‘熔炉’的机器里。我觉得不对,想去询问,但立刻被人拦了,甚至把我关进禁闭室。等我出来,再去寻找那台机器的时候,它已经不见了。” 他的手在膝盖上攥得很紧,甚至把军裤都抓出了道道褶皱。他的眉头同样深深皱着,难以掩饰内心的愤怒。 “赵?”方宸敏锐地捕捉到了龚霁话里的隐瞒,“是赵景栩?” “...嗯。我向叶部长汇报过。叶部长很是重视,亲自去质询赵副部长,可调查到最后,就跟石沉大海了一样。我和叶部长商量过,我们都认为这件事是赵少校暗中作梗。所以,我去了军卫法庭,告了全体进化部,希望总塔组织部能派人来彻查这件事。可是...” “看来最后还是没成功。” “...嗯。不知道是谁把这件事按了下来,甚至,还有人反咬我一口,说我做科研做疯了,精神图景三维结构出现问题,要把我送进精神研究所疗养。幸好,后来,还是叶部长把我保了下来。但...我也不再适合在进化部待下去了。” 龚霁望着远处的大片极光,沉默许久,又释然一笑,说道:“其实,出来也好。那里,真的不适合我。” 方宸沉吟片刻,脑中思绪在转。 根据叶既明给的信息,赵景栩背后的靠山大概率是柴万堰。 原来从那时候开始,叶既明就着手想要开始扳倒柴万堰。可惜,这件事被压了下去,没能动摇赵景栩的根本,反而让他进一步受到柴万堰的监视和钳制。 纵使方宸知道,叶既明是想替爸复仇,可这件事办得,多少有些圆滑和不近人情了。 这岂不是...牺牲龚霁一人,替叶既明探路? 方宸望着龚霁,似有话想说,却又不知该怎么宽慰他,只好又替他倒了一杯酒,把杯子递了过去。 杯壁清脆一撞,龚霁抬头,看见方宸上勾的唇。 “再喝一杯。” 龚霁仰头倒酒入喉,又摆摆手,笑了。 “不用安慰我,而且,我不后悔,因为我做的事情是对的。现在的结果,似乎也不差。再说,或许,真的是我太累了,出现幻觉了也说不定。” 方宸见他不再囿于过去,也爽朗一笑:“行,就当你疯了。说说,那你想象里的‘熔炉’是什么样的?” 龚霁想了想,说:“它好像是个样机,装在一个防辐射的大箱子里,约两人高,像银色的子弹,竖直放置,底下有一个槽,堆满了铁磁体。人通过滑道被丢进去,被埋在铁磁体堆里,然后几道黑色的粗电缆压在人的后脑、前额与四肢。看着有些像是...医疗仪器。但,我总觉得,很异常。” “嗯?” 温凉轻轻按着隐隐跳动的太阳穴。 为何只是只言片语,他却好像能想象出全貌,简直像是,身临其境一般。 “呼...唔!” 忽得响起一声闷哼,只见方宸单手撑着地,颇为痛苦地大口喘息着,脊背不停地颤,濒临险境一般,应激反应强烈,浑身肌肉紧绷。 像是有什么零碎的记忆穿在了一起,组成了一副模模糊糊的画面。 黑色粗电缆。 地下工厂的小隔间。 长莺写的工作日志。 7553。 至于银色子弹... 像是触及了什么深层回忆,方宸脸色瞬间白了下去,抱着头就要向前栽倒。 “狐狸!” 温凉脸色一变,单手搂过方宸的腰。 他生怕是方宸精神还不稳定,此刻又受了什么刺激,于是右手慢慢地按着他的太阳穴,掌间溢出的向导素柔和地缠着方宸紧绷的思绪。 “别乱想。非要想的话,不如想我?” 温缓的声音慢慢地落下来,剧烈的抽痛被温凉轻巧压了下去,方宸费力地张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温凉的眼眸格外清亮,仿佛暗夜的灯塔。 “...少来。你放手,伤才刚好。” 方宸挣扎着坐直,拉下温凉的手,不让他继续输送向导素,只肯靠在他身边,借着肩膀歇了歇,犹自喘息片刻,唇上才慢慢恢复了血色。 流放 第157节 龚霁则有些担忧,问道。 “怎么会忽然头疼?” “不用担心。”方宸抹了下颌挂着的汗,唇角虚弱地抬了抬,“其实,我过去的事都想不起来了。也是在最近,才一点点想起来。” 见龚霁只皱眉没说话,温凉开口问道:“你好像不意外?” “嗯。其实,新纪元以后,许多人的记忆都有混淆、模糊。进化部研究后得出的结论是,由于世纪末那场战争过于浩大,巨大的磁场冲击影响了全体人类大脑电信号的传递,从而影响精神图景的三维结构,最后表现为记忆表达不准确。”龚霁抵唇思索,片刻才娓娓道来,“大部分人症状都很轻,不会影响正常生活;但有些能力低下者,思绪混乱、整夜失眠,所以柴中将委托叶少将和赵少校成立了‘精神研究所’,专门给这些人看诊。可惜,不知什么原因,研究所不再开放,连研究员也不知所踪。否则,我会推荐你去研究所看看。” “进化部,还真是什么都研究啊。” 方宸笑了笑,慢慢坐直,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人类进化的一切,都归属进化部研究范围。‘包容、开阔,常怀疑问,总是谦逊,才能探寻真理’。进化部的初衷,就是这样。” 龚霁的口吻又变得尊敬虔诚,即使在进化部里承受了不公,却也没有半分怨怼。 他的目光清亮澄澈,像是笃信进化部一定能找寻人类进化的终极答案一样。 温凉沉默片刻,手臂不动声色地上移,拨开方宸后脑的头发,用大拇指轻轻摩挲,在触摸到某个极小凸起的时候,眉梢又一紧。 “龚霁。” 温凉犹豫着喊他,龚霁凑近,在拇指按压处,竟发现了一道颜色偏暗的狭窄伤口。 “这,这...”龚霁一惊,“方宸,你曾经接受过精神治疗?” “我没有。”方宸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或者说,我不记得了。龚霁,你具体说说。” “我了解不是很多。我这就去找叶部长,向他请教!” “他现在自身难保。” 方宸叹了口气,简略跟他解释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龚霁又惊又怒,想要去帮助叶既明,可又被方宸拉住。 “你要相信他,如果他真是你口中运筹帷幄的导师,就该相信他的决定。你想帮他,就帮我吧。我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龚霁攥拳沉默片刻。 “...我想一想。” 方宸的唇张开又抿紧,到底还是没有打断龚霁的自我判断。 其实,以方宸的口才,想要说服、或是蛊惑龚霁这种满怀热血的理想主义者,实在是太容易了。 但他开不了口。 先不谈爸和哥的冤屈,光是他方宸自己,身上就裹着一大堆谜团。 他不知道今年自己年岁几何,也不知道自己有着怎样的过去,按照封雪的话来说,他甚至还是个在逃的案犯。 仅仅凭着支离的记忆,究竟能走到哪里、能查到多少? 明知前路渺茫又危险,他怎么能说服别人跟他一起走这条满是艰险的路? ...除了温凉。 方宸心尖一软,忽得看向许久都没有说话的温凉。 那人不知何时敛起了唇边懒散的笑,只用纤长的大拇指轻轻揉着那道伤疤,似在出神,眉梢稍微蹙着,神情疏离,像是罩了一层雾。 方宸被揉得不自在,握住他的手腕,不让他捣乱。 “连我自己都没留意,你是怎么知道我这里有伤的?” “……” “温凉。” “啊。” 温凉才回神。 他看向方宸,那只狐狸倨傲的眼睛里隐隐有担忧。温凉看着看着,眼尾就愉悦地弯了下来。 “你忘了,我们刚刚是怎么亲的?” 温凉小声在方宸耳边表白,刚抬起五指,想要插进方宸的后脑,就被狐狸一眼瞪了回去。 心狠手辣的狐狸杀气四溅地笑了笑,眼尾眯了一个和善的弧度。 某只花孔雀只好讪讪地双手插袖,弱弱地投降:“不亲了,不亲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朋友 (四) 方宸心头的沉重不减,又喝了一杯没什么酒味的酒,显然味道不够,不过瘾,想要伸手从兜里掏出那瓶高浓度的烈酒。 温凉一瞬间头皮发麻,好说歹说,才哄得狐狸交出那瓶酒。 他想打趣方宸两句,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方宸略显低落的神情。唇边的话被温凉生生咽了下去,他唇角轻弯,拎着那瓶烈酒转向龚霁。 两杯下去,酒杯一撞。 “哎,龚霁,咱俩喝。来来,满上。” 龚霁不明其意,却也喝了,喝完想走,却又被温凉按下,一杯接一杯地灌。龚霁喝得头晕目眩,不得不一手扶着台阶,另一手胡乱地握着温凉的手腕,轻轻推阻了温凉的热情。 “唔,温少...温凉,其实,我的酒量也不是很好...” “嗯,我知道啊。” “?” 晕晕乎乎的龚霁又被灌了一杯,眼前天旋地转的,只能疑惑地问了一声。温凉又满上一杯,突然凑近,露出了真面目,笑眯眯地问他。 “唉,龚霁,你考虑清楚了吗?那个地下工厂的事,咱们一起玩玩?” “玩?规章...” “规章制度哪有人命重要啊,对不对?” “这...” “我懂你在想什么,你是很想帮方宸的,你不放心他,对不对?这样吧,你换个角度想。叶既明现在孤立无援,他也肯定很希望你能揭露这些罪恶的走私,对不对?” “这,好像...” “你答应了?” “我...” “好。以后,咱们就是好哥们儿了,喝!” 温凉不由分说地拉着龚霁,哥俩好地喝倒在台阶上。 方宸在一旁发呆,等到回神时,身旁的俩人已经醉叠在了一起。 他无可奈何地脱下外套,随手折了两叠,扶着温凉的肩,把衣服当成软毯垫在某人又细又娇的老腰下面,随即要笑不笑地斜眼看他。 “喂,干什么喝这么多?明天不过了?” “伸手。” “什么?” “伸手。” 温凉两句醉话说得含混不清,方宸皱眉,还是依言伸出了手。 龚霁的军帽被放在了方宸的掌心里,端端正正的。 “卖身契。龚霁答应了。” 趁着龚霁醉酒不清醒,温凉花言巧语,轻易给方宸绑来一个行走的百科全书。 方宸怔住,一时说不出话,喉结向下滑了滑,只勉强吐出一个字来。 “你...” “大家其实都很想帮你。但你不说,除了我,谁能知道?” “……” “又感动得不知所措了对不对?那就,夸夸我?” 温某人喝得绯红,抓着龚霁的手,招摇着朝方宸表功,坦坦荡荡,慵懒散漫,又明艳得招人心动。 方宸费劲地压下嘴角的弧度,表情冷淡,状似不经意地抬手抹了抹温凉眼尾火烧云似的红。 “有那么多种方法,非要喝酒。一点都不高级。” 可他想。 醉孔雀。 可真好看。 温凉靠在方宸怀里,把他的心动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笑着瞟了一眼方宸,而后者万般自然地把他揽在了肩上。 “太远了,过来点。”方宸淡淡道。 温凉自然乐呵呵地贴了过去。 方宸抱着温凉的腰,淡淡的酒味染得空气迷乱。 他手臂肌肉绷紧,本能地将温凉将身侧勒了半寸。 “嘶,干嘛勒那么紧,怪疼的。” “别乱动就不疼。而且,很吵。” “我没动啊,也没说话?” “呼吸太吵,心跳太重。” “?” 方宸转过头忍笑,又朝着侧门三只鬼鬼祟祟的脑袋递了个视线。 温凉招招手,笑道:“出来吧,帮你们把龚霁灌醉了。什么检不检讨的,等他醒了再说。” 流放 第158节 夏旦第一个冲了出来,从小包里拿出一瓶不知名的药,一点点给龚霁擦在手腕内侧和太阳穴两侧,压着偷偷摸摸的开心、又有点担忧龚霁的身体,小脸被表情挤得很复杂。 萧易紧随其后。 他可毫不掩饰幸灾乐祸,拍着醉倒在地的龚霁哈哈大笑,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把龚霁扶在肩膀上,边喘边朝着温凉方宸俩人竖了个大拇指。 “哥们儿,厉害!喂,刚才的事,我都听了。虽然我帮不上什么大忙,不过,有需要就喊我。”萧易揉揉下巴,“不,还是没需要更好。以后啊,别老受伤了,我都快要被你们折腾死了。” “行。那那些药,我不赔了?” “唉?!!你个混球,不行!还钱!” 萧易又笑又骂,而方宸唇角微抬,两人之前的隔阂和误会,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泯于一笑。 几人把两个醉得不清醒的人送到了各自的宿舍。 方宸给温凉盖好被,侧耳听了半刻,转身站在门口,双臂互抱,斜倚在门框上,声音平淡。 “少爷,偷偷摸摸跟着我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才从楼梯口转了出来,拖拖拉拉的,跟平常风风虎虎的柴小少爷一点都不一样。 “干嘛这幅表情?” “...刚刚的话,我也听见了。”柴绍轩的拳头攥得很紧,指节青白,难以抑制的怒气全凝在手掌间,以至于整个手臂都在颤,“你是故意让我听到的,对不对?” “哦?学聪明了。” “我不相信我爸会做这种事情。你这是污蔑!” “你要是不信,你刚才就应该冲上来打我了。” “……” 柴绍轩退了半步,而方宸压迫似的追上前半步,撑着门框,淡淡地说了两个字。 “打我。” “方宸,我去你大爷的!!” 柴绍轩怒吼道。 他揪着方宸的衣领,把他拎到外面,拳头落在鼻梁上方半寸,生生被他收了回去。他的眼眶红透了,不知是被气得想哭、还是被戳中心底想法以后,难以抑制的难过。 他含着眼泪,粗着脖子吼:“我会证明向你证明,我老爸,他不是这种人!” “……” 方宸似乎叹了口气,柴绍轩心慌的感觉更盛,他干脆双手抓住了方宸的衣领,色厉内荏地又吼几声。 方宸揉揉自己被吼疼的耳朵,终于无奈道。 “...行,知道了,我等着你给我证明。” 见方宸总算服了个软、说了句人话,委屈的柴少爷才算满意地点头,虎了吧唧地抹了一把鼻涕,不情愿地凑了过去,囔着鼻子委屈地问:“咳,那什么,我该怎么证明?” 方宸:“……” 第一百三十七章 组队 储藏室改造的教室里,又是那张熟悉的课桌和板子。 龚霁坐在正中间,桌子四角围坐了四个人:坐姿端正的夏旦、精神抖擞的柴绍轩、抱臂睡觉的温凉、转笔托腮的方宸。 “我先说吧。” 方宸开口,几人目光齐齐聚焦在他身上,龚霁颔首,示意他开始。 “之前,跟叶既明聊过,这几天我又想了想,大致总结了一下。柴万...” “咳咳咳!!” 柴绍轩不高兴地狂咳,方宸看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改了称呼。 “...柴中将利用重重手段走私铁磁体。用途,不知道,但他好像特别热衷于敛财。” “咳咳咳咳咳咳!!” 柴绍轩咳个没完,温凉迷迷糊糊从臂弯里抬头,抹了抹侧脸压出的几道浅浅的痕,满含疑问地看向方宸:“什么炸了?” “没什么。你接着睡。” 方宸反手掏出一盒泥土味的蛋白质条,攥了一小团,握着柴绍轩的后颈,给他塞进了嘴里。 “¥%#@!” 柴绍轩圆目怒视,却没瞪过方宸笑眯眯的狐狸眼,只好蔫蔫地嚼着嘴里味道奇特的蛋白质条,含混着嘀咕两句,不再插嘴。 方宸接着说道:“我们现在确实不知道柴万堰收集这些铁磁体到底要做些什么。不过,现在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地下工厂的铁磁体来源之一,就是溪统矿,这点,我也跟封雪核实过了。” “封雪?谁啊。” 温凉不知道什么时候撑起了侧脸,眸子困倦带水光,不经意地问。 “一个黑市的变态。” 方宸不愿意多说,一句话带过,温凉却眯了眯眼,转过脸又打了个呵欠:“哦。” 龚霁二指捏笔,食指在笔杆上轻轻敲着,似乎在思考。 片刻后,才点点头。 “通过你们的描述,我也大概了解了。地下工厂里面的东西,大概率和我之前看到过的仪器有关。那台仪器,或许只是一个小型样机罢了。地下工厂里面的,应该更大。” 龚霁表情严肃,在白板上写写画画,寥寥几笔,就勾出一个大致的轮廓。 “大型机器,需要大量能源支撑。所以你们才看见了众多黑色粗电缆连接、大量铁磁体驱动。工厂占地面积难以估算,但肯定不小。不管是想要进入查探,或是想要救人,都必须精确掌握它的坐标和地图。按照方宸你们的说法,它有两个出入口:第一个,是工会的深夜食堂;第二个,是距离工会十几公里外郊区的一个废弃商店,对吗?” “对。”方宸说,“一个,被我炸了;另一个,还是被我炸了。” 夏旦点点头,挺起腰板,拍着胸膛表示方哥哥说得都是真的,她都看见了。 龚霁:“……” 这俩人就没觉得这件事问题很大? 是怎么做到这么理直气壮的? 他无奈地按了按太阳穴,搁下笔,重新坐回桌前。 “这件事牵扯范围太广,并且,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范围。我的建议是,上报。” “我不同意。”方宸立刻反对,“现在白塔的代总指挥是柴万堰,这件事要真是跟他有关,就算你上报了,也会被压下来。龚霁,这里,没人比你更清楚了,不是吗?” 方宸的话,让龚霁的表情沉了沉。 “话虽如此。但...” 柴绍轩难得地跟方宸站在统一战线,帮腔道:“我也觉得,我们几个先查比较好。老爹手底下那帮人,我打过交道,麻烦得很。咱们自己先查嘛,听上去又不是很难。” 其实柴绍轩只是不想把这件事扩大化。 在没查清老爹的盘算前,他才不会让白脸狐狸把这件事捅出去,给老爹名声抹黑呢。 而龚霁跟方宸他们相处久了,也摸出了他们的脾性。 如果不答应他们的要求,恐怕今晚,温凉方宸就会孤身行动;又或许,他们四个会一起违反工会条令。 与其眼看着他们渉身险境,倒不如加入他们,或许,还可以规着他们一些。 方宸一直盯着龚霁的表情,手中笔翻飞,借以掩饰着焦虑。 温凉从臂弯里抬头,轻轻戳了戳狐狸的侧腰,问。 “这么紧张?” “没有,你睡迷糊了。” “龚霁说话算话,喝醉了也一样。这么说吧,世界会毁灭,龚霁都不会爽约。” “...他看起来很犹豫。” “这个嘛,我猜,他不是犹豫,是在担心。”温凉懒洋洋地扫过在场几个人,笑眯眯地弯了眉,“你看,你、我、小丫头,再加一个小少爷。这个组合,怎么看怎么没前途。龚霁会担心,也是正常的。” 悄悄话刚说完,龚霁略带叹息的话就落了下来。 “你们,等级报一下。” 柴绍轩第一个站了起来,四指并齐,敬了个军礼,斩钉截铁地说道:“报告,哨兵柴绍轩,等级e!” 夏旦也跟着站了起来,嘴唇紧紧抿着,右手‘唰’地敬礼,左手偷偷比了个‘5’,意思是‘f’。 方宸不太肯定,抵唇思索片刻,说道:“我最高达到过d级,但最近...不太稳定,有时会降到e级。” 龚霁按着太阳穴,不抱希望地看向温凉。 温凉单手杵着下颌,想了想,说:“不确定,我试试。” 说完,他抬起右手,悬在桌面上方30厘米。 众人眼前似乎闪过一张极细的光网,随即湮灭一空,仿佛是错觉。 几人不解其意,目光追随着他的手掌游移,以为他掌心扣着什么东西。 可他的掌心空空荡荡的,除了几道刀伤留下的疤痕,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东西了。 龚霁皱皱眉,刚想询问,忽得想到了什么,不敢置信地将目光移到桌面上,死死地盯着那一层浮灰。 “你们在看什么?” 柴绍轩挠挠头,怀着满怀的疑惑出言问道。 “灰。” 龚霁咽了咽喉咙,手指指向桌面。 一层薄薄的灰仿佛带上了静电,噼噼啪啪的,在空气中悬浮,仿佛灰尘被丢进了一个高温炉子里,正在变成爆米花。 温凉唇角弯了弯,随即,将左手伸向方宸:“狐狸,借只手?” “干什么?” 方宸说着,还是将手递了过去。 流放 第159节 此时,方宸的手在上,温凉的手在下,中间留有空隙,像是两人上下握着一个透明的小腔。 温凉看向龚霁,而龚霁点点头,即刻弯腰,将桌上的闪着电光的灰尘吹入温凉和方宸两手之间组成的小空腔里。 “啊?只有我不明白吗?” 柴绍轩很疑惑,可下一秒,他就瞪圆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被龚霁吹起的灰尘,本应该穿过两人悬空着的手掌间,然后像蒲公英一样漫天乱飞才对。 可当灰尘流穿过方宸和温凉手掌隔出的小小通道时,那些灰尘竟然像是被什么强烈的力量牵引着,整整齐齐地向上扭头,以九十度直直地转了个弯,宛若草原上齐奔的野兽群,冲着方宸悬空的手掌,头也不回地撞了上去。 就连方宸也难掩惊异。 当他转过手掌时,发现掌心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灰,整齐而熨帖。 温凉撑着下颌,轻飘飘地落了一句惊天霹雳:“这两天又晋级了,大概,回到b级了?” 龚霁震惊,许久说不出话,而温凉明显也懒得解释,只靠着方宸的肩,又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连眼角的眼泪都困出来了。 摸不着头脑的几双视线又齐刷刷地望向龚霁,渴望他用人话解释一下这诡异的除灰技能跟向导等级到底有啥关系。 龚霁终于回神,稳了稳心绪,才说道:“温向导利用他的核心力量,将空气中的灰尘选择性电离。本来是电中性的灰尘带上了正电,在方宸和温凉形成的正负场之间偏转,最后,所有带电的灰尘都落在了方宸手心里。工厂里的静电除尘器,用的就是这个原理。这样恐怖的能力,确实,是b级向导才有的。” 柴绍轩想哭:“...能说得再简单一点吗?” 方宸无语:“...把我当成吸尘器了。” 柴绍轩:“哦,这就懂了!” 随后幸灾乐祸地看向温凉,显然没被选择成为吸尘器,柴少爷心里还是有点优越感的。 方宸捻了灰尘,望向温凉的眼神阴恻恻的。 “你知道,我很讨厌脏东西。为什么选我?” 温凉本没想那么多,此刻被狐狸杀意盈盈的笑容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搓着手臂想着如何保命,忽得眼睛一亮,凑近,压低声音:“你是让我选小少爷?你要让我跟他精神链接?” “……” “可我只想着你了,忘了还有其它哨兵在场。既然你不乐意,要不,下次我跟小少爷试试?” 语气委屈巴巴的,仿佛一只被人抛弃的花孔雀,连尾羽都垂了下来。 方宸:“……” 占有欲作祟,方宸竟又一次被温凉的狗屁逻辑说服了。 他仔细地擦了擦手掌心,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龚霁,选择性地跳过了这个话题:“就是这么个现状,我觉得,以我们的能力,闯个地下工厂查案子还是够用的。” 龚霁:“……” 不,他觉得不够。 柴绍轩:“我同意。我觉得,听上去,那里并不是很危险。以小爷的体力,半天就能把这些东西查清楚了!龚教官,我们要有自信!” 龚霁:“……” 自信是不可能有的。 温凉:“唔。再说,带一个小队,最重要的不是个人能力,是集体凝聚力,你说对吧?” 龚霁:“……” 没看出这几个人哪里有集体凝聚力了。 除了在闯祸这件事上一致得很离谱以外。 第一百三十八章 新的变量 (上卷完) 夏旦也要凑热闹,被脑壳痛的龚霁抬手阻止了。 “明白了。我说什么也拦不住你们,是吧?” 四个人齐齐点头。 龚霁撑着额头,无奈道:“知道了。你们,先把各自的方案拿出来讨论,最后,我们选一个最可行的,敲定时间,然后再行动。” 方宸:“……” 温凉:“……” 柴绍轩:“……” 夏旦:“……” 四人的眼神带着不同程度的疑惑。 龚霁太阳穴‘突突突’地跳了起来,连声音都有点扭曲:“你们,一点准备都不打算做?” 温凉:“有狐狸在,要做什么准备?” 方宸:“嗯。随机应变就行了,反正计划不如变化。” 柴绍轩:“没事,有小爷在,护住几个人,没大问题!” 夏旦开始从腰包里掏出各种各样的偏方怪药,稀里哗啦地堆了一桌子,眼神期待又笃信,攥着小拳头,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决心。 涵养很好的龚霁也绷不住了。 他起身,站在窗前,双手撑着窗台,肩膀塌了半厘米,看着有点崩溃。 “...把你们手上的交易腕带解下来。” 四人听话照做。 不过一分钟,桌子中间就堆了四枚黑色的工会贡献额交易腕带。 调整好心情的龚霁拿起腕带,依次点亮屏幕。 看完后,龚霁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望着脑袋和口袋都是一穷二白的四人组,嘴角抖了抖,竟然没能成功地吐出一个字来。 方宸:“他怎么了?” 温凉:“大概是被我们气死了?” 龚霁的两指按在太阳穴打转,脑袋疼得眼皮都撑不开。 忽得,一双暖和柔软的小手环住了龚霁的腰。 夏旦的小脸贴在龚霁的后背,软乎乎地蹭了蹭。 龚霁转过身,看见夏旦的精神体蹲在她的肩上,兔子长耳朵晃了晃,而她笑弯了眼睛。 ‘温哥哥说了,只有真正关心我们的人,才会因为这个生气。所以他们说,你值得信任。’ 龚霁回头,看见三个人不怀好意的笑容。 他有种背后一凉,有种被彻底拉入贼坑的不祥预感。 “都同意了吧?”温凉问。 众人点头。 龚霁不解其意,温凉看他,笑:“我和狐狸失忆了,小少爷和小夏旦懂得也不多。想来想去,这里能带队的,也只有你一个了。” 龚霁大惊失色:“温少尉,您怎么能把着这种事情交给...” “我同意。这件事,对我们每个人都很重要。龚霁,以后,拜托了。” 方宸说。 “嗯!我不服白脸狐狸,但服你!龚教官,咱一起查吧!” 柴绍轩也高兴地龇牙点头。 龚霁怔在原地,望着几人的眼神,许久。 自从离开进化部后,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热忱又真挚的情感了。甚至无需动用向导的能力,那些翻滚着的感情,从他们的眼睛里一点不差地传了出来。 无需再三解释,不用信誓旦旦。 某种程度上,‘真诚’其实很像电磁波。 他们的传播都不需要介质。 如此想来,哨兵向导那些远距离、跨生死的心意相通,倒也不算天方夜谭。 龚霁其实不太会隐藏情绪。平日总是板着脸教训人的导师,现在有些无措地扶着窗台,眼眶稍稍有点红。 “说点什么?比如,下一步的计划?” 方宸开口,试图打破有些矫情的氛围。 “嗯。” 龚霁压了压喉咙间凝滞的涩意,重又皱起了眉。 “那么,三天后出发。这三天,每天早上七点到晚上五点来我这里上课;晚上七点到晚上十点体能训练;十点到十一点讨论总结。柴绍轩和方宸,你们隶属于赵少校的班,如果来我班上上课,需要做额外申请。你们需要在今天下午写一份旁听申请,晚上交给我。” “啊?”柴绍轩两眼一黑,“还要写申请啊?别写了,我宁可跑三十公里!” “同意。再说,这也太明显了,要是因为这种申请被人知道我们的行动计划,岂不是得不偿失?” 明显方宸也不是很想写。 “先放在我这里,等行动结束后,我统一上交。” 龚霁不会被任何人说服。 三张单子落在三人面前,包括龚霁自己。 “动笔。” 方宸按了按太阳穴,觑了一眼抱臂看热闹的温孔雀,眉峰一抬,让他赶紧想想办法。 温凉接收到了信号,单边眨了眨眼,表示‘收到’。 “唔,咳咳咳咳!”温凉忽得捂着嘴,一声接一声地咳了起来,边咳边往方宸肩上倒,“...头晕,好难受,嘶...咳咳...” 流放 第160节 “伤还没好?知道了。” 方宸甩了笔,单手捞起温凉,把他扛在肩上。 “我送他。” 见柴绍轩还呆呆地坐在原地,方宸踹了一脚他的椅子,头稍微歪了歪:“走啊,我一个人扛不动。” 柴二哈立刻会意,站直,比了一个军礼,脚底抹油,混在两人身后,边窸窸窣窣地偷笑边光明正大的偷跑。 门外,温凉做作的咳嗽变成笑,又变成惊慌失措的轻呼,声音在走廊尽头逐渐模糊:“狐狸狐狸,你慢点!腰腰腰!你这是要把我送去哪儿?送上西天吗?!” 被留在原地的龚霁:“……” 这个队伍不太好带。 夏旦在一边捂着嘴偷偷地笑。 她跳下椅子,倒了一杯水,轻轻搁在龚霁的手边。 龚霁回神,轻声道谢,捏起手边的三张申请单,提笔写字。 夏旦百无聊赖地抱着手臂坐在旁边。隔着水雾的氤氲看过去,夏旦却愣了愣。 他好像没有在生气,好像,笑了?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见龚霁笑,夏旦的心情都会变得特别好。 像是被太阳暖洋洋地晒了一下午,整个心都烫乎乎的,像一张展平的纸。 她弯了弯眼睛,也拿起那本《制药工艺》,杵着手肘,默默地背了起来。 日头慢慢落下。 晚霞漫过小窗,映亮了地下室里温凉和方宸在桌台上、地板上的对峙纠缠,勾着柴绍轩迎着落日‘呼哧呼哧’跑步的健硕背影,最后在龚霁的笔下被拉长成一道细细的影子。 最后一个字写完,龚霁还没来得及收笔,眼前就落了一只毛茸茸的脑袋。 夏旦睡得香甜,书掉在膝盖上也恍然不觉。 龚霁把书拿走,又给夏旦轻轻披上一件衣服。 他端着手边的水杯,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天边的落日,陷入了沉思。 太阳光是氢核聚变的外在表现。 可现在,人通过精神图景的种种,竟然也能发出光和热,这早就让他感到极端的不可思议。 新纪元,其实早就已经无法用单纯的物理学描述了。 人的精神,是一个新的变量。 它的出现,究竟是好是坏? “饿...” 夏旦好像细细地吐了一个梦呓,声音很轻很软。 平日里声如蚊呐的小丫头,在做美梦的时候,声音倒反常地大了起来。 龚霁理性的思索,被这个带着烟火气的梦呓拽回了现实。 看着夏旦满足的睡相,不知怎么的,这让他心中的警惕慢慢散了几分。 精神力量,虽未知又恐怖,但也没必要因噎废食,杞人忧天。 因为他相信。 人心恒强,人性总善。 第一百三十九章 我背你 过去的三天里,经过几人多次讨论,最后敲定了行动方案:探找溪统矿,寻到走私线路,便可以顺藤摸瓜找到地下工厂的隐秘入口。 今日,依旧是炙热的大晴天。 方宸四人搭了军用巴士,一路自伍元区站出发,历经半日,终于到达了‘叁康区’。 ‘叁康区’是一号白塔所在辖区,论起建造时间,比起‘伍元区’都要早上不少。 这些年,刘眠势力不断被打压,所在的一号白塔的辖区范围也不断缩减,原本的溪统矿以及矿场方圆二三十公里自‘叁康区’被剔除,变成了总塔直辖管制范围。 但总塔的人似乎也只关心溪统矿的安全,派了大量人手驻扎,而对于周边的大片沙丘地带并不留心。于是溪统矿周边这一环形地带就变成了安全问题频出的‘无人管辖’公有区域。 一只两米高的木牌子,牌子上写着黑色粗体‘叁康区站’。上面被涂了显眼的红色油漆,漆被晒得褪了色,像是一条条脏兮兮的斑驳红藤。 方宸四人在木牌子下站着,他们带着宽檐防风帽,一张脸被遮着浅色的挡光布全数挡住,只剩下一双眼睛;身上穿着便利店买到的浅绿色越野常服,袖口、腰线、裤脚全被皮扣收紧;脚上踩着的厚实黑色靴子连到脚踝。 这身衣服是龚霁给他们挑的。 轻便兼耐久,防风尘且方便,缓解了跋涉的辛苦,连最娇贵的温凉也只是喊了几声脚疼而已。 “等了快一个小时了,竟然没车经过‘叁康区’吗?” 柴绍轩扯掉脸上裹着的布,擦掉满脸的热汗,一手叉腰一手扇风,粗眉毛拧着,一上一下,热得表情扭曲。 他坐在地上,拍了拍膝盖,支了个位置,让夏旦坐下歇歇。 小丫头却精力充沛,摆摆手,表示自己很适应这样的生活,一点也不累。 方宸转身,面向一望无垠的沙漠,而远处没有任何车辆行驶的踪迹,略略皱了眉,思索片刻,提议道。 “溪统矿在‘叁康区’西北方,离这里大概几十公里。龚霁说过,比起地心大陆其他地方,这片虽然危险,却也算不上特别荒凉。我看我们还是往前走走,或许,能遇上黑车。到时候...” 身旁蓦地响起一声笑,方宸转头,看见温凉笑得抖肩膀,显然是想到了刚来伍元区的时候,两人‘黑吃黑’的场景了。 方宸干咳一声,走到温凉身边。 “啧,还有力气笑,我看你状态还不算糟。怎么样,能走吗?” “能是能。不过...” 温凉望着那灼人的大太阳,就不大想动弹了。 “过来。” 方宸干脆果断两个字,向前递了手。 温凉以为他要背自己,美滋滋地笑了笑。 “哎~等走不动的时候再背也行...” 温某人刚想体贴又懂事地拒绝,便看见方宸蹲了下去,给他紧了紧靴子的绑带。 听了一半的话,方宸抬头,无语地瞥了他一眼:“温凉,你真是想得挺美的。” 温凉轻抚侧颈,坦然一笑:“没我人美。” 方宸:“……” 这话倒也没错。 就是听着有点欠揍。 修整半日,四人最终还是决定顶着烈日出发。 脚下的沙子又烫又松软,脚踏进去,像走在滚烫的淤泥里,每提一步,都极尽费力。 尚未修缮的沙坑遍地都是,方宸在前探路,夏旦和柴绍轩紧随其后,温凉走在最后面。 沙漠地势高低不平,有沙丘又低坑,走了两个小时后,便再也看不见那高高的木架子了。 他们一行人站在坑里,在仅有的视野里,连远处那些参天的白塔也望不见了,入目尽是澄黄的沙尘。 方宸缓了脚步,从怀里掏出龚霁留给他们的对讲机,按下了‘接收信号’的黑色圆按钮。 柴绍轩抹了把汗,口干舌燥地问:“怎么停了?” 方宸:“找找附近有没有信号台,辨认一下方向,免得走错路。” 通过三天的恶补,他们了解到,沙漠中的信号台使用长波低频的信号,固定频率520-530khz。 经过调频的对讲机,理论上可以直接接收到该频段的信号,由此可以收到对应位置的坐标,借由判断地理位置。 可此时,方宸高举手中的对讲机,没有收到任何信号,只有滋滋啦啦的噪声。 “...不行。” 伍元区以外的地方没有二十七座新式大型信号塔,也就没办法稳定磁场,空间中的电磁干扰太强。 在一众杂乱的信号里准确地接收到旧时代信号台的地理位置坐标播报,只能靠运气。 很显然,他们现在的运气不是很好。 “收不到?” 温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嗯。” 方宸转身,和柴绍轩走回两人身边,伸手扶住他们。 相较于方宸和柴绍轩的精力充沛,夏旦和温凉累得格外快,尤其是温凉,那人正单手掐着腰,垂着头,汗顺着下颌往下淌,脸色不太好看,比平常更白了些。 方宸立刻从包里拿了一壶水,递了过去。 “很难受?” “太热了,不适合向导生存。” 温凉接过水抿了一口,没多喝,几乎是原样还了回去。 出了伍元区,水源变成了最大的问题。曾经在工会刷卡就能取水的生活一去不复返,如今,无尽的沙漠,稀少的人烟,根本找不到补给点。 方宸没接,示意他再喝点。 温凉感受到了方宸的关心,笑眯眯地喝了一口,张口要说话,被方宸捂住了嘴。 “天太热,少说点油腻的,容易反胃。” “?” 两人自带的斗嘴增益,让困难重重的旅程少了些枯燥。 流放 第161节 夏旦细细地笑了,柴少爷也没忍住,呛了一口沙子,又笑又咳的。只是天气太热,几人被困在黄沙坑里,身体里的水分不断流失,这样的说笑很快变成了口干舌燥的沉默。 方宸还在低头鼓捣着对讲机,那只纤白的手又伸了过去,把对讲机拿在手里,装模作样地调了两下。 方宸颇有些意外,问他。 “你会调?龚霁示范的时候,你貌似在睡觉吧。” “嗯,我不会。就是怕你眉头皱得太紧,长皱纹了怎么办?” “……” 温凉看出了方宸的无语,直接把对讲机揣进了裤兜里,随即伸出一只手,递给方宸,大大方方地笑。 “来,用我吧。” 方宸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根瞬间滚烫,差点没忍住一脚飞踢。 反而是柴少爷听懂了,激动地‘哦’了一声,插入了两人之间的对话:“老温,你的意思是说,你可以自滤波频,接收到坐标的信号?!” “是啊。”温凉悠悠然地点头,“我好歹也是个b级向导,带个路,这不是基本操作吗?” 柴绍轩给他比了个大拇指,难掩激动地说道:“有救了有救了,喂,白脸狐狸,对不对啊!” “...嗯。” “诶?你耳朵怎么这么红?你中暑了?” “你话怎么这么多?喉咙不干吗?”方宸用水壶堵住了柴绍轩的嘴,“少干扰他,让温凉安静地当他的工具人。” 温凉大大方方地点头,笑眼弯弯。 “嗯,我本来就是个工具人。咦,狐狸,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 成功惹红了脸皮薄的狐狸,温凉却也不敢逗得太过火,免得丢了小命。他老老实实地将手插进兜里,慢慢闭上了眼。 空间中交缠、干涉的电磁波如同乱糟糟的毛线,而温凉就是穿梭在其中的穿针引线者,力图在一片狼藉混乱中寻找那根不起眼的线头。 三人不敢出声,怕打扰温凉的专注。 温凉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 不过十几秒,温凉眼睫轻颤,张开眼,随手指了一个方向:“那边。” 声音懒散依旧,仿佛这是一件极为轻松的事情,顺手就做了。 没有人会怀疑温凉的能力。 柴绍轩立刻牵起夏旦的手,激动地笑:“小丫头,咱走吧!” 夏旦笑着点点头,抹了一把脸上的细沙子,向温凉比了个爱心。 温凉慢吞吞地跟着,也被夏旦逗得抵唇轻笑。 方向确认后,几人走得便格外坚定。 温凉站在队伍最后,每隔十几分钟,便带领众人微调一次方向。温凉略带磁性的嗓音回荡在粗粝的黄沙大漠间,有种抚慰人心的奇效。 方宸原本走在柴绍轩和夏旦身后,走着走着,步履越来越慢,直至跟走在最后的温凉并肩而行。 那人正费力地从黄沙里拔出靴子。 见方宸停了下来,温凉双手撑着膝盖,映着太阳,眯着眼笑着问:“怎么了?” 方宸向左迈了半步,挡住了灼目的阳光。 阴影罩了下来,温凉眼眸一瞬失神,被方宸猛地抓住了手。 重心不稳,温凉向前栽倒半步,正好落进方宸的怀里。 “干嘛?” “别动。” 方宸简单粗暴地探上温凉的侧颈动脉,跳动速度惊人地快;而那人的手掌心也湿漉漉的,温度偏凉,跟灼热的沙漠格格不入。 “做向导、辨认方向,其实很费神,是么?” “……” 温凉没否认,方宸便知果然如此。 那人真疼的时候,反而不嚷嚷着疼;真累的时候,反而会硬撑。 方宸在他面前单膝蹲下,右手向后弯折,将那人按在了自己的背上。 “背你。” 温凉一怔,随即眉眼得意地弯了弯。 “怎么知道我累了?” “猜的。” “哦?”温凉手臂虚虚绕着方宸的脖颈,略显疲惫的呼吸洒在耳畔,比大漠风沙还烫,类似密语一般的悄悄话,一字一字敲在方宸心上,“...狐狸,原来你一直在看着我啊。” 方宸偏开头。 “别吵。” “你心动就心动,干嘛老说我吵?” “怎么,你觉得无辜了?” “没有没有,我始作俑者,我罪大恶极。” 某只花孔雀又心痛又骄傲的语气取悦了花狐狸。 方宸压了上扬的唇角,紧了紧托举的手臂。 “少废话。你找方向,我背着你。” 第一百四十章 谁是坏人 几人在沙坑里跋涉近一个小时后,终于遥遥地望见了远处一座红漆的旧时代信号台的尖端。 太阳西斜,天边染了大片的橘红,将信号台的阴影拉得长而深邃。 柴绍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抬起头,兴奋地对着夏旦喊:“小丫头!找到路了!溪统矿可不就在那吗?诶,左面就有一个掩体!走,先进去歇歇。” 夏旦高兴地跟柴少爷击了掌,而方宸也终于松了口气。 他半蹲下,将背后的人扶稳,转头正好对上温凉的笑眼。夕阳在那人脸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光晕,好看得紧。 “怎么啦?”温凉用手在方宸面前晃晃,“眼睛都直了?” 方宸抬眉,心情颇好地夸了夸招摇的孔雀。 “没什么。就想说,你路领得还不错。” “你背上也挺舒服。” 两人笑着商业互吹两句,并肩走向了那小小一座掩体。 掩体约十几个平米,半圆形穹顶,泛黑金属色,外表依旧是薄薄一层铁磁体涂层。 四人分工明确。 温凉和方宸先绕到后面查看仓库,而柴绍轩和夏旦则先进去收拾地方容人休息。 掩体结构大抵都相同,这间略有些老旧,地板上的划痕遍布,味道也不算好闻,被高温一蒸,更显糟糕。 柴少爷被熏得脸色青白,忍着反胃把地上的脏东西扫到了一边,嘴里骂骂咧咧的,结果夏旦一根手指头竖了过来,压在少爷的嘴唇旁,严肃地摇摇头,打了手势。 ‘你是新时代哨兵,要注意文明用语。’ 柴绍轩这三天被龚霁训得昏天黑地,连闭上眼睡觉都是老古板那副严肃不近人情的模样。 此刻看见夏旦皱眉的表情,他仿佛看见这俩人融为一体。夏旦娇小的身体背后却笼罩着龚霁伟岸的阴影,柴少爷立刻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你你,你别学龚霁。我真受不了,太可怕了。我现在知道为什么萧医生看见龚霁就跟看见鬼一样了。” 夏旦一秒破防,捂着肚子笑弯了腰,柴二哈愣了愣,知道小丫头是在吓唬他,也生不起气来。 他从背包里拿出两张还算松软的毯子,叠了几层,搁在靠墙的地上。 “小丫头,你坐吧。我去找找那俩人,看看需不需要帮忙。” 夏旦乖巧地点点头。 等到柴绍轩出门后,她从包里翻出了空气清新剂,在掩体的四方角落里喷上几回,又拿抹布将地板上的污渍抹掉。 这样一来,令人心烦气躁的臭味少了许多。 就在她弯着眼睛擦着窗台时,忽得有发动机的声音透过虚掩着的大门传来。 有人来了? 是路过的旅人吗? 夏旦疑惑地走向门口,手刚覆上门把手,可忽得,却感知到一阵阵浓烈的恶意。 如漆黑的墨,又浓稠又令人窒息。 她脸色刷地一下变得煞白,咬着下唇,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向后退了半步 ,想要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可就在这时,一根黑漆漆的枪口透过门缝,对准了夏旦的额头。 “不许动。” ==== “嗯,有水,虽然不多。” 方宸抹掉水箱表面的尘沙,露出圆形液位指示盘,红标在水箱四分之一的位置上下浮动。 泡澡大概是不可能了,简单冲擦一下、满足喝用倒还勉强。 温凉被方宸洗澡的执念逗笑了,走到他身边,蹲下,检查了存粮,也是相同的状况。 “四个人吃,应该是足够了。” 流放 第162节 “钱在夏旦那儿?” “嗯。” “回去吧。” 两人往回走,遇上了调整变压器的柴绍轩。 他正满头大汗地捏着扳手拧螺丝,看见俩人,随便招招手,埋头继续拧。 “这变压器怎么奇奇怪怪的,好像被人卸下来过。” “年头久了,老旧也是有的。”方宸搭了把手,给他托着摇摇欲坠的金属板,问,“怎么出来了?夏旦呢?” “啊,小丫头在里面收拾呢,我看电压不稳,就出来看看,果然坏了。”柴少爷喘了口气,接着问道,“咱们今晚在这里住一晚,观察观察情况?” “太慢了。还是想个办法,混进矿场里。” 听得方宸的话,柴少爷怔了怔,怀疑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问题。 “龚霁不是说,要咱们谨慎一点,最好能在外面观察几天,找到运货时间表和运货渠道,然后回去告诉他,他来想办法吗?” 方宸点头:“对。” 柴绍轩:“那你...” 方宸:“这个方案,太墨迹,我没同意。” 柴绍轩:“??” 温凉拍拍柴绍轩的肩,在他耳边嘀嘀咕咕:“所以我当时就说了,有狐狸在,有没有计划,都一样,直接莽就完了。” 柴绍轩同仇敌忾:“啧,这白脸狐狸就是搞事情的一把好手,我算是看出来了。老温啊,有这样的哨兵,日子不好过吧。” 温凉掩面叹息,柴绍轩理解拍肩。 方宸:“...想死直说,我配合。” ‘咔’地一声,最后一个螺丝也拧得严丝合缝。 柴绍轩把扳手收进电箱下方的工具箱里,跟方宸勾肩搭地走,忽得,走在身后的温凉将手重重压在他们二人的左右肩上,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 方宸拧了眉,看向不远处,竟真的看见一辆破破旧旧的越野车。它的玻璃碎了一大片,轮胎也瘪的厉害。 “完了,小丫头出事儿了。” 柴绍轩冷汗瞬间就湿透了后背。 他明知道这里不安全,他怎么能把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一个人丢在里面?! “包抄,救人。” 方宸冷静地打了个手势,和柴绍轩分别绕到掩体正门两侧,两人对视,各自默数了三个数。 “三...” 方宸才数了一个,柴绍轩就屁股一抬,猛地冲了上去,用半边身子撞开了掩体的大门。 方宸:“……” 果然。 跟少爷相处得再久,也生不出默契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温凉,把他按在安全的阴影角落里,也跟着柴绍轩冲了进去。 他怕有埋伏,单膝前滚翻,极漂亮的一个闪避动作,而后他单手撑地,潇洒而戒备地抬眼,却看见一副奇异的光景:穿着脏兮兮衣服的‘绑匪’躺得横七竖八,有些人甚至直接口吐白沫,翻起了白眼。 而夏旦跪坐在中间,给其中一个呼吸困难的矿工做心肺复苏,累得小脸通红。 方宸:“……” 刚才说,谁是坏人来着? 温凉从门口进来,捡起滚落在门边的小药瓶,长长地‘哦’了一声:“是上次那批做废了的药?” 夏旦无辜地点点头。 柴绍轩没脑子瞬间理顺前因后果,却生怕夏旦受了委屈,他的两只大手使劲儿揉着夏旦的脸蛋,担心地问:“他们欺负你了?” 夏旦的脑袋被箍住了,摇不动头,刚想抬起手,柴少爷却没耐心了,直接转头叉腰怒叱那群在地上抽抽的强盗:“你们做坏事也要讲道德的吧!她只是个天真柔弱的小丫头,你们这群人怎么下得去手?!” “人渣。” 方宸补了一句,又踹了一脚。 “同意。”温凉悠悠地叹了一句,“实在太狠毒了。” 众人:“……” 他们干什么了?! 他们冲进来还什么都没干呢,就被一瓶过期的臭豆腐味硫化氢气体撂倒了啊?! 到底谁天真柔弱?? 到底谁更狠毒啊!! 第一百四十一章 好且有用 方宸把十来个‘劫匪’全绑了,把他们立在门口,整整齐齐地摞了三排,像是切割平整的木头段。 而他们四个坐在掩体里面,开着门,靠坐在软垫上,面前摆着几杯水,仿佛在看什么逗趣的表演。 被虐身虐心的‘劫匪’们再也忍不住,对着四人就开始骂,骂得极尽难听,方言土语家乡话轮着番地轰炸。 方宸:“这年头,都恶人先骂人?” 温凉:“可不嘛。像我们这种好人,已经绝迹了。” 柴绍轩:“还骂?还骂?!你们不怕小爷再关门放夏旦啊?” 夏旦的手刚放到腰包上,灰头土脸的‘劫匪’们齐齐地闭上了嘴,被气得面红耳赤的,有几个差点厥过去。 方宸一杯水泼了过去,好心地替他们降了降温。 ‘劫匪’们顶着满脸的水渍,迷茫地看了过去。 “说说看,你们为什么要绑架夏旦。第一个说的,有饭吃;第二个说的,有水喝。后面的人,没必要留了。” 方宸闲闲地比了一个割喉的动作,动作潇洒,表情悠闲,温凉看了他一眼,笑眯眯地劝道:“收敛点。我们是正义的一方,别弄得跟土匪头子似的。” “我这不是已经收敛了吗?”方宸耸肩。 “确实。”柴绍轩阴恻恻地跟着吓唬人,“我旁边这个人,他强迫症又有洁癖,喜欢把人洗干净了以后,剔干净毛,还要泡热水,把全身的皮泡涨了,完整地剥下来挂在床头,就是个变态。” 喜欢造方宸谣的柴少爷说完就忍不住笑,正拍大腿中,却发现在场的‘劫匪’没有一个人笑出声。 他们看着整整齐齐的队形、身上捆着的长短相同的绳索、近乎一致的打结手法,完全相信了方宸这个变态杀人狂的存在。 他们面如土色,抖似筛糠,甚至有几个承受不住的,直接‘嘎’地一下晕了过去。 方宸:“……” 行。 他指了指最右边那个相对镇定的姑娘,问道:“既然没晕,要不要说说看,你们什么身份?为什么进来就绑架别人?” 短发姑娘眼神如刀,仇恨地盯着方宸,挑衅地‘呸’了一声。 “明知故问,让人恶心。你这个内奸,为什么要勾结那些军官,谋害矿上的弟兄们?” 方宸捕捉到了关键词,眉峰一抬,来了精神。 “我勾结谁?我怎么害他们了?” 短发姑娘愤怒地挣扎,被捆在身后的双手拼命摩擦,连手腕都磨出了血。 夏旦不忍心,她看向大家,在默许中,‘蹬蹬’地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给她解开捆绑。 短发姑娘看了看夏旦,眉头皱着,没选择她,反而转向方宸,果断出拳。 她的右勾拳迅疾地掠过方宸的下颌,而后者灵巧避过,退后半步,拆拳解招,虚晃一招,短发姑娘不察,直接被撂倒在地。 眼看方宸的二指就要抢上她的眼球,她咬着下唇闭上了眼,僵硬着迎接即将到来的剧痛。 等了几秒,预料中的攻击没有到来。 她慢慢地张开眼,却发现扣压着她的混蛋已经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她。眉眼冷锐,宛若利刃,刺得她心口一颤。 “躺着说也行,起来说也行,看你。” 见方宸没有进一步攻击的意思,短发姑娘的敌意消了一半,却仍是警惕地看着他们四个人,最后,试探地问道:“你们是路过的?” “算是。” “……” “雁山妮子,别信他们说的话,矿上新来的人,都不值得信任。你忘了,之前污蔑杨大哥偷东西的人,可不就是新来的吗?还有前几天...有人说矿门没人看守,又有新人鼓动我们去上访告状,结果呢?!你爸和你姐姐死得那么惨,我...” 一个中年男人哽咽着,眼泪成串地往下掉,竟然止也止不住。 名为‘雁山’的短发姑娘一瞬间红了眼睛,甩过头,抹了眼角,随即走到被绑着的人群里,用随身携带的尖锐小石头去磨那些人手上绑着的扣。 “...怎么这么紧。” 雁山低声骂,边骂边掉眼泪,把绳索都打湿了。 柴少爷看不下去了。 他走了过去,一把推开雁山,掌间电子流转,火光四溅,随即一阵焦糊味弥散,绳索焦黑断裂,束缚解开。 他转头,皱眉看着短发姑娘:“你不是哨兵?也不是向导?你,普通人?” “不行吗?”周雁山狠狠地瞪了少爷一眼,“没进化的人,就该死吗?你这个混球,败类,神经病!”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怎么冤枉人啊。”柴绍轩被骂懵了,指指坐在一旁喝水的方宸,“不是,人是他捆的,你是他打的,你骂我干什么?看我好欺负?” 周雁山含着眼泪看了一眼方宸,脸稍微有点红,却又转而变得悲愤,凶狠地‘哼’了一声。 忽得,袖口传来轻微的颤动,周雁山低头,看见夏旦正小心翼翼地拽着她的袖子,指指她手上的伤,掌心托着一小盒药膏,试探地递了过去。 “干什么,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笨蛋加一个看热闹的?!你以为我们还会相信你们吗?” 流放 第163节 她夺过药膏,想摔,夏旦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无措地摇摇头。 “你不会说话?” 雁山犹豫了片刻,慢慢放下手。 在她身后,有一个骨瘦嶙峋的中年人,看着温凉手边的军粮盒子,露出了欣羡的眼神。 他吞了吞干涩的喉咙,轻轻拉了拉周雁山的手。 “妮子,说吧。我...太饿了。” 周雁山欲言又止,不信任的目光扫过方宸四人的脸,嘴唇稍微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温凉打开军粮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的几排肉条,淡粉色的柔软表皮,此刻像是价值连城的宝贝,攫住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温凉把盒子递给了夏旦,小向导捧着盒子过去,递到了中年人皮包骨的手中。 那人手掌发颤,像是捧不住似的,差点把宝贝洒了一地。 他试探性地拿起一根,唇齿间的香味瞬间溢出。 男人的眼圈瞬间红透了。 他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双手疯狂地扒着盒子,像是挖坑的鸵鸟,撅着屁股,毫无体面地埋头猛吃。 身后的人也一哄而上,分抢着本就不多的营养肉条。 柴绍轩才刚体会过饿肚子的感觉,一时间,竟然跟这些人共情了。 他默默地拿了点钱,走到后面的仓库,换了些粮食,抱了过来,堆在他们面前。 仿佛广场上被投食的鸟儿,人同手同脚地向前爬着,恨不得将脸贴在地面上,连残渣都舔得一干二净。 “...怎么能饿成这样。” 柴绍轩蹲在一边,声音难得低沉。 周雁山扶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站在一旁,没有参与分食,警惕地望着方宸温凉,仿佛怕他们别有所图。 温凉想了想,拉着夏旦,在她耳边悄声说话。 夏旦眼睛一亮,拿了一根肉条,先给了老爷爷,又高高地递给了周雁山。 “你给我干什么?”周雁山低声说,“我不会相信你...” 刚张开嘴,夏旦直接将好吃的塞了过去。 令人垂涎的香味在唇齿间流淌,周雁山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个子不高的小丫头。 夏旦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雁山,随后比了一个心,又露出甜甜的笑,直接抱住了满身是灰的雁山,用口型喊了一声‘姐姐’。 周雁山眼睫似乎颤了一下,唇角下撇,眼圈一红,极力地忍着什么情绪。 可最后,她还是放弃似的叹了口气,轻轻地摸了摸夏旦的脑袋。 她倔强地仰着头,眼泪顺着侧脸淌了下来,像是两道绝望的雨帘。 温凉靠着墙壁,懒散地支着头,轻轻地笑了一声。 方宸问:“怎么?” “打打杀杀的不好,撒娇才是必杀技。这不,这姑娘马上被夏旦攻陷了。” 方宸斜睨一眼:“夏旦跟你学的?也不教个好的。” “我觉得挺好。” 温凉舒服地换了个姿势坐着,看向方宸,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 “好且有用。” 第一百四十二章 好想学 “...在讲座上自爆的,是我爸和姐姐。我们当时也都在,不止我们,其实,当时至少有几十个矿上的兄弟们在。但当时,被杀掉了不少,能逃出来的,只有我们这些人了。” 周雁山被簇拥着坐在那群矿工中间,低声说道。 “你们怎么逃出来的?” “被一个姐姐救了。她说,她叫关听雨。” “少见,关姐竟然会网开一面。”柴绍轩不敢置信,“她办案那么认真,会救一群破坏秩序的罪犯?” “罪犯?!你说谁是罪犯?!是剥削我们劳动不给工钱的长官?还是枉顾我们人身安全强迫我们下矿劳动的长官?” 周雁山本来平复下的心情被柴少爷两个字重新点燃,她一巴掌甩了过去,柴绍轩没反应过来,呆呆地捂着火辣辣的侧脸。 他被打脸了? 还是被一个没进化的小妞打的?! 等他反应过来,手臂肌肉都蹦起来了,肩膀却被温凉方宸一左一右压住,夏旦从背后勒住他的腰带,暴走的狗子就这样被按在了地上,无能怒号:“放开我,我要跟她决一死战...” “你接着说。”方宸说。 周雁山点点头,压了压哽咽,继续说道:“关长官说,她救我们并不是没有条件的。她怀疑,矿上有人一直挑动矿工之间的对立,否则,这些年不会一次又一次地出现矿场暴动。她放我们走,是因为我们熟悉矿上的一切,想让我们替她查出内奸。她只给我们三天。三天后,如果查出来了,就派人带我们彻底离开矿场,以新的身份重新开始生活。如果没能做到...” 提到‘三天’时,众人的表情明显一变,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周雁山也咽了咽喉咙,苦笑着说:“我相信,如果我们没能在三天内找出内奸,关长官一定会杀了我们。” 柴绍轩和方宸见识过关听雨的手段。 为人虽然不失豪爽善良,可面对犯罪,却也不容情面。 “所以,我们这一心急,不小心绑错人了。不好意思啊。” 攻击性很强的女人第一次露出了羞惭的表情,转瞬即逝,宛若花开一瞬。 柴少爷蠢蠢欲动的拳头到底还是没丢出去,转而挠了挠头。 “行吧,小爷...大人不记小人过。” 周雁山又狠狠地瞪了一眼愚蠢的柴少爷,后者立刻岔开话题:“那个,咳,那内奸为什么要这么做啊?制造矿场内部冲突对他有什么好处吗?” 周雁山冷哼着不说话,而她身后满面风霜的老人缓缓开口,声音沉重。 “每次出了事故,上面就会新派一些人过来管辖;每次死一些人,矿上的守备就会更强一些,我们的工作时间就会更长一些。” 他没有说得很明白,可所有人都听懂了。 又要合理、又要压榨,好人坏人都让他们做了。 “既然如此,那你们为什么还要听别人的怂恿,去叶部长的讲座闹事?”方宸问。 “累死、饿死、被杀死,怎么都是死。没有路的时候,怎么走都是路。能喊出来,总比被闷死强。” 老人顿了顿,视线划过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的众人,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我本来是这样想的。但我现在只后悔,如果当初,我没有带大家入矿就好了。” “老班长,你别这么说。”在场的众人七嘴八舌地安慰着。 温凉忽得抬眸,问道:“你是军人?” “是。” 老人应‘是’的时候,精气神仿佛被吊了起来,垂暮的脸上也唤醒了几分神采。 “我是第一批入伍的哨兵,后来因为进化程度低、身体也差,被迫跟着老战友们退了下来。我们有补贴,但是亲友孩子都没有补贴,他们没办法拿到进化塔的进化名额,我就想着,不如带着他们一起入矿。当年,下矿挖铁磁体还是一份人人欣羡的工作,工资高、待遇好。但现在...” 老人看了看自己满是老茧和伤痕的双手,无奈地摇了摇头。 周雁山红着眼睛轻声说。 “安爷爷,不怪你。如果没有你,我们早就被天灾和流人强盗杀掉了。矿上生活再苦,至少我们还活着,对吗?” 一时间,低啜声慢慢地响了起来,压抑的气氛无声地蔓延开,宛若沉默的洪流。 夏旦眼睛红通通的,双手交替着抹眼泪,柴绍轩挣脱束缚,冲到她们面前,呆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出几句话:“关姐不是说,办成了事儿就答应给你们自由么?!你们哭个屁啊!内奸是吧?!那个,我们来帮你们找!” 周雁山抬头,水光晶莹的眼睛里藏了一丝不信任。 “你,帮我们?” “我们四个人,很厉害。找个内奸,易如反掌。”柴绍轩放完大话,有点心虚地回看方宸,“...白脸狐狸,你帮我说句话啊。” 在场所有人的视线一瞬间都凝聚向方宸,惶恐而期待,仿佛将最后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这个清秀的年轻人身上。 方宸终于开口。 “你们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查到了什么消息么?” 方宸一下子问到了重点,周雁山的眼神也多了几分信任。 “嗯。有人给我们留了言。”周雁山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这几天不安全,有人要炸矿场周边,制造混乱。” 方宸皱眉:“炸哪儿?” 周雁山指了指脚下。 “就这儿。” 四人:“……” 真是好巧哦。 柴绍轩脑中忽得灵光一现,想起了某个奇奇怪怪的变电箱。他白着脸看向方宸,而后者明显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温凉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磁场波动,指尖在空中微微一捻,眼眸一弯,指了指门外,懒懒散散地笑了笑。 “哦,没事。还有十五秒。” 这句话的前后逻辑太过彪悍,众人还没能理解‘还有十五秒’和‘没事’之间的关系,柴绍轩却火烧屁股地蹿了起来,扯着夏旦就往外跑,边跑边撕心裂肺地喊:“走啊!!马上要炸了!!!就剩十五秒了!!听不懂话?!” 十几个老弱病残这才恍然大悟。他们立刻脚底冒烟地往外逃,连滚带爬,手脚并用,瘦弱的几人卡在了门框,一个接一个扑灵扑灵地往外掉。柴绍轩趁机拎着他们的衣领向外一丢,众人滑了一个完美的抛物线,直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落地的闷响与身后掩体惊天的爆炸声同时响起。 爆裂的火光和灼烫的热浪席卷了一切,黑烟冲破云霄,笔直耸立,恐怕在几公里外都能看见火色余烬。 柴绍轩扑了扑满脸的烟尘,立刻起身清点人头,发现少了方宸和温凉。他急了,焦灼地回身望向那废墟残坑。 流放 第164节 “方宸,老温!!” 话音刚落。 有两个瘦高的剪影并肩缓缓自烟尘中走出。 他们背对着浓厚的火焰,步履沉稳,宛若神使,自绝地处生生踩出一道生路。 “这炸药有点意思。”方宸抛了抛手里焦黑一团的不明物体,“看着跟上次讲座上爆炸的东西如出一辙啊。” “也就一般。跟上次的比,威力差远了。” 温凉无聊地扑了扑袖口,方宸嫌麻烦,直接捏着他的手,磁场贯穿空气,将那些积在袖口上的黑灰掸了出去,像是弹弓打石头,飞得老远。 “确实。”方宸不满意地皱了眉,“还是洗衣服比较难。” “没事,我教你。” 两人就这样若无其事地给衣服除尘,留下在场一堆灰头土脸的难民面面相觑。 柴绍轩:“……” 被狠狠装到了。 怎么办。 好想学。 第一百四十三章 溪统矿 溪统矿矿场。 山势合抱,中间如同漏斗深深地扎下地心,一排排的大型机械臂吊在空中,反射着强烈刺眼的冷光,令人不敢直视。 十几个人埋头走路,在大型机械臂的遮掩下,像是最不起眼的蚂蚁。 “超时了。去哪儿了?” 门口登记的守卫拦了几人的路,冷冷地打量着一行灰头土脸的瘦竹竿。 “一个月才半天的假,我们还能去哪儿?”周雁山冷冷地笑了笑。 “呦。去外面‘抗议游行’以后,胆子也变得大多了嘛。妞儿,皮厚了?” 守卫大肚腩挺着,单手剔牙,窄眼眯缝,语调油滑,望向周雁山的目光里显得不怀好意。 女子清秀倔强的脸尽管沾了黑灰,还是难免惹人垂涎。 他的手还没碰到周雁山的脸,她就被安爷爷拽着手臂藏到了身后。 他拄着拐杖,慢慢地上前,摘掉了安全帽,扣在胸前,动作一板一眼,一如参军时的规矩刻骨。 “对不起,长官。我的腰病又复发了,走不动路,这才耽搁了一会儿。” “关我什么事。你们这是工会领退休金了?” “只有半天,我还没来得及...” “拿来。” 守卫不管三七二十一,摊开手,朝他捏了捏手指。 白塔推行的退休、赡养政策算得上慷慨。 其一,自然是照顾老人和伤员,为他们免除后顾之忧; 其二,也是以这样的优惠福利吸引散兵加入各个分塔,促进地心大陆的安定运转。 虽然总有一身反骨、不肯被吸纳的散兵在五十三座分塔外的无人管辖之地成群作乱;但不得不说,这样的优惠政策,确实成功吸引到了不少散兵加入白塔。 念及那令人垂涎的退休金,守卫手递得更远了些。 “拿来啊?什么意思?不想给了?” 安爷爷银眉拧紧,却还是妥协地从兜里拿出一瓶低级营养剂,递给了周雁山。 她满脸不屑地硬塞进了守卫的怀里,高傲地仰着头。 “拿稳了,可贵着呢。” “就这?” 守卫显然没看上这样低廉的药,冷笑着牵了嘴角,不给他留一点尊严地将老人推了进去。 “安爷爷,小心!” 周雁山扶着踉跄的老人,转头狠狠地剜了一眼守卫,却被一只大手拉住。 “干什么?!”她压低声音吼。 “你怎么比我还冲动?” 柴少爷难得有这样清晰的自我认知,他用身体挡住了周雁山冷刀子似的眼神,低声回嘴。 “嗯?这几个人有点面生啊。” 守卫看见柴绍轩异于常人的壮硕背影,还是起了疑心。 安爷爷立刻解释道:“您也知道,矿上总是不太平,缺人手,这小伙子是新添进来的。” 守卫狐疑地看了看,回首拎起一支纯黑的机械枪,用黑漆漆的枪口对准柴绍轩的后脑,不耐烦地问:“工号多少?报一下。” 柴绍轩心跳剧烈,喉咙干燥,周雁山立刻牵起柴少爷的手掌,在他手掌心里写下自己的工号。 女人指腹柔软,动作却刚猛,柴少爷觉得自己都要被她的指甲拉出几道新的掌纹。 “7532x...585。” 柴绍轩声音干涩,语气犹豫。 “等着,我查一下。” 守卫一手持枪,另一手在仪器上操作。 手指在键盘上一个一个地敲下去,‘哒哒’的声音听得柴绍轩头皮发麻,仿佛死神的倒计时。 难道,他第一次的冒险就要以送命告终了吗? “...x,5,8,5。” 最后一个数字也被敲了进去,柴绍轩认命地闭上眼,周雁山的手心也渗出了汗。 她抓着柴绍轩的手腕,死死盯着守卫搭在扳机上的手指,随时准备冲上去踢飞那杆枪。 众人仰头盯着显示屏,大气不敢出。 一张系统里储存的照片即将浮现在中央,还没看清,屏幕忽得暗了下去。 ‘沙啦沙啦’的噪声响起,操作仪表的玻璃盘忽得崩裂,碎渣子四飞,火星顽皮地到处弹射,烧疼了握抢的守卫。 磁场变了。 狂风卷地,百草枯折,众人耳畔嗡嗡作响,哨兵身体里的电子隐隐躁动不休,像是大雨扫落的泥点子打在皮肤上,勾起一阵阵潮湿的战栗。 ‘地磁风暴警告。重复,地磁风暴警告。’ 平淡呆板的机械声蓦地响起,守卫脸色即刻一沉。 他一把抓起对讲机,焦急地联络着其他驻守官兵,按下关闭大门的按钮。 沉重的铁门自两侧合上,整个矿场仿佛一道密闭的坑洞,将里面的生命尽数埋葬其中。 见十几个人还愣愣地站在这里,守卫烦躁地朝他们怒吼:“地磁风暴来了,还不进里面躲着?!等着我给你们抬进去?!” 一行人当然是立刻趁乱混了进去。 空旷的矿场里回荡着冷静无情的电子音,矿工成群结队地从他们身边跑过,像是过江之鲫。 柴绍轩埋在人群里,埋头走路,脑门流汗,姿势有些僵硬。 周雁山看他怪异的走姿,没忍住笑了。 “原来,你的胆儿就这么大。” 说着,比了个小拇指甲,表示不值一提。 柴绍轩哼了一声,小声嘀咕:“你还不是吓得手心出汗。” 周雁山爽朗一笑,给了他一手肘:“蠢狗。” 方宸走在队伍最后,将整个矿场环视一圈,并没有发现特别可疑的地方,便又将视线落在了温凉右手上。 “刚才的交变磁场是你弄的?这么大阵仗?” “能力太强了,没控制好。”温凉轻抚侧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怪我,过分优秀。” 方宸:“……” 行。 职工宿舍在矿场的一角,依山而建,一排十六栋,共十排,每栋三层,外墙灰白,简朴中透着单调。 此时,门口有人敲着锣,洪亮的声音绕山游走,混着叫骂声与脚步声,合着倒扣的山壁,在矿场内的人像是被罩在一口巨大的金属钟鼎内,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 周雁山扶着安爷爷沿着安全人行道快步行走,方宸四人紧跟其后,而他们身旁满身是土的矿工显得格外淡定。 他们脚步有条不紊,手捧着安全帽,脚下精准地绕开坑洞和大石块。 不过,奇怪的是,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身体瘦弱,脸色不佳,并不像是可以支撑常年做工的健硕体格。 “那些没进化的人,在矿上做久了,都会这样。”安爷爷似乎看出了方宸的疑惑,低声解释道,“身体消瘦、脱发骨折,最后,连牙都会掉。反倒是那些没下矿的老弱孩子,身体还好一些。医生也说不清这是什么病,大概是未进化人类的通病吧。” “……” 方宸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不是这样。 在未进化人类监狱里,他也遇见了许多普通人。 他们有胖有瘦,身形高矮不一,有十分健硕的大力士,也有骨瘦如柴的病弱者。 可这里的人,仿佛都像是被抽掉了灵魂一样,像是一根根竹竿在漂移。 流放 第165节 他们走路并不快,却小心翼翼地,看起来,被杂物绊倒所带来的伤害远比地磁风暴的杀伤力强得多。 方宸观察了一阵,悄然靠近身旁懒散抱臂走路的向导,在他耳边低语。 “温凉。” “什么?” “他们好像根本不怕地磁风暴,表情比我们还镇定。” 温凉朝着方宸的视线看去,想了想,说。 “嗯,未进化人类根本不怕地磁风暴。只有进化者才会惧怕这样的天灾。因为...” 温凉微微顿了顿。 因为什么来着? 仿佛记忆被人拦腰切了一刀,生生断在这里。 他指腹慢慢抵按着眉头揉着,又被方宸抓住了手腕。 “怎么了?又头疼了?” “...没有。我只是想不起来了。” “嗯。”方宸松了口气,却又怕被温凉发现自己的关心则乱,便淡淡道,“那就别想了,我本来也是随口一问。” “没事,迟早会想起来的。” 温凉的视线环绕着贫瘠而空旷的矿场,若有所思地说。 “这里,可能会有我们要的答案。”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下矿 楼梯一路蜿蜒向下,一间空旷的地下室出现在众人面前。 天花板四角吊着几盏惨白的灯光,阴森地安静亮着,丝毫没有温度,落在皮肤上,显得人都灰暗了半个度。 方宸脚步顿了一下,却也只停了半步,便若无其事地向里走。 没过多久,小小一间地下室已经被人挤满了。随后,一声沉重的关门声响起,工人便被锁在了里面,门口笔直地站着两个守卫,手里拿着枪,威慑着众人。 而身处地下室的工人们像是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避险一样,整整齐齐地横纵坐着,像是围棋棋盘上一颗颗黑白子,固守着自己的位置。 劳作了一天,他们身上的汗味被压缩在这一个小小的空间里,宛若气味炸弹。 温凉担心地看向方宸,果然见爱干净的狐狸眉头皱着,但显然并非仅仅被气味顶得反胃。他的右手稍微攥紧,从外表看不出异常,可额头上隐秘渗出的薄汗,出卖了他内心的焦躁。 温凉抬头,看了看那几盏冷白色的灯光,忽得想起,方宸似乎最讨厌这样的颜色。 “狐狸。” 温凉极小声地喊他。 “少说话。” 方宸连眼皮都没抬,只冲着门口守卫的方向隐秘一指,想说,此地陌生危险,想撒野也得摸清楚状况才行。 食指的弯折还没有收回去,指腹便漫起一阵温暖。 一只干燥柔软的手慢慢地向上攀着,从食指勾到手心,最后,整个手都被轻轻地裹了起来。 方宸极轻地颤了一颤,噩梦仿佛被温凉的绕指柔缠碎了一角,独属于温凉的精神力量柔和地盘旋在他的精神图景外,缓缓释放温存与安抚。 方宸压抑许久的负面情绪呼啸而出,心窝堵着的位置陡然一松。 习惯了一人忍受精神囚禁的方宸不太适应温凉的强硬入侵,于是他抬眉回望,眼神示意他赶紧放开。 温凉摇摇头,反而得寸进尺地盘上方宸有力道的手腕,柔软的指尖轻轻搔着皮肤,像是在肆无忌惮地跳舞。 方宸蓦地抓住温凉的指尖。 那只手骨节匀称,握起来很舒服,熟悉的触感竟真的让方宸心中深种的恐惧褪去了不少。 他松了力道,不再推拒,有一搭无一搭地揉着温凉的指节,像是在把玩着什么漂亮的玉器。 见方宸的态度软化了许多,温凉笑眯眯地搭起精神链接,明知故问道。 ‘是不是又要说我吵啊?’ ‘哼。’ 方宸狐狸眼睛睥着,藏着恰到好处的占有欲。 他重重地回握,五指契合地恰好填满温凉的指缝,交缠成只属于彼此的秘密。 ‘要牵,就用力点。’ ==== 所谓的‘地磁风暴来袭’,当然只是温凉制造出的一场混乱乌龙。 仅仅半小时后,矿场看守队就发现了系统的误判。 那扇被封锁住的门被匆匆打开,被关进地下室的矿工被一声不耐烦的‘回去工作’解救,仿佛囚犯得以假释。 矿工群体脸上没什么喜色,仿佛在这里和在外面,不过是换一个更大的笼子关着罢了。 一行人走在最后,刚踏出地下室,迎面匆匆走来一个青年。 那人约二十三四岁,浓眉阔额,肤色白净,身体单薄。 他见安爷爷几人回来时,明显一愣。 但他很快收起眉宇间的错愕,换上焦灼,直直地迎向安爷爷,压低声音问道:“您去哪儿了?” 安爷爷用满是老茧的手安抚地拍了拍青年的手背,看了看一旁的周雁山。 女子拿出那张纸条,低语几句,解释了前因后果。 青年焦急:“那找到内奸了吗?” 安爷爷神情一黯,摇了摇头:“没有。” 青年:“您真该带我一起去,您为何...” 周雁山笑了:“书呆子,当然是我把你打晕了。你是动脑子的人,不适合干这种体力活。” 青年望着自己瘦弱的手臂,没有说话。 “好了,不说了,我带你见几个人。” 老人宽慰着他,一边给他引荐站在一旁的陌生四人组。 青年点了点头,伸出一只手,谦和地递到了温凉的面前。 “我是葛时远。” 温凉正单手插兜,闲闲地站在后排,没想到青年直接越过几人,将手递给了他。 他饶有兴趣地抬头,随即伸手,同青年虚虚地握了握。 “幸会。” 温凉的指尖触碰到了一片清朗,如同春日晴空,让人身心愉悦。 青年随即礼貌地抽回右手,跟其余三人依次握手,随即扶着安爷爷,朝着职工宿舍方向慢慢走着。 安爷爷走了两步,忽得停了脚步,想起这多余的四人似乎没有地方可去。 不过矿场内的身份检查并不严苛,安保防卫也只是走走过场——现在看来,这松懈的管理恐怕是故意为之,为的就是方便内乱。 安爷爷想了想,跟周雁山和葛时远说:“不如,让他们去矿上。夜半查的比较松,而且...那里有地方可以藏人。” 安爷爷这话是看着葛时远说的。 后者忧虑地问道:“可最近,矿上总是出事故,如果几位...” 方宸说:“没事。刚刚经历过一次爆炸,倒也不怕第二次了。” 葛时远犹豫了一下,扶着安爷爷走到一边,两人低语几句,他们的身影模模糊糊的,像是被暗夜吞噬的牺牲品。 过了一会儿,葛时远才回来,擦了擦汗,轻声说:“我带几位去。” “嗯。” 方宸刚要起身跟着走,忽得瞥见葛时远兜里有灰布蔫蔫地露出了一个角,他稍微晃动,一个红本便掉在了地上。 “东西掉出来了。” 方宸弯腰,帮他捡起那个红本。 红皮钢印,封皮上写了‘退休证’三个字。 “啊,这是安爷爷的退休证。” “这个很重要?” 葛时远明显犹豫了片刻,随后点了点头。 “...安爷爷拿着这个,可以领退休金。如果本人因为健康原因无法走动,提取电子云也可以做身份证明。” “退休金...” “是我们吃饭、看病的救命钱。”葛时远苦笑着,“矿上的日子很苦,你们想必也看到了。如果没有这些钱,我们大概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周雁山走上前,拍拍葛时远瘦弱的肩膀。 “走吧,别说这些丧气话。” 葛时远神情晦暗,过了许久,才勉强点了点头。 “走吧,我带你们下矿。” 第一百四十五章 竹马青梅(上) 地下矿井。 流放 第166节 闷热而潮湿的空气、昏黄而时断时续的灯光,是众人对溪统矿矿井的第一印象。 脚下的两条轨道早已锈迹斑斑,碎石遍地,墙衣嶙峋,两条供水、供气管道分列隧道的左右两侧,像是历经了几次爆炸一样,破碎又陈旧,偶有矿工蹲在一旁修补着裂痕。 “这是...什么鬼地方。” 柴绍轩满身臭汗、口干舌燥,焦躁的同时,第一次对这个世界产生了疑问。 在他眼里,这世界就算不美好,但也不至于贫瘠到这种程度。 衣衫褴褛的工人,不见天日的工作环境,甚至他们身上的工装都显得破破烂烂的,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的防护效果。 一旦有矿井事故,生还率恐怕能达到惊人的百分之零。 周雁山轻哼了一声,葛时远却淡淡笑了笑。 “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地方。” 柴绍轩讷讷地住了嘴,却又想找点话聊,于是看向安静走路的高冷狐狸,开始尬聊:“你说,这里和你当年被关的监狱,哪个环境更好一点?” 方宸:“……” 少爷就是少爷,真会聊天。 方宸懒得搭理聊天鬼才柴二哈,又转了个头,看向走在他身后半步的夏旦和温凉。 小向导好奇地揉着指尖,时而陷入沉思,时而抬头看看温凉,似乎有什么疑惑。 温凉低头看她:“怎么了?” 夏旦打了个手势,又指了指葛时远,似乎想要跟他求证什么事情。 “嗯,确实。感觉上,应该是个好人吧。” 温凉的一句话,让夏旦的自我怀疑烟消云散,她不好意思地低眉笑了笑,随即安静乖巧地走在温凉身边。 温凉失笑:“龚霁不是让你自信一点吗?他说,你的感知和共情很强,没必要总是自我怀疑。” 夏旦犹豫地打了手势,说,之前在掩体里,她明明感受到了极端的恶意和愤怒。 可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发现,那群矿工们似乎并不是坏人。 她以为是自己的感觉失灵了。 所以她这次感受到葛时远身上澄清坦荡的心绪,才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又感受错了。 温凉沉吟了一会儿,解释道。 “好人未必不会做坏事;坏人也不一定一直做坏事,一瞬间的感觉,说明不了什么。再说,人狠起来,连自己都骗,骗别人有什么难的?所以,与其纠结这个,不如一会儿多睡一觉,让自己舒舒服服的,不比琢磨别人轻松多了?” 夏旦歪了歪头,表示不明白。 温凉却不肯再多说了,只笑眯眯地表示自己瞎说八道,让她别当真。 夏旦轻轻地拽他的袖子,眼睛里盛满渴求。温凉稍稍看她一眼,无奈地缴械,双手交叠,垫在脑后,又想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有光就有影子,没人是单薄的平面二维生物。时间久了,自然能看出人的好坏,不要过分依赖向导的能力,容易看偏。” 夏旦认真地点点头,表示自己会好好想一想的。 “...人,真是麻烦的东西,对吧?” 温凉弯了唇,笑容很淡,脸上表情闲散得无懈可击,但眼底却时不时地透露了几分隐隐约约的淡漠和厌恶,配上那张明艳俊朗的美人面,显得有些凉薄。 忽得,裤兜一紧。 温凉疑惑地看向一旁,见方宸把挂在腰带上的小刀解了下来,硬塞进了温凉的裤兜里。 温凉:“?” 方宸:“看你的表情,是想去杀人。想疯可以,离我远点,别溅我一身血,我嫌脏。” 温凉:“……” 方宸:“杀完人记得把刀擦干净,别以为你疯起来就可以什么都不管。” 方宸薄唇轻抬,讥诮又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显然对另一个‘温凉’敌意很大,还没能确定温凉人格出走,就本能地筑起了防卫围墙。 可温凉轻易看穿了方宸的口是心非。 某只傻狐狸直接把防身的宝贝小刀主动交了出去,不过是怕像上次一样,失手伤了自己罢了。 温凉的眼睛忽得挽起一抹笑。 他用大拇指揉着刀鞘,周身隐约的清寒冷意散得一干二净。 温凉:“你把刀给我,是信任我了?” 同样的语气,同样的笑眼。 近在咫尺,往事再现,方宸却再也说不出冷漠拒绝的话来。 温凉:“我就知道~你...” 方宸:“你刚刚想说什么?” 温凉:“啊?” 方宸:“葛时远。” 温凉:“……” 方宸:“你觉得他不对劲,是么。” 温凉:“这都被你听出来了?” 方宸不着痕迹地抬了抬唇。 “看你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样子,憋都要憋死了。” 温凉视线里的温度慢慢凉了下来,审视着葛时远的背影,用冷淡的口吻描绘道:“嗯。压抑,绝望,愤怒,无能;刚才我读出来的。” 方宸:“你这话,跟夏旦说得完全不一样。” 温凉:“视角不同吧。我这种疯子,只会从反面看人。” 总有些人,就算身处光明,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被阴影吸引。 温凉笑得无所谓,方宸却停了脚步。 “疯什么疯。你只是该配眼镜了而已,近视眼。”方宸说,“等回去了,我带你去找萧医生。” “啊?” 温凉怔了一怔,不知道怎么忽然扯到近视上了。 他转头,不期然对上方宸难以掩饰的担忧目光,才明白那人的话里有话。 原来,小狐狸这么担心他啊。 温凉的心情奇迹般地转晴。仿佛入目那些无尽的黑暗被方宸一句话撩开,冲破桎梏,拨云见日。 “放心,我还是我。”温凉凑近耳语,声音低沉好听,“我不会随便放他出来害人的,相信我。” “谁担心了?” “嗯,好,知道了~” “...到了。” 方宸两个字,打断了温凉的孔雀开屏。 面前,地上已经没有了运输铁磁体的两条轨道,这里偏僻远离主运输通路,道路很窄,仅容两人通过。 人工开凿的痕迹很重,从建筑手法上推断,这里仿佛是他们自己偷偷开辟出的另一片天地。 “委屈你们今晚先在这里休息一晚。这里虽然有点狭窄,但很安全。至于你们说的走私...我有点头绪,我们可以明天再谈。” 一路上,方宸跟葛时远提及过铁磁体走私一事,而他明显已经有了些线索。 但此刻大家过于疲惫,不是谈论此事的好时机,于是葛时远权衡了一下,伸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里面有简陋的一张木板床,四角被牢牢地钉在地面上防止震动。床上铺了防水布,空气中甚至隐隐飘着防腐剂、除湿剂的味道。 “让他们在这里休息。”方宸朝着葛时远说,“如果你不困的话,跟我聊聊。” “聊什么?这是谁?” 一低沉的嗓音蓦地出现。 几人被吓了一跳,齐齐看向那个不速之客。 那人身材高大,神情阴鸷,眉宇间总是挂着霜,自带降温气场,仿佛全世界都欠他的债。 葛时远立刻挡在几人面前,低声喝道:“安旭,这是安爷爷...你爷爷请回来的人。” 安旭熟练地从地上捡了一块趁手的大石头,举起,冷眉淡道:“你们是谁?不说,我就砸死你们。” “安旭,你又去哪了?这么多天,都不跟我们联系,你知道安爷爷有多担心你...” 周雁山话还没说完,手臂就被安旭扭住。 他下手极狠,沾着土的指甲掐进周雁山的小臂,差点把衣服撕裂。 “放手!”周雁山没有回击,只是压低声音,难掩厌烦地瞥他一眼,“安旭,离我远点。” 安旭脚步一顿,力道更重,他丢了手里的大石头,右手伸进衣服口袋里,口袋鼓起,他仿佛是想要掏出什么更加强力攻击的武器。 葛时远站在一旁没有反应,柴绍轩反倒急了。 他一拳打在安旭的肋骨间,后者不察,吃痛倒退两步,外衣被撩开,霎时,众人眼前划过一道模糊的光。 那颜色交融,仿佛安旭割下了夜幕中的一小片极光,藏在了怀里。 周雁山眼瞳一缩,反手扯下他的外套,丢在地上,用脚尖拨弄着展开。 脏兮兮的工装四敞大开地躺在地上,内襟挂了一条拇指盖大、亮晶晶的东西,边缘染着绿光,仿佛黑夜中的鬼眼。 葛时远不由得向后退了半步,像是惧怕似的。 周雁山抿了抿唇,低声道:“安旭,矿工不能私藏高能量密度铁磁体。否则,会被收押杀死的。连我们都会一起倒霉。” “是怕我被杀,还是怕被我连累?”安旭弯腰捡起地上那件众人避之不及的外套,把手放在兜里,看了看周雁山和葛时远,冷漠地说,“怕被连累吧。” “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我担心你,你说什么屁话?” “有。”安旭淡淡道,“你也有病,大晚上下矿偷人。” “偷人?!你说谁偷人?!我看会偷的是你吧!”周雁山终于压不住火,怒道,“呵,你以为,我们都不知道你手里的闲钱到底从哪里来的?” 流放 第167节 “你说啊。” “说就说,那个内奸,根本就是...” 说到这里,周雁山强迫自己抿上了嘴,随后含着眼泪扭开了头,不再说下去。 安旭慢慢地合上衣襟,挡住了那盈盈的淡绿色光芒,随即冷冷牵了唇角。 “随你们怎么说。一群没进化的穷人,也只会窝里横了。” “你说什么?!” 周雁山含怒反问。 “跟我走。” 安旭不耐烦地反扭住周雁山的手臂,力道凶狠,动作迅捷,竟不像是普通的、未进化的人类。 方宸电子出手,一道冷锐黄光如出鞘的刀,直直割向安旭的手腕。 一瞬间,皮肉翻卷,烫得他眼泪微滚。 安旭狼狈地按着焦黑的伤口,望向方宸的视线却是灼热又欣羡的。 “...您是哨兵?” 态度谦卑,连尊称都换上了。 “是。”方宸简单应了。 “原来是长官下来巡察。” 安旭眼底灼灼如岩浆,望着方宸那神圣的神之右手,喉结轻滚,竟忍不住舔了舔干裂的下唇。 方宸攥了攥拳,关节‘咔咔’作响,唇边的笑又浮起,狐狸眼睛微眯,显然是忍不住恶心,想要动手清理垃圾了。 温凉、柴绍轩、夏旦,三人极有默契地从左、右、后三方出手,把嗜血狐狸按在了原地。 温凉:“嫌脏是吧?我帮你洗手,别动手,冷静。” 柴绍轩:“喂,我先来的,你要打人,后面排队。” 夏旦:“!” 此刻,站在一旁的葛时远终于开口,声音微颤地说道:“这是你爷爷请来的,是来帮我们的。阿旭,今晚,就别闹事了,好吗?” 安旭站在原地,神情阴沉依旧。 他勾了勾小指,葛时远的背轻轻颤了一颤,脚步犹豫着向前,却不敢违抗安旭的意思,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了众人视线里。 “书呆子,你不要过去!” 周雁山急了,急声唤着葛时远,也想要跟过去保护他,却被柴绍轩箍在了原地。 “喂,臭丫头,你打不过他,我去。” 柴绍轩挽了挽袖子,小臂肌肉鼓鼓囊囊,满腔愤怒蓄势待发。 “不用你管。” 两人在原地拉扯,方宸和温凉早已无声地跟了过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竹马青梅(中) 他们在山体岩壁拐弯处的视觉死角边站定,耳畔传来石头重击的‘铛铛’声,是安旭重又拿起石块,威胁又阴沉地砸向岩壁。 每砸一声,葛时远单薄的身体都要颤一次。 终于威慑够了,安旭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冷漠地问:“这是你写给老头和雁子的?” “是我,可是...” “你仗着老头疼你,就去告发我,是吧。忘了那些铁磁体是谁给你的了?” 见葛时远承认了,安旭冷笑,一记猛击入腹,葛时远瘦弱的身体不自觉地向下弓,空洞又沉闷的重击声响起,像是那副骨架子都在凄厉战栗。 “还敢说吗?” 安旭俯身,低声问他。 “...咳咳...说。”葛时远也脱下了庸懦脸皮,颤巍巍地抓住安旭的衣领,难掩凶狠地说道,“你大可以打死我。但没用,阿旭,我下一次,还是会说,直到你收手。” “……” 安旭没多余的废话,直接把葛时远推到了岩壁上。 “别再来管我的事,你不配。” 以力量为尊的鄙视链轻易被建立了起来,葛时远被安旭踩在脚下羞辱,毫无还手之力。 葛时远慢慢地抬起头,自褴褛中露出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眼底藏着痛苦。 他用手背颤巍巍地抹了抹嘴角的伤口,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安旭走远。 他艰难地撑起身体,温吞缓慢地向回走,却意外地看到了两个目睹了全程的旁观者。 温凉和方宸用审视的目光看向葛时远,后者怔了许久,才叹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 “两位都看见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看来,你要跟我们说的,就是这个了。”方宸指了指安旭消失的方向,“他身上的铁磁体,就是我们要找的走私货?” “...是的。” “不仅如此吧。”温凉闲闲地抬了抬眉,望着葛时远嘴角的伤口,意有所指地打量着他,“你是不是想说,安大爷他们一直想找出的内奸,也是他?” “...是的。” 葛时远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苦笑着点头,显然,温凉和方宸已经看透了一切,没有解释的必要了。 “你要是怀疑这个安旭是背叛者,为什么不直接跟安爷爷说?”方宸说,“直接把他给关巡察,你们不就可以从这里脱身了吗?这不是你们梦寐以求的吗?” 葛时远沉默片刻,艰难开口。 “我做不到。” “为什么?” “我、阿旭、雁山,我们三个一起长大,情分不同寻常。再说,他是安爷爷唯一的亲人了。”葛时远疲惫地笑了笑,“几位可能不太了解。安爷爷和几位他的几位老战友,保护了我们所有人。如果没有他们的离休、退休金,我们是不可能安然无恙地活到今天的。承了安爷爷恩情的我,就算明知道安旭有可能是那个吃里扒外的内奸,也只能什么都不说。” 温凉和方宸有些诧异。 他们竟是年少竹马青梅? 完全看不出这三人曾有过如此亲密无间的情谊。 葛时远自嘲一笑:“是啊,越走越远了,回不去了。其实,雁山恐怕也猜到了。或许,所有人都知道,只是瞒着安爷爷罢了。” 方宸:“那你打算怎么办?你要告诉安大爷吗?” 葛时远看着方宸,眼神泄露出一丝挣扎。 那是困兽垂死前,最后的求生欲望。 “懂了。”方宸抬抬唇角,“你先说说走私的事吧。毕竟,这才是我们这一趟的主要目的。” 葛时远整理了面容,静了静,恢复了理智,慢慢说道:“两位看见他身上的那一条铁磁体了吗?那其实是溪统矿最高级的矿石。” 葛时远说着,向主矿道走了两步,随即蹲下,从地上拿起指甲盖那么大的铁磁体碎块,搁在掌心,递了过去。 “两位请看,这是普通的铁磁体。它是不会发光的,表面的亮黑,只是普通的金属光泽而已。” 葛时远又说:“高能量密度铁磁体,是会发光的。安旭手里那块颜色亮绿,品质很高。在现在的溪统矿里,已经是凤毛麟角的存在了。” 方宸点头。 葛时远说的应当不是假话。 在温凉发疯的那晚,他们面前的那块激发态高密度铁磁体的确是发在光,如同璀璨的宝石,在黑夜里灼目。 方宸想了想,问道:“这两种的区别,你知道吗?” 葛时远轻轻笑了笑:“我只是一个未进化的人类,当然不知道这些。但安爷爷说过,如果我们遇见这种高能量密度铁磁体,必须马上上交远离。” 温凉忽得插了一句。 “所以,你刚才看见那块石头的时候,才会退了半步?” 葛时远喉头微微滚了滚,望向温凉的目光带上了隐隐约约的惧怕。 “...是的。温长官,您的观察力,实在很强。” 温凉无所谓地耸肩,走到方宸身后,挡住了令人不悦的视线,又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方宸理所应当地将温凉护在身后。 “他困了。抱歉,其他的事,我们明天再说?” “当然。” 葛时远点点头,做了一个‘请便’的动作。 等到脚步声走远,方宸即刻单手拉过困得泪眼模糊的睡美人,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将他按在了肩上。 “你到底是真的困,还是哪里难受?” “困...” “再说一次。” 方宸语气陡然转冷,温凉也不装了,干脆环着方宸的腰,在他耳边哼哼唧唧。 “头疼,给我按按。” 话音未落,方宸瘦长又有力道的手便准确地按住了温凉的太阳穴,打着圈轻轻揉着。 指腹微微湿润,仿佛那人刚起了一层薄汗。 “...嘶。” 温凉的脊背在方宸指腹落下的一瞬间绷紧,又渐渐松弛,瘫在方宸的肩上,如同翻开肚皮的猫咪,慵懒松弛。 “...是因为激发磁场的关系?”方宸从一个忍痛的动作察觉到温凉难受得厉害,手下按揉更轻,更慎重,“头疼也不早说,长嘴干什么?” 流放 第168节 温凉舒服地叹了一声,尾音打颤,飞扬柔软。那双漂亮眼睛张开,视线湿淋淋的,又莹然剔透,黑暗里勾人。 “狐狸真好。” “在外面,少说骚话。否则...” 方宸按摩的手慢慢滑下,捏着温凉美人的侧颈,侵略性地朝着那双嘴唇吻了过去。 方宸的外套卷到手肘,用力时,肌肉流畅地绷着,线条充斥着力量感,让他的动作看起来有种隐忍的性感。 温凉配合地后仰,唇边含笑,双手插进方宸的发间,一寸寸地揉。 每当这时,方宸便会闷哼一声,同时轻轻地咬住温凉的嘴唇,得寸进尺地寻求更多;宛若被梳毛按摩的野狼,不甘驯服,却又迷恋沦陷。 唇舌交缠间,方宸开了口,像是极力忍下什么,气息不匀,声音含糊。 “...呼...葛时远说谎了?” “我没感受到心虚,大概没说慌。” “是么?我倒是觉得,他瞒了什么东西。” “没说慌不等于说真话,说真话也不等于讲事实。”温凉扶着方宸的腰,轻轻换了个姿势亲,“这个人,问题很大。不过,你觉得,安旭和葛时远,哪个人坏人面更大一点?” “没一个好东西。铁磁体走私,跟安旭肯定脱不了干系。否则,他哪来的那些钱?不过,葛时远像是想要借着我们的手除掉安旭。” “也说得通啊。安大爷到底对那群人有恩,葛时远他们不忍心把安旭交给关巡察,干脆让我们揭穿他、利用他,最好弄死他。” “没错,我也这么想。” 方宸动作一顿,温凉慢慢张开眼睛,将稍微走神的方宸压向自己的胸膛。 “怎么了?亲我的时候,少见你分心。” “...想事情。”方宸低声说,“你说,曾经亲密无间的伙伴,也会变成仇敌吗?” 温凉唇边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 “很容易。立场不同、利益相悖,都会让人背道而驰,不过...” 他就那样看着方宸,很久,才轻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我们不会。” 短短四个字,温凉说得很笃定,一字一字,珍重慎重。 方宸的眉头不自觉地松了松,唇角弯了个几乎不可见的弧度。 他想起身,腰却被温凉搂了回来。 “...干什么,没完没了了?” “该你了。你是不是也该给我点承诺了?” “我一贯觉得,说不如做。”方宸推开温凉的肩,“起开,少整这些虚的,花里胡哨的,让人起鸡皮疙瘩。” “那不行,我没安全感。狐狸,我好怕啊,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哄哄我?” 温凉犹自喋喋不休,眼睛却似笑非笑的,像是在逗弄着谁。 “不说。” “不行啊,不说我睡不着,怎么办?” 方宸被气笑了。 他双臂撑住墙体,将温孔雀箍在怀里,俯身下压,直接咬住温凉骚话连篇的嘴唇。 “别惹我。我一会儿去跟着安旭,查查他的底细。你好好休息,头疼就别再用核心力量。柴绍轩和夏旦不弱,他们都能自保。” 方宸的声音极小,密语在二人唇舌间辗转,落不到第三个人耳朵里。 “没事,我找个机会,去查查这个葛时远。不过狐狸,我反而有点担心你。”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担心你一冲动把整个矿井都给炸了。”生活不易,温凉叹气,“记得啊,我们都在下面呢,悠着点炸。” “这个么,看情况吧。” 方宸耐人寻味地笑了笑,眼眸轻眯,有种矜傲的不怀好意。 第一百四十七章 竹马青梅(下) 矿车时走时停,破旧的岩壁周围四处都挂着‘漏电危险’,墙体裂痕丛生,宛若蛛网,时常有坍塌的危险。 安旭拄着下颌,安静地坐在矿车上。 当他收敛起那副冷漠刻薄的嘴脸时,五官也勉强算得上端正,眉宇间带了点硬气,继承了几分安爷爷军人硬汉的气质。 方宸不远不近地跟在矿车后,混在一众弯腰劳作的矿工群里,倒不必刻意隐藏身影,繁忙的矿上作业让工人无暇他顾,自然也留意不到混在人群中的外来者。 轨道走到了尽头,矿车滑轮‘铮’地一声撞上了护栏。 安旭不紧不慢地走下了矿车,朝着控制室的方向而行。 他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一把破旧的备用钥匙,捅了几下,门应声而开。他整理着衣领,抹了抹干燥的头发,整理好仪容,恭敬地说道。 “干爸,是我来了。” “嗯,进。” 模糊不清的应声自门内传来。 方宸躲在一旁廊下的阴影里,眉峰却意外地挑了挑。 这不是老熟人吗? 这岁数,也好意思当人家的爹? “干爸,好久不见,您最近一切顺利吗?” “嗯。”又是一声不耐烦的回应,随即是鞋跟碰到桌面的闷响,“汇报。” “是。这半年里,我挑动矿上争端十余起,矿上的工作时长由原来的十小时延长到十五小时。” “多干了五个小时,为什么产出的数量反而减少?” 罗宇源把手里的单子甩在了安旭脸上。 尖角划过宽黑的前额,割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但藏在风霜皲裂后的皮肤里,看得不大清晰。 安旭没有捡,只是低着头,谦卑地回答道:“铁磁矿枯竭,产量逐年减少是不争的事实。这半年以来,溪统矿已经很难找到高能量密度铁磁体了。一个月能挖出几百公斤就已经是极限了。不过,普通的铁磁体量还是很大,您看...” “普通的有什么用?!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只有高密度铁磁体才能提供能量,才能让人进化吗?” 罗宇源踹了桌子,连带着椅子也一同倾倒,椅子尖角刮过安旭的额头,扬出一抹鲜血。 安旭向后踉跄半步,重重跌在了地上,脸上的表情却并不痛苦,只是牢牢地护着前胸,努力不让衣服内衬挂着的铁磁体掉出来。 他低低地说了声‘是’,随后低下了头,轻声道:“我会继续...” “算了。”罗宇源敛了怒气,将双脚搭在桌面上,不屑地说道,“一天工作十五个小时已经是极限了。就算让那群废物累死在矿下,也挖不出更多的东西来了。” 安旭在听见‘废物’两字时,眼皮微微地跳了一下,却只是默默地抓紧膝盖,低下了头。 “铁磁体运输车出发时刻和路线你已经知道了。开到老地方,会有我的人接应,知道了吗?” “知道了。” 安旭点点头,罗宇源不屑于多待,起身离开,在路过安旭身边时,裤脚却被轻轻拽了一下。 “干爸。”安旭干涩的喉咙里轻轻吐出两个字,带了渴求与希冀,“高能量密度铁磁体,真的能让未进化人类进化吗?” 罗宇源略带厌恶地甩开安旭的触碰。 “可以。” 安旭悄悄地攥紧了胸口佩戴的莹绿色铁磁体,苍白的脸上添了一抹暗藏的喜悦。 罗宇源狐疑地看向安旭,从他僵硬的动作推断出了什么。 他用鞋尖挑起安旭的下颌骨。 “你,偷了一块?” “是。” “拿出来。” 安旭顺从地解开了衣服,小心翼翼地卸下了莹绿色的铁磁体,双手放在地上,不舍地看了一眼,才重又底下头。 罗宇源打量着那巴掌大的铁磁体,又将视线落回安旭的身上。 仔细看去,那人的脸色苍白,鬓角的额发开始脱落,好似消瘦了些,肩骨明显。 力量虽强了不少,可身体状态却不佳,仿佛一棵掏空了的百年大树,外表粗壮、中空而已。 罗宇源嘲讽安旭的不自量力。 “我告诉过你,这里面的能量,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得了的。” “是。”安旭按了按自己的指甲,回血很慢,泛着青白,仿佛被吸干了的空藤,“...我翻过矿上的医疗档案。以前矿上,有很多人得了这种病,最后死了。医生叫它,‘辐射病’。” 罗宇源‘嗯’了一声,鼻哼着。 “你不怕死?” “怕。但我更怕被人看不起。”安旭阴鸷的脸上难得浮了一丝笑,“我家老头成天因为我不是哨兵而鄙视我,所以,我偏要做给他看看。” 罗宇源傲慢的眉宇间闪过意外。 仿佛想到了什么,他慢慢地收敛起了笑,眼底有恻隐,有感同身受。于是,他从兜里掏出一小瓶药,丢在安旭的面前。 “...辐射病,就是旧时代人们说的癌症。你是进化还是死,一切看命吧。” 罗宇源随手丢了点怜悯,无情地离开。 安旭跪坐在原地。 他静静地看着那块幽幽莹亮的铁磁体,眼中似厌恶似惧怕,可对力量的渴望还是让他弓下了腰,双手捧起,小心翼翼地放回怀中。 他揉了揉跪麻的膝盖,步履蹒跚地向屋外走去,背影依旧壮硕,可走路姿势,却像极了垂暮的老人。 流放 第169节 他蹒跚地走回空旷的矿场地表,站在员工宿舍下,默默地仰起头,在一片黑暗的四方格窗户中找寻属于他的那一盏灯。 没有。 就连安爷爷的那间,灯火早已熄灭了。 安旭早知如此,却还是看了很久,久到后颈僵硬,低头困难。他自兜里拿出一颗被削得圆润剔透的小石头手链,上面串着的石头光滑无暇,仿佛被人磨了很久。 手链侧边旁边贴了一张歪七扭八的小纸条,上面的字毫无字体架构,仿佛快要散架的稻草人;而因为和周雁山的推搡,那张没被送出去的纸条也变得破破烂烂的。 ‘十八岁生日快乐’ 最后的‘乐’字被石头割破了,从当中直接裂开。 安旭扯下小纸条,一把塞进嘴里,面无表情地嚼了嚼,仰头,吞了下去。 乐什么乐。 都去死吧。 ==== 闷热的空气黏黏糊糊的,像是要把衣服牢牢地沾在皮肤上似的。 夏旦和温凉互相靠着睡着了,认床的柴少爷了无睡意,闭目养神只换来了烦躁,他不耐烦地睁开眼,暴躁地挠了挠背,蹑手蹑脚地起身,准备到屋子外面做几个俯卧撑清醒一下。 可外面的空地却被人占了。 周雁山双手撑地,大头朝下,笔直的双腿如剪刀,直冲天际。她脸上充血,双眼含泪,表情却是极力压制的平静。 柴少爷差点以为见了鬼。 “喂,你...大半夜的,在这儿吓人?” “哦,我在哭。放心,不是因为你讨人厌的原因,只是想我爸和我姐了。” “他们...” “怎么,想听当时他们是怎么自爆的?” 周雁山双腿稳稳地落回地面,她理了理蓬乱的短发,平静地叙述着,用碎片化的语句拼凑出那令人心悸的现场。 柴绍轩听得头皮发麻,掐着自己没有出声,最后干脆死死咬着牙关,忍下后脑勺酥麻的膈应感觉。 周雁山敲了敲胸口,强压着难受,转头看了少爷一眼,竟被那副蠢样子逗得弯了弯嘴角。 她抹掉泪痕,轻声问。 “几点了?” “啊,十二点了吧。” 柴绍轩讷讷地说。 “是么。” 周雁山若有所思地垂了头,在地上用小石头摞了一个圈。 “这什么?” “生日蛋糕,听说以前人过生日都吃这个。也不知道什么味儿。” 周雁山用手慢慢地摆着那些小石头,却怎么也摆不出一个完美的圆。 过了许久,她终于放弃,手一扬,掌间的小石头簌簌掉落,像是扬了一场不起眼的沙。 “我和阿旭不擅长这个,姐姐和书呆子摆得比我们好,简直像是眼睛里搁了一把圆规似的。” 周雁山撑着头笑,眼睛里撑着眼泪,却没掉,愣愣的。 柴绍轩震撼了。 他想说,弄个蛋糕有什么难的。 柴少爷偷偷摸遍全身上下,却也没能找到一块钱。 阔手阔脚的大少爷,第二次体会到了缺钱的窘迫。 “这样吧,等你们自由了,我...我请你吃一屋子的蛋糕。”柴绍轩拍拍胸膛,“我的承诺,很有价值。” 周雁山上下打量着少爷脏兮兮的脸,眼角眉梢都写着‘不信’。 “真的,我家很有钱,我...” 柴少爷马上就要自爆身份了,可他生生忍住了。 他曾经发过誓,不靠老爸。 再说,这个矿场工人的悲惨工况,极有可能是老爸造成的。 如果真是老爹领导方针的错误...也就是说,他间接导致了面前女人亲人的离世。 想到这里,柴少爷该死的愧疚感立刻上头。 他纠结半天,支支吾吾地没说出一句安慰的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趴在地上,埋头动笔写着什么。 半分钟后,一张潦草的欠条被塞进了周雁山的怀里。 ‘欠,周雁山一屋子蛋糕。以此为据,一定兑现。’ 没有署名,只是盖了个泥手印。 周雁山拿着欠条左右前后上下地看,似乎从没见过这样没头没尾、不知所以然的欠条。 这样儿戏的承诺,却被小少爷写得如此掷地有声。 可正是这样,才让人感到好笑、又有些感动。 周雁山扬扬纸条,哭笑不得地说:“我收下了,蠢狗。” 柴绍轩得意地抬了抬粗眉毛。 他转身,再接再厉地忙活着。 周雁山好奇地扒在他肩上,忽得怔住。 笨手笨脚的柴二哈,竟然摆出了一个完美的圆,肉眼所见,直径均一,无懈可击。 “一年是一年。”柴绍轩红着脸说,“这个,先送你。” 周雁山蓦地站起。 她迈进小石头围成的圆圈内,转身一舞,身形窈窕,动时若飞雁,静时像钢铁废墟上一抹柔软的黄花。 她蹲下,呼吸因为跳舞而略略急促,双颊也泛红。 “每年,我都是这么过生日的。我跳得好看吗?” “好,好看。” 柴绍轩舌头打了结,磕磕绊绊地说了两个字。 “你好蠢哦。”周雁山笑得明亮,“可是又好可爱哦。” 两人的唇就隔了一个指节的距离。 柴绍轩的脸‘腾’地烧得火红,心跳飞速如鼓,耳膜都被震得‘嗡嗡’作响。 他向往这样不掺杂质的目光。 没有身份地位的权衡,没有利益的考量。 她觉得他蠢,却还能觉得他可爱。 是真爱了吧。 怎么办。 他也爱上了。 就在这瞬间,直男柴绍轩已经想出他们未来孩子的姓名了。 “做吗?” 周雁山问。 “不好吧,这里还有人...” 柴绍轩左顾右盼,发现抱臂打盹的温凉和夏旦早就没影了。 于是,周姑娘直接亲倒了柴少爷。 “就睡一觉而已。你干什么磨磨唧唧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 这也叫伤? 温凉和夏旦沿着一条窄窄的矿道走着。 夏旦扭了头,疑惑地看向温凉,问,我们为什么要离开。 温凉一时失语。 总不能说,他们得自动自觉地给那俩干柴烈火、如狼似虎的一夜情腾出位置来吧。 这骚话能跟方宸说,没办法给夏旦解释。 “咳。这附近好像有很强的负面情绪。我们去找找?” 夏旦点点头,不安地打着手势说,她也感觉到了,像是被埋在土里的一颗头颅,濒临窒息,很难受。 “好。走我后面。” 温凉护着夏旦,沿着人工开凿的小路慢慢向下走,却不期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葛时远。 他手里捧着一个黑匣子,黑匣子上面叠着一摞红本,从胸骨垒到下颌。明明矿井无风闷热,他偏像是被大风吹得摇摇摆摆一样,步履维艰。 他的一张脸垮得厉害,像是眉梢嘴角挂了个秤砣,使劲儿往下掉,眉头紧锁着,表情竟跟安旭有几分相似,都阴恻恻的。 夏旦看了温凉,温凉食指比在唇畔,轻轻作了一个‘嘘’声,牵起夏旦,两人便轻手轻脚地跟了过去。 葛时远没有留意到两人,只是自顾自地走着。黑匣子中隐隐约约地透出黄绿色光芒,在黑暗中仿佛粼粼鬼火,悬浮其中,让他的背影看上去有几分鬼怪的凄恻怆冷。 流放 第170节 仅容一人的小路向下弯曲延伸,走了大约有几分钟,蓦地出现一道暗门。 ‘吱呀’一声,门缓缓打开,门栓陈腐老旧的声音钻进几人耳朵里,像是老妪喃喃低语。 温凉和夏旦借着岩壁的一扇凸起掩藏身形,门内时不时传来痛苦地呻吟声,金属碰撞声,像是乌鸦嘲哳,听得夏旦手臂汗毛直竖,头皮发麻。 最后,葛时远痛苦地嚎了一声,宛若一切噪声的休止符。 一瞬间,光芒大盛,无数道针一样的光芒自屋内*出,夹带着如海潮般的能量涌动。 夏旦紧紧揪着温凉的衣服,另一手捂着嘴,晕眩也不敢发出声音。 “...挺有意思。” 温凉右手轻抬,掌心朝上,随即猛地一攥,刹那间,右拳间迸发出一阵无声却狂暴的磁波,原本的能量涌动一瞬被静默,仿佛腾跃出水的鱼群被翻卷的海潮压回了海底。 夏旦急促的呼吸渐渐缓和,回给温凉一个甜甜的笑。 温凉从容地弯了弯眼睛,随即懒洋洋地抱臂靠在岩壁上,冷淡地望向那间小屋。 有点意思。 一个未进化人类竟然能发出这样强的能量。 这个葛时远,绝对不简单。 他们二人安静地蹲守,直到那扇门缓缓地打开。 葛时远的身上萦绕着极强烈的能量波动,可他却承受不住,走了两步,就狼狈地跌倒在门口,颤巍巍地,吐了一小口血。 自他关节处传来细细地‘咔嚓’一声,仿佛他全身的骨头已经脆到一碰便碎,只跌了一跤,就碎出了一道裂痕。 他却像是恍然不察,只挣扎着用双手拢着掉落一地的钱币,抖着手重新塞回了裤兜里。 他踉跄起身,一步步地挪走,拖拖拉拉的,像是老旧的机床。温凉夏旦两人对视一眼,默契溜进了那扇破旧的黑色金属大门内。 依旧是一间人工开凿的小屋,里面的陈设,与几人最初呆的屋子一模一样,可唯一的不同,便是木板床上直直地躺了一位花白胡子的老人。 温凉绕床半周,借着极为微弱的一丝黄绿色光,仔细端详着老人的五官,心中的异样越发强烈。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他的面色呈灰白,强烈的死亡冲击感扑面而来,温凉快步上前,用二指探了探颈动脉。 皮肤偏冷,可并非没有温度;脉搏微弱,竟依旧残着心跳。 屋内昏暗,如同一间墓室;空气中弥散着强力清洁剂的味道,却依旧遮不住人体代谢所产生的酸臭味。 夏旦站在原地瑟瑟发抖,怯怯地抓着温凉的手腕,问这个人死了没有。 “没死,但跟死了也差不多了。”温凉淡淡地道。 小屋中的光线来源,其实是从老人干瘦枯老的手掌间渗出来的,细丝状的黄绿色光线,绕在手掌间,像是缠乱的蜘蛛网。 温凉俯低身体查看,一股浓厚的血腥味猛然袭来,惹人晕眩。 原来,老人手掌心的皮肤已经被灼得一丝不剩,黑红色的血肉斑驳凝结,像是老树皮;而臂弯处是密密麻麻的针孔,仿佛蜂巢。 “不会吧。” 温凉弯腰从地上捡了一块小石头,极小心、极缓慢地拨开老人的五指,可稍微一碰,关节便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脆音,骨头直接断在了皲裂褶皱的皮肤里,整个关节软趴趴地往下坠,像是断桥。 而浸满了斑驳黑血的高能量密度铁磁体,从老人的掌间无力地滚了下来。 它掉落地面,光芒隐隐发颤,像是一颗离体的心脏,血腥地跳动着。 “...竟然用这个吊着哨兵的命。”温凉意外地道,“看来,葛时远是想从这个老人身上获得能量,想要进化啊。” 夏旦疑惑地皱了眉,表示不解。 温凉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节,轻声说:“看见葛时远出门时候那副狼狈的模样了么?那明显就是不自量力的想要吸收铁磁体里的能量,但躯壳不够强悍。最后,连骨头都被震脆了。” 夏旦惊呼捂嘴。 “这么多年,只有方宸是通过这样强夺别人电子进化的。其他的人,无一例外,都死了。死相很惨。说到底,如果进化那样容易,进化部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温凉摊手,“我还以为葛时远是个难得的明白人,结果,他跟安旭一样,都是猪油蒙心的蠢货。” 温凉的话温柔又尖锐,话里透着旁观者的淡漠,听得夏旦心脏一缩一缩地难受,只好强迫自己将视线转移到旁边的陈设上。 床边放了一个及腰高的小柜子,柜子有两个抽屉,夏旦慢慢地拉开第一个,里面平平整整地摞着十一本红皮证书。 “退休证?十一本?” 温凉走到夏旦身边,拿起一本。 表面盖了钢印,红皮方字,旧时代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慢慢翻开,‘葛中济’三个字映入眼帘,还有入伍年月日,以及所在的部队编号。 “葛中济?” 温凉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心中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原来他是那个工会门口排队领退休金的老人。 距离上次见面,不过才一两个月,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便变成了床上一具死气沉沉的肉体。 世事难料。 温凉将证书放了回去,重新走回床前,视线下移。 他慢慢转动老人的手腕,想要进一步探查他的身体情况,可蓦地,门被重重一声撞开。 “谁?!” 黑暗中看不清面容,葛时远直接举起瘦弱的胳膊,对准温凉的侧脸抡了一个左勾拳。 动作标准,姿势一板一眼,明显是练过,可拳头的力道却散乱,像是破损的风向标,到处乱转。 夏旦惊悸地轻呼。 她想起,普通人对向导的精神控制免疫。即使温哥哥是高级向导,却也对蛮力攻击束手无策。 这边夏旦急得背后渗了一片冷汗,那边被攻击的温凉却还是那副闲散淡定的模样,站在原地,不闪不避。 夏旦知道温凉身体一直没恢复好,躲不过攻势很正常;可要是他再被打伤,恐怕十天半月都起不了床了。 念及此,夏小向导毫不犹豫地扑到温凉怀里,用背接了这一拳。 虽然完全察觉不到疼,夏旦还是本能瑟瑟地缩了一下,双手双脚章鱼似的扒着他,白着脸把温凉使劲儿往后推。 温凉被扑得后退两步,就在这一瞬间,夏旦的背上又挨了两拳。 夏旦被打得咳嗽不止,温凉那双懒散带笑的眼睛瞬间沉了下来。 他慢慢抬眼,眼瞳深黑,浸着冷光锐如箭,扎透空气,似要把黑暗撕出一个口子。 “你,很想打?” 仅仅说了四个字,葛时远不知为何手脚泛冷,仿佛面前的空气都染上了血腥气。 他的拳还没等收回,手腕便缠上一只冷滑的手掌,将他的力道全数卸掉。 葛时远惊骇退了半步,可黑暗中那高挑的身影却步步紧逼,单手推拉格挡,类似军中的格斗:招招克制、式式致命。 葛时远有时觉得,那只手马上就要夺了他的性命,却又在下一秒松了防线,故意诱他攻击。 他便在这逗弄似的打斗中节节逼退,毫无还手之力,仿佛成为了案板上的面团,任人揉扁搓圆。 他想休战,可对方显然不同意,用‘缠’字一诀将葛时远困在无形的笼子里,进退不得。那人明明打得没什么力道,可葛时远就是逃不开,只能喘息如牛地被迫迎战,直到手脚发颤、汗湿后背。 夏旦站在一旁,震惊地张大了眼睛。 温哥哥不是弱到连走路都要方哥哥背着吗? 他怎么还能打架的?! 温凉的动作越来越快,仿佛这招式唤起了什么旧日回忆,表情淡漠,动作杀意四溅,瞳孔深邃幽红,像是泣血的夜幕。 葛时远此刻被抵在岩壁上,虽然认出了温凉,却说不出话来,只能艰难地发出‘嗬嗬’地气音,手脚挣扎,想让温凉放他一命。 温凉一拳揍了过去,力道不重,角度却刁钻,疼得葛时远认命地闭上了眼,只靠本能地乱抓乱挠。 温凉动作忽得一顿,说了三个意味不明的字。 “...这么快。” 葛时远没懂这句话的意思,依靠惯性反抗,却没想到,浅浅一掌就将温凉推了出去。 他没料到自己的力道变得如此惊人,呆怔地看向温凉。面前的人意味不明地弯起了唇角,卸了攻势,毫无防备地袒露出胸膛,宛若刚才那个能打的人一瞬间被换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 葛时远心有余悸地抚了抚喉咙,刚想开口,身后却传来一声冷锐清亮的声线。 “温凉!” 一道身影如风,卷起黑暗,稳稳扶住向后栽倒的人。 “你,什么情况?哪儿伤了?” 方宸的呼吸急促,心跳激烈。他握着温凉的手,上下打量着,恨不得当场掀开那人的衣服看看,生怕这个脆弱的玻璃人再受点什么乱七八糟的伤。 可他只来得及捕捉温凉眼瞳间最后一抹残红,影影绰绰的,仿佛是错觉。 “你...” 方宸的五指蓦地掐住温凉的手腕,眼带审视。 温凉忽得低低地笑了一声。 方宸心间一宽,连绷着的肌肉都松懈了下来。 他的眼睛细细地眯了起来,怒意压着气恼,盖过了担忧。 “演技不错,温少尉。看来,我还是来早了。就该让你被‘打死’就好了,是不是,嗯?” 眼见着狐狸又变成炸毛狼,温凉赶紧投降。 “哎,别气别气。我可真受伤了。” “哪儿?” “这儿。” 温凉揉着手腕,露出一道浅浅的红印子。 方宸:“……” 这他大爷的也叫伤? 流放 第171节 温凉理直气壮:“我跟你学的,你忘了?当初你怎么进的五十三号?” 方宸:“……” 有道理。 第一百四十九章 行,那就炸 夏旦全程震惊地盯着温凉扯淡,一双圆眼睛瞪得跟肉丸子一样大。而方宸在夏旦的表情中终于找回了理智。 他无语地瞥了夸大其词、颠倒是非的温孔雀一眼。 “滚一边儿去养伤。再不养,就要好了。” “哎,好嘞。” 见终于来了个明事理的,葛时远立刻控诉着温凉和夏旦的私自闯入,并且义正辞严地表示,这是违反他人隐私。 方宸听得很认真,频频点头,似有歉意。 葛时远松了口气,不着痕迹地想要引导几人离开小屋,却见‘明察秋毫’的方狐狸直接反手一肘、一脚、一掌结束战斗。 脸被怼在墙上、晕头转向的葛时远:“???” 方宸:“听你的意思,你们刚才好像是有些误会。需要我帮忙吗?” 葛时远:“误会...不是误会,明明是他们先闯...嘶,您能把我先放开吗?” 方宸:“我以为这是你们表达友好的方式。” 葛时远:“……” 方宸:“如果不是,夏旦身上那两拳怎么算?你明知道打错了人,为什么还要继续打?” 葛时远冷汗淌了下来:“那是...” 方宸的掌根更用力地压了过去,葛时远的下颌骨像是要被压碎。 方宸:“说话。有什么误会?” 葛时远含混地吐字:“...没有、误会。是我不该...随便打人。” 方宸:“哦,是这样啊。早说就好了,不是么?” 说完,他锁喉的五指一松,葛时远像是重物坠地,大口大口地跌坐在角落里喘息,瑟瑟不敢言。 温凉没忍住笑了一声,方宸斜眼觑他,老孔雀就不敢再惹事了,乖乖地站在一边,看小狐狸处理此间事宜。 “解释一下吧。”方宸淡淡道,“本来我都认定了安旭是那个内奸,可现在我觉得,你的嫌疑比他大。” 葛时远:“...我的,嫌疑?” 方宸:“这里的高密度铁磁体哪儿来的?这个老人又是谁?你身上反常的高能量是怎么回事?” 葛时远:“……” 方宸与温凉交换了眼神,确认后,才淡淡轻笑:“看来,你也想要进化成哨兵。你跟安旭果然是竹马发小,连想法都很一致。” 葛时远始终没说话,双手却一点点抠住地面的石板,指甲‘咔嚓’一声,断在了缝隙里。 方宸不耐再跟他对峙,转身想走,床上干瘦老者的容貌撞入他的眼里,忽得唤起了一段极短的回忆。 “...他是,葛中济?” 方宸看向那张蒙了一层灰的脸,再望向葛时远的容貌,两者重叠起来,竟有几分惊悚的一致。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葛时远灰败的脸色,怒意直冲胸臆,气血上涌,右掌电子飞涌,勉强被他死死捏在掌间。 “他是你爷爷?” “...嗯。从工会回来,他就病了。三天内,生命体征就几乎消失了。”葛时远声音冷幽,像是在笑,又像是在自嘲,“...所以,他被我送到这里来了。” “你,只是为了进化,才把老人囚困在这里?” 面对方宸的诘问,葛时远竟然低声笑了。 “否则呢?难道是因为孝顺,不想让爷爷死,才这样养着他吗?” “……” 夏旦气得浑身发抖,手里的红本掉落。她弯腰捡起时,却发现了什么令人震惊的信息。 她白着脸,把那本退休证拿到了温凉方宸面前,指着退休金申领记录后的时间,让他们看。 “最后一次领取...是昨天。” 忽得,方宸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匪夷所思、却又合情合理的推测。 “你不会是...为了领取退休金,所以才把你爷爷,做成植物人,让他...” “应该是。”温凉皱了皱眉,“为了证明存活,不方便行走的老人会提取出液态电子云,交由他人,代为领取。” “所以他的胳膊上才会有那么多的针孔。” 两人一句一句地拼出龌龊的真相,音调平淡,内容却骇人听闻。 夏旦攥着拳头,愤怒地手腕发颤。 她冲到葛时远面前,无声地斥责着他们的野兽行径,比划着老人承受的巨大痛苦。 温凉平淡地一字一句翻译着,可葛时远只是静静地靠着木床腿,目视前方,眼底有种麻木的冷峻。 “没错。几年前,阿旭第一次拿回高密度铁磁体的时候,我就发现了,爷爷本来衰弱的能量得到了增强;甚至我发现,一些濒临死亡的哨兵,也可以利用这些能量来延长生命。所以,爷爷要死了,我就这么做了。” 葛时远没有反驳,甚至填充了事实,坐实了他的罪恶。 夏旦把所有的‘退休证’都甩到了葛时远的脸上。 她不停地打着手势,眼泪不能自控地落了下来。她拼命地说着老人的痛苦、绝望,求死无能的窒息。 葛时远牵了唇角,嘶哑地笑。 “是,我是人渣。” 夏旦手忙脚乱地抹着眼泪,手背却不小心触碰到了葛时远的侧肩。 另一股滔天的酸楚涌上,夏旦瞬间头晕眼花,情绪翻涌不休,自身核心飞速旋转。 她苍白着脸跌坐在地上,无助又怆然地望着床上的老人,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她揪着衣服,无声地痛哭了起来。 温凉脸色微变,单膝蹲在夏旦面前,单手轻触她的眉心,厉声道:“停止共情!” 像是一根紧绷的线骤然断开,夏旦无力地向前倒下,在温凉的臂弯间脱力地闭上了眼。仿佛历经了可怕的噩梦,她肩背轻颤,右手一直揪着胸口,呼吸短而促。 方宸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他仿佛透过夏旦,看到了葛时远背后藏起的那个哭泣的孩子。 “是啊,可是,怎么办呢。”葛时远盘膝而坐,安静地掸着指甲里的血和泥,语气平淡地说起从前,“你们,或许没见过饿急眼了,人吃人的场景吧。可我见过。哦,不止,我还吃过。” “……” “不把爷爷当作钱罐子,就得死更多的人。你们说,如果是你们,会怎么选?一群伪善的长官,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呢?” 葛时远的声音很理智,仿佛做过无数场权衡计算,最后,吐出一句句无情却‘理性’的结论。 “所以,我吃的、用的,都是葛爷爷的血和肉,是么?” 周雁山的声音忽得自门口传来。 葛时远淡定掸指甲的动作僵在原地,仿佛伪装被周雁山一眼戳破,他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她那双泛红的眼睛。 “书呆子,你不愧是我们中最聪明的那个。了不起,你真的...了不起。” 周雁山鼓掌,边鼓掌边后退。 她的胃里翻涌着,喉咙上下滚动,直到眼泪代替着悔意和愤怒淌了下来。 作为被供养的苟活者,她不配去谴责葛时远的恶毒。 她甚至也不敢直视这屋内腐朽的一切:床上求死不得的老人、床脚下挣扎求生的孙子,还有她自己——一无所知、默默享受这一切的‘无辜者’。 她只能逃跑。 从这片绝望里逃走。 生命的价值,能用数量断定吗? 舍一人、救百人,便是正确吗? 在生死面前,放弃为人的道德底线,是恶毒残忍、还是另一种程度上的‘救赎’? 这些无解的问题,回荡在沉默的众人心间,最后,落在两个面容相似的祖孙身上。 或许,他们的体悟,都不会比这两个当事人更深了。 忽得。 温凉捂住夏旦的眼睛,扶着脸色苍白的夏旦转了个身:“啊?你说什么,你头晕眼花的,站不住了?我也是,怎么什么也看不清了?” 还在强忍眼泪的夏旦被温凉突如其来的拙劣演技弄得不知所措,可是没过几秒,便立刻理解到了温凉的想法,加入了‘盲人’大军,胡乱挥舞着手臂,踉踉跄跄地向外走。 留在最后的方宸看了葛时远一眼,单手插兜,也转身,走了。 葛时远怔在原地,手在空中虚虚抓了一下,用干哑的喉咙愣愣地道:“你们...” “我们是来找铁磁体走私的,其他的事,是对是错,不归我们管。”方宸微微扭头,露出半张锋利的侧脸,“我半夜睡不着,起来消消食,什么也没看见。那两个人,本来就是瞎的。就这样。” “可我这么恶毒...” “确实恶毒。” 方宸一句话把葛时远怼在了原地,面对脸色青红交织的青年,方宸抿了唇,轻声说道:“首先,我没有资格替别人审判你。其次,比你更恶毒的,是工头、是白塔、是这个纪元。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点的话,那就这样想吧。” “……” 葛时远脱力地坐在了地面上,扶着头,像是承受不住脑中的重量,几欲栽倒。 方宸不由得将视线投向床上的枯瘦老人。 老人仿佛死了,又好像没死,肉体在尘世间继续受着煎熬,灵魂被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地下矿井。 而守在这贫瘠世界上的未亡人,亲手用‘爱’和‘权衡’的枷锁,把自己和老人套牢。 流放 第172节 从此,他们的灵魂一起埋葬在黑暗里。 不得解脱。 “两天后,我们会帮你们逃出去的,放你爷爷走吧。”方宸轻声说,“...要相信,以后,会好起来的。” 葛时远捂着脸,掌间溢出一声似悲似狂的呜咽。 ==== 方宸没有睡着。 尤其是回到那间相同陈设的小屋子时,睡意更为稀薄。 夏旦在有光的角落里看龚霁写的笔迹静心,柴绍轩跟周雁山去了矿井深处聊天,方宸侧卧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转了个身,正好对上温凉那双眼睛。 “知道你睡不着。” “……” “想什么呢?” “在想,如果是我,我会怎么做。” “无解。人命没法量化,只有抉择,没有对错。” 听了温凉的结论,方宸表情淡定,似是妥协认同。温凉却抬手,用向导素拂去方宸隐忍的怒意和无能为力。 “非要想一个解出来?” “……” “好吧。”温凉双手枕在脑后,想了想,说道,“我老是觉得,其实命运根本不够慷慨。偏要你在这样的死胡同里,做个选择。不过,如果是你的话,大概会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跟这个混蛋的世界一刀两断吧。” 方宸不置可否。 他翻了个身,跟温凉并肩,仰头望着坑坑洼洼的矿洞屋顶。 “一刀两断。” “嗯。” “...一刀两断。” “嘶,别念叨了,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温凉搓了搓胳膊,“狐狸,你又要炸什么了?” “嗯。”方宸微笑,笑眼危险,“我有个想法。” “说吧。” 方宸却一怔。 他收回视线,看向温凉那张懒洋洋的美人脸。 “真不像你。我以为你会说,‘不。你没有想法’。”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以为,我现在还能眼睁睁放任你一个人去胡闹吗?” 温凉小声叹口气,方宸却笑了。 他的视线落在那一扇扇饱经风霜的岩壁上,仿佛透过一层层嶙峋的表皮,能听到矿底工人无声地呐喊。 “两条都是死路也没关系。既然老天不给活路,那就自己炸一条出来。你说呢?” 温凉抱臂,安然淡定地了个呵欠。 “行,那就炸。” 第一百五十章 前夜(一) 对于矿工来说,矿上的生活无疑是枯燥的。 漆黑的隧道,成山的铁磁体,繁冗沉闷得像是一滩怎么也磨不开的墨。 不过,工头和看守的日子有滋味多了。 他们喜欢边啃着营养棒边翘着脚看监视器。 看麻木的工人弓背弯腰地忙碌,像看忙忙碌碌的蚂蚁似的,这让他们产生了高人一等的幻觉,由此获得可悲人生中的片刻欣娱。 说到底,获得优越感也十分简单:踩别人一脚,强迫他们趴下,自然就显得自己高了不少。 今天,他们依旧聚在一起,边笑边讨论八卦。 比如,矿工a的衣服磨出了几个大洞,露出黑黢黢的皮肤,像是马蜂窝;比如矿工b的门牙掉了,说话像个断柄漏风的瓢。 他们很喜欢将人拟物化,带着浓浓的嘲讽和恶意,下流的话语从‘上流’的嘴里流出来,毫不费力。 笑话还没说完,意外陡然发生。 监控室的画面不停地跳动着雪花,他们的那些真人秀被迫中断。那些常年呆在监控室的工头骂骂咧咧地放下手里的零食,不得不下矿亲自监督矿工工作。 作为低级哨兵的工头,他们掌控电子的能力较低,放在公会里甚至都排不上号。可当他们拎着令人胆战心惊的黑枪杆子时,便能在矿里呼风唤雨。 奇怪的是,往常,早就被驯服到顺从的矿工,今天仿佛被打了兴奋剂,抱团打架、聚众闹事者层出不穷,仿佛是商量好了一样。 工头不得不开了几枪,暂时威慑,却也不敢掉以轻心,只好派了大量人手驻留矿底,留在矿场地面处的看守,便少了不止一半。 这便是方宸几人计划里的一环——声东击西。引走守卫,他们才有机会对那些高能量密度铁磁体下手。 靠近矿场大门口有几幢尖顶的灰色仓库,前后分列三十多个。 当挖出的铁磁体被矿车运输至地面,地面上的几座大型吊臂便缓缓下摇,拉扯着集装箱,经过简单的品质分离后,铁磁体便被堆到不同的储存仓中,等待出库。 那些灰色仓库后,是矿场公认的禁区。 那里曾经历经过一场大爆炸,山壁被炸得蓬松,大块大块的山岩碎块前后错落搁置,守卫拉起‘落石危险’的隔离线,常年无人敢靠近。 安旭却趁着四下无人时,一路疾走至禁区,弯腰钻进隔离线内,在迷宫似的大石块内左右穿梭,最后,站在了一座不起眼的平房前。 他刷开了门禁,走进那幢森然破旧的小屋,跟坐在操作仪表前的分拣员打了个招呼。 “长官。我接到消息,罗中尉这次要一百公斤。” “一百公斤?!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分拣员愁眉苦脸地说,“这个月,咱们矿一共才产了五百公斤。五分之一给罗中尉,剩下五分之四给总塔,这账目能平吗?” “听说,这是赵少校、叶部长的意思,工头都不敢说什么,我更不敢多说什么了。” 分拣员自知是个小虾米,无权无势的,除了服从,也别无他路,听得这话,只好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时间呢?” “明天下午备好货,还是老路线。” “知道了。” 分拣员不耐烦地扬了扬手,安旭脚跟并齐,利索恭敬地敬了军礼,转身依旧是冷漠的一张脸。 门口,葛时远正等在那里。 安旭见他,脚步根本没停,从他身边走过,冷冷道:“我说过,让你别再插手。” “阿旭。安爷爷病了,你今晚回来看看他,好不好?” 安旭脚步猛地一顿。 他瞪着葛时远,眉头紧皱,像是在思忖着面前的人是不是又在骗他回家。 葛时远微微低下头,似有些心虚。 安旭轻易识破,冷笑一声,弯下腰,干脆利索地捡起一块大石头,作势要往葛时远的头顶拍过去。 葛时远惊惧地倒退半步,安旭的石头却静静停在额头半寸。那双冷淡阴鸷的眼睛里堆满了不屑。 “少骗我。还有,如果你是想要铁磁体的话,直说好了。” 说完,安旭扔下了一块荧绿色的铁磁体,扬长而去。 葛时远慢慢地蹲下,似乎想要捡起那块高能量密度铁磁体,可指尖刚一碰到表面,便一声吃痛低呼,左手握着右手,难耐地蜷成了一团。 “我来吧。” 方宸轻松地一把捞起铁磁体,温凉立刻贴心地递过去一个小黑匣子。他压住盖子,将磁场波动严严实实地锁进了那方磁屏蔽小盒子里。 “其实,长官们大可不必这么害怕。”葛时远低声说,“听说,只有普通人类承受不了这种铁磁体的能量辐射。经过进化后的人类,是不会害怕这种能量的,反而,这些东西还会让他们晋级。” 方宸看葛时远瘦弱的肩膀,稍微犹豫了一下,问道:“你的身体...” “不太好了。常年接触铁磁体,被辐射了,大概活不了多久了。” “……” “没什么。这大概是我的报应,没什么可抱怨的。” 那日秘密被揭穿后,葛时远反而坦荡了许多,变得与初见时一般。 他笑着摇摇头,转移了话题:“对了。等到逃出去以后,还请长官多照顾我的那些亲人朋友。他们都是未进化的人类,比不了长官们的强悍。” “那算什么。”方宸淡淡道,“在致命的地磁风暴面前,没进化的普通人可比进化后的人类耐久多了。说什么弱不弱的,谁也别嫌弃谁。” 葛时远从没想到这一层,愣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长官想得长远。” 方宸说着,脚步一顿。 温凉问:“怎么了?” 方宸:“...就是觉得,这话有点熟悉,好像之前有谁跟我说过。” 温凉眉头稍皱,明显也有相同的熟悉感。 他稍稍按了按太阳穴,赶走了隐约的心悸,转身面对方宸,又笑得摇起了尾巴。 “也是。你一只没有科学常识的失忆狐狸,上哪琢磨出来这些大道理?” “彼此彼此,失忆的渣男懂得也少得可怜。” “共勉。” “同乐。” 俩人友好地交换了垫底经验,最后成功达成和解,带着几人顺利地来到了小屋前。 门内,分拣员仍是在忙碌地工作着。 流放 第173节 忽得,一声剧烈的震颤自门锁处传来,分拣员一个激灵,从椅子上蹿了起来。 他抄起一杆黑枪,小心翼翼地移动到门口,警惕地四下扫描着,却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迹。 “...在这个鬼地方呆到精神失常了,新纪元这倒霉的磁场。” 分拣员松了一口气,扛着枪的双手松懈了下来,便在此时,后脑被两根柔软的指头轻轻地搭上。 “谁?!” “我叫温凉。” “我他妈的管你温凉还是温冷...” “嘘。你是哨兵?什么级别?” 声音懒散柔软,宛若刚晒软的被子,暖烘烘地落在分拣员的耳畔。 “我是f级!把枪从我后脑移开,否则我弄死你!” “什么枪不枪的,我可不喜欢那种粗鲁野蛮的解法。我是向导,所以,放轻松。” “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向导,带你入梦。”那人声音带笑,仿佛缠着万般蜘蛛丝,将分拣员的意识裹成了茧,“打开储藏室的门。” 分拣员惊恐地看着自己不受控制地抬起手臂,指节僵硬地按下了开门的按钮。 “真听话。” 温凉的声音放得更温和,心情颇好,像是在调教家宠。 “工作了这么久,累了吧?” “...累了。” 他宛若失去灵魂的人偶,只会一字一句地跟着重复。 温凉步履款款,优雅俯身,在那人耳边温声道:“睡吧。” 两个字,重如千钧,无可违逆。 温凉用声音揉成一道锁链,将那人的灵魂束缚于黑夜里。 分拣员在一秒内失去了所有意识,眼皮像是被铅球吊着砸了下来,头无力地垂向温凉的怀里。而温凉带着黑色手套,按着分拣员的脖颈,贴耳密语,笑语盈盈,像是正在编织一段美梦的造梦师。 方宸觑他一眼,意味难明。 温凉:“怎么了?” 方宸:“没什么。” 他随手拿起那支黑枪,用指腹擦过光滑森冷的枪口,轻轻一吹,没有闻到火药味道,皱眉道。 “跟书上写的不一样。” “现在不怎么用火药了,全靠铁磁体能量波驱动。” “是么。” 方宸蓦地端起手中的黑管,手臂肌肉绷得极漂亮,几乎要与枪体利落地融为一线;而那根枪口杀气重重地指向分拣员的后脑,狐狸眼眸轻眯,眼底滚着若有若无的冷意。 温凉伸手握住了枪口,不解地问道。 “怎么突然间心情这么差?” “天气不好。”方宸余光瞥见温凉臂弯里倒着的分拣员,脸色更臭,手指蓦地下压,几乎要扣动扳机,“...影响心情。” 温凉揪着分拣员的衣领,把他丢在了一旁,明知故问地挑了唇。 “这次高兴了?” 方宸这才骄矜冷淡地收起了黑管。 “不怎么高兴。” “为什么?” “脏了。” “我??” “...反正不是我。” 方宸拎着枪,右手轻轻招了招,身后跟着的矿工早就按捺不住,齐齐地冲进了房内。 过了没一会儿,仓库里的一箱箱铁磁体被人抬了出来,五六个人为一组,托起左右两边,试图用最原始的方法人力搬运。 “能搬动吗?” “没问题!”一个小个子撩起衣服,擦了擦汗,眼睛亮晶晶地笑着说,“咱们常年在矿上做工,搬这个,很熟练!” “就是就是。咱们都听长官的话,炸了大门和监视系统,就一定能一起逃出去!现在累点,不算什么!” “长官,谢谢你!”一个粗胡子豁牙口的大汉,两步上前,重重地抱住方宸,“咱们替老的小的、男的女的感谢你,谢谢你八辈祖宗!” 方宸:“……” 感谢得挺彻底,就是有点渗人。 第一百五十一章 前夜(二) 大胡子说到动情处,呜呜地哭了起来,眼泪打湿了胡茬,又湿又刺地蹭过方宸的侧脸,瞬间擦红了一片。 某傲娇狐狸依旧不擅长处理这些亲密关系,他手臂微僵,推开大胡子,刚想逃走,后背却被一只柔软的手温温柔柔地抵住。 “人的感激需要一个出口,你的善良也需要一个回报。我觉得挺好,没必要逃,你说呢?”温凉的呼吸秘密地扫过方宸的后颈,盈盈带笑地轻声指导,“你抱抱他,安慰一下。” “不可能。” “那给人家擦擦眼泪?” “我为什么...” “好吧。那拍一下?” “……” 方宸被众人感激的目光簇拥着,手抬起又放下,最后,还是僵硬着不自然地拍了拍大汉哭到发抖的背。 “...我也只是提了个想法。能不能逃出去,还是要靠你们自己。” “嗯...嗯嗯,好!等咱逃出去了以后,就按照长官说的,去找五十三号和关巡察。放心,咱们都不是吃白食的。咱们虽然没进化,但很能干,肯定不会让咱们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哦,任指挥官,失望的!” 大胡子抓着方宸的手絮絮叨叨地不放开,感恩地嚎着,眼泪一滴滴打在方宸的手背上,淌过阵阵真挚的滚烫。 方宸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温凉却趁机抽出一小卷纱布,往大胡子脸上糊。 “赶紧去搬吧,时间紧迫。” “哦,是,是。” 大胡子泪眼朦胧、千恩万谢地走了,转身跟一小队人呼哧呼哧地抬箱子。 他们脚步沉重,眼角眉梢却洋溢着轻快的笑容,仿佛马上就要飞跃裂谷,重获新生。 温凉看了一眼强作镇定的方宸,忍着笑,重新抽出一卷纱布,捏过方宸的手,替他前前后后擦了擦手,最后,纱布在方宸手掌间飞转,直到把那只手缠成了粽子。 方宸低头看了看,无语扶额。 “...我又没受伤,你给我缠纱布干什么?” “脏了。” 温凉说得坦荡又委屈,带了几分打趣,原封不动地回给方宸。 方狐狸到底没忍住,还是转过头轻声笑了。 “温凉,我真服了你了。” 他们两人站在一旁,眼看着工人满怀期待地忙碌着。 他们的眼睛里多了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因此,看上去便有了活人气,与最开始截然不同了。 葛时远从队伍最后走了出来,抹了一把虚汗,快步走来,压低声音说:“我们搬走了一小半铁磁体,应该足够引爆了,其他的都留给长官运走。我知道,你们本来就是为了追踪走私,只是顺手帮我们一把罢了。” 方宸颔首。 “我需要你拖住安旭,不让他通风报信。这样,明天我们才能万无一失地运出走私货。你们的计划,也能顺利实施。刚才你们...” “您放心吧。”葛时远诚恳地说道,“阿旭他会回来的。他其实很关心安爷爷,每次我都用这个借口骗他回来看看,百试百灵。” “行。还有,如果你们想要引爆铁磁体,必须让它处于被激发的状态。这个,拿好了,是引燃物。” 温凉拿出几个黑色小盒,用大拇指虚虚拨了拨上面的锁扣,长臂一抡,作了一个投掷动作。 “不想死的话,一定要站远点。” 葛时远现在看到温凉就害怕,被这挥手动作吓得倒退了半步,见那人没有攻击性,才怯怯地上前,小心翼翼地收好了这些珍贵的小盒子。 他最后抬头,看了一眼温凉和方宸,抹了一把脸,擦掉了眼角眉梢怯懦的神情。 “长官,我真的很需要这些。谢谢你们。” 方宸挥了挥手,低头专注地擦着枪管,直到脚步声渐远,才抬头,眸光怔忡,手中的布停在枪口处,慢慢地开口。 “温凉。” “嗯?” “你说,他们能逃出去吗?就算逃出去了,五十三号,真的能收留他们吗?如果...” 予以希望、最后却又跌回黑暗,这何尝不是最残忍的事情之一。 方宸经过这样的地狱,不愿意旁人再经历他曾经的失望痛苦。 他低头摆弄着那根长枪,手腕却被温凉轻轻握住。他避无可避,只能抬头,落入温凉那一双看透世事的眼中。 “...干什么?” “别人的事,想帮可以帮;帮不了,也不需要伤心纠结。你不是救世主,懂吗?” “知道。” 流放 第174节 方宸的善良有边界感,有自我价值观的判断,因此不会过分越界,与温凉的一部分价值观不谋而合。 温凉越看越觉得小狐狸可爱。 他抱着手臂,就那样一直盯着方宸,看得后者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又看什么?我脸上长月亮了?” “其实,我挺讨厌跟人打交道的。”温凉说,“但我确实很喜欢跟你在一起。怎么办,我好像真的走不了了。” “……” 温凉一句话明着撩,方宸不甘示弱地抬了唇,威胁地看向温凉笔直修长的双腿。 “走?” 言语里的威胁不言而喻,像是一言不合就会把这双腿折断。 温凉即刻举起双手,笑吟吟地投降。 “不敢不敢,我哪儿也不去。” 他单臂撑着桌面,微微后仰,眉眼舒展,整个人像是展开的老书卷,溢出淡淡的旧书香,舒服地笑了两声。 “跟着嗜血狐狸,这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 方宸看了他一眼,微微怔了怔。 这些日子,温凉仿佛变了不少。 不,与其说是变化,不如说那人将深藏心底的一面慢慢掀了出来。 虽然他的气质依旧懒懒散散的,可眼底的尖锐和冷漠却越来越具象化,像一张越来越锋利的白纸,衣袖轻撩,便能轻易割出道道血痕;有时,连方宸都会感到惊心。 温凉曾说过,他似乎曾是杀人机器。 是真的吗? 见方宸难得出神,温凉抬手在他面前晃晃:“狐狸?” “...没什么,只是期待一下明天的开战。” “嗯,也是。想做什么,都放手做。人活几万天,屈指而已。只有想不想,没什么应不应该。”他轻叹,“没遇见你的这些年,我好像白活了。” 方宸略微抬了抬眉。 他反手握抢,以枪座相抵。 他的身体一点点朝着温凉压了过去,那双飞扬的狭长眼眸映着铁磁体的光芒,比金属夺目。 “温少尉,少把你失败的人生归结到我身上。” “好好好。以前嘛,忘了就算了。”温凉说,“以后的话...” 温凉拉长尾音,胸膛那颗跳动不休的心脏通过冷锐的金属传到了方宸的掌间,有些灼手。 “以后怎么?”方宸问。 温凉得寸进尺地裹住了方宸的手背,脉搏前后夹击,合着那人的沉声低笑,震得方宸耳根微烫。 “请搭档多多指教。” 第一百五十二章 前夜(三) 矿上的夜总是很漫长。 岩洞中弥散着机油的涩味、钢铁的苦味,伴随着永不会停歇的开凿声,共同构筑成一场令人疲乏的噩梦。 在矿下工作的矿工有时会浑浑噩噩地站在矿道入口,通过狭窄的小窗,看向那轮被绞碎的月亮。 与凭借生存本能延续生命的动物不同,人总是喜欢一些脆弱又摸不着边的东西。 长风、彩云、月亮。 好像看着那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即使饿着肚子,心灵和精神也能获得饱餐感。 所以矿工很喜欢成群结队看月亮。 因为那是仅剩的慰藉、仅存的寄托,是会让他们觉得,他们好像还能作为一个完整的‘人’而存活。 可今夜,无人仰头望明月。 坑坑洼洼的矿道坐满了面黄肌瘦的矿工,有坐有站,高矮不一,却整整齐齐,鸦雀无声。 灯火映在他们的颧骨处,剜出了几道深邃尖削的阴影;灯光飞进了他们的眼底,燃出跃动的神采。 他们的眼睛看向最前方。 安爷爷站在那里,墙上,挂着一幅破旧而简陋的工厂管道设计图。 而柴绍轩站在他身边,粗眉皱着,圆目里挤满了凝重,再加上与柴中将有几分相似的粗横五官,从远处看,竟有些像临阵布兵的指挥官。 “矿场的设计图我已经研究过了,其实想要逃出矿井并不难。看守和工头加一起才不过百来人,并不构成威胁。” “不过,他们手里有武器,而且,他们是哨兵。我们不敢反抗,是因为确实不是他们的对手。” 安爷爷叹了口气。 “哨兵,不过也就是厉害一点的战争机器人而已。安爷爷,我们不用怕。” 一道清丽的声音传来,是周雁山带领着一小队汗流浃背的矿工加入了群聊。 她昂首走到设计图前,在几个关键的连接点重重地画了黑色的‘x’。 “我已经按照蠢狗的建议,在这些地方埋下了高能量密度铁磁体。方长官说了,一旦被引燃,就会发生剧烈地爆炸,一小块的威力就抵得上一大筐炸药。” “又喊我蠢狗。” 柴绍轩不乐意地回嘴。 “那你倒是告诉我你的名字啊。” “...那什么,蠢狗挺好。” 周雁山不知道柴绍轩的小心虚,扬唇得意小小一笑,而后敛了神情,严肃地说道:“就按照蠢狗和方长官的建议,我们分成几小队。第一批队,引发*乱、吸引守卫的注意力;第二批队,收拾装备、抢夺运输车,掩护老弱妇幼;第三批队,断后;而最重要的第四批队...” 她看了看安爷爷和葛时远,慎重道:“由我带着十几个人,来引燃铁磁体。” 高能量密度铁磁体在没有激发时,就像是没有点燃的炸药;只有利用特殊手段引燃,才会成为飞溅的能量爆炸体。 此刻,周雁山紧紧攥着手中的小盒子,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当第一个铁磁体被激活,监控室将会失效;第二个铁磁体被激活,电机室将会被炸毁;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矿底的承重支撑将会坍塌;等到三十处铁磁体堆全部都被激发的时候,整个矿场,就会完全下陷。” 她缓缓地抬起另一只手,缓缓地将所有地图上的红‘x’连了起来,宛若一条盘眠的龙,最后一笔,蓦地一顿,向上攀腾,巨龙咆哮、惊天连绵。 “那个时候,囚笼,将会完全打开;我们,将拥有自由。” “自由。” “自由...” “自由!!” 嘈杂的怯怯细语,逐渐混成整齐划一的低吼,回荡在嶙峋的岩壁间,仿佛困兽疯狂地挣脱锁链,将金属铁笼撞得‘铮铮’作响,令人心悸。 所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周雁山手中的笔,仿佛那便是救世的诺亚方舟。 周雁山慢慢地抬起了手,微微下压。 “谁愿意跟我一起?” 队伍里蓦地站起,一个又一个。 “我!” “我!!” 女人皓腕轻抬,宛若沙场点兵。 她是坚毅而自信的,站在前列指挥,丝毫不惧。 柴绍轩心脏猛烈跳动,口干舌燥。 长久以来,他都在逃避显赫的家室、躲避父亲的威名赫赫,洗脑自己、说他对权力毫无兴趣。可真到了今天,才发现,他根本骗不过自己骨子里的血性。 他向往带兵指挥,向往冲锋陷阵;他渴望为正义而争,他渴望为自由而战。 “自由,正义。” 他也低声地说了一声,双拳紧攥,双眼有光。 如果真的是老爸的领导失误,那么,就让他来匡正这个错误吧。 周雁山讲累了,回看一眼柴绍轩,下意识地挽了耳边的碎发,低声问:“看我干什么?我讲错了?” “没有,你讲得很好。” 柴绍轩接过周雁山手中的笔,将她不懂的、遗漏的点细心地补上,又加以简单解释,听得众人连连点头。 周雁山站在旁边喝了一口水,看见坐在一旁记笔记的夏旦,坐得像个乖宝宝似的。她心痒难耐,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发顶。 夏旦抬头,笑眼弯弯,拍拍旁边的凳子,让她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周雁山坐在她身边,杵着下颌,视线看向柴绍轩。 蠢狗身材高大、肩膀开阔,只看背影,倒是能给足了人安全感。 周雁山唇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我确实没看出来,这只蠢狗学问还不错,比我们懂得多多了。” 夏旦神秘兮兮地点点头,在纸上骄傲地写下一行字。 ‘因为他是总指挥官的儿子,一定懂得很多行军打仗的事。柴哥哥很厉害的!’ 周雁山的笑意僵了一下。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俯下身子,重新指着那几个字,声音略有些发颤,又觉得好笑,又觉得不敢置信。 “你说,他是谁?” 夏旦瞬间看见了周雁山眼底涌起的一层水汽,她不知所措,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本能地搓起纸条,往嘴里塞,边嚼边痛苦地咽了下去。 流放 第175节 她捂着喉咙,无措地给周姐姐擦眼泪。 “没事儿,进沙子了。”周雁山压下心底的恐慌,抹掉眼尾的红,看着夏旦,噗嗤一声笑出来,“纸那么贵,谁让你随便吃的?” 夏旦垂着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 而那边的柴绍轩被众人簇拥着,几乎要被抛上了天。 他像是湖中的行船,被摇荡到了站在一旁笑而不语的安爷爷身旁。 安爷爷丢下掌间的拐杖,缓慢而坚定地站直腰背,五指并齐,极有力道地抬起手臂,敬了一个军礼。 “谢谢你,长官。同时,请把矿场几百工友的敬意传达给方长官和温长官。我们,永远不会忘记。” 他高声喝道:“起立!” 矿中男女,不分老少,前后站起,宛若一层层滔天奔涌的海浪,澎湃着、呼啸着。 “谢谢长官!” 他们的声音很低、压抑沙哑,却意气冲天。 柴绍轩的胸膛仿佛被人放了一把火,灼灼燃烧,烧得他眼角都有些红。 “我们外面见。保重!” 他牵着夏旦的手往外走,路过站在一旁的周雁山。 她低着头,反常地没有看向柴绍轩。 “...我,在外面等你。” 柴绍轩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落了一个承诺。 周雁山蓦地抬了头,眼睛是红着的,唇上有淡淡的咬痕,双唇微微张了一道缝,想说什么,却又合上,只是笑了笑。 她目送柴绍轩走出这深不见底的矿井,一滴眼泪,在眼尾攒起却被她极快地抬手拭去。 她转身爬到了高处一块石头上,目光扫视黑压压的工友,紧紧攥着手中的黑匣子。 “过去,我们受到挑拨、互相残杀;也受到压迫、苦不敢言。但现在,是我们复仇的时候了。” 她一字一句、字字铿锵。 “家人们,我们外面见。” 矿道里的工人压抑着兴奋,如鱼挣扎着腾跃出水,求一线生机。 安爷爷站在最后,望着孩子们奔涌而出的背影,花白的眉毛欣慰又释然地垂了下来,随口说道:“阿旭,你...” 说了三个字,发现叫错了人,硬生生地顿住。 葛时远低声说道:“您别急,他马上就会回来了。” 老人怔怔,许久,疲惫地叹了口气。 “带我去看看老伙计们吧。” 葛时远扶着安爷爷,缓缓走向矿洞深处的活人墓室。 其实,那里远不止一间。 一共十一间墓室,关了十个形同枯槁的老人。 老人拄着拐杖,一间间地走过。 他颤巍巍地接过葛时远手中的退休证,将它珍重地搁在老战友的胸口。 他丢了拐杖,挺直腰背,脚跟合拢,枯瘦的手比着额角,久违地、利落地敬了一个军礼。 那只手,久久没有落下。 直到老人矍铄的神情染上了凄怆,干薄的唇角压着微微的颤抖。 “老伙计们,谢谢。” 葛时远捧着最后一本退休证,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神情被黑暗染得晦暗不明。 “对了,小远。”安爷爷从悲伤中抽离,转向葛时远,难掩感慨地说道,“我要谢谢你。如果没有你帮忙照看他们,这件事也不可能进行下去。” “我...咳咳...” 葛时远忽得捂着嘴压抑地咳嗽了两声。 唇角一抹血渍,红得扎眼。 安爷爷震惊地说:“小远,你的身体已经...” “是啊。” 葛时远觑着咳出来的血,却弯起了嘴角。他五官本是清朗端正,此刻,却被黑暗消融一空。 他难得露出这种压抑又扭曲的笑容,让老人十分不安。 “小远,你怎么了?” “常年累月接触这种放射性物质,我的身体早就不行了。您想必是知道接触高密度铁磁体的危害的,所以才不许矿里的人私藏,是不是?” “嗯。” 老人艰难地点点头。 “从前,我不知道,您也没有告诉我。我后来知道了,但也晚了。”葛时远抬起手臂,看着苍白的皮肤、凸起又嶙峋的青色血管,看了许久,随即温和地笑了笑,“我从来都是相信您的,就像那些被做成植物人的爷爷一样。但您,是怎么对我们的?” 老人惊慌地退后半步。 葛时远却安然笑着,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还记得当年我第一次把这东西塞到邓爷爷手里,他本来在笑,结果像是触了电,连眼珠子都凸出来了。” 他二指指着自己的两个眼球,老人本能地后退半步,难掩心慌。 “小远,别说了!” “事是好事,您为什么不告诉我们真相?”葛时远自问自答,“因为您不敢啊。因为,没人愿意成为牺牲者,对不对?” “……” “所以现在,恶毒的是我,痛苦的是他们,受人崇敬的是您。” 葛时远知道自己不该喋喋不休。 他该永远是聪明、隐忍又懦弱的书生,被人信任,即使作恶,也是迫不得已,碍于情势。 可他不甘心。 胸口的恨要把他所有的理智绞碎,将他推向不见底的深渊。 凭什么。 凭什么?! “我以为你是愿意的!!”安爷爷怒叱道,“作为军人,我们必须牢记,为了挽救,必须牺牲!这个世界,永远都是公平的!!” “确实。我本来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一做就是这么多年,直到...” 葛时远看向床上的葛中济。 他弯腰,给老人梳了梳头,可惜,梳子一碰到发根,银发便簌簌掉落,像是中空的大树,根枯了,叶也留不住。 葛时远强忍的眼泪,还是掉落在老者的掌心。 像一滴雨水渗入早已干涸的土地,无济于事。 “爷爷走的那天,我哭着求您,求您放他离开。您不许。您不允许,说,阿狸缺医药费,我爷爷不能死。我被您推进了这间屋子里,不得不,将那块铁磁体塞进他的手心里。” 葛时远很轻地说。 “好烫啊。爷爷说,好疼,又好烫。他说,求求我,放了他。爷爷一辈子没求过人,但他死前,在求我。您知道吗?” 安爷爷痛苦地闭上了眼。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等到大家都逃出去以后,爷爷会补偿你的。” 葛时远堪堪停下了笑声。 他的目光充斥着质疑、嘲讽,还有凝望深渊时的绝望。 “以后?” 他猛地勒着安爷爷的脖子,将挣扎的老人拖向了第十一间墓室。 那是葛时远特意为他建造的安息之地。 “没有以后了。” 葛时远将老人捆绑在床上,四肢大敞大开,宛若一个被撕裂的人。随后,他将所有的铁磁体都堆在老人的胸前。 他拿出温凉给的小盒子,用拇指拨开一道缝。 电磁波涌袭来,直直地冲撞入那堆铁磁体中。 铁磁体被部分激活。 光芒灼灼,自胸口蔓延全身,老者开始燃烧,宛若风中的残烛。 尽管老人是哨兵,可以承受适量的辐射,但能量一瞬间挤入骨骼血肉,却依旧过于狂暴,如狂风过境,遍地无生。 安爷爷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扭曲,眼睛凸出,大口呼救,声音颤抖扭曲。 葛时远锁住门,坐在床前,轻轻握着老者的手。 “痛吗?”葛时远仿佛跨越时空,与自己的爷爷对话,“...我在这里陪着您。” “小远,你让他们走。”老人五官扭曲,嘴里满是鲜血,合着口水,从侧脸淌了下来,“我也...求求你了。” “走不了。” 葛时远从身边拿出一小包黑盒子,安爷爷蓦地睁大了眼睛,愤怒和惶然几乎要从瞳孔里冒出来。 “我想过了,我们谁也没资格走出这间矿场。雁山手里的盒子都是假的,被我掉包了。逃脱计划,也被我泄露给看守了。再过几个小时,等他们以为大功告成的时候,就会被人全部剿灭了吧。” 葛时远痛苦地闭上了眼,神情却有解脱。 “所以,谁也逃不了。” 安爷爷绝望地闭上了眼。 流放 第176节 多年筹谋,到底毁于一旦。 人心难养,人性难测。 “阿旭...” 老人喃喃。 葛时远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说道:“阿旭他会来的,我会陪他一起送您一程。对了,您不是一直想知道阿旭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因为他一直觉得,是我夺走了您全部的信任和宠爱。而他是因为不够聪明,不够强大,才得不到您的赞许。所以,这些年才像发了疯似的,去找铁磁体,想要进化。” “嗬嗬...”老人拼死发出几个气音,葛时远却无动于衷。 “他大概不知道,您对我的偏爱,恰恰是对他的保护。”葛时远轻声叹道,“也好。他变成了疯子,我变成了魔鬼,您被所有人敬爱,却被最亲近的人憎恶。” “你...咳咳...唔...” 只寥寥几句话,便轻易老人最后的硬气和寄托打得粉碎。 葛时远缓缓起身,将十间墓室内的老人,一个、一个地背到了那一间小小的墓室中。 十余个腐朽、无神的肉身围坐在床侧,宛若黑色腐烂的莲台,托起了罪恶的慈悲。 葛时远终于迈出了那间屋子,缓缓将门合上,怕惊了屋内人的好梦。他靠着门,缓缓滑坐在地,轻轻地、长长地呼出了那口气。 “真是好漫长的夜晚啊。” 第一百五十三章 伥鬼(上) 安旭大步奔跑着。 他不在乎矿上反常的人员流动,对偶尔投来的目光视而不见,弓着腰冷着脸奔向了矿底。 他曾几次路过那几间小屋,但始终没兴趣进去一探究竟,毕竟,他根本看不上葛时远搞出来的那些弯弯绕绕。 那个精明的人就是凭借这个获得了爷爷的青睐吧。 一路狂奔,终于到了甬道的尽头,望见了那扇虚掩着的门。 他猛地拉开,在那间阴暗的屋子里,却只看见了葛时远一个人。 床上横列着一顶木头的方盒,大小可容一人。 葛时远安静地站在床前,一下一下地擦着一盏长明灯,那灯托上沾了黑红色的污垢,有点像干涸的血渍。 听得脚步声,那个庸懦的书呆子慢慢地抬起了头,瞳孔里黑压压的,看不清情绪。 “阿旭,你回来了?” “老头呢?!你不是说他病了?为什么要在这里见我?” “啊,安爷爷一会儿过来。” 葛时远把手里脏兮兮的手绢递了过去,想要替安旭擦掉满头的汗。 安旭嫌恶地推开他的手。 “你们找我干什么?我很忙,他再不来我就要走了。” “当然是好事。”葛时远微笑着说,“阿旭,我终于替你找到了进化成哨兵的方法。” 安旭身体僵在了原地,似是不敢相信,过了很久,才颤抖着问道:“真的?” “真的啊。我从小就不骗你,对不对?” “...说,什么方法。” 葛时远慢慢地走到床边。 他轻轻抚摸着床上那顶木头棺材,垂下了头,从一个拳头大小的气孔中抽出了一个焦黑的物体。 那半球形的‘焦木’老皮嶙峋,隐有血管在皱起的老皮间一弹一弹地跳跃,血腥气滚滚而来,却像是被烧焦一般刺鼻。 安旭拧起眉,嫌恶地问:“这什么?” 葛时远轻声说:“能让你进化的好东西。来,握住这个。” “……” “还在犹豫什么?你找了这么多年,现在,答案就在这里。阿旭,你不高兴吗?” 葛时远的话尾隐有颤抖,嘴角在笑,眼睛却是下撇的,五官各有各的想法,挤在同一张脸上,有种不和谐的森诡。 安旭有些怀疑,可最后,少年时残存的信任盖过了所有疑惑,便依照着他的话,轻轻握住了那团满是黑污血渍又瘦弱硌手的‘焦木’。 掌心覆上的一瞬间,心头划过一丝诡异的熟悉感。 这...似乎是谁的手掌? 他还没能来得及仔细思虑,掌心像是被烫掉了一层皮,刹那间,炙热如岩浆滚过。 他痛得脖颈青筋暴起,‘咚’地一声双膝跪在了床前,全身肌肉痉挛,汗如雨下。 “葛时远...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 “这到底...是...什么!!” “就是你带回来的高能量密度铁磁体啊。” 安旭强忍住痛苦,勉强说道:“我试过...没用...” “我知道,阿旭,我知道。”葛时远同情地看着方旭瘦下去的肩骨,仿佛在透过他,看向自己,“那是因为,里面的能量太狂暴,我们未进化人类是不可能直接吸收的。所以,需要一点特殊方法。” “什...么...” “阿旭,你还记得小时候,我给你读过的自然科学课本吗?” “……” “我知道你记得。”葛时远因为激动而浑身抖了起来,连牙齿都在瑟瑟打战,“盐水太浓,我们喝了会死;但是加水稀释,就可以喝了。” “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们囚禁一个哨兵,让他吸收里面的能量,然后,心甘情愿地把其中的电子给你,这样就可以了。” “怎么可能...” “是啊,这怎么可能呢。”葛时远轻声道,“哨兵比我们强大多了,何况,我们也不知道取出他们电子的方法。” “那...” “你放心,我有办法。” “你为什么...自己不...进化,要让给我...”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葛时远看向那只焦黑的物块,红着眼睛笑,“你要相信我们,我和雁山,都是你的好朋友。” “...呼,呼...” “进化吧,阿旭。安爷爷一定会替你骄傲的。” 安旭眼底的动摇和迷茫一瞬间被期冀取代。 他狠狠地握住那块‘焦木’,脆弱的骨骼被一瞬间捏断,断指处流不出一滴血,仿佛属于人类的一切已经被高密度铁磁体焚烧殆尽。 木棺材里发出‘咚’地一声闷响,仿佛有谁踹了一脚棺材板,恨不得从其中爬出来。 “阿旭,把电子和能量都吸出来。” 葛时远慢慢地抓住安旭的肩,轻声指导着。 那人满脸暴汗,眼神却是压抑不住的渴望;既单纯、又贪婪,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安旭完全尊从葛时远的蛊惑,拼命地从那块碎了的焦木中夺走能量,疼得咬碎了牙,喉咙间发出难耐的呜咽声:“爷爷...我会...变强...” 葛时远捂着脸,与他跌坐在一处,身体因为极度的激动和痛苦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阿旭,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 “以前,有一种凶猛的动物,叫做老虎。老虎吃下的人,化成了鬼魂,没有逃离地狱,反而帮着老虎一起作恶。白骨成魂,为虎作伥,所以...叫做伥鬼。” “……” “伥鬼不肯为善,因为世间没有公正能填补他们心里的窟窿。所以,伥鬼们成为了恶魔的信徒。” 安旭不知道葛时远在说什么。 但很快,他就知道了。 因为葛时远慢慢地打开了那座木棺材。 安旭一直小心翼翼地想要接近的老人,就躺在其中。 老人仿佛一夜衰老了十岁,脸上褶皱丛生,眼窝发黑深陷,仿佛被抽走生机的干尸。 而那块‘焦木’,便是老人不成形状的右手。 安旭眼珠瞪得凸起,喉咙间发出痛苦地‘嗬嗬’声,总是冷僵着的脸失去了淡定,眉头暴裂,青筋狂突。 他想甩开那只手,可葛时远却猛地从身后扑向安旭,将他囚在了床侧。 “为什么!!葛时远!!” 安旭崩溃地捡起石块,朝着葛时远肩上、颅顶重击,可即使如此,葛时远也没有松手。 葛时远额头上的血蜿蜒流下,进入眼珠,浸得满目血红。 他就那样,安静地、颤抖地笑了笑。 “因为,我是伥鬼。” 第一百五十四章 伥鬼(下) 夜幕边缘染上丝丝缕缕的橘黄,阳光破云而出,将矿上矗立着的大型钢铁吊臂映得辉煌明澄。 一如往常的机械运作,永不停歇的人力开凿,单调而重复的刺耳噪声拉开了枯燥的新一天。 流放 第177节 两辆大型运货越野车借着夜色最后一丝掩护,自禁区慢慢驶向正门。 守门的士兵双脚搭着窗台,听见发动机的轰鸣,只是懒懒地抬了一只眼。 一只带着军用手套的细长手臂伸了出去,二指夹着一张文书,右下角盖着‘赵’字印戳。 “这个月要得挺多啊。” “……” “呵,算了。” 士兵咂咂嘴,正要按下大门的按钮,视线却在那细长的手腕上停了片刻。 他狐疑地视线上移,对上了压得格外低的军帽,还有那有些陌生的轮廓。 他警惕地站起,正要大喊,那只手却蓦地伸了出去,五指如铁,径直掐住那人的脖子,只消三秒,守卫已经失去了意识,软绵绵地倒在了仪表盘上。 “...白脸狐狸把守卫掐晕了,咱们怎么出去?” 柴绍轩坐在后面的那辆车的副驾驶,无奈地叹气。 身旁的人却笑了一声。 “这个嘛。” “嗯?” 柴二哈转头看向身旁的司机。 温凉军帽斜带,衣领半敞,一手环着方向盘,另一手手肘微曲,闲闲地撑着下颌看热闹,嘴角还挂了兴味盎然的笑,仿佛正在欣赏方宸那只力道紧绷的小臂。 “啥?老温,你能不能别跟白脸狐狸一样神神叨叨的?没人开门我们怎么...” 单纯的柴少爷还没有抱怨完,面前的军用越野车轮胎忽得剧烈旋转,抓地声极为刺耳。 柴绍轩本能地一激灵,咽了咽唾沫。一秒后,厚重的大门被那辆车直接冲撞开,而那辆飘逸的越野车早已扬尘而去。 柴绍轩:“……” 这种开门方式,他好像已经丝毫不感到意外了呢。 “对吧。” 温凉早知如此,慢吞吞地踩下了油门。 车辆慢慢启动,与前车的狂暴热血截然不同。温凉哼着曲儿开车,仿佛春游踏青,却准确地追上了方宸的脚步。 柴绍轩再次庆幸自己明智地选择了老温的车,否则,早就被白脸狐狸开吐了。 他打开车窗,使劲向后看着那座黑压压的矿场,表情一点点垂了下来。 “担心啊?”温凉看他一眼,问。 “嗯。你说,雁子他们为什么不让我们插手帮忙?” “我们毕竟是外来者,他们只是感激,还不是信任。这种生死存亡的大事,他们自己来才放心。” “哦。” 柴绍轩有些沮丧地低下了头。 原来,赢得信任是一件这么难的事情吗? 温凉不着痕迹地换了个话题,打趣道。 “呦,这才小半天,就想周雁山了?” “没有!!”柴少爷欲盖弥彰,红了耳根,却又泄了气,低声说道,“我好像惹到她了,她走之前,连看都不愿意看我。” “等她们逃出来,你再问问就知道了。” “嗯。其实,我很担心他们。那帮人...那么瘦,又那么弱。腰,就这么细,比你还细!”柴少爷难以置信地比了比双手,掐了个很小的圆,“老温,你说,他们能把矿场全炸掉么?” 温凉透过后视镜,看向越来越远的矿场。 那座漆黑的牢笼,正被阳光侵染,一点点,敞开了内胆。 “能吧。” 温凉说。 他不愿轻易插手被人的生死困境,可若是方宸和柴绍轩希望他们活下来,他倒也不妨替他们祈愿一回。 希望,一切顺利吧。 ==== 看管储运铁磁体的守卫相比其他区域的看守来说,工作相对清闲。他扶着腰,揉着肉肥滚圆的大肚子,懒散地迎着晨光遛弯。 他拎着枪,觉得单纯的遛弯有点枯燥,于是打算去找几个老玩意儿,寻寻乐子。 几个老矿工正蹲在矿道旁,用小石头互相滚着脚心。 被按摩的老人黑黢黢的脸上抖了两分笑,耷拉的褶子眼皮舒服地颤了颤,长叹一声‘舒服’,笑吟吟地指摘对面的老家伙按摩手法不地道。 后者使劲儿拍了老人的后脑勺,嘴里喊着‘老东西’。 这是他们平凡又辛苦的生活里,为数不多的精致和温情。 站在一旁的守卫唇角微勾,抬起手中的黑枪,‘呯’地一声,子弹不近不远地落在地上,溅起一片泥土,威慑力极强,几个老人吓得左脚拌右脚,脸朝地叠起了罗汉,黑不溜秋的脚丫子冲天,胆战心惊地抖起了白棋。 “哈哈哈哈哈!!” 其他在不远处值班的守卫闻声而来,见是一日一次的动物园巡演,便也开心地加入。 他们拿着枪,左一枪、右一枪,像是逗弄雀鸟儿似的,将几个老人玩弄于掌心,看他们簌簌发抖、看他们惊慌失措。 老人被子弹追着,像甩着舌头奔跑的老狗,毫无为人尊严地、奔跑着。最后,他们跑不动了,跌在地上。 守卫抬起枪,威胁一笑。 “继续跑,要不,一枪蹦了你们。” 最前面的老人捂着心脏跌倒,痛苦地喘息着。过了没几秒,他白眼一翻,没了呼吸,手里却还攥着那枚小石头。 在场的老人不约而同地慢慢停下了脚步。 “跑啊。” “长官,他...死了。” “那又怎么了。”看守用枪口拨弄着那具还有余温的尸体,“这里每天都会死人,你们干什么这么大惊小怪?” “……” “跑啊!” 守卫没了耐心,催促道。 就在此时,遥远的正门处传来一声闷响。车撞大门,宛若鸟笼的锁链‘嘎啦’一声被砍断,镣铐摇摇欲坠,自由乘风而来。 众人齐齐看向正门,仿佛,那是欲战的军鼓,响彻满场。 “什么声音?!” 守卫狐疑地从腰间拿起对讲机,里面的电流杂音却吵得听不清声音,只听到了零零散散几个‘跑’、‘撞 ’。 他皱着眉甩了甩,以为又出了什么故障。仪器还没有修好,面前的老人却像是得了失心疯,抖动着肌肉,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 “我们,这次,不,不,不跑了。” “再说一遍?是不跑了,还是跑不了?” 守卫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跑了。” 老人的牙漏风,但这次的三个字却咬得很紧。他抬头,脸上瘪如肉干,可眼角微微濡湿,像是枯草回春。 守卫不敢置信地对视几眼,猛地爆发出一阵惊天大笑。 他端起枪,拇指一扣,枪口闪过一瞬白光。 众人耳畔一阵嗡鸣,再回过神时,老人的额头上已经多了一个拇指盖大小的黑洞。 枪响。 声落。 人倒。 干脆利落。 “还有谁想死?” 枪口森然,死亡威胁随时会到来。可那几个老人互相搀扶,抖着腿站起来。 他们弓着背,佝偻的身影像是贫瘠田地里生命旺盛的一株庄稼草,平凡、沉默。 “...死也不跑了。” 老人们站成了一道沉默的矮墙,而身后,中年人、青年人,还有孩子,慢慢站了出来。 众人围了一圈,像是腐朽的血肉正死气沉沉地凝视着猎手。 “干什么?怎么,最近过得太舒服了?” 守卫根本没把这群乌合之众当回事。 他抬起手臂,虚晃一枪,对准老人的手臂;子弹飞崩,堪堪从老人肩头擦过,灼热的痕迹烧透了破旧的衣服,可老人只是身体晃了晃,硬是没有移动一步。 守卫忽然有点见鬼了的心慌。 他偷偷擦了擦手心里的汗,怒吼道:“都回去干活!” 众人一动不动。 那些眼睛,像是一个个极为刺眼的激光源,守卫第一次觉得背后发凉。他色厉内荏地提起武器,对着前头的老人开了枪。 血崩了出来,肉四散溃烂。 被染红的众人捧着尚有余温的血肉颤抖着向前。 他们没有退却。 子弹能让人低头;渴望也能让人抬头。 流放 第178节 于是他们跑了起来。 他们甩开了步子,甩丢了鞋;石头硌不裂早已长满老茧的脚掌,一无所有的人已经不再害怕失去。 赤手空拳的未进化人类,只剩撕咬的牙齿。 于是他们冒着子弹、顶着血肉暴雨,朝着自由怒吼着而去。 守卫这才意识到事有不对。 他们转身向后跑走,向着控制室呼救,可背后的路已经被全数堵死。 周雁山站在小山似的铁磁体堆上,晨曦落在她发间,跃动起生命的亮色。 “把他们绑起来!” 满身是血的矿工们冲了上去,推搡着,夺下了看守手中的枪。 他们将枪比着看守的脑门,一瞬间,攻防颠倒,战局欲开。 “雁山丫头,你们去下一个炸点,这里,交给我们看着!” 大胡子中年人满脸是血,眼眶也是红着的。 周雁山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小黑盒,郑重道:“阿伯,最多半小时。以烟火为号,到时一起动手!” 大胡子猛地点头,抹了泪,打了手势,将老弱妇孺的行李打包好,扶着他们站在一旁。 所有人就那样焦急地看着天边。 等着、盼着,期待着那一声令下。 终于。 一道耀眼明光划过天穹,将视线撕裂成两半。 大胡子嘶吼着:“你们走!” 老弱孩子互相簇拥着向大门跑去,仿佛背上生了一双翅膀,头也不回地奔逃。 大胡子站在原地,哆哆嗦嗦地拿出小盒子,却怎么也打不开,干脆用上了牙。 ‘嘎嘣’一声,门牙断在了锁扣里,可他不在乎,眼底狂喜,呼吸粗重,终于将那小盒子打开了一道缝。 想象中排山倒海的能量潮没有出现。 空的。 里面是空着的。 什么也没有。 大胡子仿佛身体里所有力气都被抽干了。 “被骗了。” 他跌坐在地上,耳畔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惨叫声。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见本已经逃出去的矿工被一群黑压压的钢铁机器驱赶回来。 大型吊臂缓缓下坠,碾过逃窜的矿工,真像是人踩蚂蚁,一死一片。 “...原来都是一样的。” 大胡子模模糊糊地懂了。 方宸四人也好,矿上工头看守也好。 进化人类都是一样的。 高等物种的悲悯,只是傲慢的自以为是;偶尔的善意,也不过是用来取乐罢了。 大胡子的悔意犹如海潮间的一小块孤石,在一片一片的鲜血红色中被溺死。他抖着嘴唇,将自己埋进了铁磁体堆,希望能把自己变成引燃物,炸开一道生路。 可惜,他连这个都做不到。 远远地,另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铸成了一座坚固的人墙,将那群不自量力的矿工轻易圈回了他们的所属地。 为首的领官鄙夷地俯视着那满地的血肉。 “乌合之众。” 葛时远站在阴影里,沉默地低下了头。 “行了,这里没你的事了,我还有几摊麻烦要收拾。”领官夺过葛时远手里捏着的、皱皱巴巴的‘战略要塞图’,轻嘲一声,“...搞得跟真的似的。” “...是。” 葛时远慢慢地看了看那扇慢慢阖上的大门。 曾经,他也很想逃离这座地狱。 可现在他不想了。 人心所在,即为地狱。 里面与外面,有什么区别? 第一百五十五章 谁教你们这么开车的 在车上,柴绍轩兴致勃勃地说着这几日的见闻,而温凉有一搭无一搭地应和着柴少爷雄心壮志的改革思想。 可说着说着,柴少爷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不时回头望向矿地的方向,心不在焉地玩着手指。 “老温,那个...” “嗯?” “我...” “又想回去了?” 被温凉戳中心思,柴少爷有点不好意思,可此刻的担忧压过了面子,便干脆承认了。 “你说过,矿场整个下陷,几十公里都能看见烟尘。但我怎么什么也没看见?” “倒也不一定能看见。跟地形、天气什么的都有关系。” “...哦,是吗。” 柴绍轩暂且安下了一丁点儿的心,可几分钟后,又旧事重提。 “老温,你给他们的小盒子里装着的是什么啊?会不会失效了,炸不了啊?” “那个东西啊。”温凉想了想,“应该不至于失效吧。” “这么神秘?不能说么?” “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不过你别告诉方宸就行了。” “什么?”柴绍轩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吊了起来,他立刻举起三根手指,发誓道,“你放心,好玩的东西,我觉得不告诉白脸狐狸,我让他好奇死!” 温凉单手扶方向盘,另一手伸了过去,手腕拧转,掌心平摊。 冷白的掌间还残着浅浅的几道划痕,柴绍轩凑过去瞧,小心翼翼地用大拇指戳了戳伤口,大开脑洞:“难道是你的血,一滴就能毁天灭地的那种?” “你以为修仙呢?”温凉被逗乐了,“我就随便取了点自己的核心能量出来,还挺好用的。” 柴绍轩:“……” 这,这有什么区别吗? 不是修仙,也挺神话的反正。 见身旁久久没有回应,温凉疑惑地转头,看见了柴少爷掉了一半的下巴。 他托住小少爷的下颌,轻轻往上一抬。 “干什么,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 “这不是没见过世面,你直接把我世面打碎了好不好?老温,我就没听说过向导的核心能量可以碎成瓣拿出来送人的!” “之前我也不知道,是方宸告诉我的。” “啊?没有常识的白脸狐狸还知道这种事儿?” “……” 温凉不由得望向前车的驾驶舱。 方宸大概不知道。 那个黑金色的戒指里,其实藏着他的一大块核心碎片。 当年的事早已无从得知,但温凉很确定,应当没人能强迫他将自己的核心取出来,再铸造进小小一枚戒指里。 除非,是他自愿。 温凉叹了口气。 恐怕,在他忘记了的过去里,他把全部的承诺都给了方昭。 现在,已经是半残的他还能拿出什么给方宸? “老温,你怎么了?” 柴绍轩用手在怔怔出神的温凉面前晃了晃。 “啊,没事。” 温凉指尖微捻,指腹流淌着温和的波纹涟漪,仿佛指节缠着两道看不见的线,虚虚缠住了方宸胸口的戒指。 前面的人若有所感,忽得偏了偏头,打亮了车尾灯。 亮了三下。 仿佛在说,我在。 温凉忽得将头伸向窗外,朝方宸招招手,在阳光下,一双桃花笑眼夺目招人。 “方宸!” 也没什么理由,只是想喊他一声。 流放 第179节 方宸瞥了后视镜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唇角弯了个不起眼的弧度。 “...吵死了。” 柴绍轩看见这俩人眉来眼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抖了抖胳膊,相信了温凉扯淡的话,却又有点担心。 “老温啊,你不疼吗?我之前电子脱轨过一回,给我疼晕了都。喂,你这核心裂开,感觉是大事啊。” “小事一桩。”温凉随口敷衍过去,又想起什么,再三嘱咐道,“不过,你别跟方宸提。你记得他上次暴走吧?” 柴绍轩应激反应,咬牙切齿道。 “死都忘不了。” 温凉笑而不语,柴绍轩静了静,又重回话题。 “那既然这样,你能感应到你那几块碎片吗?炸了没?” “太小了,感受不到。” “哦...” 柴绍轩蔫了下去,缩在副驾驶上唉声叹气。 温凉本想躲懒,但性子到底是被方宸几人的热忱磨出了棱角,捂出了温度。 纵使懒散如温大睡神,也只好挽了袖子脚踏红尘,管一管这些闲事。 他瞥一眼后视镜,细眉微蹙。 “仔细想想,倒也...那种程度的爆炸,不该什么都看不见。” 一句话把柴少爷的心又吊了起来。 他白着脸,整个身子都拧转向后,伸出窗外,恨不得当场跳车。 蓦地,前面的运货车一个急转弯回头,两车同时减速,车头相遇。 车窗摇下,露出方宸冷淡的狐狸眼,本想把柴绍轩按回座位上,将余光扫过温凉,在看见那人眉眼间的疲色后暗暗皱了眉。 “要休息一会儿吗?” “没事,不累,就是小少爷话有点多,吵的。” 温凉毫无愧疚感地甩锅,胡说八道。 方宸随手打开副驾驶的门,征询了乖巧夏旦的意见,然后朝柴绍轩丢了几个字。 “你过来,跟我坐。” “爷爷才不去!不去!!” 柴绍轩硬气地表示他绝不去跟白脸狐狸一起坐摇摇乐。 “那就少说话,一会儿留着干活。” “什么干活?对了,白脸狐狸,有件事!” 柴绍轩心慌又起,他不由得向后看了看风平浪静的矿场位置,脖子抻得老长,想说什么,却又顿住。 那群矿工虽然不信任他,可他还是犯贱地想要去帮一帮他们。 可要是跟老温和白脸狐狸说了,他们会不会笑话自己啊? 这不是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嘛。 再说,他们还有自己要查的事,一旦耽误了,找不到进不去地下工厂怎么办? 方宸的视线准确地落在柴绍轩那张焦急的脸上,在那人还在权衡时,淡淡地落下一锤。 “想回去?” “我...” “那就回。” 方宸仅仅说了三个字,却像是定海神针一般,柴绍轩摇摇晃晃的心忽然落回了肚子里。 他看着方宸,第一次在他们眼睛里看到了类似‘默契’之类的鬼东西。 “...白脸狐狸,这次,我们终于想到一起了,真不容易。”柴绍轩笑。 方宸也勾了唇角。 “走?” 小少爷重重地点了点头,坚定地回了一个字。 “走!” 方宸点头,一脚油门,车辆轰然远去。 柴绍轩激动地半站了起来,抓着温凉的手,指着方宸的车尾灯,吼道:“老温,我们也冲!” “真冲啊?” “冲!” 温凉半倚的身体慢慢坐直。 他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手撩了长发,拢在后颈,对着暴躁小少爷温柔一笑。 “坐回去。” 柴绍轩还没反应过来,一股巨大的抓力将他的身体重重地甩到座位上。 他的眼前一阵晕眩,胸口像是压了块千斤巨石。他勉强睁开眼,扬起的尘沙几乎要盖过了挡风玻璃。 “谁...教你们俩...开的车啊...神经病啊啊啊啊啊啊啊!!” 狂风在柴绍轩嘴里鼓荡,他连话都说不清楚,他只能死死抓住扶手,大吼道。 温凉自从苏醒后就没有开过这样的快车。 此刻他遵从心底本能,放肆狂奔,意气畅快,仿佛过往的腐朽也随着狂风向后飞远。 两人的行车轨迹近乎一致,这出离的默契也让温凉自己恍惚了一瞬。 仿佛,自己曾经握着谁的手,亲自教他驾驶。 “老温啊啊啊!!!白脸狐狸啊啊啊啊!!!你们给爷爷慢点开啊啊啊啊啊啊!!!” 从黄沙的缝隙间,浑身紧绷的柴少爷看见了面前的嶙峋地貌,陡然矮下去的地表让柴绍轩脑中警铃大作。 为了节省时间不绕路,方宸那辆车可是直接从大石头上飞下去的!! 老温不会也... 学聪明的柴少爷立刻扒着座椅,赶紧系好了安全带,果然下一秒,他直接飘了起来。 “啊!!!!” 撕心裂肺地一声呼号,越野车一个腾跃,四轮在空中旋转,扬起一大片的沙子。 ‘咚’地一声陷落,车体剧烈震颤,安然落地,成功启航。 前车响起一声明亮的鸣笛,方宸的手伸出窗外,比了一个大拇指。 温凉的长发被风撩起,眉眼俱笑。 夏旦探出一个脑袋,兴奋地朝着柴绍轩招手;柴少爷扒着车窗,一边吐、一边颤巍巍地比了俩大拇指。 晕,但爽! 溪统矿,爷爷来救你们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美人计(上) 溪统矿的大门紧闭。 几人把运输车藏在了矿场背面的山岩阴影死角处,沿着山脊裂痕出的窄窄通道小心翼翼地接近正门。 “果然出事了。” “嗯。” “咱们怎么进?门关得死死的;还有,咱们手里没武器,用电子跟他们硬拼能拼过吗?要不,咱们声东击西什么的?” 柴少爷难得学会了用脑子分析战局,引得三人震惊的目光齐齐扫射。 “喂!你们什么眼光,小爷我只是懒得动脑,不是没有脑子!!” “咳...”温凉压了笑,“确实,你说得对。” 耸天立地的大门前,戍卫的军士身背短枪,三五巡逻,光是大门口就有二十余人,神情整肃,不像之前那样松散。门前守备如此,门内戒严可见一斑。 方宸眯了眯眼。 “我去引开他们,你们找机会潜进去。” “我也去!” 柴绍轩立刻跟上,却被夏旦拉住了手臂。 夏小向导着急地打着手势,说自己安全无害,做诱饵更合适。 温凉站在三个争着要当前锋的人身后,想了想,随即慢慢将手臂搭在三人的肩膀上,拢住了他们,小声说了两句。 方宸表情瞬间一凉。 他死死地盯着温凉那张惹桃花的脸,心情明显不佳地问道:“你确定?” 温凉不知是故意还是真的没听出来方宸的夺命反问,只是笑眯眯地弯着眼睛笑,表示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柴绍轩担心地看向夏旦的小脸蛋:“美人计?” 这没长开的小丫头能行吗? 温凉:“能行。” 夏旦紧张兮兮地拉扯了衣角,却勇敢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愿意当诱饵。她努力学着温凉的模样,顶胯扭了个腰,僵硬地像个木头。 流放 第180节 柴绍轩:“……” 美人计和石头计之间就差了一个夏旦。 他赶紧替夏旦检查好防身的‘臭豆腐弹’,反复叮嘱她,势头不对一定要扔了催泪弹转身就跑,剩下的交给他和白脸狐狸就好。 夏旦首次被委以重任,紧张得满头是汗;一旁的温凉没事儿人似的看光景,甚至悠闲地蹲在了地上,手在黄沙里划来划去,仿佛在淘宝贝。 “呦,这谁丢的耳坠?” 温凉满是沙子的手从其中拎了出来,指缝里夹着一个老旧的红色玻璃耳坠,形貌似血滴,破碎的纹路在阳光下映出了波光似的明锐。 他给夏旦比了比,遗憾地叹了口气。 “没耳洞啊,可惜了。” 方宸站在他身边,自上而下凝视着某位作死的向导,嘴唇动了动,似有什么话要说,最后只冷着脸转了身。 “...没有下一次。” “什么没有下一次?”柴绍轩担心地一步三回头,“哎,希望老温能靠谱点,别让小丫头涉险啊。” “呵。”方宸意味不明地扯了唇,“走吧。” 他和柴绍轩对视一眼,彼此嫌弃又默契地点了点头,一左一右潜入黄沙岩壁阴影间。 温凉终于笑够了,慢吞吞地站起,将耳坠挂在了耳垂上。 红色玻璃落下,风吹过,红色波纹漾开,温凉淡淡地睥着远处,像是黄沙中央一株孤冷的红柳。 夏旦眼睛都直了。 她下意识地去抓温凉的手,靠近两步,像是朝圣。 温凉看她,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打趣道:“小丫头,喜欢就去找龚霁要。” 夏旦重重点头,欢天喜地地盘算着,要回去找师父给自己磨一个耳坠。 这样的话,她也能像温哥哥这么美了。 温凉弯腰抹了一把泥,在夏旦圆脸蛋上搓了两下,生怕把小丫头清秀的五官露出来,又抹了几下,直到白色漂亮团子变成土黄色矮沙丘。 夏旦:“???” 说好的美人计呢? 温凉单手解开一颗军装纽扣,甚至扯了扯衣领,无辜道:“谁说美人一定是女的?” ==== 一阵疾风起,满目黄沙。 尘沙散去,一个浅绿色越野装的小丫头和同色系瘦高的男人慢慢出现。小丫头无助地搀扶着一走一咳的男人,眼睛都哭红了。 “什么人?!” ‘叁康区’是公有无人管辖区域,平日流民、匪盗猖獗,偶见迷路独行者。 守卫警觉地举起手中的黑枪,却在发现只是一个迷路的小黄团子而放下了戒备,转而将视线挪向身后的那个男人。 他用枪口轻佻地挑起男人的军帽,枪口比着那人的眉心,却在窥见容貌后呼吸一滞。 面前难以描绘的美,瞬间夺走了守卫语言系统的正常功能。 “我们...咳咳...迷路了...身上的钱都被...抢走了。” 温凉一句话说得气喘吁吁,一滴汗顺着下颌滚落喉结,上下滑动间,滚落锁骨。 守卫跟着吞了一口唾沫,‘咕咚’一声,极为响亮。 温凉恍然不觉,向前踉跄半步,跌在了守卫的肩侧。 “长官...能帮帮我和我妹妹吗?” 这边的动静吸引了几队人的侧目,而温凉下手极准,正好挑了一个小头领,于是那人低喝一声,斩断了在场其他人的歪心思。 他脱下军装外套,蒙在了温凉头上,算是将人划为自己的所有物。 他带走了一个小队,押着这一大一小两人绕着矿场走了半圈,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偏门前站定。 他拎了拎裤腰带,眼底的色欲明晃晃地滚着。他将门打开了一道缝,色眯眯的视线将温凉刮了个干净,示意他赶紧进去。 温凉大大方方地迈入室内,倚靠桌缘,笑吟吟地抱臂看着守卫,这副欲拒还迎的姿态更勾人了。 守卫呼吸逐渐粗重,他手中的黑枪顶着温凉的侧腰,右手划过温凉的耳坠,急不可耐地在他耳畔深深吸了一口,双眼迷醉,脸颊酡红,宛若醉酒。 “长官,别...我妹妹还在这儿。” “你放心,少不了她的。看你这么骚,肯定是老手。快自己进去,脱了裤子趴椅子上。” 男女荤素来者不拒的架势,让温凉大开眼界,笑吟吟地半推半就。 “话别乱说,我是为了您好。” “还为了我好?呦,美人,真是贴心啊。”守卫的手从耳坠堪堪触碰到温凉的耳垂,眼神贪婪灼热,“趴好了,让你爷爷好好疼疼你。” 一旁的夏旦耳朵已经红透了。 她忍住没有甩催泪弹的冲动,一张脸撑得变了形。 可耳畔忽得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叫,侧脸淋了一道湿热的血迹。夏旦猛地抬头,发现面前的守卫捂着左肩痛苦地哭嚎着,殷红的血珠从那人掌缝里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她慌张地摆手,无措地看着温凉,表示不是她干的。 “我知道。是我干的。” 燙淉 门不知何时开了。 外面看守的小队七八人早已躺在了地上失去了知觉,而方宸站在人堆里,表情黑得像是一方墨。 他慢慢放下了右手,掌心能量未歇,宛若飓风余波。 温凉:“……” 完了,玩过火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美人计(下) 温某人赶紧从身后抱住方宸的腰,好声好气地哄着:“怎么样,还顺利吗?” 方宸掰开温凉的手,把他推后三步:“不如温少尉玩得顺利。” 温凉:“……” 完了,这次彻底成炸毛狐狸了。 方宸定定地看着温凉,看了五六秒,忽得抬起手,轻抚温凉的耳廓。 在温凉还没回过神时,方宸已经将耳垂上的红色血滴远远地丢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枚黑石耳钉,方形有棱角,低调却明艳。 仿佛早有预谋,动作流畅熟练,摘戴全程不过五秒。 温凉慢慢地摸着耳钉,微笑着说:“送我的礼物?” “欠你的。” 方宸依旧懒得多说,随手按亮了墙上的灯,光线滑下,屋内陈设鲜明了起来。 这间小黑屋原来是总控室,墙上挂着分屏,播放着矿场的几处摄像头影像;除去被温凉方宸破坏的矿底监控,还有几个摄像头暂时可用。 “快,看看雁子她们都怎么样了!” 柴绍轩把最后一个士兵也拖了进来,沿着墙根粗糙地捆了一圈,边拖边焦急地喊。 “...不太好。” 方宸双手撑着桌子,身体前倾,面色凝重。 矿场正中,坐落着十多台大型吊车;车前的吊臂高悬,离地十多米。原本用来运送矿石的钢铁机器,此时,正把活生生的人吊在半空中。 人被拦腰吊住,手脚无助地扑腾着,像是即将折断的枯枝。 一名军官就站在高台上,高吼着训话,眉目严肃,鄙夷地俯瞰着矿场上被押囚着的矿工。 大抵是话说得很重,嘴巴开合,颞关节都要飞起来,在摄像头里格外显得滑稽。 可底下的矿工却明显恐惧了起来。军官每说一句话,他们的脸上便多白一寸,最后,整张脸完全失去了血色。 只有画面,没有声音,很难厘清前因后果,于是方宸低头睨着‘色胆包天’的看守,问:“里面什么情况?” “你小子...” 三个字里面没有有用的信息,方宸直接抬脚,无情又淡漠地用脚掌重重碾过伤口。 “快说,我没耐心。” 粘稠的血汩汩涌出,伴随着痛呼求饶声:“好汉,我说!里面的人想要炸矿场,矿上最高管理人魏少尉提前收到了消息,很快平息了骚乱。现在,正在里面审判。” “审判?” 话音刚落,变故陡然发生。 十台机器,像是卸货一般,漫不经心地松开了吊臂的钢爪。 两秒,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人就变成了地上一滩血团;即使生前人高矮样貌均有不同,在此刻,却都炸得很均匀、很圆润。 总是被认为废物的未进化人类,却在死前的一刻,完美地达成了军官追求的‘一致和服从性’,那人的嘴角,总算浮起一丝满意的笑容。 摄像机拍不到声音,只能看到地上排列整齐的血团和军官露出的白牙,对比而看,更加惊悚。 总控室里的四人陷入了沉默,而吊臂缓缓下坠,又换上了新一批献祭品。 柴绍轩紧握拳头,重重地砸在了桌子上。 “要救他们!” “嗯。” 方宸转身,从墙上解下几柄黑枪,丢进三人手里:“拿着。” 陷入暴怒的柴绍轩吼道:“我不用!小爷要用电子干死他们!!” 流放 第181节 “太耗体力。而且,没有向导的辅佐,电子根本没办法定向打击。就算向导在,温凉身上有旧伤,撑不了太久;夏旦还没有学过,靠他们,也不实际。”方宸理性地分析道,“对方兵多武器强,我们出门就会被围困到死。所以,拿着。” 柴绍轩沉默地点了点头。 温凉从墙上拿了一柄中长的黑枪管,递给柴绍轩;给了夏旦一支更为小巧的手枪,而递给方宸两柄短枪。 方宸没接,指了指地上立着的长枪。 “我要那个。” “太重,不合适前锋带。” “温少尉,您又知道了?” 方宸瞥他一眼,明显带了情绪。 温凉想笑,但生生忍住了,赶紧麻溜地哄人:“我真错了。” 方宸才接过那两柄短枪。 柴绍轩趁机问:“老温,这枪怎么用?” 温凉弯腰拿起那支侧立在墙角的长枪,颠了颠,手感有些陌生,可握住枪的瞬间,仿佛零碎又尖锐的旧日回忆卷土重来。 他随手按了撕扯剧痛的太阳穴,后腰又被方宸扶住。 “别逞强。” “放心。” 温凉慢慢地拉开厚重的窗帘,广阔的矿场内部一览无余。 他拉开窗,慢慢架起枪,眼神凝重,腰身微弓,手臂笔直端起,几乎与黑枪融为一体。 “电磁脉冲枪,铁磁体驱动。听着挺先进,用法,倒是跟普通的枪没什么区别。” “嗯,简单。” 方宸站在温凉身侧,两道细黑色的武装带自手臂勒过胸骨,两杆短枪分别两侧,垂在腰际。 柴绍轩站在第三位,一柄中长的枪,正衬他的虎背熊腰。 夏旦双手合握,手臂紧绷,眼神却明亮坚定。 三人每人守着半扇窗,齐齐转头,望向温凉,似乎在等他指挥,可温凉却迟迟没有说话。 方宸只给了温凉三十秒,一秒都没有多等。 他伏在枪上,厉声道:“温凉,别再逃避!” 温凉眼瞳蒙上的一层暗色忽得被掀开。他敛起笑眼,手臂绷紧,阳光落下,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无坚不摧的黑色钢膜。 “行动目的,吸引火力,解救矿工;行动目标,右一大型吊车能源驱动装置。”温凉闭上左眼,微微歪头,淡笑道,“瞄准。” 三人同时压低了身体,双手紧握枪托,枪口对准在各自的目标上。 “射击。” 一瞬间,极度静默,宛若万物都停止了呼吸。 而后,四枚电磁炮弹依令出膛。 如同汹涌海潮般的电磁脉冲自发射器内弹出,只需要一秒钟,几百米外的吊臂发出‘铮’的一声悠扬的金属断裂声,高强度的定向脉冲势不可挡地摧毁了钢臂的分支。 喧闹声自矿场中央而来,领头的魏少尉显然也发现了外人入侵。 他一声令下,炮雨直直地向着总控室而来,这种玉石俱焚的鲁莽打法甚是少见,可温凉方宸极有默契地同时拉住了柴绍轩和夏旦,在震裂巨颤的墙壁后,躲过了第一次袭击。 “成了!”柴绍轩激动地低喝,“接下来,咱们怎么救人?” 方宸将几人护在身后,扒着几欲碎裂的墙体,朝着烟尘弥散的窗外看去。 “我和温凉一队,从不同角度吸引火力;柴二你带着夏旦,找机会混入矿工,带他们逃出去。” “好。” 柴绍轩又从昏迷的士兵身上扒下几杆枪,转身要走,温凉却喊住了他们。 “接着。” 两个黑色小盒子准确地落在了柴绍轩和夏旦的手里。 “老温,你什么时候...” 柴绍轩担心地脱口而出,差点就要说漏嘴了,却被温凉一个‘嘘’糊住了话。 “有不长眼的,直接往他们脸上扔。” “哎!” 柴少爷脆生生地应了,跟同样兴奋的夏旦扶着墙摇摇晃晃地跑远。 方宸瞥了一眼那两个小盒子,没再追问。他扛起温凉的那柄长枪,替那人背在了身后。 他站了起来,朝温凉伸出了手。 “下一个突袭地点,我来选。” 温凉借力站了起来,微笑着与他并肩而立。 “好,都听你的。” 第一百五十八章 你还有我(上) 第二、第三台吊臂也应声而断。 “他们在那里!!” 参与追捕的矿场士兵指着仓库顶部的人影,失声吼道。 狙击手不管不顾地朝着人影位置开枪,炮弹轰然炸开,灰色顶瓦四散飞溅,炮火余处,赫然出现几平方米大小的黑洞,边缘焦黑,狰狞得像是陨石砸落,按照常理判断,根本不可能躲过袭击。 另有几十人立刻朝着仓库的方向奔袭,打算将坠落仓库的‘外来者’逮捕,可当他们打开大门时,里面却空无一人,那暗处的偷袭者真像是长了翅膀飞走了一般。 就在他们搜寻的档口,仓库的大门不知何时悄悄地被反锁了起来。 等他们意识到上当的时候,已经晚了。 一个黑色短发男人蹲在在屋顶的炸口处,身形劲瘦颀长,腰背笔挺,笑眼微凉。他拿一只小黑匣子,上下抛掷。 “欢迎光临。” 话音未落,他便把手中的小盒子用力投了进去。随着黑盒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他立刻起身向后腾跃半步,与此同时,瞬间拔出腰侧的两把手枪。子弹应声出膛,在空中猛地击穿了那枚黑盒。 一股令人惊骇的能量自其中迸发了出来,将仓库里的铁磁体尽数引燃。 刹那间,金色火焰滚滚而出,火舌高卷,不断升腾,最终烟尘冲破屋顶,铸一道明耀的骇人光柱;而在其中围追的士兵凄厉叫喊着,轻易化作了火焰中的灰烬。 方宸纵跃而下,背后便是无尽炙热的火舌,烈焰滔天。他翻滚落地,被守在暗处的温凉一把搂住。 “伤到没有?” “没。” 方宸撑着温凉的手臂站起,动作微微凝滞。 “怎么了?” 温凉眉头一皱,拉过他的手臂,生将他转了过来。 哨兵的背后被火燎出了一个洞,皮肤被烧得灼红,幸好没有见血。 温凉将方宸环在手臂间,右手甩开纱布,快速准确地缠了几圈,最后,伏在他肩头,用牙咬断纱布网。 方宸微微侧头,看见了温凉耳垂上挂着的黑方耳钉,转头轻轻笑了一下。温凉注意到了,凑近,在他耳边低声问。 “笑什么?” “没什么。” “嗯?” “没有,就是...”方宸轻抚着肩头的纱布,“有人帮我包扎,挺不错。” 温凉细长手指翻飞,绑了一个漂亮的结,回了方宸一个更漂亮的笑。 “少受伤,我会心疼。” “都没见血,算什么伤。” 方宸拢了衣服,望向远处的十余座吊臂,低头检查着枪里的剩余能量,默默攥紧了枪身,脸色凝重,似乎在脑内预演着战术,想要用最少的资源换取最大的胜利。 温凉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出手,按住了那把子弹即将告罄的枪,响亮一声,流畅地替他上了膛。 “别皱眉,随便打。” “能量剩不多了。” 温凉手腕反转,二指并拢,轻轻弹了一声枪膛,宛若黑暗中一盏灯台,劈开混沌,点亮寂夜。 他笑,如同胜券在握。 “不用担心。就算弹尽粮绝,还有我在。” 方宸猛地抬头。 记忆重叠。 在那段陌生却又莫名熟悉的记忆里,有人用同样的口吻、同样的语句许下了相同的承诺。 一字不差。 方宸后退半步,故作轻松地藏起错愕的神情。 他低头整理着身侧的武装带,本已锁好的纽扣被他欲盖弥彰地重新拆开又扣上。 温凉察觉到了异样。 如果是平时的方宸,绝不会做这种多余的事情。 “狐狸?” “……” 流放 第182节 “方宸。” “走吧,我准备好了。” 方宸扣好枪扣,抬眼时,表情淡定平静。他转身迈了两步,身后没传来默契的脚步声。 他皱眉向后看,见温凉依旧靠在墙上,单手插着兜,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偷什么懒。累了也坚持一下,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休息。” 方宸折返,拉住温凉的手腕,却反被轻轻拥住。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方宸怔了一下,随即无奈低喝道:“放开,你...” 话音未落,一股极淡的向导素却慢慢氤氲而上,如同盘旋的春风,缓缓将两人裹为牢不可分的一体。 “抱会儿。” “...温撒娇,从我身上滚下来。” 温凉没放手。 方宸轻轻推他,那人却反常地坚决。 “我能感觉到,你最近情绪不太稳定。” “……” “怎么了?” 方宸沉默片刻,才轻声说。 “感觉不太好。” “为什么?” “越是回看过去的记忆,越有种奇怪的感觉。”方宸按着眉心,暂时压下了莫名的心悸,“算了。不能耽误太久,该走了。” 方宸试图改换话题,却被温凉轻声打断。 “你愿意给我三十秒面对过去,为什么不肯留给自己半分钟?” “没时间磨蹭,走了。” 方宸转身就走,却被温凉强硬地拉住手腕,将他留在怀里。他右手慢慢捂住方宸的眼睛,在他耳边低声笑了。 “方宸,区区三十秒,我们等得起。” 方宸眼前一片黑暗,耳畔,温凉的呼吸却温吞悠长,在炮火的映衬下,更显温柔。 终于,他松了肩背,慢慢地,将头靠在了温凉的肩上,像是卸下了所有独自对抗世界的尖锐和倔强。 “温凉。” “嗯?” “再高点,抻我脖子了。” “噗。” 温凉忍笑,胸膛起伏。 方宸也轻轻笑了。 他想。 在寻回完整记忆以前,他大概永远都没有办法自我和解。 可只要温凉在,好像也没那么糟了。 他站直,拨开温凉的手。 他的眼神比从前更加明亮,少了些孤军作战的疯狂,却多了些柔和的坚韧。因为他终于找到了永不会背叛的后盾,所以勇敢,所以从容。 方宸右手轻抚腰间枪,下颌微抬,意气明锐。 “告诉我方向,我来开路。” ==== 那边炮火连天,激战不断,这边矿场中心的守备便松懈了不少。 柴绍轩和夏旦在暗中放倒了几个守卫后,顺利地混进了黑压压的人群中。 他一路焦灼地看过去,却没能看到周雁山的身影。 他一边担忧她的安危,一边惊骇地看向场中的那些血团,生怕他来晚一步,心爱的姑娘已经救不回来了。 夏旦着急地拽住了满地疯跑的狗子。 她理智地指了指外援的爆炸,说再找不到救人的方法,两个哥哥就要撑不住了。 毕竟,两个人怎么能跟几百个装备精良的士兵周旋那么久呢!! 柴绍轩如梦初醒。 他压着焦虑,仔细观察着周围的布防,寻找着突破口。终于,一个相对可行的计划在他脑海中渐渐浮现。 他四处寻找,忽得,眼睛一亮,蹑手蹑脚朝着站在队伍右后侧的那个大胡子而去。 “大哥,是我!”柴绍轩压低了声音,“跟我来,我带你们冲出去。” 那人猛地转头,眼神里却不是惊喜,反而带上了惊惧。 “长官,我们不逃了...我们,我们再也不逃了。” 他连连后退,摔倒在地,连滚带爬,那动作是一种驯化动物对皮鞭的恐惧。 人群中立刻骚乱了起来,惊弓之鸟被最后一声枪响吓得丢掉了所有的羽毛,遍地扑腾。 “干什么?!” 站在最前面的魏少尉不耐烦地抬臂,‘砰’地一声投下了一枚子弹,在一片血肉飞溅之中,他嫌恶地移开了眼。 柴绍轩和夏旦运气好,躲在人群后没有受伤,可却也因此完全曝露在枪口之下。 只一眼,就能分辨出他们的外来者身份。 “你们是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一声厉喝传来,伴随着枪炮如雷轰坠。 烟尘逐渐散去,就在柴绍轩破釜沉舟决定舍命一拼的时候,从远处精准地投来一枚炮弹,倏而落下,将木箱砸碎,尖锐的杂物直接割伤了魏少尉的侧脸。 这样近乎于挑衅的一枪终于激怒了魏长官的所有怒意。 所有的炮弹排山倒海地朝着子弹投来的方向反扑而去。 柴绍轩惊得脸色发白,心猛地被揪了起来。 不行,再这样下去,老温和方宸绝对会被打死的。 他必须尽快完成他的任务!! 第一百五十九章 你还有我(下) 夏旦焦急地咬着下唇,试图安抚大胡子的情绪,可那人近乎崩溃,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惊慌地后退。 她蹲在地上,想拉他起来,忽得,视线被地上的破布上的半幅绣图吸引住了。 那是用破布扯下来的线重新捻着绣成的半幅月亮,灰蒙蒙的,针脚却密而扎实,却被困在方形的矿井口里,像是带着镣铐,锁在方寸之地。 那是渴望生的人才能绣下的未来。 还没到放弃的时候。 夏旦猛地捏住了那半幅绣图,红着眼睛,拼了命地戳着那半枚月亮,仿佛想要把生的希望扎进那个绝望的人心里。 大胡子动作明显一顿。 柴绍轩立刻抓着那张破布,塞进了他的手里。他扶着大胡子的肩膀,焦急地说:“大哥,我跟你说,外面的月亮,比矿口里的要圆!!你相信我,我带你去看,我带你们去看!!!跟着我走,快!!!” 这种话,连骗小孩儿都不会上当。 可拯救身处绝路尽头的囚犯,只需一个谎言——一个足够让他们蒙住眼睛,挣脱泥泞,像个傻瓜似的,破釜沉舟地向前逃的,谎言。 终于,大胡子颤抖地开了口。 “长官,外面,真的会比里面更好吗?” “会!”柴绍轩焦急地拿出了自己的身份牌,指着‘柴’字,重重地戳着,“我是总指挥官的儿子,我会把这里的一切都汇报上去。有我在,你们放心好了!!” 曾经被他憎恶的身份,此刻,却变成了柴绍轩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 这是他第一次,懵懵懂懂地认同了自己的身份。 大胡子满是红血丝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他再没说一句话,却抖着腿站了起来。他满是老茧的手,重重地握着柴绍轩年轻的手,里面,攥满了生的期冀。 柴绍轩眼底一烫,转脸抹去了眼泪,哑着嗓子说道:“我的队友会不断挑衅,吸引火力,我们趁着下一次机会,向南方跑。但我们不能一起跑,会被电磁炮击中,要分散成几个小队,年轻带老弱,冲向那里。” 柴绍轩指着远处的大门,坚定道:“大哥,我一定会想办法,替你们打开大门!你们只管跑,剩下的交给我们!” 大胡子终于敢重新注视着那扇大门。 那么近,又那么远,仿佛怎么也够不到。 可,他愿意再试一次。 大胡子蹒跚着,以传话者和安抚者的姿态,小心翼翼地走遍了队伍。 众人起初彷徨懦懦不敢言,可大胡子只说了一句话。 “至少,给咱们的孩子,争一个将来。” 所有人的视线,落在被他们护在中间的孩子们。 那群孩子衣衫褴褛,眼神懵懂却平静,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麻木。仿佛天使落在了不属于他们的地狱岩浆里,被折断了翅膀,再也飞不出这滩烂泥。 低等人类,终将湮灭在新纪元的浪潮里,这是残酷恒常的丛林法则,这是优胜劣汰的进化理论。 可,人类繁衍进化至今,靠得从来不是野蛮冲撞的兽性,而是独立冷静思考后,总结归纳出的人性。 流放 第183节 人性有时冷酷、有时愚蠢,可总是热忱又不甘平庸。 生而为人,必不会屈服。 未进化人类身体里的人性并不会因为武力缺失而损毁半分。 薪火代传,搏命一争。 所以,他们要争。 去争一个,他们或许看不到的未来。 魔咒般的,在无人注视的角落里,这群被所有人轻视的‘臭虫’,慢慢地凝成了几个整齐的列队,男女老少,依序而列。 他们肮脏的头慢慢地抬了起来,望着远方的大门,胸中余烬重燃心火。 心跳随着枪声鼓荡,所有人都在默默地倒数。 五。四。三。二。 “一!” 所有人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如长蛇般,拼命一游。 看守的士兵才意识到,这群底层的臭虫居然还存了逃跑的念头。他们立刻回身围堵,可前有温凉方宸扰乱、后有组织有序的逃亡计划,他们竟没有拦下几个人。 魏少尉的脸彻底黑了下来。 在他的管辖下,竟然会出这种乱子。这让他怎么跟总塔负责人交代? 他铁了心要压住此等动乱,于是命令手下军士不顾一切地阻拦和回击。 柴绍轩和夏旦跑在最前面,拼尽全力地躲着枪炮的追击,已经来不及看身后的血流成河。 此刻,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大门。 尘土模糊了视线,炸得满头是灰,两人也毫不在意,奔向了门口的守卫室。一道明绿色的电子流倏而奔涌,门锁‘咚’地一声被击穿,金属悄然融化,锁舌扭曲,再配上柴二哈惊天一脚,门便被轻易踹开。 门内守卫一惊,握住武器回击,被柴绍轩一个肘击砸倒,可身后又用来两三人,他不得不回身格挡。 夏旦身材矮小,远离格斗中心,正好趁乱溜了出去,敏捷地爬上操作台,手忙脚乱地调试着按钮。 到底是哪一个?! 此刻,第一批逃亡分队已经即将抵达大门。可那扇高耸的门便是巨型屏障,阻隔了生与死。 他们绝望地看向控制室。 隔着玻璃,夏旦已经清晰地感受到了强烈到窒息的痛苦。 “丫头...方的...红的...那个...” 柴绍轩的脸被看守按在了桌上,肌肉变形,却依旧挣扎着说出了几个字。 夏旦眼神一亮,重重点头,手行至半空,却猛地一颤。 枪弹穿透,鲜血从肩骨和锁骨的衔接处喷了出来,洒落在操作盘上,像是一场有温度的血雨。 “夏旦!!!!” 柴绍轩失声吼道,手臂肌肉一瞬间怒而暴起,掌间电子飞旋,竟然能跟守卫的电磁武器勉强对抗。 可也仅仅是对抗。 他够不到那台仪器,也救不了夏旦。 夏旦身体晃了晃,脱力地倒在仪表盘上。她倒在一片鲜红里,像是被红花温暖地簇拥着。 可她笑了,脸颊沾上飞血的小酒窝调皮地露了出来。 “一点都不疼。” 她说。 原来,没有痛觉是一件这么好的事情。 她猛地攥拳,拼尽余力狠狠砸向那枚控制钮。一瞬间,那扇漆黑的大门咿呀一声,展开一线生机。 门前的人疯狂地扑向那牢笼之外,踩着同胞的血,带着温度,奔向生路。 夏旦和柴绍轩只高兴了一瞬间。 因为大门重新缓缓地关了起来,而此刻,整个控制室失去了所有的光亮。 那个油滑的大肚子看守站在配电机的旁边,切断所有的了能源供应。他狞笑着,宛若地狱恶语幽咽。 “今天,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第一百六十章 进化的结局 被封死的门,倒在门前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逐渐变黑的鲜血,竖在一旁全副武装的士兵,构成了一副压抑黑暗的收官画卷。 柴绍轩被踩在地上,用枪管抵着头;在他面前,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夏旦已经睁不开眼睛。 那张圆滚滚的白团子脸已经被血彻底染红,毫无生机。 柴绍轩的耳朵紧紧贴着地面,炮火坠击、大地震颤的哀嚎声格外清晰地传到他的耳膜里,哨兵格外灵敏的五感让他几乎难耐愤怒地战栗起来。 “放开小爷。否则,我一定,会,干死你们。” “放心,下一个就是你。”魏少尉方脸上阴阴沉沉的,用枪指着柴绍轩的额头,淡淡问道,“你们是谁?怎么混进来的?” 柴少爷低声笑了起来。 继而,像是压不住兴奋似的,红着眼睛,仰天长笑。 “我是柴绍轩。是白塔现任代总指挥官柴万堰的儿子,是柴家,唯一的孩子。” 魏少尉又惊又疑。 面前的人,跟传闻中不学无术的笨蛋草包似乎不大一样。 他命人搜身,却真的绝望地找到了那枚身份牌。偌大的‘柴’字赫然其上,魏少尉浑身血液凝固,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柴绍轩慢慢地、费力地转了脖颈,盯着脸色瞬间惨白的魏少尉,虎眼里滚着冷嘲。 “放了小爷。还是说,你敢杀我吗?” ==== 当周雁山意识到黑盒子被掉包的时候,已经晚了。 她将爆破小分队安排到其他路线上,自己则去回身去寻葛时远。 虽然相处了仅仅两天,可她并不相信,这件事是柴绍轩为了消遣他们而故意做出来的,那只傻狗,做不出这样恶毒的事。 再想想,大战之前,葛时远的神态明显有异,本以为是惧怕,可现在看来,恐怕是包藏祸心。 原来,他们一直在找的内奸们,都是她最亲近的朋友。 周雁山不想追究责任,只想尽快拿回那些黑盒子,然后领着大家逃离这个地狱。可当她找回矿底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石床上倒着的安爷爷手臂已经完全焦黑,一根根血管爆了出来,仿佛里面流淌着的是火焰,烧尽了老人所有的生机。 安旭站在床前,浑身萦绕着红光,阴恻恻的,像是从地下走出来的干尸。 葛时远站在他身边,衣服已经爆裂。面皮仿佛也绷不住似的,柔滑地向下掉。 两人宛若在岩浆里打了个滚,被烫得骨肉分离。 周雁山不敢相信,只是这样一会儿,两个最熟悉的人便已经面目全非。 “阿旭?!书呆子?!” 她惊呼出声,两人同时看向门口,黑暗罩在他们干瘦的脸上,像是竖条条的白骨,显得阴森,好像丢掉了所有关于‘人’的气质。 “雁山,你还没死。既然如此,快过来,来庆祝我们两个,进化成功。”葛时远声音嘶哑,仿佛喉咙也被灼坏。 周雁山惊疑地站在三米远的地方。 “进化?什么进化?” 葛时远抬起手臂指着自己。 “我成为了向导,而阿旭...” 被念到了名字,安旭呆呆地抬起头,眼神里没有了一丝自主意识,仿佛只是个被掏空的傀儡。 “我是他的哨兵。” 安旭说,声如干柴,嘶哑难听。 周雁山后退半步。 “不,这不是...这绝不是什么进化。” 这是毁灭。 葛时远似乎努力扬了扬嘴角,面皮掉得似乎更快了。 “阿旭成为了哨兵,这是他的心愿。雁山,你不替他高兴吗?” 他转头看向安旭,命令道。 “阿旭,笑。” 安旭冷漠僵硬的脸上堆起了一个夸张的笑。 周雁山看得反胃,又心惊,难以言喻的怒火中烧,她拿起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向葛时远。 “不要操控阿旭!就算我没有进化,也知道,向导不是这样用的!!告诉我,黑盒子到底在哪里?!” 周雁山知道葛时远体弱,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她本以为一击得中,可谁知,一旁的安旭沉默地出了手。 他一拳重重打向周雁山的侧颈,那硬而尖的指节砸在了气管柔软处,几乎让她当场晕厥过去。 她向后跌了四五米,晕头转向地看向安旭。 “...你,打我?” 就算安旭再离群再孤僻再愚蠢,可这些年,他到底从没有伤过她一根手指头。 流放 第184节 葛时远扶起周雁山,向她轻声地解释道。 “雁山,对不起。黑盒子我不能给你,我们该留在这里永远赎罪。但凡逃出去一个,都是对这些无辜牺牲者的不尊重。” 周雁山没有立场指责葛时远,她张嘴又沉默,最后,只是恳求道:“...我可以,我可以留下。但...你把黑盒子给我。我送走他们,我就回来...陪你们。” 她捂着侧颈,声音带了血,染了哭腔。 “不要骗我了,雁山。”葛时远轻易戳破了女人的谎言,却也没有苛责,只是挽留道,“我们三个,好久没有在一起好好聊过天了。死前,给我一个机会,跟你们再聊一聊,好吗?” 仿佛听到了什么指令,安旭同手同脚地上前,右手涌动着恐怖的血红色的光,将周雁山死死地压在地上。 难以忍耐的疼痛袭来。 周雁山痛苦地咬住下唇,一颗眼泪自侧脸划过,落在安旭的手背上。 微凉的泪滴似乎唤回了眼前人的半分意识,安旭的瞳孔仿佛划过一瞬光亮,却又极快地回归沉寂。 “阿旭?” “……” 刚刚松开的力道骤然紧绷,疼痛卷土重来,可周雁山却知道,安旭的意识回来了。 周雁山一边艰难地跟‘聊从前’的葛时远虚与委蛇,另一边,她悄悄地拽住安旭的口袋。 她知道,安旭看似很强壮无比,可他却三人里是最没有安全感的一个人。 他会把宝贝的东西放在最贴身的口袋里,随时拿出来看看,像个护着糖的小孩子似的。 她划破的指甲拼命勾着安旭的破洞口袋边角,她的直觉,那里,一定有东西,可以唤回他的意识。 “...好吧,雁山。我来帮你拿。” 葛时远早已洞察一切,轻声道。一如往常的,贴心而聪慧。 周雁山曾经多喜欢他的这个特质,现在就有多痛恨那人的敏感。 于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葛时远将手毫无滞碍地伸向那个最私密的口袋里。 他们三人彼此都太熟悉了,所有的细节和习惯,仿佛都是清水观鱼,一览便可见全貌。 可是,即使这样,他们还是有许多彼此都不知道的秘密。 比如,葛时远暗藏的毁灭之心;比如,安旭压抑的爱慕之意。 那串带着体温的石头手链被拿了出来,不曾送出的心意,却变成了他人掌中可笑的战利品。 葛时远轻声道:“雁山,阿旭喜欢你,这是他打算送给你的十八岁生日礼物。这上面的每一颗石子,都是他亲手磨的,磨了很多年了。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周雁山逃避地看向一旁,葛时远却笑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雁山,就算你现在拒绝他也没关系。因为,阿旭他,再也不会知道了。” 被精神支配的安旭依旧是呆呆地站在原地,顺从地低着头,仿佛脖子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住,在向导的精神操控下,无所遁逃。 可本该呆滞一片的眼睛里闪着光,如同蝴蝶振翅。他的目光追着那串手链,仿佛渴望周雁山能够收下它,仿佛那是主意识最后的念想。 周雁山毫无犹豫地捏起那串大小各异的石头手链,极缓慢地戴在了手腕上。 接着,她轻轻扭转手臂,石头震颤,声音清脆又带着呜咽,宛若将几人过往的岁月串在一起,依序敲响。 安旭的眼睛只追着周雁山,而面前的女人笑了,笑得很美。 她走近,轻轻地牵起他的手,一切犹如梦一场。 可她开口,又重回地狱。 “阿旭,黑盒子在哪?” 安旭不说话,眼睛却红了;葛时远也不说话,神情怔忡。 周雁山毫不嫌弃地捧住安旭即将融化的面皮,加重了语气:“安旭,如果你还在这里,就告诉我,黑盒子在哪?” 安旭的眼珠急速震颤,仿佛失控的马达。他的嘴唇嗫嚅了两下,最后,还是被一股大力压迫,无法开口。 周雁山眼眶转着泪,笑着骂道:“阿旭,你这个懦夫。” 她缓缓凑近,气息逐渐凑近,两枚唇瓣即将贴上安旭的嘴唇,妄图用亲近来唤回安旭的自我意识。 安旭的眼神变得灼热,仿佛这是他毕生所求终于成真的幻境。 周雁山慢慢地闭上了眼,可就在这时,面前地人忽得痛苦地低吼了 一声。 他浑身涌动着血红色的光带,肌肉痉挛,仿佛所剩不多的灵魂从肉体中挣脱,手脚都僵直。 周雁山愣住了。 安旭痛苦地大口喘着气,血液从七窍缓缓流淌出来,反抗带来的伤害自精神深处摧毁了哨兵的一切。 他知道,他的生命,即将结束。 他怒吼着扑向一旁的葛时远,将那个猝不及防的男人狠狠地压在地上,打算跟他同归于尽。 “唔...咳咳...啊!!” 安旭痛苦地怒吼着,声音扭曲,血泪滚落。 可他想,他这辈子大概终于做对了一件事。 此刻,他再也控制不了电子暴虐的能量,骨骼尽碎,鲜血外喷。不过五秒,便自燃成了火球,能量瞬间暴涨。 而葛时远也是刚刚进化,能力太低,根本不足以自保。于是,他轻易被哨兵灼热的能量直击胸膛,打碎了那脆弱的核心碎片。 葛时远本就控制不了铁磁体的核心,此刻,更像是失控的炉膛,能量自身体的各个部位蹿了出来,一道道血柱喷涌,带着惊心动魄的能量波动,整个地下室墙体震颤,本就脆弱的房屋开始坍塌。 能量连锁引发地下大量铁磁体被激活,整个矿道晃动剧烈,周雁山来不及站稳,跌倒在地,一枚大石块径直砸下,直直穿透了她的左腹部。 “唔...!” 血液很快泅湿了衣裳,她咬着牙扎起了伤口,艰难地撑起身体,看向扭打在一起的两人。 “阿旭...” 她忍痛开口。 那人终于回头。 脸上,是周雁山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神情:阴恻恻的,却又无助;冷淡,却又渴望被爱。 “雁子。”他嘶哑开口,“黑盒子,在爷爷的床底下。” 周雁山愣了一下,下一秒,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她踉踉跄跄地奔向床下,果然看见了一个黑色的军用小包。她立刻背在肩上,痛苦地扶着床站起,手臂却被葛时远狠狠抓住。 那‘向导’的手臂仿佛有几百度烫,周雁山的手臂立刻被烫秃了一层表皮。 “不要。不要救...他们,不配...” “不。”周雁山挣脱,边重重喘着粗气,边虚弱地说道,“我懂得不多,也不知道什么对与错。可是,我知道,一定要活下去。因为,活着...就是一切。” 安旭反手将女人一推,早已语不成字,从湿漉漉的染血话语里,依稀分辨出两个字。 ‘快走。’ 周雁山按着腹部的伤口,跌跌撞撞地跑向摇摇欲坠的门口,最后,没忍住最后回望了两人。 安旭拼命地压着葛时远,两团火焰碰撞,人在其中,仿佛一根支撑炉膛的烧火棍。 “阿旭!对不起!!!” 周雁山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喊了他一声。 安旭回头,五官被火焰融化,只有一双眼睛,比从前更明亮。 那个阴鸷的人,好像很多年没这样开朗过了。 生命的尽头,时光倒转,她仿佛还能看见三人曾经的嬉闹玩乐,对未来的踌躇满志。 可是,到底是回不去了。 周雁山含泪摇头,随即扬起手链,轻轻地晃动,仿佛告诉他,她很喜欢这个礼物。 安旭终于笑了笑。 不善言辞的人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将心底的愿想付诸于口。 那些人只会远远望着,渴求接近心里滚烫的太阳,却又怕被光芒灼伤,所以一辈子都在追逐,从来不曾拥有。 所以,安旭这辈子错过了很多事,友情、亲情、爱情,一无所成。 他左手更加掐住葛时远的脖子,右手却颤抖地握住爷爷的手,将最后一眼,留给了周雁山。 他似乎开口说了一句话,可,谁也听不清。 下一刻,烟雾聚散、火色泣血,他们就这样,湮灭在了这团光与尘中。 周雁山咬了下唇,拼了命地奔跑,终于,在矿井完全坍塌前,逃出了矿道。而身后,早已成为一片废墟。 这片矿井里所有的罪恶与救赎,都随着这场惊天爆炸灰飞烟灭。 她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染红,她甚至来不及品味同伴们的离去,便已经品尝到了自己死亡的味道。 她咬着牙,又扯了一块破布勒住了伤口,疼得汗和泪混在了一起。 远远地,大门处传来激烈的战斗声,周雁山用模糊的视线望去。 她知道,她的终点,或许就在那里。 周雁山艰难地爬了起来,背着半人高的背包,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和灰,虚弱地笑了。 “第四批队...周雁山。准备好了,现在出发。” 第一百六十一章 我不后悔 方宸躲在矮楼背面悄悄观察矿工的情况,却见大门重又关闭,控制室灯光瞬间熄灭,立刻意识到事有不对。 他丢掉了已经成为空壳的黑枪,眉头紧皱,脑海中飞速思考着对策。 “门没开。” 流放 第185节 “出事了。” “要立刻赶去支援吗?” “不,来不及了。” 温凉脸色沉了下来。 方宸神情更冷,拳身紧攥,手背爬满青筋。 忽得,远处几座通天贯地的采矿机同时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方宸看向温凉。 “难吗?” “不难。” “教我。” “可以。” 简单几个意味不明的字句,两人却瞬间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方宸丢掉腰侧两把空枪,微弓身体,贴着阴影暗行,一步步地靠近。每座采矿机体积大得惊人,约有十几层楼高,前进装置是轮带,长宽比为8,称得上是巨大。安全操作手册上严正禁止采矿人员接近轮带十米以内,未免被卷入其中而丧命。而方宸此刻便反其道而行之,越危险的地方,便越能成为敌人的注意力死角。 温凉在不远处制造响动,吸引火力,而方宸就在敌人的眼皮下,胆大包天地混入其中。 迎面而来的轮带噪声震天,发动机排出滚滚灼热的飓风,几乎要把方宸吹跑。他揉了揉快要被煮熟的脸皮,抬头望着那冒着黑油的轮带,寻找着攀登上升、进入驾驶舱的法门。 忽得,他唇角微挑,显然在须臾之间便想到了馊主意。 方宸的头脑清醒灵活,尤其是在搏命一途,很有见地。他即刻从腰间取下小刀,刀柄拉环绑住温凉的纱布,便成了一个简易的钩锁。 他不再犹豫,手臂肌肉绷紧,大力一掷,匕首刀锋即刻锁在轮带与驾驶舱下平台的小凹槽里。 那角度诡奇,刀锋又脆,随时会有折断的危险,可方宸丝毫不惧,只浅浅呼了一口气,瞄准时机,纵身一跃,整个人灵巧地向上攀援。 “采矿机故障了?等等,那是...” 有士兵眼尖地发现了吊在空中的不明物件,再仔细一看,却发现,那竟然是个不要命的人! 他们回神反攻,却又不敢击中采矿机,而这犹豫恰好给了方宸攀登的机会。 他努力收紧核心,加速上攀,可驾驶舱内的人却也发现了方宸的存在。黑色舱门缓缓而开,一柄黑枪伸了出来,黑漆漆的洞口对准方宸的眉心。 那人神色轻慢,带着一击必中的自得,‘砰’地一声,炮弹出膛,准确地瞄准了方宸的位置,悠悠然仿佛在空中猎鸟。 空中没有接力改换方向的平台,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兵双手又被限制在了那小小一根白纱布上,仿佛没了翅膀的鸟,还能如何逃出生天?! 就在那人以为胜算笃定时,方宸却蓦地抬起了头,唇边有上扬的弧度,仿佛在笑。 那笑带着轻嘲和怜悯,驾驶员背后一凉,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不会...这样也能逃吧? 果然。炮弹疾驰,周围的空气顷刻被卷起,从发动机中滚出的灼热空气被神奇地推开了一个角度。方宸借助着气流的偏转,真如腾云驾风一般,巧妙地避开了那致命一击,只手臂擦伤,红了一片而已。 驾驶员被方宸的胆大心细惊到呆滞,后者却早已乘胜追击,从吊住的纱布绳索上快速向上攀登,只几秒,便来到了驾驶舱前。 驾驶员如梦初醒,想要割断那纱布,却为时已晚,方宸单手死死扒住了驾驶舱的侧门,右手电子猛地击穿门锁,那扇黑色的侧门便轻易在空中摇荡。 驾驶员还没反应过来,方宸已经单脚站立在驾驶舱侧。风完全撩开方宸的黑发,露出那桀骜细长的双眼来。 “我早就说过了,冷兵器不一定比热武器差。” 方宸冷淡矜傲地丢下一句轻嘲,便干净利索地砸晕了驾驶员,单手将他丢下了舱室,自己则稳稳地握住了方向盘。 见方宸竟真能夺取采矿机,外面的士兵都惊呆了,一时,手中的攻势也减缓,隐隐有着畏惧。 魏少尉怒喝道:“你们等什么?!等死啊?!继续攻击!!” 几枚炮弹立刻弹出,滚滚灼热的电磁波将空气灼穿,眼看就要将方宸烧透。可那采矿车仿佛镀了一层坚不可破的盾牌一般,炮弹落在上面,仿佛水滴入海,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方宸心有灵犀地看向一点钟方向,猛推操纵杆,采矿车‘轰隆’一声启动,缓缓朝着一堵被炸废了的墙开去。 在那里,一个高挑的身影如期而至,方宸打开侧门,推开挡板,一帘细软却坚韧的软梯缓缓下落。 温凉稳稳握住,借力一跃,几步攀上了副驾。 “移速太慢,听我的。一排三列,解除安全模式;二排五列,能源输出效率百分之百;操纵杆按下,进入手动模式。” 温凉不疾不徐的指挥着,方宸飞快地在操作盘上按着几个按钮。 接着,温凉的手掌轻轻环住方宸紧握操纵杆的手背。 两人极快地目光交错,而后,同时推倒了操纵杆。 “极速模式,启动。” 顷刻间,采矿车的能源被完全激发,发动机发出令人血脉喷张的鼓风声,驾驶舱不再平稳,左右晃动地宛若山崩海啸,连座位都隐隐发烫。 可这一疯狂行径,让笨重的采矿车速度提升至安全模式下的百分之两百。 “碾过去吧。”温凉抬眉看他一眼,“不用收敛,你的车技很好。” 方宸唇角微扬。 “嗯。” 大型采矿机本不是战斗机甲,可在温凉和方宸两个疯子手里,任何事物都可以变成杀人的利器。 于是那些士兵被碾压、踩碎,然后被捞起,再丢向后面,像极了一块块亟待采摘的矿石。 方宸的驾驶技术很残暴,温凉看得赏心悦目,右手悠闲地搅动着磁场,任谁都觉得,他仿佛只是一旁观战的无用军师。 可方宸知道,如果没有温凉,他早就被打成了筛子。 他忙中余光瞥了温凉一眼,身边的人脸上带笑,唇色却很淡,眉头微拧,显然,他的身体状况不太乐观。 仿佛察觉到了方宸的视线,温凉转过头,想要说什么,刚张嘴,便没忍住低咳了一声。 温凉伸手去挡,方宸却眼疾手快地抓住,掰开一看,鲜红的血渍赫然躺在掌心,被那人漫不经心地抹掉。 方宸的脸色凝重。 “别逞强,不行的话,我们换个打法。” “时间不够了。我是有点累,但还能再撑一会儿。”温凉的神情放松,眼底反而闪耀着被激发的战意,“狐狸,我们速战速决。” 方宸单手紧握方向杆,紧紧抿着唇。温凉掐了掐狐狸的脸蛋,温和地看着他笑,仿佛在说,这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方宸用大拇指轻轻地抹掉温凉唇边的血迹。他定定地看着他的战友和爱人,轻声而坚定地说道:“你放心,很快。” 采矿车以势不可挡的架势向那扇通天彻地的黑色大门奔去,一路上,炮弹如同暴雨坠击着驾驶室的外壁,直砸出一个个大型凹洞。巨幅的震颤宛若地震,方宸却目不转睛地奔着目的地而去。 周遭的一切并不能使他分心,因为他知道,温凉会替他挡下一切。 可是他也知道,温凉撑不了多久了。 大门,就在面前。 门前,瘫坐在尸体堆里的幸存者怔怔地看着那辆被打成了筛子的采矿车,高大的阴影缓缓落下,庇佑着残存者的所在。 那根被击打的破破烂烂的吊臂缓缓抬起,水平左移,而后,以极快的速度击向大门。 一击! 牢不可破的大门,毫无松动的迹象,可那吊臂却烂了一块。 可采矿车里的人仿佛没有放弃的意思。 又是一声惊天巨响! 大门仿佛被一股极强的引力锁住,干靠过于分散的机械力很难砸穿。 方宸却毫不动摇,重复着同一个动作,角度、距离,几乎一模一样。在精妙又充满野蛮劲力的击打下,牢不可破的金属终于出现松动,张开了一道几不可察的缝隙。 “不好,按照他们这么砸下去,还真有可能被凿穿!”魏少尉这次彻底坐不住了。 这里发生的一切,决不能外传。 只要让他们都死在这里,就不会有麻烦了。 念及此,魏少尉沉了眉目,厉声道:“集中火力,打穿采矿机!” 收到了指示的士兵以两倍的集中火力打向驾驶舱,温凉和方宸几乎成为了靶子。 端坐其中的两人却一句话都没有交流。 一人沉默而迅速地操纵着摇杆,另一人闭着眼,右手轻抬,集中精神防护着致命的打击。 可以纵使两人默契如斯,仅靠他们的负隅顽抗,终究也长期难以抵抗炮火迫击。温凉本想分神用核心能量来击穿面前的大门,可实在分身乏术,一旦心念分离,炮弹便可能直接击穿两人所在的驾驶室。 他的额角慢慢渗出一层汗,最后凝成一道隐秘的汗珠,滴落下颌。右手攥得越来越紧,最后,连手腕都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着青白。 终于,他眉头一拧,一口血毫无征兆地喷了出来,染红了面前的操作盘。 “...趴下。” 温凉用湿冷的手去够方宸的胳膊,声音嘶哑虚弱,几乎没了力气,却还是不忘让他的哨兵躲藏起来。 “温凉?!” 方宸余光瞥见温凉骤然倒下的身体,心口一悸,还没来得及回应,一瞬间,两人周围的那层薄薄的屏障碎成了飞灰。 “小心!!” 方宸动作极快地扑向副驾,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温凉死死护在了怀里。 而第一枚击穿的炮弹,就这样击穿了方宸的肩膀。 “嗯...” 方宸身体一颤,喉头腥甜,鲜血自唇角渗出,手臂不自觉地颤抖。 到极限了吗? 方宸视线模糊,双耳嗡嗡作响。他慢慢张开眼,看见了温凉那张同样面无血色的脸。 “没想到...这么短。我...咳咳...以前,我很持久。” 温凉想说个笑话,可胸口骤然一疼,只能侧着脸忍着咳嗽,前额又密密麻麻地渗出一片冷汗。 “...很好笑。” 方宸弯了狐狸眼,给面子地笑了笑。 流放 第186节 两人的血融为一体,几乎分不出彼此的味道。 方宸伏在他的胸口,用衣袖拭去温凉的汗。两人贴得极近,就算驾驶舱内地动山摇,外面炮火连击,却依旧紧得能听到彼此急促又疲惫的心跳声。 “狐狸,如果今天我们真的一起死在这里,你会后悔吗?” 温凉轻声问。 生死关头,他依旧热衷于试探方宸的底线。 因为他很久都没有见到过这样赤诚纯善、不言后悔的人类了。他相信人性总是恶劣,绝路尽头为了求生会不择一切手段。 可方宸真的不一样。 温凉想确认,方宸的心,到底可以坚强到什么地步,是否到死心亦如铁石,坚韧无转移。 “不后悔。” 方宸坚定三个字,一如往常。 他低头,与温凉对视须臾,难得柔软地问了一个问题。 “...那,你后悔陪我一起疯么?” 温凉笑着挡住了眼睛。 他觉得,自己真的已经完全明白了方宸的心。 因为在方宸没问出口前,温凉便已经猜透了傻狐狸的担忧和心疼。 方宸拉开温凉的手臂,压着焦灼与他对视,却在那人眼底看到了温和与坦荡。 “不后悔。” 温凉看着方宸的眼睛,带着血腥气的喘息扑面而来,让那人的回答显得格外真诚。 “方宸,因为是你,我一点都不后悔。” 方宸喉咙一紧,忍不住俯身撕咬住温凉的唇瓣,直到那里不再寒凉。 狐狸的吻总是带着决绝的撕扯,疯狂浓烈又克制,一触即分,却像是交换了一个世纪的温存。 没了温凉的保护,车厢被子弹炸得摇摇欲坠,方宸把温凉护在怀里,右手握住操纵杆,将破破烂烂的吊臂又一次对准了大门。 “温凉,那这辆车还能承受多少次打击?” 温凉想了想,笑眯眯地说:“十次吧,最多了。” 方宸望着温凉,轻声说:“车毁以前,我一定护着你跳下去。所以...” “...所以在这之前。” 温凉接上了他的话,手握住操纵杆,两人声音合一。 “我们还有九次机会。”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与生的距离 采矿车的吊臂又一次砸向了大门。 每砸一次,连接吊臂的金属支撑物都要稀里哗啦地掉落一部分,宛若将倾的危楼。 驾驶舱的门已经变了形,顶盖已经被气流掀飞,四周一片狼藉。 因为温凉的能力在逐步消失。 方宸渐渐地感受到炮弹的侵袭,皮肤表皮仿佛被火烧过,又热又痒。眼前逐渐重影,心跳时快时慢,仿佛磁场化为一座囚笼,逐渐将他吞噬。 “...温凉,撑不住就说。” “没事,别分心。” 温凉声音很轻,轻飘飘地落在这满目狼藉之上,仿佛毫不费力。 方宸轻易读出了那人的强忍的痛苦,可此时任何的迟疑和退缩会让他们所有的努力前功尽弃。 他只能轻呼一口气,压下了眼瞳间的动摇。 “再来。” 三次。 五次。 七次。 两人就像这座半残的采矿机,燃烧着生命来获取一线胜机。 又是一道流炮投来,方宸不敢再让温凉一个人独自支撑,于是抬手迎击。 他还记得,之前温凉教过他如何对敌,而他也成功地在讲座上拨开了那枚射向叶既明的子弹。 既然如此,便再试一次。 方宸果断放弃了操纵杆,左手将温凉揽在肩上,右手向前,将电子的力量尽数释放。 此刻,那萦绕飞舞的电子又一次变为了游移的波,在他面前撑出一张脆弱却坚韧的大网,摇摇晃晃地扑向那枚炮弹。 敌人的电磁炮仿佛在那张网上打了个滚,妄想从边缘逃离钳制,方宸用尽全身的力气操纵电网裹住了那逃窜的子弹,连手臂上的青筋都一根一根地凸了起来。 “我...该怎么压住它?” 方宸咬着牙,颤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温凉半撑起身体,压了声低喘,才慢慢地握住方宸的左手,嘶哑的声音里似乎裹了一薄层笑意。 “就像你压我那样。用力。” “……” 方宸觉得,温孔雀这个不分场合说骚话的毛病必须要改。 霎时,一道凶悍的力量从两人交叠的掌心直直贯穿颅顶。 “...唔!” 方宸后脑酥麻,骨骼血液间仿佛流淌着一股极为暴虐的气息,要将他融入一滩深不见底的泥沼。 这样阴暗又残忍的强大力量,属于温凉的核心。方宸艰难地转了头,在沦为温凉的战斗傀儡前,想要再看他一眼。 “相信我,交给我。” 不同于那股凶残的力量,温凉的声音却很轻很浅,像是抚慰人心的风。 方宸轻轻颔首。 他放松意识,掌心顺从地微曲。在温凉的协助下,那张波纹网断成了一个个在原地弹跳的质点,如同漫天星河。 温凉慢慢抬起右手,动作不疾不徐,掌心处却涌动着令人无法直视的能量漩涡。 磁场依势而动,星河流转,点点波动化作了骇人的漩涡,高速飞旋,自四面八方矗立,以合抱之势对峙。 “就是现在!”温凉低吼。 方宸毫不犹豫,右手猛地紧攥。 他与温凉两人的力量合二为一,电子萦绕核心高速旋转,层层跃迁,刹那间迸发出灼目而耀眼的光辉,巨大的能量潮嘶吼着吞噬了一切。 电磁炮引发的磁场波动在两人的攻势下被完美填平。本来奔腾如早川的磁场在两人的压制下安然地变作一滩死水,只有徐徐微风而过。 方宸的眼睛里闪动着雀跃的战意,身体里压抑许久的战斗本能在战场上复苏重生,每一块肌肉都充盈着力量。他不由得看向一旁的向导,想要与他分享初次哨兵向导精神力量合一的喜悦。 身旁,副驾驶的座椅被打得焦黑,皮革碎裂,而温凉端坐其中,安静地看着他,眼睛稍微弯了弯,像是在回应哨兵的情绪。 可方宸笑意瞬间凉了下来。 总是懒散从容的人此刻脸色着实难看透了,额头覆满凉汗。几乎看不出什么血色的唇角轻轻抿着,怕是一张嘴便要压不住痛喘。 方宸立刻将近乎虚脱的人抱下了副驾驶,硬将他按在驾驶座与仪表盘的间隔空隙里藏好,不让他继续使用能力。 温凉艰难地拽住哨兵的手臂衣袖,说不出话,眼睛却一直紧紧盯着方宸,仿佛有许多嘱咐要说。 “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 方宸重又握住了那破破烂烂的操纵杆。他望着面前的大门,表情坚毅。 就差两击。 门就就能打开。 一定能开! 方宸不顾一切地抬起吊臂,眼底涌动着疯狂和势在必得。 可此刻,仪表盘上骤然亮起灼目的红色警示灯,伴随着刺耳的嗡鸣,采矿机的能源驱动早已显示温度过热,能源余量也已经接近‘0’。 方宸喉咙发干,手死死捏着操纵杆,疯狂地上下拉扯,最后几乎要把那根脆弱的金属杆拔了下来。 可面前的吊臂依旧慢慢地垂在了地上,仿佛老者颓然的长须。 他们扛过了枪林弹雨,却败给了能源危机。 功亏一篑。 方宸右手攥拳,狠狠地砸向操纵杆。 愤怒、无力,将他平常的冷静理智尽数打碎。 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几秒钟后的矿场将会变成怎样的人间地狱。 粘稠的血迹自方宸的指缝间缓缓流淌,他麻木地张开手指,在一片血帘里,模模糊糊窥见了地面上那一张张殷殷期盼的眼睛。 那些骨瘦嶙峋的矿工们瑟瑟地仰头望着那台不算稳固的采矿车,绝望麻木的眼睛里唤起了渴求的光,仿佛那便是他们最后的保护伞。 他们眼巴巴地望着那台破旧的采矿车,祈求庇佑,可,那台机器仿佛变成了熄灭的蜡烛,光芒逐渐暗淡。 吊臂缓缓垂下,如同大戏落幕。 结束了? 矿工们惊惧地看向不远处压阵的火炮,一步步后退,直至被赶到门前。 终于无路可逃。 流放 第187节 他们软软地跌倒在门前。 他们与生的距离,不过这薄薄的一块金属板,可他们都知道,这代表着绝对的力量倾轧和资源垄断,代表着,低等人类拼尽全力也终究无法飞跃进化带来的障目高山。 大胡子也在其中,却没有与懦夫为伍,没有哭天抢地,没有呵责怒骂。 大抵是之前误解过方宸四人,所以他知道,采矿车停止攻击不是因为放弃,而必然真的是战无可战,弹尽粮绝。 面前炮火如雨,耳畔谩骂如河,大胡子没有后退,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那破碎的采矿车。 其实他不明白,温凉和方宸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这场战争,到底又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明明是进化人类,面对这场高等人类对低等人类单方面的围剿,那四人明明只需要袖手旁观看热闹就好了,可他们,为什么要战到这种地步? 人群慢慢向后移动,他们一步步挪着,直到退无可退。大胡子的后背紧紧贴着大门,手上伤口翻卷出的血肉紧紧贴着金属,凉意渗进了进去,打得大胡子一激灵。 他绝望地看向那些高高在上的强者,脖子和眼睛都酸透了。 可便在这时,他忽然从绝境里生出一股向上攀登的傻气来。 强者俯视,弱者便敢仰视。 即使渺小羸弱,却也绝不引颈就戮。 死也要死得像个爷们! 大胡子露出了憨厚的笑,厚厚嘴唇咧着,像是沙漠里那些粗粝的仙人掌。 他飞快地转身,用枯瘦的手插进那窄窄的一道缝隙内,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拉着门锁,身体后仰,直直地像是一块黑铁。 “大哥,你在干什么?” 身边惊慌的人焦急又害怕地问道。 “搭把手...咱瘦...有瘦的...好处!” 大胡子的指甲被夹得失去了血色,用力过猛连青筋都凸了出来,可说的话,却几近豪迈。 “大哥...咱们...” “咱们...不是废人...咱们...也能出一份力!” “可是...” “这本来就是...咱们自己的战争!”大胡子拉着拉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就笑了,“溪统老少爷们,咱们不能老是当乞丐啊!!” 窄窄的门缝毫无动摇,未进化人类的蚂蚁啃树行径简直像个笑话。 有人绝望地挖苦他不自量力,有人干脆跪地祈求上天给予他们一道生机。可大胡子没有放弃,渐渐地,他的身边围起了一群人,一群绝不肯认命的死脑筋。 “自己救自己!!” 他们自发地聚拢,捡起手里的残石瓦砾,拼了命地塞进门缝里,尚有余力的,便人和人前后拉扯成一条绳,一同向后拽着。 采矿车抵挡着炮火冲击,吊臂轰砸着生的希望,而残存者用尽了力气去刨开这窄窄的一线生机。 此刻,他们同舟共济,并肩作战,为了未来,一道杀红了眼。 若要生,便拼尽全力生! 如果活,便挺直腰板活! 坐在驾驶舱里的方宸看到了这一幕,他慢慢放下捂着眼睛的双手,表情微怔。 从高处看,每一个黑乎乎的矿工都太渺小了。 可当他们拥在一处,一齐用力时,竟像是无数只聚集在一起的蚂蚁啃咬枯木一般,壮观宏大,难以用语言形容。 “...嗯咳...咳咳...” 两声咳嗽自身侧而来,方宸回神,看向脸色苍白的温凉。 那人费力地靠着破碎的仪表盘笑,勉强抬起手臂。衣袖破破烂烂的,掌心一个小盒子,却完好无损。 “...试试。” 温凉轻轻拉着方宸的手,用口型笑着说。 第一百六十三章 此间天地,辽阔无垠 方宸猛地站起,一拳砸在了本就摇摇欲坠的挡风玻璃上。透明光洁的碎片如雪纷扬摔落,他狠狠地掷出那枚小黑盒子,右手电子猛地飞涌而出,如同锐利的飞镖,径直扎如其中! 二者碰撞时,如同行星坠地,空气急速震荡,电火花飞溅,一股能量自其中溢出,像是喷发的火山,直勾勾地冲向大门的那道缝隙中去。 ‘咚’地一声! 门竟真的又张开了一道极小的缝隙! 众人一喜,更是拼死推拉,齐心协力,趁势而上。 可魏少尉自然不会让他们继续进攻。 如暴雨一般的炮弹终于是毫不留情地砸向那架再也没了动力的采矿机,一道道滚滚黑烟直冲天际,其中夹杂着灼灼电光,而那两个负隅顽抗的哨兵向导,也终于没了抵抗的能力,轻易被烟尘和爆炸淹没。 被按倒在地的柴绍轩焦灼地看向场外的一切,在飞瀑一般的炮火坠向采矿机的最后一刻前,他隔着烟尘和嘈杂,模模糊糊地看到了方宸的手势。 他懂了。 柴绍轩肌肉猛地一绷,甩开了四五个看守的钳制,他的手臂肩膀被打得焦黑,可柴绍轩却完全不理,抱起面前的夏旦不要命地向着大门处跑。 他胡乱地从怀里掏出一枚小黑盒,学着方宸的样子,大力丢向门口,而后取出手枪,悍然一击! 又是一道细小的震颤裂痕出现,可远远不够。 面向的瓦砾灰尘如雨,柴绍轩躲避着身体,扭过无数袭击,边跑边撕心裂肺地吼,吃了满嘴的沙子:“你们的...铁磁体呢...啊呸...这沙子...他大爷的...都堆到门边,让小爷我炸!!” “...这儿呢。” 一道虚弱的女声出现,她身前背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布包,身后拖着一辆平板车,车上装的是几十公斤的普通铁磁体。 如同最初的计划,她的任务,便是引燃铁磁体。 还没死绝的第四批队立刻围在了周雁山的身边,一些人手拉着手,成了人墙来阻挡炮弹狙击;另一些人稀里哗啦地抛掷着铁磁体,将他们密密麻麻地堆在门缝处,向上摞高。 柴绍轩隔着人海,看向了那个熟悉的女孩子。隔得太远,五官模糊成了一片,可柴绍轩依旧能分辨出姑娘捂唇笑着的动作。 她一定是在说,‘傻狗’两个字。 柴绍轩心头陡然一宽,差点掉眼泪。 “小爷才不傻,这就帮你炸门。” 他囫囵抹了把眼尾,手忙脚乱地掏着裤兜,可指腹在触到空空荡荡的兜底时,脚步生硬地顿住了。 没有了。 ...老温只给了他一个小黑盒子。 柴绍轩的迟疑和崩溃过于明显,身体僵直成了一块木头,险些被炮弹击中,那恐怖的炮弹能量在他脚边炸开,生生撕开了裤脚和鞋边。 周雁山远远地看着,焦急地低声一呼,想让他闪开,却蓦地扯动了腹部的伤口。 粘稠、湿热的血迹糊透了外衣和裤腰,血流让她失去了大部分的温度,只剩最后一点清醒的思考。 “...没有了吗。”她喃喃。 明明才相处了三天,她竟然已经这样懂得这个傻狗的一举一动了。 她疲惫、苍白地笑了笑,然后,重新背上了那个大黑包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踩上了黑色的铁磁体小山。 大胡子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甩着血迹斑斑的手,去抓周雁山身后的背包,吐字不清地吼道:“丫头,让大叔来...来...” 周雁山被拉得一个趔趄,腹部的伤口像是被割破的塑料袋,里面装的液体哗啦啦地向外倒。 她虚弱地按着伤口,眼中早已有了觉悟。她用沾满鲜血的手抹了一把发尾,凌乱的发丝理得整齐,像是最后的诀别。 “丫头...”大胡子还在想要替女孩去完成这项危险的任务,可周雁山早已迈出了攀登的第一步。 “带大家躲开。”周雁山笑,“我去去就来。” 她一点点向上攀登,血迹顺着她爬过的痕迹流淌,宛若一道红绸。 终于,她跌坐在小山的正中间,将黑布包抱在胸前,甩飞了鞋,露出一双雪白的脚丫,在焦黑的铁磁体映衬下,显得格外显眼。 她就这样招摇的晃着脚,笑得明艳,高高招着手,仿佛在冰冷的金属山上翩翩一舞。 魏少尉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陷阱,可尽管他及时下令停止狙击,可还是有两三枚炮弹笔直地奔向周雁山所在的铁磁体小山。 站在远处的柴绍轩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一个事实。 她的姑娘决定去死。 此刻,他周身的血液都快被冻僵了。 他张了张嘴,喊不出一个字,只挤出两个带着哭腔的破碎字样:“不要...” 远远地,那个女孩像是心有灵犀一般,朝柴蠢狗看了过去。 她笑着将手伸向兜里,掏出了什么,朝着那个方向摇了摇,可下一秒,炮弹倏然而至。 黑色布包迸发出一股毁灭的能量,如同陨石碎裂,流星对撞,彻底点燃了所有的铁磁体。 爆炸连锁,一个个蘑菇云一般的黑烟自其中漫涌,巨大的气流将周雁山推飞,她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连骨架子一同跌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震耳欲聋的爆炸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门碎了。 被毁得彻彻底底,如同大漠间的沙砾,滚烫又稀碎。 门后的大漠广袤而平坦,夕阳在尽头,留下了一道明灿的血色残影。 此间天地,辽阔无垠。 仅存的、死里逃生的矿工在寂静中怔怔地看着残阳,然后,他们大步、疯狂地,朝着四面八方跑了起来。 他们的鞋早就烂了,脚下的沙子像沸水一样烫,可没人停下脚步。 他们不知道自己能跑多远,可他们仍是不顾一切、绝不回头地向着自由而去。 如同无拘无束的雁。 魏少尉脸色铁青。 流放 第188节 他一掌打晕了操作员,夺过了其中一台采矿机,亲手握上驾驶台,疯狂地朝着蚂蚁一般的矿工身后丢着炮弹。 鲜血满地,尸体成堆,烟尘迭起。 风吹过人间炼狱,视野逐渐明阔,有人的身影出现,逆向而行。 两人站左,一人在右,肩上还背着一个娇小的身躯。 “你们先走。”方宸说。 “不可能。”柴绍轩红着眼对着方宸低吼道,“本来只是做好事,可是现在,小爷跟他们有血海深仇了。” “带夏旦先走。”温凉说。 “我...没事,我不走。” 夏旦发抖的声音如同蝴蝶振翅,身体偏凉,显然是失血过多导致的虚脱,可她却牢牢搂着柴绍轩的脖颈,不肯先撤退。 “...好,那就一起。” 方宸细长眼睛微沉,盯着面前全副武装的军旅,余光瞥着身后如同退潮般的矿工。 他绷紧肌肉,身体微微低伏,摆出了蓄势待发的准备姿态,随时准备搏命一击。 脖颈后忽得覆上一只微凉的大手,银链滑动,藏在胸口的戒指轻易被温凉取了下来。 方宸猛地攫住温凉的手腕。 “你要干什么?!” “陪你拼命。” 温凉笑。 毫无犹豫地,指环瞬间滑落中指,优雅流畅,严丝合缝。 刹那间,一道夺目的白光自掌间迸发,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微弱却持续不断的磁场漩涡,将温凉护在其中。 “...我需要...三分钟。”温凉话尾略压着颤,看向方宸和柴绍轩,温和地弯了一个笑,“帮我撑一会儿,能行吧?” “当然。” 方宸慢慢擦掉温凉唇边的血迹,转身与上百装备精良的士兵对峙。他眼神冷而锐利,右手隐隐泛青的电子旋转飞扬,能量潮卷起黄沙,气势如瀑。 “让他们走。”柴绍轩红着眼大吼,指着身后的那些矿工,“让他们走!!” “谁也走不了。” 魏少尉面无表情地开了火。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三分钟 方宸和柴绍轩对视一眼,身手矫健地攀上了采矿车。他们对于车辆的结构已经过于熟悉,此刻,他们从地上捡起电磁枪,利落地瞄准能源设备,几枪下去,采矿车的动力便慢慢流失,如同没了汽油的车,只能躺在地面上干瞪眼。 他们尽数激发出哨兵的一切能量,奔跑时空气隐有轻微爆炸的‘噼啪’声,携光而奔,宛若两条明亮的火龙。 一分钟。 方宸的汗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 抵挡进攻比想象中还要更加困难。 幸好矿场看守的进化等级都是末级,近身肉搏并不费力,否则,光凭他和柴绍轩两人,根本无法阻拦。 两分钟。 柴绍轩的手臂已经被炸出了两个拳头大小的焦黑,他甚至能闻到烤肉的味道。 他来不及包扎,只好咬了一块布胡乱缠了两下,一个前滚翻与方宸回合,边喘边大吼。 “我不行了!” “不行也得行。” 方宸在他身后,亦是气喘吁吁。耳畔又是一道骇人的破风炸裂声,方宸瞳孔一缩,单手推开了柴绍轩,两人以反方向前滚翻,刚刚他们站过的位置已然出现了一个大坑。 “老温!!好了没!!” 柴绍轩捂着手臂单膝滑跪,从地上拎起一支黑枪,反手射中另一台采矿机的吊臂环扣,撕心裂肺地朝远处的温凉和夏旦喊。 “别打扰他!” 方宸低喝。 他躲在残破的门后,单手撑地,扶着染透了血色的肩膀,却也忍不住看向温凉。 那人握着那枚戒指,坐在原地许久,连动都没有动过,撑着膝盖闭着眼,仿佛在一片血肉狼藉里安然睡了过去。 方宸压下担忧,重提了一口气,双枪上膛,又冲了上去。柴绍轩胡乱抹了一把脸,自我加油努力地大吼了两声,也跟着冲锋陷阵。 三分钟。 身体里的能量一点点被抽干,仿佛退水的河道,方宸和柴绍轩几乎能看清自己电子轨道嶙峋的岸脊。 他们双手拼了命地攥紧,仿佛要从干涸的土地里再榨出几滴仅存的水。 温凉却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醒来。 那人依旧坐在原地,手臂撑着膝盖,紧攥着戒指的右手却微垂,仿佛用尽了力气。 方宸看向精疲力尽的柴少爷,可那人却反常地没有抱怨。 “撑下去。”柴少爷健硕的手臂上都是灰和血,便用这样的右手握着方宸的肩膀,嘶哑地吼着,“方宸,我们再冲!” 方宸也握住他的手腕,哑声道:“再冲。” 四分钟。 柴绍轩已经倒在了采矿机的前面。 方宸拼命把他拖到了掩体后,自己也跌在地上,痛苦地按着胸口急喘。 他的头脑眩晕,面前一片灰白,极限条件下,他的五感被格外放大,连心跳和呼吸声都撑得耳膜爆炸。 “咳...” 方宸体内的那股躁动的阴暗精神力量此刻越加汹涌,仿佛百蚁啃咬,可他此刻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去压制那股与生俱来的不适,只能眼睁睁地等待那酥痒滚烫的阴暗游走全身。 每一次温凉把戒指拿走时,他总是格外难受,仿佛身体里也装着什么洪水猛兽,温凉的戒指便是那个守堤闸门。 他的脑海里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又是苍白刺眼的地下实验室,又是哥哥与温凉一同训练出征的那些温馨日常,这些交叠混乱的记忆如同万花筒一般旋转播放,几乎快要让他晕过去。 眼看着那些采矿机如同割韭菜一般,将尚未逃走的矿工铲起又碾下,方宸双手狠狠地扣进黄沙地里,发狠地站了起来,忍着喉咙里的铁锈味道,抬起右手,将剩余全部的电子能量释放了出来。 浓厚的青色电网被电磁炮慢慢击透,颜色逐渐稀薄。 方宸仿佛被什么庞然大物压了下去,他的膝盖慢慢弯曲,身体颤抖着下压,腰背却依旧不肯弯。 他一步步后退,死死护在柴绍轩、温凉和夏旦的前面,以身成墙,为他们筑一道最后的屏障。 温凉依旧没醒,夏旦却被剧烈的能量波动唤醒了。 皮肤好像被火烤了一样,她从昏迷中苏醒,手脚沉重得像是绑了大石块。面前横七竖八的尸体,浓厚的血腥味和烤肉味从鼻腔灌了进去,她没来得及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心口忽然剧烈一跳,‘咚咚’两声,像是有什么感应似的,她焦急地看向了温凉。 温哥哥身体里好像在发生着可怕的事情,核心波动好强,像是...太阳内部的小火球在冲撞融合一样。 他这是要做什么? 夏旦艰难地抬起手,轻轻地晃着温凉。 就在她的手覆上温凉紧紧攥起的右手时,一股极强的能量笔直又凌厉地射向夏旦的掌心! 夏旦察觉不到疼,可她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与此同时,她身体里的能量开始累积,像是大功率水泵不停歇地注入空空荡荡的水池里似的,水漫过她的口鼻,封住了她的呼吸,窒息感剧烈。 “唔...” 触电一般,她本能地把手撤了回来,可一旁的温凉眉头却皱了起来,那人脸上刚积攒起来的血色瞬间消散一空,连唇边都溢出了几分猩红的血迹。 “...没事吧?” 方宸听见了夏旦的低呼,无暇回身,只艰难地挤出三个字。 夏旦摇了摇头。 她想爬起来帮方宸梳理精神图景,可身体僵得像块冰,几乎无法动弹。 她想说话,可声音又小到离谱,尽数湮灭在炮火震颤中。 “我...知道...没关系。没事的话...就...碰我一下。” 方宸绝境里的温柔让夏旦红了眼睛。她慢慢地移动了半步的距离,抬起沾满沙子的手指,在方宸露出殷红纱布的肩头旁,轻轻戳了戳。 方宸似乎笑了笑。 “...嗯。你伤得不轻,先...睡一会儿。等我...带你们出去。” 方宸的话,夏旦从来都是百分之百的信任的。 可她触碰到方宸肩背的瞬间,仿佛用手指在触碰一汪即将干涸的泉眼,极近干裂,濒临破碎。 她知道,他说谎了。 夏旦看了看昏迷不醒的柴绍轩、痛苦支撑的方宸,最后看向勉强融合核心的温凉,低头想了一会儿,最后,下定决心般,慢慢地把手覆了上去。 她虽然不知道温凉到底在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可很明显,如果她能帮他分担一些过载的能量,他就会好受许多。 窒息感重新扼住了她的咽喉,与刚才的子弹贯穿伤两面夹击。 夏旦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痛苦,生不如死的痛苦。 她安静地倒在了一旁,身体时而稍稍抽搐,时而绝望地蜷缩。 她倒在地上,在想,人死前应该是有走马灯的吧。可她又笨又记不住事,连濒死前的精神图景里都是空空荡荡的一片,什么也想不起来。 小丫头懊恼地红了眼睛。 她真没用。 她痛苦而艰难地喘息着,视线逐渐被剥夺,眼前降下黑暗。在漆黑里,她好像模模糊糊看见,温凉皱着的眉舒展了一点,表情也没那么难受了。 夏小向导强撑着覆上的手慢慢滑落,放心地闭上了双眼,眼泪滑落,唇角却是向上扬着的。 幸好,她帮上了一些小忙。 流放 第189节 她,没有给师父丢人吧? 第一百六十五章 晋升 四分三十秒。 方宸闷哼一声,身子一歪,左手撑地,右手勉力虽抬着,可身体颤抖得过于厉害,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强烈的能量潮掀翻在地。 他扭头向后看去,背后的三人已经晕在了一处。 “...撑着点。” 方宸像是对他们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大型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近了,耳膜里鼓荡的尖锐嗡鸣如同盐水倒灌五官,疼得方宸冷汗直冒。 “痛就快点去死。” 魏少尉端坐在高高的指挥台上,俯瞰着仍是负隅顽抗的方宸,轻蔑中带了几分如释重负。 可孤身作战的入侵者却抬了下颌,一张脸上没有血色,薄唇却依旧无畏地弯着。 “做梦。” 声音打颤,语气却轻快,甚至带了几分戏谑。 魏少尉冷着脸,手指狠狠地指着方宸瘦高的身影,一字一顿地说:“给我弄死他。” 道道炮弹凶狠而来,终于将方宸最后的防护罩也射穿。 方宸知道已经没了力气躲避,干脆放松了下来,他细长的眼睛微垂,唇边带笑,向后跌去。 电磁波绞碎了方宸的意识,仿佛无数道凶狠的铁锁链贯穿他的筋肉骨骼,痛楚剧烈到难以忍受。 可瞬间,所有汹涌而来的电磁炮弹一瞬间僵在了空中,而方宸仿佛身处定格时空中,是静止时间轴里唯一鲜活的奇点。 他摔在了一个温暖的怀里。温凉的怀里很软,臂弯很宽敞,抱起来倒很舒服。 他心间一宽,手脚卸了力气。 ‘来得还算及时。’ ‘我早该知道,即使重来千百次,你还是会做一直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傻事。’ 方宸勉强张开眼,在咫尺望见了那双熟悉的桃花眼睛。可那双瞳孔里滚着暗红,身旁翻涌的气息令人心惊,强横的向导核心外放,血腥而冷酷。 方宸抿了唇,冷声问。 ‘温凉呢?’ ‘核心融合不顺利,他的向导意识陷入了短暂的休眠。你,不想看见我?’ 温凉带着沉湎看着方宸,眼神浓稠,露骨的神情让人不适。 方宸自他怀里挣脱,声音疏离。 ‘...知道了。先退敌。’ ‘还是没想起来吗?’ ‘……’ 见方宸拒绝作答,温凉的眸光微黯,只轻轻地抚过方宸鬓边的汗和血,珍视地看着他。 ‘算了。你想帮,就帮吧。他的能力恢复了一部分,应该足够保护你了。’ ‘我不需要人保护。我们,是并肩作战的搭档。”方宸退开半步,“仅凭这一点,你永远也比不上他。’ 温凉抬了眼睫。 那人的脸精致清透如琉璃,可眼底的漠然凶残肆意生长,显出几分不和谐的诡异。 ‘那好。’ 温凉二指轻触方宸的眉心,一瞬间,霸道的向导精神力量剥夺了方宸的视觉和所有力气。 在温凉所创造出的时间缝隙里,方宸被迫沦为一只听话的人偶。 ‘你要做什么?!’ ‘帮你解放本就属于你的东西。’ 随着一声冰冷的嗓音落下,方宸与生俱来的折磨与不适此刻达到了顶峰。他心口猛地一悸,再也无法压抑的能量完全破牢而出。 方宸想要挣脱,可温凉却牢牢地将他压在原地。指尖能量交换碰撞,在时间的缝隙里进行着一场隐秘而盛大的爆炸。 无尽的电子能量自方宸身体里源源不断生长,那股力量的味道有些熟悉,却又陌生;右手间的电子云缓缓蒸腾,略带淡金。 他惊疑地看向温凉,而对方正摩挲着指间那枚戒指。 令人奇怪的是,戒指上的黑、金两道环状颜色已经淡了许多,隐隐露出裸银来。 面对着方宸的疾厉冷眼,温凉终于开口。 ‘你的能力恢复了一些,只要别再做那种舍己为人的傻事,自保是够用了。’ ‘...我身体里的...这是哥哥的电子能量?’ ‘哥哥?方昭,方宸...’温凉轻声念了几遍,忽得停了手中的动作,‘原来是这样。’ ‘什么这样那样。’ 方宸皱眉,温凉却慢慢走近,轻轻地用手臂环住了方宸的肩,将他的哨兵抱在怀里。 ‘你的记忆混乱,是真的记不起来,还是刻意想要丢下我们的过去?’ ‘……’ ‘原十三队的方副队长,是谁?’ ‘……’ ‘你再想想。你跟我说过,你和你哥哥是同卵双胞胎。按理来说,同卵双生,一个为哨兵,另一个...’ 温凉忽得眉头一拧。 他眼睫微颤,表情几经变幻,最后,随着一声痛苦而压抑的低吼,猛地弯下了腰,双手支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急喘。 方宸立刻扶住了他,略带犹疑地看向那双眼睛。 手掌轻触的一瞬,温凉像是回过神来,重重地拥住了方宸。那人鼻息急促,带着紧张和焦灼,周身向导素疯狂地散逸,像是要将方宸刚才那濒死一刻的痛楚抚平。 ‘我来晚了,对不起...对不起。’ 方宸眉间一宽。 ‘回来得很快。’ ‘嗯。答应过你,所以,不敢不回来。’ 温凉话里带笑,表情却不算轻松,额间的汗很明显,仿佛竭力某些不受控制的阴暗情绪肆意生长。 方宸知道他所有的痛苦和逞强。 他主动拉住了温凉的后颈,轻轻咬了他一口,在咫尺近距低声喃喃。 ‘有点想你。’ 这里的时间无法用现有的长度单位来丈量,好像只过了一分钟,却又漫长得像是走了一整年。 ‘我知道。’温凉轻声道,‘所以我回来陪你了。’ 时间慢慢恢复了流动,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开始坠落。 在风暴来临前,方宸与他向背而立,脊背相抵。 温凉在他身后,微微回看。 “准备好了吗?” “一切就绪,随时出发。” 温凉轻轻勾住方宸的小指,指环摩擦,指节处微烫。他的声音肃穆而疾厉,宛若一发黑色的子弹。 “那么,进攻。” 一粒灰尘落了地。 时间风暴重回速转,方宸却已经不再是那个只能站在原地死扛的中低级哨兵。炮火坠地时,方宸早已带着三人推开半米,完美精确地规避了一场致命的狙击。 此刻,温凉和方宸已经稳稳地站在高级的门槛,身体里充盈到近乎满溢的能量让他们多了自保的本钱。 炮火重又袭来,方宸立刻抬手反击,电子自轨道甩出,经温凉加速充能,它一级一级地向外跃迁,每次加速跃迁都会放出近乎恐怖的对垒能量。 汹涌的烟尘,大地的震颤,源源不断反击,让人很难相信,仅仅靠着两人,便能与百人军队抗衡。 “真能打。两位,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既然如此,魏少尉愿意放我们走吗?” “呵。”魏少尉也冷淡地回了两个字,“做梦。” 风里好像夹杂了什么声音。 大地在隐隐地震动。 方宸听感极佳,他脸色忽得一变,猛地向后看去。 残阳尽头,一道密密麻麻的黑线涌动着,须臾,那黑线变成了点点蜂群,再靠近,那竟然是溪统矿的援兵。 原来,溪统矿矿上的看守,不过只占了总兵力的百分之四十。 魏少尉将双手搭在操作盘前,第一次,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 “两位,接着来。” 情势急转直下。 可此时,他们已经用光了所有的底牌。 温凉的身体已经经不起再一次的核心融合,那人强撑到现在已经快要到了极限;而方宸的状态也是越来越糟,肩头的伤口不停地向外渗血,沸腾的电子剧烈地撞击他的精神图景,为了维持意识稳定,他已经拼尽了全力。 方宸眼中的战意却越涌越烈。 流放 第190节 他细长的眼眸涌动着金色的余晖,黑色短发在风中飞扬,正如火炬迎风。 “温凉,打赌么?” “好啊。” “我赌,我们四个能逃出去。” “那没得赌了。” 温凉笑眼轻弯,眼底藏着温柔。他用手背轻轻碰了碰方宸的指节,在硝烟尘土中传递着隐秘的爱意与承诺。 “我也赌,我们不会败。” 这是共同赴死的发令枪。 方宸提了剩余不多的气力,即将奔赴最后的战场。 温凉身体里的核心疯狂自旋起来,方宸也陪他一同燃烧,电子飞转,宛若被拼命抽打的陀螺,火花四溅。 这近乎自毁的行径落在魏少尉眼底,让那人凉薄的眼底多了几分唏嘘。 如果不是阵营对立,恐怕,他会很欣赏这样宁死不屈的战士。 “准备。” 他抬手。 面前的黑衣军团越来越近,他唇边的笑容一点点扩大。 无数台电磁炮对准了衣衫褴褛、残血负伤的哨兵和向导,只等一声令下,结束这场惨烈的对战,给他们二人一个体面的解脱。 温凉忽得回了头,越过层层包围,看向远方。 接着,方宸顺着同一个方向看过去,表情略显意外,更多的,是大难临头的凝重。 “出事了。” “对,这次真的完了。” 魏少尉皱了皱眉。 这两人现在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 他不想再给这个诡计多端的战士留有周旋的余地,手腕微压,一声号令便要说出口。 “发...” ‘射’字没能说出口,某只笑脸狐狸掸了掸袖口的灰,抬头,义正辞严地高声喊道:“我投降。” 魏少尉:“……” 他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温凉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对战时凛冽的神情退散一空。 他上前半步,伸出双手,笑呵呵地道:“我也投降。来,把我捆了吧,我不反抗,别杀我。” 魏少尉:“……” 刚才那两个死也不退的硬骨头哪去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散兵军团(上) 有凌乱却振奋的嘶吼声,自远处传来。遥遥地,另有一窝身穿土黄色外套的队伍直直地奔着溪统矿大门而来,像是盘踞在沙丘里的野猪,横冲直撞。 魏少尉脸色一变。 “是散兵军团!” 溪统矿地处‘叁康区’,周围是无人管辖区域。也因此,有许多不愿意加入白塔的散兵,自发组成了许许多多个散兵军团,在荒凉恶劣的环境里抱团取暖,聊以为生。 虽然那些人实力低下、装备落后,只是精英眼里的一群‘乌合之众’,但他们胜在数量。这些‘匪盗’时不时的骚扰,已经变成了一个无法忽略又令人头疼的大隐患。 魏少尉没想到,那群人会选在这个时候凑热闹。 一辆辆破破旧旧的军绿色敞篷越野车自北方疾驰而下,发动机声音如闷雷惊炸,卷起大片黄沙。它们借地势高高飞起,直直冲向溪统矿的矿车队伍间,仿佛一颗大石头砸入平静的水面,惊起渡鸦一片。士兵仓皇逃窜,却仍是有躲闪不及的,被重重撞翻在地。 温凉方宸二人敏锐地抓住了混乱的空档,力量重启。 方宸疾跑两步,肌肉紧绷的左臂精准抓住行驶中越野车的右侧车梁,单脚踩住车板,如同疾飞的黑鹰,电子如利爪,在战局中扯开无数道口子。 温凉站在不远处的一块高石上,俯瞰战局,右手搅动能量,那人强大的精神力量自穹顶慢慢下压,战局中的哨兵精神微微凝滞,仿佛有种天顶陷落的窒息感。 这种不分敌我的摧毁感过于剧烈,方宸心口一跳,仿佛曾亲身历经过这样恐怖的毁灭性打击。 他不由得回望。 那人好像在尸山血海里生了根,以鲜血为灌,以腐肉为食;杀戮降临,肆虐一切,可他的表情过于平和,那双涌动着红与黑的双瞳里不带任何情绪,仿佛肆意杀戮只是他的本能,毫不费力。 不能让那个人就这样无声地掉进深渊里。 方宸不知为何心口一揪,本能地拽紧了两人中间那根脆弱的精神链接。一瞬间,精神意识重重地撞击着向导牢不可破的壁垒,拼了命地想要进入他为自己画出的监牢。 浑身染着死亡气息的向导眉梢轻动,眼底的坚冰仿佛融化了几寸。 隔着硝烟人潮,他眺望着方宸的方向,微微笑了笑。 方宸悬着一颗心稍微落下几分,便收了视线,又一次全情投入战局。 此刻,形势再一次翻转,两人独自支撑的场面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两支‘军队’混战。 疲战许久的溪统矿守军在散兵军团狼突豕窜的突袭下渐渐败退,不得不向后龟缩至铁磁矿内部,凭借着地形苦苦支持。 可他们败相已显,全面投降只是时间问题。 方宸见状,才缓缓收了掌中极淡的金色电子云,捂着灼疼的胸口跳下了车。 他撑着膝盖弯了腰,喘匀了气,才慢慢直起腰来,循着温凉的方向去找他。 可面前,打头的那辆绿色越野车疾驰转弯,轮胎与沙砾刺耳的摩擦声在方宸耳畔炸开,来势汹汹。 方宸不着痕迹地又一次攥紧右手,略带戒备地抬起唇角。 “是朋友?” “当然。” 爽朗的笑声自驾驶室飘了出来,接着,一个带着烟灰色帽子的男人伸出头。 那人胡茬长满下巴,嘴里叼着一根烟,双眼如鹰炯炯,朝着方宸摆了摆手。 “小哥,还记得我吗?” 方宸思忖片刻,终于从记忆里找出了这个一面之缘的名字。 “谢三刀...三哥。” 改口极快,毫不犹豫,脸都不要。方某人敛起了刚才拼命时的疾厉冷漠,此刻乖巧得像是一只柔顺的小狐狸。 谢三刀哈哈大笑,觉得这不怕羞的小崽子真合他胃口。 “你这叫我一声‘三哥’,不亏。” 说完,他二指捏着烟屁股丢到窗外,瞅着身后一群呼哧呼哧奔跑的小弟们,鼓劲加油道:“抢劫不积极,脑子有问题!顺便帮我方老弟把溪统矿这群老流氓给灭了!” “是!” 散兵军团看见那些军备和粮食眼睛都放了光,一哄而上,与溪统矿军队死死地缠斗在一起。 谢三刀又大笑,拉方宸上车。 方宸坐稳,转头问他:“三哥怎么会来这里?” “咳,这不是恰好赶上了吗。” 谢三刀叼着烟说话,冒着火星的烟头上下窜动,说话含混不清的,像是要掩盖什么。 方宸静静地盯着谢三刀四五秒,后者脑门都被盯出了一层薄薄的虚汗。谢三刀丢了烟屁股,又强做镇定地点了一支烟,戒备到达了顶点,准备换个话题时,方宸却主动移开了视线,淡淡道。 “如果三哥没及时来这里,我们大概已经死了。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这个恩情,我会报的。” “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呀。” 谢三刀嘿嘿一笑,显然已经想好了价码。 他刚要开口,方宸却指了个方向:“都是一家人,那我也不客气了。三哥,开快点。慢吞吞的没吃饭?再等下去,我的人都要死光了。” 谢三刀:“……” 说不客气,这小崽子还真不客气。 谢三刀驾驶越野车灵活地左拐右冲,挡住了冲击的炮弹。他驶近,停在温凉面前,又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指了指远处一辆慢吞吞的越野车,顺口道:“对了,我路过‘叁康区’的时候,看见一个赶路的工会人,他急得鞋都跑掉跟了。我看他身上有点钱...咳,不是,看他是个好人,所以就绑...咳,请来一起共谋大事了。” 方宸抬眉:“三哥慧眼。” 能在千百个工会过路人里选到龚霁——那个口袋比脸还干净的男人——也的确称得上是‘慧眼识珠’。 谢三刀得意地笑,问他:“认识?带你去见见?” 方宸立刻说:“不用了。” 谢三刀:“?” 方宸:“咳。我是说,不急。” 战场撒野一时爽,回去检讨写断手。 让龚霁在贼窝里再呆一会儿吧。 第一百六十七章 散兵军团 (下) 见坐在副驾驶的方宸难得的变了脸色,温凉抵唇忍笑,忍到最后有些咳嗽,站不太稳,倚着越野车的发动机外壳略靠了片刻。 方宸推开车门,疾步走到温凉面前,向前伸出右手,示意他上车。 温凉没动,只笑吟吟地看着他。 方宸:“怎么了?” 流放 第191节 温凉:“我受伤昏迷的这些日子,你认识了不少人啊。” 方宸:“……” 某人语气酸溜溜的,双眼水涔涔的,骚话说得这么顺滑,看来那人的伤不是很严重。 “温凉,嘴该缝一缝了。漏骚话,满天飞,污染环境,这是造孽。” “噗。” 温凉没忍住偏头笑了一声,忽得身体一僵,右手用力扶着车前引擎盖,喘息片刻,才勉强撑起身体。他细长的指节处泛着苍白,一如他一瞬白下来的脸色。 方宸试探地去抓着他的手臂,却被那人轻轻挣脱。 “疼,别拽。”温凉微微弯下腰,侧脸贴在方宸肩上,吐息灼热,声音略带着颤,轻飘飘的,“快抱我一下,我站不住了。” “我带你去找龚霁。” 方宸立刻环着温凉的腰,将他扶在肩上,毫不客气地打开了谢三刀的车门,将他的向导半推半抱到副驾驶上。 温凉由着方宸折腾自己。 他眉眼半阖,睫毛低垂,略带散漫的眼神里噙着笑,视线追着方宸略显慌张的动作,安抚着哨兵的不安。 “疼是疼,不过没大事,死不了,不用这么紧张。” 方宸冷冷觑他一眼,温孔雀不敢再胡言生死,乖顺地坐在座位上笑。方宸压下焦灼,折返去寻柴绍轩和夏旦,一左一右把他们扛回了车里,又并肩放在后排座上。 他拉过安全扣绕过夏旦身体时,隐隐觉得不对。 小丫头身上凉得过分,几乎察觉不到呼吸,连伤口处的流血都渐缓,仿佛生机已经流干了。 方宸轻轻拍打夏旦的侧脸,焦急地喊她:“夏旦!醒醒!” 夏旦紧紧闭着眼,丝毫没有回应。随着方宸的动作,她的头缓缓地垂了下去,只露出半张满是灰尘的小圆脸。 方宸瞳孔一缩,心中的不安蔓延开来。 温凉微微抬头,从后视镜中看见浑身僵硬的方宸和一动不动的夏旦。他忍着痛楚解开安全扣,来到夏旦身边。 他用手轻轻抚着夏旦的眉心,指腹传来熟悉又暴虐的能量波动。 温凉不期然从别人身上探查到自己的力量,正意外时,却忽得想起,核心融合即将失败的时刻,仿佛是有人将那股恐怖的力量吸走了一部分。 如果那股狂暴的力量不加抑制,足以断骨裂筋。 “原来...” 温凉神色凝重,立刻单手扶住她的肩,大手裹住她血淋淋的右手,试图将那股毁灭身体的力量抽回来。 毕竟,他是不怕受伤的不死之身,可夏旦不是。 竟然没成功。 小丫头用最后的力气压住了那团惊人的力量,仿佛生者最后唯一的执念就是将它死死地困在身体里,用不算强大的精神力量与它同归于尽。 温凉的表情更加严肃。 他将夏旦抱进怀里,一起坐上了副驾驶,压低声音极快地说道:“她的情况很不好,我们快走。” “...好,我知道了。” 谢三刀没见过这样反客为主的小崽子,还在碎碎念地数落方宸的自来熟。后者却直直地盯着谢三刀手里的方向盘,眼神像把刮骨刀。 “三哥,你不开车吗?要不,我帮你开,你休息一会儿?” 语气很有礼貌,声音阴恻恻的。在这样冰火两重天的夹击下,谢土匪头子浑身一激灵,自动自觉地拽着方宸的胳膊,把他‘请’上了驾驶位,自己屁股一挪,坐在了主驾驶副驾驶中间的小坐上,一米八的中年汉子身子腿儿蜷着,夹在温凉方宸中间好不委屈。 “咳。方老弟,你倒真挺不客气的。” “……” “要不要加入我们?我觉得你跟我们沙蝎团的气质很合。” “……” 谢三刀打算跟方宸搭话,几次都失败了。那人眼神冷肃,唇角紧紧抿着,打方向盘的动作干净利索,一板一眼,仿佛在拿刀杀人,剔骨拆肉。 倒是旁边的温凉开了口。 “沙蝎团?” “嗯?嗯,散兵军团里面最大的那个,我是三把手。”谢三刀转头,研究了一会儿温凉那张没什么瑕疵的脸,问道,“你就是方老弟的那个向导?” “温凉。” “听说了。刚才见了,你确实挺厉害的。” “听说?听谁说的?” “啊,就...小道消息。” 谢三刀又轻咳一声,引得方宸斜瞥一眼。某只狐狸赤裸裸的鄙夷目光,让谢老三的脸皮挂不住了。 他扯谎扯那么差吗?! “方老弟,我说,你眼珠子不要的话,捐给三哥出去卖怎么样?” 谢土匪头子勒住方宸的脖子,准备好好教他一下绿林好汉的尊老爱幼长幼有序,结果一个转弯,差点没把他自己的眼珠子晃出去。 头儿还真是给他找了个杀人抢劫放火作乱的好苗子。 谢土匪忍着恶心美美地想着。 方宸一路横冲直撞,撞翻了无数箱子石头,最后几乎是滚到了一辆破旧的小车面前。 那辆土黄色小车篷破了洞,窗户碎了一半,风刮过,扑簌簌地往下掉玻璃渣。 从水帘洞一样的挡风玻璃看过去,有三人挤在狭窄的驾驶舱里,左右两边的人靠窗坐得东倒西歪,中间那个高大的身影被挤在逼仄的小座里面。 可那人倒不显局促,身影端坐,面容周正,脸脏乎乎的,可神色凛然,宛若一块不懂弯折的铁板。 方宸一脚刹车,惊天一响。 车内的人闻声,淡然冷静的表情立刻变了,眉头紧紧地拧成一个‘川’字,仿佛有满腹的担忧和愤怒要倾倒而出。 可那些责备却在方宸跑来的一瞬间消散一空,全变成了哽在喉咙间的酸涩与庆幸。 “...还好你们没事。” 龚霁慢慢地挤出了那间狭仄的驾驶舱,意料之外的,旁边两个看守的匪盗并没有多加难为他,只是龇着大黄牙笑了笑,轻松放他下了车。 “龚霁!!!” 方宸气喘吁吁的叫喊回荡在耳边,龚霁沉了脸,斥责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便看见了他那个鲁莽又冲动的小徒弟。 此刻,她毫无生机地躺在方宸的怀里,双手低垂,脸色雪白,生死不知。他心口陡然一凉,连走路都僵硬。 方宸急道:“你,带医生了吗?” 龚霁:“没有,这是怎么...” 方宸:“跟我来。” 方宸当机立断地拉走龚霁,温凉扶着柴绍轩,四人寻了一个还没有塌的小屋,收拾出一片还算干净的地方,把昏迷的两人扶在中间。 龚霁立刻打开随身急救包,给四人简单处理了一下要紧的皮外伤。 柴绍轩的情况已经趋于稳定,可夏旦的情况却越来越糟,呼吸若有若无,已经快要摸不到脉搏了。 “冷静下来...冷静。” 龚霁拿出萧易留下的急救指南,双手微不可见地发抖,手指点按平板时都错了位,几次想要翻页却误关了文档。 方宸夺过平板,蹲在一旁,替他翻页。 龚霁攥掌成拳,紧紧抿着唇,一页页看过去,可试遍了所有方法,无一起效,只能看着怀里的小丫头逐渐衰弱下去。 她的体温在慢慢地流逝,像是一线留不住的潮汐。 “再想想。” 龚霁额头上的汗一滴滴地往下落,平素冷静又睿智博学的人乱了手脚,第一次,大脑一片空白。 他颓然地盘膝坐在地上,右手攥拳用力地捶着额头,试图让自己想起一些残余的知识,能够挽救面前的人。 温凉靠着墙坐,右手掌里虚虚捏着一支已经空了的针剂。他慢慢地放下手肘处卷起的衣袖,藏住了针孔和淤青,也勉强暂时压下了身体里沸腾的核心力量。 “嘶...” 晕眩如海浪袭来,温凉皱着眉忍过一阵地覆天翻,才慢慢地走到一旁,单膝蹲着,在铁磁体废墟里寻找着什么。 过了大概半分钟,他抓着一块黑石,走回夏旦身旁。他将黑石搁在掌心,轻轻吹开表面蒙着的一层灰,被掩盖住的淡淡红光柔柔地散了出来。 龚霁怔怔抬头,眼神里的迷茫深重。 温凉将那块石头慢慢地放在龚霁的右掌心,触感温热。 “还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什么?” “让她进化。” 夏旦无法承受这样的力量,其中的原因之一,便是她的向导等级过低。如果能进化,她便有可能将这股力量进行自我消化,从而勉强保住性命。 “书上...没有写过向导进化的方法。” 进化部现存的所有书籍里,不厌其烦地书写了哨兵的进化方式,对向导的进化方式却语焉不详。 温凉蹲不住,干脆坐在了地上,右手搭在支起的膝盖上,手腕回曲,指了指自己,笑着说道:“我一个大活人在这里教你,要书干什么?” 龚霁:“老温,你确定这个办法可行吗?!” 温凉:“或许死,或许活,我给不了你承诺。” 龚霁额头上的汗又渗出涔涔的一片,两大颗沿着侧脸滑落,滴在衣服上,湿了一团。其实他自己也明白,意外总有发生,这世间几乎没有百分之百可行的概率。 龚霁沉了口气,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拍了拍自己的脸,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抱歉,是我犯蠢了。你需要我做什么?我来帮忙。” “好。你...”温凉弯腰时动作僵了一下,呼吸陡然加深急促,缓了一秒,才若无其事地接了上去,“...拿住那块铁磁体。” 声音又哑了半度,别人听不出来,在温凉身旁的方宸却耳尖的捕捉到了。 方宸用手圈在他的腰后,有力的手臂支出一方柔软的靠垫,让那个忍痛的人坐得舒服些。 流放 第192节 “算我一个。” 温凉朝他微笑,把肩膀舒服地靠了过去,在他耳边拉了一个声音喑哑的长音:“嗯。” 第一百六十八章 核心融合 (上) 温凉抬起手腕,自上而下盖在那块柔和的红黑色铁磁体上,五指向下拢住,慢慢闭上了眼。 一瞬间,方宸和龚霁仿佛被拉进了一道漆黑的时间缝隙。 纯黑中漂浮着一个个小世界,每个小世界如同一道银河一般盘旋飞转,其中涌动着的磁场力将空间扭曲着形变;每个磁场扭曲的小世界各自占据黑暗中一角,依序排列成立方结构,紊乱中透着有序。 ‘这是!!’ 龚霁不敢置信地看向面前的世界。他们仿佛将意识与自我剥离开,潜入了某个金属的晶格结构里。 是的! 龚霁震惊地想,如果他没有猜错,现在他的意识所处的位置,就是激发态铁磁体的内部! 那么,他是依托着温凉的精神图景、或说透过温凉的眼睛,来看到这一切的吗?! ‘龚霁,你给方宸简单讲一讲向导核心是什么。记得,简、单点说。’ 温凉的声音自穹顶而来,鼓荡在这一方小世界里,仿佛创世神灵,无处不在。 龚霁定了定神,看向身旁的方宸,尽可能言简意赅地说道:‘导论课上也说过了,向导核心其实跟旧时代原子核有类似。这些小世界,其实就是一个个原子核与其束缚着的核外电子构成的。’ 旧时代科学界构筑了许多模型来描绘原子核与电子的关系,比如最简单的卢瑟福原子模型;后来,还有人引入了量子算法推出的波尔氢原子模型,众说纷纭,至今未有定论。 方宸点点头。 龚霁压低声音接着说:‘向导核心,与你面前的原子核有些类似,即是是剥离了电子后的正电物质。你也知道,强电物质很难稳定单独存在,所以,拥有着高能量的高级向导是极为稀缺的人才。’ 方宸冷静颔首,表示他理解了。 可忽得,他冒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他猛地抬眼看向龚霁,明显对方比他更早意识到了这个可能性。 龚霁犹疑地高声问道:‘老温,难道你的意思是,向导的核心,其实就是从这些原子核中来?!’ 许久,一声极轻的回应才如尘埃落下。 ‘大概...是的。’ ‘这怎么可能?!’ 龚霁的理智告诉他,温凉的推测完全不符合逻辑。 按照温凉的说法,难道从路上随便捡一块金属都可以把其中的电子和原子核分离出来,安装到哨兵和向导身上?!这未免也有些太匪夷所思了!! 不,不对。 龚霁脑中飞速思考着可能性。 温凉说的,可不是路边的石头、或是随意一块钢铁金属。他指的,应该是激发态高密度铁磁体。 是了。 铁磁体这种从未在旧时代出现过的东西,确实不能归属于旧时代的科学理论框架中。 另外,处于‘激发态’下的物质,十分不稳定,的确拥有着可以被分离的前提条件。 如果按照温凉的逻辑继续推下去... 通过大批量囤积激发态铁磁体,再想办法分离铁磁体里的核心与电子,分别注入哨兵和向导的身体里,甚至可以流水线制造大量的哨兵和向导!! 骇人听闻! 这不可能! 龚霁沉浸在震惊中无法自拔,喃喃自语全落在方宸耳畔。 方宸本是半信半疑,可他忽得想起,那个发疯的‘温凉’似乎做过类似的事情。 他不愿回想起那晚令人恼火的胁迫,可此刻,他不得不一点点地回想起‘温凉’引导自己从铁磁体中剥离电子的一举一动。 ...竟与龚霁此刻的猜测不谋而合。 哨兵的电子,当真可以从这种铁磁体中获得。 方宸定了定神,沉声问道:‘温凉,你需要龚霁帮助我从铁磁体中剥离出电子,然后我协助他将核心移植到夏旦精神图景里,是这样吗?’ ‘嗯。’ ‘后续呢?’ ‘交给夏旦自己融合就好。’ ‘只是这样?’ ‘是啊,简单得很,别担心。’ ‘……’ 方宸虽然不懂任何基础理论,但他懂温凉。 那人的语气越轻松,事实越艰辛。 只是简单的核心转移?向导的进化绝不可能这么简单,否则,为什么所有的书册都对此三缄其口? ‘再等下去,夏旦就要撑不住了。’ 温凉的话略显疲惫,显然,撑不住的不只夏旦一人。 现在不是探究真相的好时机,方宸强行压下心中的疑惑,与同样满腹不解的龚霁交换了眼神,彼此确定了动手的时机。 他们脊背相抵,双眼紧闭,将自己浸没于虚无的能量潮涌中。 ‘准备好了。’ ‘好。开始。' 温凉的声音如雾淡淡洒下。 那一刻,本是平静如湖的磁场忽得汹涌地卷起大潮,仿佛有一只搅动风云的手,刻意打乱了这一潮死水。 方宸与龚霁如同紧紧相依的两座孤岛,顽强地屹立着,迎接着大潮剧烈凶狠的冲刷。 方宸的精神体凝聚成形,野狼在磁海中撕咬奔腾;龚霁凝成清鹤,低空盘旋,俯瞰全局,为方宸指明方向。 在方宸精准而猛烈的冲击下,那一个个由电子、核心组成的小世界开始离散,被核心束缚住的电子开始逃逸,一颗、一颗地自中心崩落,划过黑暗穹顶,如同一场四散飞溅的流星雨。 方宸咬牙,将所剩不多的精神力尽数释放,拼命扯着所有的电子,像是从土里拽出一株百年老树根。 终于! 核心裸露,光芒灼眼,如同一颗颗裸露的小型太阳,摇摇欲坠地挂在那残破的立方体骨骼顶点之上。 龚霁找准时机,孤身猛冲,深入核心中心,忍着精神被灼伤的风险,将两三块核心死死地抱在怀里。 ‘呼...呼...够吗?我还可以...再取几块...’ 龚霁剧烈急促地喘息着,艰难地发。 他挤尽了所有能量,精神触手迟缓而艰难地向外扩散蔓延,试图取得更多核心碎片。 可直接暴露在核心的能量潮下,龚霁的精神壁垒根本不足以抵抗这样的冲击。 势如雷霆的磁场力轰然炸开了龚霁的精神壁垒,在他的精神图景里肆意破坏,本是周全完整的墙体簌簌而晃,有完全坍塌的风险。 哨兵向导的精神世界一旦坍塌,便几乎不可能再重建,下场只有成为一个废人。 可龚霁此刻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丢掉了平素的自持与理智,几乎是趴着向前腾挪,颤抖的精神触手将一块又一块的核心收入怀中,死死护住。 这样的动作,与夏旦濒死时的别无二致,原来是师徒一脉相承的舍己为人。 他们苦苦挣扎许久,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好像最后连意识都模糊。 终于,一股极温和的精神潮涌漫过这方天地。 刹那间,穹庐四野的黑暗慢慢染上光亮,耀目的光芒将方宸与龚霁慢慢裹住,他们怀中的核心与电子不受控制地脱手,仿佛被一根纤细而柔韧的细线牵引着,朝着某个虚无之处高飞冲天。 方宸和龚霁耗尽了精神力,虚脱地飘在这方世界中,几乎无法挣脱。 便在此刻,仿佛有只手抓住了他们的肩背,不许他们随波逐流,自我放弃。 方宸耳畔吹过凉风,意识朦胧间,他仿佛在历经一场急速的下坠,眼前那分崩离析的小世界离他越来越远,他费力地伸手,想要确定自己是否完成了任务,那只手却被一人轻轻握住。 霎时,眼前蓦地蒙上一层细细的光亮,像是矿场里那些微弱破旧的灯光。 他回来了。 被抽出的精神仿佛重新坠回了身体里,方宸猛地坐起,眼前的黑雾迟迟不散,急速的心跳声重重敲在耳畔,让他晕眩而恶心。 “...温凉。” 方宸的声音哑得听不出原本的清澈。 “在呢。” 身后的怀抱温暖柔软。 方宸放下心来,皱眉咳了两声,哑声问。 “夏旦...” “还处在危险期,要靠她自己熬过去。不过,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温凉说。 “我去看看。” 方宸挣扎着要站起,耳畔一声轻叹,落了一个淡淡的‘好’字。 那双柔软的手捉着方宸的手腕,一点点向前,直至落在了一个温热的侧脸处。 稍微调整了角度,有极浅的呼吸拂过指节。 方宸心头陡然一宽。 他盘腿坐在地上,撑着头,慢慢地笑了出来。 “赢了。” 流放 第193节 即使浑身骨头裂了一般的疼,即使声音又哑又虚弱,可其中的意气与锐气却难以掩埋。 耳畔又落了一声极轻的笑。 “嗯,赢了。” 近乎是单枪匹马的对决,他们以一个不可能的概率翻了盘,大抵,溪统矿看守们、或是他们的上级也没有想到,偌大的、看守严密的、装备精良的总塔直辖矿场,被四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给捣毁了。 如何善后,如何面对接下来的风暴,这都不是方宸此刻该想的。 大战后的喜悦与疲惫交织,现在,方宸只想和他的搭档一起静静地呆着,在沉默中分享着胜利的喜悦。 眼前的黑暗将散未散,借着晦暗的光,方宸安静地碰了碰温凉的手背,反被后者轻轻握在手心里。 “怎么了?” “...老温。” “嗯?改称呼了?” “嗯。”方宸掩饰地轻咳一声,“看大家都这么叫你,还挺亲切的。” 身旁又响起请冷冷的笑声,惹得人耳根又痒又红。 方宸喉咙里的血腥味涌上,被他皱着眉咽了下去,忽得想起温凉的伤,他眉峰一竖,本已松弛下的肌肉又绷紧。 他立刻拽住温凉的衣袖,将那人拉到自己怀里,用满是伤口的手在那人周身游走,埋头翻找着可能的伤口;又不敢太用力,怕某个身娇体弱的老男人喊疼。 可是脱力导致的五感钝化,让方宸看不清也摸不准。青年哨兵心急如焚,最后几乎要贴在对方怀里。 “狐狸,你今天真的很主动。”某个染着笑又欠揍的低沉声音慢慢缠在耳廓,带着灼热吐息一点点入侵,“改称呼,主动牵手,又投怀送抱...” 方宸没空听他鬼话连篇,只埋头寻伤,自上而下,自外而内。 忽得,一只微凉的手捏住了他的下颌。 那只手骨感明显,指尖略带血腥味,直冲鼻腔,逼得方宸抬起了头。 “往哪儿摸?故意的?” 有清瘦的身影罩了下来,方宸的唇上漫起一层酥热的痒意,略带潮湿的吻辗转不休,时而寸进时而微退,勾连缠绵。 虚脱的方宸第一次被亲到缺氧。 “呼...嗯...滚开,别亲了。” “多亲一会儿,要不然,又好久亲不到了。” 老渣男声音里透着欲求不满的委屈。 “...委屈个屁。说得好像你每天晚上没吃饱一样。” 方宸轻哼一声,却心软地紧闭双眼,张开嘴,与他唇舌纠缠。 “困了就睡吧,我在这儿陪你。” 某漂亮的渣孔雀边亲边笑,边笑边轻声哼哼,破碎曲调织成催眠曲,裹着极为清甜的向导素,像一个柔软的茧,把他的哨兵轻轻罩了进去。 伤重虚弱的方宸几乎要在这张柔软的温床上睡过去,可是... “不对。” 方宸心头猛地一凛。 温凉身上的向导素过于浓郁,疯狂地向外散逸,像是不受控制一样。他的电子在躁动,仿佛要脱体而出。 而且,他莫名有种心跳紊乱的不适感,却不是因为自己身上的伤,而是来自于他的向导。 他努力睁开眼,依旧无法看清眼前人的面容;嗅觉也钝化,鼻腔里像是塞了一块海绵,却依旧有一丝极淡的血腥气轻巧钻了进来。 耳畔,温凉的呼吸声逐渐急促,体温也在慢慢上升,怀抱变得湿热。 方宸知道温凉肯定伤得不轻。 “温凉!” “忙着亲...没空说话...” “……” 方宸此刻若不是虚脱状态,非得要把那只骚孔雀按在床上揍个七八遍。 第一百六十九章 核心融合 (中) 方宸狠咬一口温凉的下唇,挣扎着坐起来,按着胸口,低声吼道:“你哪儿流血了,快点自己包扎,我看不见!” “等会儿的...还没亲够...” “亲什么亲!!” 哨兵急而凶,身上的电子云外溢,如大潮拍岸。对面的人蓦地闷哼一声,像是在强忍着什么痛苦,压着呼吸,时断时续。 方宸更加担心。 他用手掌探路,摸索着抓住了温凉的双臂。那人浑身烫得更加厉害,像是一块烧红的铁。方宸的掌心略有潮湿,像是抓了满手的血。 方宸一凛,直接把温凉按倒在地,右手摸进他的裤兜,因为知道温某人永远都会在身上备上纱布...为了包扎他的伤。 果然,方宸指腹触碰到一团硬而粗糙的纱布卷。 他立刻取出,扬臂一展,纱布卷飞旋落地,扯出长长的一串。 方宸左手去扒温凉的衣领,‘嘶拉’一声,衣服如愿从当中破裂。他的右手配合着牙齿咬出一小截,就要触摸到温凉肩颈锁骨时,有一只滚烫的手猛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耳畔依旧传来压抑着的呼吸声,声音隐有颤抖。 “别碰...痒...” “废什么话!” 方宸恼怒于温凉莫名其妙的抗拒和顾左右而言他,干脆蛮力解决问题。几个推拉间,温凉又毫无还手之力地被他按在了地上。 就在方宸的手刚要触碰到温凉的伤口时,动作忽得一顿。 像是心脏深处坠了个石头一般,‘咚’地一声,心脏应声皱成一团,方宸险些痛晕过去。 下一刻,他的心脏猛地一泵,浑身血液急速奔流。他不受控制地颤抖,精神图景内潜藏的电子疯狂地流转,像是漏了无底洞的水坝一样旋转着流逝。 这种感觉很熟悉。 之前温凉重伤时,萧易抽取液态电子云的时候,他便已经经历过这样的痛苦了。 方宸又惊又疑,可当他把这些天发生的一切串联起来时,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哨兵向导的配对,既是彼此吸引、又是相互依存的。 龚霁说过,强电物质很难单独存在;而温凉不知道借用了什么方法强行提高了自己的能力,越晋升,身体和精神机能恐怕越不稳定。 向导核心的强正电场需要哨兵的电子来嵌合中和,才能勉强维持在一个相对安稳的状态。 换言之。 温凉现在很需要他。 想通了这个关窍,温凉的所作所为也不算难理解了。 为什么他的向导素格外浓郁、为什么他在电子云外溢的瞬间不肯靠近,身上有伤也不肯让他包扎。 大抵是因为抽电子云太痛苦,所以温孔雀才宁肯自己忍着难受。 ...这么娇贵又怕疼的人,在这里逞什么强。 方宸左手按着温凉的腰,将那人小心地放倒在膝上;年轻哨兵的身骨极为挺拔,更显他的眉眼坚毅,誓要为他的向导撑出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淡金色电子云如疾风骤雨一般环绕坠下,将他的向导圈禁在怀中。 “下次再说些没用的躲我,我就把你那该死的精神屏障炸了。” “我...呼...好怕啊。” 温凉带着笑的声音轻飘飘的,求饶的话却被他说得足够旖旎。 “怕就闭嘴老实躺着。” “狐狸,你...靠得近一点。” 大概是温凉体内灼烧的痛苦得以暂时缓解,他开始疯狂地、肆无忌惮地索求。 温凉滚烫的手贪婪地抚着方宸的侧颈,前后摩挲,直将那一小块皮肤蹭得火红,侧颈洒满温凉灼热的呼吸,密密麻麻散逸,又湿漉漉的落下。 “嗯...” 那人压抑着的低喘,总是令人想到一些夜色掩盖下的羞耻。 宛如面对美食的,垂涎。 方宸声音也哑,紧紧抿着唇角,半晌,才隐忍地吐出两个字。 “好点?” “...嗯。” 那人从胸腔勉强挤出的一个字,明显是言不由衷。 方宸试图在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分辨出温凉的表情,却只能感受到极微弱又急促的脉搏。 “不够?” 方宸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眼神一凝,利落地拔出腰际的小刀,甩掉刀鞘。锐利的刀锋裸露,映出夕阳的残红。 他手臂用力一挥,一阵凉风拂过,手腕上已经多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划痕。 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径直把淌血的手腕塞到温凉唇侧。 “张嘴,喝。” 鲜红的、滚烫的血液自温凉唇畔滑落,一滴一滴,被温凉湿/润/柔/软的唇舌包裹住。 极度的腥锈味道冲击着温凉的五感,打湿了向导极度渴/求的状态。他睫毛轻颤,慢慢张开眼,望着面前的哨兵。 青年目光微散,神情却冷静,浑身是血,却毫不退缩。 温凉费力地撑起身体,握住了方宸手腕处的割伤。 流放 第194节 “高浓度液态电子云需要从血液里提纯分离,然后将血泵回身体里。你这样鲁莽,会流血而死。” “怕什么。血流干前,有信心喂饱你。” “方宸。” “我的人,当然我来保护。” “……” 那人不知为何没有回应。 接着,手腕处的柔软双唇离他而去,方宸皱眉,将手臂向前送了半寸,寻找着他的向导,可蓦地,手腕处传来疾厉的纱布按压,有人替他慌张地包好了伤口。 打结手法与方宸熟知的那套不同,从呼吸判断,是昏迷的龚霁醒转了。 “方宸,你疯了?!不要命了?!” 方宸从他的咆哮里能听出极端的怒气。 龚霁从来礼貌周全,现在气得骂人,怕是他们四个之后的日子不太好过了。 方宸无奈地放下手臂,身体却一晃,极度的晕眩重来。他皱着眉紧闭双眼,想要忍过这番难受,却被蓦地暴涨的向导素迷晕了过去。 “...狐狸,睡吧,把伤养好,我陪着你。” 仿佛有人在他耳边一遍遍地保证着,方宸这才慢慢松懈下来,倒在那个柔软的怀抱里。 他靠着温凉的胸口,低哑地说。 “...醒来,我要第一眼看到你。” “……” “...给我保证。” “好。” 那人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闷,仿佛藏着深重的心事。 方宸却无法再问出更多。 他的意识慢慢抽离,陷入深度休眠状态。 龚霁敛着眉目,严肃地扒光了方宸的上衣。在看到哨兵身上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伤口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虽知这一战必然惨烈,可伤得这样重,确实出乎他意料。 龚霁一个个伤口找过去,眉头拧成了深坑。 “要赶紧找个医院处理。” “……” “温凉?” 见无人回应,龚霁抬头看向身旁的人,又喊了一遍,对方才堪堪回了神。 “你说什么?” “我说,要赶紧找个医院。方宸的伤势不轻,柴绍轩的伤也要抓紧时间治疗,还有夏旦。她...她的危险期才刚开始。” “别担心。她不怕疼,核心融合对她来说并不难熬。” “核心融合,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向导的晋升手段?” 龚霁知道,夏旦身体里原本有一个品质低下的向导核;而现在,他们将铁磁体中的核心生生嵌在她的身体里,二者电荷相同,同性相斥,夏旦为何不排斥外来物质,反而能将两者完美融合? 再说,两个能量极高的核心相撞,竟然不会发生剧烈的爆炸吗? 按理来说,核心融合,产生的高能量波动足够摧毁一个人的所有。 “这个,一时半会说不清楚。” 温凉抬手拭去唇边的血,表情淡淡的,可袖口处却往外渗血,一滴、一滴,浸湿了原本破烂不堪的浅绿色越狱装,泅得一片片的深黑。 龚霁本以为温凉身上的血都是方宸的,所以当时才会勃然大怒。 可此刻,他意识到自己错了。 因为温凉的衣服上开始有大片大片的红黑色渗了出来,那人仿佛在肮脏的大雨里站了许久,周身都湿透了。 “老温...” 龚霁喉咙干哑,即刻要为他包扎,却被温凉阻了。 “没必要。” 他抽回手臂时,松开的袖口稍微滑下,露出一截小臂。手臂上的皮肤裂成了蛛网状,血液沿着皮肤皲裂的缝隙流淌,涓涓细流在掌根指尖汇聚,最后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他若无其事地慢慢系好袖口,把浑身的伤都藏在了破烂的衬衫下面。 可对面的龚霁却做不到这样淡然,他焦急地低吼道:“解开,我给你包扎。” “真不用,我体质特殊。等多余的能量放干净了,血就不流了。过个一两天,就能恢复个七八成,这些伤痕想留都留不住。” 温凉耸肩,龚霁却怔了怔,从他的字里行间读出了什么潜藏的信息。 “...多余的能量?”只想了几秒,龚霁的表情变得既惊且怒,“原来...你,是不是把核心融合多余的能量转移到自己身体里了?!” 这也解释了,温凉为何没有亲自动手、与绑定的哨兵一起完成核心剥离和转移的工作,而是交给了技巧生疏的自己。 是因为温凉必须从旁协助核心融合,在铁磁体与夏旦的精神世界中构筑通道,这样,才能保证核心融合万无一失,也方便他最后将核心融合爆炸释放出的能量完全吸收到自己身体里。 龚霁电光火石间想通了一切,双眼涨得通红,轻轻折起温凉的衣袖。 果然如他所想,整片皮肤溃烂血红,没一处好地方。 “想多了。”温凉笑,“我只是借着夏旦核心融合,精神不稳可以入侵,借机拿回我的能量而已。” “...你的能量?” “啊,就是之前我自己的核心融合的能量,被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地抽走了一部分。” “你...你之前还核心融合过一次?!” 龚霁头晕目眩。 “哎,说了说了,过两天就好了。我说,你要是真心疼我,就少罚我写点检讨。” 温凉双手插袖,懒洋洋地靠着墙,双眼一阖,竟是打算这么昏睡过去。 龚霁气得更加上头。 “你...你就打算这么睡?!” “啊,怎么了?你来了,我就不用自己收拾了,谢啦。” “……” 龚霁的呼吸过于粗重,听得温凉都觉得心虚。 温凉倦怠地抬了半只眼,视线下移,瞅了瞅周身快要凝成小湖泊的一汪血迹,大抵是觉得有些夸张了,想了一想,说。 “要不,我勉为其难地洗个澡?” “……” “也是,这大沙漠里,水不太好找。嗯...嘶...” 温凉忽得眉峰微拧,抿着唇咬牙忍痛,直至颈边绷出一根青筋。他本能地望向方宸,眼底的一丝微弱的渴望被他生生压了下去。他疲惫地阖了眼,睫毛却在微弱地颤抖着。 龚霁疾走两步,单膝跪在他面前,焦声问。 “你是不是需要电子云?核心波动了,对吗?” “...嗯。” “不行,我们需要马上去医院。” 龚霁推门而出,却正好撞上在门口偷听的谢三刀。 没有被撞破的局促,谢三刀凑了过去,问:“需要车?我那儿有啊。” 第一百七十章 核心融合 (下) 不远处,早就停好了一辆空空的越野车,车身宽大,五排后座。 龚霁连忙背着昏迷的几人,小心翼翼地将他们平放在后座上,替他们扣好安全带;等到他回奔去扶温凉时,那人却不见了踪影,只有满地的暗红色血渍。 “他人呢?” “呃,他问我,外面怎么还这么吵。我说,我的小鸡崽子们还在跟他们打呢,然后,他就走了。” “走去哪儿?!” “那个方向。” 谢三刀指了指铁磁矿靠近山根的方向,那里,两支队伍正热火朝天地交战。 龚霁道了一声谢,便急匆匆地跑走。 溪统矿被炸得不成样子,隔五步有炸坑,隔十步有金属残片,五十步内绝对能踩到不成模样的焦黑尸块。 空气中混杂着焦味、酸味,还有金属的腥臭味,浓烈地挤在空气里,刺鼻冲呛,在鼻腔里横冲直撞,足以掀翻颅顶。 龚霁此刻才知,从书中读出的战场惨烈不及其中一二。 他更加担忧,四处寻找着温凉的身影,终于,在距离交火前线百米外,找到了那个身受重伤的向导。 那人靠在被炸得只剩半边的墙壁上,显得很安静。 “老温?!” 听得龚霁焦急的声音,温凉扭头,侧脸上还挂着几丝干涸的血迹,眼睫浅浅垂着,神情漠然,显得不似往常。 “...你怎么了?” 龚霁小心翼翼地接近,怕他是因为能力使用过度,而导致了精神崩溃。 “身体里能量太多,撑得睡不着,有点难受。” “我知道,我带你去医院,跟我走。” 流放 第195节 “龚霁。” 那人开口,语气温吞缓慢。 “嗯,你说。” “对你来说,哨兵是什么,向导,又是什么?” 龚霁不知温凉为何要说起这个话题。他思忖片刻,低声回道:“哨兵与向导是不可分离的搭档,两人平等,相互依存而彼此互补。人类为了延续种族、守卫疆土、抵御天灾,所以顺应自然,自愿进化成新人类,即,哨兵、向导。剩余的,统称为未进化人类。” 听见无比‘标准’的教科书式回答,温凉抬起唇角,眼神似笑非笑。 “你真的这么想?” “……” 像是被轻易看穿心底的想法,龚霁顿了顿,坚定地摇了摇头。 “并不是。在我看来,哨兵,是人类制造出的战争机器;而向导,是操纵和控制他们的人。” 温凉不置可否。 他顺着战火的轨迹,看向两只交战的队伍:无数低等级哨兵前赴后继地彼此相撞、撕战,最后双双化成一滩不起眼的血水和肉块,重融进大地里。 “在你看来,哨兵是冲锋陷阵的利器,向导是稳定利器的附属品,对吗?” “说是附属品并不合适,但从绝对的力量角度来看,是的,哨兵要更有优势一些。” 温凉抬了头,意味不明地看了龚霁一眼。 “如果我说,真正的战争机器,不是哨兵,而是向导,你会相信吗?” 在战火中,他的声音低沉娓娓,却令人不寒而栗。 龚霁皱眉思忖片刻,摇了摇头。 “据我所知,向导核心重而稳定,不容易操纵,很难像哨兵的电子那样自由移动,因此无论从速度、力度、或是精度来看,都是哨兵更有优势。我想不出来,向导要如何...” 说到这里,龚霁忽得顿住。 像是想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可能性,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低哑着声音,犹疑而震惊地问:“你莫非是在说,核心融合?” 是啊。 理论上来说,两个相对沉重的核心若是真的以高速碰撞,会迸发出极为恐怖的力量,远远高过两个微小又轻的电子相撞产生的能量。 可具体能释放出多大能量、造成多大的破坏,他也不确定,因为,书上从来没有提到过。 “想看看吗?” 温凉笑。 龚霁下意识地点了头。 温凉慢慢撑起身体,朝前踉跄走去,龚霁紧跟在他身后,却被那人反手推回几步。 他脊背撞墙,眼前一花,等他再次视野聚焦时,面前的一幕让他惊得满脸血色顿失。 温凉破旧染血的衣角在风中飞扬,清瘦背影孤身入阵,显得萧瑟冷漠。 那人慢慢地抬起手,仿佛捏住了命运的齿轮,时间也为止扭曲,龚霁甚至能看清风中灰尘的形状。 ‘咔嚓’一声,时间被温凉推动着,往前拨动了一个单位。 万物俱寂。 而下一秒,浩瀚的能量自他身体中迸发,连空气都被灼得耀目,恐怖的磁波动像是令人窒息的雪崩,沉默地朝着负隅顽抗的士兵身上压了过去。 雪崩之下,难有生还。 敌方以摧枯拉朽之势倒下,狂风卷地,寸土皆染血。 龚霁被一瞬间致命的恐怖力量夺走了心跳和呼吸。他扼着喉咙,眼前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在一片混沌视野中,他看见了,不远处的温凉淡淡回眸。那人的肩上踩着一只引颈高飞的黑鹰,鹰羽四散而落,宛若高鸣一曲镇魂悲歌。 危险。 龚霁的向导本能感知到了极度的危机,他跌跌撞撞地奔向温凉,却已经晚了。 温凉指尖淌出的鲜血越来越多,一滴滴落下,最后,变成了凝成了一道越来越粗的血色溪流。 那人的身体慢慢向后倾倒,如同高山崩,熔浆坠。 龚霁惊得眼珠红透,两步将温凉扶住,在军装领口处,发现了密密麻麻的血纹,骇人地向外渗着血。 “老温,你怎么样?!” “...说了,死不了,不管怎么样,也死不了。” 温凉的话像是宽慰,可龚霁只听出了浓浓的嘲讽和悲哀。 “我带你走。” 龚霁即刻背起温凉,心惊胆战地朝着那辆越野车跑去。 背上的人不时低喘轻咳,可滚烫的身体却渐渐凉了下来,仿佛随着血液流失,他身体里那股狂暴的能量也随之停歇。 “其实,我失忆了。” “...嗯,我知道。” “所以,我也忘了,向导的意义。” “……” “核心融合是无定向的,如果不加控制,很快就会崩散,除了给自己身体造成毁灭性的打击,没有实际的用处,更别提对阵退敌。可是,如果有哨兵的电子云压制,就有可能将这样的过程有序化。” 龚霁艰难地咽了咽喉咙。 他的手脚发冷,双腿有些迈不开步。 “你是说,向导是毁灭性武器,哨兵是操控者?” “操控者?” 温凉轻声念着这三个字,苍白的唇轻轻抖了一下。 当核心沸腾时,他对电子云的渴望到了难以抑制的地步。那样的欲/望,像是要把他的哨兵剥皮拔骨,生吞入体,恨不得将骨髓里的每一滴电子云都榨干喝尽。 欲望的终点,是死亡。 “...是操纵者,还是...牺牲品...” 温凉的声音渐低,意识终于淹没于极度的疲累与疼痛中,晕倒在龚霁的背上。 “老温?!?!” 龚霁焦急地呼唤,可那人却再没了回应。 血淌了一路,最后,随着越野车的轰然加速离开,戛然而止。 而谢三刀坐在溪统矿的物资储备室里,清点余下的高密度铁磁体库存,砸了咂嘴,显然是不太满意。 “三哥,信号塔早就被我们被破坏得彻彻底底,这里的消息传不出去,总塔那帮人肯定不会知道的!” 一个寸头矮个子邀功似的跑了回来,笑嘻嘻地准备讨赏,结果被谢三刀甩了一个脑嘣。 “小糊涂蛋子,都切断了,老子怎么跟头儿联系?!” “这肯定是给您留了一个频道嘛。” 小寸头双手把通讯器奉上,一双小眼睛透着古灵精怪的劲儿。 谢三刀捏了捏小家伙的脸蛋子,接过通讯器,又点了一支烟,吞云吐雾,缓了口气,低声说。 “头儿。” “嗯,怎么样了?” 慵懒娇媚的声音自对面传来,断断续续的。 “溪统矿库存果然也不多了,就一百多公斤。” “嗯,果然,整个地心大陆的铁磁体都要没了啊。”封雪毫不意外,只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衣服沙沙作响,“方宸呢?你们把他们救出来了?” “呃。” 谢三刀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说这倒霉小崽子只凭借四个人就荡平了溪统矿的‘英武事迹’。 “无所谓,他鬼得很,死不了。”封雪掩唇笑,“行了,知道了。老规矩, 三七分成。” “这话说得,给头儿十足十都行,七成还是客气了。” “要不是你们养着兵,你以为我会慷慨到送你三成吗?”封雪翻了个完美的白眼,“挂了。” “等等!”谢三刀捏着通讯器的手紧了紧,犹豫地问道,“那个,头儿,我妹妹的事,你...有信儿吗?” 封雪静了片刻,拢了拢冷滑的绸缎衣领,半靠着坐了起来。 他换手拿了通讯器,难得正经地说:“还没死心?” “死不了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吧。” 谢三刀猛抽一口烟,火星上蹿,险些燎到指节。 “之前你自己也查到了,这些年的人口丢失跟柴万堰有关系,不是么?只要跟柴家搭上,有进无出的。” “那他能把人藏到哪儿?!埋到地底下?!柴万堰是不是有囤积癖?!不仅想方设法偷运铁磁体,还到处偷人?!这个老变态...他奶奶的...” 谢三刀拍案而起,对面的封雪揉了揉耳朵,叹口气。 “行吧,我再给你问问老大。” “...好。” 谢三刀余怒未消,在屋里溜了半圈,才勉强冷静下来,咧了个难看的笑,问道:“头儿,咱们老大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少打听,多干活。” 封雪直接挂断了通讯。 身旁的女性管理人面无表情地给他斟了一杯酒。 “您根本没打算帮人家问。” “嗯啊。” 流放 第196节 “那就别给人希望。” “不给他希望,怎么指望他替我卖命?”封雪卷了一口酒,眼睛眯起,“行了,准备通讯,我要联系关巡察。” 第一百七十一章 忍冬 (副) 关听雨坐在桌前,面前的屏幕亮起冷白的光,她上下滑动着页面,密密麻麻的字成绺落下,令人目眩。 为了清查柴万堰和地下工厂,她这几日几乎动员了所有能调动的手下资源。整个巡察队如同捕猎的鹰鸟满天乱飞,最后衔了满满的资料回传,巡察队副队长桑洛为了替她整理相关文件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合眼了。 资料上的隐秘消息令人心惊,而关听雨的表情也逐渐严肃起来。 柴万堰掌握着总塔驻军,人数虽不多,只有万人之数,装备却精良;另外,一号白塔的军力部分也落到了他的手里,刘眠所能掌控的数量越来越少。 不仅如此,二号、三号、四号白塔也有相同的遭遇:柴万堰以‘护卫总塔安全’的借口,分别从其他几塔手里借了兵,之后却百般推诿,没有将其兵力归还,就这样悬着,最后,自然而然地并做总塔常驻驻军。 关听雨嘴角抽了抽。 柴叔这个简单粗暴的做法,差点就明晃晃地昭告天下,这是‘明抢’了。 她向后又翻了许多页,大抵是大同小异的敛财敛兵。 至于矿场兼并,她并没有查出多少实际的证据。可各地矿场的线人隐约打探出,的确有部分矿产是被偷运出去;至于运到哪里,他们也并不清楚,因为走私行为隐秘,非核心人员难以接触。 即便证据链并不完善,也零星传来的消息也足够关听雨断定,柴万堰与走私有着密切的联系,或者说,他极有可能是走私的幕后主使者。 “溪统矿有消息传过来吗?” “嗯。”桑洛点头,“不出你所料,是铁磁矿内部人员和总塔下来的长官密谋进行走私。” “倒真的查出来了。”关听雨略抬眉头,多了点兴趣,“就按照之前所说,把那群矿工赎出来吧,钱走巡察队的公账,年末清算我来摆平。另外,派点人潜进去,把内奸秘密扣下来,我亲自来审。” “来不及了。” “什么意思?” “死了。” “哪个死了?” 关听雨没懂,桑洛顿了一顿,老实地说道:“全部。溪统矿,全军覆没。” “……” 关听雨搁下手中的笔。 她抬头,唇边笑意冷淡,问:“柴叔去灭口了?” 桑洛摇摇头:“不知道。前线回来的情报,就是全军覆没。另外,溪统矿方圆三十公里的信号台被人破坏了,暂时,总塔还没有收到这个消息。” “那你怎么收到消息的?” “之前,黑市的封经理不是主动来示好吗?说愿意协助巡察队查案,求抱你大腿。这消息,他给我的。说,他到那里的时候,人早已经死绝了。” 桑洛不知道一贯铁面无私的关听雨为什么会接受封雪一个外围非正规势力的投靠。 不过,巡察长的决策,还不需要他来质疑。所以,桑洛就留下了封雪的那条联络线没有删。 见关听雨没有回应,桑洛试探地问道:“要上报吗?” “……” “巡察长?” 关听雨许久没有说话,桑洛就在一旁安静地等着。 连日来的加班工作在一片安静中慢慢发酵,渐渐地,他的眼皮一点点地垂了下去,却又努力睁大眼睛,整个人摇摇晃晃的,似睡未睡。 “先不要上报,继续观察。” 关听雨骤然开口,惊得桑洛差点掉凳。 他抹了抹口水,困倦地答了一个‘是’。 “另外,跟我示好的人还这么多?” “只多不少。”桑洛抱怨,“尤其是原来东陆那些老海派的人,一个个的都要来投奔你,他们说,再被柴家统治,他们的裤子都要被搜刮没了。为这事儿,最近,我的口袋都要被塞满了...” 见关听雨一道眼刀甩了过来,桑洛一个激灵,立刻说道:“但是我都把它们退回去了,我不敢私下收好处!” 关听雨用笔尾点了点桑洛的脸蛋,弯着眼睛笑。 “乖。你要是觉得那些示好的人太多嫌烦,就把门钉死,一个也别让进来。” “嗯,好。” 桑洛松懈了下来,弓着腰垂着眼,忍着瞌睡。 “这件事,爸怎么说?” “关长官整天在家写字画画,不管这些事已经很久了。”桑洛挠挠头,“关长官每次见到我,都恨不得赶紧把我推出去,生怕我又带来什么麻烦事,打扰他清闲日子。” 关听雨长长地叹了口气。 “还是爸懂得享受生活,再看柴叔。都已经是代总指挥官了,还不满足?” 一旁的桑洛闷闷地‘嗯’了一声。 “你说,柴叔这么拼命地敛财,为了什么?” 桑洛又闷声‘嗯’着,这次更含混了。 关听雨瞥他一眼,好笑地逗他:“就查到这些?你手下不行啊,要不,全都打发走吧。” 桑洛的困意被一瞬间点燃,一双眼圆睁,指着满屏的文字心痛地说:“这可是五百七十页!!不够巡察长你看的吗?!” “不困了吧?” 关听雨笑眯眯地看他,后者知道自己又被巡察长耍了,随即垂头丧气地坐了回去,看了看页脚,不由得咋舌。 “还真快看完了。” 关听雨将视线转了回来,拉到最后,又拉回去,反复看了几遍,最后秀眉微蹙,终于放弃了似的,抱臂靠在椅背上,皓颈微扬,长而缓慢地吐了口气。 桑洛揉揉眼睛,见关听雨皱眉,便轻声问:“真的不够?那我现在继续领着他们查。” 说着要起身,手臂却被关听雨拉住。 “哎,不是,够了,我只是逗你玩嘛。” 说笑间,那枚黄色忍冬手环自衣袖间滑了下来,她的视线轻触那枚手环,唇边的笑稍微淡了些。 桑洛见状,停了脚步。 “...我知道了,你是在找人口丢失的案子。” 关听雨点头。 她关联上总网,联系了沈长平,要了秘钥,从经济与金融中心后台登入了白塔数据库。 42号数据库的指示灯熄灭,说明其中的数据已经完全损坏,无法得到恢复。技术人员至今没有找到损毁的原因,只好重头加强防御,以免再被莫名的攻击入侵。 可关听雨对42号数据库并不感兴趣,因为那只是赵景栩立功心切而建立的模糊‘犯罪档案’罢了。 她将光标移向75号数据库,轻轻地点开。 满屏的人名与编号,黑压压的,织成一张压抑的黑色光网。 她点开第一行第一列的首位编号,出现了寥寥几行字。 位置-第75号数据库 隶属-原西陆边境军 姓名-‘忍冬’ 部队编号-无 录入时间-新4年11月12日 录入人-关听雨 桑洛稍微转头,坐在他身边的关听雨脸色被冷色的电子光映得幽静,他很少在飒爽开朗的巡查官脸上看到这种表情...除了在提到‘忍冬’的时候。 “今天有故事听吗?” “可以有。” 桑洛倒了一杯水,推了过去:“开始吧。” 关听雨拿在手里,向后仰倒在椅背上,表情闲适:“想听什么?” “‘忍冬’的故事。” 没意料桑洛会提及这个人,关听雨动作一顿,掌间的水杯升起氤氲水雾,将她唇边一抹淡雅的笑掩去了几分。 “忍冬啊。” 十二年前,深秋,连绵大雨,是东陆与西境开战的第五年。 那年,东陆军与西境军累月交火,战场上死伤无数。关听雨不忍战火蔓延、人民流离失所,与父亲大吵一架后离家出走,一路向西,最后,竟走出了边境。 她迷了路,又在敌人的地盘里,她不得不连日埋伏在泥泞的草垛和断壁残垣里伺机跑回东陆。 她等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如同来时那般的巡逻间隙。连日大雨,又累又饿,最后,她实在支撑不住,晕倒在一座简陋粗矮的塔楼门口。 等她醒来,满目白墙,宛若监牢。 她猛地坐起,发现身上盖着一件干而暖的毯子,身旁放了半个手臂长的暖炉,手边摆着一个粗糙的瓷碟,上面有两块方糕。 仿佛误入了牢房,她警惕地望着四周,伺机逃跑,却不小心打翻了盘子,发出‘叮铃’的清脆响声。 她紧紧贴着墙壁躲了起来,紧张之中,果然见门‘咔嚓’一声微响,有轻而缓的脚步声走近。她大气不敢喘,紧紧捏着左手那只瓷碟,对准来人的后脑狠狠砸了下去。那人抬手去阻隔,碎瓷划过他的手腕,腕带应声摔落。 忽然! 整个牢房里的光倏而熄灭,外面的风雨混着雷闪划过天际,在那一秒,那人回了头,双眼被闪电映亮。 那是一双极清澈的眼睛,出尘而温和。 她攻击的动作渐缓,那人也没有反击,只是踉跄站了起来,说了声抱歉,转身走了。 他走得很急,而关听雨小步紧随其后,直到看见那人走进了一间更小的监牢里。 流放 第197节 里面传来了撞击和呜咽,好像关了个男孩,声音稚嫩,却发出痛苦的咆哮声。 她吓了一跳,躲在阴影处不敢出声,耳畔却依稀传来内室的闷响,又隐有金属拖拽声,像是有人与‘野兽’搏斗,另一方用锁链将暴躁的困兽锁了起来。 雷声混着令人心悸的囚禁嘶吼声,像是一场恐怖的噩梦。 关听雨虚弱的身体簌簌发抖,攒起的力气慢慢流失,只能牢牢贴着墙壁,让自己不软倒下去。 时间过于漫长,终于,那间牢房的门缓缓而开,那人浑身染血,连脸上都是恐怖的血气。 倏地,侧脸被一道闪电白光劈过,半张脸都是血淋淋的黑,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 关听雨浑身高热,手脚颤抖,一点点滑坐在地,那浑身是血的恶魔朝她跑来,她拼命挥舞着手臂,想要躲开那恐怖的追击,却无能为力。 她在惊厥中失去了清醒,最后的意识,停留在某处温暖的怀抱里。 “后来呢?!你落到那个杀人如麻的魔鬼手里,是怎么逃出来的?!” 桑洛急切地问着,关听雨却不讲了,只撑着额头笑。 “你快说啊!” “继续工作。干好了,再给你讲后续。” 她戳戳副官的脸蛋,卖起了关子。 桑洛像是戳破了的气球,没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关听雨又埋头看起了资料,过了不久,身旁传来‘咚’地一声闷响,她疑惑转头,发现是自己的副官脑袋重重砸在了桌面上。 “真是。” 她拎着桑洛的衣领,把他甩到了一旁的沙发上,随手拽了件衣服蒙上了他的半边身子。 她伸展手臂,长长地打了个呵欠,而后倒了一小杯酒,端回屏幕前,反复看了几遍,再也无法从这篇资料里寻出更多内情,便关了文档。 她倒在椅背上,小口喝酒,忍冬手环上下滑落,她抬起手腕,对着日光,似乎还能看到手环处的裂痕。 “...满身是血的,魔鬼吗?” 关听雨凝视着那个腕带,脑海里回荡着那不算清晰的过去。腕带在眼前渐渐模糊,上面的忍冬花纹也扭曲盘旋,随她跌落深梦。 梦里,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电闪雷鸣、血流阴暗的白色房间。 隔壁,嘶吼咆哮混着呜咽哭声,冷酷的监控电子音,还有金属锁链拖拽声,凄厉而可怖。 可她的房间,却安逸静谧。 白色纱帘随风轻摆,与月色共摇曳。 窗台一盆忍冬迎月生长,白花与黄花纠缠不清,有人的影子轻覆其上,借花的口吻讲一段故事,哄她入睡。 受寒高烧,她的意识模糊,视线也昏暗,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染血的背影,还有他背后映着那朵缱绻的忍冬。 那是战火枪炮下幸存的的最后一朵花;是与战争、死亡、阴谋毫不相干的,最后的净土。 地狱里,怎么会有这样极致的残酷与纯洁? ‘你看,花开了。’ 那人转身,一双眼映着月光,清冷明亮。 “!” 关听雨猛地惊醒,剧烈的心跳在耳膜间鼓荡。 她怎么会梦到叶既明?! 第一百七十二章 报复 (上)(副) 毫不犹豫地,关听雨起身打水洗了脸,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她双手撑在水池旁,池底的粼粼水色被日光灯晃得梦幻,那双眼睛在水雾间重又出现,安静地看着她。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落在赵副部长手里,恐怕日子不会好过。尤其,叶既明的身体还那样弱,能撑过那些残酷的审问手段吗? 关听雨拧干了毛巾,擦了手和脸,水分在空气中蒸发,带走了热度,皮肤上的凉意让她平静许多,才也觉得自己的担忧过于可笑。 那个人能坐稳进化部部长位置这么多年,甚至在绝境里还能从容自若地布置好退路,区区审讯罢了,他自然有办法全身而退,她瞎操什么心? 她笑着扬臂一丢,毛巾落水,水花迸溅,也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倒也奇怪,这样有名的人,过往却不常被提起,仿佛凭空诞生出来的一个人似的。 关巡察立刻调出了叶既明的简历,坐在屏幕前,端着一杯水,另一只手撑着下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鼓作气从第一页看到最后。 “...不愧是叶部长,简历可真长啊。” 略过那些令人厌烦又冗长的论文堆叠,关听雨选择按照时间线来理清叶既明的生平履历。 她埋头于此,写着写着,倒真的察觉出不对劲来。 简历上写,那人师从方延年,多年研究新能源与人类进化,天赋异禀、博学广识,自地心大陆正式成立的‘新元年’至如今的新7年,他发表的论文不计其数,而正是这一篇篇学术论文奠定了他进化部领头人的地位。 可令人奇怪的是,新元年前,也就是东陆和西境还处于战争状态时,那人却并未展露头角,做出的贡献也寥寥,仿佛隐身了一样。 “嗯?不应该啊。” 如此不世出的天才,为什么之前没有得到重视?甚至,没有发过几篇论文? 这种不合乎逻辑的事情难逃过关巡察的眼睛,她简单收拾了衣装,便抱着平板,推门离开办公室,骑了黑色摩托,不过半小时,便抵达了总塔。 总塔白色外墙,塔身粗广而高耸入云,矗立在地心大陆的正中央,仿佛轻易能摘取太阳一般,雄伟壮阔,足以彰显人类的野心与能力。 门底守卫都认识大名鼎鼎的铁面巡察,赶紧恭恭敬敬地朝她敬礼。关听雨抬了唇,表示回应,脚步却不停留。她身后长发因大步行走而漫扬飘起,淡香漫溢,惹得看守哨兵面红耳赤,正低头羞惭时,又是一声爽朗轻笑自身后传来,看守差点要被迷晕过去。 电梯一路上行,沉重的电机声回荡在金属内壁,最后,缓缓沉落。门开,股股冷气向外蔓延,伴随着书卷的油墨味,扑面而来。 她走了几步,被一扇精密的玻璃门隔住脚步。 右手边摆放着一台暗灰色小方盒子,正面一枚凹槽,大小正好容下一枚食指。 关听雨将手按了上去,屏幕上亮起一个绿色的方块;她又凑近,微微弯腰,将左眼对准一个黑色的球形装置,‘滴’地一声,红色扫描线自左而右划过,虹膜信息被准确提取,第二个绿色方块也应声亮起。 面前几厘米见方的孔洞慢慢打开,如同旋转的尖伞;自中央的漆黑深洞升起一支透明的针筒,关听雨抬起右手,电子云慢慢自掌心蒸腾而出,针筒被机械力拉开,一百毫升气态电子云被精确地吸收。 经过半分钟的检测,最后一枚绿色方块也慢慢亮起。 终于,她的耳畔响起一阵阵清脆的电子齿轮声,门框周边无数枚造设精密的门锁依序而开,像是一颗一颗扎破青藤上的饱满葡萄。 “可真麻烦啊。” 关听雨等困了,边打呵欠边走进了那间总档案室。 那里,还残存着旧时代的模样;纸质书籍垛堞落灰,像是某段被尘封的辉煌。 她径直走向最里面的书架,从边角抽出一本厚厚的论文集。 《解构与重建人类意识》,《人类精神意识——物理学新变量?》,《能源危机与新能源开发——人类的未来该去向何方》,《精神构筑学》... 论文纸泛黄,边角磨损,标题沾了灰,而署名方式也颇有旧时代的气息,所有作者按照所出贡献依序排列,而第一作者和通讯作者都是‘方延年’,所属单位是‘西境军事科学第一研究所’。 关听雨用手指划过那长长的一串作者署名,却惊讶地在其中发现了不少眼熟的名字,比如‘柴万堰’,还有...‘刘眠’。 关听雨眉心微皱。 原来,刘眠与柴叔同属西境,甚至是同一个研究所出来的前后辈。可现在,两人疏远到近乎敌对,根本看不出两人有着这样密切的联系。 按照叶既明所说,柴万堰为了抢夺‘恒星计划’,诬陷方延年通敌,为了将他的研究全部夺走,归为己用。 那么叶既明刘眠与柴万堰的敌对,倒也说得通了:刘眠看不惯柴万堰的所作所为,所以与叶既明联手,一同扳倒柴万堰,为了给方老师讨回一个公道。 ...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关听雨太阳穴隐隐作痛,总觉得有什么被她遗漏了。 明明叶既明的说辞合情又合理,为什么她会感觉其中另有隐情呢? 想了半天也理不出头绪,她干脆暂且按下心中疑惑,因为此刻另有更不可思议的事情摆在她面前,让她无暇去想几人之间的暗线联系。 前几篇论文里,根本没有叶既明的名字。 她以为自己眼花了,于是从第一篇论文读过去,终于,在第五篇论文、最后一行的倒数几个角落位置寻到了他的名字。 ‘叶既明’三个字不起眼地躺在角落里,仿佛是‘蹭’上了这样一篇高品质论文一样。 “怎么会这样?!” 关听雨低呼不可思议。 以叶既明的学识才智,该是当年研究的中流砥柱才对;可偏偏,关键的文章上都没有他的名字。 关听雨忽得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对折了两次的草稿纸,上面,赫然写着叶既明的研究经历。 她低头急速搜寻,眼珠左右微扫。 旧10年-旧1年,共发表五篇论文,公开讲座数,零。 新元年-新2年,共发表一篇论文,公开讲座数,零。 新3年初,发表论文... 关听雨咽了咽喉咙,轻声地念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数字。 “...八十五篇。” 简直就像是,蒙尘的明珠,终于一朝破匣而出,光华四溅,炫目不可言。 新3年初...发生了什么事? 眼前的资料已经不足以满足关听雨的好奇心了。她目光环视四周,确认档案室是空着的,才大胆地向前,直至档案室东北的角落。那里,有一间带锁的暗格,只有更高等级的军官才有资格打开。 关听雨扯下身份牌,随手划过。不出意料的,系统报错,锁没有打开,红色报警灯弱弱地闪了闪,复而归于沉寂。 她抿唇思忖,而后,警惕向后看了一眼,见没有人前来,便极快地从内衬的口袋里取出另一枚身份牌,飞速划过检测器,只听得‘咔嚓’几声,那铜色的电子锁真的自动开了。 她立刻掀开暗格,从里面拿出一本书册。 《总塔编年大事记》。 “...新3年,新3年...” 书页在指腹间快速飞过,忽得,她的动作停在了原地。 流放 第198节 她本以为抓住了混沌中的一根关键线头,能够以此解开叶既明的身世之谜,可用力一牵,却发现,牵扯出一桩更大的案子来。 新2年末至新3年初,总塔叛乱。 东陆与西境残余部队为总塔指挥权而发生大规模争斗,过程极其省略,只有寥寥几行字昭示了内斗的结果。 柴万堰将军为代总指挥,成立技术与进化部,暂掌白塔军务兼行政事宜;一代‘恒星计划’指挥官方延年将军于狱中病逝,其职位由叶既明中尉接替;除队长温凉将军外,原十三队一百三十人于爆炸中全军覆没,经调查,为实验室意外,实与叛乱党众无关。 “狱中病逝...” 她正凝神想着其中的联系,身后却有急促的脚步声闪现,她猛地回神,却已经来不及合上暗锁的锁扣了。 一股浓厚的杀意自身后袭来,如同锐利的冷刀,关听雨在生死之间避开了那道令人心悸的攻击,侧身扭转,正要反击,却不期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听雨?!怎么是你?!” 怒意直冲天际,而后稍微软化,又变作了平素的娇柔。 关听雨松了口气,背后起的一层凉汗稍消,转头,略带嗔怪地看向来人:“荣姐姐,你吓着我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报复 (中)(副) 荣忻柳叶眉紧紧拧着,警惕而戒备的目光四扫,似乎在看关听雨是否是真的孤身前来。 关听雨顺势挽住她的手臂,亲热地蹭蹭她的肩窝。 “就我一人,找谁呢?” “...以后,别用‘其他人’的身份牌打开这道暗锁,再有下一次,我不会帮你瞒下去。” 见荣忻的面色不善,关听雨不紧不慢地甩上了暗锁,笑眯眯地道:“好,我知道你讨厌我爸,以后,我再也不用他的任何东西了,行不行?” 荣忻竖起的眉峰总算和缓了几分,她抬手刮了刮关听雨的鼻梁,嗔道:“少来。” 关听雨偷笑,荣忻又问她:“来这里查什么?” “查叶既明。” 关听雨没有隐瞒,反而将心中的疑问说出了口。 若说,现在有人能替她答疑解惑,那非荣忻莫属了。 当年,她虽然并非隶属于西境军事科学第一研究院的研究员,可也曾在西境军里担任了重要的文职。当年的事,她知道的应该比谁都清楚。 “你这么一说...确实奇怪。” 荣忻怔了怔,似乎从没有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 “荣姐姐,新元年前,你在西境军里见过叶既明吗?” 关听雨乘胜追击,继续问了下去。 “...没有。” 荣忻眉心拧得更紧,努力地回想着从前的事,最后却以失败告终。她摇摇头,解释道:“方老师的研究属于高度机密,平常轻易见不到他本人,更别提他手下的研究员们了。” “也就是说,叶既明的身份是假的。” 关听雨脸色凝重,却被荣忻矢口否认。 “不,我曾听方老师不止一次提起过‘叶既明’这个人。老师对他很是信任,多数研究都是他从旁协助的。你看,我收拾方老师遗物的时候,里面还有演算手稿,这上面的字迹,是小叶的无疑。” 荣忻打开钱包,里面夹着一小片手写草稿纸,她指了指角落里一列偏导方程式,关听雨凑近看,那样的笔力结构,确实与叶既明的笔迹十分类似。 “是么?那就更奇怪了。”关听雨合理怀疑,“既然方延年的所有研究都经过叶既明的手,发表成果的时候却不给他署名,这不是很奇怪吗?” “这...”荣忻也无法解释这里面的怪异之处,细细地想了想,也只能牵强地给了一个解释,“...或许,小叶淡泊名利,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关听雨知道,这绝不可能。 一个淡泊名利的人,不会选择在老师辞世的那一年,接手他的位置,立刻报复性地发表了八十五篇论文,仿佛要将先师的风头盖过去一般。 等等。 报复? 脑中忽得灵光一现,她猛地抓紧了荣忻的手,一字一顿地问道:“荣姐姐,我问你个问题,你要撇开私人感情,老实地回答我。” “你说。” “方教授,人品怎么样?” “听雨,你这话什么意思?” 荣忻脸色变了。 而关听雨深呼出一口气,心头已经隐隐约约有了推测。 “如果,我是说如果,当年的那些研究,并不是方延年自己做出来的,而是叶既明的成果呢?如果,方延年抢夺了自己学生的研究成果,署上自己的名字,又利用职权打压叶既明,让他永无出头之日,再好的人,也会生出逆反仇恨心理。若是这样,有些事,就更说得通了。”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前些日子,礼堂爆炸案,巡察队扣了一个犯罪嫌疑人。他的犯罪动机就是来自于进化部底层科研民工被长久剥削形成的心理扭曲。现在如此,当年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关听雨这些年办过许多案子,看过太多利益不均,同盟反目,这样的推测,对她来说并不算荒诞。 荣忻退了半步,嘴里喃喃说着‘不可能’,甩开了关听雨的手,无力地撑着墙壁,头低垂,肩背微颤,仿佛在避开这样无稽的质问。 可关听雨却从她的动作里读出了几分可能性来。 因为,一贯维护方延年的荣忻,此刻却没有表现出激烈的反抗意识,这至少说明,她的猜测,并非是无稽之谈。 关听雨轻轻扶起荣忻发抖的肩,将她抱进怀里。耳畔,荣忻的黑色卷发轻轻颤抖,昭示着她极度的不安与焦灼。 关听雨叹了口气,用手轻抚她的背。 “荣姐姐,我并不是要追究过去的事,我知道,你对他...对方老师的感情。可我现在必须要弄清叶既明的意图,这样才能决定我下一步是不是要继续帮他。” 荣忻很久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过了很久很久,才双手环住了关听雨的腰,在她耳边嘶哑地、支离混乱地说起了从前。 她说起,那年的一眼即心动。 说起,注定悲剧的禁忌倾慕。 “当年方老师第一次站在演讲台上,穿一件简简单单的黑衬衫,戴无框眼镜,短发,眼睛细长,笑起来意气风发,很好看。但我知道,他有家庭,我不可以去打扰他。我能做的,只是在他死后,帮他讨一个公道,仅此而已。” “...公道。” 见关听雨用怀疑的口吻重复着两个字,荣忻的怒火重又被点燃。 “进入新纪元以后,很多事情都变了,包括方老师。他变得很激进,甚至,有些疯狂,跟他当年,不太一样了。但就算这样,他也绝不会去抢夺学生的成果。方老师那样优秀,那样骄傲...” 荣忻声音哽咽而扭曲,已经濒临崩溃。 关听雨重重捏住荣忻的手腕,将她抵在墙上,强迫她面对事实。 “荣姐姐,事实很有可能是我推测的那样,你自己也知道,不是吗?!” “不!方老师不可能是那样的人!他只是,不善于解释,才会被人误解,才会被人背叛!”荣忻双眼浸着红血丝,眼泪在眼眶打转,“不会的。他不会这样对待小叶,小叶也不会像刘眠那样,背叛老师的。” “刘大哥,背叛?到底是什么背叛?你告诉我。” 关听雨还待继续问下去,荣忻却早已承受不住一般,用手掩住眼眶,几滴泪顷刻间滑落。 她跌跌撞撞地跑走,失魂落魄的。 关听雨想追,沈长平却蓦地出现,伸手拦下了她。 “抱歉,关巡察,我想荣处长需要几天时间冷静一下。” 沈长平不苟言笑、不善言辞,每次见面也只有那么几句固定的话,可不论何时,他永远站在荣忻身后,冷静地、不问缘由地替她挡下所有的麻烦。 “...好。” 关听雨弯下腰,从军裤口袋里取出一小瓶特级营养液,塞进了沈长平的手里。 “让荣姐姐好好休息,这瓶,算我给她赔罪了。” “是。” 沈长平脚跟并拢,右手行了个利落的军礼,转身要走,又被关听雨喊住。 “...有时间的话,多劝劝荣姐姐。让她,放下过去,往前走。” 与其囿于过去一厢情愿的心慕,不如多看看眼前值得珍惜的人。 沈长平明白关听雨的意思,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从来都不是她的选择,所以,也不用干涉她的选择。我只要保护她,就可以了。” 说完,难得露出了一线真切的笑,随后,一如既往地,追逐着荣忻的脚步消失在不起眼的黑暗里。 与他擦肩而过的,是刚刚睡醒的桑洛。 桑洛站在原地,行着军礼,目送荣忻和沈长平跑远,才‘蹬蹬’地走回关听雨身旁,压低声音说道:“巡察长,怎么来总塔查资料,也不叫醒我?” 关听雨终于收回视线,在他面前摊平手掌。 “通讯卡给我,我要联系家里,急事。” 第一百七十四章 报复 (下)(副) 通讯室。 沉寂许久的大屏幕终于姗姗亮起,一人穿着旧衬衫出现在镜头前。 中年人宽额粗眉,面相慈祥,粗框眼睛压在鼻梁上,面前是一盆假花,手边卷着新闻简讯,还有几本旧时的书卷。 “爸,怎么这么久才接?” “啊,这几天有点忙。” 关山围着一小盆假花忙忙叨叨的,拿着剪子左剪剪右修修,半厘米半厘米地修剪枝叶。 关听雨按下耐心,等他终于把花枝剪成满意的长度了,才开口。 “关于总塔叛乱...” “饿了,得找点东西吃。” 流放 第199节 关山踩着拖鞋,去厨房拿了一小碗稀汤,小口小口地啜着,连镜片都被染成了白色。 他抬头,和蔼地问:“女儿,你刚才问什么?” “恒星计划...” “渴了。” 关山又踩着拖鞋倒了一碗水,热气依旧晕满镜片,看起来雾蒙蒙的。 “爸。” 关听雨看透了自家老父亲的敷衍,无奈地喊了他一声。关山只好放下手里的两只碗,取下眼镜,擦了擦镜片,同时叹了口气。 “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追究才是智者行径。”他重新架上眼镜,目光带着劝诫,“听雨,你执着要进巡察队,我允了。你有自己要查的东西,我也不想管。但只一点,不要引火上身、不要追根问底,这样,你才能安全,我才能放心。” 关听雨起身,尊敬地敬了一个军礼。 关山点点头,眼尾又软化了几分,带上了笑意,正端着碗继续喝水,却见女儿依旧端正地站在镜头那边,与黑暗融为一体,一动不动。 “非要问?” “是。” “...好吧。选一个问题问,我一会儿还要午睡。” 中年人眼尾染了几分皱纹,无奈里有着纵容,是岁月为他添上的宽和。 关听雨笑着放下了右手,黑色长发也愉悦地甩了一个极小的弧度。她撑着面前的桌子,沉吟一会儿,问出了关键的问题。 “我想知道,总塔叛乱那年,方延年入狱始末。” 她相信,柴万堰可以为了抢夺成果而诬陷同门下狱。而她想知道的是,在这件事里,刘眠和叶既明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听着关听雨抽丝剥茧的揣测,关山愣了很久,手中的杯子就那样直愣愣地举在胸前,直到女儿皱着眉头出言提醒,他才恍然回神。 “...长大了,再不是当年那个只会离家出走表示抗议的小丫头了。” 话里的感慨分量很重,关听雨也微微一愣。 关山其实很喜欢鼓励式教育,作为关家的掌上明珠,关听雨从小受到了无数夸赞,可没有一句能真实的夸到她心坎里。 父亲总是夸她漂亮、夸她善良,可从没有夸她有能干、有才华。仿佛女儿的宿命就是站在姓氏后,做一个被家族荣耀捆绑束缚住的洋娃娃,越乖巧、越优秀。 今天,是父亲第一次真实的认可她的能力。 “既然你想知道,我就说给你听。” “爸,谢谢。” “傻孩子,谢什么。”关山正色道,“柴万堰野心很足。当年,就是他非要挑起东陆西境的内战,想要把非他族类赶尽杀绝。‘恒星计划’可以为他打造出高能不死军团,所以,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挤掉方延年,冠上自己的名字。” “‘恒星计划’到底是什么?” “我不清楚,我也不想知道。可是我知道,曾经的西境,就是靠着这项技术,反败为胜,把东陆打得一败涂地。” 关听雨心下了然。 怪不得柴万堰非要将进化部捏在自己手里,因为技术与权力从来就是盘旋缠绕的两根亲子藤。 “...柴叔的野心,竟然这么大。他现在,还是想把所有反对他的势力都抹杀掉吗?” “谁知道呢。老柴啊,我从来也琢磨不透他。”关山低低地笑了笑,“其实,说起野心家,也不只他一个人。” “难道...” “是啊。”关山慢慢地摩挲着碗壁,声音不疾不徐地道出了当年的真相,“为了制造出‘完美的诬告’,柴万堰笼络了当年在‘西境军事科学第一研究所’读书、参军的学生,让他反踩老柴一脚。结果,很不错。两人关系不远不近,控告力度却刚刚好。” “...是刘眠。” “是啊。”关山似有些遗憾,“那小伙子其实很有能力,也很有政治嗅觉。可惜,信错了人。柴万堰利用刘眠拉下方延年,接手了方延年所有的研究成果;又嫌刘眠知晓太多内情,想要用同样的手段诬陷他。可惜,刘眠要聪明多了。那孩子暂时收敛锋芒,柴万堰没能寻到他错处。后来,他还顺利搭上了叶既明这条线,算是勉强活了下来。” 关山皱眉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说:“我听说,当年刘眠原本有一位绑定的向导。为了这件事,他甘愿亲手断开两人的精神链接。我记得,这件事,当时闹得很大,至今,刘眠也为他的同职、战友所不齿。” 关听雨沉默。 她知道父亲说的是谁。 关山顿了顿,着重说道:“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只要柴万堰在一日,刘眠就永无出头之日。” “那么,叶既明他...” “能收留无路可走的刘眠、并且与他捆绑搭档,两人的目的,怎么会不一样?”关山说,“我说过了。在白塔里,野心家,有很多。听雨,不要被表面蒙蔽,知道吗?” 话里话外,竟是认下了关听雨所有的猜测。 关听雨的心底蓦地涌起一股寒意。 果然。 柴万堰正大光明地做尽坏事,叶既明和刘眠正好借此以正义之名满足私欲。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盘算,殊途同归罢了。 “好了,我要去给你妈按摩肩膀了。” “嗯。” 关听雨未曾展颜,眉头紧皱,似乎被困在原地,无法前进。 关山本要关闭通讯,却脚步一顿,双手扶住镜头,轻声道:“听雨啊。” “嗯?” “路不一定只有两条。跳出来,或许,会看到不一样的景色。” “……” “不说了,你自己想想。” 女儿清秀姣好的容颜消失在屏幕的一线黑暗里,关山看着镜头许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对面,坐着驼背的老头。郑奇推了推镜腿,低头笑着说:“老首长,关巡察也真是长大了。这几年,经她手的案子,破得都很快。说不定,那个噤若寒蝉的‘叛乱’真相,真的能被关巡察揭出来。” “唉,这日子要不安生了。” 大抵是察觉到了今后将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事,关山卷起书卷,指着通讯器,说道:“拆了吧。” “这,使不得...” “那就搬家。”关山说,“搬到桑洛找不到的地方。” 说干就干。 于是,一把年纪的郑奇稀里糊涂地跟着搬了大半天的家具,累得汗如雨下。他扶着腰,喘了半天气,忽然想起,他今天只是单纯地来探望老首长。 可,为什么最后活活变成了一个免费的搬家劳动力? 第一百七十五章 是你吗(主线) 总塔的特别审讯室与普通拷问犯罪嫌疑人的简陋小屋完全不同。 室内中央,摆放着一座类似地动仪的球形审问腔。腔体透明,外接粗黑的电线,高压电‘滋啦’地涌过其中,泛起一阵阵剧烈而令人晕眩的磁海大潮;腔体内部有一只简单的钢椅,两只特制的精美锁扣虚虚地垂在扶手处,泛着危险的冷光。 赵景栩坐在审问腔的正对面,双腿交叠,翘起的皮鞋映着冷白的灯光,让人无端想起野兽对月长嚎时,露出的尖利犬齿。 “报告副部长,人带来了。” 身后,有轮椅的声音渐渐靠近,声音脆而轻。 赵景栩没有回头,身体缓缓向椅背倚过去,只用余光觑着那轮椅上的文弱身影。他右手不由自主地轻轻揉搓,直搓出两道火花,仿佛点燃了他眼底压抑着的兴奋。 金属轮碰撞地面,终于,‘吱呀’一声,停在了赵景栩面前。他不耐烦地挥手,送押来的手下立刻识趣地转身离开。随着门一声落锁,赵景栩的脚步迈得更大更急,转眼,便已经站在了叶既明面前。 那人坐姿端正,丝毫没有沦为阶下囚的困窘。 可,越是孤高如月,越引人遐思。 赵景栩再也不必掩饰他的野心,只用贪婪的目光撕咬着叶既明温润的轮廓。 就这样目光滚烫地盯了三分钟,赵景栩才满意地收了视线。 他慢慢蹲在叶既明膝盖旁,滚烫的掌心小心翼翼地贴在那人冰冷的膝盖处,摩挲着,徘徊着,像是野兽用舌头贪婪地舔舐着猎物。 蓦地,他手腕一紧,掌如铁钳,强横的力道贯穿关节,能听见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哀鸣声。 叶既明脸上的表情毫无波动,眼神带笑,像是在纵容着一个胡闹的孩子。 赵景栩觉得无趣,又觉得有趣。 他的手掌一点点滑到叶既明的后腰,慢慢压过去。掌心贴过那件薄薄的军装,碰触到了那人微热的皮肤。那人稍微动了一下,像是发痒,却径直扩大了赵景栩的欲望。 他重重按下叶既明的腰,只单手就将他卡在座位里动弹不得。手指却不经意地摩挲,像把玩一件袖中之物,半遮半掩。 可一旦越界,再也控制不住堕落的颓势。 他的掌心越来越烫,眼神灼烧,带着踩过禁区的狂妄,却不敢真的亵渎于他,仿佛长久以来养成的尊师重道,此刻成了最后一道枷锁,正在风里摇摇欲坠。 叶既明俯视着半蹲的赵景栩几秒,稍微挪了挪腰,神情依旧是舒展自如的,这让赵景栩有些许的挫败。 他看向叶既明的右手无名指,那里依旧躺着一圈刺眼的银光。他眼神涌起凶狠与不耐,捏着叶既明的手指骨,将那圈银色指环丢在一旁。 仿佛是泄愤,银戒指滚了好几圈,最后撞上墙壁,几个原地盘旋,倒下,孤零零地躺在墙角。 叶既明只分神看了戒指一眼,对面的人已经不受控制地掐住了他的下颌,将他的视野凶狠地纳在自己的怀里,不许他分出一丝一毫去关注其他的事。 叶既明的五官实在是太完美了,完美得像是用尺规定做出来的模板一样。循规蹈矩的完美,有点沉闷,十分无趣,可偏偏赵景栩喜欢。 他偏生喜欢那些毫无缺漏的法则,像物理规律,譬如日升月落。 况且,叶既明一双眼睛捣毁了所有的沉闷,像是古旧书墨砖块字角落里被人偷偷描出的一朵花,偷藏着无尽的遐思。 这么多年,赵景栩第一次有机会这样贪婪地看着他的老师。他的右手又用上了力,迫使叶既明抬起头来。 那人的眼睛里染着不慌不忙的笑意,一双清冷的眸子,却浇不凉赵景栩腹内一腔隐灭的火。 这些年,他跟在叶既明身后,在一步之遥之外看他伏案工作、埋头读书。那人总是衣冠得体,谈吐得当,宛若被供奉起来、不许有半点差错的神明。 叶既明坐在灯光下,受尽万千人敬仰;赵景栩站在台下阴影里,与众多‘信徒’一起翘首仰望着。 本该虔诚的追随与信奉,是何时扭曲成无边黑沼的? 赵景栩想,或许,是当叶既明毫不留情地处死实验失败品时,那闪着慈悲与叹息的眼神吧。 流放 第200节 当时,他抹掉脸上喷溅出来的血,颤抖地接过了叶既明手中的实验探针,手背,第一次僭越地碰到了叶既明的手背。只是不足一秒的肌肤相亲,就足以勾起一阵惊天战栗。 他竟渴望躺在试验台上,让叶既明为他亲手开膛破肚。 若是,每一寸肋骨都被他摸遍,每一滴鲜血都沾爬满他的指纹,到了那时,叶既明也会用那种眼神看他吗? 胸中压抑着的火焰蠢蠢欲动,如同殉道一般,赵景栩虔诚又坦然地单手解开叶既明的衣衫纽扣。 一颗,两颗,蓦地用力一扯,衣料撕裂,袒露出大片肌肤,和一个堪堪结了痂的肩伤。 那定然是上次礼堂爆炸,叶既明给自己扎出的伤口。 赵景栩太清楚了,那个看着温顺的人,从来不是待宰的羔羊:菩萨面具后的脸,是凶恶的鬼;藏在肋骨下的心,淌的是黑色的血。 “一道伤疤,一次爆炸,就让柴总指挥的名声大不如前。漂亮的舆论战,叶教授。” 他凑近,用力地嗅了一口血腥气,抑制不住般地,伸出舌头,缓慢地替他舔舐了伤口。 濡湿的舌尖仿佛带了倒刺,蹭过裸露的血肉,卷起某人的味道,吞咽下肚。他似乎过于用力,整个身体低伏,压抑不住的喘息。 动作又虔诚、又野蛮。 叶既明稍微怔住,却又轻声笑了。他向旁边侧了脸,像是给赵景栩留足了作乱的空间。 又是这样的纵容与坦荡。 叶既明的道德感总是时有时无,让人摸不着那人的底线到底在哪。 赵景栩双眼血红,双手死死掐住叶既明的手臂,想要将他揉碎。 “赵景栩。” 那人终于开口。 连名带姓的呼唤,仿佛主人轻描淡写地拽紧了束缚的绳子,勒住了野兽的犬牙。 赵景栩动作一顿,本能地停下了作乱,立时几乎伏在他膝盖上。 “你的头发原来这么软。” 随清冷话音一同落下的,是一只柔软的手。指腹拂过半厘米长的发丝,若有若无的按在赵景栩的头皮上,极致的酥痒和灼烧感横扫颅顶,像是被火烧了一夜。 赵景栩心口剧烈一抖。 蓦地,他将叶既明从轮椅上抱了起来,大步走向审讯室的坐台。 金属锁链一道道加诸在手脚四肢,叶既明则像是被玩弄的木头玩偶,无助地挂在展示柜里。 “求我。”赵景栩说。 叶既明微笑拒绝。 “让我看看,你这些年都学到了什么。” 意料之中的回答,带着叶既明式的挑衅。温和又尖利,好极了。 赵景栩压抑着兴奋,像是极力克制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他从座位下捞起一枚束缚带,带中锁着一块圆形铁球,那中央正泛着冷光。 他捏着叶既明的下颌。 “张嘴。”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微扭曲,又带着兴奋的轻颤。 叶既明微微侧目。 “我咬住这个,怎么回答你的问题?” “好办。”赵景栩身体蓦地向下,灯光被他宽阔的肩尽数挡住,一同向着叶既明压了过去,“打开你的精神壁垒,让我跟你精神链接。” “我结婚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陈述事实,赵景栩的脸色却唰地沉了下去。 两人对视近半分钟,周围安静到近乎压抑,在这场博弈中,没有人退让。 叶既明眼睛稍微弯起,视线慢慢落在赵景栩掌心那枚铁球。他的上半身微微向前,用唇齿一点点地将它拢入了口腔。 那人温热的鼻息打在掌心,勾得赵景栩一阵轻战,继而,滔天的怒意涌上心头。 他重又捏住叶既明的下颌,二指在他口腔中掏挖,将那枚微湿的铁球攥紧。 “又怎么了?” 叶既明故作不解的神情简直就是嘲讽。 赵景栩的手缓缓向下,掐住他细长的脖颈,掌心的喉结稍微硌手,险些将其直接捏碎。 “宁可没有尊严地叼一个铁球,宁可审讯时满嘴脏水,也不肯...” 与他精神链接。 话不忍出口,赵景栩粗壮的手臂猛地一挥,铁球顷刻出手,墙体被直接砸出一个深深的坑,声音引得门外守卫闷声急问:“副部长,没事吧?!” “滚开!” 赵景栩暴怒的声音穿墙而出,门外响起慌乱的脚步声,复而重回安静。 像是用尽了耐心,赵景栩猛地甩上审讯腔的门,颤动的大拇指一下下地按住遥控器。逐渐加重的电流磁场将叶既明搅在其中,刻意制造的山洪,只为了掩埋一人的溺水。 那人闭着眼,眉头慢慢锁住,额头上的汗渗了一层又一层,被剥到只剩一件的衬衣也吸在皮肤上,显得削瘦又脆弱。 赵景栩蓦地站起,行至审讯腔前半步,冷眼看向被囚困的人。 “‘恒星计划’完整的实验报告在哪?” “交接的时候,我都给你了。” “我拿到的,只是哨兵进化的实验报告。”赵景栩一字一顿地问,“向导的那部分呢?” “记不太清了。”叶既明微微张开眼,稍微偏了头,眼神迷惘,“那部分,很重要?” 赵景栩大拇指向下弯折,又重重地按下了按钮。 叶既明呼吸一顿,右手微蜷,轻轻咳了一声。 “‘恒星计划’的本质,是研究向导进化的,对不对?”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赵景栩抽出一摞红色卷宗,贴在审讯腔的玻璃外壳上。 黑色大字压在玻璃上,纸被揉皱,字迹被遮盖了几许,但并不影响叶既明的阅读。 因为,他对这份文件过于熟悉。 “...竟然能找出这份原始文件来。” “是啊,费了好大的力气。”赵景栩幽沉的目光死死盯着叶既明,唇边似有愉悦,“你知道么,我就像一条满世界乱窜的狗,循着你的味道,去找到你藏起来的东西。” 他半身倚在玻璃上,勾手,示意叶既明贴过来。 叶既明稍微前倾,将侧耳贴于其上,而赵景栩的双唇轻碰玻璃,声音循着固体传导毫无滞碍地,直接将密语传了过去。 “可是今天我才发现,原来,当你的狗,我并不反感。” 叶既明眉梢抬了抬,视线轻碰自己被捆绑住的四肢,意味深长地说:“是吗?我没听说过,狗还会反咬主人的。” “得了失心疯的狗会这样。”赵景栩说,“偶尔会的。” 叶既明回身靠椅背,轻抿了唇,似乎没忍住笑。 赵景栩的唇边也漾起一个弧度。 他换了只手扶着那份文件,另一只手按在玻璃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叶既明贴脸时留下的体温。 “叶教授,这份文件有点意思。” “是吗。” 见叶既明对那份文件没什么兴趣,赵景栩干脆随手一丢,毫无怜惜,仿佛那本册子的使命只是用来换取叶既明的一丝讶异,仅此而已。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以为,‘恒星计划’的意思,是为了制造出‘人造太阳’,代替自然界渐渐资源枯竭的各种资源。它,是为了全人类的一项宏伟蓝图。” “不是吗?” “不是。” “哦?” 见叶既明不慌不忙地反问,赵景栩冷笑着戳破了多年的骗局:“恒星,顾名思义,恒常不变的星球,比如太阳。它持续地、高强度地输出毁灭性的能量。所以‘恒星计划’,就是不断将人类进化成强大的武器,成为战无不胜的常胜军团。” “原来是这样,我竟然不知道。” 叶既明点头微笑,赵景栩却很清楚,那人最擅长表演无辜。 “你不知道?”赵景栩抬起眉梢,指了指地上的那份文件,“‘恒星计划’,里面反复提到恒星内部发生的核聚变(1)过程。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别装傻!你我都知道,向导的本质是什么。向导,根本就是可以自稳定的原子核。文件里提到的恒星核聚变,就是向导核心融合!” “……” “我再问你。‘恒星计划’源文件序章里提到的‘重核聚变’是什么?‘重核聚变’和后文提到的‘s级向导合成’是什么关系?” “什么重核聚变,我不明白。” 见叶既明矢口否认,赵景栩反而露出了捉摸不透的笑容。 只有戳中真相的时候,人才会下意识地反驳和逃避。 “‘轻核聚变’,是指两个‘小’原子核碰撞并融合且放出大量能量的过程。向导本身就是原子核的承载体,他们通过精神意识操控核聚变,他自身成为能量的反应容器。这个原理,我再清楚不过了。可是,‘重核聚变’是怎么回事?” 越重的核,能量越高;能量越高,越不稳定;越不稳定,越容易分裂; 分裂代表着失去能量,重核会裂成轻核。 也即,重核无法长时间独立生存(2)。 某种程度上,重核的半衰期(3)要远远短过轻核的半衰期。 那么,重核怎么可能再一次凝聚,成为更不稳定的易爆物质? 叶既明淡淡移开了视线,可他的唇角微微上扬,赵景栩心中陡然一惊。 流放 第201节 这个理论是可行的! 叶既明亲身试验过!! 难道... 他自己就是一个核心融合的试验品?! g级合成f级,f级合成e级,d级,c级,b级,a极,然后...千万人中,才能拼成一个s级!! 这样的实验,竟真的能成?! “核融合,是一个极度危险的过程。如果向导的精神壁垒不够厚重坚固,那么精神图景将会坍塌,核反应容器——也就是那个向导——非死即残;可是如果熬过了这个过程,将会得以进化。” 叶既明没有否认,轻描淡写地说起令人瞠目结舌的真相,复而又轻笑:“不过,没有人能熬过s级进化。这些年,我已经证实了s级向导的不可复制性。” “这件事,柴总指挥也知道?”几乎不需要叶既明开口,赵景栩几乎立刻就领悟了那个明显的答案,“...他必定知道。他不仅知道,还想据为己有,想从你手里夺回进化部。他厌烦了你的不作为、厌烦了你对他两面三刀。现在,连一个傀儡位置都不想给你了。” “...代总指挥。” 叶既明终于开口,纠正的却是赵景栩的称呼错误。 赵副部长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地失声低笑,喉结上下滚动,愉悦溢出唇畔。 “野心外放的你,真是迷人。所以,你不满足‘叶部长’的名头,想要变成‘叶总指挥’?” 叶既明微笑,不置可否。 “想要做正确的事,确实要掌握话语权。四处被掣肘,做不成大事。” 赵景栩轻轻鼓掌,宽厚的手掌被他自己拍出了几道红印子。 “做大事的人,确实要狠。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 他猛地拉开审讯腔的玻璃门,半跪在叶既明的身前,用手不停地摩挲着他的膝盖。 “你的腿伤,三年前的爆炸案,一切的一切,我终于明白了。” 叶既明饶有兴趣地抬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查了很久。新4年9月3日,实验室爆炸的前一晚,只有一台仪器被启动了。”他抬起头,眼中跃动着猎手的光,“那是一台,未登记的核心融合器。它本来是旧时代的产物,旧时代的科学家用它来进行核融合试验。可后来,我清点库存的时候,少了一台。我听说,是你要去做新实验的研究了。” 叶既明的指节微微跳了一下,手被赵景栩蓦地按住。后者身体凶猛下压,眼里闪着志在必得的光。 “当时,仪器调试时,你不让任何人插手。唯一见过的龚霁,也被你设法开除出了进化部。” “他...” “嘘。”赵景栩将大拇指抵在叶既明的唇上,他在他颈边,轻轻地耳语,“我知道,那天,你一定是在你自己身上进行大型核心融合了。为了维持s级不衰退,你还真是拼尽全力。” 原子核心当然会自然衰变。 高能量的物质不稳定,无法长时间维系在同一等级。越高等级的向导核心,半衰期越短。 而s级向导,正像那绝美的一朵朵昙花。经历了最剧烈的核心融合,然后,在最灿烂的时刻凋零。 “确实。融合失败了。” 叶既明微微颔首,眼神带笑,丝毫没有遗憾。正像是每一次探索碰壁时,那人温柔安抚组员时的耐心与从容。 赵景栩双手撑在轮椅上,鼻尖在叶既明的侧颈轻嗅,鼻尖微凉,让叶既明想起旧时代那些湿漉漉的狼狗鼻子。 他轻轻推开赵景栩的脑袋,手掌间带了点力气,后者不察,身体被他推得一晃。 那人像是被惹火了的兽,猛扑回去,啃咬着,用利爪抓破了叶既明的侧颈皮肤,留下一道血痕。 “叶既明不可能失败。” 他喘着粗气,用近乎笃定的语气说道。 叶既明轻描淡写地拢了拢衣领,唇角轻抬。 “没选对原料,所以失败了。” “原料。” 赵景栩咀嚼着这耐人寻味的两个字,试图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整理出高级向导核心融合的要素。 新时代的向导核心融合,需要两个必要条件(4)。 第一,与欲进化向导能量等级相似的核心; 第二,极为浓郁的电子云来平衡核心激烈的碰撞。 可是,据他所知,进化部里的铁磁体核都不够重。 地心大陆上现有的铁磁体都是自然产生的,无法满足高等级向导的再一次进化。 旧时代曾通过重重手段,制备出超自然的原子核,可也仅仅研究出185种元素(5),其中94种是自然存在的,而另外24种是人工合成的产物。 旧纪元末,地球上不知为何出现了新的物质——铁磁体。 仿佛预知末日,铁磁体给陷入资源枯竭的人类带来了新的希望。铁磁体内部提取出的,一种有序而杂乱的新物质自然成为了第119种新自然元素(5)。西境军事科学第一研究所突破壁垒,多年研究重核合成,总共研制出220种元素。 可那仿佛是极限了。 过重的核,无法自稳定,不可控,极为危险。 “...221。” 叶既明忽得吐出一个数字,赵景栩愣了愣,问:“什么?” “没什么。”叶既明微笑,“只是忽然想考考你。为什么,进化部无法合成第221号元素?” “那是因为现有的物理框架已经不适用了。人类的探索,总会到达尽头,物理学,就在那里走到了终点。我们触摸屏障、感受桎梏,然后突破,所以进化。” 赵景栩牢记叶既明的每一句话,恨不得刻进了骨头里,期望时时能感受到那人的温度。 “所以,我们开辟了精神图景,作为人类的第n维度,修正了旧时代的物理学体系。” “记得真清楚。” 适时的夸赞,叶既明仿佛又一次、轻飘飘地从赵景栩手里夺走了主动权,开始以导师的身份自上而下的俯视着。 这样的距离感,又一次触怒了赵景栩。 “我知道你失败的原因是什么。” 叶既明终于感兴趣地垂下了眼,温和地问:“是什么?” 赵景栩掐着叶既明的下颌,轻扯唇角:“那时,陪在你身边的,是哪个哨兵?” “当然是刘眠。” “说谎!!”赵景栩双手重重地砸在座椅扶手上,掌心灼红,电子飞溅而出,落了一地的火星,“我记得很清楚,那一晚上,刘眠不在你身边。” 恐怕正是因为刘眠的缺席,所以才导致了进化的不可控——缺乏电子的压制,核心融合失败,能量乱窜,导致剧烈爆炸,甚至害得叶既明断了一双腿。 所以,自爆炸那日以后,刘眠才愧疚得衣不解带,日日夜夜地陪在重伤的叶既明身边。甚至在叶既明转好以后,跪在他门口几天几夜,求他原谅。 “我告诉你,就算你毁掉了整个数据库,为了掩盖那个陌生的指纹的存在,我也会一直牢牢记得那只野狗。”赵景栩狠狠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眼带讽刺,“叶教授的确博爱,随便捡来一个路边的野狗,都敢直接上。” “不重要,只要有足够的电子云,谁都可以。” 叶既明轻按眉心,有些疲倦,似乎不想再说起那段失败的经历。可赵景栩显然心有不甘,他滚烫的手猛地扯住那人的手腕,兽类的侵略鼻息洒在叶既明的侧脸。 “既然谁都可以,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浓烈的紫色电子云如滚雷暗潮,一圈圈地,将叶既明束缚在他划出的监牢里。 “我和刘眠一样,都是a级向导,我有资格。可他缺席的时候,你宁可随便找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野东西,也不肯看我一眼?” 叶既明轻轻挣开赵景栩的手。 “放肆。” 轻飘飘的两个字,打得赵景栩脸色铁青。 他压着暴怒,脚步硬邦邦地推门出去,重新回来时,手里多了几根粗电线,电线头上有半个手掌大小的黑色吸盘。 冰凉的吸盘被赵景栩用掌根狠狠地按压在叶既明的太阳穴处,电线另一端,直接接上审讯腔的电磁发生器。 他捏着遥控器,紧缩的菱形瞳孔像是被激怒的兽。 “我差点忘了,你曾经留给我的耻辱。” “嗯?” “当初,你竟然要我去跟温凉配对。所以,在你眼里,我永远只能配着那种废人,是不是?” “……” 叶既明似乎想解释,但又觉得没什么解释的必要,于是淡淡阖上了眼,淡然自若的表情,仿佛印证了所有的猜测。 “好,好,不愧是叶教授。” 赵景栩怒极,再无怜惜地按下遥控器的金属按钮。 霎时,一道骇人的电流径直贯穿叶既明的太阳穴。叶既明痛苦地弯下腰背,手掌紧攥,手指颤抖,极尽努力地利用自身磁场来屏蔽电流带来的危害。 他苦苦支撑,直至浑身打颤,最后,唇畔溢出两道鲜红的血渍。 赵景栩在叶既明濒临崩溃前,按停了酷刑。 他揪着那人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 “打开你的精神壁垒,跟我精神链接。” 叶既明抬起水汽氤氲的眼眸,眼底尽是叹息,无声的拒绝,完完全全地激怒了赵景栩。 “我不要你的同情!!” 赵景栩怒吼,双眼通红,右手绷起青筋,电子云如同烧红的滚烫锁链,将叶既明的喉咙一圈圈凶狠地缠住。 那人洁白的侧颈皮肤上出现了大片大片红色灼痕,他扬起脖颈,紧紧抿着唇,呼吸战栗。 “还手啊。”赵景栩红着眼朝他低吼,“用s级向导的能力来控制我!操控我,让我变成你的傀儡!” 叶既明慢慢地张开眼。 眼神浸满水色,睫毛也被冷汗打湿,可他的眼中无一丝脆弱。 “...叫刘眠来。” 赵景栩沉着脸,压抑着暴怒,指节已经‘咔咔’作响,一拳打了过去。 叶既明蓦地皱眉,侧脸吐出一口血,身体失去支撑,从审讯腔的座位上狼狈滑落。 流放 第202节 “咳...咳咳...” 赵景栩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双腿残疾的人艰难支撑,最后支持不住,跌倒在地,如同摔碎的玉屏。 赵景栩冲了过去,‘咚’地一声,单膝叩地,跪在叶既明面前。他脖颈僵硬,野兽般的眼睛盯着无法动弹的人,似乎用眼睛学着叶既明解刨,自头到脚,由皮拆骨。 鬓边的汗从侧脸滚落,伴随着喉结下滑。 他双手扣着叶既明的手腕,四肢撑地,完全将那人压在身下。 “我不想这样。”赵景栩声音喑哑,“是你逼我的。” 叶既明抬眸看着赵景栩,没有一丝惊慌。 赵景栩最痛恨叶既明这运筹帷幄的模样,不耐地俯身咬了下去,唇舌还没落在皮肤上,门口便响起‘咚咚’地急促敲门声,伴着惊慌失措的低呼声。 “副部长,刘少将...刘少将打上门来了!” 话音刚落,门口的通报声音便像被掐在喉咙间一般,几声重物坠地,而后,审讯腔的大门被推开。 刘眠那张冷峻的脸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人,还有一对身着暗蓝色军装的一号白塔军众。 “原来所谓的‘邀请调查’是这么个‘邀请’法。” 刘眠低沉的声音裹着沉怒,铺天盖地的电子云如同黑色的带刺藤蔓,从四面八方刺向两人中间,生生将赵景栩逼退了半步。 刘眠立刻上前,扶起倒地的叶既明,将他揽在怀里,在他耳边低声说。 “还撑得住吗?” “嗯。” 叶既明被护在刘眠身侧,眼神疲惫,身形稍稍晃动,刘眠立刻撑住他微烫的手臂,向后伸手,低吼道。 “唐芯!” 唐芯会意,手忙脚乱地掏着口袋,连忙把那支金色的针剂推进叶既明的手肘血管间。 “部长,呜呜呜...部长...” 她看着叶既明身上的伤口,眼泪扑簌地往下掉,眦目咬牙瞪着赵景栩。 刘眠右手攥拳,再也压不住凛冽的杀意,掌间电子云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战斗一触即发,叶既明却轻轻地拉住了刘眠的手腕。 “别留下话柄。” 刘眠指腹轻轻抚过叶既明太阳穴处的焦痕,半嘲弄地望着赵景栩。 “放心,我不蠢,就算打人也不打脸。” 话音刚落,拳身已至。 刘眠抓着赵景栩的肩,将他抵按在墙上,一记右勾拳,又急又重,不偏不倚地正中他的腹部,带着灼烧的痛楚直入脏腑。 赵景栩避之不及,吃痛地弓下了腰,捂着肚子阴狠地看向刘眠。后者慢条斯理地退了半步,抚平袖口褶皱,冷淡道。 “赵副部长,你最好不要做出让你自己后悔的事来。” 赵景栩闷喘一口气,慢慢站直,唇角微勾,极快地回敬了同样重重一拳,正好打在刘眠刚长好的伤口处。他的掌根慢慢碾转,纱布下的皮肉骤然开裂,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脆响。 “刘少将,不请自来,还打扰我问话,是什么意思?叶教授可是柴总指挥要留下的人,怎么,你要强行带叶少将走?” 门口骤然响起脚步声,是赵景栩的人赶来,与他们针锋相对。 丁一抽出腰间两把枪,不甘示弱地对峙,只等刘眠一声令下,就拼出一道血路,护送着叶既明离开。 刘眠眯起眼睛,语气意味不明。 “当然不是,我是来请你参会的。” “...参会?什么会?” 赵景栩骤然看向叶既明。那人竟然坐回了审问舱的座椅上,衣着笔挺,额头的伤已经被包扎好。 他撑着太阳穴,笑得从容。 “上次溪统矿矿工擅自逃离其工作岗位,聚众闹事,影响十分恶劣,想必,总指挥部不会坐视不管、任其发酵的。” “呵,只是一帮乌合之众...” “不止。” 刘眠震袖,打断了赵景栩自以为是的嘲讽:“还要多谢你推了一把,这才揭露出进化部的内斗来。现在,进化部全线停工,接受调查。另外,我们接到线报,说,柴中将似乎与铁磁体走私有关。如果说溪统矿的矿工只是一群不值得留心的小东西,那这些,应该足够分量请赵副部长走一趟了吧?” 赵景栩眼神猛然一凛。 原来,这件事没有随着叶既明被扣压而完结;反而,变成了一道骇人的导火索,引燃了压抑许久的权力之争。 “...总指挥部,有几个人要求对此事召开大会?” 刘眠笑意逐渐扩大,仿佛潜伏多年的野兽,一朝撕去伪装,露出尖利嗜血的尖牙来。 “总指挥部干部成员十一人,除去柴万堰,共有五人,表示强烈谴责此事。” 赵景栩瞳孔巨缩,不敢置信地望向刘眠。 十一人,刨除柴万堰代总指挥,还剩十人;其中五人竟然倒向了刘眠?!这怎么可能?!他们什么时候拉拢到的... “总指挥部从来没有统一过。”叶既明说,“我和刘眠也只是,借势而为。” 赵景栩压下心惊,方才明白了叶既明和刘眠的种种行径,皆非针对他一人。 他们,目的是动摇柴中将的群众基础、使其陷入舆论漩涡,顺势引起总塔内部的斗争。本就党派分裂的总指挥部将会更加泾渭分明,反柴家的呼声团结一致,誓要把柴中将从代总指挥的位子上拉下来。 赵景栩后退半步,幽暗的瞳仁死死地盯着叶既明那张噙着淡笑的脸,然后,冷淡地转向刘眠。 脚跟‘啪’地并拢,右手并齐,高举齐眉,他的面容冷厉,眼神里灼着不甘的火焰。 “是,长官。我这就出发参会。” 他迈的步子很大,鞋跟敲击地面,能听出其中的怒火冲天。屋子不小,赵景栩却刻意撞上刘眠的肩侧,挑衅似的,看了他一眼。 远处传来一声轻笑。 是叶既明。 那人含笑看着赵景栩,即使身处最肮脏低劣的座椅上,也不堕其从容,如静水流深。 赵景栩疾走几步,弯腰,替他抹掉鬓边落下的汗水,力道凶狠,仿佛小心翼翼地抽了他一巴掌。 赵景栩手臂悬在半空,力道紧绷,能看见几道青筋,半晌,双手撑在扶手上,半靠在叶既明怀里,耳鬓厮磨般低语:“叶既明,就在这里等我,回来审你。” 叶既明微微颔首,安静地目送赵景栩出门离开。 刘眠一个眼神,丁一和唐芯立刻出去守着门,室内只剩他们二人。 “你辛苦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拉拢到海派的那些老干部,着实不容易。”叶既明说。 “这倒不难。毕竟柴万堰不能服众,曾经东陆的那些老家伙早就想寻个由头翻了这盘,我们也只是他们的一把出头枪而已。” “替我谢谢关巡察。” “嗯?你这么确信,听雨她帮了我?” 刘眠话里带了极淡的调侃,而叶既明微微一笑,低头抚着袖口上的褶皱,淡淡道:“关山是原来东陆的司令官,关巡察是他独女,也是关家唯一一个在白塔内担任重要职务的人。如果没有她最后首肯,老海派也不敢轻举妄动。” “你猜得很对。” 刘眠蹲下,右手虚悬,替他暖着冰凉潮湿的手掌心。 “不要多思多虑,外面的事都有我来替你联系。你的脸色很糟,我怕你的身子...” 一语成谶,叶既明忽然眉头紧锁,痛苦地撑住座椅扶手,侧头吐了一大口血。 “嗯...咳咳...噗...” 呛咳不止,叶既明的脸色几乎‘唰’地白了下去。 刘眠脸色大变,将他抱下那冰冷的审问椅,坐上一旁相对柔软的轮椅。他又替那人打了两针,可收效甚微;他将要打第三针的时候,叶既明抬手推拒了。 他撑着额角,皱眉紧闭双眼忍了片刻,终于将潜伏在血液中的暴走能量重新压下。 “方宸的电子云...所剩不多了,省着点用吧。” 叶既明神色苍白,浓厚的倦意挂在他眉间。他时不时闷咳一声,额头上渗出一层冰凉的汗。 刘眠蹲在他面前,眼神微敛。 “这些日子,你的状态越来越差了。” s级向导本就不该一直维持在巅峰状态。尊重自然法则,顺应能量涨消,自动一级一级地衰退才是正解。 可叶既明绝不能衰退。 若要掌握权势,就必须拥有本钱。他在进化部的权力被柴万堰分食,‘恒星计划’也逐渐将他排外;现在,他除了这一身学识,就只剩下‘最后一个s级向导’这样唯一惊艳的头衔了。 他慢慢张开眼,压下一瞬的晕眩,稳了稳,才问道:“温凉恢复到什么地步了?我需要他,我的时间不多了。” “算是个好消息。”刘眠低声道,“温凉已经吸收了戒指里的核心碎片,成功进化。” 叶既明眉梢轻动。 “这么快?” “嗯。有了方宸舍命护着温凉,一切都变得极其顺利。” “...小宸他,现在怎么样?” “受了点伤,还能撑住。” 似乎想起了方宸又善良又猖狂的模样,刘眠没忍住笑了笑,话里带上了遗憾和唏嘘。 “这小子被关在地下室那么多年,倒是没有长歪。我能接受他是个反社会的疯子,但不能接受他比生活在阳光下的孩子还要更善良。这点,可太不合理了。” 叶既明靠在椅背上,思绪放空,双眼有一瞬的迷离。 “是啊。边境试验塔里日复一日的囚禁、注射、电击疗法,他都没有哭过。真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他五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轮椅的扶手,却忽得脸色一变。 “怎么了?” 刘眠立刻蹲下,顺着叶既明僵硬的手指指向,看到了一枚极小的窃听器。 他陡然一惊,用力剜下那枚不起眼的黑色块状物。 这是谁留下的窃听器? 流放 第203节 赵景栩? 不,没有必要。 这座审讯室是他的地盘,他没有必要在轮椅这种移动性太强的地方安装窃听装置。 那么,会是谁? 叶既明极缓慢地接过那枚精巧的窃听器。他置于掌心,慢慢靠近唇侧。 他开口,吐气很轻,甚至隐隐能听见颤意。 “...关巡察。” 室内寂静至极,甚至能听见风的呼吸。 走廊上,逐渐响起轻而灵巧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伴随着肉搏与呼喝的嘈杂声,那双脚步最终还是停在了审讯室的大门口。 丁一和唐芯的阻拦没有成功,门被一股悍然的力道击飞。 关听雨的黑色高马尾随风飞扬,那道纤长的身影在大门的崩裂粉尘中独立。 叶既明没有转身,背对着大门,被刘眠护在了身后。 “听雨。” 关听雨稍微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越过刘眠的身侧去看他身后护着的那个人。 反常地,那人仿佛失去了平素的体面,没有出面打招呼,只留了轮椅身后的一只银色把手在外,狼狈地闪着暗光。 关听雨抬步朝他走去。 丁一和唐芯还要上前左右夹击逼退关听雨,可就在此时,叶既明微哑的声音淡淡响起:“你们先出去吧。” 刘眠右手按住叶既明的侧肩,轻轻握了握,未尽之言,叶既明全然懂得。 他稍微抬头,微笑着说:“我有数。” 室内重回安静。 关听雨站在叶既明身后,两步的距离。她甩下耳廓上架着的黑色耳机,丢在地上,踢到叶既明脚下。 夜风无言,只有风吹起窗纱。 “问吧。”他说。 “你要从柴叔手里夺权。” “是。” “你的底牌是什么?” “一些微不足道的知识,一些少得可怜的追随者,不值一提的s级向导的头衔。” “谦虚了。” “事实而已。” “你要复仇吗?” “……” 叶既明没有回答,关听雨淡淡说起她的猜测,那人静了一会儿,才轻轻点头。 “你猜得不错。‘恒星计划’本就是我的作品,但...老师他抢走了我所有的成果,抓了我的把柄,以此威胁我,作为他的影子助手。所以,我只能被雪藏在一处不起眼的研究室里,日夜替他做着研究。成果被夺走,一藏就是这么多年,我报仇,又有什么错?” “你不是这种人。” 关听雨盯着叶既明的背,似乎要盯穿他的心,又仿佛是一句无心的试探。 她走近半步,叶既明忽得轻笑,阻了她的靠近。 “我是。”他说,“我是。” 关听雨不为所动,又走近半步,此刻,距离轮椅只有一步之遥。 “是吗?证据呢。” 女人的呼吸自上飘落,如洁白的羽毛一般。 叶既明蓦地抓紧了扶手,唇角轻抿,而后,又轻轻地笑开。 他知道她想问什么。 “新2年年末,刘眠指控方延年通敌,将研究泄露给白塔外第三方散兵集团。这件事,的确是我授意的。我要老师死于非命,声名尽毁。我要重新拿回自己的研究,将名不副实的人赶下去。我要自己名留青史,受万人敬仰。” “……” “我和老师斗了很久,可最后还是柴万堰手腕更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最后,他拿到了一切,还如愿当上了代总指挥。” “……” “但很可惜,他掌握不了‘恒星计划’。那时,我是唯一一个能够操纵仪器的‘自己人’,所以,他不得不下放权力给我。” “……” “可我不甘心。所以,这些年,我与他虚与委蛇,暗自筹谋了这一切,要取他而代之。” “所以,你之前在骗我。”关听雨说,“你说,你是为了替方老师报仇,才要向柴万堰开战。” 叶既明微微垂头,似乎在笑,笑她的天真。 关听雨蓦地抓住两只轮椅的把手,车身一颤,叶既明的动作也随之一顿。 他在紧张。 关听雨敏锐地察觉到。 “你是s级向导,为什么会害怕我一个c级哨兵?” “没有害怕,只是尊重。” “是吗?” 关听雨微微弯腰,长发滑落,垂在叶既明的肩。 “你是高高在上的军长,而我,只是军衔低微的小人物。叶既明,你为什么肯告诉我实话?” “请叫我叶少将。”叶既明轻声开口,最后几个字,几不可闻,“...没大没小。” “叶少将。” 她如愿喊他,却又刻意凑近,发梢淡香萦绕,叶既明撑着扶手的指节微微泛白,打碎了他强撑着的淡然。 太近了。 他无声地攥紧了手掌。 “我在找一个救命恩人。” 她声音越发低幽,隐有暗香浮动。 “是你吗?” 叶既明微笑。 “不是我。” 她有些怅然,随即慢慢放开了轮椅的把手。 “认错了,抱歉。” “如果...” 叶既明忽得开口。 “嗯?” “……” “叶少将想说什么?” 叶既明慢慢转动轮椅,淡笑如月色漫过眼瞳。 “如果我说我是关巡察的救命恩人,关巡察愿意带领着关家旧部、那些旧海派的老人们,支持我夺权吗?” 关听雨被月色乱了眼,两个完全不相似的容貌,竟在此刻有着重合。 “真的吗?” “如果你希望的话。”他说。 关听雨手臂微抬,手腕上的忍冬手环慢慢滑落,可叶既明眼神毫无改变,仿佛不认识那个东西一般。 关听雨慢慢敛起眼眸,牵了牵唇。 “认错了,抱歉。” 这次的语气坚定而笃信,叶既明微微一笑,说:“没有恩情权益考量,我们的合作,才能更纯粹。” “全凭利益。” “对。” 关听雨后退半步,重新回到了一个礼貌而疏离的位置。 “这次我帮了你,也不全是为了你。柴叔的做法我不认同;你的做法也偏激。或许,爸说得是对的,我要自己找到第三条路。” “除了柴万堰,就是我。”叶既明看着她,“还有谁?” 关听雨静静地看着叶既明,大步走出被她砸烂了的大门。她扶着门框,回首莞尔一笑,意气风发:“还有我。” 关听雨踩着军靴,毫无留恋地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而叶既明一个人坐在月光下,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写什么,只是夜色将他的容貌镀上一层微霜,显得有些孤单。 许久,面前重又响起脚步声。 一双染了灰尘的军靴出现,叶既明视线终于上移,看见刘眠拎着一件外衣,安静地站在他面前。 “这次又编了个什么故事?” 边说着,刘眠边说着,边半蹲着给他披了厚实温暖的外套。 “这次不算编故事。” “也是,都是事实。”刘眠垂了眼睛,声音喑哑地笑了笑,“那关巡察知道我们在利用方宸和温凉吗?” “以她的敏锐,刚才我们的只言片语,足够她找到真相了。” 流放 第204节 “为什么不承认你的身份?” 似乎是没想到刘眠话锋一转,将话题引到了自己身上。 叶既明有一瞬的迟滞,而后,微笑着看向刘眠:“那你又为什么不敢告诉任向导真相?” 两人过于相互了解,随口就能戳穿彼此的弱点,毫无防守之力。 刘眠无奈轻笑,转了话题。 “地下工厂的秘密,还没有公之于众。要拉柴万堰下台,这件事,必须曝光于人前。” “不急。景栩和柴万堰的注意力被总指挥部的会议牵着,无暇去查其他事。” 叶既明顿了顿,轻声道:“让温凉陪着方宸好好玩一玩吧。” 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我来了,你安心睡吧 方宸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天黑了几次又亮了几次。 他勉强将眼帘掀起一道缝,模糊看见嶙峋破旧的砖墙,耳畔的心电记录仪正平稳作响,是医院的陈设,他才放下心来。 这一觉睡得疲惫,梦里无数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睡得浑身骨节酸疼,像是被人拧断了骨头重又接上一样。他勉强弯曲手指,想要撑起身体,手背忽然被一只柔软温热的手裹住。 “醒了?喊那么多声‘哥’,是在叫我吗?” 耳畔传来慵懒风流的笑意,方宸蓦地撑开眼皮,看见床侧趴了一坨懒洋洋的毛茸茸的东西,一只脑袋从那堆暖和的布料中钻了出来,双眼弯得漂亮。 “温凉...嘶...” 方宸立刻想要坐起来,浑身的伤却让他动作一僵。他的手臂曲在床头,被子滑落,露出肩背裹满的绷带来。 “刚醒就这么着急?知道了,来了来了。” 温凉抖掉了肩头的蓝色毯子,伸了个懒腰,然后掀开方宸的被子,陪他并排躺在狭窄的单人病床上。 他伸出手臂,穿过方宸的后颈,手心向下,轻轻拍了拍枕头,抬起眉眼示意让某只狐狸躺过来。 方宸盘腿坐在他旁边,手指抵按着眉头,想要重拾昏迷以前的记忆。 温凉等了半天,不见方宸来怀里,只好伸出两指,捏住方宸的手腕,稍微用力,便将他拉进怀里。 方宸被迫撞进温凉的怀抱,仿佛倒在一片柔软的云海里。他双手悬在空中,有些不知所措。 耳畔响起温某人略带鼻音的轻声哼笑,方宸松弛手臂肌肉,额头慢慢蹭着温凉的侧颈,斜靠着闭上了眼。 “别吵。” “我看看你的伤。” 温凉挑起方宸手腕已经散落的绷带,从白色纱布的缝隙里观察手腕那道横亘着的刀伤。他用手指轻按了按,见伤口周围已经结了痂,血液回流正常,心有余悸似的,绷着叹了口气。 “我没事,不怎么疼。” 方宸闭着眼,任由温凉对他的伤口又摸又亲。他本就浑身疲惫,在温凉不怀好意的逗弄下,又染上几分头晕,心跳加速时,连嘴里也发干。 “...说了不疼,你玩够了没?” “没有。” 温凉诚实地说。 他放下方宸的手腕,温热的气息从眉心落下,途径鼻尖,一个湿润的吻直接压了过去。 方宸被清甜的味道堵得窒息,他不得不张开双唇,在唇齿间感受着水声的碰撞。花孔雀似乎玩乐兴致很高,但气息却不怎么稳定,亲着亲着便累了,哼着笑了几声,放开了对双唇的攫取。 方宸睫毛微颤着张开,清晰地看见身旁温凉的轮廓与表情。那人唇角上扬,脸色却苍白,喘息不匀,像是刚跑完几百米。 方宸忽得脸色一变。 晕倒前的种种重新涌入脑海中,他记得,温凉浑身的血腥味道。 他不敢犹豫,直接掀开温凉的衣服,露出的依旧是肌肉匀称、皮肤凝滑的腰线。那人身上没有一丝伤疤,光滑得如同一张完美的镜面。 温凉神情微微凝滞,而后见鬼似的环着双臂抱紧赤裸的上身。 “狐狸,你确定,现在,要在这里?” “……” 方宸紧紧抿着唇,捆着绷带的指腹轻轻划过温凉的腰腹,只稍微用了点力道,便留下一道淡淡的指印红痕。 温凉笑着躲他的挠痒痒,却反被方宸按倒在床。 平素那令人欣羡垂涎宛若初生的皮肤,此刻落在方宸眼里,就是极度的反常。 难道,这整片皮肤都是重新长出来的?! 他牢牢地盯着温凉的眼睛,声音带哑。 “伤得有多重?” “不重,你看,都好全了。” “是吗?” 方宸握在温凉腰侧的手稍微用了点力,娇嫩的皮肤似在轻颤,毛细血管破裂,已经紫了一块。 温凉稍微蹙眉,吃痛地低喘一声。 “太野蛮了,狐狸。” “...这就是你还敢瞒我的下场。” 温凉刚想开口,走廊蓦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脸色一变,躲在方宸身侧,掀了被子蒙头,只露一双桃花似的眼睛,还用力眨了眨,头拼命地探了探,示意方宸替他打个掩护。 方宸还没反应过来,病房门被‘啪’地一下推开,老旧的门框险些被毁,框架在半空摇摇欲坠,半掉未掉。 一人站在门口,规整的白大褂内里一身白色军装,身份牌板板正正地挂在胸前口袋处,深邃的眉骨衬得一双眼睛不怒自威,更别提,此刻,他正怒意满睫地瞪着方宸。 “温凉呢?” “...楚医生?” “没空叙旧。你把温凉给我踹出来。” “他...” 方宸刚开了个口,他搁在被窝里的手腕蓦地蹭过温凉柔软的唇角,像是那人可怜兮兮地请求。 于是方宸话到嘴边理所应当地转了个弯:“他不在。” 楚肖云脸黑了。 他指着被子里鼓出来的一个大包,瓮声瓮气地骂道:“当我瞎?那不是温凉是什么?” “抱枕。” 方宸一个高抬左腿,把那鼓着的山丘跨了过去,他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双膝支起,气定神闲地扯着瞎话。 被子里传来一声压不住的笑,楚肖云脑门血管被气得突突跳。 “温凉,你是不是脑子有坑?!治了一半,非得卡着时间跑出来。我还以为是怎么了,结果就为了来看一眼你刚苏醒的哨兵?我告诉你,你要是想死就继续躲在这里。” “想死,但死不了,少诱惑我。再说,我跑出来是因为你打针太疼了,以前在进化部里你就对我没好气,现在更粗暴了。” “我是为你好!” “不怀好意的人都这么说。” “温凉!!” 见楚肖云的怒气是来自温凉的身体状况,方宸也不护着温凉了,单手把他从被子里拎了出来。 温凉大惊失色,双眼雾蒙蒙的,不敢置信地捂心口痛斥:“你竟然要把我送出去?” “嗯。” “你把抱枕丢了,睡前你玩什么?!” 方宸一口气劈叉在胸腔里,红着耳根不住咳嗽,差点憋死。几人正鸡飞狗跳,走廊上又响起一串脚步声,萧易跑在最前面,看热闹似的,垫着脚向里面瞅,一边瞅一边朝着身后招手:“龚霁,快,方宸真的醒了!” 方宸身手矫健,一个树顶捞月,掀开被子,跟温凉两人在被窝里大眼瞪小眼。 温凉:“你也进来了啊,狐狸。” 方宸:“你出去,这是我的被子。” 温凉:“你是我的哨兵,你的就是我的。” 方宸:“滚。” 温凉:“我有个问题。” 方宸:“说。” 温凉:“如果你抱着我,我裹着被子,我们就这样从窗户里跳下去逃走,生还概率有几成?” 方宸:“这是五楼。我不会飞。” 温凉:“那行吧。” 于是温凉搂住方宸的腰,顺便把被子的四脚抓牢,两人像是被蒙在了皮面大鼓里,一个誓死不出去打针、另一个绝对不出去写检讨。 楚肖云:“……” 龚霁:“……” 萧易:“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人乐得打鸣,被另外两人皱着眉头的表情噎了回去。 他清了清喉咙,在外面大喇叭似的播报:“方宸,你放心,龚霁不是来找你写检讨的,他只是想跟你聊天!老温,楚长官说了,他不给你打针了,随你去死!” 被子蓦地被揭开。 方宸靠在床头整理衣领,姿态清正,帅气难掩;温凉慵懒地靠在他肩头,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呵欠,两人表情淡定,仿佛刚才那个怂到缩在被子里装鹌鹑的人不是他们。 萧易凑过去‘啧啧’两声:“我这跟着楚长官下来巡诊,第一站就又遇见你们俩了。这是什么,缘分啊!” 俩人随便地点了点头,有点敷衍。 流放 第205节 萧易起了嘚瑟的心,凑得更近,龇着白牙嘲笑方宸:“我还真以为这世界上没你害怕的东西呢,结果啊~” “结果什么?”方宸抬眼,表情镇定自若,“我刚睡醒,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萧易:“?” 敢情两位刚刚是在梦游? 温凉乐呵呵地附和:“对哦,这屋子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人?” 方宸:“不知道。” 温凉挥挥手:“睡觉了睡觉了,都散了啊。” 他捞着方宸的腰,刚要跟他的小哨兵同床共枕、共赴周公,就被轻轻一脚踹出了被子。 温凉:“???” 方宸眼皮都没抬:“滚去打针。” 温凉:“……” 见温凉头顶挂了两片垂头丧气的乌云,方宸的手从枕头下掏了掏,拿出一把带着温度的匕首,轻轻搁在了他的掌心。 温凉:“干嘛?” 方宸:“借你的。” 温凉:“啊?我没借啊。再说,我要你的匕首干什么?” 方宸:“...少废话。打完针以后,快点连人带匕首还回来。” 温凉长长地‘哦’了一声。 他笑得得意,漂亮的眼尾弯得飞扬,握着匕首,背着人群,用一双薄唇隐秘而郑重地吻了吻刀鞘。 他的睫毛低垂,神情缱绻,如同一树温和展颜的桃花。 “方宸,看到我了,就放心睡吧。” 方宸眉眼半阖,状似不在意,可掌下的床单已经被他悄悄抓出了褶皱,才勉强压下了心如鼓擂。 温凉来,只是为了那个承诺。 一个玩笑一样的、第一眼苏醒看到他的承诺。 楚肖云怒气冲冲地进来拎人,温凉难得配合地随他出去,萧易赶紧扶着,怕温向导直接倒在半路上。 病房里重归安静,床头传来金属划过地面的清脆声,方宸抬眼,看见龚霁拉了一张椅子,正坐在哨兵生命体征检测仪前仔细地检查着数据。 那人的眼下有乌青,手上有结了痂的伤口,袖口上蹭着灰和血,像是已经很久没休息过了。 方宸掀了被子,靠着床头,喊了他一声。 “龚霁,你歇一会儿。” “歇不住。你们这样...我歇不住。” 龚霁的眼睛没离开过检测仪,一边凝神看电子记录,一边在本子上计算着什么,眉间的结从始至终没有展开过。 “夏旦醒了吗?柴少爷呢?” “柴绍轩已经醒了,不过他的状态...”龚霁欲言又止,又提起夏旦,表情更加低落,“夏旦还没有苏醒。” 方宸能体会龚霁的担忧,于是要掀了被子起身去看看他们,被龚霁按了回去。 “好好休息。等你好了,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讨论。” “什么?”方宸问。 龚霁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 “‘恒星计划’。”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上瘾 幽长晦暗的走廊里,方宸一个人慢慢地走着。跟龚霁聊完后,他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所以。 所谓的‘恒星计划’,就是指向导的合成实验?而向导本质上就是能通过自毁而引爆能量的大型核武器? 至于哨兵,其实就是使向导顺利自毁的均衡器和遥控器? 柴万堰走私铁磁体,是为了使哨兵进化,拥有更强的兵力;而按照龚霁所说,进化部的种种一切,也并非只是为了研究进化数据;‘恒星计划’,更是一场可笑的大型人体核武器合成实验。 还有大义凛然的叶既明。 那个人,怕是要走父亲的老路,秉承他的‘遗志’,制造更多的高级向导,用以争权夺利。 ‘恒星计划’,是一团会碎的五彩泡沫,‘人类的未来’是言之凿凿的幌子,白塔的一切努力,只是一场筹集全部人类期待的巨大骗局。 是一场——庄家拉虔诚的无辜者入局,引诱他们赔上身家性命,倾全大陆之力堆出的——巨大赌局。 其实,手握重量级财富的少数人根本不在乎人类到底走向何方。 没有人愿意为了虚无缥缈的百年大计而倾注手中现有的筹码。 方宸缓缓吐了口气,笑容苦涩。 他越狱,本是为了查清父兄的死亡真相,想要找回自己失落的记忆。 他拼了命走到现在,手里终于握住了真相的一角。 可这血淋淋的事实,让人无比心寒。 他孺慕尊敬的父亲,其实是利欲熏心的科学家,在权力斗争里丢了性命;他深爱的温凉和大哥,实则是父亲最得意的作品。 牵连入局的三人,两人死,一人忘却前尘、生不如死——竟无一人可全身而退。 他曾无数次想要查清父亲和哥哥的死亡真相。 可现在,他忽然不想继续查下去了。 方宸慢慢地垂了眼帘,走廊里,他的脚步声越发沉重,回荡着痛苦的拖沓声。 他深涉局中,听到看到的全是半真半假;遇见的人和事错综复杂,各自有着私心和立场。 他不知道该相信谁。 或者说,他已经没有办法再相信谁了。 甚至,他对自己的身世也已经失去了兴趣。 最多,也不过是一个被父亲遗弃的孩子,一个失败的试验品罢了。 方宸眼瞳一片冷暗,彼时的意气风发已经消融在这可悲可笑的事实里。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走廊尽头的一间老旧观察室。面前的门虚掩,露出一道缝,隐有光从中透出。 他安静地抬起头,光在他脸上烙下一道明亮的带状印记,映得瞳孔又深又亮,而瞳仁深处,正倒映着病房里的两人——其中一人手脚被牢牢捆住,另一人站在病床旁冷着脸调试仪器。 “呼...呼...唔!!咳...” 病床摇晃,病人剧烈挣扎,喉咙间溢出几声极力压抑的呜咽,锁在床头的手链脚链铮铮作响,垂肩的长发被汗水打湿,无力地黏在侧脸和颈边。两只细瘦手腕与金属手锁剧烈摩擦,边缘已经红得发紫,细嫩的皮肉又破了一圈。 “核心波动得太厉害了。”楚肖云愤愤地说,“你们s级向导就这点不好,动不动就炸。” “我们...”温凉疲惫抬眼,苍白地弯了一个散漫的笑,“怎么,叶既明也经常这样?” “病人隐私,少打听。” “哦,这么有医德啊,没看出来。” “你也有不少秘密在我这里,怎么,希望我是个漏嘴的葫芦,见一个说一个?” “有吗?” “呵,比如那些排队等着跟你配对搭档的哨兵们?多得都能排成一个连队了。” “这个嘛。” 汗又淌下一股,晶莹流畅地滑落锁骨,温凉懒散地歪了头,用红着的眼尾去勾楚肖云的注意力。 楚肖云没好气地弯下腰,替他擦了汗。耳边,温凉喑哑含笑的声音响起。 “我说,这些事你可得替我保密。” “怎么?” “当然是怕我的哨兵吃醋了。” 温凉理所应当地耸肩,鄙夷地表示没有情爱滋润的楚医生不解风情。楚肖云气得鼻子有点歪,恨恨地勒紧了温凉的手腕脚腕。 温凉习以为常地闭了眼,往枕头上挪了挪。不过几秒,他的脸色蓦地又白了下去,双手握拳,痛楚重又席卷全身,骨骼框架都快要被身体里暴走的能量撑得爆裂。 仪器发出尖锐的报警声,楚肖云立刻推了一针无色液体,并用手轻轻拍打着那人汗涔涔的侧脸,试图唤回他的意识。 “温凉,温凉!!” “嗯...” 温凉虚弱地张开唇,像是要喊谁的名字,却又顿住,随即双唇紧紧抿着,似是在压抑着本能。 “还要继续吗?”楚肖云表情凝重,“我觉得你受不了。一旦尝过绑定哨兵的电子云,就会成瘾。这种骨子里的痴迷,是类似正负场间互相吸引的一种力。靠意志力,可很难扛过去。除非...” 除非一方死去,彻底断了两人之间的联系。 楚医生叹了口气:“作为医生,我还是建议你把那个拽上天的臭小子叫过来。” 一个有绑定哨兵的人,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非要靠药物压制核心波动。 闲得找事。 温凉睫毛抖了一下,随即,嘴角慢悠悠地弯起一个苍白的笑,嘴里说的,却是另一件不相干的事。 “对了。你还记得,另一个我吗?” 楚肖云念及那个残忍嗜杀的第二人格,脸色一变,忙问他为什么要忽然提起这件事。 温凉好笑地看着楚肖云,嘴里打趣。 “大惊小怪,我又不是要放他出来。” 流放 第206节 “酒鬼从来都说自己没醉。” 楚肖云转身翻找着药柜,从里面拿出几罐高强度镇定剂,大拇指拨开针头盖,缓缓推动活塞,针头渗出液体,寒光森森。这样驾轻就熟而熟练谨慎的动作,想必是曾经被温凉的第二人格折磨得苦不堪言。 他一步步走近床侧,紧紧盯着温凉的瞳孔。 一旦发现那人有切换人格的倾向,他手里的针可不是吃素的。 温凉失笑。 “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我就是想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 “嗯...我觉得我好像开始理解他了。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杀了我,为什么,非要让我自杀。” 楚肖云针头直接怼在温凉的侧颈皮肤上。 再说一句胡话,直接一针送他去见周公。 温凉赶紧笑眯眯地表示投降。见楚肖云戒备稍松,又东扯西扯。 “我说。”温凉问,“你见过我杀人吗?” “没有。” “可惜了。应该带你看看三天前的溪统矿。”温凉瞳孔里闪过尸山血海的红,声音轻飘飘的,“一百三十五人,五秒就被我炸完了,厉害吧。” “……” “向导吧,有时候跟个炸弹似的。”温凉琢磨了一下,自我更正道,“核弹。” “一次性的。”楚肖云硬声打断他,“一般来说,向导的身体无法承受这样的核心融合和分裂。爆炸一次,足够死透了。” 除了温凉和叶既明。 可若论恢复力,叶既明远远不如温凉;也就是说,温凉的危险性要比叶既明大得多。 任何超越自然规律的极端条件都是偏激的,就像长生不老和短命早逝,两者都拥有着令人警惕的危险。 能够极限破裂再立刻重组,这就说明,温凉不是一次性武器,而是可重复利用的恐怖机器。 “你看,你知道得很清楚嘛,骗谁呢。” 温凉将楚肖云的慎重表情尽收眼底,轻笑了一声,笑意不达眼底。 “……” 楚肖云觉得温凉的主人格大概是被那股邪气给侵染了。 虽然温凉嘴上天天喊着早死早投胎,倒也没见他轻生;最多就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轻慢,还有毫无动力的躺平。 可温凉现在的动作、表情、语气,竟有几分类似那个嗜血杀人的疯子了。 那种由内而外的厌世,还有混杂着失望和痛苦的绝望。 “不仅如此。当我释放能量的时候,我根本没法控制自己。那天,我恨不得...” 温凉的唇上似乎还残留着方宸的血液味道。 腥甜潮湿,对他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知道。 如果再这样下去,极端情况下,他一定会吸干方宸的电子云。 楚肖云立刻打断了温凉的揣测。 “别瞎猜。” “如果只是瞎猜就好了。可你看,现在的我...” 被锁住的手脚、臂弯间毫无作用的针孔,还有心底滔天的欲望,温凉眼睫低垂,弯了个近乎凄冷而自嘲的笑。 “...我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件事的可能性有多大。” “可...” “方宸一定会死。”温凉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他会像方昭一样,死在我手上。” 门外似有影子一闪而过。 隐有细碎声自门缝间传来,温凉微微侧目,余光捕捉到一片黑色衣角,他缓慢地弯了弯泛红的眼尾,声音微微拔高,像是故意把这样无情的事实说给谁听。 “哨兵和向导,最多只能活一个。而当年,我的选择,你也看到了。” 生怕说得不够清楚,温凉加重语气,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为了活下去,在战场上丢下了我的哨兵。” “当年的事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就能断定...” 楚肖云的话音一顿,视线下移,发现温凉正艰难地抓着他的白大褂,用眼神制止他继续说。 门口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似有踉跄。 温凉五指慢慢松开,手腕垂下,金属锁链留下的勒痕迹深红泛紫,婉转环在腕间,像一条没有生机的藤。 楚肖云似有所察,看了一眼廊外,又看向床上阖目不语的温凉。 “借我的嘴,赶人走?” “哪儿敢啊。”温凉懒洋洋地吐几了个没骨头的字,“他走了,我们继续。” “还来?” “多试几次吧。” 如果能单靠药物控制核心波动,那么,或许以后方宸就不会那么危险了。 温凉的想法,楚肖云一清二楚。 他念了两张纸的风险须知,躺在床上的人一动不动,连反应都懒得给一下。楚肖云自觉尽到了医者本分,最后的方案,还是得遵循病人的意愿。 楚肖云也只好收起了文件,重新戴上手套。 冷柜里一支针剂被取出,冰冷的液体注入血液,温凉的眼睫轻颤,眉间闪过一丝忍耐的痛意。 “其实。”楚肖云拔出针头,声音也随之落下,“我倒觉得,你不像是会丢下战友的逃兵。” “谁知道呢。” 温凉散漫地打了个呵欠,转头时,眼尾挽起了一抹笑。 在无边的痛苦里挣扎了许久,温凉终于疲惫地睡了过去。病房里尖锐的警报声久违地回归成舒缓的电子心跳监控声,楚肖云捏了捏眉心,脱了白大褂,坐在一旁,视线没离开病床上的人。 对于温凉,其实他的心里一直有个困惑。 已知哨兵向导的绑定本质是核心与电子的束缚,那么能够绑定的哨兵和向导,必然是精神图景极为契合的两人。 这世界上,能够临时搭档的哨兵向导很多,可是能够组成稳定配对的人却很少。 当然,血缘关系是例外。 楚肖云拿出温凉方宸的体检结果,上面99.999%的匹配度高高悬在正上方,他看了很久,还是觉得荒谬。 据温凉所说,他与方昭是将近100%的匹配度,而现在,他与方宸也是如此可怕的高匹配度。 这真的可能吗? 极端情况下,方宸方昭是同卵双胞胎,dna有着极高的重合率,可生长环境与后天变异都会产生差异性,几乎不可能达到这样恐怖的一致性。 而且... 楚肖云想起什么似的,从军裤口袋里拿出一个烧了半截的户籍册。是叶既明被扣留在工会的那一晚,他从垃圾桶里捡出来的。 上面的字迹已经看不太清了,可从行数和页数来判断,除了方家夫妇,方家只有一个上了户籍的儿子。 种种线索糅杂交织,忽得,楚肖云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推测。 如果说,方宸和方昭根本就是一个人呢? 第一百七十八章 我只活现在 方宸不知何时走出了医院。 眼前是一片平坦的荒野,夜幕已至,疏星藏在五彩的极光后,穹顶就那样空落落地压了下来,仿佛一只巨大的囚笼,锁住了眼盲无助的人类。 方宸漫无目的地走着。触目四野,尽是黑暗,在无言寂静中,竟诞育出一种想要逃跑的冲动。 他越走越快,最后,在夜里疯狂地跑了起来。他跑得炽烈,像是一团不甘熄灭的火。 跑着跑着,直到眼前天地颠倒、星辰倒挂,直到眼前模糊、口干舌燥,却始终跑不出这片黑暗,才觉得自己实在荒唐。 他撑着膝盖大口喘气,边喘边咳。大病初愈,身体没什么力气,便干脆仰卧躺倒,任由自己埋在土里,闭起眼睛,不去看眼前的一切,仿佛这样,就能逃避明天的太阳。 耳畔贴近地面,仿佛能听到大地的呼吸声,哨兵的五感此刻与天地共通,沉浸自然,才让他在无数痛苦里偷得片刻的安慰。 不远处,隐隐有声传来,像是锤子砸地的钝响。 方宸张开半只眼,借着昏暗的路灯看向东北角,才发现那里蹲着的两个背影有点熟悉。 是柴绍轩和龚霁。 柴少爷头上扎着一圈圈的白绷带,同样缠着纱布的手臂高高举起,手里拎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子。孩子大头冲下,骨瘦如柴,倒吊着像个骨架子。他的双手嶙峋,嘴边有土。 柴绍轩不嫌脏地,把手指伸到小孩子喉咙伸出,小孩子无力地挣扎两下,连皮带骨松散地抖了抖,随即嘴巴一张,混着胃液的泥土被倒了出来。 “土不能吃,会吃死人。” 龚霁说。 “饿了。” 缺门牙的小孩子结结巴巴说出两个字,脸涨得通红,柴绍轩拎着他的衣领,让他双脚着地。 龚霁掀开小孩子的衣服。 像是骨架子上面盖了一层皮,干瘦的肋骨根根可见。可肚子却是鼓鼓囊囊的,像是揣了个皮球。 “饿了吃饭。”龚霁说,“不可以吃土。” “...也可能是没饭吃。” 柴绍轩一直蹲着,低着头,此刻,闷闷地吐出一句话来。 流放 第207节 亲身经历了溪统矿的一切,他才知道,这世界上的穷人其实很多,但因为有人不许他们见天日,所以剩下的少部分才显得那样富足。 缺门牙的小孩子显然并不期待龚霁嘴里说的‘饭’,只愣愣地盯着地上的土,还想要往嘴里塞。 柴绍轩又把小瘦猴子拎了起来,抬手就往屁股上扇了轻轻的两巴掌,随即转头问龚霁:“有吃的吗?” “等我一下。” 龚霁说着要起身,却迎面遇上了方宸。 他微怔:“怎么不睡觉?” “睡不着。” 方宸单手扯开裤兜的扣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包,里面赫然是五十三号的特产——巧克力味蛋白质条。 他蹲在小孩子面前,撕开包装,将褐色的长条递到他嘴边。 小孩吸溜一下口水,愣愣地看着方宸,双手接过,左看右看,也不知道从哪里下口,只长大了嘴巴,想要一口吞下去,却‘嘎嘣’一声,硌断了半颗门牙。 在场四人面面相觑,过了很久,男孩终于拎着半颗乳牙‘咯咯’地笑了起来,三人也跟着笑。 方宸把蛋白质条撕成半个指节大小,一块一块地塞进他的嘴里。 舌尖的甜味直冲天灵盖,小孩觉得新奇,像咂着糖,高高兴兴地吧唧着嘴。 “哪来的孩子?” 方宸问,柴绍轩却没有回答。 他盘膝坐在地上,嘴角的笑有些勉强,只用手一下一下地揉着小男孩的脑袋。 龚霁见状,轻声接了话。 “他一苏醒就开车回了溪统矿,从死人堆里捡回来几个还有气的。” 溪统矿里,腐肉被高温蒸得酸臭冲天,肉块摞着骨头,密密麻麻地铺了遍地,像是碎肉场绞碎的厨余垃圾。 龚霁见到柴绍轩跪在死人堆里刨尸体。 刨得双手流血,脸色青白,见到残存气息的,就疯了一般地背着、抱着抬回车上。 整整找了两天,只救回三个人。 柴绍轩下意识地左右手互相磨蹭,仿佛指尖还残留着尸块那些软绵绵的手感,想要极力蹭掉一样。 眼前划过塑料的亮光,抛物线划过,掌心落了一块轻飘飘的块状物。柴绍轩打开手掌,是一块蛋白质条。 “吃饭。” 方宸说。 柴绍轩没胃口,不想吃,还给方宸,却被他按住手腕。 “吃饭。”方宸看他,“吃了,才有力气难过。” 柴绍轩眼睛蓦地红了。 他梗着脖子,挪开视线,偷偷地抹了眼泪,然后恶狠狠地塞了一口蛋白质条。鼻子被热气堵着,嘴里又裹得满满当当,差点被憋死。 龚霁拍他后背,没有责备柴绍轩的鲁莽,只是从身边拿起一瓶水,递给他,让他顺顺气。 方宸也盘膝坐下,默默地拆了一根蛋白质条,慢慢地咬着、嚼着。 “我没找到她。”柴绍轩低头喃喃,“估计是炸碎了。” 没有人反驳他。 周雁山站在铁磁体堆中用自己做引燃物,绝对没有可能生还。 “节哀。”龚霁说。 “那些叔叔阿姨们,还有那些孩子们,都死了。连一副完整的骨架子都拼不起来。”柴绍轩愣愣地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溪统矿的悲剧,只是白塔无限膨胀欲望里最不起眼的牺牲品。 或许,在看不见的角落里,还有更多痛苦的人。可是,他们撕心裂肺的呼喊,走不出周身几寸;他们拼尽全力的挣扎,只能扬起一粒可悲的尘土。 “是必然。”方宸说,“不在昨天,也会在明天。” “不是。是我不该帮他们逃走。如果他们不逃,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柴绍轩眼中起了一层水雾,随即狠狠抹去,恶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脆响震彻黑夜,惊到了一旁啃蛋白质条的小孩儿。 “你们的行动虽然莽撞,但不算非正义。至于最后造成的灾难,你们不是罪魁祸首,没有必要自责。”龚霁认真地说,“不是每一条路都能通往成功,不是每一个选择都有好结局。” “那往前走的意义在哪?” 方宸又掰了一截营养条塞进男孩嘴里,不经意地淡淡问道。 他此刻也是迷茫的。 既然不是所有黑夜都能等到黎明,拼尽全力拼凑的拼图也有可能是噩梦一场,那么何不闭上眼睛,捂住耳朵。 生活不会变好,但也不会变得更糟。 “不知道。”龚霁说。 方宸和柴绍轩同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龚霁。后者坦然微笑:“怎么了,我就该知道吗?” 柴绍轩小声嘀咕:“因为你太古板...我是说,太坚定了。” 一般只有拥有强大信念的人才能够这么古板。 “我以前,遵循法则,严守规范,因为我觉得那是正确的。现在,我对于‘正确’的标准放宽了太多。”龚霁想了想,叹口气,“遇见你们之前,我好像知道。遇见你们之后,我就不知道了。” 话里话外有种控诉的无可奈何,方宸和柴绍轩没忍住笑出了声。 龚霁的神情也松弛了下来。 三人肩靠肩、背靠背,堆起各自的担忧与害怕,用同伴的肩膀支撑着坐直。 “现在,我经常会担心。担心你们是不是又闯祸了,担心我做的选择是不是正确的,也迷茫,想知道这条路究竟会带我走到哪里。” “不用担心我们。”柴绍轩怼怼方宸的手臂,“对吧,白脸狐狸?” “嗯。”方宸说,“跟某个愚蠢的少爷在一起,也捅不出太大的篓子。” “为啥?”柴绍轩自动乖觉的对号入座。 “因为你想象力有限,没什么创造性。”方宸微笑。 两人说着说着又打起来了,龚霁揉揉脑壳,还是有些头痛。 小男孩很快吃完了手里的蛋白质条,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柴绍轩手里拿着的好吃的,口水又不自觉地淌了下来。 柴绍轩正准备扬手一丢,可动作一顿,转头问龚霁:“这里有厨房吗?” “这,我不清楚。” “有。”方宸说,“有一间旧的,我之前路过。” “走,搭把手。” “干什么?” 柴绍轩单臂抱起小男孩,转头笑:“做块蛋糕。” ==== 结果,三个零厨艺的男人围着旧时代的蒸箱烤箱束手无策。 一本掉了渣的陈旧菜谱上面写着听都没听过的原料,三人研究了半天,决定放飞自我,顺应时代潮流,做新时代蛋糕。 柴绍轩转头扛了两袋发黄的蛋白质粉,‘噗噜噗噜’地倒进合成器里;方宸从犄角旮旯里搜寻到各种营养补充剂,没过期的直接往里扔;龚霁蹲在合成器面前,拿出指导手册,小心地调着参数。 过了十五分钟,热烘烘的一张大饼从压片滚筒里转了出来。 多孔又崎岖的大饼看着实在有点简陋,柴少爷弓着腰,凑近了,用糖浆在上面画了几个手牵着手的火柴人。 画着画着,眼泪就又掉下来了。 他装作被糖迷了眼睛,跑到一边,掀起衣服抹脸。方宸也没戳穿他,只拔出随身匕首,在掌间挽了个刀花,利索地分成四份。 小男孩捧着蛋糕吃得心满意足,开开心心地跑回了病房。龚霁接过那四分之一块饼,转身找了个盒子仔细地包了起来。 “不吃吗?” “留给夏旦吧,她爱吃。” 龚霁拎起另一片朝着柴绍轩走去,却被方宸揪住。 他拿起桌边的糖浆,弯着腰潦草画了两笔,画完,拎着自己的那片蛋糕就要告辞离开。 “我走了。” 于是,龚霁替他把蛋糕送给了柴绍轩。 “方宸给你的。” 柴绍轩瞥了眼乱成一团的糖浆,哼哼唧唧地嘲笑方宸的画技丑陋,却在看清上面的图案时,眼睛模糊成一片。 是一只甩尾巴的狗子驮着飞翔的大雁,天空有太阳,地上有草。 在梦里,他们好像真的在阳光下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柴绍轩靠着龚霁的肩嚎啕大哭,哭得肩背抽抽。他泪眼朦胧地抬头,只能看见幽长走廊里方宸快要消失的背影。 他带着鼻音嘲方宸吼:“白脸狐狸,别偷懒!别忘了,我们还有没干完的事儿!!” 他承诺过的。 他会改变整个地心大陆,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为此,他会继续走下去的。 远处的方宸潇洒地抬手挥了挥,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的脚步不停,奔着走廊尽头的观察室而去。比起去时,此刻,他的脚步仿佛轻松了不少。 门轻轻打开,床上的温凉仍是昏睡着。 手链脚链的锁已经被人卸了下来,手腕脚腕上那圈破烂青紫的束缚伤肉眼可见地好了许多,只剩下淡淡的一环红痕。 方宸把蛋糕搁在床头,坐在他身边,从柜子里拿出药膏。 指腹推开冰凉的膏体,随着皮肤上的温度慢慢融化开,温凉微皱的眉展开,而后,眼睫轻颤,眼神里带着刚睡醒的迷茫和慵懒。似乎没料到方宸会回来,他怔了很久,才慢慢地笑开。 流放 第208节 “...狐狸?” “嗯。”方宸低着头给他擦药,“我给你带了蛋糕,饿吗?” “饿。”温凉反握住方宸的手,笑眯眯地道,“喂我吃吧。” 以为方宸又会翻脸,冷淡傲娇地让他自己吃,可方宸只是静了静,低低地说了一声‘好’。 他右手托着温凉的腰,将他小心地扶到枕头上。 刀蓦地出鞘,利光划过,四分之一张完整的饼已经被切成了几厘米见方的小块。他用刀尖插了一块,递到温凉的嘴边。 “咬蛋糕,别咬刀。” 突如其来的温柔和贴心让温凉头皮发麻,他觉得蛋糕里面大概是放了泻药一类的危险品。 他硬着头皮,侧脸过去咬了一口蛋糕,意外地好吃。温凉抬了抬眉毛,又咬一口,可此时,刀和蛋糕都被方宸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方宸的一个吻。 方宸接吻的时候总是专注而认真,紧紧闭着眼,睫毛会轻轻发抖,显出平常不易露出的脆弱与温柔来。 唇齿辗转,气息交缠,唇畔还有残留的蛋糕香甜味道。 温凉紧绷的精神微松,慢慢地抚着方宸的背,将他一点点拥进怀里,在他的耳边低声说。 “对不起。” “你失忆了,没必要为过去的事情道歉。我还好好的坐在这里,更没必要为了将来的事情道歉。” 是方宸式的回答。 有些出人意料,但温凉却并不意外。 “如果真的...”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你死,或者我死,那都是将来的事。”方宸静了一会儿,蓦地抬头,看着温凉,坚定地说,“我只活现在。” 脚下的路不知会通向何方。 走下去,或许皆大欢喜,又或许不尽如人意。 可,他不想在含混又模糊的猜想里抱憾终身。 走下去。 向前走的意义,不是终点,而是在路上。 方宸高抬右手,扬臂一甩,病房的门重重阖上。 他扯下外衣,丢在地面,袒露出有致结实的腹肌。他半跪在温凉身侧,掀了温某人的被子,居高临下地说。 “病房灯光太闪,照得人眼晕;病床太小,又不结实。每次都在这种破地方,不够尽兴。” 温凉高甩右手,病房里的灯齐刷刷地暗了下去。 他的指腹划过方宸令人血脉喷张的腹肌,抱起方宸的大腿根向上抬了抬,仰头时,笑眼如展颜桃花。 “好,我明天就出院。” 第一百七十九章 可以请你跳舞吗(上) 夏旦醒了。 是被蛋糕的味道勾引醒的。 等柴绍轩一行人飞奔到病房的时候,小夏旦正张着嘴巴,等着龚霁给她喂蛋糕吃。 “夏旦!!” 柴绍轩一声哭嚎,眼睛红了。他冲过去,想要给勇敢的小丫头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夏旦却如临大敌,惊慌地朝着龚霁扑了过去。 龚霁单臂搂住夏旦,右手阻拦柴少爷的冒失。 “她刚醒,容易受惊。你...” 话没说完,左手手腕猛地一沉。 龚霁扭头,看见夏旦正叼着叉子上的蛋糕,小丫头腮帮子鼓得圆溜溜的,像只虎口夺食的小仓鼠。 柴绍轩:“……” 夏旦:“……” 柴绍轩:“那啥,哈哈,夏旦,我不跟你抢。” 夏旦表面用力点头,可眼睛却不受控制地往柜头瞟。她缠着绷带的左手偷偷地摸上了剩下的小半块蛋糕,以迅雷之势‘啊呜’一声塞进了嘴里。 柴绍轩挠挠头:“...我今天真不饿,真的。” 夏旦在龚霁怀里窝着,乖乖点头,可眼神飘忽,还在寻找剩余蛋糕的踪迹,显然跟二哈哥哥的抢饭战争旷日持久,已经形成了习惯。 龚霁的表情沉了下来,手指摩挲,柴绍轩仿佛看见了无数张检讨单铺天盖地般将他淹没。 他转身想跑,脊梁骨又被盯得火辣辣的。 背后,两双军靴踩得地砖‘咚咚’作响,声音由远至近,由轻到重,像是把他的心肝吊起来打。 “跟夏旦抢饭吃,嗯?” “哎,小少爷,啧啧,不像话啊。” 两道冷涔涔的声音爬过背脊,柴绍轩心道不妙,准备一个鹞子翻身逃走,却手腕一紧,连着手臂被高高抡起,脚下一空,‘咚’地一声,直接侧脸着床,双手被绞在背后,动弹不得。 最后,柴少爷不得不声泪俱下地保证着,再也不抢夏旦碗里的饭了,这才逃过一劫。 “打保证去。” “好好好,小爷保证!” 柴少爷整张脸苦兮兮的,垂眼皮耷拉脑袋,说了两句求饶的话,然后坏心眼地拱着头蹭夏旦的痒痒肉,惹得夏旦痒得捂着肚子笑倒在床上。其余几人对视,到底还是忍俊不禁,仿佛这样极日常的斗嘴吵架,是一种奢侈。 门被轻轻敲响,是谢三刀。 他依旧带着那破旧的烟灰色帽子,下巴青黑胡茬又茂密了些。他丢了嘴边的烟屁股,指了指左手拎着的野餐篮子。 “呦,都好了?要不要出来一起吃个早饭?” ==== 几人走出医院,面前的荒地平原上已经坐满了沙黄色衣装的散兵战士。天色将明未亮,从高处看,影影绰绰的,他们仿佛与大地融为一体,像是土里埋了一片圆溜溜的黑色甜瓜。 他们见方宸温凉出来,大声笑着欢呼,有的甚至站起鼓掌,嘴里口哨高亢嘹亮,似在欢迎几人出院。 “吵死了,都给老子闭嘴喝酒!” 谢三刀笑着骂了几句,那些人才重新坐下,可表情仍是爽朗喜悦,像是迎接熟稔的战友。 他们坐在角落里,周围人时不时丢过来酒瓶和主食,很快,他们面前就堆满了吃的。 方宸撕开破旧的包装,拿着咬了一口。 口感干巴巴的,味道很淡,咬起来也费劲,像是橡皮筋,但方宸眉眼舒展,显然并不嫌弃。 谢三刀笑:“方老弟倒是不挑。” 方宸:“比牢饭好吃。” 这话说得彪悍又淡定,很合谢三刀的胃口。他哈哈大笑,勾着方宸的脖子,朝着身后的弟兄们欢悦喊道:“都是没家的人,一起打仗就是拜过把子了!老子宣布,从今天起,方老弟和他的兄弟姐妹们跟我们就是一家人!” 听得谢三刀这话,正大快朵颐的散兵纷纷欢呼鼓掌,似是应和他的话。 方宸立刻表示自己并没有加入任何团体的打算,可惜谢三刀并不打算放过方宸。他使了个眼色,有一个女人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径直弯腰拉起他的手臂,要跟他跳一舞,当做入团仪式。 方宸嘴角即刻抿了起来,浑身肌肉都在拒绝。他看向温凉,目光似乎带上了求救的信号。温凉软乎乎地打了个呵欠,手臂挡脸,当做没看见,偷笑着放任方宸被拉进人群中央。 谢三刀啧啧称奇:“没想到啊,我方老弟那么莽的一只野狼,被你这娇滴滴的美人拴得死死的。” 温凉笑,也不接话,专注喝酒,眼前已经摆了两只空壶,脸上一点醉意也无。 谢三刀惊诧于温凉的酒量,转念想起温凉的展现出来的能力,也不感觉惊讶。 这就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货,方老弟要栽喽。 谢三刀替方宸默哀不超过两秒,酒虫上头,豪爽地跟温凉撞酒:“来,温老弟,喝!咱们沙蝎团的酒,都是好酒!” “沙蝎啊,名字不错。”温凉一口气喝干了第三壶,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扬着空酒壶问他,“怎么想起这个名字的?” 蝎子,是旧时沙漠中的杀手。 擅长伏击,毒液致命,不鸣则已,出手必死。 “头儿起的,不是我。对了,你喜欢蝎子?我看你一路上问了两次了。” “唔,不怎么喜欢。”温凉靠在铁箱子上喝酒,声音慢悠悠的,“太毒,太狠。而且...” 他的目光投向谢三刀手臂上纹着的那只黑蝎子。 这样类似的毒物,仿佛以前在哪里看见过。 脑海里阴嗖嗖的,好像刮过带血腥气的风,让他想起旧时战争留下的满目疮痍和血肉遍地。他不舒服地皱了皱眉,又问谢三刀讨了一口酒喝。 “哎,温兄弟,你这想法可就错了。弱肉强食嘛,死和狠,总要选一个。这个时代啊,容不下过家家似的善良。” 谢三刀又拿一壶递过去,顺口说起这些年组建沙蝎团的经过。 沙蝎团是地心大陆最大的散兵军团,主力驻扎在无人管辖的荒漠区域。军团里的散兵,多数是不满白塔统治而逃出来的鳏寡孤独者。 他们四处游窜,有时行侠仗义,多数是为了跟白塔治辖下的区域争夺资源。 水、食物、能源,还有抵御地磁风暴所必要的铁磁体。 “我们这样的,不拼命,明天,人就没了。” 为了证明自己所说的,谢三刀干脆随手解开上衣,身上伤疤都快织成一张旧渔网了,密密麻麻的,看得渗人。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加入白塔正规编制军?” “跟那群人合不来,尤其柴万堰,就是个杀千刀的...” 谢三刀一句脏话悬在嘴边,看了一眼面如土色的柴绍轩,到底还是给了点面子,只踹了一脚黄沙,恨恨扭头。 “我妹妹。就是被他抓走了。” 流放 第209节 第一百八十章 可以请你跳舞吗(中) 他和妹妹岁数相差很大,谢三刀一直把他当女儿养。可就在那天,西境军的人敲响了他家的门,带走了他的妹妹。 谢三刀不肯,可后者拿出柴万堰签发的军令,说是,凡是通过了向导检测的人都要集中训练,作为后备军支援战争。 谢三刀无法阻拦,却也知道他们是胡说八道。 他的妹妹根本没有进化,怎么可能通过什么向导检测。 初时,还有妹妹稚嫩的笔迹书信传来,说她在那里过得很好;后来,渐渐失了联系,最后甚至杳无音讯。 他苦苦等待,终于撑到战争结束,东陆西境合并,进入新纪元。 他满心欢喜地等待妹妹回家,幻想着小不点长成了大姑娘,带着军功衣锦还乡。 “没等到?”温凉问。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谢三刀眼神迸发出一瞬的狠戾,“见我总去闹,他们大概也烦了,把我拖到什么‘精神研究所’,让我好好养养脑子。” “‘精神研究所’?!” 龚霁惊讶地重复道。 “呵,不过就是精神病院呗。把我当成精神病,朝我脑子这儿来了一针。” 谢三刀摘下帽子,指着自己脑后的一颗深黑色疤痕,大概有一半的指甲大小,周围有凸起,嶙峋不平。 在看清小孔的瞬间,温凉的表情变了。 位置。 大小。 几乎与方宸后脑的那枚伤疤一模一样。 谢三刀留意到温凉和龚霁两人的震惊,不解问道:“怎么了?” “...你接着说。” “没什么可说的。被拖进精神病院后,就给我打针,天天往我脑袋上面通电,通了几天,我就萎了,手脚没劲儿,脑子也乱,真跟个精神病似的。” “……” “后来,那个地方里停电了,哈哈哈,我趁机偷跑出来了。可惜,老子脑子晕得不行,跑几步就倒了。还好被头儿救回来,从那时候,就加入沙蝎团了。” “……” “你们俩怎么一句话也不说?老子至少逃出来了,那精神病院里多得是逃不出来的倒霉蛋,跟他们比,老子这经历也不算很惨痛吧,你们怎么这个表情?” 龚霁呆坐在原地,明显是被颠覆了三观,神色恍惚。温凉先回神,问他:“所谓的‘精神治疗’,是洗脑吗?” “差不多吧。记忆都模糊了,差点真的把我妹妹忘了。人也不听使唤,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天天的,跟做梦似的。” “还记得其他事吗?” “都忘得差不多了,只有一件事。我记得,有一天早上,我从电击里醒过来。窗户开了一道小缝,窗外,有军队在操练。” “当年是战时,晨起拉练也不奇怪。” “是啊,可是,那群人真不像是人。动作太整齐了,像是...”谢三刀呷了一口酒,仿佛鼓足勇气似的,才缓缓地吐出两个字,“僵尸。” 军装整齐,动作一刀切,脸上没有表情,双眼空洞,像是被线吊起来的木偶,丢失了自己的大脑。 在将明的破晓时,他们身上依旧没有一点光,灵魂像是被埋在了黑暗里。 饶是胆大如谢三刀,多年想起这样的场景时,还是会不由得打一个寒噤。 温凉适时递给他酒壶,谢三刀赶紧咽下一口滚烫的酒,才驱散了心头的寒气。 “...我是不知道柴万堰要干什么,但是,肯定没做好事。” “这还不简单?” “嗯?” “高能战士,不死军团,会听话的傀儡。”温凉支着头,表情戏谑,声音却渗人,“他组建势力,总不会是为了凑一起聚众打牌吧。” “什么不死军团?” 谢三刀第一次听说,温凉便把这些天的经历和龚霁的推测全盘托出,谢三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只砸了手里的酒壶,红着眼睛骂了一句‘畜生’。 柴绍轩的头低得更厉害了,没说出半句反驳的话。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如果有人敢在他面前直呼老爹的名字,或是说他半句坏话,他早就跳起来揍那个不知死活的混蛋了。 可经历了这么多,他再也不能自己骗自己了。 他知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老爹做了那么多,只是想排除异己、坐稳总指挥官的位置而已。 夏旦正埋头吃早餐,忽得察觉到了柴少爷心里的失落。 此时,柴绍轩双臂环膝,头颅低垂,坐成了一团委屈的小圆球,自顾自地沉沦在失落与痛心中无法自拔。 忽得,腰旁微痒。他有气无力地扭头去看,见夏旦正伸了指头戳他侧腰,把手中的早餐棒递了过去,并且打着手势。 ‘别难过了,这个给你吃。’ 小丫头安慰人的方式总是很直接,给吃的,再给一个大大的拥抱。 被毛茸茸的夏旦抱进怀里,柴绍轩忽然又有点想哭。他赶紧扭过脸,囫囵擦去眼角的红,拽起夏旦就往面前的人群里冲。 “走,小丫头,我们也跳舞去!” 夏旦早就想跟那群热情的散兵一起玩,她眼睛亮晶晶的,回身拉了龚霁一把。 猝不及防的龚霁就这样被拽进了拥挤的人群里,被迫跟着夏旦和柴绍轩拉着手转圈圈。 谢三刀看向温凉:“你不去跟他们玩玩?” “早过了年纪了,懒得动。” 温凉敛起眼睫,轻易收起了刚才对谈时一瞬外放的冷意,又恢复了没骨头的惫懒模样。 他手腕支着头,噙着笑的视线追着自由蹦迪的三人,最后落在站定不动的方宸身上。 任由身旁的女伴在中心旋转,转成一道醉人的红霞;方宸只在人群中站着,腰身虽挺拔,却冷得像块顽固的石头。 她跳累了,掩唇笑,揶揄地偷偷捅了捅方宸的肩膀:“我知道了,你不想跟我跳。” “不是。” “不会跳?” “...嗯。” “来,我教你跳。” 女人牵起方宸的手,将掌心揉在他的后腰。女人没有恶意,只是单纯地释放友善,方宸便没有再推拒。 可奇怪的是,方宸的脚步虽有生疏,可几步的时间,方宸就仿佛找回了某种陌生的肌肉记忆。 他的身形修长,步伐稳而飘逸,动作张弛有力,极赏心悦目。女人牵着方宸的掌心旋舞,笑着道:“胡说,你明明跳得特别好。方老弟,以前谁教你的?” “我没学过,但我哥学过。我偷看,学会的。” “偷看?” “是啊,做贼似的。” 方宸绅士地环着她的腰,两人随着晨光落下斑驳交叠的影子。他的脑海中却响起一道极为模糊的声音,肃杀清冷里带着温柔。 ‘方副队,舞蹈得学。’ ‘跳舞和执行任务有关吗?’ ‘是。舞蹈,可社交、可刺杀,还有...’ ‘什么?’ ‘没什么。握住我的手,我来教你。’ 掌心灼热,五指交缠,仿佛某人掌心的温度缓缓落下,时隔多年,还残留着虚幻的触感。 方宸在想,为什么,明明是哥哥的记忆,却真实得这么可怕? 第一百八十一章 可以请你跳舞吗(下) “天亮了!” 不知谁高喊了一声。 一呼百应,他们愉悦地高呼,嘴里喊着号子,唱着歌,甩了鞋,脚丫子踩黄土。沙在脚边欢快地跳跃着,而他们身体里的电子云也慢慢散逸而出,在阳光下,交融成五彩的晨霞。 静了一夜的沙砾温度正好,甚至还带上了些晨露的湿润,软软地裹在脚上。他们手牵着手,围成不规整的圆,仰着头,望向天边那一线橘黄,疯狂地跺脚,仿佛朝生暮死,只醉今朝。 方宸似被感染,手臂蓦地收紧,抬胸,挑腰,身体下压,手臂捞住女人的腰,她腰身顺势后弯,手臂后环,笑着划出一道开合圆润的弧,如同翩飞的蝶。 他却在此刻抬头,借着第一抹晨光洒落,看向坐在远处的温凉,翩然一笑。他的黑发飞扬,神情桀骜,似是用眼神写下一封战书,问他是否敢接。 温凉放下了手中的酒。 精神图景起了涟漪,如浩繁书页随风卷起,在记忆碎片中,似乎藏着过往的痕迹。 谢三刀醉醺醺地去拉他:“温老弟...你去哪...” “抢人。” 在喧嚷拥挤的人潮中,温凉准确地夺过了方宸的手。他细长的手指下滑,落在方宸的后腰,稍微用力,两人便胸膛相贴。 方宸表情依旧淡淡,眼睛却在笑,颔首允了温凉无礼的入侵。 两人几步旋转,脚步默契宛若一人。 方宸用略带薄茧的大拇指轻轻揉着温凉细腻的皮肤,无声地表达炽热的渴望。 温凉手背被方宸抓得有些疼,他却没有放手,反而步步紧追,鞋尖相碰,侵略如火,一步不放。 他们相处时,温凉很少主动掌控局势,只纵着、懒着,配合方宸的肆无忌惮。可今天,温凉却像是谋局的棋手,众目睽睽之下,一步步诱方宸入他的怀。两人身体逐渐贴近,仿佛纠缠咬合的榫卯。 流放 第210节 方宸没有表现出不悦,下颌微抬,眸子在晨光下显得格外亮。 “难得,懒人竟然站起来活动筋骨了。” “你喊我,我就来了。” “我没喊你。” “你用眼睛喊我了,我听见了。”温凉弯着笑眼,“不是吗?” 两人对视,心照不宣而笑。 “以前学过?” “没有。以前被关在地下室里,后来在牢里,没机会学。” “那还能跳这么好?” “刚刚看你们跳过,自学起来倒也不难。” 方宸指尖轻叩太阳穴,没有过多解释,只牵唇微笑。温凉的手不知何时放在了方宸的后脑,轻轻地摩挲那处的针孔,末了,意有所指地轻声说:“跳舞和驾驶、射击都有点像,光看,可做不到这样熟练。” “什么意思?”方宸问。 “就是,眼睛会了,手脚不一定会。” 温凉手臂用了个巧劲儿,稍微旋转,便将方宸抱在怀里。他呼吸稍微急促,声音灼热,洒在方宸耳边,像是密语。 “方宸,我有个猜想。” “说。” 温凉后退半步,手臂曲于胸前,头低垂,行了社交绅士一礼,而后,手掌平摊悬于半空,似在等候他的垂青。 方宸抬了眉,大方地扶住温凉的手,可就在此时,变故陡然而生。 一支熟悉的银白刀柄从温凉掌心中闪现,方宸一惊,立刻抽手,手腕却被温凉用巧劲锁住。 眼前一花,温凉优雅轻巧地起身扣方宸入怀,两人额头相抵,肩颈交缠,宛若一对痴缠的情侣,可两人胸膛间的空隙,悬着一把刀。银白刀柄虚虚抵住了方宸的心脏,刀尖寒光凛冽。 一股奇异的肌肉记忆本能即刻涌起,方宸来不及思考,只依照本能扭转腰身,闪避过要害身形,修长身形旋转如灵巧的蝶。 下一刻,他的右手下滑,摸上自己腰带间别着的匕首。他手腕猛地用力,单手拍起,匕首旋转高抛,刀鞘落地,而他掌中稳稳地捏住刀柄。 手腕翻转,匕首在掌中飞旋,他的左手扭转,锁温凉入怀,下一秒,硬质刀柄已经牢牢地抵住了温凉的脖颈。 像默习了千百遍,正中弱点。 被挟持在怀里,温凉肩膀轻轻发颤,好像笑了。可呼吸喷在方宸的手腕上,却格外的烫,像是被泪水浸染一样,灼得厉害。 “动作很熟练,不错,可以出任务了。” 方宸后脑发麻,动弹不得。他的记忆格外乱,乱到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忘了自己是谁。这一刻,他好像是方昭,是那个被温凉护在身后、藏在怀里的副队长。 他张嘴,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 “温凉,舞蹈除了社交和刺杀,还有什么用?” 温凉稍微转头,黑色耳钉蹭过方宸的唇,余光带着久别重逢的缱绻,眼尾微红。 “求偶。” 人群涌动,入耳嘈杂,温凉的呼吸合着晨间风,方宸依旧听得一清二楚。心脏蓦地抽疼,他怔怔地揉了两下,眼眶却不期然被眼泪挤满。 为什么眼睛会酸? 方宸不解地擦去一抹潮湿,看着手背上湿漉漉的一片,胸口的疼痛蔓延至太阳穴,方宸忍痛闭上了眼,试图驱散脑海中越来越烦闷的噪声。 温凉好像还在说什么,可耳鸣声已经盖过了一切,他听不清。 方宸艰难地睁开眼,眼前却模糊,像是溺在浓雾里,看不清方向。脑海中的碎片铮铮作响,像是要挣扎着拼成那块完整的拼图,可一瞬间,有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重新将它打散。 “唔!!” 方宸捂着头重重弯了腰,半跪在地上,手臂绷着青筋,汗如雨下。 “方宸?!” 温凉一惊,搀扶住方宸的手臂,将他搂住。 怀里的人抖得太厉害,手腕扭曲,甚至连嘴角都被他自己咬出了血。 “哥...” 方宸喃喃低语,边念着方昭的名字,边痛苦地挣扎,像是被什么念头魇住,久久无法挣脱。 温凉掌心散逸着向导素,可只适得其反。 哨兵猛地睁眼,双眼血红,眼中的杀意满溢。他猛地翻身而起,反客为主地将温凉狠狠按在地面上,手掌如烙红的铁,电子如刀,割伤了温凉的手腕。 柴绍轩瞥见两人状态不对,想赶过来帮忙,却被温凉大声阻止:“别过来!” 可已经晚了。 方宸如狼般凶狠的视线准确地锁定了柴绍轩,那一瞬间,他如离弦的剑腾跃而起,手中涌动着恐怖的能量,如同不受控制的炸弹,定向砸向柴绍轩。 能量弹如陨石落坑,扬起惊天沙潮。 “怎么又是我?!” 柴绍轩苦着脸转身就逃,尽量远离人群。 身边人惊异地看向埋头狂奔的柴绍轩,他不得不带着哭腔吼道:“我吃饱了撑的,排排能量放个屁!我溜了,别跟过来!” 可背后灼烫,仿佛方宸化身成逐渐膨胀的太阳,万丈光芒要把他烤熟,让他无处可逃。 倒霉的柴少爷浑身汗毛孔都颤抖了,眼见着就要被能量潮淹没,身后凶狠的脚步声却逐渐渐缓。 他心有余悸地转身,看见失控的方宸正好被温凉控制住。方宸垂了手臂,眼帘低垂,向后仰面摔倒,温凉牢牢抱住他,两人便一起摔在沙坑里。 “老温,白脸狐狸他...” “没事,我刚才把他惹火了,日常操作。” 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柴绍轩松了口气,毕竟,白脸狐狸一点就炸,暴躁得不行。 温凉极快地扶起方宸,带他远离人群。 一路上,方宸不停呓语,温凉摸他额头,烫得厉害。 “方宸。” 温凉轻声唤他名字,方宸勉强睁开眼,视线散乱,却死死地抓着温凉的手臂不放,用低而哑的声音重复说着三句话。 “哥,他还活着...” “还活着...” “我要去...要去找他。” 温凉轻声叹口气,顺着他的胡话,说了声‘好’。见方宸稍微松懈,温凉趁机入侵那人的精神壁垒。细长手指覆上方宸眉心,一下一下地轻轻揉着他的前额。温凉指间弥散着极为浓郁的向导素,方宸像是浮在空中,手脚软绵,使不上力气。挣扎片刻,到底还是抵不过浓厚的倦意,眼睫轻颤,陷入昏睡。 第一百八十二章 洗脑 楼里,楚肖云已经打包好行李,准备奔赴下一个医疗点,可温凉的到来又阻了他的脚步。 “呦,这次换人了。” 楚肖云眼皮都没抬,利落地给方宸打了一针安定,让他好好睡一觉。正擦手,发现一贯嘴皮子散漫的温凉一句话都没说,安静地站在一边,表情凝重。 “怎么?” “有件事想问你。” “你说。” “关于‘精神研究所’,你知道多少?” “我不知道。” “...总塔一切医疗相关,都在你权限范围,你怎么会不知道?” “因为那根本不属于医疗,是犯罪。再说,那种反人类的‘精神治疗’单位,早就被人取缔了,你从哪知道的?” 楚肖云丢了擦手的毛巾,动作一顿,忽得明白了温凉问话的意图。 他惊愕地跟温凉对视,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病床上正渗着冷汗的方宸。 他捏着方宸的肩,在黑色短发间寻找,拨弄了几下,便发现了极小的针孔伤疤。 “其实,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楚肖云长出了口气,将烧了一半的户籍册递给温凉,解释了前因后果,并且下了结论道:“...我确实也怀疑,方宸就是方昭。根据记录,方家,根本只有一个儿子。他到底哪来的大哥?” “自我认知障碍,记忆混淆。”温凉轻声说,“他是不是...被人篡改了记忆?” “不是没可能。” “为什么?改他记忆的人,有什么企图?” “不好说。不过篡改记忆无非就是为了掩盖真相、或是谋取利益。”楚肖云看着方宸,表情慎重,“除了特别浓稠的电子云,这臭小子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人图谋的好东西吗?” 温凉揉着太阳穴,挑了桃花眼,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我呀。” 楚肖云:“……” 自恋,恶心。 温凉唇边笑意消失得很快。 “他好像不能接受自己就是方昭的事实。” “如果被洗脑太深,是会这样的。如果强迫他接受,轻则记忆紊乱,重则精神崩溃。” “这件事,我不会再提。不过,有些事,确实不能就这样算了。” 温凉侧对着楚肖云,表情被垂发掩去几分,唇角微扬,大抵是笑着的,可话音却带着杀伐的冷沉。 原十三队莫名其妙的全军覆没,方宸被强迫洗脑,还有他丢失的记忆和真相。 他是队长,自有自己该承担的责任。 楚肖云摸了摸后颈,抹掉森森的杀意。 流放 第211节 其实温凉很会控制情绪,但最近,是越来越控制不住了。 这也不是什么好兆头。 “温凉,你们俩有一个精神失控已经很危险了,别一起发疯,我救不过来。” “方宸坚持说,方昭还活着。他要去找他大哥。”温凉低声问,“洗脑,会控制人的行为吗?” 楚肖云表情凝重,过了许久,才叹息地点了点头。 “当年,这项技术也是因为这样才被禁止的。当年的伦理审核还是很严格,不像现在...” 温凉没有说话,手攥得愈发紧。 楚肖云慎重地叮嘱道:“温凉,警惕刻意接近方宸的人。如果方宸这样明确地说要去找方昭,就说明,有人正假借他大哥的身份,引诱他去做什么事。” “知道了。” 楚肖云试探地轻轻拍着温凉的肩。温凉肩头微沉,静了片刻,回身时,脸上还是挂着他招牌性慢悠悠的笑容。 “我出去一趟,你先别急着走,替我守一会儿。” ==== 方宸醒得很快。 除了头有些疼,并无不适。 他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急诊室,于是掀了被子下地,披好外套,正了衣领纽扣,刚好遇上换好外套的楚肖云。 “醒了?比我预想的还快。” “我怎么了?” “你被温凉亲晕了。” “……” 方宸满地找匕首,想活剐了某个诽谤的老男人。 不苟言笑的楚医生第一次的玩笑以失败告终,他干脆也不再试图幽默,重又板起脸,问:“你哥,叫方昭?” “...你也知道了?” “他还活着?” “...我刚才说梦话了?” “算是。” “我知道,他已经死了。”方宸抿了抿唇,犹豫着低声道,“可有时候,心脏会很疼,像是奇怪的...心电感应,亲人间的那种。” 楚肖云越发觉得毛骨悚然。 对方到底是谁,竟然能把精神控制做到这种地步? 楚医生愈发不敢轻举妄动,只安抚道:“你要学会接受你大哥的死亡,不要让妄想掌控你。” “...我知道。” 方宸胸口闷得厉害,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去换口气。 他告别了楚肖云,走向医院门口。 原本聚集在沙地上的散兵已经散了,只留下一个个沙坑。方宸的记忆还留在与温凉跳的那支舞,他慢慢地走到场地正中,闭着眼仰着头晒太阳,静静地追寻残留在空气里的灼盛。 烈日倾泻而下,方宸不闪不避,仿佛捕捉到当时的余欢,唇角慢慢弯了起来。 忽得,有人从身后走来,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温凉,你可真黏人。” 方宸没睁眼,身后的人抱得愈发紧,方宸叹口气,干脆向后仰倒,后脑枕在温凉的肩上,舒服地倚了过去。 “站直了,让我靠会儿。” “好点了吗?” “我怎么会在急诊?” “被我亲...” 银光出鞘,刀割风声飒飒,温凉缩手,委屈地说:“我就不能把你亲晕一回吗?” “下辈子吧。” 方宸威慑成功,满意收刀,结果一个不察,又被温凉牢牢抱住。 方宸挣脱未果,无奈问道:“温撒娇,你是过了今天没明天了吗?松开。” “明天,我想跟谢三刀出去一趟。” “去哪?” 温凉轻声说了谢家妹妹失踪的事,隐晦地提及了‘精神研究所’,却没有告知方宸所有的真相。 “你要陪他去找妹妹?” 方宸怀疑地上下打量温凉。 一个能躺着就不走路的老咸鱼,竟然会主动请缨去帮忙? 大抵是方宸的表情过于惊悚,温凉无奈摊手。 看来自己平时确实懒散过了头,偶尔做点好事,就像是见了鬼。 “你看看这个。” 温凉递过去一张情报,方宸疑惑接过,在看见一条铁磁体运输线路时,眼睛亮了亮。 从时间和人数上来看,那条线路上押送的,就是几天前从溪统矿运出去的那一批铁磁体。 为了救人,方宸放弃跟踪那批走私货物,本以为再难探知地下工厂的入口,如今失而复得,自然难掩雀跃。 “谢三刀怎么会跟这条线?” 在一旁剔牙看戏的谢三刀笑呵呵地走出来接了话茬:“我到处查我家小妹的下落,谁知道,正赶上那群人偷偷摸摸地运东西进去。你说,这不,巧了不是?” 方宸沉吟一会儿,问:“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吧。”谢三刀看了看温凉,“对了,温老弟说了,这次不想让你跟着。” 方宸靠着墙站着,手臂互抱,眼神闲闲地一抬,似乎想让温凉给个解释。 “你伤才刚好,不适合长途跋涉。你看,你刚才又晕倒了,你要是去了,会给大家添麻烦,对不对?” “……” “再说柴少和小丫头,俩人伤得也不轻,最好也跟着静养。你总不至于看他们为了咱们俩的事搭上命吧?” “……” 方宸嘴角稍微抿起,好像被温凉说动了几分。 温凉暗自偷笑。 知道了善良狐狸的死穴,要说服他,实在是太容易了。 方宸沉吟片刻,问道。 “...那你呢?” “我嘛,基本上已经没事儿了。我替你们去瞅瞅,一旦情势不对,我赶紧跑回来。”温凉煞有介事地比划了两下,“我打架不行,但是擅长保命,你知道的,对吧?” “嗯。”方宸点头。 今天的狐狸似乎有点过于善解人意了。 温凉凑近,试探性地问他:“那你们留下养伤?我让龚霁守着你们。” 方宸没有回答,反问道:“那里很危险?危险到你不想让我们去?” 温凉:“什么危险...” 方宸:“是不想让他们跟我去,还是单纯不想让我去?” 温凉:“这...” 方宸:“那里跟我的过去有关?” 温凉:“……” 方宸:“啧。看上去,我的过去比我想得更凄惨。” 温凉:“……” 方宸:“明天出发?可以。我和你,不麻烦别人。” 温凉:“……” 小狐狸真不好糊弄。 “你们俩真没有互通意识?” 太秀了,听得谢三刀目瞪口呆。 温凉无奈,却又忍不住炫耀:“没办法,我的哨兵就是这么优秀。” 第一百八十三章 我爸是柴万堰! 正说着,有一个小兵连滚带爬地跑到谢三刀面前。 他的衣服上正冒着焦烟,血肉被绞在衣服里,森然白骨露了半截在外面。谢三刀一惊,弯腰半跪着扶起小兵,问他:“怎么回事?!” “...三哥,柴万堰的亲卫兵...来了...你们快走...” 只来得及说完最后一句示警,小兵悄无声息地咽了气,只剩还在‘滋滋’冒烟的血肉伤口。 谢三刀双眼殷红,左手抱着小兵的尸体,右手二指结环,搁在唇畔,口哨尖锐,响彻长空。 楼内暂且休息的散兵如潮水涌出,极快地坐上越野车,可炮火声自四面八方接连响起,竟是已经被将这一座小楼团团围困住了。 有一个中年人肩披将军衔,站在吊臂高台上。他抬手,炮弹落,炸了一片;挥袖,又毁了一排。 流放 第212节 沙蝎团的负隅顽抗只是白费苦心,非正规的散兵军团对上堪称地心大陆最强的军队,毫无胜算。 许振飞指挥着柴万堰装备精良的亲兵,动作随意得宛若乐团指挥,弹指间,便可以轻易用敌军血肉谱出惊心动魄的交响乐;而面对那些垂死挣扎的乌合之众,他嗤之以鼻,岿然不惊。 又是几息间,血色侵染黄土,哀嚎远去,死亡高悬。他满意地点头,仿佛在替庄稼除害虫。 谢三刀‘哈’了一声,目光愤恨,转身拎着一桶火箭炮,竟要身先士卒地炸开一个缺口。 “三哥!”方宸压着谢三刀宽厚有力的背,急声道,“知道你跟柴万堰有仇,我也有!别冲动!” “柴万堰的亲卫,我们打不过。可是,我手底下的兵,不能全让他们毁了。不管怎么样,我也得替他们开一条血路出来。”谢三刀凄凉一笑,手掌轻拍方宸的肩,“方老弟,我们俩认识时间不长,但我知道你有担当,值得托付。你,一定要帮我找到妹妹,救她出来。” 眼中压着泪花,谢三刀压了压帽檐,抖着手,点起了一支烟。 他缓缓吐出一口烟圈,仿佛压下了所有惊惧。捧着满腔的无畏与愤怒,他转身,豪奔入敌阵。 “三哥!!” 谢三刀充耳不闻,眉头疾奔。 就在他抱着必死心情突袭时,面前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声。 “许叔!!!让他们停火!!!” 许振飞正快刀斩乱麻,不期然听见一个熟悉声音,先是一愣,继而大惊失色,立刻唾沫狂喷地咆哮:“都停下,停下!!!” 风缓缓而过,炮火烟尘散去后,站在叛军最前方的,是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柴绍轩。 许振飞从小看着柴绍轩长大,经常收留离家出走的柴少爷,送他钱、供他吃喝、赠他跟班小弟,娇宠着他,俨然比亲儿子还宠。 在许振飞眼里,柴绍轩永远是那个长不大的、会跟父母扭着来的小孩子。 可站在战场中央的那人,对他而言,十分陌生。 柴绍轩脸上瘦了不少,下颌轮廓变得清晰,眉目上挑锋利,显得神情坚毅,像是被炮火淬炼成的精钢。 而此刻,他满手是血,握着黑枪,枪口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绍轩!你在这里干什么,快过来,危险!!” 许振飞几乎按捺不住,强压下担忧,朝他伸出手,可柴绍轩却向后退了半步,手腕一送,黑漆漆的枪口狠狠地顶上了太阳穴。 许振飞心头一悸,下意识地向前抓了一把,却碰到了身边士兵的手臂。那人第一次担任重要职位,兴奋又紧张,身体绷得很紧,他以为许振飞这一下是开战的暗号,于是立刻举枪,对准柴绍轩的眉心。 许振飞目眦尽裂,惊得心脏狂跳,他即刻抓起腰间的手枪,对准士兵的头颅,连续三枪,那人手还没按下扳机,就从高台上掉了下去,在柴绍轩面前摔成了肉泥。 可许振飞第一时间想的不是士兵的生死,而是安慰着柴绍轩,颤声说:“绍轩啊,别看,怪恶心的。绕过来,你许叔我前两天又买到了一支好玩的机械战机,有时间,过来玩玩?” “好啊。”柴绍轩眼睛亮晶晶的,“许叔,你放他们走,我跟你回去。” “这...”许振飞好声好气地哄道,“绍轩,这帮叛军毁了溪统矿,老领导下的死命令,全数坑杀。别为难许叔,好不好?” 柴绍轩大拇指轻轻巧巧地拨下安全栓,扬起唇,豹眼虎目笑起来时,还是略显憨厚的面相。 “许叔,对不起啦。” “好好好,好好!!我让他们走!!!” 许振飞吓得魂飞天外,立刻让所有人收起武器,留出宽敞的一道缺口,让谢三刀和他的散兵军团安全撤退。 谢三刀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柴绍轩,最后,低低地赞了一句:“小子,你很好。” 方宸混在撤退的军队中,极小心地接近柴绍轩,在他身后低声急语。 “放下枪。明明怕得要死,别逞英雄。我数三个数,朝面前开枪,打烂那门炮。趁着爆炸,向后跑,我掩护你逃走。” “白脸狐狸,你每次装逼的时候,都单手插兜,是不是怕被人看见手抖?” 柴绍轩斜眼瞥了眼焦急的方宸,勉强笑了笑:“我不逃了,你和小丫头他们走吧,去查你们该查的东西,我现在,也有要做的事情。” “可是...” “方宸,你说得对,我爸是柴万堰,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柴绍轩更加用力地举了举枪,狂妄傲然道,“我可是柴家大少爷,谁敢动我?” “走吧。” 温凉拉住方宸的手臂。柴绍轩从兜里拿出藏着的那只左手,掌心果然全是汗。他用那只湿漉漉的手掌猛地推走方宸,然后张开手臂,将他们护在身后,高大的身躯像是无坚不摧的掩体,不允许一枚炮弹落在他们身上。 许振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群不堪一击的害虫全身而退。 直到黑压压的军团车辆消失在视线里,许振飞才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好声好气地安抚着柴绍轩:“他们走了,你可以放下枪了吧?” “还没到时候。” “可...” “许叔,等我体力不支晕倒了,你就可以带我回去见我爸了。”柴绍轩看着高挑的日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难掩狡黠地说,“我最近有好好锻炼,身体素质可好了。你可能要多等一会儿,要不,许叔,你先原地吃个饭?” 许振飞本想派人去追击,可见柴绍轩这副不死不休的模样,最后还是歇了心思,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句:“这么滑头,到底是跟谁学的!” 柴绍轩义正言辞道:“许叔,我这是聪明!” 许振飞:“...还这么自恋,完了,这孩子养废了。” ==== 车上弥漫着沉重。 夏旦窝在龚霁怀里,抱着柴绍轩留下的饭盒无声痛哭;方宸温凉也沉默,各自看向飞驰向后的荒漠,偶尔回头,看一眼烟尘逐渐消散的小楼。 “柴万堰有这样的儿子,是他积德。”谢三刀声音也低哑,“行了,到底是自己的崽,不至于下死手。你们,别太担心了。” 温凉轻碰方宸的手背,似有安慰。 方宸看他一眼,点点头,压下眼底的不舍与怅然,重拾冷静,问谢三刀:“三哥,铁磁体走私路线的终点是哪儿?” 谢三刀抬起手,在满目的沙尘大漠间,准确地指向了一座不起眼的小镇。 “‘鬼城’。” 第一百八十四章 入城 依照着地图和车辆导航,沙蝎团一行人很轻易地找到了前进的道路。 所谓的‘鬼城’,是‘叁康区’和‘伍元区’交界处的一座旧城。其原属一号白塔辖区,现在被归成了总塔直辖。 沙漠上难得的起了乌云,整个老城像是被黑暗裹住,架在街巷两道的路灯灯泡在昏暗中无声地转动,无色又柔和的波动自灯泡中心发散。 城门前,有许多货运车排着队等待进城,鱼贯而列,长长的队伍不见尾。 方宸杵着手肘向窗外看,黑发被风吹起,眸光沉沉,略有出神。而温凉一直看着方宸的侧影,目不转睛的。 “到底怎么了?” “嗯?” “你有事瞒着我?” “没有。” 方宸随手拨弄两下头发,抬眸深深看一眼温凉,随即移开眼,轻描淡写地说:“我说过,我不喜欢被人骗。” “那你也该知道,我懒得说谎。” 温凉的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这种眼神过于熟悉,让方宸想起记忆里的那双眼睛,总是写满了无法付诸于口的爱意。 像一小滴浓缩的黑色蜜糖。 落在舌尖不会很腻,不是那种张牙舞爪的甜,却足够浓烈,以至于多年后,还能品出余留的缱绻滋味。 方宸避不开,只能捏着温凉的下颌,把他的脸转到前方。 仿佛被风吹得有些痒,温凉撩开被吹乱而挡眼的长发,试图单手在脑后系一个小揪。他的动作还是漫不经心的,一大半垂发重新掉了出来,垂在雪白的后颈处,扎眼得像是雪地里凌乱的杂枝。 方宸没忍住强迫症,拉他到身边,利落地给他拢好一个小结。 温凉顺势一点点凑近,用背靠着方宸的肩,小声说。 “我不看你,就让我靠一会儿吧。” 温凉稍微侧头,方宸只能看见他飞挑的眼尾,有点红。 方宸有一瞬的错愕,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小心翼翼地环着温凉的细腰。掌心温度缓缓上升,电子云蒸腾,像是汩汩的温泉,把温凉泡在里面。 温凉捏住方宸的手腕,阻止他的释放,不解地问他。 “怎么,突然放电子云干什么?” “眼睛都红了,还在跟我装什么?”方宸揽着他腰际的手紧了紧,“...是又控制不住了吗?” 那天,温凉独自用药物扛过核心失衡期的惨相还历历在目。方宸想一次,便后悔一次,后悔那日没有推门进去。 就算温凉故意激怒他,在那种情形下,他也不该抛下温凉一个人跑走的。 “没有核心失衡。我就是...”温凉抬手,用大拇指蹭方宸的耳垂,一下重过一下,声音又轻又湿,“离不开你。” 脊骨涌起隐秘的震颤,像是被火苗燎过密密的一层,涌得后脑发麻。他没好气地拍掉温凉的手,向后排瞟了一眼,压低声音道:“...真想把你吊起来,倒空你满脑子的黄色垃圾。” 温凉把头搭在方宸肩上撒娇,蹭来蹭去,活像个没骨头的大猫。方宸被蹭得浑身干热,最后忍不住拎着温凉的衣领,像揪着一只耍赖猫咪的后颈。 “抱可以,没允许你蹭。” “我就蹭一下,不干别的。” “你...” “嘘。” 温凉用双手捧着方宸的脸,方宸没能挣脱,迎上温凉那双浓烈到令人心软的视线,而对方的话又轻又委屈:“向导有几个十年可以浪费?再不抓紧,我的青春啊,都蹉跎没了。” 方宸被温凉无耻的话气笑了,白了他一眼,抱臂吹风,一点点把耳根后的红吹走。 温凉被推走,也不恼。 他支着手腕,安静地看着方宸。风吹过,显得他的眉眼格外温柔。 “真的,我现在有点后悔了。”他说,“我该早点去找你的。” 窗外的白光沿着窗缝漫进来,像是一场落不尽的大雪。而温凉枯坐在风雪里,等了很久很久,至于发染尽白。 方宸若有所察,抬眸,对上温凉的那双清冷的眼睛。 对视的那一刻,那人眼底的霜雪好像化了,融成一汪清澈的倒影,盛满了方宸的影子。 流放 第213节 方宸心口一软,抬手,漫不经心地弹走落在温凉发间的雪影,带给他一束春风。 “你不是死不了吗?将来远着呢,你怕什么?” 收回去的手,被温凉牢牢握住,在掌心,珍重地摩挲着。 “不怕了。”温凉微笑着说,“你陪着我,我什么都不怕了。” “怎么回事?” 谢三刀适时的发出示警声,后排昏昏欲睡的几人被吵醒,也打断了温凉方宸两人的对话。 他们顺着谢三刀的手指望向城门。 城门口,光照强烈的白光灯盛大地开启,在夜幕中宛若惨白色的火炬,拔地而起,光照四野,视线以内,无处不刺目。 运货车车顶盖篷布,鼓风起,依稀能看见隐隐约约的铁磁体轮廓。 驾驶员行至城下,停了车,自驾驶舱跳下。 城门口的几个大型光源扫过运货车全身,方宸蹙眉移开了视线,捏了捏鼻梁,再转头时,白色光幕转暗,回归风平浪静。 路障升起,运货车缓缓驶入;而路障很快便重新落下,阻拦着下一辆车。 “这是在查什么?” “查货源。看货源与进货单子是否符合。” “进货单子?” “嗯,之所以大家叫它‘鬼城’,是因为这里的铁磁体需求量巨大,货只出不进,像是被鬼吃了似的。” 谢三刀说着,低头在一堆杂乱的单据里翻找,左甩右丢,像是漫天下雪。方宸随手接了一张,看见落款和印戳,心里有了计较,故作随意地丢了一个问题。 “雪姨最近好吗?” “啊,头儿他还挺...” 被方宸一句话炸出来与黑市的关联,谢三刀愣在原地,话说了半截,又恨又无奈地笑着锤了方宸一拳:“又套我话,臭小子。” “说得通了。”方宸说,“我本来还想着,雪姨无利不起早,怎么会这么好心来帮我。啧,这鹬蚌相争,倒是他得利最多。” 谢三刀没空搭理方宸犀利的吐槽,埋头整理着单据,表情苦恼。 黑市和鬼城确实有暗中交易,可这次来得匆忙,没带几张单据;而从溪统矿搜刮来的铁磁矿,昨天就运走一大半了,现在车上,只有些零碎的铁磁体块,根本过不了检验那一关。 谢三刀气恼地叼了一根烟,烟屁股上下晃动,显然是很不耐烦。 “我来过这里几次,检查根本没有这么严格。肯定是柴万堰那老东西起了警惕,所以不让我们进。” 方宸认真看了一会儿,从里面找了一张30千克低级铁磁体的进货单子,问谢三刀:“连三十公斤也凑不出来?” “试试吧。” 谢三刀取出一台小秤搁在地面上,上面放了个小匣子,点击归零,显示00.00kg。 沙蝎团的散兵收到了三哥的命令,怀抱着一小撮一小撮的铁磁体,小心翼翼地往小匣子里倒。 真是铁磁体边角余料,倾倒起来,就像倒沙子。 几人死死盯着堆成铁磁体沫堆成的小金字塔,在最后一粒落下时,电子秤的示数只有29.77kg。 “三哥,咱往里掺点别的不行吗?”眼巴巴的小兵问。 “你以为那几道白光是干什么的?质检,懂不懂?”谢三刀无奈,“要不,弄死后面几车,把他们手里的东西抢过来?” “还是挺难的。”小兵紧张地看着门口的守卫,“不过,我可以试试看。” “我可以帮忙。”方宸说。 “唉,要是颜值可以变现就好了。”温凉杵着下颌,认真地出谋划策。 夏旦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从龚霁怀里窜到温凉面前,高举右手,一双大眼睛写着坚定和认真,表示自己这次一定可以完成任务。 夏小向导严肃地扯开最上面一颗纽扣,学着当时温凉的样子,即将露出半边锁骨,温凉和方宸眼疾手快地按住夏旦左右肩,已然晚了,只对上龚霁不敢置信的目光。 当时,风光霁月的龚教官连声音都抖了。 “...你们,到底都教了夏旦些什么?!” 温凉难得心虚:“我去外面转转,那个,哈哈,顺便拿点铁磁体回来。” 方宸扭头咳了一声:“我跟他一起。” 两人在龚霁要杀人的视线里落荒而逃,不过五分钟,就分别捧着满满一小包高质量铁磁体满载而归。 龚霁:“...怎么来的?” 温凉:“换的。” 用脸。 龚霁:“你呢?” 方宸:“换的。” 用拳头。 龚霁这头疼在遇见温凉方宸以后就没消停过。 他夺过两人手里的铁磁体,出去归还给‘受害者’,然后回来,脱下上衣,撕开胸前口袋,从里面取出一小片打磨精细的铁磁体。 他弯腰,放在秤上,正好30.02kg。 “拿去吧。” 龚霁对谢三刀说。 谢三刀戴了半边眼镜,端详半天,惊叹道:“这可是上等铁磁体,我看,像是进化部的好东西。放在身上,可以减少电磁场带来的混乱,在地磁风暴来临的时候,可是保命的东西。龚老弟,你就这么给出去了?” 龚霁还没回答,袖口被夏旦拽了拽。他弯腰对上小丫头担忧的视线,怕她还惦记着要使什么美人计,温声解释道:“我还有,不止这一块,不用担心。倒是你,不要想着杀人越货,知道吗?” 夏旦用力地点头。 谢三刀感觉自己被内涵了,揉揉胡茬,尴尬一笑:“三十公斤的单子,最多只能配一个送货人。你们看,谁先进?” “只能进一个人?”方宸沉吟片刻,问,“货仓藏人呢?” “你想得太简单了。看见那道白光了吗?那是高能量扫描射线,用来检验铁磁体的能量密度的。几乎没有哨兵向导可以承受得了这种摧毁性放射扫描。” 谢三刀在一旁叹气,而方宸蹙眉,凝神想着其他解法,后腰被温凉轻轻搂住,安抚似的,揉了揉。 “就这么点小事,不值得发愁。” 方宸看向温凉,后者打了个呵欠,眉眼慵懒,笑意淡淡。 “几乎没有办法,那就是还有办法嘛。” ==== 一辆土黄色的越野运货车不起眼地夹杂在车流里,慢慢地靠近城门质检点。 手持黑枪的士兵傲慢地点了点驾驶舱,高声道:“下来!” 瘦高修长的青年自驾驶舱从容走出,递上运货单,随即双臂枕后脑,淡定地接受检查。见没有异样,他转身回到守卫亭,牢牢关上门,才拍下掌下那枚红色按钮。 铺天盖地的白光漫过,方宸皱眉避开刺眼的光,直至令人不适的白光完全消散。 守卫没有出来,盯着显示屏嘀嘀咕咕了很久,似乎有什么不解。方宸悄然靠近,不作声色地看向那枚五彩斑斓的显示屏。 货仓里三十公斤的碎铁磁体被标红,散乱地平铺在后半仓位,而其中有一块最显眼的,呈现饱和的蓝色,想必,这块高质量铁磁体是龚霁给的那一块。 而仓内有几处空白十分可疑,像是遍布月球的火山坑,从远处看,虚无地向下凹陷。 守卫抬头的瞬间,方宸不动声色地向回跨步,安稳地站在原地,低着头,看着乖巧庸懦。 守卫亭的门‘咔哒’一声被打开,守卫绕过他,走到越野车的后仓,想要掀开挡光布,可意外地,竟然怎么也拽不开。 方宸背靠着越野车的车斗,有力遒劲的手腕折后,在暗处轻松地卡着仓布,表面丝毫不显,只疑惑地问道:“长官,怎么了?” “这装的什么?” “铁磁体。” “我说这里!” 守卫拽不开仓布也恼了,重重踹了一脚车斗,里面剧烈一颠,方宸眼神一瞬迸发出冷意,后换上一抹浅笑,乖巧地说:“空着的,大概是底板反射太强了。需要给长官们打开检查一下吗?” 守卫没从方宸脸上看出任何破绽,却仍是心存疑窦。 他端起枪,对准空穴凹陷处。 方宸一惊,细长眼眸微眯,右手手腕拧转,掌间电子云骇然涌动,就在此刻,身后的车用力按着喇叭,用方言大骂,意思是嫌方宸他们太慢,耽误他们做生意云云。 守卫没料到有人敢在这里撒野,没收回的枪干脆对准后车,扣动扳机,给予威慑。谁料那车上仿佛有什么易爆品,一枪,正好将驾驶舱击毁。 火焰高窜,烟尘滚滚。 “长官,我们可以先进去了吗?”方宸恰到好处的声音隐有害怕,“我怕火烧过来...” “进什么进,车还没检查...” “算了,不可能有人混在里面的。就算真有人,经历了这么高强度的射线,不死也残了,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同伴的话有几分道理,守卫也没继续检查那辆存疑车,不耐烦地挥挥手,放他们先进入城内。 方宸轻瞟后视镜,只能看见不远处谢三刀捏着烟屁股的手,朝他稍微晃了晃。 他轻笑,一脚油门,车顺利驶入城内。 第一百八十五章 通缉 ‘鬼城’与其名字十分切合,空荡的街道、破旧的矮楼、坑坑洼洼的地面,仿佛被战火摧残后的断壁残垣。 街道很宽,来往的全都是运货车,尘土飞扬,空气浸透金属的腥臭味,显得很不干净。 方宸在第二个路口右转,开上了小路,那里连路灯都只有孤零零的一盏,更鲜少见人。 他熄了火,极快地跳下车,轻巧掀开仓布。像是雨后冒蘑菇似的,脑袋一个接一个地伸了出来,散兵们排队从车斗里跳出来,站满了街巷一排,整整齐齐的。 “方老哥,我们先去查探鬼城里的情况,稍等些跟三哥他们里应外合。” 小寸头跟方宸打了个招呼,领了十来个沙蝎团的成员隐没入街巷内。 流放 第214节 车斗里只剩下夏旦和温凉,两人正肩靠着肩、头碰着头,旁若无人地打盹,像一对儿懒鬼兄妹。 “老温大概是累了。”龚霁轻声说,“要同时替十多个人完美屏蔽电磁辐射,很不容易。” “嗯。” 方宸拽了个破旧的毛毯,给两人盖在身上。毛毯落在胸口的瞬间,温凉睫毛轻颤,张开了眼,对上方宸略显担忧的神情。 他伸手,揉了揉方宸的脸蛋。 指尖还带着暖意,按在皮肤上软软的,很舒服。 “是不是我表现得太弱了,才老是让你担心?” 他捏着方宸的下颌,在小狐狸唇上偷亲了一口。 “我没事。这种程度,还不足以让我受伤。” 方宸手掌轻轻推开温凉的脸,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别在龚霁面前带坏夏旦。” “捂了捂了。” 温凉修长左手正轻轻捂着夏旦的眼睛,指缝间,有一只好奇的圆眼睛正转来转去地看着,神情盎然。 方宸对上无语的龚霁,努力正了颜色,问:“你之前来过这里吗?” 龚霁思索许久,只是徒劳。 他摇摇头,说:“从没来过。而且,地心大陆的地域分布图里好像也没有提及过这片区域。” 明明那么靠近‘伍元区’,却仿佛被人刻意藏起来了一样。 “西境军事科学第一研究所的旧址在哪来着?”温凉不经意的一声提示,惊醒了龚霁。 他恍然惊声道:“从经纬度来说,的确是这里。” “确认一下吧。” 方宸利索地摘下背包,从里面取出一枚小巧的平板,递了过去。 龚霁握着熟悉的平板,哑然失笑。 这不是方宸刚入工会,从自己手里搜刮去的战利品吗? “只拆了两片盖子去卖,不影响用。” 方宸表情坦荡,毫不心虚。 龚霁习惯了,只点点头,调出两张旧时东陆和西境的地图。 四个人脑袋碰脑袋,围成一圈,随着龚霁手指的指向,视线整齐的由左至右移动。 光标在地图上滑动,最后,弹出的经纬度,与城门口的地标几乎分毫不差。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龚霁眉心紧锁。 在几人的注视下,龚霁缓缓调出了另一个文件夹,里面赫然是‘西境军事科学第一研究所’的地图和发表文献。 “你怎么会有这个?” 温凉脸色微变,他记得,这是绝密文档,非一定军衔无法拿取。 “出发前,关巡察给我的。” 龚霁沉声解释了之前发生的事情,包括关巡察告知几人可能有危险的事,柴总指挥的谋算,以及关于‘恒星计划’的种种。 不知出于何种因素的考量,关听雨刻意略过了叶既明的算计与布局,所以至今龚霁亦无从得知叶既明也是这件事的推手之一。 “我们运气可真不错。” 方宸声音轻松,表情却凝重,显然对即将到来的事情充满着警戒心。 龚霁点点头,打开那张研究所地图。 不愧是当年倾西境全国之力建立的军工研究所,原址占地面积几千公顷。说是研究所,可从面积来看,几乎可以称得上一座大城市了。 研究所中心有一个环形场,占地几百公顷,几乎是整个研究所里最大的一座建筑,旁边,标注的名字是同步辐射中心。 “这是什么地方?”方宸指出来问。 “同步辐射中心。里面,那个圆圈环形,叫大型粒子加速器,它可以用来研究微观宇宙,后来,成为核武器研究表征手段之一。”龚霁扼制了自己答疑的长篇大论,只浓缩成一个结论,“在人类没有进化前,两国军事博弈时,主要依靠的还是核武器威慑。后来,人类进化了,核武器的研发便被搁置了。” “怎么说?” “两个原因。”龚霁二指前伸,认真地分析道,“微观粒子加速需要大量能耗,当时资源枯竭,没有人力物力支撑大规模研究;进化后的人类将新时代微观粒子压缩在他们的精神图景里,极大的节省了成本,同时,杀伤性又强,自然不需要再研究核武器了。” 他只是在陈述事实,可几人听得都很不舒服。 当人类自身成为廉价材料的替代品,那么文明和秩序离崩塌也不远了。 “核武器...”方宸抵唇思忖片刻,看向夏旦,问,“还记得我们上次是怎么逃出来的吗?” 夏旦点点头,从腰包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瓶盖被拧得很紧,底部还残留着透明的液体。 她嗅了嗅四周,又侧耳听了许久,眼睛一亮。 她扶着腰包快步跑到街巷角落,那里堆着乱糟糟的塑料垃圾,她素手一掀,露出了一排排水管。 管与管的焊接处有焊缝,年久失修,有水滴滴答答地漏出来,积了小小一滩,又一点点渗到地面里。 方宸抬手,电子流转,充当照明灯,而他掌下的水流已经变作了浅浅的蓝色。 “氯-35显影剂变蓝,地下水被核污染过。” 猜测全被证实,龚霁缓缓吐了一口气,凝重道。 核试验时,中子与地下冷却水发生接触反应,盐水中氯化钠里的氯原子逐渐形成氯同位素——氯-35。 这种元素在自然界也存在,但含量极少,无法满足显影剂显色的最低浓度要求。 换言之,如果氯-35显影剂亮了,那么,该地的水源大概率被核试验污染过。 方宸细细地描述了上次他们误闯的地下工厂,龚霁的表情愈发凝重。 “从大小和规模来看,那里确实有可能是同步辐射中心的旧址。你们还记得,是从什么方位走进去,从什么方位走出来的吗?” 方宸展开工会地图,用指尖点了点深夜食堂的位置,又指着那座地图上没有显示的废弃杂货店。 “我们从这里进,从这里出,走了大约一天多。或许可以认为,这两端坐落在同步辐射中心的边缘。这样,能不能推算一下可能的出入口?” “受过训练的士兵行走速度大概是15km/h,一天就算走300km的直线距离,也不足以横穿大型粒子加速器,何况你们还迷路了。”龚霁摇摇头,“信息不够,没办法推断。” 夏旦趴在地上,咬着指甲,费力地回想着当天的情景,试图将地下迷宫的布置还原出来,可惜,最后纸上只有几道凌乱的粗黑线。 “没事,我也记不住。” 方宸宽慰着夏旦,小丫头无精打采地点点头,打着手势,问道,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先搞清这座城市的结构吧。至少,先拿到地图,搞点补给。”方宸看一眼夏旦打蔫的脑袋,低声说,“夏旦的伤还没好,得给她买点药。” “这城市少有人居住,也没有什么固定的商家居所。不过,常驻的便利店应该有几个,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 温凉指了东南方向,隔着几条街,勉强能分辨出熹微的灯光,影影绰绰的,在一片充满金属感的工业城区里点燃了难得的人类温情。 几人没有异议,于是重新躲回车仓后斗,方宸沿着宽敞大路开车,速度很快,几分钟就将车停到了便利店的后街,找了个没人的角落,熄了火。 他们安静快速地赶路,与身旁驶过的大型翻斗货车相比,渺小得不起眼。 老街破旧,远处霓虹微闪,远处广场上灯泡一明一灭,像是鬼火。高楼基本空荡一片,玻璃破碎,外墙掉渣,而一面接触不良的宽屏屏幕孤零零地悬在高楼墙外,屏幕黑白,上面显示着一张图像,灰蒙蒙的,像是一张遗照;而照片旁,是一行行滚动小字,写着‘严令通缉、高度危险’之类的警示语。 三人低头走路,只有温凉揉揉脖子,懒懒散散地扬眉远眺,在望见那副巨型画像时,稍微有点讶异,却也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 夏旦敏感地转过头,疑惑地环顾四周,在发现了那枚巨幅画像后,脸色大变地捂住嘴,可对面的温凉却小幅度地比了一个‘嘘’的动作,左眼单眨,安抚地弯了眉。 敏锐地瞥见了两人的小动作,方宸停下了脚步,刚想开口询问,便被温凉一个兜头动作向前扑倒半步,眼前一片灰暗,是温凉修长微暖的手半捂住了他的眼。 “又闹什么?” 方宸稍微挣开他的手,却偶然瞥见身后龚霁和夏旦担忧的神情。他微怔,而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极快地回头,眉头骤然拧紧。 龚霁慎重道:“溪统矿的事怕是瞒不住了。而且...怕是叶部长那边情况也不好。否则,他不会坐视上面长官们的通缉抓捕行动。” “这算什么。”方宸眼神极冷,“人是我惹的,场子是我砸的,通缉他干什么?” “你和我,现在分得开吗?”温凉不以为意的轻笑,反而朝着这张照片指指点点,“不过,狐狸,你好好看看这张照片。这好像是,我当年授少将军衔时候拍的。帅不帅?” 尽管照片有些模糊,配色也是敷衍的黑白,可那人军装翻领整齐,军章闪亮,眉峰似刀,眼神如雷,军帽下的五官尖削有棱角,像极了一杆沉默的黑枪,随时有走火的危险。 温凉看向方宸,仿佛期待他能想起什么旧事,可方宸只是立刻抓住温凉的手腕,把那只臭美的花孔雀拽到身边,抿着唇,一言不发地向前疾走。 “真没印象了?” 温凉试探问道。 方宸回首,冷觑一眼,压低声音道:“安分点,先避开人群。” 手心微凉,指力凶悍,只是因为担心则乱。 几人心照不宣地将温凉簇拥在中心。路遇巡逻队,方宸便更加用力地抓紧温凉的袖口,回手把一顶灰色帽子拍在温凉头顶,用力压了压,挡住了那张明艳招人的脸,生怕他被人认出来。 温凉失笑,一路被踉跄拽着,乖巧躲在几人身后,老老实实地被保护起来。只在无人注意时,轻轻地扣住方宸的五指,替他暖着掌心。 并不漫长的路途,几人却走得惊心动魄,到底还是有惊无险地走到了杂货店门口。 一扇破旧钢门,上有弹孔。焦黑的锋利弹道叠加交错,凌乱地堆了一大片在门上,显示着这座城混乱的治安。 方宸脱下外套,长臂一展,环温凉过肩,在温凉肩颈处环了几圈,彻底挡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略带水色的桃花眼睛。 温凉嫌热,右手刚抬起,便被方宸冷目制止,也只好作罢,长长地叹了口气,倚在门口当无用的花瓶。 “是不是报复我刚才使劲儿搂你那一下?” “有仇必报是我的格言。” 方宸轻飘飘回温凉一句,略整理了衬衫,收拾好表情,才轻叩大门。门前监控晃了一下脑袋,过了很久,门缝才传来稀里哗啦的解锁声。 半只脑袋从门里伸了出来,发丝稀落,头顶半秃,连睫毛都缺斤少两。 “你们谁啊?” 声音很年轻,很难想象,这是个谢顶的小少年。 方宸明显愣了一下,极快地正了神情,解释说,他们想要来这里买点药和吃的。 流放 第215节 “没有没有,这里什么都没有,你们赶紧走!” 少年极快地缩回脑袋,想要关上门,方宸有力的手却牢牢地扣住门边缘,细长眉眼轻弯,表情很和善:“撒谎会秃头的哦,小弟弟。” 一瞬间戳到了痛点,少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气得嗷一声朝方宸龇牙咧嘴:“你才秃,你全家都秃!” 温凉在一旁笑得肩膀抖,推推夏旦,给她打了个眼色。夏旦琢磨琢磨,忽然眼睛一亮,从腰包里拿出一小瓶黑乎乎、粘稠的药剂,塞到了方宸手里。 方宸修长二指捏着药瓶细口,在秃头少年的眼前晃来晃去。 “生发灵,想要么?” 少年眼前一亮,又狐疑地盯着方宸和夏旦:“我怎么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夏旦拿出‘初级药剂师证’,靠着龚霁,骄傲地拍着胸膛,表示自己在师父的指导下,成功考了证。 龚霁眼底隐隐压着温和,点点头,却话锋一转:“但这并不意味着你配出来的药...” 话没说完,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温凉笑眯眯地拖走某个老古板,方宸神情自若地继续谈判:“我看你这里物质匮乏,这种奢侈的小玩意儿,不常有吧?来,做个交易?” 第一百八十六章 英年早秃 少年进去洗头了,迫不及待的。 被放进来的四人坐在小凳子上,环视着这件相当简陋的小便利店。 细长的展示柜里摆放着的生活必需品早已不全,这里缺一角那里缺一块;架子上蒙了灰,像是一段时间都没有被细心打理过了。 夏旦手里捧着一个纸杯,里面只倒了一半不到的热水,水质浑浊,颜色诡异。 龚霁在店里转了一圈,用余下不多的零钱买了两张滤纸,给夏旦滤了水,才勉强敢让她就着水喝药。 “尽量少喝点。地下水被核污染得那么厉害,谁知道饮用水是不是也被污染了。” 方宸警惕性很强,小声提醒着夏旦,可身旁的温凉却摆摆手,满不在乎地笑:“进化人类能抵御一定程度的辐射,甚至自己就是个辐射源,怕什么?没事,放心喝。” “就是因为你什么都不在乎,所以才把自己弄成这样。” 方宸语气微凉,眼眸轻眯,抱臂凝视着温凉,后者赶紧投降,弱弱地表示自己错了,闲散地解开脸上的衣服,一遍揉着脸蛋,一边小口喝着核废水。 夏旦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求救地望向龚霁。 “因为经历了进化塔的辐射照射,进化的哨兵向导确实对辐射有微弱的抗性。”龚霁无奈又认真地向着夏旦解释道,“少喝点,是没有问题的。” 夏旦这才听话地大口大口喝起来。 热气从食道缓缓滑进胃里,咕噜地滚了一圈,夏旦长长地舒了口气,舒服地揉着肚子,表情惬意。过了一会儿,小丫头又直勾勾地看向龚霁,眼神里带了点狗儿的渴求,无声地说她‘饿了’。 龚霁移开视线,拿出身上所有的钱,换了三块颜色暗黄的小蛋糕,摆在他们面前。 “吃吧。” “你呢?” “我不吃。” 钱不够,龚霁自然把自己忽略掉。 他坐在一边整理资料,埋头分析,正专注时,忽得一个人影蹿了过来,在他嘴边塞了块小蛋糕。 龚霁下意识地张嘴,愣愣地咬了一半。夏旦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毫不嫌弃地就着咬痕开开心心地吃了起来,丝毫没有留意到一旁的老师身体微僵,动弹不得。 温凉:“嚯,龚霁这耳朵红的。” 方宸:“你平常高度近视,看八卦的时候倒是耳聪目明的。” 温凉:“没办法,八卦是人类的本能嘛。” 方宸:“是吗?某人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温凉抬眉,笑意灼盛。 “跟你在一起久了,变得像个正常人了吧。” 方宸面不改色地吞下最后一口蛋糕,转头看向恬不知耻的温少尉,盯了一会儿,才用拇指抹掉他唇角一小粒不起眼的残渣,稍微嫌弃地鼻哼。 “正常人才不会吃一半掉一半。” 正说着,刚洗完头的秃头少年盖着厚厚的大毛巾,边擦头边走出来,浑身冒着热气,表情不似刚才的拒人千里之外。 “脑袋有点痒,看来是真有用。” 秃头少年坐在他们对面,看着热水和蛋糕,撇撇嘴:“你们倒挺自来熟。说吧,你们想要什么?” “地图,还有这座城的底细。越详细越好。” 见方宸这么大言不惭的要求,秃头少年冷冷叉腰嘲笑:“喂,就一瓶生发灵,可不值这么多钱。” 见少年倨傲地摇头晃脑,笃信几人是个穷鬼,什么也拿不出来,夏旦不服输地掏出八个均等大小的小药瓶,整齐地摆了一溜,然后直直地站在小少年面前,跟他同手同脚地叉腰站着,仿佛在叫阵。 身后方宸清朗的声音高高抛起,代替夏旦的嗓音,依次报药名。 “生发灵,生发精,生发露,生发水...” 秃头少年从一开始的不屑一顾到目瞪口呆,只用了十秒。 狠好,完全被这四个穷鬼拿捏了。 龚霁却暗自皱眉:“她没事研究生发配方干什么?” 温凉勾勾手指,让他附耳过来。 “我那天随口说,瞎操心的老好人老得快、早秃头。结果小丫头自觉对号入座,担心你英年早秃。所以,她多配了点生发剂,准备给你当生日礼物。” 龚霁:“……” 绝对不能再让夏旦跟在这俩人身边了。 秃头少年无视这边四人的诡异气氛,自顾自地、小心翼翼地收起那几瓶小得可怜的生发剂,宝贝似的抚摸着,脸上难得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 “行吧,便宜你们了。” 说着,他欢天喜地般跑回屋里,拎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草纸。 他撅着屁股,在上面写写画画,不出十分钟,一个粗糙但明确的地图手绘地图便跃然纸上。 “我叫地生,你们找我算是找对了。我出生在‘鬼城’,没人比我更了解这里。说吧,你们想去哪?” “这里。”方宸指了指中心的一座建筑,“简单说说。” “那里是仓库,有重兵把守,还有重重检测关卡,一般人进不去。” “什么检测关卡?” “要得到更多信息,那得加钱哦。” 少年眼里隐有狡黠,明摆着要从几个冤大头身上宰几笔。 夏旦摸了摸已经瘪下去的腰包,为难地看向方宸;龚霁已经用光了钱买吃的;而温凉身上从来就不带钱。 四人组真是从头穷到尾。 见几人穷得叮当响,小少年眼带鄙夷,抱着手臂,恶声恶气地嘲笑着四个人:“穷鬼就别来蹭我的水喝了,赶紧走吧!” 方宸右拳轻攥,表情不善,地生年纪虽小,可精明得很,赶忙威胁道:“怎么,还想打人?你不怕我通知巡逻队,说,有通缉的犯人在我这里偷吃骗喝?” “你认错了。” 方宸淡定从容的表情一瞬变得阴沉,细长眼眸盯得地生背后一凉,差点咬到自己舌头:“挡脸也没用,他那眼睛长得那么漂亮...一看就知道是他了...” 方宸觑了少年一眼,眼芒冷厉,腕间青色电蛇盘踞,隐有威慑。少年哆嗦地喝了一口水,显然被吓了一跳,不敢再张扬,只低着头骂了两句,懦懦的。 温凉心情却不错,干脆甩了挡脸的衣服,潇洒一丢,笑着道:“人家夸我呢,别这么凶。” 方宸手指微曲,弹了温凉一个脑嘣。 温凉捂着额头不解:“?” 方宸:“试试脸皮厚度,开开眼界。” 地生没忍住嗤笑一声,方宸回眸,冷目杀了个回马枪。地生本能向后一跳,双手做防御动作,颤声道:“你干嘛,还想动手啊?” “想多了。我要是动手,你活不到巡逻队来。”方宸轻笑,抬了下颌,问,“你是未进化人类?” “嗯。”地生小心翼翼地翻了个白眼,“否则我会秃头吗?” “进化跟脱发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地生忧伤地叹了口气,“反正,这座城里啊,没进化的人都脱发,死得也特别快,能活过二十五就很不错了。” 龚霁认真地说道:“地生,你的脱发,大概率是因为核污染。如果可能的话,你还是搬走吧。” 地生稚嫩的脸上有些嘲讽:“这里的人不是人,是‘鬼城’的鬼。你听说过鬼搬家的吗?” 末了,他扫了一眼柜台,低声喃喃:“不走,我不会走的。” 方宸若有所察,抬头在柜台上看到一个碎裂的相框。照片夫妻两人,均是脱发、面黄肌瘦,他们抱着一个小孩子,容色虽憔悴,但笑得却很开心。 当年的地生还留着一头浓密的秀发,被养得黑亮。父母的爱意,毫不吝啬地染上了孩子每一根头发丝。 几人这才留意到店内的装潢,偏苍白,仿佛是刚刚经历了一场送葬。仿佛从年长者走了以后,店里的货就再也没有补过,柜子上落的灰尘,刚好可以推测,少年父母的死亡时间。 “不用大惊小怪。他们死了。大家都这样。” 地生谈起父母的死,只有思念,没有遗憾,平静地接受了他们早亡的事实,就像谈起自己必然的短命一样。 方宸眉心微皱。 并非所有未进化人类都早亡。 至少,他所在的未进化人类监狱里面,就有很多的长者;他们虽然不见天日,体质较弱,却也没有像暴露在外面的人类一样,脱发、掉牙、短命。 这是怎么一回事?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没别的想法,只想治治我的秃头。”地生不耐烦跟他们掰扯这些事,抹了抹微红的眼睛,扯着嗓子吼道,“喂,你们有生发水就留下,没生发水就滚蛋。再不走,我真通报巡逻队了啊!” “你明明缺很多东西,为什么只想要生发水?”龚霁问。 “要你管!” 少年护住头顶,偏执地抱紧自己仅剩的几根头发,‘蹭’地站起,拉开门,说什么也不肯吐露更多信息,让他们赶紧走。 流放 第216节 龚霁站在原地,静静地盯着地生的脸看。 少年更是怒火中烧,扑到角落,端起一柄黑枪,吼叫道:“出去。否则,我要开枪了!” 龚霁脚步不动,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才认真地说道。 “你长得很像你父亲,五官端正。所以,就算光头,也很好看。” 少年一窒,梗着脖子道:“那又怎样,我就要长头发,你管得着吗!” 龚霁轻叹,却依旧真诚地劝道:“你的脱发,是不可逆转的。” “你给我滚开!!” 少年狠狠地朝龚霁啐了一口,眼看着就要扣动扳机,手中的黑枪却被方宸一脚踢飞。 那柄长枪竟没上保险,溢出枪口的火色猛地吹起枪口攒出的灰尘,将墙上打出一个黑漆漆的大洞。墙体一晃,惊得地生猛然抬头,眼泪被吓了出来。 “你,你干嘛?” “帮你个忙,不用谢我。” 方宸上前两步,手里蓦地亮出匕首,刀锋刃冷光割破昏暗小屋,利索挥袖间,地生脑袋上仅存的几根毛慢悠悠地随风落下。后者呆呆地站在原地,顶着一个光秃秃的脑袋,表情呆怔而不敢置信,眼眶稍微有点红,可眼神却有几分释然。 “狐狸,你真是走到哪儿都喜欢帮人理发。”温凉轻声说,“走吧。虽然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但至少拿到了地图。也不算白来一趟。” 方宸‘嗯’了一声,几人前后脚离开灰蒙蒙的杂货店,方宸走在最后,看着蹲在地上捡头发丝的小孩子。 “别捡了。”方宸低声说,“发根都烂了,就别硬留在头上。骗骗别人也就算了,别真把自己骗了。” 门轻轻被合上,‘咔嚓’一声,室内变得黑暗又空旷。 地生手里握着几根头发丝,放到鼻尖下,轻轻嗅了嗅,才发现,发囊早已经臭了。 “这玩意儿,是爸爸妈妈留给我最后的礼物了。”地生喃喃,“混蛋,谁让你帮我剃头的。” 没有关牢的后窗轻轻开了一道缝,月光如水,窄窄地落了一弯清溪,照在遗像上,明跃的亮色映在一家三口的脸庞上,像是一束快乐的焰火。 一只骨节细长的手悄然伸进窗缝,银白刀鞘微亮,那柄精心保养的匕首被主人刻意遗落在了窗台上。 方宸转身,想要安静地离开,却没留神脚下那块披着衣服的‘大石头’,被生绊了一下,没走稳,一头栽进石头的怀抱间。 “...温凉,你不回车上,杵在这里等着被人抓?” “有你在,谁能把我抓走?”温凉笑,“这刀,真就这么送出去了?” “我又不止一把刀,送就送了。” 方宸抽身欲走,又被压回臂弯中,温凉唇贴他耳侧,低声问。 “人家小店主有枪,根本看不上你这柄匕首,你这不是热脸贴冷屁股?” “虎口没茧,枪口有厚灰,他根本不会开枪。”方宸说,“再说,短匕首适合杀人,等到他哪天真的快被人弄死的时候,还能出其不意,搏一搏生机。” 绝地之时,孤身之人,只能靠自己。 早点接受现实,才能活下去。 温凉看着方宸轮廓尖削的侧脸,眼瞳深处有隐隐的心疼。 在独自对抗世界的这些年里,狐狸怕是也吃了很多苦,才能勉强修炼出一张冷锐坚强的壳,守住内心的柔软。 方宸表情却淡淡的,斜他一眼,问:“你还要拗多久的造型?赶紧走,尽快找到入口。” “唔,走之前,忽然想起一件事。” “说。” 温凉的怀抱和向导素适时降落,暖意融融,跟一窝小火炉一样。 “狐狸,我要是秃了,你还会爱我吗?”温凉表示十分担忧,“你这个颜控,等我老了丑了,不会直接把我踹了吧?” “……” 被用力抱住,方宸心底那点莫名的情绪,被轻飘飘地吹散了。他眼神流转着无奈,扶额轻笑。 “温凉。” “嗯?” “你勾起我的好奇心了。” “好事儿啊,好奇什么?” 温凉懒洋洋抬眸,赫然又见一柄熟悉的银白色匕首在方宸指间飞旋。那人细长狐狸眼高挑,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了温凉,抬眉道:“你不是对自己五官很自信吗?要不,剃光试试?” 第一百八十七章 没有血缘的父子关系? 运货车一辆一辆地沿着主路行驶,大部分停在了城市边缘的集运仓库。外围电网高耸,街道单向行驶,路口被人用沙袋堵住,细沙流了一地,而踩在那堆细沙上的,是巡逻的军士。 他们表情规整得像是豆腐块,被机器流水线捏出来的整齐。 越野卡车在阻拦线前停下,将订货单上手奉上后,车斗被掀开,里面的铁磁体被倾倒而出,全数落在一个十平米见方的金属卡槽上。 天平自动称量,而后金属卡槽仿佛化身为摇床,左右前后地颤动,直到大小不一的铁磁体平摊在金属卡槽里。传送带托着金属卡槽与铁磁体缓缓向前输送,直到经过一台相当破旧的检测仪。 这台仪器方宸并不陌生,他曾在黑市交易所里见过微缩版的。 “铁磁体筛分。”龚霁说,“通过扫描,可以自动将高能量密度的铁磁体分拣出来,运到下一级。” 方宸抬眸看向检测仪后那群黑压压的集装箱,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起来。 “我们能顺利混进去吗?” 这里更像是货仓,不像是走人的地方。 而且这里看守极为严密,就算过了货运的关卡,怕是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混进地下工厂。 “温凉,你在外面等我们。” “听不见。” 正打盹的温凉准确地回了三个含混的字,胳膊肘换了个面,又接着睡,显然是反对方宸的提议。 “如果他们抓了你...” “大不了就再被关起来。我这几年,从少将降级到少尉,当然是有点蹲禁闭的能力在身上的,别怕。” 温凉眉头都没有动一下,甚至有点骄傲。 龚霁:“……” 方宸:“……” 夏旦‘吃吃’地偷笑,方宸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也失笑。 车顺利入库。 翻斗卸货,验明货单,一切顺利,手续齐全。 守卫怠懒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快点驱车离开,将位置腾给下一辆进货的车,可眼前的车好似没有看见他的手势。 “赶紧开走。” 眼前的车忽得亮起远光大灯,发动机剧烈轰鸣,排气管吐出滚滚黑烟,车身巨颤,仿佛气喘不止、蓄势待发的一头蛮牛。 “你们要干什么?!” 驾驶舱里,方宸的目光淡淡地盯着远处逐渐逼近的军士,右手微微拧转,青色电子雾蒙蒙地笼着掌心。 他的腿部肌肉紧绷,脚尖重重下压。 下一秒!货车轮胎响起令人心悸的抓地声,刺耳地回荡着,车辆仿佛失控了一般,以惊人的速度撞飞护栏! “有人闯进去了!!快派人阻拦!!” 守卫惊慌失措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方宸却微微挑了眉。 阻拦? 他可不是自投罗网的蠢货。 根据地图,这护栏里面绝不是什么局限的小厂房,而是城中城,一间更为广阔的天地。 柴万堰的地下工厂,必定就坐落在这城中间! 果然。 越过那障目的黑门和围墙,迎面而来的,是平整而广阔的灰泥地,道路四通八达,尽是货运轨道。 四周响起骚乱声,方宸充耳不闻,方向盘灵活地拧转,表情从容淡定,衣袖被风鼓起,有几分飙车的潇洒。 身后有拦截车辆呼号而来,方宸瞥了一眼后视镜,调转车头,想要甩掉尾随者,继而找到入口,可后视镜里却飘着一双脏兮兮的鞋子。 方宸眉头一皱,方向盘急甩,见一个身材短小的少年正飘在半空,满脸是汗。 他艰难抬头,一只光溜溜的脑袋映入方宸眼帘。脑门光洁得像镜子,月光反射得晃眼。地生双手扒着车门锁,短小的身材在空中摆荡,像是无辜被吊起来的小和尚似的。 “喂,给我开门!”地生满头的汗,“快点快点,吊不住了!” 方宸立刻弹开门锁,单手揪着小少年的衣领,把他甩给了温凉。 “你们真敢啊!竟然这么撞进来了?!” 地生跪坐在温凉的膝盖上瞪着方宸,嘴角上撇。 方宸手指微屈,猛地弹了小少年一个响亮清脆的脑壳嘣:“没刷牙就出门?嘴里这么脏。” 地生龇牙咧嘴地捂着脑袋抽气儿,自顾自地哼唧着:“哼,想活,就好好听我的领导,我让你怎么开就怎么开。” “求我。” 方宸手臂闲闲地搭在方向盘上,气定神闲的,仿佛丝毫没有被眼前的困境所扰。 地生听了这两个字眼睛一瞬间睁得溜圆,不敢置信地问:“喂,你不是想要混进那个地下建筑嘛!我是来帮你的,你还...你还敢让我求你?!有没有搞错啊喂?!” “我要是死了,你现在也别想逃。” 方宸微微歪头,眉峰稍抬,做了个‘请便’的手势,给小少年气得狂翻白眼。 “脾气真坏。” 地生黑着脸,双手互抱,右手指了个方向,方宸轻笑,手臂抡环,方向盘急转,车头离主路,驶入一片坑坑洼洼的小路。 流放 第217节 地生一直趴在仪表盘上,两只眼睛机灵地前后观察着路面情况,眯着眼分辨着路标。 身后始终萦绕着阴魂不散的鸣笛声,黏糊糊地粘在车屁股后面,始终无法甩脱。 上空忽得投下一道道明黄色光柱,交错杂乱,映照着地面,地毯式搜寻着外来的入侵车辆。 “最后一次,警告,停车!!” 狂奔的黑车毫无停止的迹象。 身后响起一阵阵噼里啪啦的武器上膛声,子弹如夜雨狂袭,声震如雷。 驾驶舱仿佛裹了一层油滑的保护膜,子弹落入其中,只滑溜溜地被推走,愣是连一个弹壳都没留下。 可火力渐猛,从驾驶舱卸走的能量转移到车尾处,逐渐融化了钢筋铁架,渐渐地,连轮胎都被灼得‘滋滋’作响,眼看着,随时有爆胎的危险。 地生急得想要薅头发,却发现自己早秃了,只好咬着手指,害怕地快速指着方向。 好巧不巧,再一次调转车头时,身后的追兵竟然与他们迎面而来。 红色大灯直直地射进几人的眼中,危机迫在眉睫,龚霁忽得开口,在一片嘈杂声中大声问道:“这附近,有没有高桥?” “有矮桥!” 地生也吼,指了个方向,方宸立刻猛打方向盘,与迎面而来的车辆堪堪擦肩而过,车盖被挤出了一个大隆包,车身剧烈一颤,驾驶室里的五个人同时一颠,地生没抓稳,直接把脑袋磕在了扶手上。 温凉架起保护膜,方宸驱车一路撞出一道生机,而龚霁埋头计算着地形,眼神坚毅。 眼前遥遥地映出一道略弯的石桥。 “三十秒后,车胎必爆。”龚霁沉着地说道,“桥头三分之一处,有一个减速带。以现在的200km/hr的速度冲过去,必然翻车。翻车,车也会爆。” “所以呢!!!”地生快哭了。 “借着爆炸掩护,我们可以跳到桥下的平台上。”龚霁说,“有车的初速度、有爆炸借力,只要找对角度,是绝对可行的。” “什么?!什么角度!!我不相信你!!”地生抓紧扶手,根本不信任龚霁。 “这个,你真得相信他,我们仨数学都不好。” 温凉单手解开安全带,单手劈晕了聒噪的小光头,将地生捆在自己腰间。龚霁也郑重地颔首,看向夏旦,而小丫头早就勇敢地挂在了龚霁师父的身上,表示自己完全相信他的计算,无需多言。 “三。” 车门被温凉拉开,狂风涌入,鼻尖擦过硝烟的味道。 龚霁和温凉单手拉住车壁外的金属凹槽,半边身子吊在半空中,另一只手扶着腰间的两个小不点,尽量腾出位置,随时准备纵跃。 “二。” 减速带就在前方。方宸解开了安全带,用脚踢了一块极重的石头,按住前进踏板,车辆一瞬间全速行驶,而他灵巧地从主驾驶挪向副驾驶,单脚勾住侧门门板,大声吼出了最后一位倒计时。 “一!” 话音刚落,温凉收回了防护膜,身后炮火轰然而降,而方宸默契地出手,掌中一瞬间涌出极为耀眼的青色电子流束,如同一枚骇人的炮弹落入平静的深潭,炸出惊天涟漪。 车辆被汹涌而来的能量夹击,车辆尽碎,炸裂声‘砰砰砰’地连绵响起,在火云团中,龚霁领头,五人悄然从驾驶舱的左侧门纵跃而下! 此刻,车,完全消融在火海中。钢铁融入地面,汇成一滩黑色的河流。 追击的士兵赶来,却也只能看见蒸腾而起的黑烟,与焚成灰烬的有机物。 “车炸了,里面有铁磁体,里面人好像直接烧没了。” 士兵汇报着情况,随着现场做了最后的勘探,结论也尘埃落定,只是一群失心了的疯子妄图闯入此地,被当场销毁。 可他们却没有留意到,桥下,躲着几个伤痕累累的黑影,他们踩着半平米见方的平台,正侧耳倾听着。 ==== 夜半。 城中城。 一道相对荒凉的幽巷,少有车痕,四周更是人影稀疏。 有几人脚步匆匆,悄然而至。 “到了?” “没。我把你们骗来这里卖!” 对面的小少年叉着腰,相当高傲地抬着头,试图威吓住同样高傲的方宸,可惜,身高不够,气势上短了一大截。 方宸嘴角微抽,单手拎起他的衣领,又把他作小鸡状拎了起来。 “矮木头也配用鼻孔看人?等你过几年长高点再说。” “疼疼,刚才跳车炸出来的,我胳膊还疼着呢!!”地生张牙舞爪地想要挠方宸,可惜手太短,够不到,只好气愤地哼了一声,“快进去吧,这里,能走人。” 方宸眉梢微抬:“你怎么知道的?” “哼,有次,我跟老爸一起进货,我走丢了,就跟着一辆车,想着他们肯定会开出城门,就会经过我家的杂货店。结果发现,那辆车竟然开进来了!!车上运的是人!!还是没进化的人!!铁磁体走外面那条道,人走里面这条道。” 四人对视,心道这里果然就是柴万堰培养秘密军队的地方。 “你胆子真不小,到处跑,也不怕出事。” 方宸又弹了小光头一个脑嘣,后者捂着额头,恨恨地朝他龇牙:“我当然有自己的渠道。喂,快放我下来,我要被勒死了!!” 对方如愿松了手,地生还没来得及高兴,屁股就一痛,一声响亮的‘啪叽’砸地,少年鬼哭狼嚎地叫了起来。 夏旦忍着笑,朝他伸出了手,打着手势,问他疼不疼。 地生噙着眼泪:“疼,你还有药吗,给我来一颗,治屁股疼的。” 夏旦给他塞了一颗糖丸,地生腮帮子鼓起一小块,傲慢地点点头,视线在方宸、温凉和龚霁身上逛了一圈,最后还是选择窝在善良可爱的夏旦身边躲着,一边躲一边朝方宸吐舌头。 方宸没搭理欠揍的小孩,凝神打量着那座藏在黑暗里的矮楼。 门脸破旧,门前隐有多人影子晃动,似有巡逻,但守卫不如铁磁体仓库那边严苛,大抵是这里的入口比较隐秘、人流较少的缘故。 “行,知道了,你走吧。” 方宸挥挥手赶地生离开,小少年眼睛睁得巨大,蹬蹬跑到方宸面前,叉着腰,怒叱道:“喂,你这个人想白嫖我?!” “我不想,但架不住有人倒贴啊。” 方宸从容微笑,一句话,差点把地生气晕过去。 “行,哼,你行!” 地生狠狠地朝虚空踹了一脚,裤腿扬起一片泥,后者倒也没有生气,只弯了腰,淡淡掸去灰尘,又扎紧了裤脚。 还没等他站起来,地生又绕了个弯跑了回来,气鼓鼓地瞪着方宸,有话想说似的,脸涨得通红。 温凉打个呵欠,勾肩搭背地带走了龚霁和夏旦,把空间留给那一大一小两个刺儿头。 方宸半蹲着,跟他视线平齐:“有事说事,我很忙。” 地生更有底气,挺了挺小肚子,费劲儿地从裤兜里取出那柄匕首,塞回方宸的怀里。 “这个,我不会用。” “不会就学,等着天上掉馅饼吗。” “没人教我。” 地生费劲地吐出四个字,方宸微怔,慢慢接过匕首,没耍花刀,只是干净利索地出了一刀,刀劲力十足,扬起一股令人心悸的冷风,齐着侧耳落了下去。 地生怯怯地捏了捏方宸的手臂肌肉块,吞了口水,稍微结巴地说:“学...学会了。” “学会了就回家练,别老在我眼前转悠,小光头。” 方宸把匕首别在地生的裤腰带上,催他快走,谁知,小少年却猛地扑了过去,抱住了方宸的大腿。 “我就...就抱一下,这是带路的利息,我才不会给你白嫖我的机会!!” 声音带了哭腔,幼嫩的小手拼命地扒着方宸的腰带。 方宸无声地叹了口气,难得没有推开脏兮兮的小土豆,纵容少年独自面对世界前最后的软弱。 “好好长大。”方宸轻声说,“努力活下去,活过三十岁。” 地生点头,带着鼻音嘟囔道。 “我肯定比你长得高。” 方宸失笑,踹一脚少年的屁股,后者差点摔一个狗啃泥,抹干眼泪,朝方宸做了个鬼脸,然后向着对面三个假装看星星的人跑了过去,眉飞色舞地说了什么,然后自顾自地跑走了。 三人走来,似乎在憋笑。 方宸略一抬眉:“你们什么表情?” “哦,刚才小地生说,刚刚他把你揍了一顿,你委屈哭了,跟我们炫耀来着。” 见方宸满脸无语,温凉勾他肩膀,神神秘秘地又问:“嘴硬、傲娇,还拽里拽气的,我说,你和那小子不会是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子吧?” 方宸:“……” 刚刚就该弄死那个臭小子才对。 第一百八十八章 正确的选择?(上) 正对那幢破旧矮楼的街道,安装着几台左右扫描的红外检测仪。 无声无色的红外波涟漪推开夜色,没有发现人的踪迹。 门前,一道两米高的新型检测仪器如同微型拱桥,高高地越过暗夜。其表面是深棕色的致密高分子碳纤维,重量轻巧又透着科技的厚重感,既复杂又有力量的设计让人呼吸都慎重了起来。 站在拱桥下的守卫有些无聊,换了个姿势,开始聊天。 “这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的?” “谁知道啊。哝,要不你去问问那个小胖墩?怎么说,也是工会出来的,懂得的应该比我们多吧。” “就他?”守卫看着撅屁股修门的曲文星,嗤之以鼻,“又胖又蠢,只不过是个给罗少尉端茶送水的东西而已。” “我怎么不知道。那台仪器是哨向核磁人体扫描仪。”曲文星小声地说。“专门用来评估士兵等级的。” 技术与进化部耗费多年、花费无数金钱人力,制造出了哨兵向导人体扫描仪,用来确定哨兵向导的大致等级信息。 “呦,小胖墩又知道了。”守卫逗弄他,“那你说说,这是用来找谁的啊?” 流放 第218节 “……” 曲文星讪讪笑了笑,又弯下腰修门。 他当然知道这仪器是用来找谁的——赵景栩下了死命令,在所有重要的关卡,全都设下人体扫描仪,必须要找到曾经的s级向导,温凉。 如今,溪统矿被毁的事传开了。 总塔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某个从未进化人类监狱跑出来的臭虫竟然堂而皇之的混入了工会、拐走了曾经的第一向导和柴家大少爷,还四处撒野、目无法纪。 柴中将蓦然大怒,让赵景栩亲自调查这件案子。 不过,手眼通天的赵副部长,这次却栽了个不小的跟头。三天过去了,他的手里竟然拿不到任何信息,包括照片、军号、身份档案等最基础的信息。 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名字——方宸。 赵景栩知道,这必定是有人在从中作梗。 这其中,少不了前进化部部长叶少将的手笔、有一号白塔的阻挠、有巡察队的影子,甚至第三方中立组织也在中间搅着浑水。 这反倒激起了赵景栩的好奇心。 这个哨兵究竟是什么身份,能让这些毫不相干的人联合起来保护他? 于是他投入大量资金,设下天罗地网,对外宣称温凉少尉严重违反军纪,全大陆通缉。 既然找不到这个叫方宸的哨兵,那么,便搜捕那跌落神坛的s级向导。那人既然早已失去一身能力,追捕的难度很低,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罗宇源传达赵景栩命令的时候,脸上也是一样的傲气,仿佛那个叫温凉的人,实在是弱到不堪一击,勾勾手指就能把他碰碎了。 曲文星却不这么觉得。 他很清楚,温大佬是比方哥更恐怖的存在。想到这里,他脊背又发凉,连修门都觉得疲惫乏力。他锤了锤肉乎乎的腰,一屁股倒在板凳上,一边抹汗一边喘气。 自从被罗宇源收做小弟以后,他一直被当成廉价劳动力,做一些没人愿意管的脏活累活。 不过幸好,罗助教终于答应,让自己进入地下工厂,接受辐射。 这样一来,自己的哨兵等级就可以提升一级了吧。 曲文星美滋滋地想着。 面前的通讯猛地响了起来,曲文星背后重又起了一层凉汗,他手忙脚乱地接起,‘嗯嗯’恭敬几声,然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转头对两边的守卫说道:“张哥孙哥,马上又要运来一批新货,麻烦你们先行接收。” 过了没一会儿,街道尽头响起轮胎碾过地面的‘咯吱’声,几声嘹亮的鸣笛回荡在巷子口。 守卫忙点亮路灯,放开路障,清理道路,车灯由远至近照亮了整个街区,发动机的轰鸣渐渐熄灭,车也缓缓停在了门口。 司机帽檐低压,长长地打着呵欠,显然工作了许久,困倦至极,刚把货运单塞给守卫手里,就着急地拎着裤子找地方方便去了。 车后有高大的白色储货空间,两扇门被牢牢锁住。守卫打开门锁,路灯余光扫进黑压压的货仓,映出交叠的胳膊和大腿,皮肤白花花的,被破碎的衣服掩耳盗铃地裹着,像是一坨坨被勒紧的五花肉卷。 “这批货,质量不错啊。” 守卫邪笑,司机边解手边嘿嘿笑着,表示自己选了两个尝了尝,味道确实可以。 “娘的,要不是下面催得急,我肯定也要选几个尝一尝。” 守卫两人对视,眼神里流淌着欲念,回头伸长脖子望了望,到底还是碍着罗宇源的威势,不敢胡来,只好扛着那些昏迷的男男女女,将他们摞在平板车上,拉着走向哨向核磁人体扫描仪。 他们将人头脚依序摆好,给了曲文星一个手势,后者忙不迭地擦汗跑了过来,脸蛋边跑边抖,然后低眉顺眼地问道:“怎么了?” “搭把手,赶紧把人摆好。” “哎。” 曲文星忙点头,又猫着腰跑到车后仓,呼哧呼哧地搬着那些‘货品’。有了帮手,其余几人便逐渐闲了下来,只在一边聊天偷懒,把搬货这种重活都留给了曲文星。后者也不敢反抗,只好咬牙忍下了委屈。 搬到第八趟的时候,曲文星已经口干舌燥、头晕目眩。他长叹口气,忍着疲惫又从黑暗的货仓里扛出来一具人体,手感却有点熟悉。 这流畅的骨骼结构,有力的肩背肌肉... 曲文星略带惊悚地低头看去,正好对上一双狭长的狐狸眼眸,而那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唇角微弯,表情深浅不定。 “方...方方...方哥?!” 曲文星嘴唇发抖,以为自己累迷糊了,又用力揉了揉眼角,搓热了,眼前的场景依旧如此恐怖。 “你可以再叫得大点声。”一旁地面平躺的温凉单手枕着后脑,闲闲觑他一眼,“小恒星,跟了罗宇源,也没得到什么好处嘛,依旧是出苦力的命。” 曲文星陷入呆滞。 他小腿肚子发抖,背靠着墙,双腿腾挪着想要往外逃,可身后一双大手阻了他的退路,低沉而严肃的声音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意,在他背后响起:“现在该是工会实践课的时间,你怎么出现在这里?” 他‘咕咚’一声咽了唾沫,没想好怎么说,车仓外已经响起不耐烦的喊叫声:“怎么回事?怎么不搬了?” 曲文星察觉到自己的汗珠沿着脸侧滚落,下一秒,一只衣袖大力糊上了他的脸,替他囫囵擦掉了汗。果然,夏旦正举着手臂,气鼓鼓地看向曲文星,显然是对上次他的背叛耿耿于怀。 “我...”曲文星紧张得嗓子都喊劈了,努力清了清喉咙,才努力压着颤抖高声回了一句,“我脚抽筋了,歇一歇。” 车外响起嘲笑声,却暂时安静了下来。 “你们...你们怎么来这里了?”曲文星压低声音,“外面在通缉你们,你们不知道?” “知道。” “可...” “怎么?”温凉笑,“你想告发我们?” 曲文星被温大佬和善的笑意激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抖着嘴唇说‘不敢’。 方宸看了两人之间的互动,微微皱了眉,不知道为什么曲文星这么害怕温凉。 温凉无辜耸肩,不打算提起那天威胁曲文星的事,曲文星也识趣地不再说起将方宸和夏旦反锁在地牢里的种种。 他听了龚霁解释此行的前因后果,只是愣了愣,随即勉强牵了个笑:“...我,我最多能装作不认识你们,其他的,我帮不上忙。” 方宸淡淡地瞥他一眼,眼神疏离和冷漠,不带任何感情,像是面对一个陌生人。 曲文星心窝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钝钝的疼。他肉乎乎的小手向前伸了伸,似乎想要抓住方宸的手臂,可行至半途,到底还是自觉不配,只懦懦地低下了头,先小心翼翼地抱起夏旦向外走,边走边低声地告诫她:“闭眼,千万别动,轻声呼吸,过仪器的时候一定要装晕。” 夏旦点点头,在迈出车仓的一瞬间,头一歪,逼真地晕了过去。 曲文星顶着满头的虚汗,故作镇定地将四人放在传送带上,余光不时瞟着偷懒的众人,生怕他们一时勤快,非要过来核验货物身份信息。 “老瞅我们干什么?” 做贼心虚的曲文星到底还是被人瞧出了端倪。 眼看着一群人一步步地走向传送带,曲文星急中生智,从扫描仪旁边的保温箱里拿出了一小瓶酒。瓶身沁着凉,挂了一层蒙蒙的水汽,在干燥闷热的夜里,显得格外令人垂涎。 曲文星圆滚的脸上挂着甜甜的笑,随手拿出几个纸杯,给他们倒了半个指节深的美酒,嘴里更是抹了蜜似的,说:“兄弟几个守在这种脏地方,实在是辛苦了。我想着,过不了多久,哥哥们就能如愿升迁,再也不用受这份罪了。” 见这小子竟然拿出这种稀有的奢侈品,守卫略有惊喜,接过酒,也接受了曲文星的奉承。 “嗯,挺有眼力见,不愧是工会的高材生啊。” 他们哄笑着干了杯里的酒,司机也拎着裤子,加入酒局,长长一个酒嗝打出来,他满意地笑着说:“这么好的酒,应该给罗少尉,庆祝他高升!” “高升?” “就刚才,门口兄弟们接到的消息,少尉升中尉了!他马上要过来,咱们可得好好孝敬他!” 曲文星浑身一震,手掌心立刻漫上一层凉汗,眼神往方宸四人身上瞟,紧张得腿肚子抽筋。 如果罗宇源来了看见这一切,那他就彻底完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正确的选择?(下) 他在想,若是趁现在还没铸成大错,启动仪器自锁装置,把方哥他们困在里面,然后戴罪立功、把他们上交。这样,说不定他可以获得赵少校的青眼,一步登天,再也不用受这些窝囊气了。 他慢慢地挪向传送带,挡在四人身前,紧张而僵硬地弯下腰,犹豫着用手去够那枚仪器自锁按钮,半天都没能按下去,心中挣扎不休,脑中老是闪过方宸脸上的失望表情。 “早点回去上课。如果,你真的有难处,可以去找郑处长,我想,他一定会帮你的。” 身后,龚霁的嗓音响起,依旧在劝他以课程学业为重。 曲文星尴尬地站在传送带前,一贯的厚脸皮竟也觉得火辣辣的。他略显仓促地点了点头,可却没了转身的勇气,只干笑着弯腰,抖着手,去够那枚按键。 可行至中途,掌心里忽得被塞了一只小瓶,硬得硌手。他湿漉漉的掌心被人掰开,而夏旦柔软的手指在掌心划了几笔,用只有两人能看懂的简体笔画,说他瘦了、多补补身体,末了,又恨恨地掐他一下,半是泄愤、半是伤心。 曲文星手指微小地颤了颤,他觉得荒谬。 他重重地阖上眼,破罐破摔地按下了那枚赤红的自锁按钮。 瞬间! 仪器被蒙上一层半透明的保护膜,其中能量隐隐流动,如同灼热的岩浆。 守卫立刻停下觥筹交错,回身看突然被自锁的仪器,指手画脚地对准曲文星,让他上前抢修。 可那小胖墩儿竟然反常地没有动,只是低着头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什么。 他们骂骂咧咧地上前,一把推开曲文星。可他们不懂仪器的基本操作原理,几人竟只能急得原地干瞪眼。 他们推搡着、辱骂着曲文星,那人却依旧低着头,不动也没有反应。 守卫第一次陷入了惊慌,可他们并不知道,这反常仅仅是一个开始。 下一秒! 闷响阵阵,齿轮咬合,传送带竟悄然向前滚动了起来。那些昏迷不醒的货物一个一个地被传送进那台哨向人体扫描仪内,如同被庞然大物吞吃入肚一般,一个个地坠落黑暗地底。 守卫彻底慌了。 “快停下!!扫描仪还没打开,人怎么就下去了!” 他们丢掉手里的酒杯,扑到检测仪上,手脚并用地敲打、踢踹着仪器外壁,可到底是杯水车薪——传送带只细微地颤了一颤,依旧义无反顾地向着黑暗投喂着珍馐大餐。 大祸已经铸成,玩忽职守的罪名算是洗不脱了。 守卫恼羞成怒,他们几人成团,大踏步走回曲文星身旁,可那小胖墩忽得抬起头,眼中迸发出神采,如同一束被点燃的烟花。 “刚才,你们什么都没看见。” 见曲文星说出疯话来,守卫又意外又觉得可笑。 “你说什么?” “我说,咱们一起当瞎子吧。你们没看见我擅自放人进去,我也没看见你们强上了这些女孩子。” 他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小财神似的圆脸上挽出了和善的笑,可口中的恐吓力度却没有因为这张脸而被削弱半分。 流放 第219节 守卫不敢置信地问道。 “你敢跟我们讨价还价?!” “不,这不是打商量。这是威胁。” 曲文星向前迈出一步,竟逼得那些色厉内荏的守卫后退半步。 “你...” “你什么你,叫长官。” 曲文星猛地抬手,用满是泥土淤青血痕的手掌扑了扑胸前的工会徽章,又重重地锤了锤,胸膛的闷响真震慑住了几人。 “我是工会的人,是罗中尉的人。我说,现在,我要操作仪器、运货进去,你们,有疑问吗?” 从没见过这样攻击性强的曲文星,他们一时竟被镇住,顺从地点头,各归各位,再不敢置喙半句。 曲文星背在身后的手紧张到发颤,但嘴角却咧得更张扬。 他快速坐回操作台,短粗的五指如飞,在他流畅的操作下,传送带的运送速度被调快了三倍。 四人极快地掠过漆黑的检测仪,平安地抵达进货口。 尖锐的扇形金属片自中心徐徐绽开一枚圆形孔洞,昏迷的货品一个接一个地掉了进去。 就在入口的前一刻,方宸忽然回望,看向站在操作台前的曲文星。后者身体绷了一下,而后,故作轻松地朝他比了个‘一路顺风’的手势。 他没期待方宸任何回应,可或许路灯太过昏暗,曲文星有一瞬的眼花,竟觉得方宸朝他笑了一下。 他揉揉眼睛,想看看清楚,可传送带已经空了。 曲文星怔怔地倒在凳子上,汗后知后觉地淌遍全身。可他觉得畅快,嘴角的笑一直没消下去。 过了十分钟,红外扫描仪重又亮起,红点跳跃,显示有人出现。 远处,罗宇源一人踽踽而来。他的肩上军章闪亮,军装崭新,折痕犹在,只是看不出升迁的喜悦,反而满脸阴鸷,眼底血红。 几人整齐地列队迎接,对上的,是罗宇源毫无理由的拳打脚踢,最后,连呻吟也被镇压成低低的啜泣声。 曲文星早已收拾好现场的痕迹,伪造了一份质检报告,此刻却也不免心头一紧,战战兢兢地站在队伍最后,双手捏着报告,忐忑地递交给罗宇源。 对方连看都没看,直接无视曲文星,将碍事的人一脚踹走,坐在椅子上,双脚搭在操作盘上,摘下军帽,右手扯松纽扣,烦躁地吼道:“让他们滚远点鬼叫。” 姗姗来迟的副手赶紧应是,曲文星也跟着一起帮忙,两人架起断了手脚的守卫。 他们吃痛一声,满是怨气地问道:“...罗长官到底怎么了?升迁不是好事吗?” “嘘。”副手猛喝了一句,这才压低声音解释着,“今天罗长官授军功、升军衔,罗家人一个没到场。” 见与他的擅权操作无关,曲文星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几分。 他前后收拾干净后,才听话老实地站回仪器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蹲着继续修门上的破损。 “又来一批货?” 罗宇源却蓦地出声,声如幽魂。 曲文星后背立刻冒了层毛毛汗,他调整好表情,低头小声说:“是,下面催得紧,我就按照您吩咐的送货下去了。” 罗宇源‘嗯’了一声,好像被糊弄过去了。曲文星最后的不安也被抹平,他乖巧地又拿出一瓶酒,双手递了过去:“您喝点好的,早点休息吧。” 罗宇源慢条斯理地接过酒瓶,忽得手臂高扬,‘呯’地一下,厚瓶底砸在曲文星的头顶,玻璃溅血、崩裂碎成红雪,洒落满地。 曲文星被砸懵在原地,末了,右手去捂狰狞的伤口,可堵不住,额角三道殷红的血淌了下来,糊了满眼的血红。 “罗...罗长官...” “你说,你按照我的吩咐做事?” “是,是...” “是我让你夹私货进去了?还是我让你伪造质检结果了?” “我,我没有...” 罗宇源随手一指,让曲文星如坠冰窟。 显示屏上竟有一枚极小的监视摄像头,银光微闪,合着罗宇源嘲讽阴狠的笑,曲文星腿一软,跌坐在地上,身体簌簌发抖。 “方宸为什么要来这里?” 罗宇源蹲下,手指勾弄着曲文星的小胖脸,后者只是惶恐地摇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罗宇源用力拔他头发,发根扯着伤口撕裂,血淌得更快,已经染红了半张脸。 “想当英雄?” “我,我没有...” “没事。我会让你成为他们的英雄。”罗宇源邪笑着在他耳边,声音似有愉悦,“他们不是想找到地下工厂的秘密吗?那么,就由你带他们去吧。” “...去,去哪儿?” “去地狱。” 罗宇源狞笑着,狠狠揪着曲文星的头发,将他的头颅向后扳折。他捏着一枚粗针头,针头有半个手指节粗,针管里流淌着粘稠的黑色液体,气味刺鼻,像是某种机械的油。 曲文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他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他拼死挣扎,却被罗宇源一巴掌扇得短暂晕厥倒在地上,四肢无法动弹。 后脑传来剧痛,像是金属针筒刺破皮肉、扎穿骨骼,直直地深入大脑内部。他痛苦得浑身扭曲,尖声叫了出来。 黑色的油像是噩梦,将他的意识锁在一片黑色沼泽里,越挣扎、越沉沦。 他一路被人拖行,大腿被磨得又凉又湿,怕是被磨出了血,但五感逐渐衰弱,连听觉也断断续续的,只剩耳边朦胧的对话。 “...长莺...你...修改...精神...立刻...” “我...他不...可能会...” “死...无所谓...让他...服从...” “但...” 响亮的巴掌声响起,女人捂着脸跌倒在地上,而罗宇源轻挑地单手掀开她的长裙,将她半架在椅子上,露出破烂的隐私。 座椅剧烈晃动,她却好似干涸的小溪,只挤出几滴水。她昂着头,脸上无悲无喜,像一朵逐渐枯萎的花,在狂风里低下了头。 曲文星颤抖着睁开眼,看见一个掉牙秃头的纤细女人朝他颤巍巍地走来。 她半跪着倒在曲文星面前,双手合十,表情绝望。她没有睫毛,琥珀色瞳孔完全袒露着,两行泪流下,是莹绿色的,像是徘徊在地狱里的游魂,周身萦绕着绝望的死气。 罗宇源在她手里塞了一张老照片,照片反光,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出是一个老人,面容慈祥,署名为‘曲海’。 “拿这个,攻破他的精神壁垒。” 还没等曲文星看清全貌,他的手脚便被人无情地薅起来。又是一路拖拽,直到鼻梁重重磕在一台金属座椅上,颅内传来‘咔嚓’一声,是鼻骨被撞折的脆响。 有人在他头上套了繁重的机械原件,而耳边传来电信号的‘滴滴’声,他大脑神经猛地一阵抽搐。 在剧痛中,老人慈祥的面孔缓缓浮现,是一个老哨兵,与年幼的他玩耍。曲文星鼻子一酸,喊着‘爷爷’。 记忆如书页飞翻,他好像徜徉在幼时的幸福回忆里,想起要多赚钱、替爷爷养老的幸福往事,警惕渐渐松懈,精神壁垒也慢慢打开。 可下一刻,变故陡然发生! ‘对 不 起’ 三个大字径直投映在他的精神图景里,仿佛有人在他的星辰宇宙里肆意蒙了一层黑色软幕布,作为戏剧的基底;而他的意志被一双无形的手牵制着,成为了台上大戏的木偶,被命令着行动。 他瞳孔左右震颤,想要挣扎,可电信号无情地支配着他的神经。在纳秒为单位的周期循环里,曲文星的精神图景被肆意入侵,他的记忆被一行行冰冷的文字取代,他的意志也在一次次的调jiao里慢慢屈服,在疲累中,陷入了沉眠。 军靴声响起,罗宇源不紧不慢地上前,一巴掌扇醒了曲文星。 他一个激灵,火辣辣的侧脸混着耳鸣,他有些懵,环视着四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做了一场极恐怖的噩梦。 “长莺。” 罗宇源倨傲轻唤,长莺纤长瘦弱食指悬在按钮处,却不忍按下。罗宇源嘲讽一笑,用鞋尖拨开了长莺的侧脸,接着,用脚掌踩下那枚信号发射器。 特定的频率声波响起,曲文星身体一僵,动作定格,如同拼接的积木人偶。 罗宇源抬起曲文星的下颌,那双圆眼睛已经失去了焦距,深黑一片,如同最纯净的深渊。 他满意地笑了笑,对着长莺说。 “一会儿,你下去,设法取得方宸他们的信任。” “是。” “然后,你要想办法,杀了方宸。” “什么?”长莺身体巨颤,仿佛不敢置信似的,“我不想杀人...” “那7553就得死。”罗宇源用鞋尖勾起长莺的下颌,阴沉笑道,“长莺啊,你,好好选一个吧。” “……” 答案已经很明确了,长莺根本别无选择。 她无助而绝望地抬起头,眼泪掉下,像是孱弱的雨。 “我一个人,杀不了他们。” “你有帮手啊。” 罗宇源将信号发射器放进长莺的手里,将她的大拇指放在发射源处,缓慢地按了下去。 曲文星身体又是一阵抽搐,而后温驯地爬起来,站在长莺身边。鼻骨断裂处,还在滴滴答答地流血。 看到这样狼狈又听话的曲文星,罗宇源一晚上憋着的滞闷气才散了些。他轻扯领带,摸了头发,发现刚染的黑发已经开始掉色了。 可惜,他最期待的父亲没有出现,染头发的讨好像是一场笑话。 他自嘲一笑,插手进口袋,指腹触碰到了另一张皱皱巴巴的照片。 一个老人倒在血泊里,表情安详,衣衫很整齐,宛若做了一场很长的美梦。 这是他陪同赵景栩清查叶既明所属势力时,意外的收获。 罗宇源同情地看了曲文星一眼,轻叹了一声‘可悲可怜’,却也仅限于此。 他抬手,将他们推向入口的暗梯,居高临下地,望着棋子跌跌撞撞地奔向他设好的棋局。 “方宸,我会踩着你的尸体,拿着你的性命,成为站在指挥塔顶端的人。” 只有这样,他才会被人看见。 流放 第220节 罗宇源笑,笑得冷漠又狠戾,如同暗夜的冷刃。 第一百九十章 现在我想做个好人(上) 持续坠落。 四人肩背顶着狭窄的管道间,贴壁下滑。耳畔风呼呼而过,眼前一片昏暗,鼻尖传来逐渐浓烈的腐朽气味,螺旋而下的晕眩与猛烈的心跳声交织,在混乱中,几人一头栽进了垃圾堆里。 “好晕...” 弯道下滑时间过长,本来意识清醒的几人也变得迷糊起来。他们趴在地上缓了许久,才背贴着背,勉强靠在一起彼此支撑。 “这味道,还是这么恶心。” 方宸掩着鼻子,眉头皱得要夹死一只苍蝇。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折叠整齐的手绢,在黑暗里,准确地按在了温凉的后颈处,毫不客气地蘸取那人的味道。 而后,他极快地拢起手绢,握在掌心处,细长食指骨节轻碰鼻尖。他的动作很轻又很快,极为克制地低头轻嗅,细长睫毛微颤,压抑着轻轻舒了一口气,脸色似乎好了不少。 温凉看他,瞳中笑意深深。 “上次的手绢,还贴身收着呢?” “不巧,还没来得及扔。” 方宸立刻揣起证据,面色如常地背过身去,单膝叩地,半蹲着拉起同伴。几人搀扶着站起,却‘咚’地一声撞上了天花板。 墙壁传来嗡鸣声,他们像是被倒扣在一口大钟里。 方宸掌心一甩,青色电光在他掌中跃动,隐约的光影照亮了这逼仄的空间。岩壁上爬满了粗大的黑色电线,如同阴冷光滑的蛇,攀吸在天花板上,冷冷地逼视着他们。 夏旦不自觉地偷偷贴近龚霁的身侧,而后者单手护住她的背,另一只手轻触那电线,沉吟片刻,说:“电缆横截面有半个手掌宽,里面通过的电流巨大。这地下到底有什么,竟然会用到这么粗的电线?” “不知道,走走看吧。” 方宸将昏迷的男女扶在一旁,在他们身边留下了些伤药,便弓着腰,从狭窄的圆形孔道弯身钻出。 贴着传送带匍匐一段路后,视野终于豁然开朗。 几道大灯强烈地射下,逆光而看,穹顶高悬,四壁空旷。眼睛还未适应强光,忽得,一只粗长的机械臂倏而落下! 臂展泛着冰冷的银光,几道钢爪张开,极有侵略性地下抓,臂关节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方宸眼神一凛,利落地翻身下台,巧妙地躲过了机械臂的捕捉。机械臂空抓货物,动作一顿,像是困惑似的,缓缓收回,又猛然下落,朝着温凉的位置骤然下探。方宸自然不会让温凉受伤,早在机械落下前,矫健翻身,单臂将那人搂下了传送带。 仪器仿佛不理解似的,动作再次停滞,随后,机械臂忽得疯狂自转起来,钢爪火星四溅,以更快的速度向下悍然一抓,几人躺着的位置早已空了,重臂落下,砸出一道深深的窟窿。 火花四起,碎片飞溅,仪器报错,三层楼高的吊臂发出‘呜呜’的示警声,红灯飞旋,倒计时十秒亮起。 “不好,触发警报了。” 龚霁眉头一皱,挽起袖口,双臂猛地抓住两道钢铁支架,双脚一蹬,两下便攀上了机械臂的连接处。 他掀开灰色保护盖,里面三红三蓝三黑共九道电源线,他朝着方宸伸手,喊道:“刀借我!” 方宸手腕一甩,银白匕首划破空气,疾速而准确地落在龚霁的掌心里。 龚霁甩下刀鞘,右手紧握匕首,毫不犹豫地分别割破红蓝黑三道电缆外皮,里面裸露的金属导线‘滋滋’冒着火星,极为危险。 龚霁眼神却坚定,猛地用力,刀锋倏而落下,竟直接切断了其中三根的金属线! 一瞬间,火星剧烈腾起,如同一壶沸水,泼向空中,也甩向龚霁的双眼。白光即刻爆炸成团,向外崩散,他一惊,忙扯起衣服挡脸,可火星竟直接将衣服燎出一个大洞。 温凉顿觉不妙,立刻出手。他的掌心涌动着磁漩涡,如同吸尽一切的黑洞,轻易将飞溅的火焰聚拢在一处,而后随手一甩,火球划过空中,如同曳尾的流星,啷当坠地。 龚霁缓慢从臂弯中抬起头来,视线微颤,掌心发麻。 面前的机械臂断了电,钢爪无力地悬在空中,而报警装置也停在倒计时的‘三’处。 几人同时松了一口气,劫后余生一般。 夏旦跌跌撞撞地扑向龚霁,双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担心得差点要哭了。 “对不起,我忘了那块铁磁体不在了。”龚霁低低地解释道,“平常,有磁屏蔽保护,不会这么危险的。” 方宸用力锤他一拳,硬声说:“以后这种事交给哨兵做,交给我做。” 龚霁一怔,眼底浮起一层笑,随即又正色,严肃道:“没有下次。徒手拆电线,这是违规操作。” 方宸:“……” 温凉:“噗。” 警报暂且被几人压下,偌大的空间里又恢复了静悄悄的状态,唯有高大的机械吊臂徐徐地升降起落,还有几道空转的宽大传送带。 传送带四通八达,他们站在其中,好像守在万花筒的中心焦点一样,不知该选哪条路前进。 三人寻了个安全而隐蔽的角落,围在一起商讨着路线,夏旦却困惑地不时向后瞥,仿佛有什么牵动着她的心绪。终于,她按奈不住,咬了咬下唇,悄悄地退出讨论圈。 她捏着一瓶强效臭气剂,小心翼翼地靠着墙走,在转角处,她猛地踏前一步,双手高举臭气剂作为防身,却意外地看见地上晕着两个人,一个矮胖、一个纤瘦。 他们鼻骨眉骨处攒满青紫淤伤,口鼻处都是血,神色奄奄,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似的;尤其是曲文星,他的颅顶、后脑像是被人开了瓢,头皮炸裂,头都被染成了红黑色,黏糊糊地打着绺,纠结成了一团杂草。 夏旦又惊又忧,直接甩了手里的防身臭味弹,扑到他们面前,手忙脚乱地替他们包扎着伤处。 “呃...疼...” 曲文星痛苦地发出一声呻吟,带着哭腔和颤声。他只觉得自己脑袋都要碎成了末,难受得连眼睛都不想睁开。 可一双小手强硬地拔开他的眼皮,曲文星绝望地干嚎了一声,从嗓子里挤出两个字:“夏旦...” 见曲文星竟然还活着,小丫头直接扑进了他的怀里,撞击和拥抱更是差点让他直接升天。 “我要...死了...你松手...” 就在曲文星翻白眼的时候,三道凌乱的脚步声逐渐赶来。他艰难地掀开眼皮,朝着龚霁求救:“龚教官...救命啊...” 有人拉住他的手,将他从怪力丫头怀里救了出来。曲文星胸口一轻,眼花缭乱地倒在那人的肩上,边喘边嚎:“这臭丫头的力气怎么这么大...” “是你力气弱,少怪别人强大。” 清朗冷锐的声线在耳边响起,曲文星身体一僵,‘嗖’地一下猛地抬头,对上一双狭长的狐狸眼。 话依旧说得难听,又呛人又尖锐,可比起原来的淡漠疏离,这颇为亲近的嫌弃,已经算是恩赐了。 曲文星鼻子‘腾’地酸了,双眼‘唰’地红了,嘴一瘪,眼泪夺眶而出。 “方哥...” “怎么伤的?” “我...诶?我怎么伤的...” 曲文星稍微侧头,似乎记忆断了层,皱眉思索时,方宸手指稍微碰他的鼻骨,后者立刻疼得失声鬼叫。 记忆仿佛接上了头,曲文星痛哭流涕,嘴里大吐苦水:“我想起来了,我刚刚差点就被打死了...罗宇源把我当垃圾一样扔下来了...是让我死在里面...” 声音洪亮、绕梁三周,震得几人耳朵嗡嗡作响,怎么看也不像是命在旦夕的样子。 “...吵死了。” 方宸掏了掏耳朵,拎着他的衣服后领,把他丢在一边休息,转而走向无法起身的长莺。 她身上的伤口没有曲文星多,可整个人气息虚浮、脸色惨白,纤瘦得像一尾瘦长的鱼。 温凉蹲在方宸身边,问:“见过她?” “嗯。上次被困在地下工厂里,是她帮我指了出路,我才能逃出来。”方宸帮夏旦按住长莺的手肘,帮她把错位的手肘重新接了回去。 剧痛袭来,长莺额上汗水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却也只是咬着嘴唇忍耐,断断续续地问道:“你们...是谁?” “7553托我来找你,他怕你出事。抱歉,本该早点来的,但有事耽搁了。” 方宸视线扫过长莺脸上腿上的狰狞伤口,声音渐低,略有愧色。 长莺却身体一震,双手抓紧方宸的手腕,在那里留下了一圈血手印。 “你真的见过他?!他,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没见过他。我只是跟他通过屏幕交流过,算是...是他的朋友。” “...朋友?” 长莺的表情有一瞬的古怪,却被她立刻掩了下去。夏旦小心翼翼地扶着长莺的肩,给她喂了些药酒。 暖意自肠胃涌至四肢百骸,长莺的脸颊即刻泛上淡淡的红,像是酒精不耐受一般,生涩地打了一个酒嗝。 “不常喝?” “我在这里住了十多年,地下,是没有这种奢侈品的。”长莺慢慢坐起,被划破的衣衫掉落,露出半个惨白削瘦的肩膀,“我听说,外面已经改换世代了。是吗?” “嗯。” 方宸微微皱眉,刚要脱外套,身旁的温凉已经单手拎了外衫,随意地递了过去。 “为什么在这里呆这么久?” 长莺看向温凉,视线却一顿,眼神浮起一层淡淡的疑惑,仿佛这张脸,曾在哪里见过似的,拧眉思索,半天没有回答。 直到温凉把那件黑蓝色外套丢在她面前,她才回过神,轻声道了谢,说:“我只是被抓来的,什么也不知道。” “是吗?”方宸淡淡开口,“需要我把你手写的‘工作日志’背出来吗?” 长莺身体一僵,惊慌失措地望向方宸,恳求道:“...别说出来。你要问什么...我都说。” 见长莺反常地激动,方宸虽有疑惑,却暂且咽下不提,向着温凉轻轻点了点头,让他问。 “你在这里做什么工作?” “...网络工程师。换个说法,其实也就是心理医生。我们的存在,是为了维护哨兵向导精神世界的稳定。” 见几人均是一头雾水,长莺艰难地站起,低喘几声,虚弱地笑了笑:“这样吧。去我工作的地方看看,你们就知道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现在我想做个好人(下) 五人身披宽大的工作装,低头走路,而长莺走在最前面,摇摇晃晃的,步履不稳,像一具随时会倒下的骷髅。 走了约十分钟,长莺微喘着站定,指着面前的一扇高大钢门,轻声说:“到了。” 一扇银色的门,扶手处很干净,门板却积攒了厚厚的尘泥。 流放 第221节 她慢慢地扭动门把手,屋内惨白的光倾泻而下,像是粉身碎骨的白色飞瀑。门内空间很大,却分隔成了一间间白色的小房间,像极了密封的棺材,拥挤得让人喘不过气。 有身穿同样制服的人坐在地板上,手里捧着一杯浑浊的液体,浑浊的双眼直勾勾地凝视前方,仿佛灵魂已经出走,只剩下一具干瘪的躯壳。 长莺带着几人从他们面前走过,那些人头也不抬,只是依旧自顾自地出神。 “...心理医生的心理状况都很差。” 龚霁认真地说出了魔鬼冷笑话,几人侧目,朝他‘嘘’了一声。 长莺置若罔闻,低着头在兜里掏着工牌,刷开一扇门。厚重的锁链层层解开,像是撕开一层茧。 里面的陈设极为简单。 满墙壁的显示屏,屏幕上飞快地运行着代码;桌上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旁边的键盘已经敲褪了色;桌角一瓶纸叠的淡蓝色满天星,是整个房间里唯一的颜色。 长莺用干瘦的手指节轻敲显示屏,尖锐的指甲划过屏幕上的长代码,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哨兵向导的精神世界可以用代码来表达。1和0,真和假。人的记忆、情感,就是真真假假糅杂成的一场梦。我们解析梦境、重塑灵魂、搭建精神图景,替崩溃的人围出一方桃源梦境,减少他们的痛苦。这,就是我们的工作。” 长莺拿出一本落了灰的参考书,递给几人。 出版单位,不出意外地依旧是‘西境军事科学第一研究所’。该书经过几次修订,从旧时代到新纪元,修订单位则变成了总塔的科研机构。 龚霁在拿到书的那一刻,脑海中灵光一现,环视四周许久,惊疑地压低声线,问:“这里,竟然是精神研究所的原身?!” 长莺似有疑惑,并没接话,显然不清楚‘精神研究所’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不过还是想了想,解释道:“我不知道什么研究所。十多年前,有一个年轻的男军官曾经来到这里,教我们理论知识和实践操作。培训期间,他都没露脸,只在线上答疑解惑。不过,在他离开的时候,我有幸远远地望见过他一次...” 长莺顿了顿,长指一抬,对准方宸,有些犹豫地说:“他的眼神,倒是有些像这位长官。” 低头翻书的方宸动作一顿,手指捏紧书页,呼吸有些发颤。 “...或许,是我哥。” 哥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之后,他又去了哪儿? 他是不是被柴万堰害死的?! 哨兵周身翻腾着紊乱的磁场,温凉不动声色地靠近,俯身,抽走他紧紧捏着的书。 “狐狸,看着我。” 轻柔的动作牵动了方宸冷漠坚硬的视线,他极缓慢地抬头,紧绷的精神在温凉宽阔深沉的视线里慢慢松懈下来。 “我陪着你,一定会查到的。” 温凉温和地弯了眼睛,安抚的向导素轻轻拂过方宸的侧脸,方宸瞳孔中的剧烈碰撞与撕扯逐渐消散,眼底微暖,缓慢地点了点头。 站在一旁的长莺却一直盯着温凉的侧脸,仿佛触动了某些久远的思绪。忽得,她弯腰,从抽屉里拿出一块方形厚底硬盘,极快地插入电脑中。她的五指飞快地敲打着键盘,聚精会神地写下一长串代码。 窗口不断弹出,一张张图片一个重叠着一个,画面里有温馨的家人围坐吃饭,也有战火纷飞血肉模糊。 随着一张张图片的飞速闪现,右上角标注的时间也随之流转,从‘旧5年3月’到‘新元年1月’;而左上角标注的名称解释了这些画面从何而来——‘7553’记忆采集。 忽得,照片海洋角落里的一小张照片攫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一人身穿黑色军装,眉目俊朗凌厉,肩上黑鹰振翅,落羽森然,而他的身后是一支面容模糊的小队,全员黑衣。 那人站在队伍最前面,宛若一柄劈天裂地的飞刃。 “那是!”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吃惊地汇聚到温凉的身上,而温凉慵懒从容的神情终于有了裂缝。 他慢慢俯下身子,牢牢地盯着这张照片,桃花眼眸隐有震颤,仿佛花瓣尽碎。 “...这是,原十三队。” 方宸呼吸也跟着颤了颤。 不知为何,太阳穴一阵剧痛搅动,疼得他即刻泛了一层凉汗。他不动声色地拭去,稳了稳声线,低声问:“温凉,你恢复记忆了?” “没有。只是,有些东西,是刻在身体里的,不怕忘。重逢的时候,连骨缝里都是热的。” 温凉的俊美轮廓被电子光映得晦暗不清。他修长手指微弓,慢慢转动滑鼠,将照片放大,却依旧读不出身后黑衣小队的面容轮廓,只是一片片糊成马赛克的阴影。 “分辨率这么低?” “人的记忆容量有限,且有优先顺级。这就是为什么人们从来只能记住第一名。” 长莺声音冷淡。 “这是7553的记忆片段?” “对。这是他被抓到基地时,脑海中残存的记忆。” “难道,他曾经参加过原十三队的训练?” “不知道。不过,听说他身体素质不合格,被‘计划’剔除在外了。他,落选那天,跑出去偷看这支小队训练,被人发现后,就被彻底赶出军队了。” 长莺微笑着说。她的视线意外的温暖,仿佛平素淡漠的女人,只有在谈起7553的时候才有一丝活人气。 “‘计划’?” 在场的几人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恐怖的可能性。 ——‘恒星计划’。 方宸追问长莺关于‘计划’的细节,可她却知之甚少。虽然她遍阅7553的记忆,可究竟并非全知,再加上7553也只是匆匆一瞥,并不能恢复当年事件的全貌。 “7553是向导?” “嗯。” “带我们去找他。” 温凉倚靠着墙,神情淡淡,可话里的不容置疑让长莺身体剧烈抖了起来。那是独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这让她想起了罗宇源和他的鞭笞。 “...你们,找他要做什么?” “问话,问清当年的情况。” “他身体很虚弱。”长莺嘴唇嗫嚅几下,忽得抬眸,眼中迸发出几人看不懂的神采,“你们,会救我们一起出去吗?” “不能保证,但会尽力。” 听到方宸这样含糊不清的回答,长莺眼中的光灭了,如同被雨浇灭的灰烬,又恢复了死气沉沉的表情。 “...这样啊。” 长莺点点头,表示理解。她珍重地拿起那枚硬盘,放进贴近胸口的口袋里,轻轻摸了摸,随即深吸一口气,郑重道:“我带你们去。” 在一旁安静呆着的夏旦此刻来了精神,乖巧地冲了上去,将身体发颤的长莺扶在自己手臂上,帮她搓揉冰冷的手心。 长莺低头,对上一张甜美到令人心软的小圆脸。 她缓慢地抬手,替夏旦将发丝别在耳后。 “你还这么小。” 夏旦摇摇头,表示自己年龄不算小,只是长得矮。她垫了脚,替长莺擦掉嘴边的血,却发现,连血里都带上了莹莹的绿光。 长莺视线微黯,替夏旦擦干净手,微微弯了腰,在她耳边低声道:“妹妹,不要跟我们一起去。” 夏旦疑惑,可长莺却不再解释。 她慢慢掰开夏旦的手,自顾自地在前面领路,空留夏旦擎着双手在空中,呆呆地回不过神。 方宸刻意走在后面,与温凉耳语:“能不能感受到她的精神世界?确认她说的是实话吗?” “她没有进化,没有精神图景。我没办法确定。” 温凉无奈,方宸也没强求,沉吟片刻,看向一瘸一拐的曲文星。 “他呢?” “难得的坦荡,没撒谎。”温凉轻笑,“他这次挺勇敢,倒真让我刮目相看了。” 小胖墩故意拉开很远的距离,耳朵里塞了破纸条,故作轻松地吹着口哨,做贼似的,只敢用余光扫着他们的背影,生怕他们再误会自己是故意探听机密,又增加隔阂。 方宸有点想笑,却拉下脸,皱眉问他:“躲那么远干什么?又做什么亏心事了?” “我没有,我就是...保持点距离,想在后面保护你们。” 曲文星有点卑微、又有点委屈,故作坚强,硬扯出笑脸。 “行了,演过了啊。”温凉手臂搭他肩膀,在小胖墩耳边低语,“去,给你方哥一个拥抱。要不然,你等一万年,他也不会主动跟你说一句软话的。” “温凉,你又造什么谣?” 方宸细长眸子眯起,正要发作,忽得面前卷起一阵黑风,是曲文星牌重磅炸弹蹦入怀中。 方宸被撞得一个趔趄,右脚倒退半步,堪堪把腰撑了起来。 他黑着脸,对着鼻涕眼泪糊脸的曲文星,磨牙低吼道:“擦干净了再过来蹭!” “不,这回,我跟定方哥了!谁赶我也不走!!” 曲文星破涕为笑,八爪鱼似的,环着方宸不放手。 方宸眼眸又眯起,但这已经吓不倒厚脸皮的曲文星了。他‘吸溜’一声,在他耳边殷勤又贴心地说起了他所知道的一切。 “长莺是基地里的首席网络工程师,她技术很强,同时掌管着上百个‘单元’。别问我什么是‘单元’,我也是从罗宇源那里偷听来的。” 方宸的问题被曲文星自问自答解决了,便也不再开口,安静地继续听了下去。 “她手底下带的最强大的‘单元’就是7553。哦,对了,7553你还记得吧,就是‘废物回收利用研究所’的第壹号密室里的那个。方哥你能进化,也要多亏了7553给你提供的电子能量。唉,我也想进去吸收能量,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 “说重点。” “哦哦,好。前一阵子,长莺被罗宇源关起来了,就是因为...” 曲文星又‘吸溜’一下鼻涕,有点心虚地看向方宸,后者会意,淡淡接话道:“因为我擅闯,连累她了。” “嗯。哎,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被放出来的,我怎么忘了...”曲文星皱眉,复而释然,“嗐,不重要。总之,整个基地里只有她有进入‘单元’的权限,方哥你跟着她走,不会有错的。” “她帮过我,应该可以信任。你怎么想?” 方宸看向温凉,而后者微怔,失笑道:“狐狸,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疑神疑鬼,真不像你。” 方宸薄唇轻抿,直直地注视着温凉的双眼,坚定而认真地说:“我说过,我不想再因为自己的轻信,把你拖进危险里。” 温凉散漫微弯的唇角慢慢落下,瞳孔中涌动着压抑难明的情愫。他一把扯下曲文星,把小胖墩丢在一边,单手将用力方宸抱进怀里。 他把脸埋进方宸的肩颈,灼热急促的喘息扫得方宸呼吸也紊乱,低哑着开口道:“...干什么,大白天的。” 流放 第222节 “你好爱我。”温凉微笑,“我也是。” 方宸被温凉突如其来的甜言蜜语惹得骨头起酥,半晌说不出话,只盯着温凉的耳垂看,眼神凶狠,似乎想泄愤地咬他一口,当做惩罚某人光天化日的随地发情。 伤患曲文星满脸无奈地坐在地上,朝着两个大神招了招手:“大佬们?嗨?这里还有一个人呢??秀恩爱能不能换个人面前秀啊,我都麻了。” “不能。” 温凉回眸,悠悠一笑,曲文星立刻浑身起鸡皮疙瘩,恭敬地陪着笑脸:“好嘞,您继续。” 他摸摸鼻尖,重新把布条塞到耳朵里,弓着脚,一瘸一拐地往前蹦。正低头憋红着脸努力前行,目光忽得触及到了一双黑色军靴,然后一双长腿,最后是一张熟悉的帅脸。 “我懂,方哥,我可以退得再远一点。不打扰你们的亲热,是我最后的温柔~” 曲文星善解人意地转身向后蹦跶,衣领却被方宸揪住。他绕后,然后蹲在曲文星的面前,反手朝他腿窝一敲,小胖墩一个腿软,直接扑到了方宸的背上。 曲文星:“??!!” 方宸觑他一眼:“别拉慢队伍的速度,老实点趴着。” 曲文星怔怔地呆了很久,直到身下传来规律的脚步律动,他才回神。他慢慢地将手环在方宸的肩上,第一次,放心地舒展出一个笑,不谄媚、也不求什么利益,只是发自内心地笑,笑得有点傻。 “方哥,我挺高兴的。真的!就算被打成这种熊样,也高兴。今晚这么做,也不只是为了帮你们。我真的觉得,我做得是对的,很爽、很踏实。” “...那就好。” “以后,你多带带我吧。”曲文星轻声说,“从前我选错了,但我现在想做个好人。” “你少说话,就算做好事了。” 方宸没回头,声音也平淡,温凉却微微侧目,因为他分明在方宸心窝处品出了一抹极淡的暖意。 曲文星与温凉交换一个眼神,低下头吃吃地笑:“方哥,原来你这么高兴啊?” 方宸冷淡一瞥:“温凉,你又造什么谣?” 温凉:“我无辜啊,我不小心听到的,没办法。” 方宸:“把精神链接给我断了。” 温凉:“哎,那什么,我走不动了。曲文星,你下来,让我趴一会儿。” 曲文星:“行,您上来,我给您腾个地儿...” 方宸:“...都给我滚下去!” 第一百九十二章 意识攫取 轻快的打闹没能持续多久,几人就被安排乘了车,沿着地下铁轨一路向着深处前行。 腐朽的味道越来越浓烈,空气越发闷热,水汽贴在皮肤上,黏腻腻地甩不开。 方宸心底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他向前弯了身体,在夏旦耳边低语:“上次的地下迷宫,也是这么热吗?” 夏旦也很疑惑,打着手势说,她记得当时空气很凉,有一段路甚至像是冰窖似的。 ‘咔’地一声,车停了。 面前的大门比他们之前见到的所有门都要更为破旧,环绕门的是道道黑焦痕迹,仿佛是枯藤日久风化,留下的有机物黑灰。 长莺费力地撩起围栏锁链,铮铮作响。她扶着破旧的墙体勉强站稳,边气喘边咳嗽,脸色隐隐泛着青紫,似乎咳得要窒息。 夏旦紧张地扶她到一旁坐下休息。 长莺虚弱地靠坐在墙边,掩着口鼻,干瘦的胸膛剧烈起伏,她紧紧攥着夏旦的手,不让她走动,却抬眼看向方宸,费力地断续说道:“这里...是通向‘单元’的唯一一条路。这是我的...咳咳...工牌...你用它,可以划开这道门。” 方宸俯身接下金属卡套。上面还残着女人的体温,显然是随身携带之物,并不是假货。 他慎重地将工牌贴近门边的方形磁感应器,仪器却发出了‘滴滴’的尖锐报错声。 长莺虚弱地说:“这是旧时代磁感应器。你是哨兵,自带磁漩,会对这种东西产生干扰。” 温凉淡淡地看她一眼,抬起右手,轻松地稳定了磁感应器周围的磁场。果然如她所说,‘咔哒’一声,沉闷的开锁声回荡在黑长的甬道中。 “7553就在这里面,你们,自便吧。” 长莺重又掩着唇咳嗽,低垂着眼皮,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龚霁站在一侧,顺理成章地拉动门把手,可手腕却被方宸紧紧握住。哨兵挑起细长眼眸,声有寒意。 “别进,危险。” “怎么了?” “龚霁,你去陪着夏旦。”开口的是温凉。 龚霁虽不解其意,却也没有多问,只快步走回夏旦身边,将她带离长莺的身侧。 此刻,长莺孤身独坐,身骨极瘦,长裙隐隐透出骨骼的锐感,颇为支离。 她慢慢抬头,缓慢地问:“怎么不进去?” “这话该我们问你。”方宸居高临下地睥着,神情冷锐,“你,为什么不进去?” “我身体不舒服。” “借口。” 长莺垂着头,许久,才抬起下颌,眼神无悲无喜,淡漠地好像一汪死水。 “能告诉我,你们是怎么看穿我在撒谎的吗?” “因为7553。”方宸说,“以你对他的感情,如果他真的在里面,你不会是这样的反应。就算不是第一个冲进去,你至少该跟我们一起进去找他,而不是心虚地坐在这里。” 长莺抓着长裙的手微微紧了紧,骨节像是要断在干瘦的皮囊里。过了许久,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面容蓦然涌上几丝沧桑和疲惫。 “罗宇源让我带你们来这里。他用7553的命要挟,我只能照做。”长莺慢慢地看向方宸,唇边泛起几分苦笑,“我不是没有向你求救,可你的回答,我不满意,所以,我没有别的选择。” 温凉不合时宜地轻笑,彻底打碎了长莺的心防。 “你不了解方宸。如果他承诺五分,绝对会做到十成。你啊,说不好错过了7553唯一获救的可能,可怜呐。” 向导漫不经心的笑语让长莺脸色蓦地惨白,身体不自觉地颤抖,心感万念俱灰。 方宸半扶着门,淡淡地说:“带我去找7553,我会帮你。” 女人喉间发出一声脆弱的呜咽,荧绿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白裙上,像是萤火虫微弱的光将要熄灭。 “...来不及了。” ‘啪嗒’一声,一枚极小的遥控器从她指缝间掉下。 众人的视线被方形黑盒吸引,可与此同时,耳畔却同时响起‘噗呲’的皮肉绽裂声。 一股锥心的疼痛猛然在温凉心口炸裂,他踉跄半步,焦炙地回头,在看清眼前的一切时,脸上血色顿失。 曲文星站在方宸身后。 他的双眼深黑,瞳孔失焦,面无表情,左手扣着方宸的咽喉,右手掌正陷在侧腰里面,电子灼进皮肉深处,将血蒸发,血腥气如云雾一般,扩散在风里。 半分钟前,长莺按下了那枚按钮。 特定的声波响起,勾起精神图景中设定好的程序,曲文星的意识被攫取操控,成为一场噩梦的开端。 触目惊心的鲜血在方宸侧腰极快地晕染绽开,如同一朵妖冶的黑莲。方宸的肩背小幅度地颤着,尽管他极力克制,却仍是痛得连手指都在抖。剜心刺骨的剧痛通过精神链接传给了温凉,一丝不差,一度让温凉失去理智。 从始至终,他们都防备错了人。 出手不过半秒钟,曲文星飞快地拉开那扇门,灼热的火气汹涌喷出,里面赫然是一座深井。 他面无表情地挟持着方宸跳了下去,同归于尽。 血珠溅成串洒落在温凉面前,方宸身影翩跹而坠,温凉脑中‘嗡’地一声,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跟随着他们,一跃而落。 “温凉!!方宸!!!” 龚霁失声高喊。 从来都是冷静自持的人,此刻却方寸大乱,近乎手脚并用地扑向那扇门。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追上。 门在他的面前牢牢合上,不留一丝缝隙。 一切发生得太快,等到夏旦回神时,眼泪已经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她泪眼朦胧地看向长莺,后者双臂环身,在角落里瑟瑟发颤。 ‘不要放弃!!快救救他们!!!’ 她拼命摇晃着长莺的肩,只是稍微用了一点力道,那女人便已经昏了过去,逃避了令人绝望的现实。 夏旦又气又急,抹干眼泪,拉起龚霁的手,请他帮忙打针,而夏旦自己则拼了命地替她按压心脏还有人工渡气。 她不允许长莺做错事情以后擅自逃避! 几分钟后,长莺终于悠悠醒转,可眼中空洞麻木,仿佛已经没有了期盼,脸色灰暗一片。 “...对不起。” “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我们,必须想办法救他们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长莺自顾自地道歉,声音颤抖,每一个字都写满绝望,“我...快死了。在我死之前,我只想保他的平安,别无所求。” “你错了!”龚霁沉声怒道,“与虎谋皮,终被反噬。你真的以为,罗宇源他真的会兑现给你的承诺吗?!” 长莺身体一震,唇上血色尽数褪去。 “那我...我该怎么办?” “必须找到对抗罗宇源的方法!” 长莺近乎吼了出来:“不可能的!罗宇源非要置方宸于死地,仅凭我们根本无力抗衡。这个基地是他的地盘,他拥有着绝对权力,到处都是他的眼线,可以调配所有机械,我们,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的。” “只要是科技,就会有反制的算法;只要是人,就会有他没有意识到的盲点和缺陷!我会找到方法破解,还远没有到绝望的时候!!” 龚霁的眉目坚决,话语掷地有声,长莺怔怔地看着他。那双眼睛清澈而诚挚,极有力量,不由得让人信服。 长莺看向夏旦,小丫头红着眼睛朝她点点头,无声地替她打气。长莺知道,现在的她,早已别无二法。 她打着晃站起,重新坐回了轨道车里。 “...我,带你们去中控室。” 流放 第223节 第一百九十三章 如果你去,地狱我也跳 像是被重物碾过,骨骼一阵阵战栗着疼。 痛觉撞回身体,方宸慢慢恢复了意识,手脚却一时无法动弹。他勉强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破旧的仓库,角落里堆叠着腐朽的木柜和折断的钢架。室内晦暗,没有开灯,只有角落不时漏出的电火花噼啪作响,映出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 清瘦的轮廓很熟悉,而那人正拿着纱布,低头凝神替他包扎着伤处,动作迅速、准确而轻柔。 “...温凉。” 方宸开口,才发现嗓子已经全然倒了,哑得厉害。 温凉动作一顿,更加快速地打结收尾,然后替方宸拢起衬衫,系好纽扣。他单手托起方宸的后颈,小心翼翼地将伤者扶着抱进怀里靠着。 “醒了?” 温凉用柔软的嘴唇慢慢贴着方宸微烫的侧颈,极轻地蹭了蹭。那人呼吸紊乱,鼻息灼热,这是温凉少有的不安与脆弱,全化在这缱绻易碎的一个吻里。 这让方宸有种错觉,仿佛在他清醒以前,温凉经历了比他更加痛苦的煎熬。 “我没事...嘶...” 方宸试图站起身,以证明自己完好无损,可到底还是有些勉强,稍微一动,便无法抑制地轻轻倒吸一口冷气。 温凉覆住方宸冷汗浸湿的手掌,澎湃汹涌的向导素即刻自身体里迸发而出,将他的哨兵护得密不透风。方宸紧绷脆弱的神经确实因此得以抚慰,不过,量太大、又给得太急,方宸呛了一口,差点被直接迷晕过去。 “咳咳...太多了。” “还不够。” 耳畔,温凉的声音反常地闷,方宸不由得费力地转头看他。 那人深黑的瞳孔倒映着电线崩裂的电火花,显得更加幽深晦暗,而其中暗潮涌动,仿佛暗沉的海上乌云,下一秒就要刮起风暴,有种压抑的疯狂。 方宸稍微抬起手,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温凉的胸口:“发什么疯。” “别乱动。” 温凉抱得更紧,仿佛已经一无所有,怀里的人,就是他的一切。 方宸失血有些多,没力气挣脱,便也顺势靠在温凉的怀里,慢慢地阖了眼休息。 受伤昏迷前的记忆此刻汹涌而来。 他想起那痛苦彻背的一记重击,还有最后,温凉决绝而破釜沉舟的一跃。 睫毛极轻地颤了一颤,眼窝有些酸胀。方宸倚靠着温凉的肩,苍白地弯了唇角。温凉察觉到了什么,稍微抬头。他的长发轻扫过方宸的侧颈,蹭得耳畔沙沙作响,仿佛在问,怎么了。 方宸挪了挪肩膀,换了个姿势靠着,正脸对着温凉,视线从头扫到脚,哑声道:“身手不错。平时,走路都费劲的人,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连个伤都没有?” “这不高。” “是吗?” 方宸稍微挑眉,视线抛起,扬向那几乎看不见顶的入口,眼带戏谑。温凉握他手,淡淡地说:“不算高。如果你去,地狱我也跳。” 温凉的表情过于寻常,仿佛在谈起吃饭睡觉。但此刻,方宸却笃信不疑,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温凉真的会毫不犹豫地奔赴而去,无论是火海还是天边。 温凉擦掉方宸鬓边的汗,拇指轻轻揉他棱角分明的眉骨,视线缱绻怜惜,声音轻得像风。 “还能走吗?你伤得不轻,得尽快出去给你打一针。” “皮肉伤,没事。” 方宸单手撑地,沉了呼吸,借着温凉的手臂,慢慢地站了起来,只是难免踉跄。 温凉准确地搂住栽倒的方宸,以不容置疑的姿态猛地捏住方宸的手腕,绕后,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回眸笑意温浅。 “这次,你必须得多依靠我了。” ==== 方宸在温凉的搀扶下,走出了那间暂时的避难屋。 意外地,地下的空间还算有序,走廊交错,房屋有致,近处逼仄,远处较为宽敞,尽头是一扇高大的门,仿佛与其他空间相连。可惜的是,走廊通道早已废弃,墙体崩溃瓦解,有几处墙甚至都倒了大半扇。小房间也破旧不堪,门口挂着门牌,上面的字早已不清。 墙上挂着方形框架,方宸掌中亮起荧荧青光,照亮图样,发现那赫然是一张区域地图。 地图正中标着‘精神研究所’五个大字,而右下角则印着‘西境军事科学第一研究所’的古朴字样,还有一枚泛黄的印章。 这里果然是旧时代的遗迹。 “准备室?” 他们身处的断壁残垣,似乎是精神研究所的办公区域。 方宸正想凑近仔细看看,脚下忽得一绊。他右手下移,发现墙根处正坐着曲文星,他的身上被五花大绑,肉都从绳索当中挤了出来。 不愿想起的回忆猛然袭来,方宸的掌心稍微泛起凉意,指尖稍微蜷了蜷。温凉慢慢地回握方宸的手,低声解释道:“他不是故意伤你的,是个意外。” 方宸没有说话,只是缓慢地蹲了下去。 小胖墩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瞳孔一片深黑,仿佛没有星星的夜。 “为什么偷袭?”方宸问。 “要在这里杀了方宸。”曲文星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 “谁的命令?” “罗宇源。” “你为什么要听他的?” “服从。”曲文星说,“我会服从。” 方宸薄唇紧抿,拳身用力攥起,掌心的火星不受控制地飞溅。他用滚烫的右手捏着曲文星的后颈,强迫小胖墩抬头看他。 “还想杀我?” “要杀。” “很好。” 方宸猛地踩断了曲文星双脚的束缚,另拿起一段绳索,走向曲文星背后。温凉默契地接过他手中的动作,用了十成力气,紧紧地套牢曲文星的肩背和双手,而后,将绳结递给方宸。 方宸唇角牵了一个勉强的笑,随即猛地一拉,曲蘑菇一个向前栽倒,依势被扯了起来,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宠物链’,稍微歪了头,似乎不解。 “想杀我,就跟紧了。” 方宸冰冷的话落下,曲文星想了很久,才迈出犹豫的步伐,亦步亦趋地跟在温凉和方宸身后。 方宸的表情绝算不上好看。 曲文星出手伤人,固然让他恼火;可眼见曲文星受控于人、不得挣脱,更让他愤怒,甚至有自责。 他走得很快,甚至暂时忘了后腰的伤,直到手被温凉轻轻牵住,理智才慢慢回笼。 他看向温凉,声音微哑地问道。 “除你以外,在场并没有向导,为什么他会被*纵着伤人?罗宇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 温凉没有回答,视线却不由得落在方宸的后脑针孔位置。那人反常的沉默引得方宸皱了皱眉。 “温凉,怎么了?” “没什么。”温凉避开了方宸的诘问,抬臂指向通道尽头几间破旧屋子,“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虽然无法直接感知对方的精神世界,但方宸是何其敏锐,温凉的顾左右而言他,分明就是在隐瞒一些事情。 混凝土块散落在门口,温凉专注而小心地扶着方宸跨过瓦砾,又搀着他坐在断了一半的矮柜处。 他脱了外套,垫在方宸的后腰处,生怕伤口被二次挤压出血。 “狐狸,你先休息一会儿。” “你呢?” “我到处看看。” 温凉接过方宸手里的绳子,想要带曲文星在身边减少威胁,可方宸却没松手。 “只是刚才没有防备。认真起来,他伤不到我的。” 温凉俯身在他唇角轻啄。 “他要是再敢动手,你直接剁了他。” 他转身离开,丝毫没有让方宸随行的意思。懒散随意的温凉很少在方宸面前显出这样强硬的坚决,方宸便没有再拦阻,只是微笑着注视温凉离开。 随着‘咔哒’一声关门声响起,方才收起唇边勉强的笑。 他眼眸微阖,右手食指在腿上写写画画,似乎在复盘着刚才一路行走的方位。再合上刚才那张地图,方宸蓦地抬眸,看向温凉消失的房间。 那间是...精神研究所的档案室。 温凉,是想要独自寻找他和哥哥的过去吗? 第一百九十四章 吃醋了?(上) 档案室地面更杂乱,地面上散落着书页,书页上面积了厚厚的灰尘,踩一脚,留一个印子。 温凉用脚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已经褪色掉渣的档案活页,没在其中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便径直走向靠墙的两米高的封闭式书架。 那里原本是一把密码锁,可由于常年放置,磁感应装置早就坏了。温凉右手轻悬其上,眉目微凝,掌下磁漩涡即刻奔如旋风,金属门的电子被磁场牵引着定向移动,在某一点剧烈碰撞,发出了大量的热。 温度逐渐升高,如同火焰炙烤。门锁微微发颤,终究是抵挡不住这样猛烈地冲击,生锈的双门发出了一声悲鸣,‘吱呀’着向外弹开。 与屋外的凌乱不同,书架里面的资料摆放整齐,分门别类,容易查找。 温凉食指划过资料封皮,最终,停在那排厚厚的‘人员档案’处。 按照长莺所说,7553是十余年前被送来的,当时,原十三队还在;而她对方宸的眼睛有印象,说明当年,方宸亲自曾经来过这里;而方宸若来,必然是以副队长的身份来执行任务。 温凉这些日子曾试图找回这方面的记忆,可出人意料地,他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像是被刻意清空了所有关于原十三队的记忆。 当年,他们的任务,究竟是什么? 温凉眼神在墨字间一行行飞扫,发现本该连续的身份数字有大幅度的缺漏,忽得,他视线一顿,快速地抽出一本薄薄的档案袋。 流放 第224节 姓名:原航 年龄:85 编号:7553 实习部门:铁磁体净化单元 温凉的手指停在‘单元’二字,又念起长莺曾说及的‘单元’。见二者可以对应得上,心下稍定,于是抽出第二张,继续看了下去,可上面的内容却让他微微一怔。 退档原因:自愈能力不达标,重核融合实验失败,不符合‘恒星计划’选拔标准,原十三队不予录取。 短短两行字已经足够让他惊心,可右下角熟悉而陌生的二字签名更是让他脸色微变。 ——‘温凉’。 他轻抚过那笔勾有力的签名,脑海中似有波涛回响,模糊的记忆冲撞着顽固紧闭的精神茧房。 他右手轻攥,眉心微锁,清冷的眉目似乎结了一层冰,暗自与尘封的记忆拼命对抗。 “呼...咳...” 僵持了许久,温凉猛地睁眼,呼吸紊乱,面露疲色。他后退了半步倚靠在柜子前,二指捏着那张退档书,细长手腕向后弯折,用掌根慢慢抵在眉心揉着。 旺财的脑袋慢慢冒了出来,用尖喙轻轻啄了啄温凉冰凉如玉的侧脸。 ‘怎么还是想不起来?老温呐,你行不行啊。’ 温凉挥手,拍散旺财的身影:“去狐狸身边守着,别过来吵我。” 黑鹰翅膀尖失落地卷曲,连头也耷拉了下来。 ‘哎,不敢去,怕被小狼赶出来。’ “你比我差远了。” 温凉随口敷衍,明显是思绪紊乱,无心聊天。 旺财用圆溜溜的绿豆小眼真诚地翻了一个白眼,油亮的黑翅舒展,身形流畅,姿态健美。 它用爪子摸摸主人的眉心,安慰道:‘老温,我有感觉,离你彻底恢复记忆不远了。’ “难得,你也会说人话。” 与旺财打趣两句,温凉才彻底从记忆牢笼里逃出来,眸光终于回暖。 “知道你担心我,我没事,你去吧。守着他,我才安心。” 温凉大手抚摸着旺财黑亮流畅的鹰脊,黑鹰顺从地垂下头,鹰身消融成电磁波,在温凉白皙的指节处绕成翩飞的薄雾,复而化作无色无声的波纹,穿门而出。 流光一瞬而逝,温凉却无声地按紧眉头,本就雪白的指尖因为用力按压而尽失血色。 身体里面攒着的能量越来越多,像是逐渐被点燃的炸弹,想要控制,显得越发困难。 温凉忍痛捏起一根塑料注射剂,毫不留情地扎进臂弯血管处。液体缓缓注入,温凉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靠着书架闭眼缓了片刻,脸色才慢慢恢复正常。 空了的塑料针头被温凉随手扔在地上,仿佛司空见惯。他折起那张退档书,放在口袋里,又从档案袋中抽出第三页,那是一张进入基地后的体检报告。 体检报告:向导体征稳定,自愈合能力中上,对辐射抗性中上。被‘恒星计划’退档,可废物回收利用。然而,其心理较脆弱,精神不稳定,建议进行定期精神治疗,以达成工作绩效。 第四页,是7553实习期间发生的事。 实习评估1:因亲眼目睹大量样本死亡而精神崩溃。对7553进行精神干预,重塑记忆后机体稳定。 实习评估2:铁磁体净化完成度高,建议同时兼顾原子核与电子提取分离单元,并增加工作量。 实习评估3:精神再次崩溃,增加精神干预频次。 实习评估4:稳定。 实习评估5:稳定。 实习小结:精神干预有效,可长期工作。 接下来,便是大量重复数据,再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信息了。 温凉又翻了几本,里面大抵是大同小异的描述,不一样的是,某些档案很薄,最后均以‘死亡’做结落印。 没有找到最关心的‘恒星计划’相关资料,温凉不免有些失望,但他很快调整好表情,扬唇微笑,快步走回方宸的身边。 小狐狸正靠着墙闭目养神,头微垂,黑发稍微散下来一撮,挡了眉峰。 温凉蹲在他面前,手指刚拨开那缕头发,方宸就睁了眼,眸子清亮,毫无睡意。 “逛完了?” “嗯。” 温凉替他理好发型,细长的食指插入发根,一路揉向方宸的后脑,稍微用力,将小狐狸抱进了怀里。 “这么安静?我以为你有三千个问题想要问我。” “你不想说,问也是白问。” 察觉到方宸的鼻哼,温凉失笑,说:“吃醋了。” “不会。”方宸说,“我说过,我永远不会站在我哥的对立面,我不配吃他的醋。” 方宸知道温凉想要独自去搜找证据,或许是不想让别人打扰他与哥哥过去共同的回忆。 若是别人,方宸定会半分不让,但,那是他的大哥,他不一样。 “为什么?” “为什么?” 方宸一怔,就着他的反问,又重复了一遍。 “是啊,为什么?”温凉放开手,直视方宸的双眼,“你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值得你这样对他?” 第一百九十五章 吃醋了?(下) 方宸以为温凉会一如既往的装傻,默契地不去提及两人的过去。这样尖锐的提问,很不像温凉温吞躲懒的作风,但方宸却很喜欢。 “我没跟你说过吧,我以前的事。” “没有。” 那仿佛是两人之间的禁忌,没人主动提起。 “我小时候被锁在实验室里。我爸几乎没有来看过我,但是哥会来。我哥会在下雨的时候抱着我睡觉,会把他养的花拿给我,放在我枕头边上,只为了让我好好睡一觉。他教我读书、教我做人、陪我打拳击,如果没有他,你也就看不到我了。我觉得,我欠了他一条命。” 方宸在谈及方昭的时候,眉眼柔软,像是想起小时候怀抱的一场美梦。 温凉表情愈发凝重。 他没有想到,方宸被人根植的记忆已经顽固至此,竟然将扭曲的事实深信不疑。 “既然你记得这些,为什么偏偏想不起来他的样子?”温凉试探地问起,“狐狸,这个人...真的存在过?” “……” 方宸顿了顿,眉头稍微皱起,可只消一回想起从前的事,精神图景里就像雪崩山塌,一瞬间,额头又渗出一层汗。 方宸默默攥紧拳身,努力忍着不适,片刻,温凉温暖柔软的手掌落了下来,将方宸锋利突出的拳骨安稳地包裹住。 “别想了,是我多余问。” 温凉的叹息微不可闻,轻巧岔开话题,随即拿出那张折叠整齐的退档书,向他道出自己的猜测,方宸垂眸认真思索片刻,从胸口取出那枚吊坠上的戒指,慢慢地摩挲着。 里面安静地如同最深的冰川,毫无回应。 “我也暂时想不起来什么。”方宸从手边拿起一本中等厚度的书,递给温凉,“我这里倒是找到一本操作说明,或许,这能解释为什么这里工作的人都容易死亡。” 温凉把方宸抱进怀里,将书在他膝盖上摊开,两人侧脸相碰,视线一齐落在方宸食指所指处。 “高能量密度铁磁体有放射性,单次辐射量能达到几个希沃特。所以要求工作人员必须穿戴防护服,随身携带核辐射检测仪。哨兵向导对辐射有抗性,但也不建议长期暴露在强辐射环境下。” “嗯。” 温凉看书很快,一页页看过去,迅速彻底理解了这间基地的操作原理。 铁磁体被运到这里,经过净化后,让许多向导利用自身强大的能量与精神进行电子与核的分离,被分离的电子成为哨兵晋级的能量来源,甚至,还能促进普通人进化成为哨兵! “净化?” 方宸皱了眉。 这个词,听上去有些怪异。 “大概是除尘和分拣一类的工序吧。”与猜测大差不差,温凉并没有出离震惊,只是平静地合上书页,说,“怪不得叫‘地下工厂’。这可是,大批量生产哨兵的‘黑车间’啊。” “嗯。明明有‘辐射塔’供哨兵向导进化,柴万堰非要自己搞一个黑作坊出来,真是贪心不足。” “小叶子送你我到这里,看来,他也很清楚这其中的黑勾当。” “拿点证据出去吧。” 方宸选了一些代表性资料,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可温凉却望着说明书上语焉不详、含混带过的几行字,稍微皱起了眉。 还有许多疑点没有得到解释。 比如,普通人明明无法承受铁磁体的强辐射而致癌,在极端辐射脉冲下,甚至会当场死亡,那么,普通人到底是怎么在这样的黑车间里进化为哨兵的? 还有,铁磁体里的电子可以帮助哨兵进化,那么原子核呢?又去了哪里? 思绪茫茫无序,温凉脚步放缓,不远不近地跟在方宸身后,可忽得,整个空间的破旧灯芯同时亮起,不稳定的电压让灯泡发出刺目的频闪,引人眩晕。 温凉立刻紧紧握住方宸的手腕,将他单手拉进怀里。方宸虽行动不便,但敏锐度不减,他顺势半搂住温凉的脖颈,借力旋转半周,肩背牢牢贴着墙壁,躲进两间房当中墙体凹陷的阴影处,右手紧紧锁着曲文星的喉咙,边制衡边守护,三人无声地贴紧,如同角落里不起眼的杂物。 四周高处同时响起‘嘎吱’的尖锐噪声,仿佛把指甲刮过光滑的钢板,听人头皮发麻。破旧的扩音器鼓动着空间的灰尘,罗宇源的声音从封尘的喇叭箱里脏兮兮地飘了出来。 “方宸,还没死透呢?命真大。” 方宸眼眸眯起,眼神不善,目光紧锁着高处掉渣的扩声器,无声地翻了个白眼,仿佛已经怼了千万句粗话。 “我本来想直接弄死你,可是,那实在太简单了。”罗宇源声音高扬,连老旧走音的线圈都掩不住话里的愉悦,“时间还早,要不然,我陪你玩一会儿吧。” 霎时,房间里的光芒猛地高涨,灯泡仿佛鼓涨的鱼肚皮,黄转成惨白,最后‘嘭嘭嘭’地一个接着一个地炸开。 火如敏捷的蛇,沿着墙缝、天花板上的老旧电路肆意游走,整个空间炙热非常,浓烟四起。 “来找我吧,方宸,连滚带爬地过来吧。” 流放 第225节 罗宇源尖锐的笑声穿透空气而来,癫狂地不似正常,扩音器老旧的线圈簌簌发颤,最后,仿佛承受不住似的,在那愈演愈烈、盘旋而上的笑声中,‘砰’地一声四散炸裂,化为低垂的火星,融化在这熔炉里。 遇到这么个变态,方宸简直称得上无语。 他解开外套纽扣,掀开染血的衬衫,拽开腰际的纱布结,将纱布的两端放在温凉手里。 “勒紧。” 仅仅两个字,方宸说得冷静,可落在温凉耳畔,听着都觉得心疼。 温凉眼瞳幽深,神情晦暗,他的手指慢慢地摩挲过方宸精悍的腹部肌肉,指尖仿佛也燃了火,烫得厉害。 “下不去手?” 方宸夺回纱布,想要自己动手,却反被温凉推倒在墙上。 温凉一反常态,侵略性地上身倾倒,一双柔软又滚烫的唇压了过去。不合时宜的挑逗,柔软灵活的舌头在口腔入侵、占有,辗转吮吸。刻意的撩拨,轻易调动哨兵敏感的五感,意乱情迷间,温凉忽得手臂用力一拉,纱布紧紧地勒进方宸的血肉伤口间,动作果断,毫不犹豫。 粘稠的血沿着方宸的后腰滑下,肌肉被痛意激活,一瞬间的痉挛战栗,全被温凉温柔地拢在掌心间。 方宸呼吸一滞,喉间闷哼,温凉重又用舌头撑开他紧咬着的牙齿,交换了一个血淋淋的吻。 “呃...呼...” 方宸五指狠狠抓着温凉的肩,痛意之下,险些留下一道长长的指痕。接踵而至的吻变得柔软,尖锐的痛意融化在缠绵里,变得没有那么难熬。 额头上的汗消下去不少,方宸微微抬眸,眼中还有尚未消退的一层水色,但表情却松弛平静,那双清亮的眸子被大火的碎星燎得飞扬。 “走,找到那个杂碎,给他也打个洞。” 温凉替方宸拭去脸上的汗,右手缓缓抬起,磁场在他周身剧烈涌动,如摧天毁地的风漩,下一刻,墙体里嵌着的磁性金属仿佛受到了庞然大物的召唤,发出‘铮铮’地响声,争先恐后地挣脱墙体的束缚,乱糟糟地悬在空中,被火烧得通红,如同行星的碎片。 “好。” 方宸汗涔涔的,笑意已然被火染透。 他掌中的青色电蛇急速腾跃入火海,准确地轰击着磁性金属堆。一瞬间,金属急速飞散,精确而完美地击中着走廊尽头紧锁的大门! 巨大的冲量袭来,如同呼啸而过的高速流星雨,本就老旧的大门承受不住这样猛烈的撞击,轰然倒下! 灰尘蔓延,黑烟蒸腾,两道瘦高的身影缓缓自火海中走出,身旁还有一个矮胖的僵硬人影。 漫长蜷曲的甬道在他们面前铺开,他们默契地向前奔跑,并肩没入黑暗。 第一百九十六章 夺取控制!(上) 总控室。 罗宇源翘着双腿,嘴里叼着一块棕褐色的棒棒糖,面带愉悦地看向监控器里的画面。 他很享受这样的猫捉老鼠,尤其是折辱一个高自尊的哨兵,这让他心情大好,暂时忘却了自己的烦恼。 “罗中尉...不,大尉,赵部长的通讯。” 罗宇源双腿没有放下来,只是单手接过通讯器,扭着脖子说:“部长,方宸果然出现在基地里。” “嗯,多亏你提供的情报。” 赵景栩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淡,罗宇源难掩兴奋,换了个姿势,略显狂妄地勾了唇角:“如果这次抓到了方宸,我的军功...” “已经给你提了一级,短时间内不可能再升。” 赵景栩的声音甚至称得上厌恶,罗宇源并不在意,压低声音、贪得无厌地索求道:“只要再一个三等功就好。” “知道了。先做好你的工作,等我过去。” 赵景栩单纯只是为了稳住罗宇源、让他安心抓捕方宸,并不愿意跟他多说,所以立刻挂断了通讯。 罗宇源心情却不错,想着即将到来的三等功,眼珠牢牢地锁定着屏幕里的三个小红点。 “他们怎么跑得这么慢。” 罗宇源撑着下颌,无趣地翻了个白眼。他抬抬手指,操作员在键盘上低头操作一阵,屏幕里又是一片火海。 黑烟弥漫,监控画面逐渐变得模糊,而又是一阵剧烈晃动,信号中断。 罗宇源的视线不紧不慢地移到旁边的显示屏,静等了两三分钟,果然,三人的身影出现在那座废弃的旧仓库里。 “老是放火,也太热了点。”罗宇源眼带恶意,嘴边弧度越发狰狞,“给他们降降温吧。” 话音刚落,核废水阀一瞬间炸裂,地下水阻断器失效,激烈的井喷自地底涌出,高压流体如同锋利的刀片,疯狂地砸向三人的身上。 显示器画面又一次失效,罗宇源笑得更加夸张,肩背抖动,单手撑着操作台,甚至要快乐得要掉凳。 “我去趟厕所。你们别让他们跑出限制范围,控死他们。” 说罢,他抹着笑出的眼泪,踢开挡脚的凳子,走出总控室,甚至连走廊尽头都能听见他的狂笑。 不远处,夏旦、龚霁和长莺躲在门口,将总控室的一切尽收眼底,却对罗宇源‘快乐的游戏’束手无策。 “这样下去不行。”龚霁声音凝重,神色焦急,“有没有办法终止总控室对基地各地点的控制?” 长莺低声地道:“我懂操作,但我只能连接上7553的单元,无法控制基地其他的地方。而且,这套系统好像只有进化部的长官才有权限。比如罗宇源,再比如他们口中的赵部长。” 龚霁陷入片刻的沉默,才说道:“我有权限。” 长莺没料到这不起眼的青年向导竟然是进化部的长官,她略微震惊,很快被喜色盖了过去。 她与夏旦耳语,小丫头认真地听着她的指挥,然后五指齐眉,比了个‘保证完成任务’的军礼。 长莺沉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后退至走廊对面,踮起脚尖,手摩挲着墙上的总控开关,紧张的连手指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干瘦的手掌完全握住了塑料把手,她心一横,狠狠咬了牙床,双眼一闭,手臂猛地用力,‘咻’地一声闷响,总控室的所有电器一瞬间黑了下去。 启动电源需要至少十五秒。 夏旦谨记长莺的吩咐,缩着身子,近乎匍匐地溜进忙乱的控制室边角。角落里竖立一座边柜,夏旦身体正好完全被高大的柜身挡住,她用力踮脚,手慌张地在抽屉里乱摸。 她要找的,是开启监控设备的秘钥串。 并不顺利。 指尖沾了一堆黏糊糊的糖,再往里面探去,全是软塌塌的垃圾。翻来翻去,就是没有长莺所说的那什么长方形钥匙串。 时间一分一秒过,初时稍显杂乱的总控室慢慢恢复了秩序,夏旦有些心急,更加用力地翘起脚,差点就把自己吊在柜门上,结果‘咚’地一声,额头撞上了边角。 怕是撞出了淤青。 夏旦用力咬着嘴唇,忍得眼睛通红,可忽得,柔软的手掌碰到了一方硌手冷硬的钥匙串,夏旦水涔涔的眼睛亮了亮。她极快地收回手掌,兴奋地看着某个触手生凉的方形密钥,小心翼翼地藏在了贴近前胸的口袋里。 备用电源已经被启动,微弱的光慢慢亮起,走廊尽头,似乎传来罗宇源厚重又不耐烦的脚步声。 夏旦声音小但是胆子极大,借着电力恢复前的一瞬间的黑暗,把自己团成了一个不起眼的球,连滚带翻地蹿出了总控室,‘咕噜咕噜’地撞向门后,正好准确投射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她还没坐稳,身体猛地一轻,头脚离地,不自觉地栽倒在那个怀抱里。 三人片刻不停地逃离了作案现场,一路避开监控,仓皇逃窜,长莺脸色灰白,惊魂未定,龚霁眉峰紧皱、表情严肃,只有夏旦窝在龚霁怀里笑,半是紧张半是激动,甚至还有空趴在龚霁的肩上回头看热闹。 忽得,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手腕的脉搏跳得极快,像是极速狂飙的引擎,一悸悸地撞上夏旦的睫毛。 “平常我是怎么教你的?!” 声音有些愠怒,夏旦吓得缩了脖子,连忙乖宝宝似的闭上眼,表示自己以后不会再冒险了。 手慢慢地放开,龚霁掌心那一层薄汗还留在夏旦的眉眼处,忽如其来的凉意让小丫头稍微清醒了些。 她偷偷地看向龚霁,只看到线条锐利的下颌与紧抿起的唇,嘴角稍微下撇,不像生气时的横眉怒目。 夏旦好奇心起,掌心稍微靠近龚霁的胸膛。衣料坚硬,被藏起来的心跳得格外仓促。 夏旦满脸问号。 师父不是因为她不听话而生气,那是因为什么心跳加速? 难不成是饿的,心慌? 第一百九十七章 夺取控制!(下) 又是一声剧烈的爆炸,火焰如虎啸,直冲穹顶。 木质结构倒塌,陈旧的家具在烈火中化为灰烬,通红的火海里,隐隐有黑影在其中奔走,若仔细看去,两人的身边笼罩着一层若即若离的保护膜,似乎有看不见的风漩,将他们裹在其中。 方宸衣衫半干,军裤吸了水,贴在长腿两侧,隐约能看出肌肉纹路;温凉长发微湿,几绺黑发贴着皓白脖颈蜿蜒至锁骨处;两人仿佛刚经历了水灾、又落入火场。 两人面前有一扇敞开的大门,可他们却并没有朝着唯一的生路逃去,反而深入火场,在另一扇不起眼的门前站定。 方宸脸上裹着湿帕,半跪在地上,手里拿着匕首撬门,温凉站在他身后,替他阻隔着逐渐迫近的火焰。 “怎么样?” “难撬,要花些时间。你怎么样,能挡住吗?” “得看某人犯不犯贱。” 温凉盯着烈火中逐渐融化的监视器,唇边有笑容,明灼的眼底却泛着丝丝的冷意。 “我有个想法。” 方宸起身,稍微踉跄,温凉立刻伸手扶稳,低声问:“什么?” 方宸回看不远处站着的曲文星,朝他勾勾手指,挑衅似的,挑了挑眉。 “来杀我,完成任务。” 曲文星想动,手脚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只费劲儿地扯了脖子,青筋都蹦出来两根。 温凉细长手指相合,慢条斯理地打了个响指。清脆一声响,曲文星仿佛猛地卸下一身枷锁,胖乎乎的肩背抖了两下,像是一直压在他肩上的庞然大物终于开恩,远离了片刻。 接着,小胖墩周身裹满金黄色的电子云,自远处奔跑加速,化身成一道灼手的旋风,直直地朝着方宸撞去。 方宸一动不动,直至曲文星将要贴至脸前时,才不急不慢地闪了半边身子,靠进温凉怀里。 然后... “砰!!” 曲文星双手重重地杵在了门上,将坚硬的门板砸得凹陷,边缘焦黑,却仍是没有砸穿。 “嘶...”温凉倒吸了口冷气,“这要是砸在你身上...” 流放 第226节 “打我身上的那一掌没这么狠。”方宸不由得看向温凉,“说不定,那时候他还有自主意识。” 温凉稍微扬了扬唇角,没什么真实的笑意,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再找找别的门,总之,不能再按照罗宇源给的路走了。” 忽得,‘嗖’地一声,耳畔又飞过一枚尖锐的火星,温凉立刻展臂将方宸按倒在怀里,两人齐齐卧倒。 怀里的哨兵身上发烫,皮肤的热度透过薄薄的衬衫外溢。温凉支起半身,用额头去抵方宸的,靠近一看,强撑着的人表面平静,呼吸却沉重,怕是连向导素也无法完全镇压下伤口的痛意。 温凉轻轻捂住方宸后腰的伤口,掌心触感湿凉一片。 血渗得越来越多,刚才还淋了水,就算方宸再能折腾,也撑不了太久。 方宸见状又要去勒伤口,被温凉轻轻打掉他的手,‘啪’地一声。 “别乱来。” 扩音器又发出‘滋滋啦啦’的电流声,两人齐齐抬头,坐等罗宇源的作妖,可意外的,里面传来熟悉而陌生的呼唤。 “东三百米,南五百二十米,贴墙有一扇门,走那里!” 龚霁左手敲着代码,右手拉过传声器低声喊着,几乎整个人都伏在上面;长莺干脆盘腿坐在地上,目光冷直地盯着屏幕上飞速闪过的代码,十指在键盘上原地起飞,几乎留下了道道残影;夏旦紧张地背贴门,闭着眼,认真地感受着外界的风吹草动。 在只有三平米的小房间里,三人无声地破解了总控室的监控。 实时监控被替换成爆炸的场面,借着信号失灵几十秒的功夫,龚霁不断提示着方位,直到亲眼看见温凉和方宸逃出那间火场,他们才算是暂时松了一口气。 “还没完。”长莺声音冷淡,“如果罗宇源在下一座空间里没有如愿看见这两个人,他肯定会起疑心。” “必须赶在罗宇源之前,替他们规划出另一条逃生的路。” “...去找他,去找7553。他在铁磁体净化单元。”长莺攥紧了裙摆,“我有我的私心,但,我没有说谎。那里有紧急逃生舱,如果他们能帮我把他救出来的话...” “好。” 龚霁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他专注地盯着屏幕,一行行代码自他指尖写出,基地的地图跃然而上,而计算机数据分析后,一条惊险却又快捷的通路被瞬间计算出来。 代码一次成型,几乎没有错漏,龚霁的知识储备之广、理解之深,连长莺都稍微侧目,不由得低低赞叹道:“看你古板,但入侵系统这种犯罪的事情,竟然也做得这么熟练。” 龚霁手一顿,无奈笑了:“我不做,但不代表我不会。” 君子论心不论迹,跟温凉方宸那两个信马由缰的士兵相处久了,反而解开了心上的桎梏,不再拘泥于规则条框,反而更坦荡、更自在。 他左手不停,右手又拉过扩音器,压低嗓音,快速地替两人指路。 “7553在铁磁体净化单元,在a8区。你们现在在d7区,直线距离二十五千米,大约需要....两到三个小时。” 说到这,龚霁表情突然变了变,可他尽量稳着声音交代温凉方宸两人路线,并告知,他会尽量替他们扫清沿途的障碍。 监控中,温凉方宸的身影又一次消失在走廊尽头,似乎是按照既定的方案行进了。 夏旦很开心,拽着龚霁的手臂摇晃,却见师父大拇指虚虚按着收音器,神情严肃,似乎遇到了极棘手的问题。 夏旦立刻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地用手背贴了贴龚霁的侧脸。软又热的皮肤撩起龚霁侧脸一阵暗红,他喉结低滑,不动声色地挪开半步,沉沉吸了口气,才堪堪开口。 “有件事,比较麻烦。” “什么?” “我的权限,快要失效了。” “??!!” 龚霁单手揉着眉心,无奈道:“我前几天提交了退会的申请,所有相关身份档案通通作废。郑处长一直没有受理退职书,所以我直接提交入系统了。自提交申请五日后,申请会自动通过,到时候,我的所有身份权限都再也无法使用了。” “??!!” 夏旦听着都傻了,她薅着龚霁的衣袖,无声地质问他为什么又要退出工会。 “做了些不正当的交易,破坏了工会条例,还有...”龚霁看向夏旦,目光难明,只是微微笑了笑,“我早就不配做教官了。” 夏旦还待再问,龚霁却自顾自地岔开了话题:“温凉方宸抵达目的地至少需要三小时,可我只剩下不到两个小时。一旦我的身份权限失效,他们就真的孤立无援了。” “那...” 冷淡的长莺,此刻也不禁有些焦急。 龚霁稍微挽起袖口,目光明澄、神态清霁,仿佛在他的眼里,只要尽了全力,无山不可攀、无海不可平。 “且尽人事,再谈以后。” 第一百九十八章 格局打开 地下的空间大得可怕,通道时而空旷时而狭窄。眼前的一切灰蒙蒙的,有破碎的大屏幕,损坏的数据柜,黑粗的电线,还有拉丝碎布的沙发座椅等生活用品。具有旧时代特征的陈设在黑暗里安静地沉眠,宛若坠入了时光沙尘的深渊。 废弃区域里空气越发难闻,到处都是腐败的气息。连温凉都觉得有些滞闷,身后的方宸却一声不吭。 他立觉不对,立刻拉住埋头往前疾走的方宸。根本没有用力,方宸却踉跄半步,向前闷头栽了过去。 “方宸!” 方宸单膝弯下,左手撑着地面稳住身体,呼吸急促,歇了片刻,眼前的重影慢慢散去。他稍微抬头,眼神有些涣散,努力盯着咫尺的温凉许久,终于辨认出熟悉的轮廓,才稍微牵了唇角。 “还好,能走。” 说完,挣扎着又要起来,伤口却骤然疼得紧了,他腰剧烈一弯,伏在温凉肩上,压抑地急喘了一声。 黏在他前额的发丝垂落眼眉处,挡住了剧烈颤抖的睫毛。 温凉单膝跪地,手掌扣住逞强狐狸的后脑,揽他入怀,周身环涌起的向导素奔涌如潮。方宸汗涔涔地靠在他怀里,没发出一声呻吟,只有低喘声循着灼热气息落在温凉耳畔。 “...呼...呼...我没事。” “听我的。就到这里,不走了。” “可是龚霁...” 方宸喉咙又烫又干,想要撑起身体,可拼尽了全力,也只是稍微抬了抬头,视线模糊依旧。 朦胧中,一只微凉的手覆在他烫得生疼的眼窝处,稍稍浇灭了他心头的火。方宸眼睫毛稍微颤动,意识被冰得很舒服,险些让他落入梦的陷阱。 “睡一会儿,我在,不会有事的。” 温凉压制住方宸的挣扎,动作轻飘飘的,温柔得让人无法反抗。 方宸紧攥着的拳头稍微松了松,眼帘低垂,头稍微一歪,彻底倒进温凉的怀里。温凉扶着他的腰,小心地将他靠在墙根处的破铁柜上,才缓缓站起。 这里仿佛是一座废弃仓库,约几百平米。尽头绵延着两排环形铁道,蜿蜒着通向未知的高处。 在场中央有许多落了灰尘的黑布,棱角和曲线隐隐约约透了出来,仿佛下面罩着什么钢铁机器。 温凉抬手扯开了脏兮兮的布料,扬起漫天的灰尘。他皱眉咳了两声,挥手闪开那些呛人的黄灰,才发现,眼前是几辆早已废弃的小车。 黑色框架、掉漆老旧,底盘低、车身又小,车的体积大约是货车的十分之一。里面只有两个座位,像只放大版的甲壳虫。 温凉单手扶着车门,凝神思索。此时,龚霁的声音从老旧的扩音器传来,完全失真,断断续续的,却还是能听出话语里强烈的担忧意味:“你们...怎么样?” “方宸状态不好,我让他先歇一下。”温凉察觉出不对,问道,“你的声音怎么也这么喘?你在哪儿?” 龚霁擦了一把下颌的汗。他此时左手抱着电脑,右手扶着摇摇欲坠的秘钥插口,蜷在另一间狭窄的屋子里,甚至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撞着耳膜。 房间外,传来一阵阵急速凌乱的脚步,夹杂着凌乱的‘在那边’的高喊声。龚霁立刻噤声,手猛地攥紧,因为他知道,他们追逐的人,是夏旦。那个勇敢的丫头替他们引开了搜索的人。 但龚霁不打算让温凉分心,因此没有告诉他们罗宇源早已察觉到了有人入侵系统,正在全力进行基地清查。 他稳了稳声音,逼迫自己将心神专注到面前的屏幕上。他试图转动摄像头的角度,可尝试了半天,终是徒劳无功。 摄像架发出‘嗡嗡’的震颤声,温凉看出了他的意图,抬手巧妙一击,将架子准确地扭转了六十度,正好照在他的身上。 模糊不清的镜头映着温凉清瘦高挑的背影,看上去那人完好无损。龚霁先是松了口气,而后凑近屏幕,凝神望着那台小车。 “这是线路检修车,老温,你想要做什么?” “给狐狸找个座驾。” 温凉拉开车门,弯腰,将上半身探入驾驶舱。他按下启动器,果然,没有任何反应。 “锂电池动力驱动,正常寿命最多四年。就算运气好,这台车电池没有报废,可肯定是不能正常蓄电了。”龚霁急声解释着,“如果方宸撑不住,我帮你们暂时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藏着只有死路一条。只有动起来,才是安全的。” 温凉掀开车前盖,单手撑着落了灰的电池动力单元,安静而专注地看着错综复杂的电线排布半分钟,忽得,准确出手扯断两根黑色连接线。 “老温,这地下的充电桩早就损坏了,就算你想充电也没办法。” “我们是进化的新人类,充电还用充电桩?”温凉笑,“要打开格局啊。” “格局?你想干什...” 龚霁还在担忧地碎碎念,声音却蓦地被掐断,噪声一阵阵地扩散回响,如同尖锐的鹰鸟嘶鸣、嘲哳难听。 温凉稍微皱眉,冷目一扫,肩上黑鹰即刻化形,展臂高飞,旋转着撞向那台被干扰的扩音器,‘轰’地一声巨响,所有噪声顷刻化为乌有,而扩音器箱体颤了颤,无声地掉落在地。 “两个小时,已经到了吗?” 温凉眉心微皱,复而展平,不动声色地走向方宸。 他的哨兵状态不妙,额头上渗着汗,眉头紧皱,嘴唇紧抿,脸色苍白,失血过多的后果就是发热与虚脱。 温凉立刻搀扶着他,缓慢地走向那辆小型线路检修车。方宸被架在肩上,意识似乎稍有醒转,他疲惫地张开眼,看向咫尺的温凉,低哑地说:“我睡了多久?” 连呼吸都像在喷火,却不敢休息太久。温凉有些心疼,用手背轻轻拂去他的汗,轻声安抚着。 “才两分钟。你要多休息,才能退烧。” “...嗯。” 方宸意识模糊,可保护欲却愈发强烈。 温凉扶他进副驾座位,方宸头垂下,又强撑着抬起,反手死死地抓着温凉的衣袖。 温凉以为他是痛得狠了,产生了脆弱的依赖感,俯身要去安抚地吻他,可靠近时,却依稀听得方宸的呓语。 “别离我太远...我保护你,你...不要...受伤。” “……” 温凉他低声安抚了几句,连哄带保证,可方宸说什么都不撒手,像是打定主意要把自己焊在温凉身上。 温凉心口一软,连桃花眼尾都晕了一抹淡淡的红,他猛地弯腰,单手扶住方宸的侧脸,在狐狸滚烫的嘴唇上辗转吮吸,直到哨兵呼吸不接,半晕倒在座位上,才堪堪松开他的手指。 “傻狐狸。” 流放 第227节 温凉替他系好安全带,放倒座椅,慢慢地从他腕间解下绳扣,用力一拽,身后的曲文星就被拽到了身前。 他二指抵着曲文星的眉心,一阵极为澎湃的精神力量奔涌而至,撞开曲文星的精神壁垒,强硬地夺去了曲文星的意识控制权。后者眼眸间生涩的杀气被慢慢抚平,又变作了面无表情的深黑。 “过来。” 温凉勾手,曲文星同手同脚地走了过去,立定站在温凉身侧,如同一只听话的提线木偶。 温凉俯身随手捡了两根废弃的电线,咬开导线的橡胶绝缘外衣,露出赤红的金属电线。随后,他将两只裸出的电线塞到曲文星的手里,自己则轻轻按住小胖墩的后脑。 “释放电子。” 一声令下,曲文星身体一抖,右手猛地迸发出一阵明亮的光亮,能量巨大的电子一股脑地涌入导线中,只半秒,手里的半截导线就‘噼啪’自燃,火星四溅,温凉立刻拍掉曲文星手里的烫手电线,眉头微拧。 进化后的电子与旧时代的电荷似乎带电量差出了巨大的数量级,随意释放时,极容易烧毁电路。 看来得再好好调一调。 可此时,风向隐隐变了。 温凉扭头回看,眼眸微眯,似乎可以感受到身后一群哨兵的逐渐迫近。 要追上来了。 温凉当机立断,砸碎挡风玻璃,让曲文星自觉躺在车前盖与仪表盘的连接平面上,又在车内四角悬挂绳索、绑住他的手脚,完全将他当成了悬挂着的吉祥物。 车前的两根导线被曲文星抓在手里,温凉稳坐驾驶座,左手扣住曲文星的肩,双眸紧闭。 精神图景骤然扩张,如同扩张出一座属于他的小世界,不断吞吃着两人周身的时空,仿佛时光的流速一瞬放缓。 曲文星的电子飞速流淌而出,如同决堤的水瀑,几乎又要把导线一瞬间撑爆。可温凉极力遏制,电子屈服于他强大的精神掌控力,被迫慢下了脚步。 电子能量依序而出,凌乱的跃迁也化作一簇簇稳定的能量,缓慢而恒定地注入导线中,导线金属原本的电子也被能量驱赶,汇聚成了一道恒定的电流,注入发动机中。 渴了许久的贫瘠电路被瓢泼电雨激活,车身巨颤,如同饱尝甘霖。 充电,完成。 温凉蓦地睁眼,右手立刻按下启动按钮,老旧的车辆‘轰’地震颤,抖落陈年灰尘,露出原本黑亮的车漆。 不远外,脚步声愈发响亮。小喽啰们真的循声追了上来,他们有十几人之数,各个手里拿着精良的黑枪,枪口对准那辆破旧的小车,仿佛在瓮中捉鳖。 温凉侧头回看,露出半张令人着迷的五官轮廓,唇边一抹嘲弄的笑却添了几分冰冷的距离感,让人胆寒。 “忙着开车,不想动手。如果要打,让罗宇源自己来。” 巨大的噪声加诸耳畔,方宸喉间发出一声含混沉闷的低哼,想要睁眼,手却被温凉轻轻握住。 “温凉...” “在车上,一会儿就到。” “哪来的车?” “偷的。” “呵。干得漂亮。” 方宸苍白地扬起一个笑,可声音反常地虚弱。温凉担忧地看向他的哨兵。 青年正微蜷着陷在副驾驶座位里,右手虚虚抵按着后腰处的伤口,鲜血从指缝间渗出,衬得他的手格外苍白、毫无血色。又是几个攀升旋转的车道,方宸低垂着头,随车身无力地摇晃,呼吸也急促。 温凉手背轻碰方宸的侧脸,热度比之刚才又要高上不少。 “再坚持一会儿,狐狸,一定要撑住了。” 他用力踩下油门,车声发出阵阵哀鸣,以一个不可思议地速度向着基地的高处盘旋爬升。 第一百九十九章 银白子弹塔 钢铁管道蜿蜒曲折、层层叠叠,将空间均匀地分割成一间间小室,幸而检修车体量小,在钢铁丛林的夹缝里得以生存。 身后的士兵紧咬不放。温凉一路狂飙,轮胎急速抓地,火星四溅。饶是这样,也无法摆脱,他干脆猛地一脚刹车,把方宸抱了出来,反手一掌,磁漩猛地乱搅,车内的电池承受不住这样的破坏力,骤然自爆。 支离解体的车板金属带着火星和热度四散崩裂,如同最锋利的伤人暗器,飞刀割韭菜一般,将步步紧逼的士兵砸落高台,掉落深层地面,发出悠长而渗人的坠落声。 耳畔暂时安静了不少。 温凉将方宸抱坐在两枚并靠着的粗钢管路上方,半蹲着检查他的伤口。 原来的那层绷带早已深陷血肉,解开束缚时,留了两道青紫的勒痕,从后腰横亘至小腹,怕是方宸怕路上麻烦,自己偷着没轻没重地多勒了两圈。 温凉沉默着替他换了一枚止血绷带。再次勒住伤口时,方宸嘶哑地低吟出几个含混的字,似是疼得意识模糊,又在叫着‘温凉’和‘方昭’的名字。温凉指腹沾着他伤口的血,粘稠的,让人灼心的烫。他不忍下手,却不得不替再次包扎。 温凉用染红的左手手掌拂过方宸汗湿的后颈,右手拉着绷带一端,俯身,用牙用力咬住另一头。 剧痛与温凉澎湃的向导素同时到来,方宸腰际的肌肉一阵痉挛,痛意还没挣脱出喉咙,便已然安稳地消退了下去。他汗涔涔地挣扎片刻,头一歪,安静地晕了过去。 此刻,他们距离平台高处并不算太远,直线距离左不过二百米左右。温凉稍微一瞥,脑中早已规划好攀援路线。于是,他背起方宸,果断起跳。清瘦流畅的手臂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右手准确地扒住焊缝连接处的粗糙环形带,左脚踩稳管路中心,‘咚’地一声闷响,整个人吊着荡在空中。初步试探成立,于是温凉慢慢吸了口气,核心收紧,肌肉发力,又以一个近乎完美的姿势踩到了下一排管路上。 握着管道的右手微微发颤,酸麻的左手在空中甩了甩,温凉缓了一会儿,无奈地笑。 “...基本功都荒废了。” 多年前的重伤到底还是留下了后遗症,但到底温凉多年军旅,底子还在。负重攀爬虽然有些勉强,但胜在手长脚长,动作省力且标准,一举一动有力舒展,看上去倒也不显得太费劲。 曲文星跟在两人身后,姿势就不那么优雅了,腿短得够不到相邻的管路,几次都差点脚滑摔倒,不得不手脚并用,以蜥蜴匍匐的姿势一点点滑了过去,发出不和谐的噪声。 温凉分心回看他一眼,却因此险些踩空,他半边身子一歪,背上的方宸无力地滑落,眼看就要摔落百米高的平台! 温凉心漏跳了一拍,凉汗瞬间覆遍后背,他不顾一切地去够,左手死死地攥住方宸的手腕,两人悬在高空,相握的手因为极为用力而微微颤动。 僵持了几秒,温凉还是成功地将方宸拉了上来,右手却因为卡在尖锐缝隙里而被扎得拇指穿透。 他根本不在意手指的伤处,反而用仅剩的绷带将方宸缠在自己的腰间,以同生同坠的姿态打了个死结。 他不可能再失去他的哨兵,他不想、不敢,也不会。 他们艰难地攀爬了近二十分钟,奇怪的是,罗宇源的手下人明明知道他们藏在这些又粗又密的管道中间,却不敢发射武器进行打击,反而不厌其烦地排出许多人手进行地毯式搜寻,这稍显奇怪的行径让温凉猜测,这个单元要么极为精密重要、经受不起任何一点打击,要么,里面的能量极为庞大、任何打击都会惨遭反噬。 意识到这一点的温凉更快地攀上最高的平台,并借由粗管路的视觉死角挡住方宸的存在。 他脱下外套给方宸盖上,只身着内衬的黑色单衣。汗水将温凉的后背浸湿,露出修长挺拔的肩背线条,人显得清瘦单薄。 他稍显冷淡地向下睥着那群还在盲目搜寻的士兵,转身攀上了最高处的管路,那里是全局最高处,仿佛树顶的冠丛。 从上而下俯瞰,温凉才发现,蜿蜒管道围成的空间里,竟有许多通体银白的子弹型建筑,十来根细长的柱体自下而上、擎天立地,而他所站立的管道出口处,正汩汩地冒着白雾,雾气微凉潮湿,似是水汽。 温凉右手用力攥紧栏杆,身体稍微撞上子弹型建筑的墙壁,却微微一惊。从里面那片黑暗中,温凉分明感受到了近乎死寂的沉默,仿佛扼喉般窒息与崩溃。 依照他们之前的推测,7553等工作人员的主要任务,无非只是从铁磁体中提取出核心与电子。可,这为什么会让他感受到极端的危险与绝望? 温凉抹掉侧脸刚渗出的薄汗,右手凝聚着微弱的磁场。指尖与金属相互作用,碰撞出激烈的电火花。 温凉修长手指轻移,动作优雅非常,可眼前的钢板却剧烈震颤,沿途被割出一道焦黑的粗边缘,如同被无情的激光切割机蹂躏。 温凉极轻地咳了一声,汗从侧脸直接滚落,擦过那双稍微失了血色的嘴唇。 核心能量调动得太频繁,又缺乏哨兵的电子云压制,核心此刻隐隐有失衡的倾向。 可他并不在意,只是挽起袖口又给自己扎了一针,潇洒地丢掉最后的针剂,反手一掌,准确地击中那只圆盘的中心! ‘轰’地一声脆响,被割下来的圆形钢板无力地摇晃了两下,‘咕噜噜’地滑落,谦卑地伏在温凉的脚边。 身后的追兵听到异响,立刻朝着方向追赶,可等他们赶到时,只看见了一只黑漆漆的洞口,还有洒在入口的一小滩血迹。 第二百章 欢迎光临 空气寒冷,连呼出的气体都像是要结冰。温凉背着方宸向前走,黑靴踩着地上的冰水,回声敲打着墙壁,清泠泠的。 温凉贴着墙壁,余光警惕地望向不见底的下方。 子弹型塔外壁极厚,宽厚的塔壁被凿出许许多多的间隔单元,像是殡仪馆陈列着的一个个小木盒。 中央有一根极粗的圆柱形支撑架,架身被打了孔,黑色的粗电线从孔洞中发散、伸出,深入到那一座座间隔单元内部。 建筑的底部堆满了铁磁体,密密麻麻地化作了一片黑色的海洋。 俯视而看,仿佛是一口中空的老树,扎根在焦土里,每一根枯枝上,都擎着一口阴恻恻的棺材。 “这里,很像工会的图标。” 方宸虚弱的声音响起,温凉脚步一顿,心有灵犀地伸出左手,与方宸垂落的手掌五指相扣。 因为气温骤降,方宸身上的热度退下去不少,滚烫的手掌此刻只余微微的暖,相比之下,温凉的手倒是显得有些冰。 “是有些像。”温凉回眸,温声问,“向导素够不够?要不要再来一点,会睡得舒服。” “不睡了。”方宸轻声说,“不想让你一个人对付那个小丑。” 温凉微微笑了笑,不再劝阻,只扶着栏杆下望,满目都是那如同蜂巢一般的隔间。 “7553会在其中么?”方宸低声说,“怎么...不像住人的地方。” “肯定在这里。” 温凉话音未落,整个昏暗的空间忽得明亮起来。 一道道灼盛的光自地底的铁磁体迸发而出,如同一场盛大的焰火,刹那间,天地颠倒。 “欢迎光临!” 罗宇源的声音扭曲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碰撞、反射,烦腻得如同附骨之疽,令人作呕。 “脑残。” 方宸讽刺地嘲了一句,温凉也颇为不屑地笑了笑,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 罗宇源自然是感受不到两人的讥讽,还自我感觉良好地大笑几声,悠扬地飘摇满地。 “你们以为,躲在这里就安全了?真是天真。” 罗宇源的声音如同胜券在握,咬字油滑,仿佛在扩音器后口水狂喷。 与此同时,正中央的粗壮黑架伸出无数只机械爪,径直伸进铁磁体堆中的人类。他们如同不值钱的机械元件,被毫无尊严地、半死不活地悬在半空中。远远看去,仿佛老树上吊死的一具具干尸。 铁磁体堆下面仿佛埋了几扇锋利的叶片,一阵阵沉闷的搅拌声传来,本是静置的铁磁体被火热地吹起,如同打铁时飞溅的火星。 与此同时,电流的嗡鸣声在几人耳边响起,巨大的磁场搅动如同山倾海覆,顷刻间,方宸和曲文星的脸色变得苍白无比。 流放 第228节 他们的身体好像被撕扯成几半,脑中像是被搅拌机卷过,脑浆都在颤抖。电子无规则地撞击着电子轨道,让他们的精神世界近乎瞬间崩塌。 忽然,被吊起的‘干尸’们手脚抽搐,机械爪周围弥漫着五颜六色的光纹,一丝丝,宛若漂浮的纤细绣线,‘噼噼啪啪’地电离声响起,将未进化人类织进了电子茧房中。 “地下工厂,开工!”罗宇源的声音快意夹杂着扭曲,他张开双手,如同造物主一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迷恋地说,“方宸,死吧!” “呵。” 温凉唇边噙着嘲弄,双眸一瞬深黑,双手撑出一方逼仄的空间掩体,护住了身后的两个哨兵。 方宸勉强撑开了眼,汗涔涔地从地上半撑着坐了起来。手脚绵软,身体虚弱,在这样强大的磁辐射下,哨兵的能力被极大地限制,一旦离开自己的向导,几乎是寸步难行。 “温凉,你...” “没事。” “还能撑多久?” “很久,比某个杂碎活得还要久。” 温凉声音带笑,可方宸知道,那人其实并不轻松。此刻,温凉的肩背紧绷,连耳垂上的黑石耳钉都在小幅度地发颤。 方宸虽然信任温凉的能力,却也知道罗宇源并没有说大话。 这里,的确危险。 方宸捂着渗血的伤口,靠坐在墙上,脑海中急速飞转,寻找着出路。就在这时,一道机械飞爪朝着他们的方向急速而来,方宸眼瞳一缩,不管不顾地跃起,扑倒面前的向导,侧身一滚,堪堪躲开了机械爪的清扫,饶是如此,温凉的侧臂也被刮出一道长口子。 他的皮肤雪白透明,就算是一道小伤口,都显得浓烈如残梅滴血,又美又让人心疼。 “呃...呼...”方宸盯着他的伤口,忍痛断断续续地说,“你...长眼睛就...好好观察周围的陷阱...一到关键关键时刻,就...嘶...近视。” 温凉漫不经心地甩掉手上的血,回眸时,却故意低垂着眼睛,长睫毛轻颤,像是有些隐隐的委屈:“一直都近视,只能看清你,看不到其他的东西了,怎么办?” 方宸冷剜他一眼,仿佛自己手脚若是好用,或许一拳就揍上去了。 又是一记飞爪袭来,劲风拂面,两人闪身避开,顺手扯了一把曲文星,三人紧紧贴着墙壁,屏住呼吸。 绝境间,温凉忽得侧耳,听了半晌,低声说。 “有件事,很奇怪。” “什么?” “这里一共一万一千五百多间‘棺材’。几乎每个隔间里都有很重的负面情绪,只有一间,安详又平静,跟这里格格不入,像是刻意被人保护起来了一样。” “哪一间?” “第一间。” 温凉抬手,指尖准确地落在几乎贴近地面的那间小房子里。那里的波动最大,首当其冲地承受了大部分能量的冲击。 “你认为,那里是7553所在地?” “对。” 猜测有些道理,又十分冒险。 如果错了,在那样强电磁辐射的地方,两人恐怕难以全身而退;可若是什么也不做,坐以待毙,却一定是死路一条。又是一击袭来,两人相拥着避过,在咫尺之距,默契对视一笑。 “走。” 第二百零一章 割断绳子! 温凉右手一抬,曲文星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线牵了过来,像是温顺的坐骑。方宸攀上曲文星的背,用随身携带的安全绳将两人捆住,低声说:“进化部整天研究些乱七八糟的,不如好好教导向导,如何更优雅地实行精神控制。” 哨兵尊严尽失,沦为爬行的傀儡,这样,真是比死了还要难受。 温凉无奈:“有尊严的控制也是控制,你不会喜欢的。” 方宸低声‘嗯’。 “以后,我不会再精神控制你了。” 温凉蓦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十足十的分量。 方宸正低头带着黑色的露指手套,闻言,瞳孔稍微颤了颤,却被他遮掩地攥紧。 他拉过温凉的手,柔软又坚固的手套布料划过温凉的掌心,没接话,只垂着头替温凉仔细整理着绑手拉索。 “上次多买了一双,不知道合不合适,凑合带吧。” 手套被贴心地戴好,温凉猛地蜷起五指,将方宸的手紧紧握住。两人的手握得很紧,匍匐在皮肤下的脉搏在剧烈地跳动,血液交融、脉搏共鸣,无声却震耳欲聋。 温凉没有信誓旦旦,也没有胡言乱语,却显得无比真挚。 方宸终于抬眸,眼睛在笑。 “嗯,知道了。” 不远处,四处摆荡破坏的机械爪,卷土重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又是一阵劲风过,方宸眼神一凝,低声吼道:“就是现在!” 温凉二指并齐搭在曲文星的后脑,后者仿佛触电,猛地抖了抖,毫无畏惧地起跳,扑向那枚机械臂! 温凉、方宸二人同时出手,抓准时机,用力一甩,霎时,袖中匕首闪现,准确地砸向机械爪,依着离心力向下捆了几圈,稳稳地别在爪距间,成为了类似于袖钩一类的工具。 三人两绳一同摆动在空中,身体被高高抛起,在磁场风暴中摆荡着穿行。 他们掌中环了安全扣,借由此一路螺旋下降。 明显罗宇源没料到他们敢这样直入中心,他先是愣了一会儿,继而狰狞地操纵着机械爪。 于是,近乎失控的机械爪时而被猛烈提起,时而又被猛然垂落,几人在空中无从借力,摇摇晃晃,方向急转,几次险些撞上障碍物。 本是冷冽的空气被铁磁体炙烤成滚滚波涛,噎得人喘不上气,温凉在空中艰难地转头看向方宸。 那只黑手套依旧牢牢抓着安全绳,可头却微垂,右手无力地搭在曲文星的肩上,似乎难以支撑。 又一个剧烈的摆动,方宸被高高地荡了起来,后背朝向温凉。腰间的血重又漫了出来,殷红一片,叠加在已经干涸了的黑色血迹上,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向导素最后的功效怕也逐渐失灵了。 罗宇源又是一阵犯贱地猛烈摇摆,温凉果断下了决定。他缓慢地向上攀爬,在两道安全绳再一次空中相遇时,他坚定地伸出右手,牢牢地抓住方宸的安全绳,强迫两枚绳索缠绕。 方宸和曲文星的运行方向顷刻被改变,极快地扭转,飞速被甩向了第一间暗房! 突如其来的重量变化让近乎晕厥的方宸清醒了片刻。他几乎瞬间明白了温凉的意图,可这也让他的心陡然发凉。 “快!割断绳子!” 听到温凉的呼喊,方宸本能地这么做了。 腰间匕首被抽出,寒芒乍现,只一瞬,安全绳就被利索地斩断。他如愿沿着温凉规划好的轨迹逃出生天,可温凉却因此而失控脱轨。 “!!” 方宸惊慌焦灼地看着温凉失控地撞向那根粗黑的电线架子,却为时已晚。 他在空中艰难地伸出手,想要够到那人哪怕一片衣角,把他拽回来,却只能与曲文星一起重重撞碎玻璃。 “唔...咳咳...” 脊背撞地,天地扭转。 尽管有曲文星的保护,可冲击力巨大,方宸痛哼一声,后腰伤口湿润粘稠,失血导致的视线模糊一片。 方宸头晕目眩,他拼尽最后的力气抬起手,想触碰那双逐渐远去的桃花眼睛,声音发颤,撕心裂肺地喊着。 “危险!!!” 温凉被搅在空中的温凉单悬在机械爪上,背直直地撞上那根粗黑的电线柱。 ‘咚’! 剧痛贯穿了肺腑,胸膛疼到麻木,温凉觉得肋骨都要断了半根。 他手背爬满青筋,背脊轻颤,呼吸带上了血腥气,晕眩蒙住双眼,双手失去了力气,整个人不受控制地下滑了半米。 可方宸惊惶失措间迸发的骇人精神力量竟单方面贯穿了温凉的精神屏障,从昏迷中唤醒了他的向导。 深黑睫毛微颤,温凉极快地醒转,艰难地重新握紧四处乱飞的安全绳。 他极缓慢地抬起眼,望着那间被撞破的小隔间,在一片狼藉中准确地捉住了方宸的视线。 他抬起手臂,轻笑着蹭掉唇角渗出的血。 机械爪依旧四处乱飞,可任罗宇源再怎么折腾,温凉再也没露出紧张的表情来。仿佛他的喜怒只被方宸牵动,与其他事物再不相干,甚至于自己的生死。 不过,温凉很清楚,他不能在这里玩太久。 方宸和曲文星没了他的守护,会被磁场搅到痛不欲生。 而且... 温凉抬头,机械爪与匕首的卡扣已经有些松懈,安全绳的连接处也因为剧烈摩擦而大量磨损。 再不着陆,他就会与熔融的铁磁体一同永眠塔底。 温凉单手握住安全绳,单臂悬吊,神色敛肃,目如鹰顾,神情迥然。 他在等待着一个机会。 又一次的剧烈冲击! 温凉身形不稳,整个人被高高荡飞,他甚至都能听到安全绳即将碎裂的‘嘶’声。 危险与机会总是共存。 温凉在空中调整姿势,在即将撞上墙壁的一瞬间,双脚借力蹬踩平面,借着起势,高高跃起! 在荡到最高处的瞬间,温凉扭身回转,取出半枚刀片,想要割断安全绳,可出人意料地,方宸的绳索太过牢靠,一刀下去,竟只伤了表皮。 眼看就要功亏一篑,耳畔忽得传来一道凛冽风声! 银芒乍现,如同璀璨的星辰流坠,是方宸的匕首自后而来!刀锋破风,准确凶凛地刺断了安全绳,温凉再无束缚,自由地向后跌落。 可时机太过重要,只差割断绳索的几秒,落地的位置便完全不同。 脚下是炙热烈焰,头顶是利刃飞爪,温凉尽全力一跳,可距离终究不够,他的手臂只擦过窄窄的边缘,只差一点!! 千钧一发,有一道残影扑了出来,下一秒,他的左手手腕已经被人颤抖着握紧。 流放 第229节 温凉抬头,看见双眼通红的方宸。那只狐狸已经方寸大乱,紧紧抿着的唇角止不住地抖,半个身子都探出边缘,鲜血大颗大颗地顺着手臂滚落,落在温凉的脸颊唇上,烫的,腥的。 “抓紧了!!!” 方宸左脚勾着墙壁的凹槽,可终究借不了太多的力,他的身体一点点向外划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两人竟齐齐向下滑落! 就在他们要完全失去控制时,方宸的左脚一紧,失重的垂坠被终止于一道巨力一拉。 那只手又粗又短,极为缓慢地,将两人拉了回来。 温凉艰难地爬上边缘,手套后的双手已经被勒得青了,脸上身上全都是汗。面前站着一只小胖墩,眼神依旧黑得很沉,可眼神似乎有松动,像是努力挣脱牢笼的幼鸟。 温凉拍拍曲文星的肩,说了声多谢,来不及多讲,立刻上前查看方宸的情况。 方宸身下血迹漫成了殷红暗沉的一滩,而他面朝下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脸色白得像雪。 “方宸,方宸!!” 温凉双手没入血滩,慌乱地捞人入怀。方宸低咳一声,眼皮虚弱地掀开,在确认温凉完好无损后,苍白地笑了笑,随即软倒在他的怀里。 房间角落里忽得传来断断续续的噪声,像是被搅乱的一汪水渠。温凉不耐烦地屏蔽了磁干扰,龚霁的声音却蓦地传来。 “温凉,方宸,你们在那里吗?!” “在,但是方宸情况不好。” “房间角落里有简易的医药箱,还有几瓶哨向营养剂,你先拿去应急,先稳住方宸的生命体征!” 温凉立刻站起,按照龚霁的指引,准确地找到了落灰的营养剂。他甩开盖子,喝了一大口,大步快走,单膝跪下,托住方宸的侧颈,用舌头顶开狐狸紧咬住的牙关。 方宸微微皱眉,喉结下沉,营养剂滑入咽喉,慢慢地渗入他虚弱的四肢百骸,勉强算是稳住了濒临崩溃的状态。 方宸双唇翕动,温凉急忙凑近,反被骂了一顿。 “你体力...太差。回去跟我...训练。” “好,你说什么我都听。” 难得从懒散的人嘴里拿到一个承诺,方宸唇角稍微弯起,却又痛苦地皱紧眉梢。 温凉知道伤口二次撕裂有多疼,立刻重新替他包扎了伤口,确认伤口不再流血,才脱力般向后倒坐。 第二百零二章 净化 他一下一下地抚着方宸的背,哨兵的头无力地搭在他的肩上,喷在皮肤上的气息虽然灼热,却沉稳了不少,这让温凉稍微安心下来。心口的钝痛后知后觉而来,温凉胡乱按了按胸口的的伤,疲惫地环顾四周。 房间小而压抑,粗黑的电线爬满了天花板,而当中最粗的两根电线,一根逶迤垂地,延伸塔底的铁磁体堆;另一根高高吊起,与中央粗电线柱相连。两根电线在房间内相交,交点,则是房间正中央的黑色水晶。 水晶高约两米,宽约半米,是近似于菱形的多面体。水晶内灌满了粘稠的黑色液体,如同旧时最珍贵的石油。此刻,那粘稠液体正微微流动,如同会呼吸一般。 温凉头猛地刺痛,冷汗瞬间爬遍背脊。 他稍微蜷起,右臂掩住侧脸,挡住了方宸的视线,以一个强撑的姿势接受着无数记忆片段如同雪崩般的冲击。 对了。 他曾经...见过类似的东西。 在哪里来着? 眼前染着重影,温凉皱眉望着那滩黑色的液体,眼瞳渐渐变得暗沉,仿佛那可怕的黑色粘液慢慢侵染了那双清澈的瞳仁。 “...温凉,温凉?!” 耳畔龚霁的声音逐渐扩大,温凉恍然回神,掌心隐隐作痛。他皱眉,翻开手掌,掌心处赫然躺着两个深深的指甲半月痕,是刚才出神的瞬间本能抠出来的。 有点意思。 温凉漫不经心地随手抹掉指痕,二指将领口扯松,哑声问:“这里是哪?你们那边呢?” “简单来说,我们暂时借由长莺的身份信息进入了7553的单元。” “果然是。” “罗宇源,不,赵中校和柴中将暗中走私铁磁体。这些铁磁体,就是哨兵向导进化的原料。在这个塔里的所有向导,都是为了从铁磁体中提取核心和电子,分别灌注到普通人的身体里,让他们分别进化成低品质的哨兵和向导!” “嗯,之前在档案室里看到了那些人的档案,结合这些棺材房,也猜到了一些。” “棺材?” “是啊。” 温凉稍微转头,视线掠过被砸破的玻璃,望向那一方方黑漆漆的房间。 被埋在四方小盒里的囚禁者,他们住的地方,不是棺材是什么? “先不说那些了。”温凉低声问,“出口在哪?我先把方宸送出去。” “这里有紧急逃生舱,可以直通研究所的门口。” “嗯。” 温凉小心地扶起方宸,越过那枚黑色水晶时,脚步忽得顿了顿。 那就像一个看不见底的黑洞,拥有着吞噬一切、扭曲一切的恐怖能量,很像向导时而暴虐的核心,可那中央的旋风眼,偏偏又安静地那样诡异。 这样扭曲的深渊,总会对温凉产生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仿佛是什么相似相溶。 没有多余的犹豫,一只白皙如玉的右手轻抚上黑色水晶的表面,温凉慢慢地闭上眼,精神与黑水晶产生了一瞬的共鸣。 那一刻,温凉仿佛从躯壳中抽离,被丢在无边的黑暗里。扭曲的空间粘稠无边,浓重的黑雨轰然倾盆落下,只消瞬间,便轻易将所有事物牢牢裹住,包括身处其中的温凉。 黑液无情地包裹住温凉的全身,如同一层密不透风的蜡,身在其中的人濒临窒息,几欲解离崩溃。但多年饱受未知梦魇摧残的温凉早已习惯。他面无表情地蹲下,右手干脆利落地深插入地面的泥沼中。 他能感觉到,地下,藏着什么。 黑液裹得愈发紧,由软到硬,眼看着便要狂妄地将温凉肢解,忽得,手掌心处‘啪’地一声,像是气泡炸开。 温凉缓慢地攥握起手掌,气泡如同活了一般,一成二,二成四,以至于最后汇聚成了漫天的风,将温凉周身粘稠的黑影驱散。 温凉逃脱桎梏,捂着胸口低喘。 片刻,他缓慢地抬起掌心,气泡正欢悦地跳动着,如同水中成串的气泡一般。 温凉瞳孔微颤,有一瞬的失神。 呼吸。 这分明是,流淌着的生命。 黑色水晶里,竟沉眠着一个人?! 如同被猛地烫了一下,温凉掌心微缩,重回现实。他极缓慢地转向角落里的扩音器,问出了一个早该问出口的问题。 “长莺,7553,他在哪?” 漫长的停顿,仿佛历经了诸多煎熬与委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长莺略带嘶哑的声线通过老旧线圈慢慢响起,飘摇得那么不真实。 “在那里。”长莺说,“在黑液里睡着。这么多年,他一直睡着,从没有醒来过。” “...你说什么?” 一个人,多年沉睡,岂非...如同瘫痪的植物人? “谁说不是呢。”长莺仿佛熟知众人心声,她干笑了一声,声有绝望,“他就是被抹去了记忆、被植入了程序、被永远操纵着的植物人啊。他一直在这里,用自己的身体来‘净化’铁磁体。” 仿佛这还不够让人震惊,长莺干哑的嗓音又缓缓响起。 “你们见过旧世界的贝壳吗?他们用柔嫩的肉把尖锐沙子磨成了珍珠。所谓的‘净化单元’,就是用进化后的身体去打磨破坏性强大的核心和电子,把那些扎人的沙子磨成珍珠,簪成王冠,送给其他人,让他们进化,让他们升级。”荒唐到了极点,长莺笑了笑,“这,才是地下工厂里最见不得光的秘密啊。” 就像城外辐射区的未进化人类一样。 那些血肉之躯根本无法承受这样强烈的辐射,换言之,未进化人类无法直接成为承载核心和电子的容器。因为,他们一旦接收到了辐射源,就会脱发、落齿,体内细胞异常繁殖,造成癌症,导致早亡。 就像她一样,甚至变成了一个会发光的怪物。 ‘进化’的真相过于荒唐。字字合乎逻辑,挑不出一丝理论上的错漏,可在里面却也找不到一丁点人性。 长莺纤细的声音微颤,低声说:“温向导,水晶的底座有一枚黑色的按钮。当按下时,你就会看到全貌了。” 第二百零三章 人是最便宜的 温凉视线下移,果然,在菱形坐台的边角处,看到了一枚被密闭塑料壳保护着的圆形按钮。 他抬起脚,黑靴猛地踩碎保护壳,碎片飞溅,如同破碎的行星。 菱形内的液位缓缓下落,一根粗黑的电线露了出来,电线末端分了五道岔,贴在一个长满黑色水藻的曲面上。 不,那不是黑色水藻,那是一根根、一簇簇沾满了粘液的长发。 液面再次下落,半张骨瘦如柴的脸露了出来。漂浮在液体中的长发极快地吸上枯瘦的侧颈肩颈,硕大的头骨里深深扎着几道电缆,悬空支棱地微微摇晃,此刻,头骨与电线连接处正隐隐溅起干燥的火星。 一根透明的导管自上而下,直插进他的嘴里,黑色粘液正沿着外壁缓缓流淌下来,裸露出导管内部淡黄色的液体。 那是向导营养剂。 他的手脚被软带吊着,如同,没有灵魂的牵线木偶,死气沉沉的。 这一幕,让温凉和方宸许久说不出话来。 温凉撑着黑水晶,眼瞳间的黑红交迭替换,过去与现在骤然拉扯,头疼欲裂。 方宸的状态也不好,恍然想起了过去的支离片段,他的精神好像被无数尖锐的玻璃碎片割伤,每向过去回顾一眼,都被割得鲜血淋漓。 下一秒,7553的身体剧烈震颤,如同骷髅被雷劈了一般。他的皮肤上涌动着极细小的火星,汗毛一瞬竖立,复而熨帖地落下,皮肤微微开裂,如同细密的蛛网。 黑色水晶背后的大屏幕忽得亮了起来,一行行代码飞转,最后隐没在满屏的白光中。 ‘能量密度中 等级四’ 突兀地,黑色的方块字一个接着一个地蹦了出来,最后汇成一行冰冷的小字,孤零零地躺在屏幕中央。 “你们看,他,现在还在工作呢。” 长莺幽咽的声音回荡在空中,那么地不真实。 7553的头缓缓垂下,仿佛一个循环结束,又陷入了安眠,在睡前,7553满怀期待地打下了两个字。 ‘二月’ 流放 第230节 长莺在屏幕前看到这两个字,泪水蓦地涌出。她左手拭去泪水,枯瘦的右手打下一行代码。 7553的精神世界刹那间变得温暖湿润,春风十里,稻花飘香。而一个美丽的女人牵着7553的手,接他下班回家,陪他同赏风月。 长莺为7553编造的梦里没有伤害,所以他不知道嶙峋的身体、疮痍的世界、暗无天日的囚禁。 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上班族而已。 7553萎缩的唇边肌肉稍微抬了抬,而身后屏幕上正闪过男女接吻的幸福场景,这样惊悚的对照,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温凉端详着那枯瘦的面孔,忽得,一字一顿地说道。 “原航当年本来是原十三队预备役,为什么会被送到这里来?!” 原航。 原十三队。 两个名字仿佛是一根引火导线,牵出了陈年旧忆,方宸难耐地低吼了一声,身体发抖,站立不稳,只能死死握着温凉的手掌。 耳畔传来温凉焦急的呼唤,朦朦胧胧的听不清楚,他只能更加用力地抓紧了那只大手。身边的人掌纹是那样的熟悉,仿佛在许多年前,他就亲手描摹过这一道道纹路,直至刻进心里。 汗水大颗大颗地落下,方宸极为痛苦地咬住了下唇,他几乎可以肯定,脑海中搅动不休的陌生记忆是他的。 参与原十三队训练的,是他; 与战友出生入死的,是他; 站在温凉身边的,也是他。 他好像...就是方昭。 可是,脑海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凶狠地告诫他。 他不是方昭。 这些记忆这是他偷来的。 这本是他哥哥的人生。 原本深信不疑的方宸却第一次动摇了。 因为过去的一切都那样真实,真实到令人害怕。刻入骨血的战友情谊,耳边的硝烟与金戈,背叛与并肩,承诺与阴谋,过去种种过眼历历,终于让方宸承受不住地吼了出来。 “...呃!” 方宸攥着拳,猛地砸向水晶外,呼吸在碎裂的表面结了一层雾,模糊了7553的面容。 “...我...我记得他。” 这次,他用的不是‘我哥’,用的是‘我’。 温凉即刻品出了方宸宛若破茧的重生。 他震惊地望向方宸,而后者抬起满是薄汗的脸,眼神含笑,坚定而默契地握住了温凉的手。 分毫不离。 “什么原十三队,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恒星计划’。没能入选‘恒星计划’,是小航永远的遗憾。”长莺低声说,“他从部队里被送走的时候,很伤心,哭了很久。说,是因为自愈能力不够强,所以才没有入选‘计划’。如果他再强大一些,就好了。” “送到这里的向导,几乎都是‘恒星计划’的落选品。上面的人说,他们虽然是废物,但可以继续利用。所以,就建了地下工厂,进行‘废物回收利用’。” “废物利用研究所...原来是这样...” 龚霁身体一震,脸色变得极其苍白。 他现在明白了,在赵景栩班级里,为什么那些哨兵都可以飞速进化;而他的学员之所以要签订所谓的‘保密协议’,无非就是,在知晓这个阴暗的‘地下工厂’以后,对此守口如瓶。 “你们也看到了,这‘净化’对身体的损伤是非常大的。即使那些向导都有很强的自愈能力,可,还是会有人死去。就算活着,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囚禁和煎熬里,只怕也变成了疯子,根本无法利用精神力量去分离核心和电子,更别提帮助那些素未谋面的人进化了。” “所以...” “是啊,我们的工作,就是强制干预他们的精神。灌注强力的精神信号,让他们...像个机器人一样工作。” “所以你...帮每个人造了一场美梦?” “怎么可能?那样,要花掉大量的时间。对于上面的人来说,简单有效就够了。所以,我只是单纯地重复抹掉他们痛苦的记忆,再简单编两条设置好的命令,仅此而已。” 长莺平淡又麻木的口吻娓娓道来,宛若说的不是活生生的人命,而是路边亟待回收的垃圾,又仿佛是在友善地讨论如何蒙住驴的眼睛,让他们更有效地拉磨盘。 “...够了!!” 龚霁攥拳,猛地砸向地面。他本以为自己见识到了足够多的阴谋与算计,可这一切,还是超出了他所有的认知。 他压着声音的颤抖,努力用冷静的口吻问道:“这种危险的工作,为什么不开发机器人来完成?” 长莺久久没有回答,而站在狭仄房间里的温凉慢慢开口,声音冷漠,充斥着浓烈的嘲讽。 “因为人,是最便宜的。龚霁,你说,有了捷径,谁还会去费劲地开发另一条路呢?” 第二百零四章 温向导,好久不见 龚霁浑身血液一瞬倒流,‘嗡’地一声,无情地撞碎了他前半生构筑出的理想主义画卷。 所谓的‘进化’,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单方面的牺牲。懵懂的人们踩碎同类的累累枯骨,俯身吮吸一口黏腻的鲜血,抓一把软塌塌的碎肉,头戴王冠走向光明。 而陌生的同类正匍匐在脚下,用血肉之躯铺成向上攀登的垫脚石。 一无所知的人们心安理得地向上走着,骄傲得从不屑回头,因此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后,一步,一个血脚印。 ...可,究竟是真的瞎了,还是故意视而不见? 这个问题龚霁根本不敢去想。 “说得没错。” 房间背后的一扇小门缓缓打开,罗宇源身穿厚重的防护服,脸上带着密不透风的防护面罩,如同收网的猎人,踱步而出。 龚霁颤抖的声音扩散在整个房间里,像是极力要说些什么,却字句支离,言不成篇。 “你...你...” “呦呦呦,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龚中尉这样失态。为了这种事?值得吗?” “这种事?!” 龚霁被罗宇源漫不经心的语气激怒,愤怒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啊,不过就这点事而已。”罗宇源如胜利者一般的姿态,蹲在老旧的收音器旁,嘲笑着龚霁的幼稚,“龚霁啊,你真以为,你们是第一个找到这里的人?” 这么多年,为什么地下工厂还能存在? 这么多年,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把这里的秘密公之于众? 那一纸‘保密合同’约束力真的有那么大吗? 当然不可能。 那些知道真相的既得利益者,难道会过河拆桥,一巴掌砸碎他们的聚宝盆?不,他们不会。他们会集体缄默,用沉默为火坑添一把柴,为深坑埋一抔土,将真相永远留在黑夜里。 进化者,不过都是沉默的共犯。 良知在利益面前究竟能价值几何? 不过是,一文不值。 罗宇源很快就对龚霁失去了兴趣。 他慢慢走上前,面罩后的一双眼睛阴狠地盯着受伤的方宸,唇边笑意逐渐扩大,唇角几乎都要飞了起来。 “呦,方宸,终于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方宸汗水淋淋地靠着温凉的肩,极缓慢地掀了眼皮,眼里除了不屑,还有极度的厌恶。 “温凉,我今天又开了眼了。没想到,还真有人笑得这么恶心。” 温凉慢慢抬起手,掌中涌动着恐怖的磁场风漩,眼中黑与红交织,笑意糅杂着杀意。 “罗宇源,别这么看他,我不喜欢。” 说得慢条斯理的,可无端地令人脊背发寒。 罗宇源不敢置信地指向温凉,倒退半步,失声喊道:“不可能,你一个退化的低级向导,怎么可能挑动这样的能量潮...” “还不允许人恢复了么?”方宸斜睨他一眼,“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从头废物到尾?” 话音未落,角落里的扩音器发出扭曲且尖锐的声噪,下一刻,恐怖的磁场风漩横扫一室,重重地撞在罗宇源的身体表面。 罗宇源下意识地闭眼吼了一声,可下一秒,口鼻喷血的惨状并没有出现。 他心有余悸地张开眼,眼珠子慌乱下移,余光扫过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防护服,底气卷土重来。 温凉稍微皱眉,忽得想起了什么,低声朝着方宸说。 “法拉第笼。” “...你是说,他那件防护服,可以进行完全的磁屏蔽?”方宸更加厌恶地看着罗宇源,啐了他一口,“这里的人每天承受高额度的辐射,你倒是把自己护得严严实实的。” 罗宇源根本无所谓方宸的嘲讽,狞笑着从后腰掏出一把精巧的手枪,以迅雷之势上膛、开枪。 电磁炮弹出膛的一瞬,方宸与温凉双手互推,向着反方向躲了半步,而温凉单膝前压,右手扭转,操纵着磁场,将电磁炮扭着冲回罗宇源的方向。 可明显罗宇源根本不惧怕。 他掸了掸衣袖,像是弹走一片灰尘。 眼看着战斗陷入僵局,温凉却轻轻笑了一声。他侧身躲在架子后,通过空隙看向方宸。 “还记得法拉第笼的弱点么?” “记得,你以前教过我。” 磁屏蔽笼,是保护,也是限制。此时的罗宇源,根本无法利用电子攻击,这给了他们机会。 “那,副队长先手?” 依旧是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不敢相信方宸真的接受了这样的认知。那只漂亮的眼睛飘着淡淡的红,眼尾微弯,恰似当年枝头的一片和煦的桃花瓣。 方宸低头微笑。 “好。” 两人的对话闲适得像是在调情,罗宇源深感恶心,重新上膛,对准温凉的位置重重一枪! 流放 第231节 架子轰然倒塌,那后面竟没有温凉的影子。 可下一秒,有一股尖刺的寒意从他的后颈皮肤处传来。罗宇源心里一惊,余光惊慌恐惧地扫过,发现方宸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身影如同鬼魅一般。 “笼子么。”方宸苍白的唇微微挑了一下,“拆了不就行了?” 话音刚落,他的手腕用力一拧,电子灌入匕首中,生用蛮力从防护服连接处撬开了一道缝隙! 温凉站在他身后,默契一掌过去,罗宇源陡然身体一轻,仿佛被一阵飓风卷起,又被头晕目眩地重重砸在地上。 他喉头一腥,吐出一口血,将挡脸的面罩糊得鲜血淋漓。 他不得不摘下面罩,同手同脚地爬向房间角落,胆战心惊地蜷缩着。 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场逗弄老鼠的游戏,他才是被戏耍的那个。 方宸淡淡地瞥他一眼,忽得痛苦地皱眉,头一歪,竟也悄然呕了一口血出来。 温凉立刻扶住他,方宸却摆摆手,说没事。可苍白的脸色与微晃的身型都昭示着,那受伤的哨兵早已是强弩之末。 “就剩一些简单的打扫工作,我自己可以的。” “我...” “相信我,睡吧。” 温凉的手轻轻抚着方宸的眉眼,揉过前额、发顶,扶住他的后脑,将支撑不住晕倒的哨兵揽在怀里。 罗宇源以为自己寻到了一线生机,想要转身逃跑,可呼吸猛地一滞。 他艰难地后转,发现温凉正用磁场铰成了一道锋利的丝线,层层缠住他的咽喉,肺里的空气像是逐渐被榨干,他艰难地翻了白眼,手脚不受控制地在空中乱抓,昏花的视线里,只剩一双浸着血色的瞳孔,看上去是那样妖异可怖。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时,呼吸骤然一松。 他捂着喉咙跪在地上咳嗽,咳得喉咙红而干哑。视线里出现一双棕靴,鞋尖擦得锃亮,鞋跟踩着地面,‘咚咚’作响,干脆利落。 罗宇源终于见到了救星,涕泗横流地想要爬向赵景栩。可温凉却一脚踩在他的手背上。 骨骼被踩得嘎吱作响,罗宇源连声惨叫,可赵景栩充耳不闻,只是伸出一只手,淡淡地道:“温向导,好久不见。” 第二百零五章 替我照顾好方宸 军装衣袖伸出一只骨节锐利的手,动作果断冷厉,一如赵景栩有攻击性的眉眼。 温凉微微笑了笑,没拒绝,与他握了手。 “确实好久不见。我以为,上次赵少校不满地摔门出去,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 “呵。”赵景栩抬了眼眉,“温向导藏得倒是好,我真以为...” “做废人挺好的,烦恼少。” “呵,废人。温向导谦虚了。当年,叶既明让我们精神链接,看来,倒真的是为了我好。”赵景栩重重地握下温凉的手,一字一顿地笑着说,“我为我当年的鲁莽,向您道歉。” 两手相握的瞬间,电子与核心能量激烈碰撞,屋内地面隐隐震颤,架子摇晃,裂纹爬满了黑水晶,层叠交织。 势均力敌的能量对抗,一时间,无人占据上风。 赵景栩率先松开了手,同时卸下背后的能量圈,而温凉也没纠缠,只微笑着压紧右手,将昏迷的方宸按向身侧,不留一丝缝隙。 “长话短说。”赵景栩说,“罗宇源,不能死。” 罗宇源眼睛一亮,想要高喊长官万岁,可话却被温凉强硬地掐在了喉咙里。 温凉脚掌用力碾着罗宇源的的手掌,表情却平静淡然:“可以,放我们离开。” 赵景栩遗憾地摇了摇头。 “一换一,是我的底线。” “开底牌吧。” 温凉优雅抬手。 赵景栩颔首。 刹那间,每个棺材窗口的一道强力探照灯都扭转向温凉清瘦的背,他颀长的身影被光拉得很长,温凉视线瞥向地下的影子,明白了赵景栩的依仗。 他与罗宇源那个狗仗人势的不一样。 赵景栩是地下工厂真正的主人。 “很不错。” 温凉同意了交易,示意他打开紧急逃生的通道。赵景栩照做了,那道暗门刹那从墙壁上弹出,一只扣在轨道上的球体逃生舱浮在半空中,仿佛用磁力维持运转。 见这外观与长莺的描述别无二致,温凉才缓缓地松开了搂住方宸腰间的手。他的动作很慢,每一个眼神都足够克制隐忍,无声地说尽了留恋与不舍。 可最后,他还是放开了手。 站在他身后的曲文星乖巧地上前,将昏迷的人扛在肩上,慢慢地扶他走向球体逃生舱。 里面有两个座位,曲文星将他放在左面的座位上,扣紧安全带。他看着右面空着的座位,三四秒,才缓缓地收回了视线。 他听话地走回了温凉身后,如同一只没有思维的提线木偶。 “不走么?” 温凉低声问。 他知道曲文星已经彻底恢复了神志。 曲文星没说话,依旧两眼空洞地望着前方,却出了很多汗,衣服都沾着后背,粘乎乎的。 温凉了解了曲文星的决心,便收了视线,右手攥拳,猛地打碎了裂纹遍布的黑水晶。 剩余的黑色粘稠液体泄露一地,如同夜晚的潮汐。吊在7553...不,吊在原航手脚的锁链尽数被温凉斩断,那根营养液管从他的嘴里被抽出,粘液飞甩,他双腿无力,支撑不住重力,直接摔在了地上。 温凉轻声说:“他,已经不算一个‘人’了。让他跟着方宸一起走,不算违背我们的交易。” 赵景栩权衡片刻,见温凉蹲下,右手贴在瑟瑟发抖的罗宇源背上,他才缓缓点了点头。 “可以。” 曲文星脚步很急地走向7553,背他坐上唯一的空位。曲胖墩儿抖着手拉下舱门,最后看了一眼昏迷的方宸。在视觉死角,从兜里拿出一张金色的交易卡,飞快地塞到他怀里,咧嘴笑了一下,极轻地喊了一声‘方哥’,眼睛红通通的。 随着‘嗡嗡’的启动声,逃生舱一瞬消失在空中。 温凉的双眼一直凝视着逃生舱消失的方向,赵景栩压着不耐,面无表情地看他:“放人吧。” 温凉方才慢条斯理地收回了视线。 方宸不在,温凉仿佛解开了什么束缚,周身的散漫慢慢散去,表情矜傲,深黑的瞳孔里藏着碎刃,冷冽如冰。 “不急。” 他手腕蓦地抬起。 碎落在地面的半片尖锐金属仿佛受到了不容抗拒的召唤,飞旋而来,以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速度,深深地扎入了罗宇源的后腰。 血液飞溅,皮肉撕裂。 那位置,与方宸的伤口所在,一模一样。 温凉却没打算收手。 那碎片竖立,在伤口处螺旋下钻,生生钻出一个拳头大的血洞来,从后腰贯穿至腹部,毫不留情。 罗宇源失声痛叫,涕泗横流。 赵景栩脸色不太好看,冷喝住温凉的凌虐。 “温向导,我们的交易里没有这一条。” “我的哨兵受伤了,你的人,也得留下点什么。这才叫公平交易。” 温凉抬眸,笑意冰凉。而赵景栩也冷冷地挑了唇:“你敢挑衅我。你不怕,我直接让方宸死在逃生舱里面?” “怕,怎么不怕?”温凉不慌不忙地看向角落里的扩音器,声音稍微挑得高了些,“长莺,原航也在里面。方宸如果死,原航必死。时间不多,你得拼命了。” 温凉平淡含笑的眸子望着赵景栩,仿佛早知前方有他设下的陷阱。赵景栩眉心微微一跳,没想到温凉看上去散漫,内里却是个杀伐果断的狠人。 扩音器只传来滋滋啦啦的乱频声,但温凉知道,他们一定能听到自己说话。 温凉微微瞥了一眼扩声筒,声音轻了下来,缓慢地、郑重地。 “龚霁、夏旦,替我照顾好方宸。” 乱频声戛然而止,因为扩音器被灼穿了一个深深的洞。 赵景栩收了攻势,上前两步,与温凉对立而站。 他薄唇微动,用充满攻击性的口吻说了两个字。 “抬脚。” 温凉矜贵颔首,脚尖微抬,骤然解脱的罗宇源手脚并用地爬向赵景栩,却反被踹开,脸朝地滚了半圈,懵地跌在地上。 赵景栩弯腰擦了鞋尖,丢了手纸,憎恶地皱了眉:“滚去第二舱。” 罗宇源连滚带爬地走了,狭小的室内只剩他们三人。 那道道灼烫的光芒没有被消除,反而更加灼盛地在温凉背后绽开,清瘦的脊骨处仿佛生出一朵缱绻的死亡之花。 “温向导心理素质过硬,我刮目相看。” “早知道你不会放过我。你可真不像小叶子。他厚道多了,这种事,他不会做。”温凉揶揄地看他一眼,“我说,你是他的学生,学他却没学到点子上,怪不得他不喜欢你。” 温凉轻巧一句话戳中了赵景栩内心的不堪。 他眼眸微眯,再次打量着温凉那张俊美的脸。 那时,他为什么会觉得温凉就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呢? 第二百零六章 奔向自由吧 再多思忖与揣度已经无用。 赵景栩手腕低压,一道浓烈的紫色电子束霎时向着温凉的心脏要害击去!温凉早有准备,抬手化解了致命一击,可再转身时,赵景栩已经不见。 流放 第232节 门锁被重重地扣上,温凉被彻底关在这一方牢笼里,唯一的出路,便是空洞的中央塔心。 下面炙热流动的铁磁体正翻滚着,而上方则是难以攀登的高度,进退维谷。 温凉早知如此,也不慌,轻笑一声,靠坐在墙根,又将领口扯松,不住地抵着唇咳嗽,直至掌心隐有血迹出现。 曲文星此刻再也站不住,抖着腿倒在温凉身边,坐在肮脏的黑水里,冰凉的温度让他暂时冷静了下来。 “相处了这么久,还没正式认识过。”温凉伸出了手,“温凉。” 温大佬还是这么淡定,这个时候做什么自我介绍。 曲文星苦笑,双手握住了温凉的掌心:“曲文星。” “我以为你会走。” “想过。” “结果为什么没走?” “算了。”曲文星叹了口气,“总不能跟方哥抢名额。坑了他那么多次,这次就当一次性还清了吧。” 温凉又笑,曲文星凑得更紧,努力靠着温大佬,试图让自己停止颤抖,没话找话说:“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我们怎么逃?” “逃不了。”温凉仰面倒在地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睡觉吧。” 曲文星:“……” 冷静冷静,温大佬一定是在开玩笑。 温凉却当真没再想办法。 他疲惫地翻了个身,视线越过破碎的玻璃,望向那棺材似的小房间,眼神微散,仿佛与那些痛苦的灵魂产生了共鸣。 他轻喃,气音轻盈得像是鸿羽。 “...有时候,我们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啊?” “没什么,就是想起从前服役时的一些旧事。想听吗?” “我敢说不想吗?” “当然。”温凉说,“现在的你,有资格拒绝我。” 曲文星一怔,心口仿佛被什么撑得满满的,让人满足到想哭。 他掩饰地揉了揉眼角,低声说:“我想听,你多说一点。” “好。” 温凉微笑,重又陷入了回忆。 他好像曾经担任过‘恒星计划’的面试筛选教官,原十三队的所有成员,仿佛也是‘恒星计划’的一部分。 一批又一批年轻的面孔怀揣着理想投入军中,万中取一的淘汰率也无法阻挡他们的热情。 那些模糊的容貌停留在各自最美的年纪,温凉依稀能记住他们中的一些人,更多的,却是半点痕迹都留不下。 那时,温凉只是依照军令,将不合格的种子筛选下放,而方宸也只是尊从上级的命令带领淘汰者进入下一个服役的地点罢了。 没有想到,他们也曾是无知的推动者,多年前,亲手种下了恶果。 “让我回到这里,或许是注定。” 温凉还在轻声自语,曲文星听得惊心动魄,再听一秒,他就要崩溃了。曲文星搓了搓竖立的汗毛,爬起来,在碎裂的屏幕前看来看去,小心翼翼地敲打着键盘。屏幕上的氧气含量让曲文星怔在原地,随即崩溃地朝着温凉大喊。 “温哥,完了!!!!这座塔竟然进入了‘静默’的模式!!!!” “什么‘静默’?” “就是,就是...”曲文星急得舌头打结,“断掉单元的营养液和呼吸器,朝塔里灌注惰性气体,封闭出口,让他们在睡梦中死亡!!” 温凉皱眉。 ‘静默’? 这被掩埋的一生,无法说出口的呼救,永无尽头的噩梦,还不够‘静默’? 他慢慢站起,独立在碎裂的平台边缘。 那一道道剧烈的强光此刻逐渐褪色,如同凋零的生命一般。 他看了许久,直至瞳孔刺痛。他转身,看向曲文星,问道。 “紧急逃生舱的运行时间是几分钟?” “一号逃生舱经常有人维护,是磁动力的,很快,两分钟。二号逃生舱不怎么用,所以需要大概十分钟。” “赵景栩坐的是一号还是二号?” “二号。”曲文星挠挠头,“我也很震惊,他竟然真的会把一号让出来。” “看来罗宇源对他当真很重要。” 温凉抬眸,看向墙壁上的计时钟,微微笑了笑。 “那样就好,时间足够了。” 笑容是那么熟悉,曲文星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险,拽着温凉的手臂,焦急地问:“什么,什么?!温哥你要干什么?!” “叫醒他们。”温凉的瞳仁里倒映着星点光火,坚决而滚烫,“让他们,最后开口说一次话。” 他要唤醒所有向导,引发强磁暴,核心聚变,将这座塔里的罪恶公之于众。 温凉站在平台边缘,双臂伸展,有风吹过,勾出清净俊俏的侧影,强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如同身披一道残阳。 他的肩头站立一只羽毛黑亮的鹰,黑鹰清鸣,振翅高飞,盘旋着拂过每一个窗口,黑羽簌簌落下,化为无形的波纹,漫过黑暗,熨帖地没入粘稠的黑液。 醒来吧。 从无尽的噩梦中醒来吧。 最后一次,拼尽全力,奔向自由去吧。 温凉的核心透支过度,整个人仿佛裹着一层火焰。能量在他的血液里沸腾,挤破了那无暇雪白的皮肤,血液沿着毛细血管崩开,如同雪地铺满点点绽开的红梅,刺目却美得惊心。 强烈的精神共鸣随风飞散,沿着精神的旅途拂过每一个痛苦的灵魂。扰动微小,可足够坚决。 渐渐地,躺在黑暗里的灵魂仿佛受到什么指引,核心嗡鸣,与温凉身体里的核心共鸣。 血与泪裹着被唤醒的愤怒与坚决,从他们的精神世界里骤然迸发,如同千万粒尘埃围在母星周围,自发地凝成了星辰带,缠绕不休。 可他们始终没有办法脱离他们后脑那根长长的电线的控制。 仿佛那一行行代码,就是一道沉重的锁链,拖住了他们想要拥抱自由的灵魂。 他们在挣扎,在碰撞,灵魂铮铮作响,核心燥烈如火。 曲文星被这宏大磅礴的精神共鸣惊得口干舌燥,喉咙一酸,一股莫名的泪意盈睫,随后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他抽噎着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努力让自己恢复清醒。 温凉的计划让曲文星热血沸腾,他也不甘寂寞,转身沉了口气,正要上前帮忙,可手碰了一下屏幕,一行加密的信息传了进来。 曲文星早就从罗宇源嘴里套出了秘钥,此刻解锁,发现了这是长莺和龚霁拼命传进来的两则消息。 他立刻点开,却看到了两行令人震惊的信息。 第一则,来自长莺。 ‘所有单元的黑水晶机械断电扳手在塔底 坐标 212 400 87’ 第二则,来自龚霁。 ‘一号逃生舱还有两分钟返回 三分钟后塔内氧气低于人体承受值 药箱里有便携式氧气罐’ 曲文星立刻看了看时间。 距离赵景栩罗宇源离开已经过了六分钟,如果要在他们逃脱前炸掉这座塔,那么只剩下四分钟; 如果想要成功逃离这座塔,他们需要在爆炸倒计时前两分钟坐上逃生舱。 也就是说,以爆炸为零点,现在,是-4分钟。温凉和他,需要在-4至-2这两分钟之间,按下黑水晶的解控按钮,并且成功唤醒所有的向导;在-2分钟准时坐上逃生舱;在-1分钟准时带上氧气罩,否则会逐渐窒息而死。 曲文星立刻奔去平台边缘,寻找那解控按钮的位置,他趴在地上,发现那按钮远在下方。 曲文星心里一寒。 这样的距离,以他的身手,往返,至少需要四分钟,绝无可能两分钟内按下按钮然后原路往回。 他看向温凉,那人早已精力透支,无暇分身。 可是不按下那彻底解控的按钮,拽掉那一根根洗脑的电线,温凉的唤醒计划恐怕无法如期实施。 曲文星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忽得灵光一现。 对了。 如果温大佬愿意放弃唤醒计划,他们两人就可以直接坐上逃生舱离开了! 曲文星骂自己蠢笨,欢天喜地地奔向药箱,在打开的一瞬间,笑意径直僵在唇边。 原来,这里面,只有一瓶便携式氧气瓶。 第二百零七章 属于我的光 曲文星坐在了温凉身边。 他粗壮的腰上缠着五圈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拴着门把手。累了一通,他呼哧呼哧地坐下, 温凉依旧紧紧闭着眼,皮肤碎裂,血液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脸色白得透明,如同一块水质上好的玉。 可他站得很稳,身姿挺拔,如同天上高悬的耀眼太阳。 曲文星把玩着手里的氧气瓶,放在自己脸上比了比,玩够了,又看了看时间,开始与温凉聊天。 “温凉。其实吧,你这个人真的很烦。”曲文星晃着脚,胆大包天地叫着大佬的全名,“你不像方哥,他有点太善良了。你嘛,一眼看光我的裤衩子,我真的,特讨厌你。” 他叹口气,扒拉手指头说:“是啊,你看得没错,说得也对。我贪财、唯利是图,有时候也挺坏的。你给我讲了几个故事,都有隐喻,我假装不懂,因为我不敢说我懂。我要是说我懂了,结果还是一如既往地贪财牟利,那我岂不是又蠢又坏?” 温凉依旧毫无所察,曲文星嘿嘿笑了两声,晃着小腿,腿上的伤疤露了出来,他也不管了,此刻,显得格外放松。 流放 第233节 “一会儿,我要自己逃了。”曲文星把氧气瓶捆在自己脸上,眼睛笑着弯了起来,“我给爷爷养老的卡还在方哥那里,我得拿回来啊。” 温凉动也不动,曲文星又叉着粗水桶腰痛骂温凉两句,然后,腿一软,跌在了他的身边。 他缓缓地解下脸上的氧气罩,费劲地伸到温凉的脑后,替他小心翼翼地蒙在了脸上。 “骗你的。”曲文星不舍地摸了摸顺滑的罩子,吸了鼻子,声音囔囔的,“我就是趁着还没开瓶,感受一下。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他回头看了一眼时间,慢慢地扭开了氧气瓶的开口。 压力表缓缓地偏转,一股极小的氧气气流涌入温凉口鼻,驱散了隐隐的滞闷。 “这几天,做了点好事,其实挺爽的,嘿嘿。以前不敢做的事,现在敢了。我还说,想让方哥带带我,没想到,我最后是跟你一起合作。也挺好,毕竟,你是除了方哥以外,唯一一个愿意几个跟我并肩坐在一起的大佬。” 他顿了顿,痛快地喊了一声:“值了!” 曲文星红着眼睛回头看了一眼时钟,耳畔传来‘咔嚓’一声响。曲文星耳朵动了动,又呼哧呼哧地跑去开门。 果然是一号逃生舱回来了。 长莺还真的做到了。 曲文星掰了掰小短手,扎了个马步,憋红了脸,用力搬起温凉,扛在肩上,颤颤悠悠地往暗门的方向跑。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温凉塞进了逃生舱里。正要替他卡上安全带,温凉却眉梢微动,似乎察觉到了异常,将要收回精神触手。 曲文星一惊,满身找重物,最后从地上拿了块小铁盒,不轻不重地砸上了温凉的额角,将他直接弄晕了过去。 “...温大佬,你说的,你说我现在有资格拒绝你了。” 曲文星觉得自己飘了,他颤抖着扣上逃生舱的顶盖,按下发动按钮。那承载着唯一生的希望的舱位,就这样消失在黑暗里。 室内烧得很热,氧气也稀薄,曲文星孤零零地站在满地狼藉里,显得那么孤单。他鼻子一酸,眼睛又酸又疼,但他来不及继续抹眼泪,焦急地看向墙上的时钟。 就剩一分半了。 完了。 曲文星疯了一般地跑向平台边缘,炽烈之感越加浓重,害怕还是困住了他的脚步,让他腿脚发软。 但曲文星没有退路了。 爬下去是来不及了,只能跳了。 他猛地闭上了眼,心一横,如同笨重的小鸭子,学鸟飞翔。‘咚’地一下,跳入深渊。 耳畔刮过炙热的风,他的厚脸皮都要被烧化了。 腰骨‘咔嚓’一声,好像有点错位,疼得他差点把隔夜饭勒吐出来。曲文星头晕目眩地在空中挣扎,扯了几次绳子,艰难地摆荡。 氧气逐渐稀薄。 曲文星的体力在急速下降,因为窒息,他的脖子已经隐隐泛了紫。 他多次尝试,多次失败,他笨重的身体限制着他英雄的灵魂,无论如何也抓不到那救命的金属扳手。 “啊啊啊啊啊啊手短不配做人是怎么着!!!!!” 曲文星的愤怒再次激发了他的体力,他腾空一转,决绝地去够那枚长长的扳手。 可指尖又与扳手堪堪擦过。 曲文星真的绝望了。 或许,他不该学方哥逞英雄的。 意识逐渐被火舌吞没,他逐渐失去了支配四肢的力量,头微微低垂了下去,只随着绳索而自由摆荡。 绝望间,曲文星迷迷糊糊地察觉到,身体忽得定在了空中。 他面朝下,像是被挂在了悬崖上的树枝一样。 他艰难地回头看,发现自己的衣服竟然勾住了那支金属扳手! 曲文星大喜过望,拼尽全力,努力扭腰,费力地握住了那滚烫的把手。耳畔传来‘滋滋啦啦’的声音,他的手掌被烤得焦了。 剧痛让人扭曲,曲文星刚想放手,可不知从何生出的一股倔强,让他重新握住了那滚烫的、唯一的希望。 他懦弱了一辈子,不想再这样一事无成的死!! 曲文星脸涨得通红、脖子粗紫,青筋暴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拉下了那枚扳手!! 无数只黑色水晶同时崩裂,碎裂清脆,电线脱落,塔中央那棵吸血的老树仿佛一瞬间被斩断了所有的枯枝触手!囚困在枝头的灵魂,一瞬间振翅高飞,直冲天际。 碎裂声、坠物声,顷刻迸发,轰然作响,声震人间。 那是自由的声音,那是,人世间最悦耳的乐声。 曲文星解脱地放下了手。 他的身体向着铁磁体烈焰坠落,如同断了线的风筝。 耳畔灼热的风声刮过,视野前方,穹顶尽头,五彩的极光浓烈地席卷着每一寸空间。 核心在融合,灵魂在奔涌,恐怖的能量摧毁了一切黑暗。 曲文星从没见过那样可怕的磁暴,如同愤怒在枯枝上点燃了朵朵烈焰之花,用生命最后的能量,卷起了人的自由意志。 墙体,逐渐解离;高塔,毁于破碎。 赤焰直冲天际,曲文星慢慢闭上了眼,身体被烈火吞没,融入了从塔底喷涌出的铁磁体热浆。 他的眼角有泪划过,可嘴唇似乎是弯着的。 究竟笑了没有,曲文星自己也不知道。最后出现在他脑海里的,仅仅是温凉的一句话。 ‘恒星和行星不一样,它是会自己发光的。’ 他想。 或许这一刻,有人看到了属于他的光。 -------------------- 写到这一章,曲文星这个人物在我笔下算是圆满了。 他绝对不完美,是个有点自我算计的普通人。 但不妨碍我喜欢他。 一个普通人的自我升华,找到了他的路,做出了他认为对的选择,用属于他的方式结束了他的一生。 理所当然。 我昨天一晚上狂写八千字,哇,原来码字上头的感觉是这样。 太舒服了。 其实这整个十四章都很爽,我在疯狂揭露之前的伏笔,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记得之前的剧情,但我记得,所以码字码得很爽,非常爽!! 第二百零八章 我去陪他 刺耳的警报声骤然拔地而起,在街巷道路回荡盘旋,呜咽如泣。 多年未起的阴云也沉沉地压在‘鬼城’上空,无半丝阳光,阴沉厚重地令人喘不过气。 城内居民丢下了他们赖以为生的危房贫屋,惊慌失措地朝着城门跑。而城门口的守卫反而逆着拥挤的人流,快速地向着城中城列阵行军,伺机支援。 地下工厂上方的地表已经凹陷,像是飞速坠落的星球扫过,留了深沉的褶皱。 守在城中城的士兵们不敢靠近能量激增的中心建筑,一步步地向后退走,只留一支搜救小队,等待接应赵景栩和罗宇源。 小队站在相对安全的掩体后,俯瞰着中心的动荡。望远镜和雷达齐齐上阵,没有看到两位长官,却观察到了四个意料之外的人影。 一个形似骷髅的高挑女人;一个娇小的短发女孩;还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站在远处,肩上扶着另一副骨架子。 不对。 还有第五个人。 有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正跪在濒临凹陷的地面中心,双手撑地,黑发被风吹得狂乱。 他一动不动,像是被风化的一座残破雕塑。 那人周身涌动着极强的电子云,颜色青紫混杂,斑驳不堪,如同一场狂暴的雷雨。 此刻,空气变得越来越粘稠,像是被胶水糊住,每吸一口,都觉得肺里黏糊糊的难受。 那人却依旧岿然不动,仿佛要扎根在这片即将倾塌的土地上。 龚霁手里紧紧捏着剩下的半瓶止痛药和营养剂,坚持不懈地方宸的方向走去,可又一次被那股强烈的电网给逼退三步,扭了脚,伤了手。 夏旦着急地走过去搀扶住他,后者借力站稳,又要去试,结果,再次以失败告终,却并没有打算放弃,坚持想要带方宸回来。 “方宸,赶紧清醒过来!!” 龚霁捂着被深深灼穿的手背,嗓音干哑地朝他喊。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方宸失控。 那个年轻哨兵的每一次失控,都是因为温凉。 方宸垂着头,如狼嗜血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几米远外已经倒塌的矮房。那房子是地下工厂紧急疏散的出口之一,他便是从这条路被救出来的。 几分钟前,他被灌下急救药,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人。 可,温凉不见了。 他冷静地问起温凉的情况,从龚霁的只言片语中,他艰难地还原出了当时一命换一命的博弈。 “我知道了。” 方宸慢慢地站起,推开了所有人的搀扶,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风暴中心。 半步一摇晃,一步一踉跄,最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手掌膝盖磕出了血,混着后腰伤口渗出的血,一齐渗入了碎石地表。 “温凉。” 方宸没有撕心裂肺地吼,他的声音甚至称得上冷静。 他从来都没有真正与温凉进行过精神链接,从来,都是他单方面的试探与入侵。也因此,每次温凉涉险,他都像个局外人一样,游离在外。 罢了。 流放 第234节 如果没有办法用精神唤他回来,那就用喊的。 他总还有一条命可以等。 “温凉。” 方宸干哑撕裂的声线没有什么高低起伏,如同荒漠上持续又灼热的风,呜呜咽咽,悠远地回荡着,像是永远也不会停下呼唤;可他的咬字却越来越轻,仿佛那人用灵魂去念这两个字,直到用尽力气,变成一具空壳。 越冷静、越绝望,这一声呼唤几乎把龚霁夏旦的眼泪喊下来。 地面此刻扭曲地更加厉害,一团团盘纹盘踞在方宸的膝下,地表摇晃、空气冒烟,像是要把他再次吸回地下那个不见天日的地狱里。 龚霁急了,又用身体去撞那密不透风的电子风墙,直到撞得手肘全是血:“出来!!方宸,出来!!!危险!!!!” 方宸充耳不闻,慢慢站起,宛若沙尘中最后一支破碎的旌旗。 跌跌撞撞地勉强走了两步,方宸身体晃了晃,重又倒下。他双手紧握滚烫的黄沙,双目紧闭,猛地弯腰,‘哇’地一声,大口吐出鲜血。 身体不住地颤抖,似乎所有压抑着的哀恸绞在心上,疼得喘不过气。他重重地锤了两下,顺势抹掉唇边的血迹,嘶哑着对身后的龚霁说。 “五分钟了。” “我知道,你...” “里面的备用电力,是不是已经断了?” “...是。” “他,还活着吗?” “……” 龚霁开不了口。 地动这样厉害,下面的空间,恐怕早就被毁成了断壁残垣;而其中的人,生还的几率,几乎不可计。 他该劝方宸死心,可这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方宸终于转了头。 他脸上的血迹已经被风吹得干了。血痕从前额蜿蜒至眉骨,暗红色的,像是一道深刻的烙印。 “你们走吧。”他干裂的唇微抬,“我去陪他。” 场中的温度越来越高,像是要把人融化一样,空气被灼出了粼粼波纹,方宸一步步地走向那摇晃解离的建筑内,把自己溺在这一场热海里,不想回头。 夏旦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她陪着龚霁,一次次地撞着方宸布下的恐怖电网,手肘都被烫出了黑洞,可终究是挡不住那人坚定的脚步。 地表颤动得更加厉害,人们脚下仿佛踩着会流动的岩浆,连赵景栩布下的支援小队都不得不后撤。 长莺艰难地拖动着7553,一路拖拽,自顾自地避险;而龚霁夏旦站在不远处望着方宸的背影,进退不得,正焦急间,耳边忽得传来一阵阵强力的发动机轰鸣声,那声音宏大震耳,几乎盖过了大地震颤的层层倾塌。 龚霁猛地回头。 远处的地平线被浓烟晕黑,那遮盖天幕的黑色鬼影,是一辆辆庞大锃亮的黑色战车。 这般强力而又大规模的进攻武器,无疑,只属于白塔最有权势的人——柴万堰。 第二百零九章 s级!(1) 许振飞坐在最前面的二层战车上瞭望战局,身后的铁磁体剧烈燃烧着,无形的能量波疯狂扫射,如同一对巨大的翅膀,扫平了地上所有的障碍。 他驱车直入,抓了一个救援队的人,在巨响和震颤中努力维持着冷静,大声吼道:“你们赵部长人呢?怎么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赵部长...他还在里面!!” “什么?!” 许振飞表情变了。 他毫不犹豫,急得扭头狂喊:“给我把这里轰开,把人救出来!!” “可是部长,里面情况尚不明朗。这里的东西很危险,如果处理不好,我们的人都会被炸死的...” “炸死多少人我都不在乎,必须把赵景栩和罗宇源给弄出来!!老柴现在需要这俩人顶上去!否则总塔指挥部那些人...” “长官!你清醒一点!你的老首长早就抛弃你了!”许振飞的副官苦口婆心地劝,“他现在为了敛财,不择手段,早就不是值得你追随的那个人了!!我看,他被叶既明弄下来正好,咱们...” “闭嘴!!” 许振飞涨红了老脸。 他一巴掌甩飞了他的副官,夺取了战车的操纵权。 虽说一把年纪,可许振飞依旧胡子油亮、双眼精悍,手腕摇动间,炮膛即刻瞄准,毫不犹豫地击飞了那建筑的天灵盖,露出了建筑裂纹斑驳的内壁。 他手臂一挥,身后的亲兵毫不犹豫地冲向了建筑内部,用血肉双手去挖、用电子去轰砸,在强烈的震动中,逆向而行,深入地道。 副官痛苦地闭着眼,不愿接受长官的愚忠。许振飞慢慢走下战车,站在匍匐倒地的人身边。 狂风黄沙卷过他鬓边的白发,他抹了一把白头发,恍觉,自己老了这么多。他伸手拉起忠心耿耿的副官,替他拍掉背上的沙子和碎石。 “我对他,就像你对我。”许振飞说,“一声首长,一辈子都是首长。” “找到了!!” 很快,有人找到了二号逃生舱的残壳。 赵景栩腿骨折了半根,被卡在座位上,而他身边的罗宇源更惨,左右手臂都断了,软塌塌的,像是个瘪了的橡皮人偶。 搜救队正艰难地搬运两个伤者,刚回到地面上,身后忽得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他们回头,看见了一个神态恐怖的哨兵。 那人周身萦绕着血淋淋的青紫光晕,半米内的空气翻卷厚重、形状扭曲、颜色淤青。 他就这样孤单地站在断壁残垣里,破碎上衣下隐隐露出满是划痕的胸膛,仿佛他就是这座支离高墙的一部分。 “温凉呢?” 声音冷淡如冰,在这样极端炎热的地方,竟然还会让人脊背一凛。 赵景栩自担架中微掀了眼皮,仿佛给他一个眼神已经是极限了。 “死了。” “死了。” 方宸慢慢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他的嘴唇上有血,上下唇轻碰,吐出两个染血的字,更让人彻骨发寒。 ‘砰砰’两声,他随便抬手,用狂乱的电子潮将抬担架的几人扇飞。 躺在地上口鼻喷血的人脸色发懵。 显然,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意识到这个周身浴血、身材高瘦的不起眼男人竟然拥有这样恐怖的能量。 痛觉后知后觉而来,他们四散支离,痛嚎着跌倒,担架也落了地,像是任人蹂躏的蝼蚁。 赵景栩抬眼,望向方宸掌中的电子,面无表情地说:“温凉也就算了。凭你,也敢在我面前叫板?” 方宸没有为赵景栩表情的侮辱而勃然大怒。他默然抬眼,眼中冷淡无神,如同一汪沉沉的死水。 “我的向导死了。”方宸说,“你们,得给他陪葬。” 这话听着耳熟。 这一对搭档,一样的口出狂言,那么,也一并死无葬身之地吧。 地面剧烈震颤,赵景栩慢慢地扶着断壁残垣站起,掸了掸衣袖处的灰尘,右手猛地攥拳,拳身击碎了灼热的空气,一团悍猛的紫光电球倏地打向方宸的心脏! 空气发出了‘滋滋啦啦’的哀嚎声,方宸不闪不避,右手露指黑手套紧紧攥拳,面无表情地出拳。 竟然是硬碰硬! 在远处的龚霁心即刻悬了起来,呼吸一滞!虽然他不知道方宸用了什么方法,在短短半日内,连升几级,一举摸到了a级哨兵的门槛,可终究,那颜色过于斑驳,远不及赵景栩的紫光纯净浓厚。 这样的对抗无疑是以卵击石! 能量以翻山倒海的架势朝着单薄的方宸压了过去。他一步步被推着后移,双脚深陷沙坑,留下了一道越来越深的长痕,像是被压倒的骆驼,倾倒只在一瞬间。 不堪一击。 赵景栩自觉无趣,移开了视线,发射了信号,让许振飞再派一队活人过来接应。 蓦地,那枚信号弹被一道明亮的青紫色击中,在空中,裂成了絮状碎光! 这一击来自身后,赵景栩皱眉,向后看去。 那个已定败局的哨兵竟然还没倒下。他的肩背在颤抖,架在头顶的双臂慢慢放了下来,唇色雪白,眼神冰冷,可唇角竟然挑衅地弯了弯。 “就这样?” 赵景栩一贯自傲,看不起除了叶既明外的所有向导;而哨兵中,几乎无人是他对手。可这只地下室爬上来的杂种野狗竟然能够接下他的一击,这无疑是对他的一种侮辱。 赵景栩脸色沉了沉,不再留手,掌心猛地一攥,无数道纯净的紫色电子流束凶猛迸发,在空中织成了密不透风的电网,如同站在风口浪尖猎鲨的捕者,手中的网坚硬锋利,竟然对方宸使出了全力。 空气‘滋滋’作响,仿佛被强烈的电流洞穿,磁场极强烈地扭曲,如同危险的牢笼,将方宸锁在里面。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了下去,掌中的电子在剧烈的威压下显得格外黯淡。 “呵。”方宸侧脸的汗颤抖着淌至下颌,他一双细长笑眼弯得嗜血,“a级哨兵,不过如此。” 赵景栩盯着方宸那双深邃凌厉的眼睛,心头蓦地产生了一丝危险感,可很快这点异样就被他抛诸脑后。 只是一个嘴硬的濒死哨兵。 再硬,能撑到几时? 第二百一十章 s级!(2) 右手的能量愈发灼目,仿佛一枚高悬明耀的紫色水晶,藐视着万物。 方宸膝盖发颤,周身守护的电子云逐渐溃散,赵景栩霸道的能量慢慢地侵蚀着方宸的电子轨道,脑海中响起细碎的断裂声。 方宸紧紧抿着的唇角悄悄渗出一抹血迹,可他的腰背丝毫不弯。狂风卷起他的黑发和破碎衣摆,一直藏在胸口的黑金戒指被飓风卷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赵景栩在看到那枚戒指时,表情大变。 三年前、实验室爆炸前,他曾看见叶既明亲手拿着这枚戒指!! “这个戒指,怎么会在你手里?” 流放 第235节 “这是我的东西。” “...你的?” 赵景栩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的声音有多扭曲。 原来,三年前,陪伴在叶既明身边的那条野狗,就是面前这个青涩的毛头小子。 他找了这小子三年,几乎是把他当做脑海里唯一的假想敌。 可,这算什么? 一个刚刚勉强摸到a级向导门槛的杂毛狗,哪里比得上他?! 赵景栩此刻被狠狠地激怒了。 如同骄傲的狮子被拔掉了指甲一般,他怒吼着,将所有能量倾注入右手中,倾尽了全力,誓要把方宸杀死。 “噗...咳...” 方宸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双脚死死地扎根在地上,不肯弯腰、不肯跪倒。 胸前的戒指在强大的能量压迫下逐渐破碎,裂纹纤细却遍布。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他会选你?” “...选我?” 方宸隐隐约约明白了赵景栩的暴怒从何而来。 他轻笑一声,一双狐狸般狡黠的明眸里写满了嘲讽与冷意。 “因为,你、不、配。” 赵景栩失态低吼,暴怒如奔腾的灼热岩浆。 一瞬间,方宸周身的电子云被轰然击溃! 他翻滚着向后跌去,背后重重地撞上了一堵破碎高墙。本就摇摇欲坠的碎石‘轰隆隆’地砸在方宸身上,把他彻底埋入了砖块瓦砾下,动弹不得。 赵景栩喘着粗气,双眼血红。 他拖着伤腿,在断石裂瓦里疯狂地翻找着。他必须要把那只杂狗的尸体一寸寸地肢解,再夺走他的戒指。 这个杂种,根本不配拥有他的东西。 赵景栩甩开一块染血的碎石,只用单手掏出了浑身被砸得青紫交加的方宸。 那人脸色雪白,呼吸轻微,而脖颈处无力垂下的黑金指环染透了鲜血,泛着隐隐的金光,显得格外妖异。 赵景栩将手伸向那枚指环,用力攥在掌心。 烫的,硬的,硌在掌心,皮肤下血管剧烈跳动,恰如他无法隐藏的欲望。 他从没有一刻如此渴望掠夺一个人的性命。欲望仿佛无法熄灭的沸水,将他的血液蒸干。 “我...认识...一个疯子。他说..” 那个半死不活的哨兵薄唇轻动,似乎在说什么令人厌烦的废话。 “...他说...我有一部分能量...被封在戒指里...” 赵景栩不耐地抬眸,却看见那黑长的睫毛微抬,露出了一双笑意深藏的幽冷瞳孔。 “谢谢。” 声音是破碎的气喘,却带着深深的算计和决然。 ‘咔嚓’一声,自掌中传来。 借助赵景栩无法自控的能量,指环安静地碎在了那人的掌心。 赵景栩心头一悸,即刻就要退后半步,可已然来不及了。 ‘咚’地一声。 如同投石入古井,回声怆然悠远。 一股压抑许久的电子能潮凶悍地冲出了指环的封印,以决绝的姿态撞回了方宸的身体里。 “唔呃!!!” 方宸痛苦地仰起头,周身稀薄的电子云在身侧卷起势不可挡的风漩,如同剜肉嗜血的风镰,化作了哨兵坚实的护盾,轻易地击退了赵景栩的进攻! 赵景栩不得不双臂护住脸,不住倒退,险些踩到了身后缓慢爬行的罗宇源。 一股灼热的飓风慢慢散去,赵景栩缓慢地放下手,看见断壁残垣中,独立站着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 那人慢慢抬起头,周身萦绕着的,竟然是无比纯然的紫色光辉! 怎么可能!!! 赵景栩内心震惊,抑制不住地上前半步,掌中电子飞跃而至,像是极力试探,那人是不是又搞出了什么花样。 方宸却再也没退后半步。 那层紫光宛若不可摧折的铠甲,守住了他伤痕遍布的身体。那双明瞳萦绕着极为纯净的金辉,如同漫天的耀眼碎星。 赵景栩,一击,未果; 再击,依旧没中。 他双手裹着电风,焦急地用力挥拳,左右出击,第一次,动作带上了隐隐的慌乱和动摇。 方宸则开始了属于他的反击。 他脚上的黑色军靴抬起,向前,踩下了两个深深的脚印。 他慢慢抬起右手,爆炸般的风漩缠在指尖。 “为了温凉。” “为了被埋在地下工厂里的一万一千五百个无辜向导。” “为了溪统矿、为了千千万万个枉死的人。” 那风漩一点点压缩、一点点凝聚,明耀灼目的紫色越来越浓厚,如同要滴下来一般。 他缓慢地抬起眼眸,金色的火焰灼烧不休,如同他无法化解的愤怒与悲怆。 “死。” 如同夺魂的神谕,冰冷彻骨。 赵景栩的瞳孔微缩,拼尽全力撑开一道无形的防护墙,可饶是如此,也被这强烈恐怖的能量潮击飞,如同伤了翅膀的巨鸟,只能踉跄失态地匍匐在地上,而后,喉头一腥,猛地咳出一口血。 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被重伤至吐血。 肺腑的剧痛倒是让他清醒许多。他用手背擦掉那刺目的猩红,望着那拖尾的血迹,眼神勾起久违的灼热与战意。 “这样,倒才勉强配与我一战。” 赵景栩踹开半死不活的罗宇源,小腿肌肉绷紧,两步助跑,腾空而起,拳身裹着炫目的紫色电光,冷静而准确地给予方宸悍猛一击! 方宸身法本就敏捷,这一击被他轻巧避开。他单手撑地,黑色手套护着的掌根作为支点,灵巧地轻旋半周,左脚高高飞起,凌空一踢,反守为攻,毫不留情地朝着赵景栩的小腹踹去! 赵景栩急扭闪过,堪堪躲开了这凌厉一脚,可军装纽扣却被方宸踢下来半颗,狼狈地埋在地上,被重重踩在脚下。 两招,赵景栩就试出了方宸不俗的身手。他决定暂时避其锋芒,腾跃攀登站至高处,不断用电子光蛇撕咬对面哨兵的弱点。 那人身上有伤,时间久了,自然落败。 方宸比赵景栩更知道他后腰的伤有多重。因此,他招招搏命,如同滑不留手的冷冰碎刃,蚀骨地紧贴着赵景栩不放。 他死,赵景栩必不能活。 第二百一十一章 s级!(3) 两人化作了两枚明耀夺目的紫色光球,在地动不止的尘沙碎石里上下腾跃,如同两只掠食厮杀的猛兽。 许振飞苦等许久却没有回音,正焦灼间,余光望见了场间的搏命厮杀。 他先是不敢置信,而后紧急派人前来支援。 几百亲卫兵架起黑色电磁炮,炮口鸦雀无声,齐齐地对准酣战而无暇分身的方宸。 赵景栩身上多了不少伤口,肩膀更是血流如注。余光瞥见支援,眉头微微一皱,脑海中闪过计量思忖,而后还是极快地后撤几米,跃出电磁炮的落点范围外,捂着伤口,淡淡地看向方宸。 “方宸,你的名字,我记住了。” “不用。”方宸冷笑,“我嫌你脑子里脏。” “....权力,也是能力的一部分。你果然还很幼稚。” 赵景栩不再留恋这一战。 他对于既定的结果,没有另外的兴趣。他甚至没有回头,反手一击,耳畔如愿传来炮弹出膛的冷脆声。 电磁炮洞穿空气,天地混沌,轰然震颤,连毛孔都被细碎的电流扫过,皮肤痒得如同千万只蚂蚁在爬。 结束了。 赵景栩闭上眼,轻轻呼了一口气。 可那口气还未落下,心脏便猛地一悸。霎时,赵景栩浑身血液倒流,汗毛直立,如同遭遇危险袭击的本能反应一般。 他惊惧地转过头去,余光正好捕捉到一场恐怖的极光雨。 五彩光柱从地下工厂直通天际,擎天而立,将浓云天幕直直地洞穿! 此刻,阳光轰然倾泻而下,如同飞落的瀑布,将‘鬼城’所有的阴暗角落,全部曝露于明阳之下! 气流盘旋如飓风过境,而风暴中心,有一个人独立其间。 他周身染血,身披残阳,脚踩极光,身形清瘦而飘逸,如同庄崇而缄默的神明。 那双深黑的瞳孔不带一丝感情地看向赵景栩,后者呼吸一滞,仿佛喉咙被人扼住,灵魂被强夺出壳。 “温...” 赵景栩的声音干哑,如同黑鸦嘶鸣,费尽力气,却也无法说出完整的两个字。 “嘘。”温凉唇角勾起,眼睛却不染一丝笑意,“有很多人,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呢。” 流放 第236节 强烈的精神压迫将他牢牢锁在原地,赵景栩周身只有眼珠能转。余光间,朦胧看见温凉身后的极光拔地而起! 黑鹰盘旋,哀鸣不休,翅羽飘落,一生二,二化四,四作万千,如同泣血的灵魂徘徊游荡,不屈不灭! 刹那间,百枚铺天盖地的电磁炮静止在空中,如同定格的默片。温凉只略微抬手,指尖所及之处,所有电磁扰动都化作了一滩沉默的静水,不敢擅自翻开半片波涛。 来自囚者的锥心痛苦、无助与绝望,在此刻,倾释一空! 恍然间,赵景栩仿佛历经了炼狱灼烧,又像是永锁无间,灵魂千熬万煮,痛不欲生。 身后,一阵疾风起,有人鬼魅而至。 赵景栩拼命挣扎,身体本能一弓,肩背向左拧转,想要躲开背后那致命一击,可那人用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牢牢地压住了赵景栩的肩。 ‘噗呲’ 皮开肉绽的声音,贯穿了耳膜。 赵景栩缓缓低下头,左胸军装处破了半个拳头大小的裂口,伤口自后背贯穿至前胸。灼痛后知后觉而来,肺叶像是被人削去一半。 “听见了吗?”方宸染血的滚烫呼吸蹭过赵景栩的伤口,灼得人隐隐发颤,“这是,他们的愤怒。” “...呵。”赵景栩终于回神,唇角微抬,哑声低笑,“无用的人,也只会愤怒了。”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像赵部长这样。”方宸也缓慢地笑,“你骄傲,但是不够体面;有野心,但是不够贪婪。赵景栩,你不够好,也不够坏,你说,叶既明怎么会喜欢你?” 每一个字都像是酷刑。 赵景栩极缓慢地转头,用泛红的双眼狠狠剜着方宸那张惨白的脸。 “而且,我虽然没有权力,但,我有搭档。你,有吗?” 方宸声音如刀,在赵景栩耳边凌迟着他压抑经年的软肋。 赵景栩鹰爪一般的手攥紧方宸的肩,灼热一掌反击,方宸不闪不避,电子在空中激荡游走,他们用狠戾的视线进行着无声的较量,终是双双支撑不住,单膝跌倒,单手撑着地面,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而许振飞则紧紧地盯着风暴中心的温凉,瞳孔巨颤。 他记得,当年的总塔叛乱,也曾出现过这般明耀可怖的极光。 “许少将,这种时候,发呆可不好。” 于晶无波无澜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 许振飞立刻回神,抹了一把额角的汗,快步走到军装整齐的女军官身旁,压低声音说:“嫂子,你怎么亲自来了?绍轩他...” “被我绑在屋里,出不来。” “那老首长他...” “还在跟总塔指挥部的人谈判周旋。他没法亲自到,我来替他看看。” 于晶攀上战车的顶端操作舱,双手猛打方向,对准温凉的方向,双眼微眯,校对弹道。 一枚狂暴的电磁炮准确迅猛地轰向温凉所站立的暴风眼。 那人身如高山,安稳不动,只稍微抬了抬眼,又一枚炮弹消沉于无形,仿佛化作了清风一般,对他毫无威胁。 于晶收回视线,直起腰背,抬起手臂,而她的手中,正牢牢地握着一枚鲜亮的旗帜。 身后飒沓而来的万人军队,整齐而无声地搬出了随身的电磁脉冲枪与大口径电磁炮,在于晶的引导下,端起了准备射击的姿势。 “嫂子,这...需要这么大动静吗?”许振飞声音略干哑,“指挥部那群狗东西恨不得扒出我们私藏的武器来,这要是被他们知道我们的兵超规格囤积武器和铁磁体,那...” “知道了又怎么样?”于晶视线瞥向艰难爬行、逃离战场的罗宇源,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替罪羊,不是已经找好了吗?” 第二百一十二章 s级!(4) 许振飞一凛,高声应是! 他身后的百人亲卫军再不掩饰,拿出囤积的高密度铁磁体,疯狂地装填入战车的能量器中。 如同被拴紧了齿轮的高速马达一般,战车兴奋地吞吃着美味的资源,能量槽瞬间被填满。 于晶压低帽檐,手中战旗倏而下落! 刹那间,无数枚不可计数的电磁炮弹出膛,无数的电磁脉冲叠加混杂,如同高山崩、深海沸,空气像是被灼出道道口子,无数明亮的火星划过天际,如同一场令人心悸的嗜血焰火。 这是自总塔叛乱以来,地心大陆爆发的最为激烈的一场战斗! 说是战斗,却并不公平,因为对垒双方数量悬殊——是万人,对一人的单方面屠杀。 不远处的方宸感受到了灵魂震颤。那纤弱如细丝的精神链接几欲崩溃解离,这是极糟糕的信号。这意味着,温凉的承受力达到了极限,甚至无法维持他们二人最基本的精神链接。 方宸再不顾赵景栩的生死,他踉跄站起,跌跌撞撞地奔向了风暴中心。 他只知道,他绝不能留温凉一个人在那里。 “温凉!!” 他撕心裂肺地喊,在无数脉冲摧毁极光风暴前,扑入了那团炽热的火焰中,如同投火的飞蛾,毫无畏惧、毫无迟疑。 那直冲天际的五彩极光被千万枚电磁炮湮没,穹顶再次被阴云埋没,地下工厂重入静默,仿佛,一万一千五百余人的灵魂再次被囚于地下,永不得见天日。 如此剧烈的电磁脉冲击打,对于在场的所有哨兵都是一种酷刑。 许振飞捂着眩晕的额头,眼前金白交错,耳畔嗡嗡作响,缓了许久,才从天地震荡中回过神来。 他勉强挥了挥手,让士兵卸下电磁防护膜。 目之所及,尽毁于轰炸中,鼻尖焦糊味、腥臭味浓厚,让人几欲作呕。 于晶表情却依旧慎重非常,视线一直凝视着中心那看似平静的废墟。 “嫂子,结束了。” 许振飞低声说。 “不。架起辐射墙,其余人立刻撤退!!” 于晶忽得皱眉,脸色急变,手中即刻扬起撤退的信号! 一堵厚重的折叠式两米高墙被极快地架了起来,材质极为厚重,像是末世坚固的堡垒。 几乎同时,旷地骤然死寂,天光昏暗,风云急变。所有人的心跳同时漏了半拍,耳膜被心跳鼓荡,额角青筋剧烈地跳动,仿佛在那片压抑的黑暗中蛰伏着令人胆寒的凶兽。 忽得! 一道近乎无法直视的明耀光柱凌霄而上,一道道能量波纹以极快地速度横向扩散,如同巨石落入水中,荡出惊天波澜! 士兵龟缩在辐射墙后,被恐怖的能量压迫得蜷曲挣扎、站立无能。体质稍弱的,甚至喉咙里都涌上了几丝血腥气。 厚重牢固的辐射墙发出了‘铮铮’的哀鸣声,如同被无数尖锐的飞石击中,墙体凸起无数的尖刺,险些被洞穿。 许振飞此刻震惊不已! 他揉了揉眼睛,指着中心处的风漩,不敢置信地说:“那是...那是!!” 那里,地表早已凹陷,而斑斓明艳的极光从最黑的地下迸发而出,如同不可抑制的喷泉,又如无数双残枯的触手,拼尽全力,托起两个单薄的身影,自从风漩中心慢慢浮现。 两人并肩,无数道明流争先恐后地灌注至他们的身体里。温凉的核心外放,无止境地吸收着能量源,火色跃动于核心之上,如同无止境燃烧的黑色恒星;方宸则不断吸收着电子能量,身侧的电子云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扩张、侵占,他的电子被核心束缚,以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飞旋回转,最后稳定成了耀眼明灼的金色星带,环绕着温凉沸腾不休的核心。 两人相互纠缠,彼此依托,成为了不可分割的一体。 渐渐地,那灼目的光彩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极端压抑的沉默气流。虽无色,却席卷绞碎一切,如透明冰刃,碎而锐利。 虽然肉眼不可见其光,但没有一个人敢小觑那其中蕴藏的恐怖能量——毕竟,他们赖以苟活的辐射墙,就是被这无影的碎光无情绞烂。 许振飞倚靠着战车,几乎无法站直,面前的一切,都超出了他所有的认知。 “这...这到底...” “...点燃能量驱动,再次瞄准。”她决然低语,“不能控制,必须摧毁。” “请停手。” 声音如皎皎月色,语气如风拂竹林,有人不期而至。 于晶慢慢放开了紧握旗帜的手,用近乎冷漠的眼神看向身后。 那是进化部自主研制的辐射壳,轻便纤薄,如同一张漂亮的纱,飘在黄沙卷地的战场上,显得那么优雅。 而那层纱的背后,坐着一个面目朦胧的人。他身下的特制轮椅稳稳地扎根在碎石沙尘间,丝毫不显局促。 他的身后,一号白塔的旗帜迎风而飞,如同高飞的盘龙。 “叶既明。”她冷淡地喊。 “于姨。” 叶既明的姿态如同温润溪水,浇灭了剑拔弩张的怒火。 “你怎么来了?”许振飞失声高喊,“总塔那群狗东西不是正在审铁磁体走私的案子,你...” “是。我来请赵部长回去作证。在举证阶段,有人正巧查到铁磁体走私的流向和去处。”叶既明含笑的眼睛投向那风暴中心,意有所指地说,“就是这里吧?” “你少明知故问!!” 许振飞恨不得一口唾沫把叶既明淹死。 这人面兽心的小子,原来以为是个好欺负的,谁知道,一朝脱下绵羊皮,露出狼崽子的牙来。 原来,他一直记恨着老柴没把地下基地给他,所以处心积虑这么多年,一朝得了机会,要暗害老柴!! “许少将多心了,我并不知道这里有什么。” 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叶既明依旧口风极紧,半句错漏也挑不出来。 许振飞怒极,拎着手下的敢死队就要冲上去干架,被于晶拦住。 女军官走下战车,而叶既明也稍微挥手,身后的军队按下不动,只有身旁的刘眠推着轮椅,陪他一起上前。 三人对峙,于晶只盯着叶既明看,似乎要把那张完美无瑕的脸盯穿一个洞。 “这一切,都是你设计好的?” 第二百一十三章 s级!(5) 流放 第237节 “我确有所图,抱歉。” 叶既明的歉意很真诚,于晶只觉得脊背发寒。 “你想要铁磁体走私的把柄?” “是。而且我知道,柴叔近些日子会有大动作,所以,我必须赶在他动手前,把这些深埋地下的证据翻出来。” “你竟然早就猜到老柴会关停这里?” “柴叔并不蠢。这些日子,总塔指挥部的老海派蠢蠢欲动,隐隐有蚕食他手中权势的迹象。为了暂且保住他的位置,他一定会选择销毁证据。”叶既明说,“我不怕他动手,就怕他不动手。” 谋定后动,算无遗策。 于晶发觉自己真的小看了这个文弱的青年。 “尽管老柴百般提防,监控你和刘眠手里的所有势力和资源,可到底千算万算,漏了两个人。” 话至此,她的视线投向那灼热夺目的风暴,似乎压抑的气旋夺走了呼吸,陷入了暂时的缄默。 视线尽头,有一人慢慢地走来,他目不斜视,从始至终,眼睛里只有叶既明一个人。 板寸哨兵站在轮椅前,胸前晕着大片的黑血,胸膛绞着碎肉,看上去伤得很重。但他的表情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是压抑着的疯狂。 叶既明微微皱眉,修长苍白的手擦过他的伤口,触碰着那裸露出的血肉。指腹湿热,脉搏急促,像是轻而易举地按在了赵景栩袒露出的心脏上。 “景栩,再不包扎,伤势就会变得棘手。” 赵景栩猛地抓住叶既明的手腕,声如困兽。 “在那之前,我有话想问。” 他的手,指着那恐怖的磁场风漩。 “温凉,正在重新进化为s级向导,对吗?” “是的。” “这不可能。” 叶既明微笑,瞳孔笼着一层晦暗不明的光。 “景栩,你曾说过,进化部无法合成第221号元素。” “对。” “你错了。” “什么?” 赵景栩皱眉。他不知叶既明为什么要提起这个话题,可蓦地,他身体一僵,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他垂头望着叶既明,僵直的声音自他喉间发出。 “温凉,军号是221。自他以后,再没有三位军号。” “没错。” 叶既明温声笑了,似在赞许他的聪颖。 “温凉,就是人工合成的第221号元素。”叶既明说,“世间仅存,唯他一人。” 赵景栩呼吸停滞,僵在原地。 叶既明握着赵景栩冰凉僵硬的手,带他看向那惊人的爆炸,声音柔软温和。 “你认真看好,这就是你最想知道的真相。这,才是‘恒星计划’最初的样貌。” 赵景栩发现自己的手指在无法遏制地颤抖。 他才知,这些年,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原十三队的‘原’,是什么意思了吗?” 叶既明循循善诱,仿佛在传道受业。 赵景栩紧紧地盯着那人的双瞳,仿佛在看深不可测的漩涡,勾起一阵阵的眩晕,只能口干舌燥地吐出三个疯狂的字眼。 “...原子弹。” “嗯。”叶既明微笑,“‘恒星计划’最初,本是为了制造s级向导而进行的的一场人体重核耐受性测试。” 叶既明很绅士地欠身,对着一无所知的许振飞和于晶耐心地解释着。 “抱歉,习惯在进化部演讲,用词稍微有些晦涩了。简单来说,所谓的人体重核耐受性测试,可以类比旧时代的原子弹测试实验。因为他们原理非常类似,都叫...” 叶既明上下唇轻碰,吐出了几个令人心悸的字眼。 “核裂变,与核聚变。” 赵景栩瞳孔颤了颤。 他蓦地看向那厚厚的辐射墙,那无数的细小尖坑,竟然,真的是毁灭性极强的射线! “这,不可能。” 赵景栩紧攥叶既明的衣服,刘眠想拦,被他劝住了。 “...你说过,温凉的衰变不可逆转。如果那个废人当时还有利用价值,你是不可能轻易放他离开的。”赵景栩轻嘲,“我太了解你了,叶教授。” “我要的,从来都不是心如死灰的病患。而是,一个再度站在巅峰的强者。我放他走,正是为了留住他。” 叶既明字里行间隐隐露出的掌控欲让赵景栩迷恋,包括那人的薄情与虚伪。 赵景栩的呼吸灼热,贪婪掠夺的目光紧盯着叶既明的唇,他不由自主舔舐自己的下唇,低哑着问道。 “你要他,是为了送自己进化么?” 叶既明不置可否。 “早知如此,我该帮你的。”赵景栩哑声道,“你知道的,为了你,我愿意做。” 叶既明微笑,摇了摇头:“景栩,你本可以帮我的。但你,拒绝了我。” 赵景栩身体一僵,懊悔还没来得及涌上心头,另一个可能性便不受控制地直冲颅顶。 仅仅是想一想,便觉得心上被刀剐过,痛楚难耐。他滚烫的手牢牢地扭住叶既明纤瘦的手腕,唇角颤抖。 “叶既明,你收我做学生,是不是...是不是...” “不要问。” 叶既明的轻叹证明了一切。 赵景栩的浑身血液霎时被冻住。 原来,叶既明的眼里从来就没有他。 从头到尾,他只是一个可笑的,备用品、替代品。 一个物件而已。 “原来如此。”于晶淡淡插话,“你今天来,不只是为了亲自验收你的光荣成果,而且,还要亲眼见证温凉的恢复。” “是。我很需要他。”叶既明再次诚恳地看向于晶,“但我今天来,也是为了救你们。” “救?” 许振飞白眼几乎都要翻上了天。 “是。”叶既明没有生气,声音依旧徐徐,“不要试图与温凉方宸对抗,因为那样,会两败俱伤,这座城,恐怕不会有一人生还。” 许振飞并不信,他重重地啐了两声,扭头就像要不顾一切地夷平这区区两人造成的磁场风暴,可此刻,于晶却狠狠地拉住了他的手臂。 女军官的手有几乎不可察觉的轻颤,许振飞愣了愣,冷静了片刻,他打发手下去探测前方能量密度和磁场大小,过了片刻,手下人屁滚尿流地回来,带来一张满纸飘红的警示图。 “很快,温凉的核心融合就要结束。到了那时,你们是否能承受得了,一万一千五百个低级向导的愤怒?” 刘眠终于出声,只漫不经心地一问,就足以让许振飞后背淌满凉汗。 于晶默然抬眼,不得不退后半步,暂且屈服。 “小叶,你要什么?” “柴叔藏起来的机密文件。” “...我做不了主,最多,只能尽力问问。” “我相信于姨的人品,一个承诺就可以。” 许振飞则撕碎了那张警示图,不信任地看向叶既明:“你,有办法解决?” “有。” 利落一个字,隐着杀伐果断,让人不敢质疑。 许振飞和于晶虽有顾虑,但眼下着实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便也只好暂时屈从于他。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不要去,留在我身边 此刻,地动慢慢沉寂了下来,风漩不停地向内收缩,最后,安静而乖顺地盘踞在两人的掌心,如同沉睡的猛虎。 “轮到你们了。” 温凉瞳仁尽黑,隐约流淌着血纹,宛若被死亡吻过的眼睛。 他的右手轻攥,核心飞旋,周身时空扭曲,所有的光都被他收于掌心,而他的背后涌起无尽的黑暗,仿佛吞吃一切的黑洞。 方宸蓦地张开眼,周身金影锐利,正如从天而降一柄利刃。他身上的电子云混着极为浓厚的血腥气,完美地裹住了那四散飞裂的核心,仿佛正在用自己的血液滋养那狂暴的核心。 霎时,天地变色,万物凋零。 前所未有的恐怖力量席卷过境,许振飞和于晶不得不拼全力掩蔽,饶是如此,前排的士兵也被打得血肉横飞,如同被飞镰整齐切割的树林,只留下错乱纠缠的根。 许振飞知道叶既明根本不急着出手,只和刘眠存了看热闹的坏心思。可此刻,他们是真的支撑不住了,他拼着生命危险跑到叶既明身边,低声下气地求他施以援手。 “叶少将,请帮忙救人!” 他的腰弯得很低,足够谦卑,也足够羞愤。 “起来吧,既明在想办法了。” 刘眠瞥他一眼,只淡淡丢下一句话,没有多言。 许振飞一愣,抬起眼睛,这才看到了被刘眠护在身侧的叶既明。 流放 第238节 那人坐得很直,眼眸微阖,神情专注。 他的腰身削瘦,腰带束得极紧,此刻,笔直得像是一柄软刀,卷刃藏锋,一朝毕现。 一股惊人的精神力量拔地而起,空间被霎时撕裂成两半,他的核心飞旋,与温凉所创造的小世界分庭抗礼。虽然气势较弱,一时之间,却也不至于落败。 刘眠割破手腕,血液中浓稠的电子云瞬间裹住了叶既明,可他的电子云与叶既明的并不适配,因此,便显得有些勉强。 “...果然还是不行。” 刘眠皱眉,叶既明伸出细长二指按住他的伤口,眼眸微弯,似有安慰。 “不用,很快就结束了。” 下一刻,叶既明的右手蓦地拍在轮椅扶手之上!无数条温柔的精神触手深入敌阵,似清风拂过,在方宸的肩头落了一枚清雅的花瓣。 ‘小宸。’ 是无法抵抗的精神共振,是来自血脉间的深沉呼唤。 方宸的心脏像是被死死捏住,疼得扭曲,他本就血色尽失的脸此刻冷汗遍布。疯狂四散的电子云和血液逐渐放缓,痛意将他的理智拽回几分。 他的视线被汗水和血水模糊,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个陌生的轮廓。 心脏仿佛又被抽了一鞭,疼得发颤。 他的声音嘶哑到失声,话尾,竟染着两分压抑的哭腔。 “...哥?” 明明那个人那么陌生,可为什么,他就是直觉地认为,那个人,就是哥哥? ‘制止温凉,否则,他会死,你也会死。带温凉过来,我不会害你。’ 叶既明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只是用极尽温和的声音安抚着濒临崩溃的哨兵。 “哥...” 方宸的瞳孔逐渐扩散,被蒙住了心智。 可恢复巅峰状态的温凉是何等霸道,在核心飞旋、理智尽失的状态下,温凉不容许任何人入侵他的领域,妄图染指他的哨兵。 风撩起黑色长发,一双肃杀冷眼被半遮半掩,温凉的眼尾红得浓烈,如同滴血的桃花瓣。 他搂住哨兵的腰,手掌柔软,熟悉的触感留住了方宸,后者艰难地回看,落入了一双黑红的眸子里。 “方宸。”他说,“不要过去,留在我身边。” 方宸嘴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心头又是一记重锤,痛得他几乎要晕倒。 他肩膀小幅度地颤抖,低着头站在温凉的对立面,慢慢地松开了温凉紧扣的五指,痛苦地喘息着。 温凉轻轻捂住了方宸的耳朵,他的精神屏障几乎完全屏蔽了叶既明的精神控制,可怀里的人却依旧要离他而去。 然而,这远远不是最糟糕的结果。 方宸慢慢地抬起头,眼瞳一片深黑。 他收起了周身四散的电子云,飞旋的金色光带缓缓收束,如同锁铐,牢牢扣住了温凉的核心。 “...方宸。” 温凉轻声叹息。 “……” 方宸冰冷的右手缓缓攀上了温凉的脖颈。金色电子在他指尖流转,如同烫人的艳阳,在温凉的咽喉处留了一道殷红的灼伤。 “...看着我。” 咽喉被锁住,温凉的声音变得极为嘶哑,憋得仅剩气音。 方宸被困住的瞳孔终于动了动。 眼前,那双漂亮的眼睛看上去是那样的悲伤,像是暮春过尽,花要凋谢。 方宸锥心的痛苦又叠了一层。 他紧绷的手颤抖着松开,拼尽全力,青筋暴起,咬着牙用仅存的神志对抗。 “别靠近我...” 方宸的精神仿佛被撕扯成两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终于,他抑制不住地喷出一口血,痛得半蜷在地上发抖。 他的伤势太重,仅凭意志力强撑到现在,终于到了极限。 明亮的星环随着方宸的倒下慢慢溃散,而温凉周身的温度也骤然降了下来,宛若淬红的铁浇上冷水,露出苍白的颜色。 温凉双手抱住了气息奄奄的方宸,精神也接近崩溃的边缘。 此刻,叶既明的精神强势入侵,轻易阻断了两人的精神链接。 温凉的身体晃了晃,他身后的无尽光彩被吞吃进了黑暗里,天地间的动荡缓缓停歇,只余一片荒凉的断壁狼藉。 四下俱是死寂,连呼吸声都显得吵闹。 过了许久,许振飞才慢慢开口,略显嘶哑的声音裹着余惧:“停下了?” “嗯。” 刘眠看向远处的生死未知的方宸,脸上闪过一丝担忧的表情,仿佛是错觉,甚至不敢停留太久。 他慢慢蹲下,扶着叶既明的肩,低声说:“我带他们过来。” “好,小心些。” 叶既明本是温润的声线也嘶哑,此刻,只用右手撑着额头,挡住了苍白疲惫的脸色。 第二百一十五章 方大哥 不一会儿,刘眠左右扶着两个几近昏迷的人回到了叶既明的身边。 没有人敢靠近二人身侧,因为他们刚刚亲历过一场恐怖的磁场风漩,甚至百倍于地磁风暴。 而这一切,仅仅是两个人的联手而已。 “方宸的伤势严重,再拖下去,能不能保住性命都是个问题。” 见刘眠假惺惺地关心方宸,许振飞都觉得可笑,鼻哼轻嘲。他暗地朝于晶打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视线齐齐停留在温凉和方宸两人身上。 必须要把这两个人夺过来,不能让叶既明拿到这样恐怖的武器。 叶既明缓缓放下撑着额头的手,抬眸,染上红血丝的眼睛平添了几分杀伐气。 “要抢?” 话音落下,一号白塔军兵齐刷刷地上前一步,手中的枪炮对准了柴万堰的亲军;而于晶也不甘示弱,只一个挥手,所有黑甲火炮缓缓移动、目标锁定坐在轮椅上的叶既明。 无声的对峙,楚河汉界二势分立,眼见又是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都请住手!!” 龚霁一人挤入阵列中,两步冲上前,克制地朝着在场的所有高官行了一记军礼,而后,颤抖地放下手,对着刘眠硬声说:“温凉方宸现在不属于任何势力,也不归总塔管辖,请您放手。” 听得这话,刘眠缓慢地打量着浑身是土的龚霁,唇角抬了抬:“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方宸似乎入了工会,还是赵少校的学生。按道理说,他归属总塔管辖,现在,叶少将请他回去,合情合理。” “他不再是了。”龚霁从怀里拿出了几张折叠整齐的退班证明,从中挑出了方宸的那一页,高举空中,脆弱的纸张边角被风吹得震颤,“五天前,我代他签下了退会书,从此,方宸不再受工会规章的任何制约,可自由来去。” “课程没结束,擅自退会,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刘眠意外地看他一眼,“你代他进禁闭室受罚了?” 龚霁唇角抿得极直,容色周正,坦坦荡荡:“总要有人为破坏规矩付出代价,这是我应受的。” “...龚霁,从进化部离开这么多年,你还是没变。” 轮椅支架的‘吱呀’声响起,叶既明慢慢上前,双手交叠,合于身前,他的神情似有动容,却依旧让人无法窥探他的真实喜怒。 “...部长。” 龚霁背对他,声音颤得厉害。 他不敢面对叶既明。 他不愿相信憧憬的恩师竟然是这样的人。他惶恐、愤怒,又绝望怆然,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来表达自己内心的煎熬。 质问? 劝说? 百感交集,喉间仿佛堵了一块石头,噎得他脸色苍白。 “为什么退出工会?” “久住乌云下,仰头不见天。”龚霁低声说,“哪怕孤身一人被雷劈死,也不想一辈子活在不明不白的阴影下面。” “你还是不明白。身有依仗,才有争抢的资格。就像现在,你想帮自己的朋友,可是,没有资本,也只能夹在两方势力中间无能为力。” 龚霁视线在两方中间徘徊。 现在的他,真如棋盘上的一粒碎沙,妄想渡过楚河汉界,却发现,自己连一枚棋子都算不上,手中连占据棋盘格的本钱都没有。 方宸无力垂下的手滴落着大颗大颗的鲜血,哨兵金色的电子云萦绕其间,竟慢慢地裹住叶既明的周身。淡金色在呼吸间游走,竟让叶既明苍白的唇奇迹般地恢复了血色。 刘眠挡在叶既明面前,厉声道。 “他们我必须带走。龚霁,不要做超出能力范围的事,你走吧。” “...我不会走。哪怕我没有同伴、没有支援,我也不会让开。” 龚霁慢慢地张开双手,挡在刘眠的面前。 “要带走他们,可以。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谁说没有支援!!” 忽得,一清脆的稚嫩声音蓦地从高处抛下,双方抬头,被一个光头反射的光晕晃花了眼。 地生手里拿着轻薄的信号弹,用力一掷,明灿的弱小火花顷刻在上空炸开。 火星还未落下,地面的烟尘已起。 谢三刀的散兵军团如同钻地飞蝎一般,灵巧地占据地形死角,借助残破建筑物的遮挡,呈现以边角夹击中心之态。 而三张高飞的沙蝎旗,飒飒而响。旗面阴影蒙住了许振飞的眼睛,他喃喃:“...毒蝎。” 流放 第239节 话音未落,一双过膝黑靴踩着沙尘瓦砾缓缓而来。 关听雨高束的黑发扬在风里,腰间别枪,耳机黑亮。她牵着夏旦,小丫头的眼睛红得像兔子,眼泪噙在眼眶打转,却坚强地没有掉下来。 叶既明握紧轮椅的指节泛白,一握即松,几个呼吸间压下讶异,似乎是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场合见到关听雨。 “很久没见了,诸位长官。” 关听雨环视一周,最后视线落在叶既明的身上,眼睛微笑着扬了起来。 “叶少将,你很意外?” “没有。”叶既明说,“只是,没想到来的人会是你。” 这话前后矛盾,关听雨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被柴万堰关了几天,受了那么多刑,那个人果然又瘦了。 不知是不是心机太深、焚膏继晷熬心肝的缘故,他看上去气色很不好。整个人瘦了一圈,连腰带都松了。 “这旗帜挺有意思的。”于晶眯起眼睛,盯着那迎风招展的旗,淡淡道,“关家丫头,你爸最近还好吗?” “我爸啊,别提了。他天涯海角的躲我,不想插手这趟浑水。可是,救人为大,我软磨硬泡,到底是求到了他老人家的支援。” 关听雨微笑,而后,徐徐走向叶既明,行了军礼。 “我们上次见面时,我曾说过,除了你和柴叔,我还有第三条路可选。现在,我带着我的选择,来见你了,叶少将。” 一个清脆的响指,如同飒飒流星霹雳一响,关听雨身后的巡察队祭出精良的装备,而动如蛇蝎的散兵军团更是占据了有利地形,以合抱之势,妄图将两方队伍一网打尽。 叶既明将关听雨的布置尽收眼底。他后背微靠着轮椅,微笑道:“嗯,做得很漂亮。” “把温凉方宸放了。我不想看你越走越偏、越做越错。” “只是请他们回进化部做客而已,关巡察不用这么紧张。” “叶既明!” 关听雨清亮的声音微微拔高,无名火起。她上前两步,一把揪住叶既明的军装衣领。 她的指缝间缠着青色电蛇,噼噼啪啪,撩得人皮肤酥麻。 叶既明下意识反手握住她的手腕挡住攻势,掌心覆上一圈柔软,是那环断了口的忍冬手环。 他像触了电一般地缩回手,却反而被关听雨攫住手指,更加用力地反握在掌心。 “跟我谈谈。” “我跟关巡察似乎没什么可谈的私事。” 叶既明不紧不慢地咬住‘私事’二字,关听雨慢条斯理地抚着他的军装立领,用柔软的指腹划过整齐的边角,暧昧地笑:“没有私事?好,那公事也可以。” “什么公事?” “就像龚霁说的那样。你,非法扣留五十三号白塔的哨兵,越权独断,巡察队介入,需要扣留中间人接受调查。所以,你必须交出方宸。” “进化部执行‘恒星计划’最高机密期间,拥有绝对优先权,一切调查,必须延后。” “你已经不是进化部部长了。” “是,不过,那是前几天的事了。今天,白塔总指挥部共同决定,在柴万堰接受调查的期间,还是由我暂且暂理进化部一应事宜。” 叶既明的笑容无懈可击,姿态从容坦然,逻辑清晰、合情合理,关听雨挑不出一丝错漏。 她却忽然笑了。 眼尾上扬,笑意莫名。 “我第一次见你,觉得你这张脸很有意思。三庭五眼,黄金比例,简直像是尺子量过一样。眉毛不宽不窄、鼻子高得恰到好处,连嘴唇,都厚薄得当。只有这双眼睛有点瑕疵,但是呢,这整张脸,我只喜欢这一双眼睛。” “...瑕疵?” 叶既明反问。 关听雨的目光露骨地划过叶既明完美的五官,最后落在他的瞳孔深处,声音含笑,像是顽皮的风。 “你的眼睫毛太长了。” 叶既明一怔,而后垂着眼睛笑了。 “关巡察这是试图打感情牌?” “是啊,这一招有用吗?叶大哥?不,或者我应该喊你...” 关听雨走近两步,单膝蹲下,伏在他膝盖前,薄唇微启,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吐出了极为缓慢的三个字。 “...方大哥?” 第二百一十六章 给我一个救你的机会 阴云满布,像是压了厚重的灰色棉花,闷得人窒息。关听雨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可身旁的叶既明却冷白干爽,像是滑溜的绸缎,皮肤甚至有些偏凉。 关听雨一直低着头看他的眼睛。 和方宸的有些像,又不太像;不过,和她记忆里的那双眼睛真是像极了。 澄澈干净,清雅温柔,跟那晚盛放的忍冬一模一样。 “以前那张脸不好看吗?” “……” “我倒觉得,比现在这张脸好看多了。为什么非要整容?你又不靠脸吃饭。” “……” “怎么了,自从变了个称呼,你都不会笑了?” 关听雨说得越风趣,叶既明的表情越浅淡,仿佛一朝被戳穿,再不需要任何伪装。他脸上没有喜怒,修长苍白的手虚虚搭在扶手上,似乎觉得对话无甚趣味,转身要走。 “三分钟,讲一个故事的时间。”关听雨站在三步外,轻声喊他,“你就,给我三分钟,可以吗?” 轮椅慢慢停下。 叶既明没有转身,安静地坐在碎石瓦砾堆成的掩体间。关听雨自顾自地走上前,站在他身后,握住了扶手。 轮子慢慢向前滚动,与地面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声,关听雨的声音响起,合着极淡的笑,像是一曲安眠。 “从前没发现关巡察这么喜欢讲故事。” “我讲的不好。”关听雨看着叶既明的侧脸,低声说,“至少,没你讲得好。” 叶既明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尖摩挲着扶手边缘,没有回应。 关听雨缓缓抬头,微笑着说起了故事的开头。 “从前,有一对双胞胎。他们的妈妈误入了核试验中心,意外成为了实验体。妈妈生下两兄弟以后,身体虚弱,撒手人寰。他们的爸爸原本是一个善良厚道的底层科研人员,却因为无法挽救妻子的生命而颓废悲恸,几乎想要随她一起去了,直到,他发现他的两个儿子,身上带有极强的正电场和负电场,同卵而生,阴阳两极。父亲深爱妻子,更深爱科研。他把这个带有正电场的大儿子定义为向导,而负电场的小儿子,则定义为哨兵。将他们藏在地下室,作为第‘0’号实验体存活。从此,作为西境军事的‘哨兵向导’创始人,开启了人体后核武时代。” “一分钟了。” 叶既明淡淡地说。 “兄弟俩,一强一弱。弟弟一日日长大,血液里的电子云越来越浓厚;可是哥哥却没有办法再进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弟弟一天天超过自己,连父亲也逐渐地无视他,冷落他,甚至呵斥他。高傲的他可以忍受每日的实验折磨,却无法忍耐这样的精神侮辱,所以,他便开始了自己的报复计划。” 叶既明抚摸着右手的指骨,似乎被关听雨声情并茂的诉说打动了,听得很认真。 “哥哥虽然血脉较弱,但却天资极为聪颖,过目不忘。他熟读万卷,能力极强,甚至成为了‘精神控制’的主要研究员,至此,向导的精神控制自成体系。可他并没有借助自己的能力重获父亲的青眼;反之,他谦卑地请求跟弟弟搬去同住,利用他天生的向导体质帮他压制住血液里狂暴的电子能量。” 关听雨停了脚步,稍微弯腰,只叶既明耳边轻声问道:“方大哥,你觉得,那个哥哥,是那样好心的人吗?” 叶既明淡淡地说:“不清楚。” 关听雨微笑,继续推着轮椅前行。 “哥哥精神控制弟弟,一边为他编造兄友弟恭的幻境,一边折磨他。可怜的弟弟承受着来自于父兄的两份折磨,度日如年。” 关听雨似乎想起了什么,捏着扶手的动作一紧,停了几秒,才轻声地说:“尤其是在暴雨天。鞭打的声音,甚至会盖过雷声;锁链的拖拽声,像是恶鬼的低语。” 叶既明问了一个意外的问题。 “会做噩梦吗?” 关听雨一怔,反问道:“...什么?” “你会做噩梦吗?”叶既明目视前方,轻声问道。 “不会。因为,那是他的噩梦,不是我的。”她用灼热的视线紧盯着叶既明清瘦的背影,一字一顿,认真笃信,“我的梦里,一片花海。” 两人打着旁人听不懂的暗语,语言的交锋,这次,是叶既明的全面投降。 他用提问的方式承认了。 关听雨不自觉地攥紧袖口的忍冬手环,手腕猛地用力,轮椅回转半圈,叶既明从背影转至前侧,露出了那双温柔的眼睛。 那双眼睛太有欺骗性了,那么让人心动,诱人沉沦。 叶既明唯一露出的真实,却满是谎言。 “怎么不继续说了?”叶既明问。 “你还想听吗?” “嗯。”叶既明说,“是个好故事。” 关听雨牵了唇角。 果然是他的风格。 “后来,弟弟不堪折磨,逃出了地下监牢,遇见了好心人,帮了他一把。” “会有那样的好心人吗?”叶既明问。 “会。”关听雨说,“我就遇到过。” 叶既明又笑。 “是一个神通广大的好心人。” “是啊。好心人还是聪明,他盗取了哥哥的身份信息,用哥哥的名字将弟弟注册为‘原十三队’的一员。毕竟...”关听雨直接引用了叶既明的话,“‘原十三队的原,是原子弹的原。’里面,大部分可都是向导,用哥哥的身份,简直天衣无缝。而原十三队是总指挥官直隶部队,高度机密,连父亲的手都伸不到那里。弟弟,才终于得以解脱。” 叶既明点点头:“有理有据,合乎逻辑。” “所以,方昭成为了那个失去身份的倒霉蛋。不得不捏造出一个‘叶既明’的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旁观着弟弟在原十三队活得风生水起。你被迫失去了名字和身份,你恨方教授、也恨方宸。你想报复他们,而,机会很快到来了。” 流放 第240节 关听雨灼灼的目光盯着叶既明的脸,而后者,相当配合地吐出了四个字。 “总塔叛乱。” “是的。东陆西境合并的元年,内部斗争愈演愈烈。方延年掌握着总塔的科技命脉,也就掌握着权力的中心。导火索,是刘眠的背叛。方延年被指控‘通敌’,说当年私下泄露核心技术给东陆军队。山派海派无奈合并也只是天灾使然,人心从来没有向齐。这一条莫须有的指控,直接让刚刚组建好的总塔再次大乱。” “……” “方教授死在牢里;方教授最得意的一支队伍,原十三队也在一次战斗中‘意外’全军覆没。”关听雨俯身,牢牢地盯着叶既明的眼睛,轻声问,“方大哥,那真的是‘意外’吗?” 过了许久,叶既明抬眸,黑长的睫毛微颤,吐出两个冰凉的字。 “不是。” “...可刘大哥站错了边,最后,总塔的斗争,柴叔还是赢了。他上位,第一个就要杀了刘眠。但他找上了你,你救了他。”关听雨艰难地开口,又轻声问道,“方大哥,刘眠的告密,你早就知道吗?或许...是你授意的吗?” 叶既明一瞬不瞬地望着关听雨的眼睛,不闪不避。 “是我。” 关听雨心一沉。 虽然早就猜到了,可等到叶既明真的选择承认的这一天,还是让她不由自主地难过。 “继续说吧,说完。” 叶既明是那么从容,似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关听雨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起了故事的后续。 “后来,你凭借着对‘恒星计划’惊人的理解和执行力,成功当上了进化部的部长。但,柴叔也不傻,他并没有完全信任你,甚至于对你越来越猜忌。这些年,你小心翼翼地生存,终于也厌了。所以,你布下一局棋,要彻底夺下总指挥的位置。” “是。” “你用尽方法,使自己进化为s级向导。但你能力有限,无法保持稳定,在衰退的边缘苦苦支撑了许多年。终于撑不住,不得不寻找解决的方法。” “这件事,没有解决的方法。” “有,你说了。”关听雨声音有些低沉,“恒星计划。” 叶既明静了片刻,温和地笑了笑。 “你很聪明,或许,是块做研究的好料子。” “我不想。看到你,我已经对科研感到生理性厌恶了。”关听雨猛地双手下压,将叶既明困在轮椅上,目光灼灼,“所以,你要囚禁温凉,把他的核心碎片夺为己用,是不是?” “……” “你要囚禁方宸,因为他是你的弟弟,你们的血脉天生相融,所以,他才是你的哨兵最佳人选,是不是?!” “……” 叶既明的沉默往往意味着承认。 关听雨无力地垂下了眼睫。她双手紧攥,头低垂,高束的马尾顺着肩膀滑了下来,落在叶既明的膝盖上,像是柔顺的黑色瀑布。 叶既明的指尖蹭到了微凉柔软的发丝,他五指微蜷,只留住了一瞬,便松开了手,温和地轻轻掸去她肩上的尘土。 “怎么起的疑心?” “你的名字。”关听雨说。 夜之将明,是为方昭。 他留下的线索,不难猜,只是,没人敢猜。 “这么短的时间,查到这么多东西。累不累?” “不累,我只觉得害怕。” “怕我吗?” “不是。我怕我查得不够全,问得不够多,故事讲得不对,冤枉了那个双胞胎的哥哥。”关听雨没有抬头,右手慢慢攥紧,声音小心翼翼,像是存了最后一丝希冀,“我的故事,是真的吗?” 叶既明沉默着,将手合在了膝上,双手互握。 那是犯人防御的姿态,是一种无言的招供。 “真的不能收手吗?我不想看你越做越错。” 大颗的液体沿着下颌滴落,掉在叶既明的掌心。 烫的。 叶既明微怔。 他抬手,小心又珍重地贴着关听雨的侧脸,用手背,温柔地蹭掉了那片潮湿。 “你哭了。” “把方宸温凉交给我。” 终于,叶既明让了半步。 “你想要时间,我给你时间。三天后,是柴万堰的三次公审。那天,准时带他们回来。如果我没有见到他们...” “一言为定。” 关听雨慢慢起身,眼眶是干的。 叶既明脸上也没有错愕,只有极淡的纵容。 “哭得很真。” “只是因为有人愿意信。” 关听雨解下手腕上的忍冬手环,轻轻搁在他手心。 叶既明慢慢握住。 “怎么?” “方昭,我想救你。”关听雨双手握着叶既明的手掌,认真地说,“这是救命稻草,握住它,别松手。给我一个机会,拉你回来。” 叶既明垂眸看她。 他的视线很温柔,声音也是。 “我是证据确凿的人犯,你是高高在上的巡察长。为什么想救我?” “当年,你救了一个敌人。现在,我救一个犯人。”关听雨说,“这次如果成了,方昭,我们两清。” -------------------- 多好磕啊。 我钟爱这一对。 我真的,从头钟爱到尾。 而且,这个故事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 关姐姐是不是真的找到了真相呢? 嗯哼,我又要摩拳擦掌写接下来的章节了。 很快了很快了 图穷匕见了要! 第二百一十七章 我不敢见他 任钱跑得鞋跟都要掉了。 他本来忙着修塔,好几天都没接收总塔的消息,昨晚刚回去,屁股还没坐热乎板凳,就被堆积的信函炸得头晕眼花。 什么‘铁磁体走私案三次公审函’,什么‘工会招生暂停通知’,什么‘进化部重要职位第二次公示’,什么‘关于尽快启动五十三号新塔建筑工事的通知’。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任钱连第一封消息还没读完,就接到一个陌生信号发来的消息——‘方宸重伤,速来’。 他大脑空白了至少五分钟,直到手抖得发麻,才回过神来。他不敢耽误,连夜搭黑车赶路。被黑心司机大宰一笔,也没心思讨价还价了,随手把包里的钱全给了出去,然后直直地冲向大漠中心一座不知名的孤村。 村里的人看见任钱的军装很是警惕。不过,见他只有一个人,他们立刻发挥土匪本能,想要把人绑回团里搜刮身上财物。可惜,看上去人畜无害的任向导可不是软柿子。 他急着去找方宸,对这群路障毫不手软,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对打一双;结果就是土匪变成了人肉靶子,毫无还手之力地被任指挥官的核心震荡出几米远。 “啧啧啧,这一群小蠢蛋。” 谢三刀在屋檐下抽烟,看手下这群小崽子在任钱手下吃瘪,砸了咂嘴,嘲笑几句。 任钱听着谢三刀的声音熟悉,他抹了把头上的汗,清了清干渴的喉咙,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是你联系我的?” “嗯,叫我老谢就行。”谢三刀丢了烟屁股,在脚底捻了捻,用带着烟味儿的手握了握任钱的,“任中校路上还顺利吗?” “还行。温凉方宸他们呢?” 任钱没什么心思寒暄。 他只想知道方宸那个臭小子到底怎么样了。 “重伤昏迷了小半天,最后还是抢救过来了。这小子真是打不死,刚下手术台就清醒了,能走能说话。”谢三刀先给了焦头烂额的任钱一颗定心丸,还没等后者长舒一口气,又把他的心吊了起来,“但是,他把自己关起来了。” “什么?关起来?” 任钱很迷惑。 谢三刀无奈点点头,一路领着任钱穿越过接待大厅和食堂,然后绕到一座不起眼的矮房前。 灰瓦灰砖,老旧但干净,上面写着‘休息室’三个大字。 在谢三刀的默许下,任钱慢慢扭开了门把手。入目,是一间约几十平米的大厅,布置简洁,只有靠墙角几张银色的圆桌椅而已。他本以为方宸在里面,却没有想到,看见的是另一个人。 那人站在另一扇门前,素净的黑色衬衫挽至小臂,橘色的阳光透过窗棂斜照在他的手臂上,露出的皮肤嫩得宛若新生,白得刺眼。 “温凉?” 那人稍微转头,朝着任钱点了点头:“来了。” “谢天谢地,你没事。” 任钱心放下半颗,总算能顺畅地呼吸了。他抚着胸口,低声问:“方宸呢?” 温凉顿了顿,视线慢慢地投向玻璃门。 流放 第241节 “在那。” 门内,是一间狭窄的储藏室,里面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碎了一半的碗、报废的通讯仪、满是脏土的桌子。一个身影靠坐垃圾堆里,头靠着墙,身体微蜷。 夕阳透过一扇方形小窗斜斜地投进来,为数不多的光照在他满是绷带伤口的身上,他动也不动,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边的落日,像是在等什么,却又仿佛对即将到来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任钱心猛地一沉。 比起方宸的伤势,臭小子这副消沉的模样更让他担心。 在他记忆里,方宸永远锐利、永远意气风发。这死气沉沉的人,是谁?! 任钱刚想开口问,却发现温凉也不对劲。 那人不仅变得沉默,而且眼神显得很重,像是心里藏了太多的事,几乎要溢出来一般。 任钱深呼吸两次,慢慢冷静下来。 他走到旁边,给温凉倒了杯温水,递给他,担心地问:“怎么不进去安抚他?” 温凉细长手指转着手中的水杯,目光晦涩不明。 见温凉不说话,任钱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你又退化了?还是怎么了?” 温水洒出来几滴,落在温凉白得透亮的皮肤上,却烫出了一片红,几乎要红得烂了。任钱一惊,即刻放手,发现自己抓过的地方,直接脱了一层皮,隐隐渗了血。他视线猛然上移,发现温凉喉骨处残留了一圈焦黑的指印,触目惊心的,只是被他刻意用黑衬衫盖了盖,勉强遮住了溃烂的地方。 任钱目瞪口呆,想碰他又不敢,声音发抖地问:“老温,你...怎么...伤成这样?” 温凉一直看着方宸的侧脸,听到任钱一问,才缓缓地收回视线,捏了捏领口,随手遮住伤口。 “快好了,不过还没好。所以,我现在不方便进去。” 任钱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低声问道:“方宸又失控伤你了?” 以方宸那种嘴硬心软又护食的性格,绝不会放着受伤的向导不管,而把选择把自己死死地关在这样一个脏兮兮的地方。 那就只剩了一种可能性——温凉的伤,是因为方宸。 “没有这么简单。” 温凉沉默许久,才缓缓地道出了这些天经历的所有事情。 一件件说来,任钱像在听天方夜谭,直到看见温凉眼底的痛意,他才恍然明白,这些骇人听闻的辛密,竟然是真的。 “那方宸现在...该多痛苦啊。” 任钱胸口又酸又堵,带着鼻音,偷偷地抹了抹眼角的湿润。 父亲把他当做实验品; 大哥囚禁他、折磨他,甚至于精神控制他; 他无法自控地伤害自己的向导,一次又一次; 甚至,还刚刚经历了朋友的死亡。 任钱听着就要崩溃,更别说当事人了。 他大口呼吸,压下源源不断的泪意,低声问温凉:“所以,你才叫我来的?” “比起我,你更合适。”温凉顿了顿,低声道,“拜托你了。” “好。” 任钱没有推辞。 他轻轻推开门,‘吱呀’一声。 空气里的灰尘浓重,气流随着开门一绞,灰尘追着风飞舞,在阳光下像是一团团小火虫。 角落里的人似乎下意识地一颤,防备地绷起了身体,像是重伤躲起来却又骤然逢敌的小动物。 任钱放轻了脚步,慢慢地合上门,踩着满地的脏衣服走了过去。 见到任钱熟悉的五十三号军帽,方宸本是急促的呼吸在慢慢放缓,气息里透着十足的疲惫。 任钱坐在方宸旁边,等了一会儿,见方宸不说话,他便又朝着臭小子的方向蹭了半个身位的距离,刻意挤着他坐。 方宸眼神微微动了动,想要躲开,却被任钱反手压在身侧。 “借我靠一会儿,大半夜赶路,我要累死了。” “……” 方宸果然没再挣扎,只安静地坐在原地。 任钱完美拿捏住方宸的弱点,现在,却也只想叹气。 果然,随便卖个惨,就能把嘴毒心软的小子留下。 明明自己难受成这副鬼样子,还在担心其他人的睡眠不足。 真是又笨又让人心疼。 任钱放下左手抱着的一张毯子,给方宸盖了半身。靠近了才看见,方宸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嘴角有淤青,眉骨有擦伤。脖子以下几乎都缠着绷带,可以想象,那下面藏着多么严重的伤。 而且,这小子瘦了。 比上次瘦了整整一圈。 任钱不忍心再看,一屁股坐回地上,揉了揉眉心,用尽量轻松的语气扯东扯西。 “你可不知道,我最近可忙了。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总塔大发慈悲要振兴五十三号,组织了好多人来给我们盖新塔。修得差不多了,等你伤好了,我带你回五十三号,看看咱们新家,怎么样?” “……” “老李他们连夜挑灯剪花串,挂得到处都是。丑是丑了点,但你不准嘲笑他们,想笑也给我憋着。” “……” “说了这么多,连个点头都不给我?” “……” “好吧,反正习惯了你这混小子没大没小。”任钱从腰包里掏出一个崭新的酒壶,满了一杯,递了过去,“尝尝,老李给你酿的,桃花味儿酒。” 方宸不说话也不接,只是安静地坐着,眼睫垂着,无焦距地盯着虚无的一点。 任钱叹口气,拉起他的手臂,想把酒送到他手里,可发现那枚拳头紧紧地攥着,完全没有松开的迹象。 任钱疑惑地‘嗯’了一声,用力掰开那小子绷带缠紧的拳头,却怔住了。 从方宸的掌心掉下半枚碎裂的焦黑指环,还有半张破碎的金卡。因为握得太用力,卡的折损边缘嵌进掌心伤口,又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方宸视线终于聚焦。 他艰难地坐直身体,伤痕累累的右手费力地去够那破损的卡和指环。他用大拇指拂去上面的灰尘,神情怔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任钱看得心酸,喉咙发紧,声音哽咽。 “你别这样。跟我说说话,行不行?” 方宸又看了一会儿,眼睫低敛,嘶哑地开了口。 “...指挥官。” 颤抖的三个字,压着所有无法付诸于口的痛意。任钱眼睛一瞬间就红透了,双臂用力一揽,把方宸牢牢地抱进了怀里。 “每一次都是这样。我又不是专门给你擦屁股的老妈子,大老远的跑过来,摆个臭脸给我看。现在,以为叫一声我就心软了?” “...指挥官。” “...心软了。”任钱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是你的指挥官。你需要我,我就来了。” 方宸顿了很久,才轻轻地应了一声,声音像微弱的风,有些呜咽。 任钱手揉着方宸的后背,揉了一会儿,直到方宸身后被他摩挲出了热,整个人不像最初冷冰冰的死人模样了。 “饿不饿?渴不渴?我去让温凉给你拿点吃的来...” 方宸身体又骤然一僵,任钱蓦地顿了话头,而后语气放得更轻,低声问:“不敢见他?” “...嗯。” 方宸的右手掌心似乎至今还残留着温凉咽喉的脉搏搏动,那种濒临窒息的幻觉,每时每刻都在他脑海里萦绕着。 他颤抖着闭上了眼,右手重又蜷起,倏而无力地垂下,自暴自弃地笑了:“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对大家都好?” 第二百一十八章 该怎么办? 很难相信,这种厌世的话竟然会是从方宸嘴里说出来的。 任钱瞪了他半天,用手指颤抖着指着门外:“是不是温凉给你传染了?你等着,我去找他算账。” 说着佯装要走,方宸下意识地去拉任钱的手臂不让他离开。那双狐狸眼睛里盛着极力压抑的脆弱,像个故作坚强的孩子。 任钱心一软,重新坐回了他身边。 “不走。我给你倒点酒喝。” “我酒量不好。” “醉就醉,怕什么,我在这,谁还能把你给欺负了?” 任钱豪气干云地倒了一杯,方宸接过,在手里转了两圈,慢慢地抵在唇边,仰头闷了进去。 是甜的,甜得有点腻了。 像是老爷子们无处安放又浓烈过头的和蔼与关爱。 方宸掌根压着眉头,嘴角抿得很紧,胸口随着喘息深深地起伏。任钱又给他倒了一杯,方宸却推开了酒杯,夺过酒壶,直接咬开封口,大口大口地往喉咙里灌,灌得眼角发红。 “慢点,不够还有,咱们回家喝个够。” 任钱替他顺着背,虽然知道方宸一杯就倒,但也不在乎在此刻哄哄他。 果然,喝多了的方宸身体发软,靠在墙上坐不住,左晃右晃,就是不肯向任钱求助,还得任指挥官拉一把,才肯俯就借着他的肩膀坐稳。 “我,终于找到了真相。”方宸垂着眼睛说,“但...真的很可笑。”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任钱心疼地开解他,“什么报仇、什么找真相,你没必要为了过去的事情,搭上你的一生。” 流放 第242节 “我的一生?”方宸低低地笑,喉结轻颤,听着却无边悲怆,“一个不该存在的实验体,一个会伤人的怪物。过去如此,将来,还会是这样。是不是...如果当年我没有逃出那间实验室,一生都被囚在那里,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事情了?有些事,不会发生;有些人,根本就不用死。” “当然不是!胡说什么!” 任钱极力反驳。 “呵。” 方宸又笑,醉意上脸,苍白的脸颊涌起两片极淡的红。他的头无力地垂着,睫毛下压,像是液位高涨的水坝,极力压抑着澎湃的潮涌。 任钱心疼地捶胸。 他知道方宸其实什么都懂,但此刻,所有理性都在令人窒息的事实面前瓦解崩溃,再多劝慰,也无法消解他内心的愧疚和痛苦。 所以,他放弃了劝说。 他单手勾着方宸的脖子,头碰着头,给他讲故事。 “我跟刘眠的事,你也知道的差不多了吧。被那个人背叛后的整整三年,我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任钱说,“有天,憋得实在难受,根本喘不过气来,手脚发抖,被人送到医务室里。军医查了一顿,给我扎了针,没什么用,该抖还是抖。” “……” “然后老李就来了。他把我背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然后,给我了一瓶呛人的烈酒,就搁在我眼皮底下,撅着屁股对着我眼睛吹。”任钱指了指自己浅浅的眼窝,心有余悸地说,“辣得我呀,哭了整整三个小时。” “……” “然后就好了。”任钱说,“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后,那一晚,我睡得特别香。” “……” “别这么抗拒,也别硬扛着。这可不叫坚强,这叫逞强。”任钱掐了掐方宸的脸蛋,“小子,只有容许自己的懦弱,才能算是真正的勇敢。” “...是吗?” “嗯。” 任指挥官抹掉眼窝的泪意,摘下了五十三号军帽,轻轻地搭在方宸的头顶。帽檐压过了前额,挡住了方宸的眼睛。 “有我陪你哭,不丢人,是吧?” 过了许久,一滴泪划过侧脸,在帽檐的阴影掩护下,慢慢滴落下颌。 任钱装作没有看见,又替方宸把帽檐向下压了压,悄悄地起身,留给他一个释放的空间。 出了门,看见温凉还在门口站着,寸步不离。 任钱擦了擦眼泪,说:“他醉了,你进去陪他,没事的。” “再等等吧。等他准备好了,我就进去。” 任钱叹了口气,拍拍温凉的肩,将这进退两难的困境留给了他们二人。 除非他们自己想明白,否则,这死结终究是无法彻底消解。 温凉在门外守到夕阳落尽,明月高悬。 屋内逐渐凉了起来,温凉终于推开那扇门,站进了那间逼仄的储物间。 方宸靠着墙睡了,月光洒在他身前半米,只映亮那只破碎的戒指。温凉慢慢地走上前,拾起那枚戒指碎片,然后单膝蹲在方宸面前,用手替他拨开垂落的发丝。 细碎的声音略微唤醒了方宸的神志,他模糊着抬眸,看见明月清辉落在一人的肩上,而那人正低头看他。 “温凉。” 他轻声喊,声音裹着朦胧的醉意。 “...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腰间搭了一只熟悉的手,力道温柔。方宸借力坐了起来,被拥入怀中。滚烫的额头抵着那人的肩,被肩膀处的凉意激得一颤。 又有一只微凉柔软的手覆在他的前额,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伤口发炎了,发烧了。我们出去好不好?” 那人略带嘶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声音低沉,耳膜震得方宸又是一颤。他摇了摇头,低声说。 “不想出去。” 方宸难得一见的怯懦和踌躇,温凉没有逼他,只是轻声地说了一个‘好’。 似有脚步声响起,又消失,房间里重回安静。 方宸恍然觉得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人,思绪混沌地在噩梦里沉沦,身体里像是有火烧过,疼得他大汗淋漓,一度窒息。 痛苦到了极点的时候,有那么一刻,方宸很想就像这样睡过去,再也不用理会这荒诞的现实。 “方宸。” 可是他听见有人在叫他。 眼皮好沉。 方宸努力撑了撑,掀了一道缝,在狭窄的一线光影间看见了一张焦急的脸。 “温...咳咳...” 嗓子像滚过刀片似的。 方宸想开口,只咳了几声破碎的气音。他抬了抬手,整个手掌都麻,没什么知觉,直到被那只冰冰凉凉的手握住,才有了几分在人间的实感。 一阵浓郁的甜味蹭过鼻尖,他像是站在盛放的桃树下,被万千碎花淋遍肩头。 方宸口干舌燥地,喉结低滑,心尖有些痒。 他最近好像对这个味道上瘾了。 “低...头...” 他用力抓住眼前人的衣服,那人极听话地弯下腰,呼吸越来越近,直到能够听到对方急促的心跳声。 方宸稍微抬身,一只大手立刻默契地托住他的后腰,严丝合缝的。力道合适,姿势也舒服,方宸意识模糊地贴了过去,凭借着本能去寻一双柔软的嘴唇,发泄似的啃咬,毫无章法,像是要借这种疯狂的唇齿契合来忘却一切。 “不要咬,会疼。” 耳畔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方宸的后脑被人小心地扶住,唇角覆上微凉的湿润。 温凉吻得很小心,从唇角细细地蹭到唇心,没有平素两人推拉攻防的激烈,今晚的吻,像是天上朦胧的月色,淡淡的,却很温柔。 方宸单方面的激烈对抗被温凉的吻一点点安抚了下来。他的向导用磅礴的精神力和无尽的耐心,包容着他所有的负面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方宸终于停下了索取,腰部绷着的力道骤然一卸,像是累了似的,向后随意一倒,蜷在满地的脏衣服里,不声不响地闭着眼。 温凉不想让方宸睡在这么冷的地方,于是扶着他的头,让他枕着自己的大腿睡。 方宸喝了酒一贯很乖,温凉一扶,他就安心地躺了下来,身体微弓,双手被温凉拢在掌心,眼睫低低地垂着,更像只团成一团的白狐狸了。 “方宸。” “嗯。” “等你伤好了以后,就跟任指挥官走吧。” “为什么?” “你还没去五十三号看过吧。你不是一直想回去看看吗?” “想回去。”方宸低低地说,“我...可以就这么走吗?” “当然可以。你想去哪儿都可以。” “你呢?” “我?”温凉轻轻拨开方宸侧脸被汗水打湿的黑发,微笑道,“我还有点事,忙完了就去五十三号找你。” “……” “怎么了?” “……” 方宸默默地攥紧了拳头,而后倏地松手。他掀了眼帘,眼底血红。他用指腹轻轻地揉过温凉颈边一层焦黑的血痂,手指略微发颤,自暴自弃地笑了笑。 “我不在你身边,你是不是就安全了?哥...” 刚出口的一声‘哥’被方宸吞了回去,苦涩地换成了那个令人痛恨的假名。 “...叶既明想通过我驯服你,是吗?” “不是。” “呵。” “不是这个原因。” 见方宸自嘲一笑,温凉握住了他的手,指尖冰凉。 “狐狸,难道你没有察觉到吗?” “...什么?” 方宸怔怔抬眼,不解其意。 温凉慢慢地握住方宸苍白的手,将他的小臂内侧翻了过来,指给他看:“是不是觉得浑身疲惫无力,像是气血被抽干了似的?” 方宸眯了眼睛,仔细分辨,发现皮肤上青色血管很明显,而他的皮肤也偏苍白,显得血管的存在感更深。 “是因为受伤失血过多...” “不止因为这个。” 温凉手指尖也轻轻地颤了颤。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核心融合时,他几乎无法停止抽取方宸的电子云。 如果不是叶既明及时阻断了他的能量释放,温凉几乎不敢想象当时会发生什么。 朦胧的过往记忆碎在他眼前,恍惚当年,方宸也是这样死在他面前。 而他根本无力阻止。 他冰凉的指腹蹭过方宸没有血色的嘴唇,一下一下,像是借此抹平心上的痛意。 方宸在咫尺,安静地看着他。 流放 第243节 看那人与自己一般的焦灼痛心、无能为力。 “怎么办。” 方宸声音很轻。 可他并不是在寻求一个答案,因为他知道,温凉也束手无策。 “睡吧。”温凉说,“先睡一觉,醒来再说。” “嗯。” 方宸伸出右臂,轻轻搂住了他的向导。温凉单膝跪在他面前,抚着他的背,将前额埋在他的肩头。 两人在无尽的黑暗与废墟里迷失了方向,紧紧相拥着,躲进了最后的月光。 第二百一十九章 饿了,吃饭 一觉醒来,身上的疼痛缓解了许多。 方宸缓缓地睁开眼,面前,乌云退散,日光依旧。 二指撑着酸疼的太阳穴,方宸抬起手臂才发现,自己竟然就这样枕着温凉的腿睡了一晚。 他稍微转头,眼眸轻抬,看见温凉低垂睡着的半张脸。 用一个姿势强撑着坐了大半夜,温凉起来肯定得喊腿麻腰疼。 方宸忍着伤口火辣辣的疼,撑着身体,和温凉并肩坐着,然后,把他的头轻轻扳到了自己肩上,想让那人坐得稍微舒服点。 两人肌肤相贴,方宸低头看他,还是看见了温凉极力想藏起来的伤口。过了一夜,脖颈处翻卷的伤口虽已经好了大半,却还是留下了一圈深黑的血痂。 那人的肌肤白得透明,显得那圈伤口格外惹眼。 方宸不忍再看,视线上移,落在温凉的眉眼处。 像是睡得不安稳,那人好看的眉头皱着,前额上一层薄汗还没消下去,又蓦地起了一层,仿佛掉落了无尽的噩梦循环间。 噩梦。 方宸恍然意识到,向导一个人承受着两个人的精神压力。若他痛上一分,温凉必会有着双倍折磨。 偏偏那人又不肯屏蔽两人之间的精神链接,好好保护自己。 ...如此,就算他走了,温凉真的能如他所想,一直平安顺遂吗? “温凉。” 方宸轻轻唤他。对方没醒,只是本能地抬起手臂,抱紧了方宸,撒娇似的,侧脸蹭在方宸肩头,连眼睛也皱了起来。 “...别动。”温凉声音很疲惫,“让我抱会儿。” 方宸捏着薄毯两角,覆在温凉肩上,又把边角掖了掖。那人呼吸急促,额角的汗还在淌,显然还沉沦在梦中迟迟无法苏醒。 而方宸清楚地知道,他便是温凉噩梦的源头。 他不得不走。 “温凉。” “……” “你,好好照顾自己。” “……” 温凉眉头皱得越发深,表情凝重得甚至都有些不像他了。 方宸替他抹掉汗珠,手还未收回,温凉右手蓦地从薄毯下伸出,准确地抓住对方悬在空中的手,然后,毫无防备地将那只手塞进了自己半敞着的衣衫内衬里。 方宸的掌下,是温暖的胸膛和深沉跳动的心脏。温凉毫无防备地袒露着自己的弱点,却又坚定不移地将哨兵护在最强大的盾牌之下。 “……” 方宸轻扭手腕,可温凉抓得更紧。 “...去哪儿?” 温凉梦呓。 半梦半醒间,潜意识的占有欲不再收敛。像藏起自己的宝物一般,牢牢地锁着方宸的手不放。 方宸垂眸看着温凉很久,心一横,用力挣脱。手腕空落落的,温凉的气息在空气里慢慢散去。方宸别开眼,踩着破布和碎砖瓦砾,绕过熟睡的人,拉开那扇破旧的门,安静地离开了这间满是灰尘的储藏室。 梦里,温凉掉落万丈深渊,失重的剧烈拉扯着心脏狂跳,忽得,身体剧烈一颤,将他从噩梦里惊醒。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视线左右快速扫过,只看到了空无一人的破旧桌椅。 温凉愣了半秒,踉跄着起身要去找人,门却蓦地被推开,差点撞伤他的鼻梁骨。 “...狐狸?” 面前的方宸换了身新衣服,袖口下藏着的绷带也是崭新的,似乎去换了一次药;发顶蓬松,发尾微湿,一看就是去洗了个澡,连身上都有股清新的味道。 他手里还拿着一套干净的衣服,是温凉的尺寸。 他抬手,把衣服塞进温凉的怀里,说:“急着去哪儿?” “我以为,你走了。” 温凉的声线有些哑,神情怔忡,像是刚刚从梦里惊醒,整个人还不清醒。 “昨晚不是说想要送我回五十三号?” 温凉没有回答,站在原地,直直地望着方宸。那人的眼尾稍微有点红,眼瞳蒙了层薄薄的水色,看着就让人心软。 方宸心口像是裹上了一层厚厚的蜂蜜,闷得喘不过气,痛苦里却又能品出点窒息的甜。 他稍微靠近,伸手入温凉的裤兜,在底部掏出一卷绷带。他双臂环过温凉的后颈,用细腻的布一圈圈地缠过他给温凉留下的伤口。 “其实你根本不想让我离开。” “……” “我也不想离开你。温凉,我不想走。” 这是方宸难得的坦率告白。 他包扎的动作很慢,有些生疏。在触碰到伤口边缘血痂的时候,方宸的手指甚至极轻地颤了颤,可他的动作没有停下,强忍着、逼迫着自己面对。 “我知道,你一直在努力控制自己对我电子云的欲望。我也会找到控制自己的方法,不再伤害你。所以...” 方宸深呼吸两次,还是无法完成他对温凉的承诺。 他没有信心,是否真的能控制住自己。 正踌躇时,手里的绷带却被温凉轻轻夺走。 方宸以为温凉也不信他。 可意料之外的,对方蓦地低低地笑了。 温凉微微弯了眼睛,低着头,用绷带在自己的伤口处打了一个蝴蝶结。 “纱布,要这么缠。” 温凉用指甲掸了掸,招摇的蝴蝶翅膀高悬,苍白又明艳。 蝴蝶随着呼吸颤动,仿佛有了生命。温凉拉过方宸的手,覆在蝴蝶结上,弯着眉笑:“好看吧?” “……” 方宸说不出话来。 他抚摸着柔软的蝶翼,像是触碰到了一整个生机粲然的世界。 拥有着无尽的希望和光明。 “会有办法的。”温凉微笑,“我们一起找。” 方宸的手从蝶翼缓缓上移,抚着温凉的下颌、侧脸,然后用力握住他的后颈,径直将他的向导推倒在地,压在那人身上接吻。 如狂风骤雨一般,无法抑制。 温凉搂着方宸的腰,纵容着狐狸带着泪意的啃咬。唇齿堵住气息,温凉的声音黏黏糊糊的:“狐狸,你以后给我打蝴蝶结,越大越好。” “拒绝。太骚。” “说什么骚不骚的。美人就该从头到脚都美,难道蝴蝶结不好看吗?” “不好看。”方宸咬他唇瓣,在他耳边低喘,“没你好看。” “是嘛。” 温凉的笑像是碎光,浮在空气里,他抬身,唤起一汪春水。 方宸眼前霎时蒙上一层细细的光晕,情动从脚尖细细地蔓延到脖颈,烘得他口干舌燥。 一贯冷静的狐狸被那张漂亮的脸迷住了心智,接连被撞出几声支离的轻喘。波涛随即汹涌而来,滚滚不休,方宸闷哼一声,被顶上浪涛之巅,浮沉许久,最后,衣衫尽湿。 阳光洒了进来,潮湿黏腻的衣服被照得暖洋洋的。方宸身上脸上都是汗,唇上还有咬痕,似乎没过瘾,抓着暂且熄火的温凉,稍微眯眼看他。 “怎么停了?” “还不够?腰上的纱布都撞掉了。”温凉用掌心轻轻地压着方宸的伤口,可怜兮兮地劝,“我累了,要不改天?” 方宸轻哼一声。 他从温凉身上下来,跪坐得太久,侧腰酸软,膝盖撑不住身体,微微踉跄,半倒在温凉的怀里。 耳畔有微微的气喘,温凉侧目,把方宸轻轻搂住。 他侧头抵靠在温凉的肩膀,闭着眼,过了片刻,轻声说:“我该阻止我哥吗?” “...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方宸低声说,“柴万堰害死了那么多人,他绝不该继续担任白塔总指挥。从这个角度来看,哥倒是没做错。可...” “你猜测,他拿到总指挥权以后,第一个就会把我抢走?” 温凉侧头看他,方宸手即刻攥紧,低低地应了一声。 “不是猜测,他...一定会这么做。我有感应。” 流放 第244节 “还不急。” “很急。”方宸说,“我半昏迷的时候,听到关巡察跟谢三哥说了整件事的内幕。柴万堰的三次公审就在两天以后,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是吗。” 温凉眉眼微压,似乎有一瞬的冷意涌上,而后极快消散,侧着撑起身体,表情慎重。 方宸以为他有什么方案要提,也敛了眉眼,认真地凑了过去,结果... ‘吧唧’。 方宸被猝不及防地亲了一口。 心动过速,导致温孔雀到底说了什么,他都没有听见。 他盯着温凉的嘴唇,眯了眯眼睛,像是没吃饱的野狼。 得再吃一顿荤的。 -------------------- 最近很忙,非常。 会尽力码字的! 第二百二十章 疗法 饭堂里热热闹闹的。 沙蝎团的人坐没坐相、吃没吃样,以谢三刀为首,带头敲饭盆,起哄声要把屋顶掀了起来。此刻,谢三当家左手拿着锅铲、右手拿着饭碗,两相对撞,悠扬地一声脆响,将食堂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还有他身边站着的女人。 “今儿,正式介绍一下,咱们少团长,关听雨!都起来,叫少团长!” 关听雨高举褐色宽口塑料杯,将里面的烈酒一饮而尽,随即杯口朝下,一滴不剩。 谢三刀大喝一声‘好’,台下的沙蝎团员也心服口服地喊一声‘少团长’。满堂热闹间,温凉方宸从侧门悄悄地走了进去,坐在角落里的一张不起眼的小桌前,那里,龚霁正低着头忙着什么。 “龚霁。” 温凉喊了一声,对方毫无反应。 他凑了过去,看见龚霁左手在键盘上敲打,右手写写算算,一堆复杂的公式,看得温凉头都疼。 “算什么呢?” 他把手肘搭在龚霁肩上,终于,那人被吓了一跳,腰背一弹,在扭头看见方宸的时候,眉间深深的褶皱松开,颇为惊喜地说:“怎么样,伤好点了吗?” “嗯,让你担心了。” 见方宸能开口说话了,龚霁总算是松了口气。 他放下手里的笔,食指和掌根已经被压出了深深的印子。他揉着手腕,两眼通红,温凉一看,就知道那人又是几天没睡。 有时候,他真怕龚霁比他死得还早。 温凉从兜里拿出圆滚的绷带,拆了两圈,折成方形软布,正正方方地搁在龚霁面前。 他拄着手肘,满脸认真:“龚霁,你看看这个。” 龚霁凑近观察,慎重问道:“怎么了?” “再靠近点。” “好。” 龚霁眉头皱着,表情严肃得像是要解一道世纪难题。 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问题。 他觉得是自己不够博学,难掩羞惭地低声道歉:“我没看出什么问题来。” “那就对了。” 温凉笑弯了眼睛。 他清瘦细长的手指过于灵活,只用二指捏了龚霁的后颈,那人便只觉得后脑一阵热血上涌,接着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关听雨被灌了一圈酒回来,惊讶地发现工作狂龚霁睡得正香。他看向温凉,了然一笑:“不愧是温向导。” 温凉摆摆手,又指指方宸,小声说:“比不上这位凶残。” 方宸:“……” 他站起,把肆意造谣的花孔雀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 “关姐,谢你救了我们。” 他从桌上拿着一杯掺了水的酒,二话不说就要往嘴里倒。 面前的两人大惊失色,一人拉一只胳膊。 “弟弟,别,心领了。” “狐狸,你冷静点。” 方宸:“……” 他又不是要英勇就义,就一杯酒,至于的吗? 关听雨早从任钱嘴里听到方宸耍酒疯的英勇事迹,她笑着夺过方宸手里的酒杯,把酒潇洒一泼,直接给身后谢三刀洗了把脸。 谢三刀:“……” 新来的少团长喜欢用酒洗脸。明白了,这就给她老人家备上三缸好酒天天泡,直到泡成人体标本,好卖钱。 “这么记仇啊?”关听雨替谢三刀抹了把脸,“刚才灌我那么多,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这不是高兴吗?沙蝎团组建至今,大家都不知道大当家是谁,现在不仅知道了,竟然发现还是个这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能不开心吗?” 谢三刀笑得胡茬乱飞,看见关听雨胸口别着的巡察队徽章就开心,又迷糊着干了一壶酒。 “别,我也是刚知道。还有,别以为你是爸爸手底下的人,之前那些打砸抢的混事儿就在巡察队这里一笔勾销了。” 关听雨无奈。 谁能想到,让巡察队头疼的散兵军团,竟然是自己家的。 都怪老爸躲清静、逃避责任,放任手下人散漫行事,才惹出这些事端来。 “知道了,少团长。” “什么少团长,叫我关听雨就行。” “好嘞,关妹子。” 关听雨倒是很喜欢谢三刀不扭捏的性格。她揪着谢老三的后衣领,直接往他嘴里灌了三壶酒,然后把睡死的人拖走,站在门口叉着腰吼了一嗓子。 “喝醉的拖着喝死的出去睡!别打扰我谈正事。” “是,少团长!” 一群醉鬼互相搀扶,摔出了门。 关听雨把门踹上,走回仅剩的那一桌,安安心心地灌了一碗清水,驱散了眼底的两三缕醉意。 她捏着眉心,将叶既明的事全盘托出。 对面两人并不意外,仿佛早有准备。关听雨沉吟片刻,双手互握,身体前倾,低声说:“我们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了。” 柴万堰的计划不能再继续。 否则,像溪统矿、地下工厂这样人工催化的毒瘤会反反复复地生长,变成地心大陆不死的癌症,直至走向灭亡。 “叶既明也不可信任。”关听雨顿了顿,才低声继续说道,“直觉告诉我,他是比柴叔还要可怕的对手。” 方宸垂着眼,放在膝盖上的手暗暗地攥紧。 “弟弟,别太担心。大家都在替你们想办法,事情还没有糟到那一步,别太着急。我昨天黑进档案馆,调出了不少叶既明以前发表过的文章和手记,主要是针对精神控制的。” 关听雨从龚霁手边拿起那厚厚半本笔记,推到两人的面前。 方宸从头翻过,上面的字迹杂驳,有的凌乱有的规整,不像是一个人写下的。 “看出来了?”关听雨笑,“任指挥官整理了大量的文献,总结提炼重点;长莺用多年精神网络编程的经验,帮你编了一套模拟程序;龚霁嘛,正帮你调试程序呢。” “什么程序?” “针对你精神图景的特有控制程序。” “...嗯?” “这个程序这是帮你克服外界输入的精神控制。”关听雨说,“我们想,如果你习惯外界的精神控制输入信号,以后你就会有抵抗性。道理,其实跟疫苗有点像。” “如果想让他适应,我来就可以。” “温向导,我们也想过,但发现行不通。”关听雨无奈道,“你忍心伤害你的哨兵吗?” “……” 温凉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关听雨好脾气地压下了白眼,只摆了一脸‘我早就知道’的表情。她又转向方宸,说:“当然,这也只是我们的想法。具体要不要用,还是要你自己来决定。毕竟,这对你伤害很大。” 微缩的计算机正一行行跑着代码,电子光在方宸瞳孔深处跃动,唤起隐隐的动容。 “...他们呢?” “熬不住,睡了。”关听雨杵着下颌,朝温凉笑,“最后这一个硬骨头,也被温向导干趴下了,很不错。” 方宸看了一眼温凉,转头说:“关姐,我能单独跟你说两句吗?” “可以。” 关听雨有点意外,但没有拒绝。 两人站在屋外,方宸双臂撑着晒得滚烫的粮袋,漫无目的地望着漫漫黄沙。他被太阳晒得眯了眯眼睛,显得闲适,声音也舒展,淡淡的。 “关姐,我们只见过一面。这一次,为什么选择救我?” “很多原因。” “你也想用我来制衡我哥吗?” 流放 第245节 “对,而且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叶既明一手推动柴叔的倒台,对我也是个机会,能将一切拨乱反正。”关听雨意外地真诚,“我不能接受柴叔继续执掌权力,却也不想看叶...你哥走上柴叔的老路。我需要可以制衡他的人,你和温凉,是其中最重要的。” “那你呢?你没想过自己坐上那个位置?” “想过。”关听雨撑着下颌,微微侧了头,“我可是当年东陆首席统帅的独女,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是军事韬略。在那样的土壤里,一根丑不拉几的狗尾巴草都能长成一棵劈叉的松柏。” “……” 方宸噎了一下。 关姐还是这么会比喻。 “想过,但我没兴趣。”关听雨摊手,“我嘛,太专注于小事和细节,往往看不清全貌。所以,破案还勉强凑合,但统领军队?算了。我不适合,也不感兴趣。” “这样。” “放心了?” “嗯。” 方宸似乎松了口气。 关听雨用手指敲敲方宸的脑壳,认真道:“虽然我救你的原因里没有你,但我现在想帮你,确实是因为你。方宸,你真的挺优秀的。” 关听雨自问,若是有一日自己经历方宸的一切,也无法像他这样坚强冷静。 方宸低头笑了笑。 “拷问完了吗?我还想回去补个觉,顺便看看救回来的那个7553。两天后是柴叔的三次公审,7553是地下工厂唯一存活的实验体,他必须要出席作证。我得好好教教他怎么讲好故事,怎么讲才能打动人心。” 忙碌的关巡察长抱怨着敲了敲肩背,说着要走,却被方宸留了下来。 “还有一件事。”他说。 “嗯?” “...你有办法屏蔽么?”方宸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我不想让他‘听’到。” 关听雨沿着手指方向瞥了一眼,远远地,里面温凉正趴在龚霁身旁打盹。她摊手,表示爱莫能助。 “没办法。温凉是s级向导,我能力有限,实在无法干涉。” “...也好。”方宸顿了顿,认真地说,“我同意用那套模拟进行精神控制的模拟,但我有一个条件。” “说来听听。” “在我的精神图景里安装一个自毁程序。”方宸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伤害我的朋友。让我可以选择,自行了断。” 关听雨猛地一悸。 她没有想过,所谓的‘条件’,竟然是这个。 “关姐,你能帮我吗?你也知道,我没有办法和其他朋友说,这件事,只能拜托你。” 关听雨懂。 他无法向他的朋友和搭档说出这样残酷的请求,而她,是最适合的人选。 “好,我尽力帮你。” 关听雨抬起手掌,方宸微笑,与她击掌而誓。 “谢了。” “先别急着谢。”关听雨无奈,“程序虽然写得差不多了,但,我们没有仪器可以运行这样的程序。” “……” “你这个眼神...臭小子。”方宸那像是看笨蛋的眼神惹得关听雨直接给他一记爆锤,“以下犯上,嗯?” “咳,我是个伤员。” 被锁喉的方宸拎起一只缠满绷带的右手表示投降,被关听雨丢到了一边。 “留着跟你家温向导撒娇去吧。” “咳。”方宸不自然地抚了抚喉咙,“所以,到哪里能找到类似的仪器?” “说远也远,说近也近。” 见关听雨眉头锁紧、满脸无奈的表情,方宸忽得灵光一现,试探地问道:“难道是...关老长官?” “……” 关听雨重重地叹了口气。 是啊。 就是她那个到处跟她捉迷藏、打死也不肯出面干涉这些杂物的老父亲。 第二百二十一章 我不舍得 屋内,任钱和龚霁凑在屏幕前,讨论着程序代码的简化与优化。温凉倚靠在窗边站,俯视着大漠的夜景。对面两人似乎遇到了棘手的问题,讨论一时陷入了凝滞,温凉瞥一眼纸上的框架,眉头微动,却没说话,只端起手里的破杯,喝一口热水。 杯碰窗沿的清脆声提醒了任钱。 他推了推龚霁,丢了个视线向温凉站着的方向。龚霁如梦初醒一般,立刻把电脑搬了过去,低声请教道:“老温,你看看,是程序哪里编错了?” “哎,我哪儿看得懂这种复杂的东西啊。” 温凉懒散地后退半步,拒绝得干脆利落。龚霁当了真,可关听雨却品出几分不对劲的味儿来。 她走到边角柜,也学着他的样子,端一杯热水,站在窗口。 顺着他的视线下望,正好是矮楼的进出口。 “在等方宸回来?” “嗯。” “你担心什么?我爸又不会吃了他,最多就是闭门不见。” “他身上的伤不轻。在太阳底下站半天,也能丢了半条命。”温凉声音散漫,语气却凉飕飕的。 关听雨摊手:“方宸没那么脆弱,你不用担心。” “……” 温凉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关听雨后颈刮过一阵凉风,凉嗖嗖的。她笑着放下挽起的袖口,抵挡温凉身上散逸的阵阵寒意,诚恳地道了个歉:“我失言了 。确实,听上去像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还挺有自觉。” 温凉唇角微抬,敛起周身的能量场,又恢复了那副没骨头的懒人模样。他倚窗打了个呵欠,拖长了话尾,慢悠悠地道:“他再不回来,我可要去捞人了啊。” “行,我跟你去。对了,你见过我爸吧?” “忘了。当年应该见过,毕竟,也算是亲手捅过他老巢。”温凉闲闲抵唇,眼眸隐着几分狡黠,“你别介意,我就这么一说。” 关听雨稍微眯了眯眼,说了声‘没事’。 毕竟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各为其主,战场相见打得你死我活也是正常。 不过,关巡察可不是喜欢吃瘪的性格。她抹了把马尾发梢,笑眯眯地凑近,不温不火地回敬了一句。 “对了,刚才龚霁他们那个问题,你是真不会,还是假装不会?我说,温大哥,你不会是因为担心方宸吃苦,所以根本不想让他经历这些所谓的‘习惯疗法’吧?” “……” “哎呀,被我说中了。” 关巡察特意拉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地笑弯了眼睛。 温凉深深地望向关听雨,而后者大大方方地转了一圈,三百六十度展示,惹得温凉轻笑出声。 “长得这么无害,怎么满身八百个心眼子?” “案子破得多了,人的心思见得多了,也就没什么新鲜的了。”关听雨抬眉,“那你说说,我猜得对吗?” “没错,我不同意方宸的做法。习惯精神控制,意味着失去自控、失去尊严。他会在精神控制里逐渐失去自己引以为豪的自制力,丢掉所剩不多的骄傲。为了变成一枚不伤人的盾,硬生生抹平锐利的剑锋。” 温凉的视线盯着手中的水杯,过了许久,才低低地说了几个略嘶哑的字眼:“我舍不得。” “……” 关听雨确实没想到这一层。 从大局角度出发,方宸的决策堪称完美;可落到他自己头上,这样的决定,确实是太残忍了。 对面的龚霁和任钱还在凝神研究着程序,关听雨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却见温凉默默地放下水杯,朝着他们的方向走了过去。 她一愣:“不是说不舍得?” 温凉脚步一顿,侧脸骨线被灯光映得朦胧温柔,声音更是。 “他的决定,我也不舍得拒绝。” 有了温凉参与,程序的调试速度明显快了不少。 等到方宸回来时,看到的就是四人聚在屏幕前激烈地讨论着。而温凉坐在讨论中心,修长白皙的右手闲散地握着笔,正挽着漂亮的笔花。他的眼神漫不经心,偶尔说一句,却切中要害,手到擒来。 难得见温凉这样郑重严肃的模样,远远看过去,竟有点迷人。 方宸抱臂倚靠在门口,歪头看他,唇角带笑。心有灵犀一般,温凉抬眸,对上方宸微弯的眼睛。 他倏地站了起来,跟缠人的白猫一样,朝着方宸贴了过去,垂着眼睫,在他耳边低低地问:“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方宸斜了他一眼:“离了我,你生活不能自理了?” “嗯。”温凉斩钉截铁地说,“差点饿死。” 方宸仿佛早有准备。 他拿出一方还带着热气的营养方糕,拆掉外包装,揪下一块,塞到‘不能自理’的退休向导嘴里。 “多吃东西,少说胡话。” “你做的?” “顺手。”方宸顿了顿,“好吃么?” “好吃。你做的,都好吃。” 流放 第246节 某只花孔雀吃得津津有味,心花怒放,差点当场开屏。 任钱:“……” 龚霁:“……” 关听雨默默地从包里拿出墨镜,轻车熟路地分发到几人的手里。 方宸察觉到了身后要翻上天的白眼和掉了满地的鸡皮疙瘩。他侧头咳了一声,推开挡路的温凉,径直走到三人面前。 “也给你们做了。” 五块整整齐齐的方糕还温着,味道香甜。装作双目失明的关听雨用食指压下墨镜,露出一双皎皎的笑眼:“见到我爸了?” “没有。守卫说关中将出门办事。我在那里等了一天,他也没有回来。” “什么出门办事,他明明就在里面。”关听雨无奈,“抱歉啊弟弟,我爸他这些年就是这种性格,喜欢清静,不想插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嗯。” “我晚上也再去找找他。不过,别抱太大希望。他躲我,比躲你们更熟练。” 关听雨轻抚眉心,显然也是极为头疼。 “如果关中将不肯外借,还有别人会有类似的脑电波模拟控制仪吗?”方宸问。 关听雨顿了一会儿,才低声说:“还有两个。柴万堰,或是叶既明。” 在场的人不约而同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那就是没有了。 他们的视线移到近乎完美的程序代码间,却无奈地发现,没有硬件支持,软件再漂亮,到底也是空中楼阁,一场幻梦。 “其实,借不到也好,你少受点罪,我这心里也能好受点。”任钱拍拍方宸的肩,宽慰他说,“总还会有别的办法的,我们一起找。” “...办法或许有,但时间不够了。”方宸低声说。 距离柴万堰的三次公审只有两夜一日;而他有预感,哥必定会在公审后对温凉出手。 他不想成为诱捕温凉的一张伤人网,不想成为捅向朋友的一柄无情刀。 方宸两只手扭在桌缘下方,极用力地握紧,至于染血绷带散开,无力地垂落在地。 温凉站在他的斜后方,正好看见方宸轻颤的眼睫。 他拖了把椅子坐下,拉过方宸的手,一圈圈替他重新缠好绷带。他的动作慢吞吞的,却裹得完美。一道道整齐的纹路让方宸惶惶的思绪慢慢静了下来,直到温凉打了个完美的结,他的心也温然落地。 “我一会儿再去一次。”方宸抬眉,“炸,也要把他的门炸开。” 见方宸恢复了怼天怼地的锐气,几人总算是放下心来。任钱和龚霁开始琢磨着怎么善后怎么道歉,关听雨跟方宸小声商量着用什么炮弹炸门安全又实惠。温凉靠坐在一边躲懒,听着两方殊途同归的方案,边听边笑。 笑得肚子都发疼,温凉稍微揉了揉,视线懒懒环绕一圈,忽得眉峰微皱。 “长莺呢?之前,不都是她主写程序的吗?” “她每天都要去看一眼原航,医生说,他今天该醒了。”关听雨看了看时间,也察觉到不对劲来,“...怎么这么久没消息?” 关听雨倏地紧张了起来。 7553是指认柴万堰罪行最有分量的人证。 如果没有他,想要柴万堰在军卫法庭上低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那小子可不能出事。 “走,去看看。” 关听雨沉了眉,推开门,大步走出房间,几人跟上,焦急地奔向病房。 第二百二十二章 可怜的疯子 走廊上的灯不知为何全数熄灭,只剩幽幽的月光凄恻地从窗口映进黑漆漆的长廊,映出一个抱臂蜷缩在窗下的纤弱身影。她似乎很是疲惫,只披着一件衣服睡着。 “长莺?” 关听雨蹲在她面前,轻轻呼唤两声。长莺略微醒转,却连呼吸都很微弱,像是随时要消失一般。 “...啊,是关巡察。” “怎么不回房睡?” “我睡不着。医生说了,他马上就要醒了。他只习惯我的照顾,所以,我要留在这里。” 长莺削瘦的脸上有隐隐的雀跃,与平时消沉淡漠的样子全然不同。关听雨了然,放下心来,指了指里面:“你先休息,我帮你去看看?” “我们一起去吧。” 长莺显然不想错过7553醒转后的第一眼。 她凑近玻璃,玻璃倒映出她干瘦的脸与枯黄的头发。她看了一会儿,似乎不是很满意,认真地用干枯的五指捏着碎发,向头顶压了压,尽力做到整洁。 末了,她小心翼翼地问:“我...看着还行吗?” “很好。” 关听雨带着微笑的话给了长莺鼓舞。 女人甚至细细地笑了笑,垂眸时,隐有羞怯。 “走吧。” 就在这时,病房内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嘈杂声,似有银瓶碎裂。又有人声夹杂其中,听不清话语,声音尽是呕哑,像是野兽原始的咆哮。 “怎么回事?” 在场的哨兵向导一瞬进入备战状态,极有默契地压低身体,伏在门侧。长莺捂着嘴,面容焦急,即刻想要冲进去,却被在场的五人联手阻止。关听雨和方宸交换了眼神,而后,一人一脚,整齐地踹开病房的破旧木门。 紫色与青色的电蛇凶猛地撕咬,向内突击,迅疾如风,而身后的三位向导牢牢地操控着空间磁场,几乎不可能有人能在这样的天罗地网中逃出生天。 病房内一片狼藉。 药瓶碎片遍地,柜子、药架倒塌,团里的野医生倒在玻璃碎片间,身上的防护服被割出了血迹斑斑的伤痕。 然而,这间病房中并没有几人预想中的外敌。 病床上正坐着一副瘦弱的骨架子,双眼凹陷,眼窝血红。他的嘴张得很大,露出了血肉模糊的牙床,而令人心悸的咆哮声正从他喉咙里发出。 “小航!” 长莺从门缝里挤了进去,细得露骨的手指轻轻地抓住7553的小臂,一下一下,温柔地替他按摩着痉挛的皮肉。 触感有些熟悉,7553狰狞的神情有一瞬间的软化。 被推倒在地的医生被关听雨扶了起来,从药柜里拿了一针镇定剂,刚推了一小半,就被关听雨按住了动作。 “我有话跟他说,不要让他完全陷入昏睡。” 医生点头,慢慢拔出了细长的针头,将没注射完的药剂搁在一旁的柜子上。 7553逐渐瘫软在床上,两只眼珠却惶恐地左右拧转,像极了初初闯入陌生世界的原始人,对一切事物都充满了极度的恐惧。 关听雨拖了个凳子,坐在病床前,弯眉笑眼,表情如沐春风,可7553仍旧害怕地缩了缩,下意识地靠向长莺的身边。 “原航,感觉好些了吗?” “……” “知道自己是谁吗?” “……” “还记得地下工厂的事情吗?” “……” 不管关听雨问什么,7553都是讷讷地摇头,身体蜷着,牙齿咬紧,像是原始野兽,只剩下了血液里本能的攻击性。 “刚从精神控制里脱出来,他需要点时间来接受现实。” 长莺护着7553,将他抱在自己胸前,低声对关听雨说。 关巡察并非不通人情。她颇为理解地点头,回手点亮了屏幕。白色幕布上面放着新纪元后的地理组成、民生现状,和政经结构。 本就是给新出生孩子看的科普动画,语言浅显易懂。7553沉睡多年,记忆紊乱,精神动荡,这种粗浅的材料正适合现在的他。 如同发狂野兽一般的7553在光影交织的屏幕前慢慢安静了下来,那双清澈的黑色瞳孔被电子光映得晦暗不明,像是一口折射月光的深井,透出几分凄清和彷徨。 动画走到了尽头。 7553安静地靠在长莺的怀里,呆呆地望着关听雨,神情木讷,不知是懂了还是没懂。 “原航?” “……” 关听雨喊了几声,那人还是呆呆地不说话。关听雨有些担心,这是器质性病变,让医生替他检查了咽喉和声带,发现并没有问题。 关听雨看向长莺,后者面有忧色,却无能为力。平素,他们二人都是靠着脑电波编译出的代码进行沟通,没有了设备,她也无法触及7553的内心。 关听雨望向站在队伍最后的温凉。 那人一贯与热闹无缘,双臂撑着窗台,淡淡地望着漫天的极光。 “温大哥。”关听雨不得不打断了温凉的置身事外,“你能暂时跟他精神共鸣吗?” 温凉慢慢地看了一眼原航,修长的右手自上而下轻轻拢在他的头顶。后者身体一僵,仿佛自天而降一口肃穆的沉钟将他罩入其中。那人不由自主地跪坐在床上,身体逐渐蜷缩。 在温凉强大核心的感召下,他渐渐地狼狈地缩在窄窄一方病床上,僵硬得像是一块干巴巴的面包。过了很久,有两道浑浊的眼泪从深陷的眼窝间流了出来。 温凉似乎皱了皱眉,方宸没有错过他一瞬间的表情变化。他低声问:“怎么了?” 温凉还没开口,7553忽得疯了一般地,扬起了手臂,狠狠地打在长莺的脸上。 ‘啪’。 声音响到不可思议,仿佛要用干裂的手指甲把她的脸皮撕碎。 所有人都愣住了,可7553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他用手脚在床上爬动了半米,伸着头,红着眼龇牙怒吼,他的双手推搡着长莺的肩和背,只用了两下,就将削瘦的女人推倒在地。 众人才回神阻止。方宸动作最快,干脆利索地扭住他的手臂,像是在摧折一根干枯的木柴。 被打蒙了的女人捂着侧脸,缓了几秒,头晕目眩地扒着床沿,轻声细语地安慰他:“小航,是我,别怕。” 流放 第247节 她稍微抬头,侧脸肿了一块,本就残缺的牙齿又落了半颗;额头的血缓缓地沿着鼻骨淌了下来,被夜色晕染得可怖惊心。 7553侧脸被压倒在床,用仅剩的半只眼望着长莺。 他的眼神很复杂,迷惘、绝望、痛苦又愤怒,最后,他闭了闭眼,一口唾沫吐到了长莺的侧脸。 “丑...滚开...” 他挣扎着,用僵硬的舌头吐出三个黏糊糊的字。而仅仅三个字,足以让长莺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她像是触电一般松开了手,不知所措地捂着脸。 对面墙上就有一面模糊的镜子,碎裂成了几半,映出了她精心装扮后的那张脸。 秃头、断牙、面皮皲裂。 她随手抓起手边的一块破布,胡乱地蒙在脸上头上,挡住了所有不堪,只露出一双盈盈水色的眼睛。可饶是如此,那光秃的眼眶也让人胆颤心惊。 “滚啊!!” 7553粗着脖子,朝那个面目全非的‘梦中情人’大吼,连眼泪都吼了出来。耳畔的凄恻呜咽如同暗夜乌鸦,嘶哑的声线像是沉沉的诅咒,与7553记忆磁带里的那个开朗呆萌的形象判若两人。 长莺踉跄后退,逃出了这间令人绝望的病房。 7553缓缓收回视线,用通红的眼眶瞪着在场的人。他像是被全世界欺骗一般,奋力挣脱‘谎言’编制的囚笼。他乌色的嘴唇翕动,重复着几个支离而模糊的字眼,眼神空洞绝望。 温凉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俯视着满身凄怆的瘦弱病患。他的视线没有同情,只有平静到近乎冷淡的审视。 7553望着温凉的眼睛,似乎旧日的记忆片段再次被激活。 他痛苦地张了张嘴,向着温凉求救,干裂的嘴唇艰难吐出几个破碎的字眼:“杀了我...杀了我...” 他拼命地朝着温凉的方向扭动身体,仿佛知道面前的人是他的救世主,只要他动一动手指,就能轻易彻底杀死他。 身后的方宸重重反扭他的胳膊,7553被彻底控制在床上,双眼的渴求却越发浓烈。 温凉走到一旁,弯腰拿起那支打了一小半的镇定剂,快速而准确地扎在7553的臂弯间。 瘦如干柴的人挣扎了片刻,最后,头一歪,彻底趴在了病床上。眼角的泪水沾湿了被褥,还在无知无觉地流淌着。 现在,只有温凉知道7553此刻究竟在想什么。于是关听雨站得更近了些,低声向他求教。 “温大哥,他到底怎么了?” 温凉稍微闭了闭眼,似乎这样强烈而尖锐的负面情绪让他有些不舒服。 “原航多年睡在虚假的程序世界里。他习惯了长莺给他编制的美好梦境,突然被唤醒后,不能接受现实,以至于他认为现在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他指向窗外的荒土黄沙、破碎的屋脊玻璃,最后,指了指长莺逃跑时掉落的工牌。 “生活是假的,父母是假的,连暗恋的对象,也是假的。” 关听雨:“……” 虽说如此,可这样的反应也着实太过激了。 尤其是那毫不留情的一巴掌,扇向一个照顾他多年的女人。这样的冷血,让人无法对他产生共情。 温凉淡淡地瞥了原航一眼。 “由于他的心智还停留在十八岁,太过脆弱。他无法接受这一切,选择了一种幼稚的方式逃避现实。想要他在两天内恢复神智、出庭作证,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关听雨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她本想趁7553清醒,教他两日后上庭作证该如何言行举止,才能给出最有力的一记攻击。 可现在,面对一个精神紊乱、语言失调的病人,所有的成算都化为了一记泡沫。 谁会相信一个可怜的疯子说出的话呢? 第二百二十三章 她去哪儿了? 屋内众人一时陷入沉默,刚刚才燃起的希望又被7553这样的精神状态给浇灭了一大半。 一切都那么不顺利,方宸的事也是,7553的事也是。几人一筹莫展,只得暂且退出病房。 任钱被方宸赶回去休息了,剩余几人在幽黑的走廊上并肩而行,压抑着的沉默让短短一段路显得那么漫长。龚霁疲惫地压了压眉头,忽得一凛。 似乎...还少了个人。 “夏旦,还没睡醒吗?” 经他一问,几人表情均是一变。 似乎很久都没有见过小丫头了。 几人急匆匆地赶去夏旦休息的房间。房门是虚掩着的,床上的被子乱糟糟的,床上还有衣服碎片。月色洒在空空荡荡的床铺间,有种让人心慌的错觉。 走廊上闪过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似乎在偷窥其间。 方宸眼尖地捕捉到了那抹不怀好意的侧影,立刻抬手,射线轻易穿透墙壁,重重贯穿了那个不速之客。 一声悲惨的嚎哭在走廊上响起,关听雨出门把心里有鬼的小贼拎了进来,一脚踹在了地上。 “少团长饶命,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黑壮的青年面如土色,抖似筛糠,不住地磕头。 “为什么躲在这里?” 关听雨半蹲在他面前,手里的黑枪抵着他的下颌,强迫他抬头。 “眼珠子乱转,在想借口;嘴角下撇,是在害怕。嗯,心里有鬼~” 关听雨黑枪慢慢下移,枪口抵在他的胸口,轻轻地往前一推。那黑壮的青年承受不住这样的威吓,带着哭腔崩溃地揪着自己的衣服喊道。 “对不起,少团长。我当时喝醉了,我...” “你干了什么?!” 关听雨细眉一竖。 黑壮青年不敢说话,懦懦地摇着头。 站在一旁没有说话的龚霁此刻沉默地走上前。他接过关听雨手里的枪,揪着青年的头发,把枪抵在他的太阳穴。 一板一眼的人,杀意起时,也是昭昭深重。 “你,对她做了什么?” “龚哥,你别误会。我只是看那丫头一直想见咱们关团长,就告诉她,听说关团长特别喜欢珍藏字画一类的奢侈品...如果她想要见关团长,就去想办法弄点回来...” 关听雨一巴掌直接抽了过去,‘啪’地一下,极响亮。黑壮青年被扇飞,滑出去半米远,捂着脸,同手同脚地爬了回来。 “...少团长。” “你这话,不老实。”关听雨余光扫见床上的碎衣料,用被子稍微盖了盖,又扇了他狠狠的一巴掌,“说实话。” 黑壮青年低着头,蓦地,也重重抽了自己一巴掌。 “少团长,龚哥,对不起...我,我喝了点酒,不清醒。我记得,我当时说了点大话,说我有门路...但是...但是得好好孝敬我...” 话音未落,另一道耀眼狠厉的电蛇重重咬上他的侧肩。方宸单脚踩住他的肩部灼伤的黑洞,用脚尖一点点碾。 “孝敬?” 声音森寒,充满血腥戾气。 青年痛得龇牙咧嘴,却没有反抗,只是咬牙低着头,颤抖地说:“方兄弟,我应该,应该没有做到最后一步...” “你很自豪?在跟我讨赏?” 方宸掌心裹着骇然冲撞的电子云,如同渗血的荆棘。呼吸被掐在咽喉处,青年脖子憋得通红,双眼翻白,几乎要窒息。 “她去哪了。”龚霁问他。 “我...我不知道...” “她,去哪儿了?” 龚霁右手扣动扳机,电磁炮精准击穿黑壮青年的手腕中心,不偏不倚。血液‘砰’地涌了出来,如同沸腾的河流。 冷静自持周正端肃的龚霁很少有这样的失态。 他又一次举起了枪,枪口对准的是那人的肩膀。他的手指肌肉绷得僵硬,无法自控的杀意散在他周身,让人不敢直视。 关听雨想劝,却被温凉拦了。 冷眼旁观的温美人散漫地靠着墙,淡笑着拨弄着垂落锁骨的黑发。 “别拦。最近诸事不顺,见见血的话,说不定就顺了呢。” “温大哥,我知道你们生气。可,还要靠他找到夏妹子...” “找人的活交给方宸。这个畜生么,留口气就行了。你说呢?” 温凉懒洋洋地抬眸,与方宸对视,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杀心。 “嗯,杀人就不必了。”方宸面无表情地抬了抬唇角,“弄残就行。” 地面上一滩深黑的血迹,黑壮青年气息奄奄地倒在其中,口鼻朝下,生死未知。 几双军靴踩着血迹、毫无怜悯地踩过‘尸体’,当做擦脚布。 “她会去哪?” 关听雨难掩焦急。骤然接手了这么一个匪徒团,她确实力有不逮。这件事,虽不是她的过错,但她难辞其咎。 “...夏旦心情不好会去吃东西。食堂里我找过了,没有。” “我打听过了。这几日,有其他散兵军团在孤村外徘徊。虽然大多数的散兵军团之间都是对抗关系,也不乏有一些中立的军团通过贸易维持生计。小夏旦会不会去村外,去买什么字画一类的奢侈品?” 温凉沉吟片刻,推测了一种可能性。 “...她是为了我。”方宸默默地攥紧了拳,“我去找。” “我跟你一起。” 温凉话音刚落,龚霁已经自顾自地走了出去,脚步极快,却失去了平素的稳重,显得狼狈又茫然。 身旁的温凉和方宸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留关听雨在原地。她疲惫地按着眉心,副官桑洛递给她一杯水:“巡察长,我现在就让手下的人都出去找夏向导。” 关听雨抿了一口。 流放 第248节 温水驱散了她眉间的疲意,让她混乱的思绪得以归位。她揉了揉小副官的头,说:“快点去。我怕,这丫头做出什么傻事儿来。” 桑洛点点头,才走了两步,身边的磁场感应器却响了起来。巡察队常年在地心大陆各处奔走查案,身旁必备磁场感应器。这样尖锐的警报声,最近常常响起;而每一次的警报,都意味着恐怖的破坏与无尽的危险。 桑洛脸色一变,立刻取下感应器,接受信号。半秒后,他惊慌地看向关听雨,喊道:“巡察长,是八级地磁风暴!!” 近些年来,地磁风暴逐年加重;甚至有专家预言,两年后的地磁风暴,足以毁灭人类。 “立刻通知所有人,躲进掩体内,非必要不准出门!” 关听雨立刻拧开耳机,利落地进行人员调配。沙蝎团虽然是散兵集合,却常年与地磁风暴打交道,因此,危机来临时,并不显慌乱。 “不好!” 关听雨似是想起什么,她扑到窗台上,在黄沙四起的大漠间左右巡视。烟尘大作,磁场紊乱,逐渐崩坏的天空幽幽灰暗,天顶像是要掉下来一般。 “桑洛,立刻点五十人跟我走一趟,去救人!” 关听雨冷静地丢掉耳机,大步走向翻卷的黄沙深处。 夏丫头,你可千万别出事啊。 第二百二十四章 陌生的感情 恐怖的地磁风暴愈演愈烈,空气像是藏着软针,一点点地往人皮肤里扎。孤村外不远处,驻扎着一个十五人的小队,他们正收拾细软,互相搀扶着向掩体的方向走。 “这鬼天气。” 他们边骂边吐嘴里吃进去的沙子。 “都是为首长卖命,凭什么我们出卖最多的苦力,却是最后撤退的那一批?要是能做关首长的贴身护卫,早就跟他一起躲进掩体了。” 纷乱的沙尘让他们看不清道路,只能窥见不远处,三个隐隐约约的身影正并肩站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 三人的军装衣领被狂风刮得飒飒作响,可身影却不动不摇,仿佛这恐怖的地磁风暴对几人来说并不算什么灾难。 “你们,见过一个这么矮的小丫头么?” 一个美人率先开口,抬手比了比,大概到自己的腰。 “没见过,别挡路!” 小队头领不耐烦地推开温凉,反被站在他身旁的方宸扭了个过肩摔。 方宸用脚掌踩着头领的侧脸,右手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一瓶散发着清香的药剂:“没见过,那这瓶高级营养液是从哪来的?” “要你管,给爷滚开!”头领抬手一记电子流束,狠狠地咬向方宸的心脏,却被对方轻巧化解。 那星点青色电光消散在空气里,连点痕迹都没留下。 头领此刻才知道这灰头土脸的三个人竟然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他不住地倒退,身后的队员围成人墙,护住了头领,怒吼道:“来关首长这里闹事?!” “不是闹事。我们,找了一路,线索,指向这里。你们,见过她吗?” 龚霁开口,声音克制嘶哑。 他右手攥住无色的营养液,拇指紧贴瓶身,似乎还能触碰到夏旦的温度。 “没见过。” 头领硬着头皮说,可他的心虚早已将他出卖。 方宸右手握紧,指节咔嚓作响,电子云从指缝间散逸,如同藏锋的刀刃。温凉稍微勾手,无形的电子云在核心的牵引下,一瞬化作冷厉的利剑,无色冷锋划过空气!肩胛骨被割穿,血飞横流,身后背包里的东西混着血液哗啦啦地掉落。 夏旦的手绢和瓶瓶罐罐,还有一本厚厚的笔记,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地上。 龚霁喉咙发干,喉结缓慢地下滑,像是要咽下心底的无措和痛意。 他蹲下,一件件地拾起,然后,慢慢地拂去上面的血和尘土。 “...她呢?” 头领不胜其扰,烦躁地摆了摆手:“傻乎乎的小丫头,想要见关首长,这怎么可能?骗了她的东西,打她走了!你们让开,别耽误我们撤退!” 龚霁低着头,右手握着那本笔记。 他缓缓地抬眸,神情依旧隐忍克制,可瞳孔深处却裂开了一道道极细的红血丝,像是极力压抑怒气后自伤形成的裂纹。 “...有时候。我也很想疯一次。” 身后,地磁风暴拔地而起,如同一场不会停歇的飓风骇然过境。三人身影交织其间,与飓风共舞,毫不留情地横扫一切。 十五人小队如同荒草被屠平,几个呼吸间,横七竖八地躺了满地。 “夏丫头在这里!!” 关听雨的声音穿过喧闹的风沙与呻吟,暂且压住了几人的杀意。 龚霁猛地回头,看见满脸脏兮兮的小丫头正高兴地朝着他挥手。 她手里拿着一串银色的钥匙,高高地举在手里,蹦蹦跳跳的,像只快乐的小兔子。 小向导从关听雨的身边一瘸一拐地跑向了方宸,笑着将那串银色钥匙搁在她方哥哥的手掌心。 她骄傲地拍了拍胸膛,又打着手势,说,她成功见到了关首长。关首长很喜欢她的字,说她的字很好看,一开心,就把脑电波模拟控制仪的机械钥匙给她了,这样,方哥哥就可以如愿以偿了! 夏旦鼻尖全是灰,脸上也脏兮兮的,衣服破了几个洞,衣摆处还有撕裂,狼狈得像在泥潭里打了个滚;可她全然不顾,只双眼亮晶晶地盯着方宸看,似乎想要得到一句夸奖。 方宸心口一酸。 他弯腰,双手搭在夏旦的肩上,关切地问。 “谢谢,丫头。你...没事吧?” 夏旦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却老气横秋地摆摆手,拍着胸口表示,自己是老江湖了,人渣见得多了,不会轻易受伤。 温凉安抚地扶着夏旦的背,将她送到了龚霁面前。后者保持着直立的姿势,双眼一直追着这个娇小的身影,唇角绷得很紧,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夏旦疑惑地眨了眨眼,两步走近,张开双臂,如同往常一般,用力抱住了她的老师。 软乎乎的脸蛋贴在了龚霁的腰侧,睫毛轻扫手臂,呼吸里夹着笑,细细地洒在他的皮肤上。 龚霁脑中似乎有一根弦断了。 压抑许久的情绪在被抱住的那一刻全面崩溃。 夏旦掌心忽得传来一股不同寻常的精神波动,酥酥麻麻的,痒痒的,像是坦荡的原野生出了十里绿柳。 夏旦的心脏无规则地重重跳了两下,像是与之轻轻应和。 她有些不适应,误以为是不舒服,于是,她怯怯地收回了手,后退半步,解释的手势打了一半,双手却被龚霁牢牢地抓住。 “...我说过很多次。不要鲁莽,不要冒险,不要...站在我保护不到的地方。” 夏旦很想反驳,可龚霁紧握手臂的力道有些大,她只能吃痛地低呼一声,咫尺之间,被迫抬头看向龚霁的眼睛。那总是月朗霁清的瞳孔里压着无边的情绪,让人看不清他的心绪。 夏旦不知为何有些害怕。 明明之前遇见了无数生死与阴谋,她都没有退缩过;可偏偏,她害怕这双眼睛里承载的情绪。 好奇怪。 她躲在温凉身后不敢出来,揪着他的衣角,只露一只眼睛,无措地打量着龚霁。 “...对不起。” 龚霁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 他背过身,低声对方宸说:“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给我几个小时就好。 过后,我会第一时间去找你,帮你编程序。” “我送你回去。”见龚霁还要拒绝,方宸无奈地说,“以你的状态,能一个人走过地磁风暴?” 龚霁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忽得轻轻笑了声:“你说得对。我今天,好像失去思考的能力了。” 他余光温柔地落向温凉身后藏着的那个娇小影子。他半蹲下,仰头看着丫头,轻声道:“别害怕,我只是一时...核心不稳。以后,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情况了,你...别怕我。” “……” 夏旦犹豫地点点头。 心脏还在跳,跳得乱七八糟的,让她呼吸不接,也让她分不清这到底是害怕还是什么别的。 龚霁起身,微微笑了笑,笑容一如往常温和,却显得有些落寞。他转身,与方宸并肩而行,再也没有往常安抚的拥抱。 夏旦心口空落落的,想开口挽留,可声音太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人越走越远。 她揉了揉胸口,求助地看向温凉。 “这东西,我教不了你,得自己理解。”温凉牵起小丫头的手,“等你开窍了,就懂了。” 他回眸看了一眼风沙中伫立的掩体,沙蝎团的旗帜绞在风里,看不清上面的蝎子图样。 温凉眼眸微眯,心里总有股异样的感觉,却因记忆的缺失而无法辨别这情绪从何而来。 夏旦担忧地拽拽他的衣袖。 温凉回神,微微一笑:“走吧,回去休息,早点开窍。” 桑洛目送几人横穿地磁风暴。 “巡察长,他们就这样只身跨越大漠,真的没问题吗?” “不要紧。有s级哨兵向导在,这种地磁风暴还伤不到他们。倒是你们,赶紧进来。” 关听雨打开破旧的暗黄色大门,在飓风来临前,将十五人的小队通通塞进了那间几十平米的掩体中。 关山正安安稳稳地坐在桌前。他的右手边放一本翻边的笔记,左手侧搁一杯温水,鼻梁上架眼镜,见关听雨带了那么多人来,他也只是打了手势,让自己的护卫靠边站,挤一挤。 “守在外围的那十五个人,我已经帮你处理了。”关听雨说,“欺下瞒上、不守军纪的士兵,不该留在你身边。” “好。” “老东陆军军法严苛,从来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爸,你卸任以后,是不是变得太仁慈了?” “所以,我不是默许你处理他们了吗?”关山喝一口水,翻一页书,“再说,我都把脑电波模拟控制仪借出去了,你还要我怎么做?” “终于想通了?要帮我们了?” 关听雨单手撑着桌面,凑到关山身边,眼尖地瞥见,他手里正拿着总塔发来的最新情报,是关于柴万堰三次公审的。 “奇怪,平常,你不是对这种东西不感兴趣吗?” 关听雨见到这情报夹在一个褪色的文件夹里,似乎时间很长了,并非是新取用的。 流放 第249节 有些奇怪,但习惯使然,关听雨从不对父亲的做法加以揣测。 “总塔已经到了这种危急时刻,我确实也没办法再躲清闲了。”关山淡淡解释了一句,摘了眼镜,敲敲身旁的凳子,让女儿在他身边落座,“汇报吧。” 中年人抬眸时,眼底又唤起了昔年纵横沙场的英武气,关听雨微笑,摘了军帽,端正地擎在臂弯中,眉眼凛然:“是,将军。” 第二百二十五章 你敢,我就帮你 一道无色光自方宸的头顶扫过脚底,根据电子轨道可延展性、规律性、结构强度与电子数量多项指标评估后,方宸的等级稳定在s-级。 “s-吗?” 方宸插兜站在显示屏后,垂眸思索。龚霁坐在仪器后,反复核算了几项指标,才慎重开口:“嗯,你现在还没有达到s级哨兵指标参考值,其实,老温也是,远没有达到他自己巅峰时期的状态。” 方宸看一眼靠窗台打盹的温美人,眉心微皱。 “原因可能是什么?” “我也说不准。因为缺少s级哨向实验样本,这些年对高等级进化的研究也停滞不前。进化部用的,还是你们两人当年留下的检测报告。”龚霁说,“或许,是因为你们的记忆还没有恢复的原因。记忆,是构成精神的重要元素。等到某天,你们找回了记忆,也许能力也会随之提升。” “无所谓。” 方宸对恢复能力并没有太大的执念,他现在只想尽快适应精神控制,对其产生抗性,避免误伤他人。 面前,纯白色的脑电波模拟控制仪慢慢打开舱门,门内有隐隐的冷气传来,朦胧如仙境。 可再美的陈设与氛围,也掩盖不住里面的凶险。 方宸摘掉身上所有的挂饰,包括胸前口袋里藏着的那半枚戒指碎片。 他深吸一口气,半只脚踏入舱内,仿佛那一刻,他放弃了什么无比宝贵的东西,眼中的光骤然黯淡,如同失去了月色的湖,深黑一片。 蓦地,手腕处传来柔软的触感。温凉不知何时张开了眼,他就这样拉着方宸的手,眼底略有些红。 “可以不去。”他说,“你知道,我不怕受伤。” 方宸轻轻掰开温凉的手,丢给他一张毯子,布料不偏不倚地蒙住了那双漂亮的眼睛。 他不愿意看到温凉的为难与怜惜,因为这会让他软弱。 方宸坐在冰凉的椅子上,双手捧起银灰色电线编制成的头盔,戴在头上。他双臂搭在扶手处,‘咔哒’清脆一声,银色的锁扣自下而上环住了方宸的手腕。 “你的右手边有一枚紧急制停按钮,方形,红色。如果受不了,记得按下去,我会停止一切程序。” 龚霁的声音自扩音器处传出,隐隐有担忧。 “知道,关门吧。” 不过半分钟,方宸的嘴唇已经冻得微微发颤。冰冷的环境有助于安定情绪,让哨兵不至于暴走。 方宸沉默地握紧了冷如寒冰的扶手,眼看着厚重的舱门慢慢关合,忽然,一只手扒住了舱门的边角。 异响惊动了独自沉思的哨兵,他讶异地抬眼,看见他的向导正裹着刚才的毯子,侧了半边身,艰难地挤了进来。在方宸要杀人的目光中,温凉无畏地盘腿坐在地上,双手呵气,哆哆嗦嗦地弯着眼睛笑:“别这么看着我,外面太热了,我进来凉快凉快。” “...出去。” 要不是双手被锁住,方宸早就把温凉拎出去了。 温凉凑得更紧,贴着方宸的腿,用手臂轻轻抚着哨兵不停打战的皮肤,边摸边朝他眨了眨眼:“所以我聪明啊,等你被锁住了以后再溜进来。” “温凉,我最后说一次,出去。” 方宸的语气比空气还冷。 自两人互通心意后,方宸再也没有用这种拒人千里以外的语气跟温凉说过话。 如此,必然是极怒。 “不出去。” 温凉温柔微笑,话语却很坚决。他猛地一推,将舱门牢牢合上。 检测到门锁扣上,舱内四角的指示灯骤然亮起,两人嘴边呵出了白汽,像是独立冰雪天地间还未化尽的雪人。 “你又发什么疯?出去!” “别赶我走。” 无视方宸的痛斥,温凉蓦地握住了哨兵的左手,搁在唇边,轻轻地吻了吻。那双嘴唇还有热度,印在方宸冰凉的手背皮肤上,暗流如温泉,细细地淌遍方宸的周身,轻易驱散了血液里的寒冷与恐惧。 “向导的职责是陪伴、引导和破障。从前我没有做到,可现在,我不想再重蹈覆辙。” 方宸指尖稍动,便被温凉握在手心暖着。 见骂不听、又赶不走,方宸还是放弃了,无奈地轻叹。 哨兵的眼瞳黑得很纯粹,像是两颗无比干净纯粹的宝石。温凉摸他眼睛,愉悦地歪了头。 “狐狸真乖。” 方宸定定地望着忙前忙后的温凉,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得释然一笑。 他的身体微微向后,脊背松弛地贴在靠背上,细长眼眸上挑。 “你留下,只是因为向导职责、搭档情义?” 温凉抵唇低笑。 他知道方宸想听什么。 哨兵的高傲被向导亲手捧了回来,宛若初见时的狡黠、深藏算计。得寸进尺,想要更多。 温凉弯腰至方宸耳侧,低声密语,全面投降。 “我留下,因为我爱你。” 舱门紧紧地关着,任由窗外月落日升。柔和的晨曦漫过窗台,轻扫过银白色的舱体,莹然明亮。舱体四角的信号灯连续高频闪动着,已经连续运行了五个小时,连机体的电阻丝都变得十分烫手。 任钱死死地盯着哨兵机体理化指标,几乎不敢眨眼;龚霁操纵着信号源强度,同时根据哨兵精神信号反馈不断修改主程序运行。 两人的精神高度紧绷,以至于关听雨端饭进来时,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怎么样了?” 任钱吓了一跳,回眸对上关听雨关切的眼神,愣了片刻,才疲惫地按了按眉心。 “不太好。” “怎么说?” “共模拟了十三次精神控制,方宸一次都没有成功挣脱。” “的确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关听雨叹息道,“本来就没有成功的先例,偏偏时间还卡得这么紧。” 龚霁又一次握住了通讯器话筒,向舱体内低哑着声音重复了第二十遍预警:“方宸,撑不住就按下按钮。” 半分钟过去了,舱内没有传来任何信号干扰。 龚霁看向任钱,任向导仔细地评估了所有的生化信号,气恼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还活着,还有意识,这小子还想再试一次。” “……” 龚霁紧紧握着话筒,低下头,下颌被咬得很紧。 关听雨右手搭在他的肩膀,安抚地拍了拍:“这是他的选择。” “我在想,是不是程序编写出了什么问题?按理说,面对十三次强度循序渐进的精神刺激,他不该什么反应都没有...” “因为,你们的假设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循序渐进,只会让他逐渐沉溺在精神控制里。你真以为温水里的青蛙会懂得反抗出逃?” 一道虚弱的女声自门口传来,每个字都冷静客观。 “你要做的,是用强烈的精神攻击给他刺激,激发他灵魂里的反抗精神。” 几人回头,望见削瘦憔悴的长莺正肩披外衣站在门口。她脸颊的血肿还没消去,一道长长的血痂从颧骨蔓延至嘴角。这伤口并不严重,可不过半天时间,她的气色变得极为糟糕,眼窝泛着不正常的青黑,仿佛一夜间失去了精神寄托。 关听雨疾走两步,扶住了摇摇晃晃的纤弱女人。 她的体温很高,手掌握着的手腕都很烫。 她借力,一步一踉跄地走向显示屏前。她眯起眼睛,用模糊不清的视线凝视着数字代码。 看了十几分钟,她平静地夺过龚霁手里的话筒,自顾自地朝着舱内的方宸说:“我打算把电流密度调到最大。意思是说,你承受不住会死,或者会疯。但是也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你会打破死亡的阴影,拥有对抗外加精神控制的能力。” “我不同意!!” 任钱猛地起身,右手夺过话筒,磁场在他掌心剧烈飞旋,一瞬,切断了内外的通讯联系。 长莺用死水一般的眼神望着任钱,又环顾在场的几人,慢慢地站了起来,艰难地走向冰冷的舱体,向内扯着嗓子吼。 “只剩二十五个小时,方宸,你没有选择了。如果...” 任钱气急。 他‘砰’地站起,双手用力砸在桌上,桌角的零碎掉落在地,碎在长莺脚边。从来都是好脾气的任钱,还是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发这样大的火气。 长莺背影抖了一下,似乎在畏缩,可只消片刻,她重又昂起头,扶着舱门,呼吸不稳,却尽她所能高声嘶吼着。 “方宸,你平时狂惯了,这次,敢不敢也赌一场?!” “够了!长莺,你是想拿他的命去赌!!” “那又怎么样?” 长莺的背影格外嶙峋,像是动一下就要断掉,她淡淡地说:“...人都要死,死又有什么可怕的。” “你说什么?!” 任钱被长莺这种淡漠生死的态度激怒,无法扼制地抓着她的手腕,将低着头的女人扭转半圈,逼她直视。 可眼前,一道殷红的血泪自她眼尾滑下,接着,鼻腔处也涌出鲜血,像是开闸一般,爆了出来。 任钱瞳孔一缩,立刻用纸去擦,心底隐约有着不好的猜想。 粗糙的纸硬生生地滑过眼尾鼻翼,长莺用滚烫颤抖的手按住出血点,视线模糊地望着任钱。 “不用这么可怜我。”她说,“常年接触放射性物质,癌症晚期,活不了几天,我早就知道了。” 说得太过冷静,像是在宣读别人的死亡。 “...对不起。” 任钱低声道。 流放 第250节 长莺摇摇头。 她用染血的手去敲舱门,指节瘦如鹰爪,一下一下地去撞。 “方宸,你敢试,我就帮你。” 里面没有发出任何响动。 坐在桌边的龚霁却痛苦地闭上了眼。 长莺踉跄回身,扑在桌上,认真地望着方宸的脑电波模拟信号,低低地笑了起来。 “竟然,真的有人不怕死。” 第二百二十六章 草长莺飞二月天 长莺摇摇晃晃地夺走键盘,嶙峋的十指在键盘上飞舞,鼻腔的滚烫血液一滴滴落在桌面上,很快便积了一小滩。 屏幕中心有两行矩形进度条,第一行,代表着外加精神信号压迫的模拟值;而第二行代表着方宸自我意识的反抗值。 “开始了。” 长莺毫无犹豫地按下按钮,外加精神信号进度条从‘0’飞奔至‘50’。电机飞速旋转,室内仿佛一瞬入夏,空气灼得烫手。 长莺抬眼,望着毫无长进的自我意识进度条,骤然按下了加速按钮。 外加精神信号进度条从‘50’进一步升至‘80’,几乎是人体精神能够承载的极限值。 “!!” 任钱仿佛能感同身受一般,紧紧攥着胸前的衣服,浓眉紧皱。 龚霁努力稳住精神,逼自己时刻观测着方宸的精神状态。 一分钟。 龚霁忽得脸色大变,半攥着显示屏低吼着:“方宸的精神大幅波动,各项指标都在下降!!” 任钱再也无法忍耐。 他绕过龚霁的座椅,直冲长莺而去,可没有料到的是,关听雨却挡在了他们之间,淡淡地伸出了一只手臂,对他加以阻拦。 “任中校,请让实验继续进行下去。” “不可能。”任钱右掌托着恐怖的磁漩,缠绕在指尖,宛若尖锐的指虎,“让开。” 关听雨按住任钱的手腕,低声解释道:“方宸猜到会有这种情况,所以,他托我,无论如何要劝住你们。” “胡说八道!” “任中校,您冷静点!如果方宸真的支撑不住,温凉早就强行将他带出来了。可他们现在还在里面,就说明,一切还有余地!” “让开!!” 眼见任钱打定主意要阻止长莺的下一步动作,关听雨深吸一口气,眯了眯眼眸:“劝不动,那就...” 她后撤半步,双拳一前一后架在眼前,摆出了尖锐的进攻姿势。她侧目,对长莺弯了弯唇:“交给你了。” 说罢,电子飞速向前攀咬,任钱不得不抬手抵抗;便在此时,长莺颤抖着拍下了最后一次加速键。 一瞬间,进度条加载完全! 机器操作声如同万千马蜂过境,信号灯高速频闪,灯光颜色从柔和的黄光冲作刺眼的白光。电流一瞬间烧毁了电路,电机发出了震颤地‘砰’,噪声在此刻达到了顶点! 所有人不得不捂住双耳,躬身避过那一瞬向外扩散的强大磁场。 极度的喧闹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站在舱外的众人甚至能听到心跳冲撞耳膜的声音。 任钱推开关听雨,扑在舱门前。 剧烈的电流烧断了所有的电路,自动开合的舱门自然也失灵。他蹲在地上,双手疯一般地去撬舱门底部的手动机械扳手。 “...你们两个,不许给我出事。” 任钱的声音在颤抖,手心出了太多汗,导致他一直不能顺利地按下那枚按键。他快急疯了,两眼通红,可就在此时,舱门发出细微的‘咔哒’一声。 门,从内部打开了。 眼前,一只结了霜的黑靴迈出舱门,遇到室外的暖风,即刻化作了几道蜿蜒而落的水流淌了下来。 温凉背着方宸,两人身上冻得僵硬干冷的衣服逐渐软化,水汽滴滴答答地落下,像是淋了一场大雨。 方宸艰难地从温凉背上抬起头,前额两侧各有一处烧焦的灼痕。 他的唇色发紫,嘴唇还在颤抖,却直直地看向显示屏后的龚霁,目光坚毅又自傲。 龚霁喉咙干涩,猛地将显示屏转了过去。 最后一刻,仪器检测到了来自方宸自身5%的精神信号!!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方宸真的依靠自己反抗了外加的精神控制! 他大步走向两人,伸开双臂,将浑身冰冷的二人紧紧抱住。他埋头在温凉的肩侧,脊背剧烈颤抖。 “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这不可能。” “什么话。”温凉失笑,“概率再小,也是有可能发生的。怎么遇灾就觉得理所应当,遇喜就觉得见鬼?龚霁,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方宸勉力抬了眼睛,看向站在一旁紧握舱门的任钱。后者不言不语,使劲儿瞪着,两眼红通通的。 方宸慢慢地伸出手,用发紫的手去够任指挥官的肩章,颤巍巍地替他摆正。 “...昨天就想说了...军章歪着,真不好看。” 任钱用力打开他的手,指尖都在发颤。 方宸费劲地抬头:“生气了?” 任钱向前迈了三步,右手按住方宸的后脑,把他靠在肩上使劲儿蹂躏:“我眼瞎,我作孽,非要收你这么个倒霉的混小子入塔。” “我累死了,快,你接他一下。”温凉察觉到任钱要哭,赶紧推开他湿漉漉的脸,把方宸小心翼翼地扶到他的怀里。 入骨的寒意冻得任钱一激灵,赶紧手忙脚乱地替他裹毯子,左手热水,右手搓他手臂,全方位升温。 “行了,别折腾了,我送你去睡觉。” “只是一次而已。”安静坐在一旁的长莺蓦地开口,“为了消除偶然性,需要重复多次,直至最后结果稳定,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任钱眉头青筋差点爆出来,可方宸反倒比他淡定,轻易地接受了长莺的提议。 “...两小时后,可以再来一次。” “好,我在这里等。” “谢谢。” 任钱急得直接把方宸打晕扛走。 温凉靠墙轻笑,可大约是气息喘得太深,呛了一口,不住地连声低咳。龚霁催他去睡觉,可温凉却反看龚霁一眼,摊手道:“依我看,最需要休息的是你。” “行了行了,你们都走。” ‘铁面无私’的关巡察双臂推搡着连轴转的几人,赶他们抓紧时间休息。终于将室内清空,关听雨长舒了一口气,仰面倒在椅子上。 她捏了捏眉心,余光正好瞥见了5%的进度条。 数字微小,可却足够震撼。 长莺正面无表情地拖拽着一个色彩斑斓的三维空间图。 关听雨凑了过去,问:“这是什么?” “方宸的精神图景三维结构模拟图。” “刚刚扫描出来的?”关听雨皱眉,“这张图怎么会单独跑出来?” “不清楚,不过看着也挺有意思的。”长莺淡淡道,“你看,这就像是方宸精神图景的门锁。他本来设置了极为复杂的精神屏障,除了温凉,无人能解开。可是现在...” 长莺没有说完,可关听雨背后一凉,心头一悸。 “有了这张图,方宸就会变成任人宰割的肥肉。” 所有细节都跃然纸上,再想破解方宸的精神屏障,简直是轻轻松松。 “嗯,稍微懂得编程的人,都可以随意操控方宸的意识。” 长莺左手手指比出上下交错的线条,指代精神图景的结构;而右手,依照高低起伏依序穿过空隙,自小拇指轻易到达了大拇指处。轻轻一碰,似有门锁开启的脆生。 关听雨一凛,猛地站起,语气饱含威慑。 “长莺,你想做什么?” “一个马上要死的人,还能做什么?” 纤瘦的女人守在电脑前,握着高度机密的文件,表情还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哀乐,说:“原航怎么样了?” “神志清醒,但拒绝配合。” “把这台仪器借给我。我要抹去他这几天的记忆,为他植入从前的幻梦。” 长莺削瘦的拇指不经意地划过滑鼠,威胁之意,尽在其中。 关听雨相当不悦地轻声笑了笑。她按住腰间的枪,慢慢对准长莺的太阳穴。 “我不喜欢被人要挟。还有,你猜,是我的子弹快,还是你的手指快?” 长莺慢慢转头,身体前挪,用力一顶,眉心正挤着枪口。 “长官,我不是在要挟你。他不愿意帮你,我可以代他出庭作证。我只求,你能让他得偿所愿。” 长莺紧紧握住关听雨的手像是干枯的动物残爪,勒得生疼,“这是我能帮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成全我,行吗?” 关听雨很少心软,理智总是占据上风。 但她这次,真的没办法拒绝。 关巡察极缓慢地挪开了手中的枪,淡淡地丢下一句话。 “彻底销毁。” 四个字,成全了长莺。 流放 第251节 她低哑笑着说了声感谢,猛地敲打几下键盘,耳畔‘沙啦’两声,文件损毁,如同碎叶消散于风里。 关听雨收枪入鞘。她轻抚耳机,只消十分钟,手下副官便推着轮椅疾步而来,而轮椅上,正坐着深陷沉睡的7553。 长莺下意识地遮住了脸,可关听雨却猛地拽开了她还要遮掩的手。 “你没有什么心虚的,抬起头!” 长莺被拽得踉跄。关听雨的手很暖和,显得侧脸的那一巴掌那样冰冷无情。她怔怔地蹭了蹭侧脸的血痂,慢慢地笑开。 “我以前,也是很好看的。” “嗯。” “有一次,基地断电,看守松懈。那天,我本可以逃的。但我没有逃,为了他,我留下了。”长莺轻声微笑,“我没有对不起他,对不对?” “嗯。” 关听雨斩钉截铁的回答很有力量。长莺不再流泪,弯下腰。干裂的唇,吻过同样干涸的嘴唇。 这是这么多年两人的第一次触碰。 不再隔着冷冰冰的玻璃。 是暖的。 “真好。” 她笑。 关听雨喉咙发酸,抱臂挪开了视线。 长莺亲手将7553扶进舱内,跌跌撞撞地连好仪器。她静静地坐在舱外,双手止不住地打颤,好几次都敲错了代码。 磕磕绊绊,最后,在悠长的‘滴’声中,结束了她一直以来罪恶的‘工作’。 “你看似弱势,其实很霸道。”关听雨说,“从头到尾,你都没问过原航是否愿意,只是单方面的抹去,又给予。” “或许是吧。” 长莺垂眸看着这双手。 这双手,编制了无数罪孽的锁链,囚住了无辜的生命。 最后这场美梦,就算是赎罪;圆了7553的一场梦,也圆了自己的一场梦。 “我没有别的愿望。只希望他的梦里永远都是,草长莺飞二月天。” 关听雨出来时,看到的,便是抱着记忆硬盘的长莺。 她双手胸前互抱,口鼻处滴下大颗血迹,垂眸解脱一笑时,有几分死亡般的沉静。 关听雨轻轻叹了口气。 她卷起高束马尾,利索地打横抱起长莺,大步走向医务室。 “全力抢救,她必须活着。” 室内,很快恢复了空荡。 舱内仪器安静地低功率运转着,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一份加密的上传文件,显示着五个小字。 ‘传输,已完成’ 第二百二十七章 威力不大 白塔,军卫法庭。 整个法庭的架构宛若一架无暇的银白天平,左侧座位以电子为刻,右侧座位以核心为度,一左一右座次架构对称,各有六个席位,共十二人,组成了白塔最高决策机构——总塔指挥部。他们表情严肃,身穿白塔深紫色统一军装,金色肩章熠熠生辉,被高处的明耀灯光映得格外夺目刺眼。 中心的座椅为尊贵典雅的黑金色,本属于白塔的最高指挥官——柴万堰,但此刻,那里却空空如也。 柴万堰站在法庭正中央,接受着四面各色神情的打量。他宽厚的肩膀一丝不颤,虎眼圆睁,精神抖擞,毫无心虚、甚至偶尔不耐烦地爆两句粗口。 一场针对白塔总指挥官的审判,已经持续了五个小时。 这是地心大陆成立以来,第二次动用如此大规模的公开审判。上一次,还是多年前,那令人噤若寒蝉的‘总塔叛乱’。 信号将现场的画面一点不差地传了出去,一层礼堂,无数军士正屏气凝神地看着投屏;高级一些的军官分坐在白塔二层的各个办公室内,而仅次于总塔指挥部的次级干部,则齐聚在二十层,一间相对狭窄、却绝对安全的房间内。 这里与军卫法庭不过一墙之隔,也彰显着在场人的身份与地位。 叶既明坐在最前面,坐姿端正,白腻的后颈从军装衣领露出一截,站在他斜后方的赵景栩一直盯着,眼睛眯着。大抵是视线过于灼热,叶既明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胸口的‘恒星计划’军章也因为此案被暂时取下,他也没有刻意再戴其他昭示身份的奖章,肩头光秃秃的,很干净,意外地染上了几分从前的学生气了。 “怎么了?” “没怎么。”赵景栩抱臂靠墙,用硬朗的侧脸对着他,语气淡淡的,“今天之后,降级是必然。戴了也是自取其辱。” “你觉得,柴万堰会输?” “如果仅仅是对上你和刘眠,那他几乎不可能输。但是,我们都没有想到,你会与旧海派联手。”赵景栩望着显示屏,指着里面的银色天平,“总塔指挥部里,山派七人、海派五人。虽占劣势,但加上你手里的筹码,就足够撬动杠杆了。” 叶既明笑而不语,赵景栩却上下打量轮椅上的人,似有不解:“你也是西境的人,该知道当年东西军打得多么激烈。有这种仇恨在,你怎么敢主动与海派合作?你不怕你手下的人反水?” “山海、东西,不过就是个名称而已。因为身份自相残杀,才是最愚蠢的事。” “...说得大义凛然,做得蝇营狗苟。” 赵景栩嘲笑他,叶既明并不在意。他只是轻轻地抚平膝上的薄毯,温声笑了笑。 “你也不需要太焦虑。柴万堰没有你想象中的无脑愚蠢。我给他设下的陷阱,他都避了过去,甚至,还有余力反将一军。” 赵景栩视线落在屏幕上,柴万堰正将一沓证据书撕得粉碎,抬手一扬,纷落如欢呼的亮片,昭示着他的不屑与狂妄。 赵景栩盯了一会儿,看向总指挥部的投票。 依旧是七比五。 人们端坐在天平上两边却投出了偏私的一票,这画面,有些讽刺。 赵景栩问:“你的杀手锏,打算什么时候拿出来?” 叶既明笑笑,自己推动轮椅准备离开。身后一阵阻力,轮椅后把手被赵景栩牢牢拽住。叶既明身体稍微前倾,抚着扶手坐直,疑惑地抬了眉。 “你到底要什么?”赵景栩问。 叶既明又笑。 他今天笑得格外多,眉目清朗,如月温柔,像是艰难的路终于要走到尽头,马上就要摘取胜利果实的恣意。 他轻轻拍了拍赵景栩的手,回身,轮椅启程。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引得他身后众人齐齐起立,军礼高举,目送进化部叶部长暂时退场。 人走了,赵景栩坐下,摘下军帽,怔怔地望向显示屏。看上去,柴万堰依旧叱咤风云,可赵景栩清晰地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他抚摸着军帽的徽章,低声喃喃。 “山海颠倒。天平,怕是要换一边倾斜了。” 巡察小队在会场周围巡逻,人数不多,只有不过二十来人。他们的巡逻很仔细,却不约而同地略过了其中一间小型会议室,像是集体失明一般。 关听雨捏着一杯水从外入内,经过门口,见桑洛正全情关注地守卫着门口,忍了笑,二指捏捏他的脸蛋:“做贼切记不能心虚。亏你审了这么多案子,一点坏的都没学会,真笨。” 桑洛:“?” 这是一个正直的巡察长该说的话? 关听雨拍拍他的头,快速开门,闪身入内。 狭窄的空间里飘着淡淡的血腥气,任钱正伏在地上擦掉星点血迹。关听雨皱眉,将温水递到长莺的嘴边:“又呕血了?” “至少...今天我会...站着...说完证词...你放心。” 长莺浑身发烫,嘴唇干裂,面色极为苍白,病入膏肓又失去了精神寄托,整个人的病情恶化得很快。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关听雨握住她的手,“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能活下来。” 长莺苍白微笑,不再多说话。 关听雨替她擦汗,低声问任钱:“方宸温凉呢?” “在里面休息。昨晚,实在是太辛苦了。” “我去看看他们。” 关听雨猛地拉开那片单薄的帘子,看见靠墙低头坐着的方宸,温凉正坐在他身边,抬手替他揉着太阳穴。 “审判怎么样了?”温凉问。 “不是很顺利,柴万堰把自己的罪行推脱得很干净,想要彻底扳倒他,没有实证是不可能的。叶既明已经问我要人作证了。放心,我不会让他接触到方宸。”关听雨单膝蹲在方宸面前,低声问,“不过你怎么了,难受?” “昨晚多做了几次抗性测试,后遗症。龚霁帮我问过了,是正常的,没大事。” 方宸撑着额头,左右甩了甩,侧脸的汗却明显地掉了下来,显然,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轻松。 “你守着他。”关听雨看向温凉,“我和任向导带长莺出去。” “一切顺利。”温凉递给她一个小黑盒子,“一旦打起来了,把我的核心碎片甩出去。威力虽然不大,但是放倒几十个高级哨兵,还是不成问题的。” 关听雨:“……” 谢谢s级向导温凉少尉新型定义‘威力不大’。 第二百二十八章 墓后主使? 证人交接很顺利,是刘眠亲自来提的人。 他表情一如既往的阴沉冷淡,只挥了挥手,身边的丁一便接过长莺。随着传唤证人的指令下达,长莺被军卫法庭的看守押解了进去。 关听雨安静地离开,留满身僵硬的任钱与沉默不言的刘眠面面相觑。 军卫法庭的门在他们眼前重重阖上。两人一左一右分列门缝两端,仿佛那中间便是无法轻易逾越的边界线。 刘眠率先移开了视线。这些年,好像总是他在执着地逃避着什么。 他倚靠着墙,从兜里拿出一支烟,二指互捏,燃起星点火花。他深深吸了一口,火星蹿得很快,险些燎过他的拇指。 流放 第252节 烟气轻吐,朦胧了彼此的视线,任钱稍微抬头,只能看见那人爬满了青色胡茬的下颌。 任钱觉得面前的人很陌生。 因为刘眠从前根本不碰烟,现在那人一副老烟鬼的姿势,刺痛了任钱的眼睛。 “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非要用烟酒麻痹自己?怎么,叶既明事成之后决定把你踹了?” 面对任钱的嘲讽,刘眠并没发火。 “这两天又改名了吗?” “...改什么?” “任性啊。” 刘眠眼眸里夹着极淡的促狭笑意,用沾染烟气的手指捏住了任钱的耳垂,轻轻揉了揉。 任钱捂着通红的耳朵急速后退三步,瞳孔巨颤,险些咬到自己舌头,声音都在颤。 “刘眠,你今天发什么疯?!” 大概是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了,刘眠松开了手,仰头靠在墙上,喉结微微下压,似乎心情颇好。 少见他这样松弛,任钱没出息地卸掉了周身的刺,稍微走近半步,抱臂在他身边站着,冷着脸,不说话。 刘眠偏头看他一眼,叫他一声。 “少湖。” “叫我干什么!” “就算我恶贯满盈,你还会帮我吗?” “做梦去吧。” “等今天审判结束,你帮我带方宸走,越远越好。” “你明知叶既明不会放过他,在这里假惺惺地装什么好人?” “什么好人坏人,那些有什么重要的。只有你,还在纠结这些善恶是非。”刘眠失笑,“也是,你一直都这样。” 任钱冷硬地偏过头,不去听刘眠的论调。 说不过他,又不想被洗脑,只好让他自觉无趣,自动闭嘴。 刘眠静静地看着任钱,他的视线总是很厚重,被那双眼睛盯着,任钱心脏下意识地加速起跳,震得他口干舌燥。 “有话直说。” “...没什么话,你走吧。” 刘眠二指掐灭了烟头,‘呲’地一声,仿佛星点焰火消散在黑夜里。刚才的推心置腹,仿佛又像是一场精心编造的欲擒故纵。 任钱气得差点踹他一脚,不过,到底还是忍住了。 他转身就走,留一个怒气冲冲的背影给刘眠。 丁一出来,看见的,便是刘眠安静地靠在墙上抽烟,脚下有三四枚烟头。 “指挥官,人送进去了。” “知道了。”刘眠问,“既明呢,现在谁跟着他?” “唐芯亲自跟着。您放心,这种时候,部长身边都是咱们自己人。” “好。” 刘眠扶着军帽,抬手打开了二十层的窗。 风呼呼刮入,他稍微眯了眯眼,望着白塔附近驻守的三方势力,观测许久,才收了视线。 “从柴万堰手里夺走最高指挥权后,立刻攻入总塔,掩护既明离开。速度要快,下手要狠,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 “是,指挥官!” 军卫法庭的光线过于耀眼,长莺站在万千灯光下,热得有些晕眩。 检验仪器将她从头到脚扫描,不留一丝隐私;无数摄像头向前探去,她几近掉光的头发与光秃的眼眶就这样被信号传遍地心大陆。 怎么会不羞耻呢。 尤其是当她看见那张枯黄的脸出现在大屏幕上时,她几乎想要找条地缝钻下去,躲起来。 可她已经无路可逃了。 所以她只能强忍颤抖,用嘶哑哭腔念出了证人宣誓词。 怎料,证人誓词都没有说完,就被柴万堰冷硬打断。 “你不用说了,我替你说。” 被轮番审问了六七个小时的柴万堰终于显出了些许疲态。他挥手,大屏幕上完整地显示出了长莺的身份档案。 上面,详细地记下了长莺亲手编写的程序;而那些程序被植入的过程也被清清楚楚地录了下来。 为了让这画面显得更加有冲击力,柴万堰甚至放出了人脑直连电线的血腥画面:颅顶钻洞、白色脑浆渗出,还有被烧焦的头皮与组织。 长莺吃了一惊。 来之前,她以为柴万堰会完全否决地下工厂的存在。毕竟,为了抹掉地下工厂的存在,赵景栩甚至亲自炸掉了他们一手建立起来的心血。 可现在,柴万堰竟然全盘承认,甚至为了坐实地下工厂的残忍,添油加醋。 她怀里捧着的证据与柴万堰提供的东西相比,仿佛都成了一堆废纸。 “这些事,是不是你做的?” “是,但是...” “所以,你是承认你参与非法囚禁和非法人体试验了。” “我被抓进来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些事情...” “被抓?你怎么证明你是被抓进来的?” 柴万堰猛地将手拍在面前的桌上,他本就极有威严,现在这重重一拍,更是让晕眩的长莺险些跌倒。 他身体前倾,高山般壮实的肩背压得长莺几乎喘不过气来。可她还是努力镇定,尽量平稳地回答柴万堰的刻薄提问。 “我这里,有身份档案和日记为证。” “这些东西呢?拿上来。” “在地下工厂,已经被毁了。” “毁了?怎么毁的?” 长莺微凹的眼睛牢牢地盯着柴万堰,嘶哑地回答:“被你,炸毁了。” “被我?” 柴万堰冷笑。 大屏幕上同时放出了长莺与龚霁出现在地下工厂的模糊影像。他们埋头编写程序,在其中焦急奔走,最后,高塔崩裂倾颓。 掐头去尾、断章取义。 柴万堰环顾四周,手臂展开,洪亮的声音传遍了军卫法庭的每一个角落。 “你们都看见了,这婊子,简直是颠倒黑白、信口胡说!” “影像剪切也可以作假。这个,算不上什么有力的证据,这件事,与我无关,与走私案无关。”长莺聪明地不再纠缠这件事,转换了话题,“可下达命令的信号代码绝对是无法作伪的。我手里的硬盘储存了这些年所有来自总塔的命令,这足以说明...” “说明什么?”柴万堰猛地截断她的话,“总塔人数有百千,你怎么就断定是从我这儿来的?” “因为,里面录到了罗宇源中尉的声音!” 长莺蓦地嘶吼,喉咙里都有血腥气味。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完全掏出了底牌。可柴万堰却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仿佛就在等她说出这一句话。 “...事到如此,我也瞒不住了。走私案的幕后主使,就是罗宇源中尉。” 他缓缓转身,对着万千摄像头,神情严肃。 而在场旁观者一阵哗然。 罗宇源是赵景栩的走狗,而赵少校新获了柴总指挥的青眼,这层关系几乎无人不知。 柴万堰全然不觉得自己这般自揭短处有什么问题。他默默地摘下了军帽,故作喟叹。 “庭审到现在,我一直不肯承认,是因为走私一事的确与老子他妈的无关;但罪犯是部下,我却也有不可推脱的责任。” 轻巧的一句话,走私的罪名变成了失职。 随着预谋已久的演练,罗宇源被带了上来。仿佛被温凉伤到了后腰的脊椎和脑部的神经,他半边身子歪着,一瘸一拐地被搀扶上证人席,与长莺临肩而站。 他脸上有大大小小的青紫,目光呆滞,让人一度以为,他也被人控制了精神。 但经过精密的仪器检测,他的精神自主,一切正常。 还没等柴万堰开口,他便歪着嘴承认了一切罪名。口涎沿着嘴角淌下,声音黏黏糊糊的,沾了一身,发出腥臭的气味。 “是我...是我做的。” 他的视线没有看向柴万堰,没有看向掌握他生死的总指挥部众人,反而,痴痴地看向侧门。 穿着军装的中年人露了半边身子,半张侧脸干练冷硬,与罗宇源长相有些相似,可他的眼里却只有嫌恶、没有半点亲情留恋。甚至于,在看到罗宇源孺慕的眼神,避之不及地后退半步,只留一块黑色军靴的皮革,亮闪闪的。 罗宇源却急得满头的汗,像是甜甜的糖块被夺走的孩子,急得原地打转。他又从头说了一遍罪名,语气急促,眼神乱瞟,生怕父亲离开他半步。 柴万堰眯了眼睛,手下立刻会意,将罗宇源的父亲带离军卫法庭,夺走了他心尖上干净的糖。 罗宇源猛地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着门外的方向跑。他边跑边拍着胸膛,仿佛在证明着什么,歪着嘴笑了,像个拼死争取荣誉给家族争光的‘英雄’。 可蓦地,一道明亮的紫光倏然而过,罗宇源的身体僵在了原地。 赵景栩站在军卫法庭的门前,掌心仍有磁场余波。 “犯罪嫌疑人意图谋害被告,这一击,是正当防卫。” 罗父此刻就站在赵景栩的身边。 他明明听到了里面骇人的中弹与倒地声,可他并没有回头去看,他的小儿子,正佝偻地向前攀爬,染血的手擎在空中,像是托着什么。 恶毒的人心是黑的,但心窝里总还有最后一小片净土,想要为他最重要的人奉上一切。 流放 第253节 可惜,他的父亲并不在乎。 -------------------- 写到现在,我还是这么喜欢刘眠任钱这一对。 我不写专职狗血真是白瞎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毒蝎 柴万堰也不在乎。 他只瞟了一眼倒地抽搐的罗宇源,仅此而已。 他戴好了军帽,审视的视线看向长莺,而后者已经无力站直。 “说起来,你也是加害者。利益相关,你的证词,根本不可信。”柴万堰忽得笑了,笑容隐有威胁,“你的罪,我们庭审后再判。放心,没有一个有罪的人能走出这里。” 守在门外的关听雨按了按额角。 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加害者证词不可信,这才是长莺作为证人最冒险的一点。 “我给你7553,你还我长莺。现在一败涂地,你得负起责任来。” 叶既明望着庭审现场,复而微笑看向关听雨。 “...这次,算我欠你的。” “需要我帮忙吗?” “不急,再等等。”关听雨沉了口气,遥遥地看向远方,“我相信他们。” 听得柴万堰无耻的辩驳,长莺呼吸不接,身体不住地打颤,一半是愤怒,一半是无力。 “我是有罪,可不敌你的罪名大。柴万堰,你以为,你给地下工厂里的牺牲品编号,就能抹杀他们作为‘人’的存在,就能抹掉你杀人的事实吗?!” “听到了吧,她承认罪行了。”柴万堰眼皮都没抬,“带下去。” 被审判,参与审判,断决审判,柴万堰都在其中。这高尚严肃的军卫法庭仿佛是为他一人而设的秀场。 军卫法庭看守一左一右地站在长莺身侧,想要将她押下去。长莺嘶吼着反抗,几乎要燃烧尽这一身瘦弱病骨最后的能量。血迹从鼻腔里掉下,蜿蜒成了两道挣扎的拖痕。 “我说的...都是真的...” 她终于哭了。 眼泪也是红色的。 可人血再红,不敌权力的颜色正。 “白费力气。” 柴万堰轻蔑地瞥她一眼,双手蓦地重重扣在桌上,声音洪亮、震耳欲聋:“还有谁?!” 鸦雀无声。 无人敢答。 胜利,总是属于强者的。 柴万堰很清楚,他几乎都要站起来庆祝胜利时,整个军卫法庭忽得黑了下去。 下一秒,大屏幕锃然亮了起来。 无数的代码滚动播放,噪声嘈杂,仿佛锁链‘铮铮’敲打着耳膜,让人心悸眼花。一个个内部摄像头录下的犯罪事实,包括罗宇源、赵景栩与柴万堰的密谋影像与信函往来,一张张甩在柴万堰的脸上,如同满天飞雪,令人目不暇接、寒意染身。 有人黑进了军卫法庭的信号基站,夺取了控制权。 不,不仅是军卫法庭而已。 此刻,所有连接白塔直播的信号接受站,都与军卫法庭一般同步放映着柴万堰的犯罪证据。 铁磁体走私、豢养私兵、吞并矿场、非法人体试验。 桩桩件件,一事不漏。 “是他...” 长莺的泪水包裹着反射的电子代码,一颗颗掉了下来。 眼前,大屏幕上黑白的代码宛若一场过境的沙尘暴,愈演愈烈,将地下工厂的辛密与黑色证据暴露于众人之前。 而暴风中心,被抹出了一方空穴。 上面,慢慢地浮现了一行黑字。 ‘她没有说谎 我可以作证’ 接着,那行大字慢慢溶解在无尽的证据链中,屏幕蓦地迸发出极为明亮的光芒,白光映亮了每一个角落,照亮了每一双瞳孔。 下一秒,代码消融,白光褪去。 脑部的针孔、高耸的颧骨、干裂的嘴唇、还有一双凹陷的眼,构成了一个勉强站立的人。他面目丑陋,每一道伤疤都是人类贪念留在他灵魂上的刻印;但他的眼神干净,他就这样注视着罪魁祸首,安静地、绝望地。 他甚至不用开口说话。 他站在那里,就是最好的证据。 柴万堰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看了一眼站立在侧门的关听雨与叶既明,接着,面对7553,摘下了军帽,敬了个笔直的军礼。 “辛苦了。” 他说。 没有认罪、没有忏悔,只是说了声意味不明的慰问。 可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铁一般的证据已经足够将柴万堰的罪名钉死,任何的狡辩都苍白无力,更别提,柴万堰根本没打算再辩驳。 长莺痴痴地望着屏幕。 她知道,或许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7553了。 她没有奢求更多,作为加害者,她本该安静地消失。不再打扰,便是最好的祝福。 站在屏幕里的7553眼珠慢慢转了转。 他艰难地抬起手,手指缝都要黏在了一起。 下一秒,他裂开了嘴,比出了一个‘二’。 长莺一瞬间泪流满面。 她知道,这是原航的谅解,也是7553给她最后的离别礼物。 “谢谢。” 她说。 信号被一瞬间切断。 与此同时,白塔内回荡着尖锐的警报呼号声,如泣如诉。 底层大门被攻破,白塔内部即刻启动磁屏蔽系统,将整个白塔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保护腔。 所有电力系统已经失效,哨兵向导便是其中唯一的重型武器。 关听雨猛地看向叶既明:“你动手了?!” “时间到了。而且,不只是我。” 叶既明没有解释更多,只朝她温和地颔首,示意他要先告辞。站在身后的唐芯看了一眼关听雨,抿了抿嘴,似乎有话要说,最后却也低下了头,安静地推着叶既明向军卫法庭内走。 “等等!” 关听雨从叶既明的眼神中读出了不同寻常的意思,她心头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可叶既明没有让唐芯停下。 关听雨越发觉得不对劲。 她轻触耳机,这才想起,信号全面切断,自然也收不到桑洛的消息。她扑向窗台,在高处观察全局。 意料之内的,白塔门口激烈交战,血肉厮杀,殷红一片,宛若满眼河山尽被点燃。而在一片混乱中,她隐隐看见了熟悉的毒蝎旗帜一角。 “爸?!” 她惊声低喝。 此刻,她终于明白,她为何会觉得沙蝎团的旗帜十分眼熟。 因为旧东陆军的军徽,便是毒蝎。 -------------------- 所以温凉为啥在见到谢老三的第一面,反复问沙蝎的由来捏 就是这个原因啦 第二百三十章 从一开始就错了 军卫法庭内,叶既明慢慢地推动轮椅,自阴影里出现,周身沐日光,衣不染尘。 柴万堰不再被困于一方被告席,他抬手掰断挡杆,军章铮铮作响。 他们一站一座,彼此相对,在这一刻,终于图穷匕见。 “柴叔。” “都这个时候了,还劳你叫我一声叔,说真的,就你小子这心性,我佩服你。” 柴万堰爽朗大笑,眉间没有不悦。 他伸出手,叶既明也伸出手,两人相握;胜者谦和,败者大度。 “交出指挥权,我可以保住你的命。”叶既明说,“我只要指挥秘钥,开启白塔最高等级机密,仅此而已。” 流放 第254节 “你想要做什么?” “永久终止‘恒星计划’,终止你的‘废物回收利用’计划。” “七年前,我们就已经聊过这个话题了。”柴万堰一字一顿,“放弃,绝不可能。” “柴叔!” “地磁风暴强度越来越高,有无数低等级哨兵向导因此丧命。必须让全人类全速进化,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不惜一切代价的意思,就是疯狂开采铁磁矿、利用低等级向导的血肉之躯作为净化保护器,送其他人进化吗?” “一点没错。” “你错了。” “哪儿错了?” “铁磁矿日益枯竭、地磁风暴和自然灾害却愈演愈烈,地心大陆现有的资源,根本不足以支持全人类进化。低等级能量的简单堆叠并不能取代高等级能量。柴叔,在能量品质守恒中,能源的数量并不重要,维度不同,1+1并不总是等于2!” 叶既明从轮椅内侧拿出隐秘的平板,将他多年的演算展示给柴万堰。 密密麻麻的计算,日以继夜的工作量,让柴万堰惊叹于叶既明的毅力与专注,但他却并不打算更改自己的想法。 “如果不能全部进化也没关系。能进化多少,就进化多少。天灾来袭,地心大陆上的每个人都必须拥有自保之力。小叶,你虽然聪明,但还年轻,有些事,不能量化。‘废物回收利用’,是我和老方的共同决定。只有牺牲一部分人,才能换来全人类的共同进步。” 听到父亲的名字,叶既明紧紧地握住轮椅扶手,身体前倾,强压着声音里的悲伤。 “...牺牲?” “是啊。这个世界上,没有毫无代价的胜利。” “兵法如此,战争如是。”叶既明轻声说,“可人类,永远不该主动选择野蛮的文明。” 柴万堰愣了愣,又笑,笑声爽朗,含着怀念。 “你是老方的学生,跟他真的有些像。他啊,是西境最有才华的科学家;你也是,地心大陆上最智慧的学者。不过,他的想法,我完全认同,你的,我不认同。” 叶既明垂了眼睛。 “...可他错了。他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士兵交战声从楼梯口慢慢蔓延,柴万堰和叶既明的身后已经集结了最精锐的军队,在狭窄的空间里,悚然对峙。 “交出指挥秘钥。或者,告诉我,你暗中建立的另外一百三十五座地下工厂的位置。” 叶既明沉稳端坐,右掌隐隐涌动着磁场激变,衣袍鼓动,如同翩飞。刘眠站在他身旁,手边有一号白塔的精锐,而旧东陆军站在他身后,毒蝎旗帜高扬。 “白塔第一守卫军!” 柴万堰一声猛喝,许振飞出列,红着脖子低吼:“第一守卫军!!” 身后,一呼百应。 许振飞从腰间掏出一只旧时代型号的该装手枪,稳稳地送到柴万堰的掌心里:“给,老首长。” 声音有点哽咽,柴万堰拍他一巴掌,骂他:“老子是死了吗,就搁这儿哭哭哭?!” “没哭,就是有点激动!” 重新站在老首长的身边,老伙计许振飞笑得脸红脖子粗:“什么走私,什么赚钱,跟我们老首长有个屁的关系!!” “去你老子的,你以为你在背后天天骂我我不知道?!” 柴万堰朗声大笑,枪口高举,一枚子弹直冲天际!! “开干!!” 叶既明眼眸微阖。 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夺取总指挥权,不惜一切代价。” 电力切断的一瞬间,温凉方宸敏锐地感受到了风云巨变。 “审判,出事了。” “要出去吗?” “藏着没用。我和哥之间有心灵感应,如果他想找我,躲进天涯海角也没用。” “我不放心你。你状态不好。” 方宸按着心脏,心跳剧烈,胸口剧痛。 “...温凉。” “在呢。” “...就算到了现在,我还是没办法去恨我哥。那些记忆...我是说,他照顾我的那些记忆,太真实了。他的声音、他的动作,甚至窗台上那些花,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方宸按着心脏的手越发用力,“...编造的谎言,怎么可能这么细节、这么真实?” 温凉握他手,轻轻抚摸着方宸冷汗涔涔的指节。 “想去找他?” “...我不知道该不该去。但我有感觉,他身体快要撑不住了。” 方宸背抵墙,头低垂,双手支在膝上,身体不自觉地发抖。 忽得,他的手腕一紧。他怔怔抬眼,对上温凉微弯的笑眼:“走,出去逛一圈。” “可是...” “没什么可是。”温凉笑眯眯地说,“有你保护我,我还能出什么事?” -------------------- 叶既明不是好人。 可方昭真的是好人。 第二百三十一章 眼睛 方宸被温凉牵着走出了那间狭窄的储物间。 盘塔旋转楼梯上堆满了尸体,血气还温热,腥风一阵阵地撞击着两人的鼻腔。身后源源不断地涌上身着各色军装的士兵,他们混打在一起,五颜六色的电子流束像是黑夜绚烂纠缠的烟火,随着生死明灭。 方宸无心纠缠,却步履维艰。 他右手在空中高举,瘦而有力的手腕拧转半周,掌中电子如同飞雪砸霜,在他周身拥挤攻击的士兵被径直推开半米。仿佛两人周身有一堵无形的墙,隔开了所有喧闹。 “白脸...白脸狐狸!!” 被击倒的士兵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方宸立刻分辨出柴绍轩的呻吟,他伸手拉起满身是伤的柴二哈,焦急地问:“你不在家当你的大少爷,跑出来干什么?知不知道这里很危险!!” “当个屁的少爷!!我爸都成那样了,你让我在家里安心等消息?!” “...好,那就一起。” 方宸左手拉温凉,右手拽柴少爷,三人像是飞速旋转的钻头,从尸山人海里杀出了一道血路。 军卫法庭审判庭里堆着被烧焦、被肢解的尸体,尸体散落一地,方向指向天台。 方宸心跳得越来越厉害,像是要蹦出来一样。 面前,便是最后一道虚掩着的门。 门缝中,坐在轮椅上的叶既明正用枪指着柴万堰的额头,后者腹部中了一枪,血流如注。 他身后的许振飞已经被打得站不起来。刘眠反扣着他的手腕,右脚踩在他的膝窝,可老军官依旧拼了命地向柴万堰的方向挣扎。 “柴叔,我只要一百三十五个坐标点,我并不想要你的性命。” 叶既明的声音虚弱,似乎受了不轻的伤,但握抢的手却很稳,枪口毫不发抖。 “给你以后,你打算怎么做?” “毁掉。” “你毁不掉的。”柴万堰捂着伤口,边喘边笑,“为了加速进化,我在每个工厂里都安放了超过等同于百枚氢弹当量的铁磁体,你毁掉他们的同时,会直接摧毁整个大陆。” “我有办法。我...” 叶既明声音忽得一弱,左手拳身紧攥,放在轮椅上的左手手臂忍不住地发颤。他压下了痛苦,艰难地抬眼,已经没了力气解释,只能用浸满水色的双眼望着柴万堰,低哑地重复着一句话:“...请你,交出来。” 柴万堰疲惫地放下捂着伤口的右手,指缝都是血迹。 他缓慢地抬起手,慢慢地拍了拍叶既明削瘦的膝盖,留了半个血手印。 “孩子,干什么这么偏执?为什么非要扳动既定的航线?” “...因为方向错了。”叶既明轻声说,“柴叔,我爸他错了。我活着,只是为了纠正他的错误。” “什么?” 柴万堰一怔,又细细地打量着叶既明的五官,最后落在那双眼睛上。他反反复复地看了许多遍。 “...我竟然没看出来。” 不止是柴万堰,还有许振飞,还有所有在场的旧西境军官。 他们用或激动或震惊的目光望向叶既明,而柴万堰向前挪了半步,握着他的肩,抖着声音高声笑道:“很好,很好!!老方的孩子居然还活着,很好!!” 叶既明慢慢放下手臂,丢掉了枪,近乎恳求道。 “柴叔,所以,请你快点告诉我那一百三十五个坐标,不要让爸的错误变得无法挽回。” 柴万堰笑意稍微淡了些,眼中虽然有喜悦,更多的,却是对信念的笃信。 “孩子,我不能给你。加速进化、自我抵御天灾,这才是人类唯一的活路。” “柴叔!!!” 叶既明大吼,牵扯到了伤口,痛得弯下了腰。 “让我来吧。” 一道陌生的声音自视觉死角传来。 门后的温凉忽得动作一僵,连方宸也屏住了呼吸。仿佛脊背上爬满了多脚的黑蝎,令人不寒而栗。 流放 第255节 旧日战场上的记忆被隐约激活,无数战友的鲜血在眼前挥洒,温凉按着太阳穴,眼瞳泛着深刻的怒意。 “...关山。是他。” 一个保养良好的中年军官缓步而出,旧海派的部下自动地撤出叶既明的守护范围,悄悄地将他簇拥在中心。 “老柴,好久不见。” 柴万堰头都懒得抬。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对着叶既明大声嚷嚷:“孩子,你看见没有,跟他这种人为伍,只会被过河拆桥。你以后,得离他远一点。” 叶既明微微摇头。 “柴叔,我不在乎我的以后。我只想请你交出坐标。” 关山插足两人之间,半蹲,与柴万堰视线平齐。他的表情谦和、神色和蔼,军装整齐无褶皱,与叶既明和柴万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好像不是刚刚经历过激烈的奋战,而是刚刚赏花赏月回来。 “老柴,你不交,小叶是不会放你走的。你还是配合一点,怎么样?” “放屁。”柴万堰冷哼,“我宁可跟十个小叶打交道,也不想跟一个你说话。你太毒,跟你那只狗屁蝎子一样。” “说什么呢,老柴,我一直是很支持你的。否则,这些年也不会退居幕后,安稳地过日子,不是吗?” 关山唇边又扬起了和蔼的笑,看得柴万堰浑身起鸡皮疙瘩。 “安稳?你什么时候安稳过?”柴万堰视线滑了一圈,落在他身后那些旧东陆干部的脸上,“你走了,留下一堆动不得、挑不得的刺儿头,事事跟老子作对;还有你组建的那狗屁散兵军团,给老子添了多少麻烦?!黑市我就不提了,反正都是你的黑心眼,说得老子舌头犯恶心。我看,你们关家也只有一个关丫头能拿得出手了。干脆,你以后让关丫头也离你远点,别被你带坏了。” 任柴万堰谩骂,关山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被冒犯的难堪,涵养极佳。他的部下放了一张座椅,关山安静地坐在一旁,旁观着柴万堰唾沫横飞的谩骂;他的姿态庄重,一举一动极为严肃,与柴万堰随心所欲的到处骂人截然不同:不说话时极有威严,说起话来,却让人深感温暖。 这样的人,深谙兵法,柴万堰不是他的对手。 等柴万堰骂累了,血流不止时,关山才缓慢地蹲下,伏在他耳边,与他低语:“指挥秘钥,是你的视网膜和液态电子云,是吗?” 柴万堰脸色猛地一变。 两人是老对手了,柴万堰任何表情波动都逃不过关山的眼睛。后者心领神会地笑了。 他缓缓站起,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叶既明。 “他不肯说,那就...” ‘呯’。 一声枪响。 站在角落里的郑奇正伏在一柄狙击枪上,总是佝偻的背此刻笔挺、鼻梁上架着的花镜也不翼而飞。他的动作利落,一击即中,无人来得及阻止。 柴万堰怔怔地看向自己的胸前,血汩汩地向外涌,他觉得好笑似的,抬手去堵了堵,没堵上。 “别看了,再也,别看了。你的眼睛,就这样交给我吧。” 关山微笑,半跪在柴万堰面前,左手捏住他的肩,右手取出一柄刀。‘沙’地一声,刀刃出鞘,寒光一闪!刀尖齐齐地贴着柴万堰的眼眶切了下去,他的手腕极为仔细地按照眼眶轮廓旋转着,他的神情专注而严肃,血迸溅而出时,他甚至还细心地拭去。 便是如此,他终于完整地剜出了那一双眼睛。 水淋淋的,还在滴血。 柴万堰脖子梗得红紫,青筋暴起,嘴巴一张一合地抽搐,可却不肯发出一声嚎叫。 他的眼眶已经空了,里面只有一汪血滩,眉骨却骇然耸立着,像是用灵魂暴视着心狠手辣的关山。 许振飞双膝一下卸了力气,扑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大吼:“老首长!!!!关山,我要弄死你!!!!!” 叶既明大惊。 他算来算去,没有预料到关山敢直接动手杀人取眼。 而关山的野心不止于此。 郑奇的狙击枪位置微调,对准叶既明的心脏,又是一枪出击。 “既明!!” 刘眠毫不犹豫地用背替他挡下了一击,而下一发子弹接踵而至,叶既明眉眼一凛,右手轻甩,用磁场击飞了子弹,想要反杀狙击手郑奇,却偏了角度,与后者擦肩而过。 在关山的微笑纵容中,郑奇又开一枪。 从偏离轨道的子弹就能推算,叶既明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 他能避开一击,绝对避不开第二弹。 子弹破风,凶狠地直取他的性命。 蓦地! 一道明亮紫色流束如锐利的飞箭,替他击飞了子弹,堪堪救下了体力透支的叶既明。 他睫毛轻颤,张开眼时,看见了那张思念已久的脸。 “...哥。” 方宸蹲在他的面前,双眼通红。 方宸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鼻音,总让叶既明想起方宸小时候红着眼睛不肯哭的倔强表情。叶既明指尖轻颤,轻轻摸了摸他的后脑,似乎是无法抑制的本能反应。 “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想起来?” 叶既明声音总是很温柔,温柔到让人觉得悲伤。 他的下颌被划伤,右手全是血洞,无法抑制的核心在他的筋骨血肉里狼奔豕突,能清晰地看见他的皮肤一突一突地起跳痉挛。 “我没有想起来。可你的反应让我明白,我的记忆都是真的。” 方宸笃定地抓着叶既明的手腕,生怕他否认、生怕他翻脸不认人。 “……” 叶既明没有承认。 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愿。 -------------------- 讲真。 这篇文,哥哥真的全程在铺暗线。 他真的很不容易。 真的,所以别骂他了。 我心疼都来不及了 老柴也不完全是坏人哇,他们敌对,只是为了各自的信念,没什么私心的。 只能说是,想法很美好,但现实很残酷, 第二百三十二章 他的软肋,是你 他避过方宸殷殷的视线,看向站在两步外的温凉。 那人瞳底萦绕着血色与深黑,神情冷峻,只淡淡地凝视着关山,可那神情,不同于往日的散漫,眉眼间涌动着的杀气外溢,隐隐让人有些感到胆寒。可叶既明却心下稍安,温声喊他:“温大哥,你...恢复记忆了吗?” “算是恢复了。” 风在温凉周身聚拢,他的掌心凝着磁漩,颜色深黑,如同吸收万物的黑洞,散发着骇人的能量潮涌。 “他交给我,你们走。” 黑鹰清鸣,于上空盘旋一周,安稳地落在了温凉的肩侧,正用锐利嗜血的野性目光凝视着在场所有人。 “不能走!我必须要拿到指挥秘钥。”叶既明虚弱地咳嗽着,周身的向导素极为不稳定,可他也不管,只焦急地看向温凉,“温大哥,你该知道我为什么非要这样做。” 温凉半张脸浸在阴影里,目光凛冽如冰。他极微弱地颔首,而后,视线掠过方宸,眸中杀意渐缓,努力缓了脸色,尽可能用轻快的语气说道。 “狐狸,这次,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处理,行吗?” “……” 方宸敏感地察觉到了叶既明与温凉之间弥漫着不可言说的秘密。 那是只有拥有过去记忆的人才会共享的神情。 悲伤、无力、愤怒而决绝。 方宸的视线牢牢地锁着温凉的眼睛,在他的向导眼中看到了认真与决然。他果断放手,转身大步行至柴绍轩身旁。柴少爷双膝叩地,愣愣地跪在重伤流血不止的老爹面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跟我走。” “……” “柴绍轩!” 方宸冷声低喝,把怔愣的柴绍轩惊醒。 他环绕四周。 老爹的人已经死的死伤的伤,叶既明的人大多倒戈向关山,就算他拼了命,也没有办法给老爸报仇。 这次,柴少爷没有再任性。 他缓缓地站起,用宽阔的肩膀背起了重伤衰弱的老父亲。久违多年,两人这般亲近,柴绍轩却觉得诧异,因为老爸并没有想象得那般重,凭他一人背起,轻轻松松。此刻,方才恍悟,他视作洪水猛兽的父亲,不过也是个日渐衰老的普通人罢了。 “爸,搂住我脖子。” 柴万堰抬不起手臂,气若游丝,却还在柴绍轩耳边笑了笑。 “蠢小子...成年后...第一次背老子...真他娘的...” “想骂我以后有的是机会!你现在废什么话!!” 柴绍轩声音颤得厉害,又被柴万堰骂了一句。 “哭什么哭...老子死了...你不就...挺起腰杆做人了吗...假惺惺的...” 有气无力地,像是人生最后一骂。 柴绍轩这次真的忍不住了。 他眼睛一热,一股豪情直冲脑门,冲着天空放声嘶吼:“我爸是柴万堰!!他是地心大陆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指挥官!!我姓柴,羡慕不死你们!!” 胸腔共鸣,连骨骼都在震颤。 侧脸贴近柴绍轩肩膀的柴万堰一定是听到了,也听清了。 流放 第256节 他空空荡荡的眼眶里涌出了血水,像是眼泪。 但他不会承认的。 柴万堰永远不会在儿子面前流眼泪。 关山就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柴家的父子温情,宽容地没有阻拦他们离去的脚步。 他甚至仁慈地放过了柴万堰手下的旧部下,包括疯狂地输出攻击的许振飞。 可当刘眠带着方宸离开时,却遭遇了强烈的阻拦。 “你不怕我?” 温凉淡淡地捏着掌心中的黑磁漩,像是揉着一枚柔软的小圆球,那样危险的东西在他指尖任由他揉扁捏圆,足以昭示他掌控核心的强大能力。 “当然怕。温少尉当年带领一支小队就毁了我半壁军力,时隔多年,还是记忆犹新。”关山话锋一转,故作疑问,“不过,你手下的那支小队呢?” “死了。为了救人,死了。” 温凉表情冷淡,瞳孔却蓦地染上了如墨深黑,仿佛一瞬间被死亡罩住了神志,弑杀的神情在他眼底冲撞。 “是吗。没了那支小队,你还能再灭我一半军力吗?” 他笑容和蔼,看不出一丝阴毒,却不由得让人周身发冷,像是被剧毒的蝎子盯上。 温凉微微垂眸,毫不闪避地看向关山的眼,笑容如千钧重,慑人心魂。 “你可以试试。” 关山眼睛稍微眯起,打量权衡许久,最后还是放弃地退后两步。他笑,眼角终于夹出了几道鱼尾纹。 “我不喜欢冒险。” “所以才一败涂地。” 温凉轻嗤,到底还是戳中关山几分软肋。他收起笑容,转向站在刘眠身侧的方宸。 他的表情很冷静淡定,但不难看出他心底强压着的几分迷茫。 毕竟在场的人,除他以外,都很清楚当年发生的事情。 关山刚向方宸迈出一步,三人立刻挡在他面前。 温凉、叶既明和刘眠。 关山反倒心情颇好地重新笑开。 能同时掌握三个人的软肋,倒是意外之喜。 他稍微拍了拍手,手下立刻递上一枚方形黑盒。 方宸余光瞥见,眼瞳一缩,脸色微白。 这是什么,他太清楚了。 曲文星,就是被这种特定波频信号发射器攫住了精神,最后,敌我不分地大杀四方。 “有我和叶既明在,你不可能对他成功施行精神控制。更何况,他已经拥有自主对抗精神控制的能力了。你拿这种东西出来,是在羞辱我们两个s级向导么?” 面对温凉的再次嘲讽,关山却并未再次哑口无言,反而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 叶既明却一愣。 他从未听说过哨兵可以产生‘自主对抗精神控制’的能力,难道在这两日中,方宸获得了什么机缘? 他立刻转头看向方宸,后者有些愧疚,低低地在他耳边解释和道歉:“...就是这样。哥,对不起,我一直以为,你要利用我伤害温凉。” 叶既明的脸色却并未因为方宸的解释而变得更好,反而愈发苍白。 “...依你所说,你的精神图景三维结构模拟图,被一台机器扫描出来了?” “哥,有什么问题吗?” “小宸,不要听!!” 叶既明双手猛地涌起磁漩,搁在方宸的双耳旁,可惜,迟了一步。 关山早已按下了按钮。 方宸还保持着弯腰的动作,可他的双眼已经被黑暗完全蒙住,瞳孔中的碎光被剥夺,幽深一片,深不见底。 此刻,温凉终于意识到了这件事情到底有多糟。 ——他,完全感受不到方宸的精神讯号了。 “狐狸。” 温凉颤声喊他,可方宸毫无反应。 “小宸。” 叶既明也焦声唤他,方宸动也不动。 “方宸。” 开口的是与他毫不相干的关山,方宸眼眸却抬了抬,机械性地向着他的方向走,即使三人阻拦,却也步履坚定,最终,站在关山身侧半步,双目直视前方。 “低下头,别这样梗着脖子,容易受伤。” 关山看着温凉,话里的命令却是对着方宸的。 方宸的头极轻地颤抖,似乎被压迫着向前,却不甘低头,后颈绷起了两根粗壮的青筋,连皮肤都在抖。 “低头!” 随着关山一声厉喝,方宸仿佛一刀被人砍断了后颈,木偶一般,垂下了头。 温凉周身杀气一瞬间满溢。 黑鹰振翅翱翔,翅羽划过天际,遮天蔽日,风云突变。 “冲我来,放他走。” 关山摇摇头,神情依旧和蔼,但话里到底藏了几分扭曲的快意,仿佛当年落败、被迫隐姓埋名多年的屈辱,在方宸身上一朝都找了回来。 “那台仪器是我给的,方宸的一切,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关怀地拍拍方宸的背,似乎有些感慨,对温凉说道,“你知道吗?他的底线是你。甚至连他最珍贵的自尊,都要排在你的后面。” “!” 温凉呼吸粗重,眼神轻颤。 “所以,我不会让他伤害你的。那只会激发他的反抗意识,挣脱我的束缚。”关山抚掌,耐人寻味一笑,“不过,反过来似乎也不错。” 他丢了个随意的眼神给方宸,口中吐出两个严厉的字眼:“跪下。” 第二百三十三章 温凉,你怎么敢抛下我 温凉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先于那声指令。 他死死地抱住了方宸,不让他的双膝落地。 方宸下坠的姿势不变,眼神死一般地僵硬,毫无反抗的意图,顺从地任由自己的自尊碎在地上。 “不要跪。”温凉红着眼睛,双手捧住方宸的侧脸,心痛无措地呼唤着他的哨兵,“...方宸,不要跪!!” 毁了方宸的尊严,甚至于取他的性命。 温凉的精神如同铺天盖地的暴风雪,将方宸的精神图景围困住,可哨兵只闭门不出,拒绝了温凉所有的链接请求。 关山冷眼旁观着,微笑的唇边,吐出更加侮辱人的两个字。 “舔靴。” 方宸麻木的眼神似乎泛起了一丝极淡的涟漪,可很快地沉寂下去。他从温凉的怀抱中挣扎出来,顺从地低下了头。 温凉猛地搂住方宸的侧颈,将哨兵捞了起来。 他颤抖的双唇狠狠下压,张开嘴,勾住了方宸的舌尖。 “别这样。”温凉痛苦地吻他,“求你了,狐狸,别这样。” 没能成功执行命令,方宸眉头微皱。 他双手推开温凉的触碰,想要脱开囚困,又反被搂紧。 方宸眼眸微微眯了眯,哨兵本能地高举右手,紫色电子流束缠绕在他指缝间,如同一柄冷锐的刀。 温凉恨不得他立刻将手刀劈下来,可方宸的手只凶狠地落在温凉侧颈五厘米,悬在空中,戛然而止。 在方宸不知所措时,关山温和地给了建议。 “不肯伤他,可以自伤。” 方宸毫不犹豫地劈向自己的手臂,被温凉重重握住了手腕。 “...你想要什么?” 温凉抬了半只眼,桃花眼底丝丝血红。 “我对‘恒星计划’很有兴趣,所以,我想请叶少将和温少尉来我这里做客。” “我可以去。”温凉说,“让叶既明走。” “不行。”关山一字一顿,“两位,一位都不能少。” 叶既明视线扫过柴万堰的那对摘除的眼睛,心头似有决断。他简单交代了刘眠几件事,便也颔首同意了。 “很好。”关山轻易看穿了叶既明的算盘,他话音一转,“可s级向导的杀伤力确实太大,不得不请两位留下点东西,轻装上阵。” 众人还不解话中深意,身后,细碎的脚步声夹着血肉破裂的声音,骤然响起。 “嗯...咳...” 叶既明紧紧地抓着轮椅扶手,肩背微颤,脸色雪白。 血色从军装胸口处蔓延,一点点,泅湿了一片。 唐芯站在叶既明轮椅后,在他最没有防备的地方,给了他致命一刀。她的手在抖,可眼睛却一直盯着关山,眼神隐有怯意。 “...干爸。” 关山点点头:“乖丫头,做得好。” 流放 第257节 丁一离唐芯最近,却是最后一个反应过来的。 等到他回神,唐芯已经被刘眠无情地击杀。 年轻的女孩还穿着那双红色高跟鞋,脸颊鼓鼓的,眼睛里全是眼泪。高大壮实的男人跪倒在唐芯身边,年轻女孩显得娇小,身旁溢出的血色,像是一朵艰难开至荼蘼却早夭的花。 “...丁一哥。”唐芯喉咙里咕噜咕噜地,眼眉却弯弯,像是解脱,“蠢男人。” “蠢女人。” 丁一无措地捧着她的手,却摸到了掌心又硬又直的烫痕。 他蓦地响起,上一次,部长讲座爆炸的时候,唐芯消失了几个小时,而回来时,手里就有这个烫伤。 那是抓过电磁发生器的烫痕! 电光火石间,他明白了,上次的骚乱,部长一直找不到的内鬼,竟然就是唐芯。 丁一猛地攥住她的手心,掩耳盗铃地、想替她藏起最后一丝体面。 “...不用藏了...背叛的人,一直都是我。”唐芯娇美的眼睛里藏着恳求,“...帮我跟...部长说声对不起。” “蠢女人。”丁一痛苦地望着叶既明,“...如果部长还能活下来的话。” 唐芯皱了皱眉。 这个表情是两人之间的默契,代表着附耳低语。 丁一犹豫着凑近,却听到唐芯咯咯笑了两声,艰难地说着最后的悄悄话:“...那一刀,是歪的。还有...上面抹了我特制的药,很好用,部长...他不会有事儿的。” 丁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唐芯又说了几句胡话,连眨眼都觉得疲惫。 她躺在丁一的怀里,望着天,似乎第一次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其实,我真的很喜欢...和部长在一起...很喜欢...被指挥官骂...也很喜欢...” 最后半句话没有说完。 她微笑着,闭上了眼。 血色逐渐变黑、变凉,像是不合时宜勉力开放的花,花期未至,便已凋落。 关山望着唐芯的离去,没有惊异,只有淡淡的怜悯,像是在看陌生人的死亡。很快,他就失去了兴趣,将视线重新放在了温凉的脸上,然后,视线下移,凝视着温凉的胸口。 他丢了一把刀,‘啷当’一下,摔在温凉面前。 “一模一样的位置,请吧。” 温凉慢慢地拿起那柄深棕色匕首,放在掌心,轻轻掂量着重量,似乎有些嫌弃,又递到方宸面前,微笑着问他:“喜欢这柄吗?” 方宸漠然不语。 “哦,不喜欢。那就用我送你的吧。” 温凉单手搂着方宸的腰,在他腰侧摸索着,轻易一拔,银色匕首便再露天光。 “介意我换个好看的刀吗?”温凉抬眉看向关山,讽刺道,“我们两个,都有点审美洁癖。” ‘宽厚’如关山,自然不会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结。 他只是抬了抬手,对温凉比了一个‘请便’。 温凉报以微笑。 可下一秒,他猛地用力一扯,方宸的手便被牵起。 “握紧了!!” 他用力将手压在方宸的手掌上,两人一同握着匕首,温凉眼眸微颤,下一秒,刀锋正中他的胸膛! 鲜血如注,细小的血流甚至喷溅到了方宸的脸上。 “呃...”温凉极力压抑着痛呼,抬了半只眼,艰难地呼唤着方宸的意识,“狐狸...该醒醒了...” “……” 方宸的反应迟钝了不少,只是眼睫稍微颤了颤。 “还不醒吗?” 温凉等不了了。 他双手紧握着匕首,用尽全身力气向胸膛处压去,一瞬间,刀尖又下沉两寸! 方宸的眼神终于有了波动,挣扎之意,尽在其中。 关山一惊,没料温凉会以这样的方式唤醒方宸,他想要阻止,温凉却再也不肯给他机会。 他染血的右手涌动着极为恐怖的磁场能量,恣意高劈,生生将时空斩出一道缝隙。 他们躲在里面,偷几寸时光。 温凉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虚无的空间中。 他脸色苍白,单手抚着方宸的侧脸,嘶哑地连声唤他:‘方宸...嘶...咳...方宸...’ 方宸显然被激出了自我意识,眼神自麻木慢慢恢复了些许神采,只是依旧懵懂混乱,只知道抓紧面前的人,无措地替他捂住伤口。 ‘记得我是谁吗?’ 温凉艰难地抬手,揉他下颌,逗弄喝醉酒迷糊的小狼一般。 ‘我的向导。’方宸喃喃。 ‘记得你是谁吗?’ ‘你的哨兵...不对。你的哨兵,是方昭。’ 方宸的记忆仿佛更混乱了。 温凉趁热打铁,在他耳边编制虚假的记忆。 ‘是啊。我的哨兵,叫方昭。’ ‘方昭...’ ‘方昭是你的哥哥,我和他,才是一对。’ ‘你和他,是一对。’ 方宸喃喃,隐约觉得不对。 温凉费力地坐起来,阻止他继续思考。 他双手捧着方宸的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你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忘了以前的事。等你病好了,才知道哥哥死了。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追查哥哥死亡的真相,你忘了?’ 记忆片段飘过,当中似有两人初时的剑拔弩张。 方宸犹豫地点了点头。 ‘对。’ ‘现在,我就告诉你,当年方昭的死亡真相。’温凉望着方宸的眼睛,一字一顿,‘我,亲手杀了他。’ ‘!!!’ 方宸瞳孔猛缩。 他想要后退,温凉却阻了他的退路。 在他的空间里,方宸,无路可逃。 ‘不信吗?’温凉问。 方宸拼命地摇着头。 哨兵的意志极为坚定。他对温凉的信任近乎根深蒂固,就算温凉亲口承认罪行,他也不会轻易相信。 除非,有铁证。 温凉轻轻叹息,继而温柔地抚摸着方宸发红的眼眶。 傻狐狸,怎么总是为了这种东西而难过呢。 ‘我有证据。你打开精神壁垒,跟我精神链接,我就能跟你记忆共享,你,自然就能看到当年的真相。’ 这样的请求不算突兀,方宸轻易便接受了。 他双臂搂住温凉,周身光彩四溢,如同飞旋的流星雨。他的电子再次以决绝的方式撞向温凉的核心,而这次,温凉再也没有阻拦。 高耸的精神壁垒,只为方宸而开。 方宸骤然闯入,却宛若坠陷深海,迷失了方向。入目所视唯有温凉的核心孤零零地高悬,如同明亮却孤单的皎月,无人可倚。 他慢慢地靠近,怔怔地,用指尖去触碰那流转着的核心。 下一秒,他的头剧痛如锥刺,眼前,恍然出现了当年的画面。 一座高耸的塔。 无数悬挂着的实验体。 下方,无尽的铁磁体熔炉。 痛苦的哀嚎、无尽的冶炼,最终,血淋淋的进化。 那赫然,便是地下工厂的翻版——不若说是初版更为贴切。 不同的是,这一次,有人深入其中,营救实验体,不顾生死。 原十三队队员共八十二人,在最后一次行动中,成功救出实验体一千三百五十。 而原十三队,全军覆没。 他们的尸体融于铁磁体烈焰,最后,在猛烈地动与金属灼液喷发中,尸骨无存。 方宸眼眶蓦地湿润。 他旁观着八十人飞蛾扑火一般地死亡,不计生死,痛得呼吸发颤。 这样锥心的记忆片段鲜艳深刻,宛若昨日。因为,温凉用他所有的心血去重复描绘着这一刻,这么多年,心上从无一刻安宁。 可温凉呢? 流放 第258节 在原十三队慷慨赴死之时,他作为队长,又在哪里呢? 方宸恍然回神,他在记忆里疯狂地翻找,终于,找到了那人的踪迹。 实验塔的最高处,模糊地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安静地,平静地。 在铁磁体迸发出毁灭的射线、强度足以摧毁小半个地心大陆时,他裂解了自己的核心,用自身的能量抵消了所有伤害。 那人,几乎是化作了一团血雾,连人形都不得见。 方宸心尖一颤,仿佛他曾亲眼见证过这慷慨从容的自爆赴死。就在他心痛难耐时,又有一人极速而来。 那个年轻的哨兵五官极为清晰,眉眼青涩。 他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他抱住了温凉跌落的身体。 两人一同下坠,而五光十色的电子云,就这样散在风里,最后消弭于无形,似化作清风明月,留存在这片土地上。 方宸心口空落落的。 温凉救了地心大陆,而方昭救了温凉。 原来,是这样吗? ‘不是他救我,而是我的私欲,夺走了他的性命。’ 一阵温和的精神余波,方宸被温柔地弹出了温凉的精神领域。 ‘我本来可以推开他的。可我,为了活下去,贪婪地吸收了他的电子云。’ 温凉的声音变得更虚弱,而这个时空裂缝也因此变得极为不稳定,地表震颤,如同方昭身死的那一天。 方宸并不愿意相信。 可那段记忆,丝毫做不得假。 ‘是我杀了他。’ 温凉的话,坚定而不容置疑,仿佛根植于方宸心中一般,恨意也在期间悄悄蔓延。 ‘是我,杀了他。’ ‘闭嘴!!!’ 终于,在温凉再一次重申后,方宸凶狠地打断了他的话,喘息剧烈着,双眼血红。 温凉握着方宸的手,将匕首完全送到他的掌中,声音隐有蛊惑。 ‘方宸,我杀了你哥。你该杀了我。’ 温凉说得一点都没错。 方宸颤抖着握紧了匕首,身体却像是冻住一般。 混乱的记忆如乱麻,电光火石间,他在其中翻找到了什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你不是温凉。’方宸低吼着,‘你是,那个疯子。’ 那个总是诱惑着自己,想要杀了温凉的第二人格。 温凉的瞳孔交杂着红黑,确实与那人有些相似。两人的眼神却完全不同:一个极端偏执,另一个却极为温柔,那双眼睛里,永远藏着涓涓的爱意。 方宸拼命地去分辨温凉的眼神,试图找寻一个证据。 哪怕只有一个证据,让他不去恨温凉,也足够了。 可温凉,现在只想要方宸死心。 原来,这才是死局的解法。 死路,才有生机。 温凉轻轻揉着方宸的下颌,也红了眼睛。 ‘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被精神控制的不堪回忆袭来,还有那一夜,那疯子所说的所有让他害怕的猜想。 竟然都是真的,原来都是真的。 “为什么!!” 方宸握紧匕首,高高举起,重重插下!刀锋尽数末入温凉的胸膛,粘稠的鲜血沿着方宸的手指滴下,是滚烫的。 温凉极为痛苦地咬住了下唇,身体微晃,脖颈后弯,汗涔涔地向后倒下。 这个空间里无法传导声音,耳畔静默一片,可那一秒,方宸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精神图景碎裂的声音。 那一刻,方宸的精神图景塌了。 那里颤动不休,至于框架倒塌、快要变成一座荒芜的废墟。 “放手吧,方宸。” 断开精神链接,方宸才不再受制于人;而他,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去做一些事情。 温凉强撑着最后的神志,张开了眼。将染血的手指,轻轻搭在方宸的眉间。 方宸的精神壁垒不稳,三维结构扭曲。而关山的指令再无可生效,现在,就是断掉两人联系的最好时机。 面对温凉的再次入侵,方宸决绝地飞旋而出,电子洪流如雪山崩塌,尽数砸在两人微弱的精神链接线间。 精神链接。 断了。 濒死的痛苦同时席卷了两人,温凉几乎要痛得说不出来话。 他所创造的小世界也尽数崩塌,两人跌入现实,同时喷出了一口血。 时间恢复了刻度,关山才堪堪冲到方宸身边。 可,不管他再怎么按下黑匣子的按钮,方宸再也不会亦步亦趋地重复着他的指令了。 “够了吗?” 方宸抬眸。 眼神死一般地,浸满无尽的杀意,如同拥有着死亡的力量。 话音未落,他右脚高踢那柄棕色匕首,横刀一划,关山的咽喉被割了一道极深的口子。 虽没能一击毙命,可也足以让关山再也说不出话来。 关山捂着割喉伤,踉跄后退,方宸慢慢爬了起来。他周身涌动着电子,电子轨迹却再无可寻,仿佛是空间中偶然落下的巧合,凝成了一团团的云彩。 “这才是电子云的本来面目。”叶既明哑声道,“温凉,他竟然用这种方式唤醒了方宸。” 觉醒s级哨兵的电子以量子态存在。 电子本无轨道,碎裂,才是重生。 暂且逼退了关山半步,方宸却晃了晃身体,重重地跌在地上。他的手脚无力,颤抖着支撑起身体。 “...是晋升后的虚弱期,狐狸,别挣扎了,过来,听我说。” 温凉不知何时醒了。 他躺在地上,安静地朝着方宸挽出一个苍白的笑。他拍了拍手,示意方宸坐过来。 方宸挣扎着向他靠近,颤抖着握住了那双冰凉的手。 “温凉,你撑着点。” 温凉侧脸看他,眼神带笑,五官依旧俊美无俦,除却惨白的皮肤,毫无破绽。 “这次,让我一个人走。答应我,好好活着,好吗?” “你到底要做什么?!” 方宸红着眼质问他,而温凉艰难地抬起手,食指微蜷,用指节,轻轻地碰了碰方宸的眉心。 “刚刚,对不起。明明答应你了,可是却没能做到。” 他笑,眼睛染了几分泪意。 “不过,以后,我发誓,再也没有人敢精神控制你了。” 方宸蓦地抓紧了温凉的手。 他有种感觉,眼前的人,快要留不住了。 温凉微笑,转头看向叶既明。 “实验塔的坐标,交给我。” 两人目光交汇,同属s级向导的默契,让叶既明瞬间理解了温凉的意图。 “谢谢。” 叶既明眼眸微阖,瞬间,便下了决断。 他递给刘眠一个眼神,后者即刻会意,上前打晕方宸,将拼死挣扎的哨兵扛在肩上。 短暂的晕眩过去,方宸艰难地撑开双眼。 朦胧一线间,他看见了极为耀眼的光芒,像是漫天碎钻,与光共舞。火焰,在其中卷曲,如同妖冶的死亡之花,困住了追兵的脚步。 剧烈的爆炸,天地变色。 与记忆里温凉自爆核心的场景,一模一样。 火焰共黑烟升腾,风吹过,黑鹰的翅羽漫天飘零,如同一曲挽歌。 方宸的视线被水色浸透,他分不清,那是疼出的汗、还是痛出的泪。 “温凉。你怎么敢,再次抛下我...” 第二百三十四章 其心昭昭 (上) 方宸守在叶既明的病床边一天一夜,不吃不喝。 流放 第259节 他的胳膊上压着拇指粗的针头,加压的泵抽出金色的液态电子云,将血管都抽得发紫。 电子云一滴滴地没入叶既明的身体里,那人的脸色始终不见好转,周身滚烫,高烧不退,仿佛滴水救不了海的干涸。 不该这样。 他们是最亲的血脉,他的电子云,应该可以帮到哥哥才对。 “别白费力气,没用了。” 刘眠终于看不过眼,伸出手,拔出那根沾了血的针头,取了块药棉,按在方宸的伤口处。 “...什么意思。” 方宸嗓音嘶哑,太久没说话,骤然发声,喉咙如同老旧的机械,听着生了锈。 刘眠拎着方宸的衣领,把僵硬成石头的青年扔在床的另一侧,压他肩膀,逼他躺下休息。 “温凉走了,既明重伤,我不想再额外照顾一个精神崩溃的疯子。” 说着,刘眠打了一小盆水,沾湿了手帕,搁在叶既明的前额。温度骤降,模糊的神志似乎淋了场清爽的冷水,叶既明睫毛微颤,似乎要醒转。 “继续睡吧,没什么要紧的事。” 刘眠捡了几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说了,让他暂且安心,然后才扶着他的背,捏了一片药,塞进他的双唇间。 那药方宸也尝过。 很苦很涩,舔一下就会打一个寒战,止不住地反胃。 可叶既明却好似习惯了一般,喉结微滑,轻易将苦药吞吃下去。 刘眠守着床边坐了一会儿,直到额温慢慢降下来,他才重新扶叶既明躺下,为他轻轻盖好被子。 刘眠看上去并不像是会照顾人的类型。可此刻,他的动作极为熟练,利落又温柔,像是这么多年里,他每日都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见方宸怔怔地盯着自己看,刘眠朝他走去,没好气地掐着方宸的下颌,逼他张嘴,塞进一片营养药。 刘眠视线冷峻,表情不带一丝温度,宽阔的肩背却挡住了刺眼的日光,让人无端地觉得安心。 方宸仰头吞了药,轻轻说了声谢。 “顺便而已。” 刘眠淡淡地说,视线还落在叶既明身上。 方宸也看向昏睡中的叶既明,问道。 “哥的身体一直这么差吗?” “你们该有心灵感应吧。既明能瞒得过所有人,大概是瞒不过你的。” “嗯。他的身体很弱,像是...” 像是一根纤细无定的线,茫然飘在风里,随时会从当中最细处裂开。 只要一想,方宸的心窝就像被人重重揍了一拳,疼得他头晕眼花。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是s级向导吗?” “s级向导,有且只有温凉一个人。以前没有,以后,也很难再有第二个。” 刘眠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柜。这是楚肖云为叶既明单独开辟出的一间诊室,这间上了锁的书柜,里面放着的,都是叶既明这些年的病例诊断。 刘眠按开一枚暗锁,从里面取出一个暗黄色的文件袋。文件袋口印着红色的‘销毁’二字,时间,是三日后。 刘眠捏着文件袋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将它交到了方宸的手里。 “本来想着,在我们俩死后就毁了的。” 掌心落了沉甸甸的文件,足有半个手掌那样厚。而刘眠所说的‘死后’,更是让方宸心悸难耐。 他也很想知道。 哥哥和刘眠在隐瞒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方宸慎重缓慢地抽出一张纸,上面,是叶既明的体检报告,略去各色理化指标,最下面的结论,只有四个大字。 ‘a级向导’ 检测时间,是地心大陆新1年。 “那年,‘叶既明’这个人,第一次出现在这个大陆上。”刘眠说,“以前,它只是一个化名。是不能走出地下室的方昭,以远程助手的身份替方延年进行试验与数据处理的一个假身份。” “...哥,十年都没有真正离开过地下室。”方宸慢慢地握住叶既明的手,“因为他要照顾我。” 此刻,过去的记忆汹涌而来。 他们是同卵双胞胎。 方昭先自然分娩而出,而方宸却因为母亲宫缩无力,多在她的体内待了十个小时。 不知是否因为在母体内待得过久的时间原因,方宸体内的电子云格外浓郁,狂暴、无法自控。相应地,母体的营养和能量仿佛也被这个小孩子吸收殆尽。 慕清秋只来得及抱了抱两个孩子,甚至,只能撑着为方昭取了名字,便在疲累中死去。 方延年对慕清秋从来深情,一辈子除了科研便是一个她。他一直懊悔,没能成功阻止长官将她怀孕的妻子送到核辐射室内进行作业,现在她死了,方延年几乎将所有的懊恼与悲愤都发泄到自己与小儿子身上。 他准备好了殉情的器械,打算带上小儿子一起死,可大儿子却扑在小儿子的身上,怎么也不肯下来。两个刚出生的孩子依偎在母亲身边,他们的面容是那么相像,灯光暖黄,翩跹如流,像是生命的颜色。方延年看着看着,泪潸然而下。 他们是妻子生命的延续。 孩子,不能死。 方延年才拾起生的勇气,却发现小儿子周身萦绕着浓郁的电火花。婴儿连哭都颤抖,被巨大的能量折磨得奄奄一息。 在这之前,人类从未有携带原子核与电子的先例,方延年很害怕,他们会被长官囚禁起来、甚至被解剖实验。 趁着还没有人察觉异样,方延年抱起两个儿子就跑,直疯跑到他居住的老旧地下室,将刚出生的婴儿藏在里面。 谁料,方昭已经被录入户籍了,长官还在询问第二个孩子的情况,方延年只得撒谎那孩子被闷死了,尸身,已经火化了。 他以大儿子身体不好为由,没有将那孩子送到西境科研机构的统一育儿所去,而是自己喂养。 说是喂养,其实方延年并不擅长照料孩子。喂奶差点插进鼻孔里,尿布换得满地都是。方昭慢慢长大一些,无奈从父亲手里接过了喂养弟弟的责任。 幼小的方昭一直知道,他的弟弟不是正常人。 有时,父亲会带自己出门,却把弟弟留在阴暗的地下室。 那孩子一直被锁着,手脚带着铐,皮都卷了好几层。 方昭心疼弟弟,好心想帮他松一松,却被那孩子的电火花灼伤,直接晕了过去。 等到他醒来,看见小孩子坐在他身边抹眼泪,边抹边抽噎,双手死死地拽着他的手,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喊‘哥哥’。 方昭自己也是个小孩子,眼睛一热,便抱着他哭成了一团。 他们从白天哭到黑夜,哭到失声,直到父亲来了,看两个白团子哭成了花猫,又想笑又心酸。 他这辈子头一次这么认真地给两个孩子洗澡。 方昭在浴缸里跟弟弟玩作一团,忽然,他抱着小鸭子,仰头问方延年,弟弟叫什么名字。 方延年心头一酸,说,弟弟没有名字。 见小儿子又要哭,方昭毫不犹豫地把手里的小鸭子送了过去。小儿子立刻不哭了,泪珠还挂在脸上,眼睛却是弯着的,又懵懂地喊了一声‘哥哥’。 方延年摸摸懂事的方昭,温声说,要不给哥哥给弟弟起一个名字。 方昭想了想,立刻指着地下室那方窄窄的换气孔。 方延年哭笑不得,想着果然是小孩子,看见什么说什么。可没想到,年幼的方昭奶声奶气地,说了一个字。 ‘天’。 方昭说,希望有一天,弟弟抬起头就可以看见完整的天空,而不是被切成一块一块的月亮。 方延年被震了震。 过了很久,他才拉起兄弟二人的小手,认真地说。 那就叫方宸。 这是方宸记忆里,唯一、也是最后一次看见父亲笑。 后来,父亲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甚至见面的次数要按年来计算。 “方老师不是讨厌你。”刘眠安静地接了话,“最开始,他只是睹物思人,害怕看见你这张几乎跟师母一模一样的脸;再后来,他是因为利欲熏了心。” 由于核试验体越来越多,向导哨兵已经成为了研究热门。方延年本是默默无闻的底层科研人员,却因为在这方面颇有见地,被西境军总指挥提拔,一夕翻身。 方延年最初的研究,也只是为了替方宸续命;可后来,荣耀加身,权力在手,他便忘了科研的初衷。为了研究进展,他甚至抛弃了伦理和善恶观,变得极为激进。 方宸点点头:“但我当时不知道,过得很痛苦。那几年,我的生活里,只有哥。” 方昭作为优秀的高级向导,他本不必一直被锁在这间窄窄的实验室里,每日与一个怪物时时相对。 可方昭没有一日放弃过方宸。 他给方宸喂饭、教他认字;他会在起风的雷雨天默默地锁住因为电子云狂暴而失去理智的方宸,会在风雨过后的夜哄他安睡,帮他摘下镣铐,替他在伤口上涂药。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从不抱怨、总是温柔。 方宸是方昭养大的。 他身上所有美好的品质,几乎都来源于他的哥哥。 “在我心里,他就是那朵在窗台上的那朵花。” 方宸想。 那是,暴风雨来临时,唯一不会被吹倒的存在。 “有时候我会想,就这样跟哥住在这里,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可有一天,哥忽然离开了。其实也没有很久。五个小时?六个小时?记不得了。可对我而言,就像是半辈子一样漫长。那天,我药物注射过量了。我想,如果哥也不要我了,我就死了吧。” 方宸声音带了丝颤,刘眠轻轻叹了口气。 “我知道。” “...后来,哥回来了。我抱住他,不知道啰啰嗦嗦地说了什么混账话,然后晕倒在他面前。等我醒来,哥已经帮我准备好了上路的背包。”方宸眼神转向角落里那跟着他越狱的军绿色背包,视线带着怀念,却变得更悲伤,“...他说,总指挥亲自挑选了一支向导小队,要进行秘密训练,去东陆执行任务,打击敌军。他已经通过了选拔,获得了名额,并且,成为了这个小队的副队长。” “嗯,原十三队。”刘眠说。 方宸眼睫微微垂了下去,将叶既明的手握得更紧。 流放 第260节 “我记得,他毫不犹豫地把他的身份牌拿了出来,挂在了我的胸前,又递给我一柄银色的匕首。他说,我的世界里,不该只有他一个人;他说,从今天起,我就是方昭,用他的名字,过我自己的人生;他说,只要走出这道门,就可以看见一片蔚蓝的天;他说,他遇见了很好的人,那个人会替他照顾我。只要拿着这柄匕首,那个人就会来接我。” 如今,哥哥生死一线;匕首也只剩刀鞘。 温凉,又一次以近乎献祭的方式带走了这柄匕首。 方宸心头猛然一痛,骤然弯下腰,拼了命地压抑着颤抖,汗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刘眠轻轻地安抚他的背。 “方宸,温凉还活着。” “...活着,但被折磨得跟死没什么区别不是么?” 方宸垂着头,身体不停地颤。 明明他们已经断了精神链接,可他却像是能体会到温凉身上被加诸的痛苦一般。 “温凉的能力,远比你想得要强。他自爆核心保住了我们,又借着虚弱期,把自己送进了总塔,他的目的是接近关山,示弱以消除他的戒心,借机找出那一百三十五个地下工厂的位置。” “知道。他不会死。他只是又一次把自己炸成了一个废人。”方宸抬眼,冷意森森,夹着几乎压抑不住的自嘲,“...你们每个人都只会说,他不会死。甚至连温凉自己都快忘了,他是个人,他也会疼。” 刘眠一时无言。 他沉默了许久,说出了‘对不起’三个字。 声音虽低落,可语气却坚定,毫无悔意。 闻听出刘眠的矛盾与坚决,方宸慢慢地抬起头,下颌还挂着汗。 “老师。那你呢?” “...什么?” “我听说,你也算是我爸的学生。可你却背叛了他,告发了他,使他下狱,最后...爸就那样死在了那里。” 方宸看向昏迷的叶既明,顿了顿,坚定道:“我不相信你背叛了他。哥愿意与你搭档这么久,你一定是值得信赖的人,不会做出这种事。” 刘眠又转着无名指处的婚戒,低低地笑了笑。 “这你就猜错了。” “...什么?” 这次换方宸怔住。 “是我背叛了你爸。是我,亲自送他入狱的。”刘眠说。 第二百三十五章 其心昭昭 (下) 刘眠的供认不讳,多少有些出离方宸的意料之外。 他们两人在咫尺对视,却没有在对方的眼底看到敌意和化不开的隔阂。 不如说,从他们遇见的第一面开始,方宸从来都不觉得刘眠是个心肠歹毒的恶人。 片刻,方宸摇头:“不信。” 刘眠淡然移开眼,靠坐在窗边:“没什么不信的,就是我。当年,方老师获得了总指挥官的赏识,开始试图疯狂合成s级向导。但,那么多年,再也没能在任何人身上复刻出温凉的能力。眼看他的权力就要旁落,他不甘心,开始剑走偏锋,秘密建立了废物利用研究所,做了多少丧心病狂的人体试验。我劝了无数次,可毫无用处。从那时候,我就知道,正确的话,必须从正确的人嘴里说出来。只有这样,行进的轨迹,才会是正确的。” 方宸怔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点了点头。 “恨我吗?”刘眠问。 “你只是想阻止他,并没有想杀他。” “嗯。” “哥都能原谅你,我没什么放不下的。” 方宸揭起叶既明额头上温热的湿帕,俯身过了一边凉水,又替他搭在前额。做完,才沉了口气,重新拾起那摞文件。 “...你刚才说,爸再也没能复制出像温凉那样成功的s级向导。” “对。”刘眠说,“为了‘驯服’核心和电子,你爸疯狂下现场,亲自挑选实验体,研究其中的机理。花了几年,才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核心承载体。那天,矿场爆炸,一个少年不怕死地冲进里面,连着救了几人,直到一块石头砸下来,砸断了他的胸骨。所有人都断言他活不了,可在重症室里救了一天,那孩子竟然奇迹般地熬了过去。” “!” “方老师敏锐地察觉到了‘机体自愈性’才是核心承载最重要的人体指标,他以嘉奖为名,把少年英雄带回了科研研究所,对他进行改造,后来,才有了令人闻风丧胆的s级向导。” “……” 方宸的呼吸有些急促。 “不仅是他,还有你。没发现吗?”刘眠指尖轻轻戳了戳方宸的肩、胸腹和臂弯,“满世界乱跑的这段时间,你受了这么多、这么重的伤,在普通人身上至少要恢复半年。但你,跟个没事人一样,连伤口都快消失了。” “...我以为,这是正常的。” 方宸喃喃,刘眠觉得无语:“两个怪物,说什么正常。正常人,强行承载过量的核心和电子,早就死了。” 方宸猛地看向叶既明。 “难道说,哥他...” 呼吸哽在喉咙里,方宸猛然埋头去翻那摞文件,被刘眠轻轻地压住了手腕。 “慌什么,在这里。” 掌心被塞进两张体检报告,方宸夺过,在无数密密麻麻标红的指标下,赫然写了四个大字。 ‘s级向导’ 时间,是新4年9月4日。 每一条指标几乎都是擦着线勉强合格的,远没有温凉的指标那样游刃有余。 “那天,既明在自己身上进行了‘恒星计划’实验。他借助你的电子云,勉强维持了核心稳定,可s级核心的能量太霸道了,整个实验室也因此炸毁。他勉强成功了,代价是,半条命、和一双腿。” 刘眠大拇指重重地按了按食指关节,手腕处的青筋因为紧攥拳身而勒出了几道。 方宸猛地站了起来。 “他为什么一定要...” “否则,他凭什么当上进化部的部长?”刘眠不再愤怒,有几分遍历风雨的沧桑,“他太年轻、没有人脉,身份也是假的。一个无名小卒的话,谁会听,谁会信呢?” “……” “他不仅做到了,而且做得很成功。他救了我,用‘方延年学生’的身份暂时取得了柴万堰的信任;我建立了一号白塔,他成功当上了进化部部长,以及‘恒星计划’的二代指挥官。他拼命全力阻挡地下工厂的建设,可依旧没能挡住柴万堰的决心。我们在那时,下定决心要夺取总指挥权,然后,毁掉所有地下工厂,像当年的你和温凉一样。” “……” “...计划不及变化快。他没有办法随心所欲地支配核心能量,表面上的s级,其实与温凉真实的能力有着天壤之别。他的身体每况日下,他不敢衰退,苦苦支撑,每天都要吃大量的止疼药和稳定药才能维持在s级。” 刘眠走回床侧,为叶既明调慢了点滴。 “我们知道,温凉,是整个棋局不可缺少的‘将’。只有他有能力摧毁一切、拨乱反正。他是最后的杀棋,时间不多,不能让他再失忆悠闲下去了。” “……” “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我们不会非要温凉找回记忆。我们也知道,他已经为了这件事死过一次了,这样对他,实在太不公平。” “……” “方宸,利用你,也是无奈之举。别怪你哥。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人最不愿你受伤,除了温凉,就是你哥。” “我知道。”方宸嘶哑着说,“...我当然知道。” 刘眠伸手将那摞文件整理好,珍重地双手递给他。 “叶既明是个恶人,但方昭他不是。这世界上,总该有一个人记得这个干干净净的名字。如果我们都走了,我希望,至少你还记得他。” “……” 方宸觉得自己快窒息了。 他缓缓地跪坐在病床旁,无措地抓住叶既明的手,将那只冰凉的手背抵在滚烫的眼窝处。 他怎么会不记得这个名字呢。 他的一生,都是从哥哥那里偷来的。 刘眠说尽了他能说的一切。 他无声地离开,阖上病房门,看见了守在门口的关听雨。 “...对不起。” 她显得很憔悴,一直戴着耳机处理事务。为了摆脱父亲的追踪,关听雨一路抹除掉几人的踪迹,帮他们藏匿行踪,许久都没休息过了。 她没有想过,避世淡泊的父亲,竟然一直怀着野心,多年筹划,毁掉了这一切。 “你也是好心,别太自责。”刘眠顿了顿,替叶既明拉上了病房的布帘,“...既明的事,你就装作不知道吧。他不想让你看到他脆弱的一面,也不想让你伤心。” 关听雨按停了耳机。 她转身,背对着病房门,安静地像是一棵树。 “...知道了,我在这里守一会儿。” 就像那个雨夜,他守在她的身边一样。 第二百三十六章 除了我,没人会等你 刘眠没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悄然离开。 唐芯死了,丁一去安葬了她。刘眠不再选人贴身跟着,大概是觉得,此生只剩几天,没必要再殚精竭虑地苟活了。 他一个人坐在信号接收台前。面前,信号全频段高速扫描着,以期发现不同寻常的电磁波潮。 刘眠知道,如果温凉查到了线索的话,他一定会以某种信号传递出来。 他要做的,就是守在这里,等待着接应。 信号让人眼花缭乱,刘眠操作却有条不紊。 电子光映出他宽厚的背,阴影里,一双军靴出现,有人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口。 刘眠无暇顾及着微小的响动,全神贯注,右手放在几枚旋钮处调频,上下操纵着,却在某一瞬间,不期然摸到了一只温热的手。 流放 第261节 熟悉的掌纹,不需要时间反应。 那个名字即刻浮现心底,像是压了多年的石头一朝被移开,骤然从湖底飘上了岸,被温风吹过。 他没有转头,只是将右手边的六个频道留给了任钱。 任钱也没有出声,认真地望着那上下跳动的波形。 狭仄的房内,两人并肩而坐,仿佛回到了旧时,他们同窗共学的场景,是所有人都承认的默契。 电子光在彼此瞳孔间跃动,翻涌着无言的想念。 刘眠从贴身兜里拿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递了过去,隐有叹息:“又哭。” “没哭。” 任钱没接,鼻音厚重。刘眠稍微低头,看见身旁人军裤上多了几颗被泅湿了的泪痕。 “什么没哭。” 刘眠掰着任钱的肩,意料中的,面前一双红通通的眼睛还染着深深的水意。他捏着那张纸,熟练地擦了擦任钱浅浅的眼窝,最后,蒙着纸捏住他的鼻翼两侧,无奈地说了一个字。 “擤。” “...滚。” 任钱用力扇打他的手,扭头过去擦了眼泪鼻涕,再转身时,鼻尖红通通的。 刘眠看着,嘴角压不住地挑了个弧度。 “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就哭,你连方宸都不如。” “就你成熟,熟到被所有人恨。”任钱眼睛又蒙上一层水汽,“刘眠,你真蠢,又蠢又坏。” “...呵。” 刘眠轻笑。 笑得有些疲惫,任钱心酸又心疼,眼眶涨得难受,忍不住,眼泪又一颗颗地砸了下来。 刘眠的纸用完了,还没等到任钱眼泪流干。 他稍微靠前,右手贴近任钱的眉边,极轻地用指腹擦去那滚落的一串眼泪。 “任少湖,你怎么就长不大呢?” “因为没有一个成熟的人会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等你!” 任钱猛地揪住了刘眠的衣领,重重吻上了那双陌生又熟悉的嘴唇。 刘眠瞳孔一缩,下意识地伸出左手,强势地扶握住任钱的侧颈。任钱亲吻时喜欢完全倾倒在刘眠怀里,每次他扑过来,刘眠都怕他摔在自己唇齿间,磕破皮肉。 可下一刻,刘眠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猛然将他推开半拳的距离。 任钱含着泪瞪他,嘴唇有点肿。 “又怎么了?!” “我结婚了。我以为上次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任钱要被气晕过去。 他结婚了还撩人?! 一撩撩这么多年?! 刘眠真不是个东西。 “伸手!!” 他猛地抓着刘眠的手,放在自己的腰间,朝他吼:“抱我!!” 见刘眠还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任钱彻底忍不住愤怒和委屈。 “你第一次压我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克制?!现在在这给我装什么君子呢?!” 他扑了过去,双手用力撕扯着刘眠的衣领。 ‘嘶拉’一声,整齐的军装被拽开两颗扣子,肩颈的麦色肌肤被两道斜斜的纱布裹着,坚实的胸膛深浅起伏,隐隐的血色慢慢渗了出来。 任钱所有的愤怒又软作了心疼,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砸在刘眠的肩膀上。 “这些年,每次见你,你身上都有各种各样的伤。你不是手握大权么,你不是居高临下么?怎么还这么伤痕累累的?!” “我没...” “你别告诉我这些伤都是你调情调出来的!!!” 任钱被气晕了,口不择言,刘眠愣了愣,实在没忍住,低低地笑了,喉结上下滑动,胸膛也跟着震颤,是发自内心的愉悦轻松。 “少湖,我真是服了你了。” 任钱红着眼瞪他,瞪了一会儿,又扑了过去。这次再抱他,刘眠没有推拒。任钱双手顺势勒住刘眠的后颈,将他锁在怀里。 “你刚才跟方宸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刘眠身体一顿,任钱不给他任何推开的机会,双臂更加用力地缠住了他的肩。 “你没有背叛我们的约定,也没有捧高踩低,为了权势陷害方老师。刘眠,就这么一句话,你害我等了多少年...为什么,就是不肯说...” “……” “刘眠,你说话!!” 伏在肩上的人哭得崩溃,眼泪仿佛流不尽。 刘眠缓缓地抬起手,攥了攥,最后,只是克制地拍了拍他的背。 “离我越远,你越安全。只是我没有想过,你会等这么久。忘了我不好吗?” 到底也没等来刘眠一句悔意和歉疚。任钱一口咬住刘眠的肩膀,气得浑身打颤。 “...谁让你擅自保护我了?自作聪明、自以为是!!” 任向导骂了个痛快,没听到刘眠回嘴。 他犹自气得发抖,却被一股大力压进了怀里。 刘眠紧紧地抱着任钱,狂风骤雨一般的吻落了下来。任钱被亲得晕晕乎乎的,半倒在他的怀里急喘,边喘边哭,边哭边骂,边骂边踹。 刘眠一手就能扭住任钱的两只手腕,他轻易制止了任向导的发疯,只俯身细细地吻过每一寸眼泪的湿润。任钱被吻得皮肤战栗,呼吸过度。 “你还没有...给我道歉...谁允许你...这么亲我了...” “对不起。”刘眠压着他的唇瓣,重重地摩挲两下,“以前的伤害无法弥补,将来的伤害,请你原谅。” “...什么...什么将来的?” “你是个好指挥官,是我以前瞎了眼,白操心。只是,以后少喝酒,伤身体。” “...刘眠,你又在说什么鬼话...” 任钱被吻得晕眩,湿着眼瞪着他。 刘眠那双眼睛深邃冷峻,总是带着审视,可此刻,却如同风停雨霁、天地开阔,极坦然温和地笑了笑。 任钱心里有隐隐的不安。 他刚想问清楚,刘眠脸色忽得一变。 “是温凉!” 第二百三十七章 致命的清洗 刘眠收到了信号,即刻坐正。 他左手手臂搂住任钱的腰,将湿漉漉的任向导放在了腿上,另一只手飞快地扭转旋钮。无序的波形透过定向过滤器,只留出了特定频段的信号,尖锐的噪声变作了可识别的信号源,任钱抹了把眼泪,极熟练地夺过键盘,双手悬于其上,坚声道:“你说,我记。” “(-33,81),(-15,107),(-45,32)...” 任钱飞快专注地敲打,在记到第三十五个坐标时,刘眠忽得停了下来。任钱不解其意,抬头,发现温凉传出来的信号源被掐断了。 “是不是温凉出了什么事?!” 任钱心中一悸,他抓住了刘眠的手臂,指尖在发颤,刘眠慢慢地回握他的手:“别急,先等等,如果...” 耳畔又传来尖锐的报警声,如同飓风呼啸。 任钱惊得从刘眠怀里跳了出来,腿一软,手肘重重撞在操作台上。 他来不及查看砸出的淤青,视线便被警报牢牢攫住。 整个地心大陆的地图在各处飞速标红,并且以令人惊惧的速度向外扩张,这说明,百余处同时迸发了极为骇人的能量波动。 他的脸色慢慢发白,最后,停留在右下角标红的一个数字。 “一共一百三十五警报...刘眠,一百三十五,难道!!” “...所有的地下工厂,被同时启动了。” 两人神情同时一凛。 下一秒,通讯激烈地响了起来。 刘眠抓起耳机,单侧放在左耳,声音冷峻:“说。” “指挥官,不好了,关山他,关山他...” “冷静点汇报!” “关山提前启动了二代‘恒星计划’,也就是‘废物回收利用’计划。一百三十五个地下工厂被同时开启,这是警报的来源。” 叶既明虚弱的声音自门口来,方宸站在他的身后,推着轮椅。 刘眠立刻起身,半蹲在他面前。 那人的刀伤根本没有愈合,胸口的纱布还在渗血,嘴唇苍白到近乎无色。 “你的伤...”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刘眠,你现在检测地磁风暴的方向和强度,快!” “好。” 流放 第262节 听到叶既明的指令,刘眠立刻坐回操作台前,将信号接收器的强度拉到最大,须臾,他的脸色变得难看。 地心大陆周围被一圈无形的风墙裹住,强度逐渐飙升,以令人心悸的速度向内包围。 整个地心大陆像是掉进沼泽里的球,即将被黑暗与灭亡吞吃下肚。 “...我的演算果然没错,地磁风暴,真与逐年消失的铁磁体有关。” 叶既明眉心深锁,右手食指以微小的幅度颤动,像是在推演着什么算数。 任钱怔了怔:“什么?” 叶既明将手中染血的平板插上了接口,他的演算赫然出现在屏幕上。一张3d模拟图徐徐绽开,地心大陆仿佛是熔炼的磁铁球,在银河宇宙间缓慢地转动,平稳、安然。 可随着铁磁体的开采,磁铁球内部发生了仿佛发生了电负性转移。铁磁体内的能量转移到了人的精神图景里,打破了球体的动态平衡。 若要类比,就像是精细天平左右两端的砝码,铁磁体被消耗,一边减轻,一边垂坠。 在叶既明的第一版演示中,左边的托盘因为不堪承载,而‘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碎成了水晶一般的粉尘。 而在那一瞬间,整个地球从内部撕裂,熔岩崩裂,碎星飞溅,在一片恐怖的灼目爆炸中,变成了宇宙里暗黑的暗物质。 耳畔嗡嗡作响,众人脸色苍白,齐齐地看向轮椅正中表情郑重的叶既明。 “你是说,地磁风暴是因为过度消耗铁磁体而导致的伴生反应?” “算是。” “那...难道,真的会如你所说...” “不会。我原本以为,我们肆意开采资源,破坏自然,会毁灭整个大陆、整个星球。可我错了。我们都太自傲了。”叶既明微微抬眸,眸中映着万千碎星,“人类的错误,与自然何干?”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时间倒转——爆炸被重新压缩进地球内部,掉落的天平砝码重新归位。 时间重新流转,倾斜的天平还欲偏转,却不期然出现了一只无形的手,将左右两端的砝码同时拿走。 托盘,空空如也,就像没有人的地球。 那纤细的天平左右摇晃,在风的呼吸里,慢慢展开,回归平衡。 “这么多年,我们所有人,包括我的父亲也一直认为,地表磁场混乱,是一场无法逆转的天灾,是这颗星球病入膏肓了。我们进化,是顺应自然。可有一天,我看到漫天的极光,忽然明白,这件事,根本就是我们想错了。” 叶既明按下按钮,镜头拉远,这颗蔚蓝色的星球安静地沉浸在浩瀚的宇宙中,无数星体自她身边环绕,又快速飞转而走。她却始终婉转中央,不徐不疾地按照自己的公转速度前行。 “若星球磁场真的分布混乱,我们根本无力抵抗宇宙中的高能粒子。我们会在漫天的极光雨中,被灼成飞灰。” 任钱一瞬间就明白了叶既明的意思。 他白着脸,急声说:“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地磁风暴只是作用于内部,像是一种,自我打扫?” 叶既明阖上了眼睛。 “人类的欲望与野心对自然来说太过肮脏,需要一场‘雨’,彻底清洁。” 当铁磁体被消耗殆尽的那一日,恐怕就是人类被反屠杀的那一天。 到那一日,所有身怀核心与电子的‘新人类’,都会成为新的‘铁磁体’,回归自然,成为这颗星球固有的一部分。 天道轮回,自然平衡,不外如是。 地图上标红的一百三十五个红温警报还在逐渐增强,如同人类无知的狂妄,肆意扩张。 无人在意的角落,地磁风暴正默默地积蓄力量。 等到地下工厂完全启动之时,地磁风暴将会为这片土地带来一场致命的清洗。 丝丝凉意瞬间爬上了头皮,在场众人,无一不感到毛骨悚然。叶既明推着轮椅上前,微微仰头,声音虚弱而笃信。 “地心大陆不会毁。将被毁灭的,只有人而已。” -------------------- 我铺垫了七十万字的背景,终于写到了这一章。 哥哥这条线有多重要我就不说了。 不要怪我之前的铺垫啰嗦。 但要是有人从头再看一遍这篇文的话,应该能看出来,哥哥和刘眠的描写不算特别负面。 我写恶贯满盈的老混蛋用的不是这种修辞和语气(笑) 第二百三十八章 联合作战 偏在这时,信号中断。 一则来着总塔的信函取代了磁场强度检测。 ‘...总塔将成立总塔新编军,取代以前的分塔自治。地心大陆将合并为一,一同抵御天灾。旧时代的守则已经成为过去,如今,是进化者的新时代。’ 刘眠将信函投屏,随意瞥了一眼。 “没什么可看的,就是新指挥部的人员名单公示。柴家旧部都被踢出去了,来耀武扬威。” “...不对,刘眠,不对!” 任钱却死死地盯住后半段。 ‘在地心大陆的每一片区域,都设置了一个‘小型进化塔’。所有愿意建立功业的士兵都有机会进入其中,得到进化。曾经,总塔组织并不透明,关系户频出,藏污纳垢,极大阻碍了人类的发展。如今,不公平的‘排队模式’已经被彻底粉碎,强者的命运,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极有煽动性的信函后,附上了‘进化塔’的使用说明。 那是一段视频。 是自诩‘强者’的士兵攻入一座崭新的进化塔,将老弱病残的‘无能之辈’推入烧得火红的铁磁体内。 他们站在火海烈焰之巅,用血色的光,涂亮了他们进化的路。有人拿着老人的裹脚布轻佻大笑,说无用的人不该浪费资源活着;有人拿着老人旧时代的犯罪证据,大喊罪犯早该死。 前者,用绝对的力量引诱着人类的贪念;后者,试图用一群人过往的错误为另一群人的屠杀悍然正道。 为恶以‘善’,人类便失去了底线。 视频还在播放着。 那座塔很新,新到,边角还系上了各色花环与绸带,热热闹闹的,像是要过年。老人来不及迎接纷繁的热闹,便被推着,一个一个地投入火海中。他们化作薪柴,被焚烧殆尽,而经过净化的电子与核心被始作俑者理所应当地吞进身体里,得到了进化。 任钱的手剧烈发颤,目眦尽裂,痛得近乎要喷血。 那花环,有他亲手剪的一份;那些绸带,都是老爷子们省吃俭用存下来的惊喜。 这是五十三号。 这是总塔扶贫慈悲地替他修的新塔。 可原来,这是早就挖好了的坟墓。 是无用者的归处。 方宸也认出来了。 他认出老爷子脚边摞满的方方正正的蛋白质铁盒,还有来不及送出的酒。 那是他素未谋面的家人。 那是他一直想回去的家。 眼前的火舌吞吃了花环与绸带,人灼烧灰烬漫天,尽归黑暗。方宸的瞳孔被火色点燃,滔天的恨意如洪水泛滥,将他的心口撞得扭曲疼痛。 “你带我的人回去救他们。” 刘眠双手握住任钱颤抖的手臂,后者散乱的瞳孔渐渐归于一处。他望着刘眠担忧的神情,又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叶既明,颤声问道。 “来不及了,是吗?” “……” 叶既明不忍地点了点头。 任钱僵硬地抬手,极缓慢地输入了五十三号的通讯地址。总是接电话很快的李尧善这次没有再接起,只有屏幕上冰冷的‘等候对方应答’,还有无尽的省略号。 任钱怔怔地望着。 他从来只觉得老李啰嗦。 可现在他觉得,这啰嗦是人间最温暖的字眼。 方宸上前,双手用力搂住了浑身僵硬的任钱,后者的眼泪‘唰’地掉了下来。他双手死死地掐住方宸的背,哽咽着转向叶既明:“我的人不能就这么枉死。叶部长,请让我协助你,摧毁所有地下工厂。” 叶既明有些意外,似是没想到任钱能够在极度悲痛的情况下保持理智。他抬眸看一眼刘眠,抿了抿唇,轻声道:“好。我的计划是,引导地磁风暴的行进轨迹,借助风暴的力量摧毁所有地下工厂。我的手里已经有了三千余人,但我低估了地磁风暴的等级,怕是不够。我还需要高级向导至少四百零五人,中低级向导三千六百四十五人。哨兵的数量越多越好,刘眠,任指挥官,请你们帮我集齐这些人,在一天之内,平均分配到一百三十五处地下工厂。” 刘眠微微皱了皱眉。 “之前我也筹集了些人,但关山的信函一出,不知多少人会起了动摇。” 人性本贪,再以利诱,怕是要生变。 “试试吧。” 两人发出了全塔台讯号。 他们的信息比起关山的简陋太多,没有利诱,只能许以军人坚定的信念与理想。 为守护人类而战。 为捍卫真理而战。 关山没有加以拦截。 他一贯是宽仁又自傲的,他大概是觉得,没有人会理会这样一枚痴人说梦的求救信号。 可就在此刻,二号白塔的信号出人意料地连接上了刘眠的私人通讯。刘眠接起,二号白塔指挥官的爽朗笑声传来。 “听说大名鼎鼎的刘毒蛇在做好事?” 刘眠一怔,随即低眉笑了。 “怎么,我要你的命,还要你的人,你给吗?” “给。”他说,“不是为你,只是因为,你我都是军人。危难之时,自当不计生死。” 而任钱的私人通讯也要被打爆了。 旧时嘲笑打趣他的战友,还有他曾出手救助过的人,他们都不是强能力者,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 流放 第263节 但熹熹微光,终成江河。 一号白塔的军众已经蓄势待发,进化部的有识之士以及做好了追寻真理的准备,龚霁夏旦带来的散兵同伴们渐渐团绕在掩体内外,最后,谢三刀站在门口看他们,边抽烟边笑。 熙攘而来,领命而去,不言还。 人潮如水退走,各自奔赴前线。 方宸倚墙等待多时,终于走上前。叶既明抬头,兄弟二人相似的眼神在空中交汇,无需多言,自有心灵感应。 “你要去?” “嗯。”方宸说,“哥,这件事,只有我能办到。” 叶既明点点头。 “我拨给你一些人。” “我跟他去。” 关听雨早已穿戴整齐,眉间不见踌躇与犹豫。 “你...” “在白塔里,只有巡察队敢上责高官、下踹罪犯。我此行,是去协助办案,不会徇私。” 她半蹲在叶既明面前,从他手上重新抢走了那枚断裂的忍冬腕带,用牙咬着,勒住了自己的手腕。 末了,她抬眉一笑:“叶部长,信不信我?” 叶既明微笑,默许了关听雨的行动。 他推动轮椅,走向方宸,递给他两柄擦得锃亮的黑色电磁枪。 “温凉的行动被迫中止,关山的计划提前,塔内一定是爆发了冲突。里面危机四伏,温凉正处于虚弱期,独力难支。小宸,你一定要小心。” “放心,现在,没人再敢精神控制我了。” 方宸系上黑色武装带,两柄黑枪,一左一右,枪身锃亮,而身后还斜挎着一柄黑杆长枪。 他的黑发被风吹起,掩不住眉目桀骜,意气凌云。 “我,会带他回来。” -------------------- 我估摸着,下周该完结了。 挺好挺好。 等我完结,会有人给我写长评吗? 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很希望能收到长评。没长评短评也行,没短评冒泡也行!讨论人物也好,讨论剧情也好,发疯卖萌也成,我都来者不拒的!!! 第二百三十九章 扣压 湿冷逼仄的冰牢房渗着寒气,满身是伤的温凉被人丢在里面,被十余个高级哨兵向导看守着。 他的手腕被高高吊在泛着金属冷光的锁链中,仿佛稍微动一动,便要断了;脚踝更是脆弱,白嫩的皮肤上已经磨出了狰狞翻卷的血肉。 关山太知道温凉的弱点,甚至于根本不用动用酷刑,只往他的特制牢房里灌冷盐水,就可以把畏寒的人折磨得死去活来。 尽管伤口可以再生,但痛苦却不能被消减。这样的折磨,非常人能忍受。 他喜欢看强者在他面前崩溃。 水位一点点上涨,带盐的冷水慢慢地侵蚀着伤口,丝丝拉拉的疼终于把温凉从昏厥中扯醒。 “能不能让我安稳地睡一会儿...老来烦我干什么?” 温凉慢慢抬头,侧颈有一道殷红的刀伤,一直延伸至锁骨,手臂稍微一动,伤口便被挤出一串血滴,沿着敞开的衣领淌入胸口。 关山站在玻璃外,负手静观温凉的狼狈与不堪,藐视微笑。 “温向导,真是不能小觑的人啊。被我伤成这样,还能逃出来,还能找到总指挥才有权开启的秘密文件。了不起,不愧是曾经的第一向导。” 关山的声音极其嘶哑,比乌鸦难听。温凉视线落在横亘在关山咽喉的刀疤,愉悦地弯起眼睛。 “完美的刀法,连留下的刀伤都这么漂亮,不愧是我的哨兵,有审美。不过,就是不够心狠。要我说,该切得再深一点,直接割掉脑袋。没了你这张脸,就更好看了。” 关山的笑容隐在唇角。 他动了动手指头,守在牢房外的哨兵立刻会意。他扭开了阀门,盐水汩汩涌入;伴着强烈的磁场震荡,精神肉体双重折磨。 温凉叹一声麻烦。 这样的酷刑,他经历了许多次。 他实在是不耐烦疼醒又疼晕,实在是太麻烦了。 他想喊出旺财来,让他干脆用鹰脑袋撞死自己,省得晕晕醒醒的烦恼。可精神图景里的那只黑鹰已经奄奄一息,根本爬不出他高耸林立的精神壁垒。 冰冷刺骨的水一点点漫上温凉的腰际。 他的衬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薄薄一层衣料半敞半开,他的两侧蝴蝶骨已经被钢筋贯穿,鲜血一滴滴地落在雪白的衬衣上,宛若挂了条血色红绸。 为了困住恐怖的s级向导,对方可以说是不择手段。 冷水慢慢没过胸膛,温凉软薄的唇已经浮了一层青紫。 他怕热,更不耐寒。 前几日陪方宸进精神模拟器已经伤过一次,骨骼里面泛着冷意,像是针扎的一样;如今这样的刑罚,只会是雪上加霜。 “嗯...嘶...” 一阵急疼,温凉猛地攥紧双拳,素白冷皙的皮肤瞬间浮了一层冷汗,从额角滴滴答答地坠在冰水里。 他纤细的手腕极用力地向下弯折,紧绷出凌厉的骨线。他的衬衣被水尽数抵按在腰际,隐约勾出易折的腰来,而因为疼痛的肆虐,整个人隐隐发颤,如同白瓷碎裂,冷玉滴血。 “疼吗?你以前可不会喊疼。” 关山负手站在牢房外,看着面无血色的温凉,颇有些怜惜地叹了声。 “你对我的过去这么念念不忘,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温凉皱眉,表情惊奇,仿佛被关山钟情一事比酷刑还要恐怖。 关山被噎了一下,又道。 “温凉,眼看着水就要没过去了,窒息的滋味可不好受。” “真令人感动,关中将。所以,麻烦你贴心到底,闭上嘴,让我安静地晕一会儿可以吗?我都这么惨了,还要强迫我听乌鸦鬼叫吗?” 温凉表面示弱,眼底含着嘲弄。他歪着头,乌黑细软的长发被水浸湿,竟添了几分光洁和柔顺,懒懒地垂在他苍白的脸颊脖颈处,这副柔弱的模样让本就容色惊世的温凉更添几分绝艳。 连关山都被晃了一眼,回过神来,多添了几分真切的怒意。 “温凉,到底要再来几次,你才肯投降,才肯帮我做事?” “以前,我没败过,不懂什么叫投降。现在嘛...”温凉桃花眼睛微眯,笑中带嘲,“抱歉,我不跟肮脏的人共事。我家哨兵会嫌弃我不干净了。” “给我灌!” 关山低声咆哮,水流骤然增大! 盐水如同万千根毛线针,扎入了温凉新生的皮肤。皮肤即刻泛红,如同一道道流淌的烟霞。 “唔...噗...咳咳...” 水漫过温凉的口鼻,耳畔水压骤增,一切都变得模糊了起来。温凉忍耐地闭着眼,并不过多挣扎,直到肺里的最后一丝空气也被剥夺,陷入深度晕厥。他手脚被铁链锁在水牢里,身体却被水托起,无力地仰面漂浮,轻飘飘地,像是一朵云。 关山等了一会儿,直到仪器里的氧气至飘红报警,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水位慢慢下落,温凉从云端摔落,双手又被高高吊起。他垂着头昏迷,整个人又湿又单薄。骨骼处的生理颤抖无法自控,引得铁链发出阵阵微响。 “弄醒。” 关山无情的话语再次落下,牢房里四角磁场开始巨变,整个空间暗了两度,像是光也被扭曲折叠。 “……” 温凉手腕动了动,又淌了两道血。 “我等你的回答,温凉。”关山上前半步,“一天后,地下工厂全面启动完毕。有用的人得到进化,没用的人被同类抹杀。我许你副指挥的位置,代价是,替我管理军队,为他们洗脑,让他们一辈子无法反抗我的命令。” “...呵。关山,你是不是输怕了,才想把全世界踩在脚底下,容不下一点背叛?” 温凉低低地笑了一声。他懒散地抬起半只眼,湿发遮掩,却挡不住那人眼底的戏谑。 “也是,失败者是这样的。你输给西境,输给原十三队,输给柴万堰,输给我和方宸,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打败你。因为你,根本不堪一击。” 温凉终于彻底激怒了关山。 他右手贴在玻璃牢房外,一条电蛇即刻涌着水波潮涌,狠狠地击中温凉的腹部。 衬衣即刻被炸出一个焦黑的洞,伤口很小,只有一个绿豆大小,可那被击穿神经的疼痛让温凉瞬间闭了眼,咬着惨白的下唇急喘不止,喉咙间散逸出的呻吟被他强行压回了胸膛,最后,只边笑边咳。 “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一套...你要留着它...申请...咳咳...非物质文化遗产?” 关山出手再不留情。连续几道灼目的电蛇,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重重打向温凉。他隐忍的颤顺着波纹漾开,最后,终是有一道极淡的血迹从他苍白如纸的唇畔蜿蜒而下。 温凉还想说点什么调剂一下气氛,可对方明显懒得听,抬手又是一道明亮灼目的电击。 “咳...” 温凉单薄的脊骨颤抖不止,疼痛难抑,张口把喉咙里涌上的腥气血水尽数呕了出来。 面前的冰水晕染了一层血色,像是黄泉河畔开启的彼岸花。 温凉视线模糊,望着视线所及的那一片红。 他没什么血色的唇微抿,垂眸笑得淡漠:“方宸不在,你们欺负我是吧?” 也不知道方宸听到这话是什么表情,温凉想想就觉得有趣。 如今,精神链接已经断了,他无法再感知方宸的情绪。 只希望小狐狸能熬过精神低潮,再重新站起来。 念及此,温凉冷淡的乌黑瞳仁间闪过一抹柔软,是留他在人间的最后一点挂念。 心口的暖意还未留住多久,又是几记凌厉的电击,温凉逐渐失去了力气,脸色苍白地悬在空中,连头也抬不起来,半是晕厥,半是清醒。 流放 第264节 关山算是出了口恶气。 他接过副官手里的手巾,难掩怒意地擦了擦手掌,末了,掌心流淌过电子流,竟直接将纸巾纤维灼成了灰。 副官被关山的怒气惊得背后发凉,但不得不硬着头皮汇报道:“首长,大小姐领着巡察队来了。” “听雨?她怎么回来了?她不是帮着那帮反贼叛逃吗?她领着巡察队,是来找我麻烦的?” “……” 副官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这长官的家务事,他怎么好置喙插手。 “好,这丫头越来越有出息了。”关山冷笑,“既然如此,那就按规矩办事。” 副官想了半天,才艰难地问道:“首长,如果有武力冲突,伤到大小姐的话...” “她自找的。” 关山震袖,副官一凛,即刻硬声说了‘是’,领命匆匆下去。关山屏退守卫,与昏迷的温凉独处了一段时间。 直到副官又一次急匆匆地跑了上来,焦急地汇报着总塔外的激烈战斗,才中断了关山的‘特别探望’。等他再出来时,连鞋印都被血染红,踩了一路的血脚印。 关山将靴底狠狠地蹭过脚踏垫,双手扶好军帽,表情又重归冷静。 “看好他,不许任何人接近。如果不听话,打就是。” 第二百四十章 我非你不可 为首的高级哨兵立正行礼,目送关山离去,才推开那间特制的牢房门。 里面的盐水已经被放干了。地下多了一滩大面积深红色的粘稠血迹,是从温凉身上几个深可见骨的洞淌出来的。伤痕很新,边缘焦黑,像是只愿意给犯人留了一口气。 看守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对指挥官残暴手段的恐惧,却也松了口气。失去战斗力的温凉不会再逃跑惹事,他们至少不会因为失职被怪罪。 “...咳...咳咳...” 温凉身体轻颤,虚弱得像是一咳就会碎。他艰难地抬头,黑发沾了血,黏糊糊地贴在眼眉处。 “我说...帮我扎个头发呗?挡眼了,难受。” 无人敢上前半步。 温凉无奈地笑:“我都被扎成筛子了,跑不了。你们怕什么?这胆儿...啧。” 激将倒是有用,其中一个相当壮实的高级哨兵不甘被温凉鄙夷地盯着,大步上前,一只手揪住了温凉的中长发。力道凶狠,温凉不由自主地向后扬起下颌,冷汗如注,桃花眼睛却微微弯了弯,笑眯眯地望着高级哨兵。 “看什么?” 高级哨兵更加用力地向后拽着他的头发。 温凉白皙的侧颈被汗水打湿,呼吸急促,脆弱诱人。美色在下,让哨兵一时胆子大了起来,他舔了舔唇,眼底有掩不住的欲望。 “喜欢我?”温凉微笑,“你叫什么名字?” “王琮。” 高级哨兵迷离的眼神游离在温凉柔嫩的皮肤上,完全没留意到自己的心神已经逐渐被那人牵着走。 等到温凉呼唤出名字的那一瞬间,一切都已经晚了。 “王琮!” 像是一柄利剑,扎透了高级哨兵的精神图景,王琮瞳孔一瞬放大,不受控制地替温凉斩断了左手的锁链。 ‘铮’地一声,温凉高高吊起的手臂无力地垂下,在场众人如梦初醒,半数哨兵上前控制住心神迷乱的王琮,另半数用全部的电子与核心能量向温凉攻击!! 一时间,室内灯泡破碎,光源黯淡,幽黄的灯光下,血雾弥漫,温凉仿佛被打成了碎末,飘在空中。 带着血腥气的浓雾慢慢散去,他们警惕地向前半步,在晦暗的狭仄牢房里寻找那个人肉靶子。 他们很确信,重伤的温凉根本逃不过十余人的全力围攻。 可这样的笃信,在看到两枚空空荡荡的锁链时,烟消云散。 “在找我吗?” 温凉踩着凉水,慢慢地踏在地面上。 他低垂的眉目微抬,露出一张毫无血色,却凛冽淡漠的一张脸。 那双桃花眼底的散漫如同一层触不可及的琉璃,一瞬从中崩裂,落了漫天的冷芒碎玉;乌黑的眼瞳蓦地蒙上一层心悸的血影,令人望之生寒。 王琮没料到温凉在绝境里尚有还手之力。 他不敢相信!!那人不可能还能站起来!! “支援!!请求支援!!!” 王琮惊慌失措地朝着通讯器大喊,可对面只传来厮杀声与电流嘈杂声,像是深陷苦战。 “别求支援了。”温凉眼尾轻弯,“是我的支援来了。” 牢里翻涌奔腾起飓风,一道无色的磁漩缠在温凉颀长纤瘦的身侧,他全是割伤的衬衫被风鼓起,拂过了他耳畔飘逸的长发。 他累累伤痕的右手轻抚上肩头插着的钢筋,面不改色地一拽,利刃拔出血肉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在幽暗的地牢里回荡着。 他随手扔掉钢筋,铁皮利刃瞬间被磁漩绞碎,晶莹的碎片随着漩涡起舞,宛若漫天的繁星,拥他为主。 “你,你刚刚是故意让我们打你的!!你在吸收我们的能量!!” 王琮心口一悸,转身便想逃跑,可那水牢里的潮涌似乎有了灵性,像是两头猛虎,绊住了王琮逃跑的脚步。 温凉随意靠着玻璃箱后的透明板,右手轻抚着身上的血洞,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指尖的磁场漩涡。 “死在我手里比较没有痛苦,等到他来了,你们想死都难。别挣扎,等我先出去再送你们走。” 温凉松垮地抛出了一句话。 说着,他捏扁二指间的黑磁弹丸,一瞬间,能量像烟花迸发绚烂,直接砸碎了那极厚实的玻璃箱。 “咳...” 到底是体力透支,温凉疼得按紧了腰腹的伤口,手中的力道渐失。 他在散落一地的血水中半跪着,左手抵着地面,单薄的身体微微发颤,整个人已经苍白到没有了颜色。 在场众人见状,立刻想要回身反击。 温凉慢慢地抬起头,桃花眼半掀,乌黑的睫羽晕着冷汗,像是破碎的蝶翼。可,只在一瞬间,他眸中的失神离散尽数消弭,眼底涌上一抹志在必得的胜意。 一只细白素冷的纤长食指,轻轻抵在王琮眉心。 温凉在他咫尺,用散漫微凉的声音替他送行。 “听,他来了。一路走好啊。” 王琮的精神识海一瞬间被静默,他脑中一片空白,宛若失去灵魂的提线木偶,手脚已经失了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方宸从身后疾驰而来。 方宸不喜欢杀人。 可若有人真触及了他的底线,他的杀人手法堪称狠辣。 方宸极有杀伤力的电子射线凝成一柄无色无形的飞刀,从王琮的手脚连根切断,四肢分离,鲜血喷溅。 尚且不够,无数射线化作尖锐的暗器,贯穿了王琮的胸膛,‘噗噗噗’,千百个密集的血点喷出细小的血雾,他痉挛着摔倒,却不会一时半刻咽气,只能感受着游走在血液里的狂暴能量侵蚀着他的每一寸骨骼,束手无尽的痛苦中迎来死亡。 十余人一瞬间被击倒,手脚残肢遍地,空荡的囚室里只剩温凉一个完整的人。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温凉缓慢地眯着眼睛笑了笑。 “温凉!你在哪儿,回答我!” 一道急吼声回荡在冰冷的囚牢间。 温凉朝他笑了一笑,慢慢地站起来。 “这儿呢,狐狸...” 只来得及念出他的名字,温凉的眼帘便慢慢地垂了下去。苦苦支撑许久的精神在见到方宸的瞬间溃散,他单薄的身体翩跹向后仰倒,宛若被微风吹起的一片落叶。 “温凉!!!” 方宸眼底血红,脚底像是踩了闪电,在风里疾奔,抱住了跌落在地的温凉。 那人浑身都是血窟窿,堵都堵不住。 方宸手掌剧烈颤抖,眼前的人伤严重到他碰都不敢碰。 他单手扶住温凉的侧脸,紧贴掌心的动脉已经不再跳动,呼吸停滞。 方宸染着鲜血的掌纹贴上他的胸口,五指指尖凝了电击,他嘶哑的怒吼随着拉扯一同落下:“不许放弃!” 温凉的胸膛被电流提起,又无力地坠落在方宸怀里。 没有恢复心跳。 方宸右手攥拳,高高举起,精准地朝着温凉心口砸了下去。 “给我醒过来!” 怒吼合着哽咽,方宸的眼泪在砸下的瞬间安静地掉了下来,砸在了温凉侧颈那道深深的刀伤处。 明明被盐水灌伤也没有喊过一声疼,此刻,只是一滴滚烫的泪,温凉却像是承受不住一般,脖颈后弯,痛苦地喘过一口气来,虚弱地靠在方宸怀里咳嗽。 方宸焦急地拨开他被水浸湿的碎发,直接抵着那人凉到彻骨的光洁额头。 温凉睫毛微颤,侧脸避开,哑声轻笑:“干什么呢?” “精神链接。” 方宸目光凶狠,语气急切。 他再也不能容忍被温凉抛下。温凉的每一丝痛苦,他都要完完全全地体会到。 这一次,他绝不会离开半步。 方宸犹自埋头乱找,温凉只温柔地盯着他看。 “我不是非你不可,方宸。换个哨兵,只要能帮我稳定住核心的,都可以。这精神链接,非连不可吗?” 听得温凉无聊的提议,方宸猛地揪住了他的衣领。 流放 第265节 他眼睛完全红了,深藏在心底的不安、愤怒还有占有欲此刻倾泻而出。 “我非你不可!!你是我一个人的向导,生死都是。谁敢跟我抢?!” 温凉抬手抚着前额,挡住了眉眼,唇角微微抿着,似乎在忍着泪意。半晌,终究是放弃了抵抗,极轻地笑了笑。 “好。” 原来如此。 就算失去记忆,就算一切再次重来,他的哨兵也会毫不犹豫地奔向他。 他们的结局,早已注定。 温凉笑中藏泪,他左手扶着方宸的脑后,右手肆意地揉搓着哨兵的侧颈,前身倾倒,唇舌缠绕。 两人身边的风狂卷而起,核心电子交缠飞舞,无尽的能量自结合中来,到时间边缘而去。 在那一瞬间,他们仿佛触碰到了永恒。 方宸慢慢张开眼,他的瞳孔里,倒映着温凉的影子。 他们各自残缺的灵魂,终于合二为一。 方宸扶起温凉,将他扛在肩上。 他解下背后的那柄黑色长枪,递到了温凉手里。 “你的枪。” 温凉掌心轻抚熟悉的纹路,抬手,上膛,动作干脆利索。 他们并肩而立,双枪合璧。 “我们杀出去。” 第二百四十一章 敬,相遇 温凉被救出来以后,他和叶既明单独谈了许久。方宸一直在外面守着,后来,也被叶既明叫了进去。 月影初上,三人依旧没有停下的打算。紧闭的门被刘眠轻轻推开一道缝,他身后站着任钱,手里端着一壶烈酒。 “出来吃饭,也喝点酒吧。”任指挥官说,“天亮就要行动了,没力气怎么开打?” 叶既明才恍觉时间已晚。 这些年,他活得如履薄冰,不肯有一分一秒的错漏。如今,大局将定,又有兄弟朋友在身边,他倒是一时有些松懈,忘了时间。 他问方宸:“会喝酒了吗?” “嗯,现在酒量还行。” 方宸很淡定,温凉却在一旁夸张地咳嗽,叶既明忍笑,接过一小盅,递到他手里:“少喝点。” 外面,夏旦和关听雨忙活了一大桌子菜,花样百出,龚霁站在她们旁边,嘴角有点抽搐。 “什么表情?”温凉上前,仔细地闻了闻味道,“很正常啊。” 龚霁扶额,不忍看,倒是刘眠弯了腰,用筷子挑了几根,眉心跳了跳。 “这是什么,蛋白质条拌蛋白质块?” 同一种原材料被切成了不同的形状,落在盘子里,上面还撒了点拌菜料。刘眠用筷子戳了戳,问:“这用什么拌的?” 关听雨:“蛋白质粉。” 刘眠:“……” 夏旦满脸兴奋,本想得到夸奖,结果只换来了大家的沉默。 她抬头,星星眼底挤满疑问。 关听雨马尾一扬,潇洒甩手。 “夏丫头,不是我们做得不好,是这些男人都太挑剔,眼高手低的主。再说,凭什么女人天生就得会做饭?” “……” 有道理。 大家坦然地接受了蛋白质条拌蛋白质块,就在这时,厨房门被撞开,是柴少爷带着珍藏的宝贝来了。 到底是从小山珍海味惯大的官二代,一出手,香味扑鼻,繁花锦簇,看得夏旦眼睛都直了。 “小丫头,我都说了,跟你抢的饭,我都会还回来的。”柴绍轩坐在桌前,对着夏旦笑,而后,对他们抬了抬手,“都坐吧,边吃边商量战术。” 小少爷一夜之间长大,言谈举止竟有些成熟的风范了。 窗外的月色浅淡,五彩极光却如油彩般浓厚,将整片天空点亮,明如白昼。 几人围桌而坐,桌前的大屏幕上实时播放着地磁风暴的强度与方向。它如同一面铺天盖地的钟鼎,不断收缩,强度彪红,愈发浓厚,可并非大陆上的每一个人都能察觉到危机的到来。 地图上不时跳动着橘色的旗帜,那是关山和他的势力,以及那些牺牲同类换取能量的‘总塔新编军’。 “我们的人基本上已经到位了。” 任钱起了话题,龚霁低头调整程序,地图上出现了一百三十五个微小的绿旗簇。 叶既明接过刘眠手里的军力表,认真地计算着,眉头却没有松开。 “...这只是理论值,但实际情况要复杂许多。我怕,还是不够。” “短时间内,我们能凑齐这些已经是奇迹了。如果拼尽全力也无法阻止,那就赌上性命。如果舍命也没法阻挡,那就是人类的命数。”方宸认真地看向叶既明,“哥,你不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压在自己身上。你还有我们,还有所有愿意献出一切的同伴战友。” 温凉撑着手肘,笑着揉了揉方宸的后颈,像是抓一只长开了的小狼。 “嗯。方宸说得对。” 能拯救世界的,从来都不是某个英雄。 而是一群普通人。 人类会自己踩出一条通向未来的路,虽然缓慢,虽然艰辛,却足够踏实。 叶既明放下了手中的资料,也放下了眉间的褶皱。 “天亮时,我会派人护送温凉回到总塔。那里是地心大陆的中心,更方便他与一百三十五座地下工厂关联。而这个计划成功的关键,就是向导之间是否能够唤起共鸣,是否可以将反应连锁进行下去。” 叶既明环视圆桌,比了个‘3’的数字。 “温凉为总指挥,由他直接迎击地磁风暴,而他的手下会直接关联三人,这三人为他提供直接支援。这三人又管辖三人,直至一百三十五座塔各有三位高级向导为止。”他顿了顿,认真道,“与温凉直接接洽的三人非常重要。我自然是其中之一,另两位,温凉,依你的意思来吧。” “老温,让我来!” 任钱猛地站了起来,刘眠的拳身立刻攥紧,又不着痕迹地松开。 温凉思忖片刻,点了点头:“行。” 话音刚落,夏旦早就按捺不住,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冲到温凉面前,抱着他的手臂拼命地摇了起来。 她奋力地比划着,说她的身体里有温凉的核心碎片,也已经和温凉的能量磨合过了,她是最合适的人选,没有之一。 温凉视线落在龚霁的身上,那人只是安静地端着酒杯喝了一口,没有多言插嘴。 于是温凉又想了想,开口应了:“可以。” 颇有些儿戏的意思,引得叶既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温凉却微笑着朝他眨了眨眼,表示稍安勿躁,先安排其它。 柴绍轩猛地仰头灌了一口酒,摔了杯子,拿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兵力布置图。 “这是柴家的旧部,还有柴家残余的物质支援。他们已经在总塔周围驻扎,我愿意领人杀进去,为老温开路。” 关听雨也将通讯器拍在桌上。 “父亲那边,我会出手。我会拖住他和他手下的直属军官,为你们争取到最大的操作时间。” 叶既明举起酒杯。 杯中映极光,月色明亮。 “此一举,无论成败,不言退;若问此生,无论对错,不言悔。”叶既明说,“敬,前路。” 方宸说:“敬,战友。” 刘眠说:“敬,理想。” 温凉微笑着,与六七盏酒杯相撞。 “敬,相遇。” 温凉酒量一贯不错,但今夜微醺。 他随意倚靠着窗台,面前两扇窗向外打开,广阔夜幕尽入眼帘,风吹进屋内,白色纱帘高飞,方宸进来时,看见的,就是温凉半隐着的背影。 “难得看你醉。伤口怎么样了?” 方宸拉他入怀,替他按了按太阳穴。 “已经不疼了。不过,实在难得看你酒后这么清醒。你不耍酒疯,我都有点不习惯了。”温凉掀了半只醉眼,亲了方宸一口,“怎么不休息?” “从哥那儿回来,路过,想陪你一会儿。” “嗯?才这么一会儿,就想我了?” “对。”方宸说,“尤其是,当我明白了以后。” “明白什么了?” “你会死。”方宸说,“哥也会死,还有指挥官和夏旦。你们四个直面地磁风暴的高级向导,没有生还的可能性。” 温凉一怔,轻笑:“怎么听出来的?” 方宸抬眉:“双胞胎的心灵感应,别质疑。” “没怀疑,就是有点吃醋。”温凉笑着翻了个身,把脸埋进了方宸的肩窝,蹭了会儿,哑声道,“走到现在,真的有点累了。狐狸,其实,我觉得解脱。” “嗯。” 方宸抚他背,慢慢地向下滑了滑。 精神链接后,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感受到了温凉的挣扎与痛苦。 若是活着的每刻都被折磨,那么死亡确实是一场痛快的解脱。 流放 第266节 “我陪你。”方宸说,“这一次,我们不会再走散了。” 温凉眼中情愫浓稠,他慢慢靠近,拇指轻抚着方宸的嘴唇,将方宸压在窗台深吻,直到一声轻咳和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唇齿纠缠。 “无意打扰。”刘眠说,“就是出发前有点事找你。” “嗯,猜到了。你打算让谁顶替任钱?” “原航。”刘眠说,“他在地下工厂多年,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种类型的信号了。而且,他能力不算弱,非常适合这次行动。” “我也这么想。原航怎么说?” “他已经出发了,长莺陪着他。”刘眠递给方宸一张纸,“他说,方宸看了,会为他开心的。” 方宸慢慢打开,上面,只有两个字。 ‘二月’ 方宸笑了。 他望向遥远的黑夜,仿佛能看见,原航和长莺一起牵着手,躺在草地上,看遍风花雪月。 或许未来,这一切都不会再是一场赛博美梦。 方宸折起纸条,问刘眠:“那你怎么跟指挥官解释?我觉得你阻止不了他。” 刘眠摆摆手,说:“方法太多了。” 温凉抬眉,丢了个视线给门外,高声道:“这么多方法,你不如教教某个束手无策的老实人。” 外面徘徊的身影一顿,龚霁缓步走了进来。 他攥着拳,低低地向温凉说:“我想代替夏旦去。” “我没意见,不过,你想好了?” “嗯。” “行。你们有事就赶紧去处理,别打扰我跟狐狸,我们很忙。” 刘眠和龚霁被轰了出去,房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咚’地一声,听出了温凉几分急切。 两人对视一眼,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龚霁艰难开口,看得出,是鼓足了勇气。 “...刘指挥官,您方便教教我吗?” “咳,我觉得,你可能学不来。” “?” 等到刘眠和任钱的房门在他眼前重重地合上时,龚霁知道,这套他确实学不来。 夏旦还在她的房间里读书。 她其实很听话,这段求学的时间,改了不少从前的自由做派,龚霁要求她多读书,她就肯踏踏实实地读书;龚霁要求她按照规章不撒谎,夏旦也尽可能地改掉了从前的小毛病。 她像朵含苞的花,给予时间,她一定能美得独一无二。 仿佛察觉到了一双视线,夏旦疑惑地转头,看见了在她门口踌躇的龚霁。 她眼睛亮了亮,蹦跳着过去,想牵他的手,却又触电似的弹开。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每次碰到师父的手,都会觉得心跳加速。 “看什么书呢?” 龚霁状似无意地岔开了话题。 夏旦比划着说,是哨兵向导的基础原理,他要她经常看,常看常新。 “...是吗,很好。” 龚霁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迈入她的房间。 他有些不自在地端坐,腰背笔挺,目不斜视,看得夏旦一愣一愣的。 她在龚霁眼前摆了摆手,问师父是不是晚上吃多了,消化不良。 果然满脑子里只有吃的。 龚霁失笑,却也稍微放松下来。 他让夏旦在他面前坐下。 夏旦依言坐了,两人一大一小,脸上是同样的认真。 “夏旦,这段时间,你学得很好。工会的结业考试,你大概也不在乎。可我是你的导师,有责任为你打分。” 夏旦瞬间变得严肃又紧张。 龚霁拿出一摞成绩单,在夏旦的每一门功课上,都认真地做了评估。评语很长,甚至比夏旦的功课还要长。 龚霁的建议,从学问到人生,事无巨细,像是替夏旦推开了障目的门,未来广阔,尽可掌握。 她心里感动,鼻子有些酸,知道龚霁是一门心思地为她好。她轻轻地拉起了龚霁的手,在他掌心里写了一个‘谢谢’。 掌心微痒,龚霁手指轻蜷,稍微抬起,然后,用二指在夏旦的前额处轻轻点了点,声音郑重,视线如林海宽和。 “夏旦,你很优秀。恭喜,你毕业了。” 夏旦惊喜地跳了起来,下意识地扑向龚霁的怀里,双手紧抱。 可这次,两人的心都跳得很快,快得让人有些晕眩。 龚霁轻轻地拍了拍小丫头的后脑,然后,从兜里拿出一个加了绒的小黑盒子,递了过去。 夏旦好奇地想要掰开,却被龚霁压住了手。 夏旦疑惑歪头,问,这不是毕业礼物吗? 龚霁眼中流淌着复杂的情愫,只是笑笑,说,明天再看也来得及。 夏旦‘哦’了一声,乖乖地收好盒子,把它放在枕头边上,打算明早出发前打开看。 “关于明天的出发时间...” 龚霁蓦地出声,夏旦回头,表示她认真地在听。 “...改到5点。” 夏旦不太理解,打着手势追问,说本来说好是3点出发的,现在怎么变成5点了?那样,能来得及吗? 龚霁半蹲,认真地看着夏旦的双眼:“计划有变,我们安排自然也要推迟。” 夏旦并没多想。 龚霁从来不会撒谎,就算拿刀架在师父脑袋边,他都不会撒谎。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夏旦快乐地点点头,看来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龚霁微笑,说,是。 他转身半扶着门,看夏旦坐在床边晃脚,他微笑,声音郑重而轻柔。 “夏旦,新世界,会很好的。不要慌张,慢慢成长。” 夏旦开心地挥手,说晚安。 “晚安。” 龚霁轻轻关上了门,如同亲手封上了一坛好酒。 他等不到启封的那天了。 可是,他依旧祝福,好酒醇美,香飘千里。 第二百四十二章 秘密 凌晨,2点50。 叶既明还坐在中控室里。 七年来,他的计算机第一次拔了电源,安安静静地放在一边,像是一个老旧的装饰品。 他将自己剩余的杂物都收到了一个袋子里,费力地开门,坐了电梯上了天台。他像拎着垃圾一样,要寻个地方丢掉,却遇上了关听雨。 她极顺手地接过,单手拎着。 “送我吧。” “不合适。都是些小东西,还有些手记什么的,没什么意思。” “叶部长的笔记价值千金,怎么想,我都赚了。” “...好。” 叶既明松了口,背靠在轮椅上,转头看向沉沉的夜幕。他就这样盯着虚无的一点,瞳孔明亮温柔,像月色浓。 “在想什么?”关听雨问他。 “嗯?我什么都没想。”叶既明轻声笑,“这么多年,我只想简简单单地看一次日出,大脑放空。可惜现在时间太早,恐怕是看不到了。” “日出倒是做不到,不过...”关听雨话风一转,双手撑在他的轮椅上,在咫尺之距,笑意明亮,“想看烟花吗?” “烟花?” 叶既明还没有反应过来,关听雨便绕后,握紧轮椅扶手,猛地一推! 轮椅极速前进,叶既明仿佛生了一双翅膀,在天台盘旋低飞。耳畔的风呼呼而过,而远处,一道极耀眼的黄色电子束窜上了天,在高处炸开,如同一朵盛放的玫瑰。 接下来,红色,青色,紫色,各色电子流在各处亮起,此起彼伏,灼灼不息。 两人仿佛置身花海,与万千碎花同飞。 叶既明视线下移,看见了蓄势待发的士兵,在他们前面,站着温凉、方宸、龚霁、柴绍轩,站着要与他同生共死的战友。 “谢谢首长!!” 士兵齐齐高喊,右手军礼高举过眉。 眼前的一切太过明亮,叶既明眼睫微颤,缓缓闭上了眼。 轮椅上的人呼吸稍微有些重,关听雨将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慢慢地握了握。 流放 第267节 “你辛苦了。”关听雨说。 万千烟火色中,叶既明张开眼,眼底依旧澄澈如月,杂色不染身。他转身,面向关听雨,温柔地问。 “为什么要安排这些?” “你值得一场欢送。”关听雨说,“还有,我对你的歉疚,感谢,以及...” 叶既明抬手,制止了关听雨的话。 “谢谢。剩下的,留给值得的人。” 眼看着叶既明转身离开,关听雨猛地上前半步,略带颤声地问出了久藏心底的那句话。 “你,对我...是什么感觉?” 叶既明的轮椅猛地一顿。他少见地犹豫了,静坐许久,才垂眸轻轻笑了笑。笑意如旧,仍像那晚的缱绻月色和盛放的忍冬。 烟火未停,叶既明的声音隐没于其中,却足够清晰。 “听雨,你是我一生悬而未定的真理。” 言尽于此。 叶既明仿佛说尽了一生的秘密,再不踌躇,坚定地向前。而在路的尽头,刘眠正在等着他。 刘眠大步上前,接过轮椅扶手,如同往常一样,与叶既明并肩而立。他稍微低头,问:“准备出发?” 叶既明看他,眼底是家人一般坦率的信任与依赖。 “刘眠,谢谢你。” “我们之间,不用谢。” 刘眠带他入军列。 天边已经被极光侵染得越来越亮,仿佛不必太阳,自成熔炉。 他们知道,时间不多了。 兵分三路,三又细分,浩荡军列如同涓涓清溪,无声地灌溉着这片荒芜的土地。 这是一场与自然对抗的战争,他们此行,不为求胜,只为求生。 为人类开辟出一道通向新世界的生路。 任钱披着一件宽大的军装,抱膝坐在床上,从高处俯瞰着军队出征。他看了很久,直到最后一件军装也消失在地平线的那头。 他终于站了起来。 腰腿都酸,他不得不搀扶着桌缘,缓了缓,一步步走向控制室。 丁一早等在那里,搬了张椅子抱臂假寐。 任钱走过时,丁一被惊醒,他怔了怔,似乎没想到任钱会来得那么快,他小步跑着跟了进去。 任钱正情绪安定地收拾操作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酒香袅袅,任指挥官就坐在原地,实时监控着各个关键点的战力布局,通过信号转接台联系着负责人,忙得不可开交。 丁一愣了一会儿,才跑着帮他接通讯号。只是忙中,他时不时地瞥一眼任钱,像是在担心着什么。 “看我干什么?” 任钱目不转睛地盯着讯号。 “没什么,就是...觉得指挥官的担心有些多余。” 指挥官曾说过。 任指挥官大概会六点多醒来,可能会闹着要去战场;又或者会大哭一场,边哭边指挥战局,希望他多照顾一些任指挥官的情绪。 任钱低着头笑笑。 “哭么?没必要。” 五十三号不在了,刘眠走了,再也没有人会陪他胡闹了,哭闹给谁看? “至于非要跟着去...是啊。如果他还是像以前一样,一句话也不说,我倒真会死也要跟他一起上战场。” 可是刘眠太可恶了。 在该解释的那些年,一句话也不说,生生吊着他的心,放任他在虚诞中沉溺;却在不该解释的时候,将心掏了出来,捧在他的面前,请他原谅。 刘眠说。 他和叶既明从来不是爱情,但这最后一程路,该陪他走完。 刘眠说。 这一去,九死无生,但他不悔;只求原谅,往后余生,不可再相陪。 刘眠说。 他这一生,愿望很少,但一直想踏遍山河,看看这个世界。 任钱慢慢地握紧肩上的军装。 “等这一仗胜了,我代他去看看这个新世界。” 丁一略带哽咽地说了一个‘好’。 任钱笑着拍他的肩,眼底依稀能看见极微弱的泪花。 第二百四十三章 新世界 (完结) 时间马不停蹄地向前走。 本该是阳光遍洒大地的时刻,可此时,强烈扭曲的极光却比太阳的光要更加夺目灼眼。 空气里的磁场紊乱,温度上升,地表像是烤炉,让人无法呼吸。行走在大陆上的哨兵向导头晕目眩,无法直立行走,只能紧贴地面,艰难地苟延残喘着。 尽管小楼里有磁场稳定器,可任钱还是难受得吐了两三次。 他艰难地趴在控制台上,扯着嗓子朝通讯器里吼。 “第八十五处坐标正遭到地磁风暴的围攻!负责人,调整方向,向北24度!!” “总塔!!关山的围攻依旧在继续,需要支援,第二副队上!!” 地磁风暴过境的暴戾远远超过他们想象。 任钱紧紧地盯着显示屏里的磁场强度,那颜色红得已经像是要滴血,代表着极其强烈的程度,快要超出仪器的最大量程了。 “...温凉,还没构建好向导连锁吗?” 总塔的位置依旧是一片空白,没有能与地磁风暴抗衡的能量出现。 任钱开始担忧,是不是向导的能量桥构筑不畅,是不是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 地磁风暴的包围圈已经逐渐逼近总塔,这片大陆完全被强磁漩包围,大部分信号都传不出去了。 人类像是束手无策的渺小猎物,被一头凶兽视眈眈地盯着,静等时机一到,被狩猎分食。 墙体开始出现裂缝,脚下像是踩着流水。 任钱果断组织小楼内留守的干部转移至最近的掩体,而他则一趟一趟地在即将倾塌的楼内抢救通讯器和信号发射源。 任钱满身的灰,盘坐在地面,还在拼命地借助断断续续的信号指挥着。幸好,总塔逐渐传来令人振奋的消息,比如关山的‘新编军’被击溃,比如,关巡察已经夺取了指挥权,将资源完全倾斜给温凉和方宸,以及他们手下的哨兵向导。 “搭建困难...时间...”关听雨的声音断续传来。 是啊。 时间。 所有人都在与时间赛跑,与自然争命。 恐怖极光压在穹顶,人类显得那么渺小又脆弱,像是随时会被风化的软弱物种。 但任钱知道,他们还不能认输。 还有一群人在拼了命地守护着最后的希望!! 终于,最后的信号也被切断。 五彩的极光已经完全变成恐怖的白光,强烈的射线倾泻而下,气温直线飙升至四十五度以上。 呼吸艰难,皮肤如针刺,身体里的水分被一点点剥夺,意识也在渐渐地消亡。 这是人类最后的结局了吗? 任钱不甘心地睁开眼。 就在这一瞬间! 一道能量柱拔地而起,遥远的东方天际被生生地戳出一个空洞!光被阻断,风也被拦截,在总塔的上空,一道蘑菇云状爆炸陡然而生,能量潮凌空击云,扩散千里。 “是温凉和方宸!!!” 任钱失声喊了出来! 下一秒,一百三十五根能量光柱在全地心大陆亮起,擎天架海,势不可挡,连点成线,线汇成一面坚实的盾,阻拦了所有射向大地的强烈光线。 地磁风暴剧烈地撞击着守护之盾,将其撞得摇摇欲坠。可没有一个光点被撞灭,所有人,都在拼尽全力,咬牙支撑。 任钱热泪盈眶。 “...撑下去。” 此刻,所有仰望天际的人都在默念这三个字。 撑下去!! 磁场被扭曲地更加厉害,在地与天的分界线处,形成了一个个恐怖的空洞,一股无法阻挡的力自其中诞育,所有嵌入核心和电子的新人类都受到这样的外力牵引,他们的精神图景簌簌震颤,仿佛有人正用双手掏出本不属于人类的核心与电子。 任钱也痛得浑身发抖,冷汗加身。可他并没有竭力阻止核心的离体。 剧痛模糊了视线,任钱艰难地撑着眼,努力想要看清混沌的天与地。远方,一百三十五道光柱愈发鲜明,从进化人类身体里取出的核心与电子汇入先驱者的盾牌里,那保护膜愈发厚重,足以与地磁风暴一战。 下一秒,两方对峙骇然相撞! 天地激荡,风云变色,一股足以震碎穹顶的力道自天地间荡漾开来,磁场的交变在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恐怖的爆炸声在每一处角落响起,仿佛时空破碎,一切成灰!剧痛冲击了人类的精神,所有人在一瞬间失去了意识,倒在了地上。 流放 第268节 激烈的爆炸声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空间凝滞,连风都不肯走。 任钱就这样晕了很久,很久。 他沉睡着,仿佛地磁风暴与人类恶战是一场噩梦。 高温灼烧,他以为自己要被渴死在这个荒诞的梦境里,可仿佛侧脸淋了一滴冷水。那滴水过于饱满,冰冰凉凉的,让他打了个激灵。 又是一滴水落下。 任钱艰难地抬起手,放在侧脸,手背却又承接到了两三滴。 这次,不仅是侧脸,水滴淋在他的眼眉间,背上,一滴滴,轻轻敲打着晕眩的意识。 他咬了舌尖,勉强撑开了眼。 眼前的黄沙变了颜色。 他不敢置信地用手轻轻戳了戳沙土。 是湿润的。 任钱仰头,一滴滴大雨落了下来。 近十年都未曾落下的雨。 终于重回人间。 磁场终于不再紊乱,总是萦绕天空的纷杂极光仿佛不曾出现过。任钱轻转右手,发现深藏在他身体里的核心已经不再,只留了一块空洞,提醒他不忘曾经。 任钱怔怔地抬手,接了一捧雨。 “...他们,成功了。” 不知是谁起的头,欢呼声传遍了地心大陆的每一个角落,劫后余生后的欢喜是最真切的,连暴雨也不能阻隔。 人们在雨里拥抱,在雨里疯跑。 他们不再为了‘退化’而喟叹,而是满怀期望地大步向前。在这个新世界,他们拥有无尽的可能,人类,终会再走出一条属于他们自己的道路。 大雨倾盆,洗刷着这片土地的干涸,像是仁善的自然给了人类再一次和谐共处的机会。 人潮涌动间,一个娇小的身影疯了一般地奔跑而来。夏旦额角还有一块被砸伤的痕迹,可她也不管,只是含着眼泪站着,手里紧紧攥着那枚黑绒盒子。 “他们,还会回来吗?” 夏旦声音颤抖,在暴雨中,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任钱伸手,拉过夏旦。两人并肩而坐,任钱分给了她一半外套,当做雨披。 “夏旦,如果人类不再为了资源而斗争,不再为了进化而自相残杀,不用为了抵御天灾而殚精竭虑。在这个新世界里,你想做些什么?” 夏旦抱着膝盖,身体颤抖。 她虽然痛苦,却还是强迫自己认真地想着。 半晌,小丫头抬起头来,在任钱手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两个字。 ‘老师’ “嗯。”任钱微笑,“是个好职业。” 不忘旧事,总怀警醒; 探寻真理,开拓未来。 教书育人,的确很适合她。 任钱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牵着夏旦的手,在大雨里漫无目的走着。 暴雨倾盆而下,他的眼泪混着雨水掉落一地。这一刻,他走在旧时代与新世界时空的缝隙间,肆无忌惮地思念着过去的一切。 任钱并不害怕这一刻的软弱。 因为他很清楚,当雨停时,他会迫不及待地拥抱那个崭新的世界。 那个,他们誓死守护、却来不及走过的新世界。 八年后。 大学课堂。 “...对待自然,要学会取之有度;想要飞翔,必须先学会走路。人类武器化,并不是进化,而是一场文明的倒退。对生命的尊重程度,是人类文明的测量单位。希望过去的历史可以成为未来的指路标,让我们不再迷路。” 一位面目清秀的女老师站在讲台前,正浅着笔墨,轻声细语地讲解着结课寄语。 她的声音不算大,可字字切中重点。堂下的学生听得全神贯注,奋笔疾书。她的左耳总是戴一枚红色水滴耳钉,被初夏的阳光一照,碎光粼粼。 下课铃响起,学生簇拥而上,将女老师团团围住。 夏旦轻声细语地逐条答疑,可学生求知欲太过旺盛,生生将她堵了半小时。夏旦抬腕看一眼时间,踮脚看向在走廊里等待已久的关听雨与任钱,用口型无声地说了句‘抱歉’。 “你先忙,我不急。给你带了点西边的特产,晚上吃饭的时候给你。” 任钱满身风尘仆仆,还未来得及洗净。 “我也不急,我今天跟局里请了一天假,到半夜都是空着的。对了,这次我也把大忙人柴少拎来了,晚上食堂见。” 关听雨更是大度地摆摆手。两人并肩而行,低笑着说着分别这段时间的见闻,勾肩搭背地走了。 夏旦松了口气,双手合十,又说了声抱歉。她正要继续帮学生解题,余光一瞥,却看见了几个极为熟悉的背影。 她呆住了。那是她魂牵梦萦,却不可再见的人们呐。 “温哥哥?方哥哥?!” 心口被重重一钉,夏旦即刻丢下手里的书册,疯了一般地去追。学生们没见过斯文的夏老师这样失态,他们面面相觑,眼睁睁地看着夏旦从长廊追到远处的银杏树下,急切地找了几圈,最后,失魂落魄地走了回来,连耳钉跑丢了也恍然不觉。 “...夏老师,夏老师?” 学生在她面前轻轻晃手,夏旦才恍然回神,重拾课本,可精神到底无法集中,讲了几句,便说不下去了。 学生们见老师状态不对,也不再纠缠,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教室。 教室里没了人,夏旦才脱力一般地摔坐在椅子上。 知道一切又是自己的幻觉,她努力振奋精神,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提醒自己专注现实,不可以沉溺于悲伤中。她指腹擦过耳垂时,忽得发现那里空空荡荡。 夏旦心口一悸,眼睛重又涌起一抹酸涩。 不行,那个耳坠不能丢。 她提着裙摆,仔仔细细地在每一个课桌间搜寻,最后,甚至趴在了过道处,可还是找不到她的耳钉。 她魂不守舍地站了起来,脚一崴,眼看着额角就要撞到桌角。 夏旦下意识地紧闭双眼,准备迎接剧痛,可意料之外的,她撞上了一只极温暖的手。 她揉着额角,垂着眼睛,轻声道谢。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 夏旦稍微抬头,却是逆光。 那人站在无尽的光里,被初夏的太阳映得温暖高大。而他的轮廓是那么熟悉,几乎出现在夏旦的每一个梦里。 夏旦眼睛一点点地红了,只是痴痴地看着阳光剪出的侧影,不敢移开视线,怕又是幻觉。 那人伸出手掌,掌心是那枚红色水滴耳钉。 “做得有点粗糙,环扣不够紧。下次,我会改进的。” 夏旦只抿着嘴唇不说话,眼泪将掉未掉。 面前人似乎又有些手足无措,转身要去寻纸来擦眼泪,可他的衣袖被蓦地拽住。 “别走。” 他回头,看见面容清秀的女孩正拉着他的手,眼睛通红,眼底却藏着倾慕的明隽笑意。 “师父,这个耳钉,请你亲手帮我戴上,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