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子的科举路》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节 ?  农家子的科举路 作者:仪过 文案: 身为孱弱多病、药不离手的病秧子,何似飞在弱肉强食、朝不保夕的末世坚持十九年,最终不敌病魔,溘然长逝。 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还有再醒来的一天。 这回,他居然拥有了健康的身体。 ——即便这是一个食物匮乏、信息闭塞的时代;即便他只是一位清贫农家子。 何似飞相信,只要给他时间,身家、功名,都会有。 【精于算计腹黑攻x单纯善良小太阳温柔受】 排雷:慢热,主攻种田科举,哥儿文,有生子情节,雷者勿入。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种田文 甜文 科举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何似飞,乔影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种田、科举、当大佬 立意:坚持梦想,永不言弃 第1章 芒种刚过,天气陡然暖和起来,沉寂了一整年的雄蝉粉墨登场,鼓起腹部,发出高亢又尖锐的鸣叫声。 循着声音找去,能看到一片片水田,还有数十户与绿树交错坐落的房屋。 一处毫不起眼的茅草顶土房内,正坐着一位身材有些瘦削,却豪无病容的少年。少年看起来约莫十二三岁,穿着粗布短打,长发自脑后分为左右两边,各在头顶扎一个结。 何似飞并不想扎这看起来像‘哪吒’的发型,但谁让他一闭眼,一睁眼,就穿越到了古代。 本朝习俗,‘总角’时期,也就是八九岁到十三四岁期间,男孩子的头发得扎两个髻,等到十五岁,才能正式束发。 入乡随俗,何似飞并没有在这方面特立独行的打算,从善如流的融入本朝生活。 身为‘穿越者’,何似飞已经来到这个朝代四年了。除了刚穿越过来那会儿混混沌沌、恍惚度日,等一切安定后,剩下的时间足够何似飞深入了解这个时代。 这是一个名为‘大夏朝’的时期——根据何似飞的记忆,他并不记得自己那个时空的古代有过这个朝代。不过,既然连‘重生’‘借尸还魂’的事情都发生在自己身上,何似飞觉得穿越到一个不知名的朝代,也不算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何似飞上辈子出生在一颗名叫‘地球’的星球上。可惜他出生的时期不大好,正值彗星撞地球后第七年。当时地球上的氧气已经十分稀薄,仅存的数百万人生活在地下城里,为了生存资源而你争我夺。 因为有毒气体的大量弥漫,何似飞还是胎儿时就受到重创,出生后双腿不能行走,一辈子只能借助轮椅生活。 何似飞懂事后,并没有因此而自暴自弃,反而更加珍惜生命,珍惜这来之不易,能看到外界的机会。 可他父亲早亡,照顾他这个残疾儿童的压力完全落在母亲身上——要是在和平年代,政府以及各种慈善基金会定能伸出援手。但……这是末世。 地球上的所有人类濒临灭绝,所有人都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权利与地位,全都是靠拳头打出来的。 时局越是混乱,没有自保能力的群体就越是危险。为了保护自己,保护年幼的孩子,何似飞的母亲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意志力坚持着,带着年幼的孩子东躲西藏,饥一餐饱一餐,坚强的活着。 何似飞就在这种情况下建立起自己的世界观。 他不像母亲一样,出生于和平年代,对外界充满着善意,见到人都想搭把手帮一下。在何似飞的眼中,只有母亲和自己,他的一切谋划和算计,只是想和母亲一起活得更久一点。这样,说不定就能看到母亲所描绘的‘和平年代’的场景了。 只可惜随着时间的推移,氧气愈发稀薄,能从黑市买到的氧气瓶越来越少。至于他那一断就要命的药剂,已经完全停产,根本买不到了。 ……迎接他的只有死亡。 没有药,何似飞疼得整宿整宿都睡不着,在极度寒冷的天气里,他隔十几分钟就会疼出一身冷汗。大夫甚至不解地问:“这种时候,眼睛一闭,比坚持更轻松吧?” 何似飞只是笑笑,并不作答。 第二天就是他的十九岁生日。 何似飞在人生最后几天,耗尽布局十多年的人脉,做了一笔‘大单子’,为母亲换取未来三年充裕的氧气。自己则在十九岁生日第二天,安静的闭上眼睛。 他给母亲留书——“大夫说我断药后,活不过昨天,可我努力坚持到第二天,过了十九岁生日。现在,我还能再坚持一天,再多活一天。妈,留给你的氧气暂时充足,你再多坚持一下,不到山穷水尽,绝不要放弃。万一,第二天你就能听到科学家拯救世界的新闻呢?” 何似飞不知道母亲看到这份信笺的表情,但他相信,他的母亲会怀揣着希望活下去。 一定会活下去的。 何似飞回顾他上辈子,虽然看起来挺不幸的——从没直立行走过,洗澡翻身都得有人帮忙。可他又比很多人幸运,他有疼爱自己不离不弃的母亲,还有一颗善于谋算的脑袋。 在他的‘经营’下,他跟曾经当过一段时间邻居的国宝级木匠大师学过雕刻、绘画;又在木匠大师的介绍下认识了书法大家,甚至还学了段时间毛笔字。 这乱世中,许多遥不可及的大人物都与普通人一样苟且的生存着。何似飞本着技多不压身的道理,有什么学什么,所有力所能及的活儿他都会抢着做,以此来换取更多生存资源。 积少成多,当所有人都习惯了他的存在时,即便他不能站立,他也在这个圈子里立稳了脚跟。 随后,何似飞再将这圈子一步步扩大。 如果最后不是药剂停产,何似飞能活到七老八十也说不定。 何似飞是真的做梦都没想到,他失去所有意识后,居然还有再醒来的一天。 而且,这次‘醒来’后,他那曾经毫无感知的双腿,居然充满了力量——能走、能蹦、能跑。 刚穿越过来那会儿,何似飞觉得‘前世’种种都是梦境。他满脑子都是洪水到来时,托举他爬在大树上的两双手——那是这身体的亲生父母。 “阿似,你醒了,太好了!你快抱着树,记住,你要活下去,听爹的话,抱紧,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站在洪水中,托着他的男人如是说道。 何似飞双眼通红,他想说什么,可洪水一个卷儿打来,他被浑黄的水给迷了一下眼,再睁开眼时,那对夫妻方才探出头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只余打着旋儿的水面了。 何似飞当时脑子像是被浆糊给迷住了,什么都思考不了,他只能死死抱着那棵树,抱得死紧死紧。 后来,被官兵救下后,年仅八岁的何似飞发了高烧,有几次大夫都摇头说要不行了,可第二天都意外的好转起来。 如此反复几次后,何似飞终于渐渐清醒过来。 刚清醒的那几天,他沉闷着不说话,倒不是因为多说是错,只是他那会儿有点分不清前世与今生,一会儿觉得前世是一场梦,一会儿又觉得这能跑能跳的身体不现实。 大约过了三个月,何似飞才渐渐理清事实,接受了穿越这件事。 原来,他刚穿越过来那天,原主的家乡发了洪水。原主爹娘夜半被狗叫声闹醒,出门查看,警醒的比其他村民要早一点——但这早一点也没什么用,人的两条腿压根跑不过水流。更别提他们还抱着八岁大的原主。 一个大浪扑来,原主惊吓过度,再加上洪水没顶的窒息感,居然硬生生吓死过去。 当时忙着逃的原主爹娘没注意到,他们找到一棵树,努力把原主扶上去——就是在这时,穿越过来的何似飞在这身体里睁开了眼睛。可他还没来得及多看原主爹娘几眼,就成了永别。 接下来,就是官府安排士卒泄洪救人。 根据何似飞从士卒嘴里听到的,他们整个村子,总共三百余人,活下来的只有两成。 而他们老何家,原本有祖父祖母、爹娘、大伯婶娘、三叔三婶,以及何似飞六个堂兄弟姐妹,总共十五人,现在只活了祖父祖母与何似飞三个。 大灾之后容易有大疫,毕竟洪水会冲走坟地,冲死活人,一旦尸体在水里浸泡过久,就会腐败、产生大量致病的东西。 所以,为了避免被感染,存活下来的人并没有伤春悲秋的权利。何似飞连同祖父母一起,在官府的安排下,能走的就走,不能走的躺在牛车里,迁徙到最近的一片荒地里,安营扎寨。每日靠官府救济的粥饭度日。 三个月过去,何似飞彻底清醒后,观察了一下周围,发现被迁徙来的不止祖父母认识的村民,还有其他被洪水殃及的村子村民。 约莫有一百来人,全都吃着朝廷的救济粮。 何似飞算着时间,感觉朝廷再怎么富裕,也不会任由他们这些人一直吃白饭的。 虽说他记忆里没有这个朝代,但他所在的地球历史上曾经有过类似的古王朝。他清楚地记得,有些朝代的官员们为了贪污救济粮,直接下令将他们这种‘流民’杀死,如果上面有钦差查,那就让士卒假扮流民,蒙混过关。 所幸,管理他们这些流民的官员还算廉政,至少何似飞每一顿都能吃个六成饱。 可能是上辈子的末世的不安感发作,何似飞并没有一直在帐篷里混吃等死。他很想出去找点事干,却被看守的士兵拦回来——“没有大人的命令,所有流民都不得离开营地半步。” 这时候,何似飞才想明白,古代虽然信息不发达,但管理的更为严格——想要出远门,没有身份文书、官府开的路引,压根就别想离开自己村子三十里远。否则一概按照乱民处理。 乱民,是可以被官员就地关押的,至于严重扰乱秩序的乱民,还能直接杖毙。 洪水到来之前,何似飞还算有‘正儿八经的村民身份’,但现在村子毁了,大半村民都死了,何似飞他们全都沦落为‘流民’。翻译过来就是没有身份文书的百姓,比乱跑的乱民还不如。 何似飞想,他这就类似于黑户吧。 他只能按耐住所有情绪,喝着救济粮,趁没人的时候偷偷在细软的沙土上练字,偶尔躲在被子里雕刻个指头大的小木雕,换些微薄银钱。几个月来,何似飞攒了有三百二十文。 终于,何似飞等到朝廷文书下达——让他们在这荒地里开荒,重新组建村子。 以前的村子已经完全成了水域,再也不能回去,再加上朝廷给他们开荒的政策十分优惠,开荒的人按照人头算,一人可分得五亩地,而且七年内免所有契税——绝大多数人都愿意留下,在这里定居扎根。 何似飞一家人也不例外。 虽说他们家现在只剩下爷奶和他,听起来都是老的少的,但除了何似飞年纪太小身子骨弱不能干活外,爷爷奶奶都才四十来岁,正是身强体健的时候,他们俩干活竟然不输于其他青壮年。 又过了二十天,等开发出来的荒地成了规模后,官府安排人来为大家办了身份文书。何似飞终于摆脱了‘流民’的称呼,成了新建‘上河村’的村民一名。 第2章 “何家大郎,诶,何家大郎起了吗?”门外传来几句中年男人憨厚的声音。 在床上坐着的何似飞立刻掀开棉被,下床,穿上草鞋,小跑两步出门。刚到院子里,就看到门口站着的男人。身材虽然稍微有些矮小,但膀子极为壮实。 何似飞招呼道:“李四叔。” “诶,起了就行,咱们半刻钟后出发去镇上,你赶紧收拾一下。”李家老四说着,对他笑了一下,“刚在地里见了何大娘,她让我带话给你,说饭食都在锅灶里,应该还热着,赶紧吃了。一会儿他们从田里出发,大家一起去镇上。” 何似飞应声:“多谢李四叔。” “谢什么,咱们本来就是一个村子的。对了,听何大娘说你最近沾染了风寒,可得穿厚点,一会儿牛车上有风嘞。”李家老四说完,听何似飞应声“知道了”后,立刻回去准备赶牛车了。 四年前一场洪水冲垮了不少人的家园,几个村子的幸存者聚集在此,开荒、建屋、种田,慢慢就成了一个小村落。附近有些没有被洪水殃及的村落,人口较多,久而久之,周围小村子里的人就会过去交易物品,渐渐的,大家固定了交易的时间,便形成了集市。 而这些本来人口就密集的村子则因为集市带来的财富,各个盖起了青砖瓦房,甚至还有人专门开店来交易物品。不久就成了小镇,这个镇名叫牧高镇。 今儿个并不是赶集的日子,但李家老四要给牧高镇上一大户人家送柴火,就赶上了牛车。正好何家人要一起去镇上,便托李家老四捎带他们一程。有牛车的话,会比走到镇上快不少呢。 都是一个村的,平时何家也帮过李老四,李老四自然乐得答应。这不,一早就过来喊何似飞起床。 何似飞摸了摸自己额头,经过这几天的休养,其实已经不烧了,但身子还有点发软,脚步颇为虚浮。 他抬脚朝厨房走去,默默在心底叹了口气——自打八岁那年被士兵从洪水中救下来后,这身体就时不时会生几场小病。 经过他这几年调养,其实已经好了很多。但前些日子下了两场大雨,天气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饶是何似飞再怎么注意,某天清早他从被窝里爬起来,就觉得身子沉、鼻子不通气。 农村人对于‘惹上风寒’自有一套‘治疗办法’,用葱白、生姜和水一起熬煎,趁热服用。再用温水擦身,裹上棉被,发发汗,过几天自然就好了。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2节 因为何似飞生病,这几天何家爷奶起床去地里时也不会专程叫他起来,只希望他赶紧养好身体。毕竟,生病时就得多睡觉,睡得多好得快。 昨天何似飞身体就好转了,下午吃饭时,何一年,也就是何爷爷见他饭量恢复,摸了他的额头和脖子,觉得不烧后,跟他提起了一件事。 ——原来,何一年爷爷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名叫何大丫,当年嫁去了牧高村。如今已经是牧高镇了。 何大丫奶奶自从知道娘家被洪水淹了,只剩下何似飞一个独苗苗的时候,很是伤感,明里暗里补贴了娘家不少。前些日子,她托人回来说孙子考中了童生,最近要去县里跟一个秀才念书。因为离家较远,可以带书童一位。 何大丫奶奶便托人回来问何爷爷要不要让何似飞去当书童。 何大丫奶奶的原话是:“大哥,我知道你身边现在只剩下似飞一个孙子,不舍得他离开你。但似飞这孩子当年在洪水中挺了好些天,伤了元气,这些年就算是干农活儿,你和大嫂也不会让他干太久。但咱们庄稼汉,土里刨食的,不干农活、不卖力气,以后怎么娶得着媳妇儿?怎么养家?似飞这娃娃我见过两次,人长的俊俏,个儿也高,不如就让他跟着我家孙子成安去县城里念两年书,认些字,以后能在村里给人写信,也好说亲。成安今年十六,比似飞大四岁,说似飞是书童,其实也不用似飞多伺候他,让俩孩子结个伴儿就行。” 何一年爷爷原本已经回绝了何大丫奶奶,还是那句话,舍不得。何似飞毕竟是他唯一的孙子了,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还怎么见列祖列宗? 至于给何似飞说亲,何一年其实并不担心,虽然说他们家人丁稀少,但他和老伴儿能干活,这些年也攒了一些钱,给何似飞娶个媳妇儿绰绰有余。 但……最近何似飞这一场病,又让何一年改了主意。是啊,他们攒的钱是够给何似飞娶媳妇儿,但娶完媳妇儿呢?不得养家、生崽、养崽?到时候他和老伴儿埋进黄土了,似飞身体又不大好,种不完那么多地,那一家人喝西北风吗? 所以啊,还是得给何似飞找一条出路。 何一年又联系上了何大丫。 书童就书童吧,至少能让似飞学者认字、写字,以后给人写信、登记名册,总归能勉强养家糊口。 何似飞昨天下午吃饭时得知这个消息,整个人都有点懵。他来到这个世界四年了,除了最开始吃官府救济粮时有些担心外,之后能自己种田的每一日都活得十分幸福——有还算健康的身体,不用为赖以生存的氧气而发愁,自家种的粮食够自家吃。他非常知足了。 从末世穿越回来的何似飞并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在他眼中,没有什么比‘健康、吃饱喝足’更重要的。至于娶妻生子,何似飞觉得他得找一位同他有一样人生目标的妻子,两个人一起幸福着。 哪想到,他忽然病了一场,农忙时不能下地割水稻,他家爷爷就做出了让他去县里当书童的决定。 这是古代,百善孝为先。‘大家长’发了话,其他人没有置喙的权利。更别提何似飞现在才十二岁,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就算何似飞昨天说他以后成亲了可以雕刻木雕来赚钱糊口,何一年还是摇头,觉得木雕那玩意儿卖不动——这几年何似飞一共才卖了八百文六十钱。 这下轮到何似飞无话可说,他当时在被官府救济时就靠卖木雕赚了三百二十文,纯粹是因为他担心官府以后不养他们这些流民,那能有点银钱傍身总是好的。 后来,官府给他们分了田地、重新办了身份文书,这让何似飞第一回体验到所谓的‘和平年代’。没有‘生存’这把悬在脖子上的铡刀,何似飞当时觉得什么都好,土房子也好、荒地也好、吃糠咽菜都好。 他没了野心,自然安于清贫。这几年虽然也依照习惯每天在沙土上练字,但那只是为了陶冶情操的。 至于后面赚到的五百四十文,还全都是‘回头客’,希望他再雕出一点小东西来哄孩子。 可这些何一年并不知情,他只是觉得何似飞种田时身体偶尔会出岔子——身为庄稼汉,种田种不好这可怎么办啊。尤其何似飞还没有父母兄弟帮衬,一个人孤零零的。这更得学点谋生手段啊。 于是,在何一年的坚持下,何似飞去牧高镇给高成安当书童,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何似飞洗漱后,吃了奶奶留给自己的早饭,换上他最好的一件棉布短打,想了想,又在外面罩了个夹袄,这才出门落锁。 走到村口,就看到李家老四的牛车已经等在那儿了。而爷爷奶奶正扛着镢头从田地的方向走来。 何似飞立刻跑过去接爷爷奶奶手中的镢头。 何爷爷说:“没事,你身体刚好,别累着了。这镢头一会儿放李四郎牛车上就行。” 何奶奶则一脸的不舍,空出一只手来捏捏何似飞的脸:“奶奶的乖孙啊。” 何似飞听到这里,又抬头去看何爷爷。期待爷爷能心软。但何奶奶立马说:“日后你去了县城,好好跟着你成安哥学,别给他惹麻烦,知道吗?” 何似飞:“……”说来说去,原来奶奶也是希望他能出去读书写字的。 何似飞抿了抿唇,到底没把自己练过字的事情说出来,一是他并没有接触过这个时代的书本,不知道他们那会儿的毛笔字跟这个时代的是否一致;二就是他一个农家子,突然说自己会写字了,那还不得当妖怪被烧死。 算了,就去一趟县城吧。好不容易来到这个和平安宁的世界,多欣赏一番并没有坏处。 何似飞想着,脚步也轻快了些。他跟着奶奶从后面坐上牛车,爷爷则跟李家老四坐在前面赶车,鞭子‘啪啦’一声响,老牛迈开步子,带着四人一起往牧高镇的方向驶去。 到了牧高镇,明显能看出这里比上河村繁华不少,打眼看去都是砖瓦房,还有一条宽敞的街道,两侧都是商铺店面。 何一年给李老四道谢。 李家老四忙说:“何叔您跟我说啥谢啊,四年前要不是您在水里抓了我一把,把我带上木筏,现在都没有我嘞。” 寒暄后,何一年带着老伴儿和何似飞沿着街道往里走,走过正街,拐了一个弯,何一年停在一处阔气的宅子前。他让何似飞把外面的旧夹袄脱掉,带着他上前一步,敲响何大丫奶奶家的屋门。 第3章 “似飞,一会儿进去后先叫人,跟在奶奶身后就行,不用害怕。”何奶奶摸摸他头顶的发髻,安抚他。 何似飞点点头。想了想,他抬头,唇角扯出一个笑容,“知道了,奶奶。” 何似飞今年十二,这还是按照古代虚岁算的,真实年龄其实才十一岁,他身子还没开始抽条往高了长,看奶奶爷爷自然是要抬头的。 见他这么懂事,何奶奶几乎想把他抱在怀中,可一想到这是镇上,还在别人家门口,复又作罢。 何一年心中也有些许不忍,四年前一场洪水葬送了他的三个儿子和六个孙子孙女,只剩下何似飞这根独苗苗,他和老伴儿把所有的精力和爱都灌注在何似飞身上。如今要远送孙子去县城,还是给别人当书童——书童,这就意味着是‘下人’‘家丁’之类的。他心中的不忍又岂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 可这也没办法啊。 孙子身子骨不大好,种田时期经常被小病放倒,耽误务农时间。为了孙子的未来,为了他能娶到一个好媳妇儿,能养家糊口,开枝散叶,一定得让孙子出去认认字。 想到这里,何一年咳嗽几声,看着孙子有些瘦削的肩膀,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似飞,这两年,不论再辛苦,你都要咬着牙,熬过去,知道吗?” 听他这么说,何奶奶心里更是不舍得。孙子在自家是宝贝疙瘩,给人当书童——即便高成安是似飞表哥,但似飞定然偶尔会被当作下人使唤的。哎,要是留在自家种田,至少不用看谁脸色,只要自己辛苦一点,吃饱喝足攒些碎银是没问题的。 何一年还想说些什么,但听到院子内传来了脚步声,立刻闭了嘴,还给何奶奶使了眼色,让她别把不舍表现的那么明显——何大丫奶奶提出让似飞去当书童,已经算是帮衬他们家了。不然,高家的旁枝,定然有不少想去给高成安当书童的。 正想着,高家院门开了,一位身穿藏蓝色棉布长袍、留着山羊胡的男人迎接他们:“何老爷,何老夫人。”说着,他看了下何似飞,笑着,“想必这位就是咱们老太太一直挂在嘴边的何小少爷吧。” 何似飞以前只听教自己书法的老先生说过,在古时候,有声望或者有钱财的人家会买些下人,而下人就会称呼主人家为‘老爷’‘夫人’‘少爷’‘小姐’之类的,这种称呼还会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发生变化。比如,有的朝代,‘小姐’这个称呼略显轻薄,一般用在青楼姑娘身上,而大户人家的女儿,则一般被称呼为‘姑娘’。 何似飞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被人称为‘小少爷’。 何似飞只觉得新奇,倒没因为一个称呼就给自己脸上贴金。他家里什么情况自己心里门清,看他们的穿着打扮就知道了。爷爷奶奶包括他都是外衣是棉布面料,里衣是粗麻布——这都是逢年过节撑面子的衣服。 而单单是这位称呼他为‘小少爷’的男人,兴许只是高家的管家或者随从,穿得都是一身细棉布。 何一年和何奶奶因为这个称呼脸色微微胀红,说:“高管家,你抬举我们了,我们都是庄稼汉,叫什么老爷夫人的。” 何似飞暗暗思忖——上辈子老先生教自己书法时候随口提到的一些‘文化常识’派上了用场,这位果然是高家的管家。 “您是我们老太太的亲哥哥,自然是老爷。”高管家说着,带领三人绕过影壁,穿过抄手游廊,走到第二进的宅院里,“老太太之前收到您的信,高兴的不得了,已经带着大少爷在偏厅候着您了。这边请。” “诶,好。” 走到偏厅,何似飞还没看清布局,就被一位身体颇为富态的老太太抱了个满怀,老太太声音里满是难过,“哎呦,这位就是向东留下的孩子吧,我当年出嫁时候,向东才满月,我还给他洗过尿布呢。一眨眼……一眨眼……”孩子都这么大了。 何向东,是何似飞这具身体的亲爹。 他们何家,听说往上数十代,曾出过一位秀才老爷,这位老爷给家里列了族谱,还给后代的名字都排了序,希望日后何家能再出几位读书人,能从普通的农户彻底‘进阶’为‘耕读之家’。到了何似飞这一代,便是‘似’字辈。 只可惜,那位秀才老爷过世后,皇帝因为宫廷斗争英年早逝,内戚掌权十年,各地藩王皆想入主皇宫,登上九五至尊之位。整个朝廷时局动荡,民不聊生。 百姓们想吃饱都难,更别提拿出银子去读书了。所幸何家所在的地方偏僻,又不富裕,倒没有发生‘争地盘’的战争。 要不是四年前那一场大水,何家在村子里还算有点名望和财力的‘大家庭’。 何大丫老太太哭了一会儿,又盯着何似飞仔细瞧了半晌,心疼道:“瞧这瘦的,日后去了县城,要好好吃饭,男娃娃以后要长高点、壮实点才好。” 说完,不等何似飞回话,又招呼旁边坐着的少年过来:“这位是你表哥,名叫高成安,之前一直跟着镇上的沈秀才念书,今年四月已经中了府试,成为一名童生。经他的同窗介绍,县城里有位陈秀才曾在县学当过教谕,如今辞职在家,办起私塾,便想过去跟陈秀才学。希望明年的院试能一举夺魁,那样,就是秀才老爷了。” 何大丫老太太说这么长一串介绍,何一年与何奶奶并不大能听得懂。倒是何似飞明白了大半——这都要感谢教他书法那位老先生的教诲。 何似飞把这些零碎的消息与自己当年学到的传统文化知识相对比,发现这个时代与地球上的明朝有些类似。科举制度都挺完善的,还都有县试、府试、院试。而且县试与府试通过之后,都被称呼为‘童生’,再考过院试,那就是‘秀才’了。 至于何大丫老太太提到的县学——那是朝廷为各地考生开办的‘学校’。只有在考生们通过县试、府试、院试,成为秀才老爷之后,才能有资格进去念书。 县学的学生都得秀才以上,那么教谕和教授,一般都是举人往上。当然,偶尔也有例外,比如某位秀才虽然没考上举人,但在县学念书多年,并且日常考校都名列前茅,也是有机会被提拔为‘教谕’的。 而她刚才说县城的陈秀才曾经是县学的教谕,估计就是这种情况。 如今陈秀才离开县学,自开私塾,大把没考上秀才的童生们都想拜入他的门下。毕竟他曾经可是教过秀才老爷的啊!类推一下,教他们这种童生,岂不是小菜一碟。 高成安笑着说:“我也是运气好,同窗科考的一位伙伴正好是陈秀才家的远亲,他又跟我关系较好,给我做保,我才有资格去陈秀才的私塾里念书。毕竟那可是县学的老师啊。” 何似飞其实大概能理清其中门门道道,但考虑到他一直都是一位身体有些虚弱的普通农家子,根本没有渠道接受了这种与科举有关的消息。 于是他依然一脸懵懂,只是眼睛里流露出满满的崇拜。 高成安对此十分受用,对他说:“飞弟,你跟我去县城,只需要替我跑腿递个名帖,午时出去给我买饭,其他的,诸如洗衣等内务,只需要收罗了衣物送去城西洗衣房即可,活不重。” 高成安到底在县城考过县试,对生活起居等日常比较熟悉,说起来头头是道。 何一年与何奶奶听后,放下了心。他们是真的担心过高成安把似飞当下人使唤,让他洗衣做饭等。春夏秋洗衣服还好,冬天那是真的冷,再加上衣服又厚实,手指在水里走一遭,第二天就能生出冻疮来。 主要是何似飞在忽冷忽热的天气里都能感染风寒,真的不敢想他在寒冬腊月给人洗衣服,那要是生病了怎么着? 何似飞昨晚就知道去县城当书童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他这会儿一丝不情愿都没表露出来。立刻欣喜地频频点头。 即便——他对外面的世界没有多大兴趣,他只是想过简单的种田、自给自足的生活。 可爷爷奶奶都觉得靠他种田,肯定会把一家人饿死,还很有可能娶不着媳妇儿。所以才张罗着希望他出去见见世面,多学点技能。 何大丫老太太又抱了抱何似飞,对何一年和何奶奶说:“那就这么说定了,后天似飞来镇上,跟成安一起出发。” 何一年与何奶奶连连称是。 何大丫老太太还想留他们仨吃饭,但何一年说得赶紧回去给何似飞准备行李,这才推脱掉。 走出高家大门,何一年带着老伴儿与何似飞去了主街,走到一处铺面,点了三个肉包、三碗馄饨还有一碟咸菜。 何奶奶原本说自己不吃,让何爷爷带着何似飞吃就行,老一辈总有种无私付出的心怀,想多攒些钱留给小辈们。这还是何似飞劝说下,何奶奶才答应坐下吃饭的。 而与此同时,高家。 高成安从偏厅回书房的路上,听到母亲在与父亲嘀咕——他母亲因为要让何似飞给自己当书童的事情,与奶奶生了点嫌隙。这回何家人来,她都推脱自己发烧,没去接待。 高成安知道母亲的心思——她觉得何似飞太小了,根本不足以照顾他,在县城里谁照顾谁都说不定,说不定还会耽误他功课。但经过今儿见的这一面,他对何似飞的印象很好。何似飞不像普通庄稼汉那么憨厚敦实,透着一股子木讷气。相反,他虽然看着有点文弱,身子骨瘦削,但因为年纪的缘故,脸蛋有些婴儿肥,不显得过于单薄。话不多,还挺讨人喜欢。 况且,他也从奶奶嘴里知道了何家的事情,对何家深表同情,到底是奶奶的血亲,能帮衬一下就帮衬一下吧。万一似飞真的影响到他学业,再派人送他回来也成。 高成安没去听墙角,径直走进书房,开始温习今日的功课。 第4章 “今天怎么没见着高家的其他人?”边吃着小馄饨,何奶奶突然想起什么,奇怪的问了一声。四年前他们登门拜访的时候,还看到何大丫老太太的两个儿子和儿媳来着。就算今儿男人们都在外面当值,那儿媳妇儿至少得露个面才是。 何一年看了看周围,没有其他人。小声回答:“可能因为咱们似飞年纪小,担心去县城影响高家大郎的学业吧。哎,要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想这么麻烦大丫。” 何奶奶此前只顾着担心自家孙子,并没有想到这茬。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3节 不过转念一想也是,父母都是为自家孩子操心的,要是让他她家孩子出门带个垂髫孩童,她也老大不乐意。这到底谁照顾谁啊。 何奶奶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咱们是不是该把礼物准备的再厚实些,这回,着实太麻烦他们家了。” “没事,大丫既然主动跟我提的这事,证明她在高家说话还是很有威信的。咱们多多教导似飞,让他去了县城后别给成安表哥惹麻烦,听话,少说,多做事,多学。” 老两口嘀嘀咕咕说着,何似飞一边吃,一边慢慢理自己的思路。 此前四年,何似飞只知道他有一位嫁的不错的姑奶奶。就算没有洪水,对方家底也比他们何家要殷实许多。如今何家可以说家破人亡,与姑奶奶家里的情况就更是天差地别。 直到昨天,何爷爷才将姑奶奶家里的情况详细说了一番。且不说高家那数十亩的良田与主街的两个铺面,单单是镇上那三进的大宅院,就得价值约莫一百五十两银子。更别提,这些还只是明面上的财产,随便打听就能知道的。高家私底下置办的东西外人根本不可能知晓。 何一年说这些的意思并不是让何似飞心安理得的投靠‘有钱亲戚’,他希望何似飞能明白他们家与高家的巨大差距,日后去了县城,不要被纸醉金迷给迷花了眼。他们家没有与其他人家相提并论的资格,因此,千万不能乱花钱。要一心当好书童,努力认字、练字,这样以后回到上河村,可以帮村民写信,帮村长登记名册等等,一年能赚个几两银子,养家糊口不是问题。 至于何大丫姑奶奶在高家的地位——她相公五年前去世,她从那时便成了高家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老太太,并且她一直拿着高家的公中账本不松手,因此,她在高家说话还是很有威信的。 吃碗馄饨,何奶奶去布庄买了两匹细棉布,一匹白色,可以给何似飞做两身里衣,一匹宝蓝色,打算给他逢个厚实的棉袄。 而何似飞则被爷爷带去镇上的书肆,本来想给他买点中等的文房墨宝,让他更有动力学着读书写字。但一问价格,何爷爷就沉默了。 何似飞对这价格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 一刀最便宜的黄纸居然都要四百文,而中等品质的宣纸,那得二两银子。在这个时代,一两银子等同于一吊钱,也就是一千文。虽然说大部分情况下,带着一千文在钱庄并不能换到一两银子,一般得再加个二十文的‘手续费’才能兑换,但民间估算银钱,就按整数计算的。 何似飞此前并没有刻意去关注爷爷奶奶这四年能攒多少银钱,毕竟他们一直生活在偏僻的村子里,周围青山绿水,百姓们种田自给自足,家里还养了五只母鸡一只公鸡,过年能开个荤。这样的日子根本不用花钱。 就是因为这种清贫又安逸的日子,让何似飞有种置身于世外桃源的感觉。相比于末世那种过了今天没明天的生活,何似飞真的觉得这里就是天堂。 地位、人脉、名声、财帛,上辈子的何似飞都在算计多年后得到了。 因此,这四年来他一直在修身养性,慢慢调整自己的精神情况——在世外桃源里,不用算计、谋划、挖空心思去寻找某个救命的药或者氧气。他只需要种好田,让自己一家人能吃饱就好了。 哪想到,他爷爷奶奶考虑的长远——单单能吃饱可不行,以后娶了媳妇儿,生了崽崽,家里人口多了,单靠一个人种田,是养活不了一家子的。 这样的考虑虽然与何似飞的意愿相悖,但何似飞经过四年来的修身养性,已经能很好掩盖骨子里的疯狂与偏执。他有时候想到上辈子临死前,自己扛着病痛,扛到几乎七窍出血,扛到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他依然疯狂的想要多活一天、多活一秒。换做这辈子悠闲的他,可能就听天由命了。 听天由命…… 何似飞在心里轻笑一声,悠闲的时光真的会慢慢将人骨子里的疯狂给完美的遮掩起来。 要是换做上辈子的他,听到要去县城给人当书童,很可能直接撂挑子跑进深山,自己一个人过自给自足的生活。可在这世界生活了四年后,他居然只是稍微在言语上反抗了一下下,就答应下来。 何似飞想,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悠闲了四年,觉得自己‘歇息’够了,潜意识也是想在这个时代混出个不大不小的名堂吧。 他今年十二岁,不早不晚,正正好是可以出门开眼界、看世界,再决定日后走哪条路的时间。 士农工商,古代四个阶级,他已经接触过‘农’,自觉种田的话,基本上一辈子都在黄土里翻不了身,只能堪堪养家糊口;‘工’的话,他会木匠活,不仅仅是雕刻一些挂件摆台等小玩意儿,他还会在各种木匣子上雕刻花纹——如果他真要走这条路,去县城见见世面,最好多拜几位老师,博采众长,才能有所精进。 至于‘士大夫’与‘商人’,排在四阶级的头末,何似飞这四年来都未曾接触过,说不定到了县城就能见识到其中地位的天差地别了。 何似飞考虑的时间,何一年已经给他买了一刀黄纸,又买了一刀二两银子的宣纸,仔细包好,说:“这一刀宣纸,后日你来镇上,自己送给成安表哥,表达对他的谢意。” 何似飞立刻点点头。 随后,何一年又给他买了两支普通兔毫毛笔,还有一方砚台,连纸一共花了三两银子。 何似飞看着何一年从衣衫内袋里掏出三吊铜钱,再看他已经瘪了大半的内袋,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复杂又莫名的情绪,眼眶不知不觉就有点酸。 掌柜的看着他们这一对爷孙组合,忽然道:“这位老爷,您是给小公子启蒙买笔墨纸砚吗?” 何一年笑着说:“是的,不过我家孙子这个年纪启蒙已经有点晚了,他表哥五岁就开始启蒙了。” “不晚不晚,只要用心读书,什么时候启蒙都不晚。”掌柜的挺着微微发福的身体,笑容愈发大,“我们店里还有些启蒙书籍,比如《三字经》,只售价八百文,您要不要再看看?” 何似飞抬眸看了看掌柜,他估计是觉得自家爷爷给自己启蒙就买二两银子一刀的宣纸,觉得自家可能比较有钱,所以开始推销书籍。 但其实这一刀宣纸是拿出去送人的。 何似飞立刻说:“不用了,我们就要这些。” 掌柜的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一点也没淡,道:“好嘞,这就给您结账。” 回村途中,何奶奶听到一刀宣纸就要二两银子,简直有些肉痛。 当年开荒时候朝廷的政策虽然是按照人头,一人可以分得五亩地,但这些地得村民自己开荒。当年何似飞只有八岁,身子骨又不是一般的弱,根本没力气开荒,全都是何一年与何奶奶在做。 因此,赶在登记时间截止之前,他们俩人一共只开荒了十二亩地。 算下来,这十二亩地就是他们家登记在册的田产,七年免除所有契税。 根据何似飞的了解,这十二亩田地分为八亩水田和四亩旱地。水田可以种稻子,稻子又分为早稻和晚稻,一年两熟。他上回听李家四郎说,他们上河村一般水田,一亩地平均年产水稻三石出头,大概一百八十斤到一百九十斤之间。而他们家水稻的草都是何似飞认认真真拔掉的,他照顾稻田用心,稻子产量自然也高——何家一亩地稻子年均产量大概在二百二十斤。比普通人家的稻子产量多了三四十斤。 为此,何一年和何奶奶都夸过他。 早稻三文钱一斤,八亩水田产稻一千七百六十斤,全部卖出去可得五千二百八十文钱。 而晚稻因为种植时间长,日照充足,颗粒中的水分充足,口感更好,价格一般在三文五一斤,全卖出去可以得六千一百六十文钱。 至于四亩旱地,何家一般种土豆、红薯或者玉米,每亩产量约莫五百斤,一般一文钱左右一斤,能顺利全部卖出去,就是两千文钱。 算下来,何家一年总收入是一万三千四百四十文,也就是十三两银子出头。 当然,这只是最理想的情况,除去买种子的三两银子,何家一般要给自己留下两百斤水稻吃,这就只剩下十两银子了。 何似飞记得自己从前看过的叫《红楼梦》的小说里写,二十四两银子可以够两小户之家过一年。也就说,一户人家日常采买,开销得十二两银子。 何家过的比较清贫,衣物等都是何奶奶借用村子的织布机自己织的,只需要付租借费用。不过,今儿个穿的这种‘撑脸面’的细棉布,那都是买的,一匹布得一两银子到二两银子不等。 所以,除去一些必要的开销,何似飞估摸着自家一年能攒下五两银子。这还不算最初盖房子的银钱。何似飞猜,除去盖房的十两银子,家里这四年恐怕一共也才攒下十两银子而已。 而今儿个爷爷给他买了笔墨纸砚,奶奶买了两匹布,一共花了五两银子又五百文。 这已经比他们一年能攒下的银子还要多了。 何似飞以前没算过这些收入与开销,他只觉得种好田、吃饱饭,好像就没有什么事情。但那都是爷爷奶奶把他保护得太好了,只让他帮忙播种和除草,最累的耕地等活儿,都是爷爷奶奶自己做的。 这么算下来,他再也不敢态度随意的对待这场县城之行。 无论如何,他都得学点本事回来。 第5章 何奶奶回到上河村后,放下一切农桑,只专注着给何似飞做衣裳。 一旁的何一年爷爷抽了两口烟袋,说:“做大点,似飞这年纪的娃娃身量十天半个月就能窜一窜,做大点能多穿些时日。” 何奶奶见他不帮忙还要在旁指挥,没好气道:“咱们家儿子女儿的衣服都是我做的,这点常识我能不知道?” 何一年爷爷跟她抬杠:“老婆子别贫嘴,赶紧做好衣服。” 大人家的斗嘴何似飞从来不掺和,刚穿越过来那会儿,他还担心爷爷奶奶会吵起来,但经过四年的朝夕相处,何似飞早就知道,这样的对话不过是爷爷奶奶之间的‘小情趣’。 故此,在量好尺码后,他立刻溜去自己的小屋。不再‘旁听’。 做木雕赚的八百六十文钱,何似飞早在钱到手的时候就交给了爷爷奶奶,他身上是没有一分一厘的。何似飞也并非只是出来收拾钱财的,后日便要去县城里,一住就是好几个月,他得把自己这几年惯用的工具带上。 工具并不多,只有一把一看就上了年头的小刀,那是他八岁那年刚醒来的时候,在大锅灶的厨房里捡士卒不要的;还有三把大中小不一的锉刀,尾部用麻布仔细包裹,上面还缠绕了红绳,这是去年爷爷给他专门打磨出来的锉刀。这些都是他做木雕的工具,除了这些,就剩下两块巴掌大的他随手捡回来的木头,还有几块形状圆润的石头。 石头这玩意儿何似飞不打算带到县城里去,毕竟这个他也雕不动,就放在家里好了。 木头和锉刀都被他收起来,日后去了县城,万一能雕刻个时下流行的样式,赚些钱买肉吃呢? 何似飞到底不是普通的十二岁少年,有上辈子的生存经验在,他深知‘书童’这个活计并不好干。即便高成安是他表哥又如何?他又不是跟高成安一起长大,有兄弟情分。他甚至和高成安此前都没见过面。 所以,他想要在县城过上舒坦一点的日子,还得自己想办法。 这四年在上河村的悠然生活并没有把何似飞身上近乎偏执的斗劲儿消磨掉,那些狠戾、算计全都印刻在骨子里,抹不掉。只不过是被何似飞给完美的遮掩了起来。如果没有这场县城之行,他或许会安于清贫,在上河村这个淳朴的村子里度过自己的前半生,直到给疼爱他的两位老人养老送终。 这辈子,他身体还算健康,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是死在爷爷奶奶后面的。 莫名的,何似飞想到此前教自己书法那位老先生说的话:“你这双眼睛,流露出的根本不是十几岁少年的目光。你身体残疾、骨子里却十分好斗,老夫曾听过一些有关你的传闻,总的来说就是行事狠辣、没有善待世界与他人的是非观。但老夫依然愿意收你为关门弟子。何似飞,老夫并非是想找人将书法、绘画、儒家学问等传统文化传承下去,老夫收你为弟子,只是因为你在如此阴鸷的性格下,却对你母亲十分尊重。你性格如此,是时代造就,但你依然爱你的亲人,在最危急的时刻都不曾抛下她自己逃跑,老夫佩服你。” 何似飞当时跟现在年纪差不多大,十三岁左右,他那双眼睛里还含着一点戒备,并不能完全听懂老先生的话,更不能理解‘师父’这个词的分量。他只知道这位老先生家里还算富裕,经常有人给他送口粮和氧气,跟着他混或许能扩展人脉。因此,就算老先生说了收他为徒弟,他也总是‘先生’的叫。 后来,当他位子越爬越高,他也明白了当初老先生的话,心底也早已彻底把老先生当自己的师父了,可称呼这个玩意儿,叫习惯了,真的难改过来。不过,老先生为人豁达,能看出他心中真实所想,也不计较一个称呼。 何似飞收拾好了锉刀,又去收拾自己的衣服。他想,老先生真不愧是报读圣贤书的大家,看人很准。他这人对人情关系、江湖道义感官淡泊,一切唯利是图。唯独最看重亲情。 因为他知道,没有母亲的坚持,就不会有他。 而在这个世界,原身的父母救了他的命,爷爷奶奶又不辞劳苦的养育他。‘亲人’这两个字,在他心里从来都是分量最重的。 既然爷爷奶奶希望他混出个名堂,获得养家糊口的能力,而恰好他年岁又合适,同时也休养生息够了,那么他就去一趟县城,好好学点东西。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有安身立命的资格。 时间很快就到了第三天,清晨,天还没亮,鸡舍的公鸡睡得正香。何家的油灯就被点亮,何似飞也被爷爷摇醒来,让他再检查一遍自己要带的随身物品,然后出来吃饭。 这一趟去县城,少说也得好几个月,如果高成安一直苦读不回家的话,那很有可能在外一逗留就是大半年。别看现在芒种刚过,天气暖和起来,村里疯跑的小孩都穿上的半袖,但再过四个多月,就到了秋季,天气一转凉就得添衣服。何奶奶恨不得把自己绑在何似飞裤腰上,到时天冷天热她都能提醒孙子添衣减衣。 何似飞吃完饭,看着奶奶给他准备的厚实行囊,有点说不出话来。 ——那个包袱得有他半人高吧。里面被塞得鼓鼓囊囊,上手一摸,有点硬邦邦的,还有点热。 何奶奶说:“那是奶奶今儿半夜起来给你做的烙饼,你不是最爱吃奶奶做葱油和芝麻烙饼吗?这些够你吃小半个月。烙饼底下用玉米面的馒头垫着,还塞了三层油布,渗不到底下的衣服和笔墨纸砚。” 对上奶奶慈爱的目光,何似飞更加说不出话来。他只觉得在昏黄的油灯下看奶奶的样子有点模糊。 何爷爷重重磕了一下烟袋,将这个大包袱背起来,说:“似飞,带上你的东西,再抱上给成安的宣纸,咱们现在去镇上。” 即便已经到了四月下旬,白日里太阳很晒,但在这太阳尚未来得及升起的清晨,一出门就能感觉到一股潮湿的冷意。 这会儿太早了,村里的狗都睡着,自是没有牛车的。 一家人跋涉大半个时辰,终于到了镇上。 高家,何爷爷一行人被迎进去,今儿个倒是见到了高成安的爹娘,何似飞一一见礼。 何大丫老太太坐在主位,让管家给大家都端上一杯姜茶:“你们大老远从上河村赶来,小心着凉。” 何似飞在上茶的时候,将那一刀宣纸送给高成安。高成安颇为惊讶,“给我的?” “似飞多谢成安表哥照拂,才有去县城的机会,一点薄礼,不成敬意。”何似飞认真道。 这话从他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少年口中说出,带着些许稚嫩,却能让人感觉到满满的诚意。 坐在何大丫老太太下手的高家老爷看向何似飞的目光中都带着些许温和,说:“似飞客气了,再怎么说你也是成安的表弟,兄弟间互相照拂,应该的。” 高成安的母亲则因为这句话瞪了相公一眼,收回目光时,不想与正在看她的何大丫老太太四目相对。高成安的母亲心里一紧,赶紧收回目光,不敢多言。 寒暄了不到一刻钟,管家就进来报:“老太太、老爷、夫人,马车到了。” 高成安立刻背起书箱,怀里还抱着那一刀宣纸,郑重与奶奶、爹娘告别。另一边,何似飞也从爷爷那儿接过行囊,与爷爷奶奶道别。 两大家子人走到门外,何似飞才发现,来了两辆马车。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4节 第一辆马车的帘子被撩开,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探出头来:“成安兄。” “云尚兄!”高成安脚步轻快,走到近前。 紧接着又是一通寒暄,眼看着天将要亮,再不赶路就不能在今晚前到达驿站,大家也不敢再磨蹭,连忙上车。 高成安与陈云尚坐在前面那辆马车里,车内有棋盘、小塌,两人可以下棋解闷,或者休息。而何似飞与陈云尚的书童坐在后面这辆马车内,两人坐在靠外的地方,里面都是四个人的行囊。 前一辆马车带有箱门,关上后车内温暖,睡个大觉不成问题。后一辆则只有一个帘子,坐在这儿要注意抓牢车壁,不然可能一个颠簸就掉下去。 何似飞早知道书童翻译过来就是‘下人’,但是万万没想到‘下’的如此彻底,他这风寒才刚好,就要在这儿吹几天风,祈祷他不会再次病倒吧。 何似飞虽然这么想,面上却没有丝毫难过,他将高成安的书箱和行囊固定在内侧,再把自己的大包袱绑上去,最后轻快的坐在外侧,对着爷爷奶奶笑弯了眼:“爷爷奶奶,近些日子孙儿不能在跟前,你们要注意身体,照顾好自己。” 何奶奶差点哭出来,还不等她说什么,车夫一扬鞭子,马儿就跑起来。眼看着距离何似飞越来越远,何奶奶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何似飞眼眶也有点湿润,他看着爷爷与奶奶,直到马车拐了一个弯,两大家子人都再也看不到了。 “原来这就是背井离乡的感觉。”何似飞想。 不到一刻钟,马车就驶离了镇子,何似飞能看到旁侧的水田,伴随着一阵阵鸡鸣,天光乍现,周围景色逐渐多彩起来。 何似飞面前坐着的是一位约莫十五岁的少年,已经把头发梳成一个发髻,用一方布块包裹着,他看着何似飞头上的双髻,笑着说:“你这么小就出来当书童?” 何似飞点点头。 “我叫陈竹,你呢?” “何似飞。” 陈竹有点话唠,说:“诶,你不是高少爷的亲戚吗?”对于他们这种不算大富大贵的家庭来说,家里的书童一般都是亲戚来当。毕竟买卖下人的成本太高了。 “是表亲,高少爷是我表哥。”何似飞说。 “原来如此,陈少爷是我远房堂哥。”光线照进来,陈竹看清何似飞的面容,“你怎么看起来有点黑?” 何似飞有点奇怪,他不怎么关注外表,英俊与否在他看来都没什么太大区别,更别说皮肤黑不黑了。 他说:“可能是前些日子我在地里拔草的缘故,晒黑了。” 陈竹“奥”了一声,“你不是镇上的人啊?我也是附近村子的,家里靠种田为生。你如果下地的话,那这就不算黑,干农活一般都晒得跟黑炭一样。你放心,去了县城就好了,咱们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屋内,捂一个季度就白回来了。” 何似飞实在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讨论这个话题,现在重点难道不是闭上嘴巴和眼睛,稍微休息片刻吗?起来这么早,相信大家昨晚都没太睡好。 但陈竹显然没领悟到何似飞的想法,他语气疑惑起来:“何小兄弟,我怎么没看到你的……痣?” 何似飞:“?”不讨论皮肤白不白,开始讨论身上有没有痣吗? 对上他奇怪的眼神,陈竹声音低下去:“就是痣啊,你、你不是哥儿吗?” 第6章 何似飞听到‘哥儿’这个称呼,一瞬间没反应过来陈竹说的是什么。 毕竟他在这世界才生活了四年,又不打经常跟外界打交道,对于其风俗习惯不算那么了解。最主要的是,何似飞只想过悠闲的田园生活,外面就算是又恢复到高科技的时代,对他也无甚影响。 心里安宁,周身自然安静。 因此,何似飞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哥儿’到底是什么。准确来说,这是一种性别。外表看起来是男人,但却会生孩子的性别。 何似飞刚开始是在难民营里听士卒们扯闲话,才知道‘哥儿’这种性别的,那时,他还暗暗震撼了一会儿。在他的构想里,‘哥儿’有男人的外表,强壮的身体,又能生孩子,那这世界还要男人和女人做什么?按照达尔文进化论,适者生存,不多时,‘哥儿’便能统治世界,彻底让男人和女人这两种性别消亡掉。 然而,事情没何似飞想的那么简单。根据他的观察,那些士卒们提到‘哥儿’,都是一脸的轻薄与放肆,丝毫没有对于‘强者’的敬畏。 何似飞好奇心并不怎么强,他当时过去,不过是为了捡一把废弃的小刀,他能用来雕刻木头。然而,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听到那几个喝了酒的士卒提到他的名字。 “何、何什么来着?就是那个八岁的小娃娃,被咱们头儿从树上薅下来那个。我当时一见到他,就感觉那是个哥儿。” 听到这里,何似飞当时就停下了动作,趴在草堆里,仔细往下听。 又一个士卒接话:“可不是,那脸蛋、相貌,虽然年纪还小,但已经能看出日后很漂亮了。” 一个人高马大的士卒粗着嗓子说:“我家儿子今年十一,比那个小娃娃大不了多少,我本来想撮合一下,让他给我儿子当通房。结果没想到,他爷爷告诉咱们那就是个正常男孩。不是哥儿。” “张兄,那何老头子不会是骗你的吧,那么好看的男娃娃,怎么可能不是哥儿?他别是嫌弃通房地位低,故意骗你的。可他也不看看,区区一个哥儿,还想当正室?” 张士卒喝高了,声音也不压,说:“可不是,我也不相信啊。我以为那何老头子是想要拿乔,把这么好看的哥儿养大,钓金龟婿。为此,我还专门把咱们附近熬制汤药的大夫都背来,给那个男娃娃仔细,得出的结果都是——真只是个简单的男娃。” “啊,这……” 何似飞趴在干燥的草堆里,脑子有点蒙。“哥儿”不好吗?‘哥儿’有男人的体魄,还能像女人一样生孩子,只要智商在线,人数多,那是完全不用惧怕男人和女人阵营的。不怪何似飞有这样的想法,那时他刚从末世穿越过来不久,想的都是怎么站的更高,怎么活下去。 后来,知道那些士卒离开,何似飞也没听到为什么‘哥儿’在这个世界不受待见。 作为一名时刻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末世土著,何似飞思考的逻辑非常缜密。虽然他对这个世界的背景不算特别了解,但他可以以现有情况去推测世界发展的变化。 首先,已知‘哥儿’是一种性别,并且,‘哥儿’地位低下,一位漂亮的‘哥儿’居然只能给普通士卒的儿子当通房。并且,那位士卒的原话是‘区区一个哥儿,还想当正室’? 根据这句话,不难推测出,正室是需要‘女性’来当的,而哥儿地位低下,不配。 何似飞从脑袋里搜刮了一下自己对古代的认知,老先生曾说过,“总听那些不靠谱的电视剧里说古代男人三妻四妾,其实哪有那么容易纳妾?士农工商,四个阶层,不分贵贱,最普通的底层,秀才也好、庄稼汉也好、工匠也好、商户也好,只要是普通的老百姓,都没资格纳妾。古代士大夫阶级,只有考取了举人功名,才能纳妾,而其他阶级,更是只能等到成为有名望的乡绅或者贵族,才能纳妾。” 刚才那些士卒并没有提‘纳妾’,只是说通房,翻译过来就是日常伺候主家,晚上还要给睡的下人。也就是说,普通士卒家庭,并没有资格纳妾或者给孩子纳妾,最多就是富裕一点的家庭给孩子准备个通房。 何似飞理清古代人森严的等级观念后,再去推测,逻辑已经清晰很多。不同于末世里男女彻底平等,一切按照实力说话。在这个世界,论社会地位高低,从上往下便是男人、女人、哥儿。 何似飞慢腾腾从草堆里爬出来,嘴巴里轻声念叨:“明明哥儿占据了一切优势,怎么会地位最低?” 难道……难道哥儿只是外表是男人模样,但体力却完全比不上男人,甚至也比不上女人?要知道,这可是农耕时代,农村的女人们种起地来一点也不比男人弱,所以即便是在这个让女人学习‘三从四德’的年代,大部分种田家庭里,女人的话语权也并不比男人弱多少。就比如何似飞的爷爷奶奶,老两口经常拌嘴,有些时候甚至都快要吵起来,也没见他爷爷说奶奶‘不守女德’。 所以,总的来说,这个社会背景还不算离谱。与地球古代农耕文明重合的同时,又没有像大清那样把女人约束的十分严格。 那么,‘哥儿’这个群体既然社会地位最低,一定得从他们自己身上找原因。何似飞很快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除非,‘哥儿’这个群体不管是打仗还是干农活,体力别说比得上男人,就连女人都比不上。 这么一来,完全就说得通了。 ‘哥儿’空有男人的外表却没有男人的体力,自然不会受到这个世界的待见,反而还会引得不少男人警惕戒备。毕竟,大部分人都不喜欢一个体型与自己相当,却只会生孩子的人吧。 自那以后,何似飞的生活渐渐步入正轨,成为上河村的村民。村民们一般都得种田养家,还想娶个女人回来多点劳动力,不想要一个肩不能扛的哥儿。因此,即便上河村有出生的小哥儿,但哥儿数量还是很少。何似飞也很少再接触到哥儿,就把这一茬子事抛在脑后。 此刻,突然听到面前的陈竹谈起‘哥儿’,他反映了好大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马车滚轮压过土地的声音盖住了他们的说话声。 何似飞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你觉得我是哥儿?” 陈竹更拿捏不清楚何似飞的性别,他如实说:“其实你、你很好看,一般男人就算有大眼睛,面部也都是扁平的,哎哎哎,不只是男人,女人和哥儿都一样。”他越说越扯,差点把自己绕进去。 最后何似飞渐渐猜到他的意思,说:“你是想说,哥儿一般长得会比较……漂亮?” 漂亮,一般是形容女孩子;而形容男生好看,则用英俊。 陈竹点点头,“就是这个意思!你太聪明了。” 何似飞难得沉默一下,既然陈竹错认了自己的性别,那就是说,现在的他,是往‘漂亮’的方向长,而不是英俊。 他这人其实不大在乎相貌,上辈子一直在轮椅上,有段时间他心情压抑,懒得剪头发,就蓄了一段时间长发,当时一出门,会有人认为他是女生。想来,当时的他也是十一二岁,本就是雌雄莫辨的年纪。 何似飞对此倒不担心,他还没开始发育,喉结都没长,现在说他‘漂亮’太早了。 这张脸与上辈子的别无二致,那么长大后,自然也不会女气。反正,上辈子自从他十六岁后,就没人再回误以为他是女生了。 何似飞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说:“我不是哥儿。” 陈竹正要‘姐妹好’的跟何似飞分享自己的变白经验,突然听到这句,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简直比何似飞刚才听到‘哥儿’那句反应都大。 “什、什么?你、你是男孩?”陈竹有些大舌头。 何似飞没再回答,他并没有这个时代人的阶级观念,更不会产生性别歧视。他骨子里印刻的,依旧是强者为尊的观念。上辈子他赢在心计,这辈子,可以把体力值加上去一点了。 陈竹直盯盯的看了何似飞几眼,突然慌乱的用手捂脸——他、他刚居然跟一个男孩子说怎么养白皮肤……这、这丢人丢到家里去了。 陈竹却是忘了,他们这是在马车上,并非床榻上,他这么一松手,马车一个颠簸,突然间他没坐稳,屁股离开了坐垫,眼看着就要摔下去,何似飞眼疾手快,抓着他衣领,将他往车内猛地一带。 马车行驶的逐渐平缓起来,陈竹这会儿才后知后觉的吓出一身冷汗。 “抓好。”何似飞呵斥一声。不在何爷爷与奶奶面前,他就懒得再伪装成乖巧听话的模样,渐渐流露出一点本性来。 陈竹赶紧重新抓住车壁,满心都是后怕。 要、要是没有何似飞,他恐怕会从马车上摔下去吧。 “你……多谢你,我……”陈竹脸色还是煞白,一脸的惊魂未定。 何似飞脑袋往后一靠,闭上眼睛,开始补起觉来。他这个身体虽然健康,但小毛病不少,这会儿年纪又小,至少得睡够再说。 第7章 何似飞是在马车停下的时候醒来的,他撩开帘子,看到两个车夫在附近捡柴火,不等他动作,陈竹已经很快从他身边溜下马车,去前车迎接自家少爷。 看着他的举止,何似飞意识到自己也该有所行动。 他一手撑着坐垫,反身跳下马车,跟上迎上去。 高成安下车,见他脸颊有些发红,问到:“似飞,听祖母说你未曾坐过马车,可是不适?” “还好,只是在马车上睡着了,多谢成安表哥关心。” 高成安还没说话,他身边的少年郎开了口:“你真睡着了?这一路上数次颠簸,我光是歇息都不安宁,别提睡觉了。” “云尚兄自己对外面的景色新奇,连跟我对弈都不肯,一直撩着帘子往外看,怎会睡着?”高成安接话,同时吩咐何似飞:“我带的那个包袱里有烧鸡,你拿出来,一会儿烤热了吃。” 何似飞应声,陈云尚则吩咐陈竹去生火起灶,准备饱餐一顿。 高成安应当是听了何大丫姑奶奶的吩咐,对何似飞颇为照顾,吃饭时,跟他讲了些日常习惯。 “听祖母说,村子里的人一般都是早晚两餐,午时不大吃东西。咱们读书的不一样,因为读书费脑子,吃不饱容易学不进去,所以加了午饭。况且,似飞你现在十二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些饭,才能长高。” 何似飞愣怔了一下,他是真没想到,在古代居然有一日三餐。 之前在末世,他们能保证一日稳定两餐就很不错了。虽说他听母亲说过末世来临之前,都是一日三餐的,但对于当时的他来说,一日三餐等同于天方夜谭——物资紧缺到每日都有上万人饿死,他能每天都填饱肚子,已经算是命运之神格外开恩了。 兴许是他脸上的表情太诧异,高成安抓了他脑袋上的发髻一把,哈哈大笑起来,给了他一只鸡腿。 吃完午饭,大家收拾好锅灶,又用汤水将火堆铺面,这才继续出发。 何似飞再次坐上马车,这回,他依然闭着眼睛,却没有睡觉,反而思考起怎么样才能在古代安身立命。 此前,他答应去县城,不过是因为爷爷奶奶的期许、再加上自己心底那一点想见见世面的心思,他想过打拼,但欲望并没有那么强烈。反正他就算不打拼,回去种田,外加给村里人写写信,也饿不死自己。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5节 何似飞自觉自己对物质的要求并不高。 但此刻,这一日三餐、顿顿都能吃饱、还能吃到肉,让他心中蓦然泛起一种拼劲儿。 他想起高成安方才说过的话:“士农工商,当今陛下对商人非常鄙夷,要求过他们不能穿上好的绫罗绸缎,不能顿顿吃肉,甚至每隔一段时间就不许一日三餐。具体律法我还没了解,但限制颇多。古人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只有读了书,才能获取声望、地位。” 高成安说的时候,语气里颇为自豪。毕竟他小小年纪就考中了童生,只要再考过院试,就是秀才老爷,见到县官,可以不用下跪的。 何似飞觉得,高成安这话肯定是‘农工商’这三个阶级有所偏见,但这也能反映一个社会现实,那就是读书人的地位是真的高。比何似飞想象中的还要高很多。 想到这里,他一再提醒自己,这不是那人人平等,只靠拳头说话的末世,这是和平年代,是农耕文明,是有皇帝这玩意儿存在的。对皇帝必须要尊崇,对上官更要尊敬。这才是这时代的生存之道。 既然如此…… 何似飞想,那他是不是也能学点墨水进肚子,尝试考个科举?到时候他家就可以吃一日三餐,还不会有人置喙。 刚想到这里,何似飞微微睁开眼睛,一下就看到他爷爷给高成安买的那一刀宣纸。 一刀宣纸二两银子。 他们家一年才能攒五两银子左右,这还是朝廷格外开恩,免除他们赋税徭役的时期。等到七年之后,家里人还得服徭役,交田税,那时候,估计一年攒个二两银子都难。 ……怎么又是二两银子,二两银子也就够买一刀宣纸。 何似飞上辈子练过字,他知道练字有多费纸。如果勤学的话,一刀纸,一千张,也就够写两个月。 这还不算笔墨砚的花费。 何似飞感觉有点点窒息。 此刻,他终于深刻的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就算是想读书,也是读不起的。难怪高成安表哥那么自豪,确实有自豪的资本——还算富裕的家庭,聪明的脑袋,良好的机遇。 何似飞到没有嫉妒,甚至连羡慕都没有,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家庭很好,爷爷奶奶都很疼爱自己,即使家里贫苦一些,桌上得粮食混着野菜一起吃,那也没把他饿到。更别提,他这辈子还有健全的身体啊。 何似飞单手抓着车厢,单手隔着包袱摸了摸自己的锉刀。去到县城后,他先赚些钱吧。 第三日,何似飞一行人终于到了县城。 不同于村子和镇子,县城是有围墙的,分为内城和外城。内城有宵禁,有晨钟暮鼓,规模虽然跟何似飞上辈子所见过的地下城不能比,但相较于这四年来他的所见所闻,县城已经算极为繁华的了。 托陈云尚的福,他们抵达县城后,不用东奔西跑寻找客栈——陈云尚是陈秀才的远房族亲,早就托陈家族人在县城租了一处院子。 院子不大,比不上高成安家里在镇上那三进的宅院。县城的院子只有一进,除了进门处的影壁之外,是三间正房,左右各有一间厢房。 带他们入宅的男人笑容和气,道:“陈少爷,高少爷,这三间正房,中间的作为正厅使用,布有罗汉桌、太师椅,日后如果结交了新的同窗,可以在此小聚。左右两间房布局皆一致,有床榻、书案、柜子等。后院只有窄窄一条道,我让人搭了几根竹竿,可以晾衣服。东边正房旁侧还有一条窄道,通往茅厕。” 男人说的面面俱到,连何似飞和陈竹都不曾落下。 “至于这两间厢房,自然是两位小公子一人一间,不过厢房比较小,只有一张床塌和一个柜子。” 陈竹听了非常高兴,他家兄弟姐妹多,在农村的宅院里都没有自己单独的房间,没想到居然在县城有了一间。 带他们来的男人又说:“不过这院子缺点也有,那就是比较小,没有厨房,但胜在价格便便宜一点。” 陈云尚忙说:“最近府试刚过,不少童生都想来县城跟有名望的秀才学习,租房的人定然很多,方叔能找到这样的宅子,云尚已万分感激。” 高成安也连忙道谢。 最后,两人请这位叫‘方叔’的男人去酒楼吃饭,而陈竹和何似飞则在宅子里负责收拾大家带来的行李。 等到所有行李都收拾好,何似飞已经喘着气。他这个身体健全归健全,但终究是被四年前那一场洪水给伤到根基,不算完全健康。 纵然何似飞这四年来已经非常注意调理身体,但因为营养跟不上的缘故,还是稍微有点虚弱。 此前在上河村的何似飞没有那么紧迫的时间观念,他一直觉得十二岁还小,等他调理到十八岁,不信调理不好。 但现在,既然他想要多多打拼,那身体健康必须是排在第一位的。 上辈子久病在轮椅上的经历告诉何似飞,他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营养跟不上,这才导致身子骨虚弱。只要能赚钱,能一日三餐吃好,再配上锻炼和良好的作息,一定可以调整过来。 陈竹的体力都比何似飞的好,他收拾完陈云尚的行李,见何似飞站在一旁喘气,笑着说:“你快歇息一下,你现在只差在房间打扫吧,一会儿我去帮你打扫屋子。你年纪还小,别累着了。” “多谢,”何似飞缓了一会儿,擦了把汗,说,“不用,我自己可以来。” 他说完,拿着苕帚去打扫屋子了。 等到陈云尚和高成安给他们带饭回来,两人已经把四合院打扫的干干净净,而且颇具人气,看起来不是最开始那样冷冰冰的感觉。 “辛苦你了,似飞,赶紧吃完休息,明日咱们在县城逛一逛,熟悉街道,到时再让你帮忙带饭或者买东西,你便不至于找不着路。”高成安说完,打着哈欠进屋。 何似飞躺在完全陌生的床榻上,莫名的没了睡意,他看着房上的那根木梁,设想着未来的无数种可能。 前几日,他对于县城的两年生活并不抱有太多的想法,就连求学的态度甚至都不怎么积极。但经过跟高成安的接触后,他才发现是自己以前眼界不够。 “只有见识过繁华,才有资格说退隐。不然,还是会对外界的繁华世界怦然心动啊。”何似飞轻笑一声,好无芥蒂的承认自己此前四年对这世界的错误认知。 不知道想了多久,何似飞闭上眼睛,一夜好梦。 这想法要是被十年后的人知晓,估计会扼腕顿足——连中三元何似飞,堂堂一代权臣,当年居然是为了一天能吃三顿饭,才开始打算念书的。 第8章 第二天,初来乍到的高成安和陈云尚被同年一起考府试的同窗邀约去喝酒、吟诗。那么带何似飞熟悉县城的任务,自然就落在陈竹身上。 然而陈竹也是两眼一摸黑,他不过是上回陪陈云尚来参加府试,才来的县城。且不说府试距离现在已经隔了快俩月,单单说他上回也不过是在客栈和府衙两头跑,压根没逛过街,自己都抓瞎,更别提带人了。 但陈竹又不敢忤逆陈云尚的意思,等着他和高成安走远,才苦着一张脸对何似飞说:“我、我对这儿也不熟,咱们就在附近走走,行吗?” 何似飞从来不是要人照顾自己的性子,当年他下半身瘫痪,都十分要强的要成为为母亲遮风挡雨的人。这辈子他四肢健全,又怎会做事畏畏缩缩。 “无妨,马车进入县城时,我大概认了点路,我就按照自己记忆走走,应当不会迷路。再说,真找不到路,这张嘴还是会找路人询问的。”何似飞说,他其实更希望一个人逛一圈。高成安虽是他表兄,但两人不熟,高成安并没有照顾他的责任,再说,他一向不大喜欢麻烦人,自己能做好的事就尽力做好。 何似飞说:“我记得你东西还没收拾完,你在家收拾东西,我出去溜达一圈。” 说完,他就要走。还没走几步,后面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陈竹追了上来:“不行,你还这么小,我跟你一起走。” 何似飞微微皱了皱眉,却也没其他理由让陈竹留下,只能带着他一起走。 陈竹走着走着,才恍然发现,有些路、有些铺面他好像见到过。顿了顿,他眼睛一亮——这家面馆不就是昨儿个坐马车路过的那家么?他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店主就在店外杀鸡、烫鸡、拔毛,目的是煮用来下面的鸡汤。 又走了一小会儿,陈竹赫然发现,这家卖油纸伞的店面他昨儿个也有印象!这家的伞做得极为精致,又在房檐下半开半合的点缀了几柄,颜色有粉有黄,配着伞面上精致的花纹,看起来极为漂亮。 然而这些都没能让何似飞停下脚步,他寻找的是昨天看到的木雕店。 真不愧是县城,还有店铺专门卖木质摆件。从拇指大的桃核,到一人多高的屏风,应有尽有。 何似飞在心里赞叹。 他觉得,这种农耕文明只是在建筑和对科技的应用上不如后世发达,但手工艺术、文学绘画等,说不定比后世还要精湛。 想来也是,后世网络那么发达,人类足不出户便可以接收到整个地下城的消息。又有各种娱乐新闻让人目不暇接。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安心搞艺术的,寥寥无几。 但古代人就不一样了,士农工商,工匠虽然在周遭很小的圈子里地位还算高,但大部分情况下,技艺精湛的工匠都得为皇家服务。要是一个没做好,掉脑袋都算轻的,很有可能株连九族。因此,为了不掉脑袋,为了能讨上位者的欢心,给家族挣来荣誉,他们没日没夜的磨练技艺。 下得了苦功夫,那技艺等就不用说了,做出来的成品自然精妙的让人拍案叫好。 何似飞早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也明白,那等技艺的工匠基本上都为皇家或者权贵服务,在县城一般碰不到。所以,他觉得以自己那点微末的水平,雕刻几个小木雕,还是能卖出去的。 何似飞这四年来,每日都练习的,只有写字。雕刻只是偶尔兴致起来,才会拿了锉刀在手上转啊转的。技艺比起上辈子来应该没有精湛,但也不至于退化。 他走进木雕店,沿着摆架一个个看过去。 店小二原本见何似飞穿着普通的细棉布,觉得他虽然不至于贫穷,但也绝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便没有上前接待。不过,小二也没有阻挠何似飞看,他们这店里现在人不多,能来一两个顾客都不错了,岂有把人往外赶的道理。 小二一边擦着手上的摆件,一边悄悄看了会儿何似飞,见他规规矩矩的只是看,没有上手摸,倒觉得这还是一个挺懂事的孩子。 他放下擦好的摆件,走到何似飞身边,说:“小公子,可是看上了某个木雕?咱们家店的价格一向公道,一只指头大小的木雕二两银子,镂空的十两,小公子可要买一个玩玩?” 听了他的话,何似飞看着两个同样大小的木雕,一个雕刻的是一只可爱的小兔子,有长长的耳朵和缩成一团的尾巴,正在吃胡萝卜,看起来活灵活现,憨态可掬,这应该就是小二说的二两银子的木雕。 至于旁边的,与兔子一般大小,但外观完全镂空,等于是把表面雕刻成网状,里面有一匹马和一只正在踩在马背上的猴子,寓意‘马上封侯’。 百姓们向来喜欢这种谐音吉利的事物,再加上小摆件做得又精致精巧,十两银子倒也不算欺负客人。毕竟,这可是在同样大小的木头上,雕刻了马匹和猴子,猴子尾巴高高翘起,看起来十分开心的样子。 何似飞想到上辈子在教自己雕刻的老先生房里看到的木雕,比面前这个‘马上封侯’要精致不少。不过想来也是,先生本来就是国宝级工匠,他所珍藏的东西,就算是放到古代,那也是要进献给王公贵族的。自然不是在一个县城小店能看到的。 何似飞手指在身侧蜷缩了一下,像面前这种级别的镂空的摆件,他只要多加练习,手感上来,做起来应该不难。毕竟,上辈子他在老先生的教导下,连更加精致的都会做。 何似飞看着这些木雕,说:“很漂亮。” 小二笑着:“那当然,咱们店在县城可以说是第一,很多外地人都要来咱们县城买木雕呢!” “哦,贵店有专门的木雕师傅?” “你这娃娃年纪不大,倒是懂行。”小二特别自豪,“咱们店的木雕师傅是我们老板的弟弟,原本这家店已经快开不下去,多亏了他,才能重新开起来。而且,现在越来越好了。你别看现在店里没什么人,那是因为最近农忙,运河上的船不多,等过几日,店里的木雕供不应求呢。” “过几日?”何似飞状似懵懂的询问。 小二完全没察觉出他的深意,掐了掐手指,“估计就再过一旬吧,到时候很多人来店里买木雕,咱们师傅都忙不过来。去年那个时候,店里的所有镂空木雕都卖得一空呢。就那样还有很多人买不到,在店门口求师傅再做几个。” “他们只喜欢马上封侯这个样式,还是其他的?” “是只喜欢镂空的,”小二说,“你知道《核舟小记》吗,一位文人写的,此文流传度极广,导致现在但凡有点名气的商人或者文人,都喜欢给家里摆一些精巧细致的雕刻,以此来象征自己的品味。” 何似飞:“……”他记得上辈子好像听到过一个什么《核舟记》,在这里居然是《核舟小记》。 不过,百姓们被一篇文章激发购买欲,从此争相购买的过程,真的很像后世的‘带货’。 何似飞点点头,“原来如此,多谢你。” 陈竹跟着何似飞出来,一双眼睛里只剩下钦佩,他快走两步到何似飞身边,说:“你怎么胆子这么大,那种店铺一看就很贵,你居然敢进去,跟小二哥说那么多话。” 关键是,小二哥一点不耐烦都没有表现出来,反而好像很喜欢跟何似飞说话一样。 要知道,陈竹自己兜里没钱,对那种店铺只会敬而远之、望之生畏。 不等何似飞说话,陈竹又说:“这家店好贵啊,指头大的一个木雕,就要卖二两银子,咱们那处院子,一年的租金不过十八两银子罢了。” 何似飞听他前面的话还挺正常,但后面这……‘十八两银子罢了’。他们家一家三口一年才能攒五两银子而已。 陈竹可能天生话比较多,即使何似飞不说话,他也能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不过,倒是不惹人烦。 “还有那个马上封侯,那个木雕居然要十两银子,两个就比咱们一年的房租还要多了。能买得起这样木雕的人得多有钱啊——对了,似飞,你往哪儿走呢?这条路我怎么没一点印象。” “嗯,我们之前没走过这一条路。”何似飞说着,脚步并不停下,甚至还隐隐有些加快的趋势。 前面赶着驴车的车夫听到后头隐隐有说话声和脚步声,会有看了一眼,见是俩半大不小的孩子,便没当一回事,往左一拐,径直拐进木材街。 木材街距离主街有点距离,地处偏僻,这里的房子大都是三间打通,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木头。走近了,还能听到匠人们合力拉起锯子,锯木头的刺啦声。 陈竹天生对荒僻的地方就有畏惧心里,听着这声音,更是有点害怕。 他拉了拉何似飞的袖口:“要不咱们回去吧,这里怎么这么可怕。”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6节 何似飞也觉得自己此举有点不妥当,他是想买点木材回家练手。方才那小二说了,等到十天后,店里的镂空木雕就会卖断货,木匠师傅雕刻出来一个需要时间,而买家大老远赶过来,又不想空手而归。何似飞便想自己雕刻出镂空木雕来,一个十两银子,他……可以赚点银子傍身。 故此,刚才看到一个拉着木材的驴车,就一路跟了过来。 但陈竹担忧的没错,这里地处荒僻,周围都是大房子,没多少人,再加上锯木头的声音,莫名让人心里发毛。 更何况,何似飞和陈竹还都是战斗力非常弱的渣渣,真要遇到歹人,恐怕跑都跑不利索。 可让何似飞就这么回去,他又不甘心。今儿个高成安跟同窗聚会,明个儿就得拜先生,然后进入私塾念书,他这个书童可没大把时间在街道上‘逛’了。 故此,今儿个不买好木头,下回可就没时间了。 何似飞想着,还是往前走了几步,随后往左一拐。 还没等何似飞看清左边这第一家店的情况,跟在他身侧的陈竹已经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叫起来:“啊啊啊啊啊鬼啊!!!” 何似飞被这声音吓得一个激灵,定睛一看,才发现这是一家棺材铺。 陈竹惊慌之余,却还惦记着比自己年纪小的何似飞,要拉着他一起跑。却因为手滑没力气,再加上腿软走不动,这会儿只是拉着何似飞的手腕甩了甩,呆在原地。 何似飞:“……”他也没料到这居然是一家棺材铺。 刚才赶着驴车送货的车夫也没想到这俩人跟了上来,见陈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纳闷说:“你们跟着我干什么?” 这人包括屋内的木匠不像是穷凶极恶之人,何似飞定了定神,说:“我们想买木头。” 这会儿,他才注意到,那车夫正在往下卸的货物正是梓木。梓木,桑梓之木,坚固耐磨,抗虫蚀,确实是做棺材的好材料。 这种木头亦可以做家具,但对于木雕来说,那就颇有些费力了。 第9章 何似飞最想买的是桐木,这种木头较为轻便,质地比较松,且不易变形,之前在木雕店里看到的那两样木雕都是用桐木做的。 而且桐木容易保养,何似飞记得昨儿个看到了陈云尚的笛子,也是桐木做的。 “想买木头?”拉锯子的男人停下动作,走到何似飞面前,说:“半大的娃娃出来买木头?叫你家大人来。” 何似飞索性挑开天窗说亮话:“我买桐木,买的不多,不用叫大人。” 何似飞其实并不确定这个时代的‘桐木’是否叫桐木,不过他方才看到了这家棺材铺的牌坊——迈全县纯梓木高级棺材。 不得不说,这招牌,跟何似飞后世所见到的都有一拼。 看来无论哪个朝代,想做生意,就得把自己最有竞争力的地方展现出来。 但重点不在这里,重点是,‘梓木’与他后世所了解的木料对上了,不仅品种对应,就连字体,都彻底对应上。 这才是何似飞敢开口说‘桐木’的原因。 男人转过身,显然是不想搭理小孩子,觉得他们在干扰自己干活,随意道:“哦,桐木啊,我这里都是桐木,你留下十文钱,随便在地上捡两块边角料走人。” “这些是梓木,叔叔。”何似飞的声音里夹杂着些许无奈。 男人:“……你认识木材?” 何似飞本想指指上面的招牌,意思是招牌上都写了,但他突然想到自己‘不识字’的人设,立刻点点头:“家里人教过我一点。” 男人见他小小年纪居然能认识木材,便多了点耐心,对屋里面的人喊:“阿弟,桐木还有吗?” “没了,大料子都拿去给陈家小姐做梳妆奁了,只剩下一点边角毛料。”里面的人很快回应。 男人对何似飞摊开手,“我们这里没了,你倒是可以去前面那几家问一下,但他们卖木材一向论板买,你说的一点,他们估计不卖。” 何似飞说:“我能看看你们家剩余的桐木毛料吗,我只想买一点。” 男人皱着眉,汗水从常年干活的精壮的身体上流下,说:“买一点能干什么?桐木又不香,想做香料都不行。” 他这么说着,很明显下一句就是拒绝了,毕竟大家都是做生意的,那点边角料又赚不了几个钱,犯不着为这个浪费时间。 正要进去,里面那位他喊‘阿弟’的男人却拿着一兜桐木毛料出来,“你想要这些?店里的毛料全在这里了,一块一文钱,你买多少捡多少,自己挑,挑完了把铜板放旁边。” 何似飞眼睛一亮:“多谢阿叔。” 说着,就蹲下去捡毛料。这些毛料确实如男人所说,小的很,就算是想要打磨成珠子,都很难切成一个四方块,基本上用不了。 但何似飞要的就是这么小的,一是他现在人小,力气也小,买大块的木料,还要自己切成小块,他可能切完就没力气雕刻了;二就是现在的市场需求是又小又精致的雕刻,这么大小的木料,只要他能想到合适的样式,雕刻出来反而还能算‘废物利用’。 何似飞蹲下身,捡了二十六块。这期间,那赶驴车的人已经卸货结束,嘎吱嘎吱的回去,而男人和他阿弟则继续哼哧哼哧的锯木头。 何似飞从荷包里数了二十六文钱,放在旁边,对里面高喊一声:“我买好了,钱放在旁边,多谢两位叔叔。” 男人和他阿弟也没出来检查,只吼了一句:“行。” 何似飞把木料用衣服下摆兜起来,带着陈竹一个岔路都没绕,回了宅院。 陈竹对何似飞大胆的程度和认路的能力叹为观止:“你真的是第一次来县城吗,怎么这么熟悉,你简直太厉害了。还有,刚才那家店是买棺材的,你都敢直接去跟那里的人搭话。” 何似飞腼腆地笑了笑:“只是想买些木料,其实我刚才也害怕,幸好没遇到歹人。谢谢你一路跟着我。” 他这会儿表现的像个普通的十二岁少年,陈竹反倒被他笑的不好意思,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各自回屋了。 这会儿,高成安和陈云尚还没回来,何似飞把木料往自己房间的柜子里一放,正要去洗手,准备雕刻。 做木匠这一行,手感很重要。 而最简单的提高手感的方法,就是洗去手上尘土,让皮肤真正的接触到锉刀、木料。这种方法适合手熟的人上手,何似飞则不行,他已经很久没有正儿八经的握过锉刀了。故此,这回他洗了手后,先把锉刀握在手里,很久都没有下一步动作。 约莫半个时辰后,何似飞才捡起一块较大的木料,慢慢上手。 他并没有像一开口就吃一个胖子,不同于以前的随便上手雕刻个小动物,这回何似飞只是做基础动作,点、按、划、飞…… 这块木料的表皮很快被何似飞划的‘体无完肤’,接下来,何似飞将外表这一圈削下,将剩下的更小了一圈的木料雕刻的无比光滑。 如果陈竹在这里,肯定会赞叹不已——他削土豆皮都削不到像这样一直薄厚适中,更别提比土豆结实了不知道多少倍的木料了。这对雕刻者的手腕、臂力都有很大的要求。 何似飞将这块形状非常不规则的木料表皮削的圆滑透亮,手腕就有点坚持不住,他现在毕竟才十二岁,之前最多只是联系在石板上写字——练字对手腕的要求比雕刻要小得多,所以他只雕刻了一会儿就坚持不住也在情理之中。 何似飞并没有对自己又非常严苛的要求,他现在虽然想赚点钱,但一切以身体为重,毕竟如果手腕受伤的话,一定会影响写字,那样就得不偿失了。 何似飞往后一靠,仰倒在床板上,他没有闭眼,看着灰扑扑的天花板,心里盘算的则是另一件事——这个时代,和地球的古代,有很多相似之处。 木料的名称、笔画一致,就连念法都一样。那这岂不是意味着,他上辈子学过的书法可以应用在这个时代? 如果真是这样,他的科举之路,走起来,可能会更加顺畅一点。 何似飞知道,也只会顺畅一点了,毕竟书法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真正想要成为一天能吃三顿饭的读书人,得肚子里有墨水。翻译过来,就是还得学四书五经,正儿八经的像这个时代的读书人一样,头悬梁锥刺股,才能学有所成。 何似飞从来都不是一个好高骛远的人,他这个人甚至最看重的是眼前利益——比如现在的雕刻木雕。 何似飞休息了一个时辰,听到大门口有人敲门,原来是高成安让人带话回来,原来是他和陈云尚喝高了,午饭不吃了,晚上不用给他们留门,他们不回来了。 那带话的男人一身馨香,手背上有一颗明显的红痣。 这还真是何似飞第一回一眼就认出了哥儿,他们上河村其实也有哥儿,就连陈竹也是哥儿,但何似飞看他们的时候,只会注意他们的发髻打扮——陈竹是将头发盘在头顶,并包了一层方巾,是跟高成安与陈云尚一般无二的书生打扮。而村子里的哥儿,何似飞想了又想,他好像只见过跟他年纪相当的,大家也都是扎两个发髻,外表真看不出来太多区别。 主要是何似飞不会见到人就去寻找他们身上的有没有痣——这也跟他骨子里一向不以性别评判人有关。 可这回前来带话的哥儿,外表轮廓看起来是男人,却穿着裙子,何似飞刚一走近他,就被香气刺了满脸。 再加上他看到何似飞就想上手捏他的脸,何似飞后退一步,很自然就看到了他手臂上的红痣。 那人没捏到何似飞的脸,也不气恼,笑着说:“哎哟,哪里来的俊俏小哥儿,在这屋里被金屋藏娇呢。可惜啊,你们的少爷都不是什么钟情之人,别一颗心都在自家少爷身上了。” 说完,这人转身就走了。 陈竹性子比较软,见到来人原本只是在何似飞背后站着,听到这话脸都气红了:“你还没长大,他居然在你面前说这些话。” 何似飞倒没觉得有什么,到底是他自己情感淡漠,两性……不对,三性关系观念淡泊,只认实力,所以这话从他左耳进,右耳就出去了,根本不过脑子。 “没事,既然少爷们不回来,我们先去吃饭吧。”何似飞说。 为了报答早上陈竹跟着他一起逛了一圈县城,午饭是何似飞请的,他虽然穷,倒也不吝惜小财。 下午回去后,何似飞便开始雕刻。他随便拿了一块木料,见其一头宽一头窄,心中很快有了想法。宽的正好用来当底座,窄的则是头部。随着木屑在何似飞指尖落下,小小拇指大的木料,很快出现了一些颇为圆滑的轮廓。 直到将近黄昏时,何似飞才完全雕刻好。 原来,他将那一块削圆滑的木料雕刻成一只蹲坐的松鼠,两只小爪子里还抱了一颗硕大的松子儿,松子镂空一部分,雕刻出果肉与外壳的层次感。看起来活灵活现。 主要是因为他对镂空技艺掌握得不是很熟悉,所以只雕刻了这么一点镂空,但好在没出错。何似飞将松鼠小件儿摆在自己床边,希望日后能卖出去赚些银子。 第10章 虽说何似飞上辈子练习雕刻多年,但这辈子到底不经常碰锉刀——就在这种前提下,他第一天就刻出了一个小件儿,到底已经算很不错了。 他刚雕刻好没多久,陈竹就过来叫他吃饭。 小院里没有厨房,就连烧热水都没地儿,这一点倒是挺不方便。这年头又不像何似飞后世有纯净水卖,这时的水都是水井里打上来的,虽说甘甜,但比起后世也浑浊不少,得烧开了才能喝。 想到喝水,何似飞才察觉自己的嘴唇已经有些干。刚才一直在雕刻,连喝水这档子事儿都忘了。 陈竹其实也意识到,没有灶台或者炉子是一件很麻烦的时间。虽说他们这里是南方,冬天不会太冷,但也不是硬抗能扛过去的,腊月时候总得灌上暖壶,放被窝里才暖和。 而暖壶里的水或者炭怎么来,那就得靠炉子。 陈竹说:“少爷们都是读书人,不大理会家里这些琐事,但咱们确实缺一个烧火的地方。这院子我看过了,比较小巧精致,不大合适砌灶台,我觉得咱们缺一个炉子。” 何似飞非常赞同陈竹的想法。 似乎是察觉出何似飞眼底的同意,陈竹说得愈发起劲儿:“烧炉子呢,天晴了就放在院子里烧,下雨的话就抬进堂屋。少爷们平日里喜欢在堂屋吟诗作赋,炉子放在堂屋,倒也暖和。” 何似飞刚想提醒他在屋里烧炉子,小心一氧化碳中毒,陈竹继续说:“堂屋的大门一向不关,咱们俩又在一旁伺候,烧炉子不会出事。” 何似飞点点头。古人也是非常有生活常识的。 两人晚饭吃的是包子,为的是早点吃完,看看有没有卖炉子的商铺,询问价格后,回去再跟少爷们报备,好尽快做决定买炉子。 晚上这一趟进入店铺询问价格,基本上都是陈竹在说,何似飞在后面听着。他虽说上辈子也是阴沟里混出来的,但他这辈子没怎么出过门,对物价都不了解,听陈竹一路问价砍价,对古代的物价倒也有了一点基础概念。 何似飞默默把这些价格记在心里,打算日后将其一一记录成小册子。 这是他的习惯,毕竟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物价,记录下来好做比对——在这种信息闭塞的时代,把东西低价买入,运送到另一个地方高价卖出,是最方便的赚钱手段之一。 何似飞倒也不是想要做倒卖,只是他喜欢将自己能接触到的信息整理归类,这样日后万一有用,便可以有备无患。 不得不说,这也只有在朝不保夕的环境里长大的人才会有如此谨慎的姿态。 这份谨慎与全局观已经印刻进何似飞的骨子里,即便在和平年代休养生息四年,一旦出了远门,立刻就重新扎根发芽。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7节 晚上,高成安与陈云尚果然夜不归宿。虽说下午已经有人报过信了,但陈竹一直担心何似飞小小年纪,不懂那人话语里的暗示,会多加询问两位少爷怎么还不回来。故此,他一直提心吊胆,不知道一会儿该如何解释。 幸好,何似飞只关系现在的物价,跟陈竹聊的也都是一些小玩意儿的价格。直到回屋,他都没提起他那个高成安堂哥。不管他是不是忘了,反正都让陈竹松了口气。 毕竟,何似飞还小呢,解释这些在陈竹看来怪不好意思的。 何似飞并不知道陈竹在心里想了那么多,他只是觉得高成安堂哥与陈云尚少爷这才刚来县城的第一天,就跑去青楼,夜不归宿,有点太过风流。明个儿就得去私塾拜师,今晚还在青楼厮混,可真是……不大像个正儿八经来念书的读书人。 不过,何似飞也只是想想而已,说到底,他只是一个书童,压根没有置喙主人家私生活的权利。万一真的有人能情爱事业双担,双丰收呢。 第二天寅时还没过完,刚有更夫敲过铜锣,表示宵禁结束,每个区域都可以互相通行时,正在睡梦中的何似飞就听到有人在拍门。 声音不算大,但也不小,住在距离大门比较近的他和陈竹应该都能听到。 何似飞起身穿上草鞋,见窗户处还是黑咕隆咚一片,而对面陈竹屋子的门已经‘嘎吱’一声响,紧接着是陈竹在院子里小跑的声音。 何似飞也赶紧推开门迎上去。 高成安和陈云尚都还算清醒,只是身上的酒气和脂粉气挺浓,一旦靠近点,就知道他们俩昨晚干什么了。 高成安已经有点慌,他进入堂屋后,在自己身上嗅了好几下,苦着脸,“陈兄,这可怎么办,带着这身味道去拜师,我怕夫子会把我打出来。” “放心放心,这种事我很有经验,咱们方才在绿意小院里已经洗过澡,现在这味道不过是衣服上沾染的,你回屋脱了衣服,用湿毛巾擦一遍身体——最后,再兑开一点墨水,抹在脖子下面和手腕,保管一会儿满是墨水气。”陈云尚哈哈大笑,端的是潇洒风流之态。 “还是陈兄你有办法!”高成安眼睛一亮,立刻让何似飞去打水。 这院子里没有水井,不过昨儿个何似飞出门逛过,知道水井距离此处不远,应了一声后立刻拎着水桶出去了。 陈竹有些担心的看了看他的背影,担心何似飞这小小年纪的出什么危险。 但在场其他两人都是被伺候惯了的,并不会想到这些,陈云尚又吩咐陈竹:“去外面买些带热汤的饭食回来,馄饨、汤面随意。”说完,他转头看向高成安,说,“吃点热的,把嘴里的酒意驱散些,反正一会儿咱们跟夫子不会挨那么近,这么点酒气,夫子闻不到的。” 高成安已经彻底放下心来,跟陈云尚对视一眼,眼里流露出的是万分钦佩。 陈竹离开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怎么,在镇上你家父母不许你出来玩?” 陈竹不知道高成安怎么回答,不过怎么回答也不关他的事,他只觉得昨天下午来的那个哥儿说的真对——可千万不能把心放在陈云尚少爷身上,不然,这辈子恐怕只能在满腔怨气中度过。 陈竹离开没多久,何似飞就拎着水桶进来,他将水分别倒进两个水盆中,各自还放了一块布巾,送到两位少爷房里。 接下来,就没何似飞什么事情,他将高成安跟陈云尚一会儿拜师要送的仪礼收拾好——毕竟这个一会儿肯定是他和陈竹各自背一份,与其到时手忙脚乱,还不如现在整理好。 何似飞在堂屋整理要送的礼,那边陈云尚和高成安隔着两扇门与一个堂屋,大声聊着天。 “云尚兄,你怎会对哥儿的身……如此知晓?”高成安本来想说什么,但想到何似飞在外面,便隐晦了些。 “怎么说我也比你大三岁,在这方面知晓的肯定比你多,再说,你难道仅仅只当陈竹是我的书童吗?” “啊?”高成安惊讶。 接下来的话,何似飞其实并不想听,毕竟涉及到陈竹的隐私,但陈云尚对此毫不避讳,在自己屋里一边擦身,一遍给另一个屋子的高成安大声讲—— 原来,陈竹今年十五,在这时代是可以嫁人的年纪,但因为哥儿不受待见,他家根本没有被媒婆找上门,父母就想让他给陈云尚表哥做通房。 起初,陈云尚的母亲死活不同意这件事,他觉得儿子打小就聪明,在私塾里读书也是佼佼者,她希望儿子考上秀才后,再给他物色一位大家小姐。 ——这便是亲爹亲妈了,都觉得自家孩子是可以配得上天仙的。 因此,陈云尚的母亲觉得儿子就算要通房,也不要哥儿身份的,他家又不是没钱,买一个丫鬟回来便是。 刚开始,他们确实给陈云尚买了个相貌清秀的小丫鬟,但谁知俩人才相处一个月,陈云尚就被小丫鬟迷住,功课都落下,在私塾里被夫子打了手板。 这件事传到陈家父母耳朵里,真是捶胸顿足、后悔不迭。陈云尚的母亲立刻将那丫鬟送走,然后把老实木讷、心地单纯的陈竹接了过来。 现在距离那小丫鬟被送走还不到半年,陈云尚对她的思念还没消,自是看陈竹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宁愿去青楼都不碰他。但考县试之前,他被压在家里不许外出,唯一能面对的只有陈竹。高成安说自己火气大,没办法,就让陈竹褪去衣服给他把玩。 陈云尚说到这里时,何似飞手一重,差点没把他送给夫子的那份腊肉给掰断。 何似飞并非出于同情或者怜惜,他生于末世,自己从小又双腿残疾,最不喜欢的就是同情和惋惜。他只是愤怒,这陈云尚看起来仪表堂堂,但内里,可真是个人渣。 那边高成安显然也被陈云尚这句话给震撼到了,从他说话的声音里都能听出他的嗔目结舌:“还、还能这样?” “哎,成安啊,你还是太嫩,日后兄长有什么好玩的,一定带着你。” “我、我不……”高成安下意识要拒绝,他来县城是为了好好念书,考秀才的。但一想到这屋子是陈家人提前租的,这陈夫子是陈云尚给他作保的,他就不敢再多说。 第11章 高成安深知自家在牧高镇上虽然算是‘大户’,但这也只是跟镇外的村里人相比。一旦离开镇子,来到县城,他其实什么都不是。 他们高家的根就在镇子上,高家这几代来最有出息的他爹,也不过是在镇上多开了一家饭庄而已。 而陈家就不一样了,陈家人口众多,且不说陈云尚这位在县城当夫子的族叔,单单说陈云尚的爹,那在他们镇上也是非常有名望的存在。 ——里长。 一里之长,管辖大约两百户人家的户口登记和纳税。 这个‘一里’用的是很早之前的长度,折合到现在,约莫有五里那么长。也就是说,陈云尚他爹掌管着至少三个村子。 俗话说‘民不与官斗’,陈云尚他爹在牧高镇好歹也算个‘官’了,不是他们高家能得罪得起的。高成安纵使这会儿满心向学,也不敢直白的拒绝了陈云尚的邀请。 高成安心事重重,擦身子就擦得慢了些,等他出来,陈云尚这边已经收拾妥当,正用热汤冒出来的水汽蒸眼睛。 见他出来,陈云尚招呼道:“陈竹,让高兄也蒸蒸眼睛,一会儿见到夫子,好歹显得有精气神一点。” 陈竹立刻照办。 等两人蒸了会儿眼睛,将馄饨和汤面条吃完,身上再也看不出一点宿醉、留宿花街的颓唐,相反,他们身上带着点点墨香,一双眼睛里满是精气神,站起身时还透出几分年轻人的朝气来。 何似飞暗暗称奇。这些小把戏可真让他开了眼。 虽说他上辈子也是个不择手段、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但比起弄虚作假,还是陈云尚更胜一筹。 陈夫子的家距离他们租的这户院子不远,走路不到一刻钟就到了,高成安与陈云尚在门口站定,何似飞上前一步,叩响院门上的铜环。 不消一会儿,门内就有管家出来,见到陈云尚后,眼睛亮了一下:“云尚少爷,您来了,快跟我来,我这就去禀告给老爷。” 陈云尚笑容满面:“山叔,好久不见,听我爹说您前段时间腰腿不好,这是我娘在镇上回春堂买的膏药,您敷几天,要是效果好,我下回回去再给您带。” 何似飞见陈云尚对一个管家都如此客气,他想到之前在高宅见到的高家管家,暗暗琢磨片刻,明白了其中缘由——跟后世不大一样,古代很看重宗族血脉,讲究的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当然也有‘一人犯罪株连九族’。估计这些管家都是主人家的族亲了。 那么陈云尚对管家态度这么热切,就好理解了。一肯定是希望在这里念书能被多加照拂,二就是大家都是族亲,别看这位族叔只是管家,但说不定比陈云尚家的家底还要雄厚,态度自然得好些。 管家山叔带着陈云尚四人进了宅院,绕过影壁,走在抄手游廊上,同时给他们介绍:“县城房价高,可以说是寸土寸金,亏得咱们老爷当年买房买的早,才能买到这么大的。如今也过了五年可以追溢价的时期,这房子就彻底是咱们老爷的。最外面这一进的院子都是学堂,一共有四间房,分为三个班。” 管家声音有些小,何似飞不动声色的往前走了些,希望能听得更清楚一点。 山叔指着最右边的房间说:“从那开始,依次为甲班、乙班和丙班。甲班基本上都是秀才,但因为排名不够靠前,进不去县学,便来了咱们老爷这里。乙班则是考过了县试和府试的,准备近两年下场考院试的。丙班人数最多,都是一些刚启蒙六年左右,还没开始下场考试的学生。不出意外您和这位高少爷应该分在乙班。等再过段时间,觉得乙班进度缓慢了,到时再跟老爷说去甲班都成。” 陈云尚倏然瞪大了眼睛:“山叔,您的意思是,即使是没去考院试,也能申请去甲班,跟秀才们一起念书吗?” “就是这个意思。”管家山叔笑呵呵的,他随即说道,“最左边这间是留给学生们吟诗作赋用的,平时学累了,可以去那儿练字或者背书,都不会打扰到其他同窗。” 说到这里,四人已经走过了抄手游廊,能看到第二进的院子。 山叔指着堂屋说:“你们去那儿坐着候一会儿,我去找老爷。” 即使管家很客气地说可以落座,但何似飞自觉自己这个身份,在陈夫子家里是没有坐下的资格,于是他背着仪礼,安静的站在高成安身后。 其实别说何似飞,就是陈云尚和高成安,这会儿也是不敢坐的。他们还没拜师呢,万一陈夫子真的非常古板,考教他们学业后,对此不满意,让他们滚回牧高镇……那简直丢死个人了。 陈云尚和高成安正紧张着,就看到一位穿着藏蓝色书生长袍、蓄着山羊须,鬓发黑白参半,身型瘦削到几乎只剩一把骨头的老头走了进来。管家恭敬的跟在他身后。 不用想,也知道这位老人就是陈夫子。 陈云尚与高成安立刻拱手行揖礼:“拜见夫子。” 他们并没有说‘学生’二字,是因为陈秀才还没答应收他们为学生。 陈秀才非常瘦,这就导致他面上的颧骨看起来只绷着一层皮,给人一种非常固执的感觉。夫子并没有让他们起来,只是站在原地打量着他们。 高成安和陈云尚心里俱是一慌,很担心昨儿个的酒气被夫子嗅到,那么他们只能卷铺盖滚蛋了。 不过,幸好夫子离他们还算远,闻到的只有他们早上刻意涂抹在颈部和手腕的淡淡的墨香。 何似飞眼睁睁看着陈秀才眼底多了一丝赞赏,随后他说:“起来吧。陈云尚,老夫知道你。”他转向高成安,“你来介绍一下自己。” 高成安紧张的手心出汗,但这个介绍他是早早就练得滚瓜烂熟了,这会儿一个磕绊都没打,流利的说完了。 陈夫子捋了捋胡须,对此不置可否,随后他让高成安带着自己的书童出去,只留陈云尚、陈竹和管家在堂屋。 高成安以为这是夫子不满意自己,脚下一软,走的力气都没了。 何似飞悄悄掺着他走到院子里,说:“表哥宽心,夫子没说不收你。” 高成安脸色苍白,一双瞳孔里流露出十五岁少年的青涩与惶恐。何似飞的话却好像让他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赶紧问:“你且说说。” “首先,您刚回答的没有丝毫差错,夫子并没有说哪里不好;其次,夫子把陈少爷留下,应当是考究其学问,让你离开只是暂时避让而已,稍后应该也会叫你进去询问。” 他这么一说,倒是让高成安心里安稳不少。 即便古代人再怎么早熟、早当家,高成安此刻只有十五岁,一害怕就把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了。他背井离乡来到县城,心中支撑他的只有跟随陈夫子学习,日后考上秀才。如果陈夫子不要他,那对他来说,可真是五雷轰顶一般的打击了。 事实证明,何似飞说得不错,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高成安和他就被管家请了进去,而陈云尚和陈竹则在屋外等候。 何似飞观察到,陈竹背后背着的仪礼已经空了,看来陈云尚回答得不错,通过了拜师考验。不然陈夫子是不会收下这些礼品的。 堂屋内,陈夫子坐在主位上,高成安站在他下手,何似飞则站在高成安身后两步远。 何似飞低敛着眉目,看似没有什么存在感,实际上对陈夫子与高成安的对话十分感兴趣。 他这人对于感兴趣的东西,都有记录下来的习惯,不管是之前陈竹所说的物价,还是陈夫子对高成安的提问。 陈夫子目光敏锐,开口:“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1] 他没有说提问什么,也没有说让高成安回答什么,高成安在极度紧张之下,只能凭借本能回应:“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2] 陈夫子没说停,高成安并不敢停下,一直往下默背,这一篇章都快背完了,陈夫子才又起了另一个头。 何似飞原本只是认真的听着,但越听越感觉不对劲——这不是他上辈子老先生教他读过、写过、背过,还给他解释过的吗?! 这不就是《中庸》的第二篇章吗?! 何似飞低着头,面上的表情从最开始的云淡风轻到逐渐吃惊,再到表情僵在脸上,做不出反应。 直到他听陈秀才说:“你在这儿写一首诗,我看看你的字。” 何似飞赶紧给高成安磨墨,他原本不会磨墨,只不过前些日子在镇上买笔墨纸砚,那个店主给他做了示范,这会儿倒是做的有模有样。 何似飞调整情绪很快,此刻,他还刻意流露出些许紧张和吃惊,装得更像个十二岁的少年。 何似飞看着高成安写字,写出来他所熟悉的繁体字,渐渐屏住了呼吸。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8节 ——虽说很多事情早在先前就有了苗头,比如那卖梓木棺材的店、那与他后世熟知的一般无二的桐木,但何似飞一向谨慎,不会仅凭少量线索就断定这个时代的文化背景与地球古代一致。 现在,有了高成安的背书和写字,何似飞基本上可以确定,这时代可能是地球古代的某个平行时空,仅仅只是多了哥儿这个性别的不同,其他的差距都不算大。 既然如此,他要考科举的话……也算有点底子了。 第12章 这个念头甫一出来的时候,何似飞确实怔忪了一会儿,不过他一直低着头磨墨,倒看不出失礼。 高成安虽说在何似飞对面,但他一直紧张的写字,自然无法关注何似飞的面色。等他写完一幅大字,何似飞已经调整好了所有情绪,已然看不出端倪来。 何似飞惯会隐藏情绪,刚才之所以那么震惊,根本原因不在于何似飞背的书、写的字,而是这个时空与地球古代的相互映照与衍射。 这个时代与他上辈子出生的地球……有牵连。 有关系。 甚至可能是平行世界。 这个念头让何似飞早已平静如坐禅老僧的心湖泛起滔天巨浪。 虽说他在这个时代也有家,有疼爱他的爷爷奶奶,但‘上辈子’十九年的记忆,还是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让他心底隐隐生出一种‘外来者、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消失’的感觉。何似飞之前四年安于清贫,每日种田、练字,修身养性,也可能有一部分是被这种潜意识给影响了。 但……现如今,何似飞发现这世界与地球古代有了牵连,他就好像一个终于找到了归属感的孤独旅人,他从心底开始真正接纳这个时代、这个世界。 ——只有当一个人真正接纳自己的身份,才会选择融入环境,才会去构想那绚烂的未来。 何似飞感觉自己心口好像憋着一团名为‘激动’的勇气,他突然迫切的想要学习这个时代的文化,他想在这个世界留下自己的一点微不足道的记录。 同何似飞一样心中满怀憧憬与向往的还有高成安与陈云尚,他们俩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为他们俩能通过陈夫子的考验,获得进入乙班学习的资格而开心。 高成安拍着胸膛:“云尚兄,方才夫子将你留在屋里,让我出去,我以为夫子闻到了我身上的酒气,差点没把我胆子吓破,要不是似飞扶着我,我都有点不会走路。” 说到底,是他自己对于昨晚之事心虚,再加上陈夫子一看就不大温和的面相,才导致自己将自己吓了个腿软。 陈云尚故作风流的摇头晃脑,眉眼里皆是得意:“高兄,我还能诓你不成?早就说了,用我的方法,一定不会出岔子。在家我娘管我多严?我就是用这种法子,她一次都没发现过,还总是夸我勤学。” 高成安连声称赞:“佩服,成安佩服。” 话是这么说,何似飞微微偏头去看了下高成安的面色,发现他眼底满是后怕和挣扎,看来他对这种‘诓骗长辈的小把戏’并不怎么赞同。但碍于陈云尚的家世与地位,高成安又不敢说一个‘不’字。 陈云尚今儿个开心,说:“走,成安兄,咱们下馆子去,我请客。” 高成安立刻答应。 古代阶级分明,就算何似飞和陈竹是高成安与陈云尚的表亲或者堂亲,但两人到底是书童,在较为正经的场合不能与主人家同桌吃饭。因此,这种下馆子一般是没有何似飞跟陈竹什么事的,两人路上随便买了些包子馒头,回家去。 方才有陈云尚和高成安走在前面,陈竹表现的还算沉稳,现在身边只剩下何似飞一个人,他立刻打开话匣子,眼睛亮晶晶的,说:“我阿娘一直都说云尚少爷打小就聪慧,虽说考县试和府试的年纪比高少爷大了些,但他刚才的表现真的特别厉害,先生说什么,他都能接上,而且一个绊子都不打。” 他这么一说,何似飞很快也联想到了高成安的表现——他也一个绊子不打的将陈夫子出的默背题目回答出来。 何似飞扪心自问,以自个儿现在的水平,是做不到将四书五经背诵的不打磕绊的。毕竟上辈子他又不考科举,先生虽然让他读四书五经,但只会挑出一些‘精华’让他背诵并默写。并不会将这么多书全让他背诵一遍。 虽说何似飞上辈子学习认真,闲暇时间能将这些书读的滚瓜烂熟,但要说全文背诵默写,他还真做不到。 故此,就算有上辈子的‘底子’在,何似飞对这个时代的科举考试,以及参加科举的学生们,都不敢有丝毫轻视。 方才从陈夫子家出来的时候,何似飞看到了甲、乙、丙班的学生。 之前管家说过,丙班都是启蒙约莫六年左右的少年,何似飞觉得他们看起来同现在的自己一般大小,一个个坐在位子上的大声念书。 乙班则都是考过县试和府试的,看起来年纪就大了点,有像高成安与陈云尚这种十五到十八岁的少年,也有已经及冠、面上蓄须的青年。 甲班则大部分都是蓄须的青年,甚至还有些看起来已经快三十的中年人。 要知道,能跟着陈秀才学习的,最高不过秀才功名——而秀才,只是科举路上最小、最简单的拦路石。 如果考秀才都考到二三十岁,那后面的乡试、会试、殿试不得考到七老八十? 这么一想,何似飞感觉时间都紧迫起来。 他估摸着高成安与陈云尚吃饭,应该不会很快回来,于是对身边的陈竹说:“你先回去,我在街上再逛逛。” 何似飞想去书肆看看,之前在镇上,他和爷爷倒是去过一趟书肆,不过那会儿何似飞的心不在念书上,便没去翻看架子上的书籍,只是买了笔墨纸砚就走了。 陈竹不放心他一个人:“我跟你一起去吧,这是县城,不比村子和镇上,你才十二岁,万一出个什么事,高少爷一定很生气。” 他这么说,何似飞便无从反驳,他年纪小是不争的事实,纵使他心里一万个不愿意麻烦别人,这会儿还是得和陈竹一起去。 “你打算去哪儿啊,似飞?”陈竹虽然是哥儿,但到底有十五岁,身高比何似飞高了大半头。跟在他身后,颇有点哥哥照顾弟弟的的模样。 何似飞说:“我想去书肆看看。” 何似飞并没有拐弯抹角,假使以后陈竹都会跟他一起行动的话,他现在藏着掖着也没意思。 “书肆?”陈竹似乎想到了什么,说,“我听少爷说,你爷爷让你来给高少爷当书童,其实还想让你多认些字,日后回村好找个活计。” 何似飞“嗯”了一声。 他觉得陈云尚可真是……什么都说,早上把陈竹的私事当炫耀资本在他和高成安面前说,现在又把他家的事告诉陈竹。 陈竹倒没有察觉何似飞那突然微妙起来的心情,说:“我先前还以为你能去跟着少爷们在学堂念书,但今儿个看那些甲乙丙班的情况,里面好像不准书童进入……我还担忧了一会儿来着。” 何似飞也注意到了这点。 今儿个他们去陈夫子家,没看到一个书童,不管是在屋内还是院子里。估计陈夫子一旦开始教课,就让书童们全都出去。不然这么多学生,再来些书童,院子里几乎要走不开了。 陈夫子这样要求合情合理,但何似飞想要‘旁听’的念头就得打消。何似飞基本上也并不指望高成安能教自己,毕竟高成安现在还没考院试,正铆着劲儿想要考中秀才,光耀门楣。不可能专门腾出时间教他。 那么如何学习,就成了一个大问题。 何似飞现在也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他只能去书肆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先把四书五经都买回来,将这些书背过再说。 何似飞一想到背书,就联系到上辈子看的《易经》,那可真是玄乎其玄的东西,老先生说他都吃不透这本书…… 也对,老先生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 如果有人真的把《易经》学的无比透彻,那岂不是精通风水堪舆之术。别的不说,给人看个面相,算个风水应该不成问题——这是与后世科学相悖的存在。 到了书肆,小二见何似飞身上穿着细棉布做的衣服,还是迎了上去。书肆的书籍极贵,不是一般人家能消费得起的。故此,小二一般会根据客人的穿着打扮、气质风度来选择是否接待。毕竟,大部分人都是来看看就走了的。 不过,现在书肆里没多少人,小二见何似飞身上的衣服虽然不是县城流行的款式,而且看起来还有点大,可能是家里人专门做大了一点,等他身量长些还能穿,但到底是二两银子一匹的细棉布做的。再加上何似飞身上带着点从容不迫的气度,小二便专门接待了他。 “小公子,您可是要买书?还是笔墨纸砚?” 何似飞说:“想看看启蒙类的书。” 小二怔愣了一下,他看着何似飞已经过了孩童年纪,以为他早早启蒙过了,没想到居然来问启蒙书籍。 但小二还是认真回答了:“启蒙类型的书籍有《诗三百》、《三字经》等,其中《诗三百》二两银子,《三字经》八百文钱。如果小公子还要看其他的,这边还有。这是县学苏举人编写的《幼童启蒙》……” 何似飞面无表情,他兜里总共只有爷爷奶奶这些年来攒下的五两银子。他还得靠这些银子在县城生活下去,自然不能全买了书。 何似飞静静听小二说完,又问:“那四书五经全套得多少钱?” 这个小二就卖的多了,他说:“单本的价格都不一样,总共只要二十六两银子。” 何似飞:“……” 他就说自家上河村的读书人怎么那么少,现在倒是了解其中原因了——光是四书五经都这么贵,再加上笔墨纸砚,请教先生,之后还有去县城、府衙等考试的费用…… 他们村子几乎都是开荒的难民,自然没这个钱供孩子读书。 何似飞眼尾余光扫到在一旁抄书的穿着麻衣的青年,说:“小二哥,那如果我来书肆抄书,将四书五经抄回去,能便宜点吗?” 第13章 那小二明显没料到何似飞会这么说,明显的怔愣一下,随即回过神来:“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只是此前没有像何似飞年纪这么小的读书人来抄书的。 不过,小二反应倒也机敏:“我去找掌柜的问问,小公子稍等片刻。” 陈竹这会儿已经瞪大了眼睛,见小二转身上楼,他立刻拉了拉何似飞的衣袖,小声问:“你要抄书?你、你真的会写?” 问完,还不等何似飞回答,他又想到了什么,说:“也对,当时从镇上出发的时候,我看到你行囊里带了很多纸,还有写字的毛笔,你以前在家时应该学过这些。” 陈竹说到这里,语气不免有些羡慕,何似飞到底是男孩,还是家里的独苗苗,家里不指望他光耀门楣,但却是真心养育、栽培他,希望他能有出息,才好传宗接代。不像自己,一出生就是哥儿,小时候爹娘还算爱护他,但随着他年纪越来越大,眼看着就要到了出嫁的年纪,却迟迟没有媒婆上门——这在村里是很丢脸的事情。因此,爹娘对他的态度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好了。 那边小二上楼后,将何似飞的事情说给掌柜的听。 掌柜的早知道自家小二是个看人下菜的主,闻言头也不抬,问:“这回看走眼了?” 小二躬身,讪笑:“那少年气度着实不错,我以为家境怎么说都该殷实一点,才上前伺候着。没想到,他还是问了我抄书的事情。” 掌柜的写完这一幅字,抬起头来,露出一双精明又和气的双眸,道:“我之前是怎么教你们的?能来咱们店里的,基本上都是读书人,不管是富贵出身,还是农舍学子,咱们在态度上都得一视同仁——指不定谁考科举,一朝高中,飞黄腾达,那都是咱们书肆的福气。既然如此,那小少年的请求你就答应下来,其他的按照规矩处理便是。” 小二哈腰道:“是,多谢掌柜指点。” 不一会儿,何似飞就听到小二给他开出的新价钱:“那毕竟是四书五经,一共九册,一册按照五百文算,共四两半的银子。除此之外,笔墨纸砚都得自备,当然,如果选用店里的,约莫二两银子的纸张和一两银子的笔墨就够了,算下来一共七两半银子。” 小二说这些的时候并未避讳其他客人,想来这价钱便是店铺的常规价格。 何似飞身上所有的银子和铜板加起来可能才四两半出头,只够抄书,笔墨纸砚还得自备。而且,如果他真的打算抄书的话,身上所有银钱全给出去,接下来大半年就得喝西北风。 银子的事情着实让人捉襟见肘,不过何似飞对此到不算太过紧张焦虑,他昨儿个已经能雕刻出半镂空的木雕,再雕刻些时日,找找手感,不愁雕刻不出全镂空的‘马上封侯’木雕来。 何似飞对小二微微颔首:“多谢小二哥,我回去跟家里人商量后,再来抄书。” 陈竹跟着何似飞后脚出书肆,此前一直叽叽喳喳的他这会儿倒反常的安静下来,就连一直琢磨着赚钱的何似飞都发现了陈竹的不对劲。 快走到家门口时,何似飞放缓脚步,微微偏头。因为背光的缘故,从陈竹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少年高挺又秀气的鼻梁,还有长长的眼睫。 何似飞问:“怎么了?” 陈竹顿住脚步,他低垂着眼睛,好想要说什么,但对上何似飞的目光后,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抿唇笑了笑:“没事,咱们回去吧。” 何似飞并不能猜到陈竹的想法,毕竟他跟陈竹满打满算,也才认识堪堪五日。连互相熟悉都没做到,更别说猜心思这种大难题了。 何似飞回屋后,找了条腰带,在自己的右手手腕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他现在到底年纪小,手腕受力有限,而木雕是最吃力量的技术活儿,何似飞只能靠这样来给让自己的手腕多一点支撑。 方才在书肆,他看到了一本启蒙用的书籍,名叫《十二生肖勤学小记》,封面上画的十二只动物,赫然就是后世的子鼠丑牛寅虎……虽然他没翻看其中内容,但想来跟后世的儿童故事书差不多。 何似飞的关注点不在童话书上,而是在于‘十二生肖’。假如这时代也有十二生肖的话,那么他何不雕刻出十二个镂空的生肖木雕来? 等到九日后,如果有其他县城的富商前来买镂空木雕,他有极大信心可以将这十二个一套卖出去。这样总比他一个个售卖要来的方便许多。 当然,如果没有一掷千金的富商,何似飞自然也只能将自己雕刻的木雕论个售卖了。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9节 不过,十二生肖好歹给了他一个雕刻的灵感。何似飞总不能照搬照抄人家木雕店的‘马上封侯’啊。 何似飞向来是个行动派,这么想着,已经洗了手,开始握刀,打磨木胎了。 第14章 何似飞坐在窗边,窗户开了一个小缝,他借着这缝隙投进来的光,神情认真,仔细打磨手上一小块一小块的木头。 他深知自己现在的技艺有多生疏,因此,一刀一刀,刻得万分认真——虽说在上辈子巅峰时期,这镂空木雕,他闭着眼睛都能雕刻出来。但这个时代的他既没有上辈子的臂力,也没有长时间的磨练技艺,想要在短时间内雕刻出一个像样的镂空木雕来,还是颇有难度。 更别提,这么小的木头压根就不适合雕刻。小小一块,不好受力,力气稍微大一点,不是刻深了就是划破了手。 因此,对雕刻者下刀的位置和方向、以及手腕发力的收放要求极高。 上辈子的残疾身体,让何似飞远比同龄人要沉着冷静许多——双腿的残疾让他从小就缺失了蹦跳走路的机会,失去了绝大部分人可以去追逐梦想的权利,何似飞只能将全部心思用在其他方面,练字是其一,雕刻也是其一。 陈竹本以为何似飞听了书肆店小二那么高的报价,回来后定有些灰心丧气。想到何似飞的年纪,陈竹觉得他回来后一个人偷偷躲被窝里哭都有可能。 不怪陈竹这么想,一是何似飞年纪小,二就是他长得……漂亮——大部分人对于美好的事物,都会油然而生出一股呵护的心理。 陈竹在自己屋里犹豫片刻,最后还是从自己的压箱银中拿出一吊钱——希望能稍微帮到何似飞一点。 陈竹几步穿过院子,原本想径直敲何似飞的房门,却没想到何似飞的窗户开了一条缝。他便下意识的要走过去看看。 他们农村出身的孩子,虽有男女哥儿之间的性别大防,但并不如大户人家讲究的那么严苛。小时候姐姐照顾他们穿衣洗澡的都有,长大后也会帮弟弟妹妹们打扫房屋。再加上何似飞年纪小,陈竹便不觉得自己此举有什么不对。 何似飞正在雕刻的手顿了顿,察觉到光线被挡住了一点,下意识将身体侧了个角度,继续手上的动作。 陈竹愣了一下,预想中的哭泣、难过、气馁并没有出现在何似飞的脸上,相反,他稚嫩的眉目间一派沉静,眼眸低垂,专心致志的在雕刻磨光手上的桐木。 这木头……还是昨儿个他跟何似飞一起,一文钱一块买回来的。 当时陈竹不知道何似飞要买这些木头作甚,以为他只是玩心大,买回来扔着玩。没想到,他居然还会动手雕刻。 从陈竹的角度看去,能看到何似飞左肘支在窗棱上,袖袍微微滑下一点,露出偏瘦又紧绷的一截手腕。他的右手手腕处缠着墨蓝色的布条,一直延伸到手掌约莫三分之一处,还在大拇指根部缠了一圈。布条不算厚,出了缠绕的这段,还有长长一段垂落向地面,看起来应该是一条腰带。 就是这只缠绕着布条的手,握着一柄很细的锉刀,正稳稳的发力,一刀一刀刻在拇指大小的不头上。 这么看来,即使何似飞的外貌有着雌雄莫辨的漂亮,也不会再将他认成哥儿了。 陈竹注意到,窗台上已经摆放了一块圆滑的小木块,看起来应该是何似飞雕刻好的。此前何似飞在那棺材铺挑选木块的时候,陈竹在一旁看着,知道那些木块都是别人做木工裁出来的边角料,上头的木刺非常多,一不小心就能把人手划烂。而线下窗台边的这块木头,明显没有丝毫的木刺,在阳光下甚至还微微反着光——能看出是非常光滑的了。 陈竹没料到何似飞居然还会雕刻木头——也对,当时在棺材铺,他可是一眼就认出了梓木和桐木的。这些木头的外形虽说区别很大,但若是没有师傅教过,是不可能一眼就认出来的。反正陈竹自己就不知晓这些。 陈竹觉得,何似飞家里可能出过木匠。 陈竹他们村有木匠,基本上哪家儿郎成亲需要打柜子、床榻的,都会找这位木匠。但因为村里人少,基本上每家每户都有家具,而结婚的新人又不算多,因此,木匠就算有手艺在身,也是得下地干农活来养家糊口。 可见,打家具什么的,基本上不怎么赚钱。陈竹倒是没往雕刻木雕那里想,毕竟村子、乃至镇上都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木雕店,就算昨日逛过县城的木雕店,也很难把一个村子出身的男孩跟县城的木雕店联系起来。 陈竹不知道何似飞将这么小的木头打磨抛光了能干什么,但对方并没有因为念书困难而哭泣,便让陈竹放下不少心。 见他雕刻的认真,陈竹便没有继续打扰,而是先回自己屋里去,将这一吊钱暂时放在箱底,打算等何似飞要去书肆里抄书的时候再借给他。 陈竹是哥儿,又到了适婚的年纪,家里催婚催得紧,巴不得他早点嫁出去,自然不会给他太多银钱。幸好云尚表兄接纳了他,带他来县城,供他吃住,这才能攒下些许压箱底的银子。 陈竹将银子存放好,悄悄将自己屋子的窗子也打开些许,从这个角度自然看不见那边屋子里的何似飞,但能隐约听到他那边锉刀与木头碰撞的声音。伴着这声音,陈竹将自己的屋子重新整理好。 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收拾好屋子后,又去收拾了陈云尚的房间。 他们早上赶着去拜师,走得急,两位少爷用来擦洗的水盆还没来得及收,陈竹便将高成安与陈云尚的水盆都收拾干净,还将他们换下的带着酒气的衣服收拾了一筐。 陈竹的这些动静自然瞒不过何似飞,他这边刚将三个木块雕刻的表面光滑,就看到陈竹抱着一筐衣服准备出门。 何似飞起身,将窗户打开到最大,叫他:“阿竹哥,干什么去?” 这会儿已经临近黄昏,夕阳在天边晕染出绚丽的桔红色,连带着给翠绿的树叶都镶了一层散发着微光的边。 一阵暖风迎面扑来,带着草木的馨香,沁人心脾。 陈竹转身,见何似飞正在解右手上的绑带——何似飞做什么都有种不急不缓的气度,好像‘浮躁’两个字跟他绝缘一样。 陈竹说:“我打算把衣服送到浣衣房,你要一起去吗?” 何似飞自然不会看他一个人抱着一筐衣服,他三两下处理好自己这边,小跑出门,想从陈竹手里接过箩筐:“我来吧。” 陈竹不让,说:“你年纪小,还要想办法读书呢,我来,我在家里也惯是做这些活儿的。” 何似飞笑了:“你在家里做这些,那你插过秧吗?” 陈竹愣神一下:“插秧?” 就在这一时间,何似飞已经将竹筐从陈竹手里接过,他说:“我在家里经常插秧拔草,这些全都是力气活,抱个箩筐,对我来说挺轻松。你休息一下。” 他都这么说,陈竹自然不好再说其他。 何似飞几乎雕刻了一整个下午,觉得自己脖子都有点酸,他挺直了腰板,重新挑起话题:“对了,这些衣服抱去哪儿?浣衣房?” 陈竹点头:“是,不过是在上次少爷们住的客栈里。少爷说那儿的价格公道,而且洗完衣服,穿上后会闻到很舒服的皂角和阳光的味道。之前在牧高镇上,浣洗出来的衣服总是有股发霉的感觉。” 身家富足的人真会享受生活,何似飞在心里感慨着。村子里的庄稼汉们平日能穿暖和就不错了,有钱的人已经开始挑洗衣店的好坏。 不过,何似飞觉得这很正常,人家陈家、高家有几辈人积攒来的家业,自然是庄稼汉们不能比的。 陈竹只要一开口说话,就跟打开了话匣子一样,很难停下来。他压低声音,悄悄说:“少爷以前说过,春苑里的姑娘家们洗好的衣服,还会用熏香等再熏烤一遍——对于读书人,姑娘们都是用檀香来熏烤的,闻起来特别舒服。但这家过夜的价格太贵,他也是积攒了好几个月的月银,才敢出去享受一下。” 何似飞原本以为春苑是一家浣衣房的名字,听到后面,才知道这居然又是青楼。 他偏头看了看陈竹,心想陈竹应该也算陈云尚的枕边人,也不知这少年是心大还是看透了,居然能这么轻易的说出陈云尚去青楼厮混的事情。 要是放在上辈子,陈竹这么照顾他,何似飞一定会提醒他早日收回心思,离陈云尚远点,必要时还会出手帮忙。但现在……何似飞自己自身难保,他所仰仗的高成安堂兄,还要仰仗陈云尚才能在县城有一席之地,自然不敢在背后说陈云尚的不是。 况且,这会儿陈竹应该还不知道陈云尚将他是通房的事情抖落的人尽皆知,何似飞便决定不多嘴。不然说出来,最多只能改变心境,又不能改变命运,不过是徒增悲伤罢了。 可能是因为何似飞没接话,陈竹便意识到自己方才说的有点多——他怎能把青楼的事情在何似飞这个十二岁的少年面前说,一时间耳根有些微微发红。 何似飞抱着箩筐,他发现这东西刚开始抱着的时候还挺轻,但抱着走一段后,就越来越沉。他手微微下移,来释放一些力道,一边问:“阿竹哥,浣衣店洗衣服要多少钱?” 陈竹想了想,说:“咱们要去的那家客栈,洗一件里衣是两文钱,外袍是三文钱。这么多衣服,还有少爷们之前赶路时换下来的,我方才数了一下,一共有四件里衣,五件外袍,亵裤什么的也是两文,算下来估计得三十多文钱。” 何似飞换算了一下,一个菜包子一文钱,两个肉包子三文钱,成年男人基本上吃三个包子,也就是花四文钱就能吃饱。一天算下来也就是十二文钱。 那看来,这家客栈的浣衣房确实如陈云尚所说,价格实惠,并不是在漫天要价。 何似飞心中又动了将此记录下来的念头。 此前四年他一直在上河村,对外界的消息知之甚少,再加上自己不怎么花钱,便不知道外面的物价。 不过,何似飞晓得,在后世信息那么发达的时代,各地物价差异都颇为明显。那么在这交通不便的古代,差距肯定更大。他先将县城的物价记录下来,日后若有机会去其他州府,稍微一翻笔记,就能对比出其差异。 说起洗衣服,以前在家,何似飞是自己洗衣服的。他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身子骨不好,不能经常下地干活,于是就主动担当起给家人做饭的活计。要不是爷爷奶奶阻拦,他能把全家人的衣服都给洗了。 何似飞并没有这时代的‘大男子主义’,觉得男人就应该远离厨房和家务。他这人向来没有性别观念,他只知道,如果自己不表现的‘有用’一点的话,迟早会消磨掉别人对自己的感情——爱情、亲情也不例外。 付出都是相互的,如果一个人只是享受着别人的付出,自己还表现的高高在上,对喜欢他的人颐指气使,迟早有一点,会众叛亲离。 正想着,只听到陈竹说:“到了。” 何似飞抬头一看,只见是一家装潢颇为雅致的客栈,匾额上写了‘悦来客栈’。何似飞记得自己曾经在先生那里看到过末世降临前,地球人拍的古装剧录像,好像古代都有个‘悦来客栈’,可见流传度之广。 不过,这种名字也只有当地比较拔尖儿的客栈才敢叫,不然就是自砸招牌。 陈竹跟门口的店小二交涉一番,便带着何似飞去了后院,将装着衣服的箩筐交给那中年女人。中年女人头也不抬的数着衣服的件数,过了大概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对陈竹说:“三十六文,后日来取衣服。” 陈竹给了钱,女人又给他一块木牌,何似飞瞧见木牌正面写了‘悦来客栈’几个字,背面写了什么则不知晓。 想来到时候凭借着木牌领衣服了。 第15章 将衣篓交付在浣衣房后,何似飞一身轻松。他活动活动肩胛骨,等陈竹收好木牌,两人并肩向外走去。 站在悦来客栈门口,看着接上如织的行人,陈竹总感觉自己有什么事情忘了做,却又一直想不起来是什么事。 何似飞见陈竹脚步一顿,然后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叫住他,跟他打着商量:“阿竹哥,现在日头偏西,暮色正好,咱们要不在街上逛逛?” 何似飞已经打定主意要在这世间留下自己的一抹存在过的记录,定不会像之前四年一样只知道在家种田拔草。他想趁现自己在年纪小,时间还算充裕,多多开阔视野,指不定会对未来考科举有所帮助。更何况,他今儿个除了早上跟高成安出门外,其他时候都在房里雕刻,正想趁黄昏时在外逛逛,放松片刻。 听到何似飞说‘逛逛’,陈竹正欲答应,突然顿了顿,目露犹豫之色:“在街上逛一逛也不是不行,我也是想在外走走的。只是……恐少爷们这会儿回家,见到我俩都不在,指不定会发火。” 何似飞将陈竹的面色全部看在眼里,甚至连眼睛里那些谨小慎微和战战兢兢都没落下。是了,这时代尊卑分级严重,即便大家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但有些人就是会高人一等。 身处社会底层的何似飞叹了口气。 但他既然敢开口,自然是有‘由头’的,他说:“昨日咱们不是在西市问过火炉的价钱么,我在早上跟高少爷说了此事,他说家里应该缺两个火炉,一个烧水一个热饭。至于该买什么种类,咱们看着办。不如趁现在去把炉子买了,若少爷们回家的早,见咱们买炉子去,应当会觉得情有可原?” 他一开口,陈竹眼睛立刻一亮:“啊,我刚就觉得忘了什么事儿,原来是火炉!我早上只顾着为少爷能顺利进入学堂而开心,忘了问此事。” 就在何似飞觉得他们俩去逛黄昏下的街道是铁板钉钉之事的时候,就听到陈竹话锋一转:“不过,就算此事是正当理由,但少爷回家时咱们都不在家,还是不大好。” 陈竹低垂着眼睫,语气中夹杂了些许央求:“似飞,不然咱们还是趁早回去吧,出来送衣服时间不长,少爷们就算看到我们不在,定也不会发怒。但去西市……那真的会耽搁很久。” 在何似飞的世界观与价值观里,‘人权’比重还是很大的。‘人’的一些主观行为,只要未曾违背律法道义,那便是可以做的。 然而,何似飞还是低估了这世界的尊卑制度。 ——身为书童,就算有合理的理由,居然也不能出门太久。 何似飞说:“那就回去吧,等日后少爷们去了私塾,咱们再抽空去买。” 陈竹频频点头。 陈竹估算的果然没错,他们俩才刚走到巷子拐弯处,就看到自家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陈云尚正在给车夫付钱。 陈竹赶紧跑起来,何似飞跟在他身后,两人总算在陈云尚和高成安推门前,跑到了大门口。 陈云尚见他们跑来,有些惊讶:“噫,你们不在家吗?” 陈竹赶紧回话:“少爷,我们刚将衣服送去浆洗,一刻也不敢耽搁,就往回赶。” 陈云尚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等陈竹开门后,跨门而入,走到院子里,才想起什么,问:“可是在悦来客栈浆洗?” “是,”陈竹不敢怠慢,留着何似飞关门,他小跑两步到陈云尚身后,说,“您说过那家洗衣服干净。” “瞧见没有?”陈云尚哈哈大笑,对旁边的高成安说,“就是因为他记性还行,对主人家事情分外上心,我才一直留着他。” 何似飞掩好门后跟上,就听到陈云尚这么一句,他微微皱眉,眼尾余光瞥见陈云尚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却也什么都没说,回屋继续雕刻去了。 他今天并没有起手雕刻十二生肖,仅仅是一刀一刀的将木材表面削平整。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0节 这算是雕刻木材的基本功,上手简单,但那仅仅针对个头大、材质佳的木材。像何似飞手上这么小的木件来说,打磨甚至比雕刻更难。需执刀人身负高超技艺才可。 何似飞也知道这么做就是自己在给自己增加难度。 但说实在的,他上辈子毕竟是末世,能上手雕刻的木材更加紧缺。于是他老师就让他用边角料,如此雕刻,锻炼技艺。 当年的何似飞以为这只是基本功——他还看见书本上写一般人可在半月内掌握基本功。而他当时已经过了半月,还是雕刻不好,于是卯足了劲儿,潜心雕刻,居然在开始学习雕刻第两个月的时候,掌握了削小木块的手艺。把他老师惊得不轻。 上辈子的条件何其艰苦,何似飞都坚持下来。这辈子只不过从头再来,他对未来有的是信心。 何似飞正是通过这种方法来熟悉锉刀,并且锻炼自己的手感。只有将手感锻炼上来,雕刻出来的线条才能流畅,看得人赏心悦目。 不过,何似飞也没雕刻太久,他们回来那会儿日头已经偏西了,他拿刀不过约莫两盏茶的功夫,屋内便暗下来。这样的环境不适合再用眼。何似飞觉得这时代应该还没造出来后世的眼镜,他可千万不能小小年纪就把眼睛给弄近视了。况且,如果日后他真的有机会考科举、走仕途的话,用眼的地方多了去了,一定得保护好视力。 何似飞放下锉刀,将打磨好的木块用布巾包起来放在床头,其他的粗粝废料则堆在窗台。随后起身清扫地上的木屑。 将屋子重新收拾好,何似飞出门去打了两桶水,一桶供高成安与陈云尚洗漱用,另一桶则是他和陈竹的。 陈竹方才在陈云尚屋里伺候,出来时见何似飞打好了水,忙说:“打水这种重活儿,交给我就好,你年纪还小,小心累得不长个儿。” 何似飞:“……” 他虽然不在乎相貌,但对身高是非常上心的。此前在上河村,他每隔几个月都要在墙上划出痕迹,来记录自己的身高。他这辈子有健全的双腿,自然也希望长高点,更能凸显出气度来。 何似飞感觉陈竹一句话戳到了自己的软肋,洗漱完后赶紧上床睡觉——对于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来说,睡眠充足也是发育的关键所在。 翌日一早,天还没亮,何似飞的房门就被陈竹敲响。 这里毕竟是县城,不是自己睡了四年的土屋,何似飞睡得挺浅,陈竹刚敲第二声,他就起来了。 房门打开,屋外露水与泥土混杂的气息扑进鼻腔,何似飞听到陈竹说:“似飞快起来,还有半个时辰少爷们就该去学堂了,咱们得叫少爷起来。” 何似飞赶紧应声,回到窗边将草鞋系好,理了理衣领,去叫高成安起来。 高成安见他端着脸盆进来,笑着接过,并不用他伺候,说:“陈夫子定的这个时间太早了,难为你现在就得起,我是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怎么都睡不够,早上得三番五次的叫才能醒来。” 何似飞在桌案边点了蜡烛,帮高成安收拾他的书箱。 高成安这里有一整套的四书五经,何似飞并没有翻开,只是整理时上手一捏,就感觉纸页松散,估计高成安已经翻看了不下千遍。 何似飞转念一想,这时代的科举就是考四书五经。家底还算不错的人家,会在五至六岁给孩子启蒙。从这时起,孩子就得读四书五经,直到十五、六岁参加科考。整整十年时间,基本上都在看这九本书,不翻看个上千遍也说不过去。 这么想着,何似飞只感觉时间紧迫。他今年已经十二岁了,上辈子虽然读过四书五经,但并非像这时代的科举考生那么认真,背诵和默写方面定然不如同龄人强,更别提其一字一词一句的含义了。 何似飞是听先生说过古代科举制度的严苛与死板的——令地球古代考生们头疼的‘截搭题’就是其中之一。选取四书五经中毫不相干的上文与下文,各截取几字拼凑在一起,便要求考生们解答其中含义。 何似飞觉得,除非将这九本书倒背如流,不然在考试时间内,真的很难反应上来卷子到底考什么。 高成安洗漱完,见何似飞收拾好了书箱,他粗略检查一遍,发现该带的都带了,而且摆放的很是整齐,便对这个表弟多了几分喜欢。 ——到底是奶奶让他带在身边的人,虽是乡村出身,却并不木讷,反而手脚麻利、很有眼色,是个聪明的孩子。 比起谨小慎微、跟他们说话永远细声细语的陈竹,高成安还是喜欢何似飞这种大方爽利的。 高成安想,如果表弟何似飞能一直这么伶俐的话,他倒是可以将表弟留下,长期当他的书童。至于母亲那边,他也有足够的理由能说服她。 毕竟何似飞给人的感觉很舒服,做事周到又不过分热络,也并不会借着奶奶的面子让他多加照拂——能在亲戚中找到这样的书童,着实不错。 何似飞并不知道高成安的想法,他做事向来认真,见高成安收拾好外表,便主动背起他的书箱,送他去学堂。 与他们同行的自然是陈云尚和背着书箱的陈竹。见到陈竹,何似飞就想到他昨天的话——会、不、长、个、儿、的! 何似飞思忖着后世那些长个儿的条件——睡眠充足、营养全面、身体锻炼。 他现在除了第一点,后面两个都没达到。何似飞觉得自己得赶紧雕刻好,赚些钱买肉吃。 第16章 陈夫子家宅的大门微微打开一条缝,想来是让学生们进入的。 即便如此,陈云尚还是叩门三下,才轻轻推开大门。他们一行四人绕过影壁,还没走到抄手游廊,就看到昨儿个刚见过的管家正在院内打拳。 陈云尚欣喜的叫了一声:“山叔!” 管家闻言看过来,打拳的动作却是不停,对他们笑道:“来得挺早,快去祭拜孔夫子,随后找个好位子。” “是,山叔。”陈云尚态度端正,腰杆儿都挺直了几分,带着他们去往堂屋隔壁悬挂孔夫子像的小屋。昨儿个陈夫子决定收他们为学生后,便让他们一一祭拜过的。 这个祭拜并没有何似飞和陈竹的份儿,两人依然背着书箱,在第二进的院子里等候。 少顷,陈云尚同高成安出来,四人一同进入乙班。 现在才卯时过半,天刚亮没多久,别说乙班和丙班空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就连准备备考乡试的甲班才坐了两个人。 这是何似飞第一次进入正儿八经的私塾学堂,他不着痕迹的悄悄打量了一遍。 只见靠门的地方地面微微高出三寸,单独摆着一张只到小腿肚高的书案,上面有笔架、数支毛笔、砚台、镇纸、宣纸等物。从桌面到桌角,光洁如新,可能是管家刚擦拭过。何似飞估计这便是何夫子的位子。 台下则端正整齐的摆放九张书案,其中六张书案上都搁有笔架、毛笔等私人物件,一看就是有人落座于此。只不过现在时辰还早,他们并未到达私塾。 陈云尚皱了皱眉,道:“前排的位子居然一个都没有了。”语气颇为失望。 高成安环视一圈,目光落在第二排仅剩的一个空位上,抿了抿唇,挣扎片刻,道:“云尚兄,这里还有个空位,你不若坐这儿,第二排距离夫子也算近的。” 陈云尚摆摆手:“成安,仅有一个空位,我坐下了,你该如何?咱们既然是好友,那边该同甘共苦,也罢,一同坐在第三排吧。” 他这番话倒是出乎高成安的预料——高成安目光里明显夹杂了不少怔愣,随即便涌上些许羞赧。亏他刚才还为第二排的位子纠结一番,没想到陈云尚这么讲义气。 而陈云尚也因为高成安的主动谦让,不再叫他‘成安兄’,而是改为了更加亲密的‘成安’。他本来就长高成安两岁多,直呼名字并不与礼仪相悖。 何似飞将他们的谦虚礼让看在眼里,感觉自己好像理解了一点上辈子先生所说的古时读书人的‘气节’。 不怪他对谦仁二字知之甚少,主要是何似飞生于末世、长于末世,在那个朝不保夕、人命危浅的时代,大家都顾着活命,谁还跟你讲‘礼仪谦逊’。 何似飞一边帮高成安摆放好笔墨纸砚,一边告诉自己,这里与他生活的末世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时代。无论如何,他想要走科举仕途的话,一定得用‘读书人’的要求来包装、衡量自己的行为处事,即便心里不这么想,表面工夫总得做到。 他们这边将桌案收拾好,乙班也来了两人,一个是看起来同高成安一般大小的少年,另一位则蓄了点胡须,看起来颇为成熟。 那少年颇为热情,见到高成安与陈云尚,便主动做了揖礼:“在下姓孙,单名一个启字。想必二位就是昨儿个先生说的会来乙班的童生罢。” 高成安与陈云尚赶紧回礼,并相继做了自我介绍。 那位年纪微大的青年也介绍了自己,他姓周,名兰甫。不过,他说完这些就拿起书本翻看,不再继续攀谈。 孙启则笑着说:“陈兄与高兄莫怪,周兄即将在两个月后参加院试,自然得抓紧时间。” 刚才还有点不虞的陈云尚立刻改为钦佩之色,虽说周兰甫的年纪看起来比他们都要大五岁左右,但那也才二十出头,如果这次周兰甫能一举考中,便是正儿八经的秀才了。 更别说,如果周兰甫此次院试排名靠前,那还是禀生呢!禀生可是能进入县学,得到举人授课机会的! 陈云尚说:“我与成安都是今年刚考中府试,打算学一年半,考再下一场的院试。” 不同于年年都有的县市与府试,院试是三年两场,并且主考官由县官改为了学政,可想而知,考试难度也是不断叠加的。经常有古稀之年依旧考不上秀才的老童生,依然锲而不舍的参加院试。 孙启道:“我是去年中的童生,本来想今年下场考院试,但夫子让我再多学一年半,这样考中的几率大些。” 高成安见孙启与自己一般大小,却比自己早一年考过县试和府试,眼里充满了震惊。不过他嘴笨,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恭维的话,只能在心里感慨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在牧高镇上,他已经算是同龄人中最出类拔萃的了,就连陈云尚,也比他大两岁多,才考中的童生。但到了县城,仅仅在陈夫子的学堂里,就见到一个十四岁中了童生的人! 要知道,科举考试非常残酷,考中童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起点,绝大多数人都折损在考秀才这一关上。如果有幸考中秀才,再去考下面的乡试、会试,那可都是三年一考,一次不中,便耽搁三年。 因此,肯定是越早考中秀才越好的。 陈云尚八面玲珑,倒是对孙启恭维了一番。 孙启谦逊地笑着,并无丝毫得意之色,同时很友好的给陈云尚和高成安提醒:“夫子不大喜欢院子里挤太多人,通常不允许书童进入。不过二位今儿第一天进学堂,自然得带书童来布置,但我还是提醒二位兄长,最好赶在夫子来之前让书童离去,省的惹夫子不快。至于午膳,咱们一般只在早上上课,午间让书童买好饭送到门外吃便是,不急的话还能回家再吃。” 高成安显然没料到还有这茬,不同于立刻让陈竹走人的陈云尚,高成安下意识回头看何似飞——他可是记得奶奶让他多加照拂似飞表弟,最好带着他认些字。 可现在学堂不让旁听……怎么办? 他只剩下一年多就得考院试,自然不可能耽误自己读书时间教表弟认字。一时间,高成安纠结万分。 何似飞并未让高成安为难,他利索的收拾好空书箱,将其背在身上,说:“少爷,我午时会在门外送饭,先走了。” 等何似飞走出门后,陈云尚拍了拍高成安的肩膀,压低声音说:“你表弟年纪这么小,都知道轻重缓急,不给你惹麻烦。你可先别惦记着老太太的话了,自己读书好才是最重要的。大不了下次回家时,途中你多教他认几个字。” 反正回程中坐在马车上又不能看书,趁闲暇时间教教何似飞,还能解闷儿。 说到这里,陈云尚见孙启转过身去,拿出书准备看,声音又轻了几个调,说:“以前没大注意,刚才他给你整理书籍时我看了两眼,要我说,你这个表弟真是越看越好看,眉目精致,要是哥儿的话,哪还用当书童,定然是一家哥儿百家求。” 高成安见他越说越轻浮,不禁拧起眉头,道:“云尚兄!似飞是我表弟,是奶奶娘家唯一的小辈……” 他还没说完,陈云尚赶紧拱手:“成安莫怪,你知道我就是随便说说,下次定然不说似飞了。” 见他道歉,高成安稍霁的面色才算缓和,抿了抿唇,“云尚兄,我刚才说重话了,只是似飞是奶奶娘家唯一的香火,不是普通书童。” 高成安虽然没把自己想让何似飞当长期随从的事情说出来,但他对何似飞的维护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 “好罢我晓得了,诶,又来了四个人。”陈云尚赶紧岔开话题。 何似飞对于自己不能旁听这件事,昨儿个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现在倒也不失望,跟着陈竹往家里走。 他惦记着长个子的事情,路过主街买早点的店铺时,停下脚步,买了俩包子、一份肉饼和一碗蛋花汤,一共六文。这份早餐的花销都抵得上成年人半天的吃食了。 但何似飞并不心疼。他这个年纪,正是饭量大的时候。平时在家里不过是用野菜和饭汤来充饥,过不了多久就会饿。现下只不过换成实打实的硬饭而已。 陈竹倒是被何似飞的饭量惊了一下,虽说前几日何似飞在跟他吃完包子后,还要回来吃他从家里带的葱油饼,但都没有这么一大堆吃食来的直观。 何似飞不做解释,吃完饭后回屋继续雕刻。 算算时间,约莫八日后,就得全部雕刻好并拿出去售卖,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何似飞昨儿个打磨了三块半的小木头,今儿个仅仅是一早上,就削好了另外的三块半。 雕刻一行就是如此——看天赋,更看手熟不熟。 幸好何似飞有天赋,并且还有上辈子的心得体会,这辈子才能雕刻的如此之快。 他放下第七块圆润的小木头,用牙齿将右腕上缠绕的布条解开,坐在原地慢慢开始活动手腕。如果有人在旁边看,一定会十分惊讶——何似飞活动手腕很有美感,他好像能精确的控制每一个指节一样,从手腕道指尖,依次活动。看起来倒不像是活动手腕,更像是在进行一场表演。 第17章 转眼就过去七、八日,小院四人渐渐熟悉了县城的生活,何似飞的雕刻到了尾声。 同时,家里短缺的一些日常用品,何似飞和陈竹也都抽时间买齐了。比如水缸,火炉,烧水、热饭的铁锅和灯烛等。 每日傍晚,四人吃完饭,何似飞和陈竹会去水井边打半缸水,以备翌日洗漱用。而这时,陈云尚和高成安则出门遛弯消食。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1节 自从得知陈夫子那儿不让书童进入后,何似飞就没跟高成安提过他要读书认字的事情。而起初几日高成安还会在午间何似飞给自己送饭时,目露愧疚之色——后来就渐渐转为无奈。等到现在,七、八天一过,高成安眼中的无奈也没了,成了一派稀松平常。 这日半下午,高成安正在卧房小憩,小院儿大门陡然被人拍响。陈云尚应当也在自己房间睡觉,陈竹手上捻着针线正不知道缝什么,何似飞立刻放下手上雕刻的活计,跑出去开门。 他先是透过门缝望了一眼,见外面站着一位人高马大的汉子,声音敦实,带着土里刨食的农户特有的大嗓门——毕竟在地里干活时,大家各自负责一块儿地方,不大声喊旁人压根听不到。 这男人喊:“高家少爷,何家大郎,家里有人没?老家来信了!” 何似飞一眼就认出这男人,正是上河村赶牛车的李四叔。 他赶紧拉开门,请李四叔进来,目光里带着明显的欣喜。人生四大喜事之一便有‘他乡遇故知’,即便这县城算不了‘他乡’,但能碰到村里的熟人,何似飞自然是开心的。 “李四叔,快进来。你怎么来县城了?” “我堂哥家的小儿‘发摆子’,镇上的大夫说治不了,但他说他师父在县城开医馆,兴许能治。我堂哥家生了三个哥儿俩女娃,就这一个儿子,怎么说都得来县城治病。这不,就用我的牛车拉来了。正好何老太太要送信,我这边有牛车,脚程快,便顺路一送。”李老四几句话把事情交代清楚,说,“几天不见,大郎看起来比以前稳重了。” 何似飞知道‘发摆子’这种病,发病时人会无意识跌倒在地、四肢抽搐,常常伴随口吐白沫和小便失禁。一般情况下倒无性命之忧。 他虽对村子的事情不上心,但关系较为亲近之人的事情还是知晓的,李四叔那边的亲戚他也略有耳闻。对方的那位侄子好像是比他大四岁左右,最近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因为这个病,很难说亲,这才急着来看病。 何似飞见李四叔不进来,又请了一遍,说:“李四叔,先进来喝点水吧。” 李老四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大侄子还在医馆,趁他睡觉,我来给高少爷和你送封信,送到了就走。”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何似飞,“这是牧高镇的何老太太给高少爷的信,里面有两句是何叔特意写给你的,我只知道大意是叮嘱你在镇上不要怕花钱,吃饱穿暖,跟在高少爷身后伶俐一点,勤快些。” 何似飞捏着信封,只感觉胸腔泛起一股温暖的热流,好像能看到他那大字不识一个、只能靠耕种赚钱的爷爷和奶奶是怎么对村里那位笔者言说,然后让对方写下那几句叮咛的。 李老四看着小小年纪的何似飞,叹了口气,拍了拍何似飞瘦削的肩头,说:“大郎,好好学,你爷爷奶奶都不容易。” 就在这时,何似飞身后的院子里传来一阵动静,好像是陈竹见他开门开了那么久,出来看看。李老四还想说些什么,同样听到院子里的声音,立刻住了嘴,重重的在何似飞肩头一按,说:“大郎,我走了,村里的事情你别担心,何叔和何婶身边有我嘞。” 李老四正当壮年,常年下地耕种、赶牛车,满掌心的老茧,这一按好像有嘱咐万千,都在沉默中传递。 李老四并没说何叔和何婶为什么不单独给何似飞寄信,而是只是何老太太给高成安的信笺中添了几句话,但身为穿越人士的何似飞知道其中深意——他才刚跟在高成安身边不久,如果家里单独给自己寄信,很有可能会惹得高成安多想。 毕竟何似飞与高成安除了是表兄弟外,还是书童和少爷的关系。 在这个尊卑分明的时代里,书童即下人,其一言一行都要受到主人家约束与管治。家里单独寄信这种事,在高成安与何似飞没有熟识起来前,还是不能做的。 陈竹绕过影壁,只看到何似飞正在关门。他有些奇怪:“刚敲门的人呢?” “走了,”何似飞言简意赅,“他是何老太太托着给少爷送信的,在镇上应当还有急事,便不进来了。” “哦哦。”陈竹应声,跟何似飞一同往院子里走。 见主屋里依然静悄悄的,估摸着两位少爷还没醒,何似飞便没有前去打扰,而是将信拿着,先回自己屋去将雕刻好的木件儿一一检查,确认其上没有毛边和豁口,这才将其用包袱裹起来,打算一会儿去趟木雕店。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高成安的房里传来一阵窸窣的动静,他推开窗,朝着何似飞这边说:“似飞,给我打盆水来。” 何似飞立刻打了水过去,他站在高成安身边,等他洗好脸,把那封信递过去:“少爷,这是老太太给你的书信。” 高成安眸光满是欣喜,立刻擦脸擦手,接过信,极为熟练的扯开火漆,打开看了起来。 信上并无多少字,高成安一会儿就看完一页,及看至第二页中断,他突然顿住目光,缓了缓,视线落在何似飞身上。 何似飞似有不解:“少爷?” 高成安说:“还有一段,是你家祖母祖母,托人写给你的。思及你你不识字,我给你念罢。” 他念的跟方才李四叔说得并无出入,无非是叮嘱他就算天热了,也别急着减衣,当心着凉,再然后就是别在吃食上吝惜银子,说他们俩骨头还健朗着,能耕地赚钱呢。 至于最后那段叮嘱他好好当书童,办事麻利些的话,高成安并未说出。要么是少年人念及血缘关系,不好意思开口;要么就是何似飞这些时日来表现不错,高成安对他甚是满意。 不同于陈竹那样是给陈云尚当通房的,陈云尚除了给陈竹提供吃住外,每月还给他四百文的饭钱。而何似飞只是单纯的书童,此行目的之一还要学念书认字,因此,当初两家人说的时候,便并没有要求高家给何似飞出吃饭的银子。只让他好好跟在高成安身边伺候,伙食费自己掏。 念完这一段,高成安不可避免的又想到奶奶的叮嘱:“成安啊,似飞是奶奶娘家哥哥唯一的孙儿,他年纪还小,有些事做得不好了你稍稍照顾他些。还有,这两年最好教他多认些字,以后回村才好说亲。不然他这没有兄弟姐妹帮衬的,好人家的姑娘都不愿意下嫁嘞。” 在这传统的农耕时代,一个男人生下来就得为吃饱穿暖以及老婆孩子热炕头而努力。姑娘和哥儿得十一二岁就开始相看亲家,男孩又何尝不是? 况且,越小的地方越不好说亲,毕竟大家伙儿的家底都没什么好藏的——一样的穷。这时候就得拼男孩本人有没有本事了。 何似飞自从八岁那年在洪水中被人救下来,身体就不大健壮,隔三差五会生个小病。这些小的风寒在何似飞看来其实不是事儿,毕竟从后世医学的角度来说,小孩每年生一两场风寒,有助于刺激免疫系统发育,等到年纪大了才不会害其他大病。 但在这个时代的村民看来,何似飞这样就是典型的‘弱’。再加上他家里没有亲兄弟帮衬,一般人不会愿意把女儿嫁给何似飞。他们看中的都是类似于李老四这样身体强壮的种田好手。 高成安捏着信,目光在何似飞身上逡巡一圈,见他骨架着实瘦削,说:“似飞,让你来县城读书认字的事情……这,陈夫子确实讲得很好,但……他又确实严苛,书童不能到场旁听……” 他到底年少,做不到将答应过的事情轻轻揭过,跟何似飞诉说事实:“我准备后年下场考院试,留给我温书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因此,让我教你也着实不大可能。” 到底是他奶奶把事情想的简单了,以为县城的夫子也跟镇上的一样,能让少爷们在屋里读书,书童在院子里静候。 哪想到……哎。 何似飞完全能明白高成安的为难,但以他雁过拔毛、精于算计的风格,不可能说出‘表哥,无碍,我跟在你身边当书童就好’这种妥帖的、让主人家心宽的话语。 何似飞知道,自己如果这么说,是可以让高成安对自己更加亲近。 ——但何似飞最终的目的是赚钱、读书。 为此,何似飞要高成安愧疚,哪怕只是稍微愧疚一点。这样他才能获得比普通书童更多的自由,外出赚些银子。 高成安看着面前瘦削的,只有脸上稍微有点婴儿肥的少年。见他正垂着头,不敢跟自己对视,似乎因为他没机会读书认字,辜负了家中努力种田的爷爷奶奶的期待而颇为伤心。高成安心陡然软了下来,但高成安自己要有解决的办法,就不会在这八天里什么都不做了。 他只能生硬地转移话题:“似飞,这几日你对县城也熟悉了,今儿个下午没什么事,你不若自己出门逛一逛,散散心。” 除了这个他也没有其他能补偿何似飞的了。 何似飞眼睛一亮,但他正低着头,高成安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摆摆手让他出去自己玩吧。 陈竹见是高成安老家来信,估摸着应该会稍微提起一些何似飞的事情——他觉得高成安少爷兴许会跟何似飞讨论一番他读书认字的事情,毕竟何似飞以后还要回老家娶媳妇儿的。 不一会儿,陈竹见何似飞低着头出来,似乎有些难过。想必念书这件事应该没有妥帖的解决办法。陈竹不禁又想起了自己那锭压箱底的铜钱串…… 何似飞回到自己屋内,将此前收拾好的布巾拎起,就要出门一趟。 陈竹才把钱拿出来,就看到何似飞带着个小包袱,径直朝门口走去。 第18章 陈竹倒没往何似飞‘离家出走’这方面想,毕竟何似飞拎的包袱那么小,看起来也极轻,不像能装行李的样子。 但他从小在家里就照顾自己的弟弟妹妹,外加何似飞眉目漂亮,陈竹一直以来都把他当弟弟照顾。这会儿便下意识要追上去。 结果陈云尚这个点也醒了,瞧着他准备出去,叫住:“陈竹,半下午的,正热着,你要干什么去?” 陈竹自然不敢说他想去看看何似飞怎么了。 他灵机一动,说:“我准备给您打水洗脸。” 陈云尚刚睡醒,站在窗边,只着中衣——反正这院子里三个少年,唯一一个陈竹是哥儿,还是他的人,自然不用顾忌。 他从不怀疑陈竹对自己撒谎,道:“好,你去水井打水罢,缸里的水定然都被太阳晒热了,洗脸了人也不清醒。” 陈竹连忙答应。 等他拎着水桶出门,已经不见何似飞人影。陈竹在附近的几个岔路口都瞧了瞧,还是没看见,只能作罢,给陈云尚打了冷水回去洗脸。 何似飞自从知道陈夫子那儿不能旁听后,其实从来就没想过从高成安这里再去获得什么学习途径。他这个人从小在末世长大,经历了各种‘别人明明答应的好好的,最后却改口’的事情,对此早已习惯。 不过,何似飞并不是习惯了失望,而是习惯了靠自己。 他相信事在人为,他自己有手有脚,会雕刻,还会认些字,他先赚些银子,然后再慢慢找念书的机遇。 何似飞刚才之所以不说宽慰高成安的话,就是因为他想要自己出门一趟。虽说他可以去找高成安告假,但说个‘告假逛街’,感觉怎么听怎么不靠谱。 而如果不要高成安准许的话,何似飞只能在高成安早晨读书的时候再去逛街买东西,但那就得等到明日早上了。 何似飞今日下午才将十二生肖雕刻好,自然是想早点卖出——在这没有互联网的时代做生意,想要赚钱,就得打个‘时间差’,越早越好。 他脚步不停的朝着记忆里那家木雕店走去。 不同于上一次来得时候冷冷清清,今儿个木雕店里几乎挤满了人,何似飞站在门口,抬目一扫,看到一大半都穿的是绫罗绸缎。 何似飞脑袋里反应出七个字——有地位的有钱人。 定然不是普通商贾。 毕竟本朝律法,商贾之辈不得穿绫罗绸缎。 小二已经忙得脚不沾地,然而找他询问价格的顾客还是一个接一个。小二说得口干舌燥,恨不得一个人切成八个来用。 何似飞心里庆幸自己来得早,不然等到明儿个,这些‘有钱人’们指不定都买到了心仪的木雕,打道回府了。 一位站在柜台后,穿着看起来比小二好不少,但却没达到‘绸缎’地步的男人瞅着门口的何似飞,招呼他:“小公子进来可是找人的?” 掌柜的瞧见何似飞就有点头疼,心说里面这些客人们为了买木雕连娃娃都不带了,没看到小娃娃这一脸茫然的在人群里找爹么? 前些时间芒种,载客的船夫基本上都得帮着家里收稻子,最近他们才得了空闲,开船在几个县城间载客。 这不,外地来的‘有钱人’立马就增多了。 何似飞觉得跟自己说话的这位应该比小二高一个等级,很可能是掌柜。他眯了眯眼睛,如果是掌柜的话,那就是能主事的了。 他将怀里的木雕护在身前,走到柜台前,踮起脚尖,压低了声音:“老爷,我家长辈让我来做生意,敢问您是掌柜的吗?” 掌柜:“做生意???” 他虽然惊讶无比,却同样压低了声音,毕竟不能惊扰到自己店里的客人。 何似飞将怀里的包袱往木柜上一放,悄悄打开一个角,拿给他自己最开始雕刻的那只小松鼠。 那只是一个半镂空的雕刻,松树憨态可掬,松子儿镂空一部分,看起来为这个小木雕增添了几分趣味。 何似飞并不担心掌柜的会将此物据为己有,倒不是他相信掌柜的人品,是因为他在所有自己雕刻出来的木雕的隐秘部位,都刻了一道翅膀的形状,不仔细盯紧了寻找,是看不到的。 到时候就算掌柜的起了贪念,何似飞也有把握能找回场子。 当然,这只是最坏的设想,何似飞还是想要顺顺利利赚钱的。 他之所以来找木雕店合作,而不是自己私下里兜售——虽说自己兜售,无中间商赚差价,可能拿到手的银子更多。但何似飞觉得那样太麻烦。 一来自己要摆个摊位,不断应付往来顾客,如果遇到难缠的,那更糟心;二则是他如果自己摆摊,那不明摆着是抢木雕店的生意嘛!老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木雕店声名在外,绝对是‘地头蛇’一般的存在,何似飞连‘强龙’都不是,更不敢在人家的地盘上造次。 因此,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寻求合作。 何似飞交谈时多了个心眼儿,并没有说自己雕刻的,而是提到了自家长辈。那意思就是说,自己在这县城也是有点点‘后台’的,希望掌柜的不要拿他当软柿子捏。 掌柜的刚还一头的雾水,不知道这小少年来跟他做什么生意——要买木雕的话找小二,他在这里不过是镇场子的。 可当他一拿到这指腹大小的木雕,便立刻正色起来。 原来这少年说的做生意不是买,而是卖! 掌柜开木雕店多年了,虽说自己雕工不好,但在他手上经手的木雕可不少。自诩眼力、鉴赏能力都是超越常人的。可即便是他,都很少见到雕工这么流畅、自然、不落俗套的小件儿木雕了。他们店里的精品木雕当然也有达到这个程度的,但那都是他堂弟雕刻不知道多少废件儿,才能‘千呼万唤始出来’的一件精品啊!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2节 更别提,那颗被木雕松树抱在怀里的松儿还是镂空的! 掌柜的老早就想给店里再招徕一位木雕师傅,只靠堂弟一人雕刻,每到这买木雕的‘旺季’,他根本就卖不过来啊! 到时候许多客人专程前来,却没买到合适的木雕,他这就算怠慢了人家啊!毕竟穿得起绫罗绸缎的都绝不是普通人家。 掌柜的其实在过去几年里私下找了很多木雕师傅,但雕工都没有达到让他惊艳的地步。那些师傅雕刻的摆件儿平常卖卖还行,达不到‘给店里做精品招牌’的地步。 他本着宁缺毋滥的想法,一直没给店里确定下来人选。 掌柜的觉得何似飞此举,简直就像是瞌睡了给他送枕头! 他目光灼灼,看向何似飞:“你家长辈在哪儿?可方便登门拜访?明日、不若现在、现在咱们去拜访一趟?” 第19章 他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拉住了何似飞的手,好像担心他离开一样。 与此同时何似飞那比蜂窝煤还多的心眼儿‘吱悠悠’的转了了起来,长长的睫毛微微眨了一下。如果熟悉何似飞的人,定会知晓,他这会儿就在思考怎么‘放长线、钓大鱼’了。 只见他被掌柜拉住的手陡然一缩,再抬眸时,目光里带了一丝震惊,好像被掌柜此举惊倒一样。 想想也是,一个陌生人突然二话不说拽住自己的手,是个人都会惊讶。再胆小一点可能会被吓到,撒腿就跑。 掌柜对上何似飞的目光,才觉得自己此举唐突的紧,方才何似飞站在门口,他只当何似飞是来找爹的,并未细看。现在仔细一打量,只觉得何似飞虽然年纪小,但骨相已经凸显了出来,只有微微凸起的山根还带着点孩子气,其他方面已经可以看出是个英气又漂亮的少年了。 掌柜的心里纵然有一万个不想松开,此刻也赶紧收手——他很担心何似飞的性别,万一是个哥儿,那他此举简直太过于唐突了。 好在,一般情况下,哥儿的红痣都会特别明显,掌柜的在何似飞脸上并未看到,微微松了口气。赶紧为自己方才的不当举动而道歉。 “我就是此店掌柜,小公子莫怪,我、我也是见到这木件儿欣喜,一着急才拉了你的手,莫怪、莫怪。”说完还拱了拱手,态度十分虔诚。 何似飞并没有顺势将手收回来,只是道:“无妨。掌柜老爷,这里人太多,家中长辈交代过,不可大张旗鼓,不知店内可有隔间?” 自然是有的。 掌柜的给店小二交代一声,立刻带着何似飞上楼。 整个二楼的三间房都被打通,布置成大开间的样子,一上来就是一堆木料,旁边还有凳子、躺椅、八尺长三尺宽的桌案,其上各式各样的锉刀不计其数。 何似飞看到这一幕,不禁想到后世的一句话——差生文具多。 倒不是他自夸,只是当年教自己雕刻的师父手上常年只有一把刀。他会将那刀从锋利用到迟钝,随后磨光了继续用,直到再也不能使用为止。 师父说:“咱们木匠手中的锉刀,就跟剑客手中的三尺长剑一样,得讲究刀与人的感情,一直换刀,哪还能相处出感情来?没有感情,你又怎么奢望能雕刻出上等的纹路?” 掌柜的搓搓手,好客的给何似飞介绍:“二楼咱都是不让外人上的,咱们店里的木雕师傅平日里就在这儿雕刻。最近为了赶工期,他没日没夜的雕刻,这几日手腕疼,我请他回去歇息了。小公子跟我来,里面有雅间。” 往里走了约莫十几步,才看到右手边有一扇暗门。门上雕刻着花鸟虫鱼,活灵活现。 掌柜的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墩茶海,他请何似飞落座于茶海外侧,自己则朝着茶海下的小炉子里扇扇风,火苗立刻窜出来,掌柜的眼疾手快的将茶壶放上去。 他居然在此烹茶来款待何似飞。 ——可见他对何似飞手中木雕的看重。 掌柜的说:“在下姓赵,单名一个麦字。麦家木雕便是从我的名里选出来的。” 何似飞拱手,给掌柜的敬了杯茶,同样介绍自己的名字,其他的一概不多说,只是将手上的包袱打开,摊放在茶海旁的桌案上。 下午已经过去一半多,阳光不似午间那么毒辣,暖融融的从半开的窗户透照而入,将这些堆放在包袱里镂空的小木雕照得格外清晰,每一道刀痕都分毫毕现。掌柜的这回居然不敢上手直接摸。 他呆呆地看着这十二生肖镂空木雕,嘴巴里喃喃了一声:“我滴个娘诶。” 随后激动的起身,在桌案旁蹲下,凑近了仔细打量那十二只镂空的生肖图案。 何似飞并没有站起,但就算隔了这几尺远,他还是听到掌柜的吞咽口水的声音。 掌柜毫不隐藏自己的惊讶与欣赏,他像看到了稀世珍宝一样,仔细的打量着这些木件儿,就连呼吸都放得轻柔了一些,好像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将这些精致的木件儿给损坏了一样。 直到何似飞喝完两杯茶,掌柜的才依依不舍的将目光从木件儿移到何似飞身上。 他主动给何似飞添了茶,复又激动的重新拽住何似飞的手,说:“小公子,您今儿个可一定要把家中长辈引荐给我认识,太漂亮了,雕工太精湛了!简直是生平罕见!我从没见过这种走刀方法,恐怕只有写书《核舟小记》的文人见到的那只才会这样漂亮!” 掌柜的赞叹完,却又低声感慨了一句:“只、只可惜雕刻在了最普通的桐木上,暴殄天物啊!”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面色困顿,看起来恨不得直接让师傅雕刻在他身上。 如果,掌柜的知道这些木料不仅是最普通的桐木,而且还是别人打完梳妆奁后剩下的边角废料,一小块一文钱的那种,不知该做何想法。 何似飞并不在乎雕刻的木料好坏,他又不求发大财。不过,看到掌柜的表现,何似飞便晓得这回用一件木雕换个几两银子的事情,应该是稳了。 他这个人虽然喜欢追求利益最大化,但从未想过一口气吃个胖子。此前他身上只有爷爷奶奶的棺材本,自然不敢乱花去买昂贵的木材。因此,他并不觉得可惜。 既然掌柜的都这么坦诚,何似飞也不再说其他弯弯绕绕的,他选择同样坦诚地说自己的条件。 “掌柜老爷,我家长辈原本已经放下此手艺许久,这回……急用钱,才重新出山。这十二生肖您看着给开个价。至于最开始您拿到的半镂空松鼠,就当作添头,您看如何?” 掌柜的见何似飞眼睛里虽然有些茫然,似是不懂他方才感慨的那些,但却目光真诚,说话不打磕绊。能在他这个年纪说出这样的话,竟然还直接做决定把松鼠木雕当作添头送给他们店——这定然是长辈的教何似飞说的。 并且,此话一定是得见过大世面,做过大生意,才能讲出来的。 掌柜的不禁对何似飞后面的那位‘长辈’肃然起敬。 他心里虽然并没打消想见那位‘长辈’的念头,但也知道在商言商,道:“既然如此,小公子,不知我可否拿起这些木件儿,仔细鉴赏一番。” 说完,不等何似飞答应,他又说,“如果因为我的原因不小心损坏,我照价赔偿。一件十二两银子。” 何似飞记得他十天前来,伙计指着店里那镂空的‘马上封侯’说那件儿十两银子。既然十两银子是售卖的价格,那么以此来推算,他卖给店家,应该在四两到七两银子之间。毕竟店家也要盈利。 再加上何似飞一个垂髫少年,如果掌柜的欺负他,甚至有可能只给他一件儿一、二两银子。毕竟桐木又不怎么值钱。 即便一、二两银子,这个买卖何似飞也会做。他现在缺钱,很缺。 只是,何似飞万万没想到,掌柜的一开口就是十二两银子,这岂不是比那‘马上封侯’的卖价还要高? 何似飞坐在原地,看着掌柜的将一块木料放在掌心,仔细迎着阳光打量其轮廓和各角度的阴影。等掌柜的快看完时,他装作懵懂的开口:“十二两?” 掌柜的轻轻的放下木雕,郑重的转身,对何似飞说:“小公子可是觉得价钱少?您家长辈能雕刻出这样的一套木件儿,自然是见过大世面的。但咱们县城、乃至临近几个县城的富商,能出的价格也就在这儿了——您家长辈要是江南或者京城来的,估计给您说的底价可能都几十两银子,可咱们县城真的卖不了那么高。” 掌柜说的都是实在话,何似飞能懂。 即便这里虽说比上河村繁华上千倍,比牧高镇繁华上百倍,但也仅仅是一个偏僻的小县城——就连县学的教谕,按律法说该聘举人,却在以前都聘的是陈夫子这样没考中乡试的秀才。可想而知,他们县城在整个大厉朝都算是落后的。 何似飞记得,古时地方大小分级为州、郡、县,县城只是最普通的地级单位。只是因为他一直生活在更偏僻的村子里,这才感觉县城无比繁华。 何似飞状似犹豫了一下,最后艰难的咬咬牙答应:“就按照掌柜老爷说的来。” “哎呦小公子别叫我掌柜老爷了,我之前不说了,我姓赵名麦,小公子若不嫌弃,叫我一声麦叔。”赵麦掌柜顿了顿,说,“你可以回去跟长辈好好商量一下,这样精致的木件儿虽说在咱们县城卖不上高价,但架不住来买的人多啊,尤其是最近半个月,咱们可以薄利多销。今儿个只是第一天,你看就这么多人了,后续几天来买的老爷们更多呢。你家长辈要是急缺钱,这几天多雕刻出几个,选些上好的沉香木,那我保证能给你开出二十两的高价!” 他在刻意诱导与何似飞之间的合作联系。 何似飞将脸色微微憋红,似乎听得热血上涌,却没有一口答应。他为难片刻,终于说:“多谢麦叔,我回去跟长辈商量商量。” 第20章 掌柜赵麦见何似飞一副很想答应的样子,正欲开口继续诱导他——如果能让何似飞一口答应合作,最好再签字画押,那简直再好不过了。 可就在此时,赵麦脑子里属于‘理智’的那根弦猛地绷紧,他看着脸上还带着微微婴儿肥的何似飞,突然意识到——即便自己现在舌灿莲花,能让年纪小的何似飞答应签字画押,可万一何似飞身后那位‘长辈’不同意他的合作请求呢? 这样唐突的话,岂不是会让何似飞的‘长辈’觉得他贪得无厌? 赵麦已经快要说出口的话硬生生被憋回嗓子眼儿,他干咳几声,喝了口水掩饰自己的失态,复又郑重道:“小公子,这十二生肖木雕我便收下了,价格十二两一枚,你若没有异议,我这就去起草售卖契约,你看如何?” “都按掌柜说的办。”何似飞说。 掌柜赵麦似乎急着将这十二生肖木雕收入囊中,从窗台旁侧珍宝架的底层拿出一沓宣纸以及笔墨,居然打算现场起草售卖文书。 赵麦能在县城开店这么多年,自然不会大字不识一个,相反,他虽然长相粗犷,一看就不是舞文弄墨的模样,却能写得一手好字。就连这售卖购买文书,也是信手拈来,洋洋洒洒一大篇。 何似飞不放过任何一个能了解到古代风俗的机会,见赵麦没让自己避开,便在一旁观看他书写。 大历朝的物品售卖文书,不像他们末世那样把条条框框用罗马数字标注出来,而是全部集合在一段内。 不过,这份文书对于十二生肖的外形的描述倒是颇为细致,将其大小、形状、体态一一列出,后缀着单价和总价,最后将松鼠木雕作为‘添头’的事情写上后,还记下了日期和交易地点。 即便掌柜赵麦的字写得小,但因为描述的十分仔细,将一张纸堪堪写满才停下笔。 一口气写这么多字,赵麦微微有些出汗,他先将文书递给何似飞,让他仔细瞧瞧,如若没意见,就可以再抄一份,然后各自签字画押了。 何似飞刚才已经看过一遍,这会儿再看第二遍时速度依然缓慢,他得将文书大致描述了什么、以及一些必要的措辞记住。以后如果再跟其他人做生意,也算心里有数了。 赵麦见他看得认真,出声解释:“小公子,该写得点我都写上了。一般货品交易都只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会这样立下字据,但因为咱们交易的金额有些大,十二生肖每个十二两,就得一百四十四两银子呢。” 何似飞颔首:“我晓得了,多谢掌柜。” 赵麦笑着,忍不住多说了两句:“其实,按照咱们县城的规矩,这么多银子往来,立下字据时还得有第三人在场见证,不过那一般都是买卖房屋才会找。这种物品交易,钱货当面两清即可。” 说到这里,他还指了指最后一行字——「赵麦同何似飞于辛丑年伍月拾肆在麦家木雕二楼签订契约,当面货款两讫,望再无纠缠。」 何似飞觉得这份契约虽不像后世合同那样列出‘1、2、3’来,却依然写得井井有条,逻辑鲜明。这就是古代人的智慧啊。 何似飞道:“这份契约颇为完善、并无疏漏,我对其内容也没有异议。不过,掌柜,契约文书可要一式两份?” “那是自然,小公子等我歇一歇,再来腾抄一份。”赵麦说。 今儿个五月十四,夏至都过了,天气热得紧。再加上这会儿正值半下午,家里的摆件儿几乎都被太阳炙烤了一天,无一不散发着热气。光是站在这儿,何似飞都觉得自己后背出了汗,更别说掌柜的刚还动脑子写契约了。 何似飞每日的练字任务从不落下,就算是蘸清水写,他也不会偷懒。见这时代的字与他当年所学别无二致,便动了自己动手写的念头,说:“掌柜的歇歇,不若我来腾抄一遍,你在旁边看着,如何?” 赵麦对何似飞会写字并没有什么惊讶。 在他看来,能雕刻出这样上等镂空木雕的大师,就算此刻家里拮据了些,定也是会供孩子读书的。并且,县城大部分但凡有点资产的百姓,都会让孩子六岁启蒙。何似飞看样子也十多岁了,会写字当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既然何似飞主动要求,赵麦乐得做这个人情,他将毛笔蘸饱墨,递到何似飞面前,笑呵呵的:“那就劳烦小公子了。” 何似飞:“多谢掌柜。” 随即拿起毛笔,纸上落墨。 赵麦本以为像何似飞这个年纪的少年,就算会写字,定然也写得不算多好——毕竟年纪小,练字的时间短,再加上平日还要启蒙读书等,心思不能完全放在练字上。 可当何似飞笔尖落下三个字后,他懒散的、靠在窗台边的身子立刻挺直了起来。 这字…… 居然有人能把柳体写得这样漂亮!粗看时每一个字都大小整齐,再细看,就能看出字的筋骨以及暗藏的笔锋!要不是亲眼所见,他是万万想不到这居然是一位双髻少年写出来的字! 赵麦感觉自己半辈子的惊讶加起来都没有今天这两件事来得让他震撼。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3节 一是那精致的镂空木雕,二就是何似飞的字。 赵麦自从店铺的生意起来之后,每日除了在柜台前镇镇场子,其他时间就在二楼练字。 这间木雕铺子是他从父亲手中继承而来,早年经历过小富小贵,也经历过市场不景气时的溃败落寞。如今,人至中年,愈发通过练字来疏解心中的万千感慨。 故此,他才能一眼就瞧出何似飞这一手柳体的好坏。 虽说柳体只是启蒙幼儿都会学的一种字体,但能把柳体写得这么好,赵麦感觉自己别说见了,简直闻所未闻! 可今儿个,他面前就出现了一位。 何似飞上辈子因为心思深沉、不断走神,练字时被先生打了不少板子,这才练就了心无旁骛的练字习惯。 这会儿,自然感受不到赵麦的心潮澎湃。 何似飞仔细将这份契书抄写一遍,搁笔,回头:“掌柜,写好了。” 赵麦赶紧压住震撼的心湖,强装镇定的在何似飞写得这张契书上签字画押,他只感觉自己签下的这个名字玷污了这一张字。 何似飞学着赵麦的样子在两张契书上签字、按手印,随后契约便成了。 赵麦二话不说收了何似飞抄的那张契书,同时赶紧给钱。 何似飞察觉到掌柜的小动作,却没放在心上。很快,他包袱里的十三个小木雕变成了一张一百两、一张二十两和两张十两的银票,最后还有四两碎银。 何似飞对这场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的交易十分满意。至于后续那十二生肖木雕能卖多少钱,便与他无关。掌柜赵麦能给他开出比‘马上封侯’售卖价还要高的价格,已经算是十分厚道了。 况且,这笔钱对现在的何似飞来说,是非常大的一笔巨款。 他记得之前去书肆的时候,小二报价购买一套四书五经为二十六两 ,在书肆腾抄则为四两半,如果用书肆的笔墨纸砚,书肆还负责送封面和装订,则是七两半。 这些钱让当时的何似飞捉襟见肘,却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不算大问题。 何似飞心情虽然不是狂喜,但此前那种心里有块巨石压着的感觉倒是消散了不少——不管在末世还是古代,没钱都是寸步难行的。想要过得好些,必须得有钱。 何似飞心里念叨:“有钱,只是第一步。” 他此前四年的生活环境决定了他的眼界和见识——那可真是窄得不能再窄了。 想要对自己未来有个模糊的规划和认知,扩展知识面是现在的重中之重。何似飞觉得,自己跟高成安表兄这些日子来见识的不算少,可那也只是一些浮于表面的浅显认知。 再说,何似飞自从跟陈竹熟悉以来,一直有种自己跟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感觉。在他的观念里,生而为人,来到这世界上,天生就享受‘人权’——活着的权利、不违背律法和公序良俗的自由行为和言论的权利。 可这时代根本不给普通人足够的‘人权’。 身为庄家户,一日只许吃两餐,不得多食;身为贫农,最多只能穿布衣,不得穿绫罗绸缎;没有功名者,不得穿靴;普通百姓见县官及以上官员需要下跪行礼…… 何似飞已经很努力的融入古代生活,却还是担心自己哪一天不小心没有装出对皇权足够的敬畏感——落得一个砍头的下场。 有句话不是说的好么,既然打不过,那就只能暂时选择融入。 而融入社会的最好方法就是多了解其风俗习惯。 何似飞脚步一转,径直朝着书肆走去。普通人的日常他已经接触颇多,但对于自己这个阶级之外的背景,何似飞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他想多看看书,正史、野史、游记,有什么看什么。 何似飞晃了下脑袋,感慨一声‘白首方悔读书迟’——他要是不荒废之前的四年,早早赚些银子启蒙,现在也不用对一切都抓瞎啊。 第21章 陈云尚用陈竹刚打回来的凉水洗漱后,觉得还是燥热,复又躺回床上,松开衣襟,翘起二郎腿,让陈竹在一旁给他扇扇子。 陈竹总是一副乖巧又顺从的模样,这打扇的活计,一做就是一个多时辰。胳膊摇酸了也不吭一声累。 陈云尚也在这舒缓又微凉的风中重新睡去。 隔壁高成安往日这时候都会开始练字或默写,今儿个却罕见的没有动静。他将信笺这几页纸摊开,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看了不下几十遍。 高成安在想何似飞。 他觉得,如果何似飞是那种顽劣的、烂泥扶不上墙的人,他不至于如此纠结。 偏偏何似飞不是,他虽然才十二岁,但已经非常乖巧,办事又格外麻利——每日清晨在他醒来之前会给他打好洗漱用的水,在他洗漱时又赶紧出去买包子等早点,随后背着书箱送他去陈夫子家。 何似飞在认认真真做书童该做的事情,可高成安却没有履行早先的承诺。 这件事高成安前几日跟陈云尚说过,陈云尚原话是:“你作为他表兄,将他从村里带来县城,他就应该对你感恩戴德了。至于能不能学着认字念书的,重要吗?暂且不说其他,咱们这小院儿的租金一年得十八两银子,算起来,他那处小屋怎么说一年也得三两租金了吧?这可都是从你账上划走的,对他还不够好?” 高成安下意识觉得陈云尚这么算不大对。 毕竟,就算他不让何似飞来当书童,也得请别人当书童啊。那小屋的租金都该是他掏钱的。 把这些钱加在何似飞头上,对他来说未免太不公平。毕竟,何似飞如果不来给他当书童的话,在上河村可以活得更加滋润些。 况且,来县城之前,高成安的母亲跟他算过——随便从宗族里找一个族亲来给自己当书童,月钱至少得三百到四百文,还得管饭,一日饭钱按照最普通的八文算,一月至少是二百四十文。那加起来最少得五百多文。按照一年来算的话,少说也是六两银子。 高家虽然在镇上有钱,但能省下六两银子的话,对他们来说也是相当不错的。 因此,高成安的母亲才会同意何似飞跟着来县城。 高成安本来一脑袋的圣贤书,根本不会计较这些,还是因为他母亲嘀嘀咕咕的说了些,他才恍然大悟——此行让何似飞当书童来伺候他,其实是他家多占了便宜的。 如果何似飞此行能学到一些东西也就罢了,偏偏陈夫子不让书童进院子。那何似飞就等于完全没沾上他的光,只是分文不收还自掏伙食费的伺候他。 高成安到底是少年人,又是从小在民风淳朴的镇上长大,品性单纯,做不出占人便宜还觉得自己给人偌大施舍的厚脸皮姿态。因此,才一直对何似飞有些愧疚。 只是,此前何似飞不提,高成安不说,再加上陈云尚一贯看不起何似飞和陈竹这样的‘破落户’,便阴差阳错的差点将此事轻易揭过。 直到……这封家书到来。 这封家书主要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部分是娘亲对他所寄语的厚望,叮嘱他定要日日勤学,不可被县城的繁华给迷了眼,得早日考中秀才,光宗耀祖。 另一部分一看就是奶奶的字,她老人幼时没读过书,嫁入高家后才开始学着认字、管账。听说奶奶以前都是照着爷爷的帖子练字的,因此,她的字少了一分女儿家的清秀,多了些尖锐之意。奶奶在信中并没有提到何似飞一句,只是夸他最近表现的不错,能进入陈夫子的私塾。只是在末尾的空白处蘸了两块巴掌大的纸条——这是何似飞的爷爷奶奶想要交代何似飞的话。 高成安想,家里的老人恐怕都觉得他自个儿进入了陈夫子的学堂,那么何似飞这个书童肯定在院子里能听到一句半耳的,才会有如此叮嘱。可偏偏世事不如他们所愿。 这些母亲激励他勤学的话语,奶奶夸奖他优秀的话语,还有何似飞爷爷奶奶那可怜巴巴的两行字……一切揉杂在一起,不断地刺激着少年人的思想与心情。 高成安满心惭愧,却想不到一个好的解决方法。 趁着何似飞还没回来,高成安敲响陈云尚的房门,将他从第二场酣睡中叫起,指望他能多说些话,让自己心里好过些。 陈云尚今儿个睡多了,第二觉本来就浅,他只感觉自己做了一堆光怪陆离的梦,陡然被人叫起,神情颇有些不虞。但见高成安这副姿态,心中那一点点起床气便顿时消弭于无形。 陈云尚这个人最是健谈,颇喜欢对着‘犹豫不决、迷茫的人’发表自己的看法——此前他们流连烟花柳巷,宿醉后,高成安十分惶恐,他便教高成安宿醉后蒙骗夫子的方法,最后还大嘴巴的抖落出陈竹的家里事;现在又见高成安迷茫,陈云尚立刻来了劲儿,他揽着高成安肩膀,请他进屋,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 陈竹赶紧很有眼色的退下了。 听高成安说完,陈云尚‘啧’了一声,“这么说来,我之前对何似飞的评语,确实是偏颇了。他家那么穷,还给你送过一刀宣纸……看起来真不是过来倒贴大户、占便宜的。成安,你也说了,这年头请个书童至少都得管三餐,一个月象征性的给三百文钱。何似飞那边一文没收,你这里却没办法教他认字……这……哎。” 高成安微垂着脑袋,没说话。 陈云尚笑了一声,胸有成竹道:“其实啊,就算你不说这些,这些日子来,我也确实看出何似飞没有占你家便宜的心思,他应该是一心想要学着认字的。但以陈夫子的脾气,让何似飞去旁听认字是不可能的,我看,不若就按照普通书童这样,管他一日三餐,再给他几百文钱,不就了了。” 高成安掂量了一下自己已经花了不少的钱袋:“……” 剩下的钱够他花,但若要给出何似飞一部分,高成安就得提早写信找家里要钱。而一旦找家里要钱,娘亲势必会问他是不是在外面鬼混了,不然怎么花钱那么快。 高成安的母亲精明又强势,他实在不想惹母亲生气。 陈云尚见高成安不说话,诧异的瞪大眼睛。 高成安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将心中顾忌一五一十的往外说。 他家到底没有陈云尚家底雄厚,再说,他从小读书到现在,已经花了不下上百两银子,如今二弟也正在念书,还有二叔家的几个堂弟,都到了念书的年纪……让他开口再找家里要钱,高成安有些开不了口。 陈云尚没料到还有这多么弯弯绕绕,他站起身,哗啦一声扯开扇子,对着自己领口狂扇几下。 他以前只当何似飞是破落户,瞧着高成安心善,来傍大户的。现在翻清其中交结后,不免对这个少年和他身后的两位老人多了些许敬重。 毕竟,陈云尚可是记得,这么久以来,何似飞从没跟高成安提过念书的事情,更没有做出任何让他难堪的事情。 何似飞一家人可以算是十分厚道了。 陈云尚‘啪’的一声合了扇子,说:“既然暂时没解决的方法,就先得过且过吧。成安,你想啊,再怎么说都是他家有求于你,造成现在这幅局势,并非你的过错,你不用感到惭愧。你把自己该做的、能做的可都做了,还把何似飞带来了县城,剩下就看他的造化了。” 话虽是这么说,陈云尚心中却在不断对何似飞改观。 他想,人大多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何似飞才十二岁,正是玩心重的年纪。居然在事与愿违的时候还尽心尽力的做好本职工作——有这样的态度与毅力,就算不认字不读书,往后的日子也差不到哪儿去。 陈云尚见自己方才那番话明显没安慰到高成安,放下扇子,无奈的摊开手,说:“如果你还觉得愧疚的话,日后就多把何似飞当表弟看,而不是当下人看。只要他不在外打着你的名头做坏事,平时多给他放放假,让他在县城里多走走,说不定就被哪家师傅看上,收去当学徒呢?这不也是一条出路么?” 此刻,正在书肆看书的何似飞并不晓得陈云尚这番话与他的打算不谋而合。 他并不介意给高成安当书童——毕竟是高成安把他带来的县城,他该还这个人情的,但他还是想有更多的自由时间。 陈云尚说完后,一把推开窗,见陈竹正在挑水——往常这种重活儿都是何似飞来做。 他颇有些诧异,回头问高成安:“何似飞呢?” “如云尚兄所言,半下午那会儿,我让他出门去走走,散散心了。”高成安眉间郁结总算散了些,起身拱手感谢陈云尚,“多谢云尚兄开解,日后我会多加照拂似飞表弟的。” 他对何似飞的称呼也改变了。 陈云尚闻言笑了,他就是欣赏高成安这人的实在,不喜多占人便宜。跟这样的人交往,心里才踏实。 第22章 直到日头偏西,空气中渐渐飘来隔壁邻里家的饭菜香,何似飞才带着给高成安买的晚饭归来。 高成安本以为他只是出去散心,正要等他回来,单独请何似飞出去吃顿饭——书童是不能和少爷同桌吃饭,但表兄弟却可以。 他心怀愧疚,想要借此来弥补一番,没想到何似飞居然还认真履行着书童的职责,带了他爱吃的鳜鱼豆腐羹回来。 打开食盒,光是看着汤色和味道,就知道是镇上宝羹楼的饭菜。 最近鳜鱼不好捕,高成安在学堂都听到同窗议论过宝羹楼的鳜鱼羹汤极其难买,通常得让下人排队一两个时辰才能买到。 而满打满算,何似飞才出门不过两个时辰而已。 也就是说,何似飞很有可能就是出门买这鳜鱼豆腐羹去了。 高成安心中愈发惭愧。 何似飞则没想那么多,他买这份羹汤纯粹是看完两本游记后准备回家,路过宝羹楼,听到小二在门口吆喝今儿个还剩下两碗鳜鱼羹。何似飞便顺手全都买了。 他现在财大气粗,不再是从前那囊中羞涩的小少年了。 其中一份被何似飞自个儿坐在宝羹楼大堂吃了,剩下这份便带回来给高成安。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4节 何似飞惦记着长高这件事,再加上他上辈子久病成医,本就对食谱等比较敏感——下半身残疾的人想要靠有氧运动来锻炼身体,简直难于登天。想要健康一点,只能在饮食上下功夫。 因此,何似飞自从开始注意起自己的身体情况来,便一直计划着要用饮食和运动来一同调理。 从前在上河村,吃肉的次数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现下何似飞有钱了,自然不会在吃食上吝惜。 以往,像宝羹楼的饭菜,高成安只敢五日吃上一回,不然银子要不够花了。何似飞则在吃饭的间隙,研究了一下宝羹楼的菜单,打算明个儿点他们家招牌的鲜虾羹和咕噜肉尝尝。 吃的有了,那一定得运动,不然这肉就成了肥膘,长在身上下不来。 何似飞惦记着去河边跑步,回屋将大额银票存放好后,便打算出门,并没有把高成安面上明晃晃的惭愧放在心上。 毕竟,在末世,他见过太多人一边惭愧着,一边又表示自己无能为力的情况了——那是一个氧气稀薄的时代,黑市中用来交易的氧气一般只够给现有存活人数的十分之一用。 大多数人因为得不到氧气,被迫走到生命尽头。 因此,大街上很容易看到一个人哭着、惭愧着吸着氧气,对倒地那没有氧气的人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救不了你啊呜呜呜……” 每到这时,何似飞的母亲总会面露不忍,却也只能生硬的扭过头去不看他们。 但何似飞却很喜欢端详那些人的神情——生于末世、长于末世的他觉得这样再正常不过。生存资源紧缺,注定有一大批人会死。既然选择了让自己活下来,那就不要哭哭啼啼的说对不起。有这个时间,不如想着怎么赚取下个月的氧气。 时间不等人啊。 因此,何似飞觉得高成安的选择无可厚非,换成他站在高成安的角度,也不会对一个倒贴上来的表弟有多深感情。但他可不会像高成安这样一边又想他当书童,又想不给他发月银。 毕竟,何似飞不喜欢占人便宜。 他之前用家书一事引得高成安愧疚,也仅仅是想要有更多自由时间罢了。何似飞并不希望每日见到高成安,都被他愧疚又不忍的目光盯着。 于是他很快离开了高成安的屋子,留下一句:“少爷,我一会儿过来收拾。” 高成安见何似飞给他摆好碗筷便退出去,不一会儿又看到何似飞同陈竹一起出了小院门,估计他们是这会儿才去吃饭吧。 高成安愈发觉得自己此举处置的不妥当。 陈竹现在的确是要出去吃饭,但他更憋了一肚子话想问何似飞。 “似飞,你下午去了趟高少爷的屋子,怎么突然就出去了?你这么小,一个人出门让人操心,这里不是村子、也不是牧高镇,县城里可是有很多坏人的,咱们人生地不熟的,平时出门最好结伴啊。对了,你下午做什么了?” 何似飞对陈竹态度一向称得上耐心,他说:“下午少爷看了家书,决定放我出去逛逛。我便去了趟麦家木雕,然后吃了顿饭。” 他没说去书肆的事情,毕竟,自己现在的人设还是一个只认识最简单几个字的睁眼瞎。 “麦家木雕?”陈竹对店铺的名字显然不怎么熟悉,他这个人心细、关注的事物便自然而然的少了下来,基本上只注意着身边的人和事,对曾经进去过一次的卖价高昂的木雕店,完全没多少印象了。 何似飞带着他一边往河岸走,一边说:“就是上次一个手指大的木雕卖十两银子的木雕店。” 陈竹果然对钱还是有点印象的,他“哦”了一声,转而才察觉出奇怪,说话有些结巴:“你、似飞,你又过去干嘛,不会想要去买木雕吧,那玩意儿都是很有钱的少爷们才能玩得起的,就连咱们两家的少爷都不敢碰这些……” 陈竹的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一是他突然意识到何似飞并不是那等奢侈的性子,二就是……何似飞会雕刻!何似飞上回还买了木块回来雕刻! 虽说买木块都是他们刚来县城时的事情了,最近几日陈竹忙着伺候陈云尚,都快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但只要稍微一想,他就能思索出其中逻辑。 这下陈竹真的结巴起来,语无伦次的:“似飞、你、你、你去买……不对,你去卖木雕了?你之前拿在手里玩的那些小木头,你都雕刻好……了?” 何似飞颔首,说:“不算都雕刻好,时间有限,我只雕刻了一半。” 一共二十六块木头,他正好雕刻了十三块。 陈竹依然目光灼灼的看向何似飞,他脑子有点蒙,感觉自己最想问的不是这个问题,但又组织不好语言,张了张嘴巴又不知道说什么。 见他这样,何似飞倒是主动解释:“那些木雕卖了出去,得了些许银子。” 陈竹更是吃惊不已,直到两人快走到河岸边,他才找回声音,震撼道:“你怎么知道我想问你卖出去了没……” 夏至已过,天气愈发的热。河岸边有水有山,如果能刮上几阵微风,便傍晚正是凉快的时候,许多书生活着富家小姐都喜欢在这时出来散步。 人一多,小商贩也就背着摊位赶了过来。 因此,这边林林总总不少小摊。有卖糕点的,有卖粽子的,有卖各种粥饭的,还有卖手编花环、发钗的。打眼看去,居然不输县城的小街。 何似飞耐心告罄,没有再回答陈竹的问题,只是顺手在旁边摊位上给陈竹和自己点了两碗馄饨,说:“这顿我请,坐下来吃。” 陈竹一般花钱不多,一是他饭量小,在外吃饭本来就花得少;二便是节约了,他很少吃超过三文钱的食物,那些香甜的糕点等,即便他闻了之后很是动心,甚至有时候会忍不住站在旁边多嗅几口,但还是不会买来吃。 何似飞知晓他的习惯,虽然现在他有点小财,却也只是点了他们经常吃的馄饨,并没有买隔壁的米糕。 他在底层混迹过,知晓如何能不动声色的摧毁一个人,也知道如何默默的维护一个人仅存的卑微的自尊。 陈竹对他好,是因为陈竹把他当弟弟照顾。而如果他突然财大气粗、大手大脚起来,陈竹很可能就把他划归为高成安和陈云尚那一类——从此便对他毕恭毕敬起来。 何似飞习惯了现在跟陈竹的相处模式,并不打算改变。 何似飞饭量要比陈竹大不少,这一碗馄饨一般是陈竹一顿的饭量,对于刚才吃了鳜鱼豆腐羹的何似飞来说,再吃这碗馄饨,刚好可以填个肚饱。 这也是他方才在宝羹楼吃饭时估算过的。 陈竹小口的咬着馄饨,心中满是对何似飞能赚到钱的欣喜。 他还想问更多的细节,但考虑到现在这是在摊位上,旁边还有不少高谈阔论的青年,便不好跟何似飞说起钱的事情。 而邻桌那说话的青年却丝毫不管旁边有没有食客,依然高声谈论:“听说了没,咱们县太爷最近准备招收一批没考过功名的少年,好像要让他们去县学念书。听说是为了培养咱们县城的文风。” 另一个明显也是书生打扮的青年皱眉:“此事我也听县学的先生们说了——听说先生们联名反对!”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悄声道,“先生说这简直是胡闹。县学多难进啊,一般情况下,普通的秀才都进不来,得一榜和二榜的秀才才能进入。如果让蒙童进入的话,那其他秀才、童生不得闹翻了天去!” 这话其他人听不到,但距离他们仅有一臂之隔的何似飞听了个清楚。 “非也非也,并非怀才兄想的这样,不是让教谕和教授教这些少年,是让咱们来教——” “咱们教?”不等这青年说完,那位怀才兄诧异的打断,“咱们都是秀才,要考乡试的!则能去教蒙童?” “这件事我便和怀才兄想到一块儿去了,咱们时间多金贵的,教蒙童委实有些浪费了。”最先说话的青年一摇扇子,道,“不过我这也只是道听途说,具体怎么个章程,还得看后续情况了。” 何似飞能听到的,陈竹基本上也全听完了。等两人吃完饭,走在路上后,陈竹迫不及待道:“似飞,这是多好的一个机会!你年纪小,算是蒙童,要是能进县学的话,那简直……太好了!” 何似飞觉得此事不会如此容易。 县学是因为门槛高,有硬性要求,才能让许多县城的权贵插不进手。一旦降低了‘录取’门槛,报名的人定然趋之若鹜,那么……名额自然不会落在他这个毫无根基、背景的外来户身上。 何似飞想,他得想办法了。 第23章 行至路上, 何似飞又听到不止一波前来散步的书生们在讨论县学收蒙童的事情。 这些书生们年纪有大有小,大的看起来约莫三十余岁,小的则有跟何似飞差不多年岁的。 何似飞眼尖, 见他们不少人身上都带着有‘县学’标记的木牌,看起来至少都是正在县学念书的秀才了。 也对,既然是县学要收蒙童,最先知道此消息的自然也是县学中人。 陈竹瞧着有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还在垂首跟十二、三岁的少年讲话, 他们似是争辩,又似是讨论, 看起来不像是父亲与孩子交谈的状态,不禁有些奇怪。 毕竟,以他们仅有的见识来看,三十多岁与十二、三岁的组合, 一般都是父子或者师生关系。 但父子、师生关系的话,年纪小的那个定然不能以强硬的态度反驳、批评大人。不然就是忤逆。 陈竹奇怪之余, 赶紧收回目光, 伸手拽了拽何似飞的衣角, 悄声说:“似飞, 他们怎么争辩的如此大声,不怕被人看了笑话吗?” 何似飞刚开始没理解陈竹这句话,直到陈竹悄悄给他点了点那还在争执的两人,才恍然会意了陈竹的话语。 是了, 在这个时代,如果儿子当街忤逆父亲, 那不仅是儿子的错, 也要怪父亲管教不严,是会被外人瞧见了笑话的。 何似飞摇头, 道:“他们的关系非你想的那样,你看,那少年腰间悬着一枚木牌,上面隐约雕刻了咱们县城的名字。方才在小摊上吃馄饨,那两个说起县学事的青年也带有此腰牌。想必,他们都是在县学念书的同窗。” 而非父子。 同窗之间讨论争辩,再正常不过。就连关系好如高成安与陈云尚,都有为一件事各执己见的时候。 陈竹这回神情比方才还要错愕,他不敢置信:“怎么、怎么会,县学不是要秀才身份才可进入的吗?他、他年纪看起来跟你一般大……” 在这个时代,考中县试、府试、院试才能获取秀才功名。其中,县试、府试基本上一年一场,院试三年两场——这就在极大程度上限制了考生们考取功名的年纪。 像高成安这样能十五岁考过县试,成为童生的都算拔尖儿。那么……能十二、三岁就考中秀才的,称一声‘奇才’都不过分! 并且,不是所有秀才都有资格进入县学的。 陈竹身份毕竟是书童,就算对读书、搞学问的事不敏感,也大概知晓进入县学的条件。 ——陈云尚就经常把他要考中秀才前两等,进入县学念书的事情挂在嘴边。陈竹跟着耳濡目染,都知道了不少。 秀才分三等,分别为‘廪生’、‘增生’和‘附生’,其中,‘廪生’是成绩最好的一波人,一般只有十位左右,每月都有公家发粮食与月银;‘增生’则是排名在十位之后的秀才,公家并不给他们提供粮食,但他们与‘廪生’一样,都有进入县学学习的资格。 排在最后的‘附生’,就是最普通的秀才公,有功名在身,可以参加乡试,却并无银子、也不能进入县学。 根据陈云尚打听到的消息,陈夫子当年是考到了‘增生’之位,获取了进入县学学习的资格。虽说他之后一直都未曾考过乡试,成为举人,但因为熟悉县学的教育方式,再加上那段时间县学教谕人员紧缺,便留在县学当起了教谕。 陈竹越是不敢置信,就代表他心里其实已经大概接受了此事。 于是,不等何似飞回应,陈竹又开始感慨:“这也太厉害了。” 何似飞颔首:“确实厉害。” 能在十二岁进入县学,除去家世这一原因外,还得学生勤学刻苦、资质过人才行。 不过,那一大一小两位书生似乎是察觉周围人在默默围观他们讨论,很快便压低声音,不给旁人听了。 何似飞耳边零零散散听到的消息同在馄饨小摊上听到的差不多,无非就是县官要让蒙童进县学,可教谕和教授们基本上都不同意此事,县学的秀才们也大都对此事褒贬不一。 见此事讨论度如此之广,何似飞思忖着,觉得这消息应当是今日下午才传出来,不然,早晨去陈夫子那儿读书的陈云尚和高成安定会知晓。 与此同时,陈夫子那边也得到了消息,只不过他知晓的情况要比何似飞这边详细的多。 半下午时,陈府的管家陈积山见房门被扣响,前去开门,本以为又跟从前一样,是哪个前来请教夫子学问的学生。 门扇甫一拉开,陈积山很快收敛起唇角和善又轻松的笑意,变得恭敬起来——只见门口站着的那位,正是自家老爷当年的同窗。 “张老爷,您居然亲自前来!请进、请进,我家老爷正在偏厅喝茶,您请跟我来。” 竟然是省了通报,直接邀请人进入。 “冒昧来访,本就不大和规矩。”张忠雪捋了捋胡须,叹息一声,这才举步跟着陈积山进入。 陈积山请张忠雪坐在主厅,赶紧快步去请自家老爷。 陈夫子那瘦小的身影很快走来,一进门竟然先拱了拱手,道:“贵客来访,未曾远迎,失礼失礼!” “莘修与我客气什么,就算是失礼,也该是我未送拜帖便直接登门才算失礼。”张忠雪起身回礼,神色郑重,道,“今日上门,皆是有重要之事与莘修相商量。” 想来莘修便是陈夫子的字了。 陈夫子顿了顿,似乎有些震惊,毕竟张忠雪虽说与他同窗,可张忠雪早在十多年前就考取了举人身份,再加上在县学资历老,就连县太爷想见他,都会先下拜帖,以表尊敬。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5节 那么,能被张忠雪称为‘重要之事’,一定……是件大事。 陈夫子立刻道:“不如去书房相商?” 待张忠雪答应后,陈夫子又转头吩咐陈积山,“一会儿将热茶送到书房。” 陈积山立刻应声:“是,老爷。” 现在下午已过,陈夫子院内的学生早已离开,家眷等都在后院,一般不曾到前院来,谈话倒也算清净。 坐定后,张忠雪并未过多寒暄,而是开门见山道:“莘修,大事!你可还记得五十四年前,咱们县城那连中小三元的余明函余大人?” 五十四年,对于何似飞等人可能算很久很久,但对于陈夫子、张忠雪这把年纪的人,则刚好是他们启蒙那会儿发生的事情。 陈夫子目光如炬:“岂会不记得?我们当初启蒙,都是听余明翰大人的事迹,以此做榜样的!” 再者,余明函连中小三元后,紧接着又在乡试、会试与殿试上发挥出色,同样都拔得头筹,取得解元、会元与状元!这正儿八经的三元也全中了! 当时,别说他们整个木沧县,就连整个瑞林郡、乃至整个绥州全都震动了。 ‘绥州余明函’,在当时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后来十多年,余明函活跃于朝廷政、治、中、心,确实做了不少大事,位极人臣。但,江山代有才人出,像余明函这样锋芒毕露的存在,注定会接连树敌。 政敌逮不到他的错处,就栽赃陷害,逮他家仆人的错处——以此来连坐主人。 仅有一点小错的话,当时的皇帝出于对余明函的喜爱,还能包容的下去,但当弹劾余明函的人越来越多、不断增加,埋在皇帝心中的那根小刺逐渐就扎得人心疼。 随后,余明函又大胆主张变法,却被朝廷保守派不断攻讦。再加上他的主张不得帝心。 余明函被贬谪,已经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又过了几年,果不其然,皇帝将余明函下放至地方,贬出朝廷中心。 但余明函此人确实很有本事,他在地方励精图治,做了三十年知州大人,政绩突出,熬死了当时的皇帝和他儿子,同时也熬死了当年的不少政敌。前几年正逢新帝登基,看到各地财政报表,还有余明函这些年潜心写的正史记录,心中便对他顿生好感。 于是,新帝在查看了余明函的履历后,再加上对他‘连中三元’之事非常看重,便这么又把他调了回来。 当时的余明函,已经六十有九。 可他心心念念的,依然是变法。朝廷新换了一批官员,这回竟然有大半都支持余明函。可他们主张的变法,依然不得帝心。 于是,好景不长,余明函担任太傅不过三年时间,又……遭贬谪。 新帝比他爹和爷爷还狠,直接罢黜了余明函——官身都不给他了。 这就是余明函的一辈子,跌宕起伏,堪称传奇。 绥州余明函,连中三元,位极人臣,中年时接连遭贬,在知州任上,记录正史二百九十四卷,收录入皇家藏书阁,被列为历代帝王必看之书。晚年起复,位至太傅,却又因与皇帝政见不合,再次被罢黜,剥夺官身。 张忠雪道:“可,就算余老没有官身,也不是咱们县太爷,县学的学政、教谕能比得上的啊。” 他叹气:“余老的脾气,即便咱们未曾听说,但能把一生过得这样跌宕起伏……定也不会是那种长袖善舞之辈。莘修,附耳过来,我给你悄悄说——” 陈夫子赶紧凑过耳朵去,就算这在他家,也担心隔墙有耳啊。 “方才知县大人、学政大人都在,他们说上面的陛下罢余老的官,其实只是想让余老认错,在京城闭门思过一年半载,随后再找个由头叫他回去。但余老脾气上来,又觉得自己已经七十有二,没几年活,居然在陛下罢官后,当着朝廷百官的面告老还乡,还说唯愿回乡,去县学当一届夫子,教一位蒙童。” 陈夫子错愕的出声:“一位?蒙童?” “可不是!”张忠雪一边给他做噤声的姿势,一边颇为为难,“此消息一出,不消几日,县学的门槛都能被踏破了,这到底收谁啊?” 陈夫子喃喃:“估计不止咱们木沧县,就连其他县城的人,都会往过赶吧。” 他双目放空,缓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说,“等等,既然余老与陛下政见不合,那么当他的学生,虽说可以学到很多学问……但如果日后想要步入朝堂、封侯拜相,岂不也是难上加难?” 毕竟,自己的老师在当年可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让陛下下不来台。 陛下能不记仇么? 除非……这位学生日后同样优秀,优秀到让陛下放下心中芥蒂。 但那得优秀到什么地步啊? 至少陈夫子完全想象不出。 第24章 张忠雪道:“就是这个道理!咱们能想到的, 绝大多数家底儿雄厚的世家也都能想到,因此,我估计他们倒不会带着蒙童前来拜师……哎, 有些世家近几年出了在京城做官的族人,就算是县太爷都开罪不起。要真是带着孩童来县学,我们这些教谕就更不知道该如何接待了。” 陈夫子见他一脑门的官司,安慰道:“只要他们能想到这层深意, 就不会带着孩童前来拜师,毕竟对于他们那种层级的家族来说, 入朝为官才是最重要的。” 只要这种他们开罪不起的家族不来凑热闹,其他人,县学的教谕们完全能应付的过来。 张忠雪还是愁眉不展,他说:“莘修啊, 但说实在的,咱们县城、咱们整个绥州, 绝大部分人, 如果能高攀上余老, 那都是祖坟冒青烟了。有些世家看到这一层, 就不在乎子孙做不做官了,只希望能让孩子学到诗书,便非要来拜师,那我们可真没办法将其拒之门外。” 陈夫子默然一瞬, 说实在的,他心底其实也是这样的想法。 要不是他儿子都长大成亲, 绝对再称不上一句‘蒙童’, 他都想托张忠雪的关系,把自己儿子也塞进去。 张忠雪继续说:“虽说最后选谁当弟子, 还是得靠余老自己。但余老只说收一位弟子,咱们县学便不能把所有的蒙童都让余老过目一遍……” 不然,这对于一位七十二岁的老人来说实在太过劳累。 陈夫子又安慰了张忠雪一会儿,见天色擦黑,道:“忠雪,那知县大人有说怎么个筛选方法吗?” 道理他都懂,他们县学得先把蒙童筛选一遍,挑选到只剩下几十人,最后再让余老自己选择。 为了不得罪官绅,那么怎么定筛选方法,就成了重中之重。 张忠雪并不瞒着陈夫子,道:“知县大人的意思是盲选,为了公平起见,从县学挑出五十位学子,给前来报名的蒙童评分,最后选择分高的三十位,再让余老挑选。” 陈夫子的第一反应和其他教谕一样,径直道:“这怎么可?挑选这么多学生,万一学生被乡绅收买,给他们的孩子打高分,又给其他几个竞争力大的孩子打低分……” “是啊,不过知县大人倒是很好说话,他说自己只是提出一个想法,如若不大可行便再想其他办法就是。” 如果何似飞在这里,恐怕就能把现实与方才河岸边小路上那些书生们的谈论结合到一起了。 ——书生们说知县大人让他们教县学的蒙童,其实不尽然,只是让他们给蒙童的聪慧程度打分罢了。而这些书生们,暂时还不曾知晓名满绥州的余明函即将来到县学一事,全都为此而愤愤不平。 但这些具体的内部消息只有县官、学政和教谕们方才知晓。其他人只能根据‘留言’听个一嘴半耳的,然后靠自己想象补全大概原委, 何似飞跟陈竹往家里走,他下意识觉得这些书生们描述的情况有些怪异——正如书生们所说,他们都还年轻,都想着考过乡试,成为举人,进入朝廷。他们现在没时间教蒙童。 朝廷是靠科举来选拔人才的,更不大可能耽搁考生们的时间。 那么,让蒙童进入县学,一定还有其他方面的原因,只是现在何似飞知晓的条件太少,做不出全貌推断。 但无论如何,既然有这个风声传出,他一定要抓紧时间做准备。 翌日清晨,何似飞照例送完高成安念书,跟陈竹道别,让他先回去后,便急匆匆往县学的方向跑去。 这个点儿还算早,如果县学的学生出来买早点,说不定能跟昨儿个一样,从他们嘴里听出一些新消息。 陈竹见何似飞往县学的方向跑,想起昨儿个遇见的那些县学书生的话,心里便知道何似飞是去打探情况。 ——打听情况哪有不带钱的? 陈竹昨晚就将自己压箱底的一吊铜钱藏在内襟衣兜里,见何似飞跟他道别后就跑得飞快,手掌按了按自己还没给出去的钱,又担心又焦急,只能赶紧撒腿追了上去。 何似飞到底年纪小,身高不够,腿也不算长,无法做到将陈竹远远甩在身后。于是,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陈竹就追上了他。 见何似飞停下脚步,陈竹才大喘着气停下来,他平时不怎么跑,陡然跑这么急,只觉得左肋间抽着疼。一时半会儿竟有些直不起腰来。 陈竹以为何似飞没看到自己,蹲下、身,捂着左肋,额头的汗都汇聚在一起滴了下来。 就在他告诉自己再忍忍,忍一会儿就不疼了的时候,只见面前那一隅狭小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只碗,再往左看,还有一只看起来稚嫩却已经骨节分明的手。 这是何似飞的手。 碗里是清亮的甜汤和雪白的梨肉,隔着一段距离,都能闻到其诱人的香气。 何似飞一手扶着陈竹,一手稳稳的端着碗,“喝点汤,恢复体力。” 陈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从小到大,都是他看着别人的眼色,在讨好或者照顾别人,从没有人问他累不累、苦不苦。 他不知该作何反应,肋间的疼痛似乎都离他远去了。 何似飞见他没接碗,以为他累着了,便也不急,耐心的等着他。 过了好半晌,陈竹才想起何似飞一边扶着他、端着碗,于是赶紧双手捧起碗,一口气将梨汤喝了个干净。 很甜,梨肉软糯,一点都不沙,很好吃。 何似飞将碗还给旁边的店家,并没有过问陈竹为什么在他告别后还要跟上来,只是看向远处几乎摩肩接踵的人群,说:“看来一个傍晚的时间,县城绝大部分人都知道县学要收蒙童的消息了。” 陈竹寻着何似飞的目光看去,见到那密密麻麻的人,心中便不免要为何似飞紧张。 ——虽说他不知道县学这回要收多少人,但县学总共才那么大的地方,想必是绝对不可能将所有打探消息之人的孩子全都收下的。 那何似飞该怎么办? 陈竹唇齿间还是梨汤的香甜,刚才激动的心却渐渐沉了底。 虽说‘蒙童’这一个条件便可以筛选下去不少人,但整个偌大的木沧县可是有数万人口的,单看年纪合适的蒙童人数,估计也得有上千! 县学肯定招收不下这么多人。 陈竹下意识去看何似飞,却没从他脸上看出丝毫气馁。 何似飞跟旁边的店家攀谈过,发现他们什么都不知晓后,便买了几个肉包,对陈竹说:“走吧,先回去。” 陈竹以为他要轻言放弃,忙想说一些劝慰的话,只见何似飞若有所思的看着县学门口源源不断增加的人口,“咱们快些回去,不然一会儿都被堵在这里,走都走不掉了。” 县学在木沧县较为清净的角落,平日里不会有太多人来这里,因此,街道不甚宽敞,岔路也不多。如果人们慕名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话,那真是要把这里堵死了。 陈竹并不担心走不走得掉,他说:“似飞,咱们真不上前再去看看了?万一、万一有机会被选中呢。” “今天大家只是来打探消息的,如果真有消息传出,到时大街小巷都会有人议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人群全聚集在县学门口。”何似飞冷静道,“先回去吧,等到下午再出来看看,肯定有很多消息。” 陈竹还想说什么,但见何似飞如此笃定,倒不好继续开口,只能揣着那串被捂热了的铜钱,跟何似飞往回走。 行至中途,陈竹见这里不是回家的路,心中虽然微微奇怪,但想到何似飞认路能力一绝,便以为他想绕路去买些东西,没再多言。直到……陈竹看到了县衙那极具威慑力的石狮和登闻鼓。 陈竹有小老百姓的思想,都是害怕官府的。在路上看到办案的捕快,他都低着头退让在一边不敢动弹。 此刻,不知不觉跟着何似飞站在了县衙大门口。 陈竹:“……”腿软了。 他见何似飞不退反进,居然绕过石狮,往那登闻鼓的方向走去,眼珠子几乎都要瞪出来。 陈竹想要叫住何似飞,但见那登闻鼓旁站姿笔挺的衙役,只能憋出细若蚊蝇的一句:“何似飞……”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6节 这声音小到他自己都听不见。 衙役垂眸看着刚到自己胸膛身高的何似飞,并不阻止他敲鼓,随后他又看看坐在石狮背面那满头白发、风尘仆仆的老……可能是叫花子吧。 衙役觉得今儿个还真是奇怪,遇到的人老的老、少的少,居然还都是胆大包天的。一个敢坐在县衙门口打盹儿,另一个则更虎,敢直接去敲登闻鼓。 “嗵——”鼓面很大,故此,何似飞这样的少年也能将鼓敲出宏大的架势。 这一声响后,县衙内立刻传来脚步声,私有衙役出来查看情况。 所有人都没发现,那原本靠在石狮背后打盹的老人微微偏了偏头,他没睁眼,好像在认真听什么,又好像只是换个姿势继续睡。 里面的衙役很快出来,见何似飞手里还拿着鼓槌,又见他小小年纪,询问道:“县太爷正在与人商议大事,小孩,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所为何事,说来听听?” 倒没有何似飞后世看过的纪录片中那盛气凌人的姿态,反而可以称得上和善。 何似飞拎着鼓槌抱拳,道:“老爷,小子名叫何似飞,是木沧县牧高镇上河村人。方才,我与伙伴从县学门口买早饭回来,见县学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并且,在我们往回走的时候,还有百姓不断朝县学走去。县学地处偏僻,并无四通八达之大道,汇聚如此多人,到时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进不去,人潮拥挤之余,唯恐有人跌倒被踩踏致死。还望老爷早些禀告给县太爷,派些人手维持秩序。” 那些衙役都不是鼠目寸光之辈,听何似飞这么说,心中立刻有了数,他们俩对视一眼,一个立刻去请县太爷,另一个则带何似飞和陈竹进去,让师爷帮忙写诉状。 只有那昨儿个半夜就靠在这里的老叫花子,依然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没动,好像是睡死过去。 中午,陈竹和何似飞给陈云尚和高成安送饭时,乙班其他几人的书童都迟迟未归,有人好不容易跑出来,也是发髻散乱,衣衫上不知道蹭了什么油渍和灰尘,就连草鞋都掉了一只。 孙启大惊失色:“怎么了?咱们县城一样治安很好,你可是遇到贼了?” 书童一脸的劫后余生,连忙摇头:“少爷,我早上跟周少爷的书童吃饭时听见有人议论县学要招人,收的还不是秀才,而是蒙童,本着打探消息的想法,就想去县学瞧瞧。哪想到县学门口满满当当都是人。我们去的不早不晚,既没有挤到前面,又被后面的人堵住了出路——后面的人想往前走,前面的见县学大门紧闭打听不到消息,想要后退……” 说到这里,他几乎哭出声来:“少爷,我和同伴因此走散了,就在我感觉要被前后左右的人挤死的时候,一位捕快老爷把我拎了出来,鞋子就在那时丢了的……幸好老爷们赶过去的早,不然我都要……呜呜呜少爷。” 孙启原本还因为自家书童的狼狈模样有些尴尬——毕竟他们同班的陈云尚与高成安的书童都打扮的干干净净。听到这里后,立刻说:“别慌,别怕,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县学那边我去过,岔路不多,如果出路被堵,里面的人是真没有办法。也罢,你回去休息一日,安安神。明日我休沐,你就不用在旁伺候了。” 第25章 何似飞听到休沐的时候微怔了一下, 他还以为古代天天都要上学堂。没想到还有专门的休息日。 毕竟,现在的高成安与陈云尚可是只有早上会在学堂呆两个多时辰,其他时间都在家里带着, 偶尔会学习,偶尔与同窗出游,还有时候会直接睡一下午。 在何似飞这个只要打算做一件事就会沉浸下去的狂人看来,这种学半天休半天的生活, 压根用不上休沐。 不过,孙启既然都这么说了, 那么跟他同窗的高成安明儿个定然也休沐。 何似飞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他明儿个打算去书肆呆一个上午来着。如果高成安在家,那么他定然不能出去那么久。 何似飞原本对于读书认字的想法是顺其自然,他有上辈子的基础在, 认字和练字都是不用人教的。 因此,他此前是想要先把四书五经背熟——因为不管是哪位老师来教, 学生的首要任务都是背书。 正是因为这个想法, 何似飞才没急着去找人拜师。 古代有个说法, 叫‘文人相轻’, 其意思跟相貌毫无干系,说的是文人之间大都相互轻视。 既然有轻视,那一定有鄙视链存在。 何似飞不需多想,便能猜出其门门道道——定然跟师承、家学渊源、文采、科举成绩等有紧密联系。 后面那家学渊源、文采、科举成绩何似飞暂时都没有, 那么,他拜师一定得慎重。 何似飞在末世时就养成了时时谋算的性子, 现下他又选择走科举这条路, 自然从第一步就要‘精打细算’起来。 试想,如果后来他真的靠科举考出个名堂来, 又有师承‘加分’,那么定能早早的在朝廷混迹的如鱼得水,说不定还有机会在史册上留下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 正是因为考虑长远,看十步才走一步,何似飞才在赚到钱后没急着去拜师。 他给自己定了几个步骤,比如先了解大历朝的风土人情,随后再抄四书五经回去默背、默写,在这期间再寻找县城里风评好的夫子。 何似飞并没有异想天开觉得自己会在县城遇到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然后被对方收做徒弟,一步登天。 他找夫子只看重两点,人品和人脉。 人品便是风评 ,人脉嘛,这时代只要是同一场考过科举的,基本上都可以称得上‘同窗’——何似飞觉得,就算他找的夫子在某年科举考试中名落孙山,但说不定他们同一考场中有中举之人。这样,日后他如果要进京赶考,夫子还能帮自己写封名帖,去拜上一拜。好歹也算沾亲带故的。 现下,‘县学招收蒙童’这个消息却完全打乱了何似飞的计划。 ——有哪家先生的风评能比得过县学教谕?又有哪家先生的人脉能强得过县学教谕? 毕竟先生一般只有一人,而县学教谕,那少说也得十几位。 并且,只要进入县学念书,不管此前有没有拜师,都可以将县学学政认为‘先生’。一县学政,何似飞类比了一下,在末世之前,应当算某地教育局局长了。 因此,何似飞对于进入县学一事,可以说是势在必得。 但怎么‘得’,他还得从长计议。 如果高成安明日没有休沐,何似飞还能在外行走半日,但他如果要呆在家里……何似飞觉得,自己有必要早点跟他说开。 到时看高成安是要重新找个书童,让何似飞搬出去;还是两人对内对外都宣称是表哥与表弟的关系,何似飞可以继续打理高成安的衣食住行,但他要在外自由行走的权利。 其实,何似飞觉得搬出去那点不大现实,且不说高成安再找一个书童,称不称心另说,一年还至少得再花出去六、七两银子,单单说何似飞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独自一人在木沧县城行走,根本不会有人租房给他。 故此,何似飞觉得现在的自己跟高成安挺搭的。 高成安没有请书童的钱,而他一个大少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总不能让陈竹照顾完陈云尚再照顾他吧?就算陈竹任劳任怨,那也得陈云尚答应。 何似飞这边唯一的问题便是年纪,虽说古代人早熟,女子十五岁左右出嫁,男子二十岁便可自立门户,但他才十二岁…… 当天傍晚,何似飞郑重的邀请高成安去瑞明酒楼一聚。 听到这话,高成安神情错愕,他一向以为何似飞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少年——单纯的跟一张白纸一样,心里有话不会往外说,更不敢对着他说。 因此,高成安一直心中有愧的享受着何似飞的伺候,想着等几月后回乡时,再开诚布公的跟何似飞谈一谈,随后再从家里拿一二两银子给何似飞做补贴。 没想到,何似飞居然主动找他,而且还请他去县城最高档的瑞明酒楼吃饭。 高成安大概猜到何似飞要跟他谈什么,道:“似飞,不用乱花那冤枉钱,咱们两人是表兄弟,不需要去酒楼说场面话。” 何似飞心想自己已经点好了饭菜,不去可不行。 最近几天他都有很注意自己的饮食结构,不说吃什么大补之物,但必须得营养均衡。 何似飞说:“表哥,我未曾想说任何场面话,但是表哥将我带来县城,让我看到上河村之外的地方,我从未对表哥说一声感谢,这回,怎么说都得去酒楼一次。” 他们俩在厅堂说话,隔壁就是陈云尚的房间,陈竹照例在屋里给休息的陈云尚打扇,看似认真,其实耳朵已经完全竖起来,偷偷听屋外的动静。 等到屋外响起脚步声,紧接着归于沉寂后,陈竹突然听到耳畔传来陈云尚那熟悉的声音—— “这何似飞倒是个妙人,不管是书童的职责还是表弟的义务,该做的全做了,让人挑不出差错。这下,成安可没理由再扣着人家不让走咯!估计过几日何似飞便要回去了。” 陈竹被陈云尚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中扇子差点糊在陈云尚脸上。 陈云尚只以为他累了,没当一回事,兀自说道:“要不是他这么大了还没启蒙、未曾参加过科举,倒是一个可以结交的朋友。” 陈竹脑子乱糟糟的,他压箱底的一串铜钱还没送出去,难道何似飞就真如少爷所说,要回去了吗? 陈竹壮着胆子询问:“少爷,最近县学不是收蒙童吗?似飞为什么要回去?” “县学的蒙童,”陈云尚依然躺着,抬起一只手晃了晃,“你也看到了,打听消息的人差点把路都堵死了,那得多少人?何似飞一届普通农户,怎么比得过其他人?” 不知为什么,陈竹对何似飞总是很有信心。可能是跟何似飞接触的这几日,觉得他压根就不像个普通的十二岁少年,反倒很有主见,做事干练,看起来就好像做什么都能成功一样。 似乎是察觉到陈竹的信心,陈云尚嗤笑一声:“陈竹啊,少爷说的话你都不听了么?我们同窗几人今日趁着下学时间讨论了此事,都说这回选蒙童,惨烈程度比起考院试都不遑多让。这么说吧,就算是我这样的家底,十二岁,都不一定能被选上。你就在心里算算何似飞能被选上的可能性吧。” 陈竹面色有些发白。 与此同时,高成安跟何似飞到了瑞明酒楼。因为提前订过餐和雅间的缘故,小二见到何似飞,立刻眼前一亮,态度热情的将他们请到楼上,点头哈腰:“两位少爷,咱们的菜很快就上来。您还有什么需要的,拉门口这个铃,小的就上来了。” 高成安见何似飞还订了雅间,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惊异。虽说他不经常出来逛,但对瑞明酒楼的规矩还是知晓一些——想要雅间,定得有最低消费,似乎得二两银子起。 要知道,县城一个大馒头才一文钱,二两银子能买两千个大馒头了。 来瑞明酒楼雅间吃饭的,一般在县城都是非富即贵。刚才他们往过走时,路过的上一个雅间,门口站着一位非常魁梧的汉子,看起来是武道好手。 ——能聘请这样的人看家护院,甚至带出来守门,里面坐着的估计是县城能叫得上名字的大人物。 高成安从未见过这种阵仗,小二走后,他立刻坐不住,要拉着何似飞下楼、出门。 “似飞,这雅间非普通人家能吃得起的,咱们趁菜还没上来,赶紧退了,想要说话就去我屋子里,清净。我知道你祖父祖母心疼你,这趟出来,定然给了你不少银子,但你想过没有,那都是他们辛勤劳作才攒下的,而且很可能是他们的棺材本!你怎可这样铺张浪费!” 何似飞坐着没动,道:“表哥放心,爷奶给我的银子,我已托村里相熟的人原封不动带回去。现在请表哥吃饭的钱,是我自己雕刻木雕赚来的。” 家里穷是一个很现实的客观存在,为了增加自己与高成安谈话的主动权,何似飞便将自己雕刻木雕来赚钱的事情开诚布公说出来。只是具体赚了多少钱,何似飞不曾透露出去。 何似飞发现,在这个时代,年纪是衡量一个人算不算长大的条件,而能否养活自己,是另一个更重要的衡量条件。 只要他有足够支撑自己活下去的银子,那么日后自己花的各项银钱,旁人便没有置喙的资格。 高成安显然没料到何似飞居然还会雕刻,重点是他能卖钱! 何似飞见高成安满目震惊,立刻善解人意的主动解释道:“以前在村子里都是随便雕刻玩玩的,只是没想到这些木雕在城里人眼中挺稀罕,还愿意出钱买。最近这段时间我便刻了些,想要攒钱读书。” 他再次将‘读书认字’这个重磅火乍弓单抛出来。 高成安喃喃,似乎想解释陈夫子那边真的不可以。 何似飞再次善解人意道:“表哥不用为难,我会自己想办法。现在我能赚到钱养活自己,便暂时可以在县城多逗留一段时间,如果能找到一位愿意收我的夫子就更好了。” 高成安见他已经有了想法,且这想法并非遥不可及,主动帮他谋划:“我在陈夫子那儿也算有不少同窗,改日我托他们问问,看有没有招收蒙童的夫子。” 何似飞给高成安敬茶:“那我就在此多谢表哥了。” “来县城这么久,家里的一切都是你和陈竹打点的,我也劳烦了你许多。咱们作为兄弟,不言感谢。” 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不用挑明白了说,高成安已经摆明了态度,不再把何似飞当下人看,而何似飞此前话里话外也透露出自己会继续留在县城。 两人一拍即合。 第26章 隔壁雅间内, 原本正端坐交谈的两位中年人在听到门口动静后皆停止了说话。直到门外小二带何似飞他们进屋的脚步声消失,两位中年人才重新端起茶杯。 不过,这次他们说话更小声了些, 好像要确保自己交谈的事情不会再被其他人听到一样。 此两人看起来都过了不惑之年,其中一人眼尾眉心处皆有深深的褶子,配着正襟危坐的模样,看起来颇有点不怒自威的架势; 另一位则面相和气, 不说话也带三分笑意。可他的笑意不达眼底,无端便透着些许高高在上的强势来。 面相和气的男人放下茶盏, 轻声道:“余老爷,我家小主人的诚意已经摆出来了,只要您答应,此前我承诺的那些, 全都会在十日内送至您府上。况且,小主人他千金之躯, 放着京城的小少爷不做、荣华富贵不享, 愿意来到这不毛之地, 在余老先生身边鞍前马后的伺候。我想小主人的态度您也看得很明白, 您还有什么顾虑,皆可说出,乔某来为您分担忧虑。” 这话虽然客气,但字里行间却满是威胁与强势, 大有面前之人不妥协,就不让他走出这个门的架势。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7节 那被称为‘余老爷’的男人一直正襟危坐, 他身着普通布衣, 听了这话后,眉间沟壑几乎能埋藏一只蚊子。 最终, 他只能叹口气,拱了拱手:“乔先生,我家老爷收谁,不是我能左右的。说实在的,此前老爷刚决定回乡时,我就按照您的话给老爷灌了几天耳旁风,但那也没见他老人家松口答应。现在人都到绥州、木沧县,我再说话,只怕会起到反作用。” “余老爷这话可就见外了,京城谁人不知,您虽说是余老先生身边的管家,但也算他的半个徒弟,您说的话,余老先生总不会当作耳旁风。”笑容和善的乔先生依然分毫不让。 余老爷面上划过一丝苦笑,他说的话或许在几年前还有些用,但最近几年,余老先生看淡官场起伏后,他的想法愈发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他说:“乔先生可别再说半个徒弟之事,我资质不够,能跟在老爷身边耳濡目染一字半句的,已是莫大荣幸,哪能算半个徒弟。但今日您要求之事,不是余某不愿做,是余某实在无法做到。我家老爷从名满绥州,到位极人臣,到一贬再贬,再到当朝太傅,他老人家这辈子经历的太多,对世事荣华皆已看透,如今他老人家唯一的愿望就是回乡收位弟子,从头教起……这是一位古稀老人这辈子最后的夙愿了。我如果在此事上多加阻挠,我相信老爷定会将我赶出去,清理门户。” 余老爷说得严重,不过,仔细一想,事实便是如此。如果绥州余明函愿意把自己的性子‘弯’那么一点点,他现在在京城都算是一号人物,而不是丢了官身,回乡卖红薯了。 乔先生见他这边实在说不通,便笑道:“买卖不成仁义在,余老爷对在下掏心掏肺至此,在下颇为感动。此前在下说的那些报酬,会一个不漏全送到余老爷府上,日后还望余老爷在老先生面前多加美言。有句话不是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么,万一老先生哪一天松口了呢?” 语罢,他喝完最后一口茶,起身告辞。 行至门口,守门的汉子已经听到脚步声,赶紧拉开门。正逢小二给隔壁雅间上菜,雅间门开着,乔先生有意无意的便听到一个少年人声音颇有些激动地说:“对了,似飞,县学招收蒙童一事,我们听夫子说,其实并非传闻中那样让蒙童进入县学读书,而是某位很厉害的先生来收弟子,且只收一位。似飞,你年岁刚好,不若去报名试上一试……” 乔先生微微眯了眼,顿时觉得那位绥州余明函有些不知好歹了——他如此大张旗鼓的要收弟子,现下木沧县上到古稀之年的老人,下到这些小少年都知道此事,都想着报名尝试。却早早的一口回绝了他们小主人拜师的帖子。 他想,这小小木沧县能有什么出挑的读书好苗子,如果到时余明函千挑万选,选中了个资质不如他家小主人的,那不是在打小主人脸么! 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乔先生内心百转千回,在心里暗骂一声‘糟老头子不知好歹’,随后甩甩袖子,目光阴沉的离开了。 何似飞与高成安自然不知道隔壁坐了什么人,谈了什么事,他们俩都是第一次在瑞明酒楼吃饭,而且还是二两银子一顿的饭菜。 ——光是烤乳鸽就有两道,还有甲鱼汤等,即便是从小衣食无忧的高成安,对这里的饭菜也是赞不绝口。吃到兴头上,将陈夫子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说出去的事情就这么给抖落了出来。 何似飞闻言微微一怔,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大人物来木沧县,只收一位弟子? 他昨天傍晚知晓了‘县学收蒙童’的消息后,回屋其实做了很久的‘已知结果、反推事实’,他不是没假设过这种可能性。 但何似飞觉得这种可能性太小了。木沧县是什么地方?在整个大历来说都算偏僻了。就算有大人物想要隐居,估计也不会来此,毕竟这儿文风一般,风景也没有什么独到的。何似飞实在想不出木沧县能吸引大人物的优势。 但高成安既然说这些都是陈夫子的话,而且陈夫子曾经是县学的教谕,何似飞无意识的捏紧了水杯,感觉他这话的真实性,恐怕得提高到九成。 高成安说完后,猛地捂嘴——这可是夫子再三叮嘱,不让他们往外说的。 何似飞正在沉思高成安那句话的信息。既然如此,那他想要拜师,可就难上加难了。 毕竟,大人物收徒,就算想挨个将报名的蒙童一一拷问过去,那也得有这个时间和精力。何似飞可不想在报名这一关卡就被卡死在门外。 高成安连喝几口汤,连忙嘱咐何似飞不要将他方才说出的话再告诉第三个人。 何似飞这会儿回过神来,道:“自然不会,表哥如此信任我才同我说此事,我定然不会辜负了表哥的信任。” 何似飞斟酌片刻,到底没有再从高成安这儿询问如何报名才不会在第一关卡就被刷下去——如果高成安知晓这个的话,那他也不用再依附陈云尚而留在县城了。 说白了,他和高成安在县城里什么都不是。一没人脉二没银钱的…… 对了,银钱! 何似飞陡然想到麦家木雕的赵麦掌柜!能在他们家买木雕的,在周围几个县都算是非富即贵的存在。再加上赵麦掌柜很会做人,说不定他那儿会有些门路。 既然如此,原本最近不打算再卖木雕的何似飞吃完饭后,去木材街买了些县城所能买到的最好的沉香木。 这沉香木巴掌大一块就得八两银子,不过,何似飞记得赵麦掌柜曾说一块沉香木雕他能出二十两银子收购,而巴掌大的木块少说可以雕刻二十来只木雕,倒也是一笔非常赚钱的大生意。 可何似飞这回不打算雕刻微型木雕。 他看出来,最近买微型木雕的人虽然多,但过了这段时间,便有些不好出手了。而如果想要送人的话,还是雕刻些大小适中,摆在博古架上一眼就能瞧见的木雕最好。 这回,何似飞买木雕并没有瞒着高成安,毕竟现在天色渐晚,木材街那一路人少,有高成安跟着还能安全许多。 高成安见一块木头就八两银子,又见何似飞装似很‘内行人’的挑拣一番付账,回程途中整个人脚步都有点飘。 这会儿的高成安表现出同陈竹一样的震撼:“似飞,木头这、这么贵吗?此前我在杂书上见到笔者有写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牵鹰遛狗盘木石,本来有些难以想象木和石到底盘个什么劲儿,现在看到这木料的价格,总算对那等公子哥儿的生活能窥见一隅了。” 何似飞本想说那些富贵人家盘的木串应该是上好的沉香木吧,大都是满星、满瘤的小叶紫檀,或者黄花梨、绿松等。而自己买的沉香木只是最普通的那种,这种木料严格来说算不上沉香木,只能算作沉香木的替代品。但那店里只有这种木料,并且价钱还算合适,何似飞便买了些。 但他又觉得对外行说这些,估计他也听不大懂——并且,说多了、解释得多了,他就没法给高成安解释自己小小年纪,怎么会知晓这么多的东西。 毕竟上河村那种地方,几乎没有丁点昂贵的木料流通。 如果放在以前,高成安感慨这么多,何似飞没有附和,他一定会觉得‘这书童不上道’;并且,方才在瑞明酒楼里,高成安虽表明了说过了以后把何似飞不当书童,而是当表弟看待,但心里还是有点结缔的——人的心思就是这么奇怪,此前对何似飞心怀愧疚的时候,高成安能在陈云尚面前说自己把何似飞当表弟看。 但真要这么做了,总会感觉自己好像亏了点什么,心底会升起一股反悔的念头。 这也是高成安迟迟不曾与何似飞深谈的缘故。 最后,还是何似飞因为想要有更多的自由时间,主动邀请了高成安前去交流。 但高成安见到何似飞一出手就能买八两银子的木料,此前心中那点点微妙的不虞也很快消失不见。人多多少少会有些慕强心理,这会儿恐怕就连高成安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已经再也做不到把何似飞当书童看待了。 第27章 陈云尚见高成安与何似飞有说有笑的走进院子, 心中顿生诧异——如果何似飞请客的主要目的是与高成安请辞的,那么他们脸上怎么说都该表露出一丝离别的悲戚来。 毕竟,再怎么说也同在一个院子里住了十来日。 陈云尚正思忖着, 就听到高成安的声音:“云尚兄,我方才与似飞表弟将去留一事说开了,日后似飞不再是我的书童,只是我的表弟, 我会尽力帮他找启蒙先生。” 高成安说这话时,心中、眼中再也没有反悔的想法——似飞表弟一出手就是八两银子, 这么阔气的做法,已经堪比家中富裕的陈云尚了。 高成安自个儿花出去的银子虽然说比起‘八两’来只多不少,但他并不敢、也不会一下‘挥霍’八两来买木材。 因此,即便何似飞年纪小, 高成安在心中也隐隐产生了一种羡慕之意。 其实,按理说, 圣贤书中大都教读书人要清高, 最好两袖清风, 千万不可沾染铜臭味。要是放在其他人身上, 何似飞就算今儿个不买木料,也不会显露出自己的财富。毕竟读书人看不起‘有几个破钱’的人。 但高成安年纪小,最近正是跟陈云尚见识外面‘花花世界’的时候。何似飞估摸着陈云尚可能在高成安面前也如此买过东西,便主动露这一手, 冲击高成安的心理防线,让他心甘情愿的‘认下’自己这个表弟。 对于算计人心, 何似飞早在上辈子就做得得心应手了。 陈竹听闻此言, 最初的震惊过去后,打心眼儿里为何似飞开心。 刚才给陈云尚打扇时, 听他说何似飞很可能要辞别回乡,陈竹悄悄伤心了一阵。毕竟何似飞对他很好,从没用那种轻视哥儿的眼神看过他不说,还给他买梨汤。 那种人格被尊重的感觉让陈竹受宠若惊,即便这一点陈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 陈云尚则无比惊讶,他目光在高成安脸上看看,又落到何似飞身上。 何似飞敏锐的从陈云尚目光中察觉到几分‘看二傻子’的惊讶。 不过,何似飞并没有管陈云尚的想法,他只是给高成安改口叫他‘成安表哥’,对于陈云尚还是叫他陈少爷,客气又疏离。 何似飞回房后,陈云尚忙不迭拉着高成安去他屋子里,一关上门就说:“成安,怎可如此糊涂!” 高成安被他劈头盖脸这一句给说懵了,眼睛瞪大,不知如何回应。 陈云尚‘啪’一下甩开扇子。仿佛极为燥热一般,对着自己领口扇了一通,道:“成安,你把何似飞留在小院里就算了,怎么还要帮他找先生?就算你心善,你也得估摸着自己的实力。咱们都是外乡人,在木沧县城人生地不熟的,怎么找寻先生?再说,就算真的找到了愿意教蒙童的先生,你知道先生一年的束脩得多少吗?你算算你启蒙时花的银子,那可不得说一声‘花钱如流水’……何似飞一介垂髫少年,如何担得起这些银子?” 陈云尚说了一大段,似乎还嫌不够,道:“况且,这里可是县城,如果何似飞真要找启蒙先生,他也该回到牧高镇上去找,在那儿不仅花钱少,他至少有爷爷奶奶,还算有个照应。在县城里读书……光是笔墨纸砚和请先生的费用至少都得是县城的两倍,除去四书五经外,一年少说也得花二十两银子!他有这么多钱吗?” 听他这么说,高成安恍然大悟,结结巴巴道:“在、在县城读书,这么废银子么……” 此前在高家,奶奶爹娘只是让他好好念书,将来考中秀才光耀门楣,并不会主动提钱的事情。 而小小年纪的高成安很是听话,一心向学,对外界‘繁华生活’无甚想法,这才能十五岁就考中童生——在牧高镇算头一等的‘神童’。 高成安是最近因为弟弟、堂弟们都要念书,娘亲计算‘私房钱’的时间增加,高成安偶尔总能听个几耳朵,才对银钱有了正儿八经的认知和理解。 但他过去九年的读书生涯,算起来不过花了约莫一百三十两银子。那还是因为考县试与府试的时候要外出租马车,才会花这么多钱。 现在听陈云尚说在县城找启蒙先生,除去买四书五经的钱,其他一年就得花二十两,怎么会不震惊。 陈云尚见高成安这震撼的样子,嗤笑一声,赶紧说:“趁现在事情只有咱们院子里四个人知道,你早点跟你家似飞表弟说清楚,在县城启蒙可不是闹着玩的。当初我小的时候,我爹想送我来县城叔伯家启蒙,我娘就嫌花钱太多,让我先在镇上念书,等考中童生后再来县城。成安啊成安,不可在此事上犯糊涂 ,快些让似飞回村吧。” 陈云尚方才见何似飞请高成安去吃饭,还高看了何似飞一眼,觉得这孩子虽然年纪小,做事却滴水不漏,是个不可多得的心有丘壑的少年。 哪想到何似飞请客吃饭,居然是让高成安答应他继续就留在县城,还帮他找夫子! 陈云尚哪儿知道何似飞只是说自己要留在县城,找夫子的事情是高成安觉得惭愧,主动提出来的。 高成安忙道:“云尚兄放心,银钱对似飞表弟来说不是问题,真的。” 陈云尚:“……” 他满眼的疑惑,倒不是好奇何似飞哪儿来的这么多钱,而是震惊于——何似飞吃这一顿饭的功夫,到底给高成安灌了什么迷魂汤!能让高成安一个饱读圣贤书的童生,觉得他一介村户之子能有钱在县城启蒙读书。 ——如果何似飞有这个钱,他何至于十二岁了还不曾启蒙。 高成安说完上面那句后就低着头不说话了,他觉得雕刻是何似飞表弟的‘杀手锏’,他不好大大咧咧的说出来。 毕竟,告诉了陈云尚,就等同于告诉乙班所有人‘高成安的书童会雕刻,靠卖木雕赚钱在县城念书’。 高成安小声说:“云尚兄,县城启蒙总比镇上启蒙要教的好些。似飞表弟在县城念书的事暂且就这么定下,如果出现问题,我和似飞表弟一力承担。” 陈云尚:“……” 何似飞并不知道高成安与陈云尚的对话,他甚至并不知道——钱庄规矩,想要兑换两张面额十两的银票,必须同时兑换一张面额百两的银票才行。 毕竟十两银子也才一斤,带在身上并不算重,而钱庄想要开一张银票出来,不仅要朝廷承认的钱庄的印章,还得有官府印章才行。 因此,钱庄便有了以上规矩。不然他们百两银子银票就很难发行出去。 高成安见何似飞在瑞明酒楼结账时给出了一张十两银子的银票,店家找给他七两半银子;而方才在木材店,何似飞又给出一张十两银子面值的银票…… 高成安便知道,何似飞身上很大可能还有一张百两银子的银票。 而未曾接触过‘富人’生活的何似飞自然不知道钱庄这个不成文的规矩,也不知道他这么一摆阔,在高成安眼里成了真正的有钱人。 不过,就算何似飞知道,估计依然会如此做,毕竟他日后要念书的话,各项开支骗不了人,他并不打算藏着掖着,只是不想明说而已。 另一边,那在何似飞他们隔壁雅间吃饭的乔先生走出客栈后,立刻有轿子迎上来,抬轿的汉子虽然穿着普通短打,但气势皆孔武有力,与方才那守门人不遑多让,一看就是练家子。 轿子很稳,速度也很快,不一会就进入城南一处低调简约的宅子里。 轿子进去后,才发现这宅子另有乾坤,假山、流水、锦鲤、回廊,五步一景,布置精巧。光从进门到院内,一路上便见了丫鬟仆从等数十人,皆训练有素,轻手轻脚,不见丝毫喧哗。 仔细看去,那些丫鬟仆从身上衣着的面料颜色虽然朴素,却都是丝绸质地——要知道,在如今的律法下,许多等级不够的富商都不允许穿丝绸,而此家丫鬟,却无一例外,穿着尽是绸缎。 这样规格的房屋,这样的丫鬟仆从人数,已经从侧面印证出,此家主人并不简单。 乔先生的轿子在外院停下,不等仆从们为他掀开车帘,他便主动一步跨出,躬着身去找那守在内院门口的管家嬷嬷通告。 嬷嬷皱眉:“已经这么晚了,这个点儿少爷也快歇下,放你进去不大合适。” 乔先生本来就办事不力,没说动余老先生那位随从,自然想‘早死早超生’,拖到明天的话,未免太不合适…… 乔初员悄悄给嬷嬷塞银子,但嬷嬷油盐不进,让他把银子收回去。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8节 乔初员软磨硬泡一会儿,嬷嬷才终于答应,差了丫鬟进去禀告。 不一会儿,丫鬟出来,小声说:“少爷说这趟来木沧县,就是为了拜师,赶紧请初员先生进去。” 嬷嬷只能放行。 丫鬟带乔初员去的是书房,甫一进屋,乔初员头都没敢抬,便扑通一声跪下,低垂着脑袋:“属下办事不力,还请少爷责罚。” 乔影正在桌案前写字,他今年十四,身高、面容已经稍微长开,在满屋烛火映衬下,只觉得面观如玉,身型颀长。 闻言,他只是淡淡敛眉,继续写完这张字。 丫鬟在他打算搁笔的时候,一个为他搁笔,一个端着温水,另一个捧着布巾,伺候他洗手。 乔初员依然没敢抬头,只是能根据屋内的声音还有地上的影子判断一二。 他其实才跟乔家这位小少爷几个月,只听说乔家有一少年郎,从小是金堆玉砌长大的,身边伺候的丫鬟仆从基本上从不少于三十人。这不,方才外院就见了三十多人,内院的仆从估计也不会少。 乔初员以前是乔家外派的随从,因相貌和善,办事利索,心眼儿多,被乔家老爷派来跟在乔影身边,为他办事。 乔初员此前在京城特意打听过乔家公子乔影的事迹,流传度广的都是一些……说他脾气差、骄横顽劣的事迹。 比如,曾经在流觞曲水诗文宴会上,甩了长公主家嫡子一鞭,现在那位小公爷在路上见到乔家的轿子或者马车,都绕路走;还有就是听说他当面讥讽忠勤伯家嫡长子箭术奇差无比,有一句话在京城流传至今——“没箭术,就长点脑子吧,被人当弱智一样夸,还觉得自己箭术天下第一。” 乔初员吞了口唾沫,只见一双白底黑面的靴子从书案处走来,越走越近。 第28章 乔初员的呼吸随着这双靴子的步步逼近而逐渐轻缓, 等到乔影少爷走到他面前,乔初员才发现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间屏住了呼吸。 他实在太紧张了。 ‘找到拜师门路’——是乔家老爷将他分派给乔影少爷后,少爷吩咐他做的第一件事。 可这件事拖延至今, 已然接近两月,他还是……毫无进展。乔初员的心已经完全提在嗓子眼儿,等待少爷降下责罚。 ——不知道是鞭笞,还是打板子, 亦或者少爷盛怒之下将他扫地出门。光是想着这些责罚的可能性,乔初员就头皮发麻, 后脊冒汗。 “光是跪着有何用,说说你打听的结果。”声音如清泉撞石,好听至极,不似其他这年岁哥儿声音的阴柔, 反倒带着一丝久居上位的漠然和冷意。 在乔初员面前站定的少年觑了他这幅姿态一眼,便收回目光, 语调不耐。 乔初员不敢抬头, 立刻将自己几次三番与余明函府管家的谈话的事情交代清楚, 不敢有丝毫隐瞒和夸大之词。 “十多年前, 属下曾在绥州与余府管家余枕苗有几面之缘。因此,早在余老刚说自己要告老还乡,收一弟子之时,便私下里联系了余枕苗。” 乔影听到这里, 微微颔首,眉眼中的神色未曾有丝毫变化。毕竟, 他从未指望过乔初员能把事情办成。 其实, 以乔影的身份地位,原本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的找余府管家来劝说余明函的。 只是…… 只是当时余明函老先生在金銮殿上,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直言自己要告老还乡,抹了陛下的面子——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陛下虽然开口摘了余明函的乌纱帽,但还是欣赏此人的才华,想要留他一用,可余明函这人倔脾气上来,并不领情。再加上他此前任职为太子太傅,现下被除官后,居然说要回乡重新收一弟子。 太子的老师回乡去收一泥腿子徒弟,这怎能让皇帝不震怒。当场就准了余明函告老还乡的折子,让他赶紧滚。 乔影有一姐姐在宫中位至贵妃,深受陛下宠爱。 乔贵妃知道自家弟弟钦慕余老先生学识,便偷偷探了陛下口风,并且将此话转给乔影——“师承余明函者,一辈子就跟他一起种红薯,不得入朝为官。” 乔影此人,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从小就在金砖玉砌中长大,从来不知道‘害怕’为何物。他仰慕余明函,将他所著的史记翻看了又看,自是非常想拜在余老先生门下,听他教诲。 别人倘若听到皇帝这句话,肯定会立刻打退堂鼓,不再纠结拜师一事。 但乔影思想清奇,很会钻话语漏洞。 他想,别说自己压根就不想入朝为官,单单是朝廷规矩,就不允许哥儿和女子入朝为官,他就是单纯喜欢诗书经义,才想去念书。因此,‘余明函关门弟子’这个位子此事岂不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乔影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他想要拜师,立刻就去找人牵绳引线。 不过,如同乔影一般胆大之人,在京城显然极为罕见。陛下都让余明函赶紧滚了,大家都担心与余明函牵扯过多会惹得陛下不快,因此,官员们并不敢登门送别余明函。 再加上余明函此前三十年都不曾在京城,京中并无与他私交甚笃之人。乔影这想去拜师,都找不到一个有份量的说客去余老面前推荐。 眼看着余老收拾好行囊,就要启程回绥州,乔影担心错过时机,这才破罐子破摔,听下人说乔初员与余枕苗之间有过一段联系,让乔初员出面办事。 乔影并不指望乔初员出面能办成事,但能多打听一些消息也是好的。 “当时,余枕苗听闻此事,不敢完全答应,只是说他回家后尝试着在余老面前美言几句,试探一下余老的意思。当时,试探完后,余枕苗便悄悄与属下传信,说余老只想在绥州收一弟子,不打算在京城久留。” 乔初员顿了顿,紧张的吞了口唾沫,继续说:“少爷诚心拜师,在收到余老口信前,便已经决定来一趟绥州,再加上属下这边没有进展,余枕苗口信一事,此前便未曾向少爷禀告。属下只想着来到绥州后,余老先生便能看到少爷的诚心还有天资,一切定然迎刃而解。可今日属下带着您的拜帖登门,却因为老先生不在家而拒之门外。属下又找了余枕苗,他明显有难言之隐,属下为了打听到更多的消息,邀请余枕苗出门小聚。他这才告诉属下实情——原来,余老对于收徒,早有计划,且不容许任何人插手。” 乔初员说完这么一大段,话锋一转,“不过,分别后,余枕苗追上属下,倒是透露出一个消息,那就是余老先生本意并不是要大张旗鼓在县学选拔蒙童。之所以搞得这么沸沸扬扬,是因为京城的消息传递过来,县官与教谕们揣测错了他的意思,才这么安排的。” 乔初员还记得自己出门时腹诽了一下余明函这个糟老头子,赶紧在心底给老先生道个歉。 接下来的这些都是余枕苗收了乔初员的好处,心里过意不去,才悄悄追他下楼,透露给他的。 “余老先生虽然本意不想这么张扬,但县官都将消息公布出去,整个县城的百姓都知晓了此事,他不好让百姓们觉得自己被蒙骗。因此,余老先生便接了这个幌子,假装确有此事。听余枕苗的意思,余老先生确实是要未曾考过科举的蒙童,却并非坐镇县学,考察蒙童学识。至于具体怎么个考察方法,考察什么,余枕苗也不知道,但他说老先生昨日偷偷离开车队,只身一人回木沧县,应该是自行在计划了什么。” 听了他前面那么多铺垫,总算得了点有用的消息,乔影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大腿,消化着这话中信息。 暮色渐浓,不一会儿书房里人就走了大半,只留下两个扫洒的哥儿在里面。 按理说,书房这种‘重地’,一般都是乔影的贴身丫鬟打扫。但他这趟出来的着急,并没有携带什么值得藏着掖着的文书,再加上大丫鬟们正忙于收拾他的各个行囊,这打扫书房的活计便落在了其他仆从身上。 这俩小仆从平日里只是负责打扫过乔影的院子,从未进过书房,第一回进来,只觉得里面十分肃穆,让人无端紧张。 但当两人打扫一阵子,一直紧绷的精神也渐渐松懈下来。 不一会儿,一个消息突然叫住另一个,两人脑袋悄悄凑在一起,低声耳语:“你看这一滩,像不像有人跪在这儿的样子?” 另一个哥儿悄悄琢磨一下,甚至还在旁边跪地对比了,他说:“这、这人谁啊,看这么大一滩印子,应该是身体很健壮的人……” 说到这里,他甚至还悄悄脸红了一下。 旁边的哥儿一肘子捣向他,突然激动道:“我方才在门口,看到外院的那位管事老爷进来了,你说,是不是他啊?” “肯定是!咱们内院的丫鬟小厮和婆子可没有这么壮的。”哥儿又压低了声音,对同伴说,“咱们平日在院子里行走,只晓得外院的管事老爷们都是威风八面的,没想到,他们面对咱们少爷……” “咱们少爷那是什么人,除去上头的那些显贵外,再威风的人见了也得下跪磕头呢。” “我也是这个意思,幸好咱们伺候了少爷,那些威风凛凛的大老爷们也不会轻易对咱们甩脸色呢。” 弦月逐渐挂上树梢,两个哥儿的声音也悄悄淡下。 翌日一早,何似飞送高成安去私塾后,便马不停蹄的赶去麦家木雕,他昨儿个在书肆看了些关于雕刻的书籍——讲得并不是木雕技艺,而是雕刻好之后呈现出来的样式形态。 这便与‘核舟小记’一样,是文人写出来夸赞木雕形态奇美的。 其中有些木刻形态的描述,与后世何似飞所学的并无二致,虽然书本上没有配插画,但何似飞觉得自己应该能雕刻个八九不离十。 这些便是一会儿他跟麦家木雕掌柜的交谈的资本。 而陈竹因为昨天的衣服还没做完,只能先回去缝衣服,两人在主街岔路口分别。 赵麦掌柜一看到何似飞,笑得见牙不见眼。在店小二震惊的目光中,他邀请何似飞直接上二楼。 “似飞小公子今日来得早,正好我这里到了些上好的茶叶,一定要赏脸多喝几杯。” 何似飞被赵麦掌柜揽着肩膀上楼,并没有注意到小二那快要惊掉下巴的表情。 小二其实还是隐约记得何似飞的面相的,毕竟何似飞这比哥儿还要漂亮的长相,想要在县城挑出第二个来,那是真的挺不容易的。 何似飞领口上的喉结虽然还未隆起,但他身量瘦却并不纤细,再加上身上没有明显的红痣,确实是少年人没错了。 但让小二震惊的不是这个,而是他分明记得上回这人来店里看木雕,什么都没买,这回……怎么居然就能被掌柜的给礼遇了呢! 要知道,就算是那些千里迢迢从外县赶来的老爷们,他们赵麦掌柜也是看人下菜,不是每个人都能被请到楼上喝茶的。 楼上的赵麦已经泡好了茶,笑容和善:“小公子今儿个来,可是自家长辈有什么买卖,想要交代给赵某?” 一般人登门拜访,都是选在接近午时,毕竟那个点儿叨扰别人不会显得唐突。而何似飞这么早来,一看就是有事了。 何似飞看面前斟了七分满的茶,起身拱手,道:“赵掌柜可曾听闻过‘琢桂为户,文锦楹兮;名翚引翼,翠螭腾兮’?”「1」 这句话便是何似飞昨天看到的,与他后世所见木刻别无二致的描述。 并且,这句话极其有名,但凡了解东阳木雕的人,大抵都晓得这两句。 赵麦眼睛都瞪直了。 甚至因为太过震惊,手指无意识一屈,打翻了面前的茶盏,滚烫的热茶泼在他腿上,他都毫无察觉。 “琢桂为户,文锦楹兮……这、这可是东阳木雕的精华所在,文庙东侧的建筑甚至就用到了这几句……” 何似飞松了口气,赵麦知道这句就成。不然他若是介绍一个赵麦不大知晓的雕刻手法,就算他吹得天花乱坠,赵麦掌柜也不一定相信。 何似飞垂了垂眼帘,表现出少年人的局促和紧张,说:“赵掌柜,我家长辈说,他想要县学收徒之人的全部消息。只要您能打听来,他就给您用沉香木雕一块巴掌大的多层叠雕。” 第29章 何似飞同赵麦交流完, 他虽然面露难色,却还是咬咬牙答应了此事,只是说:“似飞小公子放心, 我赵麦虽然身无功名,但我喜欢练字,还是结交了几个‘字友’的。最近大街小巷都是县学招收蒙童一事……只不过我家暂时无启蒙幼童,便没有多加关注此事。现在既然你家长辈提了, 那我就去打听打听那收徒之人的背景。这样吧,今日申时, 小公子再来一趟我这木雕店,如何?” 不等何似飞说话,他继续说:“这打听消息,就跟卖镂空木雕一样, 最讲究的就是时机。我想,你家长辈既然主动提出此事, 定然是有些着急的, 那我也尽快去打听。小公子, 你稍后回家, 可得在长辈的面前为我稍微美言一两句。” 何似飞目光纯净,笑容腼腆,并且一口答应:“应该的,似飞在这里多谢赵掌柜。” 何似飞长得漂亮, 刚来县城那会儿还稍微有点黑,是因为之前在田地里干活的缘故。最近这十几天一直在屋里雕刻木雕, 养白了些许, 配着脸颊上的婴儿肥,还有这少年人单纯的目光, 让人看了忍不住想要捏一下。 赵麦掌柜差点就要动手,但一想到方才何似飞提到的‘东阳木雕’,立刻规矩的收回手。 他在心底默默告诉自己,不能捏,这极有可能是一位木雕大师家里的孩子,他得放尊重,行为更是得庄重。 赵麦倒不怀疑何似飞说谎,毕竟之前那十二生肖木雕他都是明明白白见过,且拿到了手里的。更别提,最近有人打算出一百八十两银子买这一套木雕……就这他还没松口卖呢。 足以看出那十二生肖木雕技艺之精湛,构思之精妙。 况且,现在不过是让他打探个消息,就要送他珍贵的多层叠雕。 赵麦掌柜的激动已经完全压不住,表现在了脸上——嘴唇翕动,目光如炬,一种名为震撼的情绪将他大脑里的各种思绪冲散开,他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整个人有种飘飘然之感。 “赵掌柜,赵叔?”何似飞的手在赵麦掌柜面前晃了晃,总算把他从短暂的热血上涌状态给拉回来。 赵麦看着面前那明显属于少年人但已经足够骨节分明的手指,心头一个恍惚,这才慢慢回过神来,他一拍脑袋,说:“哦,我这就去找忠雪叔,他是县学教谕,一定知道些什么。” 何似飞起身道谢:“多谢赵掌柜。”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9节 他们俩并没有签字画押,甚至连口头约定做得也并不严格。赵掌柜更是没有问那沉香木雕到底何时会给他,就答应了今日申时给何似飞消息。 不管他是出于讨好何似飞身后那位‘长辈’的原因还是其他,接下来那块沉香木雕,何似飞一定尽己所能给他雕好。 于是,小二眼睁睁看着自己掌柜与那很是漂亮的少年不一会儿又从楼上下来,随后,掌柜的对他交代一两句,就和那少年一同出门了。 小二站在门口目送两人远走,正准备收回目光回店里时,只见他们掌柜步伐突然踉跄了一下,然后那少年扶了掌柜一下。 小二心想,掌柜的今儿个表现稍微有些不大对劲,以前从未见过掌柜行事这么飘忽啊。 这小小少年是不是给他们掌柜下迷魂汤了? 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当初他刚来县城的时候,怎么分辨有钱人与没钱人,怎么‘看人下菜’,都是掌柜一手教的。毕竟他们卖木雕的,得多挑选一些‘优质客人’,才能一直有钱赚。 可这个小少年……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有钱人啊。 至于有手艺,小二就更没往那边想,何似飞年纪到底太小了。 走在主街上,赵麦掌柜主动跟何似飞交流:“似飞小公子,我即将去县学拜访的这位,名叫张忠雪,他是先帝时候的举人,本来做了个官,但后来因为不适应官场,就主动给上官请辞,在县学做起了教谕。我之所以能跟这样的人物认识,还是因为当初他考举人时,在路上被人偷了盘缠,后来是我爹给他钱,让他先去府城赶考的。忠雪叔为人忠厚,回来做教谕时一直对我们家很是照顾,我这一手字,就是他教我写的。” 何似飞本性里其实对这些人情世故其实不大感兴趣,但他现在想要融入这个时代,对于这种送上门来的‘民间往事’,自然是乐得一听。 赵麦见他听得认真,不似敷衍之态,说得更加起劲儿。 “前些日子,应该就是上月,忠雪叔的好友,陈莘修夫子的女儿说亲,即将出嫁,想要打造一个梳妆奁,就是在木材街打造好,送到我这儿来雕刻的。” 何似飞对‘陈莘修’这个名字不大熟,毕竟高成安与陈云尚并不会在家里提起夫子的名字。但他听到‘陈夫子’三个字,再加上这夫子跟县学之人熟悉,觉得十有八九可能就是高成安表兄拜师的那位了。 果然,赵麦掌柜扯着扯着就扯到了陈夫子身上,他说:“陈夫子也是个妙人,他之前在县学当教谕,后来又自己回家开了私塾。似飞小兄弟啊,其实按理说这年头开私塾的先生得多赚钱啊,光是那么多学生,一年的束脩就不比我这木雕店赚得少了。但是他为人很严苛,就算是自己即将出嫁的女儿,他都不许人家买上好的木材做梳妆奁,只给买价格中等的桐木。” 何似飞突然想到,自己之前去木材街买桐木的时候,那两个卖木料的兄弟曾说过,这块桐木的大头都给一位陈家姑娘做了梳妆奁,剩下的边角料按照一块指头大小的一文钱来卖。 这一切,真不知是冥冥中自有定数,还是说木沧县真的太小了,随便买些东西,都能牵扯到听过名字的人。 赵掌柜去拜访县学教谕,何似飞自然是不能跟去,他随便指了个小巷子,说自己要从这里回家,便同赵掌柜道别。 走入那个巷子后,何似飞又拐了两条路,才回到自家小院。 沿途,他思考了不少问题——原本以为古代信息传输不便,他这边给赵掌柜捏造出一个子虚乌有的‘长辈’,那边给高成安与陈竹透露自己会雕刻的事情,按理来说是不会翻车的。 但万万没想到,这比他们上河村大了数十倍的木沧县,居然也……挺小的。 一个赵掌柜,一个张忠雪,就能跟陈夫子等人有联系。 不过,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赵掌柜应该一时半会儿跟高成安联系不上,他这个马甲暂时比较稳,不大会掉。 虽然说说谎总有一天是会被戳破的,但何似飞当初面对赵掌柜,确实不得不披上马甲——不然谁信他一个十二岁少年就能雕刻出镂空木雕。再者,万一赵掌柜把他扣押在木雕店,逼着他不断雕刻,那估计又是另外一个斗智斗勇的故事了。 何似飞并没有一点未来可能掉马的慌张——他回屋后,开始着手思考在这块沉香木上到底雕刻个什么花样。 对于这种有点大小的木雕,何似飞并不打算直接上手,毕竟他确实很久没有触碰过木雕了,想要雕刻个大一点的生动灵活的图案,这时候就得有全局观念。 何似飞打算先在纸上画出样式,之后再雕刻。毕竟赵掌柜劳心劳力的去打听消息,他这边雕刻木雕也不愿意敷衍了事。 陈竹平日里除了伺候陈云尚外,闲暇时间还算清闲,按理说回屋打个盹儿、睡个回笼觉都可以,毕竟陈云尚对他要求不算太过分,只是让陈竹下午给他打扇,比较辛苦。 但陈竹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他一般会在用上午的时间来缝制一些荷包,或者秀一些花样,偶尔陈云尚身上长高了,他还会帮陈云尚改改衣服大小。 缝荷包、绣花样可以拿出去卖钱,有时候再配上一点陈竹的月银,这些赚来的银子,陈竹一般是要托人带给家里,帮爹娘一起养活弟弟妹妹们。 不过,最近陈竹都在帮陈云尚改衣服。 陈竹以前是喜欢坐在床边缝衣服的,但自从他发现坐在窗前,正好与何似飞相对的时候,便将自己的针线篓子搬到了窗台边。 何似飞那边雕刻不需要全面的日光,他一般喜欢将窗户开一条缝,然后在雕刻途中,不断根据光影变化来确认自己下刀的位置和角度。 陈竹这边也只是将窗户开一个小缝,外明内暗之下,他们彼此就算正对着窗户,其实也看不见对方,最多就是偶尔能看到何似飞绑着布条的手。 那手……陈竹曾在院子里见过一眼,当时的他原本没有其他想法,但后来总是在眼前萦绕,久久不散。 真的很好看。 即便还未长大,却已经透着一股吸引人的风流相,比他一直钦慕着的陈云尚少爷的那双拿毛笔写字的手还好看。 陈竹长这么大,从来都是在爹娘的安排下做事,就连给陈云尚当通房,也是爹娘的意思。不过,陈竹自己也从未反抗,甚至还在世道的压迫下,觉得他这样普通的哥儿,这辈子能这么过下去,已经算很好了。于是他一心一意的伺候陈云尚,唯恐陈云尚不要他——那样的话,爹娘估计会嫌他丢脸,将他逐出家门。 陈竹最初在陈云尚身边伺候的时候,有那么很长的一段时间,卑微的钦慕过他。 当时他就是个土包子,看一切都觉得新鲜,他完全想不到世上怎么会有陈云尚这样的人——长得俊俏,懂诗文,还写得一手好字。 陈竹自己不知道什么叫‘好字’,但就是觉得陈云尚哪儿哪儿都好。 陈竹曾觉得,陈云尚少爷会一直是自己心底里最好的人,再也没有一个人能把他救出村子,带他来到县城,带他见市面了。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渐渐觉得年纪比他小三岁的何似飞好像比陈云尚少爷还要好。 即便何似飞出身没有陈少爷好;即便何似飞身为农户却不善种田;即便高成安少爷曾说何似飞如果不好好学写字的话,以后可能去不上媳妇儿…… 但陈竹就是觉得何似飞很好,他日后一定会有大出息! 何似飞画好图,正准备开始做雕刻布局,才发现自己买的这块沉香木不适合他所计划着的多层叠雕,准备来说,是木料的四个角不适合做叠雕。 可能是因为木料店切割时候下刀歪了一瞬,将木料的两个角挤压的略微有些倾斜。 何似飞此前其实注意到了这点,他画图纸时确实也思考到了,但‘纸上谈兵’与‘实际操作’总是有些差距的。毕竟上辈子,木材切割等都是机器来做,而机器的精密程度已经精准到一个‘令人发指’的地步。因此,何似飞并没有过多接触过这种四角稍微有些歪斜的木雕。等何似飞将图纸拓印上木料时,才发现四角的歪扭部分不适合雕刻。 何似飞沉吟一瞬,决定依从这四角现在切割的形态做改良,不做堆层叠雕,只做轻微的表面镂空,像园林的镂空花窗一般。在四边的中段部分雕刻出一些出了‘花窗’的花簇来,显得层次分明。倒也是‘多层叠雕’的改良版。 有了前面雕刻十三个木雕的经验,何似飞现在用锉刀已经很顺手了,一个时辰就雕刻好了最中心的原点。 何似飞抬头看了下日头,眼看其高悬在空中,他立刻放下雕刻的活计,将其放在床头,叫陈竹一同出去买饭。 “嗯,马上。”陈竹今早心思有些乱,衣服没做多少,听见何似飞叫他,立刻将手头的阵线等收拾起来,小跑出门。 两人一同出去,陈竹立刻将早上的心绪抛却在外,同往常一样打开了话匣子,“似飞,待你找好先生,要读书的时候,我给你做一双布鞋。” 之前在家里,陈竹也会给弟弟妹妹们做。不过基本上弟弟妹妹们还是会穿他小时候穿过的,只有过年时候才偶尔给他们做新鞋新衣。 何似飞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草鞋,答应道:“好,多谢阿竹哥。” 其实他对穿什么鞋并没有想法,这四年多来,除了最开始穿越那会儿他穿草鞋不大习惯外,后来就习惯了草鞋。 以至于现在要不是陈竹提起,他压根就不会想到这件事。 不过,拜见先生时候确实得穿得郑重一点。 何似飞和陈竹今儿个给两位少爷买的是小摊上的馄饨面,两位少爷前些日子逛了酒楼,又参加了宴会,银子都花的差不多,就算是陈云尚,也得吃点清淡的来缓解荷包压力。 两人站在摊位外面,陈竹看着比往常多了一倍人的街道,感慨道:“这里人真的好多,来到县城上,走在大街上,每天都感觉跟赶集一样。” 何似飞顺着陈竹的话语看向街道,目光落在一个穿着藏青色缎面衣衫的少年身上。 第30章 陈竹见何似飞目光似乎定在人群中的某个人身上, 不禁有些惊讶。 毕竟,跟何似飞相处的这十来天里,他一般只会将这种打量的目光放在商铺建筑上, 可从来没有看人的情况。 不等陈竹寻着何似飞的视线看去,旁边的店家已经在招呼:“客观,您二位的馄饨面好了,欢迎下次再来。” 陈竹还在好奇何似飞到底看了什么, 视野中已经出现一只熟悉的仿若精致艺术品的手,稳稳接过他们带来的食盒, 与此同时,陈竹听到何似飞还带着点点青涩的少年音:“阿竹哥,走了。” 那藏青色缎面衣衫的公子身型稍顿,再回头看时, 只能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小饭摊上袅袅上升的白色雾气。 “少爷?”这位公子身后的丫鬟稍微靠近,低声问询。 乔影并未出声, 只是复又环顾周围一圈, 只是再也没感受到方才那股目光的存在。他转过头, 举步朝前走去。 乔影今儿个只带了一个贴身丫鬟出门, 就连衣衫都换了最朴素的面料,倒不是什么大人物‘乔装打扮微服私访’的想法,他最终的目的还是拜余老为师。 ——余老非要在木沧县招收学生,自然有他的考究。 乔影从来不会小瞧任何人, 更别提曾经名满绥州的余老了。因此,乔影自是不信余老在金銮殿上所说‘回乡收一弟子’只是为了□□帝。 他觉得, 这木沧县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因此, 今儿个迫不及待出门逛逛。 要说万千宫阙、奇珍异兽、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各种珍贵稀少的玩意儿到乔影这里真不是什么稀罕物, 但像木沧县这么穷……穷到主街道上灰扑扑的,老百姓们卖的吃食都是三文钱一碗馄饨面、三文钱两个包子这种,乔影还真是头一回见。 幸好他今儿个衣服颜色比较朴素,不然走在大街上,恐怕就是那掉进鸡窝的‘鹤’。 才花了不到两盏茶的功夫,乔影就带着丫鬟走完一圈,看着面前比主街上还要粗糙的建筑,乔影没了欣赏的想法,打道回府。 丫鬟见他从始至终面色就没有和煦过,接下来一路都不敢说话,战战兢兢回了院子。 回去后,立刻有丫鬟端来温水洗手、擦脸,嬷嬷更是亲自送来一些适口又小巧的糕点。丫鬟们不大敢在乔影面前叽叽喳喳,嬷嬷是照顾乔影长大的,在他面前自然赶唠家常。 嬷嬷将糕点放在乔影身边的矮几上,自己站在一边,说:“少爷走了这么久,累了么,吃些糕点,都是我亲手做的,刚出锅,还热乎着。” “嬷嬷坐下说,”乔影其实有点累了,但从小的家教让他无时无刻不挺直了腰板儿,看起来矜贵又端庄。他说,“这县城不大,走一圈不过两盏茶功夫,没什么好看的。不知道余老为何选在这个地方。” 嬷嬷坐下了,丫鬟给两人奉上茶盏。 嬷嬷给丫鬟使个眼色,她们悄悄退出,屋内只留下嬷嬷和乔影两人。嬷嬷看着乔影的神色,说:“少爷心怀疑惑,不若看看夫人给您写的信?或许能为少爷答疑解惑。” 目光稍有萎顿的乔影立刻来了点兴致:“我娘这么快就给我带信了?” 话刚出口,乔影察觉出不对,除非是他刚一出发,阿娘就给他写信,才会这么快到。但临走前,阿娘把该叮嘱的事情都叮嘱过了,按理说不会这么快来信。 瞧着乔影目光疑惑,嬷嬷立刻从怀里掏出信笺,笑着说:“不是送信之人送来的,是少爷临行前,夫人就让我带着了,说到了木沧县,如果少爷心情不大好,就给他看。” 乔影不去辩解自己心情好不好,只是飞快接过信笺,拆开来看。 「吾儿亲启: 数日不见,见字如晤。 照儿,拜师一事可顺利?木沧县可有好玩的小玩意儿?娘不大能出远门,记得多看看田间景色,看看青山,看看蜿蜒河水,回来给娘讲。 一路平安。 阿娘」 信笺很短,一眼就能看完,乔影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句“拜师一事可顺利”,他心想,阿娘可真是从来都不含蓄,这么大剌剌的将问题问出,一点也不在乎给他心里戳刀子。 不过,出乎意料的,阿娘这么一问,他心里那些担忧与纠结,倒是莫名散了不少。 嬷嬷一直悄悄打量着乔影的神情变化,见他面色稍霁,这才喝了一杯茶,斟酌着开嗓:“少爷,夫人还让我带话给你……” 乔影:“……”信中都这么给人心里扎刀子了,那么话语中,还不得把心渣透。 还没等乔影出声阻止,嬷嬷已经开了口:“阿影,余老回乡收徒,肯定不是简单的在木沧县收徒,而是要收籍贯在木沧县的蒙童,你就算追去也拜师不成。不过,你今年也十四了,该说亲,以后成亲再出去游玩,定然不如在娘家时候来的轻松,于是便放手让你多玩几天,那个乔初员别的不会,各种游玩作乐倒是十分精通,有他带你,倒也轻松自在。”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20节 嬷嬷说完,不敢再多留,立刻起身请辞。 要不是夫人说这封信和这句话必须在到达木沧县三日内告诉少爷,她也不敢在少爷兴头上泼冷水啊。 不过,嬷嬷比较担心的是,夫人怎么能让乔初员一个大男人带着少爷游玩,那男人家一般都去腌臜地方,少爷一个未出阁的哥儿,去那些地方未免太…… 哎,这样的话,少爷以后怎么找一个好姑爷啊。 想到这里,嬷嬷心中愈发觉得乔初员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她一定要盯好乔初员,千万不能让他带少爷胡混。 与此同时,京城,一户门楣气派到有些恢弘的宅院内,一位鬓发乌黑,但眼尾带着丝丝褶子的女人正在亭子里纳凉。亭子四周布满纱帐和围帘,背侧有数十个冰桶,还有不少丫鬟正对着冰桶扇风,只希望给那纳凉之人带来多一丝凉爽。 妇人斜靠在贵妃榻上,一手虚虚搭在身侧,一手正在把玩一个打磨的光滑的珠子。偶有阳光照过珠子,才发现那不过拇指大小的珠子上隐约雕刻了不少东西。 “现在京城流行的玩意儿越来越含蓄了,这一颗珠子,居然都卖出天价,有的还成了贡品,非得人仔细打量,才能看出那画了什么样式。” 话是这么说,但妇人面上明显带着笑意,珠子也玩得爱不释手。 大丫鬟伺候她二十多年,自然知道她心里想什么,笑着说:“这不是大小姐在宫中受宠,才受到的赏赐嘛,夫人几个儿女都是人中龙凤呢。” “哎,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照儿了,眼看着他已经过了说亲的年纪……主要是京城里身份能跟咱们家结亲的公子,我是一个都看不上,居然把他拖到了十四岁。”夫人说着,眉间倒也没见多担心,笑着,“其实啊,去年的新科状元倒是一表人才、美目俊逸,要不是当时照儿才十三岁,我都想把他绑回来给照儿当夫婿。后年,照儿十六岁,到时候再捉一个也来得及。” 大丫鬟抿着唇偷笑:“夫人这个想法可真是绝妙,怪不得您让乔初员去陪小少爷玩耍,此前在扬州,他惯是喜欢结交读书人,就连余老那位半个徒弟,他都跟人家有过交际。” “是啊,”夫人将珠子放在丫鬟掌心,半垂着眸子,说,“京城人都说照儿脾气不好,不是良配,但只有我这个当娘的知道,他这个孩子最是死心眼儿,对谁好都会死心塌地,从来不晓得变通为何物。日后嫁人啊……一定得选个咱们家能拿捏得住的,不然照儿受欺负怎么办。还有,让乔初员带着他去那些茶馆、书肆等读书人爱去的地方走走,也便于他日后看人——可不是所有读书人都一心只有圣贤书,有些人那心底可脏了。” 微风吹动着窗纱,给纳凉之人带来丝丝凉意,亭内说话声却渐渐停歇了。 申时,何似飞如约抵达赵麦掌柜的木雕店。 小二一脸陪笑着说:“小公子,我家掌柜现在楼上有一位贵客,他他以前叮嘱我,如果您来的话,先在底下歇歇。那位贵客也是突然来访,误了和您的约定,先给小公子赔罪了。” 何似飞并非不通情理之人,相反,他知道对于这种做生意的人来说,贵客什么时候来都得看运气。于是,他颔首后开始在木雕店打量这些时下流行的雕刻。 他不喜欢闭门造车,并且,何似飞深知,如果一直只靠着自己上辈子十九年学到的那点东西来‘装象’,迟早有一天会被这个时代所淘汰。因此,能有机会多学习别人的作品,何似飞自然也是乐意的。他甚至都不觉得这种等待是浪费时间,毕竟此前他可没有借口一一打量店内木雕。 小二可能是被赵麦叮嘱过,生怕怠慢了何似飞,一直在旁边为他解说。 “公子看的这快木雕是扇架,就连这扇柄都是咱们师傅自己雕刻的,等过些日子,天气热得厉害了,城里的小姐们都会差丫鬟来买嘞。” “这块木雕是红木,很重,当镇纸用,这个纯粹就是木料好,根据我们师傅说,在上面雕刻倒是不费力气,只是这些拓印的字,都是咱们掌柜请县学张教谕写的。” 何似飞心想,这位张教谕,恐怕就是赵掌柜早上说的那位。 也不知道县学那位收弟子的大人物到底来自何处,是不是得罪人了才回乡避难。 第31章 直到约莫半个时辰后, 楼梯处才传来一些松散的脚步声,伴随着的还有赵麦掌柜热情到有些卑微的话:“您能踏入鄙人小店,就是这麦家木雕的福气。不瞒您说, 自从您踏入店里的那一刻,这店就开始蓬荜生辉了。” 正好把楼下摆放的木雕都仔细看了一遍的何似飞听到这话,心中微微惊讶——能让赵麦掌柜如此态度来招待的贵客,恐怕得是县衙内师爷那个级别的了。 根据何似飞这些天来对社会阶层的了解, 虽说按照‘士农工商’排序,商人地位最低, 但那都是针对于同等实力与底蕴的人而言。像‘麦家木雕’这种在临近几个县城都闻名的商铺,其掌柜的在县城里还是有几分地位的。一般的读书人,别说童生,就算是家境一般的秀才, 也不会让赵麦掌柜高看到如此地步。 因此,何似飞推断来人定然是有官位的, 至少也是县衙内师爷那种地步的。 其实, 除了这个猜想, 还有其他可能——比如某位达官贵人家里的仆从, 但这点在他们小小的木沧县不大适用。 “赵掌柜倒是客气,改日我再来木沧县的话,请赵掌柜喝酒。”说之人声音和煦,带着老道的圆滑。 店里不少正在选木雕的客人都看过去, 何似飞便随大流的一起看,只见那位贵客年纪约莫四十上下, 肚子挺起, 带着富态。他手中正拎着一个雕工精致的木匣,跟赵掌柜道别。 只一眼, 何似飞就推翻了自己此前的猜测,这人定然不是县衙内师爷之流,看起来倒还真像是某位大户人家里在外办事行走的管家。 何似飞重新收回目光,心里微微盘算,木沧县最近来了不少人啊。不仅是芒种过后来买木雕的,还有被那‘县学收蒙童’流言所吸引来拜师的。 他轻微的‘啧’了一声,感觉自己这拜师的概率又低了一些。 虽然这么想,但何似飞心情没有丝毫波动。毕竟事情还没到最后一刻,就算是九成九的成功率,都有可能功亏一篑。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收集情报,摸清那先生的喜好,再投其所好,才有可能逆风翻盘。 赵麦将那贵客送出店门还依依不舍,何似飞又在店铺内等候了一盏茶的功夫,赵掌柜才喜笑颜开的回来。 一进入店铺,他并没有立刻招呼着何似飞去楼上小聚。现在店铺里客人正多,赵麦如果大剌剌的请何似飞上楼,那么大家定然会对何似飞的身份有过多猜测。 赵麦想,既然何似飞身后那位木雕大师都从不亲自露面,自然是想要低调行事的。于是他低头对小二耳语几句,回头又看了看何似飞,随后自个儿先上楼。 何似飞见赵掌柜如此做派,心中顿生好感。 虽说从与赵掌柜的第一笔交易起,他就觉得这人挺会做人、来事儿的,现在见他能考虑的这么周到,何似飞心中对他的评价自然更上一层。 过了一小会儿,何似飞才悄悄上楼,并未引人注目。 赵麦给他泡了茶,先说了自己从张忠雪教谕那儿了解到的情况——“当年名满绥州的余明函先生告老还乡,回来收徒。因为我这人不善读书,再加上余老出名那会儿我还没出生,对他知之甚少,所以就多打听了一些关于余老生平的消息。当然,何小公子可能会觉得这比较多余,毕竟你家长辈此前应该都会对其有了解,我先在这里说说我打听到的消息,就当是抛砖引玉了。余老身上比较出名的地方有,三元及第;位极人臣又屡遭贬谪;花费三十年编写史书巨著,陛下钦点其为后世所有帝王必看之书;后起复为太子太傅……” 说到这里,赵麦吞了口唾沫,目光有些难以置信:“乖乖,这些无论哪一个单拎出来,都是足够青史留名的啊,更别提这些汇集在了一个人身上。不瞒你说,要不是告诉我这些的人是张夫子,我一定当这人在吹牛,草稿都不打的那种吹牛。” 上辈子曾被先生压着读了不少史书的何似飞觉得,如果赵麦掌柜所说句句属实的话,那么余明函先生一定是后世学生学习的典范。 但他的关注点不在此,何似飞的目标毕竟是拜师,他比较好奇的是——既然余明函老先生起复为太子太傅,那么他怎么突然又要告老还乡? 这不合逻辑。 毕竟,太子、乃至京城无数蒙童的天赋,肯定不会比木沧县的孩童差,甚至天赋会比木沧县的孩童好上不少。 这倒不是何似飞地域歧视,主要是个人的聪慧程度一般与父母遗传、身体营养情况、周围生长环境密不可分。京城作为朝廷的政治中心,可以说是能人异士云集,他们所精心培养的后代一般情况下是会比普通人‘放养长大’的孩子更聪明一些。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余明函先生放弃京城的身份地位、荣华富贵,来到木沧县这个偏僻又落后的小县城? 兴许是猜到何似飞在疑惑什么,赵麦弓起脊背,小声说:“何小公子,接下来的这些话,张叔让我不要外传,毕竟都是朝廷上的事情。我悄悄告诉于你……” 何似飞听完后,面上的表情从疑惑转为错愕,最后定格为震惊。 赵麦对何似飞表露出来的情绪感同身受,话匣子一下打开:“小公子你也很纳闷对吧,我简直就想不通,余老哪儿来那么大的脾气,跟陛下杠上啊这……这简直就是把泼天富贵给挡在门外了啊。而且啊,张叔还说,余老这回在木沧县收徒弟,一方面是想找一位合眼缘的弟子来传承衣钵,另一方面,他让陛下在文武百官面前丢了面子,陛下念在昔日情分上,并未责罚他,但他的弟子以后想要入仕,那也是很难了。所以啊,京城那些达官贵人也不敢让自己孩子拜余老为师,余老这才选择回乡,收一位没有背景的弟子。” 何似飞微微点头,听得认真。 赵麦又说:“要我说,读书人念书不就是为了‘暮登天子堂’么?不能当官的话,谁还花那么大功夫念一辈子书?所以啊,余老也只能在咱们这个小地方收徒了。小公子,你家长辈有做东阳木雕这手艺,一定不是寻常人,你日后要是能学到这些,千万别想着去拜余老为师了……对了,我跟你说,刚才那位贵客,京城来的,把你家长辈雕刻的十二生肖木雕全买走了,一下就能赚几十两银子。你要有这手艺,卖他个一二百两不是问题。这可不比那些读书人活得轻松自在?” 何似飞笑了笑:“掌柜的好意似飞心领,但小子听了余老的事迹后,对他万分敬仰,若能拜余老为师,便是似飞之幸。” 何似飞此前一直担心这位来县学收徒的‘大人物’是因为在皇子夺嫡等宫廷斗争中,拥趸了其他皇子,导致失了帝心,才被迫告老还乡,收徒当个消遣。 虽说这样也并不违背朝廷律法,但何似飞只想安安生生拜师,完全不想背上‘某皇子党’的旗号。 方才听了赵掌柜的描述,虽说余老也算失去帝心,但他的政治立场一直非常明确——保皇派。这样,何似飞暂时便只需要考虑专攻学业,而非担心某皇子突然造反,然后连带着其下党羽被抄家流放。 何似飞心里考虑的这些,自然不会对任何人说。 ——不怪他想的如此长远,毕竟这位余老是从京城回来的‘大人物’,何似飞不得不将‘站队’一事先排除在外。 至于赵掌柜所说的‘余老不给陛下面子’,虽然也算很严重的问题,但如果没有这等事,余老现在还是东宫的太子太傅,哪轮到他一个农家子来肖想着去拜师。 并且,即便如此,何似飞觉得,要是自己能有幸拜师成功,那也是自己高高高高高……高高高高攀了。 年纪轻轻连中三元,名满绥州,位极人臣!余明函先生可以说是把读书人的梦想都实现了一遍。 不等赵麦掌柜再酝酿着话语来劝说他别急着去拜师,何似飞已经站起来,对赵掌柜拱手:“多谢赵掌柜的消息,我家长辈说,那东阳木雕会在一月内奉上,不满意他包赔。” 何似飞只身下楼,留下赵掌柜站在原地,思考‘不满意包赔’是个什么意思。 难不成如果他对那木雕挑个刺出来,何似飞家里长辈能再给他雕一个?这、这可是东阳木雕啊! 何似飞自然不知道赵掌柜想了什么,他本来可以在五日内抽时间将那木雕雕刻好,但一想到拜师,何似飞决定先将雕刻的事情放一放,等到尘埃落定,再专心给赵掌柜雕刻。 雕刻一事,与写字、画画、作诗一般,得看心境。 ——这一手消息,对他来说太珍贵了,何似飞现在心静不下来,雕刻时定然会稍有浮躁,虽说技艺可以弥补心境不足,但何似飞想给赵掌柜雕刻个精致的,于是打算慢工出细活。 出了麦家木雕,何似飞直奔书肆。 他觉得拜余老为师,就跟他上辈子在资料中看到的研究生找博士生导师一样,一方面得自己学识过关,另一方面,还得看看导师所发表过的文章,熟悉导师的研究方向,这样套瓷成功几率也大一些。 余老这么有名,县城书肆应当有可能存有他的著作。 这么一想,何似飞的脚步更加轻快。 第32章 接连几日, 何似飞除了早晚归家,以及午间给高成安送饭之外,一直都泡在书肆里。 陈竹跟过他一次, 见自个儿在旁帮不上什么忙,便买了些针线布料,回家继续做自己的针线活。 何似飞并没有什么‘男人就该在外面打拼,女人哥儿在家生孩子缝补做饭打扫’的直男癌心思, 但这并不妨碍他从另一种角度,对陈竹萌发欣赏之意。 ——根据陈竹所言, 他做的荷包在县城一只能卖到五文,除去成本,能赚到三文钱。此前在镇上,最多一只赚一文半。一早上他能做三只荷包, 一个月少说也能赚到一百五十文。毕竟有时候陈云尚吩咐他早上出去办事,那陈竹就没时间做荷包了。 何似飞觉得, 陈竹并没有在当了陈云尚通房后就一心只想着当一只娇滴滴的金丝雀。相反, 他除了伺候陈云尚外, 自己有想着赚钱、攒钱。 何似飞欣赏一切努力生活着的人。 这日, 陈云尚下学后一踏入院子,就将宽松的袖子撸到肩膀上,露出白花花的手臂,毫不在乎旁边对此明显有些呆楞的其他三人。 他拧着眉, 一边朝自己房间走,一边吩咐还背着他书箱的陈竹:“快去打两盆凉水来, 这天真要热死个人, 进屋来给我擦擦背。” 陈竹不敢怠慢,立刻手脚麻利的去放书箱。 陈云尚见高成安与何似飞没跟上来, 回头诧异的看了他们一下,笑着说:“成安莫怪,我最受不得热,咱们一路顶着日头走回来,我感觉自己这衣服都湿透了。大家都是男人,莫怪莫怪。” 高成安倒不是被陈云尚这副状态给惊的,此前他们考县试、府试时,每个学生身边都会配一只夜壶,可自行小解。 连小解这样私密的事情都当着众人的面做过了,光膀子对于高成安而言,实在只能算是小场面。 因此,他自然理解陈云尚那句‘大家都是男人,莫怪’。但关键是现在院子里一共四个人,陈竹可以说是陈云尚的人,见他光膀子问题不大。但似飞……似飞年纪还小,才十二岁,即便大家都是男人,当着似飞的面这么袒露出来,总让高成安觉得这有些有辱斯文。 如果是在跟何似飞摊开说之前,高成安倒还不会有这种想法。 但当何似飞有了和他平坐交流的资本后,出于涉世未深少年人的虚荣感,高成安便会下意识考虑一下何似飞的想法——担心陈云尚的举动会让他在何似飞面前抬不起头来。 陈云尚完全察觉不到高成安微妙的心思,毕竟,他又不知道何似飞的底细,只当他是上河村一个寂寂无闻的泥腿子。在泥腿子面前露出膀子,陈云尚完全没有心理压力,甚至还有些自傲,毕竟他从不事农桑,比那些黑黝黝的庄稼汉好看许多。 陈云尚几步走到屋内,总算觉得凉快了些,见陈竹已经拎着桶出去,心情不错,笑说:“算了算日子,还有五日才到下一轮休沐,对了,成安,咱们不若趁着下次休沐,去附近爬山,如何?” 陈云尚的要求,高成安惯是不能拒绝的,不过,相比于去烟花柳巷喝花酒,他觉得踏青爬山,顺便还能纳凉,简直不能更好。 高成安真心实意答应道:“一切依云尚兄的意思办。” 答应完,高成安转头问何似飞:“似飞,五日后登高避暑,你可想同去?” 何似飞没有一口答应,毕竟县学那边只是放出了要收蒙童的消息,并没有确切表明想要进入的蒙童得在何时、何地参加何种考核。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21节 他说:“多谢表哥相邀,似飞最近在筹备拜师启蒙事宜,不知那日是否得空,若得了空闲,定与表哥同游。” “你家爷奶皆在村里,如果拜师要家中长辈前去,你尽管叫我。实在不行咱们还能让家里写信过来表明原因。”高成安立刻说。 何似飞再次道谢。 高成安回去午休,何似飞则出门赶往书肆。 陈云尚站在自己屋子的窗边,见何似飞在院中净手洗脸后又出门,朗声问高成安:“成安,你家这表弟最近一直在外忙活,可是拜师有了苗头?” “进度我暂时不大清楚,”高成安这边也推开窗户,提高了声音说,“不过,这几日我听到孙启的书童说到过,似飞好像一直在城东的书肆里。” 孙启的书童就是那日好不容易从县学门口人堆里挤出来,又被放了一日假的。他原本跟何似飞和陈竹这种‘乡下的书童’没多少交流,但自从后来得知是何似飞在县衙门口敲响了登闻鼓,县太爷才会那么快派遣捕快前去疏通人群,他就何似飞的态度就产生了一个大转弯,连带着对陈竹也客客气气的。 与此同时,城东书肆,何似飞正站在书架前,沉静而又认真的看余明函的诗集。 其实何似飞更想看余明函的策论,但他跑遍了木沧县县城里的所有书肆,都没有他的策论集。其实想想也容易理解,余明函当年就算再风光,如今距离他连中三元也过了五十多年。如果他一直活跃在政治舞台上倒还好说,底下书肆不管怎么说都会出版他的各种著作。 但……余明函因为与朝廷主流政治立场不同,被贬谪了接近四十年,且他被贬谪的辖区又不包括木沧县。如此一来,县城哪家书肆会想不开继续卖余明函的书? 就连何似飞找到的这本诗集,都是在书架角落里,不知落灰多少年了。 何似飞很明显能看出,余明函这本诗集是他早期春风得意时所著的,其字里行间的潇洒、阔意、睥睨万物,让人一看就能在心底勾勒出一个仕途一帆风顺、被众人所崇拜着的青年形象。 何似飞其实在上辈子读到过与手上这本诗集类似的恣意情怀,只是那时的他不能理解这些诗人的潇洒与快意——应该说他其实能理解,内心却深深的嫉妒着这种状态的诗人,甚至还会厌弃双腿残废、连翻身都需要人照顾的自己。 何似飞一直清楚自己心理上的不健全——他原本没有自己面上表现的这么无害。上辈子十九年的轮椅生活,外加在末世朝不保夕的紧迫感,一直都是压在他心上的巨石。在夜深人静时,他常常会因为内心滋生的阴暗而整宿整宿的睡不着。 但一到天亮,何似飞又是那个热爱生命,每天都积极谋划着下一步生活的伪装出来的自己。 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母亲,那个无比坚强又无比柔弱的女人。她一直把自己当成精神寄托,当成她在末世支撑下去的基础,所以何似飞不能倒下。 即便最后何似飞因为无药可医而亡,他也给母亲留了活下去的火种——坚持下去,万一末世就结束了呢。 如果说上辈子,母亲是何似飞压抑内心阴暗的动力,那么这辈子……何似飞不想再压抑了。 此前四年,何似飞想要归隐山林,涤净那些脏污的阴暗面;现在,他却只想把自己上辈子十多年所一直压抑着、隐藏着的谷欠望释放出来,这辈子的他身体健康、家庭背景根正苗顺,他完全可以通过努力去释放自己的谷欠望的野心,去站在更高的位子上,睥睨世间。 重生四年多来,何似飞从没有一刻像现在一样,迫切的希望自己能成长起来,去体验这些诗文中‘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的豪迈。 或许多年后,何似飞可以看透繁华,得出类似于‘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的返璞归真心境。 但现如今,对于上辈子拢总活了十九年,还有才这辈子活了四年的他来说,何似飞满心充斥的,唯有‘野心’二字。 余明函,连中三元,名满绥州的余明函,他一定要拼尽全部努力去拜师。 不知何时,何似飞被这本诗集所共情的心绪才得以缓和,双眸逐渐恢复起初的平和与宁静,老道的不像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小公子?” “何小公子?!” 何似飞回过神来,斜前方站着的是此书肆的小二,他连叫了何似飞好几声——因为前几日何似飞去县衙门口敲登闻鼓,不少百姓都对这位‘何小公子’有点耳熟。再加上何似飞最近一直在这家书肆里,小二现在便能认出何似飞来了。 小二见何似飞抬眸,赶紧笑着说:“小公子,咱们在里间专门辟了一间屋子,里面有一条长书案,平日里其他公子都在里面抄书,方才小的瞧见里面空了一位,您不如进去看书?” 何似飞顺着小二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他正面的书架空隙后,便是一间没有门的小屋,从他的角度,能看到里面约莫有四五位正在抄书的人。这些人小的看起来十五、六岁,大的都满头银丝。兴许是察觉到何似飞的目光,那位满头银丝的老书生抬头,与何似飞目光相对。 何似飞不偏不倚的看了他两眼,淡然的移开目光,对旁边的小二说:“多谢,但我站习惯了,就在这里看。” “好嘞,那何小公子有什么要求再找小的。”小二得了何似飞一声道谢,笑得见牙不见眼,脚下生风的走了。 何似飞能察觉到那抄书的老头子还在看他,微微蹙眉,捏了捏手中的诗集,打算把这本诗集买下来。 他这么计划,却没有着急走,而是从旁边拿了《大学》一书,从头翻看一遍,慢慢巩固这本书在自己脑海中的记忆。他可还是记得,先生收弟子一般要考教背书的,毕竟基本功不能落下。 第33章 何似飞最近没急着去誊抄四书五经, 倒不是因为他在大家眼中还是个不大会写字的泥腿子,而是他觉得写毛笔字太慢,等他誊抄完一遍, 指不定那边蒙童考教已经结束。 何似飞上辈子有誊抄过四书五经的经验,虽说先生并没有强调他把这些全都背诵一遍,但一些名篇,先生给他讲得多的, 何似飞也就将其刻在心里,自然而然就能脱口而出。 现在他要做的, 就是将其在心里多顺几遍,达到背诵的目的。 有上辈子的基础在,现在背起来并不算多难。 至于何似飞为什么没有将四书五经一整套全部买回去看,并非他吝惜钱财, 只是他如若在家里,下午陈云尚和高成安回来后, 院子一派乱糟糟的, 相反还不如人来人往的书肆让人心静。 至少来书肆的人, 都是专心抄书或者买书的, 有学习的氛围。 何似飞花了半个下午,中午将《大学》默背完成,他将这本书重新摆放在书架上,拿起那本老旧的余明函诗集, 准备去结账。 穿过几层书架,何似飞看到了掌柜柜台前正在结账的那位, 穿着灰色的棉布长袍, 头发花白,用一根木簪固定在发顶, 但很明显梳理的不够细心,发际线处存有几绺干枯又打着圈的头发。 何似飞听到身后有人嘀咕:“一把年纪了还在里面抄书卖钱,哎,估计是儿女不孝吧,不然怎么让老人自己出来誊抄。” “看起来像个落魄的酸儒,但是我觉得他写字好像挺好的。” “都一把年纪了,练字不知道多少年,写字能不好么?” “这倒是。” 相较于身后人对老人‘落魄酸儒’的评价,何似飞倒是不觉得这位老者身上有任何‘酸腐’气质。靠自己的能力赚钱,又何来‘酸’? 老者虽然年纪大了,倒不像其他老人一样耳背,他听到旁边人的议论声,转过头去,目光在何似飞面上点了点,随后越过他肩膀和头顶,去看后面那两个正在交谈的书生。 书生们察觉到他的目光,立刻噤声,眼神飘忽躲闪起来。 何似飞并没有管他们三人的目光交锋,他只是觉得……自己这身高,好像受到了赤、裸、裸的碾压。 何似飞嘴唇绷紧,成一条线,将自己手中的《余明函诗集》递给掌柜的旁边的小二手上。小二负责用黄纸将其包裹起来,掌柜的则负责收钱。 此前何似飞没在书肆买书,倒也没来这柜台附近,现在一走近,才发现柜台高度在自己的脖颈处。 何似飞:“……”今晚回去吃肉,喝羊奶,一定要努力长高!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何似飞并未注意到,那位银发老者看到何似飞要买的书籍后,拎着自己书袋的手微微顿了一下,老者似乎想再回头看何似飞一眼,但又忍住了——他记得这少年的,当时在县衙门口,就是这个穿着草鞋的少年敲响了登闻鼓。 当时,要是何似飞再不去,余明函自个儿就要过去敲了。 毕竟,如果因为他的缘故,惹得前去县学打听消息的百姓受伤,余明函一定会把这份歉疚带进自己的棺材里。 ——即便把事情闹得这么风风火火并非他的意思,都是因为京城消息传回来,县官与县学教育们揣测之后造成的结果。 但事已至此,木沧县的县学一定得出个章程来。 何似飞拎着包好的诗集,去宝羹楼买了两份杏仁羊奶羹。回去后,见高成安和陈云尚的房门皆关着,不知两人在不在,何似飞将一份羊奶羹递给正坐在窗前纳鞋底的陈竹。 宝羹楼的所有羹汤都做得很好,这羊奶羹里面加了杏仁,不膻不腥,甜度适口。最近因为天气炎热,主厨在里面加了冰,做成了冰凉的口感。何似飞今天去宝羹楼,见很多人都点了。 陈竹愣了愣,小声问了句:“给我的?” 何似飞点点头,他说:“你先吃,吃完后我们再去买饭。” 这个买饭,自然是给高成安与陈云尚买。前几日陈云尚傍晚还喜欢出去自个儿吃,自从天气越来越热之后,他就懒得再出门了。 陈竹不晓得这种羹汤的价位,只当是街边随便买来的甜羹,顺手接过,轻声说:“好,我最近正好打算给你做一双布鞋,鞋底快纳好了,一会儿量一下你的鞋长,再用剪刀裁剪一下,补上鞋面就好了。” 他说到这里,心底微微一动,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有些不敢看何似飞的眼睛,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针线上。 随后,陈竹听到何似飞的声音:“阿竹哥费心了。” 翌日,随着前来木沧县的百姓越来越多,木沧县县学终于放出了他们这些日子商量好的处理结果。 【木沧县县学、宁水县县学、清泉县县学,三县学同时招收六至十二岁的蒙童六十人,每个县学招收二十蒙童,教学期为四年。欲报名者,前至各县学报名,考教通过后方可入学。与此同时,在太子太傅之位上告老还乡的余明函大人近日返回木沧县,欲收一弟子,要求为籍贯在三县,年岁十至十四岁,未曾参加过科举的蒙童,凡符合条件者,皆可在木沧县学报名参加考教。报名时间为三日之内。】 何似飞先是从赵麦掌柜嘴里听说的这件事内容,后来趁着人少,自个儿又去了县衙门口一趟,瞧见了被两位捕快大人守着的公告榜上写的大字。 看完后,何似飞带着身份文书去了趟县学。准确来说,是他朝着县学的方向走了一里路,大约还差两里路才能到县学门口的时候,就被把守在这里的衙役们拦住。 衙役们都比何似飞高了一头还多,其中一个年纪稍微大一点的面相和善,对他说:“根据县衙要求,一日放进去两百户,今日名额已满,你明日再来。” 何似飞略一思忖,瞧见旁边有人已经开始打地铺,约莫是为明日排队的。他眼皮一跳,觉得这么卷下去,自己现在也得带上席子和扇子来打地铺。幸好现在是夏日,只要不下雨,在外住一晚,倒也不算多难耐。 正想着,衙役们到了换值时间,一个衙役大步走上前来,说:“沈大哥,刚去档房登记,看到了你的烟袋,给你带来了。” 那位和善的让何似飞明日再来的衙役笑着道谢,“刚才我就想抽了,一想还得回档房去取,就觉得浑身不带劲,还好你小子给我取来了。” 他们这些衙役,没几个没有烟瘾的,只是当值时不能抽烟。他们要是在县衙当值,可以趁着去茅厕的时候偷偷吸上西口,但这在外当值,则是没时间抽了。 何似飞打算现在回家卷个席子过来占位,不然一会儿晚了,可能就算连夜占位排队都来不及。 “诶,这是不是那日敲响了登闻鼓的小兄弟?” 何似飞正要走,突然听到那换值衙役的声音,他转过头去,目光露出一个十二岁少年该有的紧张和不安。在衙役的目光下,他微微垂了脑袋,说:“是,大人。” “你现在来此,是打算去报名县学的蒙童考核?” 何似飞再次应声。 “你的事情,咱们县太爷跟余大人说过了,你要是去报名,可以直接去县学参加考教。”这位衙役说,“你的身份文书,带了吗?” 何似飞眼睛一亮,赶紧从怀里掏出早就带在身上的文书。 “木沧县,牧高镇,上河村——啧,这么远,”那衙役仔细打量了一遍何似飞的文书,见上面公章等并未作伪,低头看着他,说,“你一个人来的县城?爹娘呢?” 何似飞抿了抿唇,说:“小子表哥考中童生,来县城求学,小子便跟来了。至于爹娘,四年前因为汶河发大水,皆已亡故了。” 衙役又仔细看了一下何似飞的文书,这才看到上面有小字,写了父母叔亲皆亡,家中只余爷奶。 他将文书还给何似飞,说话的语气都郑重了些许,“顺着这条路往里走,瞧见岔路往南拐就到了。” 何似飞颔首道谢,立刻超里面走了去。 外面正等着排队的百姓听见何似飞与衙役的对话,再朝其他人打听他那敲了登闻鼓的事情,心中原本的不平和愤愤也消散了,但还是在内心祈求着千万别选中这小子,最好选中他们家孩子。 何似飞走到县学门口,见其门口的空地上规规整整的站了不少成人,估计是那些带孩子来的家长们。此刻都被要求整齐的站在大门口。 何似飞过来,负责登记的教谕并没有过多问询为什么他是第两百零一户,只是按照规章登记过后,就安排他去排队参加考教了。 因着今日是考教的第一天,县官对此十分看重,再加上衙门无事,他便带着师爷来到县学,想要看看自己管理下,县城蒙童的学习水平。 毕竟,每个县城的文风情况,也是县官述职任务的重点之一。 何似飞站在最后一个,他前面那个少年比他还矮一点,此刻正板着小脸,努力作严肃状。 但是他背在身后微微颤抖的手还是出卖了他的情绪。 前面的人考教的有点久,那严肃的少年终于绷不住,见附近无教谕打扮的大人,悄悄转头,问何似飞:“你怎么来得如此之晚?考教排队早就开始了。” 何似飞想要套点话,顺着这少年的话回答:“哦,外面挤得人太多,我好不容易才挤进来的。”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22节 第34章 听到何似飞说自己好不容易挤进来, 一直努力装严肃的少年立刻露出感同身受的表情,说:“外面好多人,要不是我族中长辈都过来帮忙, 我也挤不进来。” 何似飞颔首,难怪他觉得外面那些大人的数量已经远超两百了,看来有些蒙童家里来了不止一位长辈。 少年人大都是热心肠的,见何似飞没说话, 少年又道:“你此前在哪个私塾启蒙的?我怎么瞧着你这么面生?” 何似飞:“我家不在县城,我是从西边赶来的。” “那么远!” 站在何似飞前面的少年还未说话, 排在他俩更前一位的蒙童已经感慨出声。他悄悄扭过头,说:“我娘说镇子上的私塾没有县城里教得好,你们就算是来了,也是白来, 更别提咱们县学只招收二十位蒙童,你们是不可能选中的。” 此话一出, 站在何似飞面前那个子稍微矮一点的蒙童面上稍有尴尬, 他低声说:“勤益兄, 慎言、慎言。” 这叫勤益的蒙童看起来约莫跟何似飞一般大小, 眼睛里倒没有什么高高在上的感觉,也没有对何似飞这种乡下来人的鄙夷之感。但话语这么说出口,一点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想来是年纪小,对人情世俗暂未了解深入, 平日里听家长们说什么,自己便记什么。 这个年纪的少年最听不得别人劝说, 勤益直接偏了半个身子, 问何似飞:“四书五经,你能背过几本?” 县学出公告的很快, 距离何似飞正儿八经在书肆温习四书五经不过四日,他确实没背完四书五经。 ——何似飞深知自己现在的基础不如这些从小就启蒙学习四书五经的蒙童,但这不代表他愿意跟这位不通人情世故的憨憨少年深入交流。于是他敛下眼眸,并未回应。 “喂,你怎么不回答?”勤益又说,“我已经把《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全都背过并会写了,五经也全部熟读,你们乡下的私塾能教的这么快吗?” 勤益见何似飞好像没有开口的意思,眸中带了几分懊恼,“你人长的这么好看,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你刚才都跟陆英说话了。” 何似飞:“……” 十二岁的小屁孩真的烦。 这种交流更加深了他拜师余老的决心,要是拜师到任一私塾,一定会遇到不止一个勤益这样的少年。 陆英就是站在何似飞面前的少年,他一张严肃的小脸已经完全绷不住,说:“勤益兄,我们刚才没说背书,只是说外面人多。不过,你已经把五经都熟读了?” “那是自然,原本夫子让我今年把五经读熟便可,但前些日子传出了县学招收蒙童的消息,我爹去求了夫子,日夜为我讲学,这才读完了五经。不过里面很多意思我读不懂,只是对着书本能通读出来。” 何似飞倒是多看了陆英一眼,这少年年纪小,但话术转移倒是很熟练。那位名叫勤益的少年果然忘了问何似飞的事情,跟陆英交流起五经来。 听着他们的交流,何似飞目光敛起,他原本是想要将四书五经全部背完的,但那些书都是文言文,就算他此前学过些,但背起来还是会比较慢,因此现在只背了《大学》和《论语》,至于默写,何似飞还未曾练过。 与此同时,何似飞一列人旁侧的房屋内,乔初员站在乔影身后,见自家小少爷的面色愈发难看,一把年纪的人忍不住心跳如擂鼓。 ——他们家少爷可是连长公主嫡子都敢抽的人,一会儿要是一个不顺心,拿他祭鞭该如何? 乔初员一边胆战,一边觉得那余明函真的仗着自己学问高就开始拿乔了,说什么来木沧县收弟子,可木沧县的学生水平,比得上他们家少爷一分一毫吗? 外面那些少年,都是年纪在十到十四岁的,一个个四书五经都没读完……这要是放在京城,恐怕都不好意思出门。可是瞧着外面那些少年,居然还因为自己能熟读五经而沾沾自喜?? 乔影目光从外面那一列蒙童身上扫过,心头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即便他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当他看到县衙的张榜时,内心还是不信邪的想要到县学来,亲自拜访余明函老先生。县学的人自然不敢拦他,可事情到临门一脚,乔影还是退缩了,他让县学教谕给自己腾出一间休息的卧房,想要平复一下心情。 然后,他就看到了外面那一幕。 乔初员尚且都替他不忿,乔影心里则更是委屈。 生为哥儿,他此生注定会丧失很多权利——按照律法要求,哥儿不得在外抛头露面,不得参加科举,不得入朝为官。 乔影因为家世显赫,再加上爹娘都宠他,这才有了读书习武的机会,可随着他年纪跨过十三这个坎儿——京中高门之女或者哥儿一般都在十五岁成亲,因此,家里会提早两年为他们相看夫婿。乔影明显感觉爹娘在宠他的同时,偶尔看他的目光里会略带担忧。 这种担忧乔影明白,无非就是担心他脾气差、名声不好,日后嫁不出去。 说实话,乔影自己从未想过嫁人一事,让他日后被囚于后院,日日打理家族内务,相夫教子——那还不如让他去死。 但乔影知道,自己的反抗在爹娘面前根本不起作用,为了家族的颜面,他们肯定会要求自己嫁人。 因此,乔影想找一个‘靠山’,找一个不歧视他哥儿这个性别,地位又高,说话会让他爹娘无从反驳的一位老师。 乔影筛选了大半年,终于发现了余明函这位连陛下面子都不给的老师。 他迫切的想要拜师。 旁人只当他脑子一根筋的喜欢舞文弄墨,这才从京城到木沧县一直追随余明函而来。 其实乔影很清楚,他能拜师成功,便是日后跟家族开口说‘我不嫁人’的底气来源。 只要能拜师成功,就算让他一直住在木沧县又何妨? 但……终究是他错付了。 县衙张榜上白纸黑字的写了,只要蒙童。而哥儿不算蒙童。 乔影这时才明白,余明函要的是一位能继承他衣钵,日后回到朝堂,能‘为生民立命’的头戴乌纱帽的官!余老回来木沧县,并非只是养老,他只是想蛰伏。 可说白了,木沧县的蒙童……天赋与品性,都与京中的有很大差别。 乔影兴致缺缺,连脾气都没力气发,推开房门,无视旁侧那一列蒙童投来的好奇目光,径直出了县学。 他不知道娘亲是不是早就看出了余老的打算,所以才有了此前那封信——告诉他拜师是不可能成功的,让他出来只是想让他游山玩水,放松心情。 而所有人之所以不在京城就告诉他此事,则是因为他性格太偏激,太轴,那时的他一定不会听这些话。 乔影突然觉得腿上仿佛有千斤重,脚步一步比一步深。 这就是大人的世界吗?他们把所有事都考虑到,却还是纵容着让自己胡来。最后只是为了告诉自己,趁年轻多胡闹一些是可以的,爹娘给你兜底。但你还是要遵循世俗规矩,早日成亲。成亲后……可就不能随便由自己性子来了。 何似飞站在所有蒙童的最后一个,听着那脚步声,微微偏头往后看,只见那少年脊背挺得笔直,背影却无端萧瑟,分明是炎热的午后,却让人在他身上感觉不到暖意。 在少年跨过门槛,转身左拐之时,何似飞清楚地看到,少年左耳耳缘处,有一颗艳红如血的小痣。 第35章 少年走得不快不慢, 但县学内部的廊门不大宽敞,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带着身后的中年人消失在何似飞视野里。 何似飞旁边的蒙童们窃窃私语—— “那个少年是谁呀, 是县学的秀才老爷吗?” 县城里的蒙童基本上都知道,县学招生的门槛是秀才,问得也算合情合理。 “应该是了,能在县学自由出入的, 要么是教谕,要么就是秀才公了, 那少年看起来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的。” “哇,这么年轻的秀才公,太厉害了。” 唯有何似飞眉头微蹙,一言不发, 不仅是少年耳缘上那一粒明显的红痣,还有他身后跟着的那个中年男人。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这人应该就是前几日他在麦家木雕见到的——被赵麦掌柜一再恭维, 甚至送出门后还依依不舍的那位……尊贵的京城来客。 而这位‘尊贵的京城来客’, 此刻居然只是顺从的跟在一个比他大一两岁的少年身后。在这男人侧身的时候, 何似飞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谨小慎微,战战兢兢。 那岂不是说,这少年身份更加尊崇? 何似飞能做的推断并非止步于此,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 何似飞已经想到这少年从京城千里迢迢赶往木沧县,又在这个很巧妙的时间点出现在县学。 那么这位少年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了——是为了余明函老先生。 至于他为什么背影凄凉的从县学离开, 估计是因为自己哥儿的身份。 毕竟, 余明函老先生只收蒙童。 何似飞重新站直身子,低垂了眉眼, 心中喃喃一声:“这世道,把人分为三六九等,把性别的对立和歧视也搞得如此光明正大,一点掩饰都不加,居然还没折腾出大矛盾,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何似飞现在是真想快点长大,考中科举,步入朝堂,看看朝廷是如何掌控这偌大天下的。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何似飞这一列蒙童皆已被太阳晒得蔫儿了吧唧,一个个像久挂在藤蔓上,没来得及摘下的老黄瓜。 饶是何似飞这经常下田,做一些不太累的农活的人,此刻也觉得眼前有些发晕。 就在这时,终于有教谕来叫他们这些人进场了。 县学不大,今日一共进来两百位蒙童,共分为八组,每组二十五人,何似飞他们这一列共二十六人,跟着身型宽广的教谕一路穿行,绕过了县学门口那一簇房屋后,眼前视线豁然开朗,何似飞擦了擦眼皮上的汗,才发现面前是一块偌大的空场地。 这块场地对比起之前弯弯绕绕的小路来说,已经算挺大,但也没大到离谱,类似于后世一圈四百米的操场。 何似飞多看了几眼,发现这操场被分为几个区域,最外侧并未长草,旁边伫立着一些靶子,想来是供学生射箭的;而稍微往里一点,则挂着一些马具,文袋,但何似飞在这里并未看到任何马儿的踪迹。 一些蒙童看到这操场,已经有些移不开眼,满脸都是憧憬。 教谕却并未多讲,只是带着他们从走廊匆匆穿过,去往操场另一侧的房屋。 何似飞走在路上,发现这操场一侧有个后门,不知道连接的哪条巷子。 接下来的行程乏善可陈,何似飞一行人在教谕带领下进入县学学堂,每个人再次拿出自己身份文书,在门口一一登记,核对身份信息,然后按照登记的顺序,依次进入学堂。 走进去后,何似飞觉得有点不大对劲,这学堂装饰的古朴又庄严,却又在他们后方挂上了一层深灰色的帷帐——这帷帐出现的太莫名了。 不止是何似飞,有些蒙童也一眼就察觉出帷帐的违和感,想要回头看个究竟,就被教谕厉声呵斥:“安静,目视前方,不得回头,不得交头接耳。” 到底都是小孩子,又能读得起书,家里条件自然不算差,何曾经受过这种阵仗。那少年被这一声呵斥的腿一软,差点跪下。 幸好教谕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盯着他,而是环视了在场所有蒙童,不然他怕是真要扑通一声跪下了。 安静等待的每一秒都显得十分漫长,更别提大家只能安静的站着,头、手、甚至连鼻子、耳朵都不敢动一下。 何似飞他们这一行二十六个蒙童,进屋后一排五个,何似飞在最后一排,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站着。兴许是靠后面的帷幔太近,何似飞总感觉后面好像有人轻手轻脚的拉开了帷幔,目光落在他们这些蒙童身上。 何似飞放轻了呼吸,想要听到一星半点的动静,却什么都没听到。要不是自己还能感知到背后隐约有人,恐怕只会觉得刚才是一场幻觉。 又等待了约莫一刻钟,学堂前门走进来一位面容严肃,下颌上蓄着山羊胡须,手里还拿些一些纸张的男人。不用想,定然是县学的教谕。 他在最前面站定,目光在蒙童们脸上逡巡一圈,最后落在何似飞身后。 后面人似乎给教谕比了个什么手势,站定的教谕清了清嗓子,开口:“诸位皆是三县蒙童,接下来,我叫到名字的蒙童先行出列。” 蒙童们的身体都紧绷起来,再也不见丝毫方才被晒蔫儿了的状态。 “宁水县孙佳理,出列,站在我左手边。” “清泉县王羽川,出列,站在孙佳理后面。” “宁水县安……” 一共叫了五位蒙童出列,都是木沧县之外其他两县的蒙童。 等五人站定后,教谕又道:“还有谁想要拜师余老,皆可出列,在他们五人身后依次站好。站定之时,说出自己名字。” 何似飞并未有丝毫迟疑,右跨一步,出列,站在第六顺位。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23节 属于少年稚嫩的嗓音传出:“木沧县何似飞。” 走动过程中,何似飞余光不免会看到学堂后方的帷幕,却见此帷幕拉的严严实实,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何似飞的错觉。 其他的蒙童们听到教谕的话,此刻不免目光乱瞟,似乎想要看看其他人的选择。教谕这会儿倒颇有人情味,道:“前来报名的蒙童,在余老弟子与县学考核中只可择其一,诸位还请快速做出决定。” 不一会儿,何似飞身后又多了三位蒙童,他们各自报出自己名字,方才在院子里与何似飞交流的陆英和勤益则都站在原地。 “好,接下来,决定报名县学的蒙童填补出列之人的空位,随后按照此前顺序,站成一列。” 所有人都站好后,教谕点了何似飞这列最前方的孙佳理,说:“古之欲明……” 孙佳理立刻会意,顺着往下背:“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1] 在孙佳理背了三句后,教谕道:“停。” 不等孙佳理面色苍白的反应自己是不是哪里背错了,教谕便指了方才只为进县学的木沧县蒙童,道,“接着背。” 木沧县蒙童一卡壳,居然完全忘了孙佳理背到何处。 教谕目光淡淡,点了此蒙童后面的一位继续背诵。后面的蒙童们皆紧张到面色苍白,再也不敢走神,专心听着前面之人的背诵,生怕点到自己时忘了前面的人背到哪儿。 虽说这只是考背诵,而且大部分学生都将此书背得烂熟,但在这种场合下,还是有人会打磕绊,甚至背着背着就背串了。 当所有人都背过几句后,教谕将方才没接上来,亦或者背串了的蒙童点出来,让他们走出学堂,在外面等候。 这三个蒙童目光呆滞,面色苍白,心知自己进入县学或者拜师无望,整个人仿佛泄气了一般,脚步都有些虚浮。 教谕考评的这段出自《大学》,何似飞正巧刚背完没多久,第一步总算是过关了。 可即便过关了,何似飞还是不免紧张,他这三日多来也不过只将《大学》和《论语》背过一遍,要是教谕让大家一起背诵其他的,可能下一场被请出去的就是他了。 何似飞倒没有后悔自己前几日怎么没加班加点的挑灯夜读,毕竟他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不知道此次考教的内容,更不知道考教的时间如此之赶。 这回要是考教不过…… 何似飞垂了垂眼帘,他就在三月后高成安表哥回家时,一同带着银子回牧高镇,找个肯收他的夫子跟着学习。等他考中秀才后,再来县学念书,估计也不过两三年的功夫。 不论如何,何似飞已经确定自己要走科举入仕的道路。 他在得知县学招收蒙童的消息后,已经拼尽全力去学习、背书,但时间还是太短了。不能拜师余老的话,他也会选择走另一条大部分书生都会走的路。 果不其然,教谕让大家背诵的第二个是《中庸》,而且还专程跳过了此书中流传最广、学生背诵最多的一些片段。 在场其他学生虽偶有磕绊,但皆可背出,只有在轮到何似飞时卡了壳。 在场二十三位蒙童背诵完毕,何似飞觉得自己可以走出学堂了。 他是真的没背过这本,对比起在场的其他蒙童,让他出列,何似飞心服口服。 就在他脚步微动,准备一步跨出的时候,台上的教谕开了口,却不是点何似飞的名字,而是起了《论语》的头,让大家按照之前的次序,顺着往下背。 同之前的评估方法一样,每个人背诵几句,但教谕若是不说停,此人便不能停下,因此,后面的人也不能提前准备自己该背诵的段落。 这个何似飞是背完了的,他没打一个磕绊的背诵下来。但有两位蒙童不知是出于紧张还是其他缘故,再次背串了。 同样的,教谕还是没有让他们出列,只是考教了《孟子》。 这回何似飞运气好,轮到他背诵的段落正好是上辈子默写过的,他不出意外的流利背诵下来。 而这次,背诵出现错误的蒙童人数更多,足足有五位。算上之前背诵《中庸》《论语》没让出列的,一共有八位。 何似飞放轻了呼吸,等待教谕的下一步指令。 果不其然,教谕点了何似飞这一列的最后一个学生,说:“从你开始,将你方才背诵过的四书中的片段重复一遍,并描述其大意。” 四书,便是方才考教过的那四本。 此学生大脑一片空白,只记得自己最后背诵完的《孟子》的片段,此前三本的片段皆不记得,就连大意也说的磕磕绊绊。 何似飞耳边似乎响起高成安和陈云尚此前对县学招收蒙童风声的评价—— “招收蒙童,那要如何评判并筛选学生?四书五经,只要学过的,大家基本上都能背诵了。只是看学习进度问题,可这说明不了什么。” 那么,教谕让《大学》都没背过的蒙童出列,而没让后面三本书没背过的蒙童出列,似乎就有了解释。 毕竟在场蒙童因为年纪不等,学习进度肯定有区别。 但《大学》是四书中的第一篇,按理说是学生启蒙后学习圣人经典的第一篇文章,这个不会背诵的话,那就有大问题,因此,才会将那三位蒙童请出去。 而接下来让每个人复述自己方才背过的片段,还要解释其大意,这就是考核蒙童们的记忆力与学习进度了。 一时间,何似飞觉得县学教谕们真不愧能当教谕,居然想出这法子来快速的筛选学生。 很快,就轮到何似飞。何似飞先将自己背过的《大学》片段重背一遍,随后将其大意解释出来,并未引经据典,只是简单明了的描述。 然后,他跳过自己没背出来的《中庸》,开始背《论语》《孟子》,他背诵流利,口齿清晰,不见丝毫紧张之态,最后一个字音落下,还收获了台上教谕的一个赞许眼神。 第36章 直到在场二十三位蒙童背诵并释意结束后, 台上的教谕道:“基础考教结束,诸位依次落座。” 在场蒙童们皆有些呆楞,不知道落座是为何。但见夫子目光严肃, 且没有为他们解释的意思,一个个噤若寒蝉的依次坐下了。 很快,学堂内进来四位书童打扮的少年,为大家分发笔墨纸砚。 这文房四宝中, 除了纸张是崭新的之外,其他三样皆有磨损痕迹, 想来是旁人用过的。即便如此,笔头却洗的十分干净,完全保证了考核的公平性。 何似飞并不怵写字,但那仅限于让他誊抄, 如若是要他即兴发挥吟诗一首或者写一篇论述什么的,何似飞真是两眼一抹黑。 毕竟, 他上辈子学的用的都是白话文, 习惯从左往右写, 能下定决心练好毛笔字还是因为先生逼得紧…… 这用语习惯一时半会儿真的改不过来。 何似飞刚才升起的一点自信又被桌面上铺展开的笔墨纸砚给摁下去了。 此前他拿到一百多两银子, 又得了赵麦掌柜的奉承,虽然说心理没飘,但开心肯定是有的,可现实在他脸上煽了大大的一巴掌。 ——他比起这时代土生土长的蒙童而言, 有上辈子的记忆是一种优势,但也有劣势, 那就是他那已经习惯的书写用法, 在这个时代并不行得通。 何似飞心里这么想,面上倒没有慌乱, 只是跟从大家一起安静磨墨。 约莫几个呼吸后,台上的教谕再次开口:“诸位在右边缘写下自己的姓名籍贯。” 蒙童们各执起笔。 何似飞蘸墨,提笔,笔尖在砚台边缘轻轻一刮,多余的墨汁无声滑下,在右侧落下自己的姓名和籍贯。 教谕在台上看着底下蒙童皆停笔,道:“考核内容,写自己为何想拜师余老,或者进入县学。二百字为限,考核时间,一炷香。” 语毕,一位书童点燃线香,插在香炉中,同时高举手中香炉,让在座蒙童皆可看清。 何似飞听到这题目,心中所有思绪、所有的担忧仿佛突然化为泡影,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拜师,当然是为了登上天子堂。 至于为何拜师余老…… 何似飞思忖片刻,觉得一是因为时间赶巧,他正好在计划着拜师读书,就传出余老收徒的消息;第二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便是余老的诗文。 何似飞曾在书肆里通读了余老仕途一路顺畅时期的诗文,字里行间的豪情壮志、潇洒恣意,让何似飞看得心潮澎湃,恨不得将这些诗文誊抄个千八百遍。 对比起那些考不中就放弃,就安心教书的夫子而言,何似飞自然打心眼儿里佩服余老的。 他上辈子只有算计,也只能算计;但这辈子,何似飞真想踏踏实实体会一次‘会当凌绝顶’的豪情。 何似飞想明白后,重新蘸墨,落笔,当他最后一个字落下,台上教谕高呼一声:“时间到,所有蒙童停笔,起身!” 此前三位少年因为没背出来《大学》被请出去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其他人不敢拖延,即便没写完也只能放下笔,起身。 教谕又道:“依次出门。” 这回是书童带路。 何似飞跟着大家出了学堂,但书童并未停下,只是带着大家继续向外走,不多时又到了那宽敞的操场处。 何似飞见书童脚步还不停,大概猜到这会儿是考教完了,带他们出去。 但考教结果什么时候出?是否还有第二次考教? 何似飞心中压着疑惑,但因路上大家都蔫儿哒哒的,没人出声,他倒也不好开口。 直到出县学大门,何似飞才低声问了书童此事,书童看了眼何似飞,目光茫然,“我不晓得。” 何似飞问书童话的空档,留在门口的家长们已经把这些蒙童们围了个囫囵,嘘寒问暖,询问自家孩子是否能中。 他随便扫了一眼,发现那陆英面前蹲了一位妇人,正在小声跟他交谈。 何似飞这边无人问津,就像他来时那样,一个人顺着小路往回走。走到县学通往正街那条路上时,何似飞又看到了当时放他进去的那位衙役。 他正要上前打招呼,衙役已经看到他,招招手让他过去。 “何似飞。” 何似飞快步走近,衙役宽厚的大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询问:“此次考教感觉如何,能否通过?” 这到同外面那些父母亲族们询问的话一样了。 何似飞心里一暖,道:“谢大人关心,小子已经尽全力,结果尚未出来。” “尽全力就行,你这小子机灵,不会有大问题,据说五日后会将结果张榜公布在县衙门口,到时记得过来查看。” 说完,推了他后背一把,让他赶紧回去吃饭。 何似飞同衙役道别,这会儿已经过了高成安他们平日里用晚膳的点,但天色还不算太晚,何似飞顺路买了葱油饼,一边走一边吃。 他没急着去给高成安买饭,万一高成安吃过,买多了这种大热天又放不了,于是他垫了个肚子就先往家里走。 刚走到家门口那条小路上,何似飞便看到陈竹寻人般焦急的面色,他叫住还没看到他的陈竹:“阿竹哥。” 在一片晚归人的嘈杂声中,何似飞青涩的声音尤其明显,陈竹立刻偏头,见到何似飞后眼睛明显一亮,朝着他这边跑过来。 “似飞,你去哪儿了?” 不等何似飞回话,陈竹又说,“下午时少爷们回来,说县学招收蒙童的公告已经出了,就在咱们县衙门口张贴着,本来想那时候就告诉你,但怎么等都等不到你人。我去麦家木雕和你经常去的书肆找了一圈,还是没找到。” “我……” 陈竹语速很快,说:“我不识字,听少爷的意思,县学这回收蒙童的考核时间一共三日,今儿个是第一日,明后还有两日,你要不去报名试试?” 他说完这么多话,将前因后果讲清楚,才留给何似飞说话时间,何似飞莞尔:“已经报了,今儿个在县学呆了半下午,方才考教结束。” 陈竹目光中的焦急在听完这话后专为震惊,随后又被欣喜覆盖,他表现得比何似飞还要高兴:“真的吗?太好了,似飞,你一定能中!” 何似飞唇角不自觉带了笑,说:“借阿竹哥吉言了。对了,表哥他晚膳用了吗?我刚考教回来,还没来得及买饭。”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24节 “两位少爷半下午回来小憩了一会儿,又出门了,今晚好像是去画舫上游玩,说过晚上都不回来了。似飞,你还来得及吃饭吧,走,咱们出去吃饭。”陈竹道。 何似飞刚才吃葱油饼时就听到街边百姓议论着画舫的事情,不过他当时急着回来,并未留心,现下听到高成安跟陈云尚都去画舫,估计那里还挺热闹的。 于是便问:“吃完饭一起去画舫瞧一瞧?我走回来时听到有人在议论,据说晚上会很漂亮。” 陈竹不知想到哪儿去,目光有些躲闪,含糊道:“你年纪、太、太小了,去这些地方可能不大合适……” 何似飞很快就理解了陈竹的意思,他失笑:“我还听到‘端午节’什么的,画舫、花灯什么的简单展出应该会有,不全是勾栏瓦肆。” 陈竹见他坦坦荡荡说出‘勾栏’这些字眼,耳廓都烧红,却还是低头‘嗯’了一声。 傍晚的夜风吹来,陈竹缓了一会儿,心态终于平和,道:“似飞,虽说你十二岁就知道这档子事儿,但我作为兄长,还是想说……像陈少爷和高少爷那样,有些、有些不大好。” 第37章 何似飞微微诧异, 没想到陈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在他印象里,陈竹从来不曾表现出自己的一丁点好恶。对于陈云尚所要求的一切,他都不会拒绝, 甚至就连上次陈云尚带着高成安留宿在外,差遣那楼里的哥儿回来,陈竹对此也没有丝毫忿忿,只是担心何似飞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对他一个小少年产生影响。 何似飞一直觉得陈竹对这世上的一切都逆来顺受,除了拼尽全力的对这世界好之外, 其他方面不会有过多想法。 因此,才会听到陈竹劝他时顿生诧异。 陈竹见何似飞没有立即答应,垂了垂眼眸,似有些不忍, 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小声说:“我这么说可能你不喜欢, 但、但既然我们一同来的木沧县, 我们又同住一个院子, 这些话我还是想、想说出来。你现在年纪还小, 又刚开始读书,日后要用钱的地方非常多,那勾栏瓦肆……都是销金窟,你还是先紧着读书花钱。还、还有, 似飞,日后你如果遇到一心喜欢的人, 对方也正好喜欢你的话, 那这段风流往事终究会成为一个小小的疙瘩……” 陈竹所言何似飞明白,他上辈子毕竟度过了十九年光阴, 就算自己没有切身实践过,但末世那么乱,不少人都会用身体换物资,何似飞该懂的都懂。 不过,比较让何似飞在意的是,陈竹会因为陈云尚的花天酒地而生出心结吗? 如果不是听陈竹劝他的这些话,何似飞此前压根就没看出陈竹对陈云尚有什么怨怼。 对于感情一事,何似飞上辈子不曾经历,因此便少了几分敏感度。 不过他身边也有朋友结婚了,对于他们口中的婚姻,何似飞有时候感觉不到什么爱情,只剩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羁绊。 陈竹和陈云尚不外于此。 两人身份地位上的差距很大,再加上陈云尚是个风流种,这便造就了两人的相处模式。 何似飞目光掠过陈竹一贯逆来顺受的眉眼,到底还是没将心中所想问出来。 在没有能力改变现状之前,说一切都是白搭。更别提,他还不一定能被余老选中成为弟子。万一他几个月后要回上河村,现在对陈竹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 何似飞便只是颔首,表示自己会听劝,以读书为重,不会去销金窟。正走着,突然间,他闻到一股焦香的味道,拉了拉陈竹的袖口,示意他停下。 随即,何似飞环视一圈,找到一个看起来有些陌生的摊位,买了半只烧鸡。店家据说为了庆贺新店开业,还给他们送了两个热腾腾的胡饼,可以把鸡肉夹在里面吃。 何似飞让店家把鸡肉剁成小块,自己用店家的筷子夹好胡饼,递给陈竹一份。 陈竹方才一直在外面跑着寻找他,估计也还没吃晚饭。 等到何似飞买好胡饼夹烧鸡肉,还没走到近前,就发现陈竹那边突然多了几个人。有他们熟悉的陈云尚与高成安,还有几个不认识,但看情况,应该是陈云尚他们此前在县城的好友。 他们似乎为了彰显风流,交谈的声音极大—— “今日画舫过夜太耗钱,大家不若去清月馆,那里还可以自带哥儿进去——” “对,咱们云尚兄身边不是正好有一位暖床的通房么?哈哈。” “我家那个啊,”这是陈云尚的声音,“我住的小院清幽,距离这人来人往的主街二里路远,还要专程叫他一趟?” 陈云尚眼睛有些迷离,应该是还没看到陈竹。 但他们一行人再往前走几步,越过人潮,就可以跟陈竹撞个对面。 刚才还被陈竹苦口婆心劝说不要乱花钱的何似飞这会儿赶紧朝陈竹那边跑,他年纪小,人又瘦,在人群中窜挤的速度比那几个书生要快不少。 等到何似飞跑到陈竹近前,才发现陈竹面色簌然苍白,呼吸仿佛都凝滞起来。他目光呆呆的,嘴唇不自觉的翕动,显然是听到了陈云尚那些话。 ——陈云尚的朋友要把他带去青楼。 带去青楼做什么?还能做什么? 何似飞顾不得其他,拉着陈竹的手腕往陈云尚他们的另一边窜。 但一个人好挤,两个人——更别提还有个不知道反应的陈竹,他们俩根本挤不过去。 眼看着陈云尚就要过来,何似飞将手中夹着烤鸡的胡饼塞进他面前那个中年人手里,笑了笑:“麻烦您帮我拿一下,谢谢。” 中年人一愣,何似飞就带着陈竹从他面前便穿了过去,随后何似飞回身把自己的胡饼拿了来,再次道了声谢。 中年人:“???” 他身后的百姓质问:“走不走啊?堵在这儿干嘛?” 再去看何似飞,已经拉着陈竹跑到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巷子。 何似飞将一直没脱手的胡饼递给陈竹,说:“没事了,吃些东西吧。” 对于何似飞递来的东西,陈竹下意识的接住,直到指尖握上那隔着油纸依然热气腾腾的胡饼,方才被陈云尚他们几句话说得呆楞陈竹这会儿仿佛才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他听到了街上如织人流的吵闹交谈声,嗅到了手中胡饼夹着烤鸡的鲜香。 陈竹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眼前模糊一片,不知何时泪水沁润了眼眶,心头泛起的酸楚已经传递至四肢百骸。 何似飞说:“抱歉,把你一个人留在原地……” 何似飞还没说完,陈竹已经拼命摇头,随着他的动作,在眼眶周围打转的泪水扑簌簌流下,陈竹哽咽起来:“不是,不是,不是……” 对于命运,对于未来,陈竹其实早已认命了。 他在家中长到十五岁,幼年时长辈对他颇为照顾,可随着他快到及笄之年,阿爹阿娘便看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就连亲弟弟也觉得他到这个年纪还没嫁出去,就是给他们家丢脸。 后来好不容易被陈少爷讨去做通房——自打被送到陈云尚少爷床上去的前一日,他已经被夫人敲打过,说他这样的身份原本是不配被送到少爷房里的,能当个小玩意儿让少爷解解闷儿就行,千万不要多想。 或许刚开始伺候陈云尚这么一个倜傥书生的时候,陈竹还心猿意马的一段时间,但陈云尚的态度很快让他认清自己的地位,一心只想伺候好陈云尚少爷。不然若是被陈家赶出去,他爹娘一定会打死他。 但陈竹怎么都没想到,他一个良家出身的哥儿,陈云尚少爷的那些朋友却要将他带入青楼…… 少爷这次虽说没去叫他,但只是因为小院距离远。要是下次他们又来闲情逸致,陈竹闭上眼睛,不敢多想。 何似飞其实也挺懵的,虽说他记得上辈子先生讲过,古代文人之间有互换妾室的情况,且那些文人还觉得这样很正常,可以增进友谊。 但真落实在他身边人身上,何似飞还是有点不太能接受。 虽说他一个末世穿越过来的人,没有身体方面的洁癖,但何似飞有感情方面的洁癖。如果是他喜欢的人,何似飞并不介意对方前任几位。 但很明显,陈云尚的那些朋友,包括高成安在内,对陈竹并无喜欢之意,他们只想玩玩。 何似飞这会儿词穷,不知如何安慰,只能说:“先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难过。” 陈竹终于哑着嗓子呜咽出声。 他现在是真的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了,家里人把他当泼出去的水,只要他每个月按时给家里银子,以供盖好房子给弟弟娶媳妇儿,如果他因为这种事贸然跑回家,一定会被爹娘打断腿,再给陈少爷送过来; 可、可继续跟着陈少爷的话,他……他难道真要? 最让陈竹心酸的是,何似飞在得知他是陈少爷通房情况下,居然一点没有低看他,反而还给他买甜汤、买宝羹楼的羹、买胡饼烤鸡。 甚至,刚才还给他道歉。 何似飞又哪里有错,哪里需要道歉!而且他才十二岁,他就在安慰自己! 陈竹一口一口,认真的咬着手中的胡饼。等到最后一口饼吃完,他眼泪渐渐停了,眼睛里只余空洞和麻木。 何似飞心中升起一股不大好的念头。 不等他说什么,只听陈竹道:“给你缝的布鞋还没做好,明儿个我给你缝好,你且看看合不合适。” 他腔调里带着明显的哽咽,声音却很轻柔,“都怪我,要是早早缝好,你今日就能穿着布鞋去县学了。” 他声音却正常,何似飞心中感官越不正常,甚至觉得面前的陈竹脆弱的可怕。 可陈竹的情绪却是真的在不断缓和,听着一墙之隔不断传来的热闹欢呼声,陈竹还说:“似飞,我们去看画舫……吗?端午节,我以前在村子里,从未过过端午节。” “看吧,”何似飞斟酌一下,说,“我们村也不过端午节。” 这时代的端午节与他上辈子的不太一样,不仅时间相隔了将近十日,就连风俗也有些不同。上辈子的端午节是不全穷富人家,都会过节,最多就是穷人家编个五彩绳,富人家划划龙舟,投投粽子。 但这里的端午节,好像没有普及到偏僻闭塞的小村子里。亦或者是他们村子实在太穷了,村民们种庄稼都来不及,便不会再过端午节了。 陈竹擦了擦眼泪,道:“那我们现在去吗?” 何似飞颔首。 他俩顺着人流,走去河边看到了那比普通船只大上十几倍的画舫,还有其上点缀着的灯烛。 别说陈竹看呆,就连何似飞,站在这片土地上,身边摩肩接踵的都是布衣百姓,也觉得这画舫很高,走到近前,那种巍峨又精致的奢靡气扑面而来。 何似飞仰头看去,心中开始惊叹古人的智慧——能用木材搭建出这样的船只,属实可以称得上巧夺天工。 更别提,这还仅仅是一个偏远小县城的画舫,如果到了府城、到了京都,那不得更加雄伟壮观? 何似飞同陈竹回家途中,陈竹还颇有兴致的谈论着画舫的精致,花灯的精美,仿佛去程中所交流的那些话并未发生。 直至走到大门前,敞开的大门,还有屋内隐约传出的人声,再一次让陈竹白了脸。 何似飞听到听到陈竹小声喃喃:“再多一天都不给我吗?布鞋还没纳好。” 何似飞心理咯噔一跳。 果然,陈竹想了最坏的打算。听他这语气,似乎已经做了决定。 但何似飞遇事从来没有躲的道理,更别提躲藏并没有意义。且不说陈竹没有正儿八经的身份文书,他现在只能算陈云尚的家奴,陈竹要是跑了,陈云尚随时可以拿着陈竹的卖身契去衙门,请求捕快捉陈竹回来。 何似飞心理快速的盘算着,他还剩下一百一十多两银子,这年头一个八岁小厮大约能卖到十到十二两银子,陈竹这个年纪的约莫二十两——再不济,他从陈云尚那儿把陈竹的卖身契买过来。之后再想安顿的事情。 何似飞从来不是一个热络的性格,他在末世时冷眼旁观过太多生离死别,对死亡其实并没有过多想法。但陈竹对他到底是不一样的,陈竹是除了这世界的爷爷奶奶之外,对他更近乎于亲人的存在,何似飞不可能看着陈竹自寻短见。 还不等他和陈竹说什么,院子里的五人已经看到他们。 陈云尚明显感觉很没面子,他冷笑出声:“陈竹,谁给你胆?大晚上出门不归?跪过来。” 第38章 陈云尚的话语里满是呵斥与不耐——陈竹让他在朋友面前丢了这么大一个面子, 他自然得在陈竹身上找回来。 他话音落下后,何似飞明显感觉陈竹腿一软,身形晃了晃, 似乎下一刻就要跪在地上。 何似飞没有搀扶,甚至把之前打好的腹稿都咽下去,未在这时说出来。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25节 他在看陈竹的反应。 虽说无论如何,何似飞都不会让陈云尚他们几人把陈竹带到青楼去, 但这会儿,面对陈云尚的诘问与呵斥, 何似飞更想看陈竹会如何表现。 幸好,陈竹只是晃了一瞬,就扶在旁边的影壁上站直了身体——他没有依言跪下,也没有走过去。 好像浑然未曾听到陈云尚的吩咐。 今儿个是端午, 木沧县城异常热闹,他们这院落所在的偏僻小巷里也不复往日冷清, 有人来来往往的百姓。 何似飞跟在陈竹身后进来, 却并未关门, 放任街上那些欢声传进来。 陈云尚到底还是好面子, 见院门未关,这会儿纵然再气,也不会对陈竹动手。 他的朋友们倒是笑起来:“云尚养的这哥儿倒是有骨气,啧, 配着这身段,想必在床上别有一番滋味。” “此前老听云尚兄说这哥儿脾气绵软, 在床上跟死鱼一样不知反应, 才一直没对他产生兴趣。没想到今日一看,完全不似云尚兄所言嘛。这样的脾性多带劲儿啊, 成安,你说是不是?” 院子不大,陈竹与何似飞又站在影壁处,距离在院中纳凉等候的众人不过两丈距离,借着半暗的天光,被点了名的高成安能清楚的看到何似飞。 高成安能清楚的感觉到何似飞听完这句话后,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方才在外面还能跟着众人一起开玩笑的高成安哑了声,没说话。 不过,大家都知道高成安面皮薄,刚来县城时还是个雉,见他不做声,便笑得更畅快。 笑完后,大家不自觉地把目光落在何似飞身上。 年仅十二岁的少年身形单薄,头上扎着双髻,稚嫩之余,又因为优越的面部骨相,以及颊边少许的婴儿肥,让人看了第一眼后,就再也挪不开视线。 “啧,”有人惊艳出声,“这是谁家哥儿,如此标致?不会是成安家养的童养媳吧?” 居然没往通房这方面猜,直接上升到了‘童养媳’。 这年头,虽然哥儿身份低下,但容貌出色的哥儿依然会被众人抬高身价。其实不只是哥儿,女子,男子亦是同样,潘安出门还被掷果盈车呢。 “这就是成安的不是了,怎么还玩起了金屋藏娇。” 高成安面色泛红,被这群人说得臊得慌,连声道:“那是我表弟,哥哥们莫要再开玩笑。” 大家显然不信高成安的话,还要让陈云尚给他作证。 但陈云尚现在几乎要被陈竹气得肝疼——这还是陈竹跟他以来,第一次不听他的话。 陈云尚声音里多了几分严苛:“陈竹,是我最近太给你脸了吗?” 何似飞轻笑出声:“陈大哥,你不会以为一个月四百文钱,就能雇一个人不仅为你把衣食住行伺候的面面俱到,还能供你排解欲望吧?” 轻慢的语调,配合着唇齿间的笑意,让陈云尚的脸倏然胀红。 何似飞这么说是有原因的,陈云尚的这些朋友,虽然嘴上说着没钱在画舫里过夜,但身上衣服的面料明显比陈云尚的好上一等。何似飞估计他们家底应当比陈家要好一些。 在县城生活这么久,何似飞对这里的物价行情心里有数——四百文钱是可以雇佣一个丫鬟或者哥儿当下人,但这些下人是有最基本的‘人权’的,那就是晚上不陪过夜。即便是天子,也不能随便拉一位宫女宠幸,不然定然要被言官弹劾。 而如果陈云尚要狡辩说陈竹是他的通房,伺候他天经地义,那就更有得谈——白日里通房可是有大把时间休息的,甚至有的富裕人家,还会给通房安排一个下人伺候。 陈云尚给陈竹一份工钱,把陈竹当成两个人用,本就不合情理。 虽说家里不那么富庶的人家经常会不把通房当人看,但这种事只能私下里做,拉扯到台面上来,谁的脸能挂得住? 何似飞说完,静等了一瞬,只见小院内安静异常,再次莞尔,“抱歉,小子说话唐突了。陈大哥莫怪。” 天光已经大暗,月亮挂上梢头,月华倾泻而下,趁得少年人眸光璀璨,配着诚恳的道歉,似乎方才那句真是无心之失。 可话已经说出去,陈云尚那些好友们全都听到了,一个个震惊的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他们是知晓陈竹是陈云尚的书童的,但他们一般都会有好些人伺候,书童只是负责接送他们上学下学,基本上可以当做半个同窗。其他衣食住行,都有仆从伺候。可听何似飞的意思,陈云尚是要这陈竹白天伺候他生活起居,晚上还要暖床? 富庶人家没有这么用下人的! 陈云尚自觉自己给陈竹安排的活计不累——不过是让他早晨给自己打水,伺候自己梳洗,送自己上学,随后回来整理屋子,打扫院落,再把衣服送去浆洗,偶尔为他逢些新的鞋袜,午间再给他送饭,接他下学,下午热的时候给他打扇,傍晚再给他买饭,伺候他洗脚睡觉…… 哦,这个睡觉偶尔还要带上其他朋友。 陈云尚目光直直的看向何似飞,何似飞不闪不避。 他冷笑道:“陈竹是我家的下人,既然似飞表弟说我累着陈竹,不然,你把陈竹买下,让他伺候你,你看如何?” 这么快就上钩了。 何似飞感觉自己还没开启嘲讽大招。 这个时代的书生还真是死要面子。 方才对外界一直没多少反应的陈竹嘴唇颤抖,指尖在影壁边缘崩得毫无血色,下唇已经被他咬的出血。 陈云尚他怎么、他怎么还要用自己来侮辱何似飞! 腥甜逐渐漫入口舌,陈竹几乎感觉不到痛,他只是惦记着自己没做完的那双鞋,眼中泪水迷朦,他早早就准备着要给何似飞做一双千层底的布鞋,可他还没做完啊。 在一片恍惚中,陈竹听到何似飞说了两个字:“好啊。” 在场众人,无论是心存死志的陈竹,还是那些觉得陈云尚把人用得太过的朋友,亦或者是完全在状况外只顾着自己臊得慌的高成安,听到这两个字,全都愣了愣。 何似飞又说:“既然如此,陈大哥开个价,我买下阿竹哥的卖身契。” 他说的是卖身契,不是买下陈竹。 陈云尚目眦尽裂,鼻孔排气,当着好友的面,不好出尔反尔,道:“五十两。” ——即便是在县城,这个价格都足以买下两个容貌姣好的通房了。 “成交。”何似飞想也不想的答应。 他前些日子买书,正好去钱庄兑开了那百两银票,现下径直掏出五十两的银票来,说,“还请陈大哥将卖身契给我。” 陈云尚骑虎难下,他的好友们则一个个目光呆滞——别说,就算是他们这样的出身,能一次性拿出五十两银票的都不多。 漆黑天幕上的星子随着天色逐渐趋于明显,门外行人不知何时各自归家,院内众书生簇拥着身怀五十两巨款的陈云尚出门,小院里重新归于寂静。 何似飞将陈竹的卖身契还给他,准备回屋清点行囊。 经此一役,他是跟陈云尚再也住不到一个院子里了,打算在外面先住几天客栈,凑时间给赵麦掌柜雕刻好那答应了他的东阳木雕。 第39章 对于买卖小厮而言, 一般的庄家户就算有些闲钱,也不大敢买。不是因为舍不得钱,而是因为自己就是泥腿子, 还要买人来伺候,会在村里惹人非议。 因此,以何似飞现在的身份而言,买卖小厮是会被人说道的。 不过, 这也仅仅是非议罢了。 再说,要是他能正式启蒙, 这些‘说道’自然会迅速消弭。 陈竹今儿个肯定是睡不着的,他拿着何似飞给自己的卖身契,整个人如在梦里,不真实的感觉一层一层从心头向上翻涌。 可这卖身契又是如此的真实。 他不识字, 但他认识自己和陈云尚少爷的名字,更别说, 几个月前父母将他送到陈家时, 陈管家就是拿着这张纸让他按手印的。这上面还有他的手印, 真的是他的卖身契。 上面有一层新墨, 划掉了‘陈云尚’,改写了另外三个字。 这是方才陈云尚自己在气头上写下的。 那三个字陈竹不认识,想来应该是何似飞的名字。 陈竹呆呆地想,似飞将他的身份文书交还给他, 是让他恢复自由身么? 对于如何赎身,陈竹以前在陈家伺候陈云尚的时候, 听府里的丫鬟提到过, 好像是拿到自己的卖身契后,要去官府重新办一张身份文书。 毕竟, 他现在的身份文书上写了一个‘奴’字,这倒不是打入奴籍,仅仅代表他是别人的家奴。 陈竹眼泪不受控制的滑出眼眶,顺着清瘦的面颊,最后从下颌处一滴滴落下。 他哭了好一会儿,还是带着这张卖身契敲响了何似飞的房门,少年人青涩的嗓音传出,“门没锁,进来。” 此前陈竹不曾进过何似飞的屋子,即便他把何似飞当弟弟看待,但到底男子和哥儿有别,这一点他一直注意着。 现在,听到何似飞的声音,陈竹心里擂鼓一般剧烈跳动着,缓缓踏入。 何似飞背对着他在收拾行囊。 陈竹呆楞住,一腔话语全被堵在嗓子眼儿,到口边只剩下一句:“似、何少爷,你、你这是要出门?” 何似飞转身,他方才将陈竹一个人留在院子里,是给他冷静和沉默的时间。 毕竟,不管是谁,经历过陈竹这样的事情,心里都不会平静。有人陪着的话估计会更加拘束。 不过,何似飞并没有给陈竹很多时间,如果等他收拾好行李,陈竹还在外面哭,他就会让陈竹先去收拾行囊,等会儿到了客栈再哀伤。 陈竹这个人是非常柔软,但他的坚韧显然超过了何似飞的预期。 他在何似飞收拾到一半时,就止住了哭泣。 “少爷,这卖身契……” 即便知晓陈云尚他们今晚不会回来,但何似飞到底年纪小,这会儿精神已经不济,没有悉心一字一顿的引导陈竹,只是说:“阿竹哥,卖身契就放在你那儿。但我建议你暂时不要去官府给自己更改身份文书,现在时机还不大成熟。我这么说可能会伤害到你,但我觉得你心里是明白的。你既是爹娘卖给陈家的,那他们能卖你一次,就能卖第二次。我暂时应该会留在县城,你如果愿意,便跟在我身边,你现在名义上虽是我的仆从,可我不会真将你视作下人。只要你身份文书上不是自由之身,你爹娘的手就伸不过来。等到日后你……等你之后想明白,不会轻易被人伤害时,便是时机成熟之时。” 说到后面,何似飞原本想说“等你自己之后能独当一面”,但这句话说出来,可能会引得陈竹恐慌。 毕竟这世道从来不让女子和哥儿去独当一面,所有人都教他们当男人的附庸品。 陈竹听完他说这么长一句话,眼泪几乎又要下来,他原本只是随意用袖口一抹,才发现自己眼泪越流越多,只能继续擦。 他明白何似飞少爷的意思,何似飞少爷是想要护着他,不被爹娘二次卖给别人。 何似飞少爷怎么这么好啊。 可何似飞越好,陈竹就觉得手里这卖身契越烫,他的手甚至都颤抖起来,他很想将这卖身契交给何似飞,他不要自己拿着,他不要再恢复自由之身…… 但陈竹又不敢不遵从何似飞的话。 陈竹这辈子没有忤逆过谁,唯一一次还是因为陈云尚要带他进青楼。 可对于何似飞少爷,他的任何一个要求,自己都不想忤逆,都想顺从听话。 何似飞见陈竹捧着卖身契不说话,整个人微微有些诧异,他盯着陈竹看了一会儿,才明白陈竹的想法。 说到底,还是何似飞的思维和想法与这时代人格格不入。 他自己喜欢自由,便想将卖身契给陈竹,还他自由;可对于陈竹而言,好像不大向往自由。 思想的转变不可一撮而就,还是得慢慢来。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26节 何似飞上前两步,将卖身契从陈竹手里接过,折乐几折后放进自己的行囊中,再转过头时果不其然看到陈竹安心的目光。 “回去收拾行囊吧。” 陈竹立刻答应。 他们俩的东西不大多,当时从牧高镇来县城,马车里主要装的还是陈云尚与高成安的行囊。再说,何似飞将奶奶做得烙饼吃完后,剩下的行囊就更少了。 陈竹则因为最近买了不少针线布料,收拾起来比较麻烦,何似飞将自己的行囊放在脚下,自己靠着墙边休息,并未催促一句。 等到陈竹收拾好,何似飞已经打了个小盹儿。 陈竹出来,轻声叫了一下何似飞,见他初睁眼时稍带迷茫的神色,心头猛地一跳。 ——只有在这时,才能从何似飞身上看出他青涩的十二岁少年的样子。 陈竹心理无端泛起点点轻微的欢喜,只有他见到了这样的何似飞少爷。 何似飞眼睛睁开后,理智再次回笼,他看了看陈竹的行囊,估摸着自己帮他分担一部分,两人一趟正好背完。 于是,即便陈竹说自己可以不睡,过来多搬几趟,还是被何似飞否决了。虽然这里是治安好的县城,但晚上出门还是得多加小心,两人至少是个伴儿。 夜风带来一阵凉爽,似乎连心里的枷锁都吹得松动一些。何似飞和陈竹脚步都轻快起来。 他们俩背着行囊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县城里最大的悦来客栈。 其实他们还途经了几个小客栈,但何似飞觉得自己和陈竹都算‘弱势人群’,遇到一个成年男人,他们俩都得被‘撂倒’,还是选择住大店,安心。 正在柜台前打盹的小二听到门口有声音,立刻出来迎接,还好心的帮两人抬了行囊。 在选择客房时,何似飞订了一个套房,即便这一个套房比两个下等客房的价格还要高。 说实在的,对于这个时代的安全性,何似飞还是抱有偏见,他和陈竹住在大套间里,互相有个照应。毕竟,据说古代小毛贼很多。 套房是悦来客栈最上等的房间,因为今儿个是端午,价格又高了些,一日是一两银子又二百文,到明日便是九百文了。不过,这个价格包括三餐、洗澡还有洗衣。倒也不算特别离谱。 何似飞订了七日。 一是等待县学放榜,二就是得专心做木雕。 小二叫掌柜的前来登记,掌柜的见何似飞和陈竹这一个少年一个哥儿,原本有些迟疑,但看着陈竹身份文书上的‘奴’,便放下心,想来是哪家的少爷带着下人出来游玩了。 只是这少年的年纪未免太小了些。 不过,订七日上等客房,那可是六两银子又六百文,没有人会选择跟钱过不去。 小二点头哈腰的把两人连带行李送到二楼最内侧,笑着说:“客官今晚可要热水?咱们上等房里有一个专门的浴房嘞。” 何似飞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套房的外间,进门处是一个翘头衣架,再往里有一排矮柜,靠墙地方则是一个三尺宽的单人榻,靠窗地方有一张八仙桌,旁侧再靠墙处还有一个不大的桌案。 悦来客栈的上等客房布置的非常精心,内间比小院内高成安住的房间还要大,桌案、床榻、文房四宝等应有尽有。拐角处还有小二说的浴房。 小二介绍道:“客官,咱们这里每日给客人准备两张宣纸,笔墨纸砚都可以随便用,但是最后不能带走就是了。” 何似飞颔首。 他要了热水后,小二立刻应声出门,不一会儿,送来热水的同时,还端来了一些清粥小菜,“客官,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再泡澡会舒服一些。” 说完,小二再次退了出去。 第40章 今夜, 搬家的不止何似飞与陈竹,城南那座门楣朴素,里面却别有洞天的宅院主人也在收拾行囊。 这个决定是乔影从县学回来后, 让丫鬟们尽数退下,自己在房内静坐了一下午加一晚上做出来的。 嬷嬷担心他会因为舟车劳顿而精神不济,提议明早再出发,却被乔影毫不留情的否决了。 嬷嬷从乔影房内退出后, 悄悄对院内丫鬟仆从们摇了摇头,意思是劝不动少爷, 大家赶紧手脚麻利的收拾东西,准备启程。 嬷嬷作为乔影的奶妈,乔影对她很是看重,从未如此不留情面的拒绝, 足以看出不能拜师对乔影的打击有多大。 贴身伺候乔影的丫鬟们本想进去帮乔影收拾,但乔影没让她们进屋, 她们只能赶快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将大部分东西一一抬上马车后, 丫鬟们围在嬷嬷身边, 小声讨论。 “嬷嬷, 余老先生为什么不收少爷?咱们少爷的天资,那可是陛下都夸过的呢。” “余老不收肯定还有其他人收啊,京城那么多先生,嬷嬷, 少爷为什么会气得把自己关起来啊?” “就是,咱们少爷这么好, 还怕找不着好先生——再说, 少爷诗文可是从了戈先生的,余老的诗文也不见得有戈先生厉害呢。” 嬷嬷看着这一群年纪小的丫鬟们, 感慨她们倒是忠心护主。 其实,原本嬷嬷应该对少爷生气的缘由不是那么清楚,但联系起夫人让她随身携带的信笺,还有少爷今日的表现,嬷嬷感觉自己猜出一丝端倪。 可仅仅是那一丝端倪,嬷嬷就无比心惊——他家少爷这是想借余老的威望……反抗、不对,获得更长久的自由。 所以,夫人让自己带的信笺还有那句话,看似在安慰少爷,其实也算做一种敲打? 要不怎么说知子莫若母呢。 嬷嬷不敢继续想,她甚至想把自己联想到的这些全都摒弃出脑海,专心当一个只伺候少爷生活起居的老嬷嬷。 想到这里,嬷嬷面色严厉了些,对围着她的丫鬟们道:“瞎想什么呢,少爷想早点回京,说不定是想老爷夫人大少爷和二少爷了。” 丫鬟们还是很怕嬷嬷的,虽然偶尔敢在她身边撒娇,但嬷嬷一旦板起脸,她们就立刻噤若寒蝉,不敢多言一句。 子时将近,乔影才将自己的行囊收拾好,嬷嬷立刻带着丫鬟们为他拎起东西,簇拥着他上马车。 临走前,乔影最后一次撩开马车车帘,只看到人烟稀少的街道上,两个年岁看起来都不大的少年正背着大大的看起来就很沉重的行囊,一步一步坚定的往前走。 原本只是想随便瞟一眼的乔影不自觉将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尤其是旁边那个个头更矮,还穿着草鞋的少年身上——他今日,在县学,好像见过这个少年,还有这双草鞋。 马车速度不慢,不一会儿就把木沧县远远甩在身后,那两个少年也早已看不见了。 乔影放下车帘,背靠着车壁,遮住满眼落寞。 车外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过后,嬷嬷小心翼翼的敲了敲乔影的车门,低声说:“少爷,乔初员在县城木雕店买了些稀奇玩意儿,看起来挺好看,您要看看吗?” 不多时,乔影的车内被蜡烛照得亮堂,暗格处延伸出一个茶台,上面呈着嬷嬷刚送进来的‘新鲜玩意儿’。 那是十二个以生肖为主题雕刻的镂空木雕。 其上十二生肖憨态可掬,活灵活现,看着便让人心情能好上不少。 乔影垂眸看着这木雕,随手拿起一个,还能看到木雕在车壁上投出的光影。乔影晃了晃木雕,那光影也随之晃动,居然真让他的心缓缓放松下来。 嬷嬷退出前,下意识看向乔影,随着车厢门的缓缓合拢,她好像看到了……少爷眼里是有了点笑意吧? 一声低沉的闷响后,车门彻底并上,里面的光,还有眸中带了些许笑意的少年,都被隔绝在内。 另一边,何似飞和陈竹各自洗完澡,将发丝绞得半干。 何似飞这边收拾得快,已经躺下,陈竹的声音自外间传来:“少……似飞,我熄灯了。” “嗯。”何似飞应声。 油灯遽然被盖灭,屋内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一夜好梦。 清晨,何似飞从柔软的床榻上的醒来,差点以为自己再次穿越,他定睛看着床顶的帷幔,思考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所处的环境。 他现在住在一晚上九百文的客栈里。 悦来客栈的上等房并不临街,听不到那些独属于早点摊位的叫卖吆喝。取而代之的是梢头的鸟鸣,好不清脆。 何似飞躺了一会儿后,陈竹那边才传来一阵轻微的动静。 昨儿个陈竹根本睡不着,他几乎是临近天明才浅浅睡去,现在听到鸟鸣,立刻惊醒。随即就是一阵窸窸窣窣的收拾声音。 何似飞难得赖床片刻,听到陈竹起了,自己也穿衣叠被,拉响门口的铃让小二送来温水洗漱,随即是一些常见早点,量不大,但胜在种类多。 小二已经不是昨晚那位,但态度一样的热情,说:“客官,这是咱们店的早点种类,您先都尝尝,您觉得哪个味道好,明儿个咱们就给您把哪个多送些。” 陈竹此前就算跟着陈云尚住过这家客栈,但那都是陈云尚住在下等房内,他在旁边打地铺。客栈并不提供送热水和餐点服务。 他本以为自己一会儿要去问小二哥该去哪儿打水,然后端回来伺候何似飞洗漱,没想到小二把一切都做好了。 何似飞倒觉得这样不错,他和陈竹刚搬出来的第一日并没有多么兵荒马乱,反而是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这便是个好开端。 吃完饭,何似飞站起来在屋内活动片刻,最后坐在桌案旁,拿出自己画好的样式,开始雕刻工程。 陈竹的外间也有窗户和书案,只是不如内间的大,他就坐在这里为何似飞做鞋子。 刚纳下一针,陈竹昨晚已经快要流干眼泪的眼睛再次泛起湿意。 人生大起大落对他来说不过如此。昨晚还在想着如果陈少爷真要带他去青楼,让那么多人玩弄他,他真的没脸再活在这世上了。 可似飞少爷短短几句话,便买下他、救了他,还带他搬出来……陈竹只感觉自己心尖疼到不断颤动。 ——那疼不是因为委屈,是出于感激。 他们这边日子有条不紊的过,陈云尚和高成安那儿则有些手忙脚乱。 他俩一大早才从画舫出来,满身酒气和着脂粉味,蒸腾出一股香到糜烂腐败的味道。大老远一闻便知道这俩人昨晚厮混去了。 ——这样确实风流,但却是下流的‘流’。与读书人正儿八经的风流倜傥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关。 “陈竹,打水,我要擦身。”陈云尚进入院子后便一通吩咐。 高成安则不好意思像刚到县城来那日一样吩咐何似飞,只是说,“云尚兄你先回去,我自己给我打水。” 陈云尚见高成安这么说,不自觉便想起何似飞的所作所为,眼眶被气得发红——何似飞那少年跟陈竹非亲非故,他凭什么会维护陈竹?一定是陈竹瞧着何似飞有独自在县城立足的谋生手段,这才招惹他! “哥儿就是下贱。”陈云尚啐了一口。 可直到高成安拎起一个水桶,准备出门接水,才发现院内除了他和陈云尚的说话声外,寂静的可怕,好像两个厢房内没有住人一样。 高成安心生疑虑,拎着空水桶走到何似飞屋前,敲了敲门:“似飞,似飞,起了吗?” 屋内一片寂静,高成安好像还听到了自己敲门的回声。 但就是没有丝毫反应。 高成安心里有了一个很不好的猜测,他有些慌张,想要直接推门,却还记得‘君子端方正直’,再次敲门。 这次好像用力大了一点,只见门突然‘嘎吱’一声开了,光线照入屋内,空空荡荡,别说是人了,连生活的痕迹都没有。 高成安彻底愣住,他放下水桶,大步走入屋内。 只见床头放着一张巴掌大的纸,仔细一看,上面只简单写了一行字:[成安表哥,我带陈竹暂住客栈。书童一职,暂不能代劳,抱歉。]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27节 字迹潦草到一看就是临走前着急摸黑写出来的,其笔锋、架构也能看出来着实是刚练字蒙童写的,但还是让高成安感到无比心惊。 ——这距离似飞说自己要学写字、念书才多久,就能把这些字写出来,这个记忆力着实算很出众了。 然而这其实是何似飞昨晚用嘴叼着笔像鬼画符一般写完的。 他都没有用左手写,毕竟左手因为他经常从事雕刻的缘故,比一般人灵活许多——即便是左手的字,看起来也绝不像是新手写的。 高成安想到昨晚那场闹剧,心下渐沉,一面是他的表弟,一面又是他一直仰仗着的云尚兄,这俩因为陈竹闹矛盾,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帮劝。 其实,高成安心里是觉得何似飞是对的。 陈竹虽说是通房,但那也是良家出身,更别说陈竹也算是陈云尚的表亲。就这么带去青楼给朋友们玩弄,高成安自己心里也是拒绝的——毕竟他跟陈竹同住一个院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上回听云尚兄说他和陈竹的往事,他就已经觉得有些尴尬了。 但云尚兄那些朋友们偏偏又是另一套说辞,他们甚至觉得朋友间将自己的妾室互相送给对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高成安站在中间,除了沉默,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捏着这张纸,高成安喃喃:“哎,似飞带陈竹走了也好,现在似飞身上有钱,只要住正儿八经的客栈,不被人骗,应该暂时不会出事。” 他将何似飞带着陈竹出去住的事情简短的说了一下,不等陈云尚回应,便拎着俩水桶出去打水了。 既然陈竹不在,陈云尚这边肯定没人伺候,他总不能把陈云尚晾在一边。 以前大家都在小院的时候,何似飞一般不让陈竹打水,他说这种重活儿就该自己做,高成安将此看在眼里,并不觉得打水有多累。 但他忘了,即便何似飞只有十二岁,即便他有些瘦弱,何似飞在家里还是做很多农活的,他的力气和耐力都不是寻常书生能比的。 高成安虽然比何似飞大三岁,力气是够了,但那也仅仅局限于拎一下,让他将两桶水从水井处拎回小院且不洒,那真是……做不到。 等高成安将水桶带回去,两桶水只剩下两个半桶,他和陈云尚各自凑活着擦洗一遍,又在腕上点了点墨汁,最后换上干净的衣服,已经快到夫子规定上学的点。 可这会儿两人的书箱还都没收拾。他们俩只能囫囵一装,将其背在背上,立刻朝着学堂跑去。 这一早上进行的兵荒马乱,还差点迟到——他俩跟着陈夫子一同进了学堂。 陈夫子从来不会看在陈云尚是他本家亲戚的份上就给对方留面子,相反,他对陈云尚会要求的更加严格,甚至午时还将陈云尚留下抄书。 陈云尚饿着肚子,耐着酷热,在太阳下抄书,偏偏罚他的人是陈夫子,陈云尚一个字都不敢说,等到半下午回到小院,整个人已经快要累瘫。 何似飞这边,雕刻了一个上午,下午继续去城东书肆背书。 还是老位置,何似飞站着看书,他偶尔一偏头,只见那留给书生们誊抄的屋子内空空荡荡,最近县学考核,好多人都去看热闹了。不知为何,何似飞突然想到前日看到的那位鹤发老者,对方见他买了余明函老先生的诗集,好像颇有感慨的样子。 第41章 何似飞即便是搬出来, 也不可能彻底跟小院那边断了联系。陈云尚那边倒是没什么,反正已经把人得罪死了,关键是高成安。 高成安同陈竹并无交情, 昨儿个他没替陈竹说话,完全在情理之中。且不说在木沧县,高成安要处处仰仗着陈云尚,不敢得罪他;单单只是在陈云尚的好友群中, 高成安还是最人微言轻的那个。 再加上高成安还是何似飞的表哥,于情于理, 何似飞都得告知他自己住哪儿。 何似飞在跟悦来客栈掌柜确认过——如非客人主动相邀,他们是不会放无关人等进来。 那么,即便陈云尚反悔,又从高成安那儿套到消息, 暂时也见不到陈竹。 只是,何似飞没注意到, 在他问完这个问题转身离开后, 掌柜的看着他的背影所流露出的微妙的目光。 ——果然如他所想, 这位小少爷是带着仆从私自离家出走的吧。瞧瞧脚上还穿着草鞋, 哎,年轻人气性可真大。 不过,也只有这种小少爷才能狠下心一口气在上等客房住个七天了。 日暮时分,何似飞独自带着自己顺路买的仪礼回到小院, 高成安正在抄书,陈云尚那边则窗户紧闭。 高成安压低了声音:“陈、陈大哥歇下了。” 一切如何似飞所料, 陈云尚那个没了人伺候就无法生活的大少爷今儿个肯定被严苛到连女儿嫁妆都不用上等木材打造的陈夫子给责罚了, 这会儿一定刚从学堂回来没多久,估计累瘫在床上。 两人进了高成安的屋子。 一进去, 高成安就迫不及待询问:“似飞,你、你还带礼登门,这……哎,你住客栈可习惯?今晨我们才回来,看到了留书,只可惜一日都在学堂,无从寻起。幸好你过来了。” 何似飞半垂的眼帘微微睁开,却没与高成安对上,整个人仿佛在强装镇定。他说:“多谢表哥挂心,客栈里能吃能住,还算方便。对了,我与陈竹暂住的客栈名叫悦来客栈,客房号是‘上一’,如果表哥有事寻我,可差遣伙计上楼通报。” 听到悦来客栈,高成安已经在心底暗暗咋舌,再听到‘上一’二字,他眸中的震惊已经完全掩饰不住。 高成安上回来县城参加府试就住的是悦来客栈,他知道这客栈的价位,更知道那‘上一号房’一天至少得花费接近一两银子。 要晓得,他们这一座院落,租住一年不过花费十八两银子罢了。 高成安下意识想开口劝说何似飞住个下等客房就行了,陈竹完全可以打地铺,没必要花费那么多银钱。 但一想到昨儿个陈云尚张口就是五十两银子,而自己作为陈云尚的好友,此刻便没了劝说的立足点。 ——他要劝何似飞不要浪费银子的话,应该在昨儿个先去提醒陈云尚别漫天要价。有这个钱买俩哥儿都足够了。 等于何似飞白白花出了二十多两银子——这可比小户之家一年辛苦劳作所有的收成还要多。 可是,说到底,高成安到底是不敢得罪陈云尚的。 高成安换了个话题:“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还没想好,”何似飞没说自己等县学放榜的事情,“我想先在客栈暂住几日,仔细想想,再做打算。” “也好,陈大哥这边……今日太忙,我一直没和他交流过,到时再问问他的想法,如果你还想回来住……”高成安卡了壳,现在陈竹已经是何似飞的人,陈云尚肯定得物色新的仆从。如果何似飞回来住,那陈竹住哪儿? 何似飞既然花五十两银子买下了陈竹,那么定然不会让他流落街头。 那么,这小院就不够住了。 高成安想,如果何似飞想要带着陈竹留在木沧县启蒙读书的话,就得重新租个宅院。一直住在客栈不仅花费大,还不大自在。 可宅院哪是那么好租的? 他们这宅院还是陈夫子的管家陈积山给租下的。 似飞在县城无亲无故,他哪儿来的路数去租下宅院?再说,主人家一看他十二岁的年纪,也不会租给他啊。 高成安想了想,说:“宅院实在不好租,一直住在客栈那真是花钱如流水。实在不行我去找陈大哥谈,保你留在小院。陈竹那边好安排,如果你确定要留在县城,可以将陈竹送去上河村,对你爷奶来说也算有个伴儿。再说读书一事,我今早瞧见了你的字,所有字皆已成形,足以看出你天分很高。只是……你这字大小不一,笔墨薄厚不均,一看就是没有先生教的。读书一途,自己的勤奋很重要,但师者更加重要,若你要在县城启蒙念书,首先得找夫子,夫子真的太难找了——” “多谢表哥提点,”何似飞嘴唇抿成一条线,似乎斟酌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找启蒙夫子一事,暂不劳表哥费心。如表哥所言,我一人留在县城启蒙的话,难关重重。我回去客栈好好想几日,实在不行就回牧高镇拜师启蒙,倒也方便不少。” 何似飞话语中隐去了自己报名参加县学考教的事情和留陈竹在身边的安排,其他皆是真心打算。 如果不能拜师余老,他留在县城意义不大。毕竟单单只是找启蒙先生的话,牧高镇也有几位秀才招收学生的。即便县城的秀才因为见多识广,可能能教的更好一些,可这对于何似飞来说,机会成本太高了。 ——他所剩五十多两银子,带着陈竹留在县城里活一两月可以,再久就捉襟见肘了。再说,木雕虽然价高,却也分时节买卖,这玩意儿完全就是卖一个‘物以稀为贵’,如果大批量生产,即便雕刻的再精美,价格也不会太高。赵麦掌柜之前也告诉过他,想要卖个好价格就得抓紧时机,不然还要再等一年。可见赵掌柜也深谙做买卖的精髓,不会让木沧县市场上流出太多的镂空木雕。 但要是能成功拜师余老,再大的困难何似飞也愿意去攻破。 一切,就等四日之后了。 陈云尚那边何似飞并未去打招呼,他这个人虽然是利益至上,从不与‘潜在的合作伙伴’撕破脸皮,但说实在的,陈云尚的喜好与何似飞相差太远,当不起‘潜在的合作伙伴’这个称呼。 陈竹在客栈里宛若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来回转圈,等何似飞回来。见他完好无损进屋来,陈竹一颗心才放下。 何似飞莞尔:“放心,没见陈云尚,只见着了表哥,跟他说了下情况。” 陈竹自打昨天,已经把道谢、感激的话说了不下百遍,还是何似飞给他下命令让他最近别再说谢,这会儿才不得不控制住自己。 陈竹拿起自己做的布鞋,说:“刚缝好的,似飞,你……试试大小?” 不得不说,陈竹是真的手很巧,这双鞋不是何似飞想象中的‘白底黑面的老北京布鞋’,这双布鞋的样式更像是他曾经见过的手工缝制皮鞋,脚趾上一圈做了‘挑高’,再与脚面布料缝合在一起,针脚整齐,一看就是花了很多心思。 陈竹稍微有些不好意思:“我看书生们都穿这种,唤做‘履’。第一回做,特别慢,没赶上你去县学参加考教。” “无妨,多谢阿竹哥。”何似飞诚恳道。 见何似飞收下,陈竹眼睛发亮,“你喜欢就好。我这儿最近布料不多,再给你缝几个香囊,初九城南有集市,我再去买些布匹给你裁一身衣裳。” 如同陈竹不曾拒绝何似飞送他的东西,何似飞也不会谢绝陈竹的好意,“嗯”了一声答应了。 翌日清早,何似飞是给陈竹了二两银子,说:“咱们俩的开销暂从这里出。” 语调沉静,让陈竹下意识不敢摇头拒绝。 吃早饭时,陈竹提起另一件事:“似飞,你觉得自己考教通过的几率……大吗?” 何似飞目光从豆浆上移开,初晨的光穿过院内槐树枝桠,从打开的窗户倾泻而入,碎光落在何似飞脸上,其中一点泛金的亮光不偏不倚点在何似飞眼瞳里,照得少年人眸光璀璨。 “挺大的吧,对于动机信,我有几分自信。” 陈竹愣了愣:“动机信?” 何似飞给他解释:“就是写自己为什么想拜师。” 何似飞没有千篇一律的写‘拜师、考中科举、当个好官、造福百姓’——他读过余明函的诗集,知晓余明函早年意气风发时的狂傲;也从赵麦掌柜口中得知过余明函的生平,知道他中年至老年的隐忍;更知道余明函在大殿上抹了天子颜面,可见他隐忍的外表下,内心那种‘天教分付与疏狂’的傲气不曾减少一分。 对朝堂政见不一致、余明函为何遭到贬斥的部分何似飞不清楚,便没有发表这方面的言论。再说,他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如果对朝堂政事夸夸其谈,未免太过浮夸。 因此,何似飞在‘动机信’中恰到好处的表现了自己的理想——位极人臣。 不管是肱骨之臣还是恣睢之臣,他总要当一个。 何似飞亮出了自己的锋芒。 ——正好与余明函对弟子的所求所想完全吻合。 又过了两日,巳时。 县衙门口的告示牌两边各站一位虎背熊腰的衙役,等着放榜的百姓从衙役面前排队到大街上,不管家里是否有孩童参加此次考教,他们都想看个热闹。 站在县衙门口的衙役敲响铜锣,“锵啷”一声,震得离得近的百姓耳膜震颤,眼前发晕。 就在这一刻,两边把守的衙役倏然撤下挂在告示牌伤的红绸! 随着红绸缓缓落地,百姓们一个个激动的眼眶发红,拼命想去看那能被县学录取的二十一位蒙童到底是何来历! 就在此时,客栈里,何似飞落下最后一刀,他对着光打量着自己最新的作品,确认没有丝毫差错。 随后,他用帕子轻轻擦拭木屑,将其掸干净。 陈竹则没何似飞这么能沉得住气,他们这间房子不临街,他都能听到外面热闹的欢呼声,可以想像县城的百姓们有多激动。 ——那可是县学有史以来第一次收蒙童! 陈竹甚至听到他们这家客栈院子里有人议论:“根本挤不进去,稍后再去看吧,也不知道哪家小娃娃能有这个荣幸,能小小年纪就去县学念书,那以后考中秀才、再考举人,不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嘛!” “可不是,只可惜县学教谕有限,只招收二十蒙童,这恐怕比童生考试还难吧?” “应该了,我当年考童生就没怎么费力,只可惜怎么都考不过院试,哎,现在只能看我家儿子能不能入选了。” 陈竹听到这里,下意识看向何似飞,何似飞依然在不紧不慢的掸木屑。 少年眉目低敛,全神贯注的看着手中木雕,阳光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边。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28节 即便知道做木雕是个磨人脾性的精细活儿,太急躁的人做不了这一行。但陈竹还是觉得似飞太能沉得住气了,他原本在缝荷包,这会儿已经下不下去针了。 正想着,客栈的门突然被敲了几下,陈竹一愣,赶紧放下手中针线,跑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居然是此店掌柜。 陈竹最近不怎么出门,但掌柜和小二的脸他还是能记住的。 掌柜的笑容比前些日子都和善,他问到:“何小公子可在内?” “在。”何似飞的声音从内间传出。他这会儿已经将木雕擦拭好,包裹了起来。 掌柜的见他出来,立刻拱手,语气尤其客气:“恭喜何小公子成为连中三元名满绥州余明函老先生的关门弟子!” 第42章 掌柜略带恭维的道贺响在耳边, 纵然是心中已有六成把握能拜师成功的何似飞,这会儿也不免惊喜。 真的,成功了? 何似飞还没说话, 比他还要高兴的陈竹已经顺着掌柜的话脱口而出:“恭喜少爷!” 外人面前,陈竹还是叫何似飞少爷的。即便是他,因为在陈云尚身边呆过一段时间,也知道‘连中三元’的含义——那可是普天之下无数读书人的终极梦想。 少爷即将被这样的大人物收为弟子, 陈竹怎么能不激动。 何似飞请掌柜的进屋,陈竹给他们倒了热茶, 站在何似飞身后。 掌柜的没有卖关子,直接道:“今儿个县学放榜,县城里人都跑去看,我见客栈暂没什么生意, 就差遣了一个伙计去打听消息,这不, 他刚才回来。” 顿了顿, 他继续说, “木沧县牧高镇上河村何似飞, 蒙童,十二岁,全都对上了!何小公子,日后您就是余明函老先生的关门弟子了!” 何似飞笑着道谢, 同时还让陈竹包了点碎银送给掌柜。 即便何似飞没经历过这等事,但上辈子先生说过, 在古代, 考科举的学生若是中了,是要给前来送喜报的官差喜钱的。‘金榜题名时’可是跟‘洞房花烛夜’一样, 并列人生四大喜事,既然成亲时要给道贺孩童散喜钱,那么‘金榜题名’也该给报喜之人银钱。 掌柜的接过荷包,随手捏了捏,心头愈发欢喜,当即免了何似飞与陈竹以后几日的房钱,这才笑呵呵的出门。 又过了半日,县衙门口的人群才渐渐散去,何似飞同陈竹在楼下大堂用午饭,周围吃饭议论的百姓不少,他俩听了一耳朵。 原来,悦来客栈除了何似飞之外,还住了几位想拜师入县学的蒙童及其家长,掌柜的早知晓此事,一早便让伙计前去打听了。回来后自然挨个报喜。 除了何似飞之外,还有两位被县学招收的蒙童,掌柜的免除了他们接下来一半的房钱。 陈竹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理解后眼睛亮晶晶的,小声说:“似飞,掌柜的免了咱们接下来所有的房钱!” 虽说他们接下来只剩下两日会留在客栈,而且喜钱也有多一半房费了,但陈竹就是特别开心——比他前几日得知自己被似飞少爷救下,并且收了他的卖身契还要开心。 吃完饭,何似飞回屋换上爷奶为自己准备的布衣还有陈竹做的履,即便头上依然扎着双髻,看起来仍旧稚嫩年少,却已经透着一股读书人的矜贵气质来。 好像当真是清贵人家培养出来的孩子。 何似飞写了一封拜帖,认真折好。他趁现在天热人少,先去县衙门前确认掌柜的并未说错,上面写得确实是他本人。 今儿个在旁当值的依然是上回放何似飞进入县学的那位衙役,他显然也记得何似飞,见到他就笑了起来:“小子,真好样的,你爹娘如果泉……会为你开心的。” “多谢老爷。”何似飞双手拱与身前,与胸齐平。这是前几日参加县学考教时,跟着诸位蒙童一起对教谕行礼时学来的。 那衙役见何似飞行礼,自己居然也抱拳回礼,说:“得以拜师余老,何小公子前途必不可限量。” 道别后,何似飞因为在榜上未曾看到余老先生宅院位置,只能先去县学送拜帖。 在何似飞记忆中,拜师非常讲究,首先是时间,拜师时间必须是在清晨,不然显得不够诚心。除此之外,前一日得先寄拜帖,得到回应后才能登门。而且,拜师时还要束脩六礼,以及一笔不少的束脩费。 毕竟是正儿八经的拜师,何似飞决定严格遵从礼仪制度来。 可能因为知晓今日会有蒙童前来拜师,县学大门并没有如往日一样紧闭,相反,门口还支了一张桌案,桌案后坐了一位教谕,负责筛选登记大家的信息。 何似飞说明来意后,教谕仔细审阅过他的身份文书,让陈竹在外等候,说:“你且进去,找一位余姓先生,他是余老府中管家,会教你如何行拜师之礼。” 何似飞拱手道谢。 说来好巧不巧,余枕苗所在的屋舍,正好是五日之前何似飞见到那位京城哥儿走出来的房屋,他这回得以进去,才发现这房屋可能是县学为外客所准备的。 余枕苗虽说只是管家,但因为长期跟在余老身边,又偶尔能得到余老指点,周身气度完全不输县学教谕,甚至更胜一筹。 要知道,现在还能留在县学当教谕的,可都是举人出身。 余枕苗年纪不轻,眉心眼尾处皆有深深的褶子,一眼看去颇为严肃。 只是,何似飞比较善于观察人,一进去打个照面,何似飞先抓住了余枕苗全身上下最有特征的点——眼睛。 这人虽然面相严肃,但眼尾却是下垂的,目光中没什么锐气与精光,应该是个温和的脾性。 何似飞介绍了自己,随后将拜帖从怀中掏出,双手呈给余枕苗。 余枕苗接过后,打眼一扫,先是被这字惊艳一番。 虽说他见多识广,这些年来跟在自家主人身边没少见过字迹出色的,但何似飞年纪实在是太小了,且他的字又着实漂亮——在这个年岁写这么一手好字,除了勤学苦练外,天分必不可缺。 光是凭着这一手好字,余枕苗就再也对何似飞生不起任何其他心思。 以他的资历,看不出这一手字是否有名师教导,但他能确定,自己写不出这样的字来。 余枕苗将这一点归为天分。 其实,在看完所有报名的蒙童表现时,余枕苗原本心中是有些不平之意的。 主人待他极好,偶尔会指点他,再加上他自己也小有天赋,曾经也动过拜师念头。只是主人听完他的请求后,略一摇头,道:“天赋,时机,皆不对。” 在余枕苗心中,他家主人隐忍三十年编撰史书,一定是个极为淡泊名利的主,因此,他一直不知道所谓‘时机’是什么意思。但天赋二字他明白。 他觉得……这木沧县的蒙童,一个个十二三岁,有些甚至已经十四岁,单单是四书都背得不算多好,并且在最后教谕让他们阐述自己所背段落意思时,有八成之人都忘了自己背了哪些句子。 这天赋……看起来着实不怎么样。 偶有几个表现好的,不打绊子能背出来的,也都各有各的差错——余枕苗记得,第一日第八组中有一个少年不管是从心态还是流利程度方面都挑不出毛病,但这少年没背过《中庸》。 十二三岁的少年,《中庸》都不能做到倒背如流,在京城会被学生们嘲笑到抬不起头来的。 偏偏这样的学生,在木沧县城中,居然已经算出挑了。 还有一个学生余枕苗印象很深,他从背诵到释义都没出错,但他居然一出学堂,就晕了过去——不管是身体素质不好还是心情激动紧张,这都不行。考到乡试之后,就得九日不能出考场,这学生估计撑不过去。 之后学生们写的‘动机信’余枕苗没有资格看,全都是余老一个人在仔细审阅。 但余枕苗私心里把这些学生来回挑两遍,都不觉得哪个有资格成为主人的关门弟子。他甚至当真觉得,那位乔初员的少爷乔影,天赋要比这些蒙童们好了数倍不止。那样的人要是男子之身,才足以当主人的学生。 但余明函还是挑中了一位——在这些余枕苗都不大看得过眼的蒙童中。 可此时刻次,余枕苗看着这墨迹未干的字,突然明白主人为什么选何似飞了。 单单这一手字,已经超出京城无数学生了。更别说,何似飞身上没有局促不安之意,小小年纪身上已有大家气度。 他家主人这回、或许、真的能收一个正儿八经的关门弟子了。 余枕苗放下思绪,道:“拜帖我会呈给主人,明日一早,你到城北千户街余府便可。” 道别后,何似飞并没有急着回客栈,而是先去正街仔细挑买了束脩六礼,肉干、芹菜、龙眼干、莲子、红枣、红豆,每样何似飞都挑了最好的去买。 陈竹见何似飞这一下就花出去四两银子,暗暗咋舌,这也太贵了。 不过陈竹倒没有多问,毕竟当时陈云尚拜师陈夫子,家里也给他们带了六礼的。只不过牧高镇的物价要便宜很多。 何似飞买完后,将每样东西的单价都记下来。还在最前面用稍微大一号的字备注了这是木沧县上等六礼的价位。 陈竹不识字,即便认得有些数字,也不晓得何似飞写的是什么。 何似飞来了兴致,把自己前些日子买过的木料、火炉价格等,只要自己还记得的,一个个往上誊写。 此前在小院里,他的屋子里没有桌案,只有一条窄窄的窗棱,一是不好写字,二就是他当时不想暴露给高成安和陈云尚自己会写字的事情。 现在搬了出来,倒不用再藏拙。 何似飞注意着篇幅,没有把一整张宣纸都写满,而是当字铺展到两个巴掌大小时,便重启一个头,再继续写。 等到写完后,何似飞将宣纸裁剪整齐,除了他写的三张外,后面有二十来张空白宣纸,他将这些交给陈竹:“劳烦阿竹哥,为我将这些缝起来,到时便可以像翻书一样翻阅了。” 陈竹做针线活十分麻利,不到晚饭时间,他就捧着缝好的书册过来:“似飞,你看……这样可以吗?” 何似飞随手翻了一下。陈竹针脚缝得很整齐,线头等全都被他用线给遮掩起来,而且方才何似飞裁纸时的毛边,陈竹也都用剪刀修剪的十分整齐了。打眼一看,就像是在书肆中买来的一样,除了封面是普通宣纸的。 “很好,阿竹哥心灵手巧。”对着陈竹稍显期待的目光,何似飞莞尔。 陈竹不好意思的垂下头:“能为似飞分忧便好。” 当晚,何似飞早早泡了澡,又睡不大着,起身坐在书案前誊抄余明函老先生早年的诗集。 陈竹在身后给他绞头发——经历过前些日子的磨合,陈竹对何似飞的态度已经差不多定型。他对何似飞的敬畏和惶恐没有对陈云尚的多,却更多了无限的上心和关怀。论起关怀与照顾,虽说陈竹像照顾亲兄弟姐妹一样照顾何似飞,但比起这个,他对何似飞又多了一份死心塌地。 如果要现在要在陈竹心里对他认识的人进行一个排序,何似飞完全以压倒性的优势排在第一。 第43章 翌日, 天还未亮,客栈内院里养的百灵和画眉鸟尚且都在睡眠中,躺在大床上的何似飞倒是缓缓睁开双眼。 窗外漆黑一片, 也没有打更人的声音,不晓得现在几时了。 何似飞因为年纪小的缘故,睡眠一向很好,一般陷入深睡眠后能雷打不动的睡到天亮。可能由于昨晚早睡了半个时辰, 也可能由于即将拜师心里紧张,这会儿居然醒来了。 得, 一想到拜师,何似飞感觉软被下得心脏又剧烈跳了几下。 着实是紧张得。 何似飞在心里笑骂自己没出息。 不过这也不怪他,当一个人有了欲念后,越是距离欲念越近, 心思反应便也会越是敏感。 上辈子他拜了好几位大师当先生,之所以没有像这辈子这么激动, 是因为上辈子得何似飞只有一个念头——积攒足够氧气, 活下去。 拜不拜师, 学不学书法、雕刻、绘画, 对何似飞来说意义不大,只是无聊时消遣时间而已。 而这辈子,拜师、启蒙、科举、入朝为官——是何似飞能在这时代立足的关键。不然他只能遵从爷奶的安排,回村当一个代写书信的笔者, 一年只能吃一顿肉,一日只能吃两餐, 然后过几年娶位自己从未见过的人, 生几个孩子过完一生。 来到县城之前的何似飞是选择后者的,他上辈子过得太累, 每一天都在算计、权衡,先生让他每日至少练字两个小时,就是为了磨他的脾性。 所以,这辈子刚穿越过来,得了一个虽然虚弱但又挺健康的身体,何似飞才会只想休息,想要咸鱼的过完一生。 可是……没见识过繁华的人,没资格说看破一切。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29节 不得不承认,县城之行完全影响了何似飞对这时代的理解,余明函早年间抒发豪情壮志的诗文又极大的让何似飞产生共鸣。 现下,一两个时辰之后,何似飞就能拜师余老,他身体的反应比精神更加直接——早早苏醒,心跳加速。 现在的何似飞在努力往上爬与当咸鱼之间选择什么,不言而喻。 又躺了一会儿,何似飞见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在被子里躺不住,起身点了内屋的灯。他轻手轻脚换了衣服,没急着梳头,毕竟梳头动静就大了,这么暗的光也不方便看铜镜。 何似飞觉得长发散着不习惯,嘴上咬着发带,随手用手将发丝拢在脑后,随着他微微垂头的动作,有两绺发丝从耳际滑下,落在颊边。 昏黄的烛光下,少年人眸光淡淡,肩膀瘦削,手下动作带着几分不耐烦的松散——要是在上辈子,才不用留上发。 烛光将他影子放大,映在墙壁和窗纸上,仿佛能看出几年后待他长大了,周身的风流散漫劲儿。 何似飞绑好头发,将窗户开了一半,鼻间立刻被带着泥土腥气的湿润空气给填满,何似飞闭了会儿气,缓了一下,缓缓将这五日在书肆刚背下的《中庸》在心里默背了一遍。 不知为何,他有种直觉,余老先生会考问他关于《中庸》的东西。 陈竹在半个时辰后醒来,见内间有点点光从门缝透出,立刻起身穿衣,赶紧敲敲门,小声说:“似飞,起了吗?” “嗯,进来吧。” 陈竹将内外间并不带锁的门推开,熟门熟路的多点了几盏灯烛,当他看清何似飞现下模样的时候,微微一怔—— 何似飞还在心里梳理自己能理解的《中庸》的一些片段的含义,故此,从陈竹角度看来,他的目光是游离又松散的。 如果说竖着双髻的何似飞表现出这种样子,是青涩未脱的少年,让陈竹一看就想把他当亲弟弟一样疼惜; 但现在……身量比初来木沧县时微微长高几分的何似飞倚着窗,刚过肩的头发被他随意绑在脑后,又有两绺落于鬓边,鼻梁高挺,内眼角的形状微微有些锐气,眼尾却是浅浅下垂着的,周身气质陡然疏离了起来。这种气度,说他是京城某大家培养出要继承家业与爵位的嫡长子都有人信。 何似飞看天边有些发青,晓得该洗漱吃早饭出门了。他不再磨蹭,坐在书案前,由着陈竹为他梳头。 仲夏的天亮得极快,何似飞和陈竹这边动作不慢,等他们背着行囊走到昨儿个余枕苗说的余府门前后,天色也已经亮了一半了。 可是看这条街上的冷寂程度,估计才刚到卯时。 余府内,看门的小厮听到外面有细微动静,先是透过门缝仔细看了几眼,并未开门,赶紧回去禀告管家。 余明函因为年纪大,一向是睡得早起得早,余枕苗为了伺候主人,一向都是跟余老一个作息。故此,这会儿早起了。 消息在片刻之内便传到了余明函耳朵里。 余明函一边喝着粥,问:“没叩门?” 小厮老老实实回答:“回老爷,没有。” “那等他叩门,拜师头一日,规矩不能费。” “是,老爷。” 在旁伺候的余枕苗眼睁睁看着自家主人多吃了小半碗饭,同时,脸上露出辞京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自家主人,对何似飞这小少年,当真十分满意啊。 等到卯时二刻,天色大亮,何似飞才叩响院门,小厮得了余枕苗吩咐,不用通报,立刻请何似飞与陈竹进来。 余府堂屋内,何似飞将仪礼交给余枕苗,站在余明函老先生前行完书生礼抬起头后,神情错愕,随即很快低头遮掩,避免失礼。 ——这位老爷子鬓发全白,可能是因为临近老年时吃苦太多,每一根发丝都像没了水分的稻草,杂乱横陈,即便他将大部分发丝都梳拢在脑后,可鬓边已经有不少发丝打着卷蜷缩。 再配上一把瘦削的骨头,无端显得有些落魄。 可何似飞错愕不是因为这个,而是……他当时在城东书肆买《余明函诗集》时,便遇到了此人! 何似飞到现在甚至还记得当时结账时,后面那些书生对老人的评价—— “一把年纪了还来抄书,有点寒碜啊。” “一看就是六十老童生了,哎,这年头考不上秀才的太多了。” 何似飞:“……” 余明函将何似飞的愕然尽收眼底,便知道这小少年是记得自己的。这份记忆力和观察力不错,他挺满意。 接下来便是传统拜师流程,先生考教功课,满意后学生敬茶,磕头,随后去拜孔夫子像,上香。 余明函一点也没难为何似飞,在何似飞介绍完自己的家庭背景后,他考教功课甚至没有考教何似飞一直在准备着的《中庸》,只是让他把《大学》从头至尾背了一遍,就让他敬茶了。 等到拜师流程正儿八经的走完,余枕苗请何似飞回到堂屋,意思是主人有话要跟他说。 屋内,余明函坐在主位的雕花椅上,何似飞站在他面前不远处,双手交叠拱于胸前,微微躬身:“学生见过老师。” “不用多礼。”余明函放下茶盏,站在门外的余枕苗似乎得了什么信号,轻手轻脚关上堂屋的门,听外面的脚步声,估计他连陈竹也叫走了。 这是余明函对何似飞有话要讲。 何似飞不敢有丝毫懈怠,上前为余老重新斟满茶水,再次退回原位。 这一交谈,就是足足两个时辰,陈竹被余枕苗请进偏厅,不敢多喝茶,怕喝多了要如恭,只能干坐着等待。同时心中不免为何似飞凄凄惶惶的担心,虽说已经拜了孔夫子像,按理说是拜师成功了,但没听何似飞那边说‘成功’,陈竹心里还是怕的。 就在他这边要坐的腿都麻了的时候,才有小厮送来午饭,说何似飞已经出来了,不过老爷留他用膳。他们这些当下人的不得同主人一起用膳,管家便让厨房给陈竹多做了一份,留他在偏厅吃。 陈竹觉得余府对自己太过客气了,他本就是下人,饿一顿没什么,或者给他端一碗下人的饭菜就行,完全不用给他单起灶做一份的。 余枕苗安排完余老和何似飞这边的午膳,路过偏厅,见到紧张的陈竹,道:“咱们老爷一无妻妾二无子嗣,现在身边只有何小少爷一位关门弟子,日后他便是余府的小少爷,你既是少爷的书童,便不算普通仆从,这是你应得的,吃饭吧。” 陈竹连连道谢,等余枕苗走后,这才敢坐过去吃饭。 何似飞在交谈的那两个时辰中,把自己所有情况都介绍了一遍,当然隐没去了自己穿越的事情,至于他为何写了一手好字,何似飞甚至都没编造,说在洪水来临之前一位老先生教他的,但自打他八岁那年发了大水,就再也没见过老先生了。 这完全是大实话。 那场洪水死了不少人,当时远在京城的余明函都略有耳闻,要不是他当时生了场大病,不然他都要跟陛下请命来绥州参与治理了。 何似飞完全能自圆其说,他说自己幼年时曾跟隐居在山脚下的这位先生学习过不两个月,因为时间尚短,再加上那段时间正值农忙,父母还未来得及告诉他爷爷奶奶。 接下来发大水,家里父母亲戚几乎全都没了,只剩下爷奶和他。被救下后,何似飞断断续续发烧三个月,几乎记不得此前任何事。这件事爷奶便一直不曾知道。 后来随着年纪增长,何似飞渐渐能零碎的回忆起一星半点,只可惜这会儿的何家已经今非昔比,完全没有钱供他念书,何似飞为了不让爷奶挂心,只是自己蘸了水在石板上练字,或者用土块在地上写,他甚至还用锉刀在木头上刻过字。 等到了县城后,何似飞雕刻的木雕赚了些银子,这才重新动了念书启蒙的想法。 这一切,跟何似飞个人经历完全一致。再加上他八岁那年断断续续发烧三个月,醒来后不记得往事的情况不少人都知道,这完全没什么值得怀疑的。 何似飞晓得自己‘履历’中的一处‘污点’,那就是他会写字、念书的事情爷爷奶奶完全不知情。按理说,他一个未曾自立门户的小少年,不该把这么大的事情瞒着长辈。就算是不想让长辈担心都不行,毕竟他年纪太小了。 但何似飞又不得不这么解释,毕竟家里爷奶,甚至表哥他们确实不知道自己会认字。 这个随便一查就瞒不住。 正好,余明函并不想收纯良纯善朴实的弟子。 活了这么久,他知道没人能将表里如一的纯善保持一辈子——即使是一张白纸,进入京城,进入朝堂后,白纸上都会浓墨重彩的添上无数笔。 余明函曾经的一位故友就是如此,纯善、耿直、天真,如今已经两人阴阳相隔,已经三十多年未曾梦魂相见了。 同何似飞猜测一致,余明函回乡收徒,并非为了将自己一身本事传承下去,他更想找一个合心意的弟子,希望弟子肩负起自己的抱负和理想——他的变法还未曾实现。 有天赋、有心计、有野心、有狂气,内心却又充满仁义的学生,才是余明函最想要的。 能去敲响登闻鼓,能在书肆见到他一个落魄书生而不露鄙夷,身穿粗衣草鞋却登得明堂,便是何似飞仁义的体现。 因此,余明函对于何似飞所讲述的自己小小年纪就瞒着爷奶的事情一点也不觉得荒唐——即便这在大部分读书人眼中都无比荒谬。 不过,即便余明函自己满意,却也不会明摆着表现出来——不能让弟子太过骄傲。 吃完饭后,余明函给何似飞安排了前来学习的时间,便放他和陈竹回去。 余枕苗将两人送出门,回来后看着余明函,欲言又止。 余明函抬眼看了他一下,余枕苗不敢在犹豫,立刻开口:“老爷,何小少爷出身村子,在县城除了一个十多岁的表哥外,举目无亲,他年纪又小……该如何在县城立足?” 余枕苗这是在说余明函为何不让何似飞带着陈竹住进余府,反正余府多住他们两个还是够的。 “枕苗啊,拜师第一日,我便让似飞住进来,县城其他人该如何想他?” 余枕苗愣了一下。 一个出身村子的泥腿子少年,一飞冲天成了余明函的弟子,堂而皇之住进余宅,再加上余明函无妻无子,百年之后这宅子明显就是留给何似飞的。 这样的话,别人先看到的不会是何似飞的才气与能耐,而是他即将占有的巨大‘遗产’。读书人的名望十分重要,何似飞要是因此被人嫉妒乃至抹黑,太得不偿失。 他家主人这是……已经在变着法儿的维护弟子了。 “他要是不能靠自己留在县城,便不足以当我余明函的弟子。” 第44章 何似飞不懂这时代师徒间的弯弯绕绕, 更不想管那些‘人言可畏’,他只是单纯的喜欢自食其力。 故此,对于老师没有提出让他住下也并不觉得心寒。 上辈子老先生对他的评价便是:“满肚子精明算计, 却裹了一根顶天立地的潇潇君子骨。” 听起来不像好话,却是实打实夸何似飞的。 他的所有算计与交易基本上都是双方谈妥的,并不会作出强买强卖的事情来,更不会因为对方迫切需要某样东西就趁火打劫。 回到客栈后, 何似飞小憩片刻,找小二询问了一些木沧县城租房条件后, 随后带着昨儿个包好的东阳木雕去找了赵麦掌柜。 今儿个何似飞倒是见了赵麦掌柜的这位堂弟——麦家木雕的精品镂空木雕,皆是出自他手。对方与赵麦掌柜长得并不像,甚至也不是何似飞以为的那种魁梧外形。 相反,这位木雕师傅个头有些矮, 甚至比十二岁的何似飞都高不了多少,肩膀和上臂倒是在衣服的包裹下显得鼓鼓囊囊, 应该是因为经常雕刻练就出的遒劲肌肉。 “小公子, 来, 我给你介绍, 我堂弟,赵成,”赵麦掌柜特别热情,“这位是何小公子, 我跟你说过的。” 赵成不大擅长交际,起身对何似飞微微躬身后又坐回去, 满脸写着憨厚。 何似飞也没想到这位木雕师傅站起来给自己行礼, 立马回了一个书生礼。既然已经拜师了,此刻便得以书生的规矩来要求自己。 赵麦方才好不容易起得有点热络的氛围一下变得严肃起来。 他无奈, 只能邀请何似飞坐下,他给三人沏茶喝。 赵麦其实是稍微有些尴尬的,前些日子他刚刚跟何似飞说了一通拜师余老后的‘弊端’,还劝何似飞把雕刻这手艺学会,以后要多少银钱有多少银钱,吃香的喝辣的一辈子。 结果,这才几日,何似飞就当真成了余老的弟子。 我这嘴哟,怎么当时就那么快。 赵麦着实不想得罪何似飞。这么一个自身写字漂亮,又有一个身负绝活儿的长辈,怎么看都不是普通人家——即便张榜时何似飞籍贯上写了上河村。 因着这一层,赵麦暂时还没想到一个合适的开场来恭喜何似飞成为余老弟子。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30节 何似飞不在乎这些攀扯,他今儿个来有俩目的,一个是给赵麦掌柜送那件东阳木雕——此前答应他,说如果能有县学招收蒙童的具体消息,便以此作为交换;另一个,便是请赵麦掌柜做担保,他想要自己租住个小院。 悦来客栈的小二告诉何似飞,木沧县租房一般有两种情况。一是找县城管理房舍的‘房先生’,一般有人家租赁买卖房屋,都会过去报备,到时房主与租户或者买主立下字据合约,‘房先生’算是见证,如若闹出纠纷,‘房先生’会主动调解。不过,双方在签下字据时必须得给‘房先生’一些孝敬。小二看了看何似飞,补充一句,说他年纪这么小,一个人租住宅院,‘房先生’不会答应的,必须得有一个担保人才行。 二是找熟人介绍,或者找当地百姓打听,小二说他们木沧县就有一些便宜的租赁房,在码头附近,那些房子像窝棚一样,一小间一小间的隔开,租户有前来学习的书生,也有嗜赌成性结果输了自家地契的,总之,鱼龙混杂,但胜在便宜。 小二能这么说,也是觉得何似飞这等住得起七日上等房的贵客不会去租住那些小房子。 何似飞心说自己和陈竹要是找不到合适的院落,恐怕真的得住过去了。 他要是能再年长几岁,有了自保之力,倒还真可以住那儿;但不管是他还是陈竹,现在都不足以保护好自己。 第一选择肯定是租住个民宅,最好在县衙附近的,安全。 何似飞说明来意,赵麦掌柜接过那包在帕子里的东阳木雕,看都没看,先一口答应。 应声后才觉得奇怪:“小公子这是要一个人住了?” “暂时如此。”何似飞不欲多言。 赵麦掌柜也不刨根问底,说:“正好我与咱们现成的‘房先生’有些交情,小公子若是不急,稍后我与你同去。” 何似飞自然同意。 赵麦掌柜将宽大的布帕缓缓揭开,露出被包裹着的沉香木东阳木雕。 一霎那,他眼睛都看直了! 这、这么漂亮! 只见这巴掌大的木头上有层层叠叠雕花,仔细看去,每一朵雕花上都有更加细腻的纹路,若不是这木头的颜色,看起来就像是真的花瓣一样。 除了这簇簇花瓣,出木雕中央雕刻的是一间房屋,赵麦折服于这木雕的精致,啧啧感叹出声。半晌,他突然发现被花瓣簇拥着的房屋有些眼熟,缓了老大一会儿,他赫然出声:“这、这不是咱们店铺?” 堂弟赵成被他一提醒,也发现这点,当下,他们俩看木雕的目光已经不能用赞赏和喜欢来描述了,那是完完全全的狂热与震撼。 赵麦掌柜更是激动到拉着何似飞的手连连道谢,他红光满面,激动到耳廓都发烫,颇有些语无伦次:“小公子啊,哎,你放心,我知道你背后那位长辈不想露面,你放心,你租房这个事,包在我赵麦身上,来,再喝杯茶,喝完我带你去租房,三进三出的宅院如何?” “太大了。”何似飞颇为冷静。 一是从银钱方面考虑,二从人数上考虑,何似飞无论如何也只能选一进的院子。空房间多了不安全。 在木沧县城里,赵麦掌柜办事确实麻利又让人放心,按照何似飞的要求,还真找到一户位于县衙后院不远的一进宅院。 这家主人是为了儿子娶妻,老两口积攒了一辈子积蓄,买了个二进的宅院,一大家子搬过去住,这个小院子便空了出来。 何似飞和赵麦在‘房先生’的带领下过去瞧了瞧,虽然有些老旧,但打扫的颇为干净,何似飞摸了门、墙、窗户等支撑处,没有任何木头被虫蛀的迹象,可见原主人十分爱惜自家房屋。 并且,可能由于是搬新家办喜事,这小宅院里床榻、桌案、板凳、椅子、衣柜、衣架、炉具等俱全。除了得自己添补一些锅碗瓢盆和被褥外,其他都不用自己操心。 这里与此前陈云尚租住的小院相距较远,又同余府只隔了一条街,周围不吵不闹,确实是一处不错的院落。 并且这屋子不像此前租住的那里一样没有厨房,这里进门右手边便是厨房,左手边是一间很小的摆了床行走就不大方便的厢房。 可能是因为原主人家里人口多的缘故,这里没有待客的厅堂,正屋是一间较大的卧房,旁边连着一个较小的卧房,最靠右还有个浴房和茅厕。 价格是一年十二两银子。 何似飞原本已经做好一年十八两银子左右的准备,没想到居然便宜了这么多。‘房先生’在旁边说:“小公子可是觉得这价位高?但咱们木沧县城就是这个价了,一般一进的院子至少得十五两银子,这儿是因为没有厅堂,且只有两个卧房,才能这么便宜。如果带上厅堂,有的还租出二十两银子呢。” 何似飞检查了屋内家具摆设,约莫半个时辰后,在‘房先生’的见证下,跟原主人签订了租赁合约。 有这个房子住,日后他和陈竹的开销能减轻很多了。 当晚,何似飞写了封信,把最近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全部告诉远在村子里的爷奶。毕竟他人在县城,如果说的模棱两可,肯定会惹得老人家担心挂念。 不过具体原委何似飞没解释,只是把结果说清楚了——自己拜师余明函老先生,从表哥那处院子搬了出来,得了一个暂时照顾他起居的哥儿,新住址附在信件末尾,还说了这里距离县衙不到五十丈,经常有衙役经过,十分安全。 翌日,正好是何似飞和陈竹住在客栈的最后一天,他们俩带着行囊搬去了何似飞租住的那户宅院,何似飞住在较大的卧房里,陈竹住他隔壁。 至于进门左手边的厢房,日后若是有杂物,可以堆在里面。 陈竹现在已经不是刚来木沧县时不认识路的少年了,这些天在客栈受到何似飞的影响,他早早的收起了眼泪,放弃了自怨自艾,只想专心照顾好何似飞少爷。 于是,在何似飞出门找能寄信的镖局的时候,陈竹去买锅碗瓢盆,以及粮食和柴米油盐酱醋茶。他会做饭的。 即便何似飞没有像陈云尚一样把租金等一一挑明了说,意为‘我租的宅院,让你们住进来对你们就是莫大恩赐’,但陈竹知道在县城处处得花钱。能在家里做饭、洗澡,肯定比外面要省很多钱。 他这么想着,办事更加利索了。 何似飞几乎快要把县城的街道转了一圈,才发现,这里居然没有镖局——话本子上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何似飞不解,问了好些位路人,大部分人寄信都是托要出门的好友带信,有一位年纪大一些的老者学识渊博,让何似飞去驿站看看。何似飞又找一些人打听后,才知道驿站在距离县城大约数十里开外的地方。 何似飞:“……” 最后他只能再去找了高成安一躺,高成安这边果然有办法:“我爹娘那边一般是一个月托人给我寄一封信,上回那封信是你爷奶托你们村人带来的,算算日子,还有七日左右我家里就该带信来了,到时一起为你把信带回去。” 第45章 自这日以后, 何似飞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启蒙,读书。 四书五经不用买,也不用抄了, 老师书房里有很多套。 读书地点就在余府前院的偏厅里,因为只有何似飞一个学生,不需要多大地方,只要光线好, 安静,就足够了。 余枕苗见午间何似飞吃完饭带着一整套崭新的四书五经回去, 眼眶微微有些发红——太羡慕了。 旁人只觉得何似飞没住在余府里就不算沾余老的光,但他们哪知道,余老最富裕的地方不在于银钱,不在于宅院, 在于他的藏书啊! 现在见何似飞的第二天就把一套京都书局绝版印刷的四书五经送给了何似飞,日后那些珍藏的记载了名家心得体会的书籍…… 余枕苗不敢想, 他简直太羡慕了。 要知道, 京都书局绝版的一套四书五经, 在京城最大的拍卖会上, 至少能卖出三百两银子的高价。 余老就这么轻描淡写的给了何似飞。 何似飞临出门前跟余枕苗泛红的眼睛对上,微微诧异:“余管家,你这是……” 余枕苗重重的抹了一把脸:“无妨,路上小心。” 高成安与陈云尚这些时日来总能听到‘何似飞’这个名字, 或者就是有关‘余老新收弟子’的消息。 别说那些落选的蒙童,就算是已经被县学收录的蒙童及其亲属们, 还有县城的所有书生们, 在了解到何似飞家里是务农的背景后,对何似飞都是颇有些羡慕的。有些人羡慕羡慕着就羡慕成了嫉妒。 “哎, 这何似飞到底是何方神圣?我看他是个泥腿子出身啊。” “这样的居然都能被余老选中,我家大郎可是被李夫子夸过天资聪颖的。” “别说其他,成了余老的关门弟子,那余老在县城那么大的宅子,以后是不是就是他的了?” “不可能吧,那么大的宅子呢,就算余老无妻无子,余老的本家能同意?”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嘘,据说三十多年前,余老在朝廷如日中天那会儿,他本家人都借着他的名义搬去了京城,然后余老遭到贬谪……本家人又赶紧与他断了关系,听说当时他本家人做得很绝,把余老从族谱中划了出去……好像是这样吧。” 高成安在知道这一点后,当时也是震惊的无以复加。 余老本家人这么做,难道就不怕被戳脊梁杆子么! 但除了震撼之外,高成安又想到接下来的事情——余老年事已高,何似飞又是他的关门弟子,那么日后给余老摔盆扶灵的人,可不就是似飞表弟了么!按照这个逻辑,余老为官五十载的所有积蓄,也都落在了似飞表弟这边。 即便所剩不多,即便不足以富甲一方,至少也有个大宅子,有三五个小厮伺候。这已经超出县城大部分百姓积蓄太多了。 思忖到这里,就算是高成安这样品性忠厚的人都隐隐泛起羡慕之情,更别提其他木沧县百姓了。 人一般可以接受强者变得更强,却不能接受比自己弱的突然天降机缘,飞到自己头上。 “现在,大家就等着那个泥腿子住进余府,攀高枝儿呢。” “这年头不止有嫁女能攀高枝儿,拜师都行,我也是大开眼界。” “说起嫁女,那何似飞是不是十二岁,家里应该还没给他说亲吧,我家闺女十岁,年岁正好相当!” 早上最先听到流言的是悦来客栈掌柜,他见大家在客栈一楼边吃饭边高谈阔论,撂下一句:“何小公子在拜师前,在我这客栈的上等房,对,就是那个快一两银子一晚的房间,连住了七晚。” 食客们登时愕然。 ——就是悦来客栈那个常年空置的上等房?! 木雕店去的人少,赵麦掌柜稍微晚一点才得知此消息,也坐不住了。 “说什么何小公子攀高枝儿呢,人家在县城租了一户宅院,身边还有个书童伺候,不要看籍贯就说人家泥腿子啊。别的不说,往上数三代,谁不是泥腿子出身啊?啊?” 此话一出,县城里议论的风气又少了些。 后来,大家还从一位喜欢喝酒的书生口中得知,伺候何似飞的那个书童,是花了五十两银子买的,掏钱买卖身契时,何似飞眼睛都没眨一下。 所以…… 何似飞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凤凰男’? 晚上,县衙的衙役在吃酒时听见坊间的议论,只觉得莫名其妙:“何小公子胸襟胆识过人,前些日子要不是他来敲登闻鼓,你们可都要被堵死在县学那条小路上——以以往经验来看,这种情况一般都会死人,那天就因为何似飞敲登闻鼓早,你们别说死人了,伤都没受一下,这会儿怎么对何小公子如此口出恶言?” 衙役们全都是明白人,一个说完另一个接话:“对啊,何小公子拜师余老,就跟你们让孩子考科举一样,那都是实力,这跟运气可不沾边,你们现在这么说何小公子,日后若是身边有人考中进士老爷,当了官,你们还要说人家吗?” 至此,这段在余枕苗看来可能要酝酿一段时间的流言居然在一天之内完全消弭掉。 何似飞因为那天白天在学习,晚上在家里温书,什么都不知情。 余明函老先生自从知道他那点四书五经基础都是四年前打的后,并没有失望,相反,甚至还有些欣慰——这样他就可以从头教起了。 他给何似飞立下的规矩是每日卯时三刻必须出现在学堂内,先温习昨日功课,等到辰时余老过来,会挨个考教何似飞昨日所学内容,不能立即回答上来掌心就要挨板子。 前面那句话是余老给何似飞立规矩时候说的,但何似飞倒是以自己的实际表现,一回板子都没挨过。 考教完昨日的功课,余老便会教下一篇章的内容,他讲课进度不快,甚至讲述的知识面也不算太广,只是特别喜欢讲典故,甚至讲完后还会告诉何似飞——“这个童生试不考”。 一向不喜欢做无用功的何似飞倒是没有微辞,就算童生试不考,但这些典故也有助于他理解原文意思。 不同于上辈子学习完一通后,书本新如刚印刷初来,这辈子何似飞在认真的记笔记。 只要是老师讲过的东西,他都会在课后做好漂亮工整的笔记,如果笔记简短,何似飞会记在书上的边角处,如果长了,何似飞就写在纸张上,夹在这一页。 总归,他要在温习时能看到自己的笔记。 何似飞记得上辈子先生说过,古代科举考试,来来回回就是考四书五经,里面每一个字、每一个断章都有圣贤为其注解,而且不同时期注解不同。 古代的学生基本上幼年启蒙时找秀才学一遍四书五经,等到考中秀才,再请举人教一遍四书五经;再到考中举人,那就得拜师当时的监考,可能是五品侍郎之类的官职,看着他们的注解,还有当时朝廷的风向,再学一遍四书五经。 其后就是考会试,最后殿试——那是根据当时皇帝对四书五经的理解,再写答卷。 因此,曾经有一位三十余岁的二甲进士,他在二十岁那年,转到另外一个县城才考过童生试——只是因为他在自己籍贯的县城考童生试屡试不中。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31节 这已经不是他水平如何的问题,而是他当时对四书五经的理解与县太爷想法不符。 何似飞上辈子听先生说起这个故事,只当消遣,现下自己到了古代,也该这么一步步循序渐进着来。 经过这几日的上学,何似飞发现,自家老师所讲的内容的确是比较浅显的,毕竟是连中三元的人,自然深谙科举考试规矩,并没有一上来就给他讲圣贤大道理。相反,为了帮助他理解这些意思,老师讲了很多有意思的典故。 作为十二岁蒙童的何似飞,听得津津有味。 自家老师能对这么多典故信手拈来,不愧是花费三十年编撰了史记的大家。 一想到这里,一想到老师真的在认认真真教自己启蒙,何似飞就一刻都不敢放松,午间在老师家里用饭后,回去就开始温书、练字、背书,整理笔记。 其中温书、背书、整理笔记用不了一个时辰,主要是练字,何似飞一天写十张大字——因为老师让他照着书本上的字练,故此,何似飞刚开始写得会很慢,比较消磨时间,一般练完就到晚饭时间了。 当然,何似飞练字时认真归认真,却也没有一直写,人站久了还是得活动活动,不仅是腰腿手腕,还有眼睛和脖颈。 何似飞可不想小小年纪就近视,这时代估计也没有后世的眼镜带。 陈竹这些日子担起了书童的责任,日日接送何似飞上下学堂,为他拎着书篮——是的,因为笔墨纸砚等余管家全都准备好,何似飞这边只需要带自己上学就行,因此,不需要书箱这么繁琐沉重的东西,带着书篮装书本或者适口的小点心即可。 除此之外,余老基本上每日都会留何似飞吃午饭,偶尔来了闲情逸致吃完后会教何似飞背韵脚,指导他作诗。 同时,余府也少不了陈竹的午饭,跟余管家一个水准,都是一个锅里盛出来的的。 很快,七日过去,高成安所说的带家书的人前来。何似飞买了信封,将自己的书信封好,带着陈竹前去小院找高成安。 这些时日过去,陈竹身上再也看不到刚离开陈云尚的怯懦,相反却多了一道温柔——如果说以前的陈竹是胆小,那么现在就是喜欢操心弟弟衣食住行生活起居的哥哥。 第46章 因为这份对何似飞的温柔和挂念, 给了陈竹去面对陈云尚的勇气。 陈竹想,真要算起来,何似飞比他还小三岁, 何似飞才是那个第一次离家出远门来到县城举目无亲的……他自己好歹上回陪同陈云尚参加科举,来过一次县城。 他不能一直安于似飞少爷身后,看着似飞少爷一个十二岁身形尚且单薄的少年为他遮风挡雨。 何似飞听到陈竹的决定,正在搁笔的手顿了顿, 抬眸看过来。 陈竹被他目光扫的有些羞赧,下意识想要低头, 余光一瞥,才发现何似飞少爷眸中并没有像陈云尚一般的戏谑,他甚至也没有惊讶,只是像个普通的十二岁小少年一样, 开心的看着自家哥哥。 陈竹被这目光看得勇气都增加了两分。 ——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可以做到面对陈云尚时挺起胸膛说话了! 何似飞检查了一下信件内容,确认无误后, 同陈竹一起去往小院, 路过主街时还顺手买了一份街边刚出锅的糕点。 登门拜访, 又是请人带信, 不好空手过去。 陈竹接过糕点拎在手里,稍稍落后何似飞半步,尽职尽责的当好书童。 不过,他们之间的关系比普通书童与主子的关系还是要随和且亲密不少, 陈竹没压下心中好奇,询问:“似飞, 你去见高少爷, 也要带礼品上门吗?” “嗯,”这种与人际交往有关的细节, 何似飞毫不吝惜,同陈竹详细解说,“他虽是我表哥,且我与他一同来到县城,但我同他也是来县城前几日才真正见面认识,关系并不亲密。即便是我们没搬出来,我请他为我捎一封信都得送些礼物。” 顿了顿,何似飞面无表情,继续道:“人情债,如果能用钱来解决,再好不过。” 陈竹愣了愣,他缓了一会儿才明白何似飞的意思:“似飞的意思,不牵扯人情,是要……专门同高少爷生疏起来?” “不算生疏,只是不想太过熟稔。” 这纯粹是何似飞自己待人接物的习惯。此前认真当高成安书童,分文不收的照顾他起居,也是为了还人情债。 他本就不是一个热络的性子,从上辈子到现在,交心的同龄人几乎没有,就算是他母亲都经常不明白他的所思所想。 唯有几位见过世间风浪的老先生能将他看得通透,后来他们之间才渐渐有了深谈。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拐向小院这条巷子。 行至此处,陈竹话也立即少了起来,说到底,终究是很难忘却曾经受过的伤害。 越往小院这边走,嘈杂的声音就越明显,何似飞甚至还看到几个略微有些明晰的大了一号的草鞋印子。 看这些鞋印的方向,是朝着小院去的。 高成安与陈云尚恐怕自打出生起就没穿过草鞋,这肯定不是他们的,他们交往的朋友伙伴估计也不会穿这玩意…… 何似飞眯了眯眼,心中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 正在他回头要对陈竹说让他把糕点递过来,自己先回去的时候,小院门突然被推开,里面嘈杂的声音没了阻拦,清楚的传出来:“陈竹那个贱货居然敢背叛少爷,我这就去找到,把他腿打断!” 陈竹当即愣在原地,呆呆地不知作何反应…… 这声音他听了足足有十五年,熟悉到听了后浑身紧绷,呼吸急促——那是他亲爹的声音啊! 此时又有另一道声音传出:“陈少爷,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我家似飞才十二岁,还不懂那档子事儿,他在村里连哥儿和姑娘家的手都没牵过,不可能对您的通房有想法啊。” 何似飞:“……”他爷爷怎么来了? “成安少爷,成安少爷啊!当初你们来县城的时候,你说好会照顾似飞的啊,现在他搬出去都没跟我们提一声,要不是陈竹的爹娘找上来,我们还不知道似飞居然已经搬……他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搬到哪儿去,还带着一个十五岁的哥儿,他们俩……” “爷爷,奶奶,我回来了。”何似飞上前两步,没理会刚才打开门作势要找到陈竹且打断腿的陌生男人,只是拉着陈竹的手腕进入院子。 陈竹经过那男人时明显瑟缩了一下,却因为手腕上传来的力度,很快安心下来,跟着何似飞走进去。 男人下意识想在陈竹面前表现自己‘一家之主’的威严——即抡起胳膊打人。却见拉着陈竹的那个少年穿着一身书生长袍,眉目冷淡,目光自他薄薄的眼皮下延伸出来,带着明显的疏离与碾压。 背着目光扫过,他只能讪讪收回手,面上甚至还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随着何似飞跟陈竹的走进,这下,小院里的人全齐了。 何似飞的爷爷何一年见他没有缺胳膊少腿,甚至还因为最近吃得好个子好像都高了点,终于放下心来。 奶奶则疼孙子心切,上前一把抱住何似飞,隔着衣服摸摸他的胳膊和背,心疼道:“似飞又瘦了。” 一直想要尽力减少自己存在感的陈竹听到这话,当即深深反省起来——似飞少爷又瘦了吗?一定是他做饭没做好,都怪他。 等奶奶调整好情绪后,何似飞才得空看向陈云尚。 不用想,这一切肯定是陈云尚做的。高成安前几日还跟他说他这里没有给家里送信的法子,得等到家里托熟人带信过来,才能顺道再让这人带信回去。 既然高成安无法通风报信,那么就只剩下了陈云尚。 被何似飞这么看着,陈云尚仿佛又回到端午节那天晚上,小院里同样有很多人,何似飞同样是用这种冷淡的目光看着他。 那日的羞耻仿佛再一次加之于身,陈云尚只感觉心脏‘嗵嗵嗵’直跳,热血涌上脖颈、脑袋,不过须臾功夫,方才还气急败坏的陈云尚便涨红了脸,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心虚。 何一年爷爷毕竟在洪水前是当过一大家子‘一家之主’的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初来第一个说话最为合适。 “成安,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此刻,他已经没把高成安再叫成安少爷了。 高成安之前还在担心何似飞以为这一切都是他搞的,正酝酿着怎么解释,陡然听到问话,只能垂着头把何似飞买陈竹的经过讲了一遍。 这下,就算是刚才扬言要打断陈竹腿的男人都愣在原地。 片刻后,他关上院门,直愣愣杵在陈云尚面前,不敢置信的问:“陈少爷,这、这是真的吗?您要带我家陈竹去青楼?” 庄稼汉是穷、是憨、是没文化、是喜欢用打孩子来彰显自己在家里的权威,但同时,他们也少了很多花花肠子。 这种人把青楼视作洪水猛兽。 一听到陈云尚要带自家孩子去那种地方,在院子里一直一言不发的陌生女人嚎啕大哭。她缩在院子的最角落,和陈竹一样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此刻却抑制不住的嚎啕大哭。 高成安尴尬解释:“但自打到县城以来,陈竹一直也很照顾似飞表弟,最后似飞表弟才把陈竹买了下来。” 陈云尚的不做声,已经在另一方面佐证了高成安没说假话。 陈竹爹敢去质问陈云尚那么一句已经是鼓起了所有勇气,他到底畏惧陈云尚的背景,陈家可是有一位里正大人的。他们庄稼汉都很怕当官的,不敢惹,更不敢得罪,只能打落了牙齿和着血往肚子里吞。 他甚至不敢再多替陈竹在陈云尚面前讨个小小公道。 何一年用一种欣慰又赞赏的目光看了何似飞一眼,先不管他家似飞是哪儿来的钱,总之,要是他们家有哥儿或者女孩被带去青楼,他定然也是心如刀割。似飞能在小小年纪就救下陈竹,必须得夸赞一番。 只可惜现在不是时候。 何一年继续说:“既然如此,事情已经算了结了。为何陈竹爹娘收到陈少爷的信,说我家似飞带了陈竹离开?我们一路给陈竹爹娘解释,说似飞十二岁,还不懂男女之事,其中定然有误会,但他们不依不饶,只能两家人一起来了县城。还请成安与陈少爷莫怪。” 陈竹这会儿才理清了逻辑,原来是端午节后何似飞少爷带他离开小院,陈云尚少爷就给家里写了一封信,他爹娘不知原委,去上河村找了似飞少爷的爷爷奶奶闹事,最后折腾到两家人都跑来了县城。 陈竹想不明白——陈云尚他怎么能断章取义的折腾两家人?! 何似飞倒是明白陈云尚所想,当时他买了陈竹走人,陈云尚觉得丢了大面子,内心气不过。他深知何似飞还没启蒙,是个泥腿子,泥腿子不能收小厮,会惹人非议。 但县城里没人认识何似飞,陈云尚给别人说这件事,也传不到何似飞耳朵里,没意思。 为了把事情闹大,为了让何似飞也丢面子,他才给远在村子里的陈竹爹娘写信——庄家户的孩子把你家哥儿从我身边带走了。 这样陈竹爹娘哪里肯依? 自然要去找何家人闹事。 何似飞觉得当时陈云尚肯定想的不只这些——陈云尚深知一个十二岁少年带着十五岁的哥儿留在县城不容易,他觉得何似飞迟早要带着陈竹返乡。 等何似飞返乡,面对的就是暴跳如雷的陈竹爹娘与被折腾了一番的何家爷爷奶奶。 只要何似飞不痛快,那陈云尚就痛快了。 只是,陈云尚怎么都没想到,何似飞居然一举成名,过五关斩六将的成了连中三元余老的弟子! 但信已经寄出去,一时半会儿他也找不到人给自己寄第二封。 再加上何似飞短时间是不回村子里了,那边人闹腾半天,最后两家只能一商量,一起去县城吧。 何家爷爷奶奶也非常担心唯一的孙子,毕竟信上写的是何似飞带着陈竹离开了——老两口当下就慌了,县城那么大,这俩娃娃能去哪儿?会不会已经被人贩子给卖掉了? 何一年的话音落下大半天,陈云尚都没回答。但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等着他说话。 看着陈竹爹娘看他的目光从谄媚到失望,看着高成安错愕的目光,看着陈竹带着嫌弃的眼神,再看着何似飞爷爷那仿佛洞悉了一切的眼睛……陈云尚只觉得自己脸上好像被人抡了狠狠几巴掌似的,胀痛无比。 眼看着天色将晚,大家伙移步到何似飞租住的小院休息。 老一辈的人特别能吃苦、省钱,客栈是不可能去住的。 陈竹爹娘说什么也不敢住进那两个宽敞的卧房,一起挤在了窄小的厢房里,何似飞的爷爷奶奶住在大卧室,而何似飞睡了陈竹的床,陈竹在打旁地铺,一切安排妥当。 经此一役,不管是何似飞的爷爷奶奶,还是陈竹的爹娘,都默认了陈竹是何似飞的书童。所有人对此并无异议。 翌日清早,何似飞继续去余府念书,陈竹送了何似飞过去后,回来对着两家人,将这一月来县城发生的种种都讲述一遍。 也介绍了何似飞钱财的来历。 何一年爷爷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似飞小时候就喜欢雕刻木雕,之前我们村子被大水吹了,似飞断断续续发烧了几个月,连我和他奶奶都不记得,但还记得雕刻。”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32节 奶奶说:“就是,那会儿有人卷了银钱逃出来的,见到他雕刻的玩意儿好看,还花几百文买来着。” 陈竹他爹就没这么淡然,啐道:“当初陈家要我们陈竹的时候,只给了十两银子,现在这陈少爷倒是会……” 他一脸肉痛,看起来想去找陈云尚要那剩下的四十两银子。 第47章 何一年将陈竹爹的那些小心思看在眼里, 那点昨晚他们为了维护陈竹而去质问陈云尚的好感度急转直下,再次有点不大待见这人。 且不说那些钱是他家似飞出的,单单看这人此前在上河村闹腾的架势, 以及昨儿个在小院里扬言要打断陈竹腿的样子,就不是个肯吃亏的。 那五十两银子现在都落在了陈云尚口袋里,交易结束,肯定要不回来, 何一年更懒得说什么。不过,要是陈竹爹惦记着这些钱, 去跟那个陈什么少爷掰扯,他这边也是乐见其成的。 ——陈云尚黄口小儿欺负他家似飞年纪小,坐地起价,买卖结束后还写信回村里, 这不就是在背后捅人一刀么? 何一年要不是年纪大了,还真能跟人打起来。 说起那五十两银子, 何一年听着其实也尤其心疼。好在, 他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 面上并没有像陈竹爹那样表现出来。 说实在的, 但凡经历过四年前那场洪水的人,基本上没有一个人不能体会到生命的珍贵。只要有这条命在,千金散去还复来嘛! 自家孙子自个儿赚的钱,花了就花了, 何一年自个儿又不是那种喜欢‘大权’在握,要将家中所有钱财都收拢起来的长辈。 对于何似飞这么唯一一个孙子, 听到他赚了钱后还没来得及告诉自己转手就花出去, 何一年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何一年自个儿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一直以来他最担心的就是何似飞自己‘立’不起来, 撑不起何家这个担子。 现在看来,让何似飞来县城简直是自己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决定了,没有之一。 在场其实没有一个人不心疼银子的,何奶奶也是,她没有老伴儿想的那么开。但她见陈竹一大早就起来做了一大家子的饭且味道不错,伺候起自家孙子来手脚麻利,并且两人之间已经有了点默契。 比如早上似飞刚垂眸准备看书篮,陈竹就说:“昨儿个的书已经装好了,这是午间的点心。” 说完,他用帕子整齐的把书篮盖好。 就凭这些,何奶奶现在看陈竹都特别顺眼。到时她和老伴儿在村里,似飞在县城好歹有个能照顾他的人。 大家各怀心思,听陈竹细细慢慢的说来。 不过大家各有侧重点。 陈竹爹觉得陈竹没把何似飞雕刻了什么、赚了多少钱说得清楚明白,可旁边就是何家爷爷奶奶,他又不敢多问; 陈竹娘则是担心挂念陈竹此前在陈家受没受欺负,虽说跟了何似飞能比跟陈云尚好一些,可到底都是在外面伺候别人的,又能舒坦到哪里去,想到这里,她差点再次落泪。 何爷爷与何奶奶则对他们来到木沧县这一个月所发生的全部事情都很感兴趣——刚从牧高镇出发的时候,高成安对他们家似飞可不是一口一个‘似飞表弟’的,现在高成安对似飞的态度明显是平辈交往的态度; 还有,何奶奶之前抱了似飞说他瘦了,其实那是老人家脱口而出的话,何似飞还是比刚离开牧高镇那会儿胖了点的,身量好像也高了; 最后,似飞那位老师人怎么样,会不会经常打学生?似飞跟着他学习,日后是不是还能考科举,当官老爷? 因此,说了大概一个时辰的时候,还能仔细听着的只有何家爷爷奶奶了。 何奶奶甚至还主动给陈竹倒了水,说:“好孩子,喝点水,吃些糕点,慢慢说,不急。” 昨晚回来时天色已经擦黑,老人家得知何似飞今儿个还要念书,不忍心打扰他,让他先休息了,今儿个怀揣着满满的关心,听陈竹说了足足一早上。 午间,何奶奶与陈竹他娘一起做了饭,陈竹去余府接何似飞。 何似飞晓得家里人肯定是要做饭的,一大早就刚到余府就跟余枕苗说了此事,让厨房不用准备他和陈竹的午饭。 待中间休息时,何似飞也跟老师说了家里人来的事情,询问了老师何时有空,他爷爷奶奶想来登门拜访一番。 余老闭门不见外人久矣,但何似飞是他的关门弟子,何似飞的亲爷爷奶奶便不是外人。 “后日辰时三刻,正好你休沐。” 何似飞躬身拱手:“是,学生拜谢老师。” 因着这一层关系,何家爷爷奶奶就在县城多留了两日,正好陈竹他娘也舍不得他,大家依然住在小院里。 期间,高成安倒是趁着一个炎热的下午,提着一些酥饼和腊肉过来,一路走来,他脑门上的汗从额头汇聚,差点滴入眼睛里,何奶奶专程给他打水让他洗把脸。 何一年见着这样的高成安,心里终究还是软的。不管怎么说,高成安是他亲妹妹的亲孙子,大家沾亲带故的。 他请高成安进了屋,打算好好跟这孩子说道说道。 何似飞见高成安来,搁笔净手,陈竹给他递了布巾,何似飞擦手后,请高成安落座。 陈竹趁着这个空荡为何似飞收起了桌案上刚练完的一张字,赶紧擦了擦桌子,过一会儿又端来一壶适口的茶水。 何奶奶就喜欢勤快的孩子,这两日来,她对陈竹满意的不得了,说:“好孩子,你去隔壁歇一歇,睡一会儿,这大热天,小心中了暑气。” 陈竹回眸看了何似飞一眼,得到他目光首肯后,回了隔壁屋。 其实往常何似飞完全不需要陈竹如此照顾,一般都是他写字的时候陈竹做绣工——陈竹针脚缝得好,做的荷包卖的也快,能为他自己赚些压箱银。 但最近何家爷爷奶奶来了,他们住在这儿的第一晚,何似飞就悄声对打地铺的陈竹说让他最近多做些活儿,得在自家爷爷奶奶面前装个样子。这样爷爷奶奶不仅放心何似飞留在县城,还能对陈竹颇为满意。 当时何似飞说完,陈竹紧张的大半夜就醒来,早早去准备所有人的早饭。 这不,何奶奶对他越来越喜欢了。 陈竹走后,何爷爷才问了高成安的来意。 高成安不过是一个被家里宠着长大的十五岁少年,还是家里老大,平时甚少道歉。这会儿要让他承认自己近些日子没能尽做兄长的责任,别说照拂何似飞,甚至还因为自己软弱,害得何似飞不得不带着陈竹搬出来……还是有些难以启齿的。 何一年也不勉强,见高成安说不出话来,他主动道:“成安,我知道你的心意,到县城这么久以来的事情似飞和陈竹都跟我说了,你倒也不用苛责自己,毕竟你确实没主动去做任何错事。” 顿了顿,何一年又说,“我知道何家现在远不如高家,但大丫到底是我亲妹子,你的亲奶奶,成安,我且问你一句,你还要继续同那两面三刀陈云尚继续交好吗?” 古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道理谁都懂,庄稼汉也不例外。 何一年这么说,是真真切切在担心高成安。一直跟着陈云尚的话,就算高成安依然能保证本心,但他做的事难道就没有伤害到别人吗? 且说陈竹那件事,如果当时没有何似飞阻拦,陈竹真被带去了青楼,高成安难道真的会一直站在旁边,不受那些人的蛊惑,上前去做一点什么吗? 退一万步说,他在一旁看着别人受罪,难道就不算作恶了吗? 高成安呆楞了一瞬,没想到何一年居然能这么坦坦荡荡直白的问出来。 不过,他也觉得陈云尚这个写信回村告密的事情做得太……不君子了。 两面三刀这个词用得好。 高成安看着何一年爷爷与他奶奶也如出一辙的担忧目光,双手紧握成拳,落于大腿上,他几次张了张嘴,终于哑着嗓子说:“何爷爷,并非我还要继续同云……陈兄交好,是、是我现在拜师是沾了他的光,没有他,我、我不可能留在县城。” 言外之意,他不能,更不敢同陈云尚闹掰。 应该是察觉到何一年有些失望的目光,高成安垂下头,不再看他与何似飞,小声说:“还请何爷爷回乡后不要将此事告诉我奶奶,免得她老人家担心。我……待我考中秀才,有机会进入县学,到时再……” 何一年打断他:“你这个娃娃,怎么不听劝!” 高成安错愕抬头,对上何一年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心中陡然慌乱起来,逃一般的起身离开了。 早知会进展到这一地步的何似飞收起桌上茶水,重新摊开纸张,对着那京都书局印刷的《大学》一书练起字来。 虽然老师未曾说让他临帖这本书的深意,但根据何似飞上辈子的记忆,这个字体应该是后世赫赫有名的‘馆阁体’。倒不是说馆阁体有多考验功底,多独树一帜。馆阁体之所以出名,是因为这种字体规整、精致,洋洋洒洒写一整篇,看起来便让上位者赏心悦目。 只是这种字体一般的普通书生接触不到,等他们到了京城去参加殿试,才会发现自己可能要吃写字的亏。 何一年看着何似飞行云流水的收拾桌案开始磨墨写字,方才被高成安气的喘不上来的那口气卡在气管子里,不上不下的。但又不忍心耽误自家孙子学业,想要起身出门。 何似飞突然开口:“自打来到县城第一日,表哥就被陈云尚带去烟花柳巷,后来陈云尚偶尔轻薄举止,表哥虽不喜,却不曾说一个‘不’字。” 何一年看过来,何似飞却没抬头,他手上写着字,唇角轻轻勾了微弯的弧度:“我从未见过比表哥更软弱之人。” 第48章 翌日, 便是何似飞休沐的时间。 一大早,即便没有先生考校功课,何似飞依然按照习惯温习了昨日课业, 随后自己将其默背一遍。 因着主屋是爷爷奶奶在睡,何似飞做这一切是在陈竹的屋子里。 他的屋里也有一个书案,只是不如何似飞屋里的宽大,往常陈竹会在这里做针线活, 现在他将这书案腾出来给何似飞温习功课,完全是够用的。 想着要去拜访何似飞的老师, 何爷爷奶奶昨晚几乎没睡好,早上早饭也不用陈竹做,只说在外面买着随便吃点,便要拉着陈竹询问余老府里的规矩情况。 ——即便昨儿个何似飞已经明确跟他们说老师家里人不多, 而且老师人也很好,没什么架子。 但老两口仍在紧张。 他们并不知道余明函曾经当过多大的官, 也不知道余明函曾是太子太傅——这些往事何似飞并没有抖漏出来, 即便是对爷爷奶奶和陈竹。倒不是不想说, 只是觉得说出来后他们恐怕连余府都不敢迈入了。 但余老年轻时连中三元的事情是瞒不住的, 因着余老最近收徒的缘故,‘连中三元余明函’这个名头在县城随便找个垂髫少年打听,他都能说道一二。 终于到了出门的时刻,饶是自诩见过大世面的何一年都再三检查自己的衣着, 确认干干净净,连个大褶子都没有后, 才认真的迈出一步。 旁侧的何奶奶同他一样, 紧张又郑重的出了家门。 余府这边,余枕苗知道何似飞爷爷奶奶前来拜访的事情, 更是一大早候在门口,省了小厮进去通传的流程,直接邀请两位老人同何似飞与陈竹进屋。 题匾为‘清风明月’四字的堂屋内,摆了六张雕花椅,余枕苗请何似飞的爷爷奶奶一一落座,何似飞则进屋去请老师。 他们做这些安排时没有交流,却又很是默契流畅。 何爷爷奶奶见着余枕苗这样贵气的先生对何似飞都十分客气,可见何似飞在余府地位不低。老两口心中惶恐震撼之余,又对自家孙子十分骄傲。 何似飞走到老师卧房门口,轻轻敲门,里面传来老师熟悉的声音:“进来。” 何似飞进屋,见到老师后,目光一愣——他家老师往常都是十分接地气的,鬓边的发丝蜷缩着梳不上去就任由其杂乱生长,要不是他做事不急不慌、沉稳儒雅的气度,谁都想不到他居然是曾经位极人臣的大人物。 但今儿个,他老师很明显用了不少时间,把这些‘肆意’的头发一根根打理整齐,扎在脑后的发冠中。 一种莫名的情绪在何似飞胸腔里氤氲。 接下来,宾主尽欢。 约莫一个时辰后,何似飞同爷爷奶奶回小院收拾行李——他们同陈竹爹娘来的时候都是靠一双腿来走,毕竟马车太贵,四人都不想租。 但何似飞总不能看着自家爷爷奶奶再这么一步步走回村里。 但无论他如何劝说,爷爷奶奶都不要租马车。 “我们俩还没老呢,体力好,这才多大一点路,走走很快就到了,你回去念书,不准操心这个。” 他们村子在木沧县的最西边,一路跋山涉水,快马加鞭都得一日出头,坐马车更是得三日,全程徒步的话,何似飞甚至不愿意想这个时间。 但他到底是小辈,且现在只有十二岁,距离‘加冠’还有八年,不能越过长辈去做决定。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33节 奶奶担心爷爷说话重,拉着何似飞手说:“别往心里去,你爷爷就是犟脾气。你是能卖木雕赚银子,但做买卖哪有顺风顺水的?你先前能卖出去,一是自己雕刻的好,二肯定还有气运的成分在。能给自己攒些钱不容易,千万别大手大脚。最近农活又不多,我们走回去也不耽搁什么,到时你缺钱了写信回来便是。” 他们一家人在这边说话,另一边即将分别的陈竹他娘也拉着他的手细细小声哭泣:“阿竹,别怪娘……娘也是无奈,你弟弟还要娶媳妇儿,当时才把你卖给陈少爷。幸好你现在遇到了何少爷,娘在外面打听了,余老先生是有真本事的,何少爷能被他选中成为学生,日后一定有大出息,你跟着何少爷,好好伺候……何少爷现在年纪还小,不懂人伦之事,你……” 陈竹着急忙慌的打断他娘的话:“娘!您……”他说了两个字赶紧压低声音,“您、您说什么,少爷不会对我有那种心思……我只是书童。” 他脸上出现大片红晕,不是臊的,而是气的。 少爷是何等人,他、他娘怎么敢这么想!陈竹觉得光是这个想法出来,就玷污了何似飞这个人。 陈竹他爹可能听到了一嘴半耳,倒是有些失望。 原本以为这个何少爷花五十两银子买他家陈竹,不可能单单只为了做好事,他还想着自家这不争气的老大终于要攀上高枝儿了。没想到两家人看起来都没那么意思。 不过,总归陈竹现在是何似飞的人,不用再吃他们陈家粮食,每个月还能寄回来几百文,也不算白养这个儿子。 陈竹与爹娘这边到底并没有很多话要说。 或许,从他们觉得陈竹嫁不出去,就经常对他又打又骂,还经常在晚上将他关在院子里,罚跪、不给饭吃开始,父母亲情就渐渐疏离了。 他们这边安静下来,倒是隐约能听到随风刮来的何似飞那边的谈话声。 何似飞:“爷爷,我现在在县城跟着老师启蒙读书,日后一定是要考科举的。” 何一年:“那必须的!似飞你尽管在县城好好念书,我跟你奶奶在村里啥都好着,不用你操心,一定要好好念书!” “是,爷爷,”何似飞又说,“日后若是孙儿有幸高中,还指望您能在列祖列宗前焚香告知呢,您和奶奶一定得保重身体——回村这么长的路,若是途中遇到暴雨,那可怎么办?” 何一年:“……” 何一年说:“也罢,就听你的。” 至于陈竹的爹娘,则是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要不是看在陈竹的面子上,这俩人连何似飞租的小院都进不了。 ——更别提,昨儿个他们还从陈竹的私房钱里扣扣搜搜了八百文后。 何似飞目送着爷爷奶奶的马车远走,心下有种沉甸甸的感觉。 这是一个与上辈子截然不同的世界,这里没有高楼没有电力没有电磁波没有任何的高科技设备,与亲近之人一别后,即使只是相隔几十里路,却因为道路不通、交通不便等缘故,就是几个月甚至一年不得见面。 就在何似飞怅然的时候,他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激动的声音:“你……这……我们又见面了!” 何似飞左右各看了一眼,发现周围没有别人,转头后才发现这人颇为面熟——原来是此前县学考校时遇到的蒙童,陆英。 陆英身边还是跟着那位看起来比他大两岁的‘勤益兄’。 看来不仅是陆英记得何似飞,这位勤益兄也记得他,一开口就是:“你、你是拜师余老的那个何似飞吗?” 何似飞记起,自己当时是没有给他们说自己的名字。 不过倒是闲聊了几句说自己是木沧县西边的小村户里出来求学的。 县学张榜上写着的牧高镇上河村,正是在西边。 何似飞颔首:“是,见过两位。” “当时在学堂里考校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肯定能被录,你太强了,把自己背过的段落记得完完全全,我当时还觉得自己背诵解释得不错,听完你的,我当时人都傻了——幸好你是要拜余老为师,要是其他组也有你这样的,我根本就不可能考进去。”这位‘勤益兄’虽然对自个儿才学有些自傲,但为人说话倒是十分坦诚。 何似飞:“我少背了一段《中庸》,你则考校全程未出疏漏。” 陆英听他们俩互夸,原本一直强装严肃的脸上忍不住挂上笑容:“两位哥哥可别在小弟面前说这些了,我因为没考上县学,爹娘在家里整日监督我念书,现在苦不堪言,还是勤益兄来家里找我,爹娘才肯放我出来。” 说到这里,他想到什么:“对了,咱们还没正儿八经的介绍过自己吧?我姓陆,叫陆英,家在城西,今年十一。这位是……” 勤益兄明显是个话多的,打断了陆英对自己的介绍,说:“我叫沈勤益,今年十三,与陆英家里只隔了两户。” “何似飞,十二岁,暂住在城北,就在县衙后方那条街。” “也不远,今日你也休沐吗?日后咱们可以一同出来游玩。”沈勤益立刻说,“咱们三个真是缘分,考校时站在一起,居然还能在同一日休沐,最重要的是,这会儿居然又碰见了。对了,陆英并非是与县学无缘,我进县学的时候,听教谕说他排在第二十一位,如果有哪位蒙童考中了秀才,那么陆英就能顺位招录进来了。” 陆英苦笑:“今年的府试即将开始,新入学的蒙童们因为此前没考县试和院试,都不可能参加府试,再下一次就等到后年二月了。” 沈勤益安慰他:“无妨,咱们夫子教的也很好,他学生中出过好些秀才呢,你到底年纪小,好好学,以后机会多了去了。” 陆英点点头,转眸看向何似飞,说:“何兄打算何时参加科考?” “老师让我压一年,后年再参加科举。” 这是何似飞与老师商量过的,其实按照老师的说法,何似飞现在写字在同龄人中算非常漂亮的,只要他把四书五经能熟读,考个县试并没问题。难的是考卷上不出分毫差错,去考那一县案首之位! 县试每年一次,考试时间一般都在二月,如果是明年二月参加的话,便多了六个多月的时间来准备。其实也还算充足。 但余明函显然不止是让何似飞去考那一县案首,还有院试第一,府试第一。 ——连中小三元一点也不难,却一点也不简单。得做好最充分的准备,才能百战不殆。 余明函发现即便何似飞说他只是在八岁以前学过四书五经,且只记得一部分,但何似飞记得的那部分,基本上都知道其中基本释义,且默写不成大问题。 这无疑是一个很好的基础。 该夸何似飞的时候,余明函会夸。在对何似飞有深入了解后,余明函知道这孩子比较抗压,偶尔夸完后会给他施加压力——“做我余明函的弟子,可不能只是去考过,考中秀才。自打我被罢官,回到木沧县后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似飞,等到你正式下场考试,他们就该盯着你了。” 何似飞自从顶上‘余明函关门弟子’的名声后,再也没有了韬光养晦的权利。 有利有弊,有得有失,不过是世间最普遍最简单的真理罢了。 沈勤益听到这话,错愕的瞪大眼睛:“为什么?你当时在学堂上表现的那么精彩,除了《中庸》可能因为紧张没背出来外,其他的一个磕绊都没打,你这样的情况还需要等到后年?” 他是打算明年下场考的。并且他们进入县学的这些蒙童基本上都打算在明年参加县试,教谕们之前听过他们的打算,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沈勤益下意识把何似飞的实力代入了和他一样的情况。 然而他不知道何似飞那天考校是真的运气好,要是最后的《孟子》那一段不是何似飞上辈子很熟悉的名句,他就得有两段背不上来了。 何似飞懒得解释这茬。 陆英推了推沈勤益:“小点声,何兄比你小一岁,比你晚参加一年科举又怎么?” 沈勤益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我还想明年县试与你一较高下呢。” 最近在县学学得了太多东西,他有种即为膨胀的情绪要抒发。 何似飞:“那你后年考吧,我们比划比划。” 他还真不怕。 沈勤益:“……” 沈勤益:“不行,后年考我都十五了,我娘说十五岁开始给我说亲,一定得考中一点名头来,才好找那些家境富裕一点的独女啊。” 陆英:“……” 何似飞长见识了:“你可真坦诚。”把看贪图姑娘家底说得这么直白。 “哎哎哎你敢说你们没这个想法吗?”沈勤益像一个仰面朝天的龟,说的尽是王八蛋话,“那些话本里写的榜下捉婿,一般不都是这个路数嘛。还有那陈世美,不都是借了夫人的钱财去参加科举,听说去京城一躺就得花二百两银子多,要是多考几次,哪家人承受得起?” 第49章 陆英实在看不下去这个类比, 好心提醒:“能不能考中举人,再像陈世美一样进京接连中会试、殿试,还全都说不准啊, 勤益兄。” 沈勤益鼻孔哼气,无比自信,好像对科举考试已经十拿九稳一样。 ——大部分一门考试都没过的人,会觉得考试全是小儿科。 何似飞瞥了他一眼, 以最淡的语气插最狠的刀:“陈世美长什么样来着?” 陆英:“……对哦,陈世美是个美男子。所以, 勤益兄?” 沈勤益:“……” 他的美梦好像才刚刚开始就破灭了。 陈世美所做的一切是十恶不赦没错,但他也确实有些长处,比如相貌,比如科举一路考到殿试的实力。 沈勤益被何似飞这一刀插的良久都没回过神来。 这时代男子的发髻类型十分单一, 除了年少时可以扎着双髻外,其他时候就是将其束在头顶——把脸全露出来。适宜的亚热带气候造就了人较为扁平的面部结构, 没有额间碎发修饰, 再加上中年发福、面颊发腮等因素, 对很多人来说, 真的是一场容貌灾难。 沈勤益其实并不丑,又因为读书缘故,身上老是带着墨香,在普通人中可以算中等微偏上水准。但相较于戏文中的‘美男子’陈世美, 不用想那肯定是有差距的。 陆英很会缓和气氛,见沈勤益不说话, 开解道:“勤益兄, 我与何兄的意思只是希望你不要用陈世美自比,那可是为了荣华富贵, 抛妻弃子、买凶杀人的大恶人,最后死在了包青天的龙头铡下。至于找一位家底不错的姑娘结亲,这确实挺好的,你有学识,对方有银钱,日后不必为生计担忧,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这大段话一出,最晚反应过来的是何似飞。 因为他下意识觉得那有钱人家的姑娘找个同样有钱的相公才算般配。富家千金和穷书生的生活习惯差距大了去了,怎么琴瑟和鸣? 不过,古往今来婚配一事中,有佳偶天成,也有怨偶遍地。一辈子能遇到一个真正互相喜欢的人太难了,更别说这时代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部分人都是先凑活,然后大家互相将就对方,时间一长,渐渐就能看过眼了。 回去后,何似飞罕见的没有立即练字,而是双手撑地开始做起俯卧撑来。 上辈子他双腿毫无知觉,按理说很难自我活动。但大夫又说他这样的情况,一直瘫着的话,时间长了上半身的器官就会萎缩,所以必须得保持一定的活动量。 因此,不管再难堪,再累,他还是咬着牙做训练。而锻炼身体时,何似飞就喜欢想一些无关紧要,但此前又一时半会儿没想通的事情。 比如,现在何似飞一边做着俯卧撑,一边想等自己长大了,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家境……家境次要,他不是那么缺钱,不爱敛财,想要赚钱自己也有法子,所以这个暂时不用考虑; 脾气么…… 这三个字在何似飞心头绕了一圈又一圈,等到他做俯卧撑做得筋疲力竭,还是没想出一个确切的形容词。 在没遇到那个人之前,他对‘喜欢的人’的标准,一切都是空白的。 何似飞索性不再多想。自己去院子里打了水,在浴房下添柴,准备洗个澡。 总归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都没喜欢过什么人,甚至就连心动都没有,现在想起这些,内心连个空泛的笼统概念都没有。何似飞甚至想不出自己未来会喜欢姑娘,还是哥儿,亦或者是男人。 ‘没开窍’可能就是形容他这样的情况。 纵然,纵然他上辈子看过春宫图等玩意儿,但他实在提不起兴趣。 可能是白天陆英和沈勤益提起了‘婚配’这个词,两世为人的何似飞回家后想得有点多,翌日一大早起来,他先是咳嗽了一声,随后在洗漱时候觉得喉咙处有些微微的奇怪。 放下柳枝随手一摸,喉咙处有一点微微凸起。 他这是……喉结开始发育了? 何似飞眼中有明显的欣喜,刚到县城来那会儿,他喉咙处还是平平一片——作为十二岁少年的他,这辈子明明有个健康的身体,喉结却比上辈子发育的还晚。 没想到这才一个多月工夫,就开始发育了,何似飞总算放下心来。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34节 伴随着喉结发育,最大特征就是何似飞说话声音哑了一些,不似此前那么清脆。 但这种微哑的声音一点也不难听,反而恰到好处的中和了此前的音色,成了一种让人听了就感觉心里舒服的少年音。 又一次休沐遇到陆英和沈勤益后,已经完全从陈世美事件中释怀的沈勤益还调笑何似飞,感慨说他这样的少年,怎么能把长相好看和声音好听都给占了个遍!甚至还说等何似飞十五岁,到时木沧县最漂亮的姑娘都会给他丢帕子。 何似飞喉结刚开始发育,说话多了嗓子疼,淡淡‘哦’了一声接过这个话茬,然后另起一个。 高成安那边再也没邀约何似飞去爬山秋游,倒是远在家里的爷爷后来托人带来一封信,信上说他将县城的事情说给了高成安的奶奶听。但高家人际关系复杂,她大儿媳当时因为她把何似飞塞给孙子高成安都带着些情绪,剩下这件事她不能一言堂,得看自家孙子高成安的来信和她大儿媳的意思。 何一年信上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让何似飞别再操心其他事,这边的事情就当作了了。 又过了一月多,到了三年两度的院试时期。 今年院试在八月,秋高气爽,前阵子下了几场秋雨,气温不算太热,只要院试时不下雨或者号房不漏雨,这样的气候简直称得上怡人。 毕竟,比起那些在二月还只能穿着单层夹衣的考试,在这种气候下参加科举真的可以称得上幸福。 不过,他们木沧县没有院试的考场,童生们都得赶往郡城考试。 因此那几日何似飞只感觉木沧县那几家味道不错的馆子里少了一些书生,其他照旧。 等到院试放榜时,何似飞已经跟着余明函学完了《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一共才不到两个半月的工夫,不可谓不迅速。 余明函刚开始也觉得这速度比他想的要快,所以加大了考校何似飞背书、背释义、背典故以及默写的力度。他甚至还拿了戒尺在旁,等着何似飞出错,然后敲敲他的手板子。 余明函是对何似飞很好,把他当自家孙子一样照顾,但身为老师,余明函一点也不介意体罚学生。 对这一点何似飞倒没有微词,这时代讲究棍棒底下出孝子,出乖学生想必也是一样的。 不过何似飞背诵的分毫不差,甚至就连默写,他也已经渐渐用上了他所临摹的馆阁体,但这跟那京都书局印刷出来的馆阁体还是有略微差距,余明函能看出来,何似飞这是不想完全照搬别人的字迹,自己从中中和了一下。 余明函额角猛的跳了一下。 这学生,自个儿的主意怎么就这么大! 此前他看何似飞誊抄笔记都用的是他自己那一手崭露锋芒却又规整漂亮的柳体,尚未觉得什么。现下见何似飞默写时露得这一手,简直恨不得叫他停下—— 谁让你把馆阁体跟自己的字体去中和了? 这字体也不是不能根据自己的风格去中和,但何似飞这样完全中和错了方向。馆阁体讲究的是看起来含蓄而漂亮,并非乍一看好看,再一看,好家伙,满篇里面瞧不出‘含蓄’在哪儿! 但何似飞正在默写,余明函决定这件事稍后再给何似飞解释。 余明函原本想打何似飞手板子,好教他不要在字迹方面自作主张。但转念一想,何似飞这个年纪,能把字写出自己的风格,别的老师恐怕夸还来不及,自己这边不能太打击学生的积极性。 可即便如此,何似飞手上还是挨了两板子。 余明函不像那些教书时候喜欢语焉不详,让学生去猜意思的老师,他在打完何似飞手板子后,将他让何似飞临摹馆阁体,再去融合,写出自己的馆阁体风格的要点详细解释。 并且最后还说:“馆阁体只是让你每天临摹十张大字,不可多,也不可少。你现在的字体就不错,规整中透着锋锐,到时参加县试、府试、院试之时,只需要你字迹整齐,不要有污点即可。馆阁体是最后的杀手锏,等到会试之后再说。” 何似飞仔细倾听,神情认真。 能遇到余老,着实是他之幸。 余明函见唯一的小弟子手心还泛红着,却依然仔细听他说道,心中居然巧合的与何似飞泛起了一样的想法——能在几乎放弃一切破釜沉舟回乡后,还遇到似飞这样的学生,看来老天还是眷顾他的。 随着院试放榜,几家欢喜几家愁。高成安与陈云尚都没报这次的院试,他们今年四月才考过院试,老早就打算再多学一些,稳固稳固,后年二月再去考院试。 不过他们乙班那位不经常与大家交流,只是一心苦读圣贤书的周兰甫倒是一举考中,并且位次在前二十,虽然不是前几的廪膳生,但也有无需交学费进入县学读书的资格。 乙班少了一个人,对其他人来是一种莫大的刺激,一时间大家都勤奋起来,周兰甫回去辞别陈夫子的时候,透过窗户略微扫了一眼,看到大家都在念书背书,学习的氛围感尤其浓郁。 ——这一切都是何似飞听周兰甫自己亲口说的。 彼时,何似飞、沈勤益、陆英和周兰甫正在县城最大的茶馆里听书,这是他们的休沐日,往常只有三人,周兰甫是因为同沈勤益在县学交好,才被沈勤益盛情邀请来的。 何似飞一边喝着茶,一边想,沈勤益这么疯狂夸人还不让人觉得是拍马屁的交流模式,确实很容易交到朋友。 ——沈勤益听周兰甫跟何似飞在陈夫子学堂那儿有过几面之缘后,便催他把学堂的事情说上那么一说:“兰甫兄这也太风度翩翩了,你平时都是坐这么直的吗?就算你不大喜欢说话,不经常交谈,但你这外貌肯定很吸引姑娘家,我猜你家门槛肯定都快被媒婆踩断了。来来来,喝点茶,兰甫兄讲讲陈夫子学堂,似飞表哥的事情?” 何似飞完全没懂沈勤益是怎么毫无逻辑的将话绕到陈夫子学堂的。 但是,在陈夫子学堂里苦读数月都没交上朋友、与同窗交流不过几句话的周兰甫,在沈勤益的怂恿下,说了不少话。 最后结尾是,“大、大概就是这样了,没什么有趣的……” 沈勤益偏生一拍大腿:“很有趣了,我猜那什么陈的学生也就能热血两日,过几天就又没学习的激情了。” 陆英听得头疼——不要在背后说人坏话啊勤益兄,即便这可能是事实。 何似飞两指捻着杯沿,慢慢品茶,也没接话。 反正有沈勤益在,木头他都能叫开口,完全不需要他们俩搭茬。因为一旦搭茬,只要你不能把沈勤益说闭嘴,他就能说到你想要闭耳朵。 ——上回让沈勤益闭嘴的人还是何似飞,他来了一句“陈世美长什么样来着?” 可接近两个月过去,沈勤益早已忘却了上回的事情,他看向对面喝茶的何似飞,兴致勃勃,看样子也想问他一些事情。 何似飞深谙主动出击的道理,纡尊降贵的放下茶杯,开口:“说书先生今儿讲的好像就是包青天斩陈世美于龙头铡?” 第50章 秋雨下了又止, 转眼就步入隆冬。 木沧县位于国家偏南方,冬季不怎么下雪,却又称不上暖和。十月还没到, 何似飞就多穿了一层外衣,这样虽然暖和,胳膊活动起来却不大方便,写字得多用几分力气。 不过, 他人比较瘦,穿两层外衣一点也看不出来臃肿。 对于衣食住行方面, 没钱时何似飞能吃的了苦,但在自己有经济条件时,也不会亏待自个儿。 在又一场大雨下过,眼看着穿两层外衣出门依旧会冷得发颤后, 何似飞一下学就带陈竹去了成衣铺,给他俩一人买一件薄夹袄。何似飞原本也想给爷爷奶奶买的, 但他远在县城, 找不到人帮忙带回去, 只能暂时作罢。至于老师那边, 何似飞没挑到颜色样式合适的,他留了尺寸,让成衣铺的裁缝师傅赶工做一件,估计得几日后才能拿到。 于是, 翌日,余明函就看着何似飞穿着明显厚了一层的夹袄来学堂。 他一进偏厅, 便皱了皱眉, 没如以往一样考校何似飞的功课,倒是先让他把夹袄脱下来。 何似飞:“?” 他虽然不理解, 但老师要求的事情,他还是照做。 余老的院子里没有女子和哥儿,何似飞脱了夹袄后,里面只剩下中衣。 夹袄余温尚在,何似飞暂时对外界温度感知不大敏锐。 余老:“冷吗?” 何似飞:“现在不太冷,但一会儿可能会冷。” 于是余老便没让何似飞重新穿回衣服。 等余老考校完何似飞所有功课,便是一炷香之后了。何似飞这会儿说话已经有僵硬的感觉,每一个顿声时,他都能感觉到自己骨骼肌颤栗。 余老问:“冷吗?” 何似飞老实道:“冷。” “有多冷?” “冷到手臂膀到手发抖牙齿打颤,但脑袋里思路依然清晰。” “好,穿上衣服。”余明函说。 话是这么说,却没让何似飞穿上夹袄,而是小厮送来的此前何似飞在余府小憩时换洗的单衣。 余府这么大,何似飞作为余明函唯一的关门弟子,余枕苗自然是给他准备了屋子留宿的。并且屋子还不算小,分里外两间。此前夏日太过炎热时,何似飞午间会睡在里间,外间给陈竹休息用。 故此,余府也是留了两身何似飞的换洗衣服的。 何似飞心下对老师的做法渐渐有了猜测,用微微发颤的手接过单衣,窸窸窣窣穿好。这衣服刚被小厮从外面带来,衣襟每一处都好像裹挟着霜,乍然穿在身上,就像穿了个冰坨子。好在何似飞还能颤抖取暖,总算比只着中衣要暖和许多。。 余明函今儿个讲的是五经之一。 五经比四书的每一册都多了不少内容,并且里面用典的情况会更多一些,余老讲的不快。 何似飞因为穿着单衣,手指冷得发颤,写起字来没有往常那么快,余明函讲一个典故的时候,站在何似飞身边看了一眼,发现他的字依然一如往常的整齐漂亮。 想着这是自己唯一的弟子,余明函心下一软,讲完这个典故后,让小厮送来炭盆。 炭火升起,又点在何似飞前面不远处,他只觉得身前立刻暖和起来,被火烤的暖融融的。 但手下写字就没这么暖了,手指方才冻得发僵,现下又热烘烘的,一股渐进的麻痒之感从手背渐渐蔓延开来。 他写起字来越发力不从心。 半个时辰后,何似飞这边才缓和过来,他感觉自己前半个身子是暖和的,因为有炭盆,后背什么都没有,总感觉冷风顺着领口往脊背钻。 余明函将何似飞崩得太愈发笔直的脊梁骨看在眼里,知道他这个小徒弟冷,却没有给他再加一个炭盆。 等到两个时辰的课业结束,余明函一出去,余枕苗就给何似飞送来一个手炉,里面装了烧热的炭火,外面裹着一层厚密的软布,摸起来有点烫手,但抱在怀里让人一下就暖和到背心。 何似飞鼻尖都是红的,不知道是被那炭盆烧的还是因为冻得。 “少爷,手炉是主人一早吩咐给你准备的。”余枕苗说。 何似飞颔首,“多谢管家,老师此举,定有深意。” 毕竟余老不是一个喜欢折磨人为乐的性子,从何似飞拜师到如今接近四个月,除了上回自己改写馆阁体被打手板子外,老师不曾再罚他任何。再说,何似飞对老师此举也隐隐有些猜测,估计过一会儿老师就会跟他讲明情况了。 “少爷明理,您快去吃饭吧,今日吃饭的偏厅里也烧了炭盆——”顿了顿,余枕苗又说,“这才十月中旬,主人前些年就算是在京城,在这个时节都不会点炭盆的。” 言外之意,这些都是为了照顾何似飞才烧的。 何似飞莞尔,知晓这是余枕苗在维护他和余老的关系,点头过后去往吃饭的偏厅。 余府三进三出,比他和陈竹的小院要大了三倍不止,这大冷天的,何似飞还不能用跑的——因为他得维护读书人儒雅的风度,扳直了腰杆儿,一步一步踏实了走。 他要是在院子里像个幼童一样撒腿跑,那就算他老师不喜欢责罚学生,肯定还是会小揍他一顿的。 这读书人……可真不容易当。 何似飞吸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偏厅里,今儿个桌上放着一小盆炖羊肉,何似飞见老师动筷后,自己开始吃饭。这羊肉应该是焯过几遍水,炖的时候虽不像后世一样放那么多香料佐味,但火候十分到位,吃起来没什么膻味,肉质鲜嫩,算是何似飞到县城来后吃得最好的炖羊肉。 不过,这也是因为木沧县地处南方,百姓们没有吃炖羊肉的习惯,饭馆里就算偶尔做羊肉,也没有余府这从京城回来的厨子做得好。 饭饱后,余明函没急着让何似飞回去,而是把他叫到了书房。 书房里没点炭盆,又开着窗,与外面阴冷的气候别无二致。何似飞捏着手炉,努力汲取着暖意,以防自己身体再次不受控制的发颤。 余明函将他的表现尽收眼底。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35节 看着面前比数月前明显高出一截儿的小少年,鼻尖、脸颊被冻得发红,却还是强忍着一声不吭的样子,余明函心底终究是满意的。 他这个徒弟哪儿哪儿都不错,就是八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身体底子稍微有点虚,一到换季时,就表现的比普通人更加敏感,更加畏冷。 余明函其实早就听闻何似飞说过八岁那年生病的事情,但他没太往心里去。毕竟都那么早了,现在何似飞十二岁,看起来十分健康,不像体虚的样子。 可这才十月中旬,秋冬刚换季没多久,何似飞就着急的穿上夹袄…… “似飞,你可知科举考试都在几月?” 何似飞正抵抗冷意,陡然听到这话,下意识回答:“县试在每年二月,府试在四月,院试三年两考,一场在二月,一场在八月,之后是乡试,还是在二月。” “那你觉得,是二月冷,还是十月冷?”余明函抿着茶,并不看何似飞。 “二月更冷。”虽说二月已经算开春,但那会儿正值倒春寒的时候,他们木沧县虽然不下雪,但气温冷到路上的薄水会凝成冰。太冷了,冷到百姓们恨不得坐在自家炕上不下去,也不出门。 此刻,不用再过多解释,何似飞全然明白了老师的意思。 科举考试有好几场都在二月,而且除了县试外,其他一考就是九日。为了堤防考生作弊,考试一般会明文规定考生不得穿棉袄,只能着单衣。九日啊,就算可以带一点蜡烛和炭火,那也得等冷到极致时候才敢烧起来,不然烧完就没了,后面几日会冻得要死。再说,白天有太阳的,再怎么说也比晚上暖和,睡着后冷到失温、心脏骤停才是最可怕的。 而且科举考试还有一点,那就是没考完不得出考场——就算真冻死了,也得九日后再出去。 何似飞对老师深深一揖:“学生谢老师提点,学生今日起便勤加锻炼,增强体质,努力变得……抗冻一点。” 说到这里,余明函不禁轻笑出声。 原本明明是担忧何似飞身体扛不住科举考试的紧张氛围,被他这个俏皮话一出口,一下子缓和起来。师徒两人关系也更加亲密。 “科举考试途中除了抗冻,还得有其他预防手段,你既后年再下考,这些倒不着急说,慢慢来就是。” 说着,就听书房门被轻轻敲响了三下,紧接着余枕苗的声音传进来:“老爷,杏林堂的大夫已经请来了。” 这位大夫在整个木沧县都颇具名气,不仅病看得好,还很善于给人调理身体。 片刻后,何似飞和陈竹跟着杏林堂的大夫去抓药,在秤药过程中,煎药小童给陈竹讲了下煎药的注意事项,一日煎几次,一次几碗水,煎多久都一一详细说明。陈竹记下后给小童复述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放下心来。 此前在家里他也算煎过药,但现下喝药的人成了何似飞少爷,他自然是十二分上心的。 冬日苦短,午间没有毒辣的太阳,何似飞便放下了午休的习惯,趁这个时间换上短打,去河岸边跑步。 只要不穿书生长袍,何似飞就放下那些读书人的气度——无论如何,身体强健才是最重要的。 半个时辰跑完,何似飞气喘吁吁之余,一般会出一身的汗。不过这一点随着他日子的流逝渐渐减轻,等到又一年后的十月,十三岁的何似飞跑完一个时辰,虽然还是累的出汗,气息却依然十分匀整了。 第51章 何似飞从来都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性子, 这一点表现在他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自从去年十月被老师提点后,何似飞为了加强身体素质, 除下雨不能跑步外,每日都会在河岸边跑半个时辰,回去拉伸肌肉过后,还会做一些无氧的力量型训练——卷腹、负重扎马步、俯卧撑等。 不过, 除了跑步是雷打不动外,其他的力量型训练何似飞并没有每日都做。基本上是隔日一次, 而且就算做这些,强度也不算多大。 他现在到底年纪小,以后又不是要去当武官,不必练出遒劲鼓胀的肌肉来。 再说, 小小年纪就一直做力量型训练,很容易长不高。 何似飞对自身的其他方面要求不高, 但身高一定要达到自己的预期。 不过, 他爷爷何一年就挺高的, 奶奶在女子中也算高个子, 按照遗传规律来说,他长大后应该不会多矮。 再说这一年中,何似飞足足比去年窜高了小半尺,以前站在余老面前, 距离他肩膀还有点距离,现在个头已经到了余老耳垂下。虽然面颊上仍有轻微的婴儿肥, 却早已不似去年的稚气未脱了。 现在只要何似飞走出去, 任谁都会夸一句“翩翩少年郎”。 可偏生这位少年郎对自己在外的这点‘名声’毫不自知,只要他脱下书生长袍, 换上粗布短打后,就能在河边跑的一点也看不出书生那儒雅的气度。 这一点传闻余明函是知道的,但他不仅没管,甚至还觉得似飞这么做才是对的。 ——县城就这么大,何似飞作为他的弟子,不能在县学的操场上锻炼,还不准他在河边去锻炼么? 余明函这么想着,放下茶杯,靠在花厅的贵妃榻上,缓缓合上眼眸,准备打个盹儿。 而此时,他身上穿着的,赫然是去年何似飞请成衣铺裁缝为他做得那件夹袄。 ——到底年纪大了,不如年轻人抗冻了。 去年这会儿他还让何似飞脱的仅剩中衣,在偏厅背书,把何似飞冻得够呛,要不是回春堂大夫开的药剂,何似飞指不定得卧床一段时间。可即便如此,那日之后何似飞也是染了轻微的风寒,说话间嗓子更哑了几日。 今年,何似飞每日穿着一层比夏日加厚了一丁点的单衣上下学,不见打冷颤,写字更不见手抖。反倒是余明函自个儿先早早的穿上了夹袄,整个人愈发畏冷起来。 这一年何似飞不仅跟余明函老先生学习四书五经,题诗作赋也没落下。 有沈勤益这个社交牛逼症的朋友在,县城里一旦有什么文会、诗会,只要位置不在青楼,不用掏份子钱的,他都会拉着陆英、何似飞和周兰甫一起。 至于沈勤益为什么不去青楼为姑娘们写诗,根据沈勤益自己的话来说,一是因为他穷,点一壶酒的话,他接下来一旬就没钱吃饭了;二就是他还想娶个家底丰厚的姑娘为妻呢,他要是敢在外面喝花酒,岳家肯定不会把姑娘嫁过来。 说实话,何似飞现在倒是开始欣赏起沈勤益来了。 虽说他的目的并不纯良,但他能为了这个目的,严以律己——每日勤奋学习,刻苦用功。沈勤益在今年二月和四月的两场考试中,县试排名第三,府试排名第七。不出意外,明年二月的院试,他至少排名也在前二十。就算不是前几的廪膳生,好歹也是增广生。 要知道,一府之地,每年招录秀才四十余人。 约莫前四为廪膳生,进入县学念书的话,不仅不用交束脩的那五两银子,还能申请县学免费为他们提供的寝室,并且由公家每月发米六斗,发白银四两;廪膳生之后,则为增广生,增广生同样不用交束脩的五两银子,但想要住在县学的话,得按年交费,并且没有公家补贴。增广生之后,则是附学生,可以托关系进入县学念书,其他费用却一个不免。 因此,沈勤益能在县试与府试中考取这么高的名次,足以看出他日后的潜力。 ——至少成为秀才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 更别提,沈勤益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他是个穷书生没错,但他就想娶富家姑娘——这是一个双向选择。 有些富庶人家瞧不上沈勤益的做派,自然不会将女儿嫁给他;但有些人家看中沈勤益的前途,只要他能考中秀才,日后就算考不上举人,在县城开个私塾,那在县城的地位也不会低。士农工商,商人地位太低了,律法对其又有颇多限制,他们急需一个读书人来拉高自己的地位。 因此,很多商人即便知道不少穷书生上门求娶自家闺女是为了什么,还是会让女儿下嫁。因为他们也能从此中受益——成为秀才后,一年可是有两百亩田地免除交税的,还可以免除家中一人服徭役。 何似飞当时听沈勤益分析完其中利弊,只觉得是这个时代的规则和律法在给书生们铺路。 要是没‘士农工商’这种严苛的等级制度,想要靠一个人的读书科举来积累财富、实现‘从平民到上层人士’的阶级跨越,那还真是做白日梦。 “似飞似飞,我就知道你在这儿。”何似飞刚跑完步,就听到沈勤益跑着过来叫他。 何似飞瞧见沈勤益同样的短打打扮就知道他叫自己干嘛了。他大步往过走,气息逐渐趋于平和,他没有理会鬓边滑下的汗珠,说:“一会儿有蹴鞠比赛?” “可不是,陆英那小子昨儿个不知道吃了什么,现在还在茅厕出不来,我猜想你这个点都在跑步,一路寻来。”沈勤益笑着招呼他,“快来,我们队就缺一个人了。” 对于这种群体性活动,比如文会、诗会、蹴鞠比赛等,何似飞一向来者不拒。当然,他跟沈勤益一样,同样不去在青楼酒肆举办的文会。他这边不是因为穷,也不是什么‘要为了未来的另一半守身如玉’,他纯粹是心理洁癖。 再问,就是受了陈云尚和他那群朋友影响,不想踏入青楼一步。 何似飞跟沈勤益并肩朝着举办蹴鞠比赛的小山坡跑去。 那是县学学子们玩蹴鞠的老地方,说是小山坡,其实还没有何似飞高,但胜在地方大且平整,再加上这里光秃秃一片,也没有百姓前来放羊,不担心踩到排泄物,就成了大家出来玩的一个聚集点。 临到近前,有相熟的县学生给何似飞一根两指宽的绛红色绑带,让他绑在额际,绑好后还有一根同色的腰带和两根腕带。 这是为了区分队伍,何似飞这边是红队,另一边是黄队。 何似飞轻车熟路的绑好,现在他身量见长,跟一众比他大几岁的少年站在一起也不显矮,只是比起其他人宽广的肩背,还是显得有些瘦削。 但架不住他漂亮。 是真的好看到了漂亮的程度,比起面部较为扁平的大部分人来说,何似飞颅顶高,山根到鼻尖呈现流畅的线条,骨相不能更优越。还有那双眼睛,不是那种深深一道的双眼皮,可能是因为眼尾微微下垂的缘故,双眼皮褶子看起来有点浅,目光从薄薄的眼皮下投射出来的时候,让人觉得是冷淡又疏离的。可他越是给人一种距离感,就越是让人移不开目光。 这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人再错认性别的。 尤其、尤其是何似飞绑上绛红色抹额,那种冷淡的距离感立刻被秾丽掩盖——少年人面色发冷,目光漫不经心,可抹额是红的,唇色也因为刚运动完,泛着浅红色。就这么站在差不多同样打扮的一群书生中。 沈勤益调笑着捅了何似飞一肘子,笑着给他使眼色:“看到没,那边小坡上坐着的姑娘,都是看你的,可能还有一个看我的。” 何似飞:“?”如此精确? “啧啧,此前还有风声说你在河边跑步,罔顾读书人风度。都是这些姑娘哥儿们帮你骂回去的——说读书人不还蹴鞠吗?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怎么不走出风度来蹴鞠?你看现在不仅没人说你在河边跑步,还有些明年下考的学生一起跑,二月份考试,冷死个人,还不准穿棉袄,不好好锻炼身体怎么行。”沈勤益嘀嘀咕咕一大段,语含羡慕,“我说你小子,真的有成为陈世美的潜力。” 何似飞:“……”陈世美这梗都过去一年了,居然还能提出来。 紧接着尖锐一声哨响,何似飞和沈勤益立马正色起来,目光落在场中的那颗鞠上。 随着鞠一点点被抛高,红黄两队各自分散站位,势不能让对方踢进自家网门。 何似飞年纪小,力气比不过比他大几岁的青年,但他胜在灵活,反应敏捷,第一个球居然是他踢进去的了。 这边队员还没来得及欢呼出声,隔壁山坡上围观的姑娘和哥儿们已经叫了起来。 沈勤益用一种‘我好羡慕啊’的眼神看着何似飞,下定决心好好表现,一定也得让这些姑娘们为自己欢呼一回。 然而,直到蹴鞠比赛结束,大家各自解下抹额,腰带,手腕绑带,沈勤益都没有得到一分。 回程途中,他忿忿的挤了下何似飞的肩膀:“你刚让我一个球能怎样?最后一个我差点就能踢进去了。” 何似飞:“你是说你差点绊倒的那次?” 沈勤益:“我容易吗我!我就是为了抢这个球冲得太快才差点绊倒的!” 何似飞:“哦。” 沈勤益:“你哦什么啊啊啊啊啊!” 何似飞:“感觉你快要绊倒了,我才踢了最后这一下,不小心就进了。” 沈勤益愤怒的鼻子喷出热气:“何似飞你欺人太甚!” 陆英在一旁忍不住笑出声。 他一笑,沈勤益倒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的一样蔫儿了一下,但也仅仅就蔫儿了一下。下一瞬,他又问:“你们看清欢呼的那些姑娘哥儿的长相了吗?有没有特别好看的?” “都戴着面纱啊。”陆英才十二岁,压根没想过娶妻这门子事儿,不像沈勤益有贼心没贼胆的不敢朝那个方向看,他说,“全都带着面纱,什么都看不见。” 沈勤益:“哎,我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我未过门的媳妇儿,我还给她写了帖子说我今日要来蹴鞠。她要是没来就好了,看我差点绊倒,简直丢死个人——” 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活像一只斗败的大鹅,这下就连周兰甫都忍不住轻笑出声:“方才勤益有几个漂亮的旋身抢球,还是很精彩的。” 第52章 周兰甫话音还没落下, 陆英眼皮陡然跳了那么一下,紧接着,耳边便响起迅疾若雷霆的三连问:“真的吗?没骗我?哪几个?” 何似飞:“……” 真的, 沈勤益不能夸。 周兰甫显然还没在这方面吃过太多苦头,再加上他性格好,便安慰了那么一番。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36节 然后…… 周兰甫被迫想了一路沈勤益刚才哪几个旋身带球带得好。 他绞尽脑汁,终于想出来一个——“就是你正好旋身的时候, 鞠从你身侧擦过去,你顺道带了一下, 将其传给我的那个。那是真的很漂亮。” 说得这么详细,沈勤益不想起来都难,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还真是。 但关键是——那个鞠是何似飞传给他的。 先前他同自己这边的另一个队友跟黄队抢球, 几次三番之后,黄队以一个假动作抢到了, 他当时正气馁着, 就听到似飞叫自己的名字, 然后眼看着鞠从他身侧擦过, 他赶紧将其运给周兰甫。 沈勤益眼睛亮了亮:“似飞,你是专门传给我的?” 那个角度,其实似飞也可以直接踢给周兰甫! 何似飞淡淡扫了沈勤益一眼,没等他说话, 陆英已经先开口了:“我记得这个球的,似飞哥很巧妙地抢来了!一定是专门踢给你的!” 陆英因为闹肚子, 体力不支, 从茅厕出来后就在旁边观看,有些场内的小动作, 他看得比参加的队员都清楚。 陆英很聪明,问:“你不是提前告诉似飞哥,小嫂嫂可能来看你蹴鞠?而且似飞哥不止给你传了这一个呢,我记得还有两个来着……” 沈勤益几乎要哭着上来感谢何似飞,在他没有眼泪干巴巴的嚎啕中,何似飞听到什么‘来世做牛做马’,他让沈勤益打住:“别,消受不起。” 陈竹正在街上买肉和骨头,他准备熬些骨头汤,最近何似飞个子窜得厉害,裤子没穿几个月就短到露出脚踝不说,昨晚还因为腿抽筋而惊醒。 何似飞上辈子根本感知不到腿的存在,压根没有应对过腿抽筋这种事的经验。再加上昨日天阴沉着,温度急转直下。大半夜他只感觉小腿肚子抽得疼,把何似飞这个一旦进入深睡眠就雷打不醒的人给疼起来了。 刚开始他还凭着自己的意志力在忍,后来不小心微微蜷缩了一下腿,那个痛,说是硬生生在腿里剜肉都不为过。 陈竹一向睡眠浅,听到何似飞这边沉闷的响声,披衣起来敲门,帮他按直了腿后,缓了好一阵子,疼痛终于消弭掉。 应对腿抽筋陈竹还算有经验,他告诉何似飞抽筋时候千万不能蜷缩,一旦缩了腿,那筋就变本加厉的抽着疼。 自此,何似飞学到了一项应对腿抽筋的紧急自救措施。 陈竹今儿个便专门去回春堂找了此前给何似飞开过药的大夫——在余明函的授意下,何似飞每个月都去找大夫把脉问诊,换季时节偶尔需要连喝二十一天药剂来固本,偶尔则是注意饮食即可。 因此,何似飞这边腿抽筋,陈竹立马就去找了大夫,总归大夫前几日刚给何似飞号完脉的。陈竹去询问何似飞这种情况是否要喝些补药,大夫笑着摇头,让陈竹回去给何似飞煮点骨头汤就行了。 正跟几个人走着的何似飞看见陈竹,对他们三人告别,说:“我看见陈竹了,你们先走,我同他一道回去。” 几人好歹也是相处了一年多的朋友,自然知道陈竹是何似飞的书童,且不是普通关系的那种。 因为,何似飞这么一个对人淡漠又疏离的性子,居然会花五十两银子从陈云尚那里买下陈竹——县城就这么大,大家又都是一起参加科考的书生,陈云尚那一点儿事根本瞒不住。 沈勤益不似其他俩人那样通晓人情世故,知晓此事后还专门找何似飞求证过,何似飞听闻后一丝犹豫都没,说:“我把陈竹当亲人。” 因此,听闻何似飞要跟陈竹一起回去,其他三人并不诧异,约了下次休沐一起去垂钓后便离开。 陈竹买好了骨头和肉,放在菜篮中,一转身便看到了何似飞,他刚要笑起来,就看到何似飞身上单薄的衣服,赶紧上前几步:“咱们先回去,你穿这么点小心着凉。” 何似飞依言往回走,他朝篮子里看了一眼,有肉有骨头有莲藕:“阿竹哥,今晚炖汤?” “嗯,莲藕排骨汤,还有这些脊骨另起一个锅来烧点骨头汤。”陈竹转头看着何似飞,说,“去年你才到我这里,现在已经比我高一截儿了。” 他说着,比划了一下自己耳朵上方。 他依然是去年那个开了个话头就喜欢絮絮叨叨下去的性子,继续说:“你这衣服还好说,袖口稍微做长一点,一件能穿大半年不需要大改,但裤子两三个月就得补一截儿,我就算一直准备着同色的布料,但缝那么多线下去也不好看。这几日我得重新给你做几身衣服。” “阿竹哥不要太累。” “针线活而已,很轻松的。”陈竹正笑着解释,一扭头突然看到了什么,神色一僵,接下来的话全咽进了肚子里。 何似飞诧异:“阿竹哥?” 陈竹垂着眼睫,摇了摇头,轻声说,“没事,似飞。” 何似飞看了他一眼,不再追问。 两人走回小院,陈竹提前先去煮骨头汤,这个得煮好几个时辰。何似飞则烧水洗澡,他刚蹴鞠回来,出了一身汗,洗完澡再去练字。 陈竹看着何似飞捡了柴火去浴房烧水的背影,垂下眼眸,咬了咬唇,不知道那件事情该怎么开口。 可……可似飞少爷好像早早就看出来端倪来了,只是没挑明了说而已。 陈竹两只手在身前握紧了又松,踟蹰半晌,最后还是转身回去先煮汤。 自从何似飞把陈竹卖身契买来起,自然是给陈竹发工钱的。 ——根据律法,只要陈竹不是奴籍,就不允许主家不给其月银。去年何似飞刚找到小院住,手里余钱有限,给陈竹一个月五百文。今年六月何似飞在赵麦掌柜那里卖出一块巴掌大的东阳木雕给一位京城贵客,身价一跃成了二百八十两银子‘存款’的有钱人。于是他给陈竹的月银便涨到了一两银子又四百文。比此前翻了一倍还多。 这样的月银在整个木沧县算是史无前例的。 按理说,完全不该给这么多。 陈竹拒绝不了,只能收下。可说到底,他还是心慌的。他以为自己把小心思藏的很好,以为似飞少爷从不会注意这些与读书无关的小事情,可少爷……好像还是注意到了。 但少爷没有戳破,他只是默默给自己加了很多很多月银。 如今,距离六月已经过去了四个月,陈竹还是没把自己同那回春堂煎药伙计的事情摊开来给何似飞讲。 如果说最开始是不想打扰何似飞念书的话,那么到现在,他就是不敢开口了。 陈竹知道何似飞明年二月要考县试,四月考府试,最早一场距离现在没几个月了,他不可能自个儿去嫁人,让少爷没人伺候。 况且,陈竹自己还没理清对那位煎药伙计——现在已经是抓药伙计的心思,他只是觉得对方人不错、踏实、又勤奋,但要说起谈婚论嫁,他便心慌极了。 一方面是自己害怕嫁人,另一方面则是似飞少爷默许他嫁人的态度。 去年他娘来到县城时还提过一次他的婚事——既然似飞少爷不要通房,那么以他现在‘何家下人’的身份,按理说只能嫁给何家的下人。但何家现在较为清贫,除了陈竹之外没有其他下人。 如此一来,陈竹的婚事就被耽搁了。 可何似飞去年才刚给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了他家陈竹,陈竹爹娘也不敢因此而找何家说理,只能悄悄让陈竹先给自己物色——甚至还说去找余府的小厮也行,反正最后都算是何少爷的人。 这也确实是一条出路。 对于这种卖身契在主家手中的女子和哥儿,一般有三条出路,第一是像之前陈云尚一样,把陈竹收为通房;第二就是陈竹他娘说的,找个何家的下人嫁了;第三……第三条路,一般只针对那些从小买来伺候主子的下人,主人家会善心大发,允许他/她们找个喜欢的人嫁了,甚至还会准备嫁妆。但这也算是他/她们应得的,因为他/她们从小就在伺候主人家,伺候了十年。 陈竹从来就没想离开过何似飞。他已经不是……之身,压根就没再想过嫁人。早在去年被似飞少爷买下的时候,他就只想一辈子跟着似飞少爷,伺候他。 可一切都在去年十月出了些许变数。 那个回春堂的煎药小童,现在或许得叫煎药、抓药伙计了,那个刚开始教他怎么煎药都害羞脸红、声音细若蚊蝇的少年,在后来每月的相遇中会在大夫给少爷诊脉时,给他讲一些有趣的小事,后来,还会教他一些经络的疏通手法——让陈竹大开眼界的同时,又非常快乐。 要是没有近两年发生的这一切,陈竹自然是愿意嫁的。 但到底经过了这么多事,陈竹也早已不是那个两年前看什么都好奇,眼底尽是单纯的少年了。 况且,在陈竹眼中,这位伙计远远没有似飞少爷重要。 对于刚开始少爷给自己涨月银,陈竹是惶恐又不安的,后来想了许久,渐渐就明白了——少爷大概是看出了些许端倪,让他给自己攒压箱银。 但少爷就是没戳破了说。 他记得少爷最开始给他五百文月银时说过,遑论性别,只有银子在自己手里,说话时才能挺直腰杆儿。 也就是从那时起,陈竹不再将自己有多少银子老老实实的告诉爹娘了。 ——他爹因为陈竹给家里钱减少,还过来闹过一次,但陈竹很听何似飞的话,就是不多给家里银子,被他爹逼得很了甚至还临场发挥了一句:“如果你再来闹,我就回牧高镇,回咱们村,我就说你将我卖给陈少爷,陈少爷要带我进青楼——咱们看到底丢的是谁的面子!” 陈竹爹一下子老实了。 青楼这种事在浪荡的书生中可以算习以为常,但在牧高镇那绝对是惊天大事。到时别说他要面子了,陈云尚少爷家要是见他们把这事捅出去,一定会要了他的命! 自此,陈竹跟他爹约定好,每月只给家里一百二十文,直至他成亲,就不再给了。 迄今为止,陈竹已经攒了七两银子多——就算是放在高成安那样的出身下,都算一笔‘巨款’了。 可随着压箱银越攒越多,陈竹说话底气充足的同时,心里越来越慌张。就好像攒到一定程度,似飞少爷就要把他嫁出去了一样。 他害怕离开似飞少爷。 很怕很怕。 在似飞少爷身边,他有勇气去摆脱陈云尚少爷,他敢跟他爹叫板。可陈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离开似飞少爷。 何似飞洗完澡绞头发的时候其实也在想这件事。 感情一事他没有经历过,便不想随意插手,因此才没有贸然对陈竹的感情进行置喙。但何似飞也不是什么都没做,他悄悄查了那个煎药伙计的背景。 ——他姓周,叫周兰一,好巧不巧,是周兰甫的亲弟弟。 根据周兰甫所说,他弟弟从小不喜欢读书写字,但对药材很是敏感,于是便去了他祖父的回春堂帮工。祖父对于孙辈有人喜欢医术十分开心,自然教的十分用心。按照周兰甫的话来说,周兰一现在已经可以给人号脉开药了,至于何似飞为什么说他是‘煎药伙计’,可能是因为当时医馆太忙,周兰一跑去帮着煎药了吧。 看着周兰甫的品性,就知道周家家风不错,那么培养出来的周兰一肯定差不到哪里去。 只要陈竹心里喜欢,何似飞对此是乐见其成的。 但以现在的情况来看,陈竹好像做了一个何似飞都没想到的决定——陈竹要留在他身边。 何似飞对此其实也没多大意见,陈竹表面上性子软,其实内里十分柔韧,而且他特别踏实肯干,从不眼高手低,这样的人用起来十分得心应手。 何似飞没喜欢过人,更没结过婚,不大能理解为何这时代人都把‘成亲’看得那么重,好像一辈子不成亲就是最大逆不道的事情。 他觉得,陈竹可以按照这时代对‘哥儿’的希冀,找个好人家嫁了;也可以跟着他,以后只要有他何似飞的地方,就少不了陈竹的好处。 第53章 何似飞觉得该跟陈竹开诚布公谈一谈此事—— 陈竹对他有多看重, 何似飞自个儿是知晓的。但这周兰一能让陈竹为他犹豫、踟蹰到这地步,本身已经说明了一些事。 只是因为陈竹时时刻刻把何似飞放在首位,下意识没去思考周兰一在他心中的地位。 陈竹自个儿‘身在此山中’, 这会儿没看明白自己的心思,何似飞却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如果何似飞是个正常的这时代土著人,此刻的做法一定是引导陈竹明确他对周兰一的感情,很可能还会使劲儿去撮合陈竹和周兰一这对——毕竟周兰一出身家风皆不错, 即便不是家中长子,却也能分得一笔不少的家产, 回春堂这间闻名整个木沧县的医馆,周家祖父就很有可能留给周兰一继承。 陈竹嫁过去后,下半生不用再辛勤劳作,便能过上很多人一辈子都奋斗不到的富足生活。 偏偏何似飞不仅不是这时代的土著居民, 而且自己两辈子都是中二期还没过的少年人。 ——中二期少年人的理想,是冲破桎梏, 打碎囹圄, 是历尽千难万险也要朝着顶峰攀登。 谈对象, 成亲? 暂时完全不在何似飞的考虑范围之内。 因此, 对于何似飞这个没有任何感情经验,且恋爱观念跟这世界背景下普罗大众的婚恋观完全不一致的人来说,要真按照他的意思——他一定会劝陈竹放下这个让他迟疑的男人,去追求事业的星辰大海。 男人只会影响他拔刀的速度。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37节 想到这里, 何似飞有些头疼。 他知道自己应该按照这时代的规矩和人伦习俗来,劝说陈竹和周兰一相亲相爱, 毕竟这对陈竹来说确实是一个好的归宿。 “但还是好违心。”何似飞轻声嘀咕。 人间万事, 唯有‘别人的感情生活’这档子事儿,最为磨人。 劝和吧, 违心;劝分吧,万一真把事情搅黄了,日后陈竹想起来后悔,那自己就里外不是人了。 最明智的方法就是任其自由发展,自己不掺和一分一毫。 何似飞此前几个月确实是这么做的,他甚至还多给了陈竹一些银钱,只为了让陈竹面对周兰一时更有底气些。 但现在……看着陈竹日渐焦虑,何似飞狠不下心再任由其发展了。 他努力将自己那些中二期没过的热血掩盖起来,尽量以这时代土著的思维来理性思考陈竹与周兰一的事情。 ——假如周兰一真的是陈竹的好归宿的话,那么,怎么才能让陈竹嫁得更顺理成章一点。 陈竹的优点有不少,脾气非常好,温柔,能吃苦,任劳任怨,再配上清秀的长相和纤瘦的身材——虽然每一条看似都普普通通,好像都是男子找对象的最低标准,但若将这些完全汇聚于一人之身,还是挺难找到一个合适的。 可这些都是陈竹的‘软实力’。 真要论起门当户对来,陈竹的哥儿身份位于性别鄙视链最底层,再加上百姓们对贞操的看重,他都不占优势。 何似飞这会儿倒没多想什么家世门第,既然陈竹卖身契在他这儿,那么陈竹就算是他的人。按照他和老师商量的情况,他明年二月考县试、四月府试,如果不出意外……明年还有可能开恩科,原本要在后年八月才能考的院试估计在明年八月就能考。 再然后是乡试、会试…… 只要他能一步步考上去,所谓门当户对要看重的陈竹门第家世便完全不成问题。 那么,真正阻拦在周兰一和陈竹之间的,只剩下哥儿的身份和那劳什子贞操了。 何似飞目光游离,按理说会显得无神又空洞,但桌案上豆大的烛光笼进他漆黑的眼眸,乍看竟有璨然之意。 片刻后,何似飞想到了什么,薄薄眼皮下的眼珠微微转动,那双眼睛里立刻聚了神采。 正好,何似飞看到陈竹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些像是宣纸的东西,看样子准备去厨房。 何似飞叫住他:“阿竹哥。” 陈竹身子猛地一顿,着急的将东西往身后藏。何似飞已经大概猜到这些是什么,他没戳破,只是道:“我的束发带忘在浴房了,帮我拿一下。” 陈竹赶紧答应,将原本打算带去厨房的纸张掖在袖口里,去给何似飞拿束发带了。 甫一踏入何似飞的屋子,陈竹就怔愣了一下,因为何似飞将桌案上笔墨纸砚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茶壶和两盏茶水。 “茶水不太热了,阿竹哥不要介怀。” 这是要正式交谈的意思。 陈竹有一瞬间的发懵。 少爷他……他要跟自己谈、谈什么? 难、难不成真如他想的那样,少爷早就看出了他和那抓药伙计的情愫,之前多给他钱,真的是教他攒压箱银! 陈竹鼻息陡然凝滞,腿脚上像是灌了泥沙,沉重的挪步困难。 偏生何似飞坐在原地没动,只是用那往日有些疏离淡漠的眼眸看着他。不过此刻,那双眼睛里没有淡漠,反而含着点点笑意,像蕴含了夜空下璀璨的星子一样。 陈竹心里‘腾’得升起偌大勇气,几个月来的惶恐不安、怯懦担忧仿佛一下找到了宣泄口,汇聚成两行清泪,从面颊上滑下。 他心头肿胀难言,哽咽不出声,唯有安静的流泪。 少爷他真的什么都知道了。 这个念头刚一出来,纷杂的情绪一时间充满陈竹的大脑,他感觉周围的一切好像都跟自己隔了一层薄薄的膜,整个世上好像只剩下他和少爷两人。 他听到少爷无奈叫他:“阿竹哥。” 但陈竹眼前却渐渐看不清物什了,就在何似飞的身影在自个眼前完全模糊的那一瞬,陈竹猛地一惊,从这种自我隔离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连续抹着眼泪,缓缓走到何似飞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捏着茶杯,陈竹能感觉到少爷的目光没落在自己身上,这让他有了短暂的放松。 ——从最开始猜测少爷可能知道他跟那抓药伙计的关系,到少爷真的已经知道,开诚布公找他谈,这期间没给陈竹多少准备时间。 他现下的所作所为完全依从本心:一会儿少爷问什么,他都会毫无隐瞒的说出来,一切、一切都听少爷的决定。 何似飞等了片刻,见陈竹喝完杯中茶水,又给他倒了一杯,才说:“阿竹哥这几个月……经常会悄悄笑出来。” 陈竹没料到何似飞会这么开场,怔愣的抬起头,直直看着已经比他高出小半个头的少年。 何似飞同样看他,语气认真:“是想到了什么人,什么事,才笑得这么开心吗?” 以前的陈竹也总是笑着,但当他一个人开始做饭打扫的时候,满目都是认真的。只是近几个月来,他经常会不自觉的笑出声来。 陈竹惯来是最听何似飞话的。 何似飞这么一说,他便下意识的回想起惹得自己偷笑的对象——周兰一。 周兰一说:“陈小哥,我跟你说,别看我现在给患者包扎换药这么熟练,五年前我刚认完所有药,能到前堂来帮忙,那会儿我可紧张了。我现在都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下了大雨的傍晚,因为大雨的缘故,医馆没多少人,我在把一些很容易返潮的药材拿出来烘烤。当时医馆前堂就我一个人,突然间外面嘈杂的人声盖过了大雨声,我知道可能出事了,赶紧去后面喊祖……大夫。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上山看果树,不小心滑倒摔了下来,整个人身上都是血,还有被雨水冲刷过的痕迹。因为伤口太多,要赶紧处理止血,大夫说他处理一个我便去包扎一个。当时我紧张啊,手忙脚乱的给人包扎,幸好这人年轻、命大,活过来了。” 陈竹听得入神,目光灼灼的看周兰一,眼眸里隐含佩服。 周兰一就在这时,笑着说:“那人和他们家人都很感谢我们医馆,后来换药,家里人还送了锦旗,喏,就是这个。我当时开心,那是我第一回学着处理伤口。然后我就自告奋勇去给他换药,陈小哥,你知道换药时发生了什么吗?” 陈竹是个很温柔的人,只会往好处想:“你换药换得更好了?” 周兰一忍不住轻笑出声:“没,我当时年纪小,又骄傲,结果人伤口在左腿,我给人换药后包扎到右腿了。当时那个人还一脸愁苦的说,是不是他右腿也断了。” 陈竹脑子里想象出了那个画面,忍不住轻笑出声。 周兰一看着他的笑容,别过脸去,只是耳廓的潮红出卖了他的心思。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一点一滴,都足以引起陈竹情愫翻涌。 他的眼泪第二次流了下来,何似飞安静的听他絮絮叨叨,说到一些事情时,陈竹还把那抓药伙计教他写过的字,给他画过的经络图都从袖口里摊出来——那些,他刚刚狠下心来准备带去厨房一把火烧了的。 可现在,陈竹有些不忍心了。 周兰一是这个世上第一个专程逗他笑的人,也是第一个看向他时,满眼都是他的人。 何似飞看着陈竹又哭,面上端的八风不动,心里其实是紧张的。 这会儿该说什么才能安慰到陈竹? 他一个单身了两辈子的中二少年真的不善于处理感情问题,他原意只是想引导陈竹看清内心。 现在看来,陈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对周兰一的感情。 就在何似飞想要耐心等陈竹哭完,说一两句干巴巴的——诸如“别担心,喜欢就去跟他在一起,剩下的事情我来就行”的话结束他们交谈的时候,陈竹突然拿起一张周兰一给他的画,指节用力,猛地撕成两半。 何似飞听到陈竹带着哭腔的声音:“少爷,我不要喜欢人,不要嫁人,我、我想留在这里。” 第54章 何似飞还没组织好语言回复陈竹, 大脑已经率先反应出一个词——雏鸟情结。 刚破壳而出的小鸟会把睁眼看到的第一个生物当作自己的母亲。 同样的,陈竹在离开陈云尚那个牢笼后,把自己当作了一份精神支撑。 何似飞倒不介意陈竹有这样的想法。 毕竟, 人活在这世上,总得有个念想,才能日日坚持着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学子们为了考科举,沈勤益为了娶富家姑娘, 庄稼汉为了田地收成,而陈竹……一直想的是好好照顾何似飞。 这其实不算坏事。一般人家买了下人回来, 还会明里暗里敲打几棍子、随后再给个枣子,以此让下人对主人家更加忠心。 如果何似飞把陈竹当个单纯的书童来看,陈竹的想法和做法无疑都是合适的。 但问题在于,何似飞从未把陈竹当仆从看。 马上过完年就要十四岁的对感情一窍不通的少年眸眼定定的看向陈竹, 目之所及,有陈竹颤抖的指尖, 有被撕成两半的纸张, 还有那一滴滴从十六岁陈竹下巴尖尖流下的泪水。 ‘啪嗒啪嗒’的砸在桌案上。 在这种场景下, 寻常人第一反应可能是‘都喜欢到这种地步了, 就不要再犹豫纠结,去找周兰一吧,祝你们幸福’。 但何似飞却十分认真的开了口:“阿竹哥,我在想, 与其让你在我和周兰一之间踟蹰,不如你暂且把心思放在旁的事上。等你忙过一段时间后, 再回来做决定也不迟。” 这一招叫情绪转移。 何似飞上辈子经常用。作为感知不到自己双腿、而且还罹患绝症的残废, 何似飞没有成长为一个整日阴测测仇视世人的变态,大部分时间都是靠这招来排解心中焦躁的。 当年的何似飞明知自己没有未来, 却还是坚持着给自己树立一个个符合主流价值观的目标——比如学习、练字、雕刻,日日坚持下来,他便很少有时间自怨自艾。原本黯淡无光的短暂人生好像得到了无限延长。 陈竹闻言怔愣的瞪大眼眸。 何似飞:“前些日子,朝廷安排清剿匪患,以保年关安宁。其中,木沧县与宁水县之间的矮山林里,清剿出一大批拐卖孩童的恶徒,其中有十数位不到七岁的哥儿,因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其父母,只能暂时安置在县衙后院。但考虑到性别与男女大防,县衙想要找一位哥儿来照顾这些孩子——” 这个消息是去年放何似飞进去县学参加考校的衙役告诉他的。 后面还有一段:“不过衙门最近银子吃紧,一日可以给照看之人八文钱,好处是吃住可以在县衙里,不用花钱。” 八文钱……一天其他的都不干只做荷包卖钱,都能赚不止十五文。故此,鲜少有人愿意去。 何似飞毕竟住在县衙后院不远处,每日出门都要经过县衙,同衙役们抬头不见低头见。再加上大家都知道他是余老的关门弟子,自是有意同他结交,这不,何似飞经常能听到一些新鲜却又不机密的消息。 何似飞没提钱的事情,只说那些个小孩子们因为一直被关押,又得不到好好照顾,不少孩子身上生了褥疮,看起来极为可怖,虽有大夫会给孩子们问诊,却也不能面面俱到的检查完身体,并且时时刻刻耳提面命的让他们不要抓挠。 陈竹很善良。 这个何似飞一直都知道。 他说完这些,不用想,便知道陈竹的决定。 待陈竹收拾完桌案出去后,何似飞站在原地沉思片刻,便拿起墨块研磨,准备练字。 现在何似飞已经可以写一手很漂亮的馆阁体,打眼一看同京都书局印刷出来的别无二致,但看久了还是能发现细微差距的。 余老上次检查了何似飞的字,对其评价是:“藏不住锋。” 虽然评价的毫不客气,但余老面上却十分满意。短短一年的功夫,自家学生能把字写到这种地步,已经不是一句‘天资聪颖’能诠释的了。 那得是‘天纵奇才’。 何似飞倒不知道自己在书法方面的天赋能得到老师这么高的评价。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38节 不过,他自知能有现在的收获,是因为他博览无数大家的墨宝,集大师之所长,才慢慢写出自己风格的字体的。 ——上辈子他便跟着老先生看过不少大师的真迹,这辈子余老这边收藏的真迹一点也不逊色于他上辈子的老师,两相结合,何似飞要是还写不好字,那真的可以称得上愚钝了。 现在何似飞可以写四种字体,三种都算是能拿得出手的。 第一种是很有他个人风格的柳体,字有筋骨,提笔落笔皆有锋芒,一整张字整齐漂亮,赏心悦目; 第二种则是何似飞一直在临摹的京都书局印刷的馆阁体。有次他默写完《孟子》,纸张上写的满满当当,再无其他落笔之处,何似飞原本打算将其折起丢弃,被余枕苗看到——他想要花钱把这买下来,毕竟这真的跟京都书局印刷的字体别无二致。何似飞见他真心想要,重新按照书本大小默写了一本,还让陈竹帮忙缝好送给余枕苗了。 第三种是何似飞自个儿改良的馆阁体,老师虽然说了‘藏不住锋’,但又说让他继续练下去,过段时间就能写得很好了; 第四种……是真的拿不出手,那便是何似飞的草书。沈勤益曾打趣他:“都说有狂气的人草书写得好,咱们似飞诗文做得那么好、看得我都想要张扬一番,但这一手草书完全配不上好诗啊!” 何似飞闻言并不气恼,他两辈子都没怎么练过草书。上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在勾心斗角的算计着买氧气,这辈子则在准备科举,一有时间就在练柳体和馆阁体,草书自然写不好了。 余明函在觉得何似飞特别有书法天赋时,让他写过狂草,看了后就被何似飞这手草书给弄得半晌无言。 比起其他任何人,余明函是最能知道何似飞狂气——毕竟那是能写出自己日后想要位极人臣,遑论肱骨之臣还是恣睢之臣的少年啊。 可这一手狂草,真的只能看出‘草’,太潦草了。 无言后,余明函想到什么,又忍不住笑出声来:“似飞啊,比起约束自身,恪守规矩,你比我强。” ——要不是为了自己的目标,日复一日的练柳体、馆阁体,何似飞的狂草能因为没练过而写得这么糟糕吗? 想到何似飞日复一日的坚持穿着单衣跑步,想到他勤勉练字、背书,余明函心中就对这孩子愈发心疼。 谁能猜到,这个时节穿着单衣都不会冷到发抖的少年,去年这会儿已经给自己裹上夹袄了呢? 心疼归心疼,但能看着何似飞一步步长成自己所期待的样子,余明函就忍不住浮一大白! 得一弟子如此,夫复何求! 十月一过,十一月初,又到了何似飞每月去回春堂诊脉的日子。 每月一诊脉,这是余明函要求的。他说京城那些备考的少年郎,在科举前几个月,几乎每一旬都要让大夫上门诊脉,确认身体足够康健,能撑得住一场科举考试才行。 不然,他们宁愿让孩子不参加科举,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被冻死在科考的号房里。 今日来诊脉的不只是何似飞,还有沈勤益、周兰甫和陆英。 对于科考前的注意事项,何似飞自然不会瞒着朋友,他和陆英都要在两个多月后参加县试;沈勤益则要参加院试。 至于周兰甫,还没报考乡试。此趟来,是受二弟之托,当个中间人,让二弟跟似飞能搭上话的。 何似飞的身体经过一年膳食调养,运动调理,外加自己年纪小,正是成长发育的时候,脉象自然十分健康,年迈的大夫给他连个注意事项都不留,便叫下一位来号脉了。 周兰甫则悄悄带着何似飞去了后堂,周兰一早已候在此地。在周兰甫放帘子的时候,周兰一对着何似飞深深一揖,神色恳求,言语恳切:“何少爷,冒昧请您来,是因为、因为我对陈竹情根深种,但、但最近不知为何,陈竹对我避而不见,我……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见他,如果他不方便,可以不见我,但能否请何少爷帮忙带话……我、我……” 周兰一虽然说的断断续续,逻辑却十分清晰,可见是之前打好了腹稿的,只是临场发挥太紧张,这才磕磕绊绊的。 对于感情一事,何似飞已经一回生二回熟了。 他此前让陈竹去县衙帮忙的时候,已经料想到现在的场景——如果周兰一真的如同陈竹在乎他的那样,同样在乎陈竹,那么周兰一应该会在这时来找自己。 何似飞虽没经历过感情一事,但知晓‘感情付出的双向性’,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感情维持注定是不长久的。 周兰一比何似飞要年长三岁,身型也比他壮实,按理说气场风度应该能压过何似飞这个不足十四岁的少年。但周兰一这会儿在何似飞面前支支吾吾的说话,气场委顿,却丝毫不显得突兀。 周兰甫站在门边,如果有外人来他就会吭声。 现在外面静悄悄的,周兰甫便偏头去看屋内的两人。 乍一看,周兰甫未曾察觉有什么不对,再看第二眼,周兰甫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那微微倚靠着窗棱的少年身上,站姿有些懒散,身型也是单薄瘦削的。但无端的,气场就是能稳稳盖过他家二弟一分,不多不少的一分——让人有压力却又不会觉得突兀。 周兰甫心里忽然泛上一个念头,何似飞这……真的是那种高门大户才能养出的矜贵公子哥儿吧。 第55章 交谈进行的很顺利。 周兰甫应该提前跟周兰一提过陈竹在何似飞这儿的地位, 因此,周兰一并没有以‘周家二少爷’的身份来跟何似飞谈买下陈竹卖身契的事情。他的一字一句里不仅有对陈竹的情谊,还有明显的尊重, 是那种对于同样有独立人格的同类的尊重。 周兰甫注意到,在周兰一谈起陈竹的时候,何似飞那淡淡的目光便一直落在他身上。 周兰一的这些心里话,周兰甫也是第一次听, 见二弟有如此尊重哥儿的觉悟,他自个儿都吃了一惊。 ——二弟这样的想法, 当真是十分难能可贵了。 那么,二弟应该算陈竹的好归宿吧。 周兰一以为何似飞会跟自己一样震惊于这份难得的尊重,却不料何似飞面上始终神色淡淡,好像一点都不觉得此事值得惊讶一样。 那边诊脉开药的速度不慢, 这里周兰一也只能长话短说,将希望何似飞给陈竹带的话说完, 便千恩万谢的送别了。 出门时, 周兰甫压低了声音问:“似飞, 你……不觉得兰一这样的想法很难得吗?” 何似飞这会儿才惊讶的微挑眉梢:“什么想法?难得?” 居然跟周兰甫完全不在同一条脑回路上。 周兰甫只能解释, 何似飞明白过来后,不禁莞尔:“兰甫兄,在婚配一事上,大家对男子的要求, 是不是太低了点?” 这下轮到周兰甫不理解了。 作为土生土长的这时代书生,周兰甫确实很难理解何似飞的意思——对待成亲一事, 男子能尊重女子/哥儿便是难能可贵, 而女子/哥儿却需要敬重丈夫、温柔贤惠顾家听话乖巧…… 何似飞对此没有过多解释,离开回春堂后, 四人还要赶赴一场诗会。 ——对于诗会,九月十月的主题有秋收、赏菊,十二月一月有严冬、腊梅,唯独这十一月,可怜见儿的夹在两个上好的时节中间,再配上冻人的气候,着实让人提不起写诗的兴致。 因此,大部分人不会在这时举办诗会。 往年此时,学子们大都喜欢蹴鞠、投壶、登高等锻炼的活动。有家底的人还会租借几匹马去享受骑射的快乐。 可这场诗会的举办者是高成安。 前日,何似飞下学后,刚拐过县衙后的巷子口,还没走到自家院门前,远远就见有一个陌生小厮在门口徘徊。 陈竹最近在县衙照顾那些年幼的哥儿,何似飞白日里一般在余老府中,因此,家里是没有人的。这小厮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何似飞走到近前,接过小厮手中的请帖,同时习惯性的摸出一点碎银赏给小厮。待他看到请帖上大大的‘诗会邀请’时,眉头微蹙,对那还没走的小厮说:“小哥,抱歉,麻烦告诉你家主人,此旬休沐我已有约了。” 小厮显然没料到何似飞居然会拒绝,他愕然的垂着脑袋,声音小得仿佛嗓子眼儿里抠出来:“何、何公子,我家少爷说,他已经许久未见您了,这回真的想要同您叙叙旧……” 何似飞将信封打开,这才发现,落款居然是高成安。 到底是表亲,何似飞便答应下来。 周兰甫那边同样,到底曾经同窗过两个月,也答应下来。 至于沈勤益,则是听说何似飞和周兰甫都要去参加诗会,自己同样要跟去不说,还拉上了陆英,理由是大家身为朋友,就要要有福同享、有诗会一起参加。 周兰甫依然经受不起沈勤益的打趣,偏头看了何似飞一眼,见他没有解释的意思,便忍不住开口:“勤益、阿英,不是我们不想同你们一道,只是那高、高兄近年同我们无甚交流,突然相邀,我们不晓得其底细,便不敢贸然邀请你们。” 文人相轻——即便这只是小小一个木沧县,读书人中也分了不少派系,平日里斗文、斗诗、斗歌赋的情况不少。 周兰甫他们几人都算是县学一派,有‘正统’出身,即便自个儿不争不抢,平日里也少不了被其他学子拿来做比较。 这种不同流派之间的比较,斗赢了没什么,如果输了……那真是短时间在文人圈子里抬不起头来。 比如何似飞,去年拜师余明函,可今年二月却并未下场参加科考,当时还被一些书生暗地里嘲讽过——说他拜师大半年了,连县试都不敢参加,可别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吧。 当然也有人出于对余明函的崇拜,爱屋及乌的选择信任何似飞——说他有可能打算在明年下场考,连考三科,一举拿下小三元。 大部分文人默不作声,其实同样在心底暗暗等待何似飞参加科考。顶着余明函弟子的名头,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溜溜。 周兰甫虽然话少,却是个极为好心的,他又说:“上月似飞一首《咏秋》律诗备受好评,最近原本不应再参加诗会——再过两个多月就要参加县试了,声望对于县试排名很重要,这个时候可不容许出一点漏子。你们俩也是,陆贤弟同样要参加县试,勤益要参加院试,这会儿跟上来凑什么热闹,哎。” 越说越有点紧张担忧。 县城就这么大,当时何似飞同高成安一道来县城,之后又带着陈竹‘自立门户’的事情在文人圈里压根瞒不住。不过,因为高成安同陈云尚一方理亏在先,何似飞的行为处事挑不出错,想要看何似飞笑话的人也没有攻讦他的由头,此事便一直没什么人提。 但何似飞同高成安关系冷淡下来,便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一年都没怎么联系过,高成安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邀请何似飞参加诗会,周兰甫等人便下意识觉得他不安好心。 沈勤益:“不就是即兴作诗么,咱又不是没作过。再说,似飞在诗文方面天赋这么强,还老有其他流派的人说他是提前准备好的诗词,等到诗会时假装是即兴创作。这回咱就让似飞再露一手,看看那些人脸疼不疼。” 陆英捏紧了拳头,努力保持冷静:“县试排名对我来说没什么要争的,有似飞哥在前,我是不敢肖想县案首了。便不在乎什么县城声望——我好像还没有声望吧,那便不怵参加诗会!” 沈勤益又说:“阿英都不怵,那我也不怵,似飞更不可能怵!咱们过去证明正统县学学子的实力!” 周兰甫被这俩人说得热血上涌,见何似飞全程没开口,悄悄抻了一下他衣袖,说:“似飞你来也说两句。” 给咱们壮壮士气。 何似飞:“我?” 周兰甫点头:“对,来两句。” 何似飞惊讶的跟三人目光相对,完全在状况外:“不是……我好像不算正统县学学子?” 沈勤益:“啊啊啊啊何似飞你真的是泄气的一把好手!” 见沈勤益又没招架住何似飞的拆台,周兰甫和陆英忍不住都笑起来。 笑完后,几人忽然发现,此前那一直紧绷着的情绪居然纾解许多,即便这会儿已经快要走到高成安的小院门口,他们好像也不像之前一样担心了。 高成安的小院里此刻已经有了几位书生,此前给何似飞送请帖的小厮正在给大家端茶倒水,见门口来人,他赶紧迎上来。 这小院还是去年的模样,只是可能为了诗会方便,高成安与陈云尚将自己屋内的书案都抬了出来,安置在院子里,方便大家即兴书写。 见何似飞等人进来,院内的书生们齐齐转过头来看他。 何似飞将他们的目光尽收眼底,有人好奇、有人惊艳、也有人嫉妒和轻视。 何似飞自打拜师后一直都在努力学,除了一些必要的身体锻炼和社交外,其他时间基本上要么在余府念书,要么就在自家默背、练字。对于县城文人圈里那些言论,他大概知晓,却也没放在心上,不晓得到底哪几个面孔在背后说他坏话,更不打算理睬这些。 既然拜了余老为师,在他有成绩之前,定然会遭人嫉妒和不忿。再说,如果他连木沧县城文人的压力都承受不住,日后到了京城,还不得灰溜溜跑回来? 何似飞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 高成安正从屋内抱了一摞纸出来,见到何似飞,眼睛一亮,立刻放下纸张,走上前去,亲近的比了比身高:“似飞表弟现在跟我一般高了。兰甫兄,还有其他两位仁兄,快进来,请坐。” 他话音一落,一位陌生的书生放下茶盏,朗声笑道:“久闻余老弟子何似飞大名,恕在下眼拙,不知哪位是何小才子?” 这纯粹是睁眼说瞎话,高成安就在何似飞身边,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就是成安左手边的那个,县城姑娘们都说他相貌最好,每回只要他参加蹴鞠,隔壁小坡能坐满了姑娘。”陈云尚接了话,一年没见,他看着比去年成熟了许多,唇边留了淡淡的胡茬,他见何似飞看过来,露出一个笑容,“何贤弟,好久不见。”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39节 第56章 “陈公子。”何似飞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句, 不算让陈云尚难堪,但任谁都能看出他的疏离与冷淡。 陈云尚登时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他方才语气那么熟稔, 就是想做给院内的其他同窗看,没想到何似飞并未上钩。 看似是称呼了‘陈公子’,但听起来着实像在反问‘我们很熟’? 高成安见气氛有些凝滞,赶紧把目光放在沈勤益和陆英身上:“这两位想必是似飞和兰甫的好友, 不知如何称呼?” 沈勤益从来都没怀疑过何似飞对言语的掌控能力,更是从未怀想过有人能挤兑成功何似飞——如果真成功的话, 那肯定是何似飞不想同这人一般见识。 毕竟,沈勤益自觉自个儿是一个特别能说会道的人,但他在似飞面前都讨不到一点好处不说,还经常被何似飞一句话搞得下不来台。不过, 他知道那些都是因为他话太多,何似飞想让他安静一阵才开口说的, 不然他真的能把其他人的话都抢了说, 叭叭个没完。 退一万步说, 沈勤益就喜欢别人能把他说的哑口无言。故此, 他们四人一道出去游玩时,每每遇到这种情况,他不仅不觉得难堪,甚至还想被多怼几句。 何似飞最初挤兑他只是因为他一直把话题扯在陈世美身上, 后来见沈勤益乐此不疲,也就随他去了。 可陈云尚明显不是这种性子。 他很好面子。 何似飞方才那一句疏离的‘陈公子’, 已经把这人气到耳廓微微发红。 此刻, 沈勤益其实还想继续看陈云尚蹦哒,最重要的是, 他很期待何似飞的反应。 可惜了。 可惜高成安来打圆场。 剩下几人逐一介绍了自己,已在小院内的书生们同样报了姓名与师承,大家便一起围站在书案边,看一个青衫男子写诗。 绥州多河流,常年气候湿润,即便最近没怎么下雨,但刮来的寒风里还是带着水汽,吹久了就感觉这水汽裹挟着冷风穿过人的衣襟,直往人皮肉里钻。 不过,今儿个虽然冷风阵阵,天上朵朵白云下却是出了太阳的,站在书案边能晒到些许阳光,肩膀上不一会儿就暖了起来,倒也不算难熬。 青衫书生方才介绍自己叫高风池,此刻落笔写的是一首前朝大诗人广为流传的劝学诗作。 虽是别人作的诗,不过青衫书生字写得好,一手柳体带筋带骨,方正整齐,周围人很给面子的夸赞一番。 周兰甫开始把这儿当龙潭虎穴一样避着,此刻见他们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倒也像个正常诗会,便渐渐放下心来。 何似飞今儿个跟表哥一打照面,便知道高成安并没有什么坏心眼儿,即使长时间没见,高成安依然还是此前那个淳朴的品性。 那么专门叫他来参加诗会,可能就是陈云尚同他那些好友的意思了。 陈云尚…… 想都不用想,肯定不会对他安什么好心思。 周兰甫此前能想到的‘名声’问题,余明函早早就跟何似飞提及过。不过余明函讲这些的意思倒不是让何似飞‘避战’,他只是把此前有书生踩过的坑都给何似飞提一提,避免他日后被人阴了还对此一无所觉。 故此,周兰甫觉得此刻氛围尚可,渐渐放松下来,何似飞这边依然保持警觉。 院内诗会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前面有人默写了‘劝君惜取少年时’,还有人写‘我言秋日胜春朝’,沈勤益则写了‘落日楼台一笛风’「1」…… 每写一首,大家都会念出来并对其多加赞赏,一是夸诗选得好,二便是夸字写得好。 轮到何似飞时,未曾提笔,先夸了一句:“人长得真漂亮。” 陈云尚此刻好像忘了之前何似飞对他的冷淡,笑着对众人说:“实不相瞒,一年多前初见到似飞那会儿,我还以为他是个穿了哥哥衣服的小姑娘。” 有人立刻接茬:“这样昳丽的容貌,我看啊,最适合穿红衣,似飞小公子今儿这一袭白衫,真是素了些。” “等会儿,我觉得何似飞身上这不像是白衣啊,此前应该是苍色吧,不过因为浆洗次数太多,发白了而已。似飞可真是节俭朴素啊。” 这些人何似飞并不认识,但一上来全都‘似飞、似飞’的叫。 “听说似飞是出身村户,不过既然拜师了余老,穿成这样……” 沈勤益正在想怎么能不动声色的把这群人骂回去,只见何似飞已经落笔。 《可叹》 ——这两个字一出,那人说话的声音便戛然而止。大家为了考科举,大都练的颜体和柳体,颜体比较字形更踏实沉稳些,而柳体则更加清瘦端方,各有千秋。 虽说柳体的特色就是端方,但能把柳体的特色完全写出来,并且笔端藏锋,敛芒不露……真的是努力和天赋缺一不可。 “较之上月,似飞的字又精进了。”听完那些话的周兰甫长呼一口气,终于有了笑容。 “这真的是天赋,似飞赶紧多写几幅,日后你成名了,我要是过不下去,便带着你的字卖钱去。” 沈勤益话音刚落,就被陆英拧了一把。陆英活这么久,也是头一遭见赌咒自己过不下去的人。 何似飞写完题目后,顿了片刻,好像在思考落笔写什么。 陈云尚眉梢眼角带了些得意之色,他就知道年纪越小的人越喜欢在人多的时候表现自己。 此前他们都是誊写前人的诗集,大家都很上道的挨个夸下去,就连何似飞带来的那个沈勤益他们也夸了。 轮到何似飞的时候,他们先夸赞了何似飞的相貌——夸赞男子相貌,其含义有褒有贬,他们要做的就是明褒暗贬,以此来‘刺激’何似飞去表现自个儿,在短时间自己去作一首诗,而不是单纯誊写。 “似飞这是要自己作诗吗?《可叹》这名字取得好。”陈云尚率先开口。 “如今的境况确实可叹,我记得成安以前说过,似飞也是住在这小院里的吧?”有人又问。 高成安这会儿要是还看不出陈云尚一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就是真的蠢了。 此刻他面色发白,看着这些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嘴巴一张一合,吐露的全是干扰何似飞作诗的话语,脑子越来越懵。 他们都是读书人,都知道作诗时最忌催促、逼迫、吵闹。古来以往,是有过曹植七步成诗,李太白‘力士脱靴’后落笔写《清平调》,但那都是有顶顶天赋的大诗人啊!似飞还这么小,过年后才到十四岁呢! 陈云尚瞟了嘴唇翕动,说不出话来的高成安,心里知道这人怯懦的毛病又犯了,此刻定然又在心里两难了。他笑着揽了高成安的肩膀,说:“似飞以前是住在小院里,但住了还没到一个月就搬了出去,还带着我那通——” 他还没说完,何似飞已经迅速落笔写了两句。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变幻如苍狗。」 有人轻声将这两句念出来,再配上题目的《可叹》二字,眸中立刻被惊艳填满。 周兰甫等人这会儿已经要拍案叫好!但为了不打扰何似飞的思路,只能闭着嘴缄默不言。眸中惊喜、感慨和羡慕几乎要溢出来。 似飞的天赋他们其实早有感受,虽然每回参加诗会,都觉得似飞的诗写得确实好,但都没有今儿个让他们震撼。 这可真是在众人的压力、逼迫下写出来的!其时间之短,难度之大,无异于七步成诗! 原本聒噪嘈杂的小院陡然安静下来,众人甚至感觉自个儿听到隔壁院子里有茶盏轻轻磕在石桌上的声音。 何似飞恍若未闻,他眸中有少年人的不屈和朝气,璀璨的几乎夺目。再一次蘸墨后,又落下一句「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 有人再次低声念出来。 何似飞又一次落笔「明月无瑕岂容易,紫气郁郁犹冲斗。」「2」 “乖乖,没有一句写悲叹,却每一句都‘可叹’!”陈云尚身后有朋友忍不住感慨。 “他真的还没到十四岁吗?” “这诗是不是他之前写好的?” 见何似飞写完搁笔,好脾气如周兰甫都忍不住怼一句:“之前写好的?是谁之前嘲讽了似飞身穿白衣?是谁提起去年今年大不相同,还说似飞曾住在这小院里?你看看他的每一句,哪里像之前准备的样子!” 确实真的不像之前准备好的。 但就是因为真的不像,才让人愈发难以接受。 这样短促的作诗时间,这样嘈杂的周遭环境,还能落笔沉稳端正,写出这样漂亮的字,写下这样引人感慨的诗文…… 最重要的是,他还不满十四岁。 “……何公子真的厉害啊。”最早誊抄诗文的高风池喃喃。 “这天赋,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能名满木沧县了吧……” 沈勤益终于扬眉吐气起来,听到这话,笑着呵斥:“还名满木沧县,呵,唔——” 他剩下的‘名满绥州’‘名满天下’还没出口,就被十分了解他的陆英给捂住嘴巴。这些话他们私底下说说可以,这里人多眼杂,要是被谁宣扬出去,那就是‘何小公子虽然有才气,为人却太过轻狂不羁’了。 虽说‘轻狂不羁’也不是什么坏事,但在何似飞还没考中名次前,最好低调一点。 日后他若是连中小三元,再在乡试上拔得头筹,那确实可以轻狂一点。 与此同时,隔壁那正在喝茶妇人见听不到念诗的声音,心中愈发好奇——本来只是听个乐子。后来见一位叫何似飞的少年作诗,单单是听那几句,她就觉得这少年心中有丘壑了。 可后来却没人再念,她这……真的很想拜读这首诗啊! 第57章 有了何似飞珠玉在前, 即便接下来其他人都拿出了自己准备良久的诗作,却再也不能如设想时那样博得满堂彩了。 毕竟,他们真做不到昧著良心夸这写得比何似飞的好。 通读何似飞写下的这首诗, 文采、立意、对仗、韵脚无一不精彩。 这会儿,陈云尚等人要是按照原本设想的捧高自己拉踩何似飞,那真的是瞎了眼。 要知道,每一场诗会上的精彩诗文基本上不消几日就会被传到木沧县众学子面前。倘若今儿个他们仗着人多强行贬低了《可叹》这首诗, 那么几日后他们几个就要成为众学子茶余饭后的笑料。 毕竟,学生们读了这么多年书, 诗文上最基本的品鉴和欣赏能力还是会有的。 诗文写得不好不打紧,要是自己写不好,还鉴赏不来别人的好诗,强行觉得自个儿天下第一, 那日后恐怕没有人再愿意邀请他们参加诗会了。 陈云尚跟同自己关系最为要好的一个书生对视一眼,眸中皆有忿忿和怨怼。 一场精心准备的诗会就这么给何似飞做了嫁衣, 他们捞不到一点好处, 还把何似飞名气再往上推了一波。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更别提……陈云尚捏紧了拳头, 一想到一墙之隔还有县令夫人在喝茶, 他简直气得要咬碎牙齿。 根据他从陈管家那儿听来的小道消息——木沧县如今的县太爷年纪三十有八,家中有一子一哥儿,皆为嫡出。 儿子刚到弱冠之年,不喜读书, 早早入伍从军了。现留在膝下的只有十四岁的哥儿。 陈云尚虽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哥儿这个性别,甚至在床上对哥儿的态度也是玩弄多余欢爱, 但对‘县太爷的孩子’这个身份完全没有丝毫抵抗力。 如果他真的成为县太爷的乘龙快婿, 那么考中秀才后,再去州城考乡试, 一定可以得到县太爷的鼎力支持,说不定还会给他介绍一些达官贵人…… 光是想想就让人心动。 因此,为了今儿个的诗会,陈云尚准备了许久。 他挑选自己十八年来做得最为精彩的一首诗,还请陈夫子为他指正过多次,就是为了一鸣惊人。哪想到……哪想到何似飞即兴创作了一首,风采已经盖过所有人。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40节 陈云尚不知道隔壁那位夫人是否恰好品茶时听到了何似飞的诗作,他当然希冀对方没听到……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根据他打听到的消息,隔壁院子住着这位夫人的手帕交,两人许久未见,便约着今日下午品茶吃点心。 他们几人作诗的档儿正好跟隔壁两位夫人在院子里品茶的时间对上。 陈云尚此前算计的很好——他不仅要自己在县令夫人面前表现一番,还要让何似飞在夫人面前出丑!据说县太爷同夫人感情甚笃,到时晚上吹吹枕边风,那么两月后何似飞县试的名次就有待斟酌了。 绝好的一石二鸟之计。 可是却败在何似飞绝对的实力碾压下。 陈云尚气得眼眶发红,偏偏又无可奈何。眼看着大家都写完了诗文,准备散场,陈云尚突然想到什么,唇角拧出一个颇有些狰狞的笑,朗声问:“似飞,我那书童陈竹,你用的可还顺手?他在床上就跟死鱼一样,不带一点风情,不知道似飞初尝人事,可能尽兴?如若不能,我这还有个书童……” 既然他当不了县太爷的女婿,那么何似飞也别想捞到这个好处! 何似飞脸色还没变,周兰甫先生气起来。 自从他二弟周兰一表明对陈竹的态度后,他母亲派人打听过陈竹,自然知道陈竹之前是给陈云尚当通房的。 按理说家里肯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但周兰一从小就是个怪胎。出身书香门第,不喜读书,幼时喜欢倒买倒卖东西赚钱,十岁那年他抱着自己的长命锁出去卖钱,差点被人贩子给拐卖了;后来好不容易跟着祖父学习认药治病,眼看着自己能独当一面,前年去山上采药,回来后说自己喜欢清静,不爱红尘喧嚣,想要削发出家。 家里人好说歹说也劝不住他,最后是母亲以死相逼,周兰一吓坏了,才不提出家一事。 可因为这个,家里眼看着周兰一年纪到了,也不敢逼他成亲。 毕竟万一把孩子刺激的再次出家,那又怎么拦得住。 自从去年周兰一遇到陈竹开始,周兰一整个人就变了,他变得愈发有担当,再也不提出家一事。出于这一层考虑,周家人现在对此的态度便是不干扰也不反对。 反正他们也打听过陈竹了,这孩子除了年少时遇人不淑外,其他方面都没得挑。品性是顶好的,是能过日子的人。 再加上何似飞声名在外,如果何似飞日后飞黄腾达,陈竹身份也能水涨船高。 还没把这一连串想完,周兰甫就听到何似飞的声音:“陈公子,你说的床上、死鱼、初尝人事是什么?众所周知,鱼不能往床上放啊……” 何似飞语调疑惑,音色还是那独属于变声期少年的青涩感,让人听了便毫不怀疑他是真的不懂这些词汇。 高成安面色难看极了,想到自己在县城一年多来的经历,还有自己好多次分明不想去青楼却不得不去的事情,咬着牙,怨气深重的开口:“云尚兄,似飞他才十、三、岁!” 富贵人家的少爷从小锦衣玉食,这会儿方才可能有某些发育现象,但似飞从小生活在村子里,八岁那年还生过一场大病,如今就算身体抽条,生理发育应该还没跟得上。 就连高成安自己,也是接近十五岁时才有那些反应的! 陈云尚看着已经跟高成安一般高的少年,对上他疑惑又冷淡的目光,感觉自己就像个跳梁小丑。 看着陈云尚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面容,沈勤益一把捏住了陆英的胳膊,紧紧握住:“……”不行,憋笑好辛苦。 他就知道,何小公子从来不会让人失望。 在场唯一一个没听懂他们意思的就是陆英了,他这会儿也是真的懵懂疑惑,悄声问沈勤益:“那个陈什么说的到底是什么啊?” 沈勤益:“出去再给你细说。” 周兰甫不认同的看了他一眼:“不要带坏小孩子。” 而隔壁院里的两位夫人在听完这些后,面色都近乎铁青。要不是觉得听墙角这事说出去有辱斯文,她们定要指责那陈云尚几句。 女人和男人在对待某些事的想法从古至今都有差距。比如在场书生们听到陈云尚这话,大都觉得没什么。但女人,尤其是生了哥儿或者女儿的母亲,真的完全不能容忍男人如此评价。一想到她们的孩子日后要嫁人,就愈发觉得这些话刺耳。 “这陈书生看起来仪表堂堂,没想到骨子里居然如此、如此……”这位夫人教养好,说不出那种词。但从她起伏的胸膛能看出她此刻有多生气,“要是知道他如此,我定然不叫邻居把房子租给他!” 他们这时代租房确实不仅得征得主人家同意,还得让邻里点头。 但大家对于读书人一般都有种打心眼儿里的赞赏,一般不会不同意读书人在隔壁租房。 县令夫人拍了拍闺蜜的手背,说:“莫要太生气,为了这档子事儿气坏自己不值当。记下他的名姓,提醒其他人不要把孩子嫁给他。” 她们能做的,也就只剩这点了。 何似飞一行人出了院门,刚走没多远,沈勤益就捂着腰狂笑。 “似飞,你连陈世美都知道的那么清楚,我就不信你不晓得陈云尚说的是什么?” 何似飞侧眼看他:“好笑?” 沈勤益:“……不,不好笑。” “莫要再提此事。”何似飞说。 陆英抓心挠肝的想知道陈云尚说的具体是什么,但几位哥哥没人告诉他。沈勤益倒是想说,可看着何似飞面色又不敢,只能凑到何似飞身边,说:“咱们要不什么时候套麻袋掳了陈云尚去揍一顿,让他知道大放厥词的下场。” “免了,”何似飞说,“对于这种人,只要你过得好,考得好,就是对他最大的折磨。” 读了顿,他想起什么,说,“我估计,对于陈云尚的第一、二场折磨已经开始了。” 此话一出,其他三人都来了兴致。 何似飞无法,只能解释:“陈云尚此人心眼颇小,去年我买下阿竹哥后又立即搬走,等于当众给了他一巴掌。他怀恨在心,写信找了阿竹哥爹娘来闹。再次被揭穿嘴脸后,他安宁了大概一年。最近估计是看我风头正劲,想要干扰我的县试排名,这才故意邀我参加诗会。如果我诗写得不如他好,他再将此事说出去,能让我名声扫地一阵。偏偏他没有如意,这便是对他的第一层折磨。” “呵,陈云尚方才做的那首诗文采是不错,但依然不够出挑,而且还能看出有精心打磨的痕迹,就这还想盖过你,痴人说梦。”周兰甫还因为陈云尚侮辱过陈竹而生气,批评的毫不客气。 陆英则问:“那第二层是什么呢?” 何似飞:“第二层只是我的猜测,大概有九成把握。陈云尚方才最后问我那一句,已经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他原本不用说这个。所以我当时就在想,他此言目的何在,难道是侮辱阿竹哥吗?可是很显然,他的目的在我。这句话字面上的含义是说我的通房,深层理解下来便是想污蔑我小小年纪就沉迷床笫之事。在场其他学子显然不会关注此事,那么他估计是说给场外人了。” “什么什么,场外人?”沈勤益惊呆了。 “今日虽冷,却也是冬日里难得的艳阳天,我估计,应当会有人选择在院子里晒太阳、品茶。只要打听一下那院子隔壁两邻住的是谁,今日又有何人拜访,应当就能知道陈云尚想把这些话说给谁听了。”何似飞解释完了。 其他三个人显然没想到这么多弯弯绕绕,更没想到何似飞仅凭陈云尚最后那句反常的话,再加之一些细节,就推断出一条逻辑链出来。 “你你你这是包青天在世吗!”沈勤益嚷嚷。 “似飞这也太厉害了——嘘!我好像看到了县太爷的马车,这个方向……难道刚坐在隔壁院子里的是大人??”陆英赶紧压低声音。 周兰甫摇头:“我猜是大人的夫人,这个时间县衙应该还没下值,咱们大人勤政,应该不会这个时候出来。” 第58章 知县夫人的马车无疑再次佐证了何似飞的猜测。 沈勤益重新捋了下何似飞说的话, 发现了一个华点——“所以似飞你刚才真的是装自己不懂人伦的吧!陈云尚想要陷害你小小年纪风流事一堆,你就反将他一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太绝了!” 何似飞:“……” 虽说事实确实如此, 可配着沈勤益夸张的语调,他感觉自己好像后世影视剧中出现的黑莲花。 不管黑不黑吧,反正他确实不白就是了。 陆英一向不会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身边人,对沈勤益的话他颇不赞同:“似飞兄肯定是真的不知道, 勤益兄不要妄加猜测啊。” 何似飞:“……” 陆英与沈勤益依然各执己见,谁都不能说服对方。 这个话题最后只能以各回各家作为终止。 翌日, 何似飞听了一早上课,午间留在老师家吃饭。期间余管家进来过偏厅一次,给老师呈了一张写了何似飞昨日所做诗文的纸,随后……何似飞就被留堂了。 余明函倒没有让何似飞讲昨天诗会的事情, 他相信自家弟子可以处理好这些。但就何似飞这首诗,余明函深深同他说道一番。 总结下来就是——“这诗文写得确实好, 但你小小年纪怎么就有如此感慨, 要是为师给你的压力太大尽管说, 老夫并非那般刻板严肃之人……” 何似飞赶紧说是昨日被那些书生给刺激的。 他又不是圣人, 听到别人挤兑自己还能无动于衷。何似飞再怎么心思深,也不过是两辈子都没活过二十岁的少年罢了。 余明函听完后,不禁捋了捋胡子,没好气地笑道:“少年人就是气性大。不过能把脾气用在诗文上, 还创作的如此精彩,似飞啊似飞, 日后你要是想发脾气了, 就去写诗,说不定百年之后, 人世间多了不少脍炙人口的名句。” 何似飞:“……”这回真的压力太大了。 余明函也只是说说而已,他也知道写诗就跟写字一样,心境不同,写出来的东西自然也会有微妙差别。古往今来那些佳句不少都是在特定情境下诗人的有感而发,但并非所有这样的情境都能写出好诗。 总的来说还是可遇不可求。 不过,似飞能在小小年纪就写出《可叹》这样的诗作,日后在诗文方面的造诣定然不容小觑。 想到这里,余明函吩咐余枕苗给自己热一蛊酒。 得一弟子如此,当浮一大白! 再说那知县夫人,她虽然被陈云尚的话气得不轻,但到底涵养过人,暂时并没有把那日听到的事情告诉自家相公。 陈云尚到底还是个书生,寒窗苦读十多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考中秀才、举人,成为一个有声望的人。 再说,人总是会变的,浪子回头也经常有之。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准则,知县夫人只是告诉一些关系要好的朋友,让她们给自家孩子挑选夫婿的时候,千万不要选那陈云尚等人。至于余老的关门弟子,何似飞倒是不错,只是年纪小了些,家里孩子婚事不着急的可以再观望观望他。 何似飞最近发现了一个奇怪现象——他常去的城东书肆居然有人在誊抄他的诗作,而且还不止一人,看那两人手边堆叠的纸张厚度,应该已经誊抄了不少。 因为何似飞常去这家,书肆伙计是认识他的,见他疑惑,悄声说:“何小公子,当真誊抄的不算少,有三十来册呢,都是咱们县城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家派小厮来点名要的。” 何似飞:“……为何?” 他可不觉得自己这连县试都没考的人的诗文能被县城中这么多人家一致看中。 书肆伙计摇了摇头:“这我就不晓得了,不过我听掌柜的说,小公子的诗作写得真好,最近流传的那首《可叹》,茶馆里都有人念呢!” 何似飞直觉缘由应该不如这么简单,但他问不出更多,自己也想不到其他更深层的含义,只能买了一些近月来新出的论著,结账走人。 多看时事论著,这是老师要求的,让他得紧跟朝廷动向,这样在科考时写出来的文章才不至于脱节。 只是,在何似飞不知道的地方,一些超出他知识范畴的言论正在发酵—— “诗文很精彩啊,只是这少年怎么还没去参加科举?” “对啊,我挑女婿倒也不是说对方必须得考个秀才,但何小公子既然师承余老,怎么着都该有科考名次的。” “姐姐们未免也太小瞧余老的弟子了,我看啊,这何小公子日后定是要去京城的,从绥州到京城,八百里路啊,到时如果娶了我家闺女,我还舍不得闺女舟车劳顿的赶路呢。” “那就让何小公子独身进京赶考——” “这可不行,万一他在京城又娶亲,咱们木沧县这天高皇帝远的,消息传回来后,黄花菜都凉了!” “哎呀,何小公子今年才十三岁,我看看啊,今年是辛卯年,院试三年两场……得排在癸巳年,那就是后年,他十五岁,考中秀才后正好到娶妻的年纪。” 在何似飞被别人已经惦记到他十五岁考完院试时,辛卯年才悄悄过去。 年关刚过,寒冬腊月,何似飞在家不过呆了三日,便重新坐上赶往县城的马车。上月他回家那会儿,县试的告示还没出来,何似飞等人只知道是今年二月考县试,但具体是二月九号还是十一号,暂时都没个定数。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41节 “今年少爷十四岁了。”陈竹坐在马车里,怀里抱着个汤婆子,笑容愈发温柔。 “嗯。” 何似飞闭着眼睛,背靠车厢,看似在休憩,其实如若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他唇角微微有些紧绷——他其实是在紧张的。 何似飞鲜少有这种感觉,他一般要么是运筹帷幄,要么就是拼死一搏,反正最坏的结果就是一个‘死’字。 可如今他却为一个月后的县试而紧张着。 即便县试最坏的结果就是‘今年不中,明年再来’,比那个‘死’字可谓要轻松很多。但何似飞这个死都不怕的人,此刻却在去县城的路上紧张起来。 真有够没出息的。 何似飞心想。 其实主要是被氛围给影响的。 何似飞现在眼前还浮现着爷爷奶奶那满含期待的双眸——老两口种了一辈子田,好不容易能‘望孙成龙’,当他们的目光从那耷拉又沉重的眼皮下投射出来的时候,何似飞的肩膀一下子变得沉甸甸的。 这要是考不中,真没法交代。 今年从县城一同出发的还有高成安与陈云尚,只是这两人是去郡城,而不是县城。 郡城距离牧高镇较远,坐马车得十日左右,现在已经元月初三,他们自然得早点去,好熟悉熟悉考场。 经历过上次诗会的不欢而散,三人关系全都是不咸不淡的,就连高成安同陈云尚之间都好像有了些许嫌隙。 还好郡城与县城不算同路,两辆马车只是一起出了牧高镇就分道扬镳,避免不少尴尬。 马车赶到木沧县时,城里的年味儿还没散,炮竹的火烟味儿萦绕鼻尖。 车夫担心惊倒自家马儿,把他们送到城门口就不进去了,幸好余明函早早派了余枕苗和几个小厮来城门口接他们。 没过十五就不算过完年,既然没过完年,按理说就得住在家里。 何似飞作为余老的关门弟子,便同陈竹在余府住下来。余府比何似飞那个小院儿大得多,书案和笔墨纸砚都是备好的,练字、学习、默书完全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不习惯之处。 陈竹近日来倒是第一回体验了‘有钱人家书童’的待遇,只需要伺候少爷生活起居,洗衣做饭等其他杂事一概都有下人打理。 在初十这天,县衙门口终于张贴了告示,上面清楚的写了县试的考试时间、地点、流程,以及互保等各项要求。 这个互保,便是要求县试考生五人相互为对方作保,如果有一人考试违纪,那么不仅这位考生成绩作废、逐出考场,其他四人也是同样待遇。 至于此后多少年不得参加科考,便视违纪的情况而定。 而且,给他们作保的廪膳生也得受到处罚。 因此,这个互相结保的五人一般都得是同窗或者关系非常要好的朋友,不然找个不认识的书生结保,万一被连累,后悔都来不及。 何似飞此番共同结保的同窗早在年前就商量好了,有两个是陆英的同窗,还有一个是沈勤益介绍的县学蒙童。 他们几个也不算对彼此完全陌生,都在不同的诗会或者蹴鞠赛上遇到过,对彼此品性还算了解。 陈竹现在已经能认识简单的字,他同何似飞站在人群中,关注的却不是告示上的流程,而是对于考生衣着的要求。 ——「因壬辰年开春较早,故不允学生穿棉衣、夹袄,可穿一件双层棉布或麻布外衫。除外衫外,其他亵衣、亵裤、中衣、中裤、外裤只允穿单层棉布或麻布。其他衣裤皆不允多穿。」 陈竹松了口气,此前他在县衙后院帮忙照顾那些小孩的时候,就听到衙役谈起过往年学子们考县试的要求。不过他那会儿听说的都不全面,衙役们只说有时候县太爷允许学子们穿单层外衣,有时候是双层,发洪水那年最冷,可以穿两件双层外衣呢! 今年这虽然不算特别冷,但要穿着单衣考五天试,还是非常难熬的。 陈竹看完衣着要求,立刻回去着手给何似飞缝新衣服。二月初九考试,还有三十天时间,他得仔细把针脚缝密了,穿起来才不漏风。 第59章 何似飞所关注的信息则更为全面, 除了县试的开考时间外,他把各种琐碎要求与流程都一一细看下去。 毕竟一月后要下场考试的人是他,对考试规章制度烂熟于心是最基本的素养。光是听前辈们讲县试经验并不能取代这些罗列整齐的条条框框。 等何似飞讲所有流程看完后又在心里过了一遍, 确认无误后,这才带着陈竹离开。 挤出人群后,正好碰到了一个熟人。 此人名叫张穆宁,与何似飞同岁, 乃是沈勤益在县学的蒙童同窗,今年第一次下场考县试, 正好就跟何似飞、陆英他们结为互保。 “似飞兄。”张穆宁嘴里原本正念念有词,见到何似飞后立刻打了招呼。 “穆宁兄。”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紧张与期待。他们苦读这么久,就是为了能下场考中功名。 张穆宁:“似飞兄是今日刚到的县城吗?昨儿个我去回春堂, 路过你家小院,上前敲了敲门, 结果无人应声。” 何似飞同他一道往回走:“并非, 过年我只在家里住了三日, 初六便到县城, 最近一直住在老师家里。” 张穆宁反应过来:“原来如此,我也是住在舅舅家里,想着县试要紧,连过年都没回老家去, 只给爹娘寄了几封信。” 张穆宁同样不是县城的学子,不过他在县城有亲戚, 便不用自己租房。 两人寒暄两句, 约了十日后的巳时一道来县衙礼房报名——方才的规章制度里写了,互保五人需要带着廪生的保书一同报名, 确认没有替考情况。 何似飞回去后,写了一张帖子,差陈竹送到陆英家里,告知他报名时间。 至于剩下两位陆英的同窗,那便由陆英自个儿通知。 当天下午,陆英的回帖就送到了余府,上面先简单的写了一切已经约定好。下面则洋洋洒洒的诉说自己最近太紧张了,茶不思饭不想夜还不能寐,母亲让他下午去回春堂开些安神的汤药,问何似飞要不要一道。 何似飞虽然紧张,但也只是偶尔想到县试会心跳加速,吃饭睡觉还是没有受到影响的。再加上他下午还要去河边跑步,时间差不开,便婉拒了陆英的邀请。 余明函将何似飞最近的状态看在眼中,见他虽然偶有紧张之色,却并未因此焦躁不安,反而按照以往的习惯读书、写字、默书,就连锻炼也不曾落下。 并且,不知道是不是余明函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何似飞回老家过了个年,好像又窜高了些。 如果陈竹知道余明函想什么,定会给他一个确切的答复:是的,少爷的确又长高了,裤腿再次变短了些。 最近陈竹除了偶尔帮何似飞送些帖子,其余时间都在给他做衣服——自打考县试的告示出来,县城里秀娘们现在活儿都排的满满当当,很多人甚至晚上只睡一个时辰,其他时间都在缝衣服。 余枕苗在各家成衣铺转悠一圈,带回来一个不那么确切的数据。 “县城东西南北区共有成衣铺二十二家,秀娘百余人。在赶工的情况下,每位秀娘两天半能缝好一件双层棉布外衣,现在距离县试开考约莫三十日,最好的情况是一人能赶制十二件,但总不可能考试那一日还在赶工,因此,按照一位秀娘能做十一件来算。百位秀娘,便能做一千一百件外衣。” 何似飞听得仔细。 余明函在余枕苗话音落下的时候,询问:“似飞,你可知打听这些的缘由?” “学生猜,应当是估测此次县试的考生人数。” 余明函颔首,他这个学生啊,真的很聪明,一点就透,他又问:“那你觉得会有多少考生?” 何似飞想了一下,说:“七百余人。” 余明函:“详细说说。” 何似飞:“首先,虽说秀娘们一只赶工,可以做得一千多件外衣,但不见得所有人都会让秀娘做外衣。并且,县试联考五日,学生听闻,考场环境不会那么轻松,后几日衣服可能会发馊,因此有家底的人家可能会给学子多备两套换洗衣物。所以,这个一千多的数据得按照两成砍下,只剩下两百多。其次,有些考生家中长辈会给缝制衣服,倒不用再去成衣铺,按照木沧县的贫富比率来算,这样的学生才是人数最多的群体。最后,还有那些前几年未曾考中的学生,他们可能会备有衣服,便不用缝也不用买。” 何似飞顿了顿,“总的来说,在自家做衣服的学子人数可能比买成衣铺的多五成,而往年学子会比其少五成,算下来是六百多考生。最后,还有一些我考虑不周到的情况,便在此基础上加数十人,总计七百余人。” 余明函听他说到最后,眼中已有赞赏之色。 他知道计算考生人数并没有多大意义,毕竟不管七百还是一千,想要脱颖而出,必然得考那前数十名才行。但推崇算学,倡导一切以事实、数据说话是他的从政理念。何似飞能从一些模糊不清的数据概念中推断出大致考生人数,且逻辑缜密,怎能不让余明函满意。 眨眼间三十日就过去了。 二月初九,丑时二刻,何似飞出门,身后跟着的是拎着书篮的陈竹,而余枕苗已经候在他小院门外。这会儿太黑又太冷,余明函担心他们安全,便早早让余枕苗来了。 何似飞见到他后赶紧道谢。 这个点算后半夜,正是一天之中最冷的时候,即便穿着棉袄,何似飞还是感觉寒气刺得他裸露在外的手、脖颈、面颊微微发痛。 平时这个时间大家都在温暖的被窝里,即便总听别人说‘后半夜冷’,但具体怎么个冷法,今儿个总算实践了一下。 余枕苗想说:“今儿个是阴天,尤其冷了些,也不知道一件外衣够不够御寒。” 但想到县试要求学子们只能穿一件外衣,他说这些也无济于事,便压住了开口的想法。 一行三人继续冒着寒风前进。 何似飞在县衙要求的衣服外套了一件棉衣,打算在进入礼房后再脱下,这会儿除了手和脸有点冻外,身子还是暖和的。 走过门口的那条小巷后,就能看到其他同样裹着棉袄、咬着牙前进的书生正在路上行走。 一个个都被冻得不轻。 等走到县衙偏门外三丈左右,已经有高举着火把的衙役在此站岗。这会儿便是要求考生独自进入,陪送人员只能等候在外了。 现在天色尤其黑,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此刻到场的考生不算多,但也绝对不少。何似飞脱下棉袄,从陈竹手中接过书篮。棉袄刚一离体,暖意仿佛还笼罩在周身,倒也不算多难扛。 何似飞上前几步,将自己的身份文书、考牌一同呈递给手持火把衙役旁边的师爷打扮的中年人。 中年人借着火把的光亮,只是简单核对身份文书和考牌上的籍贯、姓名和年岁一致,便放他进入。 何似飞此前进过一次县衙,正是敲登闻鼓的那回。不过作为敲了登闻鼓的百姓,他是被衙役按照规章制度从正门带进去的。县衙正门正对着的地方就是公堂,往常若是有一些花里胡哨的案件,百姓们皆可在门口围观。 因此,当时何似飞不觉得县衙里面有多大。 但这偏门就不一样了。 一进偏门,便能看到两排手持火把的衙役,将短短一丈的路照得通亮。 门后有两个面色严肃的衙役,朗声道:“交书篮,脱衣!” 这是为了防止有学生夹带小抄作弊。 何似飞前面的学生这会儿已经脱去了外衣,正在解中衣的带子。何似飞见状将自己的书篮放在一边,着手脱衣。 这一层检查的流程沈勤益曾经跟他们科普过,沈勤益原话是:“县太爷原本规定大家只需要脱的剩下亵衣亵裤即可,但我前面有个考生在亵裤里藏了小抄,县太爷大怒,便让我们所有脱光了走过那段路——冷死我也。” 可能是有去年的前车之鉴,今年并未有人敢大胆的携带小抄。 何似飞脱完外衣、中衣,外裤和中裤后将其放在书篮上,按照衙役的吩咐拿上自己的身份文书和考牌,走过这段明晃晃的路。 偏门正对着的是礼房,县衙礼房平日要处理各种人口流通、农桑赋税、房屋田契等事项,修得又阔又大。 进去后,何似飞便感觉周身一暖和,原来这门口足足放了八个火盆,兴许是怕学生冷着了。 何似飞先将自己的身份文书和考牌递给左边的衙役。他很快对着这个名字翻到登记何似飞考生信息的那一页。 这一页有何似飞报考时候的画像,还有修长、瘦削、面白无须等体态记录。 何似飞对工笔画没有研究,但他觉得这画有种神奇之处——分明单挑出来看哪儿哪儿都不像,但组合在一起,就跟他有种微妙的神似。 检查审核很快过去,何似飞被衙役带领着穿过礼房大堂,走到后门处。这里同样有八个火盆。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42节 与此同时,何似飞拿到了自己的衣服和书篮。因为礼房内暖和,他穿衣服的速度便慢了一点,将盘扣、系带等整理妥帖再出门。 他书篮里装了两支毛笔、墨块、砚台、笔架、一葫芦水和两块馒头。 之前陆英和他讨论过要不要带水,毕竟喝了水就得解手。县试虽然允许大家小解,却是在每人桌下放一个尿壶。也就是说,解手时毫无隐私可言,只要你在解手,那么你前后左右基本上都能听到。 陆英自觉还是有点心理包袱的,他觉得这档子事儿太有辱斯文。因此便考虑过要不要喝水这个问题。 何似飞觉得是不管喝不喝,水得带上,渴急了那也是必须喝的。 前面这一通折腾看似流程复杂,其实用时很短,连一盏茶的时间都没过,何似飞便出了礼房。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么脱衣穿衣后,再出礼房,居然再没感觉到寒夜刺骨的凉意了。可能一是由于天快亮了,二便是这么一来也在刺激身体发热。 礼房后门正对着公门,也叫龙门,院内场地极大,此前经过检查的考生都立在此处,被衙役带着按照各自考牌上的序号站好。 何似飞发现这是按照身高排的序。他想起沈勤益之前说的进去后要给大家每人发一顶帽子,帽子上粘长长的纸条,如果哪一行纸条断了,那就按照作弊论处,逐出考场。 何似飞拎着书篮,心想大家可要坚持住,千万不要被逐出去。 等到所有考生在自己位子上站定,他们便在县令、县丞、学政、教谕的带领下给孔夫子上香,连拜三拜。 随即,学政宣读考场规矩,县令宣布开考。 县试的考场比何似飞想象中要粗糙不少,基本上可以简述为两个字——‘大棚’。 方才他们站在院内,正对着的是五间大厅,为学政及收卷看卷之人办公之所;左右两边是两座大敞棚,各十余间,南北十余丈,棚深两三丈,每间廊下悬有一匾即号数,如天字号地字号等。「1」 何似飞这一排考生被衙役带着进地字号房。 进去后,何似飞发现里面皆是长条样的桌凳,且其长度与敞篷进深相等,大家在衙役的要求下,面向北而坐,将书篮放在自己桌案左前方。 因为桌子是联通的,为了避免偷瞟,每人带上一顶帽子,帽子左右两边各粘一条指头细的纸条,如若动作幅度过大,纸条便会断裂。 做完这一切后,所有人正襟危坐,竭力维护着这脆弱的纸条。 第60章 静坐之余, 何似飞垂眸看向自己面前的桌案,可能因为临近走廊、被人走过时顺手擦拭过的缘故,还算干净。 与此同时, 他听到身后有人在低声抱怨:“这么脏,还有点臭,这可怎么考。” 何似飞是那种很能适应环境的人,条件好时他乐得天天洗澡换衣, 不好了他也能忍着一旬再去梳洗打理自己。 上辈子他能活下来就是一个奇迹,便养成了这个从不挑三拣四的习惯。 何似飞旁边的考生距离他有两臂远, 他试着侧目看过去,发现如果是长时间凝视的话,还是能看清对方的书篮的。 看来,如果真有人要作弊, 也很难防得住。 毕竟敞棚里面就这么大,又要安插这么多考生, 大家座位的密度自然就大了。 但何似飞又觉得, 他都能发现的事情, 历年来科举这么多考生, 以及那些科举出身的官员们不可能对此一无所察。 一定会有其他防止作弊的手段。 毕竟,之前搜身检查就那么严格了,没道理进入考场后反而看管的松了起来。 果不其然,在考卷下发之前, 一列身穿绛红色棉衣的教谕走进,在每条长凳边缘, 一左一右各坐一位。 不过, 教谕们都是反向坐下的。也就是说,前面一排坐下的教谕检查下一排学子是否有眼神乱撇现象。 不一会儿, 何似飞斜前方就坐了一位教谕,对方目光从何似飞一行人脸上扫过,目光严肃。 之前那些嘀咕的考生们此刻全都偃旗息鼓,眼观鼻鼻观心的安静下来。 何似飞心道这下真的没人再能偷瞟其他人的答卷了。 毕竟大家座位距离两臂远,想要看邻桌的答卷,必须长时间侧目,就这还能不被发现的话,那真是……也别来考县试了,有这样的技艺干啥不行啊。 所有教谕坐定后,衙役下发考卷。 这会儿距离考生们坐在长凳上,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此前再怎么热乎的身体都凉透了,何似飞甚至感觉到自己隔壁那位仁兄在接考卷的时候,张嘴先对着手心手指哈了哈气。 至于为什么是感觉到,那必须是因为他不能转头,不能侧目,只能考听和头顶细微的动作来感觉了。 将考卷拿在手里,何似飞没有急着动笔,而是先微微凝着目光,将考卷从前往后检查一遍。 这会儿天色虽然有些许亮光,但还是太暗,考场内没有蜡烛,只能自己摸黑检查试卷。 今儿是县试的第一场,考得内容较为简单,只有帖经,这是要学生默写四书五经的某些片段。考察学生的基本功。 何似飞一题一题的扫过,发现前半部分的默写基本上是给出上文,让学生默写下文,或者是给出下文,默写上文;后半部分则是提出某一人名,让写出此人说出的十句话,且每句字数不少于十字。 虽说考试的内容简单,可题目不少,足足有二十张。待学生们检查考卷无误后,开始下发草纸,兴许是因为都是帖经题,草纸并没有像沈勤益之前说的十张那么多,今儿个每人只有三张空白草纸。 余明函对于何似飞考县试的叮嘱只有一句话:“在未听到开始答卷前,不要动你书篮里的任何东西。” 按照规矩,在铜锣敲响,允许答卷前,任何想要动笔的举止都是作弊。 有些地方教谕比较严苛,只要你动了书篮的东西,就算你想拿笔,就算你作弊。 因为每位教谕的严谨程度不同,余明函便专程只叮嘱了何似飞这么一句。毕竟万一只是想吃口书篮里面的馒头,结果被逐出考场,几年不能参加科考,那就得不偿失了。 何似飞将桌案上的考卷和草纸收拾整齐,双臂弯曲,搭在桌案上,闭眼休息。 他最近专程调整了自己的作息——酉时刚过便休息,丑时一到就起床。毕竟县试虽说是辰时二刻开始,但前面的检查、入场环节就得耗费一到两个时辰。不早早起床作准备不行。 这会儿距离何似飞起床已经过去两个时辰,经过了那么一遭折腾,现在不仅冷,还稍微有点倦意和饿意。他到底正处于长身体的年纪,就算一顿吃得很饱,还是容易饿。 这会儿不能动馒头,能闭目养神一会儿也是极好的。 坐在前排的教谕们将众位考生的神色尽收眼底——有冷得瑟瑟发抖的,有紧张又激昂的,有闭目休息的,还有正在垂眸解裤腰带准备在脚边的瓦质尿盆里解手的。 正在闭目养神的何似飞听到了某种水流的声音——在安静如鸡的考场内无比明显。 他眉间微微拧了一下,感觉自己那点饿意瞬间消失了。 果然,最近这两年来日子太好过了,虽然说不上锦衣玉食,但基本上顿顿都能吃得上肉,居住环境也改善不少。以至于他听到这声音就完全不饿了。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何似飞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走近,紧接着是震耳的敲锣声。同时,其他各个考场内皆有敲锣声远远传来。 站在最前面的学政高声呼喊:“县试第一场,开考——!” 天色已然大亮了。 何似飞不能免俗的对着手心哈了哈气,又十指交叉抻了抻,缓和了一阵僵冷的寒意。然后拿出砚台和墨块,添水磨墨。 在这期间,外面又有脚步声传来,何似飞只感觉一阵烘烤的暖意接近身侧,随即又很快消失。余光里只扫到一位衙役端着炭盆,将其放在前排角落。 在何似飞提笔答卷时,那位衙役出去又进来,再放了一个炭盆再考场中段位置,最后又放了一个在后方。 何似飞的位置在考场中后段——毕竟这考场是按照身高排序的。 他原本是感觉有冷风一直从身后刮来,现在他后面不远处就有一个炭盆,再有风吹来时,还能带着点暖意,一下就不那么难熬了。 帖经题对从小就苦读四书五经的考生们来说完全没有难度,场内前排甚至还有十岁出头的小孩来参加县试。 这时候只需注意字体工整,不要有墨点、错别字即可。 何似飞逐一在每张考卷上填写自己姓名籍贯和年龄,这才开始答卷。 他方才将试卷检查了一遍,哪个空处填写什么心里有数,但为了确保准确率,在每一题落笔前,他还是在心里先过了一遍。 考卷太多,何似飞写了两张后,将其晾在自己左手边的空处,随即搁下笔重新磨墨。 何似飞就这么两张两张的写,速度不快不慢,确保每个字都是准确无误的。 写到第十张时,何似飞感觉身后好像有人在换炭盆,但他这会儿已经沉浸在答题中,微微岔神后立刻专心写自己的答卷。 等到二十张全部写完,何似飞才回过神来,一种满足又放松的感觉自心底油然而生。这会儿,他才好像听到周围有人在研磨、有人在翻答卷,整个大棚内开始重新充满人气儿。 何似飞知道自己方才那种状态,一般是极其专注的时候,才会感知不到外界的存在,仿佛只有笔尖的字需要自己去写。 一般这时候,他的字都会写的极为漂亮。 何似飞从后面朝前检查,果然,字迹是真的非常工整漂亮。 前面几张答卷上的字当然也很好,毕竟是何似飞练了两辈子的柳体。 因为这只是县试,何似飞便没有用他苦练了一年零七个月的馆阁体——馆阁体只是给皇帝和内阁大臣看的。 何似飞检查了两遍后,腹中已经饥饿难耐。 他不敢回头看天光,便不知道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了,不过他确实从丑时到现在一口水没喝,一口馒头也没吃了。 再一次听到那解手的声音,伴随着还有点味道后,何似飞对自己斜前方的教谕举起了手。 教谕同时举手,学政大人看到后,从前台走下来。 这会儿还不到午时,学政以为他要去茅坑解手——县试时虽然规定了不能大解,只能小解。但若是真的憋不住,还是可以举手示意的。只是这么一来,答卷得先上交到学政那儿,并且学政大人会在答卷上盖一个黑色的‘屎戳子’,意为此人考县试时憋不住,出去大解了。 一般看到屎戳子,评卷人便不会批改,除非这一届县试考生真的找不到出挑的,不然有‘屎戳子’的答卷必定要名落孙山。 “作何?”学政大人低声问。 何似飞:“大人,学生交卷。” 学政错愕了一下,然后将何似飞的答卷和草纸都收起来,他走后,教谕小心的拿起何似飞的帽子。同时,一位可能是守在门口的衙役听到动静,过来看着何似飞收拾好书篮,随后带他出了考场。 走出门后,何似飞抬头一看,才发现现在可能还不到午时。 早晨排队的大院内安安静静,只站了不少衙役,一点人声都没有。 衙役带着何似飞沿原路返回,直至出了县衙偏门。 第61章 何似飞出门后, 首先入目的便是陪考的家长或者书童,他们一见到何似飞,立刻兴奋起来:“快看, 又有考生出来了!” “哎呀,不是说县试考一天么,这些学生怎么一个个都出来这么早?这都第三个了。” “要么不会写,要么就学得好写得快——诶, 小公子,考试难吗?考得什么呀?” 他们的眼神实在太过殷切, 何似飞回了一句:“县试规矩,不得对外泄漏考题及其相关信息。” 说完后,何似飞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看到了正拼命举手却只敢小声呼唤的陈竹, 脚步一转,朝陈竹那边走去。 其他人还想再多问一些, 刚对着何似飞的背影扬起了声音, 门口把守的衙役便低声呵斥:“考场重地, 不得大声喧哗。”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43节 百姓们立刻收了嗓音。 他们能在这里等候, 那么考场里九成正坐着他们的孩子或者少爷,自然是不想影响到自家人的。 陈竹接过何似飞的书篮,先给他披上棉袄,随后看着里面还没动的俩馒头, 说:“早上余管家走时说了,余府会一直给少爷备着饭菜, 等少爷考完出来, 过去就能直接吃上热乎的。” 馒头虽然耐饥,但这会儿被冻得硬邦邦, 一点也不好下口。 今儿个县城里大部分人都围在了县衙偏门处,往常还算喧嚣的街道上冷清不少,一个清瘦的少年带着书童缓步行过今年刚铺满青石板的道路,考场里积攒的寒气在少年眉眼间凝聚上一层冷霜,此刻借着身体运动产生的热意正缓缓化开。 那眼眸便像水洗过一般,粲然发亮。 ——那是少年人对万千种未来的满怀期待的双眸。 而远在京城的另一位少年,此刻眼眸里却满是愤怒与不羁,直定定的看着自己面前的男人,面颊因为太过气愤有些发红。 他梗着脖子咬着牙:“您就这么想把我嫁出去?!” 男人正是乔影的亲爹,乔淞远。 乔淞远看着这张同自家过世老太君有几分肖似的容貌,被他话语气得几次想动手,却还是忍住了,只是斥道:“乔影,你今年已经十六岁了!” 老太君年轻时曾是劫富济贫的女侠客,眉目里带了女儿家少有的英气。她双剑在手,可以一挡十!后来被身为镇北大将军的老太爷‘擒获’,两人暗生情愫。自此,女侠客成了将军夫人。 乔淞远几乎是听着爹娘的故事长大的,故此,再怎么着都做不到对这有着肖似阿娘眉眼的儿子动手。 乔影振振有词:“十六岁又怎么,张御史家的哥儿十九岁还没定亲!” 乔淞远被他气得头疼:“那你听听外面怎么传张御史和他家孩子?说他身为言官教子无方,说那哥儿无才无德……” 乔淞远到底身居高位已久,做不到对哥儿品头论足,说了一句就说不下去。 乔影:“我本就无才无德,他们随便骂去!您逼我嫁人,难道就是因为您嫌弃我拖累了您的名声吗?” 乔淞远心说自己要是在乎这个,早在两年前就派人按着乔影把他嫁出去了。 乔影就算脾气再大,力气还是在那儿摆着的,都不用找小厮,派俩嬷嬷就能按住他。到时候绑着上了花轿,他还能闹出什么花样来。 可乔淞远对乔影是心怀愧疚的。 乔影是他最小的孩子,更是意外得来的孩子——当初知道夫人又怀上的时候,他其实不想要这个孩子的,毕竟当时大儿子已经十五,大女儿十四,二儿子十二。他儿女双全。 而且,当时夫人年纪不小,前些年跟他去塞外还剩过一场大病,大夫说这时候再生孩子,可能会对身体有不小的影响,乔淞远是真的不想要这个孩子了。要不是夫人坚持要生,那么就不会有乔影。 果不其然,生下乔影后,夫人身体好像又差了些,再也禁不起舟车劳顿,只能在府中修养。 因此,乔淞远对乔影是不大喜欢的。十多年来,他抱这个孩子,跟这个孩子单独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 虽然京城传闻他十分宠爱、纵容最小的这个孩子,但真实情况是他对这孩子几乎不闻不问。不仅是他,就连夫人……也因为身体缘故,无法将乔影带在身边教养,只能给他源源不断的物质财富,将他养成了京城传闻中那个‘嚣张跋扈’的小少爷。 眼看着乔影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出落得同老太君年轻时候越来越像,乔淞远再想回过头对孩子好,发现已经太晚了。 这孩子早早的有了自己的主见和观念,偏生心思又敏感的紧,但凡对他稍微有一点其他用心,他就能察觉出来,乔淞远这个当了一家之主多年的男人又不大会缓和气氛,他们俩在一起说事情,演变到最后只剩下争执。 又一次不欢而散后,乔淞远拧着眉头回了屋。 夫人正在午间小憩,听到开门声,浅眠被惊醒,便微微抬眸看了看乔淞远。 ——看他的面色就知道这场交谈的结果。 “我好说歹说,他都不肯成亲,”乔淞远坐在床边,丫鬟立刻要为他除去鞋袜,他摆了摆手让丫鬟们出去了,“把京中所有青年才俊的画像给他,他也不看。这孩子,自从两年前从绥州回来,我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他了。” 夫人抬了抬头,枕在乔淞远腿上,语气同样有些落寞:“我也是,两年前我写信点破他的小心思,原本以为他回来能收收心,准备相看人家,没想到他回来后愈发变本加厉的抹黑自己名声了。” 顿了顿,她将声音压得很轻,“其实我本不想这么快逼他订亲,但宫中传来消息,陛下……时日无多,到时如果天下同悲,阿影的亲事又要往后再推一年啊。” ——再推一年,阿影就要十七了,这时候订亲,那些合适的青年才俊基本上家里都有妻子了。 乔淞远夫妇肯定不会同意乔影嫁给人做妾,平妻也不行。 乔夫人房内的谈话声逐渐淡去,另一边,有数道消息正自皇宫向外,快马加鞭的传递出去。 木沧县,余府。 相较于之前,今儿个的午膳较为清淡。余枕苗也知道何似飞自丑时开始就没吃过东西——丑时距离现在有五个时辰,普通人就算是躺床上一动不动的歇着,肚皮也早该饿了,更别说何似飞还经过了重重检查,写了二十张答卷,且全程只靠着单衣御寒。 严重饥饿的情况下,最好不要吃大鱼大肉,不然会刺激肠胃,万一后面几场考试闹肚子,那再好的文采也发挥不出来。 何似飞吃完饭后,拜别了老师,同陈竹一道回自家小院。 全程余明函都没有问何似飞考得如何,也没有说让他放松的话,两人交流的不过是一些稀松平常的事,就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好像何似飞并没有去参加县试一样。 不过,用平常心面对大考,才不至于紧张过度而导致发挥失常。 陈竹见到余老同似飞少爷的相处模式,不禁想到那些等候在县衙偏门外的殷切的父母们,也不知道他们的情绪会给自家孩子多少压力啊。 跟着何似飞回去小院后,陈竹本以为自家少爷回去后第一件事就是休息,毕竟陈竹自己现在早已困得上下眼皮打架,想要倒头就睡。 但陈竹见何似飞推开窗,站在书案边开始磨墨,看起来不像要睡觉的样子。 “似飞,你……不休息一会儿吗?” “不了,酉时再吃饭休息。” 何似飞没有抬眸,只是专心研墨,他现在是困的,不仅是因为精神紧绷了五个多时辰,更是因为刚吃完午饭,饭后本就容易困倦,但一想到后面几天的考试,何似飞又咬着牙继续坚持。 今儿个能答题这么快,是因为考得是最简单的帖经,后面还有墨义、策问和诗赋。答这些的时候都需要思考,定然不如写帖经那么快了。 因此,为了让自己保持一个稳定的生物钟,为了后面几天午时不会困到头脑模糊,何似飞还是坚持着又练了一会儿字。 到底是少年人,精力旺盛的让人羡慕。等他写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那点倦意便消散了,只剩下抖擞的精神。 第二日照旧,何似飞戌时休息,丑时刚到就起床,吃了点没有汤水的早饭后拎着书篮出门。 他今儿个本不想让陈竹再跟去,昨儿个也同余枕苗说过不用再麻烦了,经历过一遭,他便晓得流程了。 但陈竹说还要给他拿棉袄,便还是得同去。 今儿个考得是墨义,考问形式是提问与简答,不同于帖经的默写,这是需要考生对四书五经的注释和经义理解透彻后再做回答。简单来说,就是简述题目所问某一句或者某一词的含义。有时一词会有多重含义,便要求写出出处并释义。 这比帖经要难上一个等级,但考的还是学生对于四书五经的熟记程度。 何似飞跟余明函学习时,每天第一件事就是让他背诵四书五经及其含义,这个一点也难不倒何似飞,只是因为题目数量众多,足足有五十六道,何似飞过了午时才写完,交了答卷出门。 今儿个他出门时比昨天更饿了一些,且小腹有明显的小解之意。 余明函正好在院中走路消食,他见何似飞一到府里后先去往茅厕,便晓得他定然是忍到了现在——到底是年轻人面皮薄,不好意思在考场上解手。 不过考科举就是如此,人都有内急的。 要不然为什么书生们讲究‘同窗情谊’呢?这个同窗,不仅是指在某一书院一同学习,还包括同时参加某一场考试——大家一起脱了衣服被检查有无夹带小抄,进入考场后连解手都避不开别人,没有任何私密程度可言。所以只要在考试后稍加维持,就能获得一份‘深厚’的感情。 不过余明函并没有提醒,这种考试时候的小乐子,得等何似飞自个儿去慢慢发现才有意思。 很多事情过来人点透之后,便少了自己探索的乐趣。 余明函看着何似飞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忍不住摇头失笑,他这个弟子素来做事稳重,学习方面更是踏踏实实,也就这种时候才能看到一点少年人的羞赧与稚气。 第三天考的考卷共有二十六张,其中四张为帖经,十二张为墨义,最后十张则全是策问。 所谓策问,便是由主考官设题指事,再由学生做文章。这时候的文章就要阐明自己对此事的全方面、深入了解。 不过,这到底还只是县试,考得并不会太难,主考官点的事件一般也不跟当世的人事政治沾边,都是四书五经中曾出现过的具体事件。 即便是学过的具体事件,但要就主考官点出的方面进行论述,也少不了引其他经、据多方面的典。 何似飞此前跟老师练过不少这方面的题目,但就算是他,也得先打了草稿,再做誊抄。 学政们显然都知道考策问费草纸,这回一人发了十张草纸。 经过前两天的考试,何似飞对自己的答题速度有了简单认知,前面十六张答完,他根据自己的饥饱程度,大概判断出距离午时还有半个时辰。 这会儿何似飞精力尚可、头脑清明,先审了后面三道策问题,把自己大概的想法写在草纸上。 等他打完草稿,只感觉腹中饥饿难耐,嘴唇也颇为干燥。 何似飞心道,他再不吃不喝,可坚持不到誊抄完答卷了。 第62章 何似飞目光依然落在自己打好的草稿上面, 慢慢悠悠的在心底斟酌每一个字是否用得精确。 这是一种很消磨时间的检查手段。 但却很容易让人沉浸心神,慢慢的忽略掉周围其他动静……与气味。 约莫看了有半盏茶的功夫,何似飞拿起书篮中已经被冻成硬块的馒头, 放在嘴边啃了一口。 随着小半个馒头和小半葫芦水下肚,何似飞总算从那种饿极的感觉中解脱出来。吃是暂时吃够了,但检查草稿的进度才堪堪过半。 刚才何似飞仔细检查,只是因为想要沉心静气的吃下东西, 现在吃完了,自然可以快速检查, 只要读起来顺口、流畅,用典正确,便不用一个字一个字的琢磨。 检查完后,何似飞重新抻了抻手指, 又活动了一下手腕,开始誊抄这份草稿。 身后不远处的火盆又换了一次, 何似飞总算誊抄完毕。 此刻, 鼻尖所萦绕的独属于某种液体的骚味也越来越重。 ——那些瓦质尿盆这些天来似乎并没有被倾倒过, 大棚里考生本来就多, 每人一天解手一两次,到今儿个已经积攒了三日,即便大棚两侧有窗户,但能散的味道着实有限。 何似飞有了昨儿个的经历, 回去后又给自己做了一些心理疏导,原本已经说服自己今儿如果真的内急就随波逐流吧, 反正大家都不能转头, 谁也不知道是谁。 再说,只要是参加过科考的书生, 都得经历这么一遭,他就不要有那么大的形象包袱。 但一想到这东西可能得等他们考完才倾倒——明儿个来考试,脚边还摆着这么一个玩意儿,何似飞咬咬牙还是忍了。 他只需要检查一遍即可,最多再花一盏茶的功夫就能交答卷了。 不出意外,今儿个何似飞比昨日出来的还要晚些。一到余府后他再次直奔茅厕。看得在院子里正烤火的余明函连连摇头——十四、五岁的少年人不仅脾气犟得厉害,而且还最要面子。 说白了就是挺矫情的。 倘若年纪再小一点,比如刚过十岁来参加县试,基本上是严格遵从规矩,说小解在尿盆里就小解了;年纪再大一点呢,比如十七、八岁左右,基本上都成家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不会在乎这一点面子。 就是何似飞这个年纪的小少年最为有自个儿的主意。 余明函也不好说道什么,见他吃完饭就让他回去了。 第四日考得与昨天题目数量完全相同,依然是二十六张考卷,四张帖经,十二张墨义,十张策问。 有了昨天的经验,何似飞刚写完帖经就啃了大半块馒头——趁现在天色早,气温凉,大部分味道还没来得及散发出来,先把东西该吃的吃了,这才继续写墨义。 不过他控制着只抿了一口水,不敢多喝。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44节 何似飞的座位临近过道,左手边是教谕,右手边才是考生。 他不知道,坐在他右手边的这位兄台其实会经常注意到他,毕竟何似飞的相貌、身型、气度在一群县试学子非常出挑,即便是从其他村镇赶来的学生,只要稍加打听,就能知晓他是何许人也。 好巧不巧,这位兄台早在来到县城第一天就听说了何似飞的大名,甚至还远远见过他一次。 这回能跟何似飞座位相邻,这兄台心里还是稍微有些激动的。 只不过管理的太过严格,他们自打走过‘龙门’后就一直有衙役看守着,找不到交头接耳、套近关系的机会。 这位兄台发现何似飞前三天考试直至午时都没有吃一口馒头,喝一口水,本以为今儿个也是要在下午饿得受不了的时候才会吃东西,没想到这么早何似飞就啃了馒头。 心中颇有些惊讶。 等到晌午,炭盆把整个考场烘得热乎起来,再加上今儿个尤其好的太阳,考场里弥散着一股格外刺鼻的味道。 这位兄台原本想按照习惯在午时啃一下馒头的,闻着这味道,便没有丝毫胃口了。 更别提他右后方的仁兄不知道多少天没洗脚,那味道混杂在其中,简直有些上头。 何似飞因为早上吃了多半个馒头,这会儿也不用再吃东西,写完答卷检查之后便交了上去。 第五日的答卷只有二十张,其中十四张为策问,六张为诗赋。草纸也足足给了二十张。 何似飞查看了一下题目数量,策问有四道,诗赋为三首。他想起老师此前说过的,帖经和墨义只能检查考生是否能把四书五经背得烂熟,其作用只能筛选掉那些基本功不扎实的学生,区分不了名次;诗赋只为锦上添花,在最后名次胶着状态时或许有奇用;而策问,才是所有考题的重中之重,因为它体现了一个学生思想的深度,以及对文字的掌控能力。 县试的策问不算难,并没有让学子们根据自己的见解来评判人文政治,仅仅只是评判四书五经中某个人所说的某句话或者某个具体事件。 何似飞读完四道策问题目后,并没有急着思考,而是又看向了诗赋题。 诗赋是他的强项,何似飞打算趁清晨灵感多一点,先写好诗赋。毕竟策问虽然很重要,却也不是没有套路可循,可以暂缓放后来写。而诗赋则是更看一个人的语感和此刻心境。 炭盆都是在开考后才会端来,这会儿鼻息间的温度都是凉的,正好适合写诗。 ——越是能稍微极端一点的环境,越是能促进好的诗文的形成,当然,臭味除外。要是真把诗文放在午后来写,何似飞感觉自己怕是会写成一团浆糊。 在草纸上写了两首诗后,何似飞通读两遍,心里还算满意,从书篮中摸出馒头开始啃。 今儿个的考题都是要耗费脑子的,何似飞打算多吃点,补充体力。他一边吃一边推敲刚写成的两首诗中的某些字是否可替换,还真被他推敲出两个来。 最后一首诗何似飞心中有了点灵光,但以他现在的实力,真做不到一口气连写三首诗,这会儿便只能先去写第一道策问题。 等他写完两道策问,第三首诗在脑中也渐渐有了雏形,何似飞赶紧将自己的想法记在草纸上,随后缓缓雕琢完善。 就在此时,考场内的气味越来越刺鼻。 连考了五日,大部分人都没有时间沐浴,讲究点的最多换下在这臭气中沉浸了一整日的衣服,但大部分人连衣服都不会换——反正穿在自己身上,穿久了自己就闻不到了。 这下真的是人味儿、墨水味和各种臭味混杂在一起,能在这种极端环境下吃馒头、作诗的,当真是豪杰。 其实如果逼到极端,大部分人在这种环境下都能吃下东西,但问题是现在远不到‘极端’,就是饿一顿也无伤大雅,反正最后一场考试了,考完回去就能大鱼大肉的吃。 何似飞右手边的兄台见他拿起了馒头,有了昨日的教训后,自己也拿起馒头啃,只是个馒头被冻得硬邦邦,口感不好,在不大饿的情况下也吃不下多少,他吃了一半就放下了。 下午饿的时候,闻着这味道又吃不下去。 何似飞誊抄、检查、交卷一气呵成,他走出县衙,见陈竹要迎上来,赶紧用眼神示意他停下。 陈竹站在距离何似飞三尺远的地方,微微不解:“少……似飞?” 何似飞:“我身上快要馊了,你先去老师家里,说我沐浴后再登门。” 陈竹:“那……午饭?” “这个不用担忧,给我留些铜板,我随便买两个烧饼或者包子先垫垫肚子。” 陈竹只能照做。 何似飞的小院距离县衙很近,他买了烧饼后,从小道绕到后院,再走几十步就到了自家门口,随即放下书篮,赶紧烧水沐浴。 想要参加县试之前,他和陆英讨论时担忧的喝水与小解问题——把这跟那诡异的人味儿一比,当真小巫见大巫。 何似飞泡在浴桶中,用胰子慢慢在头发上打沫,双眸阖着,心想,就等十天后放榜的结果了。 不过,这十天他也不能惫懒,县试他本就十拿九稳,现在该为四月的府试做准备了。 余明函原本也是打算在县试结束这日敲打一下何似飞,让他不要放松的太早,两个月后还有一场府试呢。 见何似飞自己有这觉悟,余明函高兴之余,又有点怀念那个一进门就去茅厕的稚气未脱的少年了。 他这弟子小小年纪就这么沉稳,胸中虽有恣睢狂气却能很好的收敛起来,以后说亲时得找个活泼的,到时两人相处才不至于闷。 第63章 何似飞今年已经十四岁, 娶妻一事暂且不急,却也该早早相看,先把亲事定下来, 等他考完院试或者乡试再成亲。 余明函如是想着,目光在何似飞身上停留的稍微有点久。 等他回过神来时,发现何似飞正抬眸看着他。 他们师徒私下相处时亦亲亦友,不像现今大多数夫子与学生尊卑分明, 学生直视夫子即为不敬。 余明函咳了一声,并没有现在提说亲的事情, 只是说:“吃饱了?估计你那些县试同窗都会去找你,别闹腾太晚,明日开始准备府试。” “是,老师。”何似飞拱手行礼。 这会儿已经过了酉时, 最近一直都早睡半夜起的何似飞确实有点困,但明儿个可以正常时辰起床, 他今儿睡晚点也没什么干系。 刚走到小院门口, 果然不出老师所料, 陆英带着他的两位同窗, 还有另一位互保的学子张穆宁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他。 何似飞莞尔:“诸位,对不住,我回来晚了。” “我们也刚到,似飞兄, 他们还说你是不是为了写出惊天地泣鬼神的诗文,在考场里熬到最后一刻。”陆英站起来, 笑着说。 张穆宁也笑了:“毕竟似飞兄作诗太厉害了。” 正说着, 何似飞已经走近,陆英闻到他身上独属于皂角的香气, 忍不住“啧”了两声:“看吧,还是我猜对了,似飞兄明显是老早就出了考场,回来沐浴后还去拜访了余老吧。” 他俩相交甚笃,对彼此作息习惯都很了解,一下就猜对了。 “似飞兄居然已经沐浴过了?今儿个考题着实有些难,题目也挺偏,我想了很久才写出来,刚出考场。”陆英的一位同窗道。 陈竹上前开了院门,又点了灯烛,何似飞赶紧邀请大家进屋。 不过,四位同窗都站在院子里就不往里走了。张穆宁说:“我们四个都没来得及沐浴,现在一身的臭味,咱们在院子里聊聊即可。” 他们五人中最大的是何似飞和张穆宁,今年十四岁,陆英他们仨都十三岁,远没到娶妻生子自立门户的年纪,都同父母亲戚住在一起。因此,想要说聚起来聊天谈话,来何似飞这边是最方便的。 陆英来小院的次数较多,这会儿也不用陈竹帮忙,自发去搬凳子出来。 何似飞则拎了火炉,凳子低矮,大家围炉而坐,还能顺道烤烤火。 陈竹则烧了热水供大家洗手,随后又端来热汤。 早春里天黑得早,再加上今儿又是十四号,一轮圆月高悬于天际,五位书生围炉夜谈,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哎,”一个一直没开口的少年叹了口气,“听你们的语气,感觉你们都能考中,我……我有两道墨义题实在想不起来,最后只能空下。” 另一个少年安慰:“县试最后排名还是要看总体回答情况的,墨义题那么多,两道应该无伤大雅。” 陆英说:“是啊,无伤大雅的。你们不知道,我那个考场,有个年过甲子的老大爷,考到第五日突然因为体力不支而昏倒,连带着他们那一排考生帽子上的纸条都断了。” 张穆宁瞪大了眼睛:“人没事吧?” 陆英说:“人应该没事,最后是衙役将他往外拖,拖到半路他醒来了,高喊‘我要答卷’……你说说,这都坚持到最后一天了,前功尽弃。” 那个说自己空了墨义题的少年说:“对,我当时还听到有人喊了,原来在阿英的考场。” 这事何似飞是不知道的,他交卷早,早早回来洗澡了。 “他们那排其他考生怎么办,纸条断了,还能补上吗?” 陆英颔首:“这个学政大人当时不敢做主,派人请了县令大人来,咱们县令得知原委后,给他们重新粘了纸条,让他们继续答卷。” “那就好,那甲子考生的确可惜,不过好在没连累其他苦读的学子们。” 张穆宁依然心有余悸,他是沈勤益在县学的同窗,原本应该同他们一道去年参加县试的,但去年临考前他惹了风寒,大夫说挺着病躯去参加科考可能会小命不保,家里人担心极了,好说歹说也不让他去。 于是才耽搁到今年。 陆英说了这么个事,其他人话匣子一下打开了,不在拘泥于题目如何、考得如何。 一个少年说:“我身后那位仁兄有脚臭,全程熏的我无心吃馒头喝水,我忍了两日,第三日等他交答卷,我跟着一起交,同他一道出门,好说歹说劝他去洗脚换鞋,第四日总算好多了。正好后面两日的考题难度加大,要还是有这味道在,我恐怕是写不出诗文来的。” 相比起他们,何似飞这边就幸运多了,他座位靠走廊,通风较多,除了后面几日有发酵的人味儿和骚味,其他时间倒也正常。 见何似飞这边一直都没怎么开口,张穆宁想到什么,把话题引到他身上,说:“我听舅母说,最近县城很多人家都在打听似飞兄有无订亲,放榜那日,似飞兄过去看的话,很有可能被榜下捉婿啊。” 何似飞无奈:“只是县试而已,不至于。” 戏文重的捉婿可都是捉参加完殿试的进士老爷。 “哈哈哈,”一个少年笑了起来,“穆宁兄多虑了,县试确实不至于。不过我出考场那会儿,倒是听到有人想要结交似飞兄,他们好像同似飞兄还在一个考场,只可惜似飞兄每回都交卷太早,他们总是赶不上。” 何似飞放下汤碗,小臂撑在膝盖上,沿着膝盖往上看去,是劲瘦的手腕和一只双骨节分明的手,正被微红的炉火照成橘色。 少年人眸光里带着笑:“考场里气味不好闻,检查完就交卷了。” 倒也错失了结交同窗的机会。 不过何似飞并不可惜,毕竟认识了朋友后,是要花时间维护友谊的。以老师给他制定的参加科举时间,他好好读书都来不及,更罔论维护那么多友情了。 倘若大家真有缘,日后考府试、院试、乡试等都会再遇到,到时结交也不晚。 大家聊了小半个时辰,就各自有书童来催,便赶紧散了。 与此同时,京城,伺候乔影的嬷嬷慌慌张张朝老爷夫人居住的主院跑。 幸好现在天色太晚,府内丫鬟仆从们大都在各自主人房里伺候,或者就是回屋歇下了,瞧见她这副姿态的人很少。 夜间巡府的侍卫倒是想拦下,但见到嬷嬷身上那府内高等丫鬟的绣纹,便停下动作,两人跟在嬷嬷身后,另外两个人赶紧给自家老爷禀告。 在嬷嬷跑到主院的时候,老爷夫人皆已坐在厅堂,夜间本该暗下来的厅堂烛火通明。 慌慌张张的嬷嬷并未注意到这点,一进去就以头抢地,嚎啕大哭:“老爷、夫人,奴婢失职,小少爷他、他不见了啊!” 一句话石破天惊,在堂内彻底炸开了锅。 乔淞远握住夫人颤抖的手,厉声呵斥:“还不派人去找——!” 而乔影,已经换上普通的布衣,用脂粉掩盖了耳际的红痣,趴在一架装着丝绸的马车上,双眸晶亮,看着京城那巍峨雄伟的城楼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夫人缓过神来,问嬷嬷:“是什么时候发现少爷不见了的?他房内有没有留下什么书信?”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45节 嬷嬷刚才也是自乱了阵脚,这会儿赶紧说:“奴婢见小少爷最近吃饭少了些,下午在厨房给少爷炖‘佛跳墙’,方才少爷房内伺候的雪点和霜汐找到奴婢,说少爷不见了,她们已经找了一遍,但鹭行院上上下下都没有少爷身影。奴婢在鹭行院高喊片刻,见没有人应声,问了门房也没见今儿个有人出门,心里便慌了,赶紧来禀告老爷和夫人。少爷房内奴婢还没有搜,奴婢这就去看看。” 夫人扶着乔淞远的手站起来,说:“无妨,一道去看看。” 乔府家大业大,从主院到乔影的鹭行院得用上一盏茶的功夫,管家立刻让人备了轿子,抬轿的侍卫们一路疾行,将这段时间压缩成一半,很快抵达鹭行院。 此刻管家早就吩咐巡夜的侍从们早已将鹭行院封了起来,严禁每一个丫鬟小厮进出,提防有人将这消息传出去。 乔淞远一踏入鹭行院,就见到跪了一地的丫鬟仆从们,他两年前派给乔影用的乔初员也跪在其中。 乔夫人先去了乔影的卧房和书房,果不其然,在他经常用的那套文房四宝下压了一封信。 ——乔影的书房只有雪点和霜汐能进,她们俩全慌了,再加上满院的丫鬟仆从们都急着找人,这才忽视了这封信的存在。 打开后,乔影那一手笔锋锐利的瘦金体便映入眼帘。 信笺很短,一目便可看完。 「我猜,第一个发现这封信的人应该是阿娘吧。阿娘,乔影不孝,让阿娘失望了。阿娘不若当没生过孩儿罢。」 「不孝子乔影敬上」 全程没有提除了阿娘外的任何人。 乔淞远此刻正在厅堂审问乔影的两个贴身丫鬟雪点和霜汐,这俩小丫鬟说今儿个最后一次见到少爷是午间用膳时候了,随后少爷说要休息一下,不用她们伺候,她们就候在了外面。因为前两日午间偷偷去看少爷被子盖好了没,结果吵醒少爷睡觉,今儿个就不敢再去打扰了。 她们是见晚膳的时间要到了,少爷还不曾出门,便大着胆子进去,发现空无一人,被子那个人形其实是用另一床被子垫出来的。 她俩登时就慌了,赶紧去找嬷嬷。嬷嬷则是因为给少爷做佛跳墙,一下午都守在锅灶边没动,也是什么都不知晓。 现在只能确定乔影大概是午间就准备离府了。 可搜查了房内后,发现他的衣服一件没少,那些值钱的金钗环佩也一个没带,就连往常他最喜欢对着烛光看的十二生肖木雕也没动,好像他只是只身离开了一样。 雪点和霜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是因为害怕,二就是担心少爷什么都没带,在外会过得很苦。 嬷嬷让她们先别哭,再检查一遍,少爷既然离家出走,不可能什么都不带的,不然他根本走不远。如果走不远的话,那就是在跟家里耍小脾气,目的是引起老爷夫人的注意,就不会做这么周全缜密,几乎找不到蛛丝马迹的离家出走了。 而乔影能做到让众人翻来覆去找不到蛛丝马迹,必然是真的下决心离开了。 再次清点一番物品后。 雪点说:“少爷平时不怎么用的脂粉罐少了一瓶。” 霜汐说:“少爷的银票少了四张一百两的,还有几两碎银。” 乔夫人喃喃:“他拿了银票就好。” 拿了银票,只要他去钱庄兑,那一定就能找到他下一步落脚点。 如、如果他只身一人,能顺利到下一个落脚点的话。 乔夫人想到这里,又要站不稳了。 夜半,整个乔府灯火通明,乔夫人已经哭红了眼,她近乎嗫嚅着说:“他肯定不小心听到我要将他嫁给老大在军中的部下了,所以才一声不吭的跑了。” 乔淞远喉头一紧,安慰她:“夫人莫慌,不怪你,阿影十六岁,京中这个年纪的女孩哥儿基本上都订亲嫁人了,你也是为他好。再说,他聪明着,能悄无声息出了府门,在外不会被骗的。” 乔夫人到底体力不支,即使很担心,还是昏睡了过去。 乔淞远则开始做善后工作,不管何时能把乔影找回来,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可不能把此消息传出去,必须得封锁严实了。 第64章 小院中的同窗们各自归家, 剩下何似飞和陈竹将板凳、火炉、矮几等归于原位。 何似飞一向不让陈竹做重的体力活,因此,矮几和火炉都是他在搬。搬完后, 何似飞说:“水缸里快没水了,我去打半缸回来。” “现在天太晚了,似飞,少打点水, 路上小心。”纵然一直都是何似飞在打水,陈竹还是有些不放心。 但他现在也有事情做, 得将何似飞换下来的衣服收拾好,明早送去悦来客栈的浣衣房。随后又给何似飞换了干净的床单被罩。 方才听完陆英他们的话,陈竹总算明白下午少爷出考场那会儿为什么不让自己靠太近了——就是因为这衣服上沾染的味道。 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虽说这是代表了少爷没把他真的当下人看,毕竟如果是下人的话, 哪有嫌弃主人身上味道的道理? 但陈竹又一直把何似飞当少爷看,这对他来说便何尝不是一种疏离? 不过, 陈竹好歹伺候何似飞快两年了。纵然最开始见何似飞并不把他当下人使唤, 内心是十分惶恐不安的, 但后来……后来渐渐就理解了少爷的想法。 ——少爷是真的把他当亲人来对待的。 也正是因为何似飞对陈竹的态度, 使他了解到真正对人格的尊重是什么样的。 才让陈竹在周兰一的追求下,即便坠入爱河也能一直保持清醒的头脑,不会像戏文里的姑娘那样因为喜欢而‘与亲人决裂,非卿不嫁’。 去年陈竹十六岁, 哭着跟似飞少爷说自己这辈子不嫁人,要一直伺候少爷左右。后来, 他在少爷的引荐下, 去县衙照顾了那些被拐走的小孩一段时间—— 小孩们被拐去,一时半会儿不好转手, 人贩子根本不会好好的照顾他们。许多小孩身上都生了褥疮,且不少小孩还被……欺辱过。 因为涉及到私处,性别又是哥儿,县衙请了一位会治花柳病的老夫人来给孩子们问诊。但夫人到底年纪大了,再加上这些小孩们都害怕得不行,号脉、看伤口、擦药时频频挣扎,夫人精力不济,衙役们只能多请个哥儿来照顾他们。 陈竹那段时间吃住都在县衙,在老夫人的指导下,称药、捣药、抹药,再用纱布给小孩们包起来,有的一天一换,有的两天一换。 每个孩子的病症轻重都不一样,有些还得口服汤药,都得分开煎。 老夫人见陈竹并没有因为小孩们生这些病而表现出难堪的神色,反而都是心疼,而且针对每个孩子的药剂,他都会细致的核对多遍,保证一丝差错都不出。 陈竹不是那种记忆力好的人,但他能做到一遍遍重复,绝不敷衍了事。 老夫人挺喜欢他的性子,平时得空了就会跟他闲聊,问他是哪里人,家里兄弟姐妹几个……陈竹倒也没隐瞒自己的经历,从被卖去做通房到被现在的少爷救下,到他喜欢上一个煎药伙计的事情,除了隐去了大家的姓名,其他的都说了。 毕竟这世上哥儿的命数就是如此,被卖、嫁人,郁郁度过一生。 他算很幸运的,能遇到少爷。 再说了,县衙从那山里救出来的原本不仅有这些哥儿,还有很多男孩和女孩,但为何现今留在县衙里的只剩下几个女孩和这么多哥儿? 难道是他们的爹娘不知道孩子丢了吗? 难道是县衙让大家口口相传的丢孩子事情还不够热闹吗? 都不是。 具体缘由大家心里明白。 县令是个严肃又心善的大人,这些小孩的爹娘不来认领,那么只能暂时放在县衙后院养着,他是父母官,可做不出来卖掉这些孩子的事情。 老夫人完全没想到日日脸上都挂着笑的陈竹居然还有这样的过往,但他现在所伺候的少爷就非常好,甚至可以说是好到没边了——没有独断的安排陈竹的婚事,而是让他来县衙这儿一边照顾孩子,一边冷静的审视自己的内心。 老夫人实在是喜欢陈竹,见他学东西认真,在这段时间又教他认了一些简单的穴位,以及如何辨别常用药材,最后还给他讲了诊脉的基本方法。 “好孩子,你是个心善的,我这辈子也就会看外伤和花柳病,其中门门道道不多,大概就这几点。你不用认识多少字,能叫出这些药的名字就行,若是……若是……反正多一点技艺傍身,没什么坏处的。” 那两个月陈竹过得很快乐。 每一天都很细致的照顾小孩,同时又很努力的学习。后来,这些小孩病稍微好些了,也没那么怕人,再加上快过年了,县衙便让老夫人和陈竹都回去。毕竟衙门的银钱有限,养小孩子不过是给几口饭吃,养大人还得给银子,他们也要周转的。 何似飞得知此事后,倒是趁着坐马车回村这几天,教陈竹认那些药材名字的具体字该如何写。 他甚至还给陈竹誊抄了一张纸,让他有空了可以记一下。至于药材的具体用法用量,那就得依照个人病情而定了。 至于陈竹同周兰一的事情,何似飞没再问一句。 他这个人本就不理解‘感情’这种东西,能做的只有让陈竹多看看外面的世界,慢慢自己立起来,然后自己做选择。 随后那段时间何似飞都很忙,无心去关照旁事。他卡着年关回村后在家里呆了不过三日,又紧赶慢赶的来县城,紧锣密鼓的为县试做准备。 今儿个才不过刚刚考完县试而已,两个月后还有府试。 陈竹从来都是事事以少爷为先,更能明白科举对少爷的重要性,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根本不会主动提及此事。 十天很快就过去。 二月廿十四日一大早,何似飞同以往一样在余府的偏房里梳理知识点。 伴随着学习时间的不断累积,余明函也由浅入深、翻来覆去的将四书五经讲完了第二遍。如果说第一遍是为了勾起开蒙学童兴趣,大部分讲述的都是趣味典籍故事的话,那么第二遍就深入的讲解了许多论证道理。 这些论证道理一层叠着一层,有时单就一个论证点可以延伸着讲述一旬时间。 何似飞也从最开始的单纯听讲、背诵,到后来的在余明函的引导下同他辩论。 因为论点的延伸实在太过庞杂,单单将其记录下来的话,要誊抄几大张纸——这可能还仅仅只是一个论点。 而所有论述点之间并非毫无关联,有些可以做作证,有些又只能反论。 何似飞刚开始誊抄了数月,发现日后温习时会耗费大量时间,即便每一个点都有大致印象,但很难在脑海里形成一个更加系统、有逻辑的认知。 后来他便慢慢的自己来总结梳理,趁着每一旬休沐的时间,总要花费一早上来把有关联的论点和辨证方法誊抄在一起。 一个月后再次重新总结上个月的论点。 以此类推。 并且,这些论点之所以能一直被人拿出来辩论,自然有其存在的必要意义。 有些时候,何似飞学到了新的知识,可能当时没意识到,但第二日温习的时候,便会突然灵机一动的发现昨儿个学过的知识刚好可以给上个月的一个论点做引申佐证! 今儿个何似飞正好有了点灵光,他在草纸上不断书写,将自己的想法一一记下,等午间休息时可以向老师提问。 余明函早早派了余枕苗去县衙门口等候放榜,随后喝了口茶,才举步去往那个被改成了学堂的偏厅。 走到偏厅附近时,余明函刻意放轻了脚步,透过打开的窗户,朝里看了一眼。 他家小徒弟正坐得端正,垂眸写字。他落笔的速度挺快,看样子不是在练字,更没有他想象中那样走神期待着县试放榜的情绪在。 走进去后,余明函没有考校何似飞问题,只是走过去看他在写什么。 「元、亨、利、贞。」 「元,众善之首……」 这是昨天讲述的《易经》里的一句,余明函本只是随意的看看,待到看清何似飞这满篇极具自我思想的认知与阐述后,不禁捋了捋胡须,眸中带了些许思索。 不得不承认,他这弟子成长的极快,已经能提出一些让他这个老师都不住深思的观点了。 看着何似飞这满纸的字,余明函也渐渐将那县试名次置之度外。无论排名第几,都考过了,都是过去的荣耀了,而他的学生会一直往前看,为了两年前那‘大言不惭’的未来而一直努力。 县衙为了彰显对县试的重视,将写有考中蒙童籍贯和姓名的榜单张贴在偏门的墙壁上。 也不知这是何时贴上去的,昨日路过县衙还没看到这个,今儿早一出门,大老远就能看到这墙上盖着红绸子,旁边还有四个衙役守着,百姓们莫不敢靠前。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46节 放榜时间在辰时,借辰龙祥和之寓意,望寒窗苦读众学子们都能鲤鱼跃龙门,腾云直上。 余枕苗有一张严肃的老爷脸,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平头老百姓,他往那儿一站,大家也不敢放肆的拥挤,倒避免了很多后来人挤到前面去,遮挡了早来的百姓视线。 辰时一到,铜锣敲响九声,站在旁侧的衙役立刻揭开盖在其上的红绸布! 随着他扬臂,收手的动作,余枕苗赶紧抬眼。今儿个太阳不错,他不小心被刺了下眼,便下意识眯了起来,还不等他再睁眼看清,就听到身边有百姓高呼—— “何似飞,余老的弟子何似飞拔得头筹,是县案首!” 第65章 “木沧县牧高镇……对、对上了!真的是那位何小公子!高中县案首啊!” “也不知何小公子身在何处, 也不晓得小公子家是否有书童来此看放榜,我乃城南刘宅的管家,如若小公子不嫌弃, 可来家中喝一杯薄酒,我家老爷和夫人定盛情款待。” “刘管家你这就不厚道了——何小公子家的书童或者管家可在,我们城西江家也欢迎小公子前来。” “还有我,城北窦家!” “……” 正在人群中看放榜的余枕苗:“……” 他已经很确定, 方才有几个管家认出他来了,只是碍于此前并未交流过, 这会儿不好贸然上前,只能隔空喊话。 余枕苗确定县案首是何似飞无误后,从人群中退出,只不过这儿围观的百姓很多, 他退出来稍微用了点时间。 借此不小心还听到有人议论了一嘴半耳—— “城南刘家,该不会是我想的那个吧?” 旁边有人小声回应:“就是咱们木沧县城响当当的刘员外吧, 差不离的, 其他刘家可不敢这么喊的。” 第一个人又说:“我知道县试能考过很厉害, 七百多人只中三十六人, 但……县试每年一考,咱们县城少说也有数百考过县试的书生。此前都没见刘员外如此盛情啊。” 同伴说:“这你就不知道了,你看啊,何小公子是考过的县试不假, 但他的名次排在第一,是县案首——这可是咱们县令大人钦点的案首, 等两月后小公子去府试, 知府大人一般是不会抹了县令大人的面子,因此, 何小公子的府试肯定能中,连中县试和府试,这不就是童生了么?既然是铁板钉钉的童生,再加上何小公子又是余老的弟子,也不怪咱们县城的员外们想要……” 第一个人问:“想要什么?” “啧,”同伴压低了声音,“这不好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些员外家里都有适龄的女儿家,何小公子今年又十四了,你想想……是吧?” 余枕苗心说木沧县近年来学风是真的起来了,大街上遇到的百姓们讨论起县试和府试来都有鼻子有眼的。 这些百姓们讨论的确实没错。 一县案首,过两个月去参加府试,只要认真填完答卷,并没有大的失误,知府大人不会让其名落孙山的。 毕竟县令是知府管辖下的官,知府会给他们面子的。 至于他们所讨论的适龄女儿家,余枕苗觉得自己可以回去给主人说一说,上回主人还说等少爷县试和府试考完之后,就该给他相看亲家了。 余明函并不是何似飞的宗族长辈,即便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说法,按理说他也不该过多插手何似飞的婚姻大事。但何似飞家里只剩下爷爷奶奶,而两位老人此前拜访余老时定然提了此事,因此余老才对这事上心了。 而另一边,乔影将自己的脸抹得灰扑扑的,拿着自己去年便让乔初员办好的身份文书,成功混入这商队的搭载队伍。 京城到绥州路远,途径还有一些深山老林、不毛之地,一般散客都会找有护卫的商队搭载一程。搭马车的过路费自然少不了。 与此同时,在京城附近数个城关都没找到‘乔影’这个名字的乔初员终于想起——少爷去年让自己办了一张身份文书。 这文书上的印章、户籍全是真的,只是‘人’是莫须有的。 当时乔初员正是为了给乔影表忠心、展实力的时候,乔影说他要个假的身份文书来玩玩,乔初员自然莫敢不从,走了不少关系,才拿到了一张名叫‘晏知何’、性别男、年纪与少爷相同的身份文书! 想到这里,乔初员赶紧快马加鞭回京城,拿着乔家腰牌找到守卫,顺利的查阅了最近十日的出入城记录。 果不其然—— 「二月十四日,晏知何,十六岁,出城缘由:求学。」 乔初员恨自己现在才想起这个来,不过最近天子病危,京城出入城登记的都十分仔细,上面甚至还登记到了「所乘马车:李家商队提供。」 接下来的流程就简单多了,乔初员去了李家布庄,询问他们二月十四出城的商队是前往哪里,只要少爷沿途不改换马车,应当就能一路寻着蛛丝马迹追查到。 总算在找寻少爷这件事上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乔初员立刻回府禀告老爷夫人。 “老爷,夫人,少爷出城时搭乘了李家布庄的马车,他们家那一批货物正运往绥州境内,行山府府城。” 乔淞远吩咐:“找李家布庄拿到他们途经每一座府城的文书,沿途一一找守卫核对,万一小少爷在某个府城下车,也便于确认。” 乔管家和乔初员立刻应下:“是,老爷。” 乔夫人则想到自家正在绥州境内罗织府当太守的二儿子,乔博臣。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罗织府同行山府,应该是紧挨着的。 ——倘若阿影全程跟着李家的马车,抵达行山府,那么乔府便可以同时派出一辆马车,佯装乔影去罗织府寻找二哥,同时祭拜乔家列祖列宗。 乔夫人如是想着,等会了屋里,立刻告诉自家夫君。 她到底是女人,知晓‘人言可畏’,自家儿子还没订亲,这时候折腾出个离家出走,那是真的再不好找亲家了。 乔淞远只想着怎么找到乔影,对这些还是不如妻子考虑的周全。 闻言立刻答应:“还是夫人考虑的周到。” 乔夫人凝眉,掩去眸中哀伤:“现在只希望阿影途中不要再搭乘其他车队了。” “夫人放心,按照李家布庄的脚程,从京城到行山府需要三十四、五日,但快马加鞭的话,只需要十几日,不出意外,能在乔影抵达行山府前找到他。” 乔夫人颔首:“总归阿影都离家出走了,根据静儿从宫中传来的消息,陛下恐怕坚持不了几个月,总归今年都不大可能再订亲了,不若就让阿影在外玩一阵——叫乔初员他们远远跟着,保护好阿影即可,非必要便不用出现在他面前。等他玩够了,再接他去罗织府,与阿臣汇合。” “都听夫人的。”乔淞远说。 乔夫人说完,又卸了环佩躺下了。 乔淞远正要出去,听到夫人再次开口,声音很轻:“相公,你说,阿影会不会知道……我当初执意生下他,是为了从老侯爷手中保下你的爵位,是为了让老侯爷再去请求先皇,给老大谋一个军中少将军的职位?” 乔淞远的背猛地一僵。 乔夫人又说:“我生下他后身体不大好,但为了做给老侯爷看,我一直将他带在身边教养,直到他六岁那年,老侯爷亡故——自那以后,我们都对阿影不闻不问,直到、直到他快要嫁人了。” 乔淞远费力的用平静的语气说:“夫人不要多想,我们……给他找个好人家嫁了便是。” 说完,他推开房门,大步跨了出去,鼻尖立刻被浓厚的泥土腥气笼罩,乔淞远这才发现,刚才还艳阳高照的天,一会儿就变了脸,现下阴云盖顶,稍后恐有大雨。 同样遇到大雨的还有乔影。 他当时搭乘这李家的马车,纯粹是因为他们家审核手续简单,只要没有作奸犯科记录,便能搭乘。其他商队还要有人给他们写保书,确定他们不会偷盗商队财务,会听从商队吩咐才允许搭乘。 至于李家布庄的马车去哪儿,乔影一概没管,他原本的计划就是找到一个看起来还顺眼的府城,下车去游玩一阵。 他觉得现在这个府城看起来就挺古朴顺眼的,只可惜半途遇到大雨,乔影兴致来的快散得也快,立刻不说离开的事情。 刚开始因为李家马车搭得人多,他是趴在拉货的驴车上头出京城的。现下沿途下了不少人,乔影一个人可以独占一辆马车,白天困了就能休息。这么一来,他沿途就更不想下车了。 于是,乔影便一路跟着李家布庄的马车赶往行山府。 出门在外,乔影收了自己的大少爷脾气,跟着商队的人一起吃喝。大部分时间都是馒头就咸菜,偶尔几天路过村镇或者县城,大家还能采买一些自己要用到的物品,那时候乔影就会下馆子改善伙食。 毕竟相处了十几二十天,商队的不少人都认识了乔影,不对,他现在的名字叫晏知何。 大家见他长得俊俏,就问他娶妻没有。 ‘晏知何’说自己是落榜的书生,最基本的县试都屡战屡败,着实不是读书这块料,打算回老家找个活儿干,能立得住自身后再谈娶媳妇儿的事情。不然这不就是平白无故耽搁了人家姑娘嘛。 商队里原本有护卫想将自己女儿介绍给这个举止矜贵的书生,但一听他县试几次都没考过,脸一下绿了,彻底断了念想。 ——接连几位陛下都崇尚诗文,京城里的学风十分浓厚,即便是看家护卫,也知道科举流程是: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和殿试。 能进京赶考的那可都是考中了乡试的举人,他们是来京城参加会试和殿试的。 而一般只有考过了殿试才能被称为进士,才能当个小小小小的官——就这还得是两榜进士才能留在京中。排名再靠后的进士只能下放去地方了。 在京城这个权贵如云的地界,可以说进士遍地走,举人多如…… 那晏知何这个县试都没考过的…… 着实让人有些不能理解了。 第66章 余枕苗走出人群后立刻回府, 尚且来不及回自己房内喝杯热茶,便脚步不停的去了书堂。 他刚到门口,余明函就瞧见他, 不等他通报,说:“进来吧。” 何似飞正在写字的手顿了顿,抬眸看过去。 余枕苗对着余老微微躬身,又偏头对何似飞颔首, 这才转头过去,高兴道:“老爷, 小少爷高中县案首了!” 余明函悬着的心一下就放下了,脸上挂了明显的笑意,说:“好!” 何似飞也很开心,那双眼眸被日光照着, 好像干净剔透的琉璃,折射着点点灿然的光。 他笔尖一直悬垂在纸张上方, 一滴色泽深沉的墨从尖端坠下, ‘啪嗒’一声砸在雪白的宣纸上, 何似飞这才回过神来, 见老师和管家都在看自己,不禁莞尔:“学生忘形了。” “这算哪门子忘形,”余明函笑得满脸都是褶子,叮嘱道, “你先收拾东西回家,一会儿报喜的官差估计就到家门口去了, 不要怠慢了送喜之人。” “是, 老师。” 何似飞收拾了书本纸笔,对着余老行了书生礼, 随后又对送他出门的管家道谢,礼数周全。 陈竹也知道今儿个放榜,一早将何似飞送到余府,便在县衙外候着了。当时他还看到了余管家,但碍于围观的百姓太多,他个头又不高,实在不方便隔空高呼着打招呼。 见余管家离开,陈竹忍不住将那名次又多看了几眼,眼看着围过来的百姓越来越多,陈竹也赶紧挤出了人群。 ——给少爷当了这么久书童,他自然知道县试考中后,会有官差前来送喜报,他得快些回去把院子再扫一遍。 不消片刻,何似飞推开了自家院门,他才将书篮放下,就听到外面有清脆的铜锣声,随即而来的是欢呼声,其中还夹杂着几句:“何小公子住这里!” “是案首小公子!” “就是这儿了,院门没关的这户!” “咣当——”铜锣声猛的一震,紧接着又是一停,在这个空当儿,有人高呼,“恭喜木沧县牧高镇上河村何似飞小公子高中县案首!” 何似飞原本稍有平复的心湖被这一声呼喊得再次波动起来。 不得不说,这热闹的场景太能调动人心情了。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47节 他调整一下呼吸,低头检查自己衣着得体,举步走入院中。 同时,还让陈竹拿出昨儿个准备好的糖果和糕点,散给门口围观的百姓们。至于敲锣的两位老人家,各有一份‘喜钱’。 见何似飞出来相迎,那官差笑得见牙不见眼,将手中用红系带绑着的喜报双手交给何似飞。 何似飞也双手接过。 官差再次道:“恭喜小公子高中县案首!小公子玉树临风,文采斐然,乃是我木沧县难得的俊朗少年郎!” 何似飞谢过,同时将一个颇有分量的荷包递给官差。官差随手一捏,见里面居然是碎银,还这么有分量,笑容更灿烂,又接连夸了何似飞许久,这才离开。 如今天下太平,虽偶有天灾或山匪祸患,但朝廷都能及时处理,百姓们日子大都过得十分安康。 因此,开春的县试便成了每个县城每年的大事。衙役们不仅会给居住在县城的学子们送一份喜报,还会往学子们籍贯所在地再送上一份。 风光又热闹。 如此一来,即便是木沧县这种比较落后的县城,依然文风颇盛。想当时参加县试的考生足足有七百余人呢。 余明函让何似飞自个回去后,又担心他和陈竹二人应付不来这种场面,派了余枕苗前去帮忙。 但何似飞这个小院儿距离县衙实在太近了,余枕苗到的时候,送喜的官差都走了。 余枕苗只看到满面红光的陈竹和耳廓几乎全红了的何似飞。 他微微惊讶,何小公子,这是在害羞么? 何似飞确实有点赧然。 说到底,他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即便有上辈子的记忆,但他上辈子可没当着这么多人面、经历过这种程度的夸赞啊。 与此同时,木沧县城里大街小巷所有人几乎都在议论着县试放榜的事情。 除此之外,大家对晨间那城西城南城北城东的几个员外家管家在县衙门口的喊话也有偌大兴致—— “哎,我要是何小公子,我一定选城西江家,他们家虽说财力比不上刘家,但他们家闺女可是独女!这要是嫁过去,江家不得倾尽家财供何小公子念书?” “这倒不至于,何小公子不是余老的学生么,余老也有钱财啊……” “余老的钱还得给自个儿养老啊。再说,余老又没有产业,他那么大一个宅子,还养了好几个下人,花的可都是之前积攒下来的银子,总有一天会坐吃山空啊。哪有江家那源源不断的钱财更让人动容的呢?” “兄台高见啊!” 没人发现,有两个背着行囊风尘仆仆的中年人正仔细的听他们谈话,末了还询问一句:“县案首,就是那科举的第一名?要娶员外家的独女啦?” 大家正谈论的兴致高涨,见居然有人不知道此事,立刻贴心的为其讲述流程。 听完后,这两人带着他们那才十岁左右的小女儿赶忙去了县衙门口。 以往他们不敢多看一眼的县衙门口满满当当都是人,这俩人也壮着胆子,带着孩子挤到前面去。 “对,那就是咱们镇,这三个字我眼熟!” “上河……这俩字我也认识,就是那何老头家的孙子!” “那岂不真的就是买了咱家陈竹的那个何似飞?” 女人听男人嘀咕了三句,最后确定这个消息后,面上突然笑了一下。她是真的为陈竹欣喜。只要何似飞厉害,那么她家阿竹也能过上好日子。 男人则觑了她一眼,冷声说:“这何似飞再厉害,陈竹那贱种也不多给咱们银子!我看他是翅膀硬了!” 女人抱紧了自家女儿,嗫嚅着不敢说话。 男人又说:“我看这样不行,那何似飞都要去娶员外家闺女了,身上一定很有钱,对,他现在已经很有钱。当初他都愿意花五十两买陈竹,我要不然说陈竹现在已经是他通房,让他给咱们点彩礼钱?” 女人震惊地瞪大眼睛,鼓起勇气,小声说:“可过年时阿竹回来,说他不会、也不可能是何少爷的通房啊。” 男人冷笑:“不是通房?不是通房陈竹能现在十七岁了还不嫁人?再说他早都被陈少爷玩过,不干净了,他能清心寡欲的忍这几年?我什么都不管,我就要找何似飞要彩礼钱。这贱种上回威胁我,而且最近一年多每个月只给我一百二十文,这点钱能干什么?都不够我喝酒的!” 女人见男人话语越来越污秽不堪,捂住女儿的耳朵,不让她听。 就在男人准备继续大骂的时候,突然听到身边一个陌生青年询问:“说谁贱种?” 这男人一向只敢窝里横,听闻问话后,下意识闭了嘴,去看那个问话的青年。 见这青年面色是那种经常风吹日晒的小麦色,肩膀宽厚,穿着粗布短打,这样冷的天脚上还只穿着一双草鞋——男人心里有了决断,估计是跟他一样下苦的庄稼汉。 这么一想,男人心中畏惧感顿散,说:“说我儿子,我养他到十七岁了,还送他到县城来给那县试第一的何小少爷当书童,他却不孝敬我,一个月只给我一百多文,不是贱种是什么?” 这青年正是周兰一。 他爹娘早早托人打听过陈竹家里的情况,一下就能把男人对号入座。不过,当时的情况是陈竹卖身契在何似飞那儿,按理说只要陈竹爹娘不拿钱赎回陈竹,那么陈竹就是何似飞的人。 并且陈竹老家距离县城很远,数月都见不上一面,周兰一便没多管其中关系。 但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有着超乎常人想象的恶毒。 就在周兰一想要骗这几人离开,然后找地方套麻袋揍到这男人服气为止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叫住了他。 “小周大夫!” 来人叫完‘周大夫’,又看看周兰一旁边的陈家夫妇,纳闷:“诶,你们不是牧高镇的么?怎么来这儿了,你们也来找周大夫看病?” 陈爹见到来人,赶紧点头哈腰:“李管家啊,您、您也来县城了啊?” 周兰一打断他们,问最后来的那位李管家:“你认识他们?” “认识的,小周大夫。这陈老头以前好赌,把家里田产输的没多少,现在他们都在给我家主人种田,当长工。” 周兰一说:“原来如此。我刚在这里看县试放榜,结果不小心听到他们卖了儿子后还想敲诈何案首,我在想要不要扭送他们去县衙,喏,这边进去就是县衙了。” 陈爹一下慌了:“我没有,你血口喷人!” “你只是现在没有,你一会儿就要去做了啊。”周兰一说。 李管家也是人精,听到周兰一这么说,立刻回应:“就是,咱们案首小公子可是县太爷钦点的,别人想着巴结都来不及,你们还敢敲……敲……你们这是想要牢底坐穿吗?” “我们不敢,我们真不敢……我们都是平头小老百姓。李管家,我们可都是您家的长工啊,我们有多少胆子,您还不知道么。我们真不敢啊!”陈爹连忙回话。 那边陈竹送前来帮忙的余枕苗出巷子,正好看到了他爹娘还有妹妹,同时,那边零星飘过来的一些字眼陈竹也都听到了——他最了解爹娘,听到这些字,他就能大概便凑出他爹的想法。 陈竹登时如坠冰窖。 这是他跟了似飞少爷接近两年来,第一次感觉手脚发冷,牙齿不住打颤。 ——他自己完全可以不管不顾的跟他爹挣一个鱼死网破,但这人怎么敢、怎么敢想法子陷害他家少爷! 余枕苗原本打算离去,见陈竹站着不动,自己也站住了,故此,后面那些话余枕苗大概也听到了。 既然是跟少爷有关,他不能不管。 那边周兰一和李管家已经快要把陈爹吓破胆,这会儿又来了一个面容严肃、不怒自威的余枕苗。 余枕苗刚开口说了句:“你是想敲诈案首何公子?” 陈爹的脚下立刻多了一摊濡湿,裤子底下淅淅沥沥的,看样子是被……吓尿了。 陈爹‘扑通’一下跪在原地,求饶道:“小民冤枉啊,陈竹是小民卖出去的孩子,日后他再要如何,都跟小民无关啊,小民不敢有其他想法啊!” 他们这边动静大了,值守的衙役很快过来。 没等他开口询问,余枕苗再次开了口:“念你只有这想法,我代何小公子暂不追究,如若还有下次,你下半辈子是再也见不到太阳了。” 衙役是认识余枕苗的,毕竟当初余老回木沧县,这边的一切都是余枕苗打理的,跟衙门也有些许交情。 此刻听他这么说,估计是私人恩怨。而且还只到‘想法’这一步,未曾实施,那就是律法也管不了他们。 陈爹原本还有的最后一点念想在看到穿着当值官服的衙役的时候,整个人彻底瘫软下来,再也不敢冒出一丁点其他念头。 陈竹呆呆地看着这一场闹剧从开始到收场,直到周兰一站在他面前,他才回过神来,看了周兰一一眼。 那一瞬间,周兰一看到了曾经在陈竹眼中出现过的喜欢,还有……浓浓的绝望。 周兰一的心仿佛被人握住,猛地一紧,几乎要拔不过气来。 他感觉……陈竹好像做下了某个决定。 而他,是那个等待审判的人。 当何似飞知道这一场闹剧的时候,陈爹已经被关在了大牢里——原因是在县衙门口撒尿。 这种小事都不用经过县令大人,衙役就将他暂时收监了。 念在他妻子女儿可能没去处,只关了三日。 此事过去后的第五天,正值何似飞休沐,陈竹穿上了他最好的一件衣服,郑重的跪在何似飞面前,磕了三个头。 磕完后,他并不起身,依然额头点地,在何似飞看不见的地方,双眸紧闭,有泪珠从眼角溢出,缓缓滑落,洇湿了一绺发丝。 他声音很轻:“少爷,陈竹与周兰一两情相悦,陈竹想嫁给周兰一,请少爷恩准。” 就嫁给周兰一当通房吧。 他这辈子,能遇到少爷,遇到周兰一,遇到县衙的那位老夫人还有小孩子们,已经很幸运了。 接下来,他将会安心呆在后院,当一个安分守己的通房哥儿。 ——只要周家可以压得他爹永远不闹出幺蛾子来。 生而为人,即有信念。 有的人为了身份地位、有的人为了金银珠宝、有的人为了爱情、有的人为了国家、有的人为了保护他人、有的人……则为了另一个人过得更好。 陈竹就是最后一种。 他看着何似飞才十二岁就离开牧高镇,看着何似飞做木雕来赚钱,看着何似飞从原本的书童成了与高成安同座交流的表弟,看着何似飞成功拜师余老,更是看着何似飞认真念书、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一步步成长为如今的县案首。 这种成长与陪伴,不是爱情,是友情,是亲情,是希望能一辈子追随他的孺慕之情。 如果可以,陈竹希望能一直在少爷身后,看着他闪闪发亮。 可……如今,他只能止步于此了。 他深知读书人的名气有多重要。他愿以此身,化成一道碑界,将那些污言秽语隔绝在外。他爹那件事,因他而起,此刻也以他为终点,永远不要出现在少爷前路上了。 第67章 陈竹在这个时候说要嫁人, 何似飞几乎不用想都知道他为了什么。 陈竹闭着眼睛,强忍着泪花,听着少爷的脚步声缓缓走近, 然后,一双干净温暖的手握住他的小臂,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力度将他扶了起来。 陈竹刚直起身就扭过头去,汹涌的泪水再也止不住, 从眼眶溢出,在他脸上汇聚成蜿蜒的两道。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48节 何似飞很有耐心的等了片刻, 说:“阿竹哥,如果是为了你爹的事情,不必如此。” 仿佛知道陈竹要说什么,他继续道:“他是他, 你是你,你不必为他的所作所为去承担什么。退一万步说, 你的卖身契在我这里, 便算是我的人, 就算你爹触犯律法, 也连坐不到你身上。” 陈竹哽咽出了声。 少爷怎么这么好啊。 何似飞只是不通爱情,对人性的其他方面还是颇为了解。 ——如果陈竹是因为喜欢周兰一,所以嫁给他,那么何似飞定然二话不说的送他上花轿;但牵扯了旁的事情, 何似飞还是想把纠葛纷扰尽数挑明了。 陈竹狠狠的抹了一把眼泪,回身过来, 垂头哭着:“少爷, 不是因为我爹。陈竹……陈竹……原本是想要在少爷考完府试后,再跟少爷说成亲这事的。没想到最近出了这事儿, 就……就早一点说了……” 陈竹说完后,还努力抬了抬头,好像为了佐证自己说得都是真的,用目光去追寻何似飞的双眸。 但他实在控制不住这眼泪,视野里只有模糊一片。 半晌,陈竹听到他家少爷依然处于变声期的稍带些青涩,却又让人心里很踏实的声音:“好,我会送你风光出嫁。” 陈竹想扯出一个笑容,可是实在笑不出来,他又想跪下,却被何似飞拦住了,只能欠身道谢,回自己屋里去了。 这几天陈爹被关在大牢里,他娘不敢靠近似飞少爷的小院,只能远远的跟他说话。 他娘说:“阿竹,阿竹,都是爹娘对不起你,我听人说考完科举考到最后是要去京城的,你跟着何少爷以后去京城,就再也不用见到我们了——所以,你现在能不能忍一忍,去求求那些老爷,求他们放你爹出来啊!” 陈竹当时还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绝望。 他不会再跟着少爷去京城了,永远不会了。他要留在木沧县,一直守着他爹,让他爹这张嘴再也说不出一点对少爷不利的事情。 以前都是他的错,他以为这世界是非黑即白的,他身边的人只要不被抓进大牢里,便都是好人,其实不然,这世上的人很多,他们各有各的心思。 就比如阿娘,他爹这样对阿娘,但阿娘心里排在第一的还是父亲。她甚至为了给父亲买酒喝,千里迢迢来县城,要把妹妹卖给大户人家当丫鬟——因为镇上的价格太低。此前他爹娘来了县城后发现这里的人比牧高镇有钱多了,便一直惦记着。 陈竹看着他从小带大的妹妹,并没有开口说什么。 少爷教过他,在自己能力范围外的事情,徒然插手只会将自己陷于不利境地。 他保护不了妹妹。 陈竹从小就很听话,除了手脚麻利、会照顾人外,其他的一概都做不到。但这回,他想站出来保护少爷。 他只想保护少爷。 而且,他终于可以成功的保护少爷一回了。 今儿个是何似飞中县案首后的第一次休沐,不少同窗都盼着他能参加个诗会或者蹴鞠,以此来瞻仰瞻仰县案首的风采。 但陈竹提及了成亲之事,听他语气是已经跟周兰一商量的差不多了——何似飞自然不能放任陈竹随随便便嫁过去。他是陈竹现在唯一的亲人,必须得给他撑腰。 因此,何似飞推拒了各类邀请,在周兰甫的陪同下,登了周家大门。 周家早年是开医馆出身的,家里人都带着一种和善和慈爱气,招待何似飞时也客客气气的。 听到何似飞说起陈竹,周家夫人笑着接话:“二郎都跟我们说了,我们很欢迎陈竹嫁给兰一。兰一是个急性子,做事情经常不计后果,陈竹性子温和,能在紧要关头拴住兰一,与兰一十分般配。” 能看出周夫人对陈竹是十分满意的,这话仿佛也说了很多遍了。 “既然如此,晚辈斗胆,敢问周二公子会以什么礼节迎娶阿竹哥?” “这……”周老爷和周夫人对视一眼。 一个出身村户的哥儿,年纪十七,又曾委身他人。 能用轿子抬进周家已经是对他的认可和抬举。 可何似飞这话显然不想让陈竹只是简单当个通房哥儿的。 如果放在何似飞中县案首以前,他是没资格这么跟周家老爷夫人说话的。但既然他是案首,那么府试肯定能稳中,稍后再努力努力,考中院试,得个秀才功名不是问题。 有了这一层可期的未来,周家老爷不得不仔细斟酌片刻,给何似飞一个答案:“良妾。” 这已经是把何似飞中秀才算在里面了。 ——堂堂秀才老爷关系最亲近的书童,给个良妾名分,够高了。 周家在木沧县虽算不上大户人家,但名下有一间医馆,还有百亩良田,更别提大儿子周兰甫去年中了秀才! 弱冠之年的秀才! 即便在木沧县,在县学,都算是很优秀的。 “何小公子觉得良妾名分如何?”周夫人说,“如果可以,我们家好请媒婆上门对生辰八字,还有,下月十八便是嫁娶的好日子。” 何似飞颔首,就在周老爷以为他答应的时候,突然听到何似飞说:“晚辈觉得……不成。” “啊,这……” 不仅是周夫人,就连周老爷听到这声拒绝也是呆楞了一下。 “何小公子,我们兰一……是真心实意想娶陈竹的。”周夫人犹豫着说。 他们家确实厚道的。 放在一般这种家底的人家,怕是当个外室都难。 但这跟何似飞的对陈竹的预期不相符。 周夫人苦口婆心:“何小公子,说实话,我家兰一年纪不小,阿竹也十七岁了,俩人都过了最宜嫁娶的年纪,该早早成亲了才是。以兰一的身份,日后最多娶一门正妻一位良妾,这不算苦了陈竹。要是小公子觉得不够,聘礼我周家可以按照平妻的份例来。” 一提到年纪,何似飞突然想到昨儿个老师收到京中来信,说当今的陛下快不行了,可能就这两个月的事情。 到时他老人家宾天,举国上下一年之内禁嫁娶,确实又得耽搁一年。 何似飞自个儿觉得年纪不算什么,但这是陈竹第一回对他提要求,他想风风光光给陈竹办好,拖来拖去不是他的风格。 “既然夫人开诚布公,晚辈也不再藏着掖着。”何似飞垂了垂眼帘,目光自长睫下投射而出,说出口的话一改从前的温和,带了些他上辈子的癫狂,“三年内,晚辈定中进士——到时,阿竹哥身份随之而涨,不知可否当得周二公子正妻之位?” 要不是何似飞还有个案首的身份在,周老爷几乎要跳起来说“黄口小儿”! 就在此时,被周兰甫带回来的周兰一大步冲入厅堂,跪在爹娘面前,以头抢地:“爹、娘,我这辈子非阿竹不娶,也只娶阿竹一人!” 有他的加入,周家爹娘实在拗不过,只能暂时安抚,但是周老爷低声对何似飞问了句:“三年,进士?何公子是能跳过院试不考还是?” “周老爷可到时再看。”何似飞同样压低了声音。 “好,那我就先答应了兰一,如果三年内何公子没考中进士,找个由头贬妻为妾,也不费多少功夫。”周老爷这是真的被气着了。 “请周老爷放心。”何似飞态度恢复此前的诚恳,做了一揖,“还有,多谢周老爷高抬贵手。” 这两句交流就连周兰甫和周兰一都不知道,周老爷回去后还翻看了万年历,甚至亲自掰手指算了下—— 今年是壬辰年,县试和府试年年都有,不用多计较。 但院试三年两场,今年二月已经考过一场,下一场得时隔一年半,等到明年八月才有一场。 至于乡试,他家大郎说上回乡试在庚寅年,也就是前年,乡试三年一场,那么下一场乡试便是明年,癸巳年。 乡试在癸巳年八月…… 可府试也在癸巳年八月,他何似飞是能同时考两科吗?! 如果明年考不了乡试,再下一场乡试又得等三年。 而且乡试考完才是举人。 要中进士,得考完会试和殿试! 周老爷着实想不通,何似飞是怎么敢夸下海口说三年内中进士的?! 可今天他又被二郎折腾的闹心,担心这孩子想不开又去出家,最后还是借着何似飞这个‘三年中进士’的台阶下来了,暂时答应了二郎。 “我就看看这何小公子是能把一个人切成两个用么。” 又过了几日,沈勤益在郡城考院试归来,带回来一个好消息,他中了!彻底摆脱了‘童生’的身份,成为一名正儿八经的秀才老爷! 听沈勤益说,今年共五百零九位考生参加院试,录取前四十二名,他得了第二十九名。 而此时沈勤益才十五岁,比周兰甫中秀才的年纪还要小五岁。 与此同时,陈云尚、高成安双双落榜。 他们决定继续同陈夫子学习,备考癸巳年,也就是明年八月的院试——不出意外,可能跟何似飞一起竞争。 一个月后,周家二公子三媒六聘迎娶陈竹,在县城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百姓们看热闹的有,蹭喜气的有,还有夸周家仁厚,有说他们是觉得何似飞公子前途无量的…… 更值得大家茶余饭后谈论的,还有那陈竹的嫁妆——不仅把聘礼全都回在内了,何似飞还给他多添了十箱。 果然应了何似飞一月前的话。 他让陈竹风光出嫁了。 总之,在何似飞将陈竹背到门口,送入喜轿,轿子在县城转了一圈,陈竹与周兰一拜过天地、高堂,又夫妻对拜后,陈竹便成了周家二郎的正妻——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据好事者说,姓陈的某个少爷远远的看了这喜轿几眼,把面前的酒壶砸在了地上,看起来好像发了很大的脾气。 三日后,陈竹回门,何似飞在小院迎接了周兰一和陈竹夫夫。他自个儿只会做家常便饭,因此,打听完如何招待回门夫夫后,何似飞专程去县城最大的聚贤楼买了一桌饭菜,还拎了一壶酒。 丰盛又周全,没出一点岔子。 翌日,何似飞背着书箱走出小院,周身笼罩着清晨的薄雾,只身一人前往府城。 第68章 府试一般是四月中旬在府城举行, 主考官是知府大人。 木沧县同宁水县、清泉县等从属于绥州,行山府。这便是何似飞此行的目的地。 他请教过余老和余管家,得知从木沧县去往行山府府城, 走山路的话,半途会遇到约莫百丈的陡峭崖壁,需要胆大、识途的老马才可通过,期间人最好下车徒步走过这段。 不过, 横穿山路也有好处,那就是节省时间。别看大行山山脊绵长, 山内多崎岖弯路,但比水路要少多一半路程,只需花费两日半,方可抵达。 相比之下, 水路是速度快,却因为要绕过群山去另一面, 约莫得花上三日半。 何似飞还没走过水路, 他记得此前读老师的诗作, 里面出现过多次碧波、孤舟、白鹭等意象——当时他就想, 何时自己也能看一看这等美景。 现在正值三月下旬,天暖水温,万物复苏,岸边枯树也都抽了芽, 顺着水流一路前行,倒也不失是一个好选择。 余明函对何似飞参加府试、院试等都很有信心, 也不在乎他早到一日去温书复习, 便没有强行要求他选择山路。 故此,何似飞收拾好书箱, 大清早便赶到木沧县渡口,雇了一艘乌篷小船。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49节 这船呈窄叶状,最宽的船腹不过只能并排坐两个身材中等的成年人,高度也是进去坐下后脑袋就挨着顶篷了。 舒适度着实比不上马车。 但何似飞心中的新鲜感和新奇劲儿正满着,他看随着自己踏上去后,在水波中微微晃动、下陷的船身,下意识放缓了动作。 “小公子莫怕,船还拴着呢,稳着的!” 船夫说着,将竹篙一头递过去,“公子扶着这个。” “多谢。” 何似飞上了船,将背上的书箱卸下,放在船篷里,透过撩起的帘子,看船夫手脚麻利的解开绑在渡口木柱上的绳索。 随着绳子一点点被解开,何似飞感觉身下的船只不断晃动。 船夫将绳索的最后一个结解开,高呼一声:“起船喽!” 船只方才轻微的晃动立刻停了,平稳的向前驶去。视野里,那些何似飞跑步时所能看到的熟悉景色一点点倒退,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被薄雾笼罩,看不大清了。 何似飞这会儿也没了最开始的紧张,他躬身走出船篷,挪到船头,看那船夫一篙一篙的撑着。 “公子想出来透气么,这边有蒲团,等午间太阳大了就没这会儿舒服了。”船夫一大早就接到客人,心里头高兴,热情的招呼他。 何似飞盘膝坐定,仰头看两岸的景色。 “公子这打扮,是要去府城参加科考?” 穿着书生长袍的何似飞应声:“是。” “公子为何这么早去?我在这儿摆渡也有二十年了,一般去府城参加科考的老爷们,都是四月初出发的。” 这位小公子可是足足早出发了十日。 船家有些不解,毕竟府城的物价可比县城贵多了,这十日的开销足足得是在县城的两倍多。 何似飞深知财不露白的道理,随口胡诹了个理由:“我姨母家在府城,最近来信说想见见我,左右在哪儿都是自己温书,便打算早点去府城。” “原来如此。” 船家安静了片刻,嘴巴又有点闲不住,开始介绍沿途的风景来,“小公子,您看,这边就是大行山,也是咱们府城名字的由来。对了,您知道大行山的故事吗?” “船家说来听听。” “这大行山啊,听说,得追溯到上古时期,蚩尤手下大将战败后潜逃至此,原本想遁入山中,哪知道黄帝早派人在此布下了‘大行符咒’,只要非我族类,进入此山中,一定会在一处陡峭的崖壁间不断行走,直至体力消耗殆尽被生擒。”船家说得眼睛放光,“正好山中有一段百丈长的崖壁,公子可知晓?” “晓得的。”何似飞听得仔细,这种民间流传的小故事,一般没有考据,也没有多少逻辑,全凭一代代人口口相传——指不定谁在中间突发奇想加点剧情,那故事就是另一个走向了。 不过,沿途能听到这些,着实颇有意思。 何似飞甚至想动笔记下。 不过这船虽然开得平稳,却还是偶尔会随着水波微微晃动,何似飞不打算在船上看书写字——那样对眼睛不好。 这时代的琉璃镜精确不到度数,眼睛近视后也没有其他可矫正的东西,何似飞还是选择好好保护自己的眼睛。 另一边,陈竹新婚第一日起床敬茶,便发现他所敬茶的那位周家老夫人、周兰一的祖母,居然是三个月前在县衙后院遇到的教她医术的老大夫! 老夫人看着陈竹满目惊讶,笑着从他手里接过孙媳妇茶,喝了一口,在周兰一扶起陈竹后,又亲自把一个檀香木匣子送给陈竹。 “好孩子,当初兰一订亲时说媳妇是你,我可比你现在还惊讶。这是我这辈子行医的药方和心得,里面都是简单常用的字,你要想学,来医馆我教你。” 周兰一目瞪口呆,尚且来不及去想祖母怎么认识的陈竹,但这会儿——这么好一个增进夫夫感情的事情,怎么能让祖母教?!!! 他着急了,却碍于爹娘哥哥都在,只能央求着说了声:“祖母!” 老太太看了自家这没出息的孙子一眼,说:“小竹是我先看中的,你这么着急做什么?行吧行吧,日后你教一日我教一日。” 周兰一:“……”阿竹可是他媳妇儿啊。 陈竹想哭,却只能强忍住,今儿是新婚头一日,哭了不吉利。 他原本以为县衙之行只是一段机缘巧合的过往,没想到……都是少爷一步步为他铺平的前路。 有老夫人在,陈竹在周家,基本上不会受一丁点委屈了。 周兰甫也十分震惊。 他作为家里长子,少时也在祖母膝下呆过一段时间,对他这位祖母可以说是颇为了解——他祖母看着和善好说话,但那都是去回应别人的请求,像今儿个这样掏心掏肺的对待一个人,周兰甫还是第一回见。 他祖母甚至把那珍藏的行医纪录都给陈竹了! 周兰甫下意识去看他爹,他总感觉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默默发生了很多事。 周老爷这会儿却面色讪讪的躲开了大儿子的目光,他真的很庆幸自己当初答应那何小公子让陈竹当兰一正妻,不然他真的可能会被娘亲狠抽一顿。 ——半月前,他去跟爹娘说兰一的婚事,提到‘陈竹’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家那刚刚才说了“你是他爹,一切都由你做主”的阿娘立刻来了精神,草药也不侍奉了,拉着他事无巨细的问了一大通。 最后,他娘用近乎要清理家门的眼神看着他,问:“小竹那么好的一个孩子,你让兰一用什么礼迎娶的他?” 当时,周老爷感觉自己如果说出‘妾室’二字,一定会被亲娘给抽一顿。 果不其然,在他说出‘正妻’的时候,他亲娘脸色一下变的特别和善,甚至亲切的说:“要是彩礼不够,可以从我和你爹这里取。” 那天,周老爷是抹着头上的汗从亲娘院子里出来的。 他觉得其中肯定有何小公子做的手脚,但亲娘不给他多说,他就完全理不出头绪。 只剩下脑子里萦绕的那句:“咱们周家祖先不过是走街串巷的赤脚大夫,到了我和你爹这里才开始有了个医馆,不算什么大户人家,更没有什么纳妾的习惯。既然娶了人家哥儿,那就是得两人一起厮守一辈子的。都这样了,还在乎什么妻妾之分?小竹是个好孩子,跟咱们兰一情投意合,又性格互补,是难得天造地设的一对。亏你早早答应了用正妻之礼迎娶小竹,对了——是不是那小竹的主人家允了你什么好处?” 要说了解亲儿子,果然没人能胜过亲娘。 周老爷忙说“不会不会”,然后退出了院子。 ——事实却并非如此,周老爷深知何似飞当时的意思,如果何似飞能考中进士,那么他就会是周家的依傍。到时,就算是县令大人,都得对周家高看十分。 周老爷当晚就将此事给妻子说了,听得周夫人眼眶发红。 “我就说那何小公子在县城里名气那么大、那么好,不像是恣睢狂狷之辈。他手握老夫人这张底牌,都没有打出来,只是用自己的前途给咱们许诺,让咱们善待陈竹——这可能是他现在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了。我听说那何小公子也是村户出身,他现在才十四岁,他所拥有的咱们家一般都有,所以他破釜沉舟的……为陈竹做到了这一步,可见两人主仆情深。” 周老爷显然也是想到这点,此前那点阴郁早就消了。 他说:“等陈竹嫁过来,咱们要好好善待他。这孩子一定是对别人都真心,所以何小公子心疼他,兰一喜欢他,就连娘都特别爱护他。” “郎君说的对。” 至于陈竹嫁过去后究竟过得好不好,昨天回门时何似飞都看清楚了。 不然他也不会放心今日动身前往府城。 周家人皆良善,他们懂得如何去回报一颗真心,更别提还有教陈竹医术的老夫人,有与陈竹互相喜欢的周兰一。 这便是何似飞现阶段能做到的最好的安排了。 “小公子,这边有一个镇,可要停下来歇息片刻?” 何似飞的思绪被船家打断。 船家在这段路上行了不知多少个来回,对何时抵达何处心里都有分寸,“距离下一个镇子大概有三个时辰,到时天就快黑了,公子现在可要下去吃点东西?” 第69章 一路行船, 半途遇到村镇或者酒家,船家都会问何似飞要不要停下来歇息,并且会把下一次停船的时间说明白。总之, 招待的十分到位。 偶尔遇到沿途卖当季新鲜柑橘、荔枝的小摊,何似飞也会买了来分给船家吃。 三月廿十五日午时,船只便抵达了行山府渡口。 何似飞结下剩余一半船钱,背上书箱, 告别船夫,朝城门方向走去。 像他这种未满十五岁前来参加科考的学生, 一般要么是有书童和爹娘陪同,要么就是三五结伴,同道而行。 何似飞这回因为来得太早,陆英、张穆宁他们都还没准备好, 结伴是不行了。但要说临时买个书童,何似飞此前在为陈竹的婚事操心, 一时半会儿难以找到合适的, 就这么搁置了。 至于随便在余府派一个小厮跟随保护何似飞…… 余明函确实有过这个想法, 但行山府的知府大人去年为了政绩, 请了驻扎在附近的军队来剿匪,现在每个县的县衙里还有那些被拐来的小孩呢。 因此,近几年行山府内可以说是非常安全的。 只要不把财露出来,就不会出大问题。 入城门时, 守卫仔仔细细检查了何似飞的身份文书,最后还悄悄看了一眼旁边的马车, 这才给何似飞放行。 何似飞自然没有错过这守卫的小动作, 但他假装没看到,目不斜视的进了城。 方才进程时, 何似飞确实有注意到那辆马车——毕竟一般人也不敢把马车在城门口停那么长时间。 见那守卫有所动作,何似飞心里想,要么是今儿个行山府来了大人物,要挨个盘查进城百姓;要么就是……找人。 不管是逃犯还是哪家逃婚的大小姐,总归是找人了。 不过,何似飞觉得逃婚大小姐的可能性不大,毕竟这玩意要是天天能看到,就不会被写进戏文、话本里,被在戏楼、茶馆里讲述了。 想到有可能在盘查逃犯,何似飞觉得得注意自身安全。 于是,他打听了学道街的位置后,找了家离得近的悦来客栈,登记入住。 不同于县试的‘大敞棚’考场,府试考场搭建的全是‘小棚子’。何似飞看过自家老师早年的府试手记,说府试号房是一排排连起来的小棚子,每间深度约为二尺半,宽度则是三尺半。 何似飞现在身高约为五尺出头,想在这样的号房里休息,完全不可能抻直了身子。 不过好在府试考三场,前两场只考一日,最后一场考两日,每一场考完都可以回家休息。也就是说,只有最后一场考试时需要在号房睡一晚。 何似飞觉得,只睡一晚,倒也不算难熬。 悦来客栈掌柜的见何似飞要在这里住一个月零三日,脸上立刻笑出一朵花来,甚至亲自接过何似飞的书箱,为他拎上楼。 “小公子您看这间可好?”掌柜的说,“这间房两边都有窗户,一边临街,但不是闹市,挺清静的。另一边就朝着内院,咱们院内的树上还悬了护花铃,偶尔有鸟雀落下,叮呤当啷,颇有情调。” “尚可。”何似飞应下,在掌柜的准备离开时,他问了一句:“敢问,最近府城内可是出了什么事?我方才入城时,见到守卫盘查身份文书和路引格外严格。” 掌柜的茫然:“没有啊,小公子,咱们府城可太平了,尤其最近快府试了嘛,官爷们怎么可能让出事的嘛。” 真不愧是比较富饶的府城,掌柜的说话口音带着明显的吴侬腔调。 何似飞见他这反映,估计府城也没来什么大人物。如果真来了,堂堂悦来客栈掌柜不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毕竟,客栈可是传递消息最快的地方之一了。 何似飞放下心来,谢别掌柜。 门在他面前寸寸合上,何似飞心想,可能还真遇到逃婚大小姐了。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50节 果然人得多出来走走,涨涨见识,偶尔那戏文、话本中的场景真会被自己碰到。 这个念头甫一出来,何似飞就听到有马蹄声伴随着车轱辘急速滚过石板的声音——何似飞透过那打开了的窗户看去,只见遥遥有一辆马车驶来。 车夫显然不是等闲之辈,穿着藏蓝色短打,以何似飞的视力,能看到他每次驾驭马儿振臂时遒劲紧绷的肌肉。 这不就是刚才城门口的那辆马车么? 等到马车驶到近前,何似飞甚至还隐约听到有哥儿求救的尖利声音。 他面色陡然一凛。 对了,在木沧县那样权贵无几的县城呆久了,他都忘了,这世上特权阶级还可以强抢民女/哥儿来着。 所以,压根就不是什么不满家里安排的逃婚大小姐,而是强取豪夺的恶霸与反抗了但还是被抓住的哥儿。 就在那马车即将驶过何似飞窗口的时候,何似飞突然看到一只手从隔壁窗户伸出,指尖反光转瞬即逝,下一瞬,疾奔的马匹陡然高抬起前蹄,振力嘶鸣。 街边有行人吓得尖叫——发狂的马儿要比狂奔但却在人驾驭之内的马匹更令人产生恐惧感。 再下一瞬,何似飞隔壁那间窗户口再次伸出来一只手,这回何似飞看清了他手里的东西,是一跟细长的银针。 那人手腕一番,银针的寒光刺入马儿脑部,那马倏然失了力气,居然倒了下去。 何似飞算是明白了隔壁那高人的想法——第一针让马原地发狂,但马车也应声而停;第二针则让马昏死过去。这时马车已经停下,不会祸及无辜。 一匹几人都抬不动的马倒在路中央。 生活悠闲的百姓们很快嗅到热闹的气息,自发围成一堆,就差搬个小板凳看那驾车人怎么解决了。 马车里一阵挣扎后,那哥儿从马车车窗的帘子处伸出一只手,上面有青紫的勒痕,还不等百姓们唏嘘,他已经再次尖叫出声:“救命!救命啊!我乃城内淑晗村李木匠家幺儿李茶,捉我之人是方州判家的二公子!求求你们,救救我!救救我啊!” 百姓们听到前半句,再配上他青紫嶙峋的手臂,一个个都有些义愤填膺。 但再听后半句……又偃旗息鼓了。 州判啊,那可是知府老爷身边的官,从七品呢! 所谓民不与官斗,他们小老百姓,没人敢当这个出头鸟。 “呵。”何似飞隔壁开着窗的房里传来一声哂笑。 不过,就算百姓们各自散开,那马就是已经倒在地上,容不得恶霸带人离开。这儿不是主街,路窄,马车大剌剌的横亘在路中间,其他车辆根本过不去。 乔装打扮的乔初员一直在暗地里注意这他家少爷的行踪,见自家少爷出手,便知道这事情少爷肯定管到底。 于是他招来一个护卫,低头吩咐了护卫几句话。 不消片刻,一个陌生的男人在府衙门口敲响登闻鼓,操着一口京腔,诉说了在悦来客栈门口发生的事情。 知府大人立刻看向身侧正在当值的方州判。 方州判年过半百,熬了大半辈子,兢兢业业干事,好不容易从不入品的驿丞熬到了从七品的州判,唯一为人诟病的就是太宠自家俩儿子—— 上个月他家大儿子在青楼与一个外地前来游玩的世家公子争风吃醋,方州判见惹不起那小公子,就差跪地给那位公子磕头。那公子恐怕也没见过为了儿子能做到这地步的,嫌恶的让他们父子滚了。 没想到,这个月方州判二儿子又当街强抢哥儿。 可能是糟心事做多了,拉车的马半途昏死过去,那哥儿奋力挣扎,已经不断在高呼救命了。 知府大人谈不上多刚正不阿,不过他最近为了政绩,为了三年一度的述职评估拿到优等,绝对做不出天怒人怨之事。 更别提,现在来告官的人,说得可是京腔! 这人虽然穿着普通,但那气场……压根就不是普通老百姓。 知府年纪也不小了,就等着这回能得一个好点的评估,在告老还乡之前再升一级! 方通判看着知府的面色,就知道自己这回真的栽了。 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高呼:“下官教子不严,还请大人责罚!” 知府见到方通判这没出息的样子就来气,他一直都觉得方州判可怜,一把年纪给人做牛做马,才混到州判的位子上。 往常他那俩儿子虽然荒唐,但也不曾触犯律法。知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当街强抢哥儿,还被京城来的人发现了——知府咬了咬牙,可盼这件事别牵连到自己身上。 他紧皱着眉:“一面之词不可全信,来四个捕快,随本太守同去学道街。” 何似飞眼看着那哥儿挣扎的手青筋暴起,死死抓着车外,却又一寸寸被车内人往回拖。 眼看着那哥儿从惊喜到绝望,到嘶声哽咽。 在场百姓自从听到‘方州判’三个字后,无一敢上前。 何似飞眯了眯眼,推门下楼。 这一刻,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书中那句‘为生民立命’的含义。 在场百姓们见到有人出头,立刻悄悄探了目光过来。 只见马车内男人怒斥:“哪儿来的乡野小子,你也敢管爷的事?” “强抢良家哥儿,按照大厉律法第三册 第五十七条,有官职的该革职一级,无官职的该收监查办。” 律法到底是这些年来积淀形成的,即便这时代对哥儿再不尊重,但只要他是良家出身,基本的人权还是会有。 “好你个小子,你按照律法来抓我啊!爷今儿就告诉你,爷现在不仅要强抢了这李茶,还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操他!” 乔初员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看到自家少爷把手中的银针换成了……匕首。 他的心都揪起来,这、这……真希望那知府大人快点来啊,不然真要血溅当场了。 学道街是府试考棚的所在地,与府衙距离极近,知府大人来的时候,正好听那方州判的儿子说了句:“你个乡野小子,是来府城考府试的吧,我告诉你,我爹是州判,你完了,你这辈子都过不了府试了!” “你爹别说是州判,就是知府也没资格干扰府试成绩!”知府大人大声怒吼。 ——如果说方才他还会这伺候了自己多年的方州判有点恻隐之心,那么现在只想彻底把这方州判踢了! 强抢良家哥儿好处理,不过是关押几日,安抚安抚李茶即可。 可这不知死活的少爷居然敢开口干扰府试成绩! 他们大厉自建国以来就十分崇文,全天下读书人们更是把‘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作为至理名言。 谁要是敢干扰科举,那纯粹是活腻了! “来人,把这不知好歹的刁民抓起来,还有,叫那哥儿的家人同来府衙,本太守现在就开堂审案!” 第70章 方州判跟在知府大人身后连滚带爬的往学道街赶, 心里一直盘算着应对方法——即便他为俩儿子处理过不少次这种事情,已经颇有些轻车熟路。但今儿个大人显然动怒了,他估计得出点血, 才能让大人平息怒气。 只要能保住儿子,他做什么都愿意。 即便到了这时,方州判还没真正觉得事情很严重。 那李茶总归不过是一个木匠之子,他到时给那人一些钱, 再施些压,便可让他改口说他家李茶不知检点, 才惹了方二郎。 所以,这件事最难的是如何重新哄知府大人开心。 可方州判万万没想到,他们一行人刚到事发点,他那从小被娇宠着长大的儿子居然直接来了句:“我爹是州判, 你完了,你这辈子都过不了府试!” 方州判眼前一黑, 差点径直晕过去。 可他还有一线希望, 如若那被儿子威胁之人根本不是来考府试的书生, 那么这句就可以当作玩笑话揭过去。 可很快, 事实接二连三的打了方州判的脸。 ——何似飞不仅是来考府试的书生,还是一县案首!他儿子居然威胁一县案首说他过不了府试! 这下不仅是得罪了自家准备冲政绩升官的知府大人,还有那位同样政绩清明的木沧县县令大人! 何似飞今儿个抵达客栈时已过了午时,饭还没吃又以‘证人之一’和‘被口头威胁的受害者’身份去了趟府衙。 等案子审完, 何似飞从衙门出来,日头早已偏西, 申时都快过完了。 一天只吃了顿早饭的何似飞饥肠辘辘。 好在知府大人的反应同何似飞料想的一样, 没有包庇纵容属下——科举考试的公平公正是朝廷的底线。 纵然官至一府之主,也不敢触碰这条线。 方二郎当街强抢良家哥儿, 又仗势欺人,威胁府试考生,对朝廷律法视若无睹,判二十大板,罚银八十两,收监六月;方州判教子无方,暂被停职审查。 可能是怕何似飞多想,知府大人安排另一位州判送何似飞出府衙,在方二郎挨板子的惨叫声中,这位州判对何似飞好生安抚:“莫要担心那方二郎的威胁,咱们大人清正严明,不会因此而影响你的府试成绩。再说,如果不是你站出来,那哥儿真当街被玷污且无人赶上前阻拦,这定会算执政期间的污点。” ——咱们大人挺感谢您,才会派我出来相送。 州判大人点到为止。 何似飞没当过官,反应不如知府敏锐,方才站出来阻拦时没做多想,这会儿听完州判的话,倒也明白了他的话外音。 ——执掌一府,难免遇到一些不好教化的恶霸,这是常事。但若是歹人当街作恶,周围百姓们都龟缩的跟鹌鹑似的任由其胡作非为,那这个府城的风评一定不会是优等。 何似飞来府城前,老师便说过现任知府为了政绩连匪祸都清剿了,那么自然会非常在意风评。 何似飞对州判大人道谢后离开。 等他回到悦来客栈,这个处理结果已经在府城传开了,那客栈掌柜亲自送了些招牌菜上来。 何似飞看着那些红烧肘子、红烧狮子头和烤乳猪头疼,他没让这些菜落桌,婉拒说:“多谢掌柜好意,不过我今儿一天没吃饭了,乍吃这么多肉会脾胃不顺,给我来点清淡的小菜即可。” “好嘞好嘞,公子稍等。”掌柜并无不悦,立刻招呼着小二端了餐盘下楼。 何似飞此番算是在府城出了点小名气。 稍后掌柜再送饭菜上来时,还带了一封请帖——邀请他参加海棠诗会,落款是行山诗社。 何似飞初来乍到,对府城文人的派系并不了解,不过他们木沧县那弹丸之地都有县学流派、散学流派等,这行山府的派系定会更加纷杂。 就能现在他手里的这封行山诗社的请帖来说,就比何似飞在县城见过的都要精致秀美。仿佛为了应那‘海棠诗会’的景,里面还夹了一朵淡粉色的海棠花。 一看就是个财大气粗还颇有情致的诗社。 首次相邀,拒绝推辞就有些不给面子了,何似飞询问了掌柜的这行山诗社的位置,写了封回帖,出钱请客栈伙计送过去。 伙计挠挠头,笑着说:“公子,您放心,我认得路的。您和隔壁那位公子,都收到了行山诗社的请帖,在您来的前一日,我刚给隔壁的公子去送了回帖。” “劳烦小哥了。”何似飞笑着说了句,随后就回房关门。 正在房内收拾自己银针的乔影本以为这少年会说出什么“这就有缘分了”的话语——他是觉得大家挺有缘的,同为外乡人,却住在同一家客栈的隔壁两间,还同时收到行山诗社的请帖。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51节 再加上他是看着那少年下楼去为无辜百姓发声的,对这少年印象本来就挺好。 乔影这人,一向觉得看顺眼的人与他有什么相同东西,那就是缘分;看不顺眼的人得到了与他一样的待遇,那就是……狗屎。 可隔壁那少年对此却并没有任何反应。切切实实的当他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这就让乔影的心态有点微妙了。 ——他午间还觉得自己和隔壁那少年配合的挺好来着。一个动手一个动口,结果到头来只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隔壁少年甚至压根都不知道他出手了。 虽说做好事不留名才有君子之风,但行完好事却被人完完全全忽视,还是让乔影心有不甘。 可他又不能做什么,难不成傻乎乎的去敲开对方的门,告诉他是自己让那马停下来的? 这种事儿乔影做不出来,只能咬着牙去洗澡睡觉。 翌日,何似飞按照以往的作息起床,先在吃了点东西,练了半个时辰字,又做了六十个俯卧撑,这才开始温习自己的功课。 其实他原本不用这么早来府城的。 就如同那船家所言,府试时间在四月中旬,他完全可以四月初再与朋友们结伴出发。 但老师接连收到京城密报,前几封说陛下龙体欠安,可能会在两个月内驭龙宾天,最近一封则是说,陛下已经完全撑不住了,太子已经开始执掌朝政,可能十日内便会传来消息。 当时何似飞还比较惊讶,因为据他那一点微末的消息,得知这位陛下在位时间恐怕还不满十年吧。 怎么会这么快? 余明函对何似飞的讶然并不奇怪。木沧县太偏僻了,许多消息传到这里来都变了味道。 就比如何似飞,他只知道这位皇帝在位时间短,但名声挺好。就拿六年前木沧县一带的洪水事件说吧,在这位陛下的安排下,搜救开展的十分妥帖,被救下来的灾民都得到了妥善安置。若当时换个残暴点的君王来,底下官员再一层层克扣赈灾银两,何似飞估计是活不下来的。 至于剩下的,皇帝年龄多大、儿子几个,何似飞一概都不清楚。 余明函屏退了所有伺候的人,让余枕苗守在门口,说:“似飞,你可知,距离我等考中状元,登入朝堂,已经换了两任帝王,现在的陛下,是第三位。” 何似飞颔首:“听过一些。” 他记得当时县城传闻的原话是,要不是第三位帝王即位,也不可能把余明函重新召回朝堂,官至太子太傅。 “我考科举那会儿,当朝陛下还是英宗,他在位二十一年,因病离世。后来的陛下是英宗第三子,谥号孝宗,在位二十九年,他膝下原本有五位皇子。” 顿了顿,余明函似乎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但还是斟酌着说了:“大皇子在孝宗十五岁,身份还是王爷时便出生了,但当时孝宗忙着夺嫡,娶他娘亲不过是因为夺嫡需要。后来成功登基,立刻便迎娶了自己亲表妹,并立她为后。大皇子因为不被孝宗所喜,性子一直懒懒散散,也晓得皇位日后落不到自己身上,便想着当一位闲散王爷即可,于是早早得了封地离开京城。” 余明函继续说:“但因为孝宗娶的是亲表妹……他们一共育有四子,两位因出天花,还没长到八岁便殁了;一位身体一直有旧疾,只能卧床,同样在孝宗前面离开人世了;本以为最后这位皇子一定身体健康的,却不料他在即位前突发心疾暴毙。最后能继承大统的只剩下早早驻守封地的大皇子,也就是当今陛下。” 何似飞作为有上辈子记忆的人,晓得近亲结婚是很容易出问题的。对此也不算太惊讶。 余明函说:“孝宗即位时已经四十岁,在位二十九年,着实算高龄。如今陛下五十四岁,在古往今来的皇帝享年中,算正常寿数。这些历史原本等你考中秀才,进入县学后,自然有专门的书册可以借来看,我不过是说得更详尽些。” 何似飞行了揖礼:“学生拜谢老师解惑。” 余明函的目的显然不止是要说这些,他最后说:“因此,如果十日内真会传来陛下宾天的消息,那么为师作为曾经的太子太傅,自然要动身去京城,参加登基大典的。按照常理,你也应该随为师同去,但这样一来,必会耽搁你考府试和院试。” 这两个考试被耽误,那么算上后来三年一考的乡试和会试,何似飞可能要多被耽搁至少两年。 两年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但最近新帝即位,能早两年考中,进入政治中心的速度也会更快。 ——毕竟新帝需要给自己培养心腹。 人生的机遇就是如此,一步晚了,很有可能步步皆晚,再难达到最先的高度了。 余明函想到这里,严肃道:“似飞,接下来,你要立即动身前往府城——为师等收到调令后出发,从木沧县去京城,走水路可以不路过行山府,到时为师便会说临时不小心岔开,这才没带你去京城。” 思及此,正在温习功课的何似飞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老师最近怎么样了。 不过,但他再看向自己写的那么多密密麻麻却又条分缕析的论点和论据后,就没时间伤春悲秋了。 毕竟,按照老师的要求,他要在今年四月先考了府试。 随后新帝开恩科,同年八月去考那院试! 明年是癸巳年,正好有一届秋闱…… 明年去参加乡试不仅是老师对他的要求,何似飞也早先对周老爷夸下过海口,所以,他必须得奋力一搏。 乔影昨儿个有些闷闷的睡去,本想着早上起来能见见隔壁那书生,然后不着痕迹的说一下自己的功劳。在对方钦佩时再客套一句‘哪里哪里’。 哪想到,隔壁那书生简直懒、到、极、点! 一日三餐都在房里吃! 大家闺秀都没他这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第71章 又过了三日, 三月三十,总算到了行山诗社请帖上写的‘海棠诗会’的时间。 这几日何似飞将自己此前整理的论述知识点又补充完善了一些。 毕竟,最近他真的经历了太多事情。 一是老师让自己快些出发去行山府时所讲述的宫廷秘史, 二就是何似飞切身感受的为官政绩与民风的问题。这些虽不能直接与圣人经典中的某一论点完全对应,却可以将诸多论点结合起来,提出相应的解决方案。 何似飞在自己尚未察觉的时候,不再像以前一样只是对书本上的论点进行辩证, 他现在开始基于四书五经中的思想,去思考如何处理实际问题了。 何似飞其实也没想在客栈房间一呆就是四日, 只是最近感想颇多,文思泉涌,他怕不赶紧记下来,片刻后灵感便会消散。 而他正是用这种不断纪录、不断思考的方式来延长对正儿八经的政治的敏感度。不再是纸上谈兵。 记录完自己的想法后, 何似飞又打开一本空白的书册,将自己行船时的所闻所感简单记下几句。剩下则详细记录了沿途地貌、路过的村镇以及当季瓜果蔬菜的价格。 甚至就连那船家讲述的‘上古传说’, 何似飞也一并写下。 纪录物价和地理情况是何似飞的习惯。 在这个没有硬盘记录存储的时代, 用笔写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他倒是没想过将这记录册流传到后世。 记录物价只是因为何似飞觉得日后去了不同州城, 若是有物价相差过大、且便易携带的货物, 他可以倒买倒卖,或者卖信息给旁人,能赚到钱即可。 至于地貌等,他则是想等自己年纪大了、老了、记忆力不好了, 再看看这些,去细数自己最珍贵的回忆。 三月三十这天, 何似飞吃完早饭后, 把最后一点纪录写完,与前几日一样做了六十个俯卧撑, 随后沐浴一番,换了衣服,并将头发绞干。 他算了下时间,距离诗会开始还有一个多时辰。 他自打来到府城后一直都没来得及逛过,不到处采风不是何似飞的习惯。现下,把自己的心得想法都梳理完毕,记录册也记录全了,这个空档何似飞打算出门走走。 “嘎吱——” “嘎吱——” 两声门响同时响起。 何似飞下意识朝着另一个人创造出的声响处看去,而与此同时,那自小就跟名师学过武艺的乔影反应更快,先一步看向何似飞。 何似飞的房是走廊最后一间,他此刻正偏了头看过来,背着光,从院内高树枝桠间投下的粼粼日光虚虚的拢着他的轮廓,乔影能看到这人流畅利落的侧颜线条。 单单是这鼻梁的高度,就足以让人意识到他整个人长相不会差。 待乔影眼睛适应了这昏暗的光线,他才发现,隔壁这少年的长相哪是一句‘不会差’能形容得了的。 那面貌,超出他在京城见过的所有风流才俊。 四日前他在楼上只看到了隔壁少年的背影,直觉的人清瘦个儿高,真没想到,这年头还有这么漂亮的少年郎。 何似飞前几日在窗户处见过隔壁有人出手制服那匹马,但当时只能看到他的手,而且何似飞的主要注意力还在银针上,这会儿有些不确定这个少年是否还是那日的高手。 毕竟他自个儿在房内呆了四日,万一隔壁高手已经离开,换了任住客,他也不会知晓。 不过,小二好像说过,隔壁那高手也要参加海棠诗会。想来搬走的可能性不高。 心思转悠了一圈,时间其实方才过去一瞬。 何似飞的门关好了,他有移开目光的打算,但隔壁这位少年依然在看他。 何似飞索性上前两步,略微颔首。 乔影有亿点点紧张,平视着隔壁这被他惦记了几日的少年郎。捏在门扣上的手已经在不自觉加力道。 “兄台。”何似飞道。 乔影心道这少年就叫上‘哥哥’了,按他习惯,对这种自来熟的人本来不会给予回应,但本来就对少年印象很好,再加上又惦记了他好些日子,控制不住的想回。 他有些不确定:“贤……贤弟?” 何似飞莞尔,问到:“兄台可是四日前使银针让那马匹停下之人?” 乔影的眼睛倏然瞪大。 这人知道! 这人居然知道! 先不管他怎么知道的,但是他知道后,听了那小二的话,居然对他还毫无表示! 所以说,这几日来心心念念的人只有自己么! 见面前这位少年第一时间的反应,何似飞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只是不知道少年为何突然懊恼了起来。 何似飞双手指端叠于胸前,微微颔首:“兄台侠肝义胆,武艺高强,在下……”想到他刚叫自己贤弟,何似飞临时改了口,“小弟佩服。告辞。” 少年人谁没有个武侠梦,何似飞在书肆也会忙里偷闲的看一两章《梁山一百零八好汉》。 因此,当他近距离真切的看到有人把银针使得那么好,对这人的印象自然是不错的。他这人鲜少主动与人交流,第一回交谈就能不禁莞尔的更少。 不过何似飞还是没有深交的打算,大家萍水相逢,不知来处,不晓归路,贸然搭讪,只会被怀疑别有用心。 乔影听着何似飞离开的脚步声,感觉这情况跟自己想得不大一样。 他还没说“哪里哪里”呢! 这少年佩服的好敷衍。 乔少爷这辈子第一回主动结交朋友却中道崩殂,从家逃出来的兴致都被削了几分。 何似飞趁这个时辰把府城几条主街都逛了一圈,并没有去一些细枝末节的巷道,毕竟他还得去参加诗会。 他比请帖上时间早一刻钟到达,门童看了请帖后,便带他入熙园。 熙园在府城最南边,临山,种了十亩海棠树,每到三四月,海棠花开,一簇簇堆叠在枝桠上,即使并无清香,也看得人心情愉悦。 门童带何似飞沿着小径走了数百步,抵达一处石台水榭,这儿摆着四张一丈长的超大书案,上面整齐的放着宣纸、笔架、砚台、墨块等,想来是一会儿供人作诗的。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52节 至于那石台上的浅浅水榭,则正有仆从在给里面摆放酒樽,隔这么远,何似飞已经能闻到酒酿的香气。 何似飞:“……”他还没喝过酒。 上辈子是物资短缺,没有酒喝,这辈子,他年纪还这么小,哪能饮酒。在自己身量长成之前,何似飞很注意养生。 更别提,半月后他还要参加府试,万一喝出个什么事儿,前面这些年的努力都白费了。 不过,何似飞也没太为难,他喝不了,难道还装不了么?要是不得不饮的话,就倒在前襟上罢。 门童说:“公子,稍后在这里举办诗会,现在还有点功夫,您可自行歇息,或在熙园赏花。到时沿途岔路皆有小厮,要是找不到水榭,叫小厮带路即可。” “多谢。”何似飞给了些许碎银当赏钱。 门童收下银子,带着喜气道:“公子客气了。” 何似飞打算自行走走,他现在人生地不熟的,别人交谈他也插不进去嘴,赏赏海棠花还是挺不错的。 才走了一小段,何似飞就听到有几人在交谈,他正要避开,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那个何似飞,不就是出去为那哥儿说了一句话么,何德何能,得到海棠诗会的请帖?” “运气呗,谁让这事被他碰到了。” “哎,我就纳闷了——行山诗社可是咱们府城最大的诗社,社长还是府学学政。咱们想拿到这请帖,都是废了好大劲儿才竞争得来的。那何似飞,何德何能啊!” “除了那何似飞,还有个姓宴的,也是外乡人,听说他好像会点武术,咱们学政大人在外采风归来,在府城外遇到个扒钱袋的,这姓宴的折了根树枝,远远打中了那小贼的腿,钱袋被追回来,学政大人就给他也发了请帖。这也是运气好,放我我也能追上那小贼。” 何似飞没再听了,举步朝回走,诗会要开始了。 这一场诗会来者众多,何似飞粗略一看,约莫有六七十人,难怪这么大的书案都准备了四张。 “今日学政大人来么?” “快到府试时间了,学政大人来不了,副社长会来。” “哇,那岂不是能见到花如锦花案首?” “诶诶诶,兄台,可是传闻中那位连中小三元的花案首?” “正是正是。” 乔影来得晚,站在岔路口,一下就看到那个身穿扁青色书生长袍的少年。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忿忿再次涌上——这人起初还亲热的叫自己‘哥哥’,后来又那么敷衍的说了句佩服就离开了。 何似飞对旁人的目光很敏感,寻着感觉看去,与乔影再次四目相对。 他微弯了眉眼,没有开口,好像在等乔影走近。 乔影心底的那点忿忿一下被这笑意击飞到九霄云外,脚步轻快的过去,站在何似飞身旁。 这么一站,乔影才发现何似飞好像比自己还高点——乔影已经比一些普通书生要高了,身旁这少年年纪不大,已经这么高,以后指不定要比他高多半个头。 花如锦案首还没来,不认识的书生们扎堆联络关系,介绍自己。 在乔影一阵紧张中,何似飞开口:“兄台,我姓何,名似飞,家在木沧县。” 少年人清隽中带了一点变声期微哑的嗓音传进乔影耳朵,他差点就要把‘乔影’二字脱口而出,临才想起自己有假身份。 “似飞贤弟,我叫晏知何,来自京城。” 第72章 乔影本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 他的身份让他在很多场合压根不需要开口,就会有人不断赶上前来讨好奉承。 但这会儿介绍完自己,片刻后不见何似飞搭话, 乔影绞尽脑汁想了个话头。 “木沧县,我去过一回。” 说出口后,乔影才想到这不是自个儿揭自个儿的伤疤么?两年前他拜师未遂,离开木沧县时, 暗下过决心说自己再也不要听到跟木沧县有关的消息。 没想到这会儿居然自己主动提了出来。 何似飞对此倒不惊讶。晏知何兄台虽说来自京城,但他有傍身武艺, 这样的人在话本子里都是经常走南闯北的。这会儿即便晏知何说他把大厉国各大州府都逛过一遍,何似飞也觉得正常。 看得出乔影是真心想闲聊,何似飞说:“木沧县县城临河而建,每到这个时节, 总有很多肥美的鳜鱼。我没去过其他州府,不晓得旁地如何。不过, 根据书肆里的游记来看, 木沧县最有代表的菜肴便是‘鳜鱼羹’。” 乔影原本还担心何似飞跟他讲前两年余明函回去收徒的事情, 觉得那真的就是在他心里插刀。 万万没想到何似飞说起了美食菜肴。 红尘万万人, 真没多少是不喜欢吃食的。 乔影听到吃的眼睛就有点放光,“诶,我上回去是芒种后了,当时有事在忙, 倒没留意这些菜肴。” 何似飞莞尔:“只是小粥小菜罢了,比不得八大菜系的美味, 而且那羹汤颇有地方特色, 其他地方的人可能吃不惯。” “还是想尝尝,”乔影咕哝一句, “贤弟,你既然是木沧县之人,为何到这府城来?” “木沧县属行山府,我来考府试。” 乔影愣了愣,在他印象里,京中学子一般是在十二岁左右就会考完县试,十六七岁去考乡试的。 何似飞这个头,看起来怎么都不像十二岁。 乔影从没违心的说过话,夸不出一句‘年少有为’,不过他是真的对何似飞印象很好,说:“现在距离府试还有十五日,我还会在此地暂留些时日。似飞贤弟,我们既然是邻居,我可以帮你温书,书册上你若是有不会的问题,或是想要争辩的策问论点,我们或许可以讨论一番。” 他话说得直白又坦诚,完全是一副前辈提携照拂后辈的姿态。 如果周兰甫在此,听到这话一定会扶额——他作为两年前就考中秀才的人,数月前在策问方面已经辩论不过何似飞了,并且有时还会借何似飞写的策问回去仔细誊抄背诵。 有次他誊抄的一片策论不小心被县学教谕看到,教谕当即就拿去批改,约莫一炷香功夫后,教谕在一些吹捧的话语上给他提了几点修改,后面那真正有思考的讨论方面则一字未改。甚至还给他说:“保持此水准,下场乡试便可试水参加。” 县学教谕现在都是举人出身,他们说‘你可以试水参加乡试’,那就是认可了自个儿的实力。 周兰甫苦笑,低声给教谕解释一番,说这并非自己所写。 何似飞当时听完周兰甫的话后,倒没有自高自大,说:“一般情况下,‘试水’只是重在参与,基本上很难中。” 周兰甫说:“那好歹也是被教谕认可的足以去参加乡试的程度。一次不中,就当积累经验了。” 自从跟周兰甫讨论策问论点屡战屡胜后,何似飞接下来的‘陪练’对象就变成了自家老师。 这小半年来,周兰甫也不知道何似飞已经达到了何种程度。 不过,对于晏知何的好意,何似飞欣然答应了。 “多谢晏兄抬爱,小弟却之不恭。” 此前他都是在闭门造车、纸上谈兵。这回出一趟远门,经历了那么一点事情,何似飞就能‘闭关四日’整理思路。 而晏知何可是来自京城的高手,有机会跟他讨论,定能开阔眼界。 “不用客气。”乔影摆摆手。 随着他的动作,稍薄的春衫袖口往臂弯方向垂落些许,露出他对于男子而言略微有些纤细白净的手腕,还有一点轻微突出的腕骨。 何似飞下意识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他最近一年身子抽条往高长,在少年中算体型偏瘦的,但他的手腕……也没有那么细。 很快,前面的书生们都在叫一个名字,何似飞的思绪被打断,再也衔接不起来。 他回头朝前看去,只见一位身穿月白色长袍,身量颀长,但面相上稍显稚嫩的少年正绕过繁茂的海棠树,缓缓走来。 这少年看着约莫十六七岁,却被一群比他年长些许的书生们簇拥、围拢,宛若众星捧月一般。 乔影拉了拉何似飞袖口,见他回神,问:“那个人就是花如锦,你们府城的……神童?” 何似飞:“应该是,不过我前几日才从木沧县来,对府城之事不大了解。” 站在他俩前面的书生终于听不下去了,回头道:“两位兄台,恕我插嘴,那位是我们行山诗社的副社长,花如锦案首。他在三年前就连中小三元,当然是神童了。” 乔影:“?”不,你想说就说,但你别叫‘哥哥’! 他和何似飞看起来可都比这个人小上不少。 “多谢兄台。”何似飞道谢。 乔影:“!”何似飞这人怎么见谁都叫‘哥哥’! 前面那人久不见乔影作答,本有些不虞,但看着乔影这张脸,却完全说不出任何重话。于是他看看乔影,再看看旁边的何似飞,闷闷的转头回去。 ——外地人,都这么好看的么? 来自京城的那个书生眉眼精致,鼻梁秀挺,别说是男人了,简直比他见过的所有哥儿都好看。只是那双眼尾微微上翘的桃花眼中却不带丝毫柔情,刚随便瞥他一眼,就让他把所有话噎回了嗓子眼儿。 至于那个来自木沧县的,那简直是……是……所有年轻姑娘哥儿都会喜欢的长相。骨相流畅利落,高山根,双眼皮浅浅一道,在眼尾时能看得更加明显,整个人不带表情时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冷淡。 正好这会儿花如锦也走到最前面,宣布海棠诗会正式开始。 这个书生看着正在讲话的花如锦,心想,此前他一直觉得花案首年轻俊朗,是行山府一等一的青年才俊,这会儿再看过去,好像……也就那样了。 果然,人不能一下子看那么多惊艳的相貌。他自个儿该回去多照照镜子,不然恐怕会飘起来。 乔影气何似飞见谁都叫哥哥,这会儿完全没心思听那花如锦说了什么,直到大家各自扎堆,讨论起海棠诗会的主题来,他还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言不发。 而他们俩前面那位书生刚在心里想不能一下子见这么多惊艳的面孔,这会儿就控制不住的转过身来,邀请两人:“两位兄台,我叫钱世义,见两位都是外乡人,不若一起作诗讨论,如何?” 乔影腹诽,谁要跟你一起。 何似飞伸手不打笑脸人:“好,那钱兄,知何兄,这边请。” 乔影的所有小脾气在听到‘知何兄’的时候一下子就消散了。 ‘钱兄,知何兄’,二者相比,孰亲孰不亲,一眼可辨。 三人一道往海棠林深处走去,途中又有一个落单的书生加入,四人居然组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小组。 大家各自介绍一番,钱世义今年十九岁,早已考过县试和府试,但院试两次都没中,打算明年再考。 最后加入的书生名叫唐悦山,今年十四,与何似飞同岁,户籍在宁水县,不过一直居住在府城,父亲是府学教谕,同样准备今年四月考府试。 乔影听到这个,才发现自己对科举学生的年纪有些错误认知。 京城那是什么地界——随便抓一个估计都是个不大不小的官。文风比府城、县城要强盛许多。所以他们的后代基本上都在十一二岁就考过了县试、府试、院试,随后安心准备乡试。 可行山府呢? 是小小一个从七品州判之子当街强抢良家哥儿都没人敢阻拦的地方,文风民风都远远比不上京城。 这教谕之子都十四岁才考府试,所以似飞贤弟并不算蹉跎了年岁。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53节 这么一想,乔影又觉得自己方才应该夸他一句‘年少有为’的。 他方才没夸,似飞贤弟不会觉得他太傲气了吧? 出神中,乔影听到何似飞的声音:“知何兄?” 那教谕之子唐悦山笑着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何兄、晏兄,你们两位以前真不认识么,这也太有缘分了。” 乔影只感觉一股热血从心脏猛地上涌,脖颈有些发红。 何似飞在方才晏知何说名字的时候就想到了这句诗,不过他觉得有点唐突,就没念出来。同样觉得唐突的还有钱世义。唐悦山年纪小,口无遮拦,一下给说破了。 何似飞本以为高手都如话本子里写的一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洒脱不羁,没想到晏知何居然被这一句给说羞赧了。 他莞尔后开口解围:“唐兄此言差矣,诗文如‘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等有许多,难不成我们也是缘分?” 唐悦山是被何似飞这句话给说得不再开玩笑了。 但乔影……乔影现在有点气,这少年又在想撇清和他的缘分了。 钱世义见气氛有些凝滞,赶紧开口:“今儿个的主题是海棠,来来来,咱们作诗、作诗。一会儿要是能拔得头筹,还能跟花案首较量一番呢。” 第73章 诗文一向是何似飞的强项。 余明函曾说过, 作诗看天分,更看性格,心中有‘气’的人才能作出好诗。这个‘气’的范围很广, 狂气、郁气、悲愤之气等。 何似飞骨子里的轻狂配着他现在的少年意气,两相叠加,作出来的诗文自带一种引人热血沸腾的桀骜劲儿。 乔影原本以为何似飞这样不愿沾染任何人或事的冷淡疏离的人,写出来的诗作肯定是冷冰冰、不带感情的。再加上他今年才十四岁, 读过的诗书估计也不多,就更难写出好诗了。 不过这都正常。 不会写诗的书生很多。 他记得前几年有个翰林原本是有状元之资的, 却因为诗作写得特别匠气,被陛下朱笔一划,出了一甲前三,成了二甲第一的传胪。 乔影见唐悦山和钱世义都有了点启发, 斟酌着落笔,却不见何似飞动静, 走到他身边, 见他正看着一朵海棠出神。 乔影寻着何似飞的目光看去, 只见那朵花正半开着, 却不知因何缘故脱离了树干,将落未落。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缄默起来,不去催何似飞作诗了。 忽得刮来一阵风, 带来阵阵酒香和轻微墨香,乔影见何似飞伸手, 接下那朵半开的小花。 为了避免花被风吹走, 何似飞微蜷着手指,虚虚拢着那朵花。那双颇有距离感的眼眸里正带着浅浅的笑意。 何似飞这会儿才看到身边的晏知何, 展平手指,将花递到晏知何面前:“知何兄,可要簪花?” 簪花是书生们的习惯之一。 不过不是不分场合和时间的簪花,一般情况下,考中科举会簪花、骑马、游街,参加诗会时作出好诗会簪花,偶尔蹴鞠拔得头筹收到姑娘家丢过来的花,也会捡起簪在鬓边。 不过木沧县众学子玩得没这么花,大家都比较朴素,何似飞还没簪过花。 但这些小习惯他都是知道的。 刚才花如锦来,有人立刻折了一枝海棠,在争得他同意后,为他簪上。 晏知何定定的看着何似飞的手,还有掌心那朵半开的海棠。 花蕊是浅浅的桃红色,花心则是藕白色,但向外延伸至花瓣尾端时,好像由古典水墨颜色由浅至深的晕染开来,美得稠丽。 唐悦山装着抓耳挠腮的苦思冥想,其实是写下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咏海棠》,还不忘调侃何似飞。 “何兄,送人簪花哪有送一朵的道理,你个儿高,折一枝最好看的给晏兄啊!” 乔影现在要是还感觉不出来书生们互称‘兄’只是一种常规的交往模式,那就是真的傻了。 何似飞说:“这朵秾丽,与知何兄眉眼甚符。” 乔影被夸漂亮虽然很开心,但却知道何似飞是不喜欢折枝。 这人方才一路走来,遇到枝桠横斜的海棠树,都是轻轻抬起,让他先过的。正是因为走在何似飞身边,乔影才能看到这人对待海棠树那堪称温柔的动作。 就连这朵花,也是树上掉下来的。 但乔影很喜欢。 他想,何似飞这人,看着最是疏离冷淡,心思却又最是温柔。 不过他倒是没像那花如锦一样让别人给他簪花,他知道自己哥儿的身份,不应和男子拉拉扯扯举止亲密,于是从何似飞手心拿过那朵花。 兴许是受到何似飞影响,有兴许这花是何似飞送的,他拿的动作很轻柔,将其别在自己发带处。 唐悦山装模作样的写了一句诗,又抬头看那俩人。 原本想要再调侃一句,可看着海棠树下的两个人,他突然有点不忍心破坏这氛围。 那边钱世义也不想写得太快,显得把这首自己‘即兴创作’的诗背得很熟一样——于是他也看向那俩人。 何似飞的个头稍微比晏知何高一点点。他们一个穿着扁青色长袍,另一个则是比海棠花色更深的辰砂色长袍,腰间挂有一块玉玦,稳稳压在膝上部分。 此刻,辰砂色长袍的少年发顶别着一枚小巧的半开海棠,他似乎有点紧张,微微上扬的眼尾处飘了浅浅的红晕,目光正一错不错的看着扁青色长袍的少年。 唐悦山暗搓搓的戳了戳钱世义的腰眼,低声道:“像不像霜雪覆盖下依然挺拔又朴素的兰草与一朵娇生惯养金枝玉贵的人间富贵花?” 钱世义:“?”这都是什么奇怪的比喻。 唐悦山叹了口气:“果然这就是年纪大了,不懂得欣赏美了么?” 钱世义心道你这个没眼色刚刚随便开人家名字玩笑的小少年还敢说我不懂欣赏美。 何似飞觉得高手知何兄特别喜欢看自己,那双眼睛好像特别期待自己说点什么。 第一回被这么看,何似飞主动上前打了招呼; 第二回,他同知何兄站在一起,互相道了名姓,来处; 第三回,他把自个儿看了许久的海棠花送给知何兄; 这第四回…… 何似飞莞尔:“我作首诗给知何兄,可好?” 乔影手指在身侧蜷了又蜷,就见何似飞举步走到书案边,捻了一支笔,蘸饱墨水,挥毫落纸。 《春暮游熙园·赠晏知何》 「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 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1」 何似飞人生得清隽,此刻又写得不慢,不似其他人抓耳挠腮的样子,有几个人便围了过来观看。 有人更是轻声念出来。 “好诗!” “兄台文采绝艳!” “好一句‘一从梅粉褪残妆’!” “我觉得那‘开到荼蘼花事了’才好呢!” “等会儿,晏知何兄台是哪位?不像是咱们府城的书生。” “落款,何似飞……啧,何兄同那晏兄的名字都可以连成诗。” “晏兄在哪儿呢?” 心中方才矜持片刻,纠结着该不该收男子诗文,就被隔绝在人潮外的乔影:“……” 太气人了。 尤其是听到这群人一边念着给他写的诗一边问他人呢,乔影想要挥鞭子的心都有。 这会儿乔影已经忘了他最开始觉得何似飞是一个冷心冷情不会作诗的人来着。 最后拔得头筹的诗作自然有何似飞这首《赠晏知何》,他婉拒了仆从们为他折枝,说自己的海棠已经折到,并送给晏知何兄了。 听到这话后的乔影下意识伸手碰了碰自己发带处的小花,见它还在,登时放下心来。 熙园的事情很快传到时时刻刻关注着乔影的乔初员耳朵里。 他在房间里踱步三圈,都不知道此事该如何解决——要说那何似飞是登徒子罢,他又不知道自家少爷是哥儿,且书生们簪花、赠诗,都是常有的事,李白还写了那么多赠汪伦呢。 乔初员觉得这个道理没错,但他就是下意识心慌。 等到后半夜,还没睡着的乔初员终于想通了其中关键——关键是少爷居然收了!收了那花,那诗! 乔初员打听过,此前在京城,少爷‘恶名’还没传出的时候,因为出身显赫,眉眼精致,漂亮的张扬肆意,给他写诗文的男子不在少数,但那些人,绝大部分都被少爷抽了,用鞭子抽的。 被抽得最狠的就是那位长公主府的嫡子。 后来他凶名在外,这些纨绔们再也不敢把心思打到自家少爷头上,有几个被抽得惨的,见到自家少爷就绕道走。 乔初员‘腾’地一下从床上做起来,不顾自己还穿着单衣,就要给京城写信。 小少爷这回收了那何书生的诗文和簪花,不会、不会是动了心思吧! 他深知自己几斤几两,完全不可能插手小少爷的婚恋之事,只能尽快禀告给京中乔府,由老爷夫人来定夺。 就在乔初员信件送出去的第三日,行山府突然传来一道不亚于晴天霹雳的消息——先皇殁了。 太子不日将登基。 几乎在顷刻间,整个行山府大大小小的门户前都挂上了白幡,百姓们与天同悲,出门不再穿颜色鲜丽的衣裳,姑娘哥儿也不再带各种环佩珠钗,整个府城从前几日的姹紫嫣红陡然成了黑白两色。 不过,科举乃是国之大计,先皇遗诏,一切科考按时举行,不得延误,不得有徇私舞弊现象出现,违者重罚。 何似飞做俯卧撑的时候想,老师现在应该动身去京城了吧。 现在气候回暖,希望老师一路顺利。 那边乔影自从收到何似飞送的诗作后,整个人闭门不出,甚至好像下意识的回避与何似飞接触。 何似飞对此并无感觉,他趁自己空闲之余把府城的主要干道又走了一圈。不同于第一回逛,这回,因为他的诗作在府城文人圈中出了点小名气,偶尔碰到一些陌生书生,他们都会对何似飞打声招呼,有些直接给他下了帖子,约府试之后再继续交流。 何似飞来者不拒。 这种约定本就履行无期,只是日后若能京城相见,才会重新正儿八经的叙旧,再开始一段交往。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54节 乔影这几天在房里偶尔看一看何似飞写得诗,偶尔又心烦的把那张纸用毛毡盖住。但盖住后过不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拿出来继续看。 还有那朵小海棠,被乔影用一个价值数十两银子的镂空小木盒装起来,现在已经有些枯萎了。 乔影原本想将这朵海棠保存的久一点,却不知该如何做。要是他身边那俩丫鬟在就好了,她们一定懂得怎么保存。 直到先皇驾崩的消息传来,乔影的小心思才收敛了。 他虽然跟姐姐不算亲近,但姐姐是先皇的贵妃,先皇驾崩,她该如何?能不能顺利成为太妃? 第74章 陛下驾崩的消息总算把乔影的心思从那朵半开海棠和那首《春暮游熙园·赠晏知何》上转移了出来。 他先是一懵, 后来满脑子都是大姐。 大姐怎么办?按照当朝律法,先帝的妃子好像只有一个可以升为太妃或者太后,其他的要么在尼姑庵度过余生, 要么就得……殉情。 不管是尼姑庵还是殉情,这结果都是乔影所不愿看到的。 虽说乔影这个年纪,很难理解挚爱之人去世的悲伤,也很难共情, 但他是真心担忧大姐的处境。 在那个家中,没有什么人是真心对他好的, 甚至他的出生都是经过缜密算计的。自从祖父过世后,家里的人基本上都对他不闻不问,只有奶妈照顾他起居。 反倒是这个才见过寥寥数面的大姐,只要给家里寄信或是赏赐东西, 总会有乔影的一份。 这些乔影都记在心里。 乔影与大姐年岁相差颇大,他刚出生那会儿, 大姐已经及笄了。随后, 大姐因为钦慕襄王风采, 远嫁襄殷, 那是襄王的封地。 可以说,小小年纪的乔影第一回意识到自己真的有个大姐,还是襄王登基,大姐回京的时候。 即便乔影无论如何跟大姐也称不上‘感情深厚’, 但相比于家里其他人,乔影还是比较喜欢自家大姐。 算算年岁, 大姐在十五岁及笄时就嫁给已经三十八岁, 且有两个孩子的襄王做王妃。当时,襄王大儿子, 也就是如今的太子,已有七岁。 襄王是个痴情种子,到了封地后喜欢上当地一位太守之女,八抬大轿娶为王妃。没想到两人成亲十多年还没有子嗣,可襄王又不肯纳妾,最后女方为了给他留下孩子,铤而走险,服用了虎狼之药。 结果,孩子是有了,还是龙凤胎,但王妃在生完孩子三个月后便撒手人寰。 乔影的大姐乔静是在十三岁那年,随着祖父出征时遇到的襄王——一见钟情。可能男人的深情总是有时效性的,在两年的边塞生活中,襄王终于抵不过这个笑容可爱小姑娘的纠缠,抛却了为‘前妻’守节的念头,答应去她家下聘。 襄王心胸豁达,身为孝宗长子,当不了太子就甘心当一个闲散王爷。他知道很多有趣的民间传说,知道哪儿的鸟儿好捉,知道哪一家苍蝇馆子的面条好吃,总能带给小姑娘乔静一些新奇的体验——成亲后,两人确实过了几年快活又肆意的日子。 直至,京城内的皇帝和皇子们都死完了。 襄王不得不携妻带子回京,入主皇宫。 这时候,襄王开始忌惮乔家的背景,他没有立乔静为后,只是封为皇贵妃。 不过,后位空悬,皇贵妃执掌凤印——襄王倒也没打压自己的小妻子。 但这男人终究还是选秀、选妃,充盈后宫。 乔静见到襄王的次数便少了,再加上她滑胎了两次,日后不好再生,只能把心思全用在教养太子身上。 偶尔乔影逢年过节跟随母亲入宫时,乔静还会单独给他准备一份颇丰的小礼物,可见是真心把他当弟弟看待的。 想到这里,乔影再一次用毛毡盖住何似飞的那首诗,只是将海棠花置于桌案前,随后磨墨,写信。 大姐对他的照顾,乔影能感觉到。 所以,不管他这封信有没有用,乔影还是想写下来寄送去京城。 「静姐,展信佳。 弟今闻先帝驾崩之讯,深感悲恸……却因近日不在京城,无法伴于静姐身侧,望静姐早日抒怀…… 照弟敬上」 乔影小名照儿,是祖父亲自取的。当时乔淞远为了讨好亲爹,说直接把‘照’作为乔影的名字罢,但被亲爹阻止了。 “我已经半截身子入土,照顾不了这孩子太久,你是他爹,日后要养他育他,你为他取名字罢。” 乔淞远当时听到这句面色呆楞了一下,完全没想到亲爹看穿了自己的小心思,而且还在敲打他。 自从祖父过世后,除了阿娘,就鲜少有人叫乔影照儿。但大姐回京后,偶然得知此事,回回总喜欢叫他小名。 于是,乔影信中就如此写下了。 此刻,京城,皇宫。 跪守在先帝棺椁前的女人身穿素衣,满头青丝尽数垂下,她目光空洞,无悲无喜,像个随便碰碰就会碎裂的瓷娃娃。 大殿内所有太监婢女皆被屏退,空空荡荡只剩下乔静和一副华贵的棺椁。 跪着的乔静身后传来脚步声,那声音不轻不重,缓缓走进,最后,一抹明黄的衣角映入乔静视野。 太子,现在或许可以称为新帝的男人半蹲下,低声说:“母妃切勿太过忧伤,朕会心疼……” “齐允毅!”方才还毫无反应的乔静在听到这话后厉声斥责,居然叫了新帝的名讳。 出于意料的,新帝并未生气,甚至还低声笑了出来:“母妃还知道生气就好。” 说完,转身就走,等他出了殿门,立刻有太监进来,搀扶着乔静回宫歇息:“娘娘,陛下让奴婢们伺候您。” 乔静无可奈何,只能被这群太监们搀扶着出去,外面已经有轿子候着。 不一会儿,轿子就远去了。 停放着棺椁的大殿内再次瞿静无声。 写完信,乔影想着今日陛下大丧,百姓皆不可出门,他也无处寄信。他思绪飘了一圈,又把毛毡揭开,看何似飞的诗。 怎么会有人即兴作诗写得这么好? 并且他年岁不大,字迹又已经颇为老练,看得出没少下功夫练字。 乔影觉得这人已经完全不输于他在京城听闻母亲提起过的一些青年才俊。 等等,乔影忽然意识到,母亲提的那些青年才俊是想要给他相看夫婿的。 而似飞贤弟是把他当同窗看待的。 这两者怎可混为一谈? 正想着,门外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乔影‘噌’地一下坐直身子。 他这间屋子是走廊倒数第二间,往常来这边的,除了客栈伙计,就是何似飞了。 而伙计一般不会踩出这么端方的声音。 如此一想,乔影目光都炯炯起来。 然而那脚步声行至近前,却没有丝毫停顿,在路过他这间屋子后,再次向内延伸,随后是轻微一声‘嘎吱’,何似飞回他自己屋子去了。 乔影:“……” 何似飞是在楼下去拿洗好的衣服的,平日里这些都是由伙计送上来,但今日陛下大丧,浣衣房的妈妈们停工一日,何似飞不想在这时候使唤伙计,便自己收了拿上来。 同样的,今日客栈也不提供热汤沐浴,喝的水也一样。 何似飞看到往日热闹的客栈停工停火,再透过窗户的小缝看那挂上白幡的家家户户,突然感受到‘陛下大丧,举国哀痛’,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了。 今日没有热水,没有热食,客人们可自行去后厨拿青团、麦粥等冷食。 何似飞早上吃得不算少,这会儿还不饿,反正都是冷食,他等饿了再去拿。 然而何似飞没想到食物的备量居然是有限的,等他午时下楼,后厨里的青团已经全没了,麦粥只余下一碗。 何似飞问了后厨的师傅,师傅说这些冷食也都是要开火做的,现在已经不能再开火了,将就着喝吧,挨一顿饿明日便可以吃上热乎饭菜。 何似飞想了想,多要了一个碗和一个汤匙,将一碗麦粥分成两份,端着出门。 师傅心说这客人还挺讲究,本来可以吃一半剩一半晚上吃,还非要分两个碗。 何似飞走上二楼,敲了敲晏知何的房门。 “知何兄,今日不得热食,后厨只剩下麦粥了,你可要吃点?”乔影虽说不是第一回经历这‘陛下大丧’的事情,但上回经历时他年纪太小了,对粥饭等压根没印象,只记得新帝登基后,他那从小就没见过姐姐把他抱在怀里好一顿揉搓。 乔影对吃食不算挑剔,但也绝对不好伺候。他吃得了山珍海味,也吃得了路边小馆子,却不爱吃这种尝不出味道的清汤寡水。 但就因为端饭的人是何似飞,他接过一碗,感觉碗底还有一点何似飞手心的暖意。 这点温暖被他的指腹感知到,传入大脑后,乔影甚至忘了该如何回应。 何似飞心道,知何兄又在看自己。 不过今儿个日子特殊,两人不能交流太久,何似飞对他颔首后,端着自己那碗粥,开门回屋。 回神时,乔影已经把这半碗粥吃了小一半。 往常他最不喜欢这种没味道的饭食,走神时还能吃下去,意识回归后,就觉得口感沙沙的,仿佛有沙粒在里面,颇有些食不下咽。 就在这时,他听到走廊里有人低声抱怨。 “我晨间下去,见后厨准备了不少青团和麦粥,以为肯定够一整个客栈的人吃的。当时就没多想,现在过去,后厨比我的脸还干净——这,咱们这客栈里住的都是猪么!” 这人抱怨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想来也是怕得罪其他人,但又颇为忿忿,才忍不住开口的。 乔影再次看向自己那小半碗食不下咽的麦粥,突然想,方才没注意,似飞贤弟手里的两碗饭好像分量都不多来着。 所以他是去后厨时,发现只剩下一碗饭,专程给自己分了一半么? 这么一想,那碗让人有些不想下口的粥也突然变得美味起来。 半碗不大合口味的粥能填饱乔影的肚子,对于何似飞来说,却只是垫了个饥。他又喝了些水,感觉稍微有饱腹感后,把今日的种种记录下来。 如果按照时日推断,今儿个该是何似飞休沐的日子。 他习惯在这个日子放松头脑,不去思考那些纠缠复杂的论点。 ——原本他打算今个儿去府城最大的画舫里逛一逛,看看这时代的工匠是如何作出这种瑰丽的作品。 但出了意外,只能留在客栈里。 何似飞无聊之下,从书箱最底层翻出锉刀,还有一小块木头,拿在手里缓缓雕刻。 此前在木沧县,何似飞十二岁那年以一百四十四两银子卖出一套十二生肖木雕,十三岁又以二百八十两银子卖出一块精致的东阳木雕作品。根据牵线搭桥的赵麦掌柜所言,买这两套木雕的都是京中贵客。 至于是不是同一位贵客,赵麦犹豫片刻,还是跟何似飞说了实情——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55节 原来,买这两个木雕的是同一位,并且,这位是在第二年初,就派人向他传话,说再要一份那十二生肖木雕师傅的作品。 “那说话之人一看就是练家子,而且贵气逼人,我当时不敢多言,只能再次找公子,希望公子能说动您身后那位大师。幸好您答应了,现在那人买到木雕已经离开,我才敢把这实情告诉您。您家那位大师可能以前在京城有过名头?不然为什么京中贵客非要来买他的作品……这件事我告诉您了,您跟大师商量一下,看看是不是不要在木沧县出售木雕了,以免惹得京中贵客不悦。” 这时,赵麦对何似飞背后那位的称呼也从‘长辈’变成了‘大师’。 毕竟县城就那么小,何似飞的出身根本瞒不住。 不过赵麦也比较精明,何似飞不多说,他就不过问。 何似飞听这段话真的云山雾罩的。 他很清楚自己背后没有什么大师,所以,赵麦掌柜所猜测的‘大师在京中有名头,那人非要来买他的作品’就不成立。 但何似飞也着实想不出理由,只能暂时搁置。后来何似飞即便雕刻了作品,也没再拿出去卖。总归他的钱还够用。 第75章 不过, 何似飞也仅仅是不卖木雕而已。他一个月依然至少会动三次锉刀来雕刻,有时候一次就能雕刻出一个小物件儿,有时工期长, 两三个月才能雕刻出来一个。 何似飞之所以能坚持一直雕刻,首先肯定是出于喜欢,其次……雕刻能很好的打磨他的性子,让他平息平息自个儿那浮躁的心理。 日复一日寒窗苦读, 科考时同万万人竞争,考试结果还要被最亲近的人所期待着——千万不能名落孙山, 甚至名次都不能差。 别说对于现在年仅十四岁的何似飞来说,就算是上辈子十九岁的他而言,都是莫大的压力。 没有人天生就能扛起这么多压力。 总归得有一些发泄或者排解途径。 余明函就曾很担心何似飞的状态,他觉得这孩子分明小小年纪, 却太过懂事、自律了。这样的人心中有丘壑,却也有万千压力。 不过, 当他看到何似飞偶尔露出来少年人青涩的一面时, 又能渐渐放下心来。 何似飞在一大一小两块木料中, 挑挑拣拣, 最后选择了更小的那块。 今儿个民间禁火,晚上定然也不许点灯,他挑一个小的,在下午就雕成。 何似飞当时坐船来行山府时, 就想过把山脉的走向,水流环绕线条, 还有孤舟、赶考书生的场景雕刻出来。 这会儿拿着这个小木块, 何似飞突然改了想法。 如果按照他以前的打算,至少得先在纸上勾勒出简单的线条走势, 拓印后再做雕刻。 但现在…… 何似飞连动笔的想法都没有,手上动作不停,只有一绺绺蜿蜒的木屑从他骨节分明的指尖落下。 今儿个不能开窗,何似飞只好借着窗缝透进来的日光调整自己的半成品。 一下午两个时辰就这么在指间流逝,待何似飞感觉自己饥肠辘辘时,他手上的木雕也趋于完工。 最后,何似飞在一片花瓣的隐秘处用刀尖浅浅一划一转,小半个翅膀的线条便被勾勒出来。 他所雕刻的木雕内侧,都会有一个小小的翅膀标志,不过一般都藏得很深,不细看看不出来。 比如他现在所雕刻的这簇海棠,那翅膀线条就藏在某一朵花瓣的阴影处。 雕好后,何似飞随手将其用一块干净的苍青色帕子包裹起来,放在桌案上。 然后,低头咬开自己手腕上的绑带,随意的活动着手指与手腕,倒了一杯冷水一饮而尽,等待这难捱的饥饿感消失。 同样饿了的还有乔影。 即便他平日里饭量不大,但到底才十六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半碗粥哪够吃的。 乔初员在高门大院伺候过,知道这‘禁火禁热汤禁热食’的规矩都是给普通百姓立的。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家里虽然也不开火,但会早早的备好第二日要吃的东西——甚至比少爷小姐们往常吃的热食还要精致许多。 故此,在被‘陛下驾崩’这个消息砸懵了后,乔初员第一反应是自家小少爷这可怎么办。 他偷偷派人去悦来客栈打听一番,见没人看见自家少爷下楼去取饭,一下子坐不住了。 那样金堆玉砌长出来的小少爷,在他眼皮子底下挨饿,他回去后一定会挨嬷嬷骂的! 乔初员宛若热锅上的蚂蚁,焦灼不堪,跟几个乔府侍卫商量此事。 侍卫们也没应对过这种事情,讨论一盏茶功夫后,只剩下一个选择,稍微暴露自己一下——悄悄给少爷门前放一些适口的食物。 乔初员做下这个决定时,感觉自己要失去小少爷了。 他真的很担心小少爷再次逃跑。 侍卫到底在乔家呆了很多年,深知乔影小少爷在武学上的天赋——武术看似简单,但要调动肢体,达到爆发性的效果,很考验一个人的身体协调性。 故此,他觉得武艺好的人脑子一般都不笨。 他说:“初员兄,咱们少爷那么聪明,说不定早就猜到你跟上来了,对吧?” 乔初员登时宛若醍醐灌顶,甚至还自告奋勇去送饭。 青团不好消化,这会儿天晚了,放一只即可,剩下是一蛊煮的软烂的寒食粥。不热,但也不冷,温度适中,还用厚重的匣子包裹着,热气不易散发。 接下来,乔初员眼睁睁看着自家少爷先一步打开房门,从自己手中拿过食盒,然后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他走。 并且,神色中一点惊讶都没有。 乔初员走出客栈的时候,感觉自己后背都被汗水淌湿了。 然而他不知道,他前脚才出去,乔影后脚就敲了何似飞的房门:“一个……人送来的,一起吃?” 何似飞心说肯定是人送来的。 不过他没那么大好奇心,不爱刨根问底。只是感慨于高手兄的人脉关系强大。 见外面没人,何似飞侧身请高手兄进屋,两人在何似飞房屋外间的四仙桌上同分了粥和青团。 碗不够,后厨又关了,何似飞用茶杯盛粥,虽说有些不伦不类,但在这仅有两人的环境中,又显得无比温情。 又过了三日半,陆英等人总算姗姗来迟。 陆英刚到那日,在悦来客栈找到何似飞后先吐苦水:“我爹本来说要送我来的,但先皇突然驾崩,家里准备祭奠,一阵手忙脚乱,我爹腾不开身,只能跟同窗一起来了。” 何似飞听完后,看看陆英,再看看他身后同样一脸菜色的几个同窗,颔首:“所以,长辈不能来对你们打击这么大吗?” 陆英:“……” 陆英总算理解沈勤益的感受了,他舔了舔嘴唇,不好意思道:“我们五个都没怎么出过远门,有点丢三落四……那个,我和另外两个同窗把钱袋好像忘在第一晚休息的驿站了。” 何似飞:“……” 陆英身后一个比他年纪还小一岁的少年说:“何兄,你手头可还宽裕,能否借我们一些钱……我这就写下字据,考完府试回家便归还。” 何似飞皱了皱眉,他现在身上没太多钱了。 毕竟这悦来客栈一日一两银子又二百文,他租住了整整三十三日,共花费三十九两银子又六百文。 去年芒种时虽然赚了二百八十两,除去最近一年笔墨纸砚的开销外,他给了家里一部分,又为陈竹添了嫁妆,手头只剩下六十两不到。 这会儿客栈还要花接近四十两——好在这客栈包含一日三餐、沐浴、洗衣等各项费用。 何似飞在自己没有足够自保能力之前,对住所的安全性要求很高,即便在这房间花大价钱也不足惜。 他问:“你们仨,缺多少银子?” 另一个少年羞赧的说:“我家里给我带了十七两银子,陆兄是十八两,白兄是二十两。不过,我们仨现在丢了钱袋,打算考完府试就回去,不在这里等成绩,只住十三日,找一家便宜的客栈,费用约莫为一人七两银子,算上吃饭等开销,一人八、九两银子便可。赵兄和李兄要留下来等府试成绩,他们最多能凑五两银子。” 何似飞把自己剩下的十九两银子全给陆英他们,算上两位没丢钱袋书生的银子,正好二十四两,三人每人八两银子。 凑活着过。 陆英等人感激地离开了。 但何似飞现在身上是一厘都没有了。 真的,即便当初在上河村,何似飞都没这么穷过。 乔影是下楼吃饭时看到何似飞与一群背着书箱,明显远道而来的书生交流,抿了抿唇,他一直都记得自己在诗会那日曾说过要帮着何似飞温习书册,并且辩论策问内容。 但何似飞没再主动找过他。 两人自从大丧那日过后,关系好像再次回到了诗会前——何似飞又闭门不出。 乔影身为哥儿,不好意思主动敲开男子的门,说:“我同你温习功课。” 那日分饭,他原本只是想分给何似飞一部分,剩下的自己回屋吃,但何似飞侧身邀请他进屋,他……就……不好拒绝。 现下见何似飞的同窗都来了,乔影觉得自己就更派不上用场。 可还是有种自己的热血和心意被糟践了的感觉。 从小到大早已习惯得不到亲近之人关注的乔影本以为自个儿铁石心肠的,没想到这会儿眼睛微微有点发酸。 他有些恨恨的想,这人不在乎他,又凭什么要招惹他。 就在乔影吃饭都没胃口的时候,突然感觉面前光线暗淡了一瞬,紧接着,属于何似飞清隽又微哑的嗓音响起:“知何兄,这几日来,终于见到你了。” 乔影倏然抬头,那双明艳的桃花眼不可置信的看向何似飞。 ——什么叫终于见到他? 他不是一直在屋里等何似飞敲门么! 两人目光相对,何似飞坐在乔影旁侧的长凳上,解释:“小二前几日说你出门了,可能近些天不回来。” 乔影:“他骗人——我在房里等……” 不,乔影,一个哥儿,对男子说,我在房里等你…… 太不矜持了。 第76章 在乔影暗自懊恼这句话太不矜持的时候, 余光里何似飞露出了轻微的愕然之色。 乔影的心猛然一紧。 电光石火间,他立刻想通了其中关窍——何似飞没道理骗他,那告诉何似飞这件事的小二便一定有问题。 可小二为什么要误导何似飞?定然是有人买通小二从中作梗!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56节 乔影捏住筷子的手紧了紧, 这个人除了乔家侍从外,乔影不做他想。 不管这是乔初员还是其他侍卫的想法,都太逾矩了。 可现在并不是追究他们过错的时机,何似飞那边显然也猜到了一些端倪, 乔影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 说实话么? ——我家的仆从可能觉得我们不大适合接触,所以收买了小二? 这话说出口他跟何似飞就可以分道扬镳了吧。 乔影垂下了眼帘, 何似飞不仅是他的第一个朋友,还是他第一个特别特别好的朋友,他不想失去。 可小二这件事,他该如何解释…… 正发愁着, 就听何似飞说:“害知何兄久等,我的罪过。不过, 说来奇怪, 那日之后, 我再没见过告诉我这件事的小二。” “他们谋划让小二骗你, 肯定不敢把证据留下被我发现。”乔影咬着牙,“一群只敢躲在暗处的……蝙蝠!” 乔影实在骂不出‘臭虫’这样的词汇,但是又为了彰显自己特别生气,临到嘴巴说出‘蝙蝠’俩字。 何似飞其实在知何兄脱口而出‘我在等你’时, 就猜出了些端倪。 再联系到前几日先帝大丧,知何兄还能端来温粥与青团——当时知何兄没解释, 何似飞以为是他的‘江湖朋友’。 现在看来, 知何兄可能出身高门,明面上他只身一人在外行走, 但暗处应当是有仆从伺候的。 就连那日知府大人能及时赶到捉走方州判家二公子,应当也有这些仆从的手笔。 而这些仆从,可能觉得何似飞自个儿不过一介普通书生,身份配不上他们少爷,所以故意买通小二挑拨离间。 何似飞都能想通。 甚至还能理解知何兄家仆从的立场。 但这不代表他会知难而退。 毕竟,交友这件事,其实跟谈对象也差不离——双方都得付出。 何似飞从最开始的泛泛之交,到回应知何兄的好意,簪花赠诗,他是付出了感情,真心去交这个朋友的。 方才圆场的那一句,其实是何似飞在试探知何兄的态度,看他是默许还是生气——就能判断他们俩还能不能继续交往下去了。 现在看来,他们的友谊还在继续。 既然如此,又何必非要刨根问底,把所有弯弯绕绕挑明了,反倒会惹得大家徒增尴尬。 何似飞叫小二多添了一双筷子,又加了两道菜,同乔影一道吃了顿饭。 ——这是包含在他们住宿费用之内的,午膳每人两菜一汤一饭。毕竟一天一两银子又二百文的房钱。 期间,何似飞跟晏知何约了一道洽谈的时间,说自己下回再找他,就‘不当外人’,不去问小二,而是主动敲他屋门,望他不要介怀。 乔影心‘嗵’地一跳,舍不得拒绝,垂眸答应了何似飞。 当天傍晚,终于安顿好了的陆英等人过来寻何似飞,问他要不要一道去书肆抄书——府试,顾名思义,在府城举办,由知府大人任评卷官之一。那么,买一些知府大人的著作,回来仔细誊抄分析,说不定会对回答策问有用。 考县试时陆英他们也买了县令大人的著作,何似飞当时因为有老师日日同他辩论,没时间买来翻看。 夕阳西下,橘红的光晕笼罩着学道街,有种闲散又古朴的意境。 站在悦来客栈门口不远处的何似飞漠然与五人目光对接,开口:“我不去了罢。” 陆英有些急:“县市时你不买书可以,因为就在咱们县城考试,县里平日有个风吹草动咱们都知道,答题点就不会歪。但府城……说到底咱们不是府城人,还是得循着大人的想法写答卷啊。” 白姓少年说:“是啊,知府和学政大人可是要出题评卷的,现下未曾开考,咱们不晓得另一位参与评卷的学政大人是何人,但至少得把知府大人的著作都看一遍,说不定还能凑巧押对题呢。” 见何似飞依然有点不为所动,赵姓少年也开了口:“似飞兄,我们都知道你府试考中肯定没问题,但……你是咱们木沧县的案首,不止咱们县,其他四个县肯定也都等着你的府试名次呢。这回一定得好好考,给咱们县争光。买书是有点费钱,咱们六个一起去抄,每人最多付几十文钱,估摸着半日就能抄完一本,回来传阅着看便是。” 他们说的逻辑严谨,条理分明。 可…… 何似飞说:“我身上连几十文都没了。” ——抄书也是要给钱的,他没钱。 不等几人开口,何似飞又说:“我这客栈有吃有住的,你们不用给我匀钱。” 他们的钱还是找何似飞借的,那些钱只能满足最低生活标准,指不定抄书的钱还得从口粮钱里克扣。 钱是一方面的问题,另一方面,何似飞觉得府试内容同县试一般,只是略比县试难些,按理说不需要这些……考官著作。 所以他态度比较坚定。 几人只能离开。 结果,不消片刻,他们全回来了。何似飞当时正在吃晚饭,见状让小二把余下的送进他屋子,自个儿则出去见陆英他们。 这几人哭丧着脸。 “抄不了书,《太守全集》这本书太火了,我们连问了四家书肆,说原本准备数十册都卖光了,现在只有一家有,而且快断货了,他们现在不给抄,只卖——一本八两银子。” 何似飞:“……”那确实买不起,买了就得露宿街头。 见几人商量着要不一起露宿街头两晚,也要买这本书,何似飞心道这可真是个敛财好手段。日后他要是考中科举,当个知府,他也出书去。 想归想,现在燃眉之急还是考中科举。 府试与县试考题相当,只是难度略微上升,何似飞原本觉得有县试的经验在,他应当可以顺顺利利在府试也考个好成绩,因此,并不打算买那《太守全集》。 可见四家书肆都把这本书卖断货了—— 假设一家书肆有三十册,四家就是一百二十册。现在第五家也快卖完了,还不知道其他书肆有没有。 而府试考生人数为一百八十到两百人,也就是说……这书几乎人手一本了。 人手一本。 何似飞:“……” 这会儿,即便是他,也不敢对这书不闻不问了。 他沉默片刻,说:“我能想办法赚些钱来,稍后我去把书买了,明日你们来找我借书吧。” 其他人同何似飞私交不多,还欲多问。陆英则不敢让他们再耽搁时间,赶紧拉着同伴们走了。 一个问陆英:“哎,陆兄,你说何兄怎么赚钱呢?” 陆英摇头:“不晓得。” 另一个少年说:“我记得刚才好像听到有人说上月末在熙园举办了海棠诗会,何兄拔得头筹——他应当在府城也有朋友吧,借些钱恐怕不难。” “可那也是八两银子啊,太多了。” 陆英说:“似飞兄还借给我们十九两银子呢。” “似飞兄侠肝义胆、高风亮节。” 何似飞上楼回房,将晚饭吃完,想了想,还是拿出那个早先雕刻好的海棠木雕,动身去了当铺。 有赵麦掌柜提醒在先,何似飞本不欲再卖自己的木雕,但他又不能放弃这几乎人手一本的《太守全集》,只能选择卖木雕了。 不过,他并没有选择府城的木雕店,毕竟他不知道那位京中贵客到底是何意。当铺虽然价格低一点,却胜在安全——当铺不追讨物品来源,很多贼在没有门路时,都会选择在当铺销赃。 何似飞这块镂空花蕊的海棠木雕当了十六两银子。 买了《太守全集》后,还余下八两。 当晚何似飞锻炼完,就在屋里看这本书。 这本书里先讲了现今太守的科举经历、为官历程,随后是他近些年诗赋和论著的收录。 翌日清早,何似飞同晏知何一道吃完早饭,晏知何随手翻了翻这本八两银子的书籍,做了一个很中肯的点评:“怎么说,里面能启发人的点子确实是有,但……如果不是要考行山府府试,这书在书肆一水儿的前人论著中,估计是卖不出去的。” 大意就是这本书平平无奇,八两银子亏了。 何似飞现在愈发觉得晏知何出身不普通了,在他这个年纪能有这份眼光,一定得用丰富的物质资源才能堆出来。 想到这里,难免又联系到晏知何那些下属做得事情。 何似飞心说自己压根没有攀龙附凤的想法。 他当初和晏知何交友时,只觉得他是一个走南闯北的高手侠客,完全不知晓他还有什么其他身份地位。 并且,等自己考完府试,行山府一别,再见已无期,知何兄的属下着实不必紧张。 今儿个是他们约好的时间,乔影专程准备帮何似飞温习功课,他翻开《太守全集》的某一页,说:“既然是考府试,那我们就这本书中提到的《春秋公羊传》中九世复仇一事,先做个讨论?” 这个问题难度适中,可以做些浅显的讨论,足以写出一张上等的府试答卷。 但要往深了研究亦可。 何似飞看出了知何兄的小心思——他在试探自己的学识水平。 如果自己往深了说,他估计就同自己讨论深一层的含义,但往浅了说,亦有不少讨论点,同时还不会掉自己面子。 知何兄,在维护心态方面,还是挺会照顾人的。 第77章 在遇到何似飞之前, 乔影从来没想过,在同书生讨论《春秋公羊传》时,自己会斟酌言辞到这个地步。 要知道, 早几年有位忠勤伯家嫡长子,想在乔影面前展露高超箭术。 正好那天乔影被长公主家的小公爷念了一首酸诗,心情不好—— 他就说了句:“没箭术,就长点脑子吧, 被人当弱智一样夸,还觉得自己天下第一。” 嘲讽得那位嫡长子大半年没去过靶场。 可面对何似飞, 乔影想,即便他只有县试、府试的水准,自个儿也能跟他一直交谈下去。 何似飞对一个话题的讨论,喜欢由浅入深, 当他第一句说完后,乔影立刻便以这个水准接了一句, 那双桃花眼里满是认真, 丝毫不见失望。 乔影虽没考过科举, 但他师从的都是名士, 再加上自个儿勤奋刻苦,偶尔跟举人辩论也能不落下风,他家夫子曾不止一次感慨——乔影要是个男儿就好了。 现在,有‘举人之资’的乔影同何似飞辩论府试论题, 处处照顾着他的水准,在何似飞主动加深探讨度之前, 乔影绝对不会说出‘超纲’的辩证点。 约莫过去小半个时辰, 何似飞拎起桌上茶壶,给乔影倒了杯茶:“晏夫子请用茶。” 听到这个称呼, 乔影的耳廓渐渐泛上浅红。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57节 刚才辩论的过程中,乔影说是同他辩论,更像是在顺着他的思路给他做引导、延伸,让他往更广、更深入的问题处去想。 简直比一般学堂上的夫子还要有教学水平。 并且,言语全程非常温和,不见急躁、不见生气。 ——真正教过学生后,就知道引导学生一步步思考得有多难,并且,还要全程保持不生气。 何似飞之所以在浅显的论点上停留时间过长,是因为晏夫子的话真的有超出他考虑的问题出现,所以他的思维也跟着发散起来。 他问了,晏夫子就认真作答; 他辩论起另一个论点,晏夫子也不再纠结先前的,就跟着他的思路去扩宽、延伸。 就像有人手把手教你算算术题一样。 每一步、每一个过程都仔细温和的讲解。 即便在自家老师那里,何似飞都没得到过这种待遇。 不过,那也是因为自己是老师一把手教出来的,根底全都明了,老师的重点在启发他去独立思考,自己去建立自己的思维逻辑与理论模式。 余明函曾说:“我不需要再教出一个余明函来,似飞,你很聪明,又肯下功夫,日后登入朝堂、封侯拜相的人,应该叫何、似、飞。” 乔影接过何似飞双手递来的茶水,指间不小心触碰到他的。第一回触碰到男子的手,乔影紧张之余,身体应激反应便是手指蜷缩——这下,连何似飞的手带着茶杯一起握住。 倏然间,乔影感觉自己不知身在何处,脑子一下懵了。 一声轻笑响起,乔影只感觉自己耳廓烧了起来,他不敢再看何似飞,匆匆拿过茶杯,一饮而尽。 何似飞一句“小心烫口”还没说出来,乔影那边就很快咳嗽起来。 何似飞赶紧起身,一手拍他的背,一手拿了帕子抵在他唇边:“烫了立刻吐出来。” 乔影被烫的沁出泪珠,他眨了眨眼,看着那修长的手指,和那张帕子,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伸手拿过何似飞的帕子,沾了沾唇角,嗓子因为受到的刺激还有点哑,说:“没事了,不烫了。” 这悦来客栈给上等房的茶壶下备有灯油,一直在炙烤着壶底,就是为了让住在这里的客官偶尔接待人用的。 晨间乔影起来时,想到何似飞要来,就把这灯油点着了,还让小二送了泉水来泡茶。 没想到他居然就这么遭殃了。 乔影用舌尖在口里转了一圈,感觉没有起泡,说:“无碍,我们继续。” 这还怎么立即继续。 何似飞回自己房里拿了晾凉的开水过来:“晏夫子喝几口冷的,压一下烫意。” 乔影果然抿了几口凉开水。 他心情突然愉悦起来——似飞贤弟一直是那种做事不急不缓,条理分明之人,方才却因为他被烫到,露出了焦急之态。 从记事起就没怎么被人这么在乎的乔影心情大好。 即便他一直在努力控制着面部表情,但眼下的卧蚕还是渐渐堆了些许,即便穿着最普通的素衣,依然显得那双桃花眼又灵动了几分。 何似飞讶异的瞥了知何兄一眼,不晓得他怎么突然开心起来。 不过,因为知何兄刚被烫到,何似飞暂时没让他继续同自己辩论,而是条分缕析的总结两人方才的讨论。他甚至还拿出一张纸来,把一些能发散的论点着重记录下来。 乔影也只是跟随何似飞的思路讨论,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他拢总才十六岁,即便从小就拜了名师,但又能真正厉害到哪儿去。 在他这个年纪凸显出的天才,大多都是天分大于勤奋的。 因此,见似飞贤弟能把那么多论点一一整理分类,纵然是乔影,都越看越惊愕。 这份记忆力,还有这缜密的逻辑思维能力…… 乔影想,自己一直以为是自己引导着何似飞思考,没想到,真正把逻辑形成一个闭环的人,居然是似飞贤弟本人。 这个认知非但没有让乔影气馁,反而更加高兴起来。 何似飞是要考科举的,他越厉害越好,考中好名次!今年,应该会开恩科吧,以似飞贤弟的水平,这个月考府试,八月份考院试,就能成为秀才公了! 日后……日后待他考中了乡试,就能去京城考会试了。 一时间,乔影想到了很遥远的将来。 午间,何似飞将《太守全集》给了过来找他的陆英,陆英连声道谢后说他们几人誊抄一遍,明儿个就给何似飞送回来。 何似飞摆手说不用这么急。 他原本的记忆力就挺不错的,经过这些年不断的背诵、深入思考、总结、统计,训练下来记忆力更上层楼。 那本《太守全集》的大概内容和思想他看过后都记住了,并不打算短期再看一遍。 陆英临走前看到了刚下楼来,熟稔的坐在何似飞身边的乔影,立刻给何似飞使了个眼色,凑身过来小声问:“这位,恐怕就是传闻中的晏知何公子么?” 乔影见陆英凑何似飞那么近,心理有种非常微妙的感觉,但一时半会儿他也说不上是什么。 这感觉跟昨日陆英一群人来找何似飞时还不一样,那会儿乔影是觉得何似飞要同那些同窗一起学习去,抛弃了眼巴巴等着的他; 现在……这又没有抛弃,乔影感觉心思有点乱。他只想赶走那个凑在似飞贤弟耳边说话的人。 ——说话就说话,凑那么近干甚! 想到自己早间握住何似飞手时他也没有反应,所以,他们男子平日里都这么随便握手的么?! 一阵胡思乱想中,乔影听到何似飞的声音:“是,你怎么知道?” “那首诗作得如此好,我们客栈昨儿个就有书生诵读了。听说画舫那边的姑娘家也给谱曲儿弹唱呢,大家都挺羡慕晏知何公子的。你还没给咱们这些同窗写过诗呢。”说到这里,陆英鼓起勇气,“似飞兄,给我作一首诗呗,我们从县学招蒙童时就站在一起,认识到现在,足足快两年了,还没得到过你一首诗……” 乔影听到这等要求,那双桃花眼都瞪大了,不敢置信的看向陆英。 这人好大胆,居然敢提这等要求! 何似飞笑他:“为你作诗啊,没灵感。” “你这种天分流作诗还需要灵感?”陆英学着沈勤益那一招,想磨他答应。 但他完全忘了何似飞最克沈勤益,只听何似飞说:“确实,也不是非要灵感,但我只写诗赠美人。” 陆英:“……” 他一抹脸,悲愤道,“我走了!走了!” 何似飞这人杀完后还要诛心的回一句:“不送。” 陆英差点绊倒。 乔影端起饭碗,小口吃着,想要掩藏自己听到倒数第二句话后的不自在。 但他不自在不是因为拘束,而是……心里特别开心,雀跃,甚至还想欢呼。 欢呼——似飞贤弟只给他写了诗! 不行,乔影,你要矜持。 矜持。 懂吗! 何似飞这些天都在同知何兄辩论—— 他已经很久没体验过这种酣畅淋漓讨论的感觉了。 自从数月前兰甫兄辩论不过他之后,同老师辩论时,他总感觉老师是保留了很多的,那样让何似飞没有成就感。 不过这也正常,要是余明函辩论不过他,那才叫奇怪。 同知何兄辩论,让何似飞有种势均力敌的感觉。 知何兄的知识面很广,何似飞偶尔提一些很生僻的典籍,知何兄基本上对其也略有耳闻。两人的辩论由浅入深,每个人都有赢有输,不分伯仲。 每回辩论结束后,何似飞也不规避知何兄,当着他的面写一些论点的逻辑总结。 起初,乔影对何似飞辩论完后还能继续盘逻辑的记忆力和分析能力表示惊叹。后来看多了,只觉得这少年厉害到让人想起他就激动。 赶紧喝杯冷茶压压心里的激动。 乔影感觉这样的日子他能过一辈子,可似乎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就到了四月十五。 该考府试了。 行山府共管辖五个县,何似飞所在的木沧县只是其中之一,他们县一共有三十六名考生,其他县有两个也是三十六名,两个四十二名,共一百九十二名考生。 他们经过检查后,站在漆黑却又被火把照得通亮的院子里,等待进入号房考试。 第78章 何似飞站在第二列第一位, 左手边是一位十岁出头的蒙童,右手边少年年纪看起来与他一般,再往右还有两位少年。 一排是五位考生, 正对着面前贴着的县城名字。 何似飞身后的考生小声嘀咕:“何兄,咱们好像是按照县试名次站的。” 何似飞轻轻颔首。 他在衙役将自己带到第一位站定时,就有了这个猜测。等到所有考生站好后,这个猜测便成了事实。 接下来的流程同县试一般, 所有考生在知府、学政、教谕的带领下给孔夫子上香,连拜三次。 祭拜结束后, 学政宣读考场规矩,知府宣布开考。 站在第一排的五位县案首被衙役们带领,进入各自号房,紧接着是第二排、第三排…… 府试的号房共有四列, 且号房门隔着一条丈宽的走道两两相对。也就是说,何似飞号房对面, 坐着的是宁水县那位十岁出头的县案首。 何似飞刚走进号房, 就听到门板关合, 紧接着还有落锁声。 不过这锁了与没锁差别不大, 毕竟府试的门板还不及何似飞腿高,他要是真想跑,跨一步就出去了。 当然,大家都是科考学子, 不大会违背考场规矩往外跑。 何似飞放下书篮,将立在墙边的木板拿起, 一块卡在门板与墙壁上的凹陷处, 另一块想卡在靠内的墙壁上,但卡了两次都以失败告终。 这会儿天色还暗着, 号房深处更是漆黑一片,何似飞点了蜡烛,凑近了瞧。 原来,这号房年久失修,原本用来卡坐板的凹陷已经腐朽发霉,再也卡不住这不甚长的坐板了。 而进了号房后规矩便是除了交卷外不得开口,违者按违规处置。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58节 这会儿,即便是遇到天大的难处,都得等考完再说了。 可没有坐板到底是不方便的,以这桌板的高度来看,他要是坐在地上,待会儿写字肩膀不好发力。 ——要是写一两张字,他还能这么不上不下的坚持着,但共有三场考试,答卷四日,这么坚持下来,何似飞觉得自己腰估计要不行了。 何似飞在心里‘啧’了声,索性把坐板平放于地面,随即将蜡烛蹲在地面上,琢磨着如何将桌案也放低一点,这样好歹不影响他答卷。 他侧头在书案下瞧着,还真被他看到另外一处凹陷。想来是曾有年岁小个子低的县案首在此答卷,府衙之人刻意做了两种桌板高度。 何似飞立刻拆下桌板,重新卡好其高度,这样一来,倒也能凑活了。 此刻,何似飞正跪坐于坐板上,将自己书篮中的笔墨纸砚一一摆好。 片刻后,他觉得可能因为前几日下了几场雨的缘故,即便垫着一层坐板,膝盖处还是有凉意不断侵袭。 不过,下雨对南方来说再正常不过,前些日子何似飞沉浸于与晏知何的辩论中,甚少出客栈。当时那一阵又一阵的雨落下,洗刷得整座大行山都苍翠几分,天晴后尤为好看。 何似飞把长袍下摆折叠几层,再次跪坐下来,这样好歹能隔绝一二分寒气。 他原本不喜跪坐,即便在学堂上也都是盘膝而坐。 不过,老师在跟他讲过一些名士间礼仪章程后,便要求他偶尔练一下跪坐,说日后待他入京,同人交往时,煮茶、对译、论道等都会用上。 何似飞对其他要求皆可很快接受,但这跪坐,他一旦跪了小半个时辰后就开始腿麻,腰杆儿就挺不直了。 还是老师用板子在旁边威胁——一旦他姿态不对,就抽上那么一下,何似飞才练出了成果。 待他检查书案板子的固定还算牢固后,便吹了蜡烛,双目放松的看着外面。 在一片依然擦黑的天光中,不断有衙役带着手提书篮的考生走过,待最后一波考生进入号房后,何似飞前面的走道突然安静下来,这时便显得他对面那位十岁案首的号房动静格外大。 十岁案首那边点着蜡烛,何似飞能清楚看到这少年正佝偻着身子,似乎垂头正在收拾桌板与坐板。 站岗的衙役显然也听到动静,但念着坐在第一排的都是各县案首,还算给他一点面子,只是站在那少年的号房门口,冷声道:“肃静。” 少年显然也是第一回经受这等阵仗,吓得浑身一哆嗦,屁股撞上后面的门板,发出‘嗵’地一声,随即立刻噤了声。 何似飞心道在前几日那些大雨中‘阵亡’的显然不只是他这个号房,听着周围这些动静,估计有不少书生都遭了殃。 待天色大亮,考卷与草纸下发,铜锣乍响三声,府试第一场,正式开始。 府试考题与县试相差不大,第一场都是帖经居多,何似飞方才查看考卷时便在心中想了答案,待考试正式开始,他研墨,落笔,丝毫不见犹豫和思考。 正写着,何似飞突然感觉面前光线一案,抬眸只见一片暗红色的袍子——这估计是学政大人了,方才拜孔夫子时何似飞见到过。 何似飞笔下不顿,未有思考影响,继续作答。 待他翻到另一面,那学政大人才捋着胡须远走了两步。就在何似飞以为他会去查看其他考生作答情况时,这位学政大人就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就这么看着他和对面那位十岁案首。 何似飞:“……” 这真的挺严格啊,几乎就差坐自己身边监考了。 不过他心思一向比较深沉,外物是可以偶尔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但完全影响不到他答卷。 可让何似飞怎么都没想到的是,不消片刻,主考官之一的知府大人也过来了,他同那位学政大人一样,站在自己面前看着自己写下一个一个字。 等知府大人走后,又来了一句教谕,同样在看何似飞答卷。 何似飞几乎在顷刻间就明白了,这是主考官们在看五位县案首的答卷水准——随后选中一位,成为府试案首。 何似飞自觉表现尚可,写完答卷检查无误后,举手交卷。 可能因为有了县试的经验,再加上府试氛围并不如县试那般紧张——还要小心头上的纸条是否断裂,所以何似飞答卷比县试还要快。 行山府对于提前交卷的考生,前十位实行‘交卷及走’政策,后面的二十位一组,攒够了人数再放行。 故此,何似飞交卷后畅通无阻的出了学道街,他看了看天色,这会儿约莫还没到午时。 “似飞贤弟。”蹲守在考棚外的乔影立刻叫住他。 乔影昨晚怎么都睡不着,他听着寅时不到隔壁就传来了刻意压低了的开门声,随后似乎有一星半点声音传来,似乎又没有,但很快归于寂静。等乔影起身去门口看时,外面早已空无一人。 何似飞要去考府试了。 这会儿他应该在楼下吃点简单粥饭——这是悦来客栈为考府试的客官专程备下的。 乔影如此想着,几乎下意识要去换了衣服下楼相送,手放在衣服上,又缓缓移开——这大半夜的,不合适。 不合适。 于是他重新躺回床上,抱着被子胡思乱想,居然在天蒙蒙亮时睡着了。 待彻底清醒后发现巳时都快过了,乔影赶紧起床洗漱,吃了早饭后立刻赶往府试大棚。幸好悦来客栈距离大棚近,乔影没走两步就到了。 “知何兄?” 何似飞诧异的看着他,见他手中未拎任何东西,显然不是顺路买东西看到他,而是在专程等他。 在人生地不熟的他乡赶考,还有人等候在考场外,专程接自己回客栈,这让何似飞心中陡然多了一丝温情。 “知何兄厚爱,小弟铭记在心。”何似飞语气认真。 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心意被对方接纳更能让人满足的了。 乔影此刻总算给自个儿的‘奇怪行为’找到了借口——他大半夜睡不着,一醒来就蹲守在府试大棚外,正是为了等何似飞一句‘铭记在心’。 乔影心情好,桃花眼都弯了起来:“似飞贤弟是第一个出来的,真厉害。” 何似飞莞尔,倒没说府试相关内容:“知何兄吃了么?一道回去用午膳?” “好啊!”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乔初员和乔家侍卫小队队长正愁眉苦脸、哀声遍客栈。 “你说我为什么要出那个馊点子呢,少爷亲自写信来骂我——” “我当初真不该答应你去收买那小二。” 乔初员哭丧着脸:“咱们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少爷脾气有多大你又不是不知道,等回到京城……哎呦,感觉我得挨一顿抽。” 队长说:“我更想挨抽,但、但少爷惩罚人一向对症下药,少爷可能会罚我月银。” “那少年分明不知道咱们少爷的哥儿身份,少爷也不曾想袒露过这些,两人只是以书生之礼相交,都是我想多了,这下真的弄巧成拙了。”乔初员继续丧。 “初员兄,你是少爷身边伺候的人,你最了解少爷的喜好。我觉得咱们现在悔恨压根没用,还不如给少爷送些他喜欢的东西,说不定能讨得少爷开心。” 乔初员之前是被乔影给说怕了,听了侍卫老弟的话,陡然来了心思,立刻爬起身,说:“我去去就回。” 不过,乔初员显然高估了自己的脚力,也低估了行山府的大小。 直到何似飞考第三场府试的时候,他才在当铺找到一块雕工细腻的海棠花木雕,毕恭毕敬的给自家小少爷送上门。 乔影今儿个不用出去接何似飞回来,毕竟第三场考帖经、墨义、策问和诗赋,一共考两日,翌日一早还要再发几张考卷,何似飞无论如何今晚是回不来的。 于是,百无聊赖等候在客栈的乔影正好碰到了前来告罪的乔初员。 其实乔影脾气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再加上何似飞看破不说破,且没有跟他刻意保持距离——要不是乔初员再次上门,乔影都要忘了这事儿了。 人在快活的时间里,总是不大会主动想起那些不愉快的。 再次见到乔初员,乔影下意识想这人会不会被似飞贤弟撞见,再想到今儿个似飞贤弟不回来,他又放下心来,正准备让乔初员别再来碍眼,就见他送上来一块海棠木雕。 乔影看到后当即怔了怔。 这块海棠木雕雕刻的是整一簇花团,其中有一朵好巧不巧的与花枝半连,仿佛一阵风刮来,这朵花就会离开枝桠,飘落而下。 这原本没什么特殊的,只能说雕刻之人技艺高超,居然能把那海棠脆弱的美感和绽放的艳丽都呈现出来。 但……这花……同那日似飞贤弟手中接下的,怎会如此相像? 第79章 乔初员其实在敲响小少爷房门、看到小少爷目光时, 已经开始后悔。 ——原来这些日子担惊受怕的只有他们这些属下,小少爷同那何书生日日在一起说文论道,早已把他们买通客栈伙计的事情抛在脑后了。 那他现下来负荆请罪, 可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当时,在乔影思考乔初员会不会被何似飞看到的时候,乔初员也低头看自己这双腿。 ——他怎么不早早把自个儿拴在屋子里呢。 他恨哟。 但事已至此,乔初员也只能硬着头皮给小少爷送木雕。 期盼小少爷看到木雕后能稍微开心一点, 冲淡他突然出现的不悦。 就在乔初员都做好再承受小少爷脾气爆发一次的时候,他家小少爷却顿时不说话了。 几个呼吸后, 乔初员壮着胆子,低着头,悄悄用余光瞄自家少爷。 乔影此刻内心翻江倒海。 他既是把那十二生肖木雕把玩了接近两年的主,自然很熟悉那每一木雕上隐晦处的翅膀标识。 早先乔影就听说这些民间手艺人做了东西后, 会留下自己的记号,有时是名字, 有时是姓氏, 还有时就是个图案。 乔影在得到那十二生肖木雕后, 不是没想过再买些这有‘翅膀标识’的精美木雕。 但出乎他的意料, 京城所有木雕店,都没有这等标识的木雕存在。 后来乔初员为了讨他开心,还是派人回到木沧县才买来一块的。 那是一块雕花镂空的东阳木雕。 东阳木雕明显比十二生肖木雕要精致许多,即使是乔影这个门外汉, 也能看出那雕刻之人的技艺正突飞猛进着。 ——这恰恰是乔影非常欣赏的一类人。 不断努力、不断提高自己的人。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即便手艺人很难获得社会的尊重, 但能沉浸此道, 且一直坚持磨砺自己的技艺。乔影便觉得这人比那出身高贵的公子王孙都要更令人欣赏。 乔影小少爷年岁不大,见过的人却不少, 但能让他欣赏的却没几个。 这素未蒙面的手艺人算一个。 但乔影怎么都没想到,这个翅膀标识,这个熟悉的走刀习惯,居然会雕出在这么一朵他十几日前曾看到过的海棠花。 “似飞贤弟?”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59节 乔影忍不住把何似飞同这木雕大师结合在一起。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何似飞就是木雕大师本人。 这怎么可能? 念头刚一出来,乔影自个儿就先推翻了。 似飞贤弟才多大,他在科举方面的造诣已经不比自己弱,要是他在准备科举的同时,还能稳步提高自己的雕刻手艺…… 乔影甚至不敢想这人得有多自律,多聪明。 因此,乔影把这簇木雕海棠归结为巧合。 全天下海棠花千千万,未必没有长成这样的花朵。又或者说,那日在似飞贤弟发现这簇海棠之前,木雕大师已经先他一步看过了这朵花,并且回去后将此花雕刻出来。 实乃缘分。 前些日子他还在发愁似飞贤弟送自己的海棠花已经完全蔫儿了,全然看不出那日半开未开的娇嫩。今儿个就得了这位木雕大师的雕刻,乔影心情大好,连带看着乔初员都顺眼起来。 直到乔初员一根毛都没掉的走出悦来客栈后,他不禁摸了摸自己汗湿的后背,没想到少爷居然压根就没收拾他。 今儿个太幸运了,是个好日子。 乔初员想,即便下了点雨,也是个好日子。 何似飞可一点都不觉得在雨中科考好。 这蒙蒙细雨不大,却从晨间一直下到了午时,号房的门板低矮,根本挡不住雨丝。何似飞担心答卷被淋湿,都是先把题记下来,在草纸上书写,而答卷被他放在了跪坐着的坐板旁边。 周围响起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可见与他有同样举动的考生不在少数。 第三场考题数量不算多,却因为考场规定考生晚上不得离开考场,何似飞便不如往常答那么快——去赶着回去吃午饭。 今儿个他利用早上的时间把策问题的草稿打完,见这雨到了午时还未停,便不急着誊抄策问答案,而是又看了一眼最后的诗赋题。 题目:黄花如散金。 在心里默念一遍这个题目,何似飞从跪坐改为盘膝,从书篮里拿了馒头开始啃。 因为这一场考试需要两日,知府大人特别宽限大家可以带小铁锅和食材煮饭。但何似飞没有什么生活情趣,就带了四个馒头。 如今气候比县试那会儿好得多,馒头放一早上不会冻住,只是稍微有点干。 何似飞就用馒头就水这么吃着。 一边吃一边想怎么写一首咏油菜花的诗文。 没错,‘黄花如散金’的主题并非是‘明日黄花’中的菊花,而是出自西晋时期诗人张翰的‘青条若总翠,黄花如散金’,其指代的是油菜花。 何似飞出身村户,八岁开始便跟着爷爷奶奶种田,只不过他们种的大都是粮食——经历过洪灾的百姓,最害怕的就是饥饿,即便大家的粮食够吃,但还是忍不住给地窖囤。 不过,邻村有种过油菜花的。 黄澄澄,一团团的花下面是青翠笔直的茎。 上河村位置较偏,去往邻村时得经过一道细窄崎岖的小路。那路鲜少有人走,偶尔便会有独狼出没,村民们为了安全,便在村口村尾处围了一圈篱笆,以起警戒作用。 不过近些年随着人口增多,狼已经不大敢出现了,这篱笆便荒废了起来。 何似飞吃完一个馒头,闭目回忆着自己当年看过的场景。 那应当是春天吧…… 他背着一筐分量不轻的土豆,去邻村换油。他记得,通往邻村的小路尽头有一片散金似的油菜花田。 何似飞心中已经有了凝练的诗句—— 「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 静态之景有了,接下来得动静结合,方可相得益彰。 「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1」 刚想到最后一个字,何似飞突然感觉那偶尔能轻打在面颊上的雨已经停了,抬头看去,只见碧空下挂着一轮耀眼的太阳。对面号房的瓦楞上有悬挂的水珠,正反射着刺目的亮光。 雨后初晴。 何似飞擦了擦桌板,这回连草稿都没打,径直先写下这首诗。 知府与学政大人见雨停了,正好出来查阅一下考生们的进度,见前两日都答得十分优秀的何似飞正在奋笔疾书,心里也来了兴致,凑过去看他。 《初晨赴章辛村》 「篱落疏疏一径……」 看何似飞写第一句,有种不分季节之感,知府大人甚至还在想这书生会不会写成菊花。 但第二句‘树头花落’,知府便立刻明白,树上的花落了,但‘未成阴’,叶子还没完全长出,这明显是春日之景。 油菜花开在春日是没错,可这场景,美是美矣,与油菜花有关吗? 知府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 经过审阅学生们前两日的答卷,所有考官一致同意定何似飞为府试案首,无他,他的答卷比起其他人来,出彩的不是一星半点。 按理说,他们都不求何似飞第三场答出与一二场同样的水准——只要他不出差错,那何似飞就能成为府试案首。 但……这个诗文,何似飞审题是审对了,他这写偏题了啊。 就在这时,何似飞的第三句已经呈现在答卷上——「儿童急走追黄蝶。」 黄蝶? 知府感觉有什么灵光正在冒出。 随即最后一句出来,知府的眼睛立刻就亮了! 好! 好诗! 好一首咏油菜花的诗作! 要不是这是在府试考场上,知府大人甚至能拍手叫好! 但即便他强力忍住了,那边的学政大人也看出他的激动,立刻走了两步过来。 待看完何似飞书写的内容后,学政大人同知府对视一眼,两人都很明确的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个讯息——何似飞的府试案首之位,稳了。 一首诗文写得好与不好,身为创作者,何似飞对其也是有强烈感觉的。 ——写得不好会不断想着如何推敲斟酌修改;而写得好则会从心底油然而生出一股满足感。 何似飞现在的感觉就是后者,他趁热打铁,将自己策问的草稿检查两遍,开始誊抄。 待抄完刚准备交卷时,何似飞听到什么东西被踢倒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高呼:“啊!我的考卷!” 衙役们不待他发出第二声,便开了号房门锁,将其带出考场。 何似飞不明所以,还是举手交了卷,府试第三场连考两日,只是规定考生不能出考棚,但却没有规定不可提前交卷。 何似飞交卷后,拎着自己的书篮,被衙役带入到一处有顶棚的长廊中。 衙役待他过来后,交代一声‘不得高声喧哗’便离开了。 何似飞环顾四周,发现这儿有两块还算干净的坐板正堆在墙角。他将其拎出一条,随便的铺在地上,擦了擦后便坐下了。 这儿虽然待遇与号房内一样,但比号房宽敞许多,没了那种如影随形的压迫感,何似飞抓紧时间补充精力——靠在墙上小憩。 不消片刻,又过来了几人。大家见何似飞在休息,一个个也不多言,放好板子也各自睡了片刻。大概又过了一个时辰,考生们陆续都出来了,陆英找到何似飞,挤在他身边,小声说:“你交卷前,有个考生把尿壶给踢倒了,把他放在地上的考卷全给淋湿了……哎,你说这府试要是没过,明年还得继续考县试,考完后才能再考府试,这得多难熬啊。” 第80章 陆英说话声音不大, 但敌不过周围学生颇多,他这句话还是被旁人给听了去。 有人嗤笑:“这有什么值得担忧的。考不过府试就再考一遍县试呗,县试那么简单, 有真才实学之人,哪还怕第二回就考不过了?” 此话一出,不仅是周围人,就连听了陆英的话正在颔首的何似飞也看了过去。 那是一位身穿白袍, 约莫十六岁的少年,外表看上去风度翩翩, 气质儒雅。说出来的话却有点噎人。 有人悄声嘀咕出此人来历——“原来是宁水县县试第二的孙公子。” “听说他其实前两年就可以考县试了,但一直被夫子压着,据说想要一举夺魁,拿下案首的。没想到案首给了那神童吴参。” 说起宁水县案首, 何似飞就有印象了,正是号房在他对面的那十岁小少年。 此话一出, 那排名第二的孙公子面色当即难看起来。他似乎想说什么, 却也知在这学生云集的地方, 即便心中对自家县城县太爷的安排有意见, 那也是一句话都不能说的。不然这句对县太爷的腹诽传出去,他这辈子都得背负一个‘狂妄自大’的名声,而且很可能会连累家人。 但孙公子既然有‘案首之才’,在宁水县肯定是颇为出名的。因此, 他周身聚拢的同窗好友不在少数。 好友们见孙公子面色不虞,立刻把话题往原先的轨道上拉。 “孙兄说得对, 有真才实学之人, 哪会在这时就挂念府试没考过该当如何。” “就是,要我说, 大家既然都是读书人,那都是奔着‘暮登天子堂’去的,现在就畏首畏尾,日后还有更多考试呢,那还怎么坚持得住?” “所以说,还是得学的扎实啊,才能给自己信心。” 这些话一出,在场其他人立刻安静下来,尤其是那些本来县试就排名靠后的学生——府试考生共一百九十二名,只有前四十八位才算考中,成为童生。 这个比例让人想给自己自信都不太行。 朝廷规定,凡家中清白之男子,只要有村中德高望重之人推荐,有廪生做保,且与其他考生结为五人互保,皆可报名参加县试。 因为没有年龄限制,导致下到八岁蒙童,上到耄耋老人,只要感觉自己能行,都去参加过县试。 但县试容易参加,府试就没那么简单了。 府试的报名者必须为本年县试的考中者。也就是说,今年二月中了县试,才有资格参加府试;但若是府试未中,那么……来年得重新再考一回县试。 县试考卷确实不算难,但那考试环境,那寒冷程度……总之何似飞是不想再经历一遍了。 相信有同感的人不在少数。 但这一百九十二进四十八的考中比例,却冷冰冰的陈述着一个事实——在场有多一半学子都是来‘陪考’的,且会喜提来年县试入场券一张。 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一般不会主动刻意的提出来,毕竟府试压力已经够大了,再说这个,心态容易把持不住。 孙公子和他的好友无端说起这个,且眉间满是洋洋得意,真让在场书生们气得牙痒痒却对他无可奈何。毕竟孙公子和他的那些好友都位列宁水县县试前六,府试不出意外是会通过的。 有人气性大,小声道:“不就是炫耀么,嘁,有本事考中了秀才、举人再去炫耀啊。”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60节 陆英这会儿也满脸尴尬,他原本只想跟似飞兄说说那可怜的踢翻尿壶的考生,没想到却被此人借着这由头发挥一通。 正在众书生之间氛围凝滞时,一个拎着书篮的矮小考生被衙役带了来,他在周围环视一圈,目光定定的落在何似飞身上,腿脚一动,直奔他而去。 “何、何兄台,你答卷太好、太快了,呜呜,每次看到知府大人和学政大人一边看你答卷一边点头,然后你每次都在我写一半时就交卷了,我心好慌。” 陆英满目茫然的看着这半大小孩,迷迷瞪瞪的询问:“似飞兄,这、这是谁?” 在场书生已经很快替他解答了:“宁水县神童案首,吴参。” 场内一片安静后,紧接着是一阵议论:“何兄台……那少年难道就是写出‘一从梅粉褪残妆’的木沧县何似飞案首?” “没错了应该,你没听神童说知府大人看他答卷时颇为满意的神态么?” “啧啧,我本以为我交卷已经够快了,但我来时这位兄台已经靠墙小憩了。” 何似飞身边很快围拢起一群不认识的书生,有的夸何似飞诗作写得好,有的说对他仰慕已久,还有的说希望日后还有机会再见…… 就连原本挤在何似飞身边的陆英这会儿都掺和不进去。 陆英偶尔能听到何似飞对这些书生们礼貌又客气的回应,心中羡慕之余,又露出一个笑容——似飞兄真的很厉害,在县城时就备受他们这群蒙童敬佩,到了府城依然能熠熠生辉。 幸好世上也就这么一个何似飞,要是再多来几个,真不给他们这些普通人活路了。 陆英如是想着,环顾四周,想找个地方坐下歇息。一不留神瞥到了方才炫耀的孙公子等人,只见这位公子正咬紧牙关,一脸的不忿却又不敢言。陆英心情大好,心说让你炫耀,炫耀那么久也没什么人去主动同你结识。 等所有考生交卷完,衙役挨个仔细检查了各自号房,发现没有涂抹、誊抄小抄之外,就让大家各回各的号房,休息一晚后等待明日下发考卷。 何似飞再次被锁在那小小的方寸之地,点燃蜡烛,将桌板与坐板一起平铺在地面上,寻思自己该怎么睡。 这号房宽三尺半,深二尺半,无论怎么都窝不下如今个儿高的何似飞。并且,何似飞还要注意自个儿不要碰到那瓦质尿盆,睡姿成了难上加难的事情。 此时年纪小的优势就展现出来了。 他对面那吴参才刚过十岁,身量没怎么长,在这小小的号房里甚至还能蹬直了腿休息。 何似飞叹了口气,将自己外衣脱下来,反裹在身上——这样在睡着后更能长久的维持体温。 随后,将腿委屈的蜷缩起来,凑活着躺下了。 何似飞本以为自己估计只能这么躺一晚上,没想到自己这十四岁正在成长中的身体还是觉多,躺着躺着就睡着了。 待到他醒来时,周遭一片漆黑,但却并不那么安静,有梦呓的,有打呼噜的,还有……磨牙的声音。 这给原本肃穆的府试平添一份生活气息。 但在这种环境中再想睡着,那就有点难了。 何似飞觉得自己大概睡够了,只是腿麻得不行,他坐起身,背靠着墙壁,双腿平直的抻在木板上。 待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透过只有一半的号房门,何似飞能看到那残缺了一些的月亮,还有远处高耸的大行山。 不一会儿,有衙役巡逻的脚步声走近,他们没举火把,但有佩刀与腰牌碰撞发出的细碎声音。 何似飞数着他们巡逻的次数,大约在第三十七次时,府试第三场第二日考试,正式开始。 纵然昨儿个被那十岁神童案首给‘呜呜’的控诉一番,何似飞今儿个还是没有延缓自己交卷的时间,他写好检查完便上交答卷。 总归是急着回去沐浴和吃午饭的。 一出府试考棚大门,何似飞就看到那抱着个食盒,正偏头靠墙休息的少年。 似乎察觉到有人看自己,乔影立刻惊醒,那眼眸中的戒备在看到何似飞的瞬间便如云雾散开,露出清澈的笑意。 乔影两步跑到何似飞面前,压低声音问:“怎么这么早就出来,我还以为你会在午时过后才写完卷子,怕你饿,给你带了饭食。” 他们走离了考棚区域,才用正常声音说话。 乔影说:“我记得你去考试只带了馒头,吃一日半的馒头哪行,前面有个棚子,咱们进去吃些东西再回客栈。” 何似飞是那种对生活很有规划的人,且非必要之事,他鲜少会打乱自己的安排。 比如他在那狭小的号房里窝了一晚上,便想着回来赶紧沐浴,随后再吃饭。可这个想法却在看到知何兄手中食盒的瞬间就消弭了,此刻听到知何兄的安排,他没有不答应的。 他低着头吃饭,听到知何兄说:“府试……考得如何?” 何似飞莞尔:“尚可。” “哦,我听说号房都很窄,很小,你这样的……怎么睡啊?” 这回轮到何似飞惊讶:“知何兄没考科举么?” 虽说之前介绍自己时晏知何未说过他有科举名次,但看着晏知何的字,还有他对四书五经的了解,何似飞便下意识觉得他至少也是一等的秀才,就是廪膳生之列。运气好点,可能还是个举人。但何似飞觉得以知何兄这等见识,至少得沉积一年半载,去考去那解元之位,而非考个普通名次的举人。 乔影眨了眨眼睛,他深知何似飞直截了当问出来的缘由——这代表他们的关系已非普通朋友了。 要是放在以前,似飞贤弟会轻描淡写的略过科举这件事,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毕竟别人不说的事情,大概都有什么隐情,多问会讨嫌。 但对于关系亲近的人,却可以更进一步的问询。 乔影想要告诉似飞贤弟自己是哥儿的话都到了嘴边,又生生卡住。 告诉了之后,似飞贤弟就知道自己从头到尾都在骗他了。他还会这样和自己同桌交流么?他还会簪花赠诗给自己么?他、他还会把仅有的一碗粥分自己一半么? 第81章 最终, 乔影斟酌着说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因为,自身原因,不适合考科举。” 这句话可以有多方面的理解。 可以是晏知何身体有某些隐疾, 不适合参加科举;亦或者是他曾经犯下过什么错,被科举考试永不招录;最后,有一个非常离奇,却是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是猜晏知何不是男子。 乔影说完后,抬眸目光一错不错的看着何似飞。 此刻, 他真是希望何似飞猜出来,又不希望他猜出来。 何似飞被知何兄这么看着,心中有了一瞬间的紧张感,他搁下早已停了的筷子, 同样看着知何兄,认真说:“那小弟便少了一位能分享其高中喜悦的兄长。” 他果然没猜出来, 乔影想。 毕竟, 在有足够的证据之前, 没人会把自己认为是‘兄长’的存在猜为哥儿。 但何似飞这句话太温暖了, 温暖到有那么一瞬间,乔影想哭。 ——作为一个自小就被教育说“你现在造作可以,但等你十五岁,等你到了年纪, 你就要嫁人,到时你就要相夫教子, 安于内宅, 当你相公的贤内助”的哥儿,作为一个从小就叛逆无比的哥儿, 作为一个君子道义诗文歌赋学得比大多数男子还出彩的哥儿,乔影不甘心当一个居于内宅的贤内助。 一点也不甘心。 乔影偏了头,不着痕迹的眨去蕴藏在内心十多年的悲哀。再回过头来又是此前那副对科举很好奇的模样:“贤弟,你可还没说,那么窄小的号房,夜里到底怎么休息的?” 何似飞快速扒了饭,一边把碗筷收拾进食盒,一边说:“先把书篮里的东西都收拾好,放在头向的这一侧,然后脱了外袍反裹在身上,把膝盖蜷缩到肋骨附近,就能窝起来睡了。” 乔影:“……” 这句话真的很有画面感了。可看着站在他面前拎着食盒的似飞贤弟,看着他这身高腿长、俊朗矜贵的样子,乔影依然很难想象他是那么委屈的蜷缩睡觉的。 那样睡觉恐怕都不能翻身吧? 何似飞没讲的是,确实不能翻身,毕竟一翻身,动作一大,可能就不小心踢到尿盆,那要是倒了,睡不了就算了,第二日肯定会无心答卷。 当时何似飞睡着前就在想,自己这姿势,今儿个肯定是睡不着的,也就不担心踢不踢的问题。没想到他居然就着那姿势给睡着了,并且一夜都没怎么动过。 两人回了客栈,何似飞先回去沐浴一番,下午乔影问他要不要同去大行山脚下的文庙。 何似飞当时正在用帕子绞头发,失笑:“拜文庙不都得考前去么,现在都考完了。” 乔影没考过科举,也并不知道这些只有科考书生们才会在乎的事情。 还是这几日他听到客栈里有人说前些日子考生们都去拜了文庙后,才想起那些日子似飞贤弟一直同自己辩论策问问题,别说去文庙了,就连客栈都没出过几回。 乔影听到何似飞的话,说:“那些书生考前都是一个人拜,一个人求自己能考中;你虽是考后才拜,但我陪你一道,我祝愿你能考中,高中案首!我们有两份愿望,虽说时间晚了些,但怎么着也比那一份愿望跑得快,文曲星老爷能先听到我们的愿望。” 何似飞绞头发的手顿了顿,转头去看晏知何。 初识那日,少年指尖银针翻转仿佛还在眼前,何似飞本以为这会是一位有热血肝胆、嫉恶如仇的侠客,后来有了交情,知何兄确实颇有大侠风范——他的侠气不仅表现在出手救人,还表现在不吝惜学识,毫不藏私的同自己辩论、分析。 得一知交如此,实乃人生之幸。 只是,何似飞万万没想到,侠客亦有柔情之时。 他答应道:“小弟却之不恭。” 两人脚程不慢,赶在傍晚考生离开之际便回到了客栈。 何似飞是因为此前经常跑步,走路速度才不慢;乔影身为哥儿,走路从不像世俗管教下的哥儿那样注意仪态,是因为他自小习武,即便力量方面天生弱于男子,他还是在敏捷和技巧方面下了狠功夫,因此在加快速度时不会显得忸怩。 无论是待人接物、还是行为处事,都看不出一点哥儿姿态的乔影,任谁一眼都难以猜出他的哥儿身份。 府试结束后的悦来客栈可以说是热闹非凡。 这客栈虽然贵,位置却距离学道街尤其近,再加上饭食好吃,服务周到,还是有不少外来学子喜欢住在这里的。 何似飞同乔影刚踏入悦来客栈,便有人眼尖的认出了何似飞—— “何兄!” “何案首!” “真的是何兄,何兄交答卷好快啊,我等心中佩服至极。” “何兄昨日那首诗文做得如何?” 书生们都是好意,何似飞回头看了晏知何一眼,见他也跟上来,便同他一起加入众人的讨论。 这时候的讨论主题无非是‘对答案’和相约去喝酒游玩两种。 何似飞以自己年纪尚小,不易沾酒婉拒了大家的好意。有人笑着起哄:“何兄,十四岁不小啦,明年就该相看媳妇了。不会喝酒怎么成?” 在场大部分书生都比何似飞要大个两三岁,基本上是属于已经定亲或者是成亲的状态,对这些话题颇为感兴趣。 “就是啊,何兄,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定亲了,现在就等我考中府试成亲呢。这年纪不小了,可以喝酒的。” 何似飞心想这个年纪身体还未发育完成,过早沾酒精可能会影响发育,他自然是能拖一天是一天。 大家既然同考了府试,便算作同窗,更别提现在又同住一间客栈,关系自然紧密了一些。考前他们不能把何似飞这个名字与长相对上,现下好不容易混了个脸熟,自然要多说几句话。 “只是喝酒,咱们都还没成亲,不去那些腌臢地方,只是找个巷子里的小酒馆,尝尝这行山府的佳酿。何兄,一道去呗?” “何兄诗文写得那么好,喝了酒指不定更有灵感了!” 说到兴奋处,有人甚至自来熟的上前拦住何似飞的肩膀。 乔影目光落在那人的手上,眼神中带着自己未曾察觉的……忿忿。他作为似飞贤弟的兄长,还没这么搭过何似飞的肩膀呢!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61节 似乎是察觉到知何兄的视线,何似飞不着痕迹的转开这人的手,转而一把揽住了晏知何。 乔影:“!”他肩膀当即紧绷起来。 幸而何似飞虽说揽住了他,却动作很轻,也就是说,他只要随便动动肩膀,何似飞的手就下去了,不会继续搭在他肩膀上。 这是把选择权给了乔影。 乔影这么聪明,当然能感觉到似飞贤弟的想法。 可他……不想避开。 乔影只感觉自己脊椎到肩膀处,只要接触到似飞贤弟的位置,都正在逐步发烫。 但发烫之余,乔影还在听周围人劝酒,他其实不明白这些人方才还好好地讨论那‘黄花如散金’到底是菊花还是油菜花,怎地话题就突然转到了喝酒上。 他心里一点也不想何似飞去喝酒。 虽说文人的风流基本上离不开酒,但似飞贤弟年纪还小,现在天色又晚了,喝酒容易出问题。 可,他到底不能替似飞贤弟做决定。 乔影抿了抿唇,心想,被这么劝说,少年人一般是抹不开面子的啊。哎,到时他就厚脸皮跟在旁边,如果似飞贤弟喝醉了,他就背似飞回来。 总归不能让那些看起来臭烘烘的人背了似飞。 就在此时,乔影听似飞笑着说:“既然在下已经到了相看姑娘的年纪,那在下人生中喝得第一杯酒,可得是同娘子的定亲酒了。这样,等在下定亲后再豪饮三千杯,兄台们如今莫要劝了。” 此话一出,哄堂大笑。 是那种真正的开怀大笑,没有一点嘲弄的意思。 “果然,还是何兄够风流。” “这话要是传出去,满府城的姑娘都该心悦何兄了。” “可不是么!” 唯独乔影在听到‘定亲酒’三个字的时候,整个人怔愣了一瞬。 似飞贤弟的意思,是真的打算要早些订亲……么? 虽说这年岁的男子订亲是常事,可乔影万万没想到,似飞贤弟也会想着订亲娶亲。 一切在常理之中,却又完全超乎了乔影的预料。 乔影一方面想着那只是‘定亲酒’,而非夫妻交杯的‘合卺酒’,那就证明似飞贤弟没想着这么早成亲…… 另一方面,乡试放榜后有鹿鸣宴,到时似飞贤弟定然得饮酒,那他就是计划着要在鹿鸣宴前就定下亲事了? 乔影想了很多,待回神时发现自己已经跟不上诸位书生讨论的节奏,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走神良久,只希望不要被似飞贤弟发现。 于是他下意识偏头去看似飞贤弟。 没想到何似飞似乎也正想同他说话,乔影这么偏头过来,两人距离极近。 乔影甚至感觉自己鼻尖擦过了似飞贤弟的鼻尖,鼻息似乎都有了一瞬间的纠缠。 何似飞愣了一下:“知何兄?” 乔影定了定神,忙道自己有些不舒服,先上楼了,于是匆匆离开了大堂。 片刻后,何似飞端着一碗热汤过来,乔影接过后立刻关了门。 何似飞:“……” “我、我今日太累了。”乔影端着碗,背靠着房门说道。 “那知何兄早些歇息,我明日再来叨扰。” 听着走廊再无声音后,乔影才端着汤去了里间。 这会儿屋内阒静无声,静到乔影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嗵嗵—— 嗵嗵—— 一下又一下,频率很快。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好像开始失控了。 第82章 乔影放下碗, 趴在桌上,将自己的脸埋进臂弯中,鼻息被拘束于方寸之地, 那股蒸腾、汹涌的热气便显得尤为明显。 刚趴下去,乔影便感觉自己面颊被蒸得发烫。 片刻后,他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这交织的声音让乔影有些紧张,又有些羞赧, 他再也趴不住,急匆匆的直起身。方才被热气环绕的面颊骤然被转换到微凉的正常室温, 不免形成一层薄薄的水雾,此刻乔影长长鸦羽一般的眼睫下挂了几点水雾,被窗外的灯光映衬着,透着一种脆弱又倔强的美。 可惜, 无人欣赏。 乔影借着窗外的光看那一碗热汤,直到它彻底冷下来。 活了十六年, 亲缘淡泊, 朋友稀少, 更是从未动过情爱之心, 乔影一直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好的归宿就是当个不知名的旅人,路遇不平能在暗中拔刀相助,见了志同道合的读书人,也能驻足互相就某个问题思辩一番。 可……他遇到了似飞贤弟。 少年容貌隽雅, 举止谈吐清贵,能论道, 善作诗, 进退有度,温柔端方。 乔影想, 沉湎于他疏离淡漠外表下满腔的温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人遇到拦路花枝时,会抬指轻拂开来;遇到丢失钱袋的友人,会慷慨借出自己所有银钱;听到自己不能科举时,会温柔叹惋;甚至,他在看到自己不满于别人搭上他的肩膀,会反过来揽住自己…… 越想,心跳的越剧烈。 就连面颊也不住发烫。 乔影将那碗凉了的汤端起,一口饮尽,原本以为可以浇灭心头的火苗,却只觉得在一阵冰凉之后,那团火燃得愈发旺盛了。 乔影抿了抿唇,复又闭了闭眼,心道:还是不敢直面自己的感情。 这份情愫越是激荡、汹涌,他就越害怕失去。 既然如此,他就当好‘知何兄’,维系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友情。 何似飞果然如他所言,翌日一早便敲了乔影的房门。 有严重起床气的某少爷刚睡下就被吵醒,心头先是涌上一股愤怒,却又在下一刻意识到敲门之人谓谁。他赶紧坐起,随意的趿了鞋子,走到门边。 “贤弟?” “是,”何似飞笑说,“陆英等人今日回乡,我要去渡口相送。” 乔影见现在天色不算早,应该过了早膳时辰,本以为何似飞是要同自己辩论书中内容,没想到他居然说了这件事——既然是同友人送别,估摸着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那就代表自己大半日可能都见不到似飞贤弟。 乔影原本有些高兴的心情无端沉闷起来,是啊,似飞有很多朋友,他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就在此时,乔影听到何似飞继续说:“渡口那边有座高峰,听说半山腰有桃花盛开,知何兄可要同去?” “当然去!”乔影应声话音还没落,就赶紧穿衣捯饬自己,“昨儿睡得晚,贤弟稍等片刻。” 何似飞失笑:“不急,我让小二把饭食放在楼下,用过饭后再去。” 乔影昨儿好不容易才平息了的情绪再次暗流涌动。 他想在似飞贤弟面前当一个严谨、认真、自律的兄长,这些天一直以来也是这么做的。没想到昨夜激动的几乎一夜没睡,早上不可避免的起晚了。他本想悄悄掩盖过去,没想到似飞贤弟居然看出来了。 并且,最重要的是,似飞贤弟看出来后也没有对此表示嫌弃,没有强调读书人‘一日之计在于晨’那一套,而是默默等他一道用早饭。 这种被在乎、被纵容的感觉让乔影耳垂飘上一抹绯红,他赶紧用脂粉掩盖了自己那颗痣,快速下楼了。 行山府府城渡口处有十来棵柳树,此刻,这些柳树下各自三五成群的围拢了不小身背书箱的学子。 何似飞这边人算比较多的,一共有七人。 一个青年折了些柳条,挨个给陆英三人,“送君一别……” 何似飞搭话:“于半月后喜相逢?” 原本有些苦闷的气氛被他这句话搅和的消失殆尽,陆英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晃了晃手中柳枝:“还是咱们似飞兄说得对,咱们几人又不是多长时间见不到了,等府试结果出来,大家又不都得在木沧县再聚么?” “哈哈,不怕你们笑话,我以前觉得似飞兄特别高不可攀,就像那高岭之花一样,没想到居然能说出‘喜相逢’这样的话来。”一个少年开怀大笑。 陆英是一群人中跟何似飞最熟的那个,也是见证沈勤益被怼得最狠的那个,他心说这才一句‘喜相逢’你们就笑成这样,等看了他跟沈勤益的交流,配着沈勤益的面色,那才叫一个精彩纷呈呢。 船不等人,陆英几人上了一艘小舟,待船家解绳索时,他们对着岸上几人挥了挥手中柳枝,“半月后见啊。” “我们都要考中啊!” “一定的,然后明年咱们院试也一道考!” 送别之后,何似飞同乔影去登山,其他几人考过一场府试,都疲惫的不行,皆打算回客栈再睡个回笼觉。 乔影心思则没大家那么轻松了,看着远去的陆英几人,他不禁想到了自己——半月后,他还能同似飞一道去木沧县么? 可去了木沧县,肯定会有人提到余明函老先生和他的弟子。虽说乔影拜师不成,这两年已经从中走出来了,可每每回想起此事,心头依然难过。 光是想想都心里有疙瘩了,还要再去木沧县切身感受那氛围么? 可……乔影又实在不想离开似飞贤弟。 何似飞倒没发现乔影的纠结,前些日子虽说他在府城也转悠、看过,但总归心里还压着‘府试’这件大事,每每都是走马观花。现下府试考得还不错,何似飞自然想同友人一道游历一番。 桃花被前几日的雨打败了,不过,值得惊喜的是,这么小的一个山顶居然还修建有寺庙。 何似飞原本是个无神论者,但有了昨儿个知何兄拉着自己拜文庙,何似飞便也想投桃报李。 他捻了两把贡香,一把给知何兄,一把自己拿了,在龛台旁的烛火中点燃了,跪于蒲团上,心中默念:“望知何兄事事顺心,平安喜乐。” 插了香,何似飞又给功德箱里塞了两粒碎银。 守在神像边打盹儿的和尚听了,熟练的从那声音分辨出此人捐得是银子,而非铜板。他立刻睁大了眼睛,清醒过来,甚至还请何似飞把心愿写在一条红布条上,指引着他系上窗棂。 最后行了个佛理,道:“公子福德不可量也。” 这寺庙位置虽说距离渡口较近,但因为山顶不大,寺庙修得小,香火是不如另一头文庙那般昌盛的。 平日里偶有百姓带自家孩子祈福,香火钱一般给得都是铜板。何似飞这几粒碎银其实并不算大方,但在这小寺庙却也到了被礼遇的级别了。 那边乔影拜了几拜后,寻了过来:“大师,似飞贤弟,你们这是?” “无事,许了个愿。”何似飞笑了,对大师双手合十行礼后,带着乔影下山去。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62节 和尚听到那个后来的少年说:“又许愿呀,昨日刚在文庙许了愿,今儿个可不能许了,太多的话就……” 剩下的少年没说出来。 而那位何姓少年笑着说:“昨日我没许啊,哎,干什么这么看我,我昨日有诚心祭拜了文曲星老爷。” 剩下的话和尚听不见了,只觉得这俩少年感情真好。 山上的风有大又急,刮起来后没个止歇。 这风卷了少年扁青色袍角,又刮起另一个少年苍灰色的袖口,徐徐直上,将那绑在寺庙窗棂上的红布吹得猎猎作响,隐约能看到一手遒劲且锐气毕现的字—— 望晏知何平安喜乐 壬辰年四月十九·何似飞留。 都快回到客栈,乔影还在说:“哪有你这样,去了文庙又不许愿?” 说着,他都想替何似飞去文庙再祭拜一次了。 有了昨儿个的亲近,何似飞熟稔的揽住知何兄的肩膀,这回是正常力度,带着他径直拐进一家酒楼。 “我打听过了,这家的鳜鱼羹不错,厨子是木沧县来的,很有木沧县特色,先尝尝,不知道知何兄吃不吃得惯。” 乔影剩下的话尽数被堵进嘴里,再也叨不出来了。 ——如此一般的温柔,谁挡得住? 这个何似飞,真天生就是来让他心软、让他喜欢到一塌糊涂的吧。 不过,何似飞的柔情很有时限,第二日他就继续埋头苦读,不到饭点都不怎么出门的。 乔影在他吃饭时跟进去看了两眼,发现何似飞在练习算学题。 何似飞说:“院试比县试和府试多了算学题,且策问形式、字数要求更加严格,我打算今年八月考院试,现在得开始准备练习。” 新皇登基,开恩科的消息还没通知下来,何似飞就跟他说这些,显然是把他当‘自己人’。 乔影说:“算学我不太行,从小就不大喜欢这个。不过等你考完院试后,乡试、会试、殿试中都会有民生于律法问题,到时……如果有缘,我依然陪你辩论。” 乔影坦率的承认自己的不足。 他思维比较发散,一向是想到什么便‘论’什么,不如何似飞那样缜密。但他博闻强记,所学甚广,看问题时角度独辟蹊径,论起道来同样不落下风。 何似飞眨眼的动作缓了半拍,说:“我定早日考过乡试,入京寻晏兄。” 乔影垂在身侧的指尖颤了颤,很快又顿住,让人看不出一丝端倪。 第83章 何似飞虽然说是为了八月的院试在准备算科, 但他显然此前就对此有过研究。乔影坐在他对面,看着他一道不落的解算学题,速度很快, 答卷工整—— 要知道,算学题的解题步骤非常重要,一般都是要先在草纸上计算出结果,确认无误后, 再斟酌着语言,用合适的文字将其在答卷上表述清楚。 何似飞现在显然省去了‘草纸上计算’这个过程, 好像每一道题读完后,他就已经想出了答案一般。 乔影是真的不擅长算学题,他觉得那算学题题目的表达往往似是而非——也非他喜欢联想,他就是觉得那算学题的题目有时可以理解为两个意思。 就比如他现在看似飞贤弟正在解答的这道题, ‘前后相去千步,令后表与前表参相直……取望岛峯, 与表末参合……’, 那‘参相直’‘参和’, 总得先在脑子里过一遍数据吧。 可似飞贤弟就是能在缓读完题目后, 写出答案:岛高四里五十五步,去表一百二里……「1」 乔影第一回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智商来。 何似飞学习时,总是专注的超出常人意料,尤其现在解算学题, 很可能一个走神就乱了思路,得重新读题审题了。故此, 他没有注意到乔影看自己那崇拜又震撼的目光。 乔影不擅长算学, 却也知道算学于工部的造船、造兵器,户部的印钞、广盈库, 兵部的人数统计等息息相关。 不然算科也不会成为科举取士的必考科目。 可乔影觉得,大部分书生的算学应该都不算太好。他自幼也是拜了不少名师,有些师父提起算科就很头疼,甚至还在私底下给他说:“好在我当年科举时算科题目不算难,多背背题就能算出来,不然我恐怕到现在还是小举人。” 乔影甚至记得自己年幼时,有一年书生们因为算科太难,导致那年不少热门考中人选名落孙山,书生们甚至长跪于午门前,希望下一场会试能降低算科难度。 书生们考中科举后,大部分都是要做言官的,故此,皇帝也喜欢这种大胆敢于谏言的,因此对于他们的请命还算重视,下一次会试果然降低了算科难度。 可自那之后,孝宗驾崩,文宗——也就是前些日子才驾崩的那位,比较崇尚算学,他在位期间,算科难度可以说是大厉朝建国以来的史诗级别难度。幸而文宗也就在位了不到十年,只指导了三次殿试。 乔影以前一直跟其他文人都是一样的想法——算科不甚重要,考那么难做甚?这不是为难人么。真正的科举考生,能把字写漂亮,文章写好,论述经典,诗文精彩,就是极为不易的了。大家考中科举都是为了当官。除去六部那几个特定职位外,其他地方根本不需要算学。其他的官无非分为京官和地方官。当京官,侍奉在御前,每每都是动嘴皮子的事情,完全用不上算学;即便当不了京官,当一个地方官,完全不需要自己亲力亲为的测量海岛高度,其他计算方面都有账房和师爷,再不济找民间有能耐的百姓,总能测量出来的。 可现在看着何似飞能把算学题做得这么好,乔影的心一下就偏了——要是文宗还在世就好了,凭着似飞贤弟这一手解答算学题的水准,说、说不定日后能想一想那状元之位! 何似飞完全不知道乔影的想法。 他会做算术题,这个完全是穿越带来的好处。上辈子他虽然出生于末世,并未经历过九年制义务教育光辉的普照,但他母亲经历过,且受教育程度不低,会用她仅存的教材给何似飞启蒙。 现在他所看的这本《海岛算经》的前半部分,大约就跟上辈子初高中题目难度一般。只要读懂了题干后,解答起来自然快。 更别说这些算学题,老师还曾经挑了一部分给他当例题讲。 现在他做题,基本上是等于‘二刷’,要是读完题目还得依靠草纸计算,那资质可能就算愚钝了。 至于后半部分,老师还没来得及给他讲完,就催促他赶紧来行山府府城。 不过老师也给了他定心丸,告诉他有不会的题目都很正常,且院试不会考得那么难,只要把《海岛》的前半本和《九章》的前两章算清楚,考过院试是没问题的。 ——余明函当时在心里说的是:“考个案首是没问题的。” 这几日乔影都在同何似飞一道刷算学题,何似飞暂时也没有‘拔苗助长’的心思,去算那些难度加深的算学题。 他趁自己人在府城,借了些府学教谕所著的算学题目集锦,一本本的往下刷。 府城书肆里的书本总归是比县城要全面不少的。 ——并且对于这种非热卖的书籍,人家还提供租借服务。一日一百文。 乔影刚开始还跟着似飞一道看题,思考解答方法。后来发现自己实在跟不上似飞贤弟的解答速度,就拿着答案,站在他身后,在他写完一道题后,给他现场评估是否有错误。 这个错误的范畴可就广了,不单单是答案正确与否,还有思路以及语言的精确程度。 乔影对着答案给何似飞点了几个错误,小声逼逼:“这出题人可真好意思,自个儿的题目写得似是而非,偏要人答卷时不可出现指代不明。” 其实何似飞的那几个错误并非他不会算,只是确实因为思虑不周而指代得不够准确。 通过这几日的相处,何似飞对‘晏知何’的了解又更深了一层。 此前只觉得他古道心肠,侠肝义胆,内里又容易害羞,心思单纯。分明年纪比自己大两岁,可两人相处完全没有距离感,何似飞当时甚至有种相逢恨晚的感觉。 最近听知何兄把教谕出得这些算学书都批评一番,冷不丁的,何似飞想起初见那日,知何兄瞧着没人敢下去阻止那位方州判的二儿子当街行凶,所发出一声嘲讽——“呵”,才意识到对方骨子里也有同他一样的轻狂。 只是何似飞的轻狂来源于‘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信念,他就是狂妄的想踩在所有士子文人的肩膀上,位极人臣,并且,他一直默默为了这个想法而努力着; 乔影的狂源自于高贵的出身、聪明的头脑、不俗的武力,这三点无论拎出哪一个,都能让人趋之若鹜,更别提这些还汇聚一人之身。再加上他才十六岁,怎么可能完全压制住本性,像个看透了世俗的大老爷呢? 那日赏海棠花时,那个十四岁少年唐悦山的一句话说对了—— 何似飞就是那乱石中扎根,拼命汲取养分,即便霜雪摧残,依然努力生长的兰草;而乔影则是金堆玉砌下生长出的富贵牡丹。 不管兰草还是牡丹,都有狂的资本。 何似飞从来没遇到一个能与自己如此脾性相投的友人。 这九日,白天‘晏知何’陪何似飞做算学题,傍晚何似飞则同他一道练基本功——所有的武术都要扎根于健康的身体。 扎马步、跑步等体力训练完全不能少。 乔影觉得自个儿体质已经算很好了,但他同何似飞跑回来,每天都累的胳膊抬不起来,泡了澡后才能缓和一二,然后沉沉睡去。 何似飞那边却能跑完后回来再做六十个俯卧撑,锻炼手臂、腰腹力量。要不是他觉得自己年纪还是有点小,何似飞可能还会给自己加上卷腹这个训练核心的动作。 第十日,府试结果出来。 不同于此前县试出结果时,何似飞还在老师家里安心学习,今儿个一大早,他就被知何兄叫起来,两人连客栈的早饭都来不及吃,在路边买了俩葱油饼,蹲守在府衙被红绸子挡着的那面墙的第一排。 ——这是一个绝佳的观看放榜位置。 只可惜来得有点早,得站很久。 对于府试名次,何似飞心里有数,故此一直都不怎么激动,他本来还想继续做算学题来着。 但被知何兄这么一拉,何似飞犹豫了不到半个呼吸的时间,就跟他一同出来,等候放榜。 ——知何兄是真的把他当至交看待,才会以他之喜乐为己喜乐,才会如此迫切和激动。 这会儿已经过了初夏,天气日渐暖和,但大清早没多少人的府衙门口还是稍微有点冷的。 何似飞不小心触碰到晏知何的手背,只觉凉得有些惊人。 他侧身挡了挡风,又揽住知何兄的肩膀,“这样暖和了点吗?” 兄弟之间互相勾肩搭背实属正常,面前那四个人高马大的衙役也未曾侧目。 乔影将手往袖口里拢了拢,闷声说:“好多了。” 又过了两刻,周围百姓围拢的越来越多,头顶太阳渐渐远去之时,周遭也暖和了起来,何似飞便放下了胳膊。 百姓多了,闲聊也随之加多,一句一句有一搭没一搭议论着。 “今年案首会是谁?” “我猜是宁水县那十岁小神童,咱们知府大人平素都喜欢小孩,而且他小小年纪就能同比自己大了五岁的学子一起参加科考,还夺去了县案首……指不定能拿个小三元呢!” “我猜不然,没看到那木沧县何似飞案首的赔率最低么?一比一点零几,其他几位县案首都是一比一点三以上了。” “那买何案首中岂不是赢不到多少钱?” “可不是么,总归他夺得案首的概率最大了,他名气也最大啊,先是当街救下那李木匠家哥儿,随后又写了那首诗,汇香楼的姑娘现在都在唱呢!一丛梅粉褪残妆哟~”说着还婉转的哼了两句。 乔影听到有人夸何似飞,忍不住暗暗开心了一下。 不过他更加好奇的是:“这还有人开赌坊?” 何似飞对此也无甚了解:“没去过,不晓得,不过赌钱这件事,少沾为妙。” 太容易陷进去了。 乔影嘀咕:“就是好奇。” 他要是早知道,才不管似飞贤弟赔率多少,他就把自己的钱全买了似飞贤弟。 又过了片刻,人群突然有人低声说:“花家居然也派管家来看放榜了!” “我听说海棠诗会那日,花如锦案首也在呢,指不定觉得何案首诗作写得好,想知道他府试排名。”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63节 “嘘——小点声。” 这边话音还没落,面前衙役就敲响了九下铜锣,每一声都震天响,宛若有人在耳边放鞭炮。 本是让人有些不舒服的响亮声音,乔影却没有丝毫不适,反而瞪大了眼睛,就等着衙役掀开那红绸子! 第84章 乔影自幼习武, 目力自是极好,且他跟那些想要寻找自己是否考中府试的书生不同,他不用在四十八个名字中挨个去寻找某一个, 他只需要紧紧、死死的盯着右上方那弹丸之地即可! 因为,案首的名字就会写在那处。 红绸随着衙役之手高高扬起。 随着他的动作,乔影同样抬起一只手虚虚搭在眉骨处,遮住那刺目的阳光。 似乎有暖风纠缠过乔影纤长的眼睫, 但他目光巍然不动。 所有人都紧张的看向那撤去红绸的墙面—— 在一派落针可闻的寂静中,乔影第一个出声:“似飞贤弟, 你是案首!案首!” 他的声音饱含激动,再良好的修养也压不住他此刻内心的快乐,居然主动握住了何似飞的手腕:“双案首了!” 何似飞亦是笑了出来,在阳光照耀下, 漆黑的眼瞳像是水洗过一般,折射着晶亮的光:“嗯, 双案首了。” 春衫偏薄, 手腕处被人紧紧捏住, 不仅是握力, 还有对方手心的温度,同时传递过来。 何似飞心中一跳,只觉得那温度已经暖到让他发烫。 周围百姓不乏有认出何似飞的,当场恭喜他高中案首。 “恭喜何公子高中!” “恭喜!” “早就听闻木沧县何公子博学多才, 隽秀风雅,今日一见, 实乃一表人才, 后生可畏啊!” 何似飞应对多了这种场面,已经颇游刃有余, 他没有抽出被知何兄紧握的手臂,只是偏头后颔首道谢。 少年人尚带些青涩的嗓音配着隽雅的面貌,还有那欣喜却并不狂妄的气度,让人感觉稍有些距离感的同时,却不至于像‘高岭之花’一般难以接近。相反,这一点点距离感才让人趋之若鹜的想多亲近他些。 此刻,周遭百姓只感觉市井巷陌那口口相传的‘有惊世诗才’的年轻人鲜活了起来。 让人移不开眼。 “我滴个乖乖,小少年好俊俏哦。” “少年人娶妻没有?” “儿子,看到没,日后你就要像何公子看齐,回去好好念书,十年后给爹也考个府试案首回来!” 乔影听到后面那句不免失笑,抬头看去,只看到一个个子挺高的大汉,怀里抱着个约莫六岁左右的小童。那孩子倒也乖巧,脆声说:“爹,孩儿会努力念书的。” 人群中有个看到自己也中了的书生终于放下悬着的一颗心,得了心思跟大家开玩笑,朗声说:“何兄没娶妻呢,此前我们找他去喝酒,他说年岁小,不沾酒,他还说啊——” “说啥?” “说此生第一杯酒,当是同未来娘子的订亲酒!” 人群立刻起哄,其程度比上回何似飞中县试,不少管家高呼邀请他登门一聚更甚一筹。 “何公子已经十四啦,我家姑娘今年十三,要不相看相看,提早定亲也成。” “我家的姑娘十二,我也想给她早些订亲,我家在府城有两座宅子,姑娘是嫡出的!” “……” 乔影怔愣之余,只感觉自己紧握着的手腕微微一翻,被人反手捏住了他的小臂,掌心同样滚烫,少年的体温透过春衫传来——随即那握着自己的手一用力,就拉着他悄悄往人群外挤去。 挤出里三层外三层且不断围拢的人群,两个少年额角都出了细汗。乔影不知是被少年的体温烫到还是怎么着,鼻尖也冒了点汗珠。 分明距离人群不远,可周遭的谈话议论声仿佛已经距离他们远去,两个少年忽然同时停下脚步,相视一笑。 少年人的笑容单纯、青涩、带着对未来的无尽希冀,还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疏狂,成了这四月里比桃花海棠还要灿烂的景致。 前几日乔影听到似飞贤弟要娶妻,在震惊之余,还会有些患得患失;但最近他已经完全调整好了情绪,不管日后似飞贤弟如何,他一直是那个‘知何兄’,同他一起辩论、做算学题的知何兄。 两人笑过后,一路走到客栈内院,听着鸟雀落下,树上护花铃叮呤当啷作响,热闹中透着雅致。 很快府衙报喜的官爷就来了,何似飞留够坐船和午饭钱后,剩下余钱一部分给了衙役和敲锣的大哥当喜钱,一部分让客栈伙计买了糖果点心分给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和小孩。 今儿个是何似飞在客栈的最后一日,乔影同他上楼,靠在门框边上看着他收拾书箱。 悦来客栈的客房确实清净,清净到那么大的吵闹声传到客房里时,只剩下隐隐约约的一星半点。就显得客房内尤其安静。 两相衬托,乔影已经快要压不住喜悦过后的离别悲戚。 但他的性格让他做不出哭哭啼啼之态,只是瞪着一双眼,冷漠的看何似飞收拾每一件东西。 不消片刻,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另外两个等到府试放榜的书生过来找何似飞一道回乡。 他们见‘晏知何’站在门口,以为何似飞早早收拾好了,走进去一看,才发现何似飞才收拾到一半——他正在将昨晚洗净后悬晾的毛笔收起。 看他床上还堆叠着的衣裳,想必还得一会儿才能收拾完。 一个少年看看何似飞,再看看这位盯着何似飞的晏知何,突然忘了自己嘴里原本要说什么。 他感觉这俩人关系不一般。 按照读书人的礼节,旁人在卧房收拾东西,自己帮不上忙就不要在旁边冷眼看着,去楼下喝杯茶都比这么站着强啊。 更别提,这个读书人还不是普通的书生——在木沧县,何似飞对于他们来说,那真是标杆一样的存在。他们全都想亲近何似飞,同他相交。但两年下来,除了沈勤益他们几个,其他人跟何似飞关系到底还是不算深厚。 这个少年想,就算是沈勤益、陆英他们,也不可能亲近到这么看着何似飞收笔、折衣服,收拾行囊啊。 就在这时,放好毛笔的何似飞抬眸看过来,少年立刻从那目光中读出疑问——还站那儿? 少年赶紧说:“没事、没事,我俩下楼去等你,下楼去等。” 说着他推搡自己好友一起下楼了。 他们的行囊是昨晚收拾好了的,倒不是赶着坐船——渡船都是在未时出发,去太早毫无意义,只是他们的客栈要求是一早就得退房,这才不得不背着书箱早早出来。 “那晏兄,同何兄的关系好深厚啊。”一个少年感慨。 “可不是么,我刚来看到他站在门口冷眼看何兄收拾行囊,我吓得腿都哆嗦了一下。” “可能是……要分别了吧,心情不好。” “也对,此次一别,天高水阔,相逢无期啊。” 他们俩在客栈大堂交谈,楼上完全不可能听得到,但他们确实说中了乔影的心事。 ——纵然何似飞说过京城再见,可要等何似飞考会试去京城,最快也得两年后了。 两年啊,他们现在都这么小,人生才堪堪度过七八个两年。 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何似飞收拾的动作不快,但碍于就那么点衣物和书籍,再慢也不过一刻钟功夫就收拾完了。 他们下楼一道吃了午饭,乔影一言不发的同三人去渡口。 十日前他们在这里送别陆英三人时,有一同窗折柳分给他们仨;现在相送之人只剩下乔影,按理说这回得他来折柳。 乔影记得何似飞不喜欢折枝,那么疏离冷淡的人,偏生对花草又有着别样的怜惜。 他想,管他呢,日后在京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呢,就当着他的面给他折一枝柳条,他要心里不舒服才好,不舒服就能一直记着自个儿了。 一直记着自己,就不会忘了京城之约了。 于是他抬指掐断一截柳枝,递给何似飞:“一路……平安顺遂。” 另外俩同窗见晏知何没有给他们折柳的意思,各自折柳送给对方,稍微挽回一点点面子。 何似飞没有立刻动手去接,而是上前一步,大大方方的给了乔影一个拥抱。 一触即分。 看得旁边那俩互相送柳枝的少年嗔目结舌目瞪口呆。 ——他俩感觉自己就是来凑数的。 乔影显然也愣住了,此前他们俩最多只是局限于轻轻揽一下肩膀,或者互相握住手腕,都是很正常的兄弟之间常有的动作。 可这个拥抱……这得关系十分十分亲密的友人了。 这份拥抱将他心中排解不掉的离别伤感都冲淡了些,好像在鼓励、安慰他,两年后,一定能在京城再次相见。 偏生何似飞拥抱了还没完,他接了晏知何的柳枝,又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单看厚度,似乎得有三四张纸那么多。 他垂下长睫,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清澈:“早知离别愁绪纷杂,相见时难说出口,故专程书信一封,望知何兄……回去再看。” 乔影眼眶一下红了。 “两年后,我在京城等你。” 船家眼看着时辰快到,叫住岸边的何似飞:“公子诶,还走不走嘞,一会儿再晚些,就不好在天黑前赶到村镇里休息了。” “走。”何似飞应了一声,抬手轻拍了一下晏知何的肩膀,转身离去。 船只速度极快,不消片刻就看不到渡口,当然,渡口边站着的人也瞧不见了。 乔影这会儿才发现自己眼角已经溢出泪水。 他胡乱一抹,将书信塞回怀中,本想快步回客栈去看,却听到旁边有人说:“老人家,我听说这桃花山上的寺庙是专门用来求姻缘的,对否?” 老人家似乎耳朵不好,于是年轻人又大声问了一遍。 老人家还没回答,旁边摆摊卖橘子的老大爷说:“是啊,不过那都是老早之前的讲究了,现在来拜得可不多了,这说法也渐渐淡了。” 年轻人笑嘻嘻说:“我听我娘说的,她赶着我去拜一拜,来年求个好姑娘。” 乔影心尖一颤,他可是记得,何似飞在这里写过一条祈愿的。 他几乎迫不及待的往山上跑。 那问话的青年见有人上山,原本想叫住乔影结伴同行,可乔影脚步飞快,绕了一下就看不见了,只能悻悻的自己独自上山。 乔影很快就到了那寺庙,他沿着记忆去找寻何似飞绑红布条的窗棂,修长的指尖拈过一条条红缎带,一一寻去。 「佛祖保佑信女求一好郎君。周家女,辛丑年四月初一。」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64节 「……和段郎长厢厮守。段李氏,癸巳年十月。」 片刻后,他找到了这在一众婉约字迹中十分锋锐的熟悉字迹—— 「望晏知何平安喜乐 壬辰年四月十九·何似飞留」 第85章 他们仨所搭乘的这首乌篷船比何似飞来府城的那艘稍微大一些, 船篷也比较宽敞,放下三个人的书箱后,还能容纳三人并排坐着。 看不到乔影身形后, 何似飞捻着柳枝,进来同他俩坐下。 这俩少年都是陆英的同窗,跟他拜的是一位夫子,年岁十二的少年姓赵, 另一个十四的姓李。他们仨坐在一侧,另一侧垒了三只书箱, 还有船家的石锅和零碎东西,倒也能保持平衡。 此次府试,何似飞所认识的包括陆英在内的木沧县五人中,一共中了三位, 有两位来年得重考县试,其中一个需要重考的就是坐在何似飞旁边的十二岁赵姓少年。 看着船篷两侧不断后退的两岸景色, 想着前路就是县城, 是家, 是爹娘, 考过的少年开始期待着早些回去报喜,而没考过的这小少年…… “我爹娘一定对我很失望了,不仅是他们,还有我叔叔伯伯, 我爷爷奶奶。我读书的钱是爹娘给一部分,公中出一部分的, 这回来县城带了十七两银子, 现在花的一分不剩……关键是还没考过,来年还得重考县试, 又是一笔开销。” “莫要担心这些,你年纪这么小,明年一定考过的。”李姓少年安慰他。 “夫子原本也让我考完县试之后,压一年的。他说本来今年的县试就只是让我去试试水,晓得县试的流程即可,不指望我通过县试,没想到运气好在倒数第二名考过了,家里人又开心又期待,爷爷奶奶也特别激动,还动用公中的钱让我来考府试……可到头来还是没考过。”赵姓少年垂着头,手指插进自己的头发里,苦恼的无以复加,“早知道我该听夫子的话的。” “你已经很厉害了,家里好不容易出个读书人,你爷爷奶奶都是为你高兴,才给你准备的银钱。”李姓少年说,“夫子说的是过来人的意见,但咱们都是头一回参加科举,你这么小年纪就考过了县试,激动之下想参加一回府试,也是理所应当嘛。” “可是好多钱都浪费了。”小少年依然难过。 因为对他们学习经历不大熟,一直都没开口的何似飞听明白了,说:“既然觉得浪费了银钱,那就勤奋苦读,早日考中秀才,而且,不单单是简单考秀才,还要去考那前几的廪膳生。这样不仅可以免费进入县学,每月拿四两银子和六斗米,还能有两百亩良田免交田税。很快就能把这些年花的银子赚回来。” 赵姓少年眼睛突然亮了,满含希冀的看着何似飞,说话都结巴起来:“真、真的吗?我、我可以考中秀才吗?” 他们夫子也是秀才出身,听说早些年还是某个村子的穷书生,如今靠着教书在县城买了三进的宅子呢! “怎么不能?”何似飞笑了笑,“宵衣旰食,勤奋苦学,还能考不中么?” 这下不仅是赵姓少年,就连那一直安慰人的李姓少年也被何似飞这一句‘宵衣旰食’给刺激的迸发了无尽读书热忱。 是啊,他不可能看轻了自己,觉得自己府试排名倒数,就肯定考不过院试,考不中秀才——他就算府试排名靠后,但他年纪不大,今年才十四岁,他勤奋苦学三年、六年,就不信考不中那廪膳生! 船家原本在兢兢业业撑船,偶尔听到里面有个小孩哭着说府试没过,另一个小孩安慰,他在心里羡慕年轻人的同时,又觉得读书是真的败家——光考个府试就得花出去十七两银子啊。他们一家九口人一年才能攒这么多银子。 但听到那个最晚上船的公子哥儿的话,船家又想让自己那八岁的臭小子去读书了——只要能考中,可不仅仅是光宗耀祖,还能日后住进大宅子,不用像他一样没日没夜的撑船了。 看着两位突然迸发热情的少年,何似飞突然觉得有些乏味。 要是知何兄在就好了,他一定会叨叨:“你就蛊惑别人吧。” 就这一句,便平添了生活趣味。 ——何似飞那两句确实跟蛊惑沾点边,就像那赌坊门口招徕客人的伙计一样,叫嚷着“一文钱变一两银子啦,买的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啊”。 但既然大家都是读书人,这么‘蛊惑’又无可厚非,毕竟都走上这条路了,何似飞不过是劝他们勤学罢了。 想到这里,何似飞叹了口气。 这才分别一刻钟不到,他就想知何兄了。 普天之下,能遇到这么一个合乎脾性的知交,太难、太难! 何似飞觉得,上天待自己是厚道的,能在十四岁就遇到这样的知交,何其幸运!毕竟有那么多人,终其一生,都找不到一个能懂自己心思的知己。 可上天对待自己又何其残酷,他才同知何兄相见、相识了一月多,就被迫分离,从此天阔路远,山高水长,再见遥遥无期啊。 晏知何曾对他说‘因为自身原因,无法参加科举’,当时何似飞回了一句——“那小弟便少了一位能分享其高中喜悦的兄长。” 这句话不是安慰,是他内心的真正想法。 就像今儿个知何兄兴高采烈的为他高中而欢呼一样,他也想为知何兄开心,甚至还想日后在朝堂相见,在太和殿内、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下,一同进谏…… 当时何似飞没说后面那些,是不想让知何兄失落。 可他自个儿心底还是会难免叹惋。 一时兴起,何似飞从书箱中翻出笔墨纸砚,飞快写下两句诗文。 准备写第三句的时候,何似飞突然想起老师所言:“写诗一定得有气,狂气、郁气……” 他现在这种情绪,算是郁气的一种吧。 那边两个原本兴致高涨准备回家后就好好念书的少年见何似飞冷不丁开始写诗,都有些愕然,但看清他写得内容后,又纷纷表示理解和羡慕。 理解是针对于何似飞,他同好友分别,此刻心中定有所感,才来抒发感情; 羡慕则是对于晏知何——何兄诗文做得如此之好,百年之后,这些诗文能传承千秋,那‘晏知何’这个名字,即便没什么作为,也会流传千古。 这可不值得羡慕么? 就在几人刚抵达木沧县渡口的时候,等候在这里的陆英等人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对大家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的消息——今年要开恩科。 天下读书人,没有一个会排斥‘恩科’。 恩科,顾名思义,是恩赐予书生的科考。 一般只有在新皇登基那一年或者第二年才会开。 如果单单是增加一场考试,那对学子们也没多大吸引力,毕竟竞争力还是一样的大,该考不中依然考不中。 恩科的恩赐意义在于,除了会试和殿试外,其他两科的录取人数会增加接近一半! 不过,赵姓小少年很快垂头丧气起来:“恩科只是针对于院试、乡试、会试和殿试,且绝大多数名额都给了院试和乡试,我府试没过,是蹭不上今年的院试了。” 陆英草草安抚了他一句,然后悄声问何似飞:“似飞兄,你可要参……” 何似飞颔首:“参加。”今年八月的院试。 陆英同他一道往回走,诉说着自己的纠结:“你们在路上,消息未免有些闭塞,其实昨儿个这消息就传来了,我爹娘带着我专程去找了夫子。夫子说我的天资,去考这增加了考中人数的恩科院试,可能会通过,也可能不会通过,一切全看我的发挥。” 顿了顿,陆英道,“但他还说,就算运气好通过,也是最末等的秀才,此生便与增广生无缘了。” 沈勤益便是增广生,可以继续在县学念书,且不用交任何学费。 陆英叹气:“夫子说我再压两年,指不定能冲一冲那廪膳生——如果能考中第一榜的廪膳生,日后再要中举的几率也大一些。可我爹娘听周围人都让孩子去考那恩科,他们便觉得恩科不下场,就是一种吃亏,现在他们想让我去参加八月的恩科。似飞兄,你的想法呢?” 何似飞想了想,说:“恩科的考中人数会由四十多人增加至七八十人,到时县学书生人数定会增长许多。原本一些末位的秀才可以通过交钱进入县学继续念书,恩科一开,他们可能就进不来了。” “对啊,似飞兄说得有道理!我如果运气好,真考中的末位的秀才,那我也进不去县学,咱们县城愿意教书的举人老爷可都在县学呢。”陆英宛若醍醐灌顶,“我这就回去告诉爹娘,还是听夫子的意见,再苦学一两年,去冲一冲那廪膳生!” 何似飞回家放了书箱后,先去余府看了一眼,自家老师还没回来,余管家跟着伺候他也走了,府内只剩下几个打扫的小厮。 不过小厮见到何似飞后倒是很开心,见他风尘仆仆,定是一回县城就过来了,连忙让厨娘去做饭,并且给了何似飞书房钥匙。 “先恭喜少爷考中童生!昨儿个报喜的官爷就来了,咱们此前受了管家教导,没给老爷和您丢脸。” 顿了顿,小厮又说:“少爷,老爷临走前说他最近如果回不来的话,您就在书房看书,科举时间紧迫,功课一日都不可落下。”这句话小厮显然背了不知道多少遍,继续说,“老爷说书房镇纸下有给您列的书单和学习规划,他回来后要检查的。” 最后那一句小厮说得很不好意思,毕竟何似飞是老爷的亲传弟子,是这座府邸的小主人,他这么直白的传递老爷的话,可千万不要讨了少爷嫌弃。 第86章 走过长长的抄手游廊, 再过一道花枝繁茂的垂花门,便是书房。 说实话,老师的书房, 何似飞来得次数不少,但他以前都是找书、或者被老师考校问题才会过来,像现在这样独自一人开门进来,还是头一回。 以往总是两人在的书房现下只有何似飞一人, 桌案上还落了一层博灰,无端显得有些冷清。 何似飞没急着擦桌, 而是先拿起镇纸,底下压着一张简简单单写了寥寥数行字的读书规划。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何似飞微微有些诧异,觉得这不是老师的风格——他家老师, 平日里看起来严厉,其实心中满是慈爱, 对小辈更是喜欢絮絮叨叨的表达着关怀, 留书内容不该如此简洁。 他出发去府城前, 老师都恨不得把自个儿当年的经历全给他讲一遍, 以免他因为年纪小而吃闷亏。 按理说,何似飞到府城安顿好后,应该书信一封给老师报平安,但因为新帝即将登基, 老师不带他去京城的借口便是‘似飞人在府城,如今联系不及’, 故此, 一月多来,他一封书信都不能给老师写。 老师这边亦是同样。 可不能寄信不代表不能在家留书, 何似飞不免有稍许失落。他将这份规划收起来,自己出去打了盆水,将尘封二十来日的书房擦拭一番。 灰尘没了,便显得有了人气儿。 正好这会儿饭食已备好,何似飞净了手和脸后出去吃饭。 迎上来的小厮还是方才那位,只是可能因为传了最后一句话,面色有些讪讪,不大敢看何似飞的眼睛。 何似飞倒是慢慢品过味来——他老师并非不想给自己留书,很可能是上面派来的人一直跟着他,他不想跟自己表现的太过亲密,便随口给小厮说了两句。 毕竟,‘回来后检查’这种话,可以平辈代传,可以长辈对晚辈传达,由一个下人对少爷传达,就稍微有些逾矩了。 何似飞最开始听了,没反应过来,是因为他骨子里还是没有这时代的尊卑观念,现下看了小厮的态度,便渐渐回过味来了。 除此之外,老师此举还能深入的推断出一些消息——他老人家不想在新帝的人面前表现的与自己亲近,只是袒露了‘严师’这个表象,很可能是不想自己日后被新帝过度猜忌。 可即便老师这样走一步算十步的人,这辈子也三起三贬。看来,为官之路,当真是难于登天。 何似飞倒没害怕,反而心中充满了跃跃欲试之感。 真想时间过的快些,早日考过科举,步入朝堂。 ——骨子里就没有过‘安分’这个词的何似飞如是想着。 余府的小厮们只感觉小少爷考中府试案首后,读书比以前更加刻苦认真了。即便没有老爷在旁督促,小少爷依然在不断誊抄、练字、写策问,就连锻炼也没落下。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案首老哥,最近叫你出来怎么越来越难了?”刚蹴鞠结束,沈勤益自来熟的揽着何似飞的肩膀,“以你的才学,院试案首肯定不在话下啊。” 当然,后面这半句,沈勤益是压低了声音凑在何似飞耳边说的。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若自得自满,岂不又是一个伤仲永?”何似飞淡淡反问。 “但……兰甫兄的策问都远不如你写得好了,他比我还早一年半中了秀才呢。”沈勤益再次嘀咕。 何似飞回眸看了一眼蹴鞠场,只见裁判还在算分,于是挡开沈勤益的胳膊,双腿弯曲,双手撑在膝盖上,任由面颊上的汗水不断滴落。 见沈勤益还是不解,他继续说:“大家都知道恩科的考中人数增多,那报考人数定然也会暴涨,到时恐怕比普通的院试还要难考。案首之位,竞争者更不知凡几了。” “也对,毕竟院试不像府试,是得本年度考过县试才能参加。院试这边,只要是个童生,不管是多少年前考中的,都能参加。我们县学的夫子就在说,有些原本已经熄了考秀才心思的老童生,得知了恩科消息,都开始拿起书看,跃跃欲试。”沈勤益顿了顿,“不过,我觉得他们对你来说,应该不算对手。”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65节 何似飞摆摆手,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不管竞争者如何,他只需要一直提升自己,就算失败,也无愧于心,无愧于己,无愧于师。 一个同样走过来擦汗的书生听到沈勤益的话,忍不住搭茬:“老童生们自然不算什么,但还有些世家子呢。” 此话一出,何似飞都来了几分兴致。 说到底,他所处的木沧县,到底太小太偏,连一个能称得上‘世家’的门第都不存在。那行山府府城倒是有一个能与‘世家’擦上边的家族——花家。 花家如今的嫡长子花如锦便是连中小三元,且担任了行山诗社的副社长职务。 两月前府试放榜,花家管家还去专门看了的。 见何似飞看过来,那书生像是受到鼓舞一般,立刻打开话头:“罗织府的罗家……诸位可曾听说过?” 何似飞不知,沈勤益考过院试,对罗织府并不陌生,但对于罗家,他想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罗织府,紧邻着咱们行山府,但因其地域辽阔,且中间有运河通过,比咱们府城要富足不少。那罗家,好像是罗织府第一大家族。” “岂是‘不少’二字可描述的?”书生比何似飞他们看起来大几岁,已经加冠,“罗织府府城可不仅仅是一府中心,还是咱们整个瑞林郡的中心呢!” 何似飞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现在身处绥州、瑞林郡、行山府、木沧县、牧高镇、上河村。 此前考县试,要从村子里到县城;考府试则要从县城去府城;那院试,自然得去郡城考。 朝廷为了方便管理,一向是相邻几个府城并称为‘郡’,其中最大的那个‘府’的府城便自动上升一级,称为郡城。 而罗织府、行山府,还有周围其他两个府城皆属于瑞林郡,罗织府作为周边几个府中最富庶的存在,其府城亦是瑞林郡的郡城。 书生说:“我弟弟、哎,我弟弟读书比我厉害,我还没考院试呢,他前年就先考过了。他说,他同窗考试的有一个罗家的旁系子弟,那学生很厉害,气度不凡,为人又谦逊,在他们那一批考生中有很大威望,是有望夺取案首之位的存在。” 周兰甫见他们仨围在这儿,自己也跟过来,听了这句立刻颔首:“是,我便是那年考的院试,那位罗兄,我也略有耳闻。不过那年从咱们行山府杀出一个花如锦,虽然考前名头不如罗兄响亮,却以完美的答卷,精妙的诗文夺得了院试案首。” 周兰甫虽然不常讲话,却是县城书生中难得的好脾气,旁人向他请教问题更是有问必答。书生一见到周兰甫,立刻拱了拱手:“兰甫兄。” “函如兄。”周兰甫回礼。 函如兄继续说:“那年是咱们行山府的学子夺魁,但听罗织府的百姓说,那是因为罗家的嫡出小公子正在外游历,没来得及参加那一场院试。不然,夺魁的就是罗家嫡出公子了。” 周兰甫颇有些两耳不闻窗外事,对此一点也不知情。 沈勤益也有些纳闷:“函如兄,这是哪儿听来的,我今年二月去考院试,怎么都没听到这些——诶,等等,我想起来了,我在茶馆喝茶时,好像听有人说那罗家公子要游历归来了。” 不过这种零零散散的消息,沈勤益压根就没放在心上。 “可不是么!”函如兄道,“我弟在府学念书,知道的消息能多一些,他说那位罗公子两个月前就被家人叫回罗织府了,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准备恩科。而且,除了这个,郡城还有其他两个世家,好像都有嫡系和旁系的公子准备参加今年恩科呢。” 沈勤益听得头都大了。 这种世家培养出来的子弟可比县学还要强——县学一个学堂里有接近二三十人,世家呢?一般都不到十人。 即便夫子水平与县学相当,但世家公子的人数少,夫子给每个学生分到的关注就多些,更能有针对性的提高。 并且,世家子弟平日里除了学习外,骑马、射箭、琴艺、棋艺……基本上一个不落。他们呢?他们平日里最好玩就是蹴鞠了。琴艺棋艺县学倒是有教,但大家都谈得、下得马马虎虎,平日里也甚少练习。 此前沈勤益还觉得何似飞一定能在院试拔得头筹,听函如兄这么说完后,立刻劝他:“似飞,要不明年八月再下场考?反正就一年。” 连中小三元这名头多好听啊!何似飞已经中了俩案首,就差最后一个,可不能被别人给夺去了。 函如兄还想再说什么,蹴鞠场内有哨声传来,大家立刻站起,过去进行下一轮比拼。 这些话题倒被抛在脑后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不仅仅是罗织府的三大世家,还有其他府城的稍大些的家族,都有人在思考着要不要让自家嫡出子弟参加今年恩科院试。 “罗家那嫡出公子是其一。” “行山府花家,小三元花如锦还有两个弟弟,也都是童生了,不晓得今年参不参加恩科。” “罗织府的云家,虽说他们嫡出公子都考过了院试,但有几个旁系子弟也都声名在外啊。” “……” “别忘了,行山府还有位作诗奇才何似飞,今年四月刚过的府试。” 第87章 “推迟一年参加院试”, 这句话听起来简单,但如果真这么做了,其他科考——乡试、会试和殿试, 就得连推三年了。 这么算下来,就算何似飞能顺利考上去,那考中进士的日子得比今年参加恩科晚上足足四年。 且不说为了陈竹当周兰一正妻而答应周老爷的事情,不说若能早些考中进士, 便可以早些入新帝的眼,日后仕途也能攀爬地快些, 单单说他答应了知何兄要在两年内去京城寻他,那也是不能放弃今年恩科的。 蹴鞠结束后,不出意外何似飞身上又被远处围观的姑娘、哥儿们砸了一身荷包绣帕,沈勤益看得直冒酸水, 不住偷偷瞥那群姑娘哥儿们:“我家那位可没给你扔吧?没吧?” 这个肯定是不可能的事情。 何似飞唇角还挂着赢了蹴鞠比赛而开心的笑容,难得耐心跟沈勤益瞎扯:“醋坛子翻了?” 今儿个这场蹴鞠比赛双方实力基本上没有差距。大家来回拉扯, 你赢一分我赢一分, 全程都十分紧张刺激。 能赢得这样的比赛, 何似飞自然开心。 似乎是看到何似飞在笑, 姑娘那边又发出一阵呼喊。 沈勤益凑近他:“咱打个商量,能不能别在姑娘面前笑了啊,上回我家那位让丫鬟给我递信,我满以为她思慕于我, 想我了,哪想到是她的好姐妹在打听你家到底给你订亲了没——打听你的婚事, 都打听到我这里了。似飞啊似飞, 我劝你早早从良嫁了吧,整日这么招蜂引蝶, 兄弟们得多羡慕啊!” 何似飞:“羡慕就帮我一起捡。” 沈勤益弯腰捡香囊,捡了一会儿他开心了:“确实没有我家那位的,嘿嘿。” 陆英笑他:“出息。” 何似飞捡这些绣帕的原因倒不是为了收——他们将地上香囊绣帕全都捡起,何似飞抬手请了一位丫鬟过来,让她将这些带回姑娘们坐的那边。 小丫鬟凑近了看着他就害羞,自然莫有不从。 沈勤益小声嘀咕:“这就叫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啊。” 何似飞的心思全在恩科上,运动过后,回去拉伸、沐浴,待头发晾干时,便铺开一张纸,开始写策问。 现在已至六月,距离八月初三的院试只余两月,他已经不再想着扩宽、延伸策问答案的广度与深度,而是就书写的规整程度和读起来是否朗朗上口的程度做‘专项训练’。 院试不同于县试和府试时策问只要求写到点子上即可,院试还对策问的书写格式有多方要求,虽不至于像后世的八股文一般严苛,却也差不太多。对于字数多少、音节协调、平仄对比等都有各项明文要求。 何似飞自打一开始学着写策问,便被老师按照科举的要求来,但总体来说,还是不如真正的乡试、会试那样严格,只是要求读起来平仄有对比,朗朗上口罢了。 现下何似飞自己却是朝着完美的骈文方向训练。 ——为了能早日、顺利去往京城参加会试。 当晚,何似飞躺在床榻上,闭了眼睛,听着外面更夫的打锣声,正要陷入睡眠,忽然想起蹴鞠前赵麦掌柜前来找他商议的事情—— “何公子,京中那位贵客又来了,不过他自从第一年六月在这儿买了十二生肖木雕后,昨年六月就专程派人来了,这不,今年又来了。不过贵客今年提了要求……他想要一树海棠,价格您随便开。我想着试探一下价格,他最后也漏了口风,就算是您说上千两银子,都成!只要您能雕好。” 何似飞最近不想再费大劲雕刻大件儿的木雕。 毕竟他现在正在紧锣密鼓的准备院试,时间快不够用了。可一想到自己现在花的都是陆英他们仨还给自己的十九两银子,再不雕刻赚钱,他去郡城的路费都不够了。 不过,去郡城的话,五十两银子肯定足够,他只要雕刻三个小件儿,基本上就够了。 所以何似飞并未一口答应赵掌柜,只是说自己会如实告诉背后那位大师,看他的考量。 赵麦掌柜显然看出了何似飞的拒意,担心何似飞不将此事说给那位大师,只好再三拜托,希望他能多劝劝木雕大师,毕竟这是一桩大生意。 何似飞原本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现在排在他心头第一位的只有恩科。 任何可能干扰恩科的事情,暂时都得靠后。 没想到临睡前想起了那要求的‘一树海棠’,他可没忘记自己在府城卖了一块海棠木雕。 难不成这也被京城那人给买到了? 何似飞眉尖皱了皱,显然不想被麻烦缠上。 他自己雕刻的木件儿自己明白,从第一批十二生肖镂空木雕开始,他就一直在更换走刀手法。毕竟起初他雕刻时,自己年纪小,骨头还未完全长好,手腕受不得大力,都是借着巧劲儿雕刻的。 后来他开始把雕刻当作磨砺浮躁性子的手段,练得多了,走刀便愈发熟练,颇有几分上辈子的风范。 任何事情都是熟能生巧。 就雕刻而言,纵然何似飞有上辈子的记忆,但依然是后来雕刻的比早期的要好很多。 因此,卖给那京中贵客的‘十二生肖’和‘东阳木雕’,摆在一起,就算说是两个人雕刻的,估计都有大把人相信。 这两份木雕唯一的相同处,恐怕就是那隐蔽之处刀线勾勒出的翅膀图案了。 何似飞所不解的是——难不成真有人就凭借着这翅膀图案,认定他了? 夜半总是适合思考的,何似飞甚至思维发散到这翅膀图案难不成与京中那位贵客所钟爱木雕师傅的标识相同,所以对方把自己的木雕当成了那位师傅的,这才一而再再而三的买他的木雕。 这可能性也太微乎其微了。 何似飞心道,不仅这点,还有一点奇怪之处,对方怎么会要求‘一树海棠’,难不成他真的又买到自己在当铺当掉的海棠木雕? 按理说,在这么一个交通不便的时代,京城到行山府,快马加鞭要走二十来天,坐马车更是得两个月之久,对方当真不大可能买到这海棠木雕。 这个问题绕来绕去,关键点在于对方怎会如此神通广大,且对方为何就要认定他了。 实在思考不出结果。 即便如此,何似飞依然不打算雕刻那一树海棠——太费时间了,这么大件儿的东西,少说也得雕刻七八日。他不能为此耽误恩科。 翌日,午间,何似飞独自在余府偏厅里按照老师要求做完算学题,写了一篇策问,吃完饭后回家去拿了一块去年九月雕刻的大件儿。 麦家木雕二楼。 “赵掌柜,我家先生说最近疲累,不接大件儿,不过京中贵客远道而来,这件牡丹图是他耗费极大心力雕刻而成的,且看贵客是否满意。”何似飞说得委婉。 赵掌柜只当那位大师可能年纪大,操不动刀了,不然何小公子昨儿个也不会把拒意表露在明面上。此刻,看着何小公子拿出的这用东阳木雕手法雕刻的牡丹图,心中感动与感慨俱存——定然是何小公子念旧情,担心自己被那京中贵客记恨,所以才拜托大师拿出了这么一件藏品。 他连忙说:“公子照拂,赵某人心领!您放心,今儿下午我定跟那贵客好好说说。” 见何似飞要走,他又赶紧叫住,说:“公子,您还没开价呢!” 这块牡丹图比昨年卖出去二百八十两银子的木雕还要精致三分,且牡丹纹路细腻,盛开的极为漂亮…… 赵掌柜想,就是四百两银子,也是当得起的。 何似飞:“与昨年同价吧。” 说完,就下楼出了店铺。 可能是由于上辈子生活物资紧缺,金钱无用,何似飞对金钱一向不怎么看重,也没多少攒钱的意识,够花就行,不够了再赚。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66节 当晚,赵麦掌柜来到何似飞的小院,还没进门,透过门缝便看到少年在院中一个一个的做着俯卧撑。双腿颀长,脊背线条流畅,可能是因为太热,再加上院里只有他一人,便将袖子捋到手肘处,露出紧实的小臂和劲瘦的手腕。 随着他的动作,能清楚看到小臂那不甚突出但却仍极具力量感的肌肉紧绷、收缩、紧绷、收缩…… 年逾不惑的赵掌柜心头不禁泛起羡慕,想着县城流传的那什么——“要嫁就嫁何家郎”,感觉当真颇有道理。 赵麦赶紧咳嗽一声,然后敲了敲门。 何似飞开门时,衣衫已经放下去,遮住了小臂,只是额头的汗水还来不及擦去,眼睛里映着天边橙色的火烧云,少年气尽显。 赵麦开门见山:“公子,那人说他们不能立刻给出答复,得再等等。” 何似飞问:“此前找掌柜买木雕的,可是此人?” “第一回确实是他,不过第二回,是他家一位侍卫,带着这位的信过来买的。”赵麦不明所以,但还是回答了。 何似飞心道,那前两次买木雕,都是这位主使的,可第三回……这位居然也要请教上头的意思。 那句“再等等”,可不就是等上面给出意见么? 只是这京城一来一回,得数月吧。 那着笔生意是做不成了。 何似飞颔首表示知晓,打算下回换几个当铺去当掉一些小木雕,换取去郡城的路费。 结果,不料七日那边就给了答复,确认买下这块牡丹图,给银子时极为爽快。 何似飞囊中再次多出二百八十两银子,便不用去当铺,只需要专心读书。 很快就到了七月中旬,老师那边来了封信,说还有月余便会回到木沧县,但这月余何似飞也是等不起的。 在七月十六这日,何似飞给老师书房镇纸下压了厚厚一封信,翌日便背起行囊,同三两同窗,一道启程前去罗织府。 这回,他们选择先坐船,到了行山府后再改换马车。 按理说下了船,在行山府渡口就能坐车出发,何似飞在问过马车还有半个时辰再启程后,脚步不停的去了趟悦来客栈,却得知知何兄在他离去的那日也离开了。 客栈掌柜还记得何似飞案首,对他是知无不言:“不过,我也不晓得那位晏公子是去其他客栈还是离开府城了,晏公子周身都是贵气,当时离开时身边还跟着几个看着就很……很厉害的侍卫,我也不敢多问啊。” 客栈伙计倒是机灵,说:“我当时在旁边扫地,我听到了,听到一个仆从说他们要去罗织府?罗织府不就是咱们郡城么!是吧,掌柜?” 第88章 何似飞谢别悦来客栈掌柜和伙计后, 又一刻不停的回码头,院试在即,不可因为私事耽搁行程。 所幸行山府府城同罗织府府城紧挨着, 坐马车的话,一日半便可抵达。 一行人七月二十未时自行山渡口搭乘马车,当晚宿眠于路边农户之家,翌日傍晚便抵达了罗织府府城门外。 “嘎吱——” 马车稳稳停在一座巍峨的城墙之外。 何似飞背着书箱, 抬指撩起马车帘子,天色微暗, 他能看到硕大的橘红色太阳正在那城墙垛口上盘着,一副老态龙钟,快要滑下去的模样。 城墙垛口两边各守卫着一位执戟士兵,看起来肃穆又庄严。 在此之下, 则是匾额上铁画银钩的‘瑞林郡’三字。 确实,自从罗织府成为瑞林郡首府后, 这匾额便从罗织府换成了瑞林郡, 府城也扶摇上升一级, 成了郡城。 何似飞想起沈勤益不知哪儿打听来的说法—— “那瑞林郡牌匾的另一面, 写着罗织府呢!太守大人爱民如子,不爱在排场上下功夫,就这么改了匾额。” 不知此事真假,不过周遭往来百姓面上皆无愁苦之容, 即使有挑着沉重担子的,也会前后呼朋引伴, 嘴里哼着陌生的腔调, 唱唱笑笑的往外城走去。 何似飞忽然想起一句“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 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1」 单是这民风,看起来就比行山府要轻松热闹。 “各位老爷,酉时还未过呢,没到宵禁,还能进城。”车夫在行山府赶马多年,自是晓得书生老爷们来郡城是为了考院试——院试考中后,那不就是见到县官都不用下跪的秀才老爷了么? 因此,他点头哈腰的管一车十来岁的少年喊老爷,神色里不见一星半点难堪。 世道如此。 读书人的社会地位向来是凌驾于其他人之上的。 何似飞等人结了车钱,卡在最后一刻通过城门,进入郡城。 城门口的士卒们见他们年纪小,全背着书箱,身边却连一个照顾的大人或者伺候的小厮都没有,想他们也是穷苦家庭出身,拼了命地读书来改善门庭,心中对这群半大小子们顿生好感,提点道:“你们来得有些晚了,今年恩科来考者众多,午间我换岗时便听说城内大小客栈被选订一空,只有那最贵的悦来客栈还剩余一两间空房,你们要想住在城内,估计只能去悦来客栈了。” 另一个士卒说:“我看悦来客栈都悬,半个时辰前不是还进城了几位童生么?我估计他们若找不到价格合适的空房,只能选悦来了。” “几位小公子们还是赶紧进去吧,实在找不到客房你们再出来,外城空下的客栈还有不少。咱们知府大人下令了,遇到傍晚进城却找不到地方打尖的童生,皆可便宜放行。” 何似飞几人双手指端交叠于身前,与胸齐平,同时微微垂首,用标准的书生礼道谢。 守城的士卒同样抱拳颔首回礼。 三位同窗连同何似飞穿过城墙下长长的廊道,进入郡城。 一位同窗小声赞叹:“乖乖,郡城的守卫也太和气了,还给咱们说快没空房了。” “这不是快到宵禁了么,可能是担心咱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在郡城里瞎转,大半夜被巡逻的士兵逮住。”有人应声。 “那怎么办,咱们直接去悦来客栈么?我还没住过悦来客栈,听说光是咱们县城的悦来客栈都死贵的。”最后说话的这位是四人中年纪最大的,有十九岁,姓郑,去年刚得了一个大胖小子,养小孩比较费钱,因此现在囊中羞涩,听到‘悦来’这俩字就打了退堂鼓。 第一个说话的少年道:“我觉得士卒不大可能说谎,路上那么多赶来郡城的马车,估计有一大半都是来参加恩科的,内城客栈确实不好订了。但若是订在外城,光是在城外审查身份,再赶往考棚,路上就得耽搁大半个时辰,太耗费精力了。” “咱们还是赶紧去悦来客栈吧,我可不想住在外城,上一场府试我就贪便宜住在外城,我滴个乖乖,清晨要进城,还得跟其他百姓一起排队,差点就迟到了我。”第二个叫王栈的少年径直提了建议。 何似飞没参与他们的讨论,趁这个时间已经询问了两个店家,得到了悦来客栈的准确位置。他背着书箱走回来,说:“悦来客栈在郡城主街上,距离此处稍微有些远,估摸着得走两刻钟,但好处是距离考棚近。听店家的意思,现在也只有悦来客栈还会空余些上等客房了。” 事情紧急,何似飞甚至没有用商量的语气,淡声道:“时间紧迫,客房售罄,不能再继续耽搁,现下应一道去悦来客栈询问是否有余下客房。那里虽价格贵,房间却不小,若只余一两间,咱们四个便凑活住一起,分摊房费。” 王栈当即响应,他吃了上回府试住外城的亏,这回就算是露宿街头都得留在内城,闻言立刻道:“何兄说得有理!咱们可以分摊房费,这样,郑兄所担忧的价格便不再是问题了。” 四人即刻举步出发。 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风度气度,有房子住才是要紧事! 期间他们遇到好几波找不到客栈打算出城的童生,一个个咬紧牙关,铆足劲儿了赶路。 两刻钟的路程被他们硬生生缩短一半,看到悦来客栈几个字后,一个个都抚腰喘气——背着这么沉一个书箱,还走这么快,当真累得慌。 唯有何似飞脸不红气不喘,只是因为天气炎热,额上鼻尖皆出了汗。 其他三人喘个不停,那么同掌柜询问订房事宜自然落在了何似飞头上。 伙计热情的给他们端来热茶,三人喝的期间,何似飞已经询问过了情况,转身过来同他们交流:“客栈还余下三间上等客房,一日价格在二两银子又一百文,里面有一张可供双人入睡的拔步床和一张小榻,可供三人就寝。” 伙计补充:“此外,咱们客栈还提供餐食、适量的笔墨、沐浴热水和浣衣服务嘞。” 年纪最大的陈康听到这价格,目光还是暗了一瞬,但想到不住这里就得去外城,他小声问:“一间房只可以供三人就寝吗?我们有四个人……不用床,自己打地铺可以吗?” 伙计摇了摇头:“因为热水、笔墨、浣衣等服务,人多了咱们店就……这,您这边四位老爷,要不两两住一间,还能一人睡一张榻?” 院试要考算科,大家伙儿基本的算术能力都有。 这客房一日二两银子又一百文,三个人住一人是七百文,两个人住一人是一两银子又五十文。 陈康苦着脸:“这七百文是我最大能承受的价格了,再多、再多……” 不比其他几位未曾成亲的少年,他年近弱冠,有妻有子,自然得承担起养家重担,即便有爹娘帮持,也不敢大手大脚。 何似飞道:“我可以一人一间,你们仨可凑一间?” 其余三人愕然的看向何似飞。 事情就这么拍板钉钉。 趁着伙计给他房内送热水的时间,何似飞询问了掌柜是否有一位名叫‘晏知何’的男子在此打尖落脚。 为了帮助掌柜的记忆,何似飞还添加了时间细节。 掌柜实在和气,还仔细查了四月和五月的住宿记录,少顷,对何似飞抱歉的摇了摇头:“公子,着实没有这位晏公子。” 何似飞也不强求,道谢后上楼吃饭,沐浴。 虽说行山府那伙计听到知何兄要来郡城,可万一对方在郡城有宅院,或者只是途径郡城,并未落脚,或者不在悦来客栈入住,那他是不可能找到对方踪迹的。 连续赶路五日,何似飞这会儿着实疲乏,沐浴后将头发擦个半干,便躺床上休息。 一夜无梦。 而另一边,罗织府三大世家之首的罗家,厅堂里却灯火通明,管家和几位家主心腹守在门外,严防有人隔墙偷听。 房内,地上跪着一位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身着月白色箭袖劲装,头上发带尾端垂有鎏金的穗子,一看就是家底丰厚的贵气公子哥儿。 “你要把你爹我气死是不是?啊?都要临门一脚了,你跟我说你不考恩科了?我看你主意这么大,你别管我叫爹了,以后我管你叫爹,你就是我祖宗!” 少年人跪姿懒散,闻言连头都磕了下去,瓮声瓮气道:“都说我要在外游历,我的梦想又不是考科举当大官,就我这性子,我这嘴,爹,我要真去了朝堂,指不定明儿个咱们家就被诛九族了——哎哟,好疼,爹,你居然真打!我要我娘!娘哟!” 罗家家主被那句‘诛九族’给气昏了头,扒了鸡毛掸子上的毛,一下下狠狠的抽在自家儿子屁股上,用了八成的力道。 罗家长子很明显小时没被少抽过,他爬起来一边躲一边喊:“我说的是实话啊爹,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把咱们家药材生意做到京城去!咱们日后给宫里太医院供药,那可不比读书有气派?我游历的这四年也不是光游山玩水了,你没看我记录的那些书,里面把药材的生长环境,年岁,地理地貌都记录的清清楚楚嘞!哎呦,爹,你别只打我一边屁股啊!” 他捂着屁股,像只猴一样在厅堂乱窜,看得出这几年确实不单单是游山玩水了,这身形和步伐的灵动性确实大有长进。 他窜得罗老爷眼花缭乱,打也打不中,气道:“你、你不考科举,你怎么在那位乔小公子面前展露才能?咱们府城那朱家的嫡长子早两年就是秀才,已经准备考乡试了,你想被他捷足先登么!那可是咱们知府大人的亲弟弟!我今年四月就把你叫回来,还请了今年二月院试主考的学政大人教你功课,不是让你回来跟我耍滑头,今年这恩科你考也得考,不考也得考!” 说起那位乔小公子,罗家长子罗京墨倒是消停下来,同时面上还有一丝羞赧——上月知府大人祭祖归来,他爹带着他前去拜访一番,在人群中隐约瞧了一眼那位乔小公子。 可当真是一位……姿容绝艳、出尘脱俗的哥儿。 纵然是罗京墨在外游历四年多来,都未曾见过如此气度、如此相貌之人。 罗京墨沉默着想,那等神仙似的人儿,是我这凡夫俗子可以高攀的么!我就一喜欢在深山里采药的匹夫…… 自家老爹还是真是异想天开,敢于做梦。 第89章 这还要归功于乔博臣在罗织府当太守六年来, 未曾提过一句出身,只兢兢业业治理一府之地。罗织府几大世家打听不到他的背景,只当他是科考出身、毫无倚仗的农家子。 毕竟, 只有那些毫无背景的进士,才会在年近三十,还只是一位‘普通太守’。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67节 但凡稍微在京中有些关系的,或者才学特别出众的, 哪会被‘下放’到地方当官啊。 世家们很清楚其中弯弯绕绕,自然而然就觉得这乔知府根基薄, 但因其为官手腕和政纪皆不错,便起了同他联姻、攀亲带故的心思。 ——要是知道乔知府他爹是兵部尚书,大姐是当今太后,大哥是镇北大将军, 估计就是让这罗、朱、秦三大世家向天借胆,也不敢起这等心思。 同样的对话也发生在朱家。 朱家那位年逾弱冠的青年听后微微摇头:“爹, 即便对方是一府之主, 是太守, 这婚事也不可。孩儿即将要参加乡试, 先生说以孩子的资质,解元都是囊中之物——孩儿日后定能考中进士,且官位应当不在太守之下。因此,孩子不想求娶那乔小公子为正妻。” “你不是上回偷偷瞧了一眼, 说很、很……” 到底年纪大了,朱家老爷不好意思对小辈的容貌品头论足。 朱公子笑道:“容貌精致绝色又如何?我们家要的是品性纯良之贤妻, 且他还是哥儿身份, 着实当不得朱家正妻。” 但要说纳个妾室,太守定然不会应允亲弟弟为妾, 朱公子便没再多言。 翌日一早,何似飞同朋友一道去报名院试。 因为参加恩科的童生实在有些多,四人即便起了个大早,前面排队的人头依然簇成了条看不到首的长龙。 报名时间只有三日,过时不候,故大家虽然觉得排队很费时间,依然只能老实的站着。谁都不想拖到最后一日再报名,到时万一出个差错,这趟郡城就白来了。 先前何似飞听说罗织府境内有一条运河通过,商贸往来极为便利,他昨晚刚到府城,还没来得及见识一下那运河的壮阔,倒先看到了一条蜿蜒贯通了整个府城主街的河流。 这条河名为罗织。不宽,约莫丈许,其上有桥梁十数座,方便两岸百姓往来。 何似飞他们考院试的考棚就建在罗织河一侧,对面是闻名整个瑞林郡的吊脚楼。 排队了有一个多时辰,前面的人总算少了些许,王栈低声悄悄给他们说:“那吊脚楼里住的可都是很……很漂亮的姑娘……” 他只比何似飞大一岁,还未定亲,长这么大连姑娘家都没见过几回,说两句便开始害臊。 旁边有正在排队的不认识的童生笑他:“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居然还知道这些事。小少年,我问你,你可知道,为何对面那些吊脚楼现在窗户皆紧闭,不见有人语呢?” 说着,他指了指天,“现在可都快巳时了,寻常人家就算睡个懒觉,这会儿也该起来了吧?” 王栈睁着一双好奇无辜的眼睛,说:“不、不知道。” 旁边立刻传来一些了然的笑意,笑得王栈抓耳挠腮,急切询问:“到底为何啊兄台?” 那位童生说:“这还不简单,定然是昨夜被翻红浪,太过操劳,因此,白日里才起得晚啊!不然,你说里面的漂亮姑娘,俊俏哥儿,靠什么活,嗯?” 王栈一张脸唰得一下全红了。 他们这边笑声不小,加之跟对面吊脚楼就隔了一道河,何似飞眼尾余光觉得有什么动了动,偏头看去,只见对面吊脚楼有窗户打开,一位青丝尽数垂下的姑娘探出头来,似乎在打量他们这群童生。 见到对面有姑娘开窗,这童生们立刻噤了声——要是别的日子,他们还能同对面贫嘴一两句,但今儿个报名院试,大家还是顾及着读书人的脸面,努力装正经。 对面那姑娘看了一会儿,见无人捧场,便又关上窗休息去了。 何似飞听到方才笑得很大声的一位童生嘀咕:“无非就嫌弃我们是童生呗,给我们笑一个都不乐意,过几日等那乡试报名,就能看到她们一个个都打开窗在屋里搔首弄姿呢。” 旁人的话,无论刺耳还是悦耳,何似飞一般都不作表态,偶尔能听进去一两句,也只会筛选其中有效信息—— 待他们报名完院试,过几日便是秀才们报名乡试的时间了。 也对,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除了一年一度的县试和府试外,其他四场皆开恩科。院试和乡试的时间便撞在了一起。 不过,也不算完全冲撞。 院试考试时间是八月初三到八月初五,乡试时间则为八月十五到八月廿三。 以往不开恩科时,瑞林郡的院试人数一般为五百余,乡试人数约莫一千六百余。院试与乡试的考棚虽都在一条街上,中间却被阻隔起来,互不相通。 但今年特殊,恩科期间,院试和乡试报考人数成倍增加,单一考场的考棚已不够用,于是中间那道阻隔被暂时撤下,两场科考共用考棚。 待何似飞等人报考结束,已经过了午时,几人回客栈用了饭,便计划着同去书肆买些太守乔博臣大人的著作。 有了上回经验的何似飞其实不大想买,不过还是敌不过同窗的热情,只能被拉了去。 乔影自从三个多月前被二哥的人带来罗织府,便一直没机会出府城。 他可以在京城老家里面玩‘金蝉脱壳’‘离家出走’‘一走了之’,可跟这个不大相熟的二哥,乔影只能规规矩矩听话。当然,他要是不听话,乔博臣说抓回来后就把他禁足在院内,再也不让出门。 乔影出生时大哥已征战沙场,大姐远嫁襄殷,二哥一直在读书科举,中了二甲进士后便在外当官,可以说,自他有记忆开始,这几个哥哥姐姐对他来说就是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但乔博臣对乔影也不算苛刻,他们家能有现在的荣华,少不了祖父从中出力。而祖父为何会在垂垂老矣时还费尽全力为他们铺路——是为了让他们兄弟姊妹几个都发达些,这样小小的乔影应当不会受委屈。 想到当年的事情,乔博臣纵然不大喜欢这个张扬跋扈的弟弟,但对他还是狠不下心的。 说白了,乔影不过是爹娘为了稳固地位,为了大哥的前程所故意算计生下的孩子罢了。也是个可怜孩子。 乔影能长成这样,爹娘那边的不管不顾也‘出力’不少,乔博臣只能暂时头疼的接了这个烫手山芋,并且让自家大郎乔南星多陪小叔叔玩耍,莫要让小叔叔无聊。 乔博臣的大儿子今年十二,比乔影小四岁,看起来却已经是乔博臣的翻版——做事一板一眼,腿还没长长,坐在太师椅上也乖巧的不晃不动,意志力在同龄小孩中着实超然拔擢。 乔影看到严肃的小屁孩就想翻白眼,分明似飞贤弟比他才大两岁,怎么看起来就这么不一样呢。 乔影冷不丁地想,其实似飞贤弟也是那种非常自律、遇事不慌不乱的性子,那么他十二岁,会不会也同乔南星一样,是个分明还有婴儿肥,却努力装镇定、装严肃的小孩? 这么一想,乔影觉得看乔南星看起来似乎有些顺眼。 因此,这三个多月来,乔影对乔南星倒还算客气,乔南星也差不多混成了小叔叔的小尾巴。 最近,让乔南星比较难过的是,小叔叔自从几日前就不让他跟着了,而且还让夫子给他布置加倍的抄写任务,这样他每日抄写完,小叔叔都不在府里…… 哎,小叔叔不带他玩耍了。 小孩子心思笔直,一旦想了小叔叔一点不好,就能联系到第二点——小叔叔六月时得了一块牡丹木雕,也只给他看了一眼,然后说小孩子不可以玩木雕,就将那很好看的木雕收入房中了。可爹爹都说他不是小孩子了。 乔影前些日子带小孩,纯粹是觉得似飞贤弟以前恐怕也是乔南星这样的,对他就多了几分喜爱。即便如此,乔影还是默默数着日子等恩科开始的。 ——届时似飞贤弟一定会来罗织府。 这不,日子刚近,乔影就满城找人。 他虽然飞扬跋扈,但只是对那些上门找茬之辈跋扈,从没有仗势欺人过。因此,也做不出让城门口守卫盯着一位名叫‘何似飞’的少年。 不麻烦守卫,乔影只能自个儿守在城门口——这时自然不能让小孩跟过来了。 但守了好几日后,门口不见何似飞踪影。 乔影患得患失下,生怕自己守晚了,似飞贤弟已经进城。这不,又想要挨个客栈找人。可并非每个客栈都像悦来一样登记客人信息,有些小客栈是给钱便能住的。 这么折腾排查,把乔影累得够呛,还什么都没找出来。 乔影只知上回府试似飞贤弟到的很早,便下意识觉得这回院试他肯定也一样,却不料上回有特殊原因,此回何似飞是正常时间赶来的府城。 两人阴差阳错之下,谁也没找到对方。 乔影本来还想在恩科报名时过去看看,但被乔初员劝住了:“少爷,那、那报名时街道上人熙熙攘攘的,您、你不方便出现……” 无奈之下,乔影只能使了最后一个法子—— 让《乔博臣太守全集》这本书,只在郡城最大的罗织书肆发行。 这册书本来就是乔影闲来无事校对的,对于他的安排,乔博臣便推了顺水人情答应了,只是道:“那可得印刷够数量,不然会有不少学子买不到此书。” 乔影面上答应,心里却说这薄薄一册就要卖八两银子,知府大人真是敛财有道。 于是,在《乔博臣太守全集》发行的第一日,乔影就坐在书肆二楼雅间内,镇定又焦急的等待何似飞身影出现。 第一日,没有。 第二日,依然没有。 第三日,也就是恩科报名这天,未时刚过,申时才启,乔影午饭没吃多少,正觉胃中空空荡荡,忽然见何似飞连同几个陌生的书生出现在了自己视野里。 乔影‘腾’得一下站起身! 一直跟在乔影身边保护的乔初员额角狠狠一跳,却不敢阻拦小少爷。 毕竟,远在京中的老爷夫人都只是让二少爷帮忙照看小少爷罢了,并未提一句让少爷同那何姓少年不相往来。 乔初员后怕的想,如果小少爷得知是他在行山府用飞鸽给京中传信,这才惹得二少爷派人去‘请’小少爷过来,他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他还想多活两年,还是不要再给小少爷折腾什么幺蛾子了。 小少爷的事,不是他能插手的。 就在楼下何似飞拿了书准备结账时,忽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穿竹月色长袍的少年从书肆楼梯处下来,四目相对,错愕与惊喜在半空交汇。 没等何似飞开口,乔影已经迫不及待:“似飞贤弟!” 第90章 “啊, 这位——” “哎哟,谁踩我——” “似飞,他、他叫你么?” 罗织书肆内书生如云, 都是报名院试后,顺道来买《乔博臣太守全集》的。人多之余,便显得原本装潢典雅的书肆内充满嘈杂低语,让人心头顿生浮躁。 乔影这一声清朗悦耳的‘似飞贤弟’, 宛若金玉环佩叮当清鸣,成了这浮躁背景下的一道靓色。 周围人无不纷纷抬头, 猝不及防见到一个明妍贵气的公子哥儿扶栏而站,顿时有了片刻失神。 何似飞把自己要买的书往王栈怀里一丢,说了句:“王兄,帮我买一下, 先带回客栈。” 王栈正要说自己银子没这么多,才张了个口, 怀里又多了一只苍色的荷包, 里面沉甸甸, 少说也有十来两银子。 他再回头去看何似飞, 只见何兄已经越过几个人,随后楼梯上那位矜贵的公子哥儿伸手,将何兄从人潮中拉出,两人一道上楼去了。 近期院试撞上乡试, 加之还开了恩科,街上、茶馆里、酒楼里、客栈里哪儿哪儿都是人, 想找个清净地方谈话都不容易, 还不如去知何兄方才呆过的地方。 方才乔影下楼时让乔初员别跟着,乔初员还以为小少爷会同何公子一道出门, 找个茶馆叙旧。 没想到半柱香功夫都没到,俩人一同上楼来了。 楼上地方有限,乔初员这么胖一个大活人不可能从窗户跳下去,但又不好暴露自己同小少爷的关系,听着上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脑子一抽,对着一墙的书架摆摆弄弄,假装自己是个正在收拾的伙计。 先不说他这穿衣打扮、周身气度就不像普通伙计,单单是那非常有辨识度的身材和气质,何似飞才扫过一眼,就感觉莫名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儿见到过这背影。 不过应该是时间有些久远,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 乔初员自以为装得挺像,殊不知看到他在那儿‘献丑’的乔影眼皮一跳,沉声吩咐:“乔初员,你先下去。” 乔初员浑身一震,当即也不故装小厮,立刻回身抱拳,恭顺的退下楼。 下楼前,他听到小少爷对何公子坦白:“他是我……我爹派来照看我的人。”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68节 要是旁的什么人,乔影指不定还能编些瞎话骗过去,但对方是何似飞,他这么聪明,对自己又这么好,乔影即便很不想暴露自己的哥儿身份,还是舍不得骗他。 何似飞微微颔首,同乔影落座于他此前饮茶的雅间。 甫一进去,乔影心道糟糕,他方才怎么能因为底下人多,着急同似飞贤弟叙旧,就请他上楼来呢? 这…… 乔影闭了闭眼,佯装淡定。 何似飞落座后,随意的往下瞥两眼,就明白了方才的‘偶遇’可一点也不‘偶然’,分明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必然。 因为,从这个角度,恰恰好能将结账的柜台看得一清二楚,别说谁买了什么书,就连谁钱袋里还剩下多少钱,只要视力好点,也能估摸个大概出来。 乔影不敢看何似飞,只是给他倒了茶,顶着通红的耳际,说:“似飞贤弟,许久不见。” 何似飞回过目光,直定定的看着乔影:“知何兄。” 茶水的热气袅袅升腾,氤氲了一瞬视野,他忽然笑了,说:“前些日子我从木沧县出发,乘船先赶往行山府,在渡口改换马车来郡城。船只抵达和马车出发时间错开半个时辰,因为想见知何兄,便趁着这时间跑去悦来客栈一趟,不料知何兄早已退房。” 这种事用少年人玩笑般的口吻说出来,带着一点傻气,却又让人心里暖烘烘的。 乔影的局促感顿散,立刻道:“行山渡口到悦来客栈,单程就得走大半个时辰,你还得去询问掌柜——”这一路不得跑着么? 何似飞笑容里带着点青涩:“主要是先前在船上呆了三日多,没活动,想下地跑跑。” “贫嘴,”乔影也笑了出来,“方才没好意思说,你站起来咱们比比,三个多月不见,似飞贤弟可是又长高了?” 两人站起身,面对面,足尖只有寸许距离。 何似飞作为高的那个,抬指在知何兄头顶比了比,随后将中间稍有空隙的食指和拇指挪至两人眼前:“大概高了这么些,此前我是看不到知何兄头顶的,现在已经能看到了。” 乔影高兴之余又有些羡慕:“你才十四,还能长高呢,日后指不定比我高半个头多。” “知何兄不也才十六么?说话何故如此横秋老气,且知何兄也会继续长高。” 两人重新落座。 乔影心说他这个很难再长了,哥儿一般发育的比男子要早些,待到十五六岁之后,哥儿就再难长个子了,而这个年纪的男子还能多窜高些呢。 两人又闲聊片刻,乔影才想起正事:“我到府城的早,这些日子就在研究那《乔什么太守全集》,今日天色尚早,咱们聊聊这本书?” 何似飞道:“那不巧了,方才我在排队结账,听闻知何兄唤我,便把书本和钱袋都给同窗,让他帮我先带回客栈了。” “无妨,我这里有几本。” 这倒不是乔影准备好的,只是他当时帮二哥校对此书,顺手留了几本在手边看。 何似飞拿了一本翻开,快速扫略过几页,问:“太守大人他重实业,有兴算科,拓农桑之心?” 算科和农业看似关联不大,但农业的水车灌溉,不得通过精密计算后再制作?农业的施肥与产量增加之曲线,不得精通算学之人来绘制?且每亩地如何播种,如何利益最大化,都需要应用到算科知识。 乔影见何似飞一下说在点子上,不住点头:“乔知府他是个很务实的官,满心扑在柴米油盐里,一向不喜欢诗词歌赋那些风花雪月。听他府里的管家说,他早年还经常自己下地耕种,邀请种田极好的百姓们一起编撰《农桑辑要》等书籍,甚至安排这些人亲自去各个村落教大家如何耕种,罗织府百姓的田亩产量便大幅增加。” 何似飞听得认真。 乔影继续说:“除此之外,西城那边有运河经过,那儿的集市、商贸颇为发达,乔知府曾乔装打扮,连续数月记录物价、估摸物品的好坏程度,再统一物品流入罗织府的标准。” 何似飞心道也难怪罗织府能成为郡城,有运河在府城流过是地利,但若是没有知府大人的管控调理,罗织府也不会有如今的繁华。 那么,他作为院试考生,此次必然得多写实例,不可堆砌辞藻,满篇假大空之言。 乔影看着何似飞的神色,就能猜到他在想什么,温声说:“似飞贤弟的策问已是极为出挑,逻辑、论点、论据等条理鲜明,完全是乔知府会喜欢的好文章。不像行山府那样喜欢华美辞藻的知府大人。” 何似飞莞尔:“那知何兄给的这定心丸我便吃了。” 乔影发现自己真是跟似飞贤弟客套不起来,才夸了他两句,这人就能顺杆爬上。 他强忍着笑意板起脸,说:“但你看这本太守全集的诗词歌赋部分,那文采……十几岁的小童都比这写得婉转。此前我还听说他不大爱那种诗文特别出挑的学生,似飞贤弟你就估摸着办吧——” 何似飞眉尖挑了挑,原本微微下垂的眼帘稍稍抬起,少年人锐气尽显:“这样啊?” 光是看着少年人这张脸,乔影就没辙,他甚至抬手掐了掐似飞贤弟的脸,自己拆自己的台:“不用估摸,就好好写诗,诗文可是读书人的面子。” 乔影其实还想说他二哥如今这诗文跟年轻时挂在书房里的完全无甚区别,十多年来文采都毫无长进,可见有人是天生不适合作诗的。 想到半途,才发现自己指尖有一阵微凉的触感,乔影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捏过了似飞贤弟的脸。 啊这…… 乔影呆呆地抬眸看向何似飞。 何似飞见他又这么一错不错的看自个儿,心道不会捏上瘾了吧,还要再捏一遍? 虽说被捏脸也没什么感觉,但好像、据说,男人的脸不能随便捏,头不能随便摸? 知何兄这是觉得他方才量身高时不小心摸到了他的头,所以他暗暗憋着劲儿来捏自己脸? 乔影这双手,拿鞭子抽过男人,用银针绊倒过男人,还拿笔杆子给人画过大王八,唯独没捏过男子的脸…… 他不说话,何似飞自然也没开口。 沉默片刻口,乔影生硬的转移了话题,同何似飞就《乔博臣太守全集》中的某个点开始辩论起来,直至日头偏西,该到用晚膳的时间。 两人很默契的假装没发生过什么,各回各家,约定明日依旧在书肆见。 何似飞不可避免的在书肆大堂处见到了等候晏知何的乔初员,他还是下意识觉得此人背影眼熟。 看着他跟在知何兄身后出书肆大门,何似飞忽然想到——两年前,他在麦家木雕一楼大堂里,就是看到赵麦掌柜将此人送出店里,就是这个背影,就是这个拐弯的动作! 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之余,何似飞满脑子都是讶异——如果说他没认错的话,那此人就是给知何兄买木雕的? 赵掌柜说此人是京中贵客,知何兄也说自己来自京城; 上月此人想买一树海棠木雕,何似飞最后给了一幅牡丹图,此人说要隔段时间再给回复,当时何似飞还在想对方怕不是要送信去京城,他这个着急用钱的只能去当铺当掉木雕来赚钱了,却不料短短几日后对方就爽快的付了银子。这么短的时间,给京城飞鸽传书都来不及。但如果说此人的主人,也就是知何兄当时在罗织府的话,那就完全能解释得通了。 这样的话,此人为何要买一树海棠木雕,也完全有了解释,因为当时他们共游熙园,里面种得全是海棠树。 这些点让何似飞茅塞顿开,此前的所有纠结都有了答案。 ——这个答案完全在他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不是他以前所猜测的什么跟某个木雕大师撞了风格。 但让何似飞诧异的是,知何兄怎么会就认定了他所雕刻的小玩意儿? 从他手生时雕刻的十二生肖,到后来的东阳木雕,每年一个,对方都出高价买走。 “这个答案自然只有知何兄才晓得。”何似飞暗道一句,转而他想到什么,又自言自语了句,“感情我这三年来花的钱,都是赚知何兄的?” 第91章 这个认知让何似飞无言的在原地站了片刻, 才微微晃了晃脑袋,重新举步向客栈走去。 ——如果说今日这场‘偶遇’是两个人为了见到彼此,所蓄谋已久的必然的话, 那么这延续了三个夏天的木雕,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缘分。 虽然‘一直在赚知何兄银子’这件事让何似飞心态微妙了那么一瞬,但在此之前,他对买家知之甚少, 知何兄那边对卖家也不甚了解,到底只能算是几场双方皆满意的交易罢了。 不过, 何似飞既然已经觉察出了知何兄这个买家身份,他自然也不会把自己的藏着掖着——得找个合适的时机,告之知何兄。 当晚,何似飞找王栈拿了自己的书和钱袋, 用过晚饭,练了一会儿俯卧撑, 便多点了两根蜡烛, 从自己书箱底部摸出一块半个巴掌大的木块, 拿起锉刀开始雕刻。 院试在即, 他自然雕不了大件儿的木雕,但知何兄所想要的那一树海棠,何似飞还是可以每日抽空雕上那么一点的。 只是海棠树纹路繁复,需要花费大把时间。 今儿个已经是七月廿二, 距离院试只剩下十一日,赶在院试前肯定完工不了, 不过, 院试结束后在郡城停留等放榜的那几日,他便可以将剩下的雕刻活计做完。 雕刻前些日子才见过的海棠花, 何似飞连纹路都不用画,便可直接下刀。 随着一点一点木屑从指尖落下,原本因为考试而紧张的有些不得章法的心跳声也渐渐平稳下来,何似飞放下木雕和锉刀,复净手,梳洗过后躺床上休息。 悦来客栈可能住了一大半的院试考生,现下已接近亥时,何似飞还是能透过自己房间这扇窗户,看到院中其他房内的烛火,甚至还能听到有人在朗读、背诵、辩论。 何似飞想凝神听一两句,但雕刻那静心、安神的效力非比寻常,他似乎什么都没来得及听到,就沉沉睡去。 卯时刚到,何似飞起床,伙计送来温水供他洗漱,同时询问是否把清粥小菜端来房里吃。 何似飞说了句:“我稍后下楼吃。” 一下楼,何似飞才意识到为何小二会多嘴问那么一句——客栈大堂里坐着的都是手上拿着书本的书生,一遍吃粥,一边看书。 王栈他们仨下楼后,见何似飞这桌还有几个空位,立刻坐了过来。 “幸好幸好,何兄你没有捧着书看,不然我们仨起来晚了还没看书,那真是连一口饭都要吃不下去了。”一个同窗小声说。 陈康目瞪口呆:“至于么,这么点功夫,天还黑着呢,就要这样看书……” “想想匡衡凿壁偷光,我开始还不大理解那是得多勤奋,现在算是有点明白了。”王栈说。 因为周围学习氛围太过浓厚,几人吃饭速度也比往常要快些。何似飞吃完回屋后,点了烛,不过没看书,只是在梳理昨儿个同知何兄辩论的过程。 待天色亮白后,他才磨墨,提笔整理论点论据。 随着何似飞骈文写得越来越顺手后,他现在梳理论点论据都不是简单的将想法写下来,而是讲究平仄、对仗、音韵的和谐与上口容易程度。 倒不是何似飞故意这么记录的,只是练得多了,语感就来了,信手就能落笔写出几句极易上口的骈文来。 前几个月何似飞已经把自己从始至终想到的论点重新用骈文句式整理了一遍,并且自个儿用针线缝了十个歪七扭八的册子。 现下有了新的想法,再在一些留白处添加笔墨,倒也还算规整。 昨儿个知何兄对《乔博臣太守全集》这册书的评价十分中肯,但他少说了句里面有写了罗织府近年来的物价变化,甚至还列举了不少实例。 何似飞翻书时看到,便一一誊抄下来。他不晓得这书是乔大人何时著成的,但他打算趁现在时间早,街上人不算很多,再去将里面记录的这十二样物品的价格确认一遍。 他和知何兄约在巳时相见,等何似飞拎着书篮,一路问过去,正好问了九位店家三个物品的价格,一到书肆二楼,何似飞就落笔将这些记下。 乔影见他落笔不停,丝毫不见外的凑过去看。 看了几眼,就发现了端倪:“我记得菱角的价格,在那册子里写的是两文一斤,现在已经成了五文两斤么?” “大概是,有四家店都售卖菱角,价格一样,五文两斤。”何似飞笔下不停,还能跟乔影说上两句。 等他记录完,两人重新就农桑之事展开辩论。 乔影虽说见多识广,但以他的身份,完全没有下地做农活的机会。何似飞在刚穿越过来那四年倒是经常下地干活,对一些细节说得比专门看过《农桑辑要》的乔影还详细。 乔影震惊的将自己桃花眼瞪圆:“贤弟,这你都能知道?《农桑》书上并未记录。” “幼时在家给爷爷奶奶打下手,在地里种过几年田,便晓得了这些。” 乔影目光下意识落在何似飞的手上,那双手指骨修长,骨节分明,看起来干净劲瘦,完全不像庄稼汉的手。牵着人时是温暖又颇有风度的。 乔影赶紧把最后那句想法从自己脑海中摒弃出去,他怎可如此肖想似飞贤弟!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69节 两人辩论一阵后,带着书篮的何似飞依照习惯铺开纸张,磨了墨汁,写下总结,乔影同在行山府时一样,站在他旁边看。 这一看,乔影发现,似飞贤弟的记录习惯已大有改变——此前做总结记录时,总是怎么详尽怎么来。虽然记录的逻辑严谨,论点论据鲜明,但看上去还是不可避免的有些冗杂。 现在,乔影觉得他记录的语言基本上可以直接用到策问的答卷上!精简明了,平仄对比鲜明,读起来朗朗上口。 许多人在考场上抓耳挠腮都写不出这样朗朗上口的句子! 能在短时间内将两人的辩论逻辑梳理清楚,做出如此到位的总结,且还能同时兼顾语言描述…… 乔影已经完全看得呆滞。 要不是这记录的是自己方才说过的论点,要不是似飞贤弟就当着他的面正在书写,乔影怕是决计不会相信有人能在十四岁就做到如此地步。 ——就算是二十四岁能做到如此的,乔影都会对其佩服之至。 安静的雅间内只余似飞贤弟偶尔蘸墨的声音。 乔影的目光不自觉从纸张移至何似飞握着的毛笔笔尖,再不住上移,最后定格在那温暖干净、指甲莹润的手上。 他的心‘怦怦’狂跳,心头热血不断向脖颈和脑袋上涌,几乎一瞬间就红了耳朵。乔影被自己的身体反应吓了一跳,赶紧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缓慢地调整呼吸。 片刻后,他悄悄回头看了眼似飞贤弟。 只见似飞贤弟还在继续记录,并没发现他的不对劲。此前,他们对‘农桑’这方面涉猎不多,没做过专门的整理规划,故方才辩论的内容范围就有些广。何似飞这边记录起来也比较耗时。 没发现自己的失礼就好。 乔影想着,默默往侧边又站了些许,打算保持一定的距离。 何似飞记录完,回头在身后没见知何兄人,再一转身,才发现知何兄距离自己都快两尺那么远。他侧跨一步,拦着知何兄的肩膀,将他带了回来,两人脑袋几乎凑在一起:“知何兄,看看这份总结,如何?” 乔影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儿,他想说“看就看,拉拉扯扯、搂搂抱抱,成何体统”,却又不忍拂开似飞贤弟还带着墨香的指尖的温度,他垂眸匆匆点了下指尖一下,终究一字未发,偏移目光仔细阅读起那记录来。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就到了八月初三。 院试恩科同以往院试流程一样,都是考三场,每场限时一日,且院试期间,考生不得出考棚。 乔影知道这考试流程时皱了皱眉,他可还记得四月那会儿,府试第三场是考两日,中间不得出考场,当时似飞贤弟给他讲如何在号房休息。乔影就多嘴问了句他吃什么,似飞贤弟便老实说自己在啃馒头,就着带去的冷水啃的。 乔影颇为心疼。 于是,这回他专程问过自家二哥,得知院试有不少学子会带炭火和小锅,再备点菜和馒头,可以在号房里煮汤,倒是避免了‘冷水就馒头’这痛苦的吃法。 故此,乔小少爷突然出现在乔府厨房,让吓了一大跳的厨娘去准备腌萝卜,还有那揉了十八道的分外筋道的大馒头。 随后自己对着厨房洗干净的蔬菜挑挑拣拣,黄瓜、菜花、菠菜,一边挑,一边还让乔初员用秤掂量着,不能超出院试规定分量。 包好了蔬菜,临出厨房前,乔影看到娘亲派人从京城送来的蚕豆,便又捻了些,再重新捣鼓秤,秤好分量后带上了。 他想的是,南方的蚕豆是春熟,这会儿早过了吃蚕豆的季节,不过北方倒是秋熟,这些都是新鲜的豆子,似飞贤弟煮些当零嘴也好。 全部都备好后,乔影还担心自己对那院试规则解读不准确,亦或者是东西太多,导致似飞贤弟过不了侍卫的检查。于是又派人去府衙叫来一位侍卫,让他检查无误,确认可以顺利通过后,这才把连带炭火和小锅的行囊,在八月初二傍晚送给何似飞。 站在悦来客栈门口,乔影难得说了好长一串话:“似飞贤弟,你放心,这些都是严格按照考场规矩准备,可以带进去的蔬菜,分量也都不超过他们的要求;还有这锅子的大小,也是恰恰好合乎规矩的。你答题快,窝在那么小一个号房里肯定不舒服。人总得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分散精力,不然就会一直觉得不舒服。这些东西你试着煮煮?都是添了水煮软了就能吃的。厨娘说,蚕豆得多煮一会儿,没熟的话容易闹肚子……哎哎哎,算了,我把蚕豆收走,小心你煮不熟。” 说着,让何似飞打开行囊,准备取出里面的蚕豆。 他说了挺多,这会儿天色稍微有些暗,悦来客栈门口的灯笼亮了,暖黄的光照在何似飞眼中,清清楚楚的倒影出晏知何的模样。 在晏知何挑拣一番,准备抽回手时,何似飞用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乔影不解抬眸,正好看到少年人璨如星子的眼眸里,倒映的……有些呆傻的自己。 随后,少年清澈的嗓音响起:“知何兄,我会做饭,在家也常自己煮饭,不用担心我煮不熟蚕豆。” 第92章 翌日寅时, 何似飞拎着明显被填地鼓鼓囊囊的书篮同几位好友下楼。 惹得王栈等人不住大惊小怪:“这、何兄,这是你要带去的书篮吗?” 何似飞将书篮放在凳上,落座吃饭, 闻言眉尖挑了挑:“不然呢?” “何兄怎么装了这么多东西?” “这么多,能带进去么?能揭开上面的布帕瞧瞧么?” 何似飞为人大方,他们想看,就拿起了布帕。 “有菜、馒头, 我好像闻到了腌萝卜的味道,好久没吃我娘做地腌萝卜了。”陈康口中生津, 不敢再看,连忙端起桌上的粥喝了起来。 王栈跟何似飞一般大小,平时说得话多些:“何兄这是打算在号房里生火煮饭么,可是听说院试考题比府试要难, 而且题目也多,考试时间还少了一日……” 另一个少年道:“也不一定要在白日里做饭, 晚间待收了答卷后, 不也能吃一顿么——考了整整一日, 如果能吃顿好的, 那真是人生一大妙事。” 何似飞确实也没有在考场上煮饭的经历,他将筷子放下,道:“看情况吧,如果答卷速度快, 也可趁着午间煮一锅吃食。” 吃完早饭后,众人一道前往考棚。 恩科的排场果然非同凡响, 早先就有流言说太守大人为了维护安稳的秩序, 借调了附近一个营的兵过来。 何似飞站在考场外,看着那些身穿铁甲, 明显带着些凶悍和杀伐气的士卒,心道果然是借调了士兵的。不过想想也是,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开恩科,减刑赋。恩科是彰显新皇威仪的要事,自然得开得漂亮,要是传出舞弊情况,各地太守恐怕得官帽不保。 同此前两场考试的流程一样,上报名字后进入考棚大门。迈步跨入,是一道长而窄的通路,两侧被举着火把的士兵把守,考生需要在此先将书篮放下,脱去身上衣物,随即有士卒将书篮和衣物提走检查,考生则需要赤着上半身,下身仅着一条亵裤,走过这被火把照得通明的道路。 全程须目不斜视,不可偏头转头,走姿不可忸怩,不可过快——以防有人将小抄记在身上,或藏在身体里。 走过这条路后,还会有士卒在其发间检查一番,确认没有夹带任何违规物品后,方可在礼房领取自己的号房木牌。 这时,书篮和衣物等会被士卒尽数归还。 何似飞在礼房后门屋檐下穿衣服——当然,周遭依然火把通明的,依然有士卒在看守。 他面不改色眼观鼻鼻观心的穿上衣服,将自己出门前整理好、这会儿已经被完全胡乱塞一通的书篮用布帕盖上,走去院内排队等候。 何似飞心说就科考检查这等严苛程度,‘女状元’‘女驸马’的话本依然在茶馆戏楼里经常流传,当真是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所有考生在规定位置站定,一同拜过孔夫子后,分列由侍卫带领入号房。 这回不按‘府试成绩排名顺序’,也不按‘身高’排,而是随机抽取的号房。也就是说,院试并非像府试那样,知府会照顾县官的面子,一般都从县案首中提拔一个出来做府案首,而是打乱了所有考生号房顺序,不管是哪个府城的案首,在这里都不会得到特殊照顾。 何似飞运气较好,抽到的号房靠走廊,周围百米也没有茅厕,在这大夏天里,是难得既通风凉快又没有茅厕臭味干扰的‘风水宝地’。 何似飞暂且没管号房的位置,他进去后先点了蜡烛,将桌板和坐板卡好,确认没有出现府试那样卡不住坐板的情况,便松了口气。 毕竟要在这里窝三日,他可不能一直跪坐答题。 院试的号房同此前府试一般大小,只是这里明显比行山府维护的好些,看起来颇为清爽。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院试号房的门很高,已经到了何似飞肩膀处,站直后才感觉自己能呼吸道新鲜空气,坐下去就真像是被关了禁闭。 由于门板高度,考官基本上看不到考生在号房里做什么,这样提前交卷时也瞧不见考生举手示意的动作,便给每个号房都悬了铃铛,想要交卷便晃动铃铛,自然有教谕和衙役前来收卷。 这会儿才过卯时,天未大亮,坐在号房里什么光都透不进来。但院试只允许考生携带两根蜡烛,这点用量根本不可能支撑三日,何似飞估摸着两个时辰就燃没了。 因此,白日里便只能靠从门板透下来的自然光写答卷。只有在傍晚收卷前,天色已昏,答卷还未写完时,再点了蜡烛来应急。 如此一想,何似飞将笔墨纸砚摆好,书篮里的锅子和蔬菜整理好后,便吹熄了烛火。 得省着用。 他背靠在墙上休息,等待发卷。 乔影昨儿个近乎一夜没睡,卯时更是在床上都呆不住,换了衣服,遮了朱砂痣,便要出门。 他二哥此刻早已去了考棚,偌大一个院子没人敢拦他,乔初员只能跟在小少爷身后一起出去。 乔影倒是完全不怕被人识破身份,这里是罗织府,可不是京城,除了府里的丫鬟仆从,知道他是‘太守大人幼弟’身份的没几个。更何况,其他人纵然是知道‘乔影’这个名字和身份,跟他的脸却都不大能对上。毕竟‘乔影’这个身份可基本上没在罗织府百姓面前露过脸。 但百姓们即便不晓得乔影的身份,见他周身气度,也觉得他是高门大户出来的。 故此,乔影出现在考棚外时,在这里送了自家孩子考试,还未曾离去的父母们便不自觉地为他让开一条道。 乔影心说这些人在干嘛,他又不能进去,也不想进去,他就是想站在似飞贤弟一个时辰前曾经站过的地方,为他加油打气。 那些百姓见乔影只是站在外面,片刻后倒是恢复如常。 有一些零碎且小声的只言片语传进乔影耳朵:“我方才送我们家少爷,好像听说行山府今年四月那位作诗奇才何案首也来参加恩科了。” “别好像了,就是来了,我便是行山府人,方才他进去我看见了的。” “诶诶诶,你们说哪位?行山府案首?各位兄弟,这可是院试,前来科考的案首多了去了,行山府可不算什么大府啊,就咱们罗织府而言,前两年的案首秦公子也参加了。” “可是罗、朱、秦三大世家的秦家?” “不然呢?哪个秦家还能培养出府案首?” “别说秦家的案首公子了,就连那罗家,罗大公子罗京墨也是四五年前的案首吧,只可惜他考中童生后就出门游历,不然早早是秀才了。” “嘘,这里没罗家人吧,我悄悄说,罗公子当年刚考中府案首时,趁热打铁考院试,肯定不在话下,但现在他都出门在外多年了,那些知识……万一他忘了呢?” “哼!” “好一个忘了!” “罗公子天资聪颖,外出游历前罗织府谁人不称道他一声‘少年神童’,如今游历四年归来,对我朝各地风土人情、人文地理皆了解更加透彻深刻,岂是那些只知晓书本知识的书生可比?” 这话虽然有点道理,但却打压了一群书生,人群里的普通小老百姓不敢回应,其他世家仆从却憋不了这口气。 “我倒是见识了,院试考前还要有游历见识,我读那些大家的生平,也没见谁考院试前游历的。” 乔影也被那句‘岂是那些只知晓书本知识的书生可比’给气着了,不过他这人就算计较,对象也不会是无名小卒,毕竟全天下百姓无数,要是让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意思来,那得多累啊。 加之此人也并非故意攻讦似飞贤弟,只是把所有没游历的书生一巴掌‘打压’了。 所以他权当没听到。 这边百姓们嚷嚷的声音有些大,衙役和士兵很快过来赶人,这下乔影连这块地都不能站,只得迅速闭上眼睛,许愿似飞贤弟一切顺遂,这才带着乔初员离开了。 何似飞此刻已经拿到了考卷,但由于光线太暗,他点了蜡烛仔细审卷。 这是必须要做的,毕竟若是一会儿开考后,再举手、摇铃、呼喊说自己考卷没印全,那就权当违纪处理,要被逐出考场。 何似飞一字一字的默念考卷,待他翻到第三页的时候,赫然发现此页全白,跟上一页的题目形成明显断层——接不上了。 他原本早就调整好的平稳情绪突然被打破,胸腔内心脏‘怦怦’直跳,目光都有一瞬间凝滞。 ——在院试这样气氛尤为严肃的大考上突然经历这么一遭,即便是何似飞,都不免生出一种慌乱之感。 他对着烛火再三确认那考题接不上后,立刻摇铃。 片刻后,他号房的门被士卒从外面打开,跟随而来的教谕检查过考卷后,确认有疏漏,对士卒微微颔首,士卒收走了何似飞这份考卷,复又将他号房之门锁上。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70节 不到半柱香功夫,一份全新的考卷从门板上被递下来。 何似飞深吸一口气,接过这份考卷,重新检查,确认无误。他重新坐下,按住方才因为紧张有些脱力的右手,吹熄烛火,等待草纸和答卷的下发。 院试不同于府试和县试,答案要写在考卷上;院试有专门的写答案的答卷,还有考卷和草纸。其中,考卷上只可写下自己籍贯和姓名,不可着墨再写其他,不然按违规处理。 因此,即便是提早下发答卷,让考生检查是否有误,也不担心有考生会抢先答题。 经历了这么一回,何似飞再写题时更加全神贯注,当他打完草稿时,抬头看天,感觉应该还没过午时。 想到午后气温会骤然上升,人缩在这弹丸之地定然被热得昏昏欲睡,何似飞暂时不打算吃东西,而是先把答案誊抄上去,检查无误,摇铃交卷后,这才收拾着自己的书篮,去往旁边供交卷考生歇息的走廊,点了炭火,煮了蚕豆,就着腌萝卜和馒头,吃了顿午饭。 蚕豆的清香吸引了在旁边监考的乔博臣,他记得昨日自家厨娘也煮过蚕豆,也是这个味道。 ——不是他自视良好,今儿才八月初三,北地的蚕豆才刚成熟,就算罗织府内其他世家能买到,但要运过来,少说也得一两个月。他家的蚕豆可是祖父留下的侍卫快马加鞭送来的。 现下在罗织府定然是头一份。 那……为何有考生能吃到这蚕豆? 第93章 “咦, 这是何味?清而香,有嫩草初发之回甘。” 乔博臣还没思索出答案,就听到坐在他旁侧、本已经被热得昏昏欲睡的学政大人杨有许突然开口询问。 院试作为科举中一个非常重要的阶段, 通过后即为秀才,可见县官不跪,因此,担任其主考官的学政一般都是京中五品以上官员。 来瑞林郡当学政的杨有许乃是兵部侍郎, 从三品,官位大了乔博臣这个太守好几阶。 故在院试中, 太守虽然也是主考官,却得全权听学政大人指示。 不过,乔博臣亲爹乔淞远是兵部尚书,是杨有许的顶头上司。 杨有许虽比乔博臣官大, 也比他年纪长十余岁,却对他十分客气。在得知乔博臣任职六年来未曾暴露过出身, 杨有许对他又多了几分钦佩和赞赏。 方才那句话, 便是他询问乔博臣的。 可他们这个屋内除了乔博臣太守外, 还有一位同样从三品的巡抚大人。 按理说小小一个院试, 京中派一些五品官下来便可以,但杨有许为了去邻乡祭祖,便请了这个差事,同时还能讨好尚书大人的二子一番, 两全其美。 本地巡抚严老一听侍郎大人都来了,自然也不敢怠慢, 一齐过来当这院试主考官。 严老年纪下意识觉得乔博臣官位不够, 便以为杨大人跟自己讲话,不过他年纪稍大些, 原本没闻出来,听杨大人这么一描述,倒是仔细嗅了嗅,道:“确实有回甘,不知是院外有摊贩在售卖何物?” 杨有许颇含歉意的看了乔博臣一眼,笑着说:“严老,您不知道,自从前年有书生在科考期间让外面的摊贩给里面扔食物,被乔大人发现后,便吩咐在科考期间,院外也要严防死守,不得有可疑人等出入。因此啊,依在下拙见,这味道应当是考生煮出来的。” “这么一说,”严老想了想,道,“有些像豆子的清香,只是毛豆不会如此回甘。” 严老说完后,才发觉杨大人对那乔太守似乎有点客气,但他又觉得可能是自己现在热糊涂了,出现了错觉。 屋内渐渐安静下来。 大家各怀心思,乔博臣却满心都在蚕豆上——这定然是煮蚕豆的味道。 而且那蚕豆,现如今肯定只有自家才有! 乔博臣有些坐不住了,说自己要去巡视一番考场,便起身出了门。 严老偷偷瞥了一下杨大人的神色,见他依然面含笑意,还是有点不太敢确定杨大人对乔太守的态度。 院试考棚内有五间房供诸位监考官休息,这五间房通过长廊与考生号房相连。如果有提前交卷的考生,便可在长廊上休息。这长廊一面临墙,一面是考生们晨间站立的院子,透气通风。虽然依旧炎热,却比那闷的跟蒸笼一样的号房要舒坦的多。 何似飞就在这里打火煮了蚕豆。 乔影给他配的木筷挺长,便于从汤锅中捞出东西,虽然没碗,却可以用夹着腌萝卜的馒头盛着,着实算一顿‘美餐’。 何似飞甚至觉得自己把科考过成了郊游。 乔博臣顶着烈日走来时,就看到一个年轻俊朗的少年,盘膝坐在木板上,一边吃着那个头大小略微有些眼熟的馒头,一边夹着锅中的蚕豆。 真的,是蚕豆。 且此蚕豆遑论大小,亦或者是色泽,都同昨日他盘中的……一模一样。 这是他阿娘派人专程送给幼弟的! 乔博臣怔愣的看了片刻,旁侧的衙役乃至士卒都觉察出一丝微妙的不对劲——难不成有人作弊? 于是,他们循着本能追随太守大人的视线看过去。 却见那边并无号房,只是一个最早交卷的少年人在煮饭。 士兵只是为了维护考场秩序,见那少年不可能再作弊,便回过头去,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岗。 衙役却是要一直在太守大人这儿讨生活的,把大人的态度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于是他低声说:“大人,您觉得这书生有问题?” 乔博臣下意识点头。 衙役浑身一凛,当即就要拿人。 乔博臣见他准备过去,低声斥道:“做什么?” 衙役吓了一跳,连忙道:“大人,他、他不是有问题么,小的去抓……” “有何问题?考场规矩还用我教?他既在这里,定然是交过答卷的,煮饭并不违规。” 说完,便让衙役退下去巡逻了。 但‘煮饭’二字仿佛一把钥匙,‘嘎吱’一声打开了乔博臣记忆的大门。 他忽然想到,前些日子,那位几天跟自己都说不上两句话的幺弟居然纡尊降贵,亲自给自己倒了茶,询问自己院试的科考流程,以及细节。 乔博臣当时受宠若惊,端茶的手都有些不稳,差点没当着自家儿子的面把茶盏给打翻了。 于是他分享了不少院试的经验,不管是自己多年前科考的经验,还是近些年监考的经验,全都说了。而他那仿佛万事万物都入不了眼的幺弟就这么听他说废话,还一杯一杯给他添茶。 乔博臣之所以对此事能记忆犹新,就是因为他当时喝得多,不消片刻就想要解手,可又不好当着幺弟和儿子的面说自己去茅厕,只能苦苦的憋着。 他当时憋的整个人面容抽搐,偏生幺弟聊到了兴头上,一个劲儿询问:“院试可以煮饭?怎么煮,你们衙役给他们准备锅碗瓢盆吗?煮饭的水怎么办,谁来打?” 乔博臣作为主考官之一,对其细节确实可以称得上一声了解,可幺弟这么连珠炮似的问下来,再加上他腹内憋涨,整个人迷迷瞪瞪、茫茫然然,原本半柱香能回答的问题,硬生生拖了两柱香的时间。 直到幺弟听得满意了。 当时乔博臣好不容易疏解后走出茅厕,心道自家幺弟十指不沾阳春水,对院试好奇也就罢了,怎么对煮饭这么感兴趣呢?他想吃什么让厨娘煮,再不济请大厨回家做也可以啊! 此前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在此刻终于有了答案。 乔博臣忽然福至心灵的想到四月下旬那会儿,爹娘飞鸽传信曾说,幺弟可能同一贫寒出身的书生交往密切,不过那书生考完府试就会回乡,只要他看住幺弟,别让幺弟追到那书生家里去即可。 乔博臣喃喃:“四月府试,八月恩科……这,这少年难道就是爹娘信中所述之人?” 不然他为何能吃到自家蚕豆、馒头? 就连那煮蚕豆的锅子,乔博臣前两日好像都在幺弟手中见到过——是幺弟特意出门买的。 这…… 这可真是天大的消息。 自家那用鞭子甩长公主嫡子、讥讽遍整个京都青年才俊的幺弟,居、居然有朝一日,能为了一个少年做到如此贤惠…… 真真是,大开眼界。 乔博臣现下还不知道,幺弟给这少年送的,不仅有锅子和食物,还有熏蚊虫的艾草、薄荷叶等——这些稍微粗心一点就想不到的,他那个看起来飞扬跋扈的幺弟都准备齐全了。 要不是当时时间不够,他幺弟还想让这少年拿两身衣服出来,给自家仆从用药炉熏一熏,穿身上后可以防止中暑。 乔博臣此刻心里像是被一根羽毛不断搔啊、挠啊的,心头痒的紧,想上前仔细看看那少年的模样,却又非常有职业道德的想:这里是考棚,他作为主考官,可千万不能跟考生有任何关系牵连。 他得避嫌。 于是乔博臣只是将那少年的侧脸轮廓记在心里,便缓步离开了。 离开前,他眼尾余光还扫到那少年摊开的书篮里……装着几样他昨日在家刚吃过的蔬菜…… 肯定都是他那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幺弟准备的! 何似飞知道方才肯定有人在盯着自己,不过这里是院试考棚,周围士兵和衙役遍地,被人盯着很正常。 并且,作为考生,在被衙役和士兵用目光打量的时候,最好不要打量回去,不然万一对方觉得自己心虚,再带出去检查、审问一番,太折腾人了。 毕竟,在考棚中,对方是有这个权利的。 于是何似飞安心吃自己的蚕豆,直到将锅里的都吃完,这才熄了火,将锅中之水倒入旁边的水渠,再添了非常少的一点点水刷洗锅子。 他葫芦里带的冷水都是烧开后晾凉的,可以直接饮用。 在大夏天何似飞也懒得喝热水,于是便昂头灌了一口冷水,将所有东西收好,再用帕子盖上,往后一靠,闭眼休息。 第一日考题简单,何似飞早早答卷结束,在走廊通风处吃了顿好的,还睡了一觉。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醒来后好些人都打了赤膊,一眼扫去,整个走廊白花花一片肉。 第二场考题增多、难度加大,何似飞写完草稿时人已经非常饥饿,啃了腌萝卜和馒头后,又有些昏昏欲睡,午间稍微眯了一会儿,再醒来时只觉得又闷又热,于是嚼了片薄荷叶,开始誊抄答卷。等他交卷时,已经汗流浃背,头发基本上都贴在脖颈上,黏糊糊的。 待何似飞在走廊里吹吹风清醒一阵后,将剩余蔬菜煮完。 直到天色擦黑,整个考棚亮起火把,他就近找了士卒说自己要如厕,于是便同昨日一样,在士卒目光不偏不倚的注视下……上了厕所。 现在想想当时县试宁肯憋着都不小解的自己,真真是矫情。 第三日,何似飞先换了身备用的衣服,将葫芦里冷水倒出些许,擦了脸和脖子,缓解在号房里闷了两日的黏腻感。随后开始审题,看着这题目,何似飞心猛地一跳——今儿个居然比昨日多了诗文题目外,还多了一道策问!而且这道策问居然跟物价增长有关,果然应了那太守全集上的内容。 何似飞先把自己前几日问过的物价记录在草纸上,打算稍后再分析,得趁早上清醒先作了诗,不然中午热极,汗流浃背,浑身不舒坦,就写不出好诗作了。 写完诗文后,何似飞抓紧时间答其他题目,可今儿个的题目着实太多,还差两道策问题没写,他腹中已有饥饿之感。何似飞只得停下,就着馒头和腌萝卜,啃了一根黄瓜。其他需要水煮的蔬菜昨日下午都在走廊吃完了,这些东西放几日便蔫儿,早些吃完较好。 这一场考试何似飞写到了太阳落山,幸好他前两日没怎么用蜡烛,今儿个正好全用完了。 何似飞检查无误后摇铃交卷,此刻他书篮里已不剩太多东西,轻飘飘的,被汗水浸湿的眼帘和脚步却是沉甸甸的,让何似飞有非常不真实之感。 第94章 乔影陪何似飞写过策问、做过算科、考过府试, 是知道他的答卷速度,此次满心以为似飞贤弟能在半下午就交答卷出考场,却不料一直在考棚外等到了黄昏时刻。 在外等候着的百姓不少, 一个个都满怀期待的候着自家儿子、少爷、哥哥、弟弟等出考棚。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71节 可这座几乎占据整整一条街的庞大考棚却始终蛰伏,别说大门一直处于关闭状态,就连考棚里都是一点响动也无,要不是镇守在门口的铁甲士兵, 从早候到晚的百姓恐怕会萌生出一种‘这考棚里没人’的错觉。 直到太阳歪斜,日光渐稀, 众人才听到门附近有些许响动。 门内传来“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九声叩响,门外两个侍卫这才一手扶刀,一手拉开考棚大门。 前排的百姓向前探身、中间的百姓伸长了头、再往后,就得一边垫脚一边伸头, 都想看看哪家公子第一个出来的。 乔影来得早,站在了第一排, 此刻他完全忽视了自己那有些酸麻的双腿, 笑容熠熠、目光灼灼的看向缓缓扩大的门缝。 “是罗公子!四年前的府案首!”有百姓将这位公子认了出来。 “可是罗织府罗家的罗京墨公子?” “正是这位!” 罗京墨这四年到底没白游历, 为了了解草药的生长环境和生长习性, 他常常登那人迹罕至之山、游荒无人烟之野,体力和耐力都得到了长足进步;加之他今年十八岁,正是男孩筋骨初长成的黄金阶段。这酷热难耐、宛若蒸笼的号房环境对他来说倒算不得什么。 而且他精力旺盛,看到今日题目数量众多, 连午觉都没睡,一直在奋笔疾书, 故能第一位出考场。 随着大门在自己面前缓缓打开, 罗京墨甫一抬头,便看到了人群中那个最亮眼的存在。 恰好, 那个身姿挺拔、略微瘦削,笑容却异常灿烂的少年也正看着他。 罗京墨心跳都停了一拍。 此刻,周遭的士卒衙役、无数百姓仿佛都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他眼中只剩下那位正对着他笑的少年。 罗京墨记得这少年,或许,准确来说,是这位哥儿的相貌。 “乔影。”他在心底喃喃。 ——上月,乔知府携带幼弟和儿子祭祖,他曾隔着人潮、远远的瞥了一眼。那日,他同样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这位姿容绝艳的哥儿。 “还不快走?” 愣在门内的罗京墨被士卒推了一把,这才回过神来,视野里那位乔小少爷已然收了笑容、敛了目光,一脸的失望。 罗京墨心头也泛起阵阵失落,在士卒的催促下,赶紧抬步跨出。 乔小少爷恐怕在等别人吧。 罗京墨如是想着。 他最后朝乔影那边瞥了一眼,便在管家的安排下上了自家轿子,回家歇息。 何似飞是第三个出来的考生。 考棚到大门口这段路不长不短,他已经把自己从那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中抽出来,虽然精神依然恹恹,但眸中已经蕴含了些许神采。 这院试当真折磨人。 气候闷热,号房狭小——四月考府试时蜷缩着睡还能保暖些,现下这个天气将自己汗涔涔的身子蜷成一团,何似飞后半夜几乎是睡不着的。 更别提,这一头长发总会黏在出了汗的皮肤上,让人想忽视都不容易。 最残酷的是热成这地步,还不许出声发泄、不许同任何人交谈,还得熬完一夜后再集中精力写答卷。 这些全叠加在一起,对人的精神都是非常大的折磨。 但在何似飞看到乔影时,那双冷淡到生人勿近的双眸骤然回暖,唇角也不自主的勾起来,他下了台阶,毫不客气的将书篮递给‘晏知何’,并且接受了‘晏知何’的搀扶。 “知何兄候了多久?” 乔影看到第一个考生被轿子接走,第二个考生一出来就一副随时要晕倒的样子,他爹赶紧背了他离开。故此,在见到何似飞时,便主动扶了他一只胳膊。 “没多久,你、你这衣服都要被汗水浸湿了。”乔影一边说一边随他走出人群。 在后面看着自家小少爷一顿行云流水动作的乔初员已经目瞪口呆。 何似飞是在那等闷热的环境里呆久了,大脑对这一直黏糊在身上的衣服已经习惯,现下听知何兄这么一说,赶紧从他怀中抽出手臂。 “我现在一身的汗,又好些日子没洗澡擦身,知何兄也不嫌弃。” 乔影本想说自己就没嫌弃过啊。 但指尖还存有方才捏过似飞贤弟手臂的触感,登时心头狂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考棚侧门外是一列等候着的牛车和马车,一看就是门口那些百姓提前雇着给自家少爷准备的。在何似飞同乔影刚走过的时候,就有个背着考生的中年人将其放在牛车上,紧接着车夫一扬鞭子,牛车掉头缓缓离开。 “我倒是忘了喊轿子。”乔影说。 何似飞莞尔:“知何兄能来接我,已经让我喜出望外。再喊了轿子,那小弟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 乔影不可避免的呼吸骤停一瞬,惊骇之余,差点左脚踩右脚摔在原地——反倒是被似飞贤弟给扶住了。 乔影就着何似飞的胳膊站直,惊魂未定的想—— 他、他是发现了自己哥儿身份么? 这、这意思是要来家里提亲吗? “玩笑开过了,”何似飞清清朗朗的声音响起,“带我回客栈休息一晚,明日一早给知何兄仔细赔罪。” 他现在连‘知何兄莫怪’都不说,便是明知对方不会因此生气。 乔影的心情还是因为何似飞后面那句话渐渐回落、沉底,目光中也带了几分懊恼。不知是懊恼何似飞怎么这么笨还看不出他的哥儿身份,亦或者是懊恼自己被一句玩笑话就彻底扰乱心湖。 悦来客栈里,乔初员已经布置好了小少爷让府中厨娘用乌鸡汤煮的丸子和蔬菜,清淡鲜甜,入口温热,正适合何似飞这种三天来没好好吃饭的人。 何似飞原本还想沐浴一番再睡觉,但人的精力终究有限,他前两日没怎么睡好,今日坚持到此刻已经极为不易,吃完后往床上一躺就睡着了。 乔影见他外衫和鞋履都没脱,明明已经睡在了床上,膝盖却还仿佛被那号房禁锢着打着弯,心疼之余,终究还是不忍心就这么放任他睡着。 何似飞这一觉舒坦的睡到了卯时,醒来时屋内昏暗,他身上盖了薄衾,除此之外,外衣和鞋履也被除去。他点了灯,发现屋内还有两个冰盆,此刻已经消融了一大半。 即便并非古代土著,何似飞也知晓这冰块得有多来之不易——古人制冰无非两种方法,一是利用硝石溶于水时吸热,周围水会凝结成冰;二则是建造冰窖,将冬日之冰储存起来,以备来年用。 他老师曾说,外放出京,在任三十余年,除了俸禄外,每年夏日可得冰块两盆,他一般只有在热得受不了时才会申请。不过老师也说了,两盆是朝廷份例,倘若自己管理的州府富饶,自然有大把的商贾悄悄进献冰块等稀罕物。 毕竟商贾有钱,悄悄造几个冰室,只要不被检举查处,便无伤大雅。 而此刻,何似飞屋里就放了两盆冰。 何似飞:“……” 他觉得自己还是小看了知何兄家里的基业。 何似飞要了热水,洗澡后才开始回忆自己前三日答卷的情况。 基本上所有题他心里都有数,唯有那最后一道策问和算学的结合题——题目大意是近年来罗织府菱角和鳜鱼两物价格的变化、造成此现象的原因以及对未来物价的精确预估。 何似飞在读了《乔博臣太守全集》后,又对罗织府当下物价做了实地询问,按理说此题已是十拿九稳。 但问题在于,昨日下午他打草稿时,想到了自己曾经记录过的行山府的物价,便又拿出来做了横向对比,丰富了自己对‘造成此现象原因’的描述,却不知会不会算跑题。 不过,说实在的,罗织府和行山府府城距离相近,商队来往密切,行山府盛产菱角和鳜鱼,这些一向能在罗织府卖个好价格。但如果行山府某年年景不好,那么罗织府这些东西的价格也会受到影响。 何似飞洗完澡后便没再继续思考这个问题,总归答卷已经上交了,他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只是绞干头发后,多点了一根蜡烛,将自己昨儿个的策问重新默写一遍,打算等回去后让老师过过眼。 用过早饭,何似飞出发前往罗织书肆,他记得自己昨儿个说要给知何兄赔罪,晚上吃汤菜丸子时还跟他说今日依旧在书肆见面,不过他忘了知何兄到底答应没。 总归,不管答应没,他这趟书肆还是得去的,找不到人还能给知何兄留个拜帖。 何似飞这边得了好吃的好喝的,另一头同样在考棚坚守了三日的乔博臣太守终于得了空回家——按照规矩,太守因为评过府试答卷,故不得参与院试评卷,以免其为文风相熟者评高分。 乔博臣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吩咐下人准备热水,再备些容易消化的吃食,他可得好好吃一顿,再梳洗沐浴一番。 厨房准备的很快,素和肉丸子烩菜,即便是清汤寡水煮的,乔太守依然吃了个精光。 乔博臣对儿子说:“这丸子是北地口味吧,不像是咱们家厨娘能想出来的。” 乔南星严肃的颔首:“爹爹,的确不是,是小叔叔让厨娘做的。” 提到幺弟,提到厨娘,乔博臣就不可避免的想到了蚕豆和那大馒头。他突然问了句:“咱家蚕豆还有么?” “昨日还有些的,但娘亲说放久了会坏掉,于是儿子昨日便将其吃完。” 有理有据,乔博臣状似认同的颔首。 正巧这会儿夫人进来,乔博臣便说了句:“夫人可有吃幺弟让厨娘做的丸子?味道实在不错,若是能用鸡汤吊着,恐怕会更鲜。对了,咱家后院是不是养了一只乌鸡?” 这个问题乔南星也会,他回答:“爹,小叔叔确实让厨娘用鸡汤吊过两蛊,一蛊给了儿子和阿娘,另外一蛊,在你回来前,小叔叔把那个带走了。” 乔博臣:“……” 他已经想到这蛊汤最后的命运,沉默了一瞬,怕被儿子看出端倪,口不对心的道:“哦,果然还是你小叔叔懂生活。” 乔南星能被爹爹这句话糊弄过去,乔夫人哪能不明白相公的沉默? 她跟相公对视一眼,悄悄用口型说了句:“阿影有心上人了啊。” 第95章 天色渐暗, 乔夫人送儿子回小院,再回来时,听到自家相公正在哀叹后院养的那只乌鸡, 不禁失笑:“那鸡难道不是你买来给阿影玩的?这会儿心疼什么。” 此事说起来着实有些好笑。 四月下旬,乔博臣突然收到京中来信——飞鸽所传之信上不仅有娘亲亲自写的‘事态紧急,速启’,还封了家族传递密信时规格最高的红印火漆。 看到后登时吓得乔博臣一个激灵, 还以为自家出什么大事——比如亲姐因为先帝驾崩被送往尼姑庵。他双手颤抖着,眼泪差点就要‘吧嗒’落下。 乔夫人还是第一回见自家相公如此状态, 心中惊慌,看着他拆了十来次,终于将这火漆拆开,随后缓缓铺平信笺。 乔夫人攥着手帕, 等待那信中内容展开,一颗心都悬在了嗓子眼儿。 然后, 乔夫人就眼睁睁看着自家夫君从一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状态到平静, 再到咬牙切齿——“就为了叮嘱我, 让我看住幺弟别再乱跑, 用了家族最高规格的火漆封信!我……” 乔夫人确定自家相公没说出来,但做了口型的那个字是‘爹’。 身为儿子,到底不能言父之过,乔博臣终究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不过, 乔博臣即便再生气,还是按照信笺上所书——千万不要强行关押阿影, 他脾气倔, 你要以柔克刚,用他喜欢的东西‘拴’住他。 仿佛是真的担心他们兄弟阋墙, 阿娘列了好些乔影曾喜欢过的东西:斗鸡、武斗、斗诗…… 乔博臣当时原话是:“看到这么多斗,我现在肚(dou)子疼。” 除此之外,老夫人最后还来了一句,说知道二儿子官位低,俸禄无几,已经安排侍卫加急送去八千两白银,千万好生照看幺弟。 乔夫人看到那个‘八千两白银’时整个人都愣了愣,她这辈子都没想过如此多银子。 而这么多钱却只是乔影留在他们家几个月的开销而已。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72节 乔夫人不禁对这个弟弟愈发好奇,她不知道乔家那些腌臢事,只当乔影是乔家大人们捧在掌心长大的小少爷,真真是宠到了极致。 乔博臣前脚说自己肚子疼,后脚安排了侍卫去找乔影后,就出门去买鸡。 不然他能怎么着? 自家娘亲都写了幺弟喜欢斗鸡、武斗、斗诗,后两个他都不行,只能先买只鸡凑活凑活,到时幺弟不满意了,自己陪他写打油诗。 当晚,乔夫人就见自家相公牵着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白羽乌骨鸡回来了。 厨娘看到这只鸡,高兴的笑了笑,问:“老爷,今晚要杀鸡?” 乔博臣当时连忙把鸡抱怀里:“去去去,这鸡是你说杀就能杀的?给我好生养着!能不能留住幺弟的心,就看这只鸡了!” 当时大家都觉得这只鸡挺漂亮的,乔影应该会喜欢。 哪想到乔影刚到家的那日,乔博臣兴冲冲的带乔影去看鸡。 “这只鸡真的非常漂亮,幺弟,快来看。” 乔影本来挺蔫儿的,见二哥这么有兴致,强打起一点精神,跟他去了后院。 然后,他就看到一只羽毛蓬松、白花花的……肉鸡。 斗鸡斗鸡,是斗哪只鸡肉比较好吃么? 偏生乔博臣这个从来没纨绔过的二少爷不懂其中弯弯绕绕,只觉得幺弟是哥儿,哥儿不都喜欢漂亮、毛茸茸的东西么?这只鸡看着就手感不错,抱起来也乖。 他说:“幺弟,喜不喜欢?二哥专门给你挑的。” 乔影盯着那只鸡看了半晌,道:“看得出二哥是费了心的,不如炖了,给二哥补补?” 乔博臣感觉他想说的是给自己补补脑子。 但他还是义正言辞的再次阻止了自家磨刀霍霍的厨娘,说自己就要养着这只乖巧的乌骨鸡。 可是,今儿个距离他养乌骨鸡才四个月,这鸡就被幺弟拿去炖了,最关键的是,炖出来的汤他一口都没喝上! 乔博臣在心里为这只鸡默哀,忽然听到了几声打鸣。 他心中错愕,不敢置信的去了后院,发现那只乖巧的乌骨鸡还在后院散步,瞧见他后一个扭身,给他看鸡屁股。 “这、这鸡没死?”乔博臣震惊的问跟来的乔夫人。 乔夫人比他还震惊:“对啊?” “那你们喝的鸡汤?” “哦,那是阿影让乔初员去酒楼专门买的,他说这只鸡有点老了,估计不好吃。” 乔博臣:“……” 他的鸡没死,分明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可他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他现在感觉不仅是自己被幺弟嫌弃,就连自己的鸡也被嫌弃了。他这个鸡怎么就老了? 乔博臣心伤了一会儿,奋笔疾书,给京中写信,告诉他娘和爹,幺弟对那个书生确实好,非常好,已经完全超出‘同窗情谊’了。 蚕豆为证。 乔夫人看着他的信,没好气道:“这京中刚收成的蚕豆,咱们家前几年都没见过,今年阿影来了才得到,你难道还觉得这是娘专程给你送的?” 乔博臣:“……” 所以这封信成了他自取其辱? 乔博臣顿了顿,说:“那便等幺弟心仪书生的院试成绩出来,我再给京中送信。倘若他能高中案首,便是连中小三元。到时还能劝阿娘同意这门亲事。此次恩科考生中,才者如云,即便是比起京中院试学生水准,也不差多少。” 乔夫人显然也是了解院试的,道:“确实不差多少,光是我听说的,便有罗家大公子、秦家旁系几个公子,还有咱们府学教谕家的孩子,一个个都是才高八斗之辈。更别提还有其他几个府城的学生。” “夫人说的是,此外,那少年今年才十四,倘若真能中此次恩科案首,便是少年天才。日后只要勤奋苦学,很可能在加冠之前,考中进士。” 乔博臣这话虽然有些夸大,但也算是有所根据。这几日他在考棚中,也听评卷官们说了一些考生答卷情况,有上百份都非常优秀。可今年恩科,估计只能考中八十人左右。 如果何似飞十四岁就中了案首,并且是在竞争如此激烈情况下争得的,那他确实有中进士的资质。只要勤奋苦学,稳扎稳打,四年后去考乡试、会试和殿试,便有很大机会接连考中! “相公这么看好那少年?”乔夫人惊讶道,要知道,即便是乔博臣自己,也是二十二岁才中的进士,这在京中已是十分有出息了。 “那少年考第一场时是第一个交卷的,应该不差,不然不敢交卷这么早的。” 两人屋内的烛光熄灭,洽谈声渐渐淡去。 翌日,乔影还没醒,先听到主院那边传来一声哀嚎:“冰块呢?我记得我去监考前还看到的冰块呢?那么大两盆冰块呢?” 前几日都没好好睡,好不容易睡个安稳觉的乔影把头埋进枕头下,隔绝这等噪音。 那冰块是他让乔初员通过一些不正当手段买来,并临时挖了地窖来储存的,怎么就成了二哥的冰块?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乔影再次转醒,用了早饭后赶往罗织书肆。 在书肆门口,他听到一些明显是准备考九日后乡试的秀才们在谈论今年院试恩科的盛况。 “这些学生今年是疯了吗,都挤在一起考院试——我记得有些格外出名的,都是连中县案首和府案首,他们要是岔开多好啊。” “就是,连中小三元的名头就算不如连中三元那么响亮,但好歹也是个能吹一辈子的事情啊。这些小书生,真是,哎,年少不知名气重要啊。” “黄兄,别为那些少年们唉声叹气了,他们指不定都对自己很自信,觉得自己能中院试案首呢。” “我还是觉得可惜啊,你想想,就是那连中小三元的名声一出来,日后考乡试,如果答卷精彩,指不定会被学政大人提为解元呢!” “你说起学政,我想到今年院试的学政大人来头不小啊,是侍郎大人吧。” “嘘,不可罔议朝廷命官,小点声,我听说今年院试,就连巡抚大人都来坐镇了。” “啧啧,那今年的院试案首岂不是能入这些大人的眼,如果日后去京城,考中进士后,岂不是……能平步青云?” “这么一说,我倒是不希望有人能连中小三元了,这也太让人嫉妒了吧?” “哈哈哈,黄兄好坦诚。” 听他们说前面那些,乔影还挺感兴趣,但到了后面,乔影又颇为气愤——他经过那些人时,瞪了他们一眼,这才上楼。 何似飞此刻已经在楼上等着,掌柜的知晓他经常和乔家公子一起,见他独身来,径直就请他上楼了。 见乔影上来时面色不善,何似飞眉尖扬了扬,配着他挺拔的鼻梁和唇边若有若无的笑,看起来颇有种玩世不恭公子哥儿的潜质。 看到他这张脸,乔影登时什么气愤、恼怒一下就抛到一边:“似飞贤弟。” “知何兄。” 乔影目光掠过他的唇,颜色还是有些浅,只是不像昨日那么苍白了。 何似飞没同他落座,只是哥俩好的揽着乔影的肩膀,带他一道下楼:“听说知何兄喜欢木雕?” “……喜欢。” 乔影心中惊异,面上却不显,自从昨日那‘以身相许’后,他总觉得这人像是已经知道了他哥儿的身份,可又好像什么都不知晓。 但、但如果他不知道自己哥儿的身份,是找谁打听自己喜欢木雕的? 毕竟,‘晏知何’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喜欢木雕的只有乔影。 “喜欢就好,知何兄还喜欢海棠?”何似飞继续说。 乔影闭了闭眼,跟着他的步伐,轻声道:“因为你才喜欢海棠。” 以前他所喜欢的只是各种‘斗’,斗鸡、斗鸟、斗武、斗诗……海棠那娇娇嫩嫩脆弱不堪的花朵,还没有凌霜绽放的菊花来的有意思。 当然,这只是乔影之前的想法。 何似飞步子一顿,连带着乔影也被他带停,乔影以为他要说什么,心中慌乱如小鹿乱跳,可何似飞却一字未发,只是带着他走得更快了些。 很快,两人停在悦来客栈楼下,乔影不知道何似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跟着他进去、上楼,绕过三个要跟何似飞打招呼的同窗,‘砰’得一声推门进入何似飞的房间。 乔影听到那几个同窗惊讶的话语:“何兄怎么了?” “有什么着急的事吗?” “……我第一回见何似飞这样。” 乔影心说自己也是第一回。 可下一瞬他就没心思听外面人说话了,因为似飞贤弟拿了一块雕刻了大半的海棠树木雕…… “原本是想依照知何兄想法,雕一树海棠的,但我更想把知何兄也雕上去,只能请知何兄在我面前。我好看着,仔细雕。”何似飞眼尾因为笑容而上扬了些,“知何兄莫怪我先斩后奏。” 第96章 何似飞既然选择在知何兄面前暴露自己的雕刻手艺, 便大概能猜到知何兄会有多惊讶。 毕竟,当时他从‘乔初员那个似曾相识的背影’里拔出萝卜带出泥的推断出幕后买家居然是知何兄的时候,自个儿心头也是一点都不平静。 不过, 当时何似飞之所以那么震惊,不仅是因为知何兄这个买家的身份,还因为,他冷不丁意识到自己这三年来全然靠从知何兄这儿赚来的银子, 才把日子过得富足又舒坦。 前者于他而言是缘分,后者嘛……就颇有点微妙了。 何似飞留给知何兄半柱香时间消化这个消息。 但见他始终呆愣的站在原地, 久久没回过神来,将木雕随手放在桌上,绕过书案,走到知何兄面前。 “知何兄。” 乔影目光终于有了焦距。 四目相对, 何似飞突然收敛起了方才轻描淡写的态度,面色郑重起来:“你生气了吗?” 乔影下意识摇头。 何似飞又问:“那你不愿我将你雕刻在海棠树下吗?” 乔影没有一点犹豫, 再次摇头。 何似飞放下心来, 两步走到乔影身后, 双手扶着他的肩膀, 将他推至雕花太师椅上坐下。 于是乔影听到这才正经了片刻的人的声音里再次带了让人心乱的笑意:“知何兄坐在这儿慢慢思考,小弟要开始雕刻了。” 乔影感觉让自己坐下时,似飞贤弟应该弯腰了,他的鼻息轻轻扫过了自己的发顶, 惹得自己头皮微颤,心头狂跳。 反观似飞贤弟, 动作流畅, 熟稔亲密,不带丝毫旖旎之心的做完这一串行云流水的动作, 随后抽了条缎带将袖口束紧,拿起锉刀准备雕刻。 看着这标准的握刀姿势、熟练的起手势,以及手臂带动手腕,直至指尖开始用力时紧绷却漂亮的动作,乔影只觉得方才就狂跳的心脏这会儿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愈发迅猛。 一下一下,几乎要跳出喉咙,挣脱他这个主人从小到大背诵的礼义廉耻,凑到似飞贤弟身上去。 乔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一遍一遍给自己那颗被热血填充的心泼冷水——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73节 似飞贤弟要送他海棠木雕,不是因为似飞贤弟在背后调查出了他‘乔影’的身份,讨他欢心;而是因为他发现了乔初员这个‘买家’的身份,顺藤随便一摸,就摸到了他这个大瓜。 所以他一路的激动,一路的猜测,全都是自欺欺人。 似飞贤弟压根就不知道他本名叫乔影,不知道他是哥儿! 刚自暴自弃的想到这里,乔影就发现方才似飞贤弟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脸上,打量的专注又认真,似乎要看清楚自己面上每一处细微的表情。 这回他那不听使唤的心终于顾不上荡漾激动,全然被紧张覆盖——似飞贤弟不会看出了自己的心思吧? 乔影长这么大没喜欢过什么人,更不晓得喜欢一个人后该如何做,但他能感觉到,在似飞贤弟没看着自己的时候,自己心不断的想要靠近似飞贤弟;却又在他看过来的一瞬,那颗蠢蠢欲动的心立刻呆愣的像木雕的一般,不敢被他看出丝毫端倪。 有了何似飞这么时不时看过来的目光,乔影再怎么给自己泼冷水都不管用——反而会被心头的火骤然烧干殆尽,好像什么都不能阻止他喜欢似飞贤弟。 终于,在似飞贤弟又一次回过眼继续雕刻时,乔影闭了闭眸,使出了最大的杀手锏。 “乔影啊乔影,你一直用男子的身份同他相交,欺骗他,你觉得他知道真相后还会待你一如往常么?” “不会的,没有哪个书生愿意同一个骗子相交。” “你死了这条心吧。” 这记杀手锏威力确实强横,强横到他耳廓、眼尾的红晕渐渐褪去,丧失血色,转而被青白覆盖。 “什么心?”乔影冷不丁听到一句话。 他愕然抬眸,只见似飞贤弟已经停止了雕刻,目光正一错不错的看他,又重复一遍:“什么心?” 乔影恍然,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把最后一句话给说出来了。 “我……”他张了张口,想编瞎话,却在对上似飞贤弟目光之时,讪讪的闭了嘴。 幸好何似飞没再深问,只是重新继续雕刻。 日光透过窗户缝隙倾洒下来,为拿着锉刀的少年勾勒一圈金光细碎的边,凸显出他高挺的鼻梁,流畅的下颌线条,再往下,是那凸起的喉结和雪白的衣襟。 雕刻期间,何似飞话比较少,但乔影却感觉一点也不轻松。 因为似飞贤弟时不时就会仔细的打量他,从脸开始,渐渐往下,这时即便他衣袍裹得严实,却还是不住的紧张,只感觉似飞贤弟的目光好像凝成了实质一般,自己身上都顿生出震颤之感。 那目光里不携带分毫占有欲,只有全然的认真和思考,但就是这种搞学术的认真劲儿,才让乔影完全招架不住,没有一星半点抵抗之力。 除此以外,还有他每日雕刻两个时辰后,低头咬开手腕上的绑带,目光带着点点满足的慵懒,浑身上下无处不散发着身有锋芒却藏而不露的少年感,太、太招人喜欢了。 此前在行山府的悦来客栈,乔影虽然也同似飞贤弟日日呆在一起,但那时两人是在辩论书上的内容,大部分心思都在书本上——可这回完全不一样,乔影一颗心都在对方身上。 连续三日雕刻下来,乔影只要一想到‘何似飞’这三个字,就不由自主的想起他的目光,紧接着就有如身临其境一般,耳廓开始泛红。 乔影在似飞贤弟面前无比克制,害羞了就偏过目光不看他,只有轻微抖动的眼睫暴露着他的心思; 可一旦跟似飞贤弟分开,他走在回府的路上都会控制不住的耳朵通红,有时就连脸颊也十分烧烫,回去后要让丫鬟仆从送上冷水浸过的帕子,再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滚几圈方能消退。 乔初员不知全貌,但就单单这段路走来,都觉得十分心惊胆战。 他几次想给京中写信,却又不能越过二少爷,可让他去将自家主子的事情禀告给二少爷……自古以来又没有‘一仆侍二主’的说法。 乔初员纠结了好几日,最后索性破罐子破摔,小少爷的感情事他是完全不敢插手的。到时老爷夫人问起来,他、他跪下领罚就是! 八月初九,也就是木雕雕刻的第四日一早,乔影再一次抵达似飞贤弟的屋子,却不见前几日的锉刀、毡布、木屑等东西,桌面上只剩下一个朴素简单的木盒。 乔影心头一动,立刻便知似飞贤弟这是雕刻结束了。心头居然没有放松,反而顿生失落。 何似飞将木盒捧至他面前,笑了笑:“知何兄打开看看?” 乔影微微颔首。 甫一打开盒子,他的视线立刻被里面的木雕吸引住——海棠树下,一个身着长袍的少年垂手而立,眉眼微弯,唇角噙着浅笑,腰间带了压步的玉佩,矜贵之气扑面而来。 最令乔影感慨的是每一处走刀的雕工,这个小人儿从头发丝到身上每一处配饰,无不精巧细致,就连那海棠花瓣的纹路,都雕刻的逼真精美。 这块木雕除了海棠树和人物,几乎全然镂空,却丝毫不显得空,仔细看去就好像面前真有这么一树海棠,一个矜贵又漂亮的少年。 所有华贵的赞美之词都不足以描述这块木雕,乔影心中喜欢的紧,下意识拿起来寻找属于何似飞的‘标识’。 他找了一圈,都不曾找到,抬眸疑惑的看向似飞贤弟。 何似飞这会儿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食指抵唇轻咳一声,假装没明白知何兄的意思,只是道:“喜欢就好。” 要是放在旁人身上,乔影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但他却不愿这么询问似飞贤弟,只是将这木雕小心的上瞧下瞧,最后发现自己着实站的时间有些久后,才颇为不好意思的将木雕方回盒内,随后把这盒子小心收着。 之后几日,何似飞再次恢复以往的时间安排,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在四书五经、算科和律法的学习上。 与此同时,前些日子何似飞请镖局之人送给老师的信笺也得到了回音。 ——刚考完院试那日,他有些不确定自己最后一道策问题的答案,便将其默下来,请镖局之人快马加鞭送往木沧县。 算算时间,那会儿老师也已经回到了县城。 这不,何似飞在院试放榜前三日,便收到了老师的回信,只有十分简洁的一个字—— 「优」 何似飞放下心来。 上辈子他听老先生说过地球古代的科举,本以为‘科举取士’的本质不过是多读、多背,偶尔再卖弄文采,掉一掉书袋,便可考个不错的位次,当个不大不小的官员。 前面的县试和府试确实如此,但到了这场院试,已经完全上升了一个台阶——对时政的审查、对百姓民生的看法、对物价的评估…… 这已经完全不是背书能回答的问题。 同学识相当之人的辩论可以锻炼自己的思辨能力,每日辩论结束后的总结和梳理可以培养缜密的逻辑思维,再配上大量阅读有识之士的文章和刷算科题,才能有机会在科举考试中拔得头筹。 何似飞在考府试之前,就这么一直锻炼自己。 他本来觉得院试也十拿九稳,却在真正考过院试之后,何似飞才发现自己的阅历还远远不过。要不是他随大流的买了《乔博臣太守全集》,又恰好很注重细节的去询问了如今的物价,恐怕最后那道策问题,他就会回答的不甚至全面。 明白了自己的疏漏后,何似飞便下意识去扩展自己的眼界。 他每日比以往要早到罗织书肆一个时辰,并且不再拘泥只看科举有关的书,而是大量阅读,遑论地理杂谈、民间奇闻逸事、农桑辑要等书籍,就连话本他偶尔也能翻看一些。 乔影只觉得似飞贤弟学习进境速度很快。 分明在行山府时,两人还能辩论个不相上下,甚至在院试前,他都可以凭借自己出身京城望族,见多识广的阅历同他思辨,但最近……乔影总感觉自己再跟似飞贤弟辩论,就有些吃力了。 即便他思维发散很快,再加上年少时读了不少京中大家的著作,但何似飞总能立刻接上,并提出新的想法。 乔影对此又吃惊又开心,他想到了自己曾买过的那些木雕,每一个都比上一年买到的要精致许多。 今年收到的那一树海棠,更是惊艳到了极致,乔影每晚睡前都要看上好久才闭眼。 他真的太佩服努力又聪明的……似飞贤弟了。 第97章 “似飞, 今日这雨总算停了,可要去城西的运河边走一走?” 见何似飞正在收叠写好的总结,乔影忽然开口。毕竟明儿个院试放榜, 何似飞极有可能半下午就启程回去,到时再要见一面,当真得等到后年会试了。 他舍不得。 何似飞听到这省去了两个字的称呼,心头微微一跳。 但他暂时没动, 只是将手中纸页一张张折好,放在书篮中, 再抬眸看向知何兄。 他的双眸很清澈,有少年人那掩不住的青涩,此刻倒映着被雨刷洗过的蓝天,初绽的阳光, 深色胡桃木的窗棂,以及那个背靠着窗棂, 正看着自己, 期待自己回答的知何兄。 “走。”何似飞说, “来郡城这些日子, 我还没去过城西运河。” 他在来到郡城前,是打算去运河采风的。但考完院试后,便在屋内雕了三日木雕,接下来自然得把缺失的读书时间补回来, 这便没了四处转悠的心思。 今儿个他正好将此前定下的念书任务完成,才堪堪过了未时, 加之知何兄邀约, 自然要去。 乔影陪何似飞回客栈放了书篮,出来时正好遇到王栈、陈康等三人, 他们显然也是看到雨晴,打算出门走走的。 王栈见到何似飞和晏知何后立刻眼前一亮,眼看他张了张口,似要邀请何似飞他们一道。 乔影显然也看到了这个准备开口说话的少年,心道自己这破运气,居然在这时都能碰到似飞的同窗。 他们要是开口相邀,似飞自然不会拒绝,到时就成了五人行。 一想到此后两年难再见,今日居然还不是独处,乔影心头失落不断叠加,猝不及防间,忽然听到似飞的声音:“陈兄、王兄、武兄。” 其他三人道:“何兄,晏兄。” 何似飞道:“明日放榜,祝诸位金榜题名。” 其他人也说了两句吉利话,随即大家互相颔首,乔影就这么跟何似飞下楼来了。 直至走出街道,坐上去城西运河口的马车,乔影还没回过味来:“似飞,怎么说一句金榜题名,就、就……” 何似飞莞尔:“大家错身只是一刹那,说两句话即可。邀约也可,说吉利话亦可。” “果真如此,说完了吉利话,就没时间再说邀约一事。”乔影也笑了起来,他在人情世故方面反应不甚老练,不过人非常聪明,提点一下便可回过味来。 城西运河那边也有数条繁华的街道以及集市,不过距离考棚较远,走路约莫得一个时辰,坐马车只要两刻钟。 期间何似飞对这偌大的郡城颇为好奇,撩起窗口挡帘频频向外看。 乔影同他坐在一边,两人一起看。 马车路过一座门楣颇高的宅院,何似飞仔细看了看,问:“这便是罗织府三大世家之一的罗家?” 乔影颔首:“应当是,不过,我没来过此处。” 说着,他扬了扬声音,“师傅,这可是云花街?” “是嘞,就是罗府大门所在的那个云花街,不过自从云花街改为卖花卉植物的街道后,罗府便将主院都往后挪了好些丈。听说从那个大门进去,只是罗府的花园,过了座假山,才算到了罗府院子里。” 乔影说的是正儿八经的官话,老百姓一般都能听得懂。 但小老百姓的方言,乔影可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只觉得那赶车师傅呜哩哇啦说了一堆,自己就听懂了前两个字——是嘞。 何似飞作为瑞林郡人,方言与之类似,倒是能明白其含义,加之他被余明函教得官话说得不错,便充当了翻译。 乔影当即瞪大了眼睛,看向何似飞时再次蕴含了钦佩之意。 “这有什么值得佩服的?”何似飞莞尔。 “似飞当真什么都会。”乔影哼哼。 何似飞道:“这可不一定,其实师傅那些话我也是半猜半蒙,只不过这里的话同木沧县方言有些类似。” “那你说两句木沧县的话听听。”乔影道。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74节 何似飞沉默了片刻,说实在的,在某一个地方呆久了,总会觉得自家方言有些‘土味’,要是与同乡人一道说,自是无比亲切。但在知何兄这么富贵矜持的公子哥儿面前,让他说方言,何似飞有点下不去口。 他含糊道:“知何兄不是去过行山府么,那儿的方言便跟木沧县差不离。” 乔影不给他蒙混过关的机会,抬手捏住何似飞的袖子,同时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何似飞。过了会儿,见他还没动静,又晃了晃他的袖子。 马车颠簸,放大了乔影原本轻微的小动作,他自个儿也觉得拉扯的力道似乎有些大了,想要收手,却听到何似飞忽然说了句。 乔影没听清,问他:“什么?” 何似飞似乎找到了乐子,又笑着说了句。 乔影:“……” 当初他在京城的时候,便听说南方书生的方言不好懂,他那会儿还不大信。后来又听说有些南方上来的官员官话说不好,总是操着一口方言,同僚皆不理解他的意思,有段时间整个府衙办事效率奇低。 现在他是真的明白了南方书生的方言,是有多难懂。 他催促:“什么意思?” 何似飞扬了扬眉,笑说:“知何兄猜猜?” 乔影无奈:“这我哪儿猜得到,一个音都没听明白。” 何似飞见他着实苦恼,自个儿就笑得愈发开心,就连眉眼间总是携带着的两分沉稳也不见了,活脱脱一个恣意又胡闹的小少年。 乔影气得咬牙,却连轻拍他一下都舍不得。 只能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控诉。 不多时,马车停下,何似飞撩开车门处厚重的挡帘,自己先跳下去,随即抬了手,自然而言的接住知何兄,让他扶着自己跳下。 空气中带着江潮的腥气,还有雨后的清新,两相交织,气味颇有些奇怪,却也不算难闻。 结过车钱后,何似飞同乔影往前走数十步,穿过一座高大的牌坊,以及旁侧密密的一排拴马桩,满目便只剩下浩瀚的江水,以及远处隐约的青山。 人在此刻变得无比渺小。 举目四望,仿佛天地间小小的沙鸥一般。 两人都没了玩闹的性质,被这浩荡的场景激起胸中意气,乔影当即想了句:“罗织秋水碧,东流万里长。” 只是这万里东流水,到底何时能载两人再相见。 “两位公子,公子,可要租船?” 何似飞寻声望去,只见河道在不远处一拐,向东延伸处有一带着湿漉漉斗笠的老伯正在招呼他们。 “这里还能租船?”何似飞朗声询问。 老伯回答:“能嘞,公子诶,你们来这边,船好多嘞,有大有小,还能秉烛夜飘,好玩的嘞。” 何似飞拽了兀自神伤的知何兄的手腕,问:“过去?” “嗯,”乔影点头,“去瞧瞧,咱们站的这里应该不是码头,运河卸货处估计热闹些。” 他几回过来瑞林郡,都是走的陆路,骤然见如此浩浩殇殇之江水,觉察斯人之渺小,才有感而发。不过,他也很庆幸,好歹两人分开前,还能共游一趟这运河。 过去一看,果然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儿无比热闹,不同于牌坊处的肃然与冷寂,这处有水屋酒家,有大大小小乌篷船数十艘,就连江中都飘着不少船只。 以何似飞的目力,能看到有些华丽的小船船舷上有人对坐下棋,另一边船舷上则立着划船的船家;还有些大船甲板上围聚十数人,看样子似乎在下注——不过也是,平日在渡口下苦出力劳作的汉子,就等着下工后赌一把,刺激刺激精神。 乔影显然也看到了那正对弈的俩书生,指着那样的小船,问:“租那个多少钱?” 老伯的官话说得还行:“公子好眼光!那是咱们渡口最好的船了,一个时辰三百文,从现在开始,包夜的话一两银子。那船上有个小房间,可以供二位歇息,咱们还备有棋子、笔墨纸砚、乐器呢。” 乔影心说谁要包夜啊! 然后他就听到何似飞问:“还能包夜?夜宿船上么?” “当然!咱们船上有被褥席子等寝具,就是不能洗澡,其他都成。” 何似飞转头对知何兄道:“从前只在诗赋中见有‘同至交好友秉烛夜谈’,今日……我着实不舍,不知知何兄可愿同我夜谈?” 乔影听到何似飞那句‘不舍’,本就一直发酸的心头骤然一紧,眼泪都快下来。 他遽然想起自己同似飞相见的第一日,这人便对自己疏离又冷淡,当时他知道那个用银针射马的人是自己,却还一直不闻不问,即便见面也不过问自己姓名,可见着实不是一个容易热络的性子。 可就是这样的似飞,此刻却对自己说‘着实不舍’。 乔影完全不去想什么‘授受不亲’,颔首答应。他已经不能再开口,不然定然是一嗓子哭腔。 于是两人在渡口附近走了一圈后,用了些饭食,又买了不少零嘴、甜糕、果子,甚至还有半只烧鸡,上船时已过了酉时,日头逐渐西落,铺洒在江面上一片橙红。 透过船上窗棂的格子看日落,愈发有味道。 船家给船头挂上两串灯笼,里面燃的是油灯,火光熹微。 乔影还惦记着何似飞说的那几句家乡话,上了船便询问他。 何似飞不答,只是抓了只崭新的竹笛,胡乱吹气。他这人不懂乐理,没学过乐器,只是因为见过别人吹,所以学习能力很强的把姿势做的非常到位,腮帮子也鼓了起来,可压根就没吹响。 乔影起初还以为他要吹出‘长相思’这等曲子,后来见这人吹了半天都不见响,不禁笑出声来。 何似飞这时也不见不好意思,道:“这玩意儿真难吹。” “我试试。”乔影道。 何似飞将笛子递给他。 乔影将其抵在唇边,尝试着抿唇吹了一下,一段清亮的笛声响起,不料片刻后也哑了。 何似飞却没笑话他,只是在一边吃着烧鸡,一边认真的看他。 乔影倒是自己羞赧起来:“我学的是萧,对竹笛涉猎不多。” 何似飞回身看了看船内的乐器:“没有萧,不过,两年后我去京城想听知何兄吹箫,可否?” 乔影点头,答应道:“好。” 何似飞笑着:“一言为定。” 乔影:“一言为定。” 随着两人将零嘴糕点吃的差不多,夜色渐渐笼罩开来,月亮亮了起来,给远处群山镀了层银亮雪白的纱衣。 同时也将月下的晏知何,照得如同玉人。 何似飞翻出笔墨,挥毫落纸—— 「漱冰濯雪,眇视万里一毫端。」 「回首三山何处,闻道群仙笑我,要我欲俱还。」 「挥手觅知何,翳凤更骖鸾。」「1」 第98章 “什么, 幺弟至今未归?!” 乔博臣抬手扶正因为太过慌乱震惊而歪斜了的官帽,盯着面前的管家,“派人出去找了吗?家里的小厮不够就叫那些不当值的衙役去找, 实在不行我再去借些兵。” 明日乡试在即,同时院试放榜,衙役大多都要轮值,乔博臣不敢因为自家事而耽误了朝廷科考, 他第一反应就是找驻扎的军队借兵。 有他大哥的名声,外加父亲是兵部尚书, 兵还是能借到的。 现在关键问题是怎么把幺弟全须全尾的找回来。 管家正要去找衙役,忽然僵住身形,反应过来老爷的意思,赶紧重新解释:“老爷, 公子至今未归,并非是走丢, 或者离家出走。他、他……” 后面半句管家只能凑在自家老爷耳边用自己最低的声音说。 乔博臣听完, 豁然起身, 不顾掉下来挡了自己半边眼睛的官帽, 怒喝:“岂有此理!来人,随本官前去城……来人,给本官拿便装。行了,你们都不用跟, 今晚不用当值了,回去歇息吧。管家, 备马!” 乔博臣挥退伺候自己的衙役, 拿了府衙的夜行令牌,迅速翻身上马, 同管家往运河边疾驰而去。 别看太守大人人至中年,腰间多了一圈膘,但毕竟出身将门,年少时也曾纵马狂奔过,骑术可以称得上不错。 出了西城门,临街住户渐少,乔博臣便不再顾忌,狠狠一抽马屁股,速度再提上一成。 原本得两刻钟的路程硬生生被缩短到一刻钟。 下马后,管家立刻将两匹马在拴马桩上绑好,小跑着追上自家老爷的步伐。 乔初员见到乔博臣来,赶紧快步上前,‘噗通’一下,双膝重重的磕在青石板上,诚惶诚恐道:“二爷,小的劝过小少爷,但劝、劝不动啊。” “劝不动就把他绑回去!”乔博臣气得眼珠几乎要瞪出来,用食指点着乔初员的额头,一下一下非常重,“他平常胡闹惯了,不晓得同男子之间有大防,被人花言巧语骗两句就、就……你难道不知其中轻重?我告诉你乔初员,要是幺弟这回出个什么事,你就以死谢罪吧。” - 乔博臣站在岸边,看向距离江岸稍微有些远的那艘小船。 船夫依然在兢兢业业的来回划着,另一边船舷上则对坐着两位少年,他们中间有个低矮窄小的桌子,看样子正在对弈。 乔博臣愣了愣,又回头问乔初员:“他们一直都坐在船舷上?没进船舱?” 乔初员如实道:“回二爷,期间何公子进入船舱取过一支笛子,吹了片刻后又去拿了笔墨纸砚和棋子出来,少爷则一直没进过船舱。” “他这会儿倒是知道轻重了。”乔博臣虽然稍微松了一口气,却依旧咬着牙呲出这句话。 ——要是那姓何的不安好心,就算是乔影身上有功夫,在船上又能施展几分?再说,乔影练得都是轻巧的功夫,要在远处配着兵器使用。近身缠斗的话,他一个哥儿,力气哪有男子大?! 乔初员又道:“二爷,少爷说了,他同何公子明日一别,再见就是两年后……今日他想遵循本心,同何公子促膝长谈,以解未来两年不得见之、之……” 他‘之’了半天也没之出结果。 乔博臣:“……” 他几次张口,却不知说什么,最后终于问出来:“他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的哥儿身份?” 知道什么叫‘矜持’么! 乔初员赶紧闭了嘴垂了首,缄默不言。 乔博臣道:“我今儿还就在这儿看一夜,我就看他把什么能谈一晚上!两个加起来才比我大一岁的小少年,有什么话说不完。” 管家默默掩面,心说您刚还说‘劝不动就绑回去’,但就算是您亲自到这儿了,这不还是不敢动手去绑么。 船上,乔影身上披着一件大氅,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一枚颜色颇杂的云子,点在棋盘上,温声道:“这里是棋盘最中心,天元之位。不过围棋素来有‘金角银边草肚皮’之说,为了能迅速占据地盘,要先把控边和角。” 正好船夫这会儿撑着船划到了距离岸边很近的地方,吓得乔博臣一个激灵,赶紧蹲下,躲在另一艘绑在岸边的乌篷船后。 乔博臣都躲了,乔初员和管家自然不敢被乔影发现,两人同时蜷起身子,匐倒在地。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75节 然后,他们三人就听到了乔影那温柔的不像话的声音。 “错了,不该往这儿下,之所以说‘草肚皮’,意思便是前期下天元附近是最不值当的。” 等载着乔影的小船划远后,乔博臣状若‘方才只是站累了’一般,又施施然直起身子。 半晌,管家和乔初员听到老爷悠悠的说:“我这个幺弟,居然还有这么温柔又耐心的一天。” 语气中饱含着浓浓的羡慕。 管家和乔初员悄悄对视一眼,不敢接话。 当船只再一次游荡到岸边的时候,三人听到小公子说:“我家里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似飞家中几口?” 乔博臣掩面,这可是媒婆的活计啊幺弟! 再下一次,乔影说:“君子六艺,似飞小小年纪已掌握一半,着实优秀,倒不必急于学‘乐、射、御’,考科举要紧。” 乔博臣面已经掩不动,只是抬头看天。 在岸边三人听不到的地方,何似飞沉吟片刻,还是说:“我想学七弦琴。” 乔影:“啊?” 何似飞道:“琴箫合奏,未尝不是一场乐趣。” 乔影心跳再次宛若擂鼓。 乔博臣在岸边足足盯了大半宿,直到天色渐渐开始亮堂,他不得不洗漱一番后去府衙当值,这才叫了辆马车离去。 他先回了乔府。 乔夫人昨夜都没怎么睡好,见他清晨归来,忙问:“幺弟现在如何了?你、怎么也一晚上未归?” “幺弟,哎……”乔博臣叹气,“昨夜我一直在悄悄盯梢他们,当真没有任何逾矩之行。” 乔夫人听见两人不是被捉那什么在床,终于放下心来:“只是同乘一艘小船,在船舷上对弈一整晚,算不得什么。于幺弟名声无损。” 毕竟乔影连男装都扮了,也离家出走过,相比之下,当真小巫见大巫了。 乔博臣道:“夫人,可此事就坏在这里。幺弟同那何书生,关系明显比一般同窗好友要亲密许多。就拿昨晚说,他们要么就别在促膝夜谈,惹人嫌话;要么,那何书生胆敢有一丁点亲密举止的苗头,我就能上前阻止,赶走那居心叵测之辈。可偏偏这俩人在船上就单单只是对弈、对谈,再无其他举止。我上前呢,就是棒打鸳鸯;我不露面呢,谁知道幺弟日后还会不会再得寸进尺,要是成亲前传出点什么,幺弟的名声不是尽毁了么。哎,夫人,你说我能不愁么?” 乔夫人笑呵呵的:“这还不简单,待先帝丧期过后,让那书生请媒婆来家里纳彩,不就成了?” 乔博臣道:“怕就怕等不到明年四月先帝丧期过了。” 乔夫人笑容僵在脸上:“这可不行,不过丧期就……可能要被斩首的。” 乔博臣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得赶紧当值去,他道:“夫人,幺弟回来后,你多劝劝他,告诉他其中利害。爹娘早先就说过了,如今乔家风头正劲,幺弟的婚事变成了重中之重,如果他喜欢京中勋贵之子,咱们可能还不敢结亲,不然要被陛下忌惮;正巧,他喜欢一个出身贫寒、颇有些才气的书生——不是家里想让他低嫁,是正巧他喜欢的。只要这书生有中进士的潜资,爹娘是不会拒绝这门婚事的。因此啊,劝幺弟再忍忍,明年四月之后,随他怎么造。” 乔夫人道:“我晓得的,你且放心。” 乔博臣这边有些晚了,来不及绕到府衙后门去,便打算从前门进入,好巧不巧,进门前他偏头看了一眼那些在侧墙前等待放榜的百姓们。 ……自家幺弟同那何书生的相貌和身姿当真显眼。 乔博臣低头看了看自己微鼓的肚子,沉重的抬起脚进府衙了。 他作为本地太守,在院试放榜前是不得插手评卷的,因此,他也不知道案首到底是谁,只打算一会儿放榜了让州判出来瞧瞧,再回去告诉他。 乔博臣思忖着,此回主评卷官是兵部侍郎杨有许和巡抚严大人。 前者注重数据、事实,却也喜欢阿谀奉承的场面话,简而言之,想要得到杨有许大人的青睐,文采一定得斐然,且文章内容言之有物,缺一不可; 后者为人严苛,喜欢揪着细节不放,如若有哪儿写的含糊不清,定然会被严大人发现并用朱笔圈出,此卷便难得高分了。 乔博臣只希望这两位没有为了案首的人选吵起来,不然难免伤了和气。 至于乡试,这可都是由京中大学士一力主管,再无知府、巡抚等什么事,故乔博臣才能在府衙安心当值。 乔博臣刚走到堂内,便有衙役上前禀告:“大人,侍郎杨大人来了。” “快,快请杨大人进来,小程,泡我娘从京城送来的大红袍。” 杨有许刚进来就听到这句,当即笑了起来:“乔二公子客气了,本官不过是前来道别的。” 乔博臣道:“大人才评卷结束就要走么,不多留一些日子?罗织府近些年出了不少新奇玩意儿,下官还未曾尽地主之谊,请大人将其品鉴一番。” 杨有许道:“二公子盛情,本官心领。只是本官只告假两月,如今这京城一来一回就得三十九日,院试又用去十三日,还剩下八日,本官想回乡看望父母。因此,特来向乔二公子道别。” 乔博臣道:“大人一片孝心,下官佩服。只是这热茶已经泡好,便权当为大人践行了。” 杨有许颔首,他一口喝完热茶,直觉口唇留香,道:“好茶!本官除了道别一事外,还有件事,想请二公子帮个忙。” “您且说,下官定竭尽全力。” 杨有许笑了笑:“并非大事,二公子莫要紧张。不知二公子可知,瑞林郡行山府木沧县的书生何似飞?” 乔博臣:“……知、知道。” 杨有许捋了捋胡须:“看来何似飞的名声已经传到二公子耳中。” 乔博臣微微有些紧张,不知杨大人打得什么哑谜,静静等待他下一句话。 “此场院试案首,乃是书生何似飞,”杨有许笑着说,“本以为巡抚严大人同本官性格迥异,应该在选案首上争执一番。哪想到,本官一眼就看中的答卷,巡抚严大人同样看中了——正是这位何小公子。他才思敏捷,算学功底扎实,且语感惊人,文采斐然,三场考试五篇策问,无一不是精品。就连那首诗,放到京中学子举办的诗会里,定然也是极其出彩的。这样的才学、这样的年纪,有望弱冠之年以前中进士。本官有意收他为门生,还请二公子帮忙牵线搭桥一番。对了,本官观那严大人似乎也有此意,因此,还请二公子……速度快些。” 乔博臣道:“下官定竭力去牵线。” 杨有许拍了拍他的肩膀:“多谢二公子。” 与此同时,府衙外等待放榜的童生,以及他们的父老乡亲已经着急的心脏狂跳——今年能有八十余人中秀才,可得有他们家孩子啊! 在众人都无比紧张之际,总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 “诶,不晓得在场诸位听没听过我们‘财源滚滚赌坊’,距离辰时还有一刻钟,大家请尽快为自己心中的案首人选下注!买定离手!一刻钟后便能揭晓结果!” ‘赌’可能是每一个人埋藏在最深处的天性,听他这么一嚷嚷,立刻有人应和:“来来来,老子等得心慌慌,你说说,能给哪些人下注,我听听里面有我儿子没。” “案首预备人员一共有十七位,如果今年案首不在这十七位中,咱们赌坊给每人退回两倍的押注钱!” 众人听了这句,立刻来了精神。院试考生有一千余人,这赌坊怎么就能确定案首一定在这十七位中?本着可能从赌坊那儿薅到羊毛的心态,大家仔细听了下去。 “按照赔率来看,十七位中赔率最高的是行山府的张逸品书生,一赔七;……排在倒数第二的是咱们罗织府罗家的大公子罗京墨——” 赌坊伙计的话才说到这里,立刻被人打断:“怎么可能,罗公子赔率应该最低才对,他可是第一个出考场的!” “就是就是,罗公子赔率多少,我买一百文,押他中案首!” “伙计,你先说说谁赔率最低啊。” “赔率最低的啊,是行山府今年四月的府试案首何似飞公子!” 冷不丁被人点了名,何似飞自个儿都愣了一瞬。他知道自己的名气,在行山府还行,但在这比行山府富饶了数倍的罗织府里,他能入围那‘十七案首备选人’,都是这赌坊在抬举他了。 怎么可能赔率最低。 “我不信,你们赌坊是不是有人操纵啊?”一个男人嚷嚷,随后买了一百文钱的罗京墨中案首。 伙计笑嘻嘻的收钱登记摁手印,说:“不是啊,咱们就是按照下注的钱数算的。买罗公子中案首的有一千二百两银子,可买何公子中的呢,足足有七千多两银子,这不是一下就把赔率拉低了么。” “操,谁这么不长眼去给你们赌坊送钱。” “那何公子才十四岁,而且四月才中的府案首,这会儿连中小三元可能性真不大啊。” “……” 在百姓你一言我一语中,何似飞转头看着身侧的知何兄,直到将他看的耳廓泛了红,才偏过目光,对那伙计喊了句:“买那七千两银子前,何似飞的赔率应该挺高吧,按照规矩,放榜后也该按照买入时的赔率给押注者报酬罢。” 伙计笑着应声:“这是自然,在那位下注七千两之前,何公子赔率是十比十二,也不算高赔率。诶诶诶,快放榜了,快放榜了,快看!” “居然真是——” “何似飞案首!” “连中小三元!” “十四岁的连中小三元!” “恭喜何公子!” “何公子方才还说话了,现在人呢?诶?” 何似飞早早拉着知何兄的手腕,带他出了人潮。 乔影被似飞拉着手腕,看着少年紧绷的下颌,心中开心之余,又无端慌张,他明知似飞不好赌,自己押注就算了,还压了七千两银子…… 可他也是看不惯似飞赔率偏高啊。 何似飞还是第一回从知何兄脸上看出这么惴惴不安的神色,尤其他一边不安,一边还偷偷瞄自己。这会儿即便有天大的火气都发不出来,只是道:“知何兄真大手笔。” 要是他没中案首,这七千两银子——普通三口之家一年攒五两银子,攒一千四百年才能攒到的银子,就一下打水漂了。 “我……”乔影低着头,眼睫颤了颤,乖乖道,“我下回不赌了,你别气。” 站在府衙石狮斜后方,身负杨有许大人托付的乔博臣:“……” 他这幺弟怎么回事!!! 他恨不得对着乔影咆哮,你这样的话,成亲后还不得被这人吃得死死的!啊! 就在乔影想要拉一拉似飞衣角,再说一遍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肃然道:“大人。” 正在偷听的乔博臣被这声铿锵有力的‘大人’吓得差点神魂出窍,见幺弟跟那何书生都看过来,赶紧负手往府衙内走,假装自己只是路过。 乔影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 倒是何似飞,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昨晚,他就见着人站在岸边,频频望向他和知何兄。因为此人旁边是乔初员那很有辨识度的壮硕身型,何似飞便把他当作知何兄家里的侍从。但听到这声‘大人’…… 此人应当是知府大人吧。 侍卫守着自家少爷,连守一夜是常事;但知府在岸边守夜……即便说知府守着自家儿子或者弟弟,这也说不过去。毕竟知何兄年纪不小,已经并非不懂事的顽童了。 除非、除非知何兄还有别的身份……不能夜不归宿的那种。 乔影再抬眸时,何似飞已不动声色的敛起情绪,并且,乔影发现似飞握着自己手腕的力度正在缓缓、缓缓、缓缓地减轻。 当何似飞的手离开自己手腕那一瞬,乔影心头也是一空,他胸腔里当即泛起一阵酸意,想到一会儿还要别离,眼眶一下就红了。 “似飞。”乔影嗓音里带了哭腔,“我以后真的不赌了,你别气。” 第99章 然而, 纵使他哀求一般的说出这句话,何似飞依然沉默不语,并且, 手也没再握回来。只是正不着痕迹拉开两人距离的身形顿了顿,然后就保持不动了。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76节 正处于慌乱中的乔影显然没发现这点细微的动作,情急之下,用食指和拇指拉住了何似飞的袖口。 何似飞只感觉自己心脏猛地一跳, 这才想起方才‘知何兄’说的话,回道:“没气。” 乔影没反应过来, 抬头看他,眸中全然是来不及遮掩的难过和后悔。 何似飞道:“知何兄,我没生气。” 他垂眸看‘知何兄’捏着自己袖口的手指,压住内心各种杂芜纠缠的情绪, 缓缓的调整回从前语气,道:“知何兄可要随我回客栈, 稍后报喜的官差就要过去了。” 乔影忙道:“去!咱们不能耽搁了——嗝——” 听着自己这声哭嗝, 乔影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 其实他平日里都挺坚强的, 鲜少哭泣, 要是放在往常,情绪才不会波动如此之大。只是一想到今日同似飞分别,再见就是两年后……心头便没由来的酸楚难过。 于是,他攥着似飞袖口的手又紧了紧。 何似飞像是也忘了此事一般, 同他一道回了客栈。 掌柜已经知晓何案首——连中小三元、年近十四岁的案首何公子住在自家客栈,拨动算盘将他近日来的花费尽数清算, 装在一只崭新的荷包中, 稍后要作为‘贺银’送给何公子的。 毕竟中了院试后,便是秀才老爷, 便是真正迈上了‘士’这一阶级的存在,地位比商户自然要高出一大截儿。能有机会巴结,当然要趁早! 再说,案首何公子今年才十四岁啊,十四岁的连中小三元,日后、日后当真有可能中举人、中进士,迈入那普天之下所有读书人梦寐以求的金銮殿! 如此一想,掌柜的给这荷包中又添了二十两银子。 伙计咽了口唾沫,眼睛都要瞪直了,结巴道:“掌、掌柜,这、这么多银子……前几年不也有个案首老爷住在咱们客栈,咱们不是只退回了房钱么……” 掌柜的心情好,笑着说:“那能一样吗,那位案首老爷考中时都十九了,可何公子呢?十四岁啊!十四岁连中小三元,别说咱们罗织府少有,就连瑞林郡,十年才能出几位?眼光放长远些,日后如果何公子飞黄腾达,咱们客栈也能水涨船高。还有你,别在这儿愣着了,去把厨房里的糕点果子都端出来,分给道贺的小孩和百姓。” 伙计赶紧下去了。 - 送别了道喜的官差后,乔影想上楼去同似飞独处,可中院试案首的意义非同小可,前来祝贺之人络绎不绝。 乔影再怎么急,这时候也只能暗暗忍耐。 眼看着凑过来的人终于少了些,乔影觉得片刻后就能随似飞上楼去,可那客栈掌柜又见缝插针的挤到前面。动作稍显急切,差点就撞到何似飞身边的乔影。 乔影正要侧身,何似飞已经用食指并着中指,点着他的肩膀后退一步,那掌柜堪堪止住身形,何似飞的手也倏然收回,全程十分克制守礼。再不见此前兄弟间的亲昵。 掌柜对这一切全然未觉,笑容满面的道贺,并把准备好装着银子的荷包双手捧给何似飞。 何似飞通晓世故人情,收了荷包后,在掌柜的邀约下,为悦来客栈留下一份墨宝——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壬辰年八月十五·何似飞留书」 他的字端方又不失锐气,配着《离骚》这彰显高洁品性的句子,让周围围观书生心中顿生清泠高雅之感。 众人纷纷忍不住称赞:“不愧是少年案首,这字真好!” “能在片刻间就想到这句词,何兄才思敏捷!” “字如其人,何兄清正端方,令在下佩服!” 掌柜的更是笑的合不拢嘴,起初他不大明白这句诗的含义,在有人悄声给他解释后,整个人眼睛都亮了——这意思难道不就是说来他们悦来客栈用餐住店的人品性高洁嘛!那还愁日后没客人? 他忙道:“快,快将这幅字装裱起来,挂在大堂正中!何公子真不愧是连中小三元的少年案首,当真风流酝藉、卓尔不群!” 再次感谢了周围人贺喜后,何似飞才得以抽身,同知何兄上楼。 推开自己房门之时,何似飞的手臂稍微顿了顿,微微偏头,似乎想看身边的知何兄,却生生止住动作,推开了门。 乔影本就心思敏感,方才一心都在担忧自己因为下赌注一事惹得似飞生气,这才无暇顾及其他。但等他回过神来,立刻就察觉出似飞好像对自己……稍微没那么亲近了。 就连刚刚在楼下扶着自己时,手指同自己的肩膀也是一触即分,好像不大乐意同自己接触一样。 他胸膛憋着一口气,微微咬了咬下唇,在似飞侧身推开另一扇门时,故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跨身进屋。 何似飞眉眼间多了一分无奈,这会儿也不用打开两扇门了,跟着他进屋。 上回何似飞不晓得‘知何兄’的哥儿身份,还能当着他的面,毫无芥蒂的收拾书箱,整理包括贴身衣物在内的所有衣服,现在么…… 何似飞真的做不出来了。 他是出生在末世,没有性别歧视,但这不代表他会在哥儿和姑娘面前行为放肆。因为,那不叫‘一视同仁’,叫‘调戏’、叫‘非礼’、叫‘不知检点’。 何似飞可以跟好哥们儿簪花赠诗、勾肩搭背、秉烛夜谈,可以当着他的面收拾衣物,可以把自己吹了一下的笛子没有丝毫顾忌的递给对方,却不能这么对一个同自己关系要好的哥儿。 想想自己此前干的那些事,何似飞再次沉默下来。 难怪知府大人在如此繁忙的政务之余,还要连夜盯着他…… 推己及人,要是他有这么个弟弟,他也会担心到恨不得把那个同自家弟弟交好的书生给撵走。 何似飞拿出书箱,看了看笔架上洗好晾干的毛笔,道:“知何兄,我要开始收拾行囊。” 乔影眼眶泛着红,上前一步:“我帮你。” 何似飞差点就要条件反射的后退,但想着此刻‘知何兄’还不晓得他知晓了其哥儿身份,又靠着强大意志力生生忍住。 顿了顿,他道:“那好,你收拾这些笔墨,我去整理衣物。” 书案同床榻在不同方向,整理书案时要背对着床铺,何似飞便在‘知何兄’看不见的地方,将自己的衣物收纳一通,准备往书箱最下层塞。 “等等,”乔影皱了皱眉,“这么大了,怎么还不好好叠衣服,昨夜听你说家里没雇下人,衣服这么揉着带回去,定皱皱巴巴不能立即穿了。我给你叠。” 何似飞道:“不用,就这么装吧,大不了回去重新浆洗一遍。” “费那些功夫做什么,你一人独住,就算有老师,老师最多也只关心你的学业,其他生活方面都得自己来,还是现在就折好,省的回去反工。”乔影道,“还有你那些整理了论点的书册,缝得歪七扭八,要不是我也不会女红,就帮你缝了。不过折衣服我会,你站一边等等。” 他说得强势,何似飞却怎么都不能答应,正要再说,忽然见‘知何兄’眼眶里滑出泪珠,转头咬着他对他道:“今日一别,两年不得再见。我会一直在京中等你,但你呢?你说你此生喝得第一杯酒便是那订亲酒,可待你考中举人,之后的鹿鸣宴上肯定有学政大人赐酒,这酒你推辞不得——也就是说,你要在中举前订亲。” 说到这里,乔影自个儿先紧张了起来,他分明没这个意思的,他只想当‘知何兄’的,思绪混乱之余,他胡乱一抹眼泪,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我就是作为好友,喝不到你的订亲酒,还挺、挺伤感的……” 就在此时,听到外面伙计前来禀告:“何公子,咱们府衙又有官爷来了,您看……” 何似飞一下将书箱外固定的绑带系上,不等他说什么,那位大人已经行至门口。 寻常百姓最多只对那高堂下穿着一身威严官服的知府大人有些印象,不识得他穿便装的样子,故此,伙计没认出微服私访的乔大人。 何似飞倒是在看到乔大人的一瞬间,立刻绷紧了脊背。 乔影正难过着,发现来人是自家二哥,登时又紧张又气愤,觉得二哥肯定不安好心,定定的直视着他,清亮的桃花眼中满含怒火和警告。仿佛在说,你来干什么?没事赶紧出去?你若敢胡乱说话…… 乔博臣不知道幺弟方才落泪了,只觉得屋内气氛有些微妙。不过他方才过来时,见者屋子房门一直开着,便不觉得幺弟和何似飞会做什么。只是在心里暗诽:瞧瞧,瞧瞧他这幺弟,真真是对别人和对何公子两幅面孔。 但说实在的,前几个月在家中被幺弟嘲讽惯了,这会儿乔博臣还有点阴影,不能完全忽视他的警告目光。于是他让衙役守在门口后,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本官乃是罗织府太守。” 已有了秀才功名的何似飞可以见县官不跪,但对于县官以上的,比如太守大人,他还是得行跪礼。 乔博臣哪敢当着幺弟的面让他跪,咳了一声,道:“免礼免礼,本官受人所托,私下来访,不必行礼。” 话是如此,何似飞还是作了长揖,乔影心不甘情不愿的跟何似飞行了一样的礼。 看得乔博臣眼皮直跳,心道你那个礼行地太歪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对拜——咳,他怎可这么腹诽幺弟。 不过,能见到他这幺弟行礼,当真还有点让太守有点点窃喜。 乔博臣语气都轻快了几分,道:“何似飞,本场院试主考官,兵部侍郎杨大人托本官前来给你带句话。” “小子洗耳恭听。”他年纪小,还没到自称‘小生’的年岁。 乔博臣道:“望你日后勤奋苦学,早日考中进士,彼时可带拜帖前去兵部寻他。” 何似飞再一揖,装的十分惊喜:“多谢大人垂怜,小子感激不尽。” 这回乔影也跟着他行了一礼,不过这次这个揖礼,倒是带了几分真心。毕竟,那杨什么大人说似飞能考中进士!还算有眼光。 乔博臣瞥了一眼就差眉飞色舞的幺弟,正欲离开,忽然听何似飞道:“大人,小子有一事相问,不知大人可否解惑。” “你且说。” 乔影的眼瞳里倒映着似飞目不斜视的侧颜,耳边是他郑重的声音:“小子斗胆,敢问大人家中幼弟可有订亲?” 第100章 话音堪堪落下, 乔博臣心头的火气腾然爆了开来。不仅是何似飞,就连乔影也感觉到自家那平日里总是笑呵呵,看起来脾气十分温和的二哥此刻正处在暴怒边缘。 但乔影自己这会儿都懵的分不清左右, 无暇顾及自家二哥。 他脑内满是‘订亲’二字——似飞这是问太守的幼弟,也就是自己订亲了没;还是只想与太守结亲? 后者明显不大可能,可如果真是前者的话,似飞又如何得知自己就是太守幼弟的?又、又如何得知自己哥儿身份的? 思绪到这里便全断了, 乔影越想不通,脑子就越乱, 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他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身体还因为太紧张而僵硬的使不上劲儿。 他慌乱的太过明显,那双弯弯的桃花眼睁得宛若杏眸, 呆呆地看着身侧的何似飞。 乔博臣一直是怒目瞪着何似飞的,一句“竖子敢尔”卡在喉咙里, 将吼未吼。 ——吼出来是解气了, 但这客栈现下人来人往, 自己这么做不救毁了幺弟的名声么?可不吼的话, 难解心头之气! 早知如此,昨夜便无论如何都要把幺弟带回去,关家里都成! 不过,乔影就站在何似飞身侧, 所以,乔博臣瞪着何似飞的同时, 也将幺弟空洞到呆滞的双眸、微张的嘴唇和颤抖的手指尽收眼底。 等等—— 幺弟这表现, 完全不像是被人拿捏住‘名誉’逼婚的样子。乔博臣对乔影有信心,如果当真是被人要挟的话, 幺弟肯定是愤怒大过震惊的,这会儿指不定一巴掌就甩在那书生脸上! 所、所以,现在情况是幺弟并不知他哥儿的身份暴露么? 乔博臣到底是能把一府之地治理的井井有条的太守大人,他面上却依旧是愠怒之色,却强压着怒气开了口:“阿影,你先出去,我同这位何案首聊聊。” “二哥……”乔影没动,依然看着何似飞。 何似飞转头对他颔首,眼睛很亮,充盈着少年人的锐气和不屈。 这样的何似飞,无疑是最吸引人的。 见他面上没有丝毫慌乱和惊讶之色,乔影即便大脑仍然空白,却好像吃了定心丸一样,深吸一口气,刚想说一句“我等你”,就被自家二哥厉声打断:“阿影,还不出?” 乔影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出去,衙役识相的关上屋门。 何似飞又深深一揖,起身后道:“大人,小子猜出知何兄身份,乃是昨夜在运河渡口看到了站在乔初员身旁的您。起初,小子不识大人身份,以为是知何兄家中侍卫。今晨,在府衙门口,遽然发现大人身份,小子便想……能让大人在岸边职守一夜,知何兄应当另有身份,不可夜不归宿,才惹得长辈如此挂念。” 逻辑清晰、有理有据。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77节 乔博臣心里信了大半,但愠怒之色不减。他幺弟喜欢是一码,但如果有人胆敢仗着幺弟喜欢,就狼子野心的意图攀亲,那就是另一码了。 这样的人不配娶他幺弟! “哦?得知了本官是太守,阿影是太守幼弟,你便对他从兄弟情,猝然转为喜欢,想要来提亲,是么?”乔博臣冷声道。 何似飞面上依然毫无波澜,只是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看着乔太守,道:“大人,对于知何兄,小子确实有所图;但对于太守大人,小子绝无半分肖想。” 这话是表明了何似飞的态度,但乔博臣不知怎么的就联想到自己专程买回来的那只乌骨鸡。 ……终究是被嫌弃了。 - 乔博臣傍晚下值后回房,给乔夫人说了此事,哼哼道:“这小子气得我牙痒痒,什么叫‘绝无半分肖想’?不就是看不大上我呗!” 乔夫人笑着给他洗脚盆里添热水,道:“相公挺喜欢那何公子的。” “也就是看着他有几分我当年的狂气……嘿,谁喜欢他,夫人可不能乱说!那什么‘对阿影有所图’,一看就不是正经君子能说出来的话。” 乔夫人翻译:“相公这是说何公子是君子了。” 乔博臣被夫人拆台习惯了,哼也懒得哼,径直道:“有狂气,有担当,又得了杨大人青眼,说日后中进士后可以拜入他门下——想当年杨有许大人中探花那会儿,在京中也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就是一般的举人、进士给他送拜帖,答不答应见面,权看杨大人心情。可这小子,才考个院试,才是个小秀才,居然被杨大人主动要求收为门生。加之他品性不错。方才我把乔初员叫来问话,他说今日自打在府衙门口见到我后,姓何的小子就再没主动碰过阿影一根手指头,除了阿影差点被人撞到,他轻轻用手指扶了阿影一下,但也很快就收手。我觉得吧,这小子是还行,阿影嫁他,不委屈。” 乔夫人暗暗心惊。 她夫君是什么人?即便只有太守官位,但从小到大见过的大世面也不知凡几了,眼光可以说非常之高。 可她夫君居然说‘阿影嫁他,不委屈’,那便是意思两人很登对了! 她一介女流,没见过何公子,不晓得他的为人和才学。只是单纯从地位方面来看,即便何公子日后中了进士,但以乔家阿影的身份,嫁给何公子也一定是‘下嫁’,谈不上门当户对。 乔博臣显然看出了夫人的想法,说:“我就是感觉,感觉这小子日后可能真的出人头地……夫人,这就是个感觉。不过,那小子寒门出身,想把自家门第提到乔府的位置,也太难了。纵观大历朝百年来,唯一差点做到如此地步的寒门学子,只有当年的绥州余明函,可他也是差了点,最后不落了个满盘皆输的下场么?” 乔夫人点点头,给夫君递了布巾擦脚,道:“那阿影的婚事,你是怎么跟何公子说的?是等明年先帝丧期过了办,还是再推迟些?” 乔博臣道:“他才多大的少年,谈什么婚事。我就跟他说他的‘知何兄’姓乔名影,暂未订亲,不过也只是暂未,待先帝丧期过后,赶紧去京城,拜帖往乔府下,说不定我娘心情好,就定下你为女婿了。其他的那少年就没问了。我倒是觉得何小子挺知进退的,我这边不可能给他承诺什么,毕竟阿影婚事不是我能做主的,得看爹娘的安排。明年阿影就十七了,可能要先把亲事定下来,成亲倒可以推后些,毕竟何小子明年才十五——虽说到了成亲的年纪,可那年纪的少年懂什么。啧,我就说我心里怎么总觉得哪儿不对,那小子年纪太轻,日后成亲了还得让阿影照顾他……” “相公这般吊着那少年,可真是、真是……”乔夫人话锋一转,道,“少年晚熟,过些年就知道照顾人了。” 乔博臣叹气:“我就是觉得,阿影虽说是家里最小的弟弟,可大哥、大姐、我都没照顾过他一日,就连爹娘那时也都忙于他事,对他鲜少有关怀。” 乔夫人还是第一回知道这些,怔愣了一下:“啊?” 她以为阿影的性子,是那种自小娇宠无度,才惯出来的。 乔博臣低声道:“夫人,我爹娘其实很会教孩子,你看,我大哥性情刚毅,吃苦耐劳,驻守边疆;我大姐敢爱敢恨,活泼机灵;我呢,我自小在大哥大姐的光辉下长大,不怎么出彩,但脾气也尚可。唯有幺弟,他要是能得到爹娘的关注和教养,也不会如此跋扈放肆……” 乔夫人到底也是孩子娘,她突然有些难过,道:“所以,阿影是用极端手段,想要引起爹娘的关注?” 乔博臣道:“起初确实如此,可后来……一直得不到关注,他就有点自暴自弃了。我跟你说过,他两年前来了趟瑞林郡,但没来罗织府,去了那行山府的木沧县。他当时想拜绥州余明函为师,你说说,他又不考科举,拜师余老,想做什么?无非就是想脱离爹娘的掌控,不嫁人啊。” 这些心思,当时年仅十四岁的乔影以为自己藏的很好,却不知,他的一切行为,在大人眼中都一览无余昭然若揭。 乔博臣继续道:“所以啊,我一直以为娘会给阿影相看一个年岁稍微大一些,懂得心疼妻子的丈夫。没想到……” 没料到,阿影自个儿看中了个比他还小两岁的少年。 乔夫人道:“阿影喜欢就好,而且你对那何公子评价也高,我看啊,这门亲事就不错。年纪大了才不好,花花肠子一堆,哄人的甜言蜜语张口就来,但那都是逢场作戏!少年人的喜欢,才是不掺杂任何其他东西的单纯的喜欢。就像何公子说的,他只对阿影有所图!” 乔博臣见自家夫人突然义愤填膺起来,不禁悄悄反思自己最近是不是哪儿做得不好,让夫人以为自己是逢场作戏……天地可鉴,他对夫人绝对是真心啊! 乔夫人正气着,忽而看到自家相公委屈的眼神,道:“没说你,就是我那闺中密友,她夫君就大了她十来岁,当初那男人迎娶她时,赶走了为他育有一子的妾室,对她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结果呢?借着她家钱财捐了官之后,得瑟起来了,如今家里三个妾,七八个通房……呵,男人!” 乔博臣赶紧发誓:“我、我对夫人……” 乔夫人起身出了门,留下一句:“我现在听不得老男人的甜言蜜语,你悠着点,我去看南星睡了没。” - 乔影此刻正在自己屋内奋笔疾书,不是练字,也并非写信,他是在誊抄祈福经书。 午间送走了似飞后,他让乔初员去赌坊兑了银子,并将那赚来的一千四百两白银分成三份:二百两捐给罗织府的文庙当香火钱——在似飞参加院试前,他专程去祭拜许愿了的,现下愿望实现,自然得还愿; 还有二百两,明日他出发去行山府,捐给那儿的文庙,同是还愿; 最后一千两,乔影想了想,又添了两千两,一共三千两,他要捐给行山渡口旁边那座桃花山上的姻缘寺! 似飞在猜到自己哥儿身份后,居然一点也没表现出愠怒,也没有因为自己的欺骗而生气,反倒、反倒直问太守大人,家中是否有为他订亲; 反倒直言对自己有所图。 “就属你最风流。”乔影嘀咕着,耳廓红得发烫。其上一枚嫣红的朱砂痣,在烛光下漂亮到夺目。 翌日傍晚,何似飞一行人抵达行山府,想着明日一早要乘船回县城,便没去内城找客栈,而是住在渡口边。 几人在客栈楼下吃饭,听到邻桌一名男子高谈阔论:“男子怎么不能去求姻缘了?四月那会儿我娘让我上桃花山求姻缘,在我前面的也是一位年轻男子,估摸着十五六岁吧,他出手阔绰,捐了数十两银子的香火钱,随后用红绸带写了心愿嘞。” 桌上其他人啐他,表示不信。 此人似是见不得大家如此作态,急了,道:“真的,我当初就比他晚写完一会儿,还看到了他系下红绸带的位置!我的绸带就系在他旁边的窗棂上,我瞄到了那少年的名字,叫、叫乔影!” 何似飞一口汤把自己呛到,咳了好些声。 王栈不解:“这汤不错啊,怎么呛着了?” 陈康也有些疑惑。 随后,他们就听到隔壁那桌的男人继续道:“哼哼,我还看到,跟那叫乔影的少年的红绸带绑在一起的,是一个叫何似飞的少年写的。” ——“何似飞你们不陌生吧?咱们今年的府试案首!” 这下,陈康、王栈等三人看何似飞的目光,终于不对了起来。 第101章 一向把何似飞奉为榜样、标杆、楷模的王栈宛遭雷击, 嘴唇翕动半晌,才憋出一句幽怨的话:“我以为何兄心中只有圣贤书,所有外物皆不沾身。” 包括感情。 哪想到, 何公子居然背着大家偷偷作出这等事。 ——最关键的是,偷偷去求姻缘还不带上他们! 同行四人之一的武姓书生不断点头表示自己也这么看。 陈康作为几人中年纪最大,已有了孩子的‘过来人’,虽说被何似飞求姻缘这个举动给震惊了, 但还是反应很快道:“何兄这个年纪,是该说亲了。求、求个姻缘而已嘛, 正常、正常。” 此话出口,陈康才觉察出有些许不对。就像隔壁那桌人说的,一般十四岁来庙里求姻缘的,都是女子或哥儿, 祈求上天,给自个儿许配个好人家。 哪有这种半大的少年来求姻缘的? 正值夏末初秋, 天气热得紧, 在渡口歇脚的人也多, 隔壁那桌人谈至酣处, 声调不低,不止何似飞他们这桌,周围其他桌的人也都听到了。 “那何案首当真求了姻缘?我家闺女今年十三,倒也可以订亲……” “老王, 想多了。何公子这等少年俊才,应该不愁姑娘才是。” “就是, 何公子哪会愁姻缘。我是木沧县人, 当初何公子高中县案首时,我们县城几大员外都邀请了何似飞去做客, 只是啊,何公子一心准备府试,哪家都没去呢。” “听说本月何公子又去参加了院试,这要是考中,就是秀才老爷!十四岁的秀才老爷,我滴个乖乖!” 听到这里,方才被那句‘何公子居然求姻缘’给震撼到了的百姓才反应过来——是啊,何小公子这样出尘的少年,相貌好、个儿高、科举前途不可限量,做得一手好诗不说,家里还没有杂七杂八的通房姬妾! 试问,哪家姑娘哥儿读了何公子的诗不心生钦慕? 试问,哪家老爷瞧了何公子的前程不动嫁女之心? 这样的何公子,用得着求姻缘? 此刻,终于有位明白人说话了:“你们说的可是桃花山上的寺庙?我就是咱们行山府本地人,我活了二十来年,怎么不晓得这寺庙是求姻缘的?我觉得罢,何公子应当也不知晓此事,只当是寻常祈福求平安的寺庙——对了,那位看到何案首留书的兄弟,你瞧见上面写了什么吗?” 最开始高谈阔论的青年在众目睽睽之下,支支吾吾半天,还是招了:“瞧见了,是求他赠诗那位晏知何平安顺遂……” “原来是为好友祈福。” “哎……白激动一场,我还以为我闺女有点希望。” “那寺庙约莫几十年前确实求姻缘灵验,后来府城发达起来,祈福、玩耍、踏青的地方多了,桃花山就渐渐没落下去,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应该大都不晓得那小庙是求姻缘的了。” “我就说作诗奇才何公子还用求这个。” 沉冤得雪,王栈等人纷纷开口说:“是小弟误会了何兄。” 何似飞吃好了,放下筷子,道:“无妨,那日原本是同知何兄一道上山赏桃花,半途见着了寺庙便进去拜了拜,并不晓得这是求姻缘的庙。” 王栈道:“原来连进庙求平安都是随了缘分的,我就说怎么会专程求这个。” 武姓书生道:“无论如何,我还是很羡慕何兄同知何兄的感情!” 陈康也在感慨:“是啊,太羡慕了。人生短暂,得一交心知己,实乃一大幸事!” 几人吃完饭,武姓书生提议:“何兄,那寺庙远么?不大远的话,咱们上山去走走,就当消食。” 何似飞道:“不远,两刻钟便可走到。” 桃花山本就不大,走一趟都花不了一个时辰。 王栈眼睛亮了:“走走走,咱们上山,我今年也十四,该说亲了。我娘给我相看了好些个姑娘,说等我考完院试回去都见见面,我正愁着呢,不若先去祈祈福。” 陈康早就成亲了,不过这会儿也不扫大家的兴,一道跟着了。 到了寺庙,那僧人正提了水回来,瞧见何似飞,即便过去四个月,依然一下就认出了他:“诶,施主又来了。” 何似飞见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帮他拎了一桶:“见过大师。” “多谢施主,”和尚边走边说,“不知施主到来,所为何事?” 何似飞想了想,道:“还愿。” 和尚道:“那施主稍候片刻,我去点上香烛。” 日头渐落,光线昏红,同暖黄的烛光交相映照,为这小小的寺庙平添几分超然世外的神秘与安逸。 何似飞点了三根线香,跪在蒲团上,双手举过发顶,闭上双眸,虔诚还愿。儒雅的书生长袍也遮不住他身上挺拔倜傥的少年气儿。 他拜了三拜,才起身将香插入香炉。 在贡了香火钱后,何似飞行至窗边,借着光勉强去看红绸上的字。 和尚走过来,笑着问:“施主可找到自己的愿望?” 何似飞大概记得位置,看了两三个后便瞧见了自己和乔影的缎带。果然如山下那青年所说,乔影……也就是知何兄的缎带同自己的绑在一起。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78节 「望晏知何平安喜乐 壬辰年四月十九·何似飞留」 「愿君得展凌云志,扶摇直上九万里 再愿君心似我心 壬辰年四月廿八·乔影留」 何似飞看着属于知何兄的字迹,低声“嗯”了一下。 和尚又道:“心诚则灵,施主福德不可量也。” - 待何似飞乘船回到木沧县时,他连中小三元的事情已经在县城沸沸扬扬热热闹闹的传了两日。 甫一下船,周遭百姓接连道贺,何似飞顺手买了两筐橘子和两筐石榴,请乡亲们自取。 “秀才郎,这我们怎好意思?” “就是啊,何公子连中小三元,为我木沧县争光,我们该感谢何公子嘞!” 何似飞笑道:“大家既是来贺喜的,我自然得给大家沾沾喜气。” 话音还未落下,就有人赶紧摸了一个大石榴:“何公子给大家沾的喜气!我先不客气了,带一个回去给我家小子吃,到时让他也考个秀才郎!” “我也——你们别太快,一人一个啊,给我们后来人留点!” “多谢何公子!” “秀才老爷慷慨!” “何郎君才高八斗,高义薄云,谢过何小郎君!” “让我进去给我家小姐也抢一个,诶,你们谁让我一个石榴和橘子,我给谁一百文!” 余枕苗一直在渡口边等候何似飞——近来围拢在渡口这里等着似飞少爷归来道喜的百姓不少,余枕苗先前看着这架势,心里估摸着等回到家都得一个时辰后了。 没想到似飞少爷买了两筐橘子和两筐石榴,便顺顺利利脱身。 余枕苗看着同似飞少爷一道乘船回来,本打算跟他一起往回走,此刻却也加入那抢水果大军的三位同窗,心道:何少爷这真是智多近妖了。 一些新鲜又水灵的应季水果,加上一句‘沾喜气’,不仅传扬了名声,又不拖延时间,还让百姓们都乐呵呵的,觉得不虚此行。 一石三鸟,当真……厉害。 何似飞其实并没想这么多,他只是急着回去见老师。现下围拢他的人少了,自个儿加快脚程,从渡口到余府这段路程,用时居然比平日还短些。 余枕苗在下人伺候何似飞洗手洗脸时,悄悄跟主人说了那‘沾喜气’一事,佩服的五体投地。 余明函笑道:“他一个半大的小子,就算再多谋,也不会顷刻间就作出这等完美的决断。枕苗啊,你还是不了解似飞。” 余枕苗洗耳恭听。 余明函乐得解惑,道:“似飞那就是单纯的大方。我一直都觉得他不像农户出身的孩子,反倒真是那种数一数二的大世家才能养出来的矜贵公子哥儿——因为见多识广、因为拥有的太多,更因为胸中有丘壑,所以对很多东西没有强大的占有欲。别人待他好,他便乐得分享。” 余枕苗连忙道:“少爷品性不俗,主人教得好。” 余明函摇头道:“我可没教他这些,再说,我这点家底,也教不了他这些。这小子的大方纯粹是天性里带来的,第一次同他交流时我就发现了。而且,他在慷慨的天性里,又带了精明的算计。两者并不矛盾。当似飞想要争取某些东西时,那可真能将人心算得透透彻彻。” 想着自己两年多前收徒时,似飞写得那封‘拜师贴’,可真是把他当时被贬又气不过的心态拿捏的十分到位。当时余明函还以为这是个孤傲轻狂的少年,还以为自个儿要花大功夫教他如何掩藏野心。没想到,这少年待人接物压根挑不出毛病,就像那黑芝麻馅儿的汤圆,看着白白胖胖圆圆滚滚可亲喜人,芯儿却是黑黝黝的。 这样的弟子好教,却不好掌控。 唯一获得他信任和依赖的方法,只有全身心依赖、信任他。 以心换心。 七百多个日日夜夜从指缝间溜走,师徒二人早已亲如真正爷孙。 这是两年多来,余枕苗第一次听到主人正式谈起小少爷的品性,神情满是自豪。 ——比前两日少爷连中小三元的消息还要让主人骄傲。 何似飞净手洗脸后,端了热茶,不疾不徐步入堂屋。 余明函正坐在主位太师椅上,余枕苗侍立在他右手边。 何似飞行至余明函面前三尺远,站定脚步,余枕苗赶紧拿出准备好的软垫,放在何似飞面前,何似飞跪下,将热茶捧过发顶:“学生请老师用茶。” ——师门规矩,长久不见老师,第一面要以标准弟子礼奉茶。 这与外出长时间不见爹娘,归家后同样要磕头奉茶的道理一样。 余明函赶紧接过,一口喝了大半杯,道:“快起来。” 何似飞起身,余明函将他前前后后打量一遍,觉得不够,最后径直站起来,走到何似飞面前,从他的手腕捏到肩膀,又拍拍他的后背,道:“四个月不见,似飞长高了,身子骨也结实了。好,好!” 何似飞道:“谢老师挂念。老师来回奔波,身体可有不适?” “京城那边派来接送的都是好车好马,舒坦着,”余明函笑道,“先去用膳,晚间来看看你的院试答卷。” 何似飞错愕:“院试答卷?” 余明函道:“我找人誊抄了一份你的院试答卷回来,已批改结束。走,吃完再说这些。” 何似飞无奈道:“老师,您不提还好,说了这院试答卷批改一事,学生哪还有心思吃饭?” 虽然他的答卷排名院试第一,可有些问题何似飞当初写时就不能完全肯定,这会儿听老师都批改结束了,自然着急。 第102章 以余明函对何似飞的喜爱和纵容, 晚饭自然被挪到了平时授课的偏厅。 余明函先让何似飞看他批注过的答卷,自己趁这时间吃了半个胡饼来缓解腹中饥饿。 相别四月,似飞看起来当真是成长许多。他这年岁的少年, 十天半个月不见,几乎就是另一副模样,遑论确切算下来,师徒二人已经快五个月没见到了。 少年轮廓长开了些许, 下颌线条依旧流畅利落,却因为认真严肃的眉眼和微抿的唇, 被灯光映出了几分坚毅和锐利。好像一柄绝世宝刀,正在不断的打磨中露出自己深藏的雪亮锋芒。 少年人真的长大了。 余明函忽然想到,今儿个已经八月二十,再过四个月就到癸巳年, 似飞十五岁——该订亲了。虽说男孩成亲可以稍晚些,但也得先订下亲家, 不然好姑娘要被别家少年挑走了。 待何似飞目光从答卷中抬起, 便看到老师正盯着他出神。 何似飞没有提醒, 而是迅速喝了手边尚温的粥饭, 用帕子擦了擦唇角,才开口:“老师。” 余明函‘咳’了声,问:“看完了?” 何似飞点头:“嗯,但弟子对其有三处不解。” “哪三处, 你且说说……” 这一谈,就从对批注的不解, 逐级上升, 不断思辨,直至把论点掰开、揉碎了做分析。余明函原本还只是缓声解释, 后来,自个儿也被开拓了思路,同何似飞辩论起来。 眼看着亥时将过,余枕苗在窗外悄悄敲窗三下,何似飞思绪被打断,看着已经燃至尾端的蜡烛和炸响了数次的灯芯,心知时间已晚。 他自个儿晚睡没什么,但老师年纪大了,一定得规律作息。 何似飞当即道:“老师,天色已晚,学生送您回房歇息。” 余明函显然还在兴头上,老人家觉少,过了往常睡觉那个档儿,后来就再难感知到睡意。不过他这会儿纵然清醒无比,还是依从了徒弟的意思,让他扶自己回房。 两人穿过月色照耀下的抄手游廊,余明函道:“似飞近日进境很大。” 纵然师徒二人接近五个月未见,但余明函对徒弟的学习进度心中有数,本以为似飞这些日子能靠着自学达到院试案首的水准,已是挑灯苦学的最好成果。 万万没想到,他现在同自己交流讨论,思维之敏捷、切题之精妙严谨的程度已经完全在他那张院案首答卷之上! 而院案首的答卷是他十几日前所写,那如此长足之进步便定是近来获得的。 何似飞诚实道:“院试考卷同府试和县试有很大差距,考过院试后,学生回去不断思考自己的策问内容,觉得里面疏漏颇多,归根结底是自己一直只把心思放在与科考有关的书籍上,少了对除此之外其他所有知识的思考。” 他笑了笑,道:“老师,学生是不是学成了书呆子?” 余明函听何似飞剖析自己,开始还觉得颇有条理,可最后那句调侃一出,便让他忍不住吹胡子瞪眼:“老夫的弟子要是书呆子,那世上再无机敏之书生。似飞,此话虽是自谦,但自谦过头了。你当着老夫面说尚可,老夫不会因此轻视于你,可若你当着其他书生面说,难保他们在心中瞧你不起,背后说你连中小三元是因为沾了年纪小的光——毕竟知府、县令等人确实会对‘神童’颇为照顾,偶尔提个名次也未曾可知。到时,三人成虎,这名声还要不要了?” 何似飞神色肃重,道:“学生知晓,学生日后绝不再犯。” 余明函道:“为师素来只悄悄担心你会不会恃才傲物、骄矜自大,随后自负自满,不思进取。哪想到你居然谦逊过了头——不过你在外向来知进退,为师便不多言。只是为师书房内那些杂文、游记、心得体会,乃至琴谱、话本、草木辨识、药材应用等书籍,从明日开始,得大量阅读了。” 说到最后,余明函愈发满意,原本他就是计划等自己回来后,再提点弟子扩展知识面,将此前对四书五经的理解融汇至实际生活的方方面面,这样才能写出真正切合实际、非纸上谈兵的好文章! 没想到,在他提点之前,弟子已经聪慧到自己发现了这些! 得一弟子如此,当真是老夫之幸! 何似飞在老师面前,从不掩藏自己的情绪。他拖着长长的尾音,道:“学生知道——可,前些日子学生一直在老师书房,并未看到您所说的那些书……” 话音还没落下,何似飞忽而想到,应当是老师近期重新布置了书房。毕竟老师早早就回来木沧县了。 余明函见他突然止声,爽朗的笑了出来。 难得见自家弟子身上出现这种率先未料到之事。 毕竟,弟子聪慧到一直学的比老师教得进度快些,这样会让老师少了很多成就感啊。 “老师。”何似飞面上带了气馁。 余明函坐在窗边,道:“好好,不笑了,你小子从我回房,又没让余枕苗跟来,还有什么话要说?” 何似飞道:“老师所料不错。学生最近因为一件事,有些苦恼,但今日时间已晚,便长话短说。学生在考府试时,曾遇到一位志同道合、性情相投之友人。起初,学生以为他是肚中有墨水的江湖侠客,便同他一道辩论书中内容。可此人在学生府试结束后,每一日都候在考棚外,为学生送饭送水,最后还拉着学生去文庙祭拜,说他同学生一道许愿学生能中案首,把他那一份也许给学生……” 余明函听着这发展趋势,头皮几乎要炸开——他这弟子,不会被那人带歪了,喜欢上男子吧?! 这可不行! 何似飞总结的确实十分精炼,道:“府城一别,原以为得两年后京中再见,不料他随兄长暂住郡城。学生恰好去郡城考院试,在书肆再遇到他。此回,学生发现,原来前三年买学生木雕之人是他;府试、院试为学生祈福之人是他;给学生准备院试饭菜之人是他;见赌坊‘院试案首’赔率中,学生赔率偏高,下注七千两银子为学生拉低赔率的也是他……” 余明函喝止:“够了!似飞!” 这小子现在告诉他这些,难不成是觉得他见过世面,承受能力好,所以托他稍后告诉家中爷奶,说他们的孙子喜欢上一个男子? 何似飞抬眸,正对上老师愠怒的双瞳,当即跪在床边,道:“老师,在院试放榜前夜,学生同他促膝夜谈——” “你小子这都能做得出来!”余明函扬起声音,目眦尽裂,重重一巴掌拍在床头。 见他大怒,何似飞胸口也憋着一股气,目光依然丝毫不闪躲,道:“老师,翌日院试放榜,学生遽然发现,此人乃哥儿身份——” “什么?!哥儿?!”余明函这下真的被气到站起身来,吼道,“哥儿身份你不早说!”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79节 是哥儿还有什么怕的? 虽说举国上下都不怎么待见哥儿身份,但只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旁人便无权置喙,再说,成亲后日子是两个人过的,关旁人何事? 何似飞自从拜师后,还未见过老师如此暴怒,他目光中带了些许慎重,不知接下来那些,还该不该说出。 余明函显然也是看出了他的心思,道:“你接着说,说完再起来。” 何似飞老实跪着,道:“发现他哥儿身份后,学生惊怒掺半,心中对他的情谊也不甚明晰。但在那时,他为学生收拾书箱,哭着问学生——当真要在鹿鸣宴之前订亲。学生当时才想到,我们年岁相仿,学生会在一年左右订亲,他亦然。随后,不等学生细思,他兄长来到客栈,带了一句杨有许大人的话。学生担心两年后京城再见,他已嫁为他人之夫,便自作主张,询问其兄长他可有订亲。” 余明函这会儿那些冲上脑子的热血已经缓缓褪下去,反问:“你觉得自己对他的情谊还是不明晰?” 何似飞依然颔首。 他当时那么问乔太守,是因为害怕失去,嘴比脑子反应快的脱口而出。 但后来再去桃花山上的寺庙,看到了那句‘愿君心似我心’,何似飞便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君心似我心’。 余明函看着他,心说你幸好长了个聪明的头脑,在自己心里没做出确切决断前,会优先选择最想要的说。 不然,真的就可以后悔一辈子了。 余明函垂眸看着这个满面青涩和倔强的少年,心中顿生羡慕——也就只有少年人,才敢在心思未定前,凭着一腔少年热血、一怀少年意气,将心中不想失去、不敢失去之人牢牢攥在手心里。 若是日后受了世事搓磨,顾虑重重、思绪繁多,还怎么敢开口问出那样一句话? 想到这里,余明函道:“起来吧,你做的对。其实,感情一事,老夫着实也看不清楚、理不出头绪,可老夫现在敢给你肯定,你做的对,少年。遵从你下意识、本能的反应,去做、去拼。但切记,你是男子,你的肩膀,要担起责任。” 何似飞依然跪着没起身。 余明函低头看他,无奈道:“怎么,这是在给老师撒娇,要为师扶你起来么?” 何似飞缓声道:“老师,学生在问出那句话后,他兄长告诉学生,待先帝丧期过后,去京城乔家下拜帖,他幺弟姓乔名影。” 余明函这下真的感觉一口气拔不上来—— “乔家大女儿身为太后,乔父同乔大郎手握兵权,你、你去求娶乔家幺儿?你前途不要了么!起来,这就书信一封,告诉那乔二郎,他们乔家,咱高攀不起!” 第103章 “似飞, 娶妻当娶贤!”余明函用尽全力克制住胸中怒气,以至于说话时嘴唇紧绷,露出伶仃细瘦的牙齿和干涸的牙床, “那乔家幺儿,身为哥儿却假扮男子,在外抛头露面暂且不提;单就是他明知自己哥儿身份,却同男子交好, 此行为举止实属不端、不德、不顾体统!似飞,细数你方才说过的那些事, 哪件是待嫁的良家哥儿能做出来的?” “老师,您先消消气。”何似飞起身拍了拍老师瘦骨嶙峋的脊背,抿了抿唇,慢声道, “您所言学生明白,但……” “但你还是不想看他嫁于他人, 对吧?”余明函咬牙切齿的替何似飞补全。 何似飞不做声了。 其实他想说的是, 自己对那些约束哥儿和女子的条例并不看重。一是他出生于一个男女平等、只看实力的时代;二便是他曾在乡下农村里生活了四年。农户家的孩子, 无论女儿还是哥儿, 都得下地干活,在此过程中他们难免要与男子交谈、搭手一起干。如果这就是不成体统,那普通村户家的女儿和哥儿还怎么嫁人? 余明函把他的沉默当成默认,恨声道:“你小子不是一贯会审时度势么?难道真要为了这乔家幺儿, 放弃你的梦想,放弃你努力这么久, 未来可期的一切?” 何似飞忙道:“学生不敢!学生的未来不仅是学生个人的, 更是老师、爷爷、奶奶以及何家列祖列宗的,学生绝不敢言弃。” 余明函到底是打心眼儿里喜爱这个徒弟, 不想用‘大家长说话,晚辈不得反驳’那套压着徒弟。 听他心中还算清明,自己纵然气急,也先选择给他讲道理:“不敢言弃就得放弃乔家幺儿。似飞,现在已经不是乔家门第高低的关系。京中比乔家门第高的又不是没有,那梁国公、魏国公等,哪一个不是高门大户,哪一个不比乔家有根基?要是他们家的哥儿心悦你,你又想娶,为师岂会拦着?但那乔家万万不可。” 因为乔家有兵权。 因为乔家大郎驻守在西北边疆。 兵者,刃也。一面解帝王忧患,能上阵杀敌,锐不可挡;一面成帝王忧患,使其彻夜难眠,恐名将自立称王,黄袍加身。 余明函道:“乔家大女儿在宫中,好听点是太后,不好听便是人质。不过,有她在,陛下暂时不会动乔家。但你觉得陛下还会让乔家女婿成为自己左膀右臂、肱骨之臣么?会让整个朝廷百官文武,皆臣服于乔家么?!似飞,可还记得为师教你的第一句是什么吗?” 何似飞垂了头,道:“帝王心术,不在明辨是非,彻清对错,在权衡利弊,掌控平衡。” 余明函声音里带了浓浓的疲惫:“那你还不懂这道理么?去吧,这便修书一封,老夫让枕苗快马加鞭送去罗织府。” - 何似飞扶着老师躺下,自己则出了房门。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余明函叫了余枕苗过来:“似飞去了哪儿?” 余枕苗方才没跟过来,可即便站在院中,还是能隐约听到主人和少爷的对话。见主人似是动了真怒,余枕苗不敢回去休息,一直守在不远处,这会儿过来的便很快。 “老爷,少爷去了书房。” 余明函总算放下心来。 只要似飞肯修书一封,抹消此口头协约,一切即可回归正轨。以似飞的才学和计谋,不愁不能位极人臣。 老人家到底体力不大好,方才余明函躺着躺着,就渐渐睡过去,醒来时已到寅时。 在外守夜的余枕苗听到屋内动静,轻手轻脚近来,点了灯烛,又给主人添了热水。 睡了一个多时辰,余枕苗精神头明显恢复了些,他润了喉,问:“几时了?” “寅时刚到。”余枕苗道。 余明函放下茶杯,道:“似飞还在书房?” 余枕苗道:“在的,灯一直亮着,我担心打扰公子,一直没进去。” 余明函想了想,担心何似飞给那乔家阿影写‘惜别诗’——毕竟这年岁的少年很容易钻牛角尖,还喜欢跟长辈对着干。有些少年对着干的很明显,有些少年能维持着表面乖顺,但心里会不自觉地逆反。 大家都是从年少时走来的,余明函岂会不了解少年人的小心思。 不过,乔家阿影对似飞来说,实属烂桃花,必须掐掉。 余明函不放心,道:“给老夫披衣,去书房看看。” 推门而入时,何似飞身杆儿笔挺的站在书案后,右手指尖捏着一支狼毫,迟迟未落笔。 余明函心道,这小子果然! 主人家的谈论,余枕苗不会掺和,很有眼色的关上房门,守在外面。 余明函见何似飞一副凝神沉思的模样,并未开口唤他,而是举步走向书案。 何似飞正在写的这张纸上只落下零星两行字——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大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1」 并非诉说不舍之意的情话。 余明函先是觉得自己低估了徒弟,后将这两句诗细细品读一遍,逐渐琢磨出味道。 想渡黄河时,被冰冻的水流阻塞;想登大行山时,却引起被霜雪覆盖,无法行进。 这话里话外,不正是何似飞现在的处境么? ——只要他不放弃乔家阿影,只要他敢当乔家女婿,那么他的仕途,就宛若塞川之黄河,满雪之大行山。 至于后面两句,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商朝伊尹梦中乘船经过日边,随后一路从奴隶爬到宰相之位。 这些典故都是他两年前当故事一样讲给何似飞听的,可此刻被他巧妙的应用进诗文中。 何似飞这会儿才察觉自己身旁站了一个人。 但他只是偏头看了一下,并未行礼,紧接着,继续落笔——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余明函看着这感叹和疑问,觉得徒弟这不仅是问他,更是在问自身。 他张了张口,嘴唇微微动了下,却终究无法回答。 其实给乔太守写信,可以完美的解决此事,随后似飞也可以像伊尹一样,一路青云直上,位极人臣。 但看何似飞这首诗,便……可晓得他的选择。 他不愿。 何似飞不愿意同乔家阿影彻底划清界限。 那,余明函也想不到其他解决办法。 可何似飞书写的动作一点也没顿,最后一句诗文一气呵成。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这是何似飞给自己的答案。 即便前方无数险阻,终有一日,他可扬起风帆,长风破浪,横渡沧海。 余明函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因为一首诗怔愣半晌,随后,眼眶中溢出了泪花。 好一句“长风破浪会有时”! 好让人荡气回肠! 绝妙! 这才是少年! 见何似飞这首诗明显已经写完,这张纸张却不见前半部分,余明函忙把书案另一侧那堆带着新墨的纸张挑拣出来,一张张翻看。 片刻后,终于找齐了四张纸,拼凑出何似飞的前四句——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1」 看着这首诗,余明函几乎能对他的茫然和困顿感同身受。 可他困顿后,没有选择那条抛弃了乔影的坦途,而是坚信,凭着自己的才华和学识,终有一日,可以像姜太公、想伊尹那样,位极人臣。 余明函终究是再也说不出‘修书一封,不要乔影’的话。但他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只是在何似飞写完搁笔后,对他道:“冲动、热血是少年人的特性。为师只想问你,似飞,你是离不得那乔家阿影,还是只想逆反为师的命令?” 何似飞眼眶也有些红,给老师行了礼,道:“学生没有离不开乔影,亦不想违抗师命。不肯推拒此事,一因学生在世为人,便要言出必行;二因知何兄一腔热忱,学生莫不敢负。” 余明函愣了愣,显然没料到是这个答案。 第一点好理解,他徒弟向来是真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鲜少‘朝令夕改’; 可第二点,他方才了解过那乔家阿影假扮男子后,便化名为‘晏知何’,似飞叫他‘知何兄’,意思便是他不想辜负‘知何兄’的友情,而非是对乔影的爱情。 他迫不及待问出口:“你对那乔影,当真并非喜欢?”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80节 话音落下,余明函才想起来,自己睡前,似飞的确是说过,在发现乔影是哥儿后,他是惊怒参半的,并且他对乔影的情谊并不明晰。 真要论情谊,何似飞还是跟‘晏知何’感情深。 可当时那乔影哭着问了似飞“再见时,你可会娶了亲”,他这徒弟便意识到——自己内心是不想让‘知何兄’嫁与他人的。 因为,嫁为他人夫,两人便彻底形同陌路。世间再无晏知何。 余明函自己想明白了,见徒弟还纠结着回答不出来,没好气道:“暂时别想着谈情说爱,今晚即便没怎么睡,白日里不得补觉,这些书得开始看了——还有,这首诗你自比姜太公和伊尹,可不许随便放出去,不然不等陛下发现你,你就被其他官员处理了。” 何似飞连忙颔首,道:“谨遵老师教诲。” 余明函又有些困,却还是坚持着把何似飞这些草纸收起来——现下这首诗不能放出,待日后徒儿登入金銮殿,官拜宰相时,那还不能放么? 这么好的文采,可不许委屈到不见天日。 想了想,余明函又在旁边用自己笔迹写下了时间,壬辰年八月廿一日寅时。 ——即便日后他化为一抔黃土,看不到这首诗作临世,但有他字迹作证,便可证明是似飞年少时所写。 做完这些,余明函又有些困,他强打起精神将这些诗文装入箱中,便打算回去再休息片刻。 何似飞自然是搀扶着老师回去的。 这会儿是后半夜,星稀月明,看着那缺了小半的月亮,何似飞忽然道:“老师可曾去过牧高镇?” “去过。”余明函说。 他平日里不让余枕苗扶,偶尔即便是让他搀扶,也鲜少将重量压在他臂间。 但对于这唯一的徒弟,余枕苗便不掩饰自己的困意,脚步沉重,让他好好搀扶着。 “老师去过那儿?”何似飞惊讶。 如果画在地图上,牧高镇上河村不仅是木沧县的‘边边角角’,还是行山府,乃至整个绥州的边边角角。 “老夫年少时啊,可没你小子这么沉稳踏实,当时我们上午在学堂。” 第104章 一般情况下, 年长者同少年人说起自己的‘少年时’,总会带着深切的怀念和淡淡的惆怅。 遑论余明函已七十有四,同何似飞的年岁差了整整一甲子, 便总是不太喜欢同少年人讲自己的少年时。 但此刻,听着少年人用满是惊讶的语气,余明函感觉身体好像来了劲儿,道:“我那个学堂距离牧高村多远啊, 更别提还得爬山,年纪再大点听着这么长的路就闻之生畏, 也就那会儿精力充沛,下学堂后把书篮一放,揣俩米糕,就跟伙伴往山那儿跑。” 何似飞完全想象不出老师年少时撒腿就跑的样子。 他所听到的余明函, 是连中三元名满天下的才俊,是在政权迭代中三起三落的名士, 这两者无论哪个, 都跟‘撂下书篮, 揣俩米糕, 撒腿就跑’扯不上干系。 “怎么,忽然提起这个?”余明函疑惑。 何似飞听了老师的‘少年事’,心中‘行路难’的困顿郁结消散了些,笑着道:“再过十来天就到重阳, 学生想请老师去家中做客,还可一同登高远眺。” 余明函这年岁, 他的好友一般都入了土, 他的家人则在当年他风光时全部搬去京城,在他落魄时同他划清界限。 他已经忘了多少年没过这重阳节了。 ——往常似飞也邀请过他, 但他以‘登山太累,你们几个同窗去游玩’拒绝了。今年,似飞请他去家做客,估计不仅是似飞的意思,还有其长辈的盛情。毕竟,似飞刚中秀才,家中无论如何都得办场宴席,届时木沧县乡绅等也回派人来道喜。余明函这个老师自然不好缺席。 想到这里,余明函问:“你家定是要去的,不过,九月再办宴席,不会太晚么?” 似飞昨日从郡城回来的消息估计已经传遍了木沧县,村里、家中估计都开始张罗了。 何似飞道:“不晚,家中爷奶年纪大了,便只剩下学生自个儿来操办这场宴席,平日里学生还得念书,想必乡亲们会理解。” 余明函道:“这些事枕苗都会,届时让他帮衬你。不过,也别全让枕苗代劳,待你入京自立门户,各方面事都得有所涉猎,才不会被人糊弄过去。” 何似飞道:“是,学生知晓。” 这时已经走到了余明函门口,他问:“你何时回乡?” “老师要同学生一道回吗?”何似飞大喜过望,道,“具体日子还没定,不过,学生从过年开始,便参加县试,一直没来得及回去见爷奶。此次想在家多住些时日,待重阳过后再来县城。” 余明函道:“也好,那三日后一道去吧。家里房子可够住?” 何似飞道:“够住,前些年卖木雕赚了钱,便给家里重新盖了砖瓦房,铺了地龙。冬日里老师要是冷,便可住在家里。今年过年我回家时,看到爷奶养了一只大公鸡和四只母鸡,日日可以吃上自家新鲜的鸡蛋。” 何似飞到底是末世那个物资短缺到可怕的时代过来的,他不仅对海棠枝桠、柳枝这等植物有爱惜之心,还对那充满活生生、精神奕奕的动物带着无尽喜欢。 过年他回家那会儿看到鸡窝,整个人眼睛都瞪大了,那几日天天起个大早惦记着喂鸡。惹得他爷奶无比心疼——读书已经很累了,大冬天还得练习穿着单衣御寒。好不容易回趟家,又不好好多睡一会儿。 余明函倒是‘啧’了声:“你这新奇又欢喜的语气,着实不像农户出身的孩子。” 他也算是农户出身,幼时谁家没见过鸡鸭鹅的?小时候经常用弹弓瞄准邻居那‘咯咯咯’叫的大公鸡打,后来被邻居告诉爹娘,他就被揍了。 何似飞一点也不担心自己并非原主的事情被猜到。 他笑着道:“幼时家里贫穷,吃不上鸡蛋。再加上那几年时不时突发洪水,水流一过,就经常闹瘟疫,周围邻里都没有养鸡的。故此,学生才觉得新奇。” 余明函同样笑呵呵道:“你现在这样啊,看起来最多十岁。” 话是这么说,三日后,余明函带着何似飞和余枕苗乘马车前往上河村,在途经的驿站里借宿一宿,翌日傍晚一行人便抵达上河村口。 橘红到有些泛紫的太阳压在梢头,树下是一群端着碗纳凉聊天的村民。 他们远远的听到马车声,一个个都站了起来,猜测:“不会是何大郎回来了吧?” “也有可能是过来相看的媒婆。” “媒婆不是早都来了几个么?而且这个时辰媒婆来也不方便,我看啊,现下回来的,肯定是何大郎了。” “应该是大郎,前些日子报喜的官爷来,给何大爷说让他准备喜宴呢!估摸着这会儿大郎该回来了。” “哎呀,何大郎真有出息,这孩子小时候就不喜欢说话,性子沉稳,脑子才聪明。” 纵然旁人听不出这几个词中间有什么关联,不过反正是夸的没错了。 “老何家祖坟真是冒青烟了,今年二月、四月、八月,官爷接连报喜,都说大郎是案首!连中三个案首,人们都把这个叫‘连中小三元’!” “出息的不得了啊,十四岁的秀才呢!我家那丫头小时候还追着何大郎喊‘似飞哥哥’,你说……” “别我说,不可能的。前些日子似飞还没回来,你没看到来咱们村的媒婆那都是坐着马车或者轿子的!听说那些媒婆还不是给镇上的姑娘家说亲,都是县城里的富贵人家呢!” 有人疑惑:“媒婆不都是男方请,去登女方的家门么?” “那也得分情况啊,一家好女百家求,这好郎君也得百家求呢!” 正说着,马车已经驶到近前,车夫拉了缰绳,马车停下。余枕苗先跳下车,何似飞第二个下。 他才露了个头,村民们就高呼起来:“何大郎!秀才老爷!” “大郎回来啦!” “黑蛋,快,快叫秀才哥哥!”早在村民们看到马车的时候,就有人闻声走出家门,这不,一个抱着两岁大小男孩的妇人正在教自家孩子喊人。 小男孩脆生生的声音响起:“秀才哥哥!何哥哥!” 何似飞笑着“嗯”了声,随后转身扶老师下马车。 纵然年前那会儿回村,何似飞也享受了一回这样的欢迎场面,但今儿个父老乡亲们着实有些太热情了。 想想也是,那回何似飞毕竟还没考科举,大家只是出于对晚辈的喜欢才欢迎他。 这次不一样,他在县城学习两年多,突然发力,连考三场,三中案首。 ——摇身一变,成了秀才老爷啊!乡亲们自然激动。 几日前他从郡城归来,下船那会儿也有木沧县百姓守着欢迎他,何似飞还能买水果答谢。可面对村里的乡亲父老,他只能挨个回应回去,毕竟都是看着他长大的。 “多谢张叔,这位是我老师,余老。” “这位是我老师,这位是余伯,李四叔今儿个没拉牛车?” “赵婶子好。” “二婶好。” 最后还是闻讯赶来的爷奶把他们一行人从人堆儿里带出来。 何爷爷奶奶在余明函面前不自觉有些拘谨,打了招呼后,赶紧帮他们挡了挡乡亲们,将三人迎回家。 何家比起两年多前确实大有改变。 以前的土屋茅草顶都被推翻重盖成了石砖青瓦,结实牢靠,即便是外面打雷闪电下大雨,也不担心屋里漏水。 上河村没啥优点,就是地方大,毕竟当初为了安顿他们这些幸存者,朝廷法令便是说在此期间谁能开垦多少,那么那块地就归谁用。 如此一来,即便荒地开垦无比费力,百姓们还是精神高涨,热火朝天的干活建造新家园。 故此,后来何似飞赚到了钱,便丝毫不吝惜银子的给二老改善居住环境。 ——给他们的钱二老都会攒起来,还是攒给何似飞的。于是何似飞只能从一些实际的角度出发,尽量让二老日子过得舒服些。 何家人口少,便没盖那种几进几出的宅院,就简简单单的一进院子,不过庭院很大,养鸡、种菜都行。 入门右手边是厨房和一个带地窖的储藏房,左手边是两间客房,正对着大门的是厅堂,同样,厅堂右边是爷奶的房间和一个浴房,左边则是何似飞的房间和书房。 何似飞早早写信回来说老师和余管家会来小住几日,二老将客房打扫得干干净净,里面桌椅板凳都擦得光可鉴人,桌上摆着应季的应季的石榴、橘子,还有黄瓜。 余明函道:“两位有心了。” 爷爷奶奶连忙摆手:“哪里哪里,您能来家中,才是让家里蓬荜生光。” 何爷爷觉得发妻好像说错了这个词,但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正确的,便只好跟着笑。 家里没有井,何似飞回来后便主动承担了体力活儿,给老师打水沐浴。 何爷爷担心这个天洗澡会冷,稍微烧了一点点地龙,让浴房能暖和不少。 如此周到热情的照顾让余明函心中十分温暖,他就知道,能养出似飞这样孩子定是和善人家。 连中小三元何秀才回乡的消息翌日便迅速传遍了十里八乡,不过何似飞早有准备,他同时还说了高中喜宴定在九月初二,近期自己要侍奉二老,读书准备乡试,暂不接待来客。 不然,就以周围父老乡亲们热情的程度,何似飞这些日子怕是别想看书了。 何似飞是掐算着时间,一共带了三十六本‘杂书’,打算在这几天看完。 看杂书时不需要像四书五经那样全神贯注、不断誊抄总结,杂书对何似飞来说更像是消遣。因此,他在同余枕苗学习如何办喜宴时,每日的练字和锻炼也不会落下。 在村子里锻炼自然不像县城中那样,还得稍微注意点形象。反正周围都是乡亲,他当初瘦巴巴病怏怏躺床上的样子大家都见过,何似飞便没了那些‘形象包袱’,穿上普通的短打,将袖口绑紧,腰间扎着巴掌宽的布带,再次换上草鞋,头发高高绑在脑后,就能从家门口一路跑到田埂里,之后在田埂绕一圈,观察一下农作物的长势与自己看的《农桑辑要》中相不相符。 因此,虽然时间都被安排的满满当当,事情也做得很杂很多,但因其强度没有四书五经、思辨总结那样大,何似飞觉得浑身十分轻松。他甚至在跑步时看到村子里有老人敲锣打鼓,自己还上前学了下。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81节 从此,何似飞每日跑步,都要过去学一会儿敲鼓。 第105章 村里人擂鼓讲究的是声势壮阔、喜庆热闹, 经常搭配的拍档只有铜锣。因此,比起其他乐器来,没有旋律、音阶等约束, 稍微提点几句便可轻松上手。 但也仅仅是‘上手’而已。 真要敲出绵密、雄壮的鼓点,除了得掌握好节奏外,对擂鼓者左右臂膀的协调程度以及力量大小也有颇高要求。 一个字,练! 故此, ‘擂鼓’可真能称得上是‘师父领进门、学艺在个人’。 这会儿秋收刚过,村中老人们得了闲, 没事儿除了抽烟唠嗑外,便是约三五好友敲锣打鼓练练手。 村中青壮年忙完秋收还得做些其他活计来补贴家用,平日里没闲工夫学这些;少年人则是学两下就被更新奇的玩意儿吸引,也坚持不长久。故此, 何似飞过来学习擂鼓,老人们俱十分开心。 他们本就喜欢活泼的少年, 加之何似飞还是上河村建村以来的第一位秀才老爷, 心中对何似飞便是又喜爱又敬佩, 教的自然更加尽力。 傍晚回家后, 还迫不及待跟自家婆娘孙子一顿炫耀:“瞧瞧,秀才老爷都跟我学擂鼓呢!” 余明函也听说了此事,他倒没拦着,只是说:“君子六艺, 擂鼓为‘乐’。不过,日后若是参加宴会, 还得学点被文人们追捧的清朗高雅之乐。” 毕竟, 在自己有绝对的话语权之前,还是得先随波逐流, 不然就成了特立独行的跳梁小丑。 何似飞笑着道:“学生晓得。只是最近在书上闻‘北有一地,名为安塞,男女俱善鼓乐’,不禁想到咱们瑞林郡境内,倒是鲜少见人擂鼓,好不容易村中有大爷善鼓,便想学一学。” 余明函心道:也就是少年人,才见着什么新奇的都想沾一沾。 他道:“确实如此,北地不像南方,干旱,山高且阔。鼓声震撼又悠长,隔着老远就能听到,大家以此来代替喊话、传递信息,久而久之,便成了当地风俗。” 至于他们南方,小桥流水,溪边人家,说话都带几分绵软,自然学鼓的就少了。 话音刚落,便听到几声公鸡打鸣,余明函话锋一转:“这鸡天亮了打鸣,高兴了打鸣,饿了还打鸣,老夫看它兴许是饿了。” 说着,立即举步去喂鸡。 刚开始何家爷奶见余老去喂鸡,吓得忙说他老人家坐着歇息便好,后来见余老是真的喜欢喂鸡、捡鸡蛋,并且捡鸡蛋手法还颇为老道,一看就是曾经被母鸡‘教训过’,练出来的。二老这才放心的任由余老自便。 何似飞看着老师留给自己的背影,摇头失笑,自个儿也转身回去练字了。 日子在指尖悄然流淌,起初村里人见到同农户打扮别无二致的何似飞还会无比惊讶,后来见他对乡亲们的态度就和他的打扮一样——一点也不端着。就像之前还没去县城读书时一样,一个个对何似飞敬佩中又添了不少亲近。 “何家大郎就算是穿着这衣裳,也比其他后生俊俏,人家身上有那种书卷气!今儿个大郎在道上见了我还管我叫李三叔嘞。” “我方才瞧见他蹲在地上看黄瓜长势,乖乖,他也不嫌地上那些土,真跟别的秀才老爷不一样。咱们何大郎日后要是当官了,一定是顶顶好的父母官!” “诶,三婶子,你跟何大娘关系好,你去问过他们给大郎打算定哪家亲事没?” “我说李娘子,这个你真的别想了,十四岁的秀才公啊,连中小三元的!日后估计还要去京城见皇帝的,那不得配个天仙似的姑娘啊?” 问话的李娘子还是颇为执着:“我家姑娘去当个妾也成啊,日后大郎飞黄腾达……” “哎,哪有娘亲把姑娘推出去当妾的?李娘子啊,打消这念头吧,我实话跟你说,何大娘跟我说的是,似飞的婚事得由他老师帮忙相看。他老师什么人?那可是京城回来的官呢!” 李娘子还想再说些什么,有人继续道:“明儿个就是喜宴了,我猜啊,到时那些县城中的老爷都会来。到时你看过后,要还不打消这念头,你就自个儿去问何大娘。” 翌日亥时刚到,何似飞已经睁开眼睛,片刻后,他家的公鸡果然开始打鸣,何似飞应声而起。 今儿个举办喜宴,他自然不能再穿粗布短打,而是换上了书生长袍。 何似飞点了灯烛,收拾好床铺后开始盘发。 自从他考过县试后,便算有功名在身,不用扎双髻,而是同普通书生一样,将头发上半部分拢起,盘好,再用一指宽的长带将其固定。之所以不能把头发全然盘起,是因为他尚未满二十岁。加冠后才可将头发尽数盘上。 此时距离先帝驾崩已过五月,早过了‘百日内不得穿鲜衣、奏欢乐、办喜宴’的期限,故此,今日的喜宴是合乎礼法的。 何似飞身上衣服是稍微亮眼一些的绀青,与少年人明亮的眼睛和灿烂的笑容相得益彰。 其实,当时在布庄内,余枕苗本想选绛红、绛紫等喜庆颜色,但是因为何似飞担心他不认识去镇上布庄的路,便同他一到过去。 ——这是何似飞觉得自己近几日做的最明智的决定了。 要不是他跟来了,喜宴上他就得穿红戴绿的出场了。 待天光大亮,何家门口已经搭起了十来张桌子,厨房里更是围拢了五六个厨娘正在忙活,院子里鸡肉、鱼肉、猪肉摆了三大盆,旁边还有各式各样的蔬果。 余枕苗早早在村口接待来客,还请了几个小孩子为来客指路,何似飞则在自家大门口迎接。 “恭喜何相公!” “恭喜秀才公!” “恭喜小三元啊!年少有为!” 来人道贺声络绎不绝,何似飞回礼的也十分周到,毫无差错。这等‘哪些人该坐何位’的事情,余枕苗都提前跟何似飞商量过。 这会儿即便何似飞不大认识前来拜访的乡绅,但在看到他们拜帖上的名讳后,心里也大致有数。 说实在的,举办宴会这种事实在繁琐至极,尤其登门之人不仅是熟悉的乡亲邻里,还有镇上早已成名的秀才,更有一些家中良田千顷的大户和里正等官员。一个安排不好,可能就会得罪人。 要是没有余枕苗,何似飞觉得自家人肯定应付不过来。 不过来客着实有些多,何家二老和何似飞三人根本招待不过来,幸好陆英、沈勤益、周兰甫等人早早到来帮他招呼。 就连周兰一也带着陈竹过来了。 陈竹本想去厨房帮忙,不过被何奶奶拦住了:“好孩子,你都成亲了,快去坐着歇会儿。” 就在所有人都落座后,余枕苗亲自带着一个人过来。何似飞远远只瞧见一袭月白长袍。 沈勤益小声嘀咕:“这人怎么看起来稍微有点眼熟。” 待到来人走近些,周兰甫当即吃了一惊:“是县学学政大人!” “真的是学政大人,我的天,快快快,别让他看到我,不然又要念叨我话多,成日在县学里不好好学习,光知道拉人谈话。”沈勤益急忙掩面。 陆英嗤笑:“晚了,过来了。” 在场已经落座的众人中不乏有认得这位县学学政的,连忙起身打招呼:“学政大人!” “什么,县学的学政大人居然亲自前来吗?” “还能有假,何小郎君已经迎上去了。” “还是何秀才的面子大啊,学政大人亲自登门,这是要邀请何秀才去县学吗?” 学政大人确有此意,他笑了笑,道:“来得有些晚,给诸位添麻烦了。” 后面落座的人有些不大清楚学政大人的地位,同桌的其他人立刻热情解释:“就、怎么说,跟咱们县太爷能平起平坐呢!” “方才我听到县太爷和夫人为何公子送上帖子道喜已经惊讶到无以复加,这会儿又来了学政大人,何小郎君真的一飞冲天了啊。” “那可不!” 一场喜宴在学政大人到来之时达到高潮,随即在觥筹交错中缓缓谢幕。 何似飞诚恳的对几位同窗道谢,甚至指端并拢,微微欠了欠身:“多谢诸位兄台,没有你们,似飞怕是要焦头烂额。” “这有什么,今年二月我办喜宴那会儿,你不也帮我迎客么?”沈勤益道。 陆英则笑道:“小弟前后经历了勤益兄和似飞兄的喜宴,希望早日能迎来自己的喜宴。” 周兰甫道:“那陆贤弟可得加把劲儿,我们等着陆贤弟的喜宴。” 将同窗们送上去牧高镇的马车,何似飞同老师商量了去县学一事。 余明函瞥着自家这小徒弟,道:“虽说在原本拟定的计划中,这会儿你也该去县学读书,结交同窗,学习君子六艺中的其他几样,但我看你小子,应该早就计划着去县学了吧?” 何似飞莞尔:“没老师计划的早。” 余明函笑着让他出去锻炼去。 有个聪慧绝顶的弟子,当真是让他这个老师毫无成就感啊。不过内心的自豪和满足感却是一点也没少。 其实,即便是县学学政大人不来,何似飞也会在重阳节后去县学念书。 有很多东西是老师交不了的,比如如何为人处事,如何与同窗和睦相处,如何弹奏七弦琴,如何骑马御车……这些都得在县学中学习。 退一万步说,何似飞跟老师即便学了再多的知识学问,不会在实际中应用,也是枉然。 而如何将这些学问应用到实际中,不仅仅是要去用,更要同一群陌生的人协调。毕竟整个朝廷都是一层管着一层,层层推下来,才到普通百姓。 想要正儿八经地提高能力,还是得将自己置身于属于文人的‘江湖’中。不然纵管你才高八斗,却连一斗也发挥不出来啊。 喜宴过后,村中想将女儿嫁给何似飞的风声小了许多。 并且,当农户们再看到庄稼汉打扮的何似飞,却总是不住的想起喜宴那日,穿着绀青色长袍,潇洒倜傥的少年郎。 当真是让人看后再难忘记。 过了几日又到九月初九,几位暂住在牧高镇客栈里的同窗,连同爷爷奶奶、老师、余管家和何似飞一到登上那酸枣山。 余明函先前还说要找那口泉眼,等他登至山顶,便再没了去看泉眼的兴味,只想坐下歇息。 何家爷爷奶奶比他稍微年轻些,再加上老人家一辈子都在干农活,此刻倒是没这么累,将自己带来的糕点和水分给余老。 他们二老都不累,何似飞等几个少年更是闲不住,余明函也晓得少年人的心思,笑道:“你们去玩罢,别守着我这个老头子,让我好歹也吹吹和煦的山风,透透气。” 第106章 酸枣山的景色算不得秀丽别致, 山上也并无庙宇,加之附近往来不便,一般只有临近几村的百姓会在重阳这日前来登高望远、怀乡思亲。 故此, 这座山上的景致大都十分原始。就连山间小道也比县城的山要窄些。 可就是这样原汁原味的‘野’山,对少年人来说,攀爬起来才有意思。 何似飞等人顺着另一条明显崎岖了不少的道往下走,一拐后居然别有洞天——是一个硕大的山洞, 洞内有巨石铺地,水流正冲洗着巨石面缓缓下滑。 陆英感慨:“哇, 真神奇。” 山洞回声了句‘神奇’。 陆英吓了一跳,抓住身侧的何似飞,差点跳起来。 周兰甫道:“陆贤弟莫怕,应当是回声, 这山洞可能里面窄小,才能有如此回声。” 果然, 瞬息过后, 他的话也被回声了。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82节 沈勤益则还想兴冲冲往里走:“走走走, 咱们去看看, 说不定曾经有高人在此隐居过,万一有武功秘籍,咱们、咱们就发了!” 何似飞一把抓住他:“万一里面不是武功秘籍,是豺狼虎豹, 亦或者是比豺狼虎豹更凶狠的山匪,该当如何?” 山的这一面背阴, 加之山上有不少歪歪扭扭的野酸枣树, 遮挡了洞口,日光不大能照射进来。同时, 洞内有水流出,潮湿不堪,洞壁上长满了青苔,就连他们脚下踩着的这块石板都湿湿滑滑。 站在洞口还好,借着光稍微能看到些东西,再往里走……遇到什么事儿跑都跑不动。 陆英年纪小,纵然家里一直教他沉稳,此刻也难免好奇心大。 周兰甫则跟何似飞一样的想法:“走吧,别进去,这样的环境……里面指不定真有什么长虫之类的。之前咱们县城边的另一座荒山上不是藏了一窝土匪么,咱们太守大人借兵讨伐他们,还救出了不少小孩呢。我觉得这种山比较危险,还是不要太好奇了。” 他越是这么说,沈勤益和陆英愈发好奇。 最后,四人也还是稍微往里走了不到一丈。结果,沈勤益脚一滑,突然摔在地上,居然直接把胆气给摔没了,拽着何似飞的手和胳膊,连滚带爬的出了山洞。 他声音还有些颤抖,却在刻意转移话题:“我身上没带换洗的衣服,这一身都湿了可怎么着好。” 陆英被沈勤益的举止下了个够呛,心有余悸:“勤益兄,好端端的,怎么就摔了?” 他不问还好,一问把沈勤益问出了鸡皮疙瘩,忙又跑远了些,道:“里面可能真有长虫,吓死我了,要不是似飞力气大,我怕是爬都爬不出来。” “啊?”陆英和周兰甫走在最后,什么都没瞧见。 何似飞道:“好像有,应该是勤益兄将其踩了一脚,摔倒后有抓了它一下,将那条正在睡觉的蛇也吓了个够呛。” 沈勤益哭丧着脸:“好哥哥,别说了,我现在后背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得赶紧找个溪流洗洗手。” 几人迅速远离此地。 何似飞倒不是不怕蛇,他方才在沈勤益摔倒后看着那条蛇,自己心里也惊——两足之人大都害怕两种动物,一种是没腿的,另一种是腿特别多的。这大概是人类进化过程中,印刻在基因中的序列。 但何似飞知道,同这种动物狭路相逢时,千万不可自乱阵脚,不然输的一方肯定是自己。 再往下走,有一处天然石台,一位拎着大竹筐的老太太盘腿坐着,用自己伶仃的脊背挡着风,叫卖:“卖茱萸袋咯,十二文钱一个,二十二文钱两个,卖茱萸袋咯!” 因着何似飞一行人是从临近上河村这面上的酸枣山,山脚下也都是登山的村民,没有做买卖之人,因此,他们都没买到合适的茱萸。 闻言四个少年一起过去,一共买了八个茱萸袋。 这种茱萸袋同香囊、钱袋别无二致,只是袋口的绳子是用五条颜色不同的棉线编织的,而且更长些,可以绑带臂膀上。茱萸袋上用红线绣着同茱萸果一般大小的图案,里面则装着满满一袋茱萸果,看起来着实可爱讨喜。 他们几个将茱萸袋互相绑好,剩下的拎在手里,又询问了老太太泉眼一事。 老太太想了想,说:“你们说那个泉眼啊,早就没得了,那都是我还是姑娘家的时候,酸枣山才有的泉眼,不晓得哪一年被人铲了,你说这缺德不缺德?” 老太太说的是牧高镇这片的方言,周兰甫几人听了个半懂,何似飞到是完全明白了,又同样用方言问了她那山洞一事。 老太太继续道:“山洞嘞,是个好洞,夏天来这儿纳凉的人可多嘞。啥,里面有长虫?山上有长虫不很正常嘛,赶走就没事了。” 问完,几人等着何似飞传达,何似飞说过后,沈勤益身上那毛骨悚然的感觉还没消散,只要一想到他把那玩意儿抓了一把,这感觉便有渐渐扩大之势。 等何似飞几人重新回到山顶后,几位老人家周围的石头、空地上已经坐了不少人,有些是在牧高镇上念书的学生,看起来年纪同何似飞差不多大。他们给头上簪着茱萸果,红彤彤的果子配着年轻充满朝气的面容,看着便让人心生艳羡。 何似飞等人走到近前,便听到一个母亲正在帮少年把头上的茱萸果戴更稳些,说:“我听说那上河村的何公子一年内连考县试、府试和院试,且都是案首,人家年岁同你一般大小呢,你可得给娘争口气。你爹他,现在对那姨娘那么好,把她的孩子当心肝一样宠,你再不争气,娘……娘就不知道该如何办了呀。” 说着,这妇人居然低声哭了起来。 何似飞几人悄悄绕过他们母子,走到老师那边。 余老正坐着,目光失神,嘴唇微有些翕动,并不见言语。显然没察觉到何似飞等人回来了。 何似飞顺着老师偏头的方向看去,正好是那对母子。 他并不知晓老师家里的具体情况,只晓得事情大概是——家中族亲在他飞黄腾达时去了京城,后在他被贬时又将他从族中除名。但看着老师这等怀念的神色,似乎年少时母亲待他应当是极好的。 余明函只是触景生情,片刻后便调整过来:“似飞啊,你们回来了。” 声音莫名有些暮气。 何似飞这时已经给爷爷奶奶系好了茱萸袋,见老师看过来,起身走到他身边,单膝跪下,垂眸在他臂间榜上插了茱萸的袋子。 少年人的骨相非常优越,往常总是只能注意到他那疏离矜贵的气度,这会儿低头认真的给自己绑袋子,才发现他收敛在认真状态下的眉眼间的锋芒,好像有什么危险的锐气正在逐渐逼出。 余明函哪能不明白自己这徒弟的心思,道:“无妨,老夫只是想到自己的母亲。可惜她过世太早,还没见过老夫名满天下的样子。” 当初他母亲也是这么劝他一定要好好读书,一定要出人头地,这样父亲才不会再去流连烟花柳巷,而是以他为荣。 这句话其实有个根本上的错误,那就是男人逛不逛青楼,其实跟他以不以孩子为荣毫无干系,但女人总会如此想——孩子再有出息一点,丈夫就能收收心了;我自个儿再贤惠一点,丈夫也能收收心了。 全是骗鬼的话。 何似飞抿了抿唇,道:“徒儿定会在京城重扬老师之威,让他们后悔莫及。” 余明函笑了笑,倒没再说什么。 其实他早就看淡了,他都这把年纪,那些曾经决定将他从族中除名的人大都死了,再去计较这些,没意义。 但徒弟这句话还是让他颇为心暖。 他道:“你啊,先别想这些,明日咱们就要动身回县城了,你还没告诉二老那乔家幺儿的事情?” 何似飞方才脸上的锐气和杀气顿散,眼眸间多了几分躲闪,低声道:“说了。” 这下轮到余明函沉默。 缓了缓,他叹气:“你啊,你都这样了,还说自己对那知何兄只有兄弟情谊?” 以何似飞这种天塌下来都只会自己闷声扛着的性子,能这么早告诉二老那乔家幺儿的事情,还不算心里有他么?! 何似飞这下连头都偏了偏,嘴硬道:“学生不知。” 余明函摸了摸臂间的茱萸袋,也不看自家学生了。 正巧这会儿有人上山来,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身姿笔挺的少年,高兴叫道:“何家哥哥!” 这些天村里的小孩都这么叫他,何似飞立刻看过去,只见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在远处跳起来对他招手。 何似飞也抬手对他晃了晃。 “何家哥哥?可是何似飞何小公子?”有人问道。 “啊这,看起来是了!是何小公子!” “重阳节偶遇何小公子!我这什么运气!” 山顶原本风平浪静相安无事的场景被那一声‘何家哥哥’划破后,何似飞这边立刻聚拢了不少人。 沈勤益暗暗嘀咕:“原本以为我当时十五岁中秀才,前来道喜的人已是非常之多,没想到似飞这边的情况比我那儿还要夸张数倍。哎,廪膳生!可以每个月领白银和粮食的廪膳生啊!” 百姓们都过来看,想瞧瞧那连中小三元的少年何等相貌;同时,周围本就来登高的书生自然也不可能错过这个相交的机会。 而书生们交往,一般都是以诗文会友。 一番盛情难却之下,何似飞从自己带来的书篮中翻出笔墨纸砚,找了一块看起来稍微平整些的巨石,挥毫而就—— 「九月九日酸枣山登高」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 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霑衣。」「1」 第一句落笔后,沈勤益对陆英嚼耳根:“似飞诗文中景色的描写愈发上乘了。” 但第二句,看起来便稍微有些打油诗的意思。 沈勤益不再说话,倾身过来细看。 后面几句何似飞落笔不快不慢,可他每读完一句总感觉咂品不出滋味,心头却又无端泛起失落,总忍不住再读一遍。 这便导致何似飞都写完了,他最后几句还都没来得及读。 周兰甫年纪长些,第一个反应过来,赞叹道:“好诗!好文章!” 他用上了‘文章’二字。 沈勤益这会儿总算读完,道:“似飞你小子什么时候又去练习了作诗啊!直接把自己感慨融入诗文中,比我读的‘表’还有规劝作用。” 陆英也道:“但,似飞兄规劝莫要感伤……这……” 第107章 傍晚, 橙红的余晖横贯万里云层,与梢头成熟的果子颜色相得益彰。 山脚下两排整齐的泥墙灰瓦旁,是一排排送游人回家的马车和牛车。 何似飞要同余枕苗一道招呼长辈, 比沈勤益等人下山脚程慢些,这三人便在山脚下等他们。 沈勤益用肩膀顶了顶陆英,问:“你怎么一路上都欲言又止,还频频看向似飞?” 陆英忙道:“没、没什么。” 这态度, 要是没什么就出怪事了。 沈勤益疑惑:“你是不是想问似飞要不要去县学?我觉得得去吧,咱们学政大人都亲自过来了, 这要是还不去县学,那就太不给学政大人面子。不给学政大人面子,不就等于不给木沧县面子么?木沧县可是咱们的根基啊。” 周兰甫道:“倒没有勤益贤弟说得如此严重,学政大人当时在桌上说得是自己前来只为庆贺, 似飞能去县学他自然开心,但如果余老对他另有安排, 县学也不强求。还说了即便似飞不去县学, 偶尔也可来县学听听琴乐课程。毕竟, 整个县城除了青楼教习琴乐外, 就是县学了。” 沈勤益砸砸嘴,道:“我还以为终于可以跟似飞成为同窗了。还有陆英你小子,明年咱们一道县学见!” 陆英忙道:“小弟定然勤奋苦学,努力早些同哥哥们做同窗。” 沈勤益笑着揽住陆英的脖子, 道:“你比我小两岁呢,我当初在你这个年纪时, 可不敢去考院试和府试, 你现在不仅都考过了,排名还靠前。明年八月, 你定然能中院试。届时,你也是和似飞一样,十四岁的秀才公,不知道得多风光呢!” 周兰甫也颇有些羡慕和感慨的看过来,沈勤益贤弟十五岁中秀才,何似飞贤弟十四岁连中小三元,就连今年才十三岁的陆英贤弟,在县城文人圈中名声也渐渐起来,指不定明年就能中得了秀才。 他自个儿呢,年近弱冠才考中秀才,要不是比这些贤弟们早出生五年,他指不定进不来几人的小圈。 无人察觉周兰甫的想法,陆英被沈勤益勒得出汗,也没推开他,苦笑道:“我倒是宁愿自己能早生几年,同周兄、似飞兄和你成为县学同窗。现下你们都是秀才老爷,所谈所论不仅有四书五经,还有律法算科,更有农桑实事。律法算科我还能听懂一二,但后面那些我听都不大能听得懂。更别说县学还会教授骑马、御车、琴乐……” 周兰甫道:“也就一年时间,很快了。” 提起一年,沈勤益突然放开陆英,傻乐:“明年我就该成亲了。” 周兰甫和陆英:“……” 这话题是怎么转到成亲的? 正说着,何似飞一行人从道路转角出现,不多时,他们就到了近前。陆英惦记着自己想了一日的话,赶紧走到何似飞近前:“似飞兄,能否借一步说话?”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83节 何似飞眉尖扬了扬,莞尔:“好。” 两人走到路边的枣树下。 陆英开门见山:“恕我唐突,方才在山顶听到余老说‘知何兄’,我、我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说……哎,我还是说了吧,似飞兄,我、我觉得那位知何兄不是男子!” 此话宛若平地一声雷般乍响在两人耳畔。 陆英将这句话说出来后,接下来的话便顺利多了:“就是那日我们刚到府城,因丢了银子,不得不先去悦来客栈找你。我们虽不住店,但掌柜的见我们背了书箱,且是过来寻人的,便将我们请到院中喝茶。那是我第一次去府城,见识道那样漂亮的客栈,眼睛都看直了。院子里有一颗挺高、郁郁葱葱的树,抬头就能看到树枝上挂着的错落的红绸带,好像是有人在上面写了祈福的话语,我当时打眼一看,就觉得跟仙境一样。” 这正是行山府悦来客栈的布局,何似飞耐心听着,没催促他说自己是怎么发现晏知何不是男子的。 陆英继续道:“从那些枝叶间隙,偶尔能看到扑棱着翅膀的鸟雀,起初我本想看看那是什么鸟,结果不见鸟雀落下,反倒是树间有铃铛作响。我当时不知那是护花铃,就觉得仙境里的东西都好神奇,使劲儿的抬头看——” 说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句话脱口而出:“我看到一个哥儿在对镜遮红痣!” 只不过当时天色已晚,屋内烛光昏暗,他在院中看得不是那么真切。并且他的目光刚看过去,那人就反应很敏锐的回眸看过来,陆英当时还没反应过来,来不及移开目光,那屋子的窗户就被关上了。 “我后来没告诉你,是因为我把那‘知何兄’的相貌也没看分明,当时天色那么暗,他一半脸亮着,一半在暗处,我不敢确定那个人就是‘知何兄’。我估计他看我也是一样,他屋内好歹还点着灯烛,我这边的光线则是被大树近乎完全遮挡,所以他那会儿并没认出我来。”陆英道,“加之你开口对我们介绍他时就用了‘兄’这个词,我当时压根就没往其他方面想。但等我们考过府试,心中压力顿散,初来府城见到的那一幕便怎么都抹不消,我越想越觉得他是假扮男装。” 何似飞依然神色淡淡,不置可否。 陆英有些着急,道:“只不过,考完府试后第二日我就得坐船回乡,来不及同你细说。当时渡口送别,我大着胆子、悄悄的看了下他的喉咙……没、没有喉结。似飞兄,我们男子,不大可能十六岁还不长喉结的。” 说着,他抬起了头,重重的在自己喉结上一抹,“我才十三岁,就长成这样了。” 他继续道:“似飞兄,我不是故意现在才说。但你回乡时那会儿高中府案首,又要报今年八月的恩科,我、我不想因此事干扰你。加之后来那‘知何兄’再也没出现过,我就觉得,这件事可能也没必要说出来了。可、可余老怎么都知道他了?” 何似飞现在比陆英高出大半个头,垂眸俯视着他,心道喉结这么明显的体貌特征,他居然没想到。 主要是知何兄眉眼英气,身上有功夫,才学见识比不少县学、府学的书生还强,大家便下意识不会往哥儿那边联想。 毕竟,一般人理解的哥儿便是‘纤细、柔弱、娇滴滴’的。 何似飞道:“嗯,不仅老师知道他,我爷奶也知道了。” 陆英完全不解的抬起了头。 何似飞道:“前些日子我在郡城又遇到他,并发现了他的哥儿身份。老师和爷奶知道他,是因为我回来说的。明年我会请媒婆去他家纳彩,商量订亲事宜。” 陆英嘴巴张大的几乎能塞进一个拳头。 何似飞拍拍他的肩:“多谢你告知我此事,不过,要不是你先看到了他对镜遮痣,也不会往假扮男装那边猜吧?” 陆英下意识的点点头。 此事暂时揭过。 原本想要多冷静些时日,梳理清楚自己对‘乔影’和‘晏知何’感情的何似飞被老师和陆英接二连三提过他后,心中各种思绪像纠缠成堆的毛线球,怎么都牵不出一条完整的线来。 于是他索性听老师的建议——遵从本心。 少年人对待感情,不用深思熟虑,不用思考对方家世门第,甚至不用想对方喜欢自己多一点,还是自己喜欢对方多一点。只管做你当下最想做的事情。 于是,何似飞洗澡过后便去了书房,洋洋洒洒用小楷给乔影写了一封长长的书信,等他心中宁静下来时,这封信已经被他装好,打算明日去县城后寄出了。 何似飞将书信放在书箱最底层,再三确认不会丢后,才轻手轻脚的推开书房之门,打算悄悄回卧室休息,一抬头就看到爷奶皆坐在院中纳凉。 再定睛一看,不仅是爷奶,就连刚沐浴完的老师也坐在小板凳上,跟爷奶一道闲谈。余枕苗则在旁边给老人们剥花生。 猝然被四个人八只眼睛看着,心里有鬼的何似飞感觉自己的耳根都要红透了。 他假装淡定的对长辈行礼,努力从容着步伐,一进自己屋子,立刻就把门关上。 - 十日后,伴随着何似飞信笺抵达罗织府的同时,还有那首他在酸枣山上作的诗。 只不过前者是何似飞主动寄到乔府,后者则是被文人墨客传扬出去的。 此前何似飞的诗文即便作得再好,最多也只是在县城、行山府内流传。是因为他自个儿没什么名气。现在有了十四岁连中小三元的名声后,诗文传得也比以往要广。 “《九日酸枣山登高》,这小子诗文做得是真不错啊。”乔博臣吃饭时将这首诗念了又念,对夫人道,“你说人跟人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我这一把年纪,怎么就写不好诗文。” 乔博臣在府衙当值回来得晚,一般都是乔影和乔南星先吃,故此,这会儿饭桌上只剩下乔博臣和夫人。 “相公何故在意这些,相公断案、处理政务又是不少人学都学不来的。”乔夫人道。 乔博臣挠挠头,“嘿嘿”笑了两句,道:“院试前,那罗家本想来跟幺弟结亲,当时还派人在城内造势说罗京墨文采第一,定然是院试案首。结果放榜后,排名第二,那家人消停了一个月。前几日不是重阳节么,那罗公子又作诗一首,府城内风声又起来,说他要在明年同知府幼弟结亲……我就寻思着,他们家要结亲与否,先别在城内声张啊,就不能先来问问我这个知府的意见?我可是等着拒绝他们等了很久。再说,他们这么宣扬下去,也于幺弟名声有损。” 乔夫人也蹙了蹙眉,道:“此事我倒略有耳闻,改日我开个赏菊宴,说‘阿影婚事得由京中父母做主’,将这些歪风邪气压下去。” 乔博臣道:“夫人此法甚好!为夫在此先多谢夫人了!” 乔夫人笑骂他:“谢什么,阿影也是我幺弟。再说,那罗家人如此做派本就令人诟病,他们也就是欺负你这个太守脾气温和罢了。” 乔博臣被妻子揭底也不生气,笑呵呵吃完饭。他在院子溜达消食,见院内不见幺弟和儿子,疑惑的叫来管家:“他们人呢?” 往常这时两人不得在院子里扎马步嘛。 管家如实道:“影少爷今日早间收了一封信,自那之后便没出过房门,到现在为止午饭和晚饭都没吃。小少爷现在正在厨房给影少爷煮饭……” 乔博臣惊讶至极,忽视了那收信的细节,转头对夫人说:“可是幺弟听到满城风雨的那些话,此刻想不开了?那罗家可真不是东西!这样,你去厨房看看南星,别让他炸了厨房,就跟他说他做的那些玩意儿谁能吃,别祸害他小叔叔,把他带出来。我赶紧去看看幺弟。” 说完,举步就走。 乔影上月去行山府、桃花山上的寺庙还愿,捐了三千两银子的香火钱,又虔诚在神像前将自己的愿望默念三遍—— 「愿君得展凌云志,扶摇直上九万里 再愿君心似我心」 纵然乔影当时因为何似飞那句‘大人幺弟可有订亲’,内心满足到无以复加,可别离后的日子终究是他一个人慢慢、慢慢消磨的。 乔影还了所有愿望后,整日在家里便没了盼头。 ——两年的日子诶,可要怎么熬。 没料到,一月后,他便收到了来自似飞的信。 看着这尤带风骨的字,就好像见到了那身形笔挺、俊逸风流的少年郎。 第108章 “三十六日不见了, 似飞,何似飞……” 乔影屋内点着一盏不甚明亮的灯烛,他就窝在烛火旁, 仔细、翻来覆去、来来回回的读这些书信。 他不想把屋内照得太亮堂,因为那样会加深他心中的孤单感。 像现在这样,豆大的火苗,点点的热度, 只笼罩一小圈莹莹的光亮,他就在这光亮中看似飞的字, 读似飞写的信,仿佛那个笑起来眸中含星的少年就在他书案对面,仿佛两人刚刚辩论结束,少年正在梳理逻辑和论点。 信中何似飞有写到自己的爷爷奶奶老师同窗, 还写了几人去登高,他一位同窗悄声告诉自己:“那位知何兄恐怕是哥儿。” 何似飞写的是小楷, 加之言语简练, 短短篇幅便将此事说了个明白。 乔影仔细想了想, 对树下那窥伺的目光确实有点印象。 他记得那会儿自己和似飞才相识没多久, 两人在行山府熙园的海棠树下约定,回客栈后可对四书五经内容展开辩论;可好景不长,先帝驾崩消息猝然传来,举国寒食禁烟禁火, 他们俩又互相分了粥饭,互相照拂。 随后……乔初员买通了店内伙计, 欺骗似飞说他外出, 几日后才会归来,这便直接导致两人有好几日未曾相见。 乔影当时不知买通伙计一事, 只当似飞不愿同自己思辨经义,只当他此前的所有话都是客套。加之听到伙计敲似飞房门,通传他的同乡好友来到府城,约他下楼相见。 ——乔影气得想要上前质问,问他为何不找自己。 就是在那时,几日没出门的他打扮过后,开始对镜遮痣。 要是放在往常,他绝不会有如此大疏漏,被人给瞧见了。 乔影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一是院内枝叶繁茂,那人自下往上,定然看不清他全脸;二便是那人目光并无恶意,可能只是不小心瞄到了。 加之他当时只一心想着下楼质问何似飞,很快便将此事抛在脑后。 哪想到,坐在桌边点了饭食,仅仅是看着不远处似飞的背影,他那天大的火气都像是倏然间被天降大雨给浇灭了,内心只余满满的委屈。 ——是你主动给我打招呼,是你簪花赠诗于我,是你为我分粥,是你请我进你房间,可你却这么久对我不闻不问。 想到自己当时的心情,乔影目光便亮的可怕,自己小声道了句:“矫情。” 想着当时似飞处理完同窗的事情,落座于自己旁边,一句话便解了两人间的疙瘩。乔影脸色涨红:“我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这么、这么笨……分明是乔初员从中作梗,我却一点都没往他那儿想,只管着埋怨你,啊……” 缓了良久,乔影又嘀咕:“你这个同窗倒是蛮机敏的,要是、要是你不曾因为我二哥的身份猜出我是哥儿,你后来听到同窗的话,还会不会想要来罗织府找我?还会不会想要去我家……提亲?” “定然是不会了。说不定还会跟同窗在背后讨论——‘啊,那个知何兄,怎么骗人呢!’可似飞你一贯不会在背后说人坏话的,如果你不提的话,兴许日后就渐渐将我遗忘了。那我倒是应该感谢二哥,感谢他帮我点明身份。” 乔影就这么把信中每一行字都仔细斟酌半天,浑然不觉时间流淌,不觉腹中饥饿,只要看着这封信,好像全天下的快乐和幸福都汇聚在自己身上。 可是,总有人要打破他给自己营造的美好光圈。 “嗵嗵嗵——” “咚咚咚——” “乔影,开门!” 乔博臣很快敲响了乔影的房门,在何似飞离开后,前几日他家幺弟还会出趟门、去趟庙什么的,后面便几乎整日呆在家中。 要不是南星缠着小叔,他家幺弟恐怕连房门都懒得踏出。 可此前再怎么不愿出门,饭也是会吃的。今儿个他幺弟连饭碗都不看,实在是太蹊跷了! 在外面敲门、等候了足足一刻钟后,乔博臣终于说出了那句:“你再不出来,我就派人撞门了!” “哗啦——”一声,房门被从里面拉开,映入乔博臣眼帘的便是他家幺弟红彤彤的脸、耳朵、脖颈,甚至就连眼眶都微微泛红。 乔影不说话,只是恶狠狠的瞪着他,那目光好像在说:“你撞啊、你撞一下试试!撞了我就跟你拼命!” 乔博臣到底是过来人,并没把这当作是发烧,毕竟发烧中的病人不会有这么晶亮的眼睛和汹汹的气势。 他当即屏退后面跟来的丫鬟婆子,讪讪的后退一步,道:“你……你继续……你继续……” 哪家少年不留情,哪家哥儿不怀春? 乔博臣不用过问下人,便猜到定然是那何公子送东西来了。 回到自己院子一问,果然,早晨那会儿有书信自木沧县来,点名要交给乔影小少爷。 乔博臣对夫人哼哼:“我还当他是被流言气着了,没想到啊,那何小公子一封信,就惹的他茶不思饭不想。他啊,哼,对除了何公子之外所有人的态度都是横眉冷对,遇到何公子——比绕指柔还绕指柔!” 乔夫人到有些羡慕这样的感情,羡慕到不敢做评价。 乔博臣又道:“我看啊,日后要真成了亲,那何公子不管去哪儿上任,就算是那些偏僻的没有教化的海岛,我这幺弟都会一直追随,绝不撒手。他这样的,日后定会被吃的死死的。想想我都替他担心。”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84节 乔夫人张了张口,下一句话到底还是没说出来——换位思考,换做她自己,假使乔二郎没有那等煊赫的家世,假使他不是被下放到罗织府这样富饶的地方当太守,她自个儿扪心自问,是不会带着孩子一路相随的。就像嫂嫂那样,大哥在外戍边,嫂嫂在京中带孩子。 倒不是他对乔博臣感情不够深,只是这一出走就是十年八年,她可以忍,她孩子呢?别人家孩子鲜衣怒马,她孩子跟着种地吃红薯? 幸而乔博臣说这话也没有想要影射什么,只是自己嘀咕几句,见夫人没有搭茬,便同她一道歇息了。 他们俩是睡好了,乔影这边短暂的开心和幸福被打破后,再也回不到此前那种氛围里,并且饥饿感也不断上涌,他吃了点容易消化的粥饭,把信压在枕头底下,自己则起身去回信。 其实白日里乔影已经写了好几版的回信,只可惜那会儿他脑子特别热,写出来的文字他自己看了都忍不住脸红,心中感慨——乔影啊乔影,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于是,只能在脑子不热的时候缓缓思考、认真书写。 何似飞回到县城后,顺利的进入县学,甚至还因为廪膳生的身份,被分配了一间约莫一丈深,六尺宽的小屋。 屋内有木板床一张,窄小书案一张,一把椅子和一个小小的饭桌。 这是县学的标准宿舍,廪膳生一人一间,增广生两人一间。那两人一间的屋子比这个没大多少,只是多摆了一张床,中间可用帘子隔开。有些廪膳生带了书童前来,也可申请‘双人间’。 县学不像书院,不施行‘封闭管理’。大部分住在宿舍的学生都是午间休息,晚上会各回各家。有些则是家里太远,也不想在县城租房,便一直住在县学宿舍内。 “哎呀,恭喜我似飞贤弟乔迁新居,来来来,哥哥帮你铺床。”沈勤益说着就要上手。 何似飞将毛笔反捏,在他已经探出去的手背上敲了一下:“免了,我会。” 周兰甫在一旁笑:“我看这屋子打扫的蛮干净,窗户也挺通透,不错不错。似飞,我们带你去县学伙房看看,其实饭食口味尚可,只是一般情况下,夫子皆会留堂,留得久了,饭食都是冷的。夏日里吃些冷饭还好,冬日里只能回来用热水泡一泡再吃,那味道便不怎么好了。” 何似飞上回来县学都是两年多前,自己跟随着一群十岁出头的小少年,前来参加县学考校。 上回在教谕的带领下不敢多瞧,今儿个故地重游,倒是把每一处都逛了逛。 沈勤益道:“这儿是操场,往常咱们岁考都是在这儿。看到没,那儿有个后门,岁考之时,县学还会放家里的书童、长辈前来在旁观看,如果胆敢作弊,那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何似飞听说过岁考,意思便是一岁一考。县学、府学、书院等大型教书育人的学堂都会举行岁考。其难度比起院试来不相上下,且题目比院试要少学多,对于一群考过了院试的秀才而言,算是挺简单。 毕竟岁考并非要筛选学生,只是检查你今年是否有认真读书,是否还有秀才资质。 周兰甫道:“就一般情况而言,岁考不仅仅是县学的学生参加,有些在外开办学堂的秀才也会在户籍地的县学报名参加考试,只要他们考过了,来年便不愁没有学生带着仪礼登门拜师。” 何似飞道:“原来如此,谢勤益兄和兰甫兄解惑。” 沈勤益道:“谢什么,反正你一定是不愁岁考的。我本打算今年岁考考进县学前十,这样即便我没有廪膳生的银子,也会跟廪膳生一样,分到你那样的一人屋舍。哎,你不知道,跟我一间屋子那人,他、每日打呼噜说梦话,我午间都睡不大好,下午的琴艺、下棋、骑术课便没什么精神。” 这个何似飞倒是能感同身受。 毕竟他们都是鸡鸣而起,等到午间都过去三个多时辰——学习期间不可吃饭,只可饮水,这么坚持一早上,身体又饿又累,午间是一定得休息的。 要是睡不好,一下午就会精神萎靡。 但对此他也爱莫能助,道:“节哀。” 沈勤益嘟囔:“这还节哀,此前你没来县学,我觉得自己冲个前十名还有些希望,现在有了你,前十名立刻少了个坑,你说人生怎么就这么难……” 何似飞晓得越关心他越来劲儿,适当的转移话题:“每日下午都是琴艺、骑射等课程么?” “这倒不是,每日下午只有一门课,看你具体选什么。不过得在每学年初始就选好,且后面不可更改。琴艺有七弦琴、笛子、洞箫、古筝,骑射是每旬初二才有,御车则是每月初三会有,不过御车那玩意儿,学一堂课便大概会了,因此排课不多。至于棋艺,日日都有,但你得找到自己的对手,大家一道练习。”沈勤益道。 何似飞明白了,县学的教学安排同老师的差不多,早间是授课,午间算上用饭可以休息半个时辰,接下来是一个时辰的君子六艺课程,想学什么全看自己选。 第109章 一年之内连考三场连中三案首的何公子进县学的消息一个时辰之内就传遍了整个木沧县, 且有隐隐向外扩张之势。 那些知晓学政大人出席何案首的高中宴,却觉得何案首定看不上县学的人一个个惊讶无比:“何案首的老师可是那余明函余大人,他去县学, 这不是耽搁时间嘛?” “就是,县学的教谕才是举人而已,余大人可是连中三元太子太傅呢!县学教的肯定不如余老教得好!” “也不知道那何案首究竟怎么想的,难不成就因为县学学政大人亲自相邀, 便抛弃了自家老师?” “诶诶诶这话可不能乱说,何案首进入县学, 余老肯定是同意的啊,只是他为何同意呢,着实让人想不通。” 他们想不通,何似飞则是明白的。 老师让自己进入县学, 一是要他在文人圈中不断交流、打磨心性,不能与整个朝廷的主流文人圈脱节;二是君子六艺的学习;三则是老师年纪大了, 每日晨间接连不断的教授他三个时辰, 对一位古稀老人来说, 着实负担甚重。 且他如今把该学的已经大致了解。接下来得依靠自己, 将‘纸上诗书’同‘现实’逐一对照着结合起来。 此过程不可死读书读死书,须得亲自躬行——通过大量阅读与经史相较甚远的杂文书籍扩展眼界;通过与各年龄各阶级各行业之人不断交流,甚至切身体会他们的艰辛,对自己先前的固有认知进行推翻、思辨和重塑, 让自己的思维更加广袤全面。 最后,还得将自己多年来的感知和想法用朗朗上口的骈文表述出来。 将上述每一点都做到极致, 才有可能在科举取士中拔得头筹。 这也是许多寒门学子明明没拜过名师, 却经常可以在科举考试中获得优异排名的原因。 ——除了为了改变命运发奋苦读的决心外,他们天生能就知道农户一年种地多少, 赋税几何,如何养鸡,怎么喂牛……这方面的经义对他们而言并非只是单纯的文章,而是日常生活的延伸,所以他们将其看得更加透彻,再落笔写文章时,也愈发真情实感。 半日课程结束后,沈勤益好不容易逮住刚从同窗问候中脱离的何似飞,压低声音悄悄道:“我最近听到了一个流言……” 何似飞淡声道:“既是流言,勤益兄自己憋着便可。” 沈勤益不屈不挠:“关于你的。” 何似飞倒是有些惊讶,笑道:“以勤益兄对我的了解,还会分辨不出与我有关流言的真伪?” 他们好歹是多年的同窗至交,虽说没有像跟知何兄一样彻夜长谈过,但大家一起蹴鞠、登高、在喜宴时帮对方接待来客,早已亲如兄弟。 沈勤益幽幽道:“这回真分不清,你得同我如实回答。” 何似飞心里猜测:难道是陆英将他所说的要去给知何兄提亲一事告知沈勤益了? 这种事,没什么不敢坦荡承认的。 他道:“你说。” 沈勤益做贼一样往四周看了看,见大家都往伙房去,才道:“我听学政大人说,你之所以来县学,应当是将余老能讲述的东西都学了个七七八八,再单独学下去难有进境,才选择进入县学。就那什么……‘三人行必有我师’‘三个臭裨将赛过诸葛亮’,就这原因你才进入县学的,对吧?” 他自己说完,都觉得自己表达的不够清楚明白,又补充道:“似飞,你真将余老所能传授的科举知识学了个八成?” 何似飞垂眸看向沈勤益,同他四目相对,随后在他期待又紧张的目光中,微微颔首。 四书五经内容再如何拗口、其中典故再如何纷杂,终究也只是几本书而已。 即便不是他,换做其他人来,日日读、日日背、日日默写、日日分析其中典故并做分类梳理,估计也能学得差不离。 沈勤益见他肯定,当即腿都软了,在原地抱头蹲下去。 “你也太强了吧……你这脑子怎么长得啊……” 与此同时,依然在陈夫子那儿念书的高成安和陈云尚也听说了何似飞进入县学的消息。 傍晚,两人正坐在一个不大不小的饭馆里,而周围书生百姓们都在讨论此事。 “要我说,我如果是那何公子,还去什么县学啊,直接去府学!而且还不是行山府府学,就去那罗织府府学!” “就是就是,虽说何公子籍贯在木沧县,但罗织府是咱们瑞林郡首府,那儿的府学也是去得。” “瞧瞧你们这话说的,县学有什么不好?教书的都是教谕,都是举人老爷,我倒是觉得何小公子一点也不心高气傲,反而特别踏实。” “再说,何小公子进县学,那可是学政大人亲自邀请的,不去就太不给学政大人面子了。” 高成安同陈云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目光里读出了苦涩。 他们拼命想考中秀才,为的就是进入县学,日后好考举人;可在县城百姓口中,他们所求之不得的县学,对何似飞来说,居然算是‘低就’,还是学政大人亲自出面相邀。 这份苦涩比当初何似飞连中小三元的消息传来时更甚。 毕竟,他们原本有一个同何似飞交好,甚至成为亲密无间同窗好友的机会的。 陈云尚暗恨:“都怪陈竹那个贱人!” 要不是当初陈竹勾搭上何似飞后,拼死拼活不跟他去青楼,他们也不会同何似飞闹掰! 不过他也只敢暗骂,周家在县城名声不错,那回春堂更是救治了不少伤患的大医馆,陈云尚偶尔能在医馆内看到为女子和哥儿问诊的陈竹,都是步履匆忙慌张跑开的。 高成安这两年也开始相看亲家,渐渐理解当时表弟为何会护着陈竹。此刻,他只是叹了口气,说:“云尚兄,吃完后回去继续念书吧,今年我们两次落榜,明年八月,等我将书都念透,就不信过不了这院试!” 届时,他就能在县学重遇似飞表弟,说不定两人成为同窗后,倒能冰释前嫌了。 县城关于何似飞进入县学的各种争论,都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淡去。 彼时,何似飞已在县学读书一月有余。 虽说县学规矩是年初才能选择‘君子六艺’的学习,但念在他们这批恩科考生八月高中,便特许此批廪膳生和增广生在入学七日内选择今年的六艺。何似飞选择了骑术和七弦琴。 其中,骑术学习时间在每旬初二,七弦琴则在每旬初一、初四、初六和初七。 沈勤益对他的选择毫不奇怪:“初次进入县学的学生,只要不是特别害怕马的,刚开始都会选择骑术。我当初也学了数月的骑术,现下算是会骑马。等你学会后,咱们可以坐船去宁水县,他们那儿有马场,可以跑马玩。” 何似飞道:“好,来年开春便可同去游玩。” 届时他的骑术应该掌握得不错了。 沈勤益见自己的提议被附和,当即顺杆往上爬,继续询问:“按理说一位学生可以选择两到三门‘艺’课,你只选两门的话,空余的时间作何?” 何似飞想了想:“去找老师。” 他到底还不算完全出师,总得把自己在县学学到的知识,连同最近大量阅读杂文书籍后的感想总结下来,同老师一道辩论。 沈勤益见他把时间安排的满满当当,恨恨地感慨:“似飞啊似飞,就你这勤奋程度,你不高中谁高中啊?” 话是如此,与何似飞成为同窗后众人的切身感受更甚。 ——以前何似飞总是独自跟着余老念书,沈勤益等人对他的努力程度并没有直观感受,只晓得他诗文作得好,蹴鞠刚开始不熟练,后来就踢得很好了。但真的当了他同窗后,沈勤益才发现这人的自制力和专注程度都高到可怕。 县学的课程都是一堂课一时辰。 四书课程的教谕要求学生跪坐,五经课程的教谕则让大家盘膝。沈勤益的位置在何似飞右侧,他无比惊愕的发现何似飞居然可以在一时辰内都保持笔挺的跪坐,腰杆完全不带颤一下,并且他维持着这姿势,还能全神贯注听讲,一直书写笔记。 于是,课后借抄何似飞笔记,成了癸巳年过年之前县学的一大风潮。 而过年前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岁考。 教谕早早的宣布了岁考规矩:“不得夹带小抄,不得交头接耳。除原本有单人卧房的廪膳生外,岁考前十的学生亦可申请单人卧房;并且,所有前十学生可分得两串腊肉和六斗米回家过年。” 那两串腊肉和六斗米不值多少钱,但这可是县学的奖赏,大家都卯足了劲儿想要考进前十。 周兰甫就不止一次听到有书生感慨:“此前先生讲过的知识,我总有些听不大明白,就是记录下来也不大懂。但自从抄了何兄的笔记后,那些曾经的疑惑都豁然开朗,好像武侠话本子里被打通任督二脉的侠客一样,一下就晋升了一个台阶!我感觉我这回能考到前十!” “我也是,前几日教谕还夸我策问写得更有逻辑了,似飞兄的笔记当真比灵丹妙药和灵丹妙药!” “幸亏似飞兄来县学了,我先前还觉得他这等才学,来县学就是屈才了。现在我立即收回之前的话,似飞兄来县学简直就是照拂我等凡夫俗子!感谢学政大人请似飞兄来县学!” 周兰甫的同窗大都跟他差不多年纪,可这些往往自视不凡的书生此刻都心甘情愿叫似飞为‘何兄’、‘似飞兄’。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85节 这代表他们不仅认可了何似飞的才学,还有他的胸襟和人品。 ——这等比教谕们讲课还清晰明了的笔记,居然没有犹豫的就分享给他们看,何小公子简直大气! 自此,何似飞在木沧县文人圈中彻底坐稳‘第一把交椅’。即便是在行山府,他的名头也渐渐有了与那花家花如锦相提并论的苗头。 毕竟,何似飞这个小三元,可是力压了郡城罗家嫡长子罗京墨一头的! 很快就到了腊月二十四,岁考这日,辰时刚到,天色稍霁,太阳正奋力穿破云层,透出蒙蒙光亮。 因着考生太多,教谕们让众学子将桌案都搬到操场上,依次排开。随后各自落座,等待发卷。 在发卷的这个档儿,县学后门大开,供此次岁考书生的亲朋好友前来观摩考试。 以往严肃的县学终于允许普通百姓进入,不少人的七大姑八大姨都不顾寒冷,裹着大棉袄过来了。 何似飞因为个儿高,坐在后排,他听到有人叫喊着:“黑蛋,好好考!给你爹争光!” “二狗,看爹这边——” 此话一出,整个考场不知道多少小名叫‘二狗’的书生都循声看去,人群中传来一阵哄笑。 教谕们立刻维持秩序:“肃静、肃静,考试时间不得喧哗,否则逐出县学。” “莫要喧哗!” “莫要喧哗!” 教谕们的话还是很有威慑力,加之他们面容严肃,都蓄着一小撮山羊须,看起来就是那等不近人情之人,人群果然很快安静下来。 他们不说话了,但那盯着自家孩子的热切目光还在,甚至更加热烈了。 这回,即便是大家桌案离得挺近,按理说一侧头就能看到别人的答卷,可谁敢在此时作弊? 那可是被家里爹娘好友盯着的。 何似飞觉得这样是避免了作弊,但任谁考试被七大姑八大姨如此看着,都会有偌大心理压力吧。 就在何似飞收了思绪准备等候发卷时,眼尾余光忽然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家老师居然混迹在人群中,正抱着个汤婆子,笑呵呵瞅着他。 何似飞:“……” 这下压力降临到自己身上了。 第110章 收回目光, 何似飞当即坐得更端正了些。 时值隆冬,他依然没有穿棉袄,而是仅着两件双层外衫——毕竟来年八月考乡试, 随后便是又一年二月在京城举办的会试。 京城属北地,冬日比木沧县要冷上许多,到时他更得在小小的号房里熬九日八夜,与其临时抱佛脚, 不如早做准备。 就在何似飞指尖捏住教谕所下发答卷的时候,忽然感觉自己背后多了一束似有些熟悉的目光, 那目光中好像还带着浅淡的心疼。 他下意识要回头去看,可此刻已下发答卷,再回头就算违纪,何似飞只能镇定的坐着, 不再有丝毫其他举措。 岁考的题目对现在的何似飞而言可以称得上‘简单’。 帖经和墨义他已经可以提笔就写答案,几乎不用在脑子里将答案先过一遍——四书五经对他来说简直比倒背如流还要熟悉, 完全不会出丝毫差错。 至于后面的一道策问和诗赋题, 何似飞也只是在心里起了草, 落笔便是文章。 几乎只用了一个时辰, 何似飞便举手准备交卷。 百姓们离得远,有些看不清何似飞的相貌,不晓得他是谁,与周围人窃窃私语道:“瞧瞧, 又是一个要去茅厕的。” 岁考并不如科考要求的那么过分,不会让大家就地解手, 也不会给答卷上烙个‘屎戳子’, 但凡有内急,便可举手给教谕示意。 “这少年看着挺俊俏。” “还少年呢, 没听咱家狗蛋说么,都是考中了秀才才能进县学的,咱们得叫人家秀才老爷。” “知道了知道了,诶,怎么收了那人的卷子?不是说这得考到傍晚么?这会儿距离午间还一两个时辰呢。” “嘘,不晓得,看看再说。” “啊——那少年出来了,那是交卷了吗?”有人低声叫到。 “不、不可能吧,这才多久,咱们还没站热呢。” 他们都没发现,一个裹着厚实棉袄的老头子一边摇头失笑,一边悄悄离开了人堆。 另一边,一个穿着青雀头黛色棉袄的少年也缓缓后退,不过他并没有急着离开县学,而是寻着何似飞离开的方向跑去。 这少年才离开人群,没跑几步,就被守在操场口的教谕拦住:“你,哪个舍的?刚交卷的吗?” 居然是把他当成了学生。 乔影正想着如何回答,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少年清朗的声音:“甲一舍何似飞,刚交卷,先生,他是我朋友,来县学探望。” 乔影连忙偏头,目光定在许久未见的似飞贤弟脸上。 何似飞却只是对他微微颔首后,便移开目光,笑着问:“先生,我带他进去可以么?” 教谕见他笑,自己心情也好,道:“似飞啊,除了先前登记过的书童外,外人不得入县学,这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现在大家都在考试,你们悄悄进去罢。” 何似飞道谢:“多谢先生。” 说完,便拉着乔影的手腕,同他往里走。 寒冬腊月,少年仅着单衣,勾勒出清瘦却不显单薄的线条,乔影本以为他会很冷,兀自心疼着,不料少年人掌心却很热,透过衣衫,一直烫到了自己骨子里。 乔影张了张口,小声叫他:“似飞。” 他遮了红痣,穿着一身黛色夹棉长袍,一点也看不出哥儿的模样。但这一声唤出口,何似飞怎么都不能把他同‘同窗好友’画上等号。 至少同窗好友,可不会这么……这么……柔软的叫他。 乔影感觉似飞攥着自己的手紧了紧,两人步伐都加快了些,穿过一片明显是学堂的房子后,总算到了门楣集中的舍区。 不等乔影再开口,何似飞已经打开一扇门,带他入内。 乔影意识到这是哪里后,热血倏然上涌,他觉得自己脖颈和耳朵全都红了,一时间不知该往哪儿看,只能按照何似飞说得坐在房内那把唯一的椅子上。 屋内禁止生炉子,何似飞平素为了锻炼抗寒能力,也没准备汤婆子什么的,此刻,倒是显得有些凉意。 他问:“冷吗?” 乔影下意识摇头。 却听何似飞说:“你这衣袖中没有棉絮,手腕处是冷的。” 乔影愣了愣,他确实畏冷,倒跟那什么‘哥儿体质偏寒’扯不上干系。是他在很小的时候,可能只有三岁左右,曾经被穿着单衣拎出被窝、拎到霜雪覆盖的院中,冻了一会儿。 当时乔影年纪太小了,按理说他不该记事的,但那回可能太过害怕,导致他一直记着。 他记着自己被人拎着腿,头朝下时看到的脚踏,记得那在小时候的他看来高高的门槛,记得那些皑皑的白雪和院中红梅不甚粗壮却又盘遒凸起的枝干。 他吓得嚎啕大哭,吱哇乱叫,他不断的挣扎,那人险些抓不住他。 乔影不记得那人问了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只是在长大后才渐渐发现,他们同大伯家里,好像就是那段时间分家的。 那会儿,距离他爷爷过世,还有三年。按理说‘父母在,不分家’,可他们身为京中权贵,就这么轻易的分了。大伯继承了爷爷‘忠勇侯’的爵位,阿爹则晋升为兵部侍郎,上面坐镇的尚书是爷爷的老朋友,对阿爹十分照拂。 乔影有时候觉得自己很冷血。 他在查到这些,推断出家人对自己的利用之时,居然没有一点愤怒、痛恨。好像那些人对自己是可有可无的。因此,不管他们做什么,他都不会有一丁点难受。 不过,他这个一到冬天,或者天气突然转凉时,身体会不由自主打冷颤的毛病是留下来了。 但他懒得将此事说给旁人听,反正也无人真心在意他。 与其说出来给人听笑话,还不如自己憋着。 没想到,这才短短一会儿,似飞就察觉到了。 何似飞将半开透气的窗户关上,但南方的冷是湿冷,每一口吸入的空气好像都能凉到人五脏六腑,他关窗的效用对于保暖来说微乎其微,反倒是骤然暗下的光线让屋内氛围变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何似飞忍住了再次将窗户打开的手,走过去,背倚着门,说:“怎么这时过来了?” 他没像以前一样笑着叫‘知何兄’,也没有唤他乔影,可偏偏就是这么不带名姓的称呼,让乔影心中顿生一种两人特别熟悉,熟悉到自己好像已经拥有了他的错觉。 他低声答道:“年后就要动身前往京城,到时……再见你不便。” 何似飞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道:“何时走?” 乔影道:“今晚。” 何似飞愣了愣,又问:“何时到?” 乔影回答:“今晨。” 顿了顿,他似乎觉得自己这么来回赶路十来日,只为了见对方一面的行为太傻,道:“本来可以多留几日,但大行山那段路不好走,堵了许久,我又得赶在年前回去,所以今晚才得出发。” 见何似飞没说话,乔影自己找寻着话头,道:“其实今早还算幸运,原想去你信中落款的小院里找,结果刚到木沧县这边,就看到不少百姓拎着馒头往县学走,我拦住一个人问了下,方才得知县学今日岁考。你此前写过自己要进县学,我正好就跟他们一道来了。” 何似飞道:“哦。” 以往都是别人绞尽脑汁来跟自己讲话,乔影从没遇过这种说话无人捧场的局面,但他并没有局促,也毫无尴尬,更是一点也不生气,只是叫着他:“似飞。” 这一声终于把何似飞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的三魂七魄全叫了回来,他才发现自己给乔影连茶水都没准备。他伸手在桌上的茶壶边摸了摸,早凉了。 于是道:“稍等,我收拾完东西,一道回家去。” 乔影弯了弯眉眼,笑着说:“好。” 今儿个岁考,之后除了会将成绩张贴在院墙外,县学便会关门至年后。 在此期间不许学生随意进出,大伙儿自然得把东西该带的都带回去。 何似飞平素放在县学宿舍的东西不算少,一个书篮肯定不够,他准备了书箱来装。 一些经常翻阅的书籍,誊抄的笔记,换洗的衣服,还有锉刀木块和一床七弦琴。 至于被褥,何似飞打算等来年开学时再带去涣衣坊拆洗。 乔影先前没胆子仔细打量这间小小的卧房,此刻见似飞翻出一床琴,呼吸都顿了顿,他盯着那七弦琴看了许久,忽然抬了抬眼皮,看向那已经比他高了半个头的少年。 四个月前的对话犹在耳边:“琴箫合奏,未尝不是一场乐趣。” 所以,似飞是为他学的古琴么? 室内的寂静寒冷都挡不住那颗正急速升温的心。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86节 乔影有些懊恼,道:“我此回来得匆忙,忘带洞箫。” 何似飞收拾的动作顿了顿,知道他在说什么,不好意思道:“我才学了几月古琴,弹得着实一般。” 之所以想把琴带回去,就是觉得这玩意跟木雕一样,不练就手生,过年这么长时间,偶尔还是碰碰琴弦吧。 乔影起身,见这么大一床琴不好装进书箱,道:“我来抱琴。” 何似飞似乎不想让他动手,可乔影在他扶着琴的指端敲了敲,何似飞下意识手一松,琴便落入乔影手中。 见何似飞看过来,他目光中狡黠还未散,笑着道:“一点习武的小把戏。” 何似飞无奈的斜乜他一眼,低头继续收拾。 此前点破乔影身份之时,两人再没了单独相处的机会。有乔博臣在旁边,乔影想对他多说两句道别的话都不成。 直至如今,乔影还记得似飞面对自己时那克制守礼的样子。 这么一来虽然很正人君子,但仿佛在两人之间隔开一堵墙——直到他们真正成亲前,一定都得维持这么疏远的距离。 但此刻,他们仿佛又回到了‘似飞’和‘知何兄’相处的情境中,那点点因为性别带来的隔阂正在不断消散。 乔影不禁有些窃喜,似飞贤弟对自己的态度终究是不一样的。 两人走出房舍小门,这会儿大家都在操场内参加岁考,县学院子里没什么人,何似飞便带着乔影从正门出去。行了约莫一刻钟,便到了他租住的小院。 院子不大,甚至因为冬日的缘故,看起来有些古旧。但一想到这是似飞的院子,似飞的家,乔影就满眼都是好奇和欣喜。 他抱着古琴,把包括厨房在内的每一个空间都逛一圈,才将古琴放在卧房隔壁那间房的琴床上,唇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道:“这间屋子不小诶,还有个小榻,似飞平时在这儿只练琴吗?” 第111章 何似飞从未见过有人如乔影这般——在门口问了句“我可以自便么”后, 就当着他这个主人的面,施施然神态自若的将家里所有空间都转悠了一个遍。 要是旁人如此,何似飞定会心生不悦, 出声阻止。 但换做是乔影,而且是抱着自己那床七弦琴的乔影,何似飞便由他去了。 于是,乔影绕过小小的影壁, 先在院中打量一番,随后推开厨房门, 在里面慢悠悠晃一圈,又去了厨房正对面那堆积杂货的屋子,再之后便是浴房、琴房和卧室。 整个看完后,乔影才回到琴房, 将七弦琴规规矩矩的摆在琴床上。 自个儿也规规矩矩的盘膝坐在琴凳上,将膝上衣袍整理的一丝不苟, 昂起头笑问何似飞:“这间屋子不小, 还有个小榻, 似飞平日在这儿只练琴吗?” 一向对感情事不怎么敏感的何似飞居然瞬息就明白了乔影的言外之意——那个小榻干嘛的呀?你卧室就在隔壁, 才不会在这儿休息,那个小榻给谁睡觉的呀? 这架势,完全不像是前来访友的至交,更像是……突然查岗的正宫。 何似飞被自己这个想法噎了一下, 但无端又觉得知何兄这么笑很漂亮,于是他诚实作答:“我曾有一异姓兄长, 曾住在此, 照顾我生活起居。今年三月,他嫁人, 此屋便空下,后来我将其改作琴房。” 短短一句话,乔影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曾经有一哥儿照顾过似飞的生活起居。 也对,似飞过完年十五,他前两年在此求学时才十二左右,不过是半大的孩子,总得有人在身边伺候着的。 乔影自觉不是什么大度的人,所以他听闻此事,内心占有欲爆满,颇有些忿忿定然也在情理之中。 这倒不是吃醋,只是……羡慕。 ——他见到似飞时,似飞已经是被人追着说亲的少年郎,虽然眉眼间偶有青涩,但举手投足间已完全不显稚嫩,只会让人觉得他可靠。 如果可以,他好想见见两年前扎着双髻,说话还带着脆生生童音的何似飞。 乔影不知想到什么,复又起身,张了张口,甚至就连手都抬起来了,但有些话还是没问出口。 何似飞垂眸看着他的眼睛,将其中从无到有、再重新敛去的神光看得一清二楚。他想了想,还是上前一步,牵住乔影的手腕,带他重新回到厨房对面那个杂物间。 这小屋子极小,最早何似飞租房时,这里是摆了一张床板的,但有那床板后,人进这房子就没地下脚。 随后何似飞腾出时间来,与房主商量过,他们将床板带走,何似飞自个儿请人在这里打了一面墙的博古架。 先前乔影过来‘查岗’,虽有进屋,但那一面墙的博古架都被竹帘遮挡,他并没有动手随便乱翻。 何似飞带他进来后,道:“这竹帘是防尘用,我平日里没很多功夫过来打扫整理,一般只有休沐日才会为其擦擦灰。” 说着,他见上面没什么灰尘,便满满的拉开了竹帘。 帘子从最下方缓缓升起,乔影的眼睛也在渐渐不断睁大。 直到何似飞将竹帘完全拉起,乔影此时已经惊讶到说不出话来,良久后,他才微微上前一步:“这些、这些都是……你雕刻出来的?” 何似飞颔首。 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将他三次卖木雕的事情说了个详细。连同那赵掌柜跟他商量的‘京中贵客就认准了你家长辈的木雕,你看要不要暂时不售卖’的事情也说了出来。 乔影不敢置信的回头看他,他的眼睛黑白分明,此刻充满了兴味,带着浓浓的兴趣。 何似飞眉梢带了两分无奈。将那些原本以为永远不会同外人道的想法一五一十往外说:“我背后就没有什么木雕师傅,哪会因此牵扯到京城的大家族?可当时又不好跟赵掌柜坦白这些木雕都是我一人雕刻的。毕竟,我第一次卖木雕时,觉得一个十二岁小孩说‘这是我雕刻的,你给我出个价吧’,可能会刻意压价,便多了个心眼,说是家中长辈所刻。一瞒,便是到如今。” 乔影几乎可以想象一个瘦瘦的小不点踮着脚站在柜台前,心中虚的根本没底,面上却还是强装着镇定,同一个四十多岁的掌柜交流买卖事宜。 或许,他当时即便卖了钱,也得好好藏着掖着,不然被贼惦记上,小不点也没有什么反抗之力。 越想,乔影越是羡慕那些同何似飞一道经历过青涩幼稚时光的人。 感谢他们虽然各有心思,却都是善良的,对何似飞也是极好的,这样,才能有他所见到的案首何公子。 不像他自己,孤零零的长大,现在脾气这样的暴躁、心性也是这样的薄凉。如果不曾遇见何公子,他自己一个人,恐怕会在金银堆砌成的窝棚内孤独终老。 幸好,他遇到了何公子。 他现下满心欢喜的站在寒舍中,胸腔内心脏跳得又猛又急,简直恨不得自己现在就能住在这儿。 乔影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不敢再去看何似飞。 何似飞并不知道乔影的思路已经偏到哪里去,道:“这博古架上的木雕,从上到下是依照时间顺序雕刻而成的,早期的作品比较粗糙,下刀也不甚流畅,后期渐渐手熟。这边所摆放的书籍则是近些年来我练过的字,写过的笔记。因为不断有总结,早期的笔记渐渐便派不上用场,又不好扔,便一直存在此。” 方才还大大咧咧查岗的乔影这会儿知道矜持和害羞了,他道:“那、那你觉得那些能看,我想翻翻看——”想看看似飞的字是如何一笔一画练到如今这个地步的。 何似飞笑容是少年特有的爽朗,带着毫不藏私的洒脱倜傥。 “随便看,乔影少爷。” 这是乔影第一回听到似飞叫自己的本名。 自己这名字用他清朗中带着点点哑的尾音叫出来,叫的乔影心脏又是一颤,原本冰凉的指端被热血冲刷,整个人都燥热起来。 乔影觉得何公子这么笑着叫他,就是让他无心去翻看这些承载了岁月的木雕和笔记。 何似飞也是担心乔影局促,他退出储物间,去厨房点了火炉。但这玩意儿并不能放在房中取暖,不然可能会中毒。所以,他只是借用里面烧红的炭火而已。 何似飞回房翻出原本给家中爷奶买的汤婆子,给铁壳里面放上两块烧红的炭块,扣紧后再裹上一层毛茸茸的护袖,确认这玩意儿暖和又不至于滚烫后,将其带到储物间,递给乔影。 乔影看着护袖上那花花绿绿的图案,微微挑了挑眉:“你买的?” 此前倒是没多想,现在看穿着一身衣料明显是顶顶华贵的黛色长袍的乔影,何似飞也觉得这极具乡土气息的汤婆子有些过于寒碜。 但这不代表何似飞会因此羞赧,他抬手就抓住了汤婆子的另一端,有恃无恐道:“不要还我。” 彼时乔影已经把一只手伸进这花花绿绿的护袖中,见他二话不说抓自己的汤婆子,整个人都要懵了,这可是他刚才给自己准备的汤婆子! 乔影情急之下将那只手臂完全抻进护袖中,探出指尖,反握住何似飞的手指。 冰凉柔软、还带着薄薄茧子的指尖同何似飞修长的指节相触、交握,两人俱是一愣。 即便是曾经的‘知何兄’,同何似飞也没有亲密到牵手。唯一一次碰到对方指端,还是寒食分粥那回。 ——毕竟,俩书生牵手的话,画面可能当真有些惊悚。 乔影正恍惚着,听到何似飞凉凉的嗓音:“烫吗?” 那汤婆子里装的是烧红的炭块,即便外面有铁壳、厚实的棉絮,但这么接触到小臂内侧的皮肤,定然还是会烫的吧? “啊——烫——” 乔影一边叫一边收手,他将护袖取下,把自己袖子捋上去,看手臂有没有红。 何似飞在他捋袖子的一瞬间就撇过头去,留下一句:“我去准备些粥饭。” 说完便出了门。 何似飞是用过早饭的,他不知乔影吃过没,毕竟听他的描述——一大早来到木沧县,听到百姓们说县学岁考,便一路跟来了。估计就算吃了,也只是简单的垫个肚子。 何似飞刚穿越过来的那四年,家中爷奶下地干活,他年纪小、力气小,除了偶尔下地拔草外,就是给家里人做饭。 因此,他是会用这大锅灶煮饭做菜的。只是味道着实一般,勉强果腹而已。 但何似飞从来不大觉得自己做的饭味道差。 他能尝出哪些东西味道好,但对于味道一般的,他觉得都没多大区别。归根结底是他不挑食。于是,此刻他便自己过去厨房煮饭了—— 何似飞在一只锅里煮上粥,另一只锅里添水,一边烧水一边将莴苣洗好,其根削皮,切成薄片,在添了少许食盐的热水中滚过一圈,后盛入盘中,用豉汁调味。 随后,将这口锅刷洗一番,又倒入些许麻油「1」,将两颗鸡蛋搅拌均匀后倒入锅中,在鸡蛋还未完全凝结时,又拿出昨日从余府带回来的包子,将其底儿放入蛋液中,中火慢煎。为避免包子没热透,何似飞又往里添了一点水,盖上锅盖闷了闷。 等到他将所有饭食摆盘出锅,才发现乔影不知道在厨房门口已经站了多久。 见何似飞看过来,乔影立刻上前帮他端饭,嘟哝道:“似飞,你、你这样煮饭,会不会浪费你读书时间?” 何似飞心里知道是乔影误会了。 他道:“平日我自己一般不怎么开火,早晨和午间在县学伙房吃,晚上在老师家中吃。这包子是老师怕我吃不饱晚上饿,给我带回来的。” 乔影信是信了,但还是觉得奇怪:“那你做饭怎会如此熟练?” 先不论这些饭菜好不好吃,卖相如何,但何似飞动作的熟练程度是骗不了人,肯定是练过的。 何似飞并没有迟疑,如实道:“家中贫穷,年少失去双亲,爷奶忙于开荒种田,我这个肩不能扛的自然得在家中做饭。” 乔影渐渐心疼起来,脑海中出现一个小小小小的似飞在灶台边做饭的场景。可那些都是似飞经历过了的,他再说什么也于事无补,只能闷头好好吃饭。 吃到这翠绿笋片的第一口,乔影当真说不出话来了——这笋子,怎么会被煮的这么软,一点嚼劲都没有了啊! 第112章 每一个做饭的人都会看重食客的反应, 何似飞也不例外。 见乔影吃下一口笋片后面色凝滞,何似飞自己也夹了一片,觉得味道正常, 有些不解,问:“不合口味?” 乔影连忙说:“没,挺好。”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87节 说完,仿佛为了印证自己没有撒谎, 乔影又连忙吃了好几口这近乎入口即化的笋片。 要是乔初员在此,估计会惊掉下巴——这还是那个对吃食不说万般挑剔, 但也从不会有任何‘将就’的少爷吗! 然而乔影就这么一口一口的吃,吃了会儿渐渐品咂出味道来,好像冬瓜煮软了也是这口感,而且莴笋的颜色也比冬瓜好看! 再说, 何似飞的刀工那是没得挑,每一片笋都薄薄透透, 摆在盘中看着就美观。 乔影如此想着, 又夹了几筷子。 他着实是饿了, 再加上不想剩饭, 便强撑着同何似飞将粥饭等吃了个干净。 看出乔影这是在给自己面子,何似飞让他抱着暖壶在院子里走走消食,自己回去刷锅洗碗。 乔影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吃得太多, 坐着时还没什么,但一站起来感觉肚子都被腰带绷紧了, 着实撑得慌。 何似飞从厨房出来, 指尖还泛着浸过冷水的湿气和寒意,他问乔影:“想在县城里逛逛吗?昨儿个小年, 城里有两处大集市,这会儿应当还没散。” 乔影摇了摇头:“我觉得这小院挺好,安宁又安心,似飞,方才看到你砚台里还余了些墨水,我是不是耽搁你看书练字了?” 何似飞顿了顿,道:“没有。” 这状态,感觉有些许不对劲啊。 “真的?”乔影追问。 少年人在他追问第三遍的时候,终于看着他,像是被问急了,才加快语速说了实话:“不是看书练字,是给你写信。” 乔影呆在原地:“……给我写?” 何似飞敛了敛眸,道:“明日我便要回村,我们那儿寄信不便,所以,来年的第一封信,便得在今日寄出。” “诶,寄出什么?似飞兄,我方才一出门,就听到满街百姓都在讨论你一个时辰交岁考答卷呢!”外面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乔影听到有人叫何似飞,心中顿生出一股莫名的紧张,好像他现在在院内同何似飞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 何似飞拍了拍他的手背:“是陆英,那个知道你身份的同窗。” 顿了顿,何似飞又转头对他说,“我去开门?” 乔影点点头。 陆英手里拎着两串腊肉和六斗米,正累的满头大汗,也没往屋内看,笑着道:“你的答卷已经评出来了。我方才去那边,正好碰到张教谕,他说你那策问定然是县学第一,总归不可能还有比你成绩更好的,于是便让我帮你把这米和腊肉拎出来,省得你傍晚再跑一趟。” 这些米和腊肉是县学岁考前十名的奖励。 何似飞从他手中接过,侧身道:“多谢陆贤弟,进屋喝口水?” “好,似飞兄你不用刻意招待我,烧水煮茶什么的,我自己来就好。”陆英的话音还没落,就看到正站在屋檐下的黛色长袍少年,他当即噤了声,偏头看看正拎着东西的何似飞,再转头看看那个少年,仿佛一瞬间想不起来自己现在在哪儿。 乔影见他不出声,自己先开了口:“陆……贤弟,我叫乔影。” 这个称呼下去,陆英这会儿整个脑子都不知道如何转了。 他迷茫的眨了眨眼睛:“啊?” 何似飞拎着腊肉和粟米的动作也顿了顿,重新举步时依然没缓过神来,差点走成了同手同脚。 乔影这会儿完全没意识到不对,他用指尖点了点何似飞的方向,道:“我听他这么叫的……” 陆英:“……啊!” 何似飞将东西放在厨房,身影是淡出了两人的视野,但说话声是完全没有阻隔的传出:“对,没错。” 陆英终于回神了一半,道:“……啊,哦!乔、乔公子,我是陆贤弟……不,我是陆英。” 乔影笑着道:“我知道,他写信跟我提过你。” 陆英要是这会儿还没意识到乔影就是那位知何兄,他的记忆力也该拿出去喂狗了。 他可是记得,似飞兄说过,年后等先帝丧期过了,要去京城给这位提亲…… 可、可这不是还没提吗?怎么两人就在这里? 何似飞这会儿已经调整好面部表情,端着热茶从厨房走了出来,请两人坐下后,帮他们各自重新正式的介绍了彼此。 陆英特别想拔腿就逃,但他觉得自己这一跑,那不是在‘未过门的夫人’面前给新郎官丢份嘛。 并且人家乔公子都这么坦坦荡荡、落落大方的,他不能畏畏缩缩。 这么一想,陆英主动挑了个话头,问:“似飞,乔公子过来,是同你一道给余老拜早年的吗?” 何似飞道:“嗯,却有此意。” 这件事他还没给乔影提,但确实是打算午时过去拜年的。 按理说,一般拜年得在初一之后,但乔影这边情况特殊,拜早年也尚可。 乔影则在听到‘余老’二字时呆了呆:“余老?” 陆英看了何似飞一眼,小心翼翼的不做声了。 何似飞感觉乔影语气好像不对,简洁的介绍了一下:“嗯,余老,曾经连中三元。” 乔影在听到‘余’这个姓氏的时候,心中就隐隐有了猜测,再听这‘连中三元’,当下便可排除其他所有选项,只剩下一个——绥州余明函。 那是他两年半年想要拜师的先生。 何似飞问:“怎么了?” 陆英感觉两人之间可能有事情要发生,这会儿只想感慨自己这张嘴,挑个话头都不会好好挑。 何似飞给他颔了颔首,陆英立刻会意,悄悄起身出门,将空间留给他们二人。 乔影从来都习惯性将自己的‘求而不得’压在内心最深处—— 少时的求爹娘关注而不得;长大后的求自由自在当一闲散人而不得;还有曾经孤注一掷,求拜师余明函而不得…… 因为得不到自己想到的结果,得不到自己在乎之人的回应,所有的哭诉和情绪发泄变成了无理取闹。 久而久之,再有人问乔影“怎么了”,他都会冷着脸面无表情的回一句“没怎么”。 现在问乔影“怎么了”的人是何似飞。 他抬眸看向何似飞,眼眶一瞬就红了,他应该是要哭的,可在面对自己早就失望已久的‘求而不得’时,乔影又是哭不出来的。 他下意识想回应一句“没怎么”。 可想到似飞从来对自己都是十分坦诚,就连之前差点不敢卖木雕的糗事都拿出来跟他说。乔影便再也做不到敷衍。 他低声将自己两年多前离开京城,来绥州、木沧县,想要拜师余明函的事情讲述一遍。 这回怔住的人成了何似飞。 他似乎有点印象。 两年半,八百多个日日夜夜正从何似飞大脑中飞速倒退,他似乎回到了当初还没成功拜师,只是一个小书童时期的自己。 他记得自己在街上同陈竹买饭,一抬眸便看到了一个明显是大富之家才养出来的贵气公子哥儿; 他还记得,自己在县学排队参加考校时,见过一个脊背笔挺,周身却无端笼罩着层层落寞的公子。 就这两次了。 先前何似飞对那富贵又落寞的公子哥儿不感兴趣,便没过多深思。 但那眉眼间贵气逼人的公子哥儿却是何似飞来到这世界四年多来,见到过气场最强大的少年。 那少年装点了一个对这时代了解匮乏的穿越者的年少时光。 让他那原本灰扑扑、贫瘠的时光里多了一朵昂扬绽放的富贵牡丹。 纵然穿越的少年对这朵牡丹别无他求,一心只想走自己的功名路,可他却能在自己走出很远,再回头望去后,依然记得那朵肆意的牡丹花。 乔影似乎担心何似飞误会,忙道:“似飞,你能成为余老弟子,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我很开心。” 后面还有半句——我当时很难过的原因其实不在于没有拜师成功,是在于我家中长辈们都能看出我当时的想法,却总是视而不见,把我当跳梁小丑。 这半句乔影暂时想再忍忍,之后成亲了再慢慢说给他听。 何似飞则问:“你当时没有参加余老考教?” 乔影摇了摇头。 “考校地点在县学,我当时却是也进过县学,也是想过利用权势和金钱让余老给我一次考校的机会。但就在我冲动行事的时候,我忽然想明白了,余老收弟子,不是单纯的收弟子给自己养老送终,而是希望弟子能秉彻自己的青云志,带着他的思想和抱负,重回朝堂。所以我便释怀了,我不可能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去打乱余老的计划,让整个朝廷少一位有治国安邦之才的肱骨之臣。” 说到最后,乔影语气已经变得轻快起来。 他二哥回回说‘那何似飞甚至真有可能在弱冠之前中进士’,乔影回回都想反驳——不止中进士,还要中状元嘞! 但他一直都忍耐着。毕竟,有些话得在世事尘埃落定后再到货,过早说的话会消磨福分。 乔影自个儿不讲究这些,却在跟何似飞有关的事情上,一再讲究。 他要给似飞积攒福分。 何似飞倒没有再接乔影这句话,毕竟顺着这句话再往下延伸,那就是他和乔影最好不要成亲,才能圆了余老弟子青云直上,成为肱骨之臣的梦想。 他道:“原来当时你就在县城,所以乔初员先生才去买了木雕。” 如此一来,第一次买木雕的时间便完全对上了。 乔影思路果然被何似飞带着跑,道:“嗯,那十二生肖木雕很有趣,夜间对着烛火,可以在墙上倒映出斑驳的影子,还有生肖的图案。因为我不开心时总会把玩这些木雕,乔初员为了哄我开心,便在第二年托人再来买木雕。至于第三年,就……就是我自己想买的,海棠树图。” 说到这里,乔影觉得人生际遇当真无比神奇。 他内心那所有‘当不了余老弟子’的郁郁已经散去,兴冲冲道:“所以我当时才不算白跑一趟,你想啊,要是没有你看到过乔初员的背影,后来在郡城,你也不可能根据他的身型猜到我才是那个最喜欢你木雕的人。这就是咱们的缘分,一环扣着一环。” 何似飞觉得也是,即便他从来不信缘分这种悬乎的东西。 但要不是这个,他同乔影之间的关系也不会牵绊的如此之深。 何似飞道:“所以,我们的缘分是从拜师起始,那么,乔影少爷,稍后同我一道去给老师拜年,如何?” 第113章 如果是两年前, 乔影自然是很想拜访余明函老先生,但现在……一想到他同似飞的关系,随后两人还要一道去拜访余老, 乔影整个人便紧张的不行。 紧张归紧张,他还是很想去的。毕竟那是似飞的老师、长辈。 何似飞这会儿则铺了纸、磨了墨、提了笔,准备写拜帖。 乔影坐在旁边,支肘在书案上, 看他写拜帖。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88节 他心道,虽说‘人未登门, 拜帖先至’,拜帖是登人家门拜访所必须的,但以似飞和余先生的关系,他平日去老师家里, 定然用不上拜帖的。 也就是说,这拜帖是专程为他所写。 乔影光是想到这里, 心中就愈发滚烫起来。 他小声说:“我今日……是以你好友的身份去么?老师……余先生会不会觉得奇怪?” 何似飞颇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未置一词。 乔影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道:“余老既然回木沧县来, 拜访他的学生应该不少,我同你一道过去,应该不显得突兀吧?” 何似飞还没答话,乔影又道:“定然是不突兀的, 余老何等学识,拜访他的书生络绎不绝, 见了我后估计也很快就抛在脑后了。” 何似飞:“……” 这是还不知道自己把两人关系一五一十的告知给了长辈。 听乔影这么一直嘀嘀咕咕, 从来没有过任何感情经历的何似飞心里也暗自思忖,自己这是不该早早的说出去么? 可他已经都说了…… 事已至此, 还是继续写拜帖吧。 身为读书人,中秀才后又投身县学,何似飞日常与同窗、教谕交流时,写过、收到过的拜帖不知凡几,按理说是挥毫而就的事情,但此刻,短短几行字,他却斟酌了好一会儿。 冬日不那么灿烂的日光从窗外透入,照着少年满是认真的面容,顺着他鼻梁的弧度往下,书案一角,还有个支肘托腮,分明很开心却强忍着,面上依旧努力保持矜持的少年。 一封拜帖总算写好,何似飞也没找人送,自个儿带着乔影去门口送贴。 余枕苗见到来人是何似飞,本想直接迎他入内,待看出何似飞身边站着的少年是谁后,硬生生把这句话憋回嗓子眼儿,拿了拜帖赶紧独自进去了。 只是,乔影觉得,这位稳重踏实的余管家,回府的脚步看上去有些踉跄。 他这张脸在京城确实还算出名,虽不是什么好名声,但余管家如果在京中呆过几年,对他确实是不会陌生的。 可余管家的表现,又何止是‘认得他的脸’这么简单? 乔影心中不禁涌上一个十分大胆的猜测,他双脚没动,悄悄往何似飞那边侧了侧身子,低声问:“你、你把事情说给余先生听了?” 何似飞压低了眼帘,直直的看着他,片刻后,“嗯”了一声。 这声肯定,把乔影先前那些‘我就装作是你同窗’的计划全盘否决,何似飞便眼睁睁看着乔家阿影的面色不断泛红,双眸潋滟,却躲闪着不敢看他。 先前‘知何兄’偶有羞赧,何似飞只当他面皮薄,本着对兄弟的照顾,经常点到为止,或替他解围。 但现在……看着这样的乔影,何似飞内心却满是想要继续欺负他的心思…… 何似飞觉得自己这样有点不是人。 分明他可以早些告诉乔影老师知道此事的,但那会儿他可能就抱了欺负的心思,故意瞒着他,想看他紧张无措的样子。 乔影确实是紧张到手脚不知如何安放,但何似飞的这句承认,却代表了一种担当——代表他当初对二哥那句口头提问是真心的,并非说说而已。 这个认知几乎在顷刻间就点燃了乔影心头所有蠢蠢欲动蓄势待发的烟花,伴随着‘嗖嗖——’的升空声,一个接一个的绽开火树银花。 既然余老先生都知道了此事,那、那这回算不算是见家长?! 乔影心思正乱着,忽然听到门内传来脚步声,立刻重新直了身子,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好。 隐藏在暗处的乔初员看着大门打开,曾经对自己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余枕苗走向少爷,而自家那飞扬跋扈、嚣张肆意的小少爷在余枕苗面前,乖顺、温驯,神情客气恭谨的说了两句,随后三人进入余府。 乔初员忍不住掩面,他和余枕苗好歹也算认识几十年了,一直以来,都是他稳稳压余枕苗一头,即便是上回他求余枕苗办事,他的语气也完全是不卑不亢,反倒是余枕苗对他一而再再而三赔礼道歉。 可……自此以后,自今日以后,他乔初员,要在余枕苗面前,永远的挺不起腰杆儿了! 试问,他家少爷都对余枕苗如此客气,他这个仆从,敢继续给余枕苗耍脸色? 他乔初员的一世英名啊! 乔影自然不知道乔初员作何感想,他跟在余枕苗身后,越往里走,就越紧张。 之前他跟何似飞往余府来,存的心思还是‘拜访似飞长辈’,但当似飞挑明了事实后,那就成了‘见公婆’……这心态完全是不一样的。 何似飞低声说:“老师早先知道此事,就很想见你。他老人家很好相处,不要怕。” 余枕苗:“……”少爷啊您说这安慰的话语时,是不是要先打个草稿?他可是都记得主人当初吼着让少爷修书去推辞婚约的。 不过,这是余枕苗不知后来余明函同何似飞在书房作诗一事。 自那之后,余明函对自己这弟子的担当、野心和决心又有了新的认识,便随他去了。 ——审时度势、抓住一切机遇往上爬自然是好的;但那些能看准自己想要什么,并且努力去争得‘双全法’的,又何尝不让人钦佩? 余明函就很想看看自家这弟子,日后是如何位极人臣的。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余明函看向乔影时目光是十分和蔼的,甚至在后来乔影敬茶时,他很给面子的将茶水喝了个干净。 余明函笑着问:“可用过午膳?家中厨子是北地人,饭食应当合你口味。” 刚为了给何似飞面子,吃了个十成饱的乔影:“……” 但他依然喜出望外道:“没吃——” 这两个字跟何似飞的“刚吃过”重合在一起。 余明函看看乔影,又看看何似飞。 何似飞也看了看乔影,笑着道:“老师,方才学生在县学遇到乔影,带他回家后便煮了一锅饭,他,嗯,方才吃的不少。” 乔影一张脸几乎要憋红。 余明函还是第一回见自家徒弟这么维护人,心中明白,嘴上却道:“我问你了吗?我问的是乔家儿郎,他既说吃,我便让厨房准备着,你们在外逛一个时辰后再回来吃。” 何似飞立刻并拢双手指端,欠身道:“多谢老师。” 乔影也跟着他行礼:“多谢先生。” 接下来,何似飞便带着乔影在县城最热闹的几个集市逛,买了面人、饴糖、芝麻酥饼,看了胸口碎大石、耍猴戏,甚至还有个艺人徒手抓蛇——当真是艺高人胆大。 乔影眼中的笑意就没散过,他不禁感慨:“好热闹。” 分明还是两年前那灰扑扑的墙面和瓦砾,分明还是狭窄逼仄的街道,可这回他心态完全不一样。 当初不能拜师、又被家人看穿的失落和沮丧一扫而空,乔影站在何似飞身侧,只觉得木沧这个小城愈发有韵味起来。 乔影心道:两年半前,我离开木沧时,唯一带给我星星点点快乐的便是那十二生肖木雕;如今,这木雕的主人,将那星星点点的快乐无限扩大,成了我腐朽人生里最璀璨的光。 因为一个人,喜欢上这座城。 逛了一圈,乔影身上也热乎起来,但他依然抱着那个乡土气息浓郁的护袖,直至在余府吃完饭,又当着余老的面,同何似飞辩论了一下午最近新政,才在天色擦黑时登上回罗织府的马车。 彼时余枕苗遵从余明函的命令,跟随何似飞送乔影上马车,而牵着马等候在旁边的乔初员面色红紫交替一阵,居然走到余枕苗面前,期期艾艾的道歉起来。 大意是此前态度倨傲,期望余枕苗大人不记小人过。 余枕苗:“……初员兄不必如此。” 乔初员:“应该的、应该的。” 余明函见他这么快就回去,也是稍微惊讶了一番——现在这么冷,从罗织府来回一趟,少说也得十来日。 马车即便布置的再舒坦,不断赶路、缺衣少食、不得沐浴,沿途还得露宿在没有炭火的破旧驿站,别说是哥儿,就算是普通青壮年,都难以忍受这等舟车劳顿。可乔影居然为了能见似飞一面,就这么义无反顾的前来。 如此情深意重,余明函内心也并非毫无波澜。 ——自家徒弟对乔家阿影一诺千金,即便赌上前途,也不肯放弃他;可乔家阿影又何尝不是?一个京中出了名的富贵公子,千里迢迢来,只为见似飞一日,同他分享一些近期最新的时政趋势,其中绵绵深情,他这个外人都觉察的明明白白。 当夜,何似飞难得失眠了,他一只手垫在脑后,看着月色下的房顶,眸光璨亮,直到很晚才闭眼睡去。 翌日,何似飞雇的牛车一大早便来县城拉他。 车夫是上河村老熟人李四叔,他伸手接过何似飞单手拎着的书箱,被其沉甸甸的重量差点压了个趔趄。 李老四震惊道:“大郎,你这看起来不壮,力气不小啊。” 何似飞笑道:“经常要背,就习惯了。” “乖乖,我老是觉得穿着长袍、斯斯文文的书生肯定都很弱,”李老四道,“现在看来都是我的错觉了。” 说不定人家脱了衣服后一身的腱子肉。 何似飞不置可否。 书生外表确实都是斯文的,穿着长袍,腰戴玉佩,行走时袍角不可上下翻飞,要沉稳有度,说话时不可急躁亦不可结巴,要不疾不徐…… 但要是因此觉得他们都病弱不堪,那就大错特错。 何似飞可不觉得能在寒冬腊月身着单衣坚持考完科举的人身子骨能有多弱。就连他年逾古稀的老师,身子骨也比同龄寻常老人要好些。 更别提考过了秀才的书生还得学君子六艺,骑马射箭御车等技能贯身,怎么着都不会弱。 将院门锁好,何似飞前去给老师道别后,便坐上李四叔的牛车。 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响,老牛‘哞’的低叫一句,四蹄动起,拖动着身后的板车,载着何似飞和李老四,踏上回村之路。 第114章 这是何似飞中秀才后的第一个新年, 并且,年一过,按照本朝律法‘十五成丁’, 他便可以成亲嫁娶了。 即便真正的成婚时间得再推迟四个月,直到先帝丧期满,可争夺女婿的乡绅们在年关便卯足了劲儿想从何家爷奶口中套话。 他们不介意等四个月再落下文书,但口头协定却可以早些订下。 何家爷奶知晓自家孙儿的心意, 但这会儿尚在先帝丧期,不好对外说‘似飞心有所属’, 只能用‘似飞年纪尚轻,当以科举为重’这等理由来婉拒众家媒婆。 这话倒是真没人怀疑,毕竟何似飞年纪轻轻就连中小三元,肯定是十分爱好读书的。 此外, 因着何家爷奶一视同仁的拒绝了所有乡绅,大家便没有什么心里不平衡的。总归所有人待遇都一样。 而何似飞则正在家中和爷奶一起忙活着给各位乡绅老爷回礼。 ——九月初二何似飞举办高中喜宴, 木沧县不少乡绅都送来了厚礼, 他收了人家的, 自然得‘往来回礼’, 拜年便是一个完美的回礼借口。 何家爷爷奶奶识字不多,但老人家生活阅历丰富,听着何似飞念九月初二的礼单,能很快评估出当初每位老爷送礼的薄厚, 再拟定一份回礼。 但有些价值数额太大的,老人家也犯了难。 何一年爷爷道:“这位木沧县的李员外送了五十两白银, 我和你奶奶一直不敢动, 就怕到时回礼对不上数。” 何似飞想了想,道:“镇上有一家钱庄, 可将白银换成黄金,到时再用此黄金做成书籍或毛笔的样式。余叔曾说过李员外家孙子即将周岁,适合送有特殊寓意的东西。” 何奶奶有些心疼,毕竟那是五十两银子,她低声道:“我听成安他祖母说,似飞中了秀才,就算是半个官老爷了,那等商户出身的乡绅都是来巴结,才送的厚礼,咱们可以留一半,将剩下的做回礼。”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89节 何爷爷乜了她一眼,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这道理?但你也不想想,那李员外之所以送咱们五十两银子,比别家贵重了足足十倍还多,不就是因为他们家有个同似飞年岁相当的闺女?咱们似飞对人家闺女无意,便不好惹人家误会,还是将礼物都如数奉还。其他家的礼物,我不是就回了其价值一半左右的谢礼么!” 何似飞这才知道,原来回礼也有讲究,回的价值与所送价值相当,会让对方觉得你急于同他们撇清关系,一个搞不好还会落得个‘孤傲’的名声;回礼太薄和不回礼,则显得扣扣搜搜。 给商户出身的乡绅回礼,最好就是对方行礼数额的一半左右; 给同为秀才或者有官身的其他老爷回礼,则应该在对方行礼的基础上,稍微搭一点添头,以表对前辈的尊重; 至于给有意结亲的人家回礼,最好就是别人行多少礼,自己回多少礼,这便是一个婉拒的态度,双方面子上都好看。 这等礼尚往来的交情,当真得自己经历过,才能了解其中门门道道。 于是,单单是回礼单,何似飞就同爷爷奶奶整理了大半日。 何家爷奶担心打扰了何似飞念书,剩下的采买愣是不让他掺和:“原本这礼单就不该让你跟着我们一起拟,但我和你奶奶都不识字,礼单这么贵重,又不好找其他不相熟的人掺和,只能让你来念单子、写礼物。已经耽搁你很长时间,剩下的我和你奶奶操办着来就行。” 何似飞道:“我过年回来不就是为了陪爷奶么,这算哪门子耽搁,再说,你们带着回礼单去采买,也得识字。” 何一年爷爷大手一挥,道:“你写的字好看,这上面大概意思我能看懂,实在不懂的去镇上找人问。你就在家好好念书,明日一早我和你奶奶去镇上买东西,午饭留在锅里,你自己热了吃。” 何似飞无法,只能在家读书练字。 年后,爷奶忙着给各家回礼,依然留何似飞在家读书。 不过,回到村子里后,何似飞当真有点坐不住,闲了就往田里跑,把农作物的长势与自己学的《农桑辑要》仔细对照,回屋后再记录下心得体会。 偶尔撞见有大爷在练鼓,何似飞也会上手敲那么一会儿。 不同于八九月时何似飞初学擂鼓,现在的何似飞已经懂了些许乐理,还会拨弹七弦琴,对节奏和升降调都有了些许认知,渐渐能擂出一点调子来。 听得擂鼓的老大爷一愣一愣:“诶,秀才公啊,这是怎么擂的?” 何似飞哼着一段腔调,一边擂着鼓,道:“这叫《夕阳箫鼓》,用古琴和洞箫配合演奏效果最佳,但鼓点也是其中必不可少的元素。配合着轻敲、重擂、侧敲等,展现出动静、远近等不同层次的推进和迭代感觉。” 这话有些文绉绉,但何似飞一边说手上一边敲,老大爷一下就明白了什么叫‘层次推进和迭代’,他不住感慨:“秀才公真厉害!” 等何似飞回去后,老大爷还在跟人说:“秀才公真不愧是秀才公,我敲了一辈子的鼓,都是自己瞎敲,秀才公这才学了多久啊,人家就能把鼓敲出曲调来!” 这话何似飞自然是不知道的,他觉得比起七弦琴,自己敲鼓可能更有天赋些,只可惜单纯的鼓乐难以被世俗认可,何似飞又不会专攻鼓乐,便都学一学,当作陶冶情操了。 - 时光飞速流逝,很快就到了癸巳年四月,先帝丧期结束,草长莺飞,春光明媚。 压了一年的百姓们纷纷将婚丧嫁娶提上日程。整个木沧县热热闹闹、喜事不断,接连几日都是有两三台花轿在城内游街。 ‘狭路相逢’的新郎官们在高头大马上抱拳互相道喜,半大的小孩子们在街上窜着讨要喜糖红包,一天下来,衣服上的小兜都能被糖果塞满。 沈勤益见着那红艳艳的喜轿就忍不住遐想:“似飞、英儿,再过五日就到我和小妹成亲的日子了,到时她也坐这喜轿内,嫁到我家去。” 何似飞和陆英对视一眼,心道又来了。 这已经是沈勤益近些日子来第十次傻笑感慨了。 不过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喜事之一,何似飞和陆英是不可能给他泼冷水的。 沈勤益笑得看不见眼睛,道:“似飞似飞,我先前写的那催妆诗如何?你替我好生改改,万一到时被拦在门外不让我娶新娘子可就不好了!” 何似飞道:“已经改好,勤益兄放心。” 沈勤益又道:“英儿啊,你和兰甫兄要为我挡酒,似飞这小子说他喝的第一杯酒得是订亲酒,兄弟能不能好好洞房,就看你们挡得如何了!” 陆英今年也十四,不复往日那不解风情的‘楞’样子,听到他说‘洞房’,脸都要羞红了,低声道:“我给你挡酒就是,这可是在街上,到处都是人,你别把这等事说得太大声。” 沈勤益这会儿是巴不得大家都知道他要成亲了,陆英的劝阻完全不起作用,他甚至还在人家新郎官骑马路过时高喊询问:“郎君,娶娘子心悦否?” 那郎官也是开心极了,越过众人回应着吼道:“悦!” 百姓们发出善意的哄笑。 沈勤益又高喊:“祝郎官新娘百年好合,白首不离!” 那郎官开心极了,从自己胸膛的内兜里摸出一把用红纸包裹的铜钱,抬手就往沈勤益那边散:“一点微薄喜钱,望诸位乡亲们鸿运当头啊!” “多谢新郎官!” “祝新郎官和新娘子百年好合!” “夫妻恩爱!” “举案齐眉!” 周遭氛围愈发喜庆热闹,这下,即便是何似飞和陆英这俩暂时没娶妻计划的,也跟着人群喊了几句吉利喜庆话。 转眼就到了沈勤益成亲这日。 何似飞和陆英换上了琉璃青做底色,上绣有宝蓝色暗纹的伴郎直裰,跟随沈勤益去新娘家里迎亲。 至于周兰甫,因为已经成亲,不再伴郎之列,不过倒可以作为同窗为沈勤益挡酒。 到了‘十五成丁’年岁的何似飞身形颀长,肩背也长开了,穿着绸面的琉璃青色直裰,盘扣顺着领口蜿蜒向下,施施然骑在马上,比其他所有迎亲、成亲的新郎官都要吸引人目光。 因着今日迎亲,何似飞面上没有往日的冷肃,就连那一贯疏离的眉眼中都带着点点笑意,在满城春光中,显得温润含情。 “何公子——啊!” 不知是谁开始吼了一句,识得何似飞的百姓们都高呼起来:“何公子!” “何郎君何时成亲?” “我就不求嫁给何公子了,你们谁能让何公子当伴郎来娶我,我也嫁!” 越是偏僻的小县城里,对姑娘、哥儿各种约束规矩便越少,他们便越是大胆,越是活得自在。 此话一出,在何似飞旁边骑马的陆英成了众目之焦点,可怜的十四岁少年被人这么瞧着,才学会的驭马之术差点忘道九霄云外,连忙红着脸说:“我还要考科举的,考中了再成亲。” “没事,咱先定上!”百姓们起哄不嫌事大,惹得陆英脸上更臊得慌。 人群中的陈云尚和高成安抬头遥遥看着那马背上的少年,某种钦羡几乎要溢出来——真好啊,才刚刚十五岁,已经出落得风流恣意,加之年少有为,顷刻间便成了全城百姓姑娘眼中的香饽饽。 不一会儿,就到了沈勤益新婚娘子的家门口。 姑娘家大门紧闭,门口站着新娘子的堂兄们,瞧见沈勤益的一刹那,他们眼睛都亮了—— 沈勤益赶紧下马给诸位兄长红包。 几位兄长捏了红包后,立刻笑嘻嘻道:“多谢新郎官的喜钱!咱们第一道门,不考新郎官,考伴郎!还请两位伴郎做一首催妆诗,咱们这道门便可以开了。” 沿途跟来凑热闹的百姓立刻附和:“何公子作诗!” “何公子作诗!” “哇哦——” 沈勤益不禁有些紧张,他只按照本地习俗准备了一首催妆诗,还是自己写好后叫何似飞不断修改的。 哪想到新娘子的堂兄们不按常理出牌,这会儿就要让伴郎作诗,一会儿他进入后定然还有伴娘们拦截的‘二门’,到时还得作诗…… 这么短的时间,该如何是好! 沈勤益只能将求救的眼神看向何似飞。 何似飞此刻正在下马,并没看到沈勤益的目光,他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掸了掸袖口,不假思索道:“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1」 第115章 新娘子那几位正在堵门的堂兄面面相觑——什、什么?催妆诗这么快就做好了?! 木沧县嫁娶习俗中, 这道外门拦截按理说是不用催妆诗的,只需要新郎官红包给到位,外加被新娘的哥哥们调侃几句, 便可冲过大门。 不过,当新娘子的堂兄们得知伴郎之一是那位‘诗才’在外的小三元何公子,立刻就按耐不住,叫嚷着要伴郎的催妆诗。 ——这便是没打过招呼、通过气的突然考察。 按照他们的想法, 即便何公子出口便是诗文,好歹也得思忖、酝酿准备片刻吧! 这、这何公子怎么作诗如此快! 以至于他们这门才堵了一盏茶功夫都没有, 就得铩羽而归,好生没面子! 方才听到另要一首催妆诗的沈勤益当场脑子就懵了。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己的新娘,能把先前准备好的催妆诗背熟已是十分难得,让他这会儿作诗, 还不如直接把他扔到乡试考棚里。 幸好幸好,他的似飞兄弟厉害!这么精妙的催妆诗脱口便出! 沈勤益顾不得这几位还没反应过来的堂兄, 当即就去拍门:“门内的哥哥姐姐, 我们已将诗文作出, 求各位哥哥姐姐快开门!” 不消片刻, 门内传来一个年轻姑娘的嗓音:“哎呀,咱们家姑娘听了催妆诗,已经对镜揽妆啦,诸位, 开门吧!” 门内脚步声交错杂乱,伴随着顶门木棍‘咔’挪开的声音, 还有门闩向上挪动的摩擦声传出, 那挂了红绸的大门缓缓打开。 沈勤益兴冲冲带着俩伴郎向内冲,外面还有同他交好的数位同窗, 乌泱泱进入新娘家里的院子。 随着一叠叠红包的散出,沈勤益终于带着众人抵达了二门。 “新郎官莫急、莫急,咱们姑娘啊,对着镜子,觉得自个儿还是不够美,不敢出来见郎君呢!” 沈勤益唇角笑容咧到最大,完全没听出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只是傻乎乎道:“怎会如此想!她、她是我心中最美的女子——” 紧闭的二门内传来一阵姑娘家清脆悦耳的笑声。 “这新郎官好会说话!” “咱们姑娘可不是最漂亮的么!” 堵门的姑娘家们不提醒,沈勤益又嘟嘟哝哝的说了好些发自肺腑的情话。 见里面姑娘家们还有继续调侃的意思,陆英终于忍不住,拽了拽沈勤益的衣袖:“催妆诗!催妆诗!” 沈勤益傻乐:“啊?催妆诗?” 何似飞微微偏了头,低声提醒一句:“芙蓉……” 沈勤益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把那自己准备了许久,又找何似飞修改了许久,还背了个滚瓜烂熟的催妆诗念出来。 二门内的姑娘们笑着喊:“新郎官,咱们姑娘听不到啊!” 沈勤益连忙又朗声背了一遍。 眼看着姑娘们还要再三推辞,何似飞和陆英上前一步,将早先准备好的红包扔过院墙,姑娘们拿到丰厚的红包,总算松了口,笑嘻嘻道:“咱们只听到新郎官让开门,没听到何公子、陆公子让开门呀!” 陆英面皮薄,从小到大就没正儿八经跟姑娘家说过话,单单听这么一句,脸色就发红。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90节 何似飞也是头一回应付这等场面,完全没想好怎么说。 沈勤益急了,上前一步,催促他俩:“说啊,快说!两位好兄弟啊,求求你们了!” 何似飞张了张口,说了声:“那……求诸位通融放行?” 他眉眼间尤带未曾收敛完全的锋锐气息,配着清澈如山涧溪流的嗓音和颜色浓丽的伴郎直裰,浑身都透着浓浓的少年气。 这话让趴在墙头往下看的姑娘们如何招架得住? 陆英也赶紧说:“求求姑娘们放行。” 堵门的姑娘们笑着道:“哎呀,两位公子都这么说了,咱们当然听从,来来来,开门。” 沈勤益总算带着大家进入二门,然而这还不算见到新娘。 接下来就得沈勤益站在二门的堂屋外,等候新娘拜别家中长辈,再一同牵红走出大门。 陆英见自己的任务总算完成,抹了把额上沁出的细汗,心有余悸道:“娶亲也太难了。” 其他同沈勤益一道来的同窗笑道:“但勤益兄看着就很快乐啊。” “真的,自从他早晨骑上马,这笑容就没淡下来过。我怀疑他晚上回去脸都会抽搐。” 话是这么说,但大家都为终于抱得美人归的沈勤益开心着。 并且,在随后的酒宴中,大家伙儿都尽心尽力为沈勤益挡酒,让他千万不要醉得太狠,以免在洞房花烛夜给新婚娘子留个不好的印象。 戌时一过,方才老老实实、兢兢业业挡酒的同窗们一个个按耐不住,撺掇着何似飞、陆英和周兰甫去闹洞房、听墙角。 周兰甫听到这提议,忍俊不禁。 喝了不少酒的陆英面色烧红。 从来没想过要这么做的何似飞看出了大家的心思,忍不住侧目,惊讶道:“兰甫兄,陆贤弟,你们俩也想去听……?” 回应他的是一阵沉默。 最终,何似飞远远缀在众人后边,看着他们一个个凑在婚房窗户下。 就在下一个瞬间,婚房的窗户被打开,依然整齐穿着新郎红袍的沈勤益怒不可遏的喊:“你们想听就听,能不能别闹出这么多响声?还有,陆英你,脑袋都呈现在窗纸上,你这样是想吓唬谁!” 众人如被吓到的鸟雀一般四下散开。 何似飞就觉得人果真不能随便干‘缺德’事,还是赶紧回酒宴上吧。 - 沈勤益为了这次成亲,足足请了五日的假,待他收假归来,赫然发现了一件大事——何似飞不在学堂上。 起初,他以为是何似飞请假了,但心中不禁暗暗有些奇怪,毕竟似飞读书那么认真,不到最紧要时刻,一般不会请假。 于是,沈勤益在下学后便去找了周兰甫询问此事。 周兰甫道:“似飞应该给你下帖子说过此事,你可能最近太忙没看这些。” 沈勤益连忙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周兰甫道:“并非什么大事,自似飞去年九月进入县学,至今年四月,这八个月咱们教谕把四书五经基本上都讲过一遍了,剩下的时间无非是又一次的重复。所以,似飞跟学政大人商量过后,便回家自己念书复习,不再来县学了。” 沈勤益:“啊?”他赶紧敲自己脑袋,“这么大的事情,我、我最近太……倒是完全没看各个帖子。” 在沈勤益请假的这五日内,何似飞不仅办理了退学手续,还把房舍内的东西都搬走了。 沈勤益疑惑道:“可是,即便似飞不用再来听课,但君子六艺还是可以学一下的。他何故要完全搬走?” 周兰甫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理解。 毕竟县学是规矩严苛,可学政大人十分通情达理,比如沈勤益这回成亲,便直截了当的答应他放五日假期。他觉得,以似飞的才学,去跟学政大人说只有下午来听琴艺课,学政大人不会不答应的。 当晚,沈勤益便登门了何似飞的小院。 彼时何似飞刚从余府用完饭回来。 招待沈勤益,何似飞最多也就请他落座,烧水泡茶。 沈勤益忙不迭地问:“似飞,你怎么连县学都不去了?” 不等何似飞说什么,他又补充,“我知道你听课效率奇高,几乎用不着听二遍就能融会贯通,确实不需要再听经义课程。但、但你君子六艺课不学了吗?” 何似飞看着沈勤益紧张又期期艾艾的表情,就知道他真正想问什么。 他道:“勤益兄,君子六艺,骑射与御车都是教至能顺利上手便算结课,县学不会再深入教授。这两门我在今年二月便结课了。至于古琴……” 何似飞顿了顿,果然见沈勤益紧张的睁大了眼睛。 他笑道:“勤益兄,着实不必如此拐弯抹角的询问。我离开县学,是为了全身心准备今年秋闱。” 乡试,因其在八月举办,又名秋闱。 沈勤益紧张的倾身向前,一个不留意,将桌案上茶水打翻,但他恍若未觉,而是用震撼到无以复加的表情看着何似飞,口齿不清的询问:“那……似、似飞你有、有把握……” 还没问完,沈勤益自己都想把这句话吃回去。 以似飞的心性,他会打没把握的仗吗? 毕竟考一次秋闱,去郡城来回路费、客栈房费、吃穿用度,少说也得三十到五十两银子,这是一般农户家庭六到十年的积蓄。 对于他们这种普通家庭出身的秀才来说,没有点把握去考乡试,就完全是浪费银子。 何似飞薄薄的眼帘掀开,眸光是一如既往的灿亮,道:“有把握。” 沈勤益闭了嘴,再不知道该问什么。 何似飞也这么定定的看着他,没说话。 沈勤益缓了好一会儿,才从似飞十五岁就要去考乡试中缓过神来,他忍不住挠挠头,这才发现自己袖子都湿了,连忙找布巾擦桌子,道:“其实兰甫兄应该也猜到你要参加今年的秋闱了,他跟我一样震惊,说都不敢往外说。我这就是好奇心压不住,才来找你聊聊的。” 他擦了桌子,又道:“陆英他家先生其实还想让他压两年再去考院试,但那小子态度很坚决的要去考今年的院试,我寻思着可能是想来县学跟咱们当同窗。” 何似飞道:“陆贤弟那边,我去同他说。” 沈勤益颔首,道:“那我就先祝似飞贤弟金榜题名,一举夺魁!” 何似飞莞尔:“谢过勤益兄。” 沈勤益这边刚走没多久,一个穿着草灰色短打,身材魁梧有力的汉子敲响了何似飞的院门。 “何公子,您的信。”汉子将一封封口带火漆,且烫花样式为半翼的信交到何似飞手中。 如果仔细观察,这名汉子袖口有同样草灰色棉线绣出的半翼暗纹。只是棉线颜色同衣裳颜色一样,不细看便极难分辨出。 这个半翼图案,同样是何似飞所刻木雕的‘标识’。 虽说图案一样,但这汉子着实跟何似飞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乔影一手搭建的镖局所雇佣的镖师而已。 ——为了能从上河村、木沧县到罗织府,乃至京城往来寄信方便,乔影便以自己的名义开了间镖局。在从木沧县到京城,沿途所经过的每个县城都买下铺面和院子,雇佣了不少自家大哥军中退下的士卒,总共耗费接近六千两白银,沿途搭建起一条舒适又平安的通路。 其间深意即便乔影不说,何似飞也能明白。这是为了他日后前往京城参加会试和殿试时,能一路安宁,顺畅无阻。 第116章 何似飞拿了信回屋, 撕开火漆,修长的手指微微顿了顿,才将信纸摊开。 烛光下, 乔影那俊秀飘逸、秀丽颀长的字迹随即映入眼帘。 而在乔影的字迹下方,还有几行明显带着苍劲意蕴的字,何似飞目光先瞥向落款——这是乔影的父亲所书。 上一封来自京城的信中有一半是乔影母亲所写,何似飞回过信后, 这回就换成了他父亲。 事情缘由是这样的—— 过完年后,何似飞回到县学, 再一次仔细的估算了自己接下来参加科考的时间,今年八月秋闱,来年二月春闱,紧接着便是四月的殿试。期间着实抽不出时间去安排媒婆纳彩, 自己再带着爷奶的手书亲自登门提亲。 于是他书信一封,将事实条分缕析的罗列出来。最后写了自己的想法:希望在自己考过殿试后再安排亲事。 乔影自然也是这么想的, 可婚事并不由他做主, 只能带着何似飞的书信前去找爹娘。 乔淞远见乔影拿着何似飞的信心中就来气。 ——哪家哥儿如此不矜持, 居然就径直拿着男子的书信同爹娘说道。 乔淞远看过何似飞的信, 道:“此事休要多说,去年你二哥同样寄信过来,说他让那何家少年今年四月前来提亲,过时不候。可那少年只答应了提亲, 却说时间得推迟到来年四月,待他参加完殿试。何家少年明年才十六岁, 他十六岁就想参加殿试?我看他是不想提这个……” “咳咳, ”乔影的阿娘连忙咳嗽几声,打断相公的高谈阔论, 转而温声道,“照儿,你……信他信中所书?” 乔影知道自己爹娘在想什么,但他非但不觉得这是爹娘对自己的关心,反倒是无比的反感。 他爹娘一点都不了解何似飞,就在这里断言似飞不想提亲,断言似飞只是利用花言巧语来骗他!他们都不知道似飞师承绥州余明函,不知道似飞仅仅凭着院试的答卷就被侍郎杨有许看中,甚至要收他为门生…… 他爹娘对何似飞的才学和品性压根就没有一星半点的了解,仅仅凭着自己的主观臆断随便下结论。 乔影心头涌起一阵恶感,可他只能强压下去,因为,在自己的亲事方面,他不得不同爹娘交流。 乔影站在堂下,目光在爹娘脸上逡巡,想要看出些许真正的爱护和关心。 他失败了。 他只能看到爹娘的惭愧和自以为是的‘为他好’。 乔影这回倒没有失望,他只是替似飞不忿。 听他爹的意思,当初似飞还在罗织府时,便同二哥说过今年四月不能来提亲,得推迟到殿试之后,也就是明年四月,可他的二哥完全不把似飞的话当回事;现在,他爹娘也同样是这个意思。 乔影扯了扯唇角,自嘲道:“你们是担心我这辈子嫁不出去,所以才急着想要把我塞出去吗?” 他阿娘愣了愣,雍容华贵的眉眼间带了些许苦涩,道:“照儿,阿娘从没有这么想过,阿娘都是为你好。你、你还太小了,你这个年纪,以为喜欢就是一切,但……阿娘比你多吃这么多年的米,看人会比你全面、长远一些。” “所以你便以自己的过往经历,来对我未来的人生指手画脚。”乔影道。 乔淞远一巴掌排在扶手上,怒目圆瞪,斥道:“黄口小儿,你就是这么跟你娘说话的?” 乔影心头连一丝害怕都没有,目光平静的看着自己的父亲,问:“您又有什么高见?” 眼看着乔淞远起身,要一巴掌打上去,乔影的阿娘连忙制止了他,她将乔影抱在怀里,声音中带了点点啜泣,道:“照儿,阿影,咱们好好说,一点点掰开了讲,成么?” 乔影也不想吵。 其实,自打十四岁那年,他从绥州归来,便可以永远都用冷静的状态面对爹娘了。 今儿个突然发作,是因为他们轻视似飞。 乔影握了握拳,道:“在我眼中,似飞是一个重承诺、有才学、有担当的少年,他八月即将要参加乡试,随后就是二月的会试,在此期间,完全没时间过来纳彩问名提亲。这件事他既早早同二哥说过,为何你们还要步步紧逼?”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91节 乔淞远怒喝:“我和你娘这叫步步紧逼?不就是提个亲定个亲而已,能用掉他多少时间?再说,要是真如他信中所写,他能在明年四月中进士,早早跟咱家联姻,指不定陛下看到他跟咱们家的关系,还会给他一个二甲中段的位次!” 乔影心道,提前跟咱家联姻,似飞就彻底跟状元、榜眼、探花无缘了。 但这种事情不能提早说,提早炫耀出去会有损福分。 乔影看着父亲,道:“我不想他在考中前跟咱家有牵扯,咱们,谁也别借谁的势。” 乔淞远怒不可遏,点着乔影的指尖不住晃动,道:“你看看这个乔影,你看看他,他居然觉得咱们会借那何似飞的势?!他居然觉得那破落户出身的小子可能有大出息?” 乔影的阿娘也被乔影这话给惊到了,但她这会儿不能跟着一起吵,否则家里就太不安宁了。 于是她只能先顺着倔脾气乔影的心思来,转头瞪了下自己的相公,回头道:“那要不这样,照儿,咱们谁都不借势,咱们就悄悄地、私下里走定亲流程,谁也不告诉,怎么样?” 顿了顿,她道:“这封信你先写,娘在后面添两句,跟那何似飞商量商量。” 于是,带着乔老夫人‘私下偷偷定亲’意见的信就这么被从京城寄了过来。 何似飞看到信后,立即着手回应——不可、不妥、不行。 婚姻乃人生大事,六礼不可废,不可藏掖,否则,便是委屈乔家阿影。 他娶乔影,并非只是要一顶轿子娶他进门,更是要正儿八经走完嫁娶六礼,告诉所有人,乔影是他光明正大、明媒正娶的妻,日后他何似飞同乔影便是一家人。 何似飞想,娶什么会偷偷摸摸呢? 那是从侧门抬回去的妾室或通房。 乔影对于委屈与否其实没多大意见,他的想法单纯又简单,他只想同似飞在一起。所以他当时便没反对阿娘所说的话。 但看到似飞回信中的‘明媒正娶’四个字,乔影眼眶还是有点发酸。 乔淞远夫妇从没有站在乔影的立场上考虑过,他们只觉得乔影今年十七,再不定亲,就是要惹人笑话的。 别人笑话谁呢? 肯定不止笑话乔影一个。 除此之外,还会有各种各样的风凉话传过来——那乔家阿影一把年纪都没人上门提亲,肯定是没人要咯,出身显赫有何用?还不是得在家里熬成‘老哥儿’? 乔影对这话没感觉,随他们说,反正他知道他的何似飞会明媒正娶他。 但乔淞远夫妇呢?他们面子上无光啊。 可是,乔淞远夫妇看着何似飞言辞恳切的回信,却再也做不到逼迫他们了。 于是,这回在乔影信笺后添几行写字的人成了乔淞远——最多候你到明年四月,你若不中,我会为阿影另择新宿,并且,你这辈子就别想再进入朝堂了。 后面那句‘别想再进入朝堂’,被另一道颜色稍浅的墨迹划了下,似乎乔影在看到这行时尤为气愤,甚至不想装这封信。 但却在武力或者其他什么威胁的压制下,不得不将其装入信封,让镖师寄出。 何似飞能想象到乔影在家里是怎样为他们争取时间的,此等深情,莫不敢负。 - 转眼就到了七月中旬,气温持续升高,何似飞每回在河边跑完一趟回来,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这天他依旧穿着短打,在河边跑步。绕过一处芦苇荡后,忽然见到几个熟悉的面孔站在渡口边,有陆英,也有陈云尚和高成安等人。 陆英见着何似飞,即便是背着沉甸甸的书箱,依然高兴的踮起脚给他挥手:“似飞兄,似飞兄!” 何似飞跑近,陆英见他额头、鼻尖、脖颈上都是汗,道:“似飞兄这么热还跑步?” “习惯了。”何似飞道,“祝陆贤弟金榜题名。” 陆英笑着道:“原本想今年参加院试,便是要同兰甫兄、勤益兄和你一道在县学相遇,没想到这么快……” 船家即将发船,叫唤着岸边那正在说话的老爷。 陆英也不敢继续寒暄,同何似飞道别后便上了船。 船舷上,高成安小心翼翼的靠近陆英,对他拱手示好。 木沧县就这么大,几乎瞒不住事情,加之陆英跟何似飞关系那么好,自然知道他有一位表兄的。 现下见高成安主动同他招呼,陆英也颇有礼貌的回礼了。 高成安抿了抿唇,说了些‘风景靓丽’的废话后,终于问出了心中疑惑:“兄台,你方才在岸上跟似飞所言——本想同他在县学相遇,没想到这么快……具体指什么?” 陆英往木沧渡口的方向看了看,那里在视野中已经越缩越小,根本看不清还有没有人。 他寻思片刻,面上带了几分为难,道:“这个高兄还是亲自去问似飞兄吧,这是他的私事,我不方便说。” 高成安猜测道:“难不成似飞要离开县学,进入府学?是行山府府学,还是罗织府府学?” 陆英心说俩都不是啊,是要考乡试了。 考过乡试……别说进府学,就算是去府学当教谕都可以啊。 陆英见高成安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他还是说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过几日,或许等咱们考完院试,高兄便知道似飞要做什么了。” 总归院试和乡试都得郡城考,他们考完院试放榜的那日,便是乡试开考时间——八月十五。 陆英都说到这地步,高成安自然不好再追问,只能讪讪作罢。 何似飞自然不知道他们的交流,最近他依然保持着良好的生活和作息习惯,胸中虽有压力,却能让其恰到好处的鼓舞他一直勤学。 有时候,余明函看了似飞念书、写策问时的专注度,整个人心里都觉得震撼。 这小少年分明才十五岁,自制力和自控力就如此之强。 而且,何似飞早在四月时便将余明函书房里面那些‘杂书’都看了一遍,凭着其出色的记忆力和逻辑梳理能力,在很多农桑、物价有关的问题上,同余明函辩论时已经能不落下风。 余明函曾不止一次的对余枕苗感慨,老天待他不薄啊,临近终了,送上来这么一个拔擢聪慧的弟子。 于是,十日后,在余明函满意的目光下,何似飞收拾了行囊,准备动身去往罗织府。 ——参加秋闱。 第117章 不同以往, 这回何似飞去郡城乘坐的是马车,而非先乘船到行山府,再改换马车去郡城。 同他一道的还有周兰甫。 周兰甫原本觉得自己学问不够扎实, 不欲参加今年的乡试,但四月那会儿何似飞离开县学、回家专心准备乡试的行为给了他很大刺激,于是他发奋苦学三个月,最终还是咬咬牙, 决定先参加一回乡试试试水。 总归他家底不算单薄,三五十两银子对他而言也不算大数目;加之他考过院试已有三年, 按理说也是可以试水乡试的程度了。 周兰甫怀里揣着一会儿乘船的船费,身后还带了个小厮,正准备请个船家呢,就迷迷瞪瞪的跟何似飞一同登上了停在渡口的一辆马车。 他家小厮则跟随行保护何似飞的另外一位镖师坐在后面的马车上。 “啊, 这……马车不比行船,走远道一般要提前雇好, 车夫得准备足够的粮草, 这……似飞贤弟是提前雇佣的马车吗?”周兰甫实在非常疑惑, 因为他跟似飞在县衙门口汇合的时候, 没听似飞说要坐马车。 并且,他们前几句还在聊坐船去行山府可能会稍微耽搁些时间,但想要单独雇佣一辆马车实在太难——临近科考,一般都是五至六位书生同挤一辆马车的。 天气炎热, 五六个人挤在马车里,肩膀挨着肩膀……那场景, 想想都有些难受。 相比之下, 坐船虽慢了一日,但胜在松快。 结果, 话音还没落下,两人就登上了马车。 周兰甫几乎全程都晕晕乎乎的,直到车轱辘转起来,他才堪堪回过神来。 何似飞心说自己也是看到那几位眼熟的镖师,才知道这回可以乘坐马车去郡城了。 他道:“马车为友人所雇,我也是方才知晓此事。” 他在上封信中有写自己打算何日出发,没想到乔影这么快就准备上了。 周兰甫语气中带了几分钦羡慕,道:“得一好友如此,当真是一件幸事。” 何似飞这回倒没谦虚,笑着“嗯”了声。 直到午间停车吃饭时,周兰甫才发现马车上挂着的木牌有近期新开一家镖局的半翼标志,于是他再一次被震惊到了。 “似飞,这可是城中那海棠镖局的马车?” 何似飞正吃着葱油饼,他咽下这口,道:“是。” 周兰甫道:“似飞,你近些日子都在闭关念书,不晓得海棠镖局在咱们县城多有声望。咱们木沧县太远太偏,大部分镖局都不会在这儿安排驻点,以至于咱们寄信,只能央求好友或同乡。自从有了海棠镖局后,咱们县城的书生寄信回村都方便许多,而且那镖局收费不高,真是咱们县城的一大福祉。” 何似飞闻言,眸光里带了笑,心情大好,道:“兰甫兄,我知道此事。” 周兰甫继续道:“诶,也对,你平日里对那些无关紧要的人际交往不感兴趣,但你对咱们县城的物价、民风动向都一直留意着。海棠镖局这么大的事情,你是会知晓的。” 他说着似乎想起什么,拉了拉何似飞的袖子,问:“既然海棠镖局在县城如此出名,按理说他们家马车应该十分抢手才是,似飞,你家好友是如何雇佣到的?” 何似飞已经将手中饼子吃完,他喝了葫芦里的水,随手用手背沾了沾唇角,问:“真好奇啊?” 周兰甫颔首。 何似飞笑道:“但我不说。” 周兰甫:“……” 周兰甫倒也不是非要知道,只是似飞表现的着实有些开心,并且,除了开心之外,似飞少年气十足的眉眼间仿佛还带了点其他什么。他不知如何形容,但作为相交多年的好友,他自觉对对方还是有所了解的,至少从前似飞没表露过如此情愫。 是了,是情愫,并非情绪。 周兰甫也被他感染了,笑道:“那位友人,对似飞一定很重要。” 何似飞又灌了一口水,坦率承认:“嗯。” 乘坐马车穿山而过,将滚烫的日光都甩在身后,原本坐船再换乘马车共要花费五日的行程,生生缩短至三日半。 八月初二中午,马车便抵达了罗织府门口。 不过,到了此处后马车仍未停下,而是进入城门,穿过七八条巷子,最终停在一处宅院门口。 周兰甫撩开窗口挡帘,轻声念出匾额上的几个字:“海棠镖局。” 赶车的镖师为两人卸下书箱,道:“何公子,周公子,请。” 周兰甫性情温顺,一般很难拒绝别人友好地邀请,下意识就要跟着走。走了两步,见何似飞也跟在自己旁边,忍不住道:“似飞,咱们这是干嘛?” 何似飞也是刚捋清事情走向,道:“方才我们经络了一条主街,这是那条主街相对的后街,因此,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应该是海棠镖局后门。” 至于为何不走前门,自然因为前门是铺面,往来百姓太多,走后门清净,还不会被围观。 周兰甫道:“那咱们……不、不去客栈吗?”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92节 何似飞道:“应该不去了吧,住在宅院里会比人来人往的客栈要舒坦一些。” 话音刚落,就见有一个敦实的身影从院子里小跑出来,不正是乔初员么? 何似飞指端并拢,微微欠身道:“乔先生。” 周兰甫也跟着他一起行礼。 乔初员连忙欠身抱拳:“何公子,这位……应该就是周少爷吧,快请进、请进,方才我在前面查账,一时忘了时间,两位公子莫要怪罪。” 周兰甫见此人衣服面料华贵,虽态度亲和,身上流露出的却是久居上位的气势,心中惊觉此人身份不简单。 可是,这样的人对似飞却又如此恭敬。 何似飞道:“乔先生客气,劳烦乔先生亲自跑一趟了。” “这些都是我应做的,何谈劳烦,”乔初员笑着道,“房舍已经给两位公子准备好了,请跟我来。” 乔初员这回被乔影派出来照顾何似飞乡试,原本还愁着自己该如何同‘未来姑爷’相处——这要是已经成亲了,他乔初员就是个下人,自然是以伺候主子的礼节来对待何公子的;但问题是,现在别说成亲了,订都没订亲,乔初员觉得自己这会儿要是就跪何公子,会不会显得太没骨气? 所以,他刻意晚出场了一会儿,只想看看何公子的态度。 如果何公子是以‘未来姑爷’的身份同他交谈,他乔初员二话不说就跪何公子,安心当个仆从——毕竟少爷的态度那么明显,非何公子不可,不过是早嫁晚嫁的事情; 即便这样确实是于理不合的。 幸好,何公子对待他一如往常,礼数周全。 乔初员当下便想到——待少爷同姑爷成亲后,有姑爷在,少爷估计能少发很多脾气。到时,他们这些仆从也好过些。 如此一来,乔初员对何似飞便愈发客气。 不明就里但却围观了一切的周兰甫:“……” 他现在对似飞那个‘友人’的身份有个大胆的猜测,不知当讲不当讲。 ……算了,估计问了似飞也不说,还是不要过度打听别人隐私了。 八月初五,院试结束。 留在郡城等候院试放榜的陈云尚和他的一众同窗带着高成安留宿在与考棚一河之隔的温柔乡里。 初六一早,乡试报名。 高成安昨夜太困,洗了澡后便直接睡下,大半夜隐约听到姑娘们似乎在抱怨什么“就没这么累过”,他不禁有些头疼,但身子实在太困,偏了个头又沉沉睡去。 ——他们一众童生方才在号房里考了三天两夜,根本没精神折腾其他,花钱来温柔乡休息,不过是找姑娘伺候他们沐浴梳洗,然后手上再多占些便宜。 姑娘们应当也没见过这么会折腾人的,虽心中埋怨,却还是很有职业精神的伺候他们睡下了。 翌日,花街的所有姑娘都起个大早,纷纷推开窗看那些正在考棚外排队的秀才老爷们。 “有好几位少年郎呢!” “在哪儿,姐姐快指一指,让妹妹好生瞧瞧。” “诺,只要去找那些未加冠的男子即可,看,那边便有一个!” 姑娘家的声音吵到了睡眠中的众位童生,就连陈云尚都被惊醒,咕哝着问:“好姐姐们,看什么呢?” “自然是看年轻有为的秀才老爷们啊。”一个姑娘笑着应声。 陈云尚眼睛半眯着,又道:“我今年刚加冠,要是我今年中了秀才,可能当一句好姐姐夸的‘年轻有为’?” “自是当得!”姑娘们笑着哄他。 高成安起来的早,已经洗漱过了,闻言笑道:“我方才听姑娘们说排队考举人的有几个未加冠的少年,这可绝对不是中秀才那么简单——” 姑娘们显然也明白这道理:“可不是么,听说如果前来考举人的秀才公答卷水平太低,至少得有十年不能再参加乡试呢。此前还有水平奇差者,被微服私访的陛下瞧见了其答卷,当场就给革了秀才功名。” 陈云尚心中的好胜心被激起来,随便披了一件中衣,凑到窗前,问:“姐姐方才说看到几个不足弱冠的少年在报名参加秋闱,在哪儿呢?” 姑娘们好脾气的给他点了几个方位。 这儿距离对面就隔了一条丈宽的河流,可谓看得十分清楚。 陈云尚仔细盯着瞧了瞧,指着其中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袍的少年道:“那个我认识,是我们行山府赫赫有名的神童,十三岁那年就连中小三元,出身也在高门,是行山府花家的少爷,叫花、花什么来着?” 不用他想,姑娘们比他了解的还清楚:“花如锦案首。” 陈云尚笑道:“这你们都知晓?” “公子可别小瞧我们,咱们瑞林郡的青年才俊,哪个我们不知道?”一个姑娘娇笑道,“行山府花如锦公子,十三连中小三元,今年十七岁宜婚配。” 另一个道:“行山府何似飞公子,十四连中小三元,诗才横溢文采斐然,今年十五宜……” “宜什么呀?” 姑娘笑嘻嘻的:“那可是才到能成婚的年纪,咱们哪敢染指?” 陈云尚的一个同窗笑道:“今年不适宜,待三年后他来考乡试,不就年岁正正好了么?” 姑娘正欲答应,忽然听见旁边窗户传来其他姑娘们的声音:“行山府何公子——” “何公子!” 陈云尚、高成安等人俱是一怔,连忙冲到窗户边看下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报名的礼房内出来,身形颀长,他似乎正在同身边人说什么,眉梢眼角都是潇洒的少年气。 第118章 “才只是报了名, 我这心就开始慌张起来。”周兰甫说着,伸手从自己胸膛上方往下捋。 何似飞道:“我又何尝不是?” 周兰甫乜了他一眼,道:“啧, 恕小生眼拙,实在看不出您哪儿紧张了。” 何似飞展眉,笑容疏疏朗朗,宛若炎热夏季里穿林而过的山风, 他道:“周公子不信,我能如何?” 恰巧这时, 河对面的花楼里传来姑娘们的呼喊声,周兰甫抬头看了一眼,道:“现在我是信了,看姑娘们对你的态度, 这场就必须得考好。” 他说话极有分寸,从不会再吉利话后画蛇添足的加一句‘不然’。 回去途中, 周兰甫和何似飞也见到了那位正在排队的花如锦案首。 何似飞同花案首曾有一面之缘——在去年行山诗社举办的海棠诗会上见过。 当时, 何似飞一首《春暮游熙园·赠晏知何》拔得头筹, 加之他曾当街救下良家哥儿, 立即便在行山府府城声名鹊起。花如锦想不注意到他都难,府试放榜那日,花家还曾派管家去看何似飞府试排名。 至于在诗会中众星捧月般的副社长花如锦,何似飞同样对其印象深刻。 如今, 两人在郡城相见,花如锦先看到的何似飞, 当即对他拱手示好:“何兄, 许久不见。” 何似飞回礼,道:“花兄, 久仰大名。这位是周兄,名兰甫。” 花如锦和周兰甫也见礼一番。 花如锦方才听到河对面姑娘们叫‘行山府何公子’,还以为她们看错眼了。 这会儿相见才不得不信,他万万没想到,去年四月初见时,何家少年还寂寂无名,只是行山府内一个小村落出来的农家子,可眼下,已经有资格报考乡试了。 当真应了那句话,莫欺少年穷。 不同于去年见面时的点头之交,花如锦主动道:“不知何兄与周兄下榻在哪家客栈?我住在悦来,望有幸能同两位兄台把盏言欢。” 能同花如锦相交,周兰甫求之不得,立刻应下。 “花兄客气,改日我定下拜帖。”何似飞道。 去年的海棠诗会,可是花如锦听说了他当街救人的事迹,给他下的请帖,如今花如锦有意交好,何似飞自然答应。 “那便一言为定。”花如锦看着面前少年已经在努力收敛,眉眼间却依稀可见的傲然气,同他交好的心思更强烈几分。 花如锦出身行山府最负盛名的花家,从小到大阅人无数。他能清楚的看出那傲气并非不可一世的狂傲,而是这个年纪少年人由内而外散发的自信。 加之何似飞面部骨相精致,眉峰突出,给那分傲气中添了些势不可挡的锋锐。 一个才学满身又张扬肆意的少年,太难让人拒绝了。 这也是花如锦主动交好的原因。 周兰甫心知,能有这等机会,完全是托了似飞的福,这些情分他都记在心里。 高成安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涌起无数感慨——花如锦可是整个行山府学子眼中如玉一般的公子,是大家胸中可望不可及的存在。熟料,这位居然会在有朝一日主动同一个比他还小两岁的少年打招呼,同少年相交。 而这个少年,三年多前,还只是高成安身边的小小书童。 河对岸花楼里的姑娘们纷纷交头接耳:“花公子同何公子在交谈!” “行山双秀!” “我多么想下去听个一嘴半耳。” “也不知这两位公子考完乡试会不会来此,他们俩只要有一位愿意为我作诗,我就是给自己赎身从良,也要伴公子左右!” 说最后那句话的是一位才名在外的花魁,面若桃花,美目含情,往常是无数老爷们捧在手里的‘角儿’。 陈云尚等人脑袋探出窗户,想瞧瞧那位花魁,不料花魁姑娘说完后,便拉下窗户,不再言语了。 周兰甫同何似飞回去后立刻写了一封拜帖,让院中小厮送往悦来客栈。 去年海棠诗会,何似飞便算承了花如锦的人情,只是当时两人学识地位相差过大,并未深交;如今居然成了秋闱同窗,自然可以将这份交情续上。 小厮送信回来,还带来了一个重磅消息。 “两位公子,街上人都在说,今年乡试的主考官并非去年那位唐大学士,换成了内阁另外一位曹大学士。” 周兰甫瞪大双眼:“什么?曹大学士?这有什么区别吗?” 小厮挠挠头,苦着脸道:“小人也只是道听途说,听街上学子说,说曹大学士倡导君子之风,好道德高尚者,好文采斐然者……” 他们木沧县到底太偏僻了,就连教谕也不大知晓朝堂之事。而罗织府的教谕们偶尔会将自己所知的情况讲给学生们听,这些学生们便大概知晓内阁首辅大臣们的喜好。 毕竟,如此一来,考乡试时才能看人下饭对症下药。 何似飞让小厮退下后,给周兰甫解释道:“去年的唐大学士崇尚农桑,看重黎民百姓各行各业的生计以及社会安宁,故答策问时定要将每一处论点落在实处,言之有物,且行之有效,方能获得‘上佳’评分。而曹大学士,因其出身世家,好清风朗月等君子之风,出题时估计会多考校经义解释方面的策问,并且极其看重诗赋。” 自从报考了乡试后就一直吊着一颗心的周兰甫听了何似飞的话后,整个人脸色都垮下去,无奈道:“清风朗月、君子之风,我……我真的不会,教谕经常说我的策问干巴巴,虽能言之有物,逻辑自洽,文采却着实一般,需要多加修饰。” “兰甫兄不必气馁,”何似飞想了想,道,“教谕今年已经没再如此评价过你的策问了,且兰甫兄不是不善算科吗?要还是去年那位唐大学士,算科得占分三成,而曹大学士这边,估计算科只有一成。” 周兰甫整个人突然就汇聚起了精气神,眼睛都亮了起来,惊喜道:“似飞似话当真?” 何似飞道:“老师是如此同我讲,而那几位大学士都曾同老师共事过,自然不会有假。”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93节 周兰甫接连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脸上也挂了笑容,道:“简单的算科还能答出来,复杂一些的,当真是怎么都算不出来。我先前还去庙里求今年算科题目简单些,现下既然算科只占一成,那无论简单与否,我都不慌了。” 顿了顿,他似乎想到什么,道:“似飞,算科占比少,对你岂不是偌大不公?你算科那么强,在县学时,教谕经常让你上台为大家讲解算经……” 何似飞眉眼中没有丝毫气馁或者不忿,反而是眉梢眼角中锐气更足了些,道:“尽力便是。” 周兰甫连忙道:“我方才只想着算科了,怪我、怪我,似飞学问底子扎实,才思敏捷,诗赋、策问全都是上上乘,当真让人钦佩。” 十天一眨眼便过,八月十二一早,何似飞和周兰甫同去考棚外,查阅了三日后的号房安排。 乡试的号房安排同院试一样,都是随机分配。不过,现下是八月,一年中最热的几个月之一,倘若被分到茅厕附近的号房,那……九天内怕是有八天都活不好了。 毕竟,一场秋闱有约莫上千人,一人一日解手一次,第一日结束,茅厕便会臭气熏天,苍蝇蚊子扎堆。 附近号房的学生即便能用布条堵住鼻子不去闻,定然也能听到那苍蝇的嗡嗡声,看到那苍蝇围着自己不断振翅…… “啊,似飞,你的号房在中间,位置尚可。”花如锦此刻也在出榜通告上找名字,他一个个的看下去,先看到了何似飞的,对他道了声。 何似飞顺着花如锦手指的地方看过去,果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说话时,他也很怕茅厕附近的‘臭号’。毕竟乡试不像院试,每日一场,答完一场便可交卷去走廊歇息;院试一共考三场,一场三日,连考九日,意思便是说,每隔三日方能交卷一次。 要是真被分在‘臭号’附近,想要提前交卷让自己鼻子缓缓,都不得其法。 何似飞在自己名字不远处看到了花如锦的名字,对他道:“花兄,你也在号房中段位置。” 花如锦一直都凝重的面色忽然放松起来,语气都带了几分轻快,道:“太好了,我曾有兄长考乡试时被分到‘臭号’,他说自己考完后整个人鼻子近乎失灵,回客栈那小二都绕着他走……这样差的状态,最后自然是没考中的。” 何似飞则想到自己所看过的老师的随记。 他老师当年也被分到了‘臭号’,不然何似飞不会将‘臭号’了解的如此清楚,连什么苍蝇振翅声都了解。但老师硬是忍下来了,并且还夺得了解元之位! 其坚持不懈的意志让何似飞十分崇拜。 但崇拜归崇拜,何似飞自个儿是完全不想体验的——毕竟,除了要忍受臭味,那九日还得在‘臭号’旁吃饭…… 这可如何吃得下。 周兰甫运气最好,号房位置大约同何似飞院试时的一般,在最靠近走廊的位置,属于通风又亮堂的绝佳号房。 三人号房位置皆不错,一同用过午饭后,各自回去继续念书。 两日后,正值夜半,寅时刚到,何似飞就从床上爬起来,换上此前在家中准备好的双层面部厚实外衫。 虽说八月比较热,可晚上休息还是会冷,穿厚些方能御寒;再说,万一这九日有哪天开始下雨,温度便会骤然降低。既然乡试规矩是可以穿双层外衣,何似飞便紧着规矩来。 至于他书篮里面的吃食和锅子等,这回则是乔初员在乔影的安排下准备的,连同给周兰甫也备了一份一模一样的,让周兰甫身边的小厮毫无用武之地。 同时,周兰甫也特别的受宠若惊,连声感谢完乔初员后,还想要感谢何似飞那位‘至交’。 周兰甫对何似飞道:“我这、如何好意思,如果有幸能见到那位至交,定得郑重答谢。这、太盛情了,只是他定然出身极好、非富即贵,我……还请何兄带去我的谢意。” 何似飞莞尔:“兰甫兄,放心,会见到的。” 周兰甫惊讶:“啊?” 何似飞则没再详细解释,同他一道出了海棠当铺的后门,直走数十丈,再拐个弯,便能看到考棚外排队的人群了。 这一进去,得到八月廿四早晨才能出来。同时,也代表着秋闱成绩的成埃落定。 第119章 乡试对于是否夹带小抄的检查比此前每一场科考都要严苛。 检查过考牌身份无误后, 何似飞步入贡院大门,还没听到身边士卒如何吩咐,先看到了面前一汪水潭, 以及排在他前面考生在水潭中艰难行走的背影。 紧接着,士卒吩咐:“脱下所有衣物。” 何似飞放下书篮,解开自己衣袍盘扣和侧边系带,将包括亵裤, 连同鞋袜全部脱去。 这些很快被另一个士卒收进框中,带去另一个房间检查。 而何似飞本人暂时还不能走, 待检查完身上没有墨迹和誊抄过的痕迹后,才允许他步入水潭。 这潭水深度约莫到腰,温度居然不算凉,估计是昨日白天晒过的缘故。何似飞扶着旁边的绳子, 小心翼翼走过水潭。 正在擦身时,听到礼房内有人窃窃私语:“今年怎么如此严格, 还要走水潭?我此前只听说会试要求走水潭。” “哎, 听说去年恩科时, 北边有个学风一般的郡城出了大事, 好像是有考生把小抄塞进屁股里——咱们以前不是没见过这事,但一般有东西塞进去,定然会十分不适,走路不协调, 外面那么长的路走过来,不得露馅儿。据说这考生专门练过夹带东西如何走路, 检查时被他蒙混过去了。” 最开始说话那人问:“既然都蒙混过去, 后面又是如何发现的?” “因为他誊抄时把写那小抄之人的名字抄了上去,后来官府派人一盘问, 这不什么都清楚了么?你说那人聪明也是真聪明,笨也是真的笨。” 随着何似飞踏入礼房内,交谈的声音戛然而止。 方才交流的教谕之一对着何似飞的画像审查他是否为本人,另一位教谕则让何似飞半蹲,解开让他的发带,检查他头发、耳际,乃至口鼻有无小抄痕迹。 一番仔细检查后,何似飞终于可以穿过礼房,得到自己的衣服和书篮。 他想,老师记录中的检查仅仅是——“解发袒衣,索及耳鼻”,到了他考乡试,便是“解发袒衣,蹚水而行,索及面门”,真是不可谓不严苛。 何似飞穿好衣服,见自己书篮中的食物基本上全部被掰碎,京中送来的蚕豆被掐成两半,馒头都快成渣了。不过这样也是为了杜绝作弊,何似飞理解。 接下来的流程便同此前所有考试一致,随后士兵会带着考生依次进入号房。 步入号房区域的一刹那,何似飞忽然发现,这贡院内的号房把门全都拆了。 他心道,难怪此前在考试规则中多了一点,便是身体以及所有私人物品不得超过号房门槛。 没有门也挺好的,至少不会遮挡光线。 所有考生方面是朝北宣誓,所有号房则全部朝南,一共八排号房依次排开。根据地形,有些排约莫有上百间号房,有些则是七八十间。 每一排号房前都是一条约莫六尺的巷子,巷口有水缸、号灯,巷尾则是茅厕。 何似飞的号房在第五十个左右,通风受阻,却也不会被茅厕干扰。唯一的坏处可能是前排只要有人要去茅厕,便会从他面前路过,脚步声很可能会干扰思路。 何似飞在士卒的注视下进入号房,安装桌板和坐板。幸好,没再出现他考府试时坐板卡不上的事情。 将桌板和坐板擦干净后,何似飞落座后,才发现没有门的不好之处。 他这腿往前还没怎么伸,就到了门槛处,没有门的约束,万一他写诗上头,没顾得上坐姿,腿不小心伸出去,那不就成了作弊? 何似飞甚至有闲心思考了一下作弊的处罚——二十廷杖,革除功名。 何似飞心道,记住这个下场,千万不要把腿伸出去。 这会儿距离开考还有些时间,何似飞记得乔初员说他还准备了一些雄黄粉,可以撒在号房周围,但是千万不要距离人太近。 至于为什么要有雄黄粉,好像还是去年恩科乡试的事情——一位考生被毒蛇咬中,因不得出号房而死。 即便那些事不是在罗织府发生,但多准备些,总是有备无患。 何似飞不仅在心中感慨,乔影的二哥到底是治理有方,罗织府的各项科考才不会出纰漏。 比起去年院试的考棚,这回虽然没有门,可屋顶显然是翻修过的,并且何似飞方才那桌板时看到,号房的角落都是被人仔细清理过,连蜈蚣等虫子都没有。只是有一两只蟑螂……蟑螂这种生物繁殖能力极强,基本上杀不死。何似飞见到后完全不会动‘踩死’它们的念头,只会将其扔出去。 至于门口的士兵,见何似飞扔蟑螂出来,也是见怪不怪。 接下来,便是发草纸、答卷和考卷。 何似飞观察了一下,每五间号房的对面站一位士卒、同侧再站一位士卒,平均下来,便是一个士卒看管两个半号房的考生。基本上是不会出现作弊行为。 何似飞将笔架、毛笔、砚台等依次摆好,检查考卷并无错字、错印现象,便开始磨墨,准备填写卷头。 乡试的卷头也比前三场要严谨许多,不仅有籍贯、姓名、年龄、体貌特征,还有家中曾祖、祖父、父亲三代的姓名和犯法记录。 这些何似飞都跟爷爷了解过,爷爷说他们家世代良民,别说家里没人犯法,就算是所有族亲都特别良,压根没人犯那劳什子法。 因为乡试三日一场,第三日才会收答卷,便需要考生自己安排答题时间。 何似飞数了数题目,这回没有帖经、墨义等考察背诵的简单题型,取而代之的是经义策问、算科和诗赋。 果然,如老师跟他讲的一样,曹大学士喜好风雅,第一场就有四道诗赋题,占分二成;策问经义是八道,占分七成半;剩下半成分数的是两道算科题,比较简单,何似飞粗略一扫,便能看出答案。 周兰甫在扫视考卷时,看到这两道算学题,几乎要感动的流出眼泪。 虽说他暂时看不出这算学题的答案,但他读着这题目,就感觉——这一定是自己会做,且能做出来的! 试问,有什么能比在考场上发现所有算学题自己都会还更令人欣喜的吗? 没有。 周兰甫当场就激动的让他对面那士卒心生疑窦,恨不得把他扒光了重新检查一遍。 何似飞则是看着那八道经义策问,在草纸上为期做分类。有四道是四书五经上的经义策问,两道是同律法有关的策问,最后两道,一是跟农桑相关,另一则是水利题。 总的来说,涵盖知识面很广,切入点也十分独到。 光是读题,就知道出题人学问涵养极高。 但这题量,着实有些大。 何似飞记得自己考院试时,前两日都是一天两道策问题,最后一日径直上升到三道策问,他当时已经答到了日头落下,现下则一共八道策问,平均来看,前两日至少得一日三策问、一首诗,最后一日多写一首诗和两道算学题。 何似飞将自己最近一直在练习的水利题放在第一位,正欲提笔,感觉身上热度已经上来——他现在还穿着双层棉布的外衫,自然热。 他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形象,将外衫径自脱下,叠好,放在坐板一侧,上身仅穿着中衣,这才感觉凉爽一些。 开始书写策问。 以何似飞现下的逻辑思维能力,基本上已经不用将策问论点先罗列一遍,再用骈句梳理。但此次要在三日内写八篇策问,后面两场,六日内估计还有接近二十篇策问。何似飞担心自己后来写多了会出现‘张冠李戴’的错误,决定还是稳扎稳打,一步步写。 一个半时辰的时间,何似飞梳理了两篇策问的框架。 这会儿日头已经极晒,幸好号房朝南,才避免阳光直直刺入目中。 何似飞并没有急着想第三篇策问的框架,而是忖度着用骈文将自己的想法书写的错落有致且文采盎然。 但他暂时没急着落笔,而是在一旁生了火,将蚕豆煮在锅里,这才开始正儿八经的写策问。 待他一篇策问写好,蚕豆早已软弄,适宜入口。 何似飞用筷子挑了蚕豆,吃完后又写了一篇策问,这才灌自己几口水,配着被掰成渣的馒头,将自己吃了个八成饱。 最后,他刷洗了锅子,抬头看着日头边的光晕。 午后的气候比起晨间,愈干燥炎热,即便是穿着中衣的何似飞,这会儿都汗流浃背,但现在没办法、也没地儿洗澡。只能忍着。 何似飞深知乡试是一场‘持久战’,他不再寻求‘短平快’的结果,打算养精蓄锐。这么想着,还真被他酝酿出一些睡意,何似飞索性盖上外袍,不断催眠自己——要睡的久一点。 再醒来时,已快到酉时,太阳不再那么滚烫,但晒了一日的大地依然炎热。可何似飞这会儿神清气爽,思索起第三篇策问来反应十分敏锐,不到一个时辰便写完了。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94节 站在何似飞对面那士兵见自己所看管的这些书生中,其他人都在奋笔疾书,只有他一个睡了整个下午,心说着书生不比其他的能吃苦,而且看面相,估计是个出身很高的矜贵公子哥儿。 何似飞自然不知道士卒在想什么,他写完这篇策问后,脑子还是很清醒,索性翻到最后一页的诗文题目来,动笔写了一首,另一首则在心中酝酿切入点。 一边酝酿,一边准备煮饭。 乡试没人每日可以打一次水,何似飞便不那么紧张自己的水源,他将剩下的水喝了一小半,剩下的倒入锅中开始煮粥,葫芦里余下一点点洗锅用。 乔初员准备的大米是泡软了的,极易煮好,省炭火。 何似飞在里面加了腊肉、扁豆和几滴麻油,便放任其开始煮。自己则趁现在天色还亮,将白日写好的三道策问和一道诗词检查一番。 确认无误后,何似飞将其誊抄在答卷上。 与此同时,锅内的腊肉粥开始汩汩的冒着小泡,同时散发出让人食欲大动的香味。 待何似飞誊抄结束,天色也暗了下来,粥也已经煮好,何似飞熄了火,就着锅子吃了一顿饱餐。 对面那士卒见他食物准备的如此周全,又想在心中感慨这位大少爷,不过令他奇怪的是,这少爷的煮饭生火动作居然如此熟练!着实令人不解。 何似飞吃了饭,身上有有了劲儿,方才思索的第二首诗文也有了眉目,索性点上灯烛,将第二首诗写在草纸上。 烛光下奋笔疾书挥毫而就的少年看不出一点困于囹圄的萎顿,反倒像是在众星捧月下,正在书写什么大作。 第120章 写诗作赋之所以耗费时间, 在于提笔前的切入点酝酿,以及写完后的反复推敲、修改。何似飞在方才吃饭时已将这首诗酝酿的差不多,如今点灯落笔, 将诗文写完,倒没花多长时间。 眼看从自己面前经过,去往号房的学子已有十来位,何似飞也不再拖延, 穿上外袍吗,拿下墙上挂着的那枚写了‘如厕’的木牌, 高高举起。 斜对面那士兵立刻举步过来,行至何似飞面前时站定,对他伸出一只手。 何似飞起身,将木牌交与士兵, 在他的带领下前往茅厕。 这会儿正有人依次点亮过道上的号灯,何似飞一路走过, 余光能将各号房内的大致场景收入眼底。 ——那是一个个打着赤膊, 正在研究答卷的考生。一眼瞥过, 全都是深浅不一的肤色。 何似飞并非不知道乡试是允许打赤膊的, 只是斜对面就有士兵盯着,他便摆脱不了少年心性,爱面子的紧,不好意思脱衣。毕竟, 何似飞可是一个考县试时能克制住自己,全程不在大庭广众之下解手的狠人。 他本以为考到乡试, 在场的秀才们都会掉书袋的将‘斯文、体面’念在嘴边, 挂在身上,万万没想到, 大家当真是能屈能伸。 反倒是何似飞自个儿撂不开面子,在大热天里活受罪一般的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不过,这也是由于何似飞将一天里最热的两个多时辰给‘睡’过去了。不然他身上出得汗可能就会把中衣浸湿,到时也不得不脱衣打赤膊。 何似飞思忖着,要是后几日他午间睡不着,指不定也会脱去中衣鞋袜,怎么舒服怎么来。 如厕后,何似飞在旁边的水缸里舀水净手,随即便跟着士兵回去号房。 回到号房,那枚‘如厕’的木牌重新回归何似飞手中,他反复打量了这木牌,见同自己给出时并无区别,就连痕印和标记都没有,也不晓得士兵们用这木牌做了什么。 何似飞记得乡试规矩中是写了‘每日最佳如厕一次’,并未把规矩彻底定死,毕竟,若有人闹肚子,那便不得不一直往茅厕跑。 可他也不知道方才收号牌是拿去做甚,难不成去多了茅厕便不算‘最佳’? 想不出具体答案,何似飞将木牌重新挂在墙上,拆下桌板和坐板,脱去外衣,在号房内来回踱步,伸展脖颈和手臂,权当放松。 他觉得要熬过这秋闱,抗热是第一关,还得扛得住孤寂——整整九日九夜都龟缩于一间伸展不开腿脚的号房内,不能开口说一个字,又得专心写答卷。考个举人真的是难于登天。 等暮色更浓了,外面来回行走的脚步声便倏然多了起来,看来大家都是不愿意在第一日就浪费蜡烛,这会儿便停止答卷,出来如厕。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如厕的人已经几乎没有,雨何似飞听到远方传来阵阵铜锣声,紧接着是一句接一句的传报声由远及近—— “亥时到,可取水。” 靠墙而站的每一位士卒依次喊过这句,确保所有考生都知晓取水时间。 随即,所有考生按照号房顺序依次出列,每人间隔三尺,手持取水木牌和盛器,排成一列,等待盛水。 同答卷、睡觉、如厕一样,取水也是在士兵监视下完成,每人只许舀一瓢可饮用水,灌完即走。 何似飞灌好水回来时,还路遇了几个颇有些熟悉的面孔,只不过大家都不敢交头接耳,甚至就连目光交流也只是淡淡扫过,点到为止,随即便错身而过。 回到号房后,何似飞今日的两次‘出门权’便被彻底用尽。下一次出号房得等到明日。 可能是下午睡得久的缘故,即便这会儿已过了亥时,何似飞还是没有丝毫睡意。 但现在着实不再适合动脑子思考策问或诗文,毕竟后面八日九夜长着呢,第一日就用去大半精力,着实非明智之举。 他将两块木板拼起来,小心翼翼将尿壶放在最角落的地方,再把考卷、答卷和草纸放在其对角,随后头枕在卷宗旁,努力酝酿睡意。 静谧的黑夜里,周围偶有一点风吹草动,便听得格外明显。 何似飞此刻最直观的感受便是,左边那位仁兄的呼噜声好响亮,还有右边的磨牙声也不遑多让…… 等到他躺得够久了,好不容易酝酿出一点睡意,猛地听到有人在背“大学之道在……” 何似飞突然被惊醒,月色下,他的眼睛黑白分明,里面哪还有一点睡意。 ——在考试时说话,可是要按照违规处置的! 但他久久没听到士兵拖人的声音,何似飞不禁有些恍惚,以为自己在做梦。待他第二次酝酿出睡意,昏昏欲睡时,才意识到,那可能是有人在说梦话。 如此看来,监考的士兵们还挺有人情味。 何似飞真是白天睡多了,这一觉即便睡下,醒来时周遭依然还是黑黢黢的,他在夜色下看向对面站姿笔挺的士兵,只能看出大致轮廓,不知还是不是白天那位。 他们这些书生参加科考,尚且都热到要光着膀子答题,那些士卒们却得穿着厚实的劲装,在日光暴晒下全神贯注站岗,当真不可谓不辛苦。 见自己确实睡不着,何似飞索性点了灯烛,思考今日要写的三道策问。 他起得早,将唯二的蜡烛耗费半根,在午时前便起草好了策问题目,吃过饭,又把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给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色已暗。 何似飞心头忽然一紧,只感觉时间再次紧迫起来。他是早间将策问写好,便没了心理压力,加之昨夜几乎没睡多久,这一觉便把整个下午和午后都睡了过去。 可他还没誊抄这三道策问! 蜡烛只剩下一根半,后面还有七天考试,他今儿个是决计不能再点烛火了。 这回,即便是何似飞立刻就爬起来誊抄答卷,在誊抄了两篇策问后,天色还是黑了。 不点烛火,借着黝黑的天光,虽说能‘端详’出自己写的是什么,但这样太费眼睛,且很容易没了答卷布局的‘大局观’……在策问、诗文水平相当时,答卷的美观程度便是排名靠前的关键。 何似飞想了想,还是顶着压力点了烛火,将第三篇策问誊抄好。这时,他的蜡烛存量只剩下一根又四分之一。 今儿个白日里当值的还是昨天那位,他几乎是眼睁睁看着那位‘少爷考生’硬生生又睡了一个下午。且今日睡得比昨儿个要生猛许多,直到天黑才醒来。 士兵在心里暗暗品咂:这少爷考生啥时候睡觉不好,非得在乡试上睡,看来是真没想着考中啊。 不过,当他看到何似飞醒来后眼眸中闪过的错愕和怔忪时,心中还是隐隐懂了些恻隐之心。 ——还知道害怕,看来也不是全然无可救药。 只是他们身为士兵,只负责监考,负责带考生去茅厕或打水,其他的一概不许做。不然就算他们违规。 考生违规还只是廷杖二十,革除功名;监考违规么,斩立决都算轻的,要是牵扯严重,得诛九族。 何似飞把那仅剩的蜡烛收起来,眼不见心不烦。随后,一边煮饭一边思考第三首诗文的切入点。 第一场一共八篇经义策问,他写了六篇,四首诗作,他写了一半。如今,还剩下两篇策问、两首诗和两道算学题。 看似剩下的不多,但明日便是第一场的最后一天,酉时收卷。也就是说,这不像前两日一样,可以在傍晚点灯答卷。 何似飞心想,自己要是在第三日睡得这么沉,那真是会出问题的。 越是往这边想,心便越是难以静下来。 可能由于过于紧张的缘故,何似飞接连想了好几首诗,都觉得差点意思。 他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冷静、镇定,不要慌。 可还是有些难以把控,毕竟这场乡试对何似飞来说至关重要——这是新帝开恩科后的第一场乡试,要是能一路考中,定会在新帝和满朝文武心中留下深刻的才名。 这是他仕途起步的第一站。 同时,他要在明年四月殿试结束后去乔家下聘,他要以新科进士……甚至是新科状元的身份,把乔影风风光光迎娶进门。 过度紧张让何似飞几乎敛不住眉眼间的锋芒,他索性端详起下一篇标注词牌为《八声甘州》的要求—— 「游灵岩山」 灵岩山,位于与绥州相邻的茨州境内,又名石鼓山,据说其上有春秋时期吴王夫差宠幸西施时所建造的馆娃宫遗址。 何似飞身侧的手指略微蜷了蜷,作为绥州考生,他这辈子来得最远的地方便是罗织府,从未有机会出过绥州,何谈见识那灵岩山? 不过,根据那春秋时期的历史,他也能造出几句诗词来。 在巷子里号灯的照耀下,士兵能看到何似飞近乎被戾气掩盖的眉眼,以及他在黑黢黢的环境中不断书写的动作——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1」 一首终了,何似飞胸中紧张之气顿散,反而充斥着阵阵豪迈情素。 正巧,这会儿饭食也该出锅,何似飞专心用饭。吃完后,又同昨日一样在号房内踱步片刻,便如厕、打水,休息。 翌日寅时,何似飞醒来,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天色渐亮,正兴致颇高的欲将自己昨日写好的词誊抄下来。 但当他支好桌板和坐板,才发现草纸上并无记忆中那首词。 何似飞愣了愣,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当他翻开答卷时,赫然发现自己昨日居然直接摸黑写在了答卷上! 看着上面筋骨严正的楷书,何似飞心道可惜,这一手字着实漂亮,要不是在考场上所写,带回去给老师看,他一定会告知自己要将其保存好,指不定能流传到后世。 不过儿,昨儿那种情绪再难寻找,何似飞也只能暂时放下,先写还剩下的两篇策问。 一早上的时间,何似飞写完了策问和算学题,只剩下一首诗文。 这回何似飞吃过午饭后没敢再休息,而是将最后一首诗推敲严谨后,誊抄在答卷上。 整整二十张答卷此刻总算全部写完。 第121章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95节 其实, 当最后一个字落在答卷上后,整份答卷的成绩就已经成埃落定了。 现在花时间将二十张答卷从头至尾仔细检查,不过是给予自己心里安慰罢了。 不过, 何似飞现在寻求的就是心安。 秋闱要考九日,他可不想在考后面两场时,出现什么——冷不丁想起第一场考试时有个标点我写对了没的状况。 那就太影响心态了。 仔细检查无误后,何似飞将考卷、答卷、草纸分类整理好, 在桌板上摆成三沓,随后开始思考如何把那件被汗水浸湿的中衣晾干。 他抬头看了看那挂着木牌的钉子, 起身将中衣挂起。 那位方才还感慨何似飞终于‘随大流’了的士兵见他一副准备交卷的样子,心中错愕不断攀升。虽有几位考生在准备交卷,但周、周围绝大部分秀才老爷还正在认真写呢,这个睡了两个半天的‘少爷考生’就、就已经搁下笔, 收了砚台,不再继续写了? 他到底是真的学识贯身, 答题飞速, 还是、还是胡乱写写, 反正也不会? 士兵内心天人交战, 一方面,固有印象让他觉得这个考生总是睡觉,态度散漫,不像是学富五车的样子;另一方面, 这少年眉间有锋芒、有风骨、有傲劲儿,唯独没有洋洋自得之意, 让人下意识便觉得他肚子里是有墨水的。 就在这时, 士兵看到少年豁然起身,手里拎着他这两天穿着的雪白中衣, 似乎要将其挂在墙上。 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士兵看到了他腰间的……腹肌?! 这几日士兵也算是见识到了不少秀才公的膀子,不乏有一些魁梧强壮,肌肉遒劲的,但绝大多数都跟白斩鸡一样,不弱,也就是正常男人水平。 可这个‘少爷考生’跟那两种都不一样。 他是穿着衣服时清秀俊俏,脱去中衣后浑身线条流畅,没有普通人的肥膘,一股子少年气,但直到他站起身……士兵才发现这少年的身体肌肉比他想象的要多很多。 ——这一定不是日日笙歌、亦或者日日坐于书案前念书的小少爷,想要在他这个年纪练出一身线条流畅,不喷张雄壮的肌肉,得下苦功夫。 这下,士兵心头那点觉得少年肚子里有墨水的潜意识终于打败固有印象,当即、立刻便意识到他是深藏不露那一挂的。 士兵暗暗记下何似飞这个号房的位置,打算一会儿出去后对着排序查阅一下这少年的名字。 说不定考完这场,少年就是举人老爷了呢! 酉时渐至,考场内纸页翻动声不绝。 倘若还没检查好答卷,光是听着这些声音,心中就很难安宁下来。 何似飞此刻则心平气和的起身,慢条斯理的穿上晾干的中衣,等待收卷。 士兵总觉得何似飞这个穿衣的动作中透着几分嫌弃……嚯,少爷气又起来了。士兵忍不住乐呵的想,考生们这九日都没法洗澡换衣,总不能自己嫌弃自己,嫌弃到不穿衣服。 待所有考卷、答卷、草纸都收上来后,士兵们撤出一半,只留下另一半看守这些考生。 按照规矩,每一场收卷后考生是可以在巷道内走动的。但仅仅局限于自己号房所在这一列的巷道。 这也是当时何似飞没有提前交卷的原因。 即便他交卷了,也不能像以前一样离开考舍,自个儿找个舒服的地方休息。甚至因为其他人没交卷,何似飞更不好在巷道上晃荡影响别人答卷。既然总得窝在自己的小号房里,那边同大家一起交卷即可。 这边士兵们刚撤走一半,最后排‘臭号’的考生们纷纷往前面跑。 这会儿大家是可以交谈的,何似飞听到有人一边跑一边小声道:“这天气的茅厕简直臭死,快让我散散味。” 其他人对他们道:“要散味也别去前排啊,那里有水缸!” 这厢话音还没落,何似飞这边号房前就出现了俩人,正是这两日打水时遇到的县学考生。 “何兄,前日取水时看到你,我差点就要惊讶的喊出来,幸好当时忍住了。”一个年纪约莫二十六的青年道。 何似飞认得他,名叫邹子浔,在县学极具名望。他记得沈勤益说,教谕们推测过,如果今年县学有哪个学生肯定能中,就是这位了。 “我也是,”另一个看起来二十三、四岁的名叫潘琼的青年接话道,“我自是知晓何兄有考乡试的底气,只不过何兄去年才考的恩科,今年也才十五。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何似飞起身给二位见礼,道:“潘兄过誉,我当时看到邹兄、潘兄,也是非常惊喜。” 这大热天的,三人都没穿外袍,头发甚至也都是盘在头顶的,看起来有稍许落魄,不过尚且称得上整洁。 刚交了卷,三人精神头还算不错,将自己的锅子和吃食都带过来,打算在巷道旁生火煮饭。 士兵们对此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考生们不会烧了这考棚,只要他们不出巷道,一切皆可随意。 今儿个是第三天,泡软的大米再放下去就会发酸发臭,何似飞打算将其全煮了,配着风干的腊肉和咸鸭蛋,堪称一句丰盛。不多时,锅里就散发出让人食欲大动的香味。 他煮得多,三人每人能分到一小碗。 邹兄和潘兄对此喜出望外,他们也将自己带来的风干鸡肉和鱼肉烤好,分给大家。 吃完后,邹子浔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一脸的舒坦,道:“好久没吃的这么舒服了,这三天诶,过得可真是太艰难了。” 潘琼撩起衣衫下摆擦汗,道:“今年的乡试题目还算简单,我第一日白天没休息,第二日只在午间眯了一盏茶的时间,今天一早便写完了所有题目,下午近乎都在休息。” 邹子浔同样笑道:“我也是,看了题量觉得很大,前两日都不敢休息,没想到只是题量大,题目却不难,昨天下午便写完了题目,一直休息到现在。何兄,你呢?” 何似飞被点名,道:“我么,我前两日的下午都是睡过去的,昨晚担心题目写不完,耗了大半根蜡烛。今日下午方才写完所有题目。” 邹子浔和潘琼俱十分惊讶。 潘琼年纪不大,心直口快:“可,可当初县学岁考,何兄可是一个时辰就写完了所有答卷,还拔得头筹。” 邹子浔想了想,道:“如果前两日何兄下午都在休息的话,时间确实很紧。毕竟下午天亮的时间比晨间要长……” 何似飞现在想到昨日的情况还心有余悸,道:“我现在蜡烛所剩不多,后面几日下午不敢睡那么久了。” 邹子浔道:“何兄答题速度快,不用担心。不过,午间确实容易睡过,何兄午间休息时,可以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只许睡一炷香功夫。多告诉自己几遍,一般是不会睡多的。难怪我瞧着何兄的衣裳上看起来没多少汗,下午答题当真是汗流浃背,要是蜡烛可以带十来根就好了,白日休息,晚上答题。” 潘琼道:“要真是这样,那得让人多开心啊,晚间凉快下来,我头脑还清醒些。我这里有些黄酒,何兄可要喝点?晚上喝了有助于休息,晚上睡好了,才不会耽误白日答题。” 何似飞没喝过酒,婉拒道:“谢潘兄好意,我不晓得自己酒量,在科考考场上暂时不饮酒了。” “也对,小心喝醉,我就是酒量不行,只能慢慢抿。”潘琼想起什么,忽然道,“先前听说曹大学士讲究咬文嚼字,喜欢出截搭题,考前这十几日我都在准备截搭题,哪想到这回连一道截搭都没出,害我白准备了。” 邹子浔也叹了口气。 何似飞则有些惊讶,他可从来没听说过曹大学士喜欢咬文嚼字。这位因为出身世家,从小便好丝竹、美玉等彪炳君子身份的物件儿,于文章方面亦然——他喜欢精美的修辞和华美的笔触,对文采好的后辈往往不吝惜提携。 因此,曹大学士才对那些喜欢胡乱截搭四书五经,把题目出得不伦不类的出题人颇有微词。 根据老师所说,曾有一位担任府学学政的进士出题‘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君夫人阳货欲’等,惹得那年府试考生叫苦不迭。曹大学士知道后,当即向陛下谏言,罢免了那人的职位。 这样一位脾气火爆但爱好美玉的真君子,居然传到罗织府,就成了他喜欢出刁难考生的‘截搭题’,也不知是传出此消息那人是和居心。 不过,何似飞这会儿肯定不能说实话,不然,会惹得潘兄和邹兄愤怒,可能会影响他们后面六日的答卷。 三人继续闲聊片刻,待取水通传下达,才各自回去准备给明日接水。 接完水,又如厕后,何似飞便在自己号房里躺下了,可能是因为白日没怎么睡,这会儿居然睡意缱绻,加之不用担心腿脚不能伸出号房,何似飞没什么顾忌的睡了个舒坦觉,翌日卯时方才醒来。 他用葫芦里的水沾湿布巾擦了擦脸,正好开始下发考卷、答卷、草纸。 何似飞拿到考卷的第一件事还是检查题目无误。 今儿个的检查比三日前要省时得多,这第二场的答卷虽然同样是二十张,可是考卷上只有五道题。三篇策问,两首诗赋。 何似飞此前还以为后面每一场都跟第一场类似,有八道策问题以上。 没想到这第二场只有三道,不过要求比第一场的高,要紧跟时事、言之有物。 何似飞心想,第一场的策问好像只是要求了‘言之有物’,可他都依照自己写策问的标准,横纵对比、紧跟时事、言之有物,另外,语言顿挫抑扬,华丽之余却不显得堆辞砌藻,反倒是朗朗上口。 不然他第一场也不会答得那么慢。 于是,原本计划着午间不要休息,实在太困就拿出老师在木沧县给自己准备好的参片,将其含在口中的何似飞:“……” 三道策问啊,今日午间短短的睡一觉,依然可以写完。 至于两道诗词,更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监考的士兵便发现第二场、第三场考试时,这个‘何家少爷’比第一场睡得还放肆。 他实在不能理解了——同伴们都说这考试是一场比一场难的,可这个明显是肚子里有墨水的何少爷怎么会、一场比一场放肆? 第九日,士兵已经心如止水,目光不再频频落于何家少爷身上。还是看其他努力的书生才会心情好! 可其他书生的膀子还是让士兵看不惯,他不自觉的又去看了何似飞。 啧,瞧瞧,这会儿才午间,少年已经把考卷、答卷、草纸分别摆好,悠然舒坦的在号房内烤熏鸡。 第122章 何似飞也是第一回知道, 原来秋闱的策问是分等级的。 第一场策问要求同院试一般,只是题目问得稍微比院试深一点,且题目量比院试大, 算是初步加大难度; 第二场题目问得更深,同时还要求纵向对比各朝代,横向对比各国家的具体情况,需言之有物; 第三场题目深度同第二场一般, 但问题只局限于某一细微处,最大程度的避免了学生在自己不了解的情况下胡乱搪塞一通的事情出现。 而何似飞在同‘知何兄’思辨时, 已经有了横纵对比的思维水平,也就是第二场乡试策问中所要求的考生素养。 自从他去年八月考完院试,至今年八月,这一年间, 用心做的最大的一件事便是将四书五经中的圣贤之道同现实实际相结合。此间他虽然没有行万里路,去过那些知名的名山大川, 却是真正的‘读万卷书’。且何似飞还不止于此, 他真正同各行各业各年龄段的人交流, 仔细了解过他们的生活情况, 甚至有时候还亲身体验他们的劳作。 这些都是何似飞的阅历。 八日前,何似飞看到乡试那么多题目,虽然基本上每一道都会做,可心里还是非常有压力的。 毕竟他的目标可不单单是乡试, 今年八月考乡试,明年二月考会试, 四月殿试……期间虽说有六到八个月的时间, 可他还得从木沧县赶往京城——隆冬腊月赶路去北地,若遇到大雪封路的情况, 少说也得两个多月。 也就是说,何似飞考完乡试后,基本上没多少时间再同老师请教学问了。 因此,看到乡试第一场那么多考题,何似飞心中压力一下就上来了。 可后来的第二场和第三场,显然是一个‘找自信’的过程,何似飞渐渐觉得自己还是有资格参加会试的。 因为题目数量少,何似飞甚至颇有闲情逸致的将诗赋题写了个(其一)(其二)(其三)。 实在找不到其他的好写,何似飞才收了笔墨,将自己书篮里的最后一只烟熏鸡撕下半边,打算中午吃一半,晚上吃一半。 至于明早,明早他就可以离开这狭小又闷热的号房,回去沐浴梳洗。 这九日,他几乎天天都要出两三身汗却不能洗澡,何似飞自己都要开始嫌弃自己。可完全没有解决的办法,因为明日一早才能统一放考生出贡院,提前交卷也只是交了卷后继续缩在号房内。 外面那一排士兵几乎是眼睁睁看着这群秀才老爷们从人模人样变得……邋里邋遢、人嫌狗厌。 不过谁让考试规矩如此呢?与其觉得受罪,不如发奋苦学,一次考中。下一回,就是在会试号房内挨冻答卷了。 何似飞外面的士兵观察了一圈秀才老爷,发现还是这位‘何家少爷’,一直到最后这日,都可以称得上‘人模人样’。 旁人每日一觉醒来连撒尿都顾不上就开始打草稿,写答卷,这位何少爷呢?他起来后先给布巾上倒点水,随后颇有闲情逸致的擦脸、擦脖子、擦手腕,擦身那是顾不上,毕竟供水有限,剩下的还得用来喝水吃饭。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96节 虽说士兵也觉得何少爷这样每天擦洗,可以避免自己因为脸上黏腻而答卷兴致缺缺。但每日午觉一睡就是一下午,这当真说不过去吧?! 可偏偏士兵对于秀才老爷们做什么完全没有置喙之权,只要秀才们不违规,士兵便只能负责监视。那些可以检查考生答卷,甚至叫一些睡着的考生起来答卷的考官们才不会在这么炎热的条件下出来巡视。 于是,让无数学子叫苦不迭的后六日科考,何似飞过得反而比前三日还要轻松。 收卷后,考生们彻底放松下来,但不像之前一样在巷道里三五成群的聚集扎堆。 这回考完,他们一个个都瘫倒在自己号房内,一动都不想动。 太累了。 胳膊都要抬不起来了。 第二场考得已经够难了,他们几乎要把自己会的、跟题目能扯上关系的细节都想出来,全写在答卷上,可心里总是不踏实,觉得似是而非,连觉都睡不好,晚上还在想这策问究竟该如何回答。 哪想到第三场…… 第三场他居然考了鼓乐!论其在排兵布阵、民间节庆、大型祭祀等方面的作用以及变迁,甚至还问如何改才方能最大程度的鼓舞士气! 潘琼感觉自己心都要碎了,他除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好像就想不出其他的了。 大热天写这玩意儿,他觉得自己迟早要疯。 何似飞看到这题目,神情倒没有丝毫波动——对于一位将‘雅’字发扬到极致的大学士而言,确实是会问出鼓乐问题的。 潘琼想着离自己而去的第三场考试答卷,想想那些不难、不过分刁钻,却就是让人回答不上来的题目,终于还是恶向胆边生,深吸一口气,决定着了邹子浔后,再一同去找何兄聊聊。 潘琼将裤腿挽在大腿处,整个人一副马上下地插秧的打扮,拖着一个同样打扮的邹子浔站在何似飞的号房门前。 潘琼回头看看自己一路走来那些睡得横七竖八的秀才,再看看脸上依然干净,眸中含光,精神头也没有丝毫萎靡的何似飞,不解道:“何兄,咱们几日前明明差距不大的……怎么……” 现在他们几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自个儿闻着身上的味道都受不住,而何似飞他却好像没怎么变…… 何似飞摸了摸下巴,还没感觉到有胡茬长出,不过这也正常,比他大一岁的沈勤益就是今年开始长胡子的。 尽忠职守站岗守卫的士兵听到这位秀才老爷的话,几乎快要控制不住的替何家少爷回答了——每天像个小姑娘一样梳洗,还天天睡午觉,能有多累? 何似飞道:“后面两场考试题目数量少,休息的时间就多,我便有精力偶尔梳洗一番。” 潘琼:“……” 邹子浔:“……” 果然,这才是他们熟知的何似飞大哥!第一场考试结束后说自己答卷写到第三日,还耗费了大半截蜡烛的何似飞不是真的。 因为大家在县学同窗了八个月,邹子浔和潘琼对何似飞的策问水准、作诗能力是有数的。第一场考试听何似飞说半下午才写完答卷,他们就觉得哪儿哪儿有些奇怪,但想着可能是何兄年纪小,参加乡试稍微有些不适应,便没放在心上。 现在见何兄在整排号房考生中一枝独秀,神采奕奕,心里暗道这才是正常的何兄。 于是,几人坐在何似飞对面,为表‘地主之谊’,何似飞将剩下的半边烤鸡烤好,分给两人。 邹子浔道:“我已经好几日尝不出食物味道,此番得一烤鸡吃,终于再次缓过来了。” 潘琼也道:“普通用盐水研制的鸡肉,在这天里最多放三日就臭,似飞兄,你这个如何做的,怎么还这么香?” 何似飞道:“具体的操作流程我不清楚,应该是烟熏外加风干吧,待我回去问一下准备这些的先生,回木沧县后写给潘兄。” 潘琼连连道谢。 他本想问何似飞那第三场策问该如何切入,正欲出口,忽然记得这里是贡院,周围都是考生,公然讨论这些可能会引起喧哗,终究还是作罢,只是苦笑道:“这回居然考了鼓乐,我这辈子都没碰过鼓。” 邹子浔笑了笑:“咱们县学又不教擂鼓,谁又能接触到鼓乐?” 潘琼道:“也对,等等,我记得何兄敲过咱们县衙的登闻鼓呢!是吧?” 何似飞莞尔:“是。” 随后大家又问了一些什么时候回乡的事情,便各自回去休息了。 何似飞则站起身,回头望向八日前他们祭拜孔夫子时朝向的那几处大房子。 瑞林郡乡试的所有主考官、同考官,以及负责誊抄校对的先生都在那儿了,十二日后,也就是九月初六方可出榜。 是骡子是马,到时便可有个分晓。 何似飞原本已经放松了六日的心忽然再次‘怦怦’直跳起来,紧张、激动的情绪从他心头蔓延到眼底,他的手不知合适握拳,手心出了薄薄一层细汗。 随着日头偏西、逐渐落下,罗织府小桥流水一般的贡院在少年人黑白分明、剔透清澈的眼眸里渐渐暗淡下去,直至成为一片黑暗。 翌日清晨,响亮的礼炮声划破天际,贡院大门随之打开,考生们按照次序鱼贯而出。 等候在外面的爹娘朋友,各自接到自家秀才公,还没露出点喜悦的笑容呢,先闻到一股发馊发酸的味道。 “哥哥,怎、怎么如此……” “快别问了,把你放在考棚里呆九天不挪窝、不能洗澡,你也馊。” “可、可是哥哥,我方才看到一个少年从我身边经过,他就没什么味。” “快别说,好弟弟,背我回家,我要沐浴。” 何似飞一眼就看到海棠镖局的马车,正准备回头看周兰甫在哪儿,便听到后面有人叫自己:“似飞,我在这儿。” 周兰甫已经坐在马车里了,他精神头实在不好,嘴唇干裂,方才接过了乔初员手里的水囊,喝了几口总算缓解些。 待何似飞过来时,周兰甫笑道:“我的号房在前排,出来的早些,似飞。” 何似飞没用乔初员搀扶,也没用脚凳,掌心在马车门上轻轻一抓,便上来了,任谁都看不出他是一个刚考过乡试的学生。 马车宽大,周兰甫在这里能伸直腿平躺,加之里面铺有软垫,他躺下后居然不自觉地睡了过去。 这会儿贡院外的路几乎被各家马车堵了个严实,一时半会儿行进不了,何似飞撩开车窗挡帘,见最后一位考生出来后,立即有人在大门外落锁,颇有些惊讶,便问起了乔初员这事。 乔初员见多识广,加之刻意打听了乡试的流程,道:“乡试的统一主考官是内阁大学士,各郡城则从六科给事中及礼部主事中随机分配官员来主考阅卷,为了避免作弊,学生入场前三日,各郡主考官便得进入贡院,直至放榜后方可出来。” 这个何似飞理解,他道:“那此前监考的士兵们?” 他们还都没出来,贡院便落锁了。 乔初员解释道:“他们在考生离开后要检查号房,将考生出恭几次、打水几次统一登记核查。随后,他们还得监察所有的考官们,但凡他们同外面通风报信或有其他不端举止,可直接将其捉拿,入京面圣。” 顿了顿,他压低了声音道,“何少爷,今年派来瑞林郡的主考官为礼部侍郎庞谦,他才学尚佳,脾气刚直,如今年过半百却不得升职,是因为他……不饮酒。” 第123章 马车在原地又停了片刻后, 终于有了隐隐驶动的趋势。 何似飞再次撩开挡帘,看到有身穿蓝灰色衣服的衙役在疏散人群,马车和牛车终于得以离开。 乔初员看了看熟睡的周兰甫, 颇有些担忧的看向何似飞,问:“何公子,您要不也休息片刻?” “谢乔先生好意,”何似飞摇了摇头, “确实不大困。” 乔初员终于不再多言,但他总感觉不太对——何公子这个精神头, 为免太好了些。 回去后,周兰甫灌了好几口温水,又在小厮的伺候下含了点参片,才强打起精神沐浴一番。洗完澡后他更是直接想往床上一趴就睡过去, 但被乔初员拦着了。乔初员让小厮给周兰甫擦头发,又给他端上适口的粥饭, 道:“总得吃个六分饱再睡, 不然起来后身体会脱力。” 周兰甫在家都没被这么周到的伺候过, 遑论自己这会儿还只是客人, 当下连连道谢,遵从安排的吃了点东西,再躺回舒适的席子上。 何似飞这边则完全不用操心,他自个儿洗澡、吃饭, 见这会儿还没到午时,便铺开纸张, 动手磨墨。 乔初员路过何似飞屋子时, 透过打开的窗户看到他披散着半湿的头发,正欲拈笔, 当下惊得顾不上礼数,直接道:“何公子,您、您还不去休息……这,睡饱了再写也来得及。” 何似飞莞尔:“乔先生,你放心,我真不困。” “可是有什么东西着急到现在就得写的?何公子不若说出来,我们代劳也是可以的。”乔初员心里补充,就算是要给自家少爷回信,也不用这么急的。 他家少爷可是在信中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照顾好何公子。 何似飞道:“乔先生好意在下心领,但我这是在默写自己的乡试答卷,恐怕无法代劳。” 说完,他面上已经换了认真的神色,开始落墨于纸张上。 何似飞上辈子记忆力就不错,这辈子更是通过背书、思考、总结等不断训练,考完后默写自己的答卷不是问题。 即便,那是整整九日的答卷。 乔初员无法,只能让小厮多给他送了两盆冰,让屋内更凉快些。 何似飞这么一写,就写到华灯初上,总算将自己的答卷默写完。翌日凌晨,城门初开,两匹骏马从罗织府城内疾速奔出,留下一路‘哒哒’的马蹄声。 “乖乖,这声音一听就是好马。” “马背上骑着的像是咱们府城海棠镖局的镖师。” “我也觉得像。” 城门外守着进去的百姓看着马匹远去的背影,眸中流露出羡慕之色——甭管人家是镖师还是什么人,能骑马的啊,那都是大老爷。 与此同时,贡院内负责誊抄考生答卷的书生还在奋笔疾书。 ——不同于此前的县试、府试和院试,乡试考官们阅卷时并非直接去审阅考生答卷,而是由经过培训的书生们誊抄、检查无误后再呈现给考官阅卷。 期间,负责誊抄的上百位书生在三间敞亮的大房内誊抄,另有数十位书生在距离他们较远的房内负责检查,最后,所有试卷检查无误后,才会被送往贡院最靠里的考官房内。 而途中运送考卷的任务,当然是与考生、考官、誊卷和审核书生都没有任何沾亲带故关系的士兵们负责。 考生们只是在号房内熬九天九夜来答卷,随后便可回家休息等待放榜。 士兵们则得从布置号房、检查号房,再到监督誊卷、审核书生、主考和同考官们,直至九月初六放榜,才得以出贡院。 同理,所有负责誊抄、审核的书生,和各位考官们一样,在乡试开考前三日进入贡院,九月初六放榜才能出贡院。期间吃穿休息都在小小的贡院内,一举一动皆被士兵监督,如厕时跟考生更是一个待遇,加之水源紧缺,同样无法洗漱,当真过得比考生还要艰难。 主考官还好些,有单独的卧室休息,在贡院呆的这二十四日内有两次洗澡机会。其他同考官和誊卷、审核书生就没这待遇,时间一长,身上馊得比考生更严重。 这便导致考官们评卷时,越后面看到的答卷,如果不能让他们眼前一亮的话,就越容易给低分。 毕竟考官们顶着闷热的气候、冒油的头发、被汗水和污垢糊住的眼睫在这里评卷,心情很难称得上舒畅。他们心情不好,遭殃的便是考生们了。 “已经八月廿九了,再有七日咱们便可出去了。”同考官之一的柳狂见主考官庞谦出去如厕,已经憋了一早上的话终于脱口几句。 负责誊抄和审核的书生在当值期间完全不许讲话,但主考官则是可以的。甚至还能在用饭时闲聊几句。 “哎,还有七日啊,最近休息时,我感觉我那席子都要臭了。”他同伴道。 “可不是么,再熬熬,熬过了就能出去了。”柳狂安慰道。 顿了顿,他又道,“怎么还没见到那位考生的答卷,我现在当真无比心焦。” 同伴道:“那边还有好几摞,你批阅得快,一会儿先挑一摞,指不定能挑出那位考生的。” 柳狂笑了笑,道:“当真好些年没见到过这样的考生了,我觉得他应当是厚积薄发吧,考完乡试,明年二月便可直接去考会试了。”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97节 “可不是么,”同伴同样笑了笑,“我们部一听今年要分别拍两人下来当乡试同考官,一个个都不断讨好上峰,希望别派到自己。我家里穷,刚给儿子娶了媳妇儿,没钱疏通,便被派了来。本以为是个苦差事,没想到绥州居然还有如此学问的书生。此子只要不超过三十岁,日后中了进士,前途定会风风光光,能同他有一番交情,日后朝堂上指不定多个交好的同僚。” 柳狂觉得这位同伴太过老实了,这话都直接往外说,幸好他们身后的士兵没有出言打断。 不过他也很上道的抖落了自己的经历,道:“哎,是啊,院试的主考官他们抢着当,这乡试的同考官反而一个个都推来推去。其实,按照轮值顺序,这回我应该是院试主考官,那得多舒坦啊。就因为我顶撞了上峰,临近出发时,才知道自己被换了,成了乡试同考官。” 同伴安慰道:“莫要忧思,咱们这也算因祸得福。” 柳狂笑道:“可不是。” 正说着,主考官庞谦回来了,两人立刻噤声。毕竟这位主考官可是出了名了脾气刚直、宁折不弯,他们不敢怵庞谦霉头。 不料庞谦这会儿也十分憋闷,率先开了口:“还没阅到那位考生第二场和第三场的答卷?” 这都是八月廿九了。 柳狂起身拱手,道:“回大人,未曾阅到。” 他们都以为庞谦会说一句‘那继续阅卷’吧,不料,庞谦道:“把他第一场的答卷拿出来让老夫再瞧一瞧,其他人这都答得是什么,再看下去老夫这心要受不了。” 柳狂笑着过去翻找。 之前那份让三位考官同时‘惊为天人’的答卷便是他阅出来的,呈给庞谦侍郎后,他当即感慨:“此子有大才!” 随后将这份答卷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看。 要知道,乡试一场三日,能在短短三日写出八篇如此优秀的策问和四首诗词,可不是‘大才’么! 那句‘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让柳狂自己都心生结交之意,甚至迫切的想要早点阅卷结束,看看那考生的字是否同他的诗文一样,豪迈潇洒。 当天傍晚,临近饭点,已经眉头紧蹙了一下午的庞谦大人忽然朗声大笑,同时接连捋胡须。 柳狂和同伴对视一眼,都知道这是侍郎大人又找到了一份精彩的答卷。 除了那考生第一场的答卷外,他们庞谦大人但凡遇到优秀的答卷,都会欣喜若狂,请两人一道品鉴。 柳狂果然人如其名,张狂的用口型对同伴说:“可惜,我都闻到饭菜的香味了,这下吃不成了。” 出乎意料的,庞大人开口道:“你们去用饭吧,对了,把老夫的饭菜端过来,老夫一边看文章一边吃。” 另外那位同考官愣了愣——这是,庞大人不打算跟他们一道看答卷的意思吗? 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以前不都是遇到精彩的大家一起看么? 直到一个时辰后,庞谦才放下那份答卷,依依不舍的将其交给柳狂他们,道:“这肯定是那位写了‘秋雨云平’考生的答卷,你们且传阅……算了,老夫再看一眼,你们继续阅卷。” 柳狂:“?” 同伴:“……” 当庞谦等三位考官已经将这份答卷点为‘解元’时,何似飞也收到了来自老师的回信。 依然是简简单单一个字:“优。” 何似飞看着老师笔触潇洒的‘优’字,再看看这字底下不小心落的墨点,他总感觉老师可能还有其他话想跟他说,却在落笔前硬生生忍住了。 他有些不解,老师对他有那些话是想说而又不能说的? 带着这份疑问,何似飞将信收起,沐浴过后躺在床上。 翌日,经过几日调息的考生们纷纷缓过劲儿来,罗织府几条主街和郊外的小山上再次挤满了来自绥州各处的书生。 花如锦也约了何似飞和周兰甫在酒楼叙旧。 看着窗外如织的人潮,花如锦感慨道:“大部分都有些面熟,兴许都是此回同窗。” 何似飞也看了出去,道:“嗯,我也瞧见了些眼熟的。” 花如锦忽然道:“我记得罗织府府学有一块很大的蹴鞠场,和同时容纳六场蹴鞠赛,要不我们组织一下乡试考生的蹴鞠比赛?” 何似飞知道花如锦是行山诗社副社长,此前曾参加过一次他举办的诗会,对其在行山府的声望和影响力皆有耳闻,此回听他说要在罗织府组织蹴鞠赛,不禁来了些兴趣。 周兰甫闻言错愕的瞪大眼睛,下意识道:“花兄,这有点困难吧,且不说场地租借问题,单单是乡试考生,就不仅仅来源于瑞林郡,还有旁边几个郡城,这样好交流吗?” 的确,院试考生是来自瑞林郡的,乡试则是整个绥州。 花如锦沉吟片刻,道:“有些地方的夫子不教官话,考生的交流确实是一个问题。不过大家好歹都是绥州人,即便各地有各地的方言,总归相差不算太远,尽力交流吧,要是实在听不懂那也没办法。” 何似飞道:“如果愿意参加蹴鞠比赛的考生足够多,可以将会说官话的打乱分组,其他的按照地域分组,队内交流便不再是问题。剩下的,只要能看懂裁判手势即可。” 花如锦笑了笑:“何贤弟说得没错。” 第124章 于是, 周兰甫眼睁睁看着何似飞和花如锦一拍即合。 商量的结果是在用完饭后,周兰甫同花如锦去他落脚的客栈,花如锦给罗织府府学写拜帖, 请求租借府学蹴鞠场地。周兰甫则同他一道送拜帖,租借好场地后回来告知何似飞,留下花如锦布置场地。 何似飞则回镖局起草邀请函——并非是针对于某个人的单一邀请函,而是类似于‘檄文’文体的广而告之的邀请函。 如果片刻后能等来周兰甫的好消息, 他就可以将这些邀请函张贴在酒肆茶楼里,等待考生们前往府学。 花如锦笑道:“相信以何贤弟的文采, 定能邀请不少考生。” 何似飞莞尔:“尽力而为。” 走在路上,周兰甫听到花如锦语气中带着些许遗憾,道:“可惜没法第一时间看到何贤弟的邀请函了。” 周兰甫有些心惊,他自然是知道似飞文采出众, 小小年纪就在木沧县声名赫赫。但万万没想到,名冠行山府的天才花如锦居然对似飞同样评价这么高。 正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周兰甫忽然听到花如锦的声音:“周兄怕是不知道, 直至如今, 何贤弟已有十五首诗文在行山府内流传。今年二月我去逛行山府的各大书肆, 其畅销的‘诗文精选’中, 有七首出自何贤弟之手。” 周兰甫的错愕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他结结巴巴问:“真、真的吗?我们木沧县也出有似飞的诗文集,销量也很不错。” 当时得知这个消息的周兰甫已经很震惊了,但他万万没想到, 似飞的诗文已经出到行山府府城去了。 他还记得,当时沈勤益笑着让似飞请客下馆子, 毕竟出书可是有一笔不菲的润笔费的。以他们木沧县书肆的销量来看, 似飞这边一年至少能赚到六十两银子,比廪膳生每年能领到的银子还要多。 花如锦道:“自然是真的, 我记得那本《诗文精选》好像有卖到罗织府来,稍后说不定能在罗织书肆中找到这本书。” 顿了顿,他有些奇怪,“周兄,木沧县没有这本书吗?” 周兰甫摇摇头:“可能有,只是在下没有经常去阅读的习惯。” 他发现自己真是沾了年纪大的光,才能同这些小小年纪就尤为出色的天才们成为同窗——先是在县学切身体会到似飞的勤勉努力,后来又发现这位早已成名的花如锦居然会不辞辛苦的在书肆博览群书 花如锦笑道:“我也并非经常去阅读,只是闲暇时才会去放松罢了。” - 与此同时,木沧县,余府。 在余枕苗今儿个第三次听到自家主人叹气时,终于忍不住出声询问:“老爷,您可是在担心少爷?” 余明函点了点头。 余枕苗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主人会担心少爷什么,毕竟少爷那份答卷……即便是拿到会试上,也是颇为出彩的。 他突然灵机一动,问:“您可是担心半年后少爷去考会试?” 余明函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就在余枕苗以为自己猜对了,准备搜肠刮肚的安慰一下时,听到余明函道:“担心这个做什么?要是那乔家幺儿没开这镖局,我或许还会担心似飞沿途可能遇到危险,现下什么都有,我还用得着担心?我叹气,是因为此场乡试的主考官庞谦。” 说起庞谦,余枕苗几乎当下就会意了:“那庞大人不好酒,却不料因为自己不饮酒触怒了刑部尚书,被迫转入礼部后,再也升迁无望,此后便尤为厌弃酒味。于是,这鹿鸣宴上……定然也不会摆酒……而少爷好像说过,他此生要喝的第一杯酒便是那‘订亲酒’,所以……这难道跟乔公子有关?您叹气,是因为乔公子如此盛情,怕少爷无法回报以对等的关怀?” 毕竟跟了余明函这么久,余枕苗只要一点提示,就能把余明函的心思猜出来。 余枕苗顿了顿,又道:“可我没听说乔家跟那庞大人有关系,且庞大人脾气暴躁,直来直去,除了让礼部尚书任命庞大人下来,不然他怎会过来绥州?” 而礼部尚书又是那位曹大学士的弟子,曹大学士素来跟乔家不和,乔家怎么说都管不到礼部去。 余明函仔细的品了一口茶,道:“所以我才觉得是那乔家小儿的盛情,并非乔家。你别忘了,乔家小儿练字师承何人?” 余枕苗想了想,终于记起来了:“是曹义光!” 曹义光,正是那位曹大学士的嫡子。 他又道:“可曹义光虽然才名在外,却不喜做官,平素比他爹端得还要君子,疏疏朗朗,寒松星月一般。他从不插手朝堂之事,怎会帮乔公子?” “曹义光是不会出手,但不代表乔家小儿不会借着曹义光的名头去拜访、刺激庞谦。”余明函道。 余枕苗还是没懂。 余明函解释道:“我这些也是全凭猜测,作不得数,你随便听听便是。首先,庞谦脾气爆,听不得劝,有时你越让他往东走,他偏要往西退。其次,乔家小儿有曹义光弟子之名,去拜访庞谦,他好歹会给点面子。我方才之所以说他刺激庞谦,可能是庞谦原本就有去各地担任主考官的意思,只是地点不在绥州——而且,很可能是茨州。” 对上余枕苗惊讶的目光,余明函道:“庞谦早年曾在茨州做过官,如今他年纪大,可能想故地重游。乔家小儿估计也是猜到了这点,拜访庞谦时不断提起茨州,把茨州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放在旁人会觉得开心,但以庞谦的脾气,觉得自己心思被一小少年看破,定然来气,他要反着来,不会选茨州了。” 余枕苗这下懂了,问:“那为何会选绥州?” 余枕苗道:“庞谦定然还是想去茨州的。绥州、茨州相挨,从京城往来绥州,定然会途径茨州,同样能圆庞谦故地重游的心思,却又不算在茨州监考。保全了面子,又圆了心思。庞谦定会选绥州。” 余枕苗听完只感觉自己脑袋要不够用。 他现在之所以觉得条理清晰,是因为有主人给他一条条捋清。要是放他自个儿去想,百八十年都想不透。 他连声感慨:“乖乖,以前只觉得少爷偶尔算计起来让人心惊,现下,没想到乔公子亦然。” 余明函感慨:“乔家小儿这么挖空了心思又不着痕迹的对似飞好,我有时想提醒似飞,却又觉得这些该他们自己讲。” 日晕渐渐扩大,余明函终于扛不住晒,去房里看书了,小院只剩下‘莎莎’的翻书声。 - 何似飞这边则等到了周兰甫的好消息—— “似飞,花兄已经在布置场地,咱们可以去张贴邀请函了。” 何似飞正在誊写第十份邀请函,其他九份晾在一边。周兰甫近身看去,只见这邀请函并非简单说明时间地点,而是四字一断,八字一行。读下来朗朗上口,趣味十足,还像檄文一样特别能煽动人。 并且,把地点、时间、需要带的证明身份的文书都写得清楚明白,后面甚至还加了几句简单的指路句子,才读一遍几乎就能将其记住。 ——当真太朗朗上口了。 最后落款的邀请人是花如锦、周兰甫、何似飞。 周兰甫看着自己的名字在两位天才中间,原本跑回来就热得通红的脸愈发涨红:“似飞、似飞,我、我就是个打杂跑腿的,全是你和花兄的功劳。” 何似飞抬眸看他,莞尔:“兰甫兄是邀请人即可。” 两人将邀请函贴在人流比较多的一些客栈、酒肆和茶馆里。 茶馆的说书先生看到这个,才扫了两行,就忍不住拿起了快板,一边敲一边将其念出来。 茶馆里客人有些是考生的,纷纷起身打算去往府学。而不是考生,只是来听评书的,见这么有意思的邀请函,忙道:“我们是罗织府百姓,我们能去看吗?我们不参加,就是去围观,行吗?”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98节 茶馆先生并没回答,只是继续往下念。 百姓们当下更加激动了:“原来可以去围观啊,去府学后山就能看到秀才老爷们蹴鞠了,那咱们现在走?” “走走走——” 不一会儿,茶馆空了一半。而且其他人看着也都蠢蠢欲动,一副准备走的样子。 说书先生不恼,继续打着快板念第二遍,不等他伸头去后面问掌柜的他们要不要一起看,掌柜的已经换好轻薄的衣服出来了,道:“咱们也看看去,整个绥州前来参加乡试的秀才老爷都去蹴鞠,咱们去围观,嘿!” 于是,一盏茶功夫后,茶馆里只剩下孤零零的伙计。 伙计:“……”搞啥子唷,他也想去看欸。 花如锦在大太阳下跟府学的教谕商量场地安排,话才谈到一半,就眼睁睁看着前来蹴鞠的考生越来越多,不仅仅是蹴鞠的多,围观的人也特别多。 教谕显然也是第一回见到这场面,愣了愣,道:“……这比我们府学岁考试时的情况都盛大。” 何似飞贴完邀请函,仅仅是侯了片刻,见动身的人越来越多,立刻找了邹子浔和潘琼,连同周兰甫,四个人中有两个跑向府学,核查考生身份。 何似飞则带着潘琼去后山维持秩序。 幸好府学后山原本就有看守的大爷,何似飞和潘琼又跑得快,迅速拉起绳子,组织大家依次有秩序进场。 潘琼没组织过这种大场面,但听着何似飞的指挥,渐渐也能上手了。 安排百姓们从前到后挨个坐下,避免人挤人的情况出现。 前来观看比赛的百姓们都坐在山坡上,坐得越靠后,位置便越高,不会被前面的人挡住。而蹴鞠场地海拔低,基本上可以保证每个人都看到蹴鞠。 不过,因为进场人多,安排秩序的何似飞和潘琼便只得提高了嗓门,才能确保大家都能听得到。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书院也安排了教谕来维持秩序,把他们俩替换下来:“小伙子,你们还得蹴鞠呢,快去吧。” 何似飞和潘琼连忙道谢。 两个被晒的大汗淋漓、口渴难耐,却又精神高涨的少年去往蹴鞠场,潘琼忍不住道:“何兄,我以前总觉得你是那种可望不可及、不可亵渎的那种很厉害的……当时你在贡院里都最大程度的保持了干净体面,没想到你也会提高嗓子喊。” 话音刚落,还不等何似飞开口,潘琼忙道:“我不是说这样不好的意思,就是觉得你干啥都行,以前一直觉得你泠泠的若高岭之花来着。” 第125章 何似飞和潘琼到蹴鞠场地的时候, 准备参加蹴鞠的考生们已经自发的分成两波,一边是会官话的各地考生,另一边则是只会本地方言的秀才公。 这些只懂本地方言考生又按照不同地域划分为三个郡。 他们可能站的有些久, 不禁连声询问:“何时可上场,花公子?” “是嘞是嘞,干站着人就容易发昏啊。” 何似飞找到花如锦,道:花兄, “不然先安排懂官话的考生上场,我们在他们踢的时间里再做划分。” 花如锦身边也跟了一些他的至交, 只是每个人都因为统计人数的事情忙得脚不沾地,加之书生们频频询问,他们渐渐有了焦头烂额之势。 花如锦听了何似飞的话,唇角露出几分苦涩:“何贤弟, 你来就太好了。如今来人太多,现在不安排好的话, 一会儿更加难以统计。” 何似飞见花如锦他们还在挨个的登记人数, 自己过去数了一下头上和手腕绑带的数量, 又跟教谕确认了蹴鞠场的路线, 回来道:“一共有六个蹴鞠场地,为了避免碰撞,一次可以上三组。绑带都是按照一组两队,每队十六人配备的, 一次便可以上场九十六人。咱们可以在每一处场地的入口安排两个人守,负责登记队员名字和分发绑带。一组打三场, 每场七个球决胜负。赢了当场鼓励, 输了同样是当场在脸上擦粉以表惩戒。同时,我问了教谕, 下蹴鞠场和上场不是同一条路,下了场后可以直接去后山观战,不用再过来。” 花如锦和他的好友听何似飞安排的井井有条,当下便答应了。 于是,连同裁判,每组先有三个人上场。 场下的百姓们见到有人入场,当下欢呼起来:“加油!” “必胜!” “秀才老爷们,加油啊!” 待裁判和负责登记的书生站定后,何似飞和花如锦数着人数,先点了三十二人前去场内登记,登记完一个发一个的绑带。 直到三组一共九十六人上场后,等候在府学内的考生人数锐减,花如锦和何似飞也终于得了空闲去给那三波只会方言的考生添添补补——只要在会官话那一队里找到他们同乡的考生来补充,将每群人数补齐到十六或者三十二。 “还是何贤弟想得清楚,咱们不必事先统计完全,只需要按照上场人数分批次统计,省时又省力。”花如锦总算得了空闲,拔出后腰插着的扇子,手速极快的给自己扇风。 何似飞见他扇动的手速是极快,可动作幅度一般,依然看起来是翩翩公子哥的模样。 何似飞道:“要不是花兄事先已将人妥帖安排好,后面也不会进行的如此顺利。” “哪里,何贤弟不仅统计得好,那邀请函写得更是好,我已经听几位同伴说过,当真是朗朗上口,又极具煽动性。”花如锦笑着道。 邹子浔在旁看着两位蹴鞠赛组织者‘商业互吹’,只觉得脑袋被这烈日晒得有些发昏,甚至心底生出一种很不真切的感觉。 但这种感觉没持续多久,当邹子浔跟周兰甫对视上后,才发现他们俩严重都泛着无尽的羡慕。 何似飞真的太厉害了。 此前大家同在县学,似飞虽说因为年纪小、诗文出彩等特点一直备受追捧,但他们俩也不差,都是木沧县里颇为出名的才子。 总的来说,此前他们虽然知道自己跟何似飞有差距——他们也知道,似飞再成长几年,一定比他们要出彩的多,但他们的确虚长了似飞五岁、十来岁,因此,短时间看起来总感觉差距没那么大。 可直到他们来参加乡试,见识了整个绥州的秀才公后,才赫然发现,即便是在这么一群人才济济、群星闪耀的秀才公中,何似飞依然是那个最亮眼的。 就算是年少成名,家世出挑的花公子都压不下似飞的锋芒。 不说其他,单单是那封邀请函,就已经让何似飞在考生、乃至罗织府百姓中名声大噪。 何似飞和花如锦等人在第三波登场,百姓们这会儿依然兴致高涨,瞧着底下的秀才老爷们,纷纷询问:“那个红队,个儿高,看起来瘦瘦的少年,哪儿人啊?” “还有他旁边那个稍微结实一点的,哎呀,都很俊俏。” “诶诶诶,这个结实的少年夺走了红队少年的鞠!漂亮!” “红队的那个是行山府的何公子,看,他又把鞠截回来了!” “厉害!” 人群中纷纷发出欢呼声。 就连已经踢了三场,下去后看其他人比赛的考生也不住叫道:“漂亮!” “这一场比赛精彩多了,咱们之前随意组的球队,大家配合得有点不大好。” “他们这一场配合得同样不好,你看这个球,红衣少年抢得那么好,传给队友后,队友没反应过来,被黄队截胡了。不过,好歹有几个人踢得格外出彩。” “你是说那两个少年吧,看起来年纪都不大啊,这就来考乡试了?” “他们不仅来考乡试,而是我听他们同乡人说,他们可能还都能中呢。” “…………!!” 何似飞在问过花如锦的蹴鞠技术如何后,没有同他在一队,毕竟,他们俩要是不认识偶然分到一队也就算了。认识的话,加之技术都尚可,便会显得有些欺负对手了。 于是,何似飞担任红队的队长,花如锦则是黄队队长。 两人蹴鞠场下兄弟,蹴鞠场内对手,都鼓着劲儿想赢过对面。 蹴鞠比赛三场两胜,第一场黄队胜利,第二场何似飞的红队掰回一局,场内战况激烈胶着,两队踢得你来我往,有来有回。 场下围观的百姓都无比期待他们的第三场。 中间休息时间,何似飞猛地灌了口水,将剩下的水倒在脸上,用手背随意抹去,绛红色抹额衬托出他绝佳的骨相,眉峰眼尾的桀骜劲儿尽显。 潘琼见何似飞明显要拼了的架势,苦笑道:“何兄,是我们连累你了,你踢得很好,但花公子那边的同窗显然踢得比我们几个好。” 何似飞目光从薄薄的眼皮下射出,落在潘琼脸上,道:“并非踢的比你们好,只是咱们配合不足,平时在县学,我也是和沈勤益他们踢得多一些。既然咱们第二场赢了,照着这个踢法即可,乘胜追击。” 众人一听自己踢得居然不算差,立刻被鼓舞到,当下也多了赢下比赛的冲劲儿,一个个交叠着手,给自己这个临时组建的队伍进行赛前助威! “为了不用给脸上抹粉!冲!” “咱们一会儿给黄队抹粉!冲!” 黄队那边已经站好了,听到红队近乎挑衅的声音,也被激起了拼劲儿,朝着他们喊:“我们本来觉得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既然如此,咱们黄队也要以给红队抹粉为目标!” 观众位爆发出阵阵哄笑声。 - 一盏茶功夫后,红队队员们纷纷跳起,跑着去找裁判要脂粉罐子。黄队队员虽心有不甘,但也只能愿赌服输,接受惩罚。 这时,场内不知道谁叫了一声:“各位好哥哥,你们谁帮我给何公子也抹上点啊,我中意他好久了——” “哈哈——”百姓们立刻笑起来。 当然也有些不协调的声音,诸如:“姑娘家这么喊,不害臊哟。” “这你就不知道了,那位姑娘虽说才二八芳龄,但家中父亲早亡,只剩下她和母亲相依为命——按理说这样的绝户都是被欺压的主儿,可这位姑娘性情刚烈,把父亲丧事办妥后,开了间脂粉铺子,她做出来的脂粉和香粉可是罗织府一绝,如今娘儿俩日子红火着呢。听说求娶她的汉子已经排到城西了,人家姑娘一个也不答应嘞。” 这人的解释声渐渐被百姓们齐声的‘给何公子抹粉’所掩盖。 方才他们都知道红队那位踢得最好的就是何公子。 刚竭尽全力赢了比赛,正累的喘气的何公子:“?” 眼看着被他队友给抹粉了的黄队队员纷纷超他伸出魔爪,何似飞当下喝水也顾不上,拔腿就跑。 但场地就那么点,黄队可是有十六个人对他虎视眈眈。 在黄队的围追堵截下,何似飞双拳难敌四手,被人按住,强行抹了一脸粉。 何似飞难以想象自己现在的尊荣,不过看着其他被抹了粉的人,好像也不是他想象中那白得吓人的鬼样子。 百姓们在山坡上叫喊到:“何公子擦了粉也俊俏!” 终于折腾完,何似飞跟随队员们下场,他听到方才那位喊着给他抹粉的女声继续道:“乡亲们,这是花橘巷十二号木家胭脂铺的脂粉哦,男子女子皆可涂,有暗香版和浓香版,大家记得来买!对了,只要今儿个去买的,我都给大家饶几文钱!” 何似飞:“……” 他突然就很佩服这位姑娘。 在场下歇息时,有一丫鬟带着罐脂粉前来,径直走到何似飞面前,道:“何公子,这是我家姑娘给公子的赔礼,方才当真是她一时激动喊下的,给公子添麻烦了。” 何似飞到不是小心眼儿的人,加之还是个这么个热闹的场面。他摆手婉拒了赔礼。 主要是黄队那边被他翻盘,心里都憋着气呢——就那位一副君子样的花如锦,连往他脸上抹三把脂粉。 回去后,罗织府百姓接连几日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是那场全是秀才老爷们踢的蹴鞠赛,还有那位当场给自家脂粉铺打广告的姑娘。 太守大人乔博臣下值后回家,发现夫人和孩子都没在,就连马车也不见了,心里当下一惊,立刻反思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惹夫人不开心的事情,所以她带孩子回娘家去了。 他连官帽都来不及摘,忙问管家发生何事。 管家道:“回老爷,夫人带着少爷去府学看何公子蹴鞠了。”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99节 “何公子?等等,何公子!”乔博臣没怎么理清其中头绪,道,“那何公子来府学了?他不是要考乡试么?” “小的不知,不过,这回蹴鞠赛好像的确是规定乡试考生才能参加。”管家道。 约莫一个时辰后,乔家的马车才‘嘎吱嘎吱’的抵达门口,乔博臣亲自上前迎接。 只见往常总一副淡然之色的夫人唇边带着笑,眸中藏着光,显然是很开心的样子。 乔南星更是激动的给爹爹行礼后,便脱口而出:“爹爹,我姑父好厉害!他的字好看,文采好,蹴鞠也很好,跟同窗相处起来更好!” 乔博臣:“……?”你姑父?! 第126章 乔博臣立马抬头去看自家娘子, 只见乔夫人此刻脸上也是如他一样的震撼,这才重新垂眸看向乔南星,问:“你叫谁姑父?” 乔南星丝毫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道:“何——” 一个‘何’字方才出口,就被他爹眼疾手快的捂住嘴。 可怜乔太守端庄自持了三十年,第一回当街、在自家大门口做出捂人嘴的事情,还颇有些心虚的环顾四周一圈, 见应该没人瞧见,立刻就着这姿势, 把乔南星带回家里。 他把乔南星塞到影壁后,让管家看着少爷,自个儿又出去将震惊的立在原地的夫人拉回家。 乔夫人喃喃自语:“我可没教他这么个称呼。” 乔博臣心说怎么可能是夫人教的,他家夫人最知礼守礼, 即便心里是满意何似飞这个弟婿的,但但何似飞未来家里提亲之前, 是不会给儿子说什么的。 乔南星倒不是个没心没肺的, 见爹娘都这幅表情, 立刻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他乖乖的跟在爹爹身后, 小声道:“也不是小叔叔说的。” 乔博臣‘呵’一口气,道:“当然不是你小叔叔说的了,他就算平素做事说话无遮无拦,但礼义廉耻总是能拎得清的, 就你、乔南星啊,你今年都十三了,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我看我平日里还是太惯着你了, 你这样,真是该揍!” 乔南星赶紧承认错误, 随后悄悄抬眸,见爹娘面色稍缓,又忍不住辩解道:“孩儿自然知道这些话不能在外人面前说,但爹爹和阿娘都不是外人啊。” 这句话他老早就想说了,但蹴鞠场人太多,他憋着了;坐马车里隔墙有耳,他也憋着了。一直忍啊忍,忍到了家门口,才迫不及待的说出来。 乔博臣一向很注重和孩子的交流,见他道了歉,又这么说,燃起的怒火也消下去不少,道:“你刚说你姑父……何似飞那小子文采好,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乔南星眼睛立刻亮起来,将那封邀请函背了一遍。他这个年纪的小孩本就记忆力好,加之何似飞写得朗朗上口,多读几遍即可背诵。 “爹爹,是不是很有意思?而且姑父的字也很好看。还写得是小楷呢!” 乔博臣对于何似飞的文采其实是见识过的。当时院试时,何似飞能凭着院试答卷就让兵部侍郎杨有许刮目相看,他自然十分好奇。所以,待院试结束,他专门去检查了何似飞的答卷,果然是及其精彩。 小孩子童言无忌,加之乔南星本就很喜欢小叔叔,早早就开始对何似飞‘爱屋及乌’,最近又了解到了何似飞的文采、蹴鞠技术,当下就膜拜起来。于是,他再次问出了一句让乔博臣想捂他嘴巴的话:“爹爹,你说姑父明年考殿试,会不会直接中状元啊?” 乔博臣:“……这个爹爹说不准,不过他年纪太小了,怕是有些难,还有,乔南星,你怎么这么喜欢何似飞?” 乔南星很坦诚,道:“爹爹,你最近让罗织书肆送来的那些诗集我都有看,三本诗集中,每一本都有我姑父的诗,最后的那本《诗文精选》中,更是有七首哦。” 乔博臣神情再次凝滞,他颇有些不信,道:“带我去看看。” “爹爹跟我来。”乔南星前面开始带路。 乔夫人也挺好奇,跟着一道去看诗文了。 乔博臣看到姓名、时间和地点后,基本上确认这不是另一个同名同姓‘何似飞’所写,当真就是他幺弟看中的何似飞写得。 乔夫人道:“文采真好。” 话音刚落,见相公恨铁不成钢的看向乔南星,乔夫人赶忙拉着乔博臣离开儿子的院落,半路上,同他道:“你儿子诗文写不好,这是随了乔家传统的,你平时让书肆给他送诗集来也就罢了,不要要求太多。” 言外之意,你这个当爹的都写不好诗文,怎可以要求儿子是个诗圣诗仙? 乔博臣委屈答应:“……听夫人的。” - 随着府学蹴鞠赛渐渐淡出百姓记忆,日子也被推进到九月初六。 何似飞本身对自己有信心,加之想看乡试放榜的人太多,贡院门口定会十分拥挤,他用过早饭后便留在房内,站着练字。 只是这即便不断练字,心还是不甚平静。 何似飞索性拿出一张信纸,给乔影写信—— 「乔影少爷,见字如晤。 九月初六,乡试放榜,无君在侧,无心观榜。 ……」 哎,前面找那么多借口,其实终究是为何,何似飞心里清楚。 去年此时,院试放榜,桂花飘香,心情激动的‘知何兄’拉着何似飞第一个守在府衙门口等待放榜。 今年,同样的罗织府,同样的桂花香,同样的参加科考的何似飞,唯独少了那个以他之喜悦为自己喜悦的少年。 不知道一炷香的功夫,乔初员兴冲冲的跑进门,眼睛冒光,不顾形象的高喊道:“何少爷,何少爷!” 何似飞正好写完信,出门看去。 见着乔初员的面色,他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乔初员小跑着过来,“您高中解元!解元!” 听到这尘埃落定的排名,何似飞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回胸膛。 他拱手道谢:“乔先生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乔初员连忙站定喘了喘气,赶紧吩咐院子里的小厮准备赏钱、糖果糕点,“快快快,诸位动作快一点,为祝贺何少爷高中解元,这月给大家三倍月银!” 一听这话,本来就很高兴的镖师和小厮们更加激动,手脚更麻利了。 乔初员自个儿则拉了位镖师,道:“你,快马加鞭,讲这个好消息送往京城。” 眼看着镖师就要离开,何似飞叫住他,回屋拿出自己写好的那封信,墨迹未干,但这会儿也来不及晾,只能折起装入信封。 何似飞没有点火漆的习惯,将其封好便递给镖师。 “劳烦先生,将这封信一道带去给乔影少爷。” 镖师未觉有异,立刻带了信出发。 乔初员则还是第一次听到何似飞对自家主子的称呼,当下心里暗暗惊讶。但他惊讶了好一会儿,也说不出具体想法。 就是……感觉何少爷对自家主子很尊重的样子。 乔初员有时会想,如果有一个家世煊赫的人对自己好,想要嫁给自己,那他一定是会很难把持住的。没想到,何少爷好能沉得住气。 他忽然想到,何少爷对自家主子的尊重已经体现在很多方面了——顶着乔家压力也要推迟一年提亲,明媒正娶自家主子;即使不当面,也称呼他为‘少爷’。 就连方才那封信……估计都是刚刚写好的。 乔初员可是知道绝大部分人等待放榜,都会等得茶不思饭不想,可何少爷居然趁这时间给自家主子写信! 正想着呢,外门已经传来了鼓声、乐声、欢呼声,乔初员赶紧安排人在门口摆上鞭炮,在他们快到时点燃,噼里啪啦一串炸响,报喜的官差正好到了近前。 “快请进、请进。”乔初员连忙招呼。 何似飞才发现自己还没来得及问兰甫兄中了没,但这会儿显然已来不及,只能先迎接报喜的官差。 相比于前面三场科考,乡试的报喜官员要客气许多,毕竟身上有举人的功名,在府衙都可以当个通判之类的小官。 于是,官差一进门就抱拳行礼,嘴上说着吉利话:“恭喜何小公子中解元!何公子真是咱们绥州难得的少年才俊!” 何似飞双手指端并拢,微微欠身道谢:“多谢官爷。” 那官差见何似飞如此客气,连忙欠身欠得更低了,何似飞扶他起来时,旁边小厮机灵的递过来一个钱袋,满满当当沉甸甸的一大块银子。 这位官差眉开眼笑的接了,给解元老爷道喜真的好,不愧他争了半天才争来这个活儿。解元老爷为人大方,家里小厮仆从也机灵。当真是个好活儿。 因为拿到了银子,报喜的官差刻意待得久了点,连带着身后跟着他一道来围观的百姓和小孩们也过了瘾。 “果然是何公子,那日何公子蹴鞠就蹴得极好呢!” “对,何公子被人在脸上抹粉也没生气,脾气也极好。” “算上前面的三个,何公子这岂不是连中四元了?” 前面的听听也就过了,这最后一句,乔初员连忙去给百姓们讲千万不能随便说,三元就是三元,哪有四元五元六元的。 “前面的县试、府试、院试三案首是小三元,从解元开始,才是正儿八经的三元。” 周兰甫一大早就去看放榜了,回来时道路被道喜的百姓挤了个水泄不通,他停了好一会儿才回到院子。 见到何似飞手中用颜色鲜亮的红绸缠着的卷轴,不用想那就是喜报了。 周兰甫心中没有丝毫不甘,拱手诚心道喜:“恭喜似飞,高中解元。” 何似飞拱手回礼:“兰甫兄客气。” 在日光下反射着粼粼光芒的红绸落在他指间,再往上就是少年人意气风发又稍带锐气的眉眼,无端让周兰甫想起一句话——“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此时无马无桥,但少年人已经足以招得满楼红袖。 何似飞收礼后,见周兰甫眉眼中带着的落寞,便不再多问。 周兰甫道:“我……我没中,我本就学得不够扎实,且此次考得又难又细致,虽算学题不多,但我还是没答好,不中是必然的。” 他笑了笑,自个儿已经明白不足,接下来只能回去继续好好学习了。 他道:“不过咱们行山府有三个人中,除了似飞你是解元外,花公子排在第三,邹子浔排在十七,都是极为出挑的成绩。整个瑞林郡才中了九个人,罗织府占四个,咱们府就占了三个呢。” 何似飞颔首。 周兰甫又道:“此次乡试,考中者三十六人,副榜者十二人。罗织府还有两位罗家和朱家的学子在副榜,其他的应该都是别的郡城和府城的学子。对了,方才我回来时听到他们说鹿鸣宴的事情,你可知咱们这回的主考官庞谦庞大人?” 何似飞道:“略有耳闻。” 乔初员已经告诉过他,庞谦大人不好酒,此场鹿鸣宴,应该不会摆酒了。 周兰甫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我听他们说庞大人不好酒,极其厌恶酒味,原本有些考生中举后好像准备去花街柳巷大醉一场,都被好友们拦住了。不过似飞你本来就不饮酒,不必担心,只是明日鹿鸣宴作诗,最好也不要用‘酒’这个字眼。” 第127章 从京中往罗织府送信, 走运河最为方便省时;但从罗织府往京中送信,再走水路就是逆水而行,不如快马加鞭来得时间短。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00节 因此, 何似飞的这封信连同他高中绥州解元的消息,在镖师一路策马疾驰下,二十一日之后,抵达京城、乔府。 秋日已过, 京中银杏叶黄了一片,适逢黄昏, 落日余晖下,一匹劳累的老马载着远道来客,停在了乔家后门。 门房见来人身上有海棠镖局的标识,没过多阻拦, 便叫了侍卫带他去见小少爷。 正在书房练字的乔影听到这消息,当下忍不住拔高了嗓音, 沉郁、挂念了多日的眉眼倏然绽出喜悦:“解元, 真的?!” “千真万确, 小的临出发前, 还看到报喜的官差带着敲锣打鼓的班子进门。”镖师如实答道。 乔影心知这短短的一句消息,肯定是乔初员让镖师送来的。 也对,今日并非似飞寄信的时间,镖师这么快赶来, 应当只是报喜。 纵然没有似飞的信件,但有这个消息传来, 乔影心头已是狂喜, 他恨不得自己插了翅膀,飞去罗织府, 去看似飞高中时的红榜,去看那些官差报喜时的神态,去听听罗织府小孩子们恭贺的声音…… 可他只能留在京城。 乔影正欲开口让镖师描述描述放榜那日的场景,亦或者近期似飞在做什么,只要是跟似飞有关,他都想听。 镖师忽然从随身木匣中掏出一份只是草草封边,并没有烫下火漆的信。 乔影心中疑惑。 虽说似飞寄信不喜烫火漆,但他封边应该不会如此潦草,并且,信封上也没有似飞的落款。 因此,他有些不解镖师拿出这封信的缘由。 镖师双手将信呈出,乔影身边的大丫鬟雪点接过这封信,同样犹豫着要不要呈给少爷。 镖师忙道:“少爷,这是何公子的信。那日晨间,乔先生亲自去看榜,回来后立刻同何公子说了他高中解元的事情。并且,当即让小的来给您报喜。小的一刻都不敢耽搁,即时准备出发,却被何公子拦住,要小的带一封信来。这封信当时已经写好,只是未来得及装入信封,所以封边才会稍显潦草,且没有落款。” 他这么一说,乔影立刻对雪点道:“拿过来。” 雪点同样不敢耽搁,立刻将信呈上,乔影那双拿惯了各种武器的手稳稳的接住信,小心翼翼撕开封边。 里面只有简单两张信纸,却都被密密麻麻的小楷填满。 这一看就是似飞的字。 乔影几乎迫不及待的看了起来。 看了看称谓,乔影不禁抿了抿唇,他说过很多次不要加少爷,但何似飞就是不答应。 当在看到下一行时,乔影只感觉自己心跳的很快,比方才听到似飞中解元还要快。 「无君在侧,无心观榜。」 他呢喃着这两句,伴随着剧烈的心跳,还有忽然间泛红的脖颈和耳垂。 雪点和霜汐对视一眼,立刻将这位镖师先请出少爷书房。但是她俩也没让镖师离开,只是道:“我们已经安排人去京中的海棠镖局打点过,稍后少爷问话结束,先生便可直接过去休息。先生的马已经送往镖局喂养梳洗,先生不必担心。” 海棠镖局每一处据点都有专门的马倌,镖师听到自己的马已经被送去镖局,立刻放下心来。 旁人或许不会侍奉马儿,但海棠镖局的马倌一定会。 乔影读起何似飞的信来,一向非常慢,而且非常专注,故此,完全没听到管家过来将镖师带去了爹娘所在的主院。 雪点和霜汐见他读得认真,只能一个在书房外守着,一个跟着去主院。 管家道:“霜汐姑娘不必紧张,老爷和夫人只是简单的例行问话而已。” 霜汐笑了笑,道:“毕竟是少爷所办镖局的镖师,我担心他一会儿回来不认识路,有我带着,进我们鹭行院也方便些。” 乔影缓缓地看到第二页,这张的字迹稍微有些许晕染。 他皱了皱眉,开始以为是被镖师不小心浸了水才成这样,后来又想到每位送信的镖师,都会在腰间挂一木匣,专门放信。那木匣是他专门找公输家人打造的,就算是被水淹了,短时间内谁也不会沁入木匣。 因此,这墨迹晕染…… 方才镖师怎么说来着? ——小的被何公子拦住,要小的带一封信来。这封信当时已经写好,只是未来得及装入信封。 加之第一页字迹并无墨痕,只有第二页才稍有墨迹…… “似飞是放榜这日晨间写得此信。”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乔影几乎能还原出当时的场景,九月初六放榜,似飞未去看榜,而是在房内写下了这封信。 那么再去看开头那句「无心观榜」,他不用上手摸,就能感觉到自己双颊有多么滚烫。 “我也想陪你一起观榜,一道感知这喜悦啊。”乔影呢喃。 半个时辰后,乔影终于让自己脸上的热度降下去,开口唤人,雪点垂着脑袋进来,小心翼翼禀告:“少爷,那镖师被管家叫走了,霜汐跟着去了,但还没回来。” 雪点说完后悄悄打量着少爷的神色,见他这回居然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并且丝毫没有准备去主院吵一架的样子,整个人都惊了——何少爷那封信写了什么呀,少爷今儿个心情居然这么好?! 分明一整个白天都挺压抑来着。 乔影吩咐:“让人打水,我要沐浴。你去派人告诉霜汐,让镖师先回去休息,明日下午再过来。” 雪点赶紧下去:“是,少爷。” 雪点是见少爷沐浴了,自个儿亲自跑去主院找霜汐说了此事。 霜汐都呆了:“啊?我刚刚瞥到你的身影,下意识以为少爷又过来争吵了,吓得我都站得更直了,没想到少爷今儿个居然不吵了么?” 雪点给她点点头,低声道:“可不是么,而且啊,我方才见少爷还带了点笑意,反正挺开心的。而且啊,你算算,咱们少爷好像自从四月之后,就再也没来跟老爷夫人吵过了。这可是好事呢。” 霜汐倒像是被她的话提醒了什么,道:“雪点,你离我近点,咱们悄悄说。我就觉得奇怪,你说咱们老爷夫人到底是什么心思,以前少爷想引起他们的关注,在围猎或者京中某些宴席上让旁人下不来台,别人家的长辈总会因此找上门来——咱们就跟在少爷身后,看着少爷就眼巴巴瞅着那些人找老爷夫人理论,希望老爷夫人能因此见见他、跟他说说话,就算是教训他都成。可老爷夫人招待完那些人,还是会忽略掉少爷。” 雪点点点头,很是同意霜汐的说辞,她们俩都是早已故去的老侯爷给乔影亲自挑选的丫鬟,跟随乔影一起长大,关系亲近。只认乔影当主人。 雪点道:“好像就是自从三年前少爷去过绥州,想找余老拜师却未成后,少爷就沉默收敛了许多,也不再闹出什么事情吸引老爷夫人注意了。最大胆出格的举动还是去年突然离家出走。” 但那离家出走并非要引起谁的注意,只单单是自己想要一个人出门散心。 霜汐继续道:“少爷后来在罗织府呆了大半年,再回来时,有跟老爷夫人吵过几次,但那都是因为婚配一事。自从四月那会儿老爷夫人答应明年再让何公子提亲后,少爷就很少去主院了。” 雪点道:“可不是么,所以啊,我在想,这回是不是老爷夫人故意叫镖师来此,就是想刺激少爷生气,刺激少爷来跟他们吵架。现在啊,老爷夫人和少爷的关系倒像是颠倒过来了,是他们想同少爷说一说,甚至是吵一吵都行。” 霜汐冷笑:“可是少爷有了似飞公子,才不过来找气受呢!” 雪点道:“该!” 她们俩正说得起劲,主院的房门突然打开,乔夫人一看到雪点和霜汐在一起,就问:“照儿呢?” 雪点向前一步,福身行礼,道:“回夫人,少爷今日练字乏了,方才已经传水沐浴,要歇下了。” 乔夫人显然愣了一下,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 但她到底是掌权夫人,不会在丫鬟面前露出什么端倪,只是重新吩咐管家:“那你将这位镖师送出去吧。” 管家道:“是,夫人。” 回去路上,雪点和霜汐都觉得挺解气。 “现在真的颠倒过来了,老爷夫人年纪大了,想要孩子承欢膝下,大少爷的孩子同咱们少爷年岁一般,现在都去边疆了,整个府里就剩下咱们少爷一个,这会儿倒想起咱们少爷了。”霜汐泼辣的道。 雪点道:“要是木沧县距离京城进些就好了,这样少爷和似飞公子传信,就不会是两月往来一封,而是几日一封了。” 霜汐听到这话没忍住笑了:“你这丫头,倒比少爷还心急。” 雪点咕哝道:“本来就是嘛,等等,明年二月是不是就要会试了,似飞公子就会来京城了?” 霜汐正要答话,忽然见到嬷嬷正在前面等她们,连忙拐了雪点一肘子,两人立刻恢复了主人身边大丫鬟的气度做派。 - 何似飞这边,每天的日程都紧锣密鼓。 参加完鹿鸣宴,同庞谦庞大人交换名帖,回木沧县时路过行山府,受到花如锦邀请去参加了一次赏菊诗会,方才回的乡。 何似飞本来不打算参加,他急着回去见老师。 但花如锦盛情相邀:“似飞贤弟,庞大人都折服于你吟咏石鼓山的诗文,这回你怎么说都得参加一场赏菊诗会啊,况且,诗会就在今日下午,明日一早你便可启程回乡,不耽搁什么时间。要是现在即刻走,不消一会儿就得露宿驿站,赶不了多少路的。” 何似飞终于同意了。 此回参加行山诗社举办的诗会,不同于上一回那等无名小卒的待遇,这回何似飞和花如锦还没上场,就听到行山府文人对他们的热情招呼。 “看到了没,站在咱们花公子旁边的,就是何解元了。” “我听说他比咱们花公子还小两岁,怎么比花公子还高呢。” “不仅是高,那相貌,你们凑近点看,那也绝了——” 赏菊是诗会中经常出现的主题,何似飞如今写得诗词多了,渐渐有了点自己的风格,且内心对诗词的感悟也颇深。 这时,他感觉到自己同这时代相融的愈发紧密。 除了有亲人、老师、喜欢之人和朋友的牵绊外,还有他对这时代文学、文化的认可以及一身的才学。 第128章 翌日清晨, 花如锦前来相送。 彼时何似飞刚出客栈,见到他颇有些惊讶:“花兄。” 周兰甫同样见礼。 花如锦身后还跟着两个下人,各捧一盆菊花, 他让下人们将菊花呈上,道:“今日是重阳,可惜不及同两位一道登高插茱萸。重阳一别,不知何时方能相见, 稍许薄礼,还请周兄、何贤弟笑纳。” 何似飞让镖师接过花盆, 道:“谢花兄,这是凤凰振羽?” 花如锦笑道:“正是,这些皆是我二叔培育出来,原本应在昨日的赏菊诗会上展示一番, 不料昨日这些外层花瓣未‘振羽’,只能暂放家中。今早我出门前, 恰好看到这些花儿全然‘振羽’, 想着这是个好兆头, 便端来给周兄、何贤弟了。” 凤凰振羽, 乃是菊花中较为稀有的品种,花瓣多层,成舞环形,一眼看去便觉其优雅漂亮。因其基部花瓣金黄, 外侧棕红,像极了浴火振翅的凤凰, 便名为‘凤凰振羽’。 周兰甫颇为不好意思:“花兄, 这太贵重了。” 花如锦道:“非也,别处或许不好得, 但我家就是专门种花栽花的,这姓氏也是先祖因卖花发家后才改的。我二叔潜心栽培菊花三十多年,已掌握栽培此花的技术,还请周兄莫要推辞。” 周兰甫这才收下了菊花。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这是沾了似飞的光,要不是跟似飞一道去郡城参加科考,花如锦也不会如此盛情对他。 仔细想想,除了花如锦外,他此行参加乡试基本上没花钱,全都有赖于似飞另一位神秘好友的照拂。 此等情谊,他日后得加倍回报给似飞才是。 海棠镖局的马车行驶的非常稳当,加之有骏马拉车,两日后的傍晚,一行人便能远远看到木沧县轮廓。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01节 因为时间不早,镖师们倒没有直接停在渡口,而是依次送两人回家。 待周兰甫下车后,何似飞敲了敲马车车厢,镖师的声音立刻传来:“何少爷。” “师傅,不用去我家,直接去余府。”何似飞道。 “是,何少爷。” 周兰甫这边一进门,整个周家都惊动了。所有人齐齐聚在堂屋,点了多盏烛火,将屋内照得亮亮堂堂,周夫人忙着吩咐厨房重新开火做饭,已经用过晚饭的大家再次齐聚一桌。 周老爷则说:“大郎,怎回来如此之快?你娘先前让人守在渡口,见最后一艘渡船到岸,也没你的身影,便当你明日才会回来。” 周兰甫喝了一些温茶,道:“爹,我们没坐船,是似飞好友雇佣了海棠镖局的马车,我们一路坐马车来回的。而且,此回郡城之行,我们也都住在似飞好友安排的宅院里,比客栈要宽敞、清净不少,很适合读书。只可惜孩儿学识浅薄,未曾中举。” 周夫人心思细腻,道:“没中就没中,我儿别难过。咱们去参加这场科考时便没打算中啊,只是感受一番。还有啊,我就说方才怎么听到马声呢,何解元也在马车上吗?怎么不请人家进来坐坐,吃顿晚饭?他现在一个人住个小院,听说一直也没找个丫鬟小厮伺候着,这么晚回去肯定没饭吃啊。” 说着,她已经站起身,就要出门去看看何似飞走了没。 陈竹作为周兰一的夫郎,此刻也在场,闻言也要起身去厨房做饭。 周兰甫忙拦住他娘,道:“娘,似飞定然要急着回去看望余老,怎好耽搁他?” 周兰一也眼疾手快的拉住了陈竹。陈竹闻言坐好,抓住了周兰一的手,周兰一扭头对他眨眨眼。 周老爷把陈竹的反应看在眼里,要是放在以往,心里定然会有些不痛快。 但今日不同往日,何似飞十五中解元,又对大郎照顾有加,并且,二郎对此都没意见,还当众跟夫郎眉来眼去的,他便权当没看见,顺着大郎的话,道:“就是就是,何公子高中解元,首先回去看得肯定是余老。兰甫,要是何公子有空,咱们改日设宴款待何公子。” 周兰甫连忙月应是。 少顷,周兰甫的书童抱着那盆名贵的凤凰振羽进来,苦着脸不知将其安置在何处。 这么名贵的花儿,他很担心随便摆哪儿,导致花蔫儿了,那就是把他卖了都赔不起。 周兰甫也不大明白这花该怎么养,但周老爷认识这花啊,他当下坐不住了:“凤凰振羽?这、这花怎么会在咱们家里?快,快让我抱着花。” 周兰甫不得不又将得花一事说了一遍,听闻居然是那花家少东家亲自送来的,周老爷心中震撼无以复加,他甚至连续咽了好几口唾沫,不知如何开口。 此刻,他心中连连庆幸,幸好当时他听了夫人的劝告,没有抹那何公子的面子,同意将陈竹纳为二郎正妻。 如今既交好了何公子,并且二郎和陈竹小两口和和美美,一个看男子的病和各种跌打损伤,另一个跟老太太学着为女子和哥儿看病,县城里经常有人夸两位大夫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呢。 - 马车‘嘎吱’一声停在余府门口。 何似飞抱着菊花,镖师拎着他的书箱下来,还不等他敲门,余府内便传来了急切的脚步声,紧接着是门闩上挪,门轴转动的声音。 余枕苗门还没打开呢,便道:“可是少爷回来了?门房方才说自己听到马车声,立刻就传我来了。” 何似飞笑道:“回来了,余叔。” 余枕苗打开门,顺手接过镖师手中的书箱,道:“您先进去,老爷正在用膳,我已经让厨房加了两个菜,一会儿就送去。” “好,多谢几位师傅和余叔,我先进去了。” 说着,何似飞端着菊花进屋。 刚到偏厅门口,余明函就看到了他,老人似乎也没想到他这么晚回来,张了张口,第一句居然是:“凤凰振羽?似飞,端来我瞧瞧。” 何似飞笑着跨过门槛。 余明函嘴里说着菊花,却起身将何似飞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才道:“少年人真是几天一个样,这才一个半月没见,好像又结实了一些。” 何似飞道:“还长高了点,裤腿好像又短了。” 余明函笑着道:“可别继续长了,会试那号房都是不知多少年前修的,阴暗窄小,再长个儿的话,你到时窝着睡觉难受。” 何似飞把花放在窗台上,道:“不可能比乡试更难受了,老师,今年乡试把门板给拆了,除了个这么矮的门槛外,什么阻拦都没有,我睡觉时担心腿会伸出去,就头朝外睡得。但这时又有了两个新麻烦——” 余明函见到徒弟就欣喜,脑子也不想转悠,问:“什么麻烦?” “头发和胳膊也不能伸出去。” 余明函捋着胡子开怀大笑。 笑够了,他问:“那你怎么解决的?” 何似飞扶着他坐下,道:“没办法啊,只能在心里一个劲儿给自己暗示,让自己睡得规矩些。” 毕竟那号房当真逼仄,即便是斜对角那最长的一条线,也比自己身高短了许多,但弯着腿好歹能睡。要是不睡斜对角,只是靠墙,何似飞试过,整个人蜷成一团,睡醒来后感觉自己哪儿哪儿都难受。后来还是睡对角线了。 说完这个,何似飞又说了自己考乡试第一场时不小心睡过了,结果不得不点蜡烛应急的事情。 余明函道:“看了你第一场的八篇策问,便知道你答这场时定费了不少功夫。” 正好这会儿饭菜也上来了,师徒二人边吃边说,何似飞道:“所以,当学生看到第二场只有三篇策问后,整个人差点没反应过来。” 余明函道:“先难后易,先苦后甜,你可怪为师没早早同你说此事?” “怎会?”何似飞吃下嘴里的饭,眉间尽是泠泠少年气,认真又坦率,“老师您教我策问时说得第一句话便是:不论策问要求如何,都须按照自己的标准作答。往后为官,不论事情难易,只要派在自己手中,就将其做到最好。这辈子都不可‘得过且过’。” 余明函笑着颔首,道:“快吃饭,吃完咱们再谈。” 当时,在老师说不可‘得过且过’的时候,何似飞就想到老师惨遭亲人背叛、同僚排挤、官职一贬再贬后,仍花费三十年,呕心沥血编撰史书。这便是老师言传身教最典型的事件。即便他老人家的政治舞台落幕,但青史定有他一席之地。 指不定千百年后,改朝换代上百次,后世文人百姓不记得千百年前的皇帝,却肯定会记得‘余明函’,还有他编撰的史书。 师徒二人一个半月不见,吃完饭后,一直谈到了子时。 何似飞担心老师的身体,要送他去休息,余明函调侃他:“怎么,跟知何兄可以秉烛夜谈,跟老师便不成?” 何似飞到底还是面皮薄,加之前些日子又写过一封没收敛的信,被老师这么一说,目光当即不好意思的便了开来,故作镇定道:“老师该休息了。” “好好好,听你的,老夫去休息。” - 余府给何似飞准备的屋子要更宽敞些,窗边还摆了个贵妃榻,何似飞方才交谈到兴头上,即便这会儿洗漱了躺床上,依然没什么睡意。 他赤脚下床,推开窗,躺在贵妃榻上,半睁着眼看天上的星星。 今儿个九月初十,他还能在木沧县呆两个月,十一月中下旬便得动身前往京城。 从木沧县快马加鞭赶往京城得二十来日,他策马技术一般,加之还有书箱要携带,坐马车才是上上策。这就得花费三十多日,十一月出发,十二月中下旬方可抵达。 虽说会试在二月,但他得从南方朝北方赶路,若出发太晚,中途遇到大雪封山,很可能会耽搁的会试没法考。所以,还是赶在北地下大雪前抵达京城较好。 那么,满打满算,他陪伴在老师和爷奶身边的日子便不多了。 翌日清晨,何似飞洗漱过后便准备提笔写信,正好这时余枕苗过来了。 “少爷,您在写信?” 何似飞道:“是,余叔。我此去京城参加会试,若全程顺利,此后便得留在京中,即便回来也只能做短时停留,我想写信将爷奶接来县城,这段时间我得陪着他们和老师。那中举的喜宴也在县城办吧。” 余枕苗笑着道:“少爷和老爷想到一块儿去了,今儿个一早老爷已经吩咐过,让我打点好了行囊,打算午时出发,去上河村休息清净两月。” 第129章 当余枕苗回去禀告给余明函说, 何似飞打算写信请家中爷奶来木沧县时,正慢悠悠看书的余明函一时间居然品不出自己此刻的感受。 ……被亲人关心着,恐怕就是这种心情吧。 有那么一瞬间, 余明函甚至想过,他不再给似飞施加任何压力,不再要求似飞一定要爬到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上,去像满朝文武证明自己这把老骨头的厉害。 但很快, 他就意识到,位极人臣并非只是自己对似飞的要求, 更是似飞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这孩子心怀柔情,却同样有股猛烈的狂劲儿。 余明函叹了口气,开始思考自己怎么把最后一课教给似飞。 良久,余枕苗都收拾完院子回来后, 见主人还保持着方才的姿态坐在窗户旁,他以为主人睡着了, 想悄悄过去给主人盖一条毯子。没想到走近后, 听到主人喃喃自语:“这最后一课, 为师自己都做得不好, 这可怎么教你啊,哎。” 余枕苗早先就听过主人说起这‘最后一课’,此刻并未躲闪,而是上前轻手轻脚给余明函盖上毯子。 他道:“老爷, 似飞少爷……有乔少爷的。” 余明函顿了顿,忽然睁开眼睛, 他年纪大了, 眼白处有些斑,加之整个人精神头一般, 透着一股沉沉的暮气,此刻,听到余枕苗的话,整个人精气神仿佛都重新回来,眼睛泛着如炬的光,下意识问:“此话怎讲?” 余枕苗忙道:“老爷,我说的是乔少爷,并非乔家。” 余明函摆手:“老夫自然知道。” 余枕苗道:“老爷,我的意思是,少爷身边有乔少爷,即便是不为了自己,为了乔少爷,似飞少爷也会多加考虑的。” 并不会像主人一样过刚过直,年轻时一心只想变法,结果忽略了皇帝的态度和文武百官的动向,并且在此期间得罪了太多人,导致自己成为众矢之的,最终众叛亲离。 余明函陷入了思考,他觉得枕苗说得在理。 他这辈子未曾经历过情爱,未曾为谁心动过,不晓得那种为了对方付出一切的想法。但看着那乔家小儿对似飞的心意,余明函感觉自己似乎懂了一二。 倘若似飞身边有乔家小儿陪伴的话,似飞身入朝堂后,考虑的便会周到一些,并不会像他当年一样,一股脑的钻了牛角尖,结果被皇帝和满朝文武把牛角给砍了,也舍弃了自己。 余枕苗见自家主人眸中好像多了几分了然,又道:“老爷啊,其实似飞少爷……他心思本就很周全,有时候他是做了很离经叛道的事情,但……我总觉得,似飞少爷最终可以力挽狂澜。” 就像他执意要娶乔家少爷一样。 余明函听到这话笑了笑,道:“你啊,你从来就没给我说过这句话。” 不过他也确实没力挽狂澜过,他都被贬为庶人了。 余枕苗神情中带了几分窘态,道:“可能是因为您每次做了决定,都显得特别偏执,一副要跟皇帝破釜沉舟的架势;但似飞少爷无论做了什么,都、都显得从容?” 余明函笑着让他滚:“我那是知道后果,依然固执己见,这一点你没说错。但似飞那哪是从容,他就是狂,他觉得那后果不算严重,他觉得他能‘长风破浪’。” 顿了顿,他道,“有这种信念挺好的,年轻人就该如此。” 余枕苗作势要滚出去。 余枕苗道:“罢了罢了,好好走路,经过你的提醒,这最后一课,我会上了。” 于是,在回村的马车上,余明函叫何似飞与自己共乘一车。 他板起脸,正襟危坐,说:“似飞,该学的你都已学到,接下来就该自己将所学内容不断整理归纳,在脑海中形成严谨的逻辑链条。” 说到这里,他突然话锋一转,“科考相关的为师是没有什么再教的了,但在你动身去京城前,为师还是要教你最后一课。” 何似飞跪坐在老师对面,神色恭谨:“老师请讲。” 余明函清了清嗓子:“日后,你要做什么可能会影响自己仕途的大决定时,先问过你的贤内助,再下决断。” 于是,坐在后面车厢的余枕苗眼睁睁看着似飞少爷红着耳垂从主人的马车里出来,跟旁边寄信的镖师换了马骑,而镖师无奈之下,只能跟余枕苗挤马车。 这些年回村的道路已经算颇为平整,何似飞的骑术也仅仅局限于‘会’‘能骑’这个阶段,这会儿策马在路上,正好练练手。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02节 两日过后,一行人终于抵达上河村口,天天盼星星盼月亮盼何解元归来的上河村民几乎全都轰动了。 何似飞散了准备好的红包和糖果,但村民们依然十分热情的围着他们,最终,还是何爷爷和何奶奶乏力,才好不容易才把三人拉回自家院子。期间何爷爷还挤掉了一只鞋。 片刻后,何家大门被敲响,李四叔拿着一只鞋站在门外:“老何叔,老何叔。” 何奶奶说:“你老何叔睡了。” “老何叔的鞋!” 听到这话,何奶奶才打开门,把鞋拿回来。 接下来又得办喜宴,不同于上次是余枕苗教何似飞办,这回则是余枕苗一个人来。 余枕苗都懵了:“似飞少爷,这回难道不应该是你一个人来吗?” 何似飞手里拿着新买的弓箭,道:“余叔能者多劳,我找时间得多练练箭术。” 余枕苗还是不理解:“我记得县学骑射课,少爷成绩应该很好。” 何似飞道:“那都是射固定靶,而且距离极近,远一点我就射不好,更别提射鸟了。” 余枕苗茫然的眨了眨眼睛,问:“少爷要射鸟?” 刚问完,就听到喂鸡回来的余明函道:“我觉得他不仅想射鸟,可能还想射大雁。” ‘大雁’而字一出,余枕苗当下就明白了,立刻笑着说自己这就去准备喜宴,希望少爷好好练习射箭,争取早日射中大雁。 何似飞:“……”他现在就感觉逗自己取乐的人不仅有老师,还多了余叔。至于爷奶,爷奶对他做什么都很支持。 何爷爷何奶奶没读过太多书,就很崇拜那些文人。 最早送何似飞去县城,也是因为他身子骨弱,老是隔三差五的生病,以后长大了恐怕种不好庄稼,便希望他能学好写字,回来后在村里给大家当个写信的先生,这样也好娶媳妇。 没想到去了趟县城,似飞这不仅学了读书写字,考了科举,还把身子骨给练结实了。 爷奶辈的人没多大梦想,就是希望小辈能有出息。 故此,看着这么有出息的孙子,何爷爷何奶奶对于他的任何想法,都是大力支持。 何似飞这边正练射箭呢,张村长突然亲自登门。 何爷爷带着何似飞接待了张村长。 张村长立刻道明来意:“虽然咱们村是新建的,但规矩不能废——我记得去旁的村看时,他们井口都有‘举人立碑’。咱们村新建七年,就有了何解元这个举人,我寻思着也该在井口立个碑,这样好激励后来的娃娃们勤奋读书,争取考个功名,光宗耀祖。” 村里的规矩,何似飞自然答应,于是张村长立刻欣喜的回去操办。 他道:“解元公子您不必管,我都跟隔壁村村长问好了,知道该怎么做。您这边……稍后需要您一份墨宝,写下「成鸣二年绥州解元何似飞立·癸巳年九月廿九」,然后我请匠人将其刻在石碑上。最后,立碑时您在场埋一抔土即可。九月廿九那日正好也是公子您的高中喜宴,咱们立碑也凑在这天,一起热闹热闹。” 何似飞道:“需要我时张叔尽管叫,劳烦张叔了。” 张村长当即眉开眼笑的出去办了。 九月廿九,立碑、办喜宴,何爷爷何奶奶还得婉拒无数有结亲意向的乡绅和员外老爷。 但这回何似飞可是举人,还是绥州解元,这些乡绅和员外老爷可没去年那么好打发。 即便何爷爷说:“我家似飞年纪还小,安心读书才是最重要的,结亲不着急。” 他们还是想先定下来:“咱们可以先不过门,就是定亲,这个也简单,写了三书后,请媒婆走两天即可。” “咱们三书都可以请先生写好,媒婆也都是现成的,一点都不麻烦,等似飞公子继续高中,再办酒宴即可啊。” 有人想找自家孙儿结亲,何爷爷自然是高兴的,但他再高兴,这会儿也只能拒绝。 “咱们来日方长啊,近期先不着急,似飞才十五呢。” 好说歹说,终于将人都劝住了。 但这劝住的人在看到立碑时穿着一身蓝采和色缎面长袍的少年后,又憋不住了——长相俊俏,极富才华的少年郎,哪位老丈人不喜欢? 甚至有人当场感慨:“乖乖,不枉我从泽颐府千里迢迢赶过来的。” 有人惊讶:“那个地方在哪里咯?” “远着呢,但是在绥州境内的,咱们就是听说解元公子有掷果盈车之貌,博览五车之学才特意过来拜访的,果然啊,传闻诚不欺我。” 即便前来结亲的人络绎不绝,但何爷爷何奶奶都应付住了,让何似飞完全可以自由的念书,自在的跑步、擂鼓、射箭,不会被外界干扰。 何似飞看在眼里,经常会陪着爷爷奶奶说话,偶尔也将自己这边的一些趣事讲给老人听。 何奶奶对此往往十分感兴趣:“这个我知道,你上上回来信时说了。” 何似飞也很惊讶:“奶,这你都能记住?” 何爷爷咂巴着没点着的烟袋过瘾,道:“你奶就把你那信来回看呢,我寻思着等你从京城回来,你奶都能认字了。” 何奶奶没好气的道:“何一年,你那嘴巴不会说点好的吗?” 何爷爷道:“我这不是夸你么,老婆子。” “我用得着你这个糟老头子夸?” 眼看着两个人开始‘争吵’,以前何似飞都是悄悄离开这个‘战火纷飞’的区域,但现在他端正的坐着,静静看两位相伴了接近四十年的老人斗嘴。 然而,温馨的时光总有个头,立冬过后,下一个节气就是小雪。 何似飞应在扛着小雪这日过了,才启程离开。 余明函何爷爷何奶奶余枕苗送何似飞上了马车后,回到家忽然听到何爷爷那屋子传来一声震惊的呼喊——“似飞!” 余枕苗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立即跑过去,只见二老被子下有兑换好的一大滩碎银子。 粗略估计,得一百两。 第130章 何似飞曾想过很多种前往京城的手段, 最省时省力的就是约好三五同伴,去驿站租借有朝廷标识的马车——这叫‘公车’,是朝廷专门规定过可以借给进京举人用的。 并且, ‘公车’的租借还是免费的。但如果在文风颇盛的府城,租借‘公车’得趁早,不然可能会被其他举人早早租借了,轮到自己这里时, 驿站已经没有‘公车’给租了。 不过,有了乔影安排的镖局马车, 前往京城的路上便省心许多。 沿途都有海棠镖局的后院可以休息不说,到每一处还能提前得知下一地点有没有雪,沿途路况顺不顺利。 这甚至给了何似飞一种信息交流跟便利的错觉。 但主要还是因为何似飞这边一出发,每一处站点的镖局都会提前跟沿途上下两个镖局联系, 确保一切顺利。 ——皇帝出游除了周围伺候的人多一点,其他也不过如此了。 出了绥州, 便是茨州, 这回何似飞倒是真的经过了那出现在乡试考卷上的石鼓山。正好在此山下便有一处海棠镖局。 何似飞见天色渐暗, 加之天气愈发寒冷, 原本不欲登山,没想到当他将行李放下,自己去外面吃饭时,居然听到有人在吟诵他那首词! 要知道, 罗织府距离这茨州可是有五到八日车程的。 这就传过来了? 何似飞落座,点了当地比较著名的菜肴, 等着上菜时, 听到旁边桌上两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不知怎的开始讨论起起‘何似飞有没有来过石鼓山’—— 一人道:“何解元年纪不过十五岁,一直准备科考都来不及, 怎会来茨州?” 另一人道:“没来过茨州,如何写下‘青天坠长星’这等精绝的诗词?你就说后面那‘名娃金屋’可以是用典吧,但这写景的呢?还有那‘秋与云平’,何等豪迈的意境,只靠想象写得出来吗?” 何似飞:“……” 何似飞心说曾有位姓范的文人写过一篇《岳阳楼记》,流传了上千年,但他也没去过岳阳楼,只是受好友滕子京邀请写的。 正当何似飞这么想时,方才还好好辩论着的两位书生不知为何突然开始争吵起来,刚开始吵用官话,何似飞尚能听懂一嘴半耳。忽然间有一方快要吵不过,居然直接换上了方言,另一个不甘示弱,站起来一边指着人一边吵。 因为是用方言的缘故,吵到最后,何似飞甚至分不清他们是不是还在讨论自己来没来过石鼓山。 眼看着两个人中有一个想动手,掌柜的立刻过来阻拦,好说歹说将两人劝走了。 何似飞迅速吃完饭,找了位镖师陪着,两人踏着夜色上了趟石鼓山。 说实话,他写那首诗的夜景,是借鉴了上回同乔影游船时的夜景写的。可既然都有人争论了,他觉得万一后来还有其他人问,他说自己没去过石鼓山,可能有点不大好交代。 只是,他那首诗所写的是石鼓山秋景,如今来看是冬景。 何似飞觉得二者相差应该不算太大,反正他算是来过了石鼓山。 半夜,回到房间后,何似飞想过要重写一首有关石鼓山的词,但起了好几个头,发现都没有上次在号房内紧张到极致后,落笔写的那首有感觉。 于是他索性改写词为写信,将自己登临石鼓山的事情讲与老师和爷奶听。 至于乔影,待他去往京城后再当面讲。 何似飞心想,老师当真没说错,写诗词很看胸中的‘气’,这样可以给诗词赋予‘灵’。 像他这样专门再想写一首同样场景的词,下笔就难以找到感觉了。 前一日何似飞睡得晚,翌日便在马车里休息了半日,用过午饭后,在马车里窝不下去,便出去同镖师一起赶车。 他在县学学了点驾车手段,但总归自己没练过,现下看看镖师驾车,何似飞觉得有助自己重温巩固驾车技巧。 他对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知道的,没有要求说自己去驾车,毕竟骑马他还算是掌握了的,驾车么……万一车翻了,他这会试还考不考? 镖师跟随了何似飞十来天,对这位解元公子随和且不骄矜的脾性颇为喜欢,主动道:“公子,您身边怎么不带一个书童?” 他可能觉得自己问得有些突兀,解释道:“就是,我看其他读书的公子,身边一般都会带一个小厮伺候自己。读书人的礼节很多,各种收发拜帖,整理内务什么的……小厮来的话,是不是会比较方便?” 何似飞道:“以前是没有合适的,去京中再找吧。” 镖师以前是戍边的将士,因为腿伤退了下来,但对于找小厮还是算是颇有了解。 他道:“我听旁人说,找小厮最好要找跟自己同乡的,这样自己日后在京中遇到自己的同乡好友,小厮打点起来也方便。当然,这是我听说的,解元公子……” 何似飞笑道:“无妨,万一我能在京城找到一个和我同乡的呢?” 镖师赶紧道:“也是,京中那么多人,一定有不少与公子同乡的。” 何似飞没说的是,他老师给他介绍了一位书童,是老师当年一位好友的曾孙。 据说,老师那位好友也是木沧县人,跟他一道考院试、乡试、会试、殿试,两人感情甚笃。这位好友当年其实应该算考中了进士,但因为一首狂妄的诗词,被陛下临时抹去他的名字,一生仕途无望。 后来靠写诗卖画赚了点钱,在京中和别人合买下一处院落,娶妻生子。 不过,可能因为仕途抑郁,早在三十年前便去世了。 余明函为好友的离世难过了许久。但因其已经离世三十年,两家交流逐渐就淡了。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03节 只是最近好友的儿子写信给他,说家道中落,他儿子去年因为天气太冷在外做工,给冻死了,膝下只剩一个十三岁的孙子。最近他们这房子要拆了,他家没钱改建,只能领些许银子。而领到的银子在如今——四十年后的京城已买不到房子,单间都买不到。他担心自己死了,没人照顾孙子,孙子守不住这些钱,最后落成了流民。 现在写信只是想问不知余老身边还缺不缺小厮,求余老收自家唯一的孙子为小厮,只要赏孙子吃的、住的,让他干啥都行。 余明函去年四月去过好友家里,只见他们一家三代,四口人还挤在好友买的那间房子里,心生怜悯,便给了他们一些银子。还说要是生活实在困难,可以给他写信。 没想到这么快京中就有变动了。 余明函觉得这家人的品行都挺正派——要是走歪门邪道的话,在京城根本就守不住这房子。 毕竟他们家人丁稀少,斗勇斗狠怎么可能斗得过那些世代蜗居在京城的人? 只有一直正正经经安分守己的呆着,能随便碾压他们的看不上这种小喽啰,其他欺负上门的可以直接去找负责治安的官爷,方可保全这三分地。 余明函给何似飞说了,要是那小孩子品行端正,为人机灵,收下当下书童也不错;但如果品行一般的话,就给他送回木沧县来,到底是好友的曾孙,他养着便是。 何似飞答应了老师,拿了那家的地址,打算在京城落脚后,再去看看小厮。 因为这件事,何似飞便想到房子的事情。顺便问了下老师京城的房子价格几何。 余明函直接道:“你那些诗文的润笔费恐怕不少,但在京中买房子,还是想得太早了些。我最近对京中房价并无了解,但估摸着,像你现下所租院子那样一进的,应该得三百两以上。” 说着,他乜了何似飞一眼,道:“要成亲的话,一进的院子怎行?更别提你要娶乔家那小少爷,少说也得三进院子,二十来间房子。这就得上千两了。” 何似飞原本想把他现在租住的小院买下来,这样爷奶日后来了县城,方便居住。 但一想到老师每回想去村子里散心,都会直接带着余叔住在自家,一两个月住下来,跟爷奶相处的已经极好。 他日后去了京城,将那房子留给爷奶,让爷奶来县城之后住,显得多见外啊。 所以,何似飞最终还是没买下那院子,只是将银子给了二老,希望他们可以雇人来干活,剩下的就自己慢慢花。 于是何似飞老老实实的问下了大概租价。 这个余枕苗知道:“少爷暂时一个人住,租个小院儿即可,约莫四十两银子一年。” 何似飞现在在木沧县租的房子是十二两一年,买下的价格何似飞没问,不过老师这三进的宅院得卖接近三百两,他租的那个小院估计至少也得八十两。 最后,权衡之下,何似飞除了给爷奶留的银子外,身上带了自己从乔影那儿赚来的,还有近期润笔费一共合计三百一十两银子前去京城。 想到京中那个房价,何似飞肯定不能现在买房,毕竟殿试之后他得请媒婆登门纳彩,这银子还不知道够不够用。 - 马车一路紧赶慢赶,总算在除夕前抵达了京城。 乔影自从十天前就在府内几乎等不住,天天都要去城门口晃一圈。 京中大部分人都知道他的长相,再遮了痣只会像掩耳盗铃,于是他索性坐在马车里不出去,只是频频撩开帘子往外看。 乔初员心说您现在就是看出来一朵花儿,那似飞少爷也到不了啊。 镖师都说得明明白白呢,得十天后。 十、天、后。 海棠镖局的马车在城门口停下,有守卫例行检查。 何似飞递上自己的身份文书和路引,很快通过检查。 他是第一次来京城,即便沿途经过不少巍峨、繁华的城池,但没有一个能像京城这样……恢宏。即便在马车上,看着这城楼,都能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难怪天下文人都想来到京城,登上金銮殿,恐怕,到时真会有俯视众生的感觉。 马车‘骨碌碌’向前移动,从城门外到内的隧道又长又压抑,带着一种逼人的压迫感。 终于进入京城。 镖师习惯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到路边马车旁的乔初员后,立刻便将车往过赶去。 何似飞暂时没撩开帘子,乔影现在不大可能出现在城门口。毕竟京中认识他的人定然多,且对哥儿要求也颇高,他出不来的。 才驶了没多久的马车忽然停下,何似飞拿着棋篓正慢慢收子,倏的见一个穿着柔蓝色锦袍的身影从车门挡帘的间隙里钻进来,车内光线猝然明亮,旋即又漆黑一片。 何似飞眨了眨眼睛。 第131章 乔初员听到棋子砸在木质地面上当啷清脆的响声。 紧接着, 是长久的安静。 在乔初员余光里,那位送何解元来的镖师,已经不断贴墙远离, 生怕自己听到什么……被主子灭口。 “真不愧是行伍出身啊,反应机敏。”乔初员暗暗感慨。 一挡板之隔的车厢内,何似飞眨去眸中强烈明暗交错后的失明感,目光从薄薄的眼皮下投出, 落在近在咫尺的少年脸上。 整整一年未见,乔影模样分毫未变。 同样的, 何似飞也能感觉到乔影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他稍微有些紧张,但在老师常年的‘训练’下,已经能做到面不改色、波澜不惊,甚至就连手中棋篓, 都一动未动。 ——棋子掉落,是方才乔影没把控好距离, 撞进他怀里才散落的。 马车隔音并不好, 再加上此刻正值白日, 地点在京城城门口, 外面人流如织,说话、叫卖、争吵、吆喝声连成一片。 可这一片漆黑的马车里,只有他们俩。 马车里分明没点火炉,也没有任何取暖措施, 虽包裹的严实,可还是盖不住地冻天寒的气候, 冷得紧。 但乔影手心还是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强烈的想见到似飞的念头散去后, 那些自小就学过的礼义廉耻逐一跳上心头,乔影忽然意识到, 这里是京城、他是哥儿打扮,并非行山府和罗织府的‘知何兄’。 就在乔影内心天人交战时,只见何似飞身子稍微前倾。 ——两人距离本来就没多远,何似飞这么一靠前,乔影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 却见何似飞只是低头去捡地板上的云子。 两人身高都不低,偶尔膝盖处传来细微的触碰感,都让乔影手心的薄汗再添一层。 不知道马车内沉寂了多久,可能只是一小会儿,乔初员听到自家少爷的声音:“似飞,我、我帮你。” 乔初员:“?”他一颗心都吊起来了,等似飞少爷回答。 可接下来又是一片安静。 乔初员不知道马车内两人如何交流,亦或者是似飞少爷给了自家主人什么示意,自家少爷下一句话终于正常起来,说:“那我帮你整一整书箱。” 乔初员的心终于回到胸腔,他忍不住抬头看天,被太阳的光晃了下眼睛。 乔影将何似飞书箱里的东西一点也不见外的一一翻看,就连放在书箱第二层的衣服也没放过。 最后,他拿走了书箱最后一层的两个小木雕。一个是外部有镂空的花枝,里面则是一只老鼠,但有别于普通田鼠那样瘦长的身体和尾巴,这只老鼠放大了头部,雕刻出‘二头身’的样子,使其看起来憨态可掬、讨人喜欢。 另一只还是鼠,不过这是站起来的,其头身比例同正常老鼠一般,但稍微放大了耳朵和牙齿,看起来比上一只还要憨。 丙子年生、属鼠的乔影抿了抿唇,心中泛起开心。 这俩木雕虽然小,但摸上去走刀很流畅,而且这样的老鼠形象他几乎从未见过,一看就是似飞先画下来然后雕刻的。 乔影知道何似飞平时去赶考,喜欢带着锉刀和木块,偶尔得空了便练练手,同时还能让自己静下心来。但这回,似飞不仅带了木块,还有两个成品木雕,送给谁的……不言而喻。 于是,接下来乔初员又听到小少爷说话,只不过这次多了点雀跃:“怎么不见老虎?再雕一只老虎一起……” 乔影的话在何似飞抬眸瞬间骤然卡顿。 他、他究竟在说什么! 黑暗中,何似飞看不出乔影究竟脸红了没,他抬指在他颊边碰了碰,知道外面有人在听,没多说其他,道:“下回雕。” “……嗯……好!” - 当晚,何似飞住在了京中的‘三元客栈’,听说,当年余明函进京赶考,就住在这里。 不过当年这还是个小客栈,后来因为余明函名声大噪后,客栈住宿的书生不知凡几,加上掌柜的善经营,又接连挪了几次地,几十年下来,这客栈已经是京中排名前几的大客栈了。 既然是大客栈……上等客房一天住宿二两银子又六百文,好像也不算特别贵。 先前何似飞所料的没错,乔影在京中知名度很高,加之他如今的未嫁之身,除了各项文会、花会、武会、围猎等,其他时间不得随意出门。 这回能在城门口等他,还是特意换了辆普通马车的。 不过随着绥州解元何似飞入住三元客栈的消息传出,何似飞这边拜帖不断,乔影即便是乔装打扮了,也难在同何似飞单独相处。 两人只能暂时分开。 京城的寒冬比绥州要冷上许多,即便是何似飞,在腊月这个天气,也不敢嚣张的只着单衣。倒不是说他扛不住冻,只是万一惹上风寒,头昏脑热的无心读书,二月的会试怎么办? 因此,他在单衣里穿了层薄薄的夹袄,抵御这腊月的风雪。 翌日,套了夹袄的何似飞走出客栈,没急着前去老师给他说的那户人家,而是找寻能租的小院。客栈花销着实有些大,一日二两银子又六百文,一月便得接近八十两银子。先前余叔过在京城租个一进的小院,一年不过四十两银子罢了。 何似飞先找了京城的房先生,房先生看过他的身份文书和解元功名,确认他有租房资格后,眼睛都亮了——十五岁的解元公子! 虽然公子的穿着上看不出家底,但能培养出十五岁解元的人家,一定颇为有钱。 于是他十分热情:“公子你现在租房最好了,年前大家都急着用钱啊,那房子抬不起价,定能租到物美价廉的房子。您看您是想租在哪个城区?” 贡院在城南,何似飞道:“南城区。” 一番交涉后,房先生带何似飞前去看了两座宅院,都有些破旧,有个屋子甚至还漏水。 房先生是个人精,悄悄打量着何似飞的神色。 何似飞道:“我想找个租金四十两左右的,先生不必再消磨时间,直接去一些带家具的院落吧。” 房先生见何似飞知道行情,心知自己看这书生年纪小就想宰一宰的念头落空了,再下一个院落便符合了何似飞的要求。 一进,五间房,不临街,除了锅碗瓢盆被褥外,一应俱全。一年租金四十两银子,如果多添五两银子,房先生这边还能帮忙送一批新的被褥锅碗等。 何似飞不想自己再挨个去买,便打算加这个银子,没想到一位海棠镖局的镖师忽然过来,低头对他说了几句。 于是,那位房先生便只收到了四十两银子的房租。 房先生看着那位镖师离开的背影,喃喃:“公子您要通过镖局买这个?他们的东西虽然便宜,但你得挨个去挑啊,不如我的方便。” 何似飞未置一词,只是在契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并且画押。 房先生见有四十两银子入账,眉开眼笑,道:“公子豪爽,您给我留个地址,我拿去给东家签字画押后,再将契约给您送去。”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04节 当天中午,何似飞便收到了房先生送来的契约,租期一年,租金四十两银子。 于是,下午他便打算去找老师说得那户人家。 何似飞一路跟着地址行进。京城的贫富两级分化十分明显,繁华地带是真富丽堂皇,但杂居民巷等地方也是真寒碜。 这里的巷子窄小逼仄,地上前几日下过的大雪没有人扫,也不知被多少人踩踏过,成了黑色。今日天气回暖,消融成了一滩滩泥泞的水洼。 偏生这儿的排水不到位,融雪后的泥水就在地上横亘着,一脚一个泥印子。 何似飞踩在还未完全消融的雪上,淌过这段路,终于到了此家门口。 这家是土墙、木门,门槛上坐着个正在吃烤甘薯的小孩,小孩抬头看了看他,又继续低头吃。 何似飞笑着问:“小孩,这院子里可有一户姓石的人家?” 小孩说话带着一股京味,道:“哥哥,有的,不过我爹说他们家晦气,不让我跟他们家人说话。” 小孩声音不大不小,院子里抽着烟袋的男人可能听到了,立刻出来看。 男人见何似飞衣服面料是细棉布的,可明显一看就是单衣——谁家在寒冬腊月穿单衣呢。只有买不起棉袄的才这么穿。 他心里这么想,眼中警惕倒是少了很多。这些日子石家那个老头子整天念叨着说自己爹的好友会收留他家孙子的,他当时心里还暗暗嫉妒和憎恶了一番。毕竟按照上面的要求,他们要是出不起钱翻修自己的房子,就要被上头收回,但会给一些银子补偿。 ——那点补偿的银子哪够在京中置办房产啊? 置办不起房产,那只能离开京城,背井离乡。他们哪儿甘心啊。 他们家、封家和石家都住在这只有六间房的小院子里,都是穷了不知道多少代的,石家那老头子念叨着自己家孙子有着落了,可他们一家六口还不知道何去何从呢。 人总是不大乐意看到那些原本不如自己的人突然过得比自己好的。 如今,男人看着何似飞这大冬天穿不起棉袄的架势,觉得那石家老头子的爹的好友估计也是破落户。 他吊了吊眉毛,吊儿郎当的说:“找石家啊,我们这里是有一户姓石的,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你找的那个石家。” 何似飞对他的态度不为所动,道:“石家,石山谷。” 男人讨了个没趣,道:“那确实是有,进来吧,就在左边那户。” “多谢。”何似飞道。 男人倒是愣了愣,只见何似飞这会儿已经进屋,敲了敲左边那户的房门。他突然拍了拍自家儿子的脑袋,道:“看到这书生没,你日后也好好念书,读了书的人到底是不一样。” 他儿子还在啃烤甘薯,童言无忌的说:“石家哥哥也念书。” 男人:“……你小小年纪还学会跟你爹顶嘴了是不?” 石山谷见有人敲门,立刻出来开门。 门甫一打开,何似飞先闻到一股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十三岁的石山谷长得瘦瘦小小,比何似飞生生矮了一个头,看起来只有十岁出头。 但他眼睛很大,里面带着恐慌:“你、你是谁?” 何似飞道:“我是余明函余老的学生。” 他还没说下一句,屋内的老人咳嗽声骤然扩大,石山谷急着往里跑,同时院子里响起了叫骂声:“石家老头子,你有病你就别开门,咱们院子里都是小娃娃,染病了怎么办?” 第132章 石山谷正在给爷爷顺气, 又听到这话,赶紧在屋内跑了两步想去关门,又担心把余老的弟子关在外面。 一时间, 他几乎把自己为难成了个陀螺。 何似飞举步踏入,关上屋门。 石山谷见何似飞进来,激动的眼泪都要落下,忙道:“公子, 大夫说过,我、我爷爷得的不是痨病, 他就是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好,不会染给旁人的。” 何似飞能进来也是推断出这老人并未生病,毕竟如果生病的话, 即便家里再穷,也不可能一副药都不喝。中药味道那么大, 方才他可是一点都没闻出来。 何似飞走到床前, 老人努力撑着坐起身子, 眼眸浑浊, 但还是努力睁大了去看何似飞。 老人气息不稳的道:“小公子,我方才听见您说了,您是我余叔的弟子。” 何似飞颔首:“老人家,我叫何似飞。” 老人枯瘦鸡爪一般的手在身边抓了抓, 石山谷忙把自己的手递过去,老人一把抓住, 就要把他往何似飞这边推。 “小公子, 山谷他、他是个好孩子,我教过他认字读书, 他能当好书童的——山谷,你说是也不是?!” 石山谷似乎被爷爷这话给吓到了,眼泪一下流了出来,没敢开口。 老人攥他更紧,逼问:“是也不是?!山谷!” 石山谷似乎意识到什么,哭着道:“爷爷!爷爷!” 老人突然呵斥一声:“不许哭!收住眼泪!” 石山谷哽咽着,眼泪更加汹涌了。 这样的相处场景让何似飞想到了送自己去给成安表兄当书童的爷奶,只是区别在于当时爷奶身体还康健,能干得动活儿,能赚钱养家;而现在……石家连这个落脚的三分地都即将没了。 他开口道:“老人家,您放心,我奉师之命来带走他,会好好照看他的。” 老人如果是老师好友的儿子,那年纪应该同何似飞爷奶差不多,但此刻,看起来比年逾古稀的老师还要更显老态。 但老人还是逼迫石山谷说出那句“我能当好书童的”。 老人到底活过半百,晓得他已经故去的爹的人情面子所剩无几。他给父亲的许多好久写信,最终给他回信的只有余老一个。 他相信,把孙子送给余老当小厮,可以一时无忧,但余老年纪也大了啊。到时他这孙子没有田产耕种、没有房屋庇身,就肚子里那点墨水,没钱考科举,去书肆抄书都没人要。到时他如何活下来? 而面前的小公子既然亲自前来,定是余老交代过什么,他一定得让石山谷把握好这个机会! 老人见孙子终于说出这句话,眼眶也湿润了,忙道:“公子,别看他个头小,但他能干活,洗衣做饭劈柴担水,他都能做,而且吃的还少……公子,您可以将他先带回去看看,他很听话的,而且学东西也快,您要是用得顺手,就、求求您把他收了吧;要是不顺手,再送去给余老也不迟。” 何似飞见老人即使到了这地步依然没有道德绑架,对他们家的家风和品性多了分认可。 老人继续道:“公子,我这把老骨头,其实没什么大病,就是前些日子儿子冻死,儿媳跳井,我这一下想不开,病倒了。其实平时我都能自己照看自己的,我完全不用山谷照顾我,我这就能下、下床——” 何似飞看着分明已经行将就木的老人这么说,心里也明白他的想法。 他想在临死前,看到孙子成为自己的书童,这样他也能放心;不然若是让石山谷先照顾卧床的他的话,他恐怕到死都不能安然阖眼。 何似飞道:“既然如此,让石山谷辰时到我那儿磨墨,整理书架,午时之前我会让他回来。” 老人听到何似飞这个决定,意外中带着些惊喜,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话来。 何似飞给他们留下五两碎银,道:“这是老师让我带来的,不够可继续找我。” 老人连连道谢,何似飞留下了自己新家的地址后便离开。 屋子里的气氛太压抑,看着石家爷爷那仿佛找到了救赎的目光,何似飞不动容是不可能的。 但他依然得估量着石山谷的能力和品性,再决定要不要让他当书童。 何似飞想,如果三年前自己没有去县城读书,自家爷爷奶奶是不是也得如此求人,希望对方给自己一个活计,一条谋生之路。 亦或者,倘若七年前他没有穿越过来,爷爷奶奶在大水中寻到死去的孙儿…… 何似飞在这逼仄的巷子内站定,让自己不要再往下想,没有他所设想的那些如果,他只需要看向前路。 如何想着,何似飞离开这片民居。刚走到巷子口,听到有人在打听:“老人家,您可知道,乔府在哪儿?” 旁边有人道:“乔府?咱们京城好多乔府嘞。” 那个问路的人年岁不大,一身箭袖劲装,看起来像个练家子,他道:“我要找的乔府,自然是那个最大的乔府。” 老人家道:“那就在临春街,那里住的都是大户人家,你往里走,第二家就是了。他们家门楼子可巍峨了,你不会错过的。” 问路人道:“多谢老人家。” 何似飞从他身边走过,打算回自己新租的小院,午间他已经收拾好了东西,让镖师帮忙送过去,现在估摸着已经布置的差不多。 就在他迈出下一步的时候,听到那人又问:“老人家,您说的那条临春街是乔家正门还是侧门还是后门?我要找他们家后门,该怎么进?” 老人家:“……这我们小老百姓哪儿知道的,能看到大门还是我卖糖葫芦时路过才看到的,这种大户人家门口都有侍卫哟,多瞧一眼就要把眼珠子挖出来的。我可不敢看。” 那人一边咋舌一边快步着跑远了。 何似飞回到小院,这里已经被乔初员带着一些仆从打扫清理好,只是站在乔初员旁边的‘小厮’,打眼一看就是女扮男装。 不过何似飞也没多问,乔影当时让镖师找到他说租好房子后留给他来布置,说不定这人是乔影身边的侍女。 何似飞确实猜对了,乔初员身边这个‘小厮’就是雪点。 乔影派雪点来,是担心乔初员一个大男人不够细心,万一安排的不够好怎么办。而雪点是他身边的大丫鬟,从小就负责照顾他饮食起居,在这方面应该比乔初员管的更周全些。 乔初员带着何似飞看完院子后,让雪点带着小厮们先回去。自己则看着他们关门后,道:“似飞少爷,明日就是除夕,后日过年,您是……” 何似飞道:“独自过年,让你家少爷不要挂念,好好休息吃饭。”他笑了笑,“我不怕一个人。” 乔初员得了何似飞这边的准信,放心许多,他是真的担心自家少爷过年时跟老爷夫人吵架,然后一个不开心就乔装打扮出府来找何公子。 等乔初员在回府路上将何似飞这句话品了又品,才发现似飞少爷并没有劝自家少爷一定跟老爷夫人处理好关系,只是让他‘吃好睡好’…… 这好像不是读书人劝诫旁人的路数啊,大家不都是劝说要孝顺爹娘么? 少爷好像还没给似飞少爷说过他跟老爷夫人的嫌隙吧? 乔初员暗暗心惊,似飞少爷这么聪明,十有八九是猜出来了。 过年前这两日,何似飞这边的拜帖终于少了,他可以安下心读书练字。 石山谷确实如他爷爷所说,听话能干,而且,跟他相处久了,才发现石山谷并不像第一次见时那样不善言辞。当时他只是对何似飞又敬又畏,说话才小心翼翼。 处久了,这小少年话就多了起来。问他个什么基本上都讲出一大串,倒也让何似飞这院子里多了一分热闹。 不过何似飞不可能仅凭一两日的相处就确定留下他当书童,至少还得多考量一段时间。 在何似飞看来,当书童除了手脚麻利,还得嘴巴紧。不然若是很容易被人收买,就把主人家的事情告诉旁人,这样的书童还不如不要。 随着过年的十二声钟响,还有满街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何似飞又长大一岁。 除夕夜,他没有守夜,只是在钟声敲响后,一个人在门口点了串爆竹,又给门前的灯笼里添了灯油,这才回去睡觉。 翌日醒来,小院落满了雪,何似飞吃完饭后自个儿开始扫雪。 扫到一半,石山谷准时来了,看到何似飞扫雪,当即就要自己来。何似飞制止了他,道:“从木沧县赶来京城,我有一段时间没好好锻炼了,正好扫雪锻炼一下。” 见石山谷手足无措的站在旁边,何似飞指了指堂屋的炭炉,道:“你穿得有些少,去烤烤火,暖和一下。炉子里埋了些甘薯,饿了就捞起来吃。”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05节 石山谷不敢不听他的话,但他也不敢自己随意的捞东西吃,就紧紧张张的站在炭炉边上,感觉一半身子是凉的,一半是暖和的。 何似飞扫雪回来,见他这样,道:“不必拘谨,昨日不是说到那乔府小少爷当街鞭打小公爷么?继续。” 石山谷讲起故事来确实是一把好手,一旦开口说起来,整个人也不紧张了,偶尔说到兴处,还能手舞足蹈的比划一番。 而且,在他这边听故事完全不担心断断续续,这小孩似乎也不喜欢没头没尾的故事,讲完了小公爷,又道:“公子,那小公爷去年还是前年参加了科举,被搜出带了小册子在身上。监考科举的士卒哪里认得他啊,当场就将他拖出去打板子了,我听街上人说这事连累的长公主也被陛下一顿骂。” 石山谷道:“先前大家还都觉得小公爷出身高贵,仪表堂堂,此前对乔小少爷示好却被甩了一鞭子,是乔小少爷嚣张跋扈导致。出了这事以后,我看大家就不再说小公爷仪表堂堂了,你想啊,科举这么重要的,他都敢带小册子进去抄,而且那还是府试……就在科举中算比较简单的一场了,肯定是不学无术才会想要投机取巧的。所以啊,现在大家都说当时他被乔小少爷甩那一鞭子也是活该,指不定当时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呢。” 何似飞听了进去,道:“继续。” 石山谷赶紧道:“反倒是乔小少爷可怜见的,替他背黑锅这么久。” 何似飞捞了个甘薯,放在盘子里递给石山谷,道:“吃一个,一会儿再继续讲。” 石山谷连忙点头,道:“嗯嗯,还讲乔小少爷的。” 何似飞:“……”这小孩,还是挺机灵的。 第133章 过了年, 时间流逝的速度仿佛都快了,眼看着一下就晃到了正月十五,距离会试的日期愈来愈近, 何似飞心中也多了股紧迫感。 午间,石山谷给何似飞做好了饭,但没急着回去,道:“公子, 您……您看今日的饭菜……如何?” 何似飞正在准备净手吃饭,闻言往桌子那儿瞥了一眼, 见颜色搭配亮眼,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淡淡的烟火味,道:“山谷前几日的腌菜做好了?” “嗯,”石山谷道, “虽然是好了,但味道稍有点咸, 配着鸡蛋, 夹在胡饼里吃便可。” 胡饼也是石山谷自己烙的, 院内的烟火气便来自于此。 要是放在往常, 何似飞指不定还有闲情逸致多问他两句这是否算是北地吃法,但近期没什么兴致,道:“谢了,你回家去吧。” 石山谷下意识听话的就要转身回去, 但好像倏然想到什么,站定脚步, 双手局促的在身前交握, 小心翼翼道:“公子,您近日让我做菜的分量都不多, 而且,您也不再听我讲故事……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做饭不和您的口味……” 何似飞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道:“原来你近几日一直换着口味做饭是为了这个,不要担心,不是你的问题。” 是会试临近,他心里紧张,稍微有些食不下咽。 石山谷心安了一瞬,却还是惦记着做饭的问题,道:“公子,今儿个这腌菜比较开胃,我就多烙了一个饼子,您尝尝。对了,京城的‘琼笙社’今晨送来请帖,邀请您参加后日的文会,您看看要不要参加?” 顿了顿,他又道,“我拿到拜帖后出门打听了,‘琼笙社’是京城三大诗社之一,背后有一家‘琼笙印刷社’和‘琼笙书肆’,至于其背后是哪位大人,小的就打听不到了。” 何似飞年前年后收到不少帖子,当然,与此相对的是他也送出了很多帖子,都是让石山谷跑的腿。 但那些拜帖无非是礼貌性的问候,只需纸上往来即可,至于这请帖,得他自个儿参加应酬。何似飞最近连休沐日都不给自己安排,日日在家读书、写策问、写诗文、锻炼,为的就是能在会试上取得一个好名次。 他可完全不想参加什么应酬来耽搁读书时间。 会试不同于前面几场科考。这场可是聚集了全天下的举人的,并且,会试中出挑的答卷会被送往皇帝面前——也就是说,在这时,很可能就入了皇帝的眼。 先前何似飞已经让石山谷拒绝了一些京中小团体的邀请,但这‘琼笙社’,何似飞觉得自己得斟酌一下。 他问:“那送请帖来的人还说什么了吗?” 石山谷摇摇头:“他放下请帖就走,小的没敢多问。” 何似飞道:“无事,你先回去。” 左右等他吃完饭午休时再思考。 何似飞这边刚吃了饭,打开‘琼笙社’的邀请函看,石山谷就急匆匆跑来,他长时间吃不大饱,个头低,耐力也一般,跑这么远的路,整个人控制不住的大喘气,但他着急的一边喘一边说:“公子,我方才回家路上,听到有书生老爷讨论说后日的诗会,有那位琼笙书肆的掌柜参加。他们还说,京中品级低的小文官都挤破头想拿到请帖,好像是为了让自己上今年‘京城小报’,他们还说了润笔费什么的。” 正缺钱的何似飞:“……我这就回帖一封,劳烦你帮我送一趟。” 石山谷连忙道:“是!” 何似飞对那‘京城小报’不大感兴趣,但他对钱有想法。 他现在都十六了——放在他们村,这年纪的男子早该‘挑起家中大梁’。他现在也该为自己成亲准备一二。 - 翌日,花如锦、邹子浔二人风尘仆仆的来到京城。 打听到何似飞的住所后,二人将行李放在客栈,连拜帖都没下,便匆匆赶来。 石山谷很有眼色的在厨房准备饭菜,何似飞给二人倒了茶水,颇有些惊讶:“花兄,邹兄,怎么今日来了?” 邹子浔苦着一张脸,连连摆手,道:“别提了,我原本是打算跟咱们县学的几位教谕大人一同租‘公车’来京,但大人们考过数次会试,对其态度不温不热,都打算年后出发。我又想找何兄,但你这段时间一直不在县城,我左寻右找,都找不到合适的同行人。无奈之下,自己一个人去租公车,结果驿站不答应。最后只能自个儿雇佣了一辆马车。” 他喝了杯水,继续道,“可这前前后后已经耽搁了六七日,加上冀州大雪,又正逢过年,我便被困在了冀州,就是在那儿,遇到了同样停留的花兄。花兄应该比我早出发几日,但还是被雪困住了。” 花如锦往日翩翩如玉的风姿不再,脸上带着满满的劳顿感,眼皮下不仅肿着,还有浓浓的黑眼圈,精神头比当初考完乡试出来还要萎靡。 他道:“我离开茨州,抵达冀州的那日,其实雪不大,但车夫说担心山下雪不大,山里大雪,到时万一被困在山里,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于是我们便留在山脚下的客栈休整,祈祷翌日天晴,或者遇到进山打猎的猎户带路,好叫我们安全通过那些山脉。结果翌日山下雪都大了,猎户们不肯进山,我们便只能在冀州那个山脚下的小镇休整。那客栈……啧,即便是镇上最好的客栈,但被褥等都潮湿不堪,隐隐发臭,没有炭盆,却有老鼠……可当时我再去返回前一个县城已经来不及,只能在那儿过了个年,直到初五才出发。” 冀州挺大,花如锦和邹子浔没说那小镇的名字,何似飞也不知道是哪儿。 花如锦又道:“我在滞留小镇的第三日遇到了邹兄,当时想着会不会再等几日,就能等到何贤弟,到时大家一起当这行山府的难兄难弟。直到我们抵达京城,才知道何贤弟年前就到了。” 邹子浔道:“其实当时那小镇里,别说是客栈,就是民房几乎都被赶路的学子住满了,而且都是去年刚中举的学子。大部分早几年中举的先生都对此颇有经验,等着年后出发。当初教谕还劝我年后出发来着……我心急,没听。” 花如锦苦笑:“可不是么,越是心急,被困在那儿越是看不进去书,” 何似飞道:“巧了,自从过完年,我也是感觉日子过一天少一天,心里浮躁。” 邹子浔惊讶:“何兄你居然会觉得浮躁?” 见他惊讶的程度,何似飞忽然想起了当时潘琼说‘我觉得何兄你就像那高岭之花一样高不可攀’……县学的同窗好像都对他有点误解。 何似飞将抵在唇边的茶杯放下,道:“是,浮躁得我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说夜不能寐有点过,毕竟他一天时间都被安排的满满当当,晚上一到亥时便困,几乎沾床就睡。 但食欲不振,甚至不大想参加外界的各种活动是真的。 花如锦:“……” 花如锦看看邹子浔,似乎在用目光问他:“你信吗?” 邹子浔用目光回答:“我不信。” 花如锦点了点自己的脸上的疲态,又捋袖子露出手腕,道:“何贤弟,给你看看什么叫真的浮躁,饿瘦了,也快脱相了。” 邹子浔:“……” 那手腕跟过年前一样,哪里瘦了——花公子除了最近没休息好、舟车劳顿给呈现在脸上外,身上可是没一点变化,反正衣服没看出变宽了。 何似飞莞尔:“哦,能看出花兄最近伙食不错。” 花如锦大口喝茶。 邹子浔忽然发现,不仅是何兄跟他心目中的‘高岭之花’的固有印象不一样,就连花兄也颠覆了他原有的‘翩翩公子’印象。 这俩人是……明着演? 吃饭时,花如锦忙问何似飞最近京城可有什么大事,或者时政相关问题,问完之后,道:“因着被困在小客栈数日,这脑子有点不大好使,还望何贤弟耐心讲解。” 这个问题何似飞会。他叫了石山谷过来,对他道:“这位花公子想知道京中最近的大事,你且给他讲讲。” 石山谷愣了愣,走到何似飞身后,小声问:“公子,那还说乔小少爷的事情吗?” 何似飞差点被噎了一口,道:“这个不用说。” 有那么一瞬间,何似飞感觉石山谷这小孩眼睛中多了几分了悟。 ……他悟个什么? 花如锦本以为这小孩是何似飞从人牙手中买来的,没想到他对京中事这么了解——一看就经常混迹京城大街小巷,不是那种被来回买卖的小厮。 他再看向何似飞的眼眸中不禁带了羡慕。日后在京城当官的话,有这么一个土著百事通也不错啊。 而且这小孩眼睛黑白分明,看着就是一副机灵样。 何似飞之所以让石山谷说,是因为近期京城真的没什么大事,而小的乐子倒有不少,石山谷讲起来比他讲得有意思。 花如锦听完后,道:“既然是个安泰之年,那恐怕京中各诗社书肆要开始宴请文人,准备诗会宴席了吧?最近有什么大诗会么?” 听他这么问,石山谷突然吱唔起来。 何似飞放下筷子,道:“明日有‘琼笙社’举办的诗会。” 花如锦眸中迸射出亮光:“琼笙社?可是琼笙书肆的那个?这可是京城唯一一个从不在朝堂上站队,只负责集结天下文人清谈的文社,听说他们每一任社长都极富才名,却从不沾染朝堂之事。如今的社长,应该是曹大学士的嫡长子曹义光。” 说到这里,花如锦面带羡慕:“那是一位真正霁月清风、高情远致的君子。” 邹子浔在一旁目瞪口呆,他喃喃道:“花兄,你知道的好多。” 花如锦笑了笑:“我之所以担任行山诗社的副社长,便是因为读了曹先生的文集,深受启发。他是一位真正‘大隐隐于市’的雅士。可惜以我如今之才,想要参加‘琼笙社’的文会,还是太不够格。听说,文人乃至文官,都以拿到他们的请帖为荣。有一年一位文官没收到琼笙社的请帖,还因此羞赧的闭门不出。” 石山谷听到这里,立刻喜笑颜开。他家公子才才到京城十几日,就拿到了请帖呢! 邹子浔感慨:“突然感觉人生有了目标。我此前还在想考中进士后,当官我其实没多大兴趣的……我就是喜欢写文章而已。” 花如锦道:“我与邹兄目标一致,希望有朝一日能收到琼笙社请帖。” 第134章 然而, 与此同时,除了最开始在京城门口跟何似飞见过一面,之后再也没找到机会见何似飞的乔影在帮师父整理宴请名单时, 忽然看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名字。 他的心甚至都因为名册中的那个名字而紧张的猛跳一下。 乔影目光直直的落在‘何似飞’这三个字上面,又无意识的将其上下几个名字皆囊括在内。 忽然间心里多了点窃喜。 因为这张名册上邀请的皆是才名在外的文人,有些是师父的门生,另有些则是近十年来的一甲进士。 一甲进士, 只有三位,状元、榜眼、探花。 何似飞能与这些早已成名的名士同列一张名册, 便足矣证明师父对他的肯定。 乔影想了想,在一堆帖子中找到何似飞的回帖,打开来看。 曹义光身后带着两位小童,正好踏入花厅, 见乔影正看一封回帖,余光瞥到那回帖上的名姓, 道:“何似飞, 绥州解元, 怎么, 他回帖说不来?” 乔影脱口而出:“来,当然来啊。”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06节 曹义光打量了自己这个徒弟一瞬,丝毫不掩藏自己眸中的疑惑。却施施然落座一方,烧水煮茶, 即使才年过不惑,却有一股飘飘然的仙风道骨之意。 他问:“何故看这么久?” “……字好看。”乔影将回帖合上, 闷头道。 “绥州余明函的弟子, 自然是哪儿哪儿都挑不出问题的。”曹义光倒也没怀疑,乔影自幼跟他学习写字, 对书法优秀者惺惺相惜,完全能说得通。 就在此时,乔影又问道:“师父知道他是余明函余老的弟子?” 曹义光笑道:“知道。” 不用乔影再问,他便解释了道:“前几年有位罗织府出身的进士,清谈‘余明函三起三落’的原因时,说起了这点。” 乔影又问:“那您是因为他是余老的弟子才邀请他的么?” 曹义光笑了笑,问他:“你觉得,绥州余明函,在成鸣二年,还有多少名气?” 那便不是了。 似飞是靠着自己的实力被师父看中的。 乔影心中的雀跃几乎要呼之欲出。 曹义光大的目光依然温润儒雅,不会给人一丁点被看穿小心思的羞赧感,同时也十分上道,不需要乔影继续多问,便接着道:“他确实是我点名要邀请的学子。” 乔影眸光晶亮,仔细的咀嚼着师父的每一个字——师父没说‘之一’! 曹义光道:“不过,我邀请他并非因为他的诗才,我曾拜读过他十三岁所书的《可叹》、十四岁的《初晨赴章辛村》《夜泊》,以及十五岁的《游灵岩山》,确实是难得一见的诗文奇才,可让我更加欣赏是他所写文章。” 乔影怔忪了一下,重复道:“文章?” 曹义光道:“是,我也是因为他的文章才邀请他参加此次文会。” 乔影跟师父只学了练字,其他的涉猎不多。加之他年纪小,十来岁的少年喜欢风花雪月多过朝堂政治,因此,乔影关注比较多的都是诗文、诗会这种轻松便可博得满堂彩的方面。 至于文会、清谈会,前者囊括了从朝堂政治到市井消息,从诗词歌赋到舞乐书法,无一不含;后者则大多是以老庄和佛教内容为主的辩论,十分考验人的口才和思辨能力。 至于何似飞的文章,前一场乡试的主考官是曹大学士,若是在个州见着了出色的答卷,底下之人应该会带回来给曹大学士过目。他这老师很可能就是通过这个看过似飞文章的。 似乎察觉出乔影在想什么,曹义光又道:“如果是诗会,自然也会邀请何解元的。” 乔影:“……” 这会儿才反应过来的乔影乍然抬眸,看向师父,却见他目光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对他伸了伸手:“整理了这么久,应当累了,喝些茶休息片刻。” 顿了顿,曹义光又道:“今日的劳费,便算付了。” 乔影:“……” 他这师父答疑解惑时是真的给人答疑解惑,但说话不明不白是也是真的不明不白。 ——到底是用他这上好的雨前龙井抵今日劳费,还是方才那些话抵今日劳费啊? 不过,乔影在师父面前脸皮还算是厚的,反正他当年各种胡闹、在京中出大丑的样子师父也都见过,早见怪不怪——不行,扛不住他师父了。 乔影匆匆喝了茶,将名册整理好,又匆匆回府了。 明日,便是琼笙社的文会。 在花如锦和邹子浔羡慕的目光中,何似飞拿出请帖,进入琼笙社的梅园。 ——何似飞有说过不用他们相送,但花如锦是真的想在外面围观一番琼笙社,至于邹子浔,这会儿没了主见,就跟着花如锦来了。 何似飞甫一进入,立刻便感觉周围安静了一瞬,原本在门口驻足交谈的十数位青年齐齐偏头看过来。 “这是哪家的公子?怎么瞧着有些面生。” “可能不是京城的?” “不是京城的就更值得震惊,这可是琼笙社壬辰年开年第一宴,不会随便请什么空有虚名之辈。何况这位公子未及弱冠,看着约莫十六岁左右。” 毕竟,连京中百姓都知道,琼笙社的开年第一宴,可是许多小官都挤破头想进来的。 于是,下一瞬,何似飞感觉他们都朝自己走了一步。 何似飞手臂缓缓抬起,指端并拢与胸前,大臂小臂成锐角,却没有欠身亦或颔首,只是露出一个张扬又不失礼数的笑容,道:“在下绥州何似飞,见过诸位。” 话音落下,才稍稍欠身顿首。 “原来是绥州的少年解元,今日一见,果然英雄出少年。”人群中一位青年拱手欠身回礼,道,“在下翰林院萧索。” “在下茨州马召桦。” “……” 一时间,何似飞认下了不少人。 待他走远后,方才聚拢起的人又道:“少年解元,意气风发,狂且知礼,举止倜傥,潇洒佻达。” “少年解元不少,原本以为又是一个木讷的书呆子,”有人纸扇轻摇,笑着道,“何解元跟我想象的当真很不一样。” “倒如我猜的一般,且看他的诗作,字里行间满是少年意气。” “非也,那哪是少年意气,是真正的豪迈。” 此刻,何似飞面前有一小童带路,道:“公子,小的先带您去看今日文会上您的辩题,这边是落梅阁,请跟我来。” 何似飞昨日跟花如锦了解过文会流程,虽说各地文会大同小异,但一般都是先拿到自己辩题,约莫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思考该如何辩论,同时还可以借纸笔记下自己的想法;随后每二十位文人围桌而坐,开始辩论。 每当有人接不上茬时,便得起身为其他人倒茶、剥果。 不过,文人间也并非和睦一片,有时不小心会将有积怨之人分到一组,他们可能惩罚的过分一点,会让人脱靴、喝掉自己剩下的冷茶等。 当时,邹子浔听到这里接连称奇。 花如锦则道:“我们现在还年轻,接触不到那个圈子,但任何地方都并非白纸一张,只存在真善美。那些最最清高的文人也不见得道德感会有多强。此前有个很出名的文会,输了后得将自己的妾室送给头筹者。有一文人颇爱面子,确当真文采一般,参加这文会三次,输完了自己的妾室、正妻,最后居然把自己十四岁的弟弟送了出去。后来便被当地知府彻查,抓了两个文人,才让其办不下去了。” 何似飞想到这里,决定先跟小童打听打听拔得头筹的奖励还有接不上茬之后的惩罚。 小童笑着道:“公子您这么年轻,一看就是第一回参加咱们文会。这是咱们琼笙社的开年第一宴,头筹者可以获得琼笙书肆今年十二个月,每月一次的优先出书权。除此以外,文会论道的记录也会发行在京城小报上——这是咱们京城发行最广的小报之一。还有啊,咱们小报每月有一次‘名士版面’,头筹者还能上今年首月的版面呢!” 何似飞听得仔细。 此前他在木沧县,曾有过木沧县的书肆、行山府的书肆,乃至罗织府的书肆找他出诗集。大多都只是截取他几首有名的诗集,编撰入诗集册中,配合着其他名人的诗集,销量更好,直接可以用活字印刷术来印。 还有一些单独只出他个人诗集册,这个得看销量,前期都是找人手抄诗集的。 总的来说,前者即便每一册分成到的银子少,但因其销量大,总计能拿到手的银子还算颇为可观;后者虽说一本就饶给他五百文,但以何似飞的名气,还做不到‘畅销’,故此拿到手的银子没有前者多。 他觉得,听这小童所言的‘京城发行最广的小报’,怎么说也得是他在木沧县润笔费的十倍吧? 怀揣着这个想法,何似飞跟着小童进入了落梅阁。 落梅阁成八面,除大门外,其他七面皆有窗扇,此刻窗扇大开,阁外种满红梅,阁内墨香悠然,真像一处人间仙境。 甫一踏入,何似飞先看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人正背对着他写字,腰杆挺直,像一把收鞘的宝剑。寒风带着梅花瓣打着旋儿的飘入,吹得那人桌上纸张簌簌颤动。 乔影想要关上一扇窗,甫一转头,便看到那个日思夜想的少年站在门口。 深沉的曾青色长衫也压不住他身上的少年意气,反而更突出他的眉峰、眼角的锐气和傲气,可这些所有狂傲之气,都在他微微下垂的眼尾里收敛了起来,显得疏离冷淡,却又无端便让人想要同他交谈,去探寻那些意气都归向何处。 风中的花瓣似乎阁外喜欢他,在他袍角流连。 何似飞先反应过来,对小童道:“多谢你带我来。” 小童自然是认识乔影的,但他见到乔小少爷这位‘京中恶霸’就害怕,赶忙给何似飞欠身后,出去迎接下一位文人了。 乔影见小童走了,怕何似飞误会什么,忙道:“我……这琼笙社是我师父开的,我平时会帮他整理一下名册,昨儿个看到了你,便跟来了。” 笑意让何似飞的眼睛看起来柔和不少,漆黑的眼珠里清楚的倒映着蓝天白云,红木窗棂,以及几步远的乔影。 乔影听到何似飞说:“我想攒点老婆本怎么这么难。” 不出意外,琼笙书肆应当也是曹义光先生开的了。 乔影耳朵发红,凸显的那颗红痣愈发精致漂亮。 他瞬息便理解了似飞的意思,喃喃道:“不、不是的,那书肆是旁人开的。” 第135章 “公子, 这边请,落梅阁便在前方。”何似飞身后不远处再次传来小童的引路声,只听脚步声不断逼近, 阁内谈到‘老婆本’的两人却俱是没动。 乔影仗着自己是侧身,初进门的人第一眼看不到自己的脸,此刻,落在何似飞脸上的目光一错都不错。 两人分明都在京城, 且从乔府到小院,坐马车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却因为世俗礼教,一面都见不上。 这反倒比此前两人相隔大半个国家还要煎熬,让乔影心中思念的情绪成倍成倍叠加。 因为那时他的心思在开镖局上——从京城到绥州,乃至行山府木沧县, 这一路上镖局如何选址,如何布置, 如何运行, 如何选人……都让乔影仔细琢磨了许多日夜, 耗费了他不少精力。同时, 也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现在这样同在京城却不得见,当真是磨人。 何似飞也同样在看乔影,上回在马车里太黑,看不大清楚。要是仔细算来, 两人上次正儿八经的见面,都是前年县学岁考那日了。 脚步声此刻已经到了门口, 乔影余光里能瞥到来人身影后, 立刻垂眸磨墨,掩饰自己猛烈跳动的心脏。 却见何似飞上前一步, 站在了书案另一侧。 小童所领之人同样是个年轻的书生,书生见落梅阁已经有两人,询问小童:“是在这三个题目里随便选一个吗?” 小童道:“是,公子选中后,请将这张纸卷起,代表此题目被选过一次。” “哦。”公子走到窗边,背对着众人开始看题目。 此刻,何似飞正站在乔影对面磨墨,一条书案之隔,两人坐着同样的事情,却没有任何眼神交流,仿佛不曾相识。 随后,何似飞又从笔架上抽了一支笔,乔影以为他在梳理文会辩论的逻辑,心想,如今这样,像极了当时在行山府和罗织府时,两人对坐交谈、思辨的时光。 旁边那公子继续开口,问:“这份标题怎地卷了这么多张,是代表前面有如此多人都选了这题目么?” 小童道:“是,公子。” 那三个题目乔影自然都是知晓的,但他不知道方才似飞卷了哪条,此刻便悄悄抬眸,想去看似飞纸上写了什么。 这一抬眸,乔影当下就愣住了,可在呆楞之后,他又特别想笑。 因为……何公子他写得字是倒着的。 不仅字是倒着的,就连顺序也是自下往上——从乔影这边看,才完全是正常的句子。 乔影心生欢喜,下意识想要纠缠何似飞的眉眼,却不料他面上一派认真,只是下一行字成了:「别看,要脸。」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07节 乔影:“……” 乔影自己也提了笔,想要像似飞这样写,却总是不得要领。毕竟即便对每一个字的架构都特别烂熟于心,也不能保证一下就将反着的字写清楚。 乔影到底是练了十多年字的人,虽说写的歪七扭八,比初学蒙童还要难看,但终究是倒着写成功了。 他本来想说“就想看看何公子”,亦或者“没看出何公子脸红”。但落在纸上的,成了这一句—— 「何公子练了多久?为何练?」 这么撩得人心里小鹿乱撞小猫乱挠一样的手段,乔少爷稍微有些吃醋了。 何公子:「没多久,就过年这几日练得。因情绪紧张,如此练字缓解压力。」 乔影到底写的慢,何似飞写完这句,又写了一句:「少爷带鞭子了么?」 乔少爷:「没带。我……我一般不会揍人的。」 他有些紧张,何似飞一定是听到了京城的传闻才这样的。 何公子:「揍,该揍之人。」 那样一个能在府试中作弊的人,想必平日里品行好不到哪儿去,定是先出言不逊,不然乔影何故平白抽他? 乔少爷:「那……鞭子?」 何公子:「从没见过人使鞭子,想看。」 乔少爷耳廓红得厉害:「自那以后,我爹把我鞭子收起来了,待我要回来,耍给你看。」 “这位兄台,你、你对这些题目都思路如泉涌吗?我瞧你一直在写,要不我们俩先说道说道?”方才那个书生端详了三个题目许久,忽然转身过来要看何似飞写的。 乔影紧张的天灵盖都绷紧了。 他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名誉,只是这会试前如果自己跟似飞扯上关系,陛下为了不让乔家再壮大下去,一定会将似飞的会试和殿试排名往下压…… 他几乎下意识要端起桌上的墨盆,将其全泼在那过来的书生身上。 只见何似飞依然拈着笔,只是转过身,朝那书生走去:“兄台想说道哪个论题?是‘昭苏而涤决之者,宰相责也’……”「1」 书生思路立刻被他带走,跟着他到了窗边,乔影这边飞快又假装不经意的将似飞这张字和自己的字收起来,避免被有心人看到。 “公子好文采,”那人听何似飞说了几句,忍不住打听他的来历,“方才我进来就瞧见公子了,公子看着年纪不大,就能得到琼笙社的请帖,定极富才学。如今稍作交谈,果然如我所想。” 何似飞道:“公子过誉。” 那书生见何似飞说完这句,就打算重回书案边,并没有吹捧回来的意思,神情间带了些许讪讪。 但他又着实想跟这位年少有为的公子相交,决定卖他一个好,低声道:“小公子,你可知书案旁写文章的是何人?” 何似飞顺着这书生的目光看过去,正好跟乔影偷偷瞥过来的视线对上。 乔影紧张的呼吸都屏住了,以为那人看透了他们的关系。 却见何似飞忽得敛起眼眸,一本正经道:“公子知道?” “自然是知道的,”书生见乔影看他们这边,紧张的想走,可不好把话才说一半就走,于是将方才本就很低的声音又压低几分,道,“那是乔家的小少爷,就……会甩鞭打人,射箭比男人都射得好的乔小少爷。他看过来了,我先走了啊,公子。” 小童也赶紧跟着走了,落梅阁又只剩下乔影和何似飞两人。 乔影正想落笔继续问:「你们方才说什么了?」 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何似飞还没意识到这是什么,毕竟带他的小童没提起这个,但乔影已然开口:“这是召集众人前去红梅阁作诗的铃声。”他指了个方向,“这边走约莫三百步便可到。” 何似飞对乔影微微颔首,打算转身离开落梅阁。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乔影张了口,想要叫住他,却又怕耽误他的正事,到底没有开口。 跨出门槛后,何似飞突然停下脚步,顿在原地,微微偏了头,道:“乔影少爷,就此别过。” 说完,不等乔影回应,便重新举步,离开落梅阁。 之后的文会流程同何似飞所了解的一致,作诗、写赋热过场后,便到了文会的重头戏——论道。 这个‘道’并非特指道家流派,而是囊括朝廷政治、社稷民生等各方各面的内容。 分桌前,有些同何似飞一般出身、靠着自身才学登入天子堂的书生主动同何似飞交好——经过方才的诗会,他们已经看出这个年轻人的胸有丘壑,便打听了他的来历,见何似飞同样出身微末,心中便多了份惺惺相惜。 何似飞对他们的示好照单全收,并且一一礼貌回礼,但对于他人近期的邀约,则无奈婉拒:“大人,小子正在准备二月末的会试,日日都在折节读书。” 听到这里,邀约他的人以为何似飞会顺口再说一句:“待科考结束,小生登门拜访,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不料,何似飞下一句却是:“科考结束后,游湖纵马、踏青赏花、蹴鞠弹琴,小子都奉陪。” 先前大家还当何似飞口中的‘折节读书’是谦辞,毕竟,十五岁的一州解元,应当真是在娘胎里就开始读书,才能读到这地步吧。没想到何解元在读书之余,居然还有这么多兴趣爱好。 真让人意想不到。 接下来,还有更让人料不到的事情——何似飞所选的题目居然是‘御策’。 方才跟何似飞交流的诸位文官本以为何似飞这种没进过朝堂的小子,怎么着都该选‘农桑’,实在不了解农桑,说说‘老庄’也行。 毕竟这些都是可以亲身接触,或是从书册上学到的东西。 但‘御策’……讨论皇帝该如何决策,这一般都是内阁大臣、御史台的事情,他们这些不入品的小文官都不敢妄自讨论,何似飞这十六岁的少年,居然就胆敢选此题! 方才跟何似飞交流过,对他印象不错的文官们纷纷摇头,他们原本想放放水——如果何似飞跟他们一桌,他们怎么说都不会让何似飞输太多次,不然就太不给小少年面子了。 可他选了御策,那大家都爱莫能助。 ——选这个辩题的一般可都是翰林和御史大夫啊。御史台那群人连皇帝都敢批判,更不会对他这么一个少年手下……不对,口下留情了。 何似飞见自己和诸位大人们不同桌,表情也怔愣了一瞬。 虽说他没有要这些大人们放水照顾的意思,但方才交流的那么融洽,他觉得大家再同桌辩论一番,更能增进感情。 ——日后大家当了同僚,有这份感情在,就等于自己在朝廷中多了一点人脉和助力。 可万万没想到,这些主动同他交流的大人们,居然没有一个选御策的。 何似飞:“……” 见他怔愣时那一副少年气,有一位特别爱提拔后辈的大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无妨,琼笙社的开年第一宴,能参加即是很厉害,一会儿不要紧张,随意发挥吧。” 其他大人们也叹了口气。 毕竟,他们都是有照顾何似飞意思的,要是何似飞参加琼笙社的文会,又排名不错的消息传出,那么他在京中文人圈内,定然会很快声名鹊起,届时,会试答卷再出彩些,指不定就能进前三。 这样,殿试的排名也不会太差。 可怪就怪在这少年选了个‘御策’。 他一个半大的少年,连京城都是第一回来,好好地选什么御策呢?! 在大人们惋惜的目光中,何似飞走向翰林、御史台士大夫那一桌。 甫一见礼落座,在座的御史大夫们眼皮俱是一跳——在座的其他人都是老熟人,方才他们见空了一个座位,本以为是哪位大人物,正期待着,没料到……居然是个毛头小子。 跟这么小的少年讨论御策,怕是会听到不少天真言论。 当真是白高兴一场。 第136章 一位面相古板, 蓄着山羊须,看起来约莫不惑之年的男人冷哼一声:“市井小儿,竟敢妄谈御策。” 何似飞张口便接一句:“乡野少年, 借胆班门弄斧。” 此话一出,其他原本有些失望的翰林和士大夫们都忍俊不禁。这小少年挺有意思。 王大人,也就是方才讥讽何似飞的那位。此人一向刻板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时常倚老卖老, 他们这些后辈往往当值时都会被王大人批判,却敢怒不敢言, 只能默默忍了。 没想到这少年居然能灵活应对。 王大人听到何似飞说自己‘乡野少年’,后面又‘借胆’、‘班门弄斧’,虽说是回答他那句话,却也算把在场所有大人都恭维了一遍。于是, 他眼睁睁看着在场除了他的所有人都因为那少年的一句话舒展了眉眼,还有人对那少年微微颔首, 看来是有相识一番的打算。 王大人嗤道:“油嘴滑舌。” 他本来只是想给人一个下马威, 却不料被人巧妙化解后, 还成了他人的垫脚石。简直气得肺都要鼓起来。 这一句何似飞便没再回, 只是微微低了下头,似是有些难过。 在座有些人稍稍皱了皱眉,觉得王大人这么说一个小少年有些过了;有些则在心中惋惜,被王大人这么一骂, 此少年可能本来肚子里对御策就没多少墨水,这下就说不出什么来了。 铃响再三, 文会开始。 王大人作为一众文官中年纪最长, 资历最高,虽不是官位最大, 但却因为御史台出身,其他高位者不愿得罪他,便成了开场讲述之人。 “虽然,期间英君谊辟,固有号为稍稍知道矣,而又诅于行道之不利。”顿了顿,他看向何似飞的方向,见少年人不知何时已经抬起头来,便道,“你接。”「1」 何似飞起身,正准备接。 王大人又道:“小子应该第一回参加文会,记得先报家门。” 这便是要自己输得更彻底些吧,毕竟若是传出去,‘那个文会上没接住辩论的小子’和那个‘何解元受邀参加文会,居然第一句就没接住’,肯定是后者对何似飞名气损伤的更大一些。 何似飞道:“绥州何似飞,接大人之论。知务德化矣,而不能不尼之以黄老。知施仁义矣,而不能不竭之以多欲。知思念行仁矣,而不能不画之以近效。上下而三千年间,牵补过时……”「1」 王大人先是见何似飞说了上来,当即面色一凛,后见他能言之有物,对仗工整,语速虽不快,却也一个磕绊都没打,似是开口说的时候,这句话已经成竹在胸。 在座其他大人原本还对何似飞抱有或怜悯,或可惜的心态,却在何似飞一段流畅的辩论出口后,所有感情当下都被震惊所替代。 ——何似飞虽没参加过文会,但他三年前就开始跟不同的人辩论,刚开始是单纯辩论四书五经中的某一句话,后来就是时政,再后来又加了民生、农桑,就连御策,何似飞也不是毫无涉猎。 更何况,考过乡试后在村子里住的那两个月,何似飞再同老师辩论,大部分情况下已经能不落下风,偶尔还能略胜一筹。 要知道,何似飞偶尔能赢的人,可是余明函啊。 王大人没说停,何似飞就一直往下说,刚开始讨论的内容还算浅显,后面就有些深奥,但却不是空想那般的深奥,而是真的细思之后能有启发人心之效用的深入! 渐渐的,其他人都听了进去,甚至还包括那位本想让何似飞出丑,以此来彰显自己‘辈分’的王大人。 谁都没发现,他们这一桌旁边出现了另一个留着胡须,年逾不惑的男人,只不过这人脸上没有丝毫刻板,反倒是一直面带笑容,周身带着一股出尘的仙气。 片刻后,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小声道:“曹先生。” 曹义光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边,眸光中依然带着笑意,虽没有说话,却也让那人镇定、安静下来。 何似飞直到说完王大人起头的这一段才停下,他的话音落下,便能感受到自己身边安静如鸡,即便有声音,也是从远处其他桌边传来的。 何似飞目光从自己面前延伸到王大人那边,开口:“大人,绥州何似飞已说完。” 王大人显然也看到了曹义光,他敢在在场所有人面前‘卖老’,却是完全不敢对着曹义光卖的,且不说曹义光同他年纪一般大,单单是曹义光在天下文人心中的地位,还有他背后的琼笙书肆,都让他多加忌惮。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08节 王大人张了张口,想接何似飞方才的最后一句辩论,并给他的说法做一个总结,他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竟然没办法接…… 倒不是他内心没有想法,就是他总结起来有些像大白话,完全达不到何似飞那脱口便是骈文的程度。 这么接……感觉就是自曝老底自取其辱。 就在王大人想要开口让曹义光曹先生总结时,曹义光也开了口:“王大人?” 恰到好处的疑问语气,让王大人不开口都不行。 王大人:“……” 这真不是曹义光刻意为难王大人,他只是提醒王大人要遵守规矩。毕竟,王大人那么喜欢规矩中的‘敬老’这一点。 - 琼笙社开年第一宴的头筹居然被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拔得,这个消息当晚就传遍了整个京城文人圈。 有人饮酒忿忿:“定是因为没邀请我,这才被那少年给抢了风头。” 有人摇扇自怜:“邀请我了,可我那日当值,走不开,哎。” 大多数人都比较理智:“那少年到底何来头?讨论的哪一论题?同桌都有谁?这么小的年纪,只要不是跟王大人一桌,其他的……让给他一个头筹也不是没可能啊。” 翌日,京城小报便发行了整整十八页,将文会记录清清楚楚的登记出来。 午间,石山谷在厨房做饭,花如锦和邹子浔带着京城小报走进何似飞的小院,道:“似飞啊似飞,你先下可成了壬辰年开年京城最风光的人。” 何似飞看了一眼他俩的打扮,略微一想,便猜到了实情,道:“京城小报不好抢?” 花如锦道:“可不是,我让我书童进去抢,那琼笙书肆还不给卖,说前面已经有不少书童抢过了,担心有人积攒多份,再高价另外售出。必须得正主亲自来买。于是我和邹兄便过去了,邹兄挤得快一些,买到了,我就沾了光,能与之同观。” 邹子浔还心有余悸,道:“……琼笙书肆这么安排,真不会得罪人么?” 毕竟要正主亲自去买,有些正主定然不会自己出现在书肆,可这些人又想看到,琼笙书肆就把人给得罪了。 何似飞思考了一下,道:“我觉得,那些达官贵人、王公贵族等,琼笙书肆定然会亲自派人送几份上门,而剩下的……也就不怕得罪了。” 花如锦先前也为此疑惑,闻言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道:“京城还真是一个能把人按照三六九等分得明明白白的地方。我等当真是最底层之人,只能自己去买。” 何似飞这回倒没完全附和,而是道:“花兄,琼笙书肆让诸位亲身去买,也是担心小报被有心之人囤积在手,他们高价售出,反倒是让更多家境一般的书生看不到小报。如此一来,倒是维护了底层文人。” 亲身去买和拿钱也买不到小报,对于想看小报的人来说,自然会选择前者。 花如锦道:“这么一想,倒还真是如此。” 邹子浔一直在看这份小报的内容,道:“何兄的这份辩论,我这么看都觉得十分精妙,简直是改一百遍可能都写不出来,何兄却可脱口而出。太让我佩服了。” 何似飞道:“倒也不算完全脱口而出,此前跟老师便讨论过类似的辩题罢了。” 邹子浔“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花如锦则看了邹子浔一眼,微微摇头,未置一词。 等他们出门,走在路上,花如锦才对邹子浔道:“邹兄,虽说何贤弟之前讨论过类似辩题,但你且仔细看看小报,王大人起的头……那是讨论过类似辩题就能脱口而出的么?” 那是得把自己此前的论点打乱,重新整合语言,才能接得住的。 邹子浔:“……!” 何似飞在琼笙社的宴会上大出风头,皇帝甚至都让人买了一份小报送进宫里,仔细看了一遍,笑道:“这小少年有意思!” 太监立刻将何似飞的来历籍贯,师承何人都说了一遍,皇帝微微有些惊讶:“那岂不是算朕的同门师弟?” 他这么一说,太监的额角当即跳了一下,就连最近给皇帝讲授制衡之策的内阁首辅都沉默一瞬。 首辅大人躬身行李,劝道:“陛下。” 皇帝收敛了一些,道:“你们啊,严肃古板。朕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首辅道:“陛下请讲。” “也没什么,就是这小报上怎么没写少年郎的师承,意思是京城中人还不知道他师承余老?”皇帝问。 太监自从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跟着他,对他的想法了如指掌,道:“可不是么,奴婢问了那买小报的侍卫,京城中人确实还没几个直到何小公子何解元的师承。” 皇帝又问:“那他为何隐瞒?” 太监想了想,道:“奴婢猜,原因有二。其一,余老曾与先帝闹出过些嫌隙,先帝甚至在气头上时说过不要余明函弟子入仕。” 第137章 太监一边说着, 一边悄悄打量陛下的神色。 而首辅唐大人却微微皱了皱眉,显然是觉得这位太监总管说得有些夸张了。 ——十六岁的少年想要扬名立万? 光是听着就觉得异想天开。 皇帝却照单全收,摸着下巴思忖片刻, 道:“那可真是有志气啊。” 片刻后,他离开暖阁,屏退身边所有太监和侍女,来到坤宁宫。 坤宁宫的太监宫女们见到皇帝到来, 立刻很有眼色的鱼贯而出,只剩下太后乔静肃立于堂屋正中。 皇帝见过礼后, 笑了笑,上前几步:“母后怎么还站着?”说着,就要扶她。 乔静一把甩开皇帝的手,捏着帕子的手骨节绷紧, 指甲上都没了血色。 皇帝垂眸看着,静默一瞬, 忽然后退几步, 道:“朕就站在这儿, 跟母后说说话, 成吗?” 话语温和,像是在征求对方的意见。 堂内一片静默。 乔静拒绝的意思溢于言表。 皇帝自顾自开了口:“唐大学士总是致力于将朕掰到他所觉得的正途上去……” 乔静嘴唇都在颤抖,她想要让面前这个人滚,可还得顾忌皇家礼仪, 只能直直的站着,冷声道:“哀家不想听这些!还请皇帝日后不要再来坤宁宫!” 皇帝平静的接受了乔静愤怒的目光, 随后, 微微垂了脑袋,像小时候太调皮被夫子告诉娘亲后, 自个儿来娘亲面前请罪的模样。 在他们一家还没离开襄殷的时候,乔静都会温柔的抚摸继子的脑袋,仔细询问过他的心情,劝他尊重夫子,好好读书。 现在……乔静声音里带了几分颤抖:“请皇帝离开!”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叫出‘陛下’这个称呼。 皇帝眼睛睁大了一些,因为政务劳累,额上抬头纹明显,却无损他的风度气场。 可能因为听到主人的声音,亦或者是感知到主人的情绪不大对劲,太后乔静养的猫从偏厅跑出来,悄无声息的抬头打量了一下主人,随后很熟练的蹿到皇帝腿边,用脑袋和脖颈蹭来蹭去。 皇帝蹲下身,摸了两下猫头,这猫冲他‘喵’了一声,随即抬起脑袋,示意该挠脖颈。 皇帝的情绪瞬息便缓和下来,继续方才的话,道:“唐大学士觉得朕应该循规蹈矩,励精图治,明辨是非,不听从外界任何浮夸言论……就像、像父皇那样,对外永远表露出理智冷静的一面。” “可朕偏偏不如他所愿,小六子跟了朕多年,惯是能摸到朕的喜好,专挑朕喜欢的说,浮夸、妄诞的话张口就来,一边说还一边打量、琢磨朕的态度。朕自然是给小六子面子的。”皇帝本来是想将这件事当一件趣事告诉母后的,可由于方才的争吵,说到这里时,显得略微寡淡。他还是继续开口,“唐大学士看到小六子哄了朕开心,面色奇差,最后只能不情不愿的跪安。看样子,今晚朕就能收到‘劝学’‘劝正经’‘劝严肃’的奏本了。” 皇帝说完时,猫咪已经躺在他脚边,满足的眯着眼睛。 近日坤宁宫炭火烧得旺,猫极爱躺在通风又凉爽的地方,才能找到一点过冬的感觉。 皇帝一把一把的捋着猫,渐渐回忆起当年,当年,静娘跟他的对话—— “我发现你是故意的吧?” “故意什么?静、静娘?”他还扎着双髻,语气一派无辜。其实心早就提了起来,担心静娘看出自己的小心思。 那会儿他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他就是觉得静娘很好,想呆在静娘身边同她多说说话。 但从小没有母亲,缺失了母爱的孩子表达起感情来总是有些别扭的,他一边想多陪陪静娘,一边又担心被静娘看破心思。 “你故意惹夫子生气,看着夫子气得跳脚,看着他给我告状,你想看他笑话是不是?然后你知道,我又舍不得打你骂你,即使你看了夫子的笑话,我依然只不过轻轻训斥你一顿,最多罚你在我书房里多写五张大字……”纵然乔静没有自己的孩子,但初嫁过去即为人母,她早已能用母亲的姿态同小孩讲话。 他当时心里有些窃喜,静娘没看出他的想法;可又忍不住生气,静娘怎么就没感觉到,他其实喜欢同静娘一起相处啊…… 今日,已是皇帝的他再一次惹了大学士生气——跟小时候不一样,小时候他是自己跟夫子对着干;现在却是养了一个会察言观色的小太监,只要他抬举这小太监,大学士就生气。 当时,他在御座上,看着唐大学士几乎要吹胡子瞪眼睛,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十年前的事情,于是他迫不及待来到坤宁宫,想跟太后说这件事。 说完后,好像……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感觉。 皇帝最后在猫头上薅了一把,站起来背过身,道:“母后好好休息,朕下回再来。” - 与此同时,乔影将昨日收起的纸展开,拿出一本空白的书籍,小心翼翼裁剪下其上「别看,要脸」这句,将其倒着贴在书册上。 雪点来书房给乔影添炭火,悄悄瞄了一眼主人在做什么,片刻后退出去。 于是,接下来雪点和霜汐的对话就成了这样—— “少爷是不是太想念何少爷,所以贴纸都贴倒了?” “可昨日不才见过么?” “这你就不懂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半日也够一个半秋了。” “……” - 何似飞在送走花如锦和邹子浔后,便继续温书、练习策问,至于之后的其他拜帖——交换名帖的交换,邀请他上门参加宴会的拒绝,约会试后游玩的暂时先不做答应…… 这些交际原本不难,可就是捱不住数量太多,导致有次花如锦上门蹭饭,就看到何似飞桌边擂了不少回帖。 做好饭端上来的石山谷看起来也比往常要蔫儿一点,无他,已经送了一早上回帖,看样子下午还得继续送。 何似飞给了他银子,让他坐马车来回,省力也省时,不过有些人家门口马车不得通行,这么来来回回一直跑,还是挺消耗精力。 花如锦用折扇轻打自己的掌心,道:“要是我何时能有何贤弟这等烦恼,怕是晚上睡觉都会被笑醒。” 何似飞写完最后一个字,将这张纸先放在一旁晾着,又重新拿了一封,神情认真道:“这对于我来说,大概不是烦恼。” 花如锦愣了一下:“不觉得回帖麻烦吗?” 何似飞还是一派认真的神色,道:“不麻烦,正常社交而已。” 花如锦折扇都打不动了,将其插在后腰,仔细看了何似飞一会儿,发现他真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他心道,看来还是自己以自我代入,先入为主的以为书生们都不大喜欢这种场面上的社交。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09节 何似飞对此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他只是向着自己的目的努力而已。 只要对他最后的目标有所裨益,何似飞便会主动去做。 二月渐近,会试将至,琼笙社文会的热度过去不少,何似飞这边帖子也少了许多。 花如锦前几日来还经常来蹭饭,后面便不大过来了,就连石山谷都说外面路上的书生老爷们少了很多,应该都在自家温书复习吧。 在二月十七日这日,贡院门口终于贴上了会试相关内容,紧接着,无数举人哗然—— “今年的会试居然在三月初六?” “怎么这么晚?” “嘘,听说是三位大学士一同出题,都想让自己所出之题比重高些,为此产生了一些争执,陛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刚开始放任此事发酵,直到太后出面相劝,才得以拍板钉钉。” “敢妄言皇家之事,不要脑袋了?” “……” 何似飞从贡院门口离开,直接去了琼笙书肆,在那儿挑了几本书后,再回到小院。 考试时间推后,打乱了何似飞的温书计划,他之前紧赶慢赶,连休沐日都在学习,为的就是能在二月下旬将所有书册内容过一遍,保证知识点烂熟于心。 没料到会试直接推迟十来日…… 那剩下的时间他也不能闲着,便买些大学士、曹义光等先生的著作回去翻看。 消失了许久的花如锦和邹子浔又一次出现在何似飞小院,邹子浔见到何似飞买的书,道:“唐大学士这本算科全解我也买了,实用性很高,不过里面的题目难度偏大,感觉会试应该不会考这么难的吧?哎,你们说好端端的,大学士们争执什么呢,还要太后出面劝皇上……” 花如锦闻言凑过来瞧了一眼,道:“算科难不难可说不定。意在下看,今年会是被推迟,十有八九是某种题比重突然增大,导致三位大学士决策时犹豫不决,这才拖延至此。” 何似飞语气里也带了点迟疑,道:“成鸣元年至今,各项决策同往年并无区别,按理说科考时各类题目比重不该变化才对。不过,花兄说得在理,要不是某种往年占比不大的题目今年突然比重增加,应该也不会推迟到三月初六开考。并且,邹兄,外面流言不可尽信。” 花如锦颔首:“何贤弟跟我想到一块去了。外面都在说是大学士们产生争执,才导致会试延迟。其实仔细一想,真实情况应当是陛下点了各项分值后,才引得大学士们发生争吵。” 邹子浔看看花如锦,再看看何似飞,见何似飞没有出言反驳花如锦,整个人都怔愣住:“何兄,花兄,你们怎么推断出外面留言是反着的……虽然这么一听好像逻辑更通顺了些。” 何似飞并没有解释这个,而是道:“虽说他们确实有争执,但题目比重到底变没变,这个有待商榷。” 花如锦原本都打算一会儿也买一本算科书,这十几日就好好温习算科书了。毕竟往年算科比重不算大,今年争吵的这么厉害,感觉算科比重可能会被扩大,但听何似飞这么一说,花如锦内心也不确定起来。 他觉得何似飞说的十分在理,甚至很想再听听他的猜测。 花如锦道:“何兄,你的意思是……?” 突然升了辈分的何似飞:“……” 他沉默片刻,道:“全面温书吧,不要把宝压在某一方面,补全自己的薄弱之处才是重中之重。” 何似飞想的是,既然他们第一反应是算科比重大大增加,那么绝大多数举人都能想到这里。可事实当真如此吗?就好比那流言,反过来理解,又是另一个意思了。 邹子浔见他面上没有轻松的喜色,方才浮躁的心也冷静下来,打算回去全面温书复习。 第138章 在京城的‘算学’热潮愈演愈烈时, 终于到了三月初六,会试开始。 照旧是检查身上有无笔墨书写痕迹、解开头发检查有无藏夹带等——此前最多是两列士兵检查,这回检查的人数足足有乡试的三倍之多。 虽说比乡试那个‘蹚水而行’要轻松一些, 那也是因为现在才三月,大部分人出门都得穿夹袄,还是让举人们蹚水,那可真是要他们的命。 况且, 这回检查的仔细程度比乡试更甚。甚至还要张开嘴仔细检查口中、喉中有无夹带。 何似飞被那压舌头的板子戳到嗓子眼儿,当下身体本能反应就是干呕, 但有两个士兵按在他肩膀上,愣是等检查完才放开。 甫一松开他,何似飞就闷咳个不停。他见士兵将给他压舌的板子扔了,这才在心里感觉舒坦些。 ——幸好这玩意儿不是多人用的。 何似飞想到昨日乔初员带乔影的信来, 说去年恩科会试,有考生将夹带用油纸包裹, 吞咽入喉中, 只是用一根线将其绑好, 吊在槽牙间, 待进入号房,再悄悄自口中抽出夹带。 最后提醒他说不定今年会有针对此等作弊手段的检查方法,望到时不要惊讶。 昨儿个何似飞还在想,这个要怎么检查, 对着看每人的牙齿么? 没想到比查看牙齿更折腾人。 他手上拿着被监考松开的发带,核查过相貌后, 领到了自己的衣服, 在火把光照下穿衣绑发。 京城的气温比绥州冷不少,此前何似飞身体素质一般的时候, 在木沧县考了县试,当时虽说不用将全身衣物都除去,但也差不离,可当时完全没这么冷。 可能是检查时间过长,何似飞这回穿上衣服时还能听到自己牙关打颤,感觉后脊发凉。 所有考生检查完毕,拜过孔夫子后,一一进入号房。 何似飞刚进入号房,先活动活动僵直的手指,点了根蜡烛,指尖在光晕周围拢着,稍微能温暖片刻。 其他被士兵带着去号房的考生见何似飞这边居然点蜡烛,目中都满是惊讶——会试一考九日,每三日下发四根蜡烛,这可是烧完了就不给补的!加之初春天亮得晚黑得早,用蜡烛的时间颇多,这考生好生浪费! 何似飞也知晓此事,所以他没敢点太久,感觉自己手指恢复了灵活后,便开始检查桌板和坐板,待一切确认无误后,将蜡烛吹熄,等待下发炭火。 炭火这玩意里太容易夹带小抄,因此不许考生私自携带,都是由士兵挨个下发。 每人每天一盆炭火,只要省着点,将火烧得小一些,可以保温整整一日。毕竟能考到举人的,年岁一般都不算小,大多都年逾而立,不如弱冠年岁的青少年抗冻,朝廷自然不能将这人冻死。 待所有考生落座,士兵开始依次下发炭火,何似飞按照前人经验,先将下发的炭火取出一半,放在考篮里,再点燃盆内炭火。 同时,将锅子放在炭盆上,把葫芦里的冷水倒进去烧。 如此一来,可以一边取暖一边喝热水。 可这也只是苦中作乐罢了,毕竟这会儿还不到卯时,距离辰时发答卷还有一个多时辰。在此期间不可离开号房,不可去茅厕,不可喧哗……简而言之,只能干等着。 以前所有科考,何似飞一般都是背靠在墙上,一边闭目小憩,一边等候下发答卷。 但京城是真的冷,他才靠在墙上,就感觉有透骨的凉意自脊背往身体里钻,何似飞一个激灵,原本酝酿的睡意都消散不少,身体更是反应快得立马坐直了。 这下真的休息不了了。 何似飞索性默背最基础的四书五经,用这个来缓解心神。 这边举人们一进考场,那边市井的赌坊便开始运作,将二十来位颇具名气的举人一一列出,角逐本次会试的会元之位。 对此乔影不可能不知道,但想到此前似飞劝自己不要再赌博,最终还是忍住了。 辰时刚到,何似飞已经拿到考卷、答卷和草纸,写下了自己籍贯年纪姓名,祖宗三代以及是否有犯罪记录等。 而这时,乔初员已经往乔影这边跑了三趟,汇报市井各个赌坊的赔率。 “少爷,何少爷的赔率很低,基本上都在赔率倒数三位之内。”乔初员对何少爷的才华已经无比钦佩,要知道,两年前何少爷考院试的时候,赔率还老高了。 现下科举越考越高,周围竞争的对手越来越强,可似飞少爷赔率居然还降低了这么多。 乔影微微颔首,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面上是极其满意的。 顿了顿,乔影开口:“你整理一份赔率的名单,我想看看。” 乔初员立刻去办。 一炷香功夫后,乔影拿到了最有可能夺得会元的举人名单。 这些赌坊各有各的渠道,居然不仅搜罗来了各位举人的籍贯、年岁等信息,还有其所擅长的方面,甚至有些举人出身不错的,还列了某某大人之子,某某世家出身。 乔影翻看着,见瑞林郡有望夺得会元的举人中除了似飞之外,还有一个姓朱的青年,不过这人来自罗织府,倒不是行山府的举人了。 纸张的‘沙沙声’在指尖泻出,何似飞又将这份考卷翻看一遍,决定从算学题开始写。 ——此回会试,确实如诸位举人猜测的那样,算学题占比多了一些,却也不算过多。 而且,题目难度也不着痕迹的加大了不少,第一题将农桑、天时、载具、灌溉等结合起来,要求计算如何能最大程度的提高农桑产粮。 由于变量太多,这个最大程度一出,当即让不少人抓了瞎。 他们在唐大学士出的那本算经中并没见过类似题目,也不知道这算科到底是谁在出题。 何似飞看到题目的一瞬间,也感觉到这不是唐大学士出算科题的风格,他老人家一般是喜欢‘算’多过于‘科’的,这道题明显是要用推理来解答的。 写完这道题目,何似飞明显感觉到方才等候期间一个时辰都没热起来的身体居然暖和了许多。 那炭盆虽然是热的,但周围偶有火焰冒出,何似飞是不敢将其放在桌板下面的。桌板烤断了事小,要是把答卷给烧了,他就可以即刻准备回村,三年后再来考一场。 午间,又有士兵一次给每人下发两张烙饼,其中一张还带了葱花。 会试虽然是允许带食物,但会试难度太大,一般人即便是带了也没多少心思做,再加上京城这个地界,确实经费充足,便管了考生的饭。 这饼子味道不错,何似飞将其放在炭盆上烤了烤,便吃下继续答题。 天黑得早,加之蜡烛有限,根本没有午睡的时间。 第一日,何似飞讲题写了约莫三分之一,便将两张板子放在地上,把炭盆放在靠里的角落,把衣服脱下来反穿着,沉沉睡去。 他昨晚几乎没睡,今儿个有强打起精神写了一天的题,中间伴随着各种手冷、腿冷,不得不起身活动活动,亥时还没到,已经是极其困倦,很快就睡着了。 翌日,何似飞起来后明显觉得精神好多了,他点了蜡烛,写了一道诗赋题,抬头看看天色。 这会儿距离士兵开始下发炭火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何似飞见天居然还不大亮,心中觉得不好——今儿个居然是阴天,而且看着天色,很可能下暴雨。 看着这跟已经烧到底的蜡烛,何似飞将灯芯挑了又挑,着实没亮光后,这才点起另一根,继续答卷。 第139章 何似飞猜得果然没错, 在第二根蜡烛用至一半后,天际出现一道亮地刺目的白光,顷刻间便将天地照亮。 何似飞只感觉面前青砖墙倏忽亮堂, 又很快归于黑暗,紧接着便是轰鸣的闷雷声。 这场景、这氛围,简直就是那鬼怪志异话本的标准配置。 何似飞甚至下意识想到他在书肆看到过一册话本,好像就是发生在贡院的, 讲的是一位薄情书生拿着儿子看病的医药钱参加科考,会试开考那日, 儿子因为没钱看病,正好没了气息,妻子难过之余,投河自尽。 而这位书生本以为自己此场写得不错, 定不会名落孙山。 正自得意满时,变故突发。 就在会试第九日那天, 突下暴雨, 考生刚开始只是感觉天色很暗, 于是他点了最后一根蜡烛, 打算认真书写答卷。他刚提起笔,蜡烛便被一阵风吹熄。考生不觉有异,重新打开火引。如此点了再三后,他才发现那吹熄蜡烛的不是什么风, 是他的蜡烛芯是潮湿的,根本点不起来。 天色这么暗, 没有蜡烛, 连考卷都看不清,何谈答卷。 考生又悲又愤, 却还能勉强保持镇定,摇铃找士兵更换蜡烛。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10节 ——会试不比此前的县试、府试、院试等,参加会试都是举人老爷,回到自己县城可以去县学当教谕的存在。 一般只要不违规,朝廷待他们还是宽厚的。 因此,当此考生摇铃说明自己的情况后,赶来的士兵便亲自验证词位老生所说是否有误。 不料,士兵没看出这蜡烛灯芯湿了,甚至他点燃这蜡烛后,火焰在一直燃烧。 士兵拧眉,觉得这考生可能在消遣他们,但也有可能是太过紧张,才如此作态,于是士兵没说什么,转身离去。 就在士兵离开后,此考生才写了一行字,蜡烛再次熄灭,又出现了他之前那点燃后不等提笔便灭的情况。 考生再次摇铃。 士兵再来。 又是士兵能点燃蜡烛,但士兵一走,蜡烛就熄灭了情况。 考生第三次摇了铃铛。 这回,士兵直接请了同考官前来查看情况,并且将此前的两次一一说明。 同考官听闻后也皱起眉头,道:“换蜡烛是不可能的,你这根蜡烛已经点了一段,再换一根新的,对其他考生不公平。且,你这根蜡烛在我和诸位监考士兵看来,都没有丝毫问题,你若再执意说它有问题,那么就给你记一次违规——消遣考官和监考,可以将你直接逐出考场。” 听他这么说,考生不敢再做其他要求,只能自己去点蜡烛,见实在点不着后,抹黑将自己的草稿誊抄下来。 幸好他练字三十载,即便此刻没有光,但凭着手臂的惯性记忆,还是能写出一手好字的。 只是光线愈发暗淡,加之他点蜡烛耽搁了许多时间,待他写完最后一道题后,便到了收卷时间,此考生没来得及检查,就被士兵们收走答卷。 数日后,誊抄、核对答卷的书生发现,有一张答卷的最后几页回答的居然不是考题,而是陈述了自己这些年来留恋烟花柳巷导致身体亏空,年逾不惑却只得一子;后沉迷市井赌坊,花光了自己积攒的银子和妻子的嫁妆。 可自己不思进取,一味让妻子找娘家要钱,来贴补他们生活。 妻子为了孩子读书,倒也豁下脸去,频频找兄弟父母借钱。 如今,孩子十二岁,在二月初参加了县试,不料天寒地冻,孩子考出来后便发起高烧。这时家里已无多少余钱。为了给孩子治病,妻子又去亲兄弟姐妹家里挨个跪着求借钱——可她此前已经借过数回,每每都是借钱时满口答应说不日即还,后来还钱时总不见人影。即便是亲兄弟姐妹,借得次数多了,也难以再借到钱。妻子好不容易借来了药钱,可当时他自己恰好把会试的报名费等赌输了,便拿了孩子的救命钱前来参加会试。 如今,孩子故去,妻子也投河,自己心中惭愧,书此信一封。 后来,考官们去此考生家中打听。 果然如他答卷中所述,一切属实。只是有一点比较奇怪——按理说孩子几时故去,妻子几时投河都在他来京城之后,可他居然能在此答卷上写清时间,当真让人难以置信,细思恐极。 故事到这里就算结束,也没讲那情况到底是什么原因。 当时何似飞看完这个并没有什么感觉,顺手就翻到了下一篇,但现在这个情况,倒是跟那话本巧妙的吻合了。 甚至在何似飞刚想到这里的时候,大雨自天际倾泻而下,不消片刻就在房顶上汇聚成一绺一绺的,再顺着瓦砾边缘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滴下。 不消片刻,这‘短线珠’就成了一条条水流,迅疾流下,在地面上砸出一个个小凹。 何似飞原本感觉只是感觉自己腿脚处偶尔溅来几滴冷雨,让周身黏腻的湿冷感增加,虽说很不舒服,却也不怎么影响他答卷。 但随着雨势增大,何似飞感觉自己小腿以下的地方几乎全都湿了,凉飕飕的贴在身上。 即便是何似飞这种年纪不大又经常锻炼的少年,都不免打了个喷嚏。 冷。 此时,号房区传来摇铃声,紧接着是考生的声音——“官爷,漏雨——我能换个号房吗?” 士兵们在雨中走动的声音不小,似乎在商量怎么解决。 片刻后,那考生声音里多了几分哀求:“官爷,我、我今年都三十有一,会试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我只是想换个不漏雨的号房……油纸伞这么撑着,万一我一个不注意,把答卷打湿了该怎么办?” 考生态度谦恭又心酸,让不少学子感统身受。就连何似飞也抬眸看了看这个前年新帝登基才把茅草改为瓦砾的房顶,随后收回目光,准备继续答卷。 就在此时,何似飞听到那些士兵们说:“你暂时先打着伞答卷,我们这就给你房顶上补茅草,可能一盏茶功夫后就不漏水了。” 搬着梯子的士兵们一来一回,不过须臾的功夫,整片号房区域再次安静了下来。 但这个安静也没持续多久,后续又传来一些摇铃声和搬梯子走动的声音,有些距离何似飞这儿很近,有些又距离挺远,他几乎听不大真切。 起初何似飞写诗时会被这声音给打断思路,后来便渐渐习惯,让自己所有思绪沉浸在考卷上,答题进程并没有被耽搁。 这场雨一直下着,中间可能停过片刻,但很快又接上了。 好在即使乌云盖顶,午间的时候天色也还算亮堂,何似飞吹灭了蜡烛,赶紧将自己的草稿检查两遍,誊抄上答卷。 他不知道这雨会不会下到明日傍晚收卷时,但他能肯定,即便是雨停了,只要不出太阳,周围便会一直这么潮湿…… 这样的环境下,答卷上的墨迹容易晕染。即便何似飞用得已经是市面上较为上等的墨条,这种情况还是不可避免。因此,便需要更多的时间晾干答卷。 何似飞誊抄好后,又打了一份草稿,打算明日精简一下再誊抄。 这会儿天色已经大暗,周围撑着伞来回去如厕的学子不断增多。 何似飞将自己放进火盆中的甘薯捞出来,打算煮些姜汤。这才会试第二日,他就因腿脚湿冷感觉体内似乎有寒气,得赶紧预防风寒上身才是。 在煮姜汤过程中,何似飞借着火光检查了一下自己答卷上墨迹的情况,见其没有晕染,但纸张还是颇有些潮湿。于是,何似飞将纸张放在锅子斜上方,借炭火的热度将纸张稍微烤干一点点。 ——这个何似飞之前听前辈们提起过,甚至之后自个儿还在家练习了一番。 毕竟一般潮湿的东西,若是在火上烤干,纸张便会皱皱巴巴,看起来颇不美观。 因此,才需要‘技巧’。 不可直接接触明火,须得在炭盆上架了锅子后,将纸张置放于自己掌心能感觉到些许热度的位置,慢慢烘烤。 何似飞感觉前人的智慧当真是无穷的,就连这种细节都注意到并且想出了对策。 由于他为了省炭火,炭盆温度不算高,姜汤煮得慢,何似飞烤完今日的答卷,又闲情逸致的烤了昨日的。 中途有考生撑伞走过何似飞的号房,隔着一层淅淅沥沥的雨幕,见昏暗的灯火下,这位虽然才十六岁,却已经名声颇高的少年坐在炭盆旁,垂眸拿着纸张,即便姿态中带了一点点不经意,依然让人移不开眼。 要不是时机不对,他们几乎要当场与这位少年交换名帖,约定日后再一道参加文会。 何似飞将这两日的答卷烤完,又把自己之前找士兵要的油纸伞撑开,将答卷一张一张卷在里面,再将油纸伞虚虚合了一半。 油纸到底能防一些水,明日傍晚就要收卷,他可没时间将这些再烤一遍了。 当夜,何似飞打水、如厕后,将剩下一半炭火放在炭盆里,随后将炭盆放在自己脚边,再将油纸伞斜靠着放在墙角,安顿好一切后,才终于睡去。 至于为什么要给三个时辰的晚上留一半炭火,那是因为夜晚温度更低,身上这双层单衣压根就不够御寒。不把炭火烧得旺一些,若是被冻死,可能暂时都无人发现。 所以,一半炭火是白日接近六个时辰用,剩下一半是夜晚用。 何似飞此前对雨天并无多大感觉,虽然他不喜欢黏腻湿冷的感觉,但一旦下雨,他总能睡得更熟一些,而且起来后精神头更不错。 两相抵消,导致他觉得雨天和晴天各有益处。 但何似飞忽视了一点,雨天助眠……那是得睡在柔软的棉被窝里,而不是硬邦邦的板子上。 这没有丝毫温度的板子几乎加深了那种无处不在的黏腻湿冷感觉,让何似飞觉得浑身都不对劲,即便是晚上吃了热甘薯,还喝了姜汤,依然觉得自己身体状态有点差。 但为了明日能有精力答题,何似飞依然得强迫自己睡下。 不知过了多久,何似飞终于再也不多想其他,大脑内安静下来。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是感觉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湿漉漉的。意识未曾完全清醒,何似飞先摸上自己的脸……是冷的水。 有那么一瞬间,何似飞在想这是血还是水。 但当第二滴砸下的时候,何似飞便立刻苏醒过来。 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这号房也不能免俗的漏雨了。 何似飞借着号房外的号灯起身,先摸了摸自己放考卷和答卷的油纸伞,见其周围依然是干燥的,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 随后,他对着自己斜前方的士兵举手,在士兵看过来时,又轻轻摇了两下铃铛。 士兵走近,道:“何事?” 何似飞道:“大人,号房漏雨。” 士兵示意他点亮蜡烛,他要检查一二。 何似飞现在只剩下一根蜡烛,有些不舍点,但他更担心稍微漏一点雨,没有及时修补,之后成了更大的一个窟窿,就不好补了。 于是他点了蜡烛,起身同士兵一起朝着房顶看。 确实有一团洇湿的痕迹。 士兵颔首,道:“稍等,这就来修补。” 经历过白天一天的忙活,修补房顶的士兵已经特别得心应手,不到一盏茶功夫便离开了。 何似飞再次躺下,但这回却没那么容易酝酿睡意了。一是这会儿大部分考生都睡了,而且还睡的颇熟,呼噜声震天。即便有雨声掩盖,对于失眠人士来说,依然是偌大的噪声。 何似飞觉得现在可能是寅时吧,距离辰时还有两个时辰,并不好熬。 他到不担心自己睡过,毕竟接近辰时的时候,士兵们会挨个下发炭火,到时他不醒也会被吵醒的。 但现在问题是他精神太过紧张,完全睡不着了。 何似飞拿出考卷,点了点自己现在还剩下的题目。 一篇基础策问,昨儿个已经打好了草稿,只剩下修改和誊抄;一篇律法相关的经义策问,这个难度较大,何似飞得仔细考量。 他将这份律法在心中默念几句,打算趁现在清醒着,好生思考片刻,说不定还能想出一点另辟蹊径的点子来。 怀揣着这个想法,何似飞躺在木板上,片刻后便入了梦。再醒来时,天色已经渐渐亮堂起来,士卒们正在下发炭火。 何似飞:“……” 他用右手拇指摸了摸鼻尖,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睡觉前到底想了什么——好像什么都没想出来就睡着了。 看来这是一个睡觉的秘诀,何似飞记下了,日后睡不着就想考题。 这道题目昨夜快速助他入眠,今儿个也没让何似飞打绊子,午时之前便将其草稿打好,中午吃了下发的饼子后,开始誊抄两份策问。 会试的管理同乡试类似,都是考完后不得离开考场,这会儿下着雨,大家也不便离开号房,连相熟之人交头接耳分享食物的事情都省下了。 但到底三日都没开口说过话,不少人忍不住,便找了几位‘邻里’一道交流。 何似飞隔壁那位举人也敲了敲墙,道:“兄弟,聊几句?” 三日没怎么说话,何似飞也有些憋,道:“好,兄台想说什么?” “没啥好说的,就是……你晚上能听到我呼噜声不?”隔壁的考生问。 何似飞:“……不能。” “那就好,我一般不打呼噜,但有时候特别累的话,还是会打呼噜的,我就是担心吵到大家。”这人絮叨,“我上回考会试,那是我第一回考会试,我特别紧张,晚上几乎睡不着,就听到周围铺天盖地的呼噜声,好家伙,大家都是文人,平时走在街上斯斯文文的,怎么呼噜声比那些苦力人还要大?不过,我这回没有以前那么紧张了,晚上睡得还行,没怎么听到呼噜声了。你呢?” 何似飞道:“前日没听到,昨日半夜我号房漏水,听到了。”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11节 隔壁那位立刻惋惜起来:“半夜啊,几时?醒来之后再难睡着吧?对了,你的答卷如何,没被打湿吧?” 连珠串的一堆问题,何似飞道:“那会儿不到寅时,不过倒是没影响我休息,答卷也完好。” 隔壁道:“我也不知道这是该说你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总的来说,没有影响休息,没有影响答卷,那就算好吧。兄台你声音听起来年纪不大啊,一般人要是半夜醒了——就算是我,上回考过一次的,我都不敢说我自己能很快睡着。” 对于陌生人,何似飞便不会将自己起来看考卷,结果看完了题目想努力一把,却沾床板就睡去的消息事情说出来。 他道:“运气好罢了。” 话音刚落,何似飞号房另外一边的‘邻居’也敲了敲他这边的墙壁,开口了:“兄台,你声音听起来应该不到弱冠吧?” “对对对,我也觉得。”之前聊得那位道。 何似飞道:“确实未及弱冠,可……这怎么听出来?” 他有些好奇。 “嘿嘿,就是感觉,你这声音……一定很讨姑娘家喜欢。”隔壁笑呵呵的道,话才出口,就感觉自己有些浪荡轻浮,连忙道歉,“对不住啊兄台,我就是、就是话多,嘴上没把门,你别往心里去。” 何似飞:“……无妨。”他想了个话题,道,“这一场中律法题明显增多。” “你不说我还没发现,好像是啊,策问里面有两道都跟律法有关。”方才道歉的举人道,“我最近温书的重点都在算学题上,这些时日写了不知道多少算科题目,结果第一场就考了两道,分值还不算大,我觉得亏了。” 另一边道:“是啊,我也一直在专攻算科题,结果只考了两道……哎,而且这两道还跟我复习的不大一样,反正我觉得吧,今儿个这两道算科题,感觉更像是策问的具体化。” 何似飞此前拿到考卷时也是这么想的,这两道题考解题的算法步骤不多,更多的是逻辑推理。 他们聊题目也只限于此,并不会当场互相说答案——万一突然知道自己错了一道题,那后面六日估计就不知道该怎么摆正心态考试了。 隔壁附和道:“是啊,害得我之前学了那么多的算科解答过程,我现在感觉自己满脑子都是解题步骤。如果后面两场中算科题不多的话,那么这些时日就算是白瞎了。” 何似飞见自己原本引到‘律法’相关的话题再次歪斜,成了‘算科’主场,他眉尖动了动,倒是没皱眉,只是也不再发表什么看法了。 ——原本还想说的另一句‘两篇律法策问由不同切入点着眼,得辩证对待’也咽了回去。 倒不是说他对算科不感兴趣,只是算科题目……如果不是后半辈子都打算专攻此道,做一个‘有本事’的官,着实不用在算科中花费很大功夫。 相反,何似飞觉得律法题目数量的增多,才是朝廷接下来动向中的重中之重。 但何似飞这边三句没接茬,两边人就频频敲他的墙壁。 “兄台,怎么不说了?你觉得算科如何,难吗?” 何似飞道:“一般吧,不难算。” 此话一出,两隔壁都静了一瞬,顿了顿,有一边才道:“确实不难计算,只是逻辑性的东西太多了,看着挺难理思路的。” “原来兄台是这个意思,我前面听到了个‘一般吧’,当下就惊了惊,还以为是什么算科大人物。”另一边道。 说话声渐渐停歇,这雨还是没有停下的意思, 翌日清早,何似飞裹着自己的外衣醒来,摸了摸不知何时被他抱在怀里的炭盆,已经没有什么温度了。 何似飞将其放下,慢慢起身穿衣。期间他感觉鼻子似乎有些不通畅,意识到这可能是感染风寒的前兆,何似飞立刻起身,在号房内来回踱步走动,想让自己的身体热起来。 昨晚可能是太冷了,将炭盆抱了过来,但炭盆到后半夜烧没了,于是等于他就只抱了个冷盆…… 难怪感觉身体不大舒服。 走了片刻后,何似飞感觉身体热了起来,鼻子通气也顺畅多了。 正好这会儿士兵开始发今日炭火,何似飞领到自己的炭火,见分量足足是昨日的两倍,神情中带着些许差异,看向那位士兵。 士兵却没意识到,就要给下一个号房发炭火。 此刻不能随意开口说话,何似飞摇了摇铃,示意自己的木炭总量很多,士兵则道:“圣上下令,给诸位老爷炭火加倍,要老爷们好生答卷,莫感染了风寒。” 第140章 木炭按照双倍份例下发, 这让何似飞原本稍微有些担忧的心绪得以安抚、和缓。 毕竟,今儿才第二场第一日,他身体就出现了感染风寒的前兆, 后面几日如何坚持下去,便成了一个大问题。 先前何似飞还在想自己要不要写一道题就起身跑两圈,让身体暖和起来——但这样太不现实,毕竟笔架、毛笔、墨块、砚台等都摆在桌案上, 他在号房内走动极易碰撞到这些,若是不小心污染了答卷, 这场会试也算白来了。 幸好有了双倍的木炭,这下取暖问题应该不大。 不过,何似飞也没有直接就给炭盆里面放一半,而是依然放了与前几日相等的量——大概是今日木炭数量的三成。 只不过这回他把炭盆的入风口开大了些, 炭盆里的火便烧得更旺。 号房也比前几日要暖和。 取暖问题暂时得以缓解,何似飞就能更加投入的写答卷。 他先扫了一边题目, 看了下各项分值。 ——算学只有一道, 分值与上一场考卷相比, 占比更低。 现下已经不用等第三场考卷下发, 何似飞已经能确定这场会试为何延迟了——首先,确实是三位内阁首辅大人同皇帝意见相左,对考卷上考题的安排产生了争执,一直讨论不休, 这才引得会试时间也相应延后。 其次,他们所争吵的内容……何似飞一直都没往‘算科比重增大’那方面猜, 反而应该是让三位主考官各自去出自己不擅长方面的考题。 比如, 唐大学士出身工部,推崇算科, 那便让他去出诗赋题和分值比重不大的策问题; 曹大学士清风朗月君子之姿,一向对诗词歌赋特别有感触,那便让他去出算科…… 所以,之前在家里同花如锦和邹子浔交谈时,何似飞只说了句——“全面温书”。 不要太相信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 因为,那些推断一旦稍微有一点不真,考前这十来日温书的‘黄金时间’可就全白费了。 而即便这些小道消息都属实,全面温书也不会使自己成绩降低。 当然,皇帝为何要这么做,何似飞心里也大概有思路——先帝不喜变法,不代表新帝不喜。 只是新帝才登基两年,皇位还没暖热,朝廷内德高望重、一呼百应的官员思想与他不符,他暂时动不得这些大学士们,只能从科考方面入手做文章。 试问,如果依然让唐大学士出那种考校学生计算能力的算科题,让曹大学士出诗词歌赋,让燕大学士出一些落实在细节方面的政治策问……那到底是给这些大学士们选弟子,还是给皇帝选‘天子门生’? 因此,皇帝索性不按常理出牌,打乱这三位大学士的安排,这样皇帝自己就能根据答卷情况,筛选出一些真正被自己需要的文人。 ——即便筛选起来很难,因为即便考生答卷写得好,也不能确定他就是与皇帝政见一致。 可能当皇帝的人,终究是不会畏手畏脚。 他这么想,就这么做。 这便是皇帝的权利。 先前老师就不止一次跟何似飞说过,新帝登基,急需一批能拥趸他政见的官员——越早考中进士,越早入先帝的眼越好。 因此,才在前几年对何似飞要求那么严苛,接近四年来,除了赶路的日子,何似飞每日都在勤恳的念书。 为的就是能早点抓住机会,有朝一日位极人臣。 何似飞上一场乡试的考卷便是出自曹大学士之手,导致何似飞看着这算科题,就觉得有股扑面而来的熟悉感——降低唐大学士喜欢的对数字计算方面的考量,着重考校逻辑推理能力。 第二场他依然先写得的算科题目。 邹子浔拿到第二场考卷,先大致的扫了一遍题目,发现上面只有一道算科题,刚开始他还以为自己的答卷是不是少了一页,连忙点起烛火仔细阅读,随后又将各个题目的分值加了一遍。 没错,就是只有一道算科题目。 他当下心就凉了,虽说那日何似飞有跟他和花如锦说要全面温书,但他温书还是不由自主的侧重于算科题目。 倒不是他听不进去劝。 就是……客栈里、路上偶遇的绝大部分书生都开始看算科题目,就不是一句简单的‘全面温书’能让他调转方向的。 邹子浔心里喃喃:幸好我还是听了何兄的话,把书本全面粗略的复习了一遍。 即便自己着重复习的算科题目没有沾很大比重,但他好歹温习过了其他的,心下是凉的,却也不算很慌。 邹子浔跟何似飞都是木沧县县学出身,两人又同时中了癸巳年的进士,在县学声望一时无两。 虽一直同何似飞不在同一个学堂,但邹子浔早就听说过何似飞‘善算科’的名声。这会儿,他居然还有闲心为何似飞感慨一句:何兄算科那么厉害,第一场考了两道,第二场只考一道……按照这个趋势下去,并没有考太多何兄擅长的算科题目啊。 就这种不按照常理出的题目,居然还推迟考试…… 简直没天理了。 - 眼看着这雨已经下到了第三日,还是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何似飞从原本每日一碗姜汤,变成每日喝的全都是姜汤。 只不过前面姜汤的味道还足够辣,后面就很淡了。 估计御寒的效用也只是聊胜于无。 后来,何似飞觉得可能是自己所想的‘我喝了姜汤,一定不会染上风寒’的心理作用,加之木炭数量翻倍,号房内比此前要暖和得多,前几日困扰了他的风寒问题也完全消散,在第二场考试的三日期间未曾再出现呼吸不通畅的情况。 收卷后,号房区域一片怨声载道。 何似飞隔壁那位仁兄去了趟茅厕,回来时路过何似飞号房,先是对他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最后,在看清楚他的相貌后,仁兄愣了愣,喃喃了一句:“好像有点眼熟。” 在每一场科考未收卷时,所有考生即便是如厕也不得讲话,但现在已然收了第二场的答卷,便是可以开口的。 何似飞见他在看自己,微微颔首,然后继续煮自己的白粥。 春闱期间天气太冷,即便可以带很多食物,比如腊肉、蔬菜等,一时半会儿也放不坏,但因为题量太大,一般人没心思煮是一回事,另外便是因为天气冷,考生肠胃虚弱,得好生养着。 何似飞这几日除了甘薯就是白粥配一些清淡的水煮菜,午间是贡院下发的饼子,偶尔不太冷的话,直接便啃,凉了就放在火上烤一烤吃,努力让自己身体保持健康的状态,好熬过这段寒冷的会试时间。 何似飞这边吃完、刷了锅,右隔壁的兄台又敲了敲他这边的墙壁,气息虚弱的呼唤他:“兄台,你、你还有心思煮粥、刷锅。我就吃了点馒头。” 何似飞道:“今日收答卷,便煮顿好的。” 白粥也挺好吃的。 右隔壁的兄台继续道:“哎,万万没想到啊,这算科题才只有一道,分值还那么低……我当时拿到考卷,整个人都要疯了。” “可不是么,我脑子都是懵的,我算了那么久的算科题,居然不考我计算……”左隔壁的兄台当即接茬。 “真的,按照这个趋势下去,第三场估计就没有算科题目了,前面接近二十日都白看书了,早知道有这个时间,我还不如多练练怎么写策问。”右边的道。 左边的兄台有些奇怪:“哥哥为何如此笃定,第三场的算科题目会没有……万一第三场有一大半都是算科题目呢?” 右边的道:“一听你就是第一次考吧,跟我隔壁这位兄台一样,你们俩声音就听起来年轻许多。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三年前考过一次,也是那会儿才知道的情况——三场考试中,难度和深度都是逐步递进,这是所有人公认的。但还有一点经常被大家忽略,那便是题目的比重问题。比如第一场,算科题占比一成左右,第二场占比一成的一半,第三场只会比第二场更少,这些大概率是递进关系,算是考官大人们给咱们这些考生的心理暗示。” 这一点何似飞在老师的笔记里看到过,此前同花如锦和邹子浔吃饭,花如锦也提到过一些。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12节 不过,相比于考生们觉得这是考官大人对自己的一些友好的暗示,老师笔记里的意思则是,那是考官们觉得只是出题已经展现不出自己在四书五经上的造诣了,所以要更加细致的体现自己的能力。便是将所有考题难度递进、深度递进,每一项考题的占比同样递进。 这样考生们看到了考卷,刚开始可能没察觉出什么来,但当考生们考完回去,再回味一下三场考试的内容,几乎很快就能想通这点,便会下意识觉得出题的考官大人太厉害了。 我辈楷模! 文人嘛,有时候不喜欢明着显摆自己的学问,觉得那样太掉价,要的就是暗中堆砌,让人回味无穷。 左边的兄台一遍道:“这样啊,我真的是第一次知道,感谢兄台告知此事。我家那边比较偏僻,我是我们那儿的第一个举人,平时也没人交流这些。”说着,他又感谢了一遍,“多谢哥哥告知啊。” “不用,咱们身为同窗,我年纪又大些,告知你们一些经验都是应该的。”右边的兄台极为大度。 他越是这么大度,左边的兄台就越是感谢,两人隔着何似飞这间号房,寒暄一阵后,左边号房的兄台忍不住,撑伞进入雨幕中,找右边的兄台,低声交换了彼此姓名。 按理说此刻应该是交换名帖,但大家现在都是只有笔没有纸,只能口头交流。 何似飞在自己的号房内来回走动,做睡前最后的锻炼。 左边那位兄台回去自己号房时,见到何似飞身量这么高,面相看起来年纪又不大,唇上无须,忽然间,他福至心灵的想到了一个人。 确切的说,应该是一个名号——琼笙社开年第一宴第一人,何似飞。 根据他从旁人那儿借来的京城小报上所看到的,绥州解元何似飞的外貌和身量描写好像真是这样的。 并且,他还看到过一张旁人画出的何公子的长相图,只不过那些简单的工笔画跟真人最多只能说得上一句‘神似’,这才导致他路过这边许多次,都没意识到自己右边坐得是谁。 这位兄台当下就想同何似飞交换一下名字,到时考完了出去,两人也好称得上一句‘同窗’。 但当他想到这里的时候,自己脚尖已经迈入了自己的号房…… 他很想退出去,可又拉不下脸,毕竟自己都走过了,再折回去……一点都不可能达到不着痕迹的效果。只能先进入自己的号房。 何似飞走热后,又喝了些姜汤,将自己的衣服反穿在身上,随后将剩下的一半木炭放在炭盆中,准备休息。 翌日,便是会试第七日,同时也是第三场考试。 这回考卷中果然没有了算科题,只是在最后多了一张‘附加考卷’。注明,此张考卷不记分数,但若是有考生答完所有考题后还有空余时间,即可尝试算。 何似飞看除了这道附加的考题外,其他两道策问难度和深度明显增大,而且要求的字数也不少。 他这回没有再去先写算科题目,而是先紧着计入分数的科考题目来。毕竟他的目的是考中。 会是最后一日上午,何似飞便将第三场的答卷写好、检查完毕,午间吃了饼子后,还是思考这道附加题目。 这道很明显除了需要逻辑推理外,还有很庞大的计算量。 何似飞数了数自己的草纸,见大约够用,便开始一步步推导计算。 第一次,何似飞计算了一半便发现自己此前的想法有点疏漏,得到的数值结果是不存在。很明显是自己错了,何似飞选择重新去读题。 第二遍,何似飞将下发的草纸几乎要写满时,终于得到了一个看起来还算正常的数值。 何似飞将其带入去做反推。 不成。 他第一次意识到算学题还能这么棘手。 但这回何似飞再去读题,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其他思路了,他觉得自己第二次写得思路应该是正确的,很可能是某一步出了点问题。 何似飞便将自己草稿上的记录仔细审视,看到第八行时,果然发现有点疏漏。 补全另外一个限定条件后,结果便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数字。 这回再去代入计算反推,便能得到答案。 他算到这里时,天色已经暗下来,距离收卷估计只剩下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周围考生将纸张翻得呼啦呼啦,营造了一种极其紧张的氛围。 何似飞提笔蘸墨,将步骤飞速写下。 当他写好最后一个字,收卷的锣声被敲响,所有的考生都立刻放下笔杆——要是在锣声敲响后还拿着毛笔,即便是自己没有写什么,也算做作弊。 这时只是不能写,却不是不能碰考卷、答卷等,这会儿让写附加题目这张纸自然晾干显然是不可能了,即便今天中午雨就停了,但周围黏腻湿润的感觉不减,还是十分潮湿的。 何似飞不知道能不能把答卷拿去火盆上稍微烤一下下,将字迹烤干。 但那样就属于将考卷拿离了桌案,他不知道这在敲锣后还允不允许。 最终,何似飞还是没选择去挑战会试的规则,他自己对着那张纸不断吹气,总算在收卷官走到自己这里时,将其吹得干了些。 不算完全干,但应该不会晕墨。 直到所有考卷都被收上去,九声铜锣敲响后,整个号房区域骤然喧哗起来。 就连何似飞也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考完了分明应该轻松才对,可他现在心里却一点都轻松不起来——会试的排名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当时乡试排名,何似飞完全不做担心。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能写到最好,因为他当时在跟邹子浔他们交流的时候,能感觉到自己在写第二场和第三场的考卷时是比第一场要轻松一些的,这跟邹子浔他们的想法正好相反。 但会试……光是考生们都集结了整个朝廷的所有举人。 虽说并不是所有举人都还会来参加会试,但能来参加的,定然是对自己有信心的,不然何必来这里受冻九日,遭受这份罪呢? 何似飞并不能保证自己能在这群文人中脱颖而出。 再说,策问题真的太主观了,有些人文采华丽,辞藻华美,但万一主考官觉得这人咬文嚼字,给个低分,此人也没地儿说理去;同样的,还有些地方需要拍皇帝、主考官的马屁,首先要将他们夸一通,再说说自己的简介和看法。 并不是每位考官都喜欢被夸,并不是每一位考生都能夸到点子上…… 何似飞就是担心夸得过火,导致主考官认为这个考生是一个阿谀奉承之辈,所以他夸赞的语言不多,只写了两行,但内容上……拍马屁的程度应当不会比其他人少。 这时候就不能顾及什么清高之类的。 再说,何似飞本来也不是一个多么清高的人。当时在琼笙社的文会上,王大人如此贬低他,他也是笑着回应了一句“乡野少年,借胆抛砖引玉”。态度谦逊又恭谨。 毕竟,科举虽说只是一场考试,但同时也是文臣首辅大人在挑选自己的门生。 ——今年的尤为刺激,天子也在挑门生。 ‘门生’和‘学生’虽只有一字之差,前者却是下属,后者反而关系更为亲密一些。 一个上位者,挑选下属时可不是单单只看其才学,还有容易驾驭的程度,同时也会考量这人之后会不会出卖自己。 石山谷的曾祖爷爷,不就是因为一首太过恃才傲物的诗词,被当时的皇帝亲自划去了姓名,永不录用么? 何似飞方才写那道计算附加题目时运笔太快,现在手腕和骨节还感觉到稍微有些脱力。 就那么短短的一炷香的功夫,何似飞因为写得太着急,加之内心紧张,居然出了一身汗。 这会儿他也不管靠着墙会不会惹上风寒了,反正考完了,出去后就可以找大夫开些药喝。 于是,左隔壁那位兄台听到何公子那边传来的轻微喘气声,只有一声,甚至还有点像是在叹气。 这年轻人原本十分紧张的心态在当时就缓和了下来。 ——如果隔壁真是自己所猜测的那位何公子的话,他都叹气,都觉得考题难度大,那就证明大多数人都答得一般。 如此一想,自己的成绩可能还会不错。 就在此时,整个号房窸窸窣窣的收拾声音后,传来阵阵说话声。 音量不低,但士兵们也知道这群举人老爷们考得艰难,故此没有出声阻止。 “终于考完了啊。” “这也太难了,太难了。” “算科题目一共只有三道,我完了,完了啊!我本来就擅长算科,这会还着重温习了算科,其他的都没好好温习过……” “你擅长算科,我也是啊,咱们都是受了唐大学士的影响,我把他老人家出的所有著作都买了,看过不止一遍啊。” 大家甚至还在隔空喊话。 何似飞是真的累,写算科题需要一直让大脑保持高度集中的状态,一下午他连一个小差都没开过,甚至连不怎么温暖的炭盆都没管,只是专心算题。 这会儿他才有心思想,这道题肯定是那位曹大学士出得了,计算量如此之大,估计是唐大学士见皇帝不让自己出算科题目,但是自己又着实手痒,便出了一道不及分数的。 不过,会试考题量如此之大,这道题难度也很大,唐大学士对考生中能否有人答出来都不抱任何期望。 第141章 何似飞腿边放着那个早已没多少温度的炭盆, 背靠着墙,双眸轻轻阖着,原本只是打算稍微休息片刻, 没想到居然真的就这个姿势睡着了。 他是被一阵风刮醒的,起身后感觉手脚冰凉,双腿又僵又麻,这才发现自己睡着前号房内的喧哗已经完全消散, 只剩下朔风的呼呼声和一阵阵鼾声。 何似飞手指蜷缩一阵,找回了控制双手的感觉, 将剩下大半部分木炭一股脑换进炭盆里。 随着猩红的火苗一闪一闪,炙热的温度迅速扩散开来。 何似飞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煮一锅姜汤来让自己暖和暖和,但他下午被那道不计分的算科题目给耗尽了精神,傍晚交卷后又囫囵着睡了, 现下被冻醒,整个人脑袋有点发木, 居然产生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惫懒感。 ——明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但就是不想动。 即便围着炭盆发呆, 也不想拿个锅顺手煮姜汤。 片刻后, 理智还是战胜了精神和身体双双被掏空的懒惰情绪,何似飞慢吞吞的挪动一番,将锅子架在炭盆上,又慢慢的煮了汤。 喝完后, 何似飞还是精神不济,但他强撑着将桌板等拆下, 又收好了自己的书篮, 将外衣反穿,头面对着墙壁, 蜷缩起双腿,在一阵阵此消彼长此起彼伏的鼾声中睡了过去。 睡着前,何似飞最后一个念头是——他不去想什么排名了,只要这次会试能过、能中就行,他再也不想来考第二次了。 翌日,何似飞精神更加萎靡,但好在日头不错,他出号房门时眼睛被晃了一下,抬指在眉骨上搭了一个棚,微微拧起眉尖。 位于他左隔壁的书生有同何似飞相交一番的打算,但他昨儿个出门了三趟,何似飞都保持着一个姿势休息,他就没敢吵。今儿个正要开口,士兵们却让他们这一列考生排列成队,第一波出贡院。 这时大家都无比安静,没人想在最后一刻闹出什么幺蛾子。 何似飞只感觉站在自己前面的书生似乎有话要说,但碍于周围的两排士兵才没开口,要是放在往常,何似飞心情好,说不定善解人意顺水推舟的交流一番。 但此刻他觉得自己浑身哪儿哪儿都不舒服,脑袋像是被重锤击打过,腿脚也酸软的使不上劲儿,甚至感觉这身体不像是自己的一样。 何似飞只能拼尽全力去听士兵的安排,拎着书篮,尽量让自己走得稳当一些。 一出贡院,何似飞几乎当下就要倒下,但他还是依靠强大的意志力支撑下来,在迎接考生的人群中寻找自己熟悉的身影。 石山谷他就不指望了,先前何似飞来参加会试时交代过他不用过来接,当时的何似飞对自己的身体情况极度自信,他甚至觉得自个儿能在考完后独自走回家。 现在……能过来接他的只剩下的乔影。 何似飞想,要是没人接的话,他就多走几步,先找家客栈休息一日,傍晚再回家。 何似飞此刻顶着昏昏沉沉的大脑,居然还有心思思考,他是真的喜欢乔影,所以才会在面对困难时下意识去依赖他。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13节 ——要知道,‘依赖’这两个字眼,几乎不会出现在末世人的字典上。 因为,在物资极度匮乏的条件下,今日自己所‘信任’的亲朋好友,明日就可能是在背后捅刀子,想要独占氧气和食物的敌人。 ‘信任’尚且如此艰难,‘依赖’这比‘信任’还要更深一层的情感,便更难滋生出。 可是,即便再难,也总有机会,是不么? 此刻,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在他大脑几近混沌之下,何似飞心中下意识所想之人是乔影,所念之人是乔影。 这已经足以代表一些事情。 头脑的昏沉让何似飞目光有一瞬的飘渺,他感觉自己面前有很多人,这些人做着不同的动作,叫着不同的人,说着不同的方言…… 这一切交织穿插,汇聚一体,后又各自分散,在何似飞眼前形成一道模模糊糊的景象。 何似飞站定在原地,因为视物不清,目光有了实质性的顿感。 他阖上眼眸,复又睁开,感觉似乎能将每个人的轮廓看得稍微清楚一点。 好歹能清晰一点点。 “少爷,马车就在旁边。”身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何似飞偏过头,能从那极有辨识度的身形中认出他来。 ——乔初员。 是乔影派来的。 这个认知让何似飞开心了一点,却这点开心仿佛用尽了他的精力,再无意识去思考其他。 何似飞隐约记得,自己昏过去前看到了马车内乔影惊慌失措的脸。 - 再醒来时,何似飞觉得自己眼皮很重,很难睁开。 费力挣扎着将眼皮睁开一条缝后,才发现已到了深夜,他睡在自己租的屋子里,屋内点了一盏豆大的烛火。 何似飞有点想解手,他努力将眼睛睁的大大的更大一些,想要起身时,才发现自己‘重若千钧’的何止是眼帘,还有四肢、整个身体,乃至额头。 “少爷,少爷,何少爷醒了。”屋内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紧接着,何似飞听到有人尽量小声的推开房门,轻手轻脚的往过走。 女子的声音又响起来:“少爷,我方才看到何少爷眼睛似乎睁开了些,手指也动了动。” 何似飞并非刻意保持沉默,只是他现在真的很累,想说话却总是开不了口。 ——真真意义上的不能调动面部肌肉。 “叫大夫来。”乔影开口,他嗓音有些干涩,但依然镇定温柔。 女子道:“是,少爷。” 接下来,何似飞再次昏昏沉沉睡过去,这回再醒来,已经到了白日,乔影不在。 石山谷悄悄推门探头进来,见何似飞醒了,连忙出去叫人。 片刻后,何似飞的屋子里围了三个人。石山谷端着煮好的粥站在一边,除他以外,还有一个陌生男人和乔影的贴身婢女雪点。 何似飞能认出人,但精神还有点萎靡。 他没让雪点搀扶,道:“不用,我感觉好多了。” 说着,他自己撑着坐起身,靠在软垫上。 那个陌生男人是大夫,他上前说了声后,开始给何似飞诊脉。 何似飞垂着眼帘,正在想自己昨晚听到乔影的声音是做梦还是真实的。他还记得半梦半醒时似乎有人给自己喂药,一勺一勺,轻和稳当,可他依然不确定这是梦还是现实。 “公子只是轻微感染了风寒,昨儿个喝了两剂药,又发了汗,已经好得差不多。”大夫道,“公子年岁正好,这回也只是冻着了,多在家休养几日,按时喝药,定然能痊愈。” 何似飞道:“多谢大夫。” 雪点则将大夫请到一边,稍微压低了声音,但也没避开何似飞,道:“大夫,我们少爷身体一直很不错,即便是在贡院被冻到,按理说昨儿个的情况也不该如此……您看……” 大夫道:“贡院嘛,那就是参加会试了,参加会试的考生压力得有多大啊,加上这天又冷,晚上睡觉还没被子,考完后精神突然松懈下来,这九日积攒的风寒一下爆发,导致人突然晕倒,这都正常。你看看,昨儿个喝了两副药,今儿个气色不就渐渐回来了?姑娘啊,别担心,你家少爷脉搏好着呢,我再开一副药,今日早中先按照之前的方子喝,晚上就换成这新方子,几日就能下床蹦跳了。” 这厢话音刚落,何似飞就看到石山谷站在自己面前,端着碗,拿起勺子,挡住了大部分光线,看样子要给自己喂粥。 见半大小还那一脸紧张和认真样,何似飞觉得有些好笑,道:“我才感染个风寒,别这么如临大敌,我自己喝。” 石山谷吱吱唔唔:“可、可昨晚乔、乔少爷就是这么喂……” 何似飞要接碗的手突然顿了一下,声音有点轻:“他守到了半夜?” 石山谷点点头:“是,不过碍于男子跟哥儿有别,乔少爷一直在门外等着,只是偶尔少爷您有了动静,乔少爷进来看一下。直到寅时那会儿,乔家再三派人过来,乔少爷才离开的。” 看来自己那些记忆应当不是梦了。 何似飞从石山谷手中接过了碗,喝了粥后靠着休息片刻,随后又开始喝药。 期间,花如锦来拜访过一次,没进屋,在院子里跟何似飞喊话的。 当询问过他这风寒是写完答卷后染上的,花如锦便放下心来,道:“那我就不进去了,我最近在照顾邹兄。邹兄说他考第二场时就染了风寒,鼻水不断,脑子昏沉,完全不知道所答内容是为何物。他现下还在客栈吃药休息,我若是进屋,惹得你俩互相染病,便不好了。” 如此喝了五日的药,何似飞风寒总算全好了。 邹子浔则可能是因为风寒影响了考试发挥,一直郁郁不振,即便何似飞将给自己看病这位大夫请去给邹子浔诊脉,又开了好些药,病也不见好。 又拖拖拉拉了七日,直到三月廿七这天。 邹子浔罕见的容光焕发,一双眼睛里泛着精光,早早的叫了何似飞和花如锦去看放榜。 当然,陪他走大路过去的只有花如锦。 何似飞则是同乔装打扮后的乔影走了一些民居小道,才出现在贡院外。这时,乔影又不好露面,在乔初员的陪同下去了不远处一座茶楼。 这会儿天还没完全亮,鼻尖萦绕着干冷的泥土腥气。 何似飞独自走过最后一处拐角,那泥土味便被人气给掩盖掉。贡院外手持火把的士兵们被无数百姓们围拢着,从何似飞这边看去,只有黑压压一片脑袋。 第142章 何似飞目光掠过人群, 落在远处被士兵们重重把守着的墙面上。那里被一整块又大又厚实、质地纹路皆上乘的红绸布覆盖着,底下是已经尘埃落定的贡士名录。 光是看到这红绸布,就让何似飞原本还算镇定、平和的心湖泛起涟漪。 “何兄!”何似飞感觉自己肩膀被拍了一下, 随后是邹子浔精神昂扬的声音,“何兄可是同我一样激动着?我方才喊了何兄两遍,何兄都没应声。” 何似飞看着神采飞扬的邹子浔,眉尖舒展开, 道:“并非激动,是紧张。” 花如锦感同身受:“我恰好中和了两位的情绪, 一半紧张,一半激动。” 如果他考举人时中得是解元,那么他这会儿可能激动多过紧张,毕竟他还能悄悄惦记一下‘解元-会元-状元’这等连中三元的辉煌场面。 但他考秋闱那会儿排名第三, 现下便只需要看自己这回是否能考中,倒省了很多激动。 推己及人, 花如锦疑惑:“何贤弟, 你肯定能中, 这会儿何故如此紧张?” 这怎么还要就‘紧张’的情绪进行分析? 何似飞垂眸看着他俩, 道:“紧张就是紧张,没什么缘由。” 方才跟乔影穿梭过数条狭窄的街巷,一路走来,何似飞内心都没什么感觉。这种‘没感觉’并非无波无澜, 而是一种莫名的不真实感,让他感觉莫名游离。现在被火光映照下的红绸墙面拉回现实, 紧张感猝然攀升, 何似飞心跳得厉害。 邹子浔突然想到什么,道:“此前何兄中解元, 应当是没有一点紧张的——我想起来了,乡试放榜那日,何兄都没有前去看榜!” 何似飞略微有些迟钝的大脑这会儿也记起了去年的秋闱。 当时他不去看放榜的原因是他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在旁人觉得艰涩又困难的第二场和第三场考试中,他答得比第一场还要轻松。 并且,放榜前他还收到了老师的回信。于是这信心又上了一层。 但会试不同,考完会试后何似飞除了身体热上风寒外,精神上也有种被掏空的感觉。那是一种竭尽全力将自己积年所学一字不漏完全输出后,心底空落落的感觉。 空了,心中就没底了。 没底,自然会紧张、担忧。 这些天何似飞其实一直避免自己去想这点。 人潜意识总是会趋利避害的,更别提十来日后就得参加殿试,自然得以饱满的态度迎接殿试——如果他能考中贡士的话。 所以,何似飞自打病好后便一直默默翻看、誊抄自己的笔记,将那些掏空的知识一点点补回来,填充自己。 邹子浔还想再说几句,但花如锦看着何似飞在火光映照下稍微有些恹恹的神情,替他拦了几句话。 其实邹子浔平日里并不怎么喜欢说话,总是一副闷闷的样子,今儿个可能是大病初愈,也可能是放榜激动,整个人亢奋得有些过头。 于是,何似飞原本就紧张的情绪在身边亢奋同伴的影响下,整个人愈发自闭起来。 冷风自背后吹来,将何似飞微不可闻的叹气声吹散开来。 不消片刻,三人后面又围拢了一圈看放榜的百姓,将贡院外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这会儿,天色已经接近大亮。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的交谈声也逐渐放轻,直到轻得何似飞可以听到火把偶尔劈里啪啦炸响的声音。所有人都满怀期待的看着那块红绸布,等待其被掀开,等待自己期待的名字出现在墙上。 可能因为站得有点久,何似飞再次出现了此前那种不真切的感觉。 他好像只有身体站在人群中,但精神游离于人群之外,周遭好像被一层阴翳覆盖着,何似飞不知道自己此刻在做什么,需要做什么。 “咣当——” “咣当——” “……” 一连九声震天的锣响炸在耳边,何似飞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旁边的花如锦抱住了胳膊。 “会元!似飞,你是会元!绥州瑞林郡行山府木沧县何似飞!会元!” 身前身后的百姓们齐齐转过头来,循声问—— “谁、谁是会元?会元老爷也亲自来看放榜么?会元老爷!” “何老爷,年龄几何,可有婚配?” “会元老爷!” 何似飞被话如今这一嗓子嚎得回了魂,他只感觉那层阴翳正在他面前缓缓、缓缓褪去,展露出日光下欢声笑语的百姓和尽忠职守的士兵。 何似飞眯了眯眼,目光自薄薄的眼皮下投射出,径自看向墙面。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14节 他个儿高,即便站位靠后,视线也能越过众人看到那高墙上的第一排文字—— 成鸣三年会试第一名·绥州何似飞。 “我、我也中了,似飞,我不会是做梦吧,我居然还排在前一百!哈哈!”花如锦笑得几乎看不见眼睛,往常的清雅风度皆被他抛在脑后。 “似飞,你帮我再看看,我是不是真的中了,还是自己在做梦。”花如锦继续道,“你再掐我一把——等等,算了,别掐,万一把美梦掐醒了怎么办,这么美的梦,让我再做一会儿。” 邹子浔则不复方才得亢奋,神情是同花如锦一般的恍然,只是花如锦恍然中带着欣喜,他则是带着迷茫。 “似飞,你别掐花兄,掐掐我,把我掐醒,这榜上怎么会没有我的名字……掐醒我掐醒我。” 何似飞踮起脚,仔细将整个榜单看了一遍,花兄的确在前一百,是九十七名,而邹兄……当真未曾上榜。 - “似飞真是这么说的?怎么全然跟一般人是反着的。旁人激动亢奋时,觉得自己在做梦;大家都觉得自己在做梦时,他又无比清醒……”乔影坐在雕花椅上,听着乔初员的禀报,唇角噙笑,“我现在还觉得自己在做梦呢。” 乔初员此刻也在极力掩藏自己的喜色。 自家少爷心系何公子,这会儿只是为了何公子高中而开心,还没去想何公子中了会元对未来的影响。但乔初员作为仆从,已经想到了日后—— 何公子已高中解元、会元,只要殿试发挥不差,考个状元应该不成问题。 当初绥州余明函因何出名? 不就是三元及第么? 现下他老人家的弟子何似飞也一点不差。 而且年纪足足比余老高中时小了接近十岁! 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以乔初员的心思,自然是想象不到帝王的权衡之术。他就是单纯觉得何公子有出息,这样他们家主子嫁过去后,他们这些奴仆也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想到这里,乔初员懒得压制自己的喜色,将高兴明明白白挂在脸上,道:“少爷,那赌坊上回对似飞少爷的赔率已经升高到一成半,我当时气不过,没多想就压了五十两银子,今儿个能去领七十五两。” 乔影闻言便瞪过去,只不过这目光没有往常要发火时的威慑力,反而是带着淡淡的羡慕。 ——是了,他自个儿很听话的再也没去赌坊押注过,但是手下人出于对何公子的信心压住个几十两银子,他乔影也管不着呀。 可看着这群手下们赚了似飞的银子,乔影欣喜之余,还是稍微有些不平衡的。 他悄悄嘀咕一句:“就会管着我。” 霜汐见乔初员已经出去,这雅间内没了旁人,笑着道:“少爷不是乐意被管着么?” 乔影:“……” 他放下茶杯,努力装出愠怒之色,道:“你们今日是看我开心,自觉不会领罚吧?乔初员故意让我羡慕,你又来打趣我,一个个胆子都被谁壮了?” 霜汐笑嘻嘻道:“哎呀,霜汐可不敢打趣少爷,少爷怎会这么想呢?雪点就是想啊,何公子今日高中会元,十日后的殿试……那……” 她‘状元’两个字还没出口,就被乔影打住了。 这种即便已经铁板钉钉但却还没尘埃落定的事情,想想可以,千万不能说出来,不然有损福报。 霜汐没想到少爷居然会讲究至此。 登时何公子高中会元,到时自家少爷嫁过去也能过得很好的高兴心思都淡了些,只剩下隐隐的担忧——少爷对何公子情根深种到如此地步,只希望何公子能不负少爷深情。 不然,就她家少爷这个死心眼儿,日后指不定做出什么傻事…… 何似飞好不容易从道贺的人群中脱身,裹着一身暮色来到同乔影约好的客栈雅间。 人还未至,先闻到一股饭菜香气。 紧接着推开门的估计是乔影身边的丫鬟,何似飞觉得面生,不是上回他生病,在小院里帮忙照顾自己的那位。 何似飞对其微微颔首,再抬头时,乔影已经到了雅间门口。 丫鬟自觉出门把守。 乔影不敢在外人面前露面,借着帘子阻隔,侧头对何似飞笑了一下,道:“恭喜似飞高中。” 何似飞将一只缠着红绒线的卷轴从袖口落下,递给乔影,一言未发。 乔影猜到这是什么,去接小卷的手微微颤抖,但他到底多年练武,还是稳稳当当拿住了卷轴。 何似飞眼角有清晰的笑意溢出,道:“望与君同享。” 从寅时不到就等候在雅间内的乔影眼眶忽然一红,觉得白日里的一切孤单和迫切都得到了慰藉,轻声回应道:“愿与君同享。” 乔影和何似飞落座,这会儿两人都没急着吃饭,乔影正在解那红绒线。 他原本以为一扯就开,没想到这个结系得好看又牢靠,只能一步步拆解。 乔影忽然意识到什么,道:“这份喜报,从你拿到……就没拆开过?” 这种红绳绑法,可是专门的手艺人绑好的,一般人没练过,绑的不会有这么好看又结实。 何似飞眉尖扬了扬,连带着脸上满都是少年的轻狂劲儿:“说好的,先给你看。” 乔影疑惑得张口:“何时说好——” 话音还没落下,他就想到,方才似飞进门第一句就是要同他分享。 何公子这人,说话当真从来都不假大空。 句句落实。 此前说要考中进士后来京中提亲,也是言出必行。 何似飞同乔影一样,现在也成了京城中辨识度颇高的少年郎,故不能在此地久留。 等候了一天才得以相见的两人又在一同用完饭后匆匆离别。 霜汐原本觉得自家少爷大半夜起来,送何公子到贡院门口后两人分别,随后自家少爷独自一人在雅间等了整整一日。 为了避免被有心人捕风捉影的看到什么、猜到什么,自家少爷整整一日连这雅间的门都不敢出,窗户也不敢开,困了乏了都是趴在桌上睡,醒了等急了又只能在雅间内踱步。 就这么类似于坐牢一般的等候一日,只能与心上人匆匆得见不到一柱香的功夫,霜汐都觉得稍微有些不值当。 她想,即便少爷真的爱惨了何公子,不计较值当不值当,但这会儿分开后,总会有些失望和沮丧的。 但没想到少爷神色间不仅没有沮丧,反倒全然都是满足。 霜汐暗暗惊讶。 何似飞这边刚走到自己家门口,就看到一个稍微有些面熟的人站在自己小院外,似是准备敲门。 “邵掌柜。”何似飞叫住来人,“您怎么亲自来了?” 来人是琼笙书肆在外行走的掌柜,上回何似飞得了文会第一,有了个京城小报的人物板块介绍机会,便同邵掌柜有了交集。 “哈哈,顺路,刚准备从书肆回家,想到这边是何公子家,便想来恭贺一番。对了,最近琼笙书肆要出一册精选策问,请问何公子可有意向?”邵掌柜开口询问。 何似飞稍微有些惊讶:“实不相瞒,我买过贵书肆所印刷的策问精选集,但根据我的了解,其上策问都是翰林大人所著。小子贸然插入,可会不合规矩?” 邵掌柜原本以为何似飞要说‘小子资质可够’,想到他直接跳过了这个问题,问了‘合规矩否’,这意思便是只要你答应是合规的,我就能给你写。 他真是非常喜欢这个一点也不矫揉造作,反倒是足够自信张扬,说话开门见山的小少爷。 他道:“既然我来邀请,自然合规矩。精选策问作为琼笙书肆售卖数量最高的印刷书籍,润笔费是按照多少个字来算的。因此,其刊登要求极为苛刻——需要曹大学士亲自首肯方可。” 邵掌柜把丑话说在前面,道,“并非每一篇策问都能被刊登上……” 何似飞耐心听完邵掌柜的话,一边请掌柜的进屋喝茶,一边问出了自己的疑惑:“邵掌柜,如果通过曹大人首肯后,三百字的小策问,润笔费大概多少?” “咱们琼笙书肆,每年出三本《精选策问》,其中三本后缀分别为‘甲’‘乙’‘丙’,这个何公子应该知晓。” 何似飞颔首:“是,在下曾买过《精选策问·乙》,主要是因为当时只剩这本,其它的可能已经被卖空。” 邵掌柜道:“这个甲乙丙并非是按照时间排序的,而是按照文章等级好坏来分。其中,丙级,一字为三百文,如果是一篇三百字的策问,一篇文章便是九十两银子。乙级,一字为五百文。至于甲级,一字则值整整一两银子。” 说到这里,邵掌柜的茶也快喝完了,正好打算给何似飞留下策问的标题后离开,顺路再约一位翰林大人。 没想到,何似飞又开了口:“掌柜,那对于策问字数有无要求?” “没有,只要言之有物,不堆砌辞藻即可,”邵掌柜说着,神色有些奇怪,道,“小公子,给咱们写策问的大人的最终目的是‘过稿’,如果一味追求字数,导致原本可以用三百来字写好的策问给写了四百、甚至五百字,那这篇文章肯定过不了曹大学士那一关。” 何似飞态度谦虚的应声,拿到标题后送邵掌柜出门。 当晚,何似飞就点了灯烛,磨墨,写策问要义。 虽说还有九日就要殿试,但其实这九日对大部分人来说并非是用来温书的,而是用来调整心态,保持最好的状态参加殿试。 毕竟……殿试只是题目深度更难一些,但题量和周身环境,那简直不能更加友好。 并且,按照规矩,每次会试所招录的一百多位贡士,全数皆可通过殿试,只是会根据殿试答卷的水平来重新拟定排名。 因此,对于会试时就吊车尾的贡士们来说,这十日几乎可以称得上时一场狂欢。毕竟他们的排名再怎么升,也最多就是与前后的同窗互换一下位次。 但对于会试就排名靠前的贡士们来说,这几日一般都会加倍努力——万一抱得一甲进士归来呢? 英雄不问出处,不问过程,只看结果。 即便前面没得过解元、会元等,可万一最后就陛下钦点为状元呢? 因此,对何似飞这个‘第一’位子虎视眈眈的人很多,按理说何似飞更需要加倍努力的温书、练字,尽量稳固自己第一之位。 这种受到邀约去写策问赚钱的事情,暂时放放也没关系。 可何似飞赚钱并非只是为了简单的攒钱、积累财富,他现在迫切需要的是有足够的钱去娶媳妇儿。 这个问题虽说他平时都没跟任何人提起过,但却一直是积压在他心头的巨石。 何似飞觉得写写策问,要是被曹大学士审核通过,自己在殿试前得到一大笔稿费,心态一稳,说不定殿试还能超常发挥。 于是,翌日午时,邵掌柜收到了何似飞带来的厚厚一沓,约莫三十张纸上写得密密麻麻的小楷。 邵掌柜:“……这……?” 何似飞见他指尖都在颤抖,有些疑惑:“这是策问,您说过,不限字数?” 第143章 掌柜的听到‘策问’二字后, 更是久久反应不过来。 眼看着周围已经有人好奇地看过来,他连忙将何似飞递给他的这一沓纸接住,目光呆滞, 下意识问了句:“这……是写了多少版啊?” 问完后,他似乎觉得自己被说服了,立刻解释道:“何公子,昨儿个可能是我没说清楚, 每个题目,每人只能写一版。您、您写这么多版……我最多收您两版, 先拿去给咱们负责审核的先生过目。先生们检查通过后,才能呈递给大学士。”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15节 何似飞见掌柜的还想继续解释,目光比他更要茫然,道:“邵掌柜, 这……可能只有一版?” 他补充:“您说过,不限字数。” 邵掌柜:“……啊这, 只有一版, 只有一版……哈哈。” 他那已经卡壳了许久的脑袋忽然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面容僵住, 只有眼珠能间或转动一下。 于是,邵掌柜的用尽全身力气,调动着眼珠,让自己的目光从何似飞脸上一寸寸下移, 落在手中这一沓纸上。 随后,邵掌柜那僵硬的脸像是承受不住猛烈打击的石头一样, 寸寸皲裂。 ——我是说过不限字数, 但何公子您一下写个上万字是不是多少有点过分了? 而且,我昨晚才找您说得这件事, 今儿个午间您就拿来了这一沓策问,您是不是一夜未眠都在写这个? 您仗着年轻身体好,通宵达旦宵衣旰食的写一整夜,属实是……过分了吧? 清醒后的邵掌柜果然通晓人情世故,这上万字的策问确实是何似飞从昨晚写到现在的。 但两人心照不宣的谁都没说出口。 最终,邵掌柜闭了闭眼,嘴唇翕动几下,勉强找回理智和语言,道:“公子,您是第一个写好策问的大人,我现在就将这份策问呈递给先生们。嗯……书肆的审核流程不大方便公开,但我可以稍微给您说一下时间,这么多字数……可能,约莫得三日?” 听着他不大确定的语气,何似飞也跟着不确定起来:“三日?” 邵掌柜果然还是被一夜写成的上万字的策问给刺激到了,闻言又道:“可能两日多?” 何似飞心说您这个时间变得也太突然了吧。 他这一沉默,邵掌柜便自觉失言,终于再也扛不住,道:“实不相瞒,何公子,一般情况下,像这种第一个写好策问的……审核时间约莫为两个时辰。虽说这时还没来得及给曹大学士过目,但一般情况下,咱们书肆几位先生都审核过了,曹大学士那边也能过,除了一些个别情况。您这个字数稍微有些多,我就觉得先生们少说也得看上两三日吧?” 何似飞立刻肃然道:“给掌柜的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邵掌柜忙道,“公子有如此资质,属实厉害得紧,这要是真能出书,咱们书肆今年的生意就不愁了。” 掌柜说得是实话,书肆和写文章的书生并非只是简单的‘雇佣’关系,而是一个相辅相成相互成就的关系。 虽说琼笙书肆给文人的润笔费高,但那也是因为他们找的文人都是有名有姓之辈。 ——这样的书生即便不来琼笙书肆,就是单单自己写一篇策问,也有无数人追捧。 琼笙书肆将这些‘好到足以被文人追捧背诵的’策问整合、集结起来,再邀请大学士把关最后一道审核流程,所出书籍自然不愁卖。 所以说,‘羊毛出在羊身上’,文人们所赚到的钱,也都是自己凭实力拿到的。 故此,琼笙书肆找文人们约策问时才会不限字数——字数多了,一般情况下言语就不会那么精简,就难以通过审核;偶尔即便通过了审核,也难以被评为‘甲’等。 三百字的‘丙’等,和两百字的‘甲’等,后者润笔费比前者高了一千余两银子呢。 何似飞回去后,石山谷正好把饭菜热好,见他进屋,立刻将这些摆在桌上。 “少爷可算回来了,您昨晚可是没休息?我早上来给您叠被,发现床铺都没碰过。而且啊,您今日连早饭都没吃——我见您一直在书案旁写字,也不敢上前打扰。您赶紧吃饭休息,午饭正好是热乎的,您尝尝合不合口味。” 石山谷最后这句话纯属是谦辞。这两个多月来伺候何似飞起居,已经完全能摸清他的喜好,做得饭自然都是合乎口味的。 并且,何似飞从不薄待下人,石山谷不仅能吃饱饭,还有适当的月银,整个人再也不复起初见面那样茫然和空洞。生活有了盼头,石山谷总是眼睛亮亮的,加上最近身量明显拔高了一些,脸上也有肉了,显地整个人更加机灵几分。 何似飞原本熬了一宿没什么吃饭的欲望,但看着这清淡适口的饭菜,突然便有了胃口。 石山谷确实很会照顾人。 ——而且他的这份专心并没有在何似飞确定收他在身边后就减少,反而愈发精心的伺候起来。 何似飞坐下后,忽然道:“我方才从书肆回来,听说你们那边已经开始登记是否修葺房屋了?” 石山谷擦了擦手,连忙道:“是,登记房屋是十日前开始的,祖父已经登记过,只收银子,不负责修葺了。只是那会儿公子尚在病中,中,祖父不让山谷将此事说给公子劳神。” 石山谷家里房子那边,如果自己不出钱修葺,便是等于将曾祖父买下的房子贱卖给朝廷。许多贫民再也没了京城的落脚之处。 何似飞看向他。 石山谷接着道:“爷爷先前给余老爷寄信时,还给村里寄了封信——就是曾祖父祖籍所在的村里,也在绥州,好象是禹唐府。村里有石家本家人,祖父说要从京城回去,本家人都很开心。爷爷还说了,有朝廷给他补的银子傍身,能在村里买一户院子,他回去后可以在村子里当个教书先生,只给幼童启蒙,偶尔收一些束脩,日子也能过得不错。” 说到这里,石山谷目光中带了感激,要不是少爷将他留在身边,爷爷心头积郁也不会那么快消散,身体也不会这么快恢复。 先前,爷爷给曾祖父所有关系好的同窗都写了信,只有远在绥州的余老爷给了回应——可余老爷毕竟在绥州,无论如何,他们到底是没守住曾祖父在京城的家业。 石山谷现在还记得,爷爷当时给他说话的语气已经近乎像是在交代后事,毕竟爷爷年纪大了,回乡路途遥远,能不能坚持到回村都未曾可知。 ——如果爷爷没了,石山谷一个半大的孩子,带着一笔不菲的银钱,能不能安全回到本家,本家人能不能好好待他……这些都是石爷爷忧愁的事情。 他不敢将自己唯一的孙子托付给未曾蒙面的本家人,毕竟,他们这一支跟本家已经近乎五十多年没有过往来,万一他们拿走了孙子的银钱,孙子这么瘦小,又该如何安身立命? 所以,石爷爷宁愿让孙子去给余老爷当仆从,余老爷仁厚,他爹死了这么多年,还惦记着同窗之情,将石山谷托付给余老爷,石爷爷至少能放下一半的心。 剩下一半心便是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毕竟为人长辈啊。 但自从何似飞在京城落脚后,对于石家而言,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石爷爷看了出来,何少爷只是看着面冷,但对下人一点也没有不假辞色——这样的主子在京城可以说得上难得。 眼看着孙子这边渐渐有了着落,石爷爷觉得未来的盼头足了,自个儿才渐渐从‘丧子之痛、丧儿媳之痛’中走了出来。他原本年纪就不算特别大,不过半百出头,调整好心态后,整个人的精神和身体也在逐渐恢复,再也不复此前风烛残年的模样。 身体好了,精神矍铄了,也就能扛得住旅途奔波了。 何似飞道:“禹唐府同罗织府近,如果你爷爷要回乡,我这边可介绍一些合适的商队或者镖局。等到了罗织府后,再转乘去禹唐府也算方便。” 石山谷喜出望外:“多谢少爷!” 何似飞吃完饭后便去补眠,午后邹子浔前来给他送书——邹子浔没考中贡士,但也没急着回乡,他同木沧县学前来考会试的教谕们一起等何似飞的殿试排名。 要知道,年仅十六岁的少年何公子已经连中三案首、解元、会元,就差最后一个殿试排名,便可以连中小三元后再连中三元。 如果真中了…… 不仅是见证本朝第一位十六岁的状元郎,更是、更是一种与状元郎同样来自木沧县的与有荣焉! 遑论,何公子也曾在县学读过一年呢!这怎能让县学教谕们不兴奋? 不仅是他们,就连来自行山府的落榜举人们一个个也都没回去,总归殿试在九日后,出排名约莫在十二日后,京城客栈虽贵,他们也等得起! 何似飞睡得迷蒙之余,听到石山谷的声音:“邹公子,我家少爷昨晚可能没休息多久,又写了一早上文章,这才刚躺下不久。” 邹子浔道:“无妨无妨,让何兄好好休息,这个节骨眼我也不敢来打扰何兄休息或是读书,我只是来给何兄送书,这些是近三年来琼笙书肆所出的《策问精选》,都是我们木沧县县学的教谕们一起买的,如果能对何兄写文章有帮助就好了。可惜甲等的书籍供不应求,我等实在买不到,只能买些乙等和丙等的了。不过,听说今年的甲等书籍不日便会推出手抄版一百册,我们已经早早排队去买,买到后定第一时间送来。” 第144章 这些话何似飞听得隐隐约约模模糊糊, 有心起来招待一番邹子浔,奈何窗外交谈声戛然而止,何似飞已经要起身的动作便像是按下了休止键, 意识便进入更深的睡梦中了。 不过,何似飞毕竟正处于精力外溢的年纪,这一觉也没睡太久,晚饭前便自己起来了。下午那会儿是正当困时, 才一下就睡过去的。 洗漱过后,他去书房打算继续温书看笔记, 刚点好烛火,便看到桌上多了几本陌生的书籍,翻开一看,果然就是半下午时所听到的那些。 何似飞将其翻了一下便放下开始重温四书五经、算学书和律法。 临到考前, 何似飞不大喜欢看别人总结好的思路和答案,反倒是喜欢将这几乎已经翻烂了的四书五经再一次进行温习阅读。 他手上这一套书籍已经不是起初老师送自己的那套京都书局印刷发行的了, 但依然已经到了快要寿终正寝的地步。 ——用不了多时, 就会散页、开线, 一张一张备注笔记密密麻麻的书页将零碎的往下掉。 说起京都书局, 何似飞忽然想起,与琼笙书肆并称京城三大书肆的还有京都和乘月。 他现在所接触也仅仅只是琼笙书肆,若是有幸能与另外两家也合作一番,何似飞觉得婚礼应当就不愁了。 这个念头也只在何似飞脑海中出现了一瞬, 很快就被温书给盖过去。 翌日傍晚,何似飞练完字, 打算在院中做一百二十个俯卧撑锻炼身体, 才做到一半,便听到有人叩门。 何似飞擦了擦额角的汗, 走过去开门。 “何公子。” “邵掌柜,”何似飞有些惊喜,“您来了,请进。” 何似飞在看到邵掌柜表情的第一眼,便确定自己那份长篇策问,应该是过审了。 果然,邵掌柜脚还没买进门呢,便开口:“恭喜何公子,恭喜啊。您的万字策问过审了,咱们书肆的审核先生才看到一半,恰好曹先生看到了,便直接将其带回府给大学士过目,方才派人来告诉我这本过审了。恭喜何公子啊!” 何似飞的眼角眉梢已经多了喜色,正要道谢,忽然听到听到掌柜的用‘本’来形容自己的策问,笑容中带了些许尴尬。 ……他确实写得有点多。 虽说没有刻意堆砌辞藻,但刻意没有按照科举的百字、千字策问写法下手,也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邵掌柜先前有说过可以随意发挥的。 不拘泥于科举套路,也是随意发挥的一种。 邵掌柜态度比前几日还要客气许多,道:“书肆一般会在殿试前三日先出一百册手抄本,因此,最晚明日这个时候就要出终稿。您看还有细节需要推敲么?这本手稿我们已经誊抄了一份,公子若是不需要再改,便按照这版来。” 何似飞从邵掌柜手中接过自己的手稿,略微思索片刻,道:“既然如此,我今晚便仔细检查纠错一番,明日将终稿带去交给掌柜。” “您到时候派人来知会我一声,我过来取就行,您马上要参加殿试,这种小事我们来。”邵掌柜忙道。 何似飞颔首答应,他其实还想知道最后的稿费有多少,可这个在最后尘埃落定前不好问出口,于是暂时只能按耐住,先送邵掌柜离开。 要是放在旁的十六岁年少有为的书生身上,邵掌柜定然是要多叨扰一番,以此来拉近两人的交情。 ——书肆和文人是相辅相成的,他作为掌柜的,自然得拉拢优质的合作对象。 但想到何似飞即将参加殿试,邵掌柜便不敢多说废话,言简意赅的交代了后续后,喝掉仍带烫意的茶,很快离开了。 又过了一日,何似飞带着修改后的手稿来到琼笙书肆,邵掌柜一见他来,立刻邀请他去往二楼雅间,边走边小声说:“曹先生说何公子今日会来,用了饭便在雅间候着公子了。我先前还觉得您可能要安心备考,不会来呢。正愁怎么劝曹先生,公子您就来了。” 他一脸的笑意:“您说这叫什么,难道是叫英雄惜英雄?” 说着,邵掌柜敲门,屋内传来一声温润的“进来。” 曹义光拿着一把碧绿色手握的剪刀,正背对着两人修剪枝叶,从两人的角度看去,剪刀极为惹眼。 邵掌柜眼皮一跳,心说自己都把这盆重彩胭脂天竺葵给端走了,怎么还是被曹先生给找到了…… 正想着,就听到曹先生说:“邵掌柜,我方才上楼时,看到这盆花在阁楼,那地方阴沉昏暗,花朵都见不着日光,这怎么行。我便给你端来修建一番。” 邵掌柜心在滴血,却还是强颜欢笑:“多谢曹先生。” 忍了又忍,他没忍住,道,“先生,那花……您、您慢慢剪,慢慢来,啊。” 曹先生赶人了,道:“会的、一定会的,你放心,咱们何公子的时间宝贵,我且跟他说几句。” 邵掌柜走后,何似飞上前一步,行了书生礼:“见过曹先生。”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16节 起身时,何似飞将那盆花现在的模样收入眼底,心说自己总算知道掌柜的方才为什么那样痛心了。 曹先生看起来一派仙风道骨的样子,照顾其花朵来,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辣手摧花’。 偏偏曹先生自己觉得没有一点不对,颇为欣赏的看了一眼,道:“何公子,看看我剪得如何?” 就在何似飞准备开口时,曹义光道:“这关乎了何公子的稿费。” 何似飞:“……” 何似飞诚恳的夸赞:“自然是鬼斧神工独具匠心巧夺天工。” 曹义光笑着收起剪刀,从框中拿出一份卷轴,将其递给何似飞,道:“何公子看看。” 何似飞接过,打开一看,发现这正是一份‘约稿协议’,打眼一扫,报酬优渥,且没有约束他的人身自由,只是要求至少每年过稿一篇策问,合约期是六年。 何似飞有些不解,他觉得今年邵掌柜找自己约策问稿子,已经算是看得起他。或者说,是因为他开年那常宴会上表现突出,后来又因为京城小报而得到了不少关注,这才有了被约稿的资质。 但这份长期协议,怎么看都是对他有利,何似飞不觉得琼笙书肆这种级别的有必要跟自己这么一个小人物谈如此优渥的合约。 如果是出于乔影的关系…… 何似飞觉得乔影应当不会给曹先生开这个口才是。 他信任乔影。 何似飞将卷轴放在桌上,双手指端并拢,开门见山道:“曹先生,恕在下愚钝,这份合约中的约稿价格比邵掌柜先前对在下所言,至少高出五成。甚至还提出如果单册销量过三万,会有额外分成。” 他抬眸看着曹义光先生的眼睛,道:“不知先生可否解惑?” 态度放得低,语气却一点也不弱。 “如果我说我看中了你的才华,估计你也不会相信,”曹义光叹了口气,坦然的看向何似飞,道,“但事实确实如此,何公子,你觉得这些银子算很多么?” 何似飞依然看着曹义光,没有开口。 曹义光觉得头疼,十六、七岁的少年还没经历过世事打磨,平时看着一副乖顺听话的样子,其实性格比谁都倔,一点都不知道圆润变通。 “既然如此,我便给你交个底。”曹义光道,“京都书局背靠上面那位,在你没入朝当官之前是不会对你示好;另外一个,乘月书肆,一向雅俗共赏,诗词歌赋他们出,话本评书他们也出,且销量都不错。据我所知,乘月书肆的幕后大掌柜同唐阁老交好,而何公子作为本次会试所有举人中唯一一个写出那道不计分算学题的举人,唐阁老很可能对乘月书肆的大掌柜交代过此事。恰好,最近乘月书肆要出一册算科难题集锦,可能会找你帮忙核算或者校对。因此,不是看中了何公子的学问还是什么?” 何似飞还是微微拧眉,这一点并不能说服他。 都说到这个地步,曹义光也懒得再瞒,继续道:“何公子,唐大学士看好你的算科,家父可是非常看好你的文采,先前你的乡试答卷就被送到过家父手中,他是去年乡试的主考官,你大概还有印象吧。对于我父亲看好的书生,琼笙书肆自然会不遗余力的拉拢。” 听到这里,何似飞面色再也淡定不起来,错愕、惊讶齐齐涌入他的双眸。甚至就连面容都有一瞬间僵硬。 仙风道骨曹义光这回懒得再打住了,道:“先前不想说这些,是因为何小公子马上要殿试,担心情绪波动大会影响心态,但后来转念一想,总归现在距离殿试还有五日,何公子一定能在殿试前调整好的,对吧?” 何似飞抿了抿唇,硬着头皮道:“……是。” 何似飞离开后,也懒得去算这本策问自己能分到多少钱,总归是一万五千两白银以上——这些钱足够他一跃成为京城中下层家底的人士。 “别人都是藏着掖着财不露白,我这倒好,但凡被琼笙书肆约过稿的书生都知道我会有多少银子……” 何似飞觉得有些头疼,当初在木沧县就有人议论过他出版了那么多诗文,应该能赚不少润笔费。 ——两三百两银子在木沧县确实算大户了。 但那会儿大家都算乡亲邻里,即便是议论,也都是悄悄地,不会放到明面上来,后来随着何似飞考中解元,这股羡慕嫉妒的声音便散了。 可现在在京城,何似飞只能算一个‘乡野来的破落小子’,突然一跃成了‘大户’,定然会被嚼一段时间舌头。 何似飞倒不是害怕,他就是觉得没必要。 而且,任谁都不喜欢被别人讨论——‘他家里有多少钱’这种话题。 正想着,何似飞又看到一个稍微上了年纪的老者站在自家房门前,似乎正在敲门。 他走近了,听到石山谷的声音:“先生,我家少爷才出门不久……少爷,您回来了,这位先生是乘月书肆的、的……” 老者接话,道:“老朽姓程,是乘月书肆审稿之一。” “程先生,快请进。”何似飞道。 老人似乎只是为了见一见何似飞,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一下,笑着道:“不了,何公子还要参加殿试,我就不叨扰了,只是奉唐大学士之命,询问小公子,可否将你会试答卷上的解题方法记录在我们书肆即将要出的《算科难题集锦》中?此外,公子考完殿试后,欢迎常来乘月书肆,交流算科的解题和应用技巧。” 第145章 在正式殿试之前, 今年的考中会试的所有贡士还得先参加一场由礼部主持的复试。 只有考核通过后,方可参加殿试。 这场复试难度不算大,甚至也不像此前那样是笔试的形式。而是由礼部尚书现场抽签选题, 在场贡士每十人一组,一柱香时间后,每组所有贡士依次口述答案。 场内礼部官员仔细聆听审查,确保贡士们都有真才实学。 不然, 若是数日后殿试当场出丑,惹得陛下大怒, 官员们也担待不起。 四月初三清晨,何似飞早早的洗漱、束发,只带了身份文书后便前往皇宫。 紧接着,在一百九十一位贡士到齐后, 开始审查身份。 这回倒是只检查了身份文书,并没有要求大家脱衣服查看是否有夹带小抄。 毕竟一会儿时口试, 大家都站在一起, 要是有人能抽空看一看小抄, 那也是水平高。 随后, 众人被要求全程肃静,不得东张西望,被一位礼部官员和太监一起带着朝内走。 何似飞轻微的抬了抬头,看到匾额上三个大字——保和殿。 根据典籍, 这座宫殿是皇帝除夕、正月十五时,宴请外藩、王公, 亦或者是一二品大臣的宫殿。前朝曾在此举办殿试, 但本朝的殿试则是在太和殿举行。 因此,这座宫殿被礼部尚书申请到, 给他们这些贡士们举办复试用。 虽说何似飞已经知晓了复试流程,但真实的站在此处,看着这宛若艺术品的宫殿,心里没有感触是不可能的。 难怪从古至今,那么多人要不择手段的向上爬。 站定后,便是漫长的等待。 在一派落针可闻的寂静中,何似飞敛眸静立,他有心还原方才那一段路程,但他们并非从正门进入,而是从旁侧七拐八绕的过来,两侧皆有侍卫把守,全程又不允许左右打量,这会儿也只能记下一个大概。 礼部官员们并没有晾着贡士们太久,很快便按照排名将其分为十九组,最后多出来的一个人,被安排到了何似飞所在的第一组。那人当时又兴奋又震惊又紧张,多种情绪在脸上交错出现,就差同手同脚的往过走了。 礼部尚书头戴乌纱帽,身穿绯袍,胸前身后补子上皆有绣工精湛的锦鸡纹样,在太监端来的签筒中连续抽取十份系着绸带的小卷。这便是本次复试的十道题。 按照排名序号,第一、第十一、第二十一……第一百九十一位的贡士们准备同一道题,紧接着是排在第二位的,以此类推。 加之每十人分组不同,完全杜绝了作弊现象。 看着自己的考题,何似飞目光沉静,默默在心里思考解答逻辑,并组织语言。 一炷香时间到,何似飞同其它排名中带‘一’的贡士们一起口述答案,十多位礼部官员在每位公式旁仔细倾听。 在场所有正在口述的贡士们都没注意到,那位绯袍大人在他们身后各自转了一圈,最后在会元何似飞身后站定,背手倾听。 但这一幕被其它贡士们看在眼里,见那位官至二品的大人都对何会元的答案微微颔首,心中压力更甚。 尤其是会试中排在前十的贡士们,他们本想努力一把,看看能不能有机会夺得状元桂冠。 ——何公子虽然才名在外,但年纪也太轻了点,大家都会下意识觉得他能连中两元,并非是因为他文采超出大家多少,而是他年纪小,诸位大人照顾他,才钦点了他第一的名次。 毕竟,三十岁的连中三元和十六岁的连中三元,后者显然更符合大众的期待,也更容易有很大的影响力。 但经此一役,众人现场领略到何似飞出口成章的能力后,心思突然转变成了: “不管怎么着,这个榜眼我得保住。” “何公子长得这么俊俏,听说陛下喜欢钦点俊俏的少年郎做探花,万一给何公子点一个探花郎也未曾可知。” “何公子的文采是没得挑,我等继续努力,看看能不能争得传胪或者探花榜眼之类的位次。” 礼部官员考察完所有贡士后,并没有让他们出宫回家,而是让所有人原地等待,稍后会送来馒头和粥饭。 紧接着,礼部官员们便依次退出,空荡荡的大殿内只于他们这些贡士,和在柱边沉默垂首的宫女太监。 何似飞心下略微存疑,看样子,这是不让他们尽快回去的意思。 只是,稍后还要做什么? 再考一场么? 似乎是看出何似飞眼中的疑惑,站在他旁边的青年道:“何兄,稍后应当是有礼部的大人教我们觐见陛下的礼仪。估计得晚上才能出宫了。” “多谢叶兄答疑。”何似飞道谢。 虽说他没见过这位叶兄,但他知道自己旁边这位叫什么。毕竟放榜时大家的名字都挨着,如今所站之位同样挨着,何似飞要是装作不知道,那就显地太清高孤傲了。 “何兄客气,在下姓叶名辰,字如松,久仰何兄大名。”叶辰看起来约莫二十五六,穿着一袭月白色长袍,气质比花如锦还要温润三分。 毕竟年纪在这儿,何似飞和花如锦都是十来岁的少年,身上有股跳脱的锐气还未曾消散。 “叶兄真不愧是顾侍郎的弟子,连这都知道。”有人阿谀奉承。 “侍郎大人当真待叶兄极好!羡煞我等。” 那位给何似飞答疑了的叶兄则拱手笑了笑,未置一词。 少顷,便有侍卫送上来一筐馒头和一缸稀饭,旁边还有人拎了一竹筐的碗,并没有调羹和筷子。 何似飞没舀粥饭,只拿了一块馒头——毕竟如果一时半会儿出不去,万一要喝粥喝多了要如厕,那便稍微有些有失体统。 要知道,科举第一场县试时,那可是去如厕一趟都要被盖上‘屎戳子’的。 不过,何似飞也知道,皇宫内并非没有厕所,只是这地方连‘如厕’都等级分明。 ——有皇帝专用的,有太后专用的,还有后宫妃子们专用的,除此以外,太监、宫女们也有专用的。 而他们这些贡士,还没真正成为进士,身上没有功名,且又不经常进宫,自然是不会给他们设立专门如厕之地的。 等他们真正入朝为官后,这种情况就会得到改善。 何似飞想到老师数十年前的入朝笔记所记载的,皇宫内是有给文武百官这等‘外臣’设立厕所的。位置在乾清宫宫门之内,左右廊房朝南半间处,以木板为墙,隔东西两间。且此处不以‘厕所’‘茅厕’等命名,而是委婉的称为‘东夹墙’‘西夹墙’。 所以说,臣子之于皇帝,虽说可能会因为各种大大小小的原因,比如贪污、顶撞等被抄家、罢官,但只要自己足够循规蹈矩谨小慎微,哪怕是在皇宫这种地方,最基本的人权还是可以享受到的。 叶如松见何似飞只吃了一块馒头就没再动,心中暗暗有些失望。 他倒不是想看何似飞吃粥吃多了要如厕而出丑,而是想在何似飞舀粥时稍微提醒他一下,这样算是卖何似飞一个人情——他们两人同一年科举,同一年中进士,又互相帮衬提携,指不定日后能流传一段佳话。 可惜了这么好一个机会。 约莫一炷香功夫后,礼部官员们再次回来,依然是按照方才的分组,一位礼部官员负责教导这十人的跪拜礼仪。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17节 待所有人都跪得像模像样后,再将大家整合起来,调整每个人所占之位。 直到不出什么差错,才放众人离开。 何似飞觉得这么练一下午,比在号房内写一下午的答卷还要累。 毕竟写答卷是将自己思想表述出来的过程,虽说前文要阿谀奉承皇帝和上官,但后面总能表达自己对某一件事的看法和态度——甚至有些时候,何似飞分明知道如今朝廷内外主流观念与自己的想法不一致,但他兴致来了,会言辞巧妙地将自己的想法埋藏其中,再用当政者的思想来粉饰外观。 他喜欢这样的文字游戏。 但这种练习跪拜,练习走位,何似飞谈不上排斥,但也绝称不上喜欢。 不过,何似飞知道,这是入朝为官所必需的。 ——他忘了在哪本野史上看到过的,说每日朝会时,所有文武百官动作都整齐划一,跪地规规整整。这显然不是看看就能看出来的。 想必礼部官员也是想要他们这群贡士参加殿试时跪地整齐些,让陛下在上头看得赏心悦目。 一出宫,叶如松便主动给何似飞拱手道别:“何兄,下回见。” “叶兄,回见。“ 何似飞朝外走出十来步,等花如锦从后面的人堆中出来。 花如锦有心三步并作两步的追上何似飞,奈何腿脚却不受控制,只能磨磨蹭蹭挪过来,抬手就拉住了何似飞的胳膊。 何似飞同样将他搀扶一把,垂眸看他。 花如锦无力的用另一只手摆了摆:“别看我,我知道自己很废。但、但似飞啊,你作为第一名,主要练习的是怎么走、在哪儿拐弯、又跨几步,好歹都是站着的。我们后面这些呢?我们主要练习的是怎么跪得整齐。那真的是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磨合,我练到最后都要分不清左膝盖还是右膝盖,还不如双膝同时跪下呢。” 何似飞道:“那样你乐意,地板不乐意。” 花如锦:“……” 跟何公子越熟,他就发现这人其实跟想象中很不一样。 刚开始他觉得这位来自乡下的少年是博学、勤奋的;后来熟悉了之后,发现这人并没有书呆子的木讷,而是小小年纪就有种运筹帷幄的感觉;再后来,当花如锦觉得何似飞是少年老成后,这人嘴巴里说出来的话,哪里还有‘老成’的意思?! 不仅不老成,还有点欠。 难怪此前考乡试时,那些木沧县的书生老是说——“我以前真没想到何兄居然还会……” 花如锦也不甘示弱,道:“我就跟地板比硬,怎么着吧。” 他抬头看了一下何似飞,发现这人目光有些无奈,心想何贤弟这回说不出来话了,没想到何似飞下一句就是:“花兄,我方才的意思是,地板不想跟你比。” 花如锦:“……” 他终于发现自己说不过这人,只能转移着话题,道:“这几日你应当都在好好读书,没了解过外面的消息。那位方才跟你道别的叶兄,名叫叶辰,今年二十六岁,比你大了整整十岁,是刑部尚书的亲侄子,嘘,是我本家一位在京城住了十来年的叔伯说的,应该是准确消息。我看他好像挺想与你交好,何兄、何贤弟、似飞啊,你说说你这张脸老是这么疏离冷淡,怎么人缘还这么好?” 何似飞道:“同一届的举人、贡士、进士,交好是人之常情。” 最早他考县试时老师就说过这句话,当时的何似飞记下了,但完全不理解。随着这么多场科考一场场考下来,渐渐就回味品咂出这句话的意思了。 花如锦道:“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想感慨不止我一个人慧眼识英才啊,不少人都可着劲儿想跟你认识一番呢。” 顿了一顿,他继续道:“但因为你现在跟琼笙书肆走得近,官员们也不敢太过于拉拢你。这书肆虽不是曹大学士名下的产业,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他罩着的地方。今年开春你在琼笙社的文会上出尽了风头,身上隐隐就算是打上了曹家的标签,谁还敢明目张胆的收你为门生?” 听花如锦这么说,何似飞颔首:“确实如此。” 而且,何似飞早早的就反向利用了一番其中门道。 ——年后何似飞曾给当初府试时看好自己,让自己来京城后给他下拜帖的杨有许侍郎写过一封拜帖,但那时正好在琼笙社文会后几日,这拜帖自然成了跌入湖水中的小石子儿,无声沉底,连水花都没有。 何似飞要得也是这个效果。 他暂时得走文人的路子——自然不能跟兵部交好。 至于兵部尚书之子乔影…… 认识乔影、喜欢上他、打算娶他是自己计划之外却非常想做的事情,但何似飞有信心,这最多只是让自己的仕途开篇多一些波折,但不会完全打乱自己的安排。 花如锦见何似飞首肯,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上头有人分析的。” 他没说的是,有些贡士可能真的是书呆子吧,拎不清。他们见最近没有大人物来收何似飞做门生,就觉得……可能是何公子不行。所以他们死命的巴结叶辰兄。但很显然,叶辰兄眼睛还是亮的。 何似飞听到这里来了兴致,问:“上头有人分析?什么人,怎么分析?” 据他所知,京城中能议论时事给普通百姓们听的,也就是琼笙书肆每日发行的‘京城小报’。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越是在天子脚下,就越是没人敢妄议皇帝乃至朝廷重臣的事情。 何似飞虽然不是朝廷重臣,但曹大学士是啊。 他也让石山谷日日去买京城小报回来翻看,可没见上面议论过有关曹大学士的事情。 花如锦道:“这个我也是偶然得知的,是那我家那位在京城定居了十多年的叔伯告诉我,让我每日酉时蹲守在某一地点附近,就会有穷苦人家的小孩售卖小报——那上面偶尔会提一提大人物,但是不多。反正有回就提到了你和曹大学士。据说笔者官职不低,不然也不会分析的这么头头是道,对吧?” 既然如此,分析的定然不止这么点,何似飞问:“还提了我什么?” 花如锦道:“剩下那些就都是没影的事,捕风捉影的,说什么有曹大学士在先,剩下敢抢人的只有其他几位大学士,或者是乔家了。不过乔家兵马出身,即便如今太后是乔家女,但女眷不得影射朝堂政事,故此,她对朝堂之事影响不大。加之乔家人脉都挤在兵部,他们拉拢一个暂时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没有多少裨益,首先便将其排除在外……这么说来,剩下敢跟曹大学士打擂台的只剩下了唐大学士,可唐大学士那人咱们都知道,一心沉醉于算科、农桑,后来又对工部造物兴趣颇深,他的弟子门生都是那种偏能工巧匠类的书生,还有一些就是精钻算科的……” 说到这里,花如锦忽然卡了壳,他意识到了什么,也不用何似飞搀扶着了,整个人立得无比挺拔,震撼无比的道:“等等!那份小报上说,纵观会试考卷题目,很明显看出来三位大学士都出得不是自己擅长领域的,那么他们便不大可能再筛选学生出来——毕竟难找到对胃口的考生。曹大学士看好你,还是因为琼笙社的文会中你大出风头,加之你仪表端庄,符合曹大学士对‘君子’的要求。可其它大学士……其它……” 花如锦说到这里,已经推断出揭结果:“何似飞,难不成、难不成你居然把那个最后一道算科题给写了出来,然后唐大学士也看中了你???” 他声音一下子拔高,满目的不敢置信。 何似飞可是一句话都没说,单单是花如锦自己推断,就得知了这些。 何似飞也懒得瞒着,道:“不算看中,不算拉拢。只是托人带了句话而已。” 花如锦一张脸上各种情绪交错,最终,喃喃的将何似飞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只是、托人、带了句话、而……已……” 那可是堂堂大学士啊!他托得人能是什么普通人? 花如锦登时深切的感觉到了自己跟真正大佬之间的区别——之前虽然有感触,但都没这么深刻。 以至于后来发现大家疯抢的《精编策问·甲一》《甲二》整整两本居然都是何似飞何公子的大作后,花如锦居然很快就接受了。 当然,除他以外的其它贡士们则通通难以接受。 ——他们等候了这么久,等着殿试上‘突袭’的琼笙书肆《精编策问》居然是同场考生所写。 那他们还‘异军突起’个什么劲儿啊! 这编写‘参考资料’的人跟自己参加同一场科考,着实有些打击人的信心。 原本那些觉得何公子没人赏识的贡士们忽然发现,原来何公子早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就做了这么多事情…… 只可惜当时复试时没有上前交谈一二! 而对此反应最激烈的乃是木沧县、乃至行山府的举人们。 ——震惊之后,他们纷纷狂喜。 邹子浔跟县学的教谕们一边吃饭一边说:“当时咱们还为没给何公子抢到这两本书而难过,想找旁边买到的人借来观阅、摘抄一番都不行,没想到啊,这两本居然都是何公子所写的!” 教谕们道:“当时何公子就派人来说不要让咱们再买书了,我当时还以为何公子怕麻烦了咱们……哪里能晓得,居然是自己出书去了,只可惜没买到何公子的书,不然带回县学去,可以储存在县学藏书阁了。” “就是、就是。” 七日后,四月初十,殿试。 花如锦遥遥地同站在人群第一的何似飞目光对视,还没从何似飞被两位大学士拉拢过的事实中缓过神来。 要知道,他们整个朝廷也就三位大学士啊! 因为他最近一直缓不过神来,何似飞想问他‘某一地点’具体在哪儿,都没好开口。 罢了,左右等考完殿试再去问也不迟,总归他近几日也没时间看那小报,不然若是思路被小报带跑偏,这殿试的排名…… 不同于此前的几场科考,殿试全程由宦官指引。 点名后鱼贯而入,考试地点在太和殿,这里可是皇帝举行登基大典的殿堂,用来给贡士们考殿试,着实是对大家无比看重。 大殿内已经被摆好一百九十一张矮小的书案,何似飞按照指引,站在最前方正中间的位置,会试第二和第三名分站在他左右。 站定后,便是发卷。 这回发卷不用自己检查答卷与考卷是否有误——如果殿试时还出现这种错误,很多人可以丢乌纱帽了。 何似飞在纸张的悉悉索索声音中,听到有人呼吸沉重,似是极为紧张。 何似飞自个儿也是紧张的。 还没等他再多想,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尖锐清亮的:“陛下驾到——” 尾音拖长,带着肃穆和庄严。 何似飞带头左跨一步,出位。随后是前几日礼部精心培训过的跪拜动作。 “……何似飞,拜见陛下。” 何似飞能感觉到那位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好像只有短短一瞬。 所有贡士动作整齐,利落干净,随着上面一声低沉的“平身”二字,又在何似飞的带领下起身。 第146章 众人悉悉索索起身的声音中, 何似飞听到自己面前不远处高台上有脚步声响起,紧接着,一抹明黄色的袍角自他眼底划过。 皇帝居然只来见了他们一面后就离开。 不过这也很正常。 先帝曾感慨自己这个帝位来之不易, 即位起便强调廉政、勤政,一心要当好这个皇帝,避免后世史书记载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 有先帝勤政在前,如今的成鸣帝更是一位励精图治的君王。 他除了日日在乾清宫开早朝外, 散朝后还会留下内阁大臣议事一段时间。 因此,在这事情安排极度密集的大清早, 成鸣帝自然没有闲工夫来给他们这些贡士监考。 何似飞倒不是期待成鸣帝监考,毕竟人家堂堂一国之君,国之政务比他们这群贡士们重要多了。 他只是对皇帝的长相稍微有些好奇,因为他听老师说过——成鸣帝眉高目阔, 鼻梁高挺,颇有异域之风, 加之身形挺拔, 肩背结实, 着实俊秀。 成鸣帝的母族世代生长在襄殷一带, 那里地势高,地域辽阔,冬季持续时间长,气候干燥。长期生活在此的百姓们为了适应环境, 鼻子便渐渐长成了窄而高挺的样子,用来加热和加湿寒冷又干燥的空气。 暂时见不到成鸣帝, 众贡士们将注意力全放在考卷和答卷上, 整齐划一的落座,等待考试开始。 何似飞审了一下题, 本场殿试要求答一篇策问和一首诗赋。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18节 不过,这并非两道题,而是一道。要求贡士们在写完策问后,将感想和总结用律诗表述出来。 难度登时就加大了。 毕竟策问和诗赋,算是两种体系,虽都讲究平仄起落,讲究对仗工整,可一个严谨、纪实,一个抒情、写意。 前者依据的是逻辑推理,后者则大多看写诗之人的感情。 这就是说,策问可以在没有灵感的情况下,靠着夯实的知识累积、缜密的逻辑思维来完成;可诗文,尤其是好的、能被传唱的诗文,可都是得靠着胸中的‘气’来写下的。 一般情况下,何似飞写答卷喜欢将诗文放在第一个来完成,因为这时他的思维还没有完全进入写策问那等缜密的推导状态中,这时候写出来的诗文更有灵气,更少匠气。 可现在没法,只能先好好写策问,再做诗文。 策问对文章篇幅有了很大程度的限制,字数要求是两千,且左右不相差超过五十字。 何似飞估摸着自己写策问的速度,打算先在草纸上列了大纲后,写好策问,审读无误后,再做誊抄。 毕竟今儿个考试时间是一整日,他的目的是写出自己现在水平所能表述出的最完美的答卷,而非提前交卷回家睡大觉。 考题洋洋洒洒写了五百多字,但其内容一点也不算宽泛,并不像外面坊间预测的那什么‘治国之策’‘安邦之谋’,而是问‘如何做好一个皇帝’。 何似飞刚磨好墨,就听到一阵哗啦啦的纸张翻动声音。 加之诸位贡士殿试的矮桌比较小,且左右只隔一人宽度,所有贡士挨得都比较近,何似飞甚至还听到有人在低声叹气。 这考题简直比上月的会试还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清新脱俗。 ——哪有皇帝上来就考贡士们“朕该如何当一个好皇帝”的? 大部分将心思完全放在科举上的考生们没怎么涉猎过此题,但一直致力于开拓眼界、不拘泥于书本、各种杂学看了一通、各种杂事论过万场的何似飞倒是文思泉涌。 不说其他,今年年初琼笙社文会,何似飞就说了一段与此题接近的论点。 但殿试显然不能与口谈相提并论,想要稳住排名,得稳中取奇,方可脱颖而出。 何似飞将心神完全凝聚在题目上,开始思忖该从哪里切入作答。 一个半时辰后,何似飞写完了自己的策问。 他颇有闲情逸致的数了数自己的字数,两千个字,居然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通读了三遍后,当何似飞觉得这篇写得挺不错,不许再改,自己可以将其誊抄在答卷上的时候,他忽然在自己的草稿上看到四个字——‘孺子其朋’。 当即,何似飞目光一滞,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 他不能引用典故中的这四个字。 因为,此四字出自《尚书·周书·洛诰》。 原句是‘孺子其朋,孺子其朋,其往!无若火始焰焰。’ 意思是‘你这年轻的小孩啊,今后和群臣要像朋友一样融洽相处。要到洛邑去!不要像火刚开始燃烧时那样气势微弱。’[1] 乍一看似乎没有什么不对,但关键问题在于,这是周公对他侄子周成王说的话,是长辈叮嘱晚辈的话。 别说是现在的何似飞,即便是曾为太傅的余明函,都不可这么对已经登基了的皇帝说话。 何似飞心想:自己对皇权的敬畏还是不够深入,居然把这话写在了明面上。 他默默蘸饱了墨水,将这四个字一笔一笔重重地抹去。 毕竟,即便这四个字不会出现在他的殿试答卷上,但难免有人审查自己地草稿,到时要是看到了这四个字,呈上去后,指不定要惹皇帝生气。 有了这四个字的前车之鉴后,何似飞再审读自己的草稿,又谨慎了几分,确认再没有任何纰漏后,这才誊抄上了答卷。 期间,何似飞身前一直有一排侍卫在严肃的看着场内的贡士,谨防有人交头接耳,有人眼睛乱瞟。 可能是方才检查出了自己的错误,何似飞只觉得心情舒畅,胸中顿生作诗的欲望,一首七言律诗随之写下。 他刚写完最后一个字,不用抬头,就发现自己面前站着的侍卫的深色衣袍,已经变成了一抹明黄色。 何似飞方才写得太入迷,压根就没听到周围的脚步声。 随即,他看到另外绯色官袍下得几双官靴朝自己这边走来,似乎都在低头打量自己这份答卷和诗文。 何似飞不用抬头,就知道这些来人是谁。 皇帝带着一群大臣前来观看贡士们答卷,按照官位高低,紧跟在皇帝身后的自然是三位内阁大学士。 这会儿……应该是散朝了吧。 不过,幸好这朝散得没那么早,不然被皇帝和首辅和次辅大人们看到自己那四个字,指不定在内心怎么谴责。 在场几位大学士都是考过殿试的人,自然知道本届的会元坐哪儿,第二第三名坐哪儿。 有了这个座次的排序,即便大学士们此前并不认识何似飞等人,但只要听过他们的名字,自然是能将名和人对得上号的。 三位大学士起初只是听说绥州何似飞,年仅十六,有掷果盈车的潘安之貌,有七步成诗的子建之才,虽未及殿试,但坊间压他中状元的赔率已经低得不能再低——这边证明大家都觉得绥州何似飞定会中这状元。 有了‘传闻’这些光环在,加之何似飞前几日又在琼笙书肆出了两本《精编策问·甲》,还写出了会试最后一道加试的算科题,几位大学士对何似飞印象皆是不错。 只是……陛下这才到何似飞面前站了片刻,这绥州何似飞居然就搁笔不写了,不只是少年人出于紧张,亦或者其它原因…… 大学士们想,紧张是正常的。 即便是他们年轻时候参加殿试,发现自己身前有明黄色衣袍出现,也是又震惊又紧张,但这时候还得装着写,即便是在草纸上写呢! 哪有搁笔不动的道理。 于是,三位大学士中脾气最刚直的唐大学士一动身,其他两位大人跟着过来,都在看绥州何似飞此刻到底为何搁笔。 三人原本恨铁不成钢、气势汹汹的姿态在看到何似飞答卷的一刹那,猛地悬崖勒马。 ……这就,写完了? 没错,这几张纸就是答卷,前面是策问的收尾,底下是律诗,没错了。 所以,何似飞搁笔并非是紧张到拿不动笔。 而是……写完了…… 这还有一盏茶功夫才到午时啊。 反观其它人,有发现皇帝和大人们到来后腿脚不住颤抖的,有胳膊颤抖得写不稳字的,还有在强装镇定写字,但字体忽大忽小,歪歪扭扭的…… 总之,这些百出的状况在他们居高临下的视角下,当真十分明显。 皇帝还有政务要处理,看了片刻后便离开。 诸位内阁大人也没有‘吓唬’考生们太久,在侍卫们搬着馒头和肉汤进来时,首辅大人就自发带着群臣离开了太和殿。 直到走出宫门外,不少大臣还在同好友议论—— “太和殿当真辉煌,我只在陛下登基时来过一次太和殿。当初我那一年殿试,是在保和殿举行的,可惜啊。” “别的我没瞧见,我就觉得会试前十名都长得挺俊俏。” “别说什么俊俏不俊俏了,读十几年圣贤书,气质自然是被熏陶过的,即便是相貌普通点,穿着长衫,拿起笔,沉默着写字,都不会太丑。” “还是大人说得有道理。” 三位内阁大人则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各自的家仆准备迎接各自上马车回家,他们三人才忽然很有默契的六目相对。 只是,依然缄默不言。 家仆们见大人们之间气氛微妙,也不敢多言,各自眼观鼻鼻观心的好好站着。 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大家这才各自收回目光,跟着家仆回马车或者轿子那边去。 - 上回何似飞来保和殿复试,因为下午还有安排,故午间不敢多吃。 待晚上出宫门,几乎要饿的前胸贴后背。 这回他打算吃完就交卷,于是也没含蓄,要了俩馒头,还有一碗肉汤。 不同于上回,这次的汤碗带勺子,倒也不用喝得豪气冲天,可以文雅起来了。 可能是心态放松,何似飞觉得宫里的馒头是比外面要好吃一点,有嚼劲。他们木沧县属于南方,馒头都是小巧玲珑不说,也颇为松软,不像北方这么厚实。 吃饱喝足,有内侍收了何似飞的碗筷调羹,何似飞将晾干的答卷整理一番,又检查了一遍去,确认无误后,将自己的书篮收拾好,举手交卷。 负责收卷的内侍当场糊了何似飞答卷的名录后,将其收起。 何似飞起身,又有一名内侍静默的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带他一路出宫。 踏出太和殿的一刹那,何似飞脚步一顿,意识到自己的科考生涯到此算是结束了。 此后再入皇宫,就是听殿试排名,外加封官入朝。 此刻,他的心态很微妙。 他知道,自己该踏上另一段人生征程了。 第147章 随着一步一步沉稳的踩下, 何似飞原本有些怅惘的心绪渐渐被平静、期待和勇气填满。 ——他即将要推开自己人生中下一幅画卷了。 何似飞觉得,下一段人生可能不会像考科举这样顺风顺水,但不管未来面对什么, 他都会一步一个脚印,走好自己人生的每一步。 想到这里,何似飞忽然很期待见到知何兄……不,乔影。 不管这次殿试结果如何, 何似飞都很想将自己此刻的情绪分享给乔影。 这时他人生中最重要的阶段之一,最重要的转折点之一, 何似飞不再想像以前一样,自己一个人对着案牍度过。 他想见到乔影,同他燃一点烛火,在一间不大的房子里, 安静的相对而坐,即便不说话, 即便没有珍馐美酒, 只要能彼此相伴, 等到数十年后再回忆起这段, 也必然会让人热泪盈眶。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何似飞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给何似飞带路的内侍暗自惊讶,去年刚考过会试的恩科,身为内侍, 他也给其他贡士老爷们带过路,但他们都一个个颇为惆怅, 甚至频频回望方才考试的太和殿, 将不舍和惜别表露得淋漓尽致。 ——毕竟,大家都知道, 科举只是书生的第一关而已。 考中科举,高中进士,留在京城最多也只是从六品的小官,倘若外放地方,没有人脉等,最多也只能当个县官。这时,再也没有机会去同人谈论时局政策,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就跟小孩子长大了总是要面对社会、面对现实中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他们满是诗意与理想的‘思想世界’会一步步被打破、击碎。 再也拼接不起来。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19节 内侍心中称奇的是——这位何公子,脚步一点也不显得沉重,反倒轻快中带了几分急切,想要快点走出皇宫,走出宫门一样。 内侍身为宫中伺候的太监,份位不低不高,对于京中各种流言也都是知晓的。 他自然晓得,何公子是极有可能被钦点为状元……彼时,连中三元的绥州何似飞,升官之路自然坦途一片。 可现在,殿试排名不是还没出来么? 何公子当真不紧张? 内侍也只敢在心里想想,且不说宫中规矩便是此刻不能与贡士们私下交流,单单说路边那五步一位的羽林卫,有他们盯着,内侍自然不敢吃了熊心豹子胆的问东问西。 走出皇宫,何似飞抬眸一望,果然看到了熟悉的海棠镖局的马车。 他没见到乔初员的身影,心中其实说不上失望,只是觉得‘果然如此’。他和‘知何兄’可以随时随地相见、可以秉烛夜游,但与乔影却不行。 他们中间横亘着庞大的乔家、世俗的礼教、天子和朝臣的心思等等,各种外界阻隔如此之多,在京中想见一面当真是难上加难。 何似飞走到马车边,拒绝了镖师为他拎书篮、掀挡帘,只是自己用食指与中指一挑挡帘,抬腿便要上车。 明亮的日光从挡帘被撩起的空隙爬进来,逐渐铺满了大半个车厢。 另外一半虽然在阴影中,但也足以何似飞看清里面正坐着的人是谁。 ——乔家三少爷,乔影。 何似飞不受控制的笑了起来,原本要上马车的动作居然停滞在了当场。 乔影一双眼睛又亮又清,带着欣喜与想念,但见何似飞久久没上来,他双手不自觉地交握,紧张之色已经蔓延到了面颊上。 可乔影又不能出声,周围那么多守卫,他敢保证自己即便是不说话,单单咳嗽一声,进晚可能都会传进皇帝耳中。 最近几日可是殿试批改考卷地重要时机,乔影万万不敢闹出幺蛾子。 何似飞停留的时间稍微有点久,久到守卫都走了过来。 “公子?” 乔影听到守卫地声音,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偏偏何似飞这会儿还维持着将挡帘掀开一角的程度。 简直要把乔影吓得魂不附体。 何似飞站在马车边,守卫为了表示礼节,只能站在距离马车一步远的地方。故此,完全是看不到马车内人的。 明知道乔影在马车里,何似飞却一点心虚和慌张都没有,面上笑容不减,对守卫微微颔首,道:“抱歉,只是想到自己殿试答卷写得太好,忍不住开心。” 守卫:“……” 守卫诚恳道:“祝公子金榜题名。” 何似飞道谢:“多谢。” - 马车轱辘嘎吱嘎吱转悠起来,乔影的心还维持着半灵魂出窍的状态,整个人没缓过来。 ——能把纵横京城十八年的乔小少爷吓到这地步,何似飞还是头一个。 从某方面来说,这俩人也异常般配。 马车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叫卖声给车内也添了几分烟火气,终于将乔影的魂儿拽回了身体里。 他开口就是:“你不知道方才多么惊险,他、他要是往前多走一步……” 何似飞对于乔小少爷的埋怨照单全收,没反驳一个字,但看何公子这神色,应当是没听进脑子里,下回估计还要犯了。 乔影气他这样大胆,气他拿自己的梦想自己的前程开玩笑,想继续说,可又不忍心…… 他们俩好久才见一次,这一点两人相处的时间好像都是偷来的,互诉思念还不够,哪能浪费时间在这等事情上。 可一想到方才还有皇宫侍卫在场,乔影就控制不住的想要劝何公子收敛一点。 那样是……挺刺激,刺激到硬生生让乔影生出了一种两人在‘偷欢’的错觉。可实际上他只是特别想何公子,想来看看他而已。 见乔小少爷闭了嘴,只是那双杏眸在看向他时还带了火花与谴责,何似飞难得服软一回,他道:“乔影少爷,方才见到你,我很开心。” 是真的很开心。 开心到他会同一位素不相识的侍卫说‘我开心’的程度。 当然,那句‘我考得好’就纯属胡诌了。 ——当你突然、迫切的想见到某个人,却因为种种原因不得见,但忽然一掀开挡帘,那人居然就在自己面前,那种惊喜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 乔影能看出何似飞的开心。 即便不大理解他这句‘方才见到你,我很开心’,但还是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 他道:“我很想你,似飞。” 说完后,乔影才恍然发觉,自己说出来这样一句话,可真是有点……太奔放了。 实在不是一个未出阁的哥儿应该说出来的话。 就在乔影想要欲盖弥彰的说些什么来掩盖此刻说错话的尴尬时,听到何似飞道:“乔影少爷,我算了一下,应当是我想你想得更早、更多些。” 乔影微微一怔。 他抬眸看着才刚刚十六岁,面相上依然青涩的少年郎,心中泛起无限感动与欢喜。 先前那一句开心他没懂,但这句他明白,何公子意思是说,‘我想你想得更早、更多,所以,你也想想我吧。你想我并不是什么不能说出口的事情,对么?’ ……真是,撩得人心花怒放花枝乱颤。 乔影跟着何似飞到了小院,石山谷刚开始见到海棠镖局的马车,赶紧高兴的过来迎接,但看到乔影少爷的一霎那,整个人脑袋里的弦似乎在一根根绷断,呆呆地出口了一句:“乔、乔少爷,我家少爷去、去考殿试了。” 话音刚落,就看到考殿试的自家少爷在后面下车。 石山谷呆楞住:“少爷,您……没去考……等等……” 乔影见旨非常担心石山谷这张嘴里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连忙道:“你家少爷是考过回来了,我方才在宫门口接的,所以才一道。” 石山谷:“哦哦哦……这样啊。” 何似飞适时的插嘴一句:“有饭吗?最好是菜,午间没吃上菜。” 石山谷这小子可算被支开,急忙去厨房里捣鼓饭菜了。 乔影跟着何似飞去了书房。 可能是年纪渐长,也可能是家中父母最近在谈论他的亲事,这让乔影面前压制住往日大大咧咧的脾性,罕见的有些……端庄。 是了,进入书房后便只是端庄的坐着,偶尔会左右看看,但绝不像先前去木沧县时候,宛若正宫查岗一般的检查了。 要是放到一个善解人意且心里没有鬼的书生身上,指不定会开口:“随便查岗,随便翻阅。” 但何似飞看出了乔影少爷的局促和假装端庄,偏偏就是不开口,只是自顾自的磨墨,打算将自己殿试的文章重新写一遍。 乔影端了好一会儿,实在是端不住了,重重的咳嗽几声,佯装不经意的询问:“似飞,我……要不我帮你打扫打扫书房?” 何似飞头也没抬,道:“请便。” 他这一副坦坦荡荡光明磊落的样子,让人移不开眼。 乔影索性也懒得去查岗打扫了,而是站起身来,走到何似飞身边,看了会儿他的殿试答卷后,目光忽然扫到案牍上的一份邀请函。 当下就怔愣在原地。 ——乘月书肆的春游邀请函。 但凡是京城中人,都知道乘月书肆背后的大人物是现任内阁首辅唐大学士。 唐大学士能有如今的声望地位,自然不是简单依靠算科、工程制造得来的,更是因为他早年间其实是行伍出身,跟随孝宗出征,曾有护驾之功,当时便颇被孝宗赏识,是朝廷内的红人。 因此,这乘月书肆……每年春游、秋游两次‘论道清谈’的第一人都能获得一对大雁,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了。 大雁…… 乔影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被一堆细细密密的小针扎了一下,酸疼到他差点涌出眼泪来。 第148章 直到乔影离开后, 石山谷才敢凑到何似飞面前,小心翼翼地询问:“少爷,您考得如何?半下午我去买菜那会儿, 听到大家说殿试的贡士老爷们这会儿才往出走呢。他们还说,这回考题很偏,很多人都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说完,他眼巴巴的瞅着何似飞, 也不是他对自家少爷没信心,毕竟就一般人的思想观念而言, 越早交卷代表答得越好,写得越得心应手。 但何少爷这个……太早了,早得离谱。 他可是午间就回来了的! 别的考生的答卷时间可是少爷的两倍啊。 石山谷到底跟何似飞的时间不长,不晓得他家少爷的答卷风格。 ——题目越怪, 越偏向政治律法,他答得越快。 当然, 正儿八经的科考, 何似飞向来也是前几交卷的。 何似飞道:“考得还行。” 顿了顿, 他失笑, “你那是什么眼神,我既然这么早交卷,自然是对自己的文章有信心,且检查无误了。” 何似飞自然不能说自己早早就开始想真正的治国之道, 且在家里跟老师交谈、学习、辩论过不少观点。 这回题目是‘如何当一个明君’,算是正好撞在何似飞非常擅长的区域了。 石山谷总算放下心来。 他笑了起来, 道:“乔少爷给咱们带了南方那种熏肉, 听镖师说是绥州的风味,晚上我炒两个菜, 马上就好。” 而此刻,不管是石山谷还是何似飞,都没有想到,这篇整整两千字的策问,会成为后世中学生语文考试的‘梦魇’——其中有自古以来臣子们说烂了的广开言路、兼听则明等政策,更有深层次且极为大胆的关于‘架空帝制’,改为民主共和的理念雏形。 当然,那些隐于文字之间的理念,在一个人没有这种想法时,是绝对感受不到其中深意的。 由此可见,何小公子对文字的驾驭能力,但真是让人叹服。 因此,对于后世的学生们而言,这篇策问光是背诵默写就不说了,单单是其中用典、深层含义的巧妙映射等,简直都能单独出一本著作来赏析。 而此刻,写下这篇文章的何似飞,也才与后世中学生年纪相当。 他现在……正琢磨着提亲娶媳妇。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20节 - 殿试结果一般是三道五日才会出,在此期间,等成绩的学子们,有些会约几位关系好的聚在一起,喝酒闲谈;有些会焦躁不安,宅在房内、躺床上度日;还有些……,比如何似飞,会顺道参加一场文会,赢回一对大雁。 此前何似飞在木沧县时,也苦练过一段时间骑射,本想过自己射一对下来。 但练习一段时间后,何公子发现别说燕子了,就是麻雀都难以射下来。 一方面原因可能是……麻雀太灵活了。 另一方面呢,何似飞心中也有了明确的自我认知——他不是这块料。 遂然放弃射大雁的念头。 可对于婚嫁六礼而言,第一步纳采,男方请媒婆向女方或者哥儿提亲,最好的礼物便是一对大雁。 传闻,当雌雄大雁互相结为夫妻后,倘若有一只死亡,另一只绝对不会独活; 还有传闻,曾有猎人捕捉到一只大雁,本欲将其拔毛煮了吃,但大雁及其凶猛,猎人只能将其关着,等候大雁饿的没有力气,再将其食用。就在这段时间,另一只大雁一只盘旋在关押这只的捕网旁边,即便猎人将其打伤,也不曾离去。而被捕获的那只大雁,眼看自己的伴侣受伤,叫声悲戚,几欲泣血。猎人被其爱情所感动,将大雁放走。 自此以来,大雁便象征纯洁、忠贞的爱情。 虽说纳采的礼物也可以是其它,但何似飞真心想娶乔影,自然想要给他最好的。 他来到京城后,曾跟卖鸟者打听过怎么买大雁,不少卖鸟者都连连摆手,表示这个他们真的搞不定,弄不来。 三月过后,卖鸟者见何似飞问得多了,总算有一位给他指了明路,让他去找他们这些人的老大。 何似飞遂找了过去。 对方见他一身书生长袍——这打扮放到木沧县可能会被商人礼遇,但在京城,那当真是无人问津。 不过对方态度还不错,道:“我知道公子也许出得起价钱,但问题在于,想要买大雁,并非出得起钱,我就卖的。咱们一年往京城送的大雁不过三五对,光是乘月书肆的文会头名就得占两对,剩下的只能给王公贵族用。这不,现下已经开春了,马上就要到乘月书肆的春游文会,这一对大雁,可是给乘月书肆准备的。” 何似飞讶然:“乘月书肆?” 要是他没记错的,前几日乘月书肆的一位审稿人曾经登门过。 对方颔首:“不错。” 何似飞道谢后离开。 回来后,让石山谷这个‘包打听’悄悄询问一番,得到了不少小道消息——唐大学士早年出身行伍,一身骑射功夫在军中也是头等,虽说他已经从文二十来年,军中旧部也少了,但曾经被他救下的牧民们感激他,每年都会将打到的成对的大雁送来京城。 唐大学士又不用这些,便让其作为文会头筹者的奖赏,更能激发那些未曾娶亲的文人公子们的积极性。 石山谷挠了挠头,道:“其实‘乘月书肆’这个名字一出,按理说世家公子们都该很积极的参加。但问题在于唐大学士这边讨论的主题总是跟算科相关,那些世家公子们吟诗作对弹唱还行,做那些算科题目……那玩意儿,不会是真的不会啊,胡诌都诌不来。” 何似飞完全没想到一切都是这么的阴差阳错,机缘巧合。 他因为会试中一道不计分的算科题目入了唐大学士的眼,而后又得到了乘月书肆的邀请函,这下……能不能争到头筹,就看他在文会上的表现了。 何似飞觉得一切还算顺利,但那是因为他忽视了自己一趟趟跑出去找卖鸟者询问大雁该如何买。 要知道,对于一个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少年来说,一边兼顾科考,一边还要考虑这些,甚至当时他手上还没有多少钱,其实已经是莫大的辛苦。 好在,一切努力都会有回报。 - 乘月书肆文会当日,何似飞带着请帖出现在邀约地点。 查证过请帖后,小童给何似飞手腕上绑了一条月白色的缎带。 缎带稍微有点长,垂在少年人修长的手指边,看起来自带风流雅韵。 何似飞刚要进去,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 “何兄,何兄,你也来了!”叶辰匆忙让门童检查了自己的请帖后,追了上来。 “叶兄。”何似飞认出了他,回身拱手见礼。 叶辰拱手后,走近,将折扇点在另一只手上,笑着道:“听闻何公子考完殿试后,于马车前喜不自胜,站定良久后才上车,待明日后,如松很想瞻仰一番何兄的文章。” 这件事被传开来去是何似飞没想到的,但他并没有一点窘态,道:“曾闻叶兄文章乃是一绝,在下也颇为期待。” “对了,方才如松在后面,看到叶兄手上拿到的请帖还是月白色,不知在下可否看准了?”两人一道往前走,叶辰开口询问。 何似飞颔首,抬了抬自己的手腕,将缎带颜色展现出来,问:“这其中也玄机?” 叶辰苦笑,展示了自己没有任何缎带的手腕,道:“确实有玄机,乘月书肆的文会向来是以文论算,但好些人并不精通算科,可又想来参加乘月书肆的文会……毕竟乘月书肆可是京城三大书肆之一,且唐大学士如今也是内阁之首。如若能跟乘月书肆沾点关系,日后写好了文章,也好登上乘月书肆发行的刊物。” 这个何似飞理解,毕竟现下京城内文人太多,很多乡试的举人来到京城后考不中会试,家里有钱的便会留下继续拜师学习;还有考中了进士的文人,一时半会儿京内没有空缺,暂时在各个衙门学习打杂的也有之;除此以外,还有大把的翰林、六部官员等,更有原本就生在京城、长在京中的公子哥儿…… 对于这些文人而言,能让自己的文章登上乘月书肆的刊物,算是一大梦想之一。 叶辰见何似飞颔首,继续道:“文人墨客如此之多,大家水平也不见得相差多少,能写出奇文自然好,但大多时候,大家写出来的文章水平也都那样……因此,能跟乘月书肆的审稿人打好关系,便有助于让自己的文章刊登上去。当然,如果文章能好到像前几日琼笙书肆出版的那两本《精编策问》的程度,那就是另一个待遇了。说起这本,何兄当真见解深刻,文采卓绝,如松还有些地方不大明白,可否请何兄讲解一二?” 何似飞道:“何来讲解一说,叶兄有疑惑,问了便是。” 两人讨论片刻,一阵算盘响声传来,乘月书肆的文会也算正式开始。 被小童带着走入主场,何似飞这会儿才意识到叶辰那些话的具体含义。 ——收到月白色请帖的文人是来参加文会,有辩论资格的,因此,手腕会有缎带做标识。 而收到淡黄色请帖的文人则是来誊抄大家所讲述内容,偶尔给场内参加文会的文人递笔研磨,甚至帮忙计算一些不算太难的题目。 如果说此前在琼笙社的文会上,何似飞只是抱着学习态度过去的话,那么在这场以算科为主题的文会上,何似飞的目的就非常明确,他是为了那对大雁来的! - 与此同时,乔影拦住了正要往何似飞小院里派人的爹娘,跟他们争执:“明日或者后日就要出殿试排名,你们现在派人去他家,你们到底抱的什么心思!” 平日里总是婉言相劝的乔母难得沉默了下来。 乔淞远则用手指头点着乔影的额头,怒骂:“哪有孩子用这种语气跟爹娘说话的?!你还记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是谁将你养育这么大的?!” 乔影冷笑:“我就是记得是谁将我养育这么大的,我才用这种语气说话!” 乔淞远怒不可遏:“你!” 乔影道:“你们今日安得什么心,别当我不知道——我就告诉你们,如果你们今日敢派人出去,宣扬我和何公子的事情,把这件事传出去,那我现在就当场自戕!” 说着,他拿出了一把匕首,抵在自己喉口,“祖父曾说过,如果我在二十岁之前,得以嫁给心爱之人,那么他老人家戎马半生的积蓄便是乔家一半我一半。但如果在此之前,我出了什么问题,他老人家的旧部一定会将此银子尽数捐给京外沉塔寺。” 第149章 听闻此言, 乔淞远居然猛地站起,高喊:“管家!” 乔母以为丈夫还想要出去施行之前的计划,连忙拉住他的袖口:“远郎, 你……”你这是要逼死阿影啊! 倒是一派怜惜儿子的模样。 但此刻,乔影对此毫无感触。 因为,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的母亲到底是真心的怜惜他,还是怜惜那么多的银子和宅院。 ——要知道, 自己祖父祖母那一辈,买下的宅院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后来父亲这一脉, 作为祖父的次子却能完全碾压长子,盖住长子的锋芒,这些银钱也派上了大用场。 乔淞远来不及安抚夫人,只是对着管家道:“快把我派去何似飞那里的人叫回来!” 乔母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个丈夫又干了一手暗度陈仓的好戏。 乔影则对此毫不意外。 他这对爹娘再做出什么事, 他都一点都不意外。 乔影就这么跟自己的爹娘僵持了整整一日,临近黄昏时, 他们隔壁府传来一阵热热闹闹的谈论声。 当然, 这些谈论声是传不到乔府主人们住的院落的。但恰好雪点托人买了一些治疗外伤的药材, 正在这边付钱, 便听到隔壁那家少爷们在闲聊。 “我苦学算科两年,就是为了能在这回拔得头筹,给我心爱的姑娘赢回一对大雁,倒时让她的好姐妹们都羡慕羡慕。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一个何似飞——是叫这个名字吧?” 雪点原本没想听墙角, 但冷不丁听到了‘何似飞’三个字,当下来了精神, 慢慢、慢慢的清点药材, 把那位送药的侍卫吓得够呛,以为自己这药没买对, 一会儿要被雪点姑娘问责。 隔壁的公子们果然没辜负他的期待,继续道:“我倒是听说那何似飞公子有状元之资,而且他已经连中解元和会元,这回不出意外,应该就是状元了吧。” “什么,他面相上看起来最多十六、七岁,这就要中状元了?还、还三元……?” “是的吧,坊间是这么流传的。而且你也看到了,你是为了今日的文会准备两年,才收到的请帖。那绥州何似飞才来京城多久?他就能收到乘月书肆的请帖,已经证明他在唐大学士心目中的地位。” 这时,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的公子哥儿插了嘴,道:“就是啊,二哥,你想想,咱们家是什么地位,那绥州何似飞又是什么?我和大哥就算是凭借家世,最多也就是一个旁边喝茶的;而二哥你是得凭借自己的真才实学才拿到的月白请帖,那何似飞能在短短几个月期间就拿到请帖,已经足以说明一些事情。” 最先说话的二公子道:“行吧,我又不是不承认他的才学,我就是惊讶,他那么小小年纪的少年,怎么就快要连中三元了?我此前可都没听过这么一号人物。” 小公子笑着说:“二哥,你没听到还不正常?你这两年都快钻到算科题眼里去了,这些坊间消息,下人们自然不敢让你劳神。” 二公子愤愤:“我都苦学两年,而且我的算科功底已经被工部的尚书大人看好,打算同意我进去工部当值了,没想到被一个小少年给抢了第一。” 顿了顿,他打断大哥想要劝诫自己的话语,道:“哎呀别劝了,我又不是分不清好歹,我知道那何公子不是有意针对我,我也知道自己苦学两年并非完全是为了此次文会,主要还是要进入工部的。现在能进入工部,目标已经算实现了。但我就是生气嘛,大哥,三弟,我本以为自己可以拿到第一,我以为自己可以得到一对大雁送给我心爱的姑娘当聘礼,现在被搅黄了,你们还不让我生气一下?你们这样下去,可就跟隔壁乔家爹娘……” 他还没说完,就被大哥迅即的捂了嘴巴,然后就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隔壁的动静再也听不到了。 雪点原本还兴致勃勃地,听到最后一句,当下也蔫儿了起来。 是了,熟悉的邻居都知道他们少爷的亲生爹娘不干人事,常常就是做了很多很过分的事情后,还不许少爷生气,也不许少爷对外说一个不好。 ——关键是少爷对父母都心灰意冷,不再期待父母关爱的时候,这对爹娘却天天找事情。 唉。 现在满京城都说少爷嚣张跋扈一把年纪嫁不出去,但都没考虑过他在家里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雪点没想过的是,即便这样,他家少爷的鞭术、银针术,在整个京城小一辈的公子哥儿中,都难以找到与之匹敌的;还有,他家少爷的字,可是被曹义光先生夸过好的;除了这些,少爷的文采在小辈中中也是出类拔萃的! 这些换到一个男子身上,‘才名’估计也不会逊色先前的何小公子多少。 要知道,本朝男尊女卑,从小就会有人督促男孩子——你要好好读书,这样才能出人头地;而对于女子和哥儿,都说得是你要安分守己,日后嫁人了相夫教子。 可她家少爷应是在这种大氛围下,学了一身本事,去年更是开了数十家镖局,多少男儿都比不过他! - 大雁这种猛禽,何似飞自然不可能拎着回家,他在接受完众人的道贺和邀约后,跟随小厮前去登记自家地址,今天稍晚些会安排人把大雁送上门。 叶辰在外面等候何似飞,见他出来,当下拱手:“恭喜何兄,方才那场辩论当真太精彩了,那假设之后反推,刚开始我还能听懂一二,后来便完全感觉自己在听天书了。” 要不是在场其它大家,以及乘月书肆的审稿人们都在奋笔疾书,随后微微颔首,叶辰都要怀疑何似飞专挑他们听不懂的说。 事实证明,算科这玩意儿,当真不是普通人能驾驭得了的。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21节 也许,只有那些精通算科的天才,才能交谈到一起吧。 何似飞道:“其中有逻辑,并非天书。” 叶辰心道这逻辑也堪比天书了。 幸好何似飞已经讲累了,这会儿也不打算再重新给叶辰复盘,两人便一边交流着一边往前走。 叶辰忽然想到什么,开口:“我记得早间看到何兄在绕着楚才书院后山跑步,这回我应当也看对了吧?” 何似飞倒是有些讶异。 叶辰道:“我家就在那儿附近,早上温书结束后,出门便看到了何兄,只是当时何兄跑得太快,穿得也只是短打,我没敢叫住你。” 当时,他还忙着去布庄拿自己的新衣裳,准备在乘月书肆的文会上穿。 ——反正还年轻,总得多注意外形。 何似飞道:“叶兄确实没看错,我习惯跑步锻炼身体,那儿距离我家也较近,且平日里没多少人。” 叶辰本想说下回可以约着一起跑,但一想到何似飞这个跑步的速度,他又偃旗息鼓。 毕竟,慢跑虽然也并非不可,但在一个浑身肌肉线条流畅,身量高挑的少年身后拼命狂追,要是被人看到的话,叶辰觉得自己这张脸就可以不要了。 他说:“我现在已经是老骨头了,跑起来难看,唉。” 何似飞对叶辰印象还不错,他道:“叶兄,倒也不必要纠结好不好看,我觉得,每当我跑完后,再去写很难得算科题,如此坚持三旬以上,总感觉自己再做算科题目,就更加得心应手。” 这算是学习方法的分享了。 叶辰却暂时没往心里去,毕竟时下大家都宣扬的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只有花时间在学习上,才能出人头地。 至于骑射功夫,书院里都没说让他们好好练,一月最多几场,过过场面,做做样子就成。 像何似飞这种每天还要给跑步锻炼分出时间的,叶辰会下意识觉得不符合他的观念。 但等到十多年后,已经位及人臣的何似飞再明文要求广大学子把注意力不仅仅要放在书本上,还得放在运动,不仅学习骑射、御车,还得在跑步、跳高、跳远……等诸多运动中选出其二,列入广大县学、府学的岁考范畴。 这些对于农家子来说不是难事,但对于那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儿来说,可是像捅了马蜂窝一般。 可当时举国上下,居然连一个胆敢反抗的刺头都没有。 再过数百年后,有科学家指出,有氧运动后去学习研究较难的知识,会促进大脑神经元再次生长,确实会让人变得更聪明。这一研究的问世,便是在说明运动的确非常非常重要。 - 何似飞这边回到小院没多久,就听到敲门声。 石山谷早在少爷回来时就听说稍后要有一对大雁送上门来,记得听门声。 这不,立刻跑出去开门。 何似飞也举步出门查看,对他来说,这也是头一回近距离见大雁。 他刚走到院子里,那安排小厮抬着大雁笼子的中年人就是一愣。 这中年人正是何似飞之前询问大雁如何买的人。 只不过当时何似飞询问到他这里的时候,距离乘月书肆的文会开始,已经不到十日。 当时请帖基本上已经发完,所以对方完全没想到当初这位眼巴巴跑来询问大雁的少年居然就是那文会的头一名——何似飞。 如此戏剧化的反转,让中年人有些措手不及,幸好他反应快,赶紧对何似飞拱手:“何公子。” 何似飞拱手回礼,三两步走上前,询问一些养大雁的注意事项。 中年人自然知无不言。 甚至在临走前还几位贴心的祝贺了一句:“祝何公子早日得偿所愿,娶得佳人。” 第150章 待送走他们一行人后, 石山谷再回来,看到这对大雁的眼神都不对了。 但他不是那种‘果然如此’的眼神,而是震撼到无以复加的目光, 以至于显地整个人稍微有些空洞、呆愣。 大雁……一对大雁…… 这不是婚嫁六礼中第一礼纳采的最高级别仪礼么! 这下,此前乔小少爷对自家少爷好的种种,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石山谷不是没想过自家少爷和乔小少爷的关系,但他胆子还是太小了, 不敢细想。 这主要是跟个人阅历有关。 石山谷今年十四,虽说可能接近娶妻的年纪, 但他一无家业二无本事,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娶得了妻子的。 再加上爷爷打算离开京城回老家,跟他说过娶妻一事,没有长辈在身边是不行的, 让他别着急,等自己能立得住后, 再寻求良缘。 因此, 石山谷一直是觉得娶妻一定要是有长辈在身边的。 自家少爷虽然不管从品貌还是本事上来说, 都是上佳, 但到底还是自己孤身一人在京城,这如何娶妻? 而且娶得肯定是那位家世极高的乔小少爷吧? 娶这样的世家少爷,不得正儿八经的把六礼走完么?没有长辈可怎么行? 难道是其他人? 可这样的话,乔小少爷该如何? 石山谷不理解, 所以才迷茫,但他很快就收拾好情绪, 因为自家少爷肯定有自己的主意, 它只需要照顾好少爷就行。 但石山谷还是压制不住好奇,小声问:“少爷, 您打算要娶乔小少爷么?” 何似飞心情正好,正在按照方才那人说得给大雁喂肉,笑着道:“去掉‘打算’,也去掉‘么’。” 石山谷默默在心里念了一遍,觉得这样也不错的。 乔小少爷来家里这几回他都是见到了的,上回少爷考完会试,整个人发烧得人事不省,那小少爷当即就穿着小厮的衣服赶来——一看就是偷偷溜出来的。 并且,乔小少爷那么金贵的一个大少爷,守了自家少爷几乎一天一夜,还是后半夜乔家派人来,才把乔小少爷给带回去的。 乔小少爷喜欢他家少爷,而他家少爷待乔小少爷也完全是不同的,两人真的十分般配! - 此刻,除了唐大学士外的两位大学士都担任了读卷的重任。 ‘读卷官’是殿试评卷人的统称,每场殿试读卷官约莫为八人,两到三位大学士,剩下的则是学问极其优秀的院部大臣。 这回原本唐大学士也是读卷官,但因为会试推迟的缘故,导致殿试也跟着推迟,接连就将其跟乘月书肆文会的时间撞了。 ——以唐大学士对算科的看重程度,这种转成讨论算科的文会,他是一定要参加的。 反正前面会试时,唐大学士也担任了评卷官,令他失望的是,除了何似飞写出了最后一道算科不计分题目外,其他人都没写出来。故此,唐大学士对评殿试答卷也是兴致缺缺。 反正等到殿试排名出来后,他还可以去将优秀的答卷拿出来阅读。 而以清谈为主的文会,即便是后来看记录,也没有现场听他们唇枪舌剑来得精彩! 所以,唐大学士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文会。 而剩下两位大学士,包括其他读卷的大臣们,则要经过族谱审查,确认此次考生中没有他们的亲眷、弟子、门生,如果明知故犯,到时罪加一等,说不定还要革职。 总之,朝廷每一场科举都尤为重视,力保其公平性。 殿试的读卷与先前几场考试不大一样。 殿试读卷是要求八位读卷官将每位考生的答卷都通读一遍,留下记录、写下评语,并且,还要盖上自己的官印。 记录符号为圈、尖、点、直、叉等五种符号,其中圈为上佳,叉为最次,以此类推。 最后选排名时,需要选出没有叉,且圈最多的文章共十份。 读卷官只能暂时将这十份简单的依据卷叉的数量从一排到十,至于真正的最后排名,则是要陛下亲自定夺。 届时,陛下朱笔点出一甲前三,之后再点出二甲第一传胪,剩下的便按照顺序类推。 曹大学士看到一篇上佳的文章,正想发表一下感慨,再跟旁边关系不错的孔大学士交流一下感想,他坐正了身形,开口前甚至还轻轻的清了下嗓子。 就在他打算张口的时候,忽然看到他们身后不远处站着的小太监。 是小六子。 成鸣帝的贴身太监。 曹大学士的所有话当下就被卡在嗓子眼儿,活像是茶壶里倒饺子,一个也倒不出来。 ——奇了怪了,去年恩科会试,都是随便派了几个内侍过来‘监察’,这回怎么一上来就是小六子? 曹大学士这会儿想到了余明函,要是他还在京城的话,曹大学士一定会给他去一封信,询问他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 毕竟余明函是皇帝的老师,怎么说也是比较了解他性格的。 但没有外援的情况下,曹大学士自己是猜不出成鸣帝这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的想法的。 “坏了,难不成他不喜欢那个何家公子,不想让对方进入一甲或者前十?” 一般情况下,人遇到自己拿不定的事情,总会下意识觉得对方跟自己想法相左。 曹大学士比较欣赏何似飞,故此,就觉得陛下想要跟他们这些前朝老臣们作对,不想要何似飞。 曹大学士对何似飞偏爱和看好,不仅仅是当时琼笙社开年第一会上的精彩辩论,如果单是这个,曹大学士估计还不会准确叫出何似飞的名字,也不会在殿试时特意想起他。主要是前些日子何似飞那本万字策问,当真写到了曹大学士心坎儿里,让他恨不得立刻收何似飞为门生——但是还担心自己收了何似飞,唐大学士会不会心情不好,给何似飞穿小鞋。于是,久久没有下手。 可只要一想到陛下可能不大喜欢何似飞,曹大学士就觉得颇有种无力感。 即便是他,也不能左右天子的想法和裁决。 想到这里,曹大学士对这篇上佳策问的分享欲也没了,画了圈圈之后开始看下一篇。 翌日傍晚,一百九十一份贡士答卷被批改完,选中了前十名。 曹大学士早先看到过何似飞的万字手稿,虽说殿试上写得馆阁体同何小公子手稿里那锋芒含蓄内敛的字不大一样,但到底是一个人写得,笔锋走势总能看出一些端倪来。 尤其曹大学士还是写字大家,自然一眼就看出了这份画了十六个圈圈的,正是何似飞的答卷。 为了避免作弊,一个读卷官最多给一篇答卷上画两个圈圈,如果有人敢多画,查出来后,革职可能都是轻的,因为这已经不仅仅是作弊,这还是欺君惘上! 而何似飞这十六个圈圈,那就是在场八位读卷官,都为其贡献了自己的圈圈。 曹大学士心情颇好,看来官员们到底都是正儿八经为国家考虑的,能写出这样策问的人才,就该点为第一名,日后青云直上!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22节 一位官员见曹大学士看着这份答卷,自己也瞟了一眼,扫到上面那令人震惊的十六个圈圈,立刻便想到自己方才读卷时看到的顶尖答卷,当即高兴起来,道:“大人,现在所有答卷已经读完,我们是否可以揭开糊名,看看这位到底是谁?” 曹大学士心说不用揭开,老夫已经知晓他是谁了。 但按照规矩还是得揭开了,可这要是揭开了,皇帝不同意将何似飞点为状元,该当如何? 就在他犹豫之际,忽然听到殿外小六子的声音:“诸位大人,陛下得知大人们将答卷已经批改完毕,特让我来请大人们共去乾清宫一议。” 他身后还带着不少侍卫,都是来运送答卷的。 曹大学士心一横,便没揭开,心道到时先让陛下点出状元了,再揭开糊名也不迟! 读卷的宫殿距离乾清宫稍微有一点远,但此刻天气不错,加之诸位大人已经在宫殿内呆了好些日子没出来走动过,这会儿一个个也懒得坐轿子,都跟着小六子往乾清宫走。 诸位大臣们在乾清宫坐定之后,用了饭的成鸣帝才姗姗来迟,诸位起身跪拜。 跪到一半,曹大学士忽然听到陛下说:“这答卷怎么还没揭开糊名,快揭开吧。” 曹大学士:“……”突然就跪不下去了。 听着那悉悉索索的拆除糊名声音,曹大学士面色铁青,成鸣帝目光落在他脸上,有些好奇:“次辅大人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这接近两百位贡士中,跳不出几个可用之才?” 曹大学士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好在成鸣帝也并非要他回答,反而继续道:“朕倒是怀念当时老师那一年的科考,不仅出了绥州余明函,还有当年的小诗圣,更有祖父、父皇左膀右臂的几位肱骨大臣。就怎么说吧,有时候一年就是会出许多人才,但更多时候,我泱泱大国,三年也出不了一个能让朕放心交予权柄的人啊。” 曹大学士感觉陛下这话就是在影射这一年,他是一个都不想要。 脸色更加难看。 成鸣帝感慨完,自己先拿起那放在第一个的答卷,这张答卷上的字对他来说也比较熟悉。 因为前几次,他正好看到过何似飞写最后那首诗。 成鸣帝倒是先没看那十六个圈圈,只是开口道:“这字倒是不错。” 随后,他便开始仔细读下来。 成鸣帝不像是他父亲那样,都当了很多年的闲散王爷,突然发现自己的弟弟们全死了,这才被紧急召回京城,成为皇帝。 自此兢兢业业,生怕外戚专权,生怕自己宠幸出一家独大的太监和权相,到时他百年后,史书评价——“当皇帝是‘半路出家’,当了后就忘了本,败坏了祖宗基业,大厉朝的衰败在这位皇帝时就已经有了苗头。” 为了避免这等情况出现,他父亲是一夜都睡不好,原本生龙活虎的身体,居然在皇帝之位上没熬个几年,就宾天了。 成鸣帝是十来岁时就知道自己会是太子,是之后的皇帝,故此,他没有了父亲的谨小慎微和如履薄冰。 加之他年纪小,还有少年人的野性和锐气在。 他不想像父亲一样,事事都仰仗着几位大学士,他想要自己掌握大权,成为说一不二的帝王。 而不是遇到问题后,听这位文官一句、那位武官一句,最后再卑微的请教大学士:“朕该当如何?” 既然如此,成鸣帝就将这个问题抛出——看贡士们怎么回答‘如何当好一个皇帝’。 第151章 成鸣帝将何似飞的这份答卷只看了一眼, 就将其放下。 这下不仅仅是曹大学士心头一跳,就连旁边一直很温和、不怎么喜欢表达自己喜好和想法的孔大学士也愣了愣。 ——怎么,这是陛下不喜欢他们众人所裁决出的第一? 可这份答卷简直是从各方面都碾压其他答卷。 不仅是字迹、文采方面的绝艳, 其内容深度更有细究的价值。 可此刻,他们暂时无权置喙——大臣们的权利只在读卷。前十名,都得由陛下亲自裁决。 就像是之前会试,虽然是三位大学士出题, 但陛下可以要求他们每人出哪种类型的题目。最后甚至因为三位大学士不同意,皇帝就推迟会试考试。 最后, 臣子们实在没办法,只能按照皇帝的要求出题。 唐大学士想了许久的算科题目,结果会试时一道都不让他出,差点当空一口凌霄血喷出。 成鸣帝许是见他面色极为难看, 想到这位大学士平日里从不拉帮结派,不做任何扰乱政权之事, 唯一拉拢的还只是那些精通算科的人才——可这些人才一半在工部, 一半在书肆, 书肆里的都没实权, 工部的……其实也没啥权力。 总的来说,这群人都没什么威胁。 这才是专心为了朝廷发展而潜心钻研,不惜奉献自己一生的真正的人才。 成鸣帝心想,虽说吃了上回恩科会试和殿试的亏, 给了其他人拉帮结派的机会,但唐大学士是一点也没有拉帮结派意向的, 他拉拢的那群人今儿造个船, 明儿造个屋子,实在都是能干且不胡闹的人。要不, 就给他一个招门生的机会吧。 于是,这就有了最后一道不计分的算科题。 因为只有一道,还是不计分,唐大学士也懒得跟考生们虚与委蛇,照顾他们那幼小的心灵。故此,唐大学士直接将自己闲暇时做了大概有好几次的算科题放到了考试中——反正会试考九日,这群考生中要是出个真有本事的,当然能将其写出来的。 随后,一语成谶,果然只出来了一个真的有本事的。 成鸣帝对整个朝廷的掌控程度比先帝要入微许多,他自己心里不喜欢总是教大学士们问题的先帝,自己总是有别的想法,虽说面子上还能装一装,但这都两年多了,诸位大学士们自然能有感觉。 这会儿,看着成鸣帝放下了何似飞的答卷,拿起了第二名顾明宇的答卷,曹大学士已经收敛了目光,眼观鼻鼻观心的坐在原地,不想再说一句话。 “这张答卷着实有些一般啊。”成鸣帝说到,“文采是不错,但内容都是老生常谈,新意么……只有那么一点。” 成鸣帝走下高台,将这份答卷放在孔大学士面前,说:“大人不用起身,说说这份答卷为何有九个圆圈,可以排在第二?” 孔大学士毕竟当了这些年的官,早已见惯了大场面,此刻也就依言没起身。 即便成鸣帝有些问责,但他面色依然看不出一点紧张,道:“陛下,此答卷卷面整齐、字体漂亮,这是其一;其二便是内容并不算老生常谈,比如文章第二段、第三段、第四段的三个观点其实都颇为新颖,这是其二。只是这些内容,陛下可能听我们几个说得多了,才会觉得老生常谈。” 成鸣帝将答卷拿回,颔首,面上也没有不虞之色,诚恳道:“原来如此,是朕误会了。” 说着,将这份答卷放在一边,然后又拿起了第三份。 皇帝在前面将第二到第十的答卷都看了一遍,终于抬起头,问:“有没有第十一的答卷?算了,将十一到十五的答卷都拿过来,朕都看看。” 方才侍卫们已经将所有答卷都抱了过来,小六子立马将后面五份答卷呈上。 看到原本排名第十二的答卷后,居然微微颔首了一下,用朱笔在上面写了个二甲第一。 这便是当场定下了第四名,传胪之位。 小六子一向非常会拍龙屁,当即高呼出这份答卷的卷主名字及其排名。 要是放在往常,曹大学士可能还要生气一番——要是陛下将第五到第十的答卷钦点为第四,他们这些老家伙都不会有丝毫情绪,毕竟前十的答卷,都是他们挑了又挑,才挑出来的好苗子。 这直接把十二点为了二甲第一,算是打了他们这些老家伙的脸。 但曹大学士这会儿只关心何似飞那十六个圈圈的答卷会排在第几。 方才成鸣帝将第二的答卷拿下来询问孔大学士,语气隐隐有些责怪,孔大学士不卑不亢的说了回去,但在场的大家都知道,这下原本是榜眼的顾明宇肯定要跌出一甲之外了。 不知道何似飞的答卷会不会也是这么一个待遇。 要真是如此,曹大学士就是拼了老脸,也得比孔大学士更加不卑不亢的回应回去。 ——这是,他倒是怀念那个倔脾气的唐老了,要是有他在,肯定能跟陛下说道一二。这个糟老头子真不能把他那个什么算科辩论推迟几日么!非要在这时候去开! 点完第四之后,成鸣帝又将第五到第十排名写好,小六子都一一传唱了。 这个传唱只是在大殿内,给几位读卷官听的。 并且,这个排名在明日陛下当场问话时,可能还会稍作修改。 要是前十中有个官话都说不利索的进士在,一时半会儿也难当重任,估计其名次就要被往下压一压了。 曹大学士见二甲没有听到何似飞的名字,心下不仅没有松,反而更搞搞提起了! 毕竟陛下二甲也没念顾明宇的名字! 而且在场诸位都知道,这顾明宇名次肯定进不了前十了。 读卷官们觉得顾明宇能当第二是读卷官们的事情,但陛下不想让他当榜眼,那谁能越得过陛下? 随后,小六子又传唱了一甲第三探花郎的名字。 再然后,叶辰榜眼。他原本排在第三,现下榜眼不得陛下喜欢,他就被顺位挪到了第二。 只剩下第一状元还没点名了! 曹大学士这会儿也没心思计较那个总是跟他们唱反调的小六子声音是有多难听——就算是再难听,也快点给个准话吧! 可是,堂上却是良久的沉默。 就连以往一直不怎么喜欢在殿内表现出自己情绪的孔大学士这会儿都抽空悄悄看了一眼曹大学士:“唉。” 曹大学士用眼神给他传递信息:“要是把何似飞抹在前十之外,我这就去叫唐老进宫,何似飞是唯一一个做出会试不计分题目的考生。唐老看好他着呢。” 孔大学士却还是对此抱有悲观的态度。 他甚至半垂着眼帘,在座冥想起来。 高台上依然沉默着。 整个宫殿内安静到一点声音都没有,窗外东风吹树枝哗啦啦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曹大学士已经不知道周遭安静了多久,忽然听到陛下笑了一声。 甚至还隐隐有一句感慨:“好一个何似飞。” 不等曹大学士缓过神来,就听到小六子高声传唱——绥州何似飞,状元! 状元! 绥州何似飞! 曹大学士感觉自己紧张了大半天的心脏忽然就开始砰砰砰的跳了起来,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早就忘记了自己当年考中一甲榜眼时候的心情,但这会儿,却在为一个毛头小子而紧张了大半天。 出宫时,曹大学士跟孔大学士再次对视一眼,这回倒没交换信息,只是简简单单的看了一眼,随后便各自坐上马车回家去。 - 而此刻还有一个小太监正悄悄给侍卫说着什么,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简短的交流过便分开了。 片刻后,乔府。 乔淞远气得差点掀了饭桌,指着正在吃饭的乔影,道:“刚有人传回来消息,那个何似飞是状元,乔影,我跟你讲,你等明日他从宫内出来,你就知道他该有多抢手了!他怎么可能还会选择你!” 听到何似飞中状元,乔影心中开心。但有意气他爹,吃掉自己的一筷子菜,随后才慢条斯理的道:“不选择我正好,我呆在家里,等到我二十岁过了,我就带着祖父留给我的家产离开,到时闲云野鹤,谁也管不上我。” 在没遇到何似飞之前,他确实是这么安排的。 乔母拿着汤匙的手顿了顿,摇了摇头,道:“阿影,莫要跟你爹说这些戳心窝子的话,哪有哥儿不嫁人的?他也是为了你好。”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23节 这种‘娘是为了你好’‘爹是为了你好’的话乔影从小听到大,现在再听到这个,只觉得说不出的反胃和恶心。 以前他是惦记着生恩,所以从不提祖父祖母的遗产。 昨日是实在被气极了——他们居然敢派人去找何似飞,居然想要把乔家同他的事情在殿试这个节骨眼儿上搅和得人尽皆知! 这时候来上这么一遭,何似飞名次肯定要掉到一百开外! 要不是为了何似飞的名声,乔影昨日就差跟父母动武! 至于说决裂,其实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就没了,这跟决裂已经没有任何区别。 但现在还有祖父祖母那偌大的遗产在中连接着乔影的父母,而连接乔影的则是他暂时需要一个能让似飞下聘、提亲的地方。 他若是不管不顾的闹出来,到时伤得不仅是自己那对爹娘的面子,更有似飞得名声。 所以,乔影还在忍耐。 只要等到成亲,他和这一家人就可以完全没有干系了。 乔母看了看相公,又垂眸看向已经油盐不进的儿子,道:“我相信阿影的眼光,那何公子金榜题名,一定不会辜负承诺。” 乔影听得反胃,将碗一推,道:“我吃完了。” 语毕,起身离开。 第152章 乔影快步走出用膳的偏厅。 乔老爷夫人的主院距离他的鹭行院较远, 得走上一盏茶的功夫。 往常乔影是不会来主院用膳的,但自从他昨日以死相逼,叫停了爹娘的‘反向提亲’举止后, 便被他们要求每日来主院同用晚膳,在他出嫁前,一家人好好培养培养感情。 乔影不觉得他们有什么感情需要培养。 他觉得,他们一家人现在的关系, 可能就比街上的陌生路人稍微亲密一点,毕竟他们暂时还住在同一个大宅院里。 乔影走到自己的院落门前, 抬头看了看上面那三个字——鹭行院。 他看过祖父留给他的手稿,里面写了这院名取自‘一行白鹭上青天’,希望在他庇佑不到的地方,小小的乔影也能像那冲上青天的白鹭一样, 不被世俗所困,不被哥儿的身份束缚, 找到一个、或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 直上青天。 他脚步一顿, 心想, 到时自己同似飞成亲了,这块匾额也要带走。 思及此,乔影心中登时羞赧起来,这边还没开始走婚嫁六礼呢, 他就想得这么长远。 因为这小小的一会儿走神,乔影没发现站在自己房门口的雪点面色古怪, 似乎很想给他眨眼睛表述点什么, 但终究没敢。 于是,下一瞬乔影就毫无觉察的推开了自己房门。 霜汐被雪点一拦, 没跟进去,只是悄悄关上了房门。 房内,乔影就着院内的光,看到一个熟悉的瘦小的身影。 他愣了愣,当下在主院受得气就消掉打半,开心道:“师父!” 不等满头银丝的老太太谢九娘开口,乔影亲自点了蜡烛,为她奉茶,道:“雪点怎么不好好招待师父,也没派人去叫我,要是知道师父回来了,我早早就往回走。” 谢九娘心中原本憋了一肚子话,见乔影如此作态,一时半会儿竟不知从何开口。 眼看着乔影就要逮着她问东问西,谢九娘作为乔影的武艺师父,深谙‘先下手为强’的道理,道:“我倒是想要问你,前些日子我在路上遇到一伙山匪在打劫,顺手救出来几个人,其中有个镖师见我用鞭子,突然就问我跟你的关系,一谈方知,原来那海棠镖局是你一手创建的。” 乔影颔首,正欲应声,但他师父说话的重点显然不在此,不等他开口,便继续道:“我就随口问了问这镖局的路线,镖师说此镖局只做绥州到京城一路的护送押运。我当时还没觉得不对,就问他怎么是一个人走的,毕竟,一般镖师至少三人结伴。那镖师说,他们去程为了护送一位公子进京赶考,确实是结伴了三人的。但另外两位镖师暂时有事留在京中,他思乡心切,打算找几个商旅之人,结伴回去。没想到路遇劫匪,又恰好遇到了为师。” 乔影听得津津有味,频频颔首。 谢九娘见他一副听故事的样子,心道这孩子长这么大,还是那么没心眼儿。 但碍于是自己的徒弟,不好上手揍,只能继续道:“当时虽是二月初,那绥州大行山内却下了很大一场雪,不好赶路,镖师见我年纪大了,邀请我去海棠镖局稍作歇脚,我便答应了。只是,没想到去镖局的路上,遇到了一个老头,阿影,你猜那人是谁?” 乔影心中隐隐约约有了猜测,却不敢一口报出来,心下惴惴。方才听故事的津津有味立刻成了如嚼鸡肋,小心翼翼询问:“您见到了谁?我认识吗?我应该……没听过吧?” “如果你没听过绥州余明函的话,当我没说。” 乔影立刻装作恍然大悟状,道:“啊,师父原来您还认识余老……” “是啊,要不是我认识他,恐怕我徒弟之后该改口叫他师父了吧?”谢九娘乜了乔影一眼,没好气道。 乔影原本心里就有些激动,这下更是闹了个大红脸,十分不好意思起来。 喜欢一个人的反应是藏不住的,即便老太太没提‘何似飞’一个字,但乔影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谢九娘开口:“也怪我这些年来一直在外漂泊,居无定所,即便是你祖父,想要告知我一些消息也没法子。因此,当我知道你存在的时候,距离你祖父已经过世六年,当时你也早已十二岁。” 这段缘由乔影是知情的。 当时他正处于爹不疼娘不爱的阶段,当时的他,还会因为爹娘一个眼神就窃喜不已。 加之,十二岁正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时间点——京中大部分人家都会在儿女十二、三岁时为他们定下亲事,如果当时没有师父在,乔影可能会出于讨好爹娘的原因,就稀里糊涂的定亲、成亲、生子,再也没有之后的故事。 一切的转折点,在于他师父的出现。 是谢九娘回京后,经过一番波折,拿到了祖父临终前对遗产安排的信件,再联系了不少老友作证,将遗产一事安排妥帖后,才找到的乔影,同他说了其中关键。 大意是如果乔影出事,祖父祖母这笔不菲的遗产便会捐给京外沉塔寺;如果乔影不出意外且平安喜乐的长大、成亲,这笔遗产便是乔影一半、乔淞远一半;但因这世道对哥儿太不公平,倘若乔影成亲后不幸福,亦或者二十岁还未成亲,那么这些银子便尽数留给乔影,为他安身立命所用。 只因‘幸福’与否的界限太过模糊,毕竟人生总没有一帆风顺的,老太太也懒得跟乔淞远较真,便做主以乔影的年纪作为界限——倘若他二十岁还未成亲,那么就可以带走所有遗产,富足的度过一生;倘若他自愿成亲,那么一半的遗产就当是乔家这些年来庇护乔影的谢礼。 当十二岁的乔影第一次知道这些的时候,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但令谢九娘比较满意的是,乔影居然只用了三日就彻底调整好了情绪,看不出一点难过和委屈。甚至再没提过其他,只是像以前一样的习武、练字、读书,只是再也不会找爹娘求夸奖了。 谢九娘感慨道:“不愧是曹家那小儿的弟子,跟他学了这么多年书法,也算是字如其人了。” 见猎心喜,谢九娘主动要给乔影当师父:“我和你祖母是手帕交,你长得如此像她,又同她一样的生辰,一样的命格,甚至阴差阳错下,你们连性格都如此接近……也罢,乔影,你可算拜我为师?我在京中教导你两年,两年后,我离去。到时你想天南海北的游历,亦或者向你祖母一样,找到个喜欢的人嫁了,都由你。” 乔影当即跪下拜师。 十四岁那年,师父离开京城。 三个月后,乔影也动身离开,前往绥州,打算拜师余明函。 ——即便到这时,乔影都没想过同爹娘撕破脸皮。 或者说,他对爹娘还心存希望。 他是不想成亲,但是他是想要拜师后,由德高望重的老师去跟爹娘提此事的。而不是自己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昂着头、理不直气不壮地跟爹娘犟嘴。 但娘亲的一封信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乔影从头到脚,凉了个彻底。 原来爹娘都知道自己的小心思,也都猜到余老不会收自己为徒。 他们人在京城,却眼睁睁看着自己像个跳梁小丑一样蹦跶。甚至在信中说,未曾出嫁前,多在外面玩玩,见识见识世面也好;成了亲就得安分守己的留在后院,相夫教子。 乔影想,如果没有后面这封信的刺激,当时他也不会在回京后就酝酿着离家出走。 如果他没有那么早就计划着离开,当时也不会一路顺利的摆脱乔府的搜查,直到他抵达绥州、行山府府城。 那也就不会有后来‘晏知何’和何似飞的一段故事了。 时也,命也。 这其中无论哪个环节出差错,哪个环节被取消,都不会有现在的一切。 乔影想,如果没有当时行山府的那一场邂逅,他第一次见到似飞,应该就是在京城吧。 到时,成鸣三年的琼笙社开年第一宴,在落梅阁,可能是他第一次见到十六岁的少年解元何似飞。 乔影觉得,自己应该还是会被少年所吸引,目光会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可这时……似飞应该就不会喜欢他了。 且不说自古以来文官武将不可拉帮结派,单单说想要一展抱负的少年解元,就不可能在考会试和殿试的前夕留恋儿女情长。 毕竟,如果一个男子在人生最重要的关口放弃激流勇进,而是只想娶个家底殷实的妻子,在岳家的关照下‘平步青云’,乔影当然也不会喜欢他。 乔影喜欢的并非是‘天分出奇高的人’,而是能一直沉下心做一件事、不为外物动摇心中理想的少年。 就像他很喜欢、钦佩那十二生肖木雕的手艺人一样。 当乔初员第二年再去木沧县买木雕,那木雕师傅的雕工可以说是有了突飞猛进的提升。 ——在自己喜欢的领域里一步步前进,怎会不叫人钦佩? 后来……在得知木雕师傅是何似飞后,乔影一颗心激动的‘砰砰’直跳,眼睛已经不知道该往哪里看,钦慕之情溢于言表。 谢九娘说了这么多,原本还想看看徒弟的反应,再询问他成亲一事到底是乔家两口子逼得,还是自己自愿的。 要是乔家两口子一直用世俗眼光来压她徒弟,她这个师父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即便时至如今,她说话的份量已经大不如前。 但无论如何,乔家两口子休想逼她徒弟。 可现在,看着乔影一副恨嫁的样子,谢九娘就知道自己这回白操心了。 谢九娘突然询问:“听雪点说,昨个儿你跟你爹娘动了匕首,差点以死相逼,怎么回事?” 乔影一五一十的说了爹娘想害何似飞丢状元的事情。 谢九娘微微错愕了一下,乔影打量着师父的神色,还以为自己没做好,却听到师父下一句话道:“你现在……已经彻底跟他们……?” 乔影显然没料到师父的重点居然在此,微微垂下眼帘,道:“其实,他们对我的态度一直如此。只是以前的我,心中还满怀期许,期待能得到他们的关心和疼爱。小时候,我想,如果我更听话一点、做得更好一点,他们会夸赞我;后来、后来我又想着,如果我胡闹一点,他们至少也会批评我、打我。只要他们能看我,我就会很开心。师父,现在的乔影,对他们已经没有期待了。” 没有期待,所以,可以撕下和善的假面,真刀真枪的坦诚相见。 谢九娘活这么多年,世事变迁看过不少,但还是压制不住对乔影的心疼。 她抬手,摸了摸弟子的脑袋,无声的安慰他。 乔影也不想让师父为他担心,道:“其实,当昨日把一切都说开后,我觉得心里顺畅不少。真的,师父,我心里从来没这么舒畅过。以前都是我求他们多看我一眼,我那么卑微的把心捧给他们,无论他们怎么糟践都可以。但当我把心收回来,当我只做我自己的时候,我发现,他们远远没有我小时候想象的那么强大。原来,我爹只不过是色厉内荏,我娘只会一味的给我身上加道德包袱……我看穿了,所以我不会再受到伤害。” 当一直捧着一颗真心的人收回自己的心后,就该对方患得患失了。 谢九娘道:“阿影真的长大了啊。” 乔影漂亮的杏眸弯了弯,道:“师父此行前来,一定不是专门给我讲故事,您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吗,徒弟等着呢。” “原本是重要的,但现在看来,也不算多重要了。”谢九娘道,“我同余明函有些交情,二月那会儿见着他时,他说‘乔家是京城望族,却让一个垂髫小孩不断孤身前往绥州,定有爹娘失责缘由在。四年前,乔家小儿想要拜师于我,最终没当面开口;两年前,因缘际会下同我弟子相遇相知相交,我那弟子甚至当着乔家二郎的面说过结亲一事。如今,我弟子进京赶考,考中后应该就商量提亲了,因此,他也算我未过门的徒媳。我且劳烦九娘,进京照拂一番乔家小儿。’” 谢九娘每说一句,乔影的脸就以肉眼可见的红上一分,说到最后,谢九娘自个儿也乐了。 她想着,来都来了,那就把自己想说的事情都说完。 谢九娘道:“阿影,我且与你说道清楚,你祖父留给你的遗产中,不仅有京中、乃至一些富庶地带的宅子铺面,还有他曾经培养出来的一把手,如今这些人虽年纪大了,但大多都有收徒——就像那乔初员。你爹可能说那是他找回来的,其实那都是你祖父留下,是我当时游历到扬州,让他回京照看你的。” 顿了顿,她说:“这些人都是各有各的生意和铺面在的,如果你要将其分割一半出去,那些人定然也收不回来了。你可要想好这一点,毕竟,得力手下的培养当真艰难。”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24节 乔影目光中果然带了犹豫。 谢九娘继续道:“如今你已经十八,再过两年就到二十,那何公子到时也才十八,读书人晚点成婚不是问题,只要你们心意相通,两年很快就过去了。” 乔影连连摇头:“师父,我犹豫,只是因为我在想这些人如何能够全部为似飞所用。他今年才在朝廷中立足,就能有很多得力手下,当然是再好不过。但如若再要推迟两年……还不如现在只得一半的手下。” 再好的东西,不能尽快拿到手且用到,那就跟没有这些也毫无区别。 谢九娘默然,在这件事上,没想到乔影一个二九的少年郎倒是看得开。她点了点头,道:“你决定就好。那余老家伙教出来的学生,定然不错,今日我抵达京城,也稍微打听了只言片语,便听到不少人说那位何公子年少有为,昨儿个还在乘月书肆的文会上赢了一对大雁回去,指不定要去哪家提亲,让他们打算榜下捉婿的人一通懊恼,只恨此前没早早的同何公子有过交往。” 乔影惊了惊:“榜下捉婿?” 谢九娘道:“可不是?当年那余老头也是被抢来抢去的,结果最后他一一婉拒推辞,嘴巴都要急得上火了。” 乔影见师父笑,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他是真没想到,师父居然跟余老也有过交情……想到年纪轻轻三元及第的余老挨个道歉婉拒,乔影眼睛又弯了弯。这件事,到时讲给似飞听,他一定感兴趣。 谢九娘到底活了这么多年,见自家徒弟眼冒精光,就大概猜到他在想谁。心里默默感慨一句‘儿大不中留’,起身道:“天色已晚,我先回去。我那宅院你一直都派人打扫着,回去住也方便。有事了就派人去找我。” “现在还劳烦师父挂念徒儿,是徒儿不孝……” 谢九娘道:“孝什么孝,我同你祖母手帕交,你是她的孙儿,就等于是我的,我挂念你的出嫁事宜是应该的。” 说着就往外走,乔影连忙跟上去送,跑到近前,听到师父喃喃:“绥州余明函啊,你一辈子不开情窦,没想到收了个徒弟,倒是早早的定下了婚事。嚯,一把年纪活得还不如个毛头小子。” 乔影:“……” 他脚步当即止住,怀疑自己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 乔影可能做梦都没想到,自家师父已经提早问过了雪点那位何似飞会元的住所,这会儿急着回去并非为了其他,而是打算趁天黑前去瞅一眼那个……风光程度比当年余明函更甚的少年,同样,是余明函亲手教出来的少年。 第153章 四月十五日, 殿试放榜。 寅时刚到,何似飞就睁开了眼睛,他平躺片刻后, 掀被起身。 正准备点油灯,便听到房门处传来‘笃笃笃’三声敲门,接下来是石山谷轻轻的唤声:“少爷,少爷, 寅时了,该起身了。” 何似飞应声:“起来了。” 石山谷自个儿打了个哈欠, 又听到何似飞声音里没有丝毫困意,当下便感觉自己这个下人当得不大称职。 ——主人家都起来了有一会儿了,他才过来敲门。 当下赶紧抬手擦了擦因为困倦溢出的泪水,道:“昨晚霜汐姑娘送来了些白果, 我昨晚已经煮在羹里,现在就去把羹热一热, 少爷少喝些。” 白果有缩尿功效, 将其煮成羹, 一方面可以代替饮水, 让嘴唇看起来不那么干燥,另一方面,就是能在短时间内缩尿,一时半会儿不用解手。 这玩意儿除了备受殿试考生青睐外, 一些需要上朝,但品阶不高, 不敢在乾清宫内解手的官员也会日日服用。 不过, 是药三分毒,偶尔吃一些可以。日日用, 那确实伤身。 殿试那日何似飞想着自己答卷速度快一些,没用白果。但今日不比往日,今日除了放榜外,还有策马游街等安排,到时估计不好找茅厕,为了避免在马上被颠簸的受不住,得稍微用些白果。 何似飞喝了粥后,检查自己衣着打扮没有出丝毫纰漏后,出门坐上海棠镖局的马车,前往宫门口。 所有新科进士按照春闱的名次分成两列站定,进入宫门后,先被内侍以及礼部官员带领,在一处宫殿内换上朝廷统一的新科进士服——巾、袍、革带、靴。 巾为黑色,分为两层。首层以额头为势,圆形,第二层以发髻为势,顶成微方形,[1]像官员们的乌纱帽,却又不尽相同。 最大的区别便是进士巾后带两条长长垂带,看起来更显得人芝兰玉树、光风霁月。 袍子为圆领右衽,深蓝色;腰间配革带,脚着与官员一般的官靴。 这时,如果有哪位仁兄不大会绑进士巾,便会有礼部官员和内侍一起上手,尽量不耽搁的时间帮着即将成为新科进士的大家处理好仪表。 随后,立刻带领众人前往举办殿试的太和殿前。 殿试放榜这日,朝会也从乾清宫搬到了太和殿,文武百官身着朝服,分立两队,皆于院中。换好衣服的考生们依然是此前两队的队形,站在文武百官队伍后。 众人站定后,又过了片刻,许是到了某一特定时间,有内侍高呼:“陛下驾到——” 诸位考生随着前面的官员们整齐的跪拜行礼。 成鸣帝兴许说了平身,但何似飞站得太远,基本上听不到,便跟着前面的官员行动。不过,这些官员倒是在陛下到来后,往前走了好些。 应该是官职高的官员和御史台官员们得以进入太和殿内议事的缘故。 少顷,何似飞听到有内侍唱:“宣何似飞、叶辰……进殿!” 声音能传至这里,定然也是专门练过的。 还不等何似飞他们行动,又有内侍走过来,重新点了十个人名,道:“请诸位跟咱家前往太和殿内,圣上要亲自提问呢。” 这便是定下的前十名了。 只要大家在面圣时不出大差错,便是成鸣三年新科进士前十! 何似飞听到站在自己身后的考生脚步一错,似乎身体晃了晃。 他忽然想起,会试第三名顾明宇……学问、文采、思辨能力都不弱,可方才内侍所叫的名字中,并没有他。 叶辰也下意识地看了顾明宇一眼,心中不免出现一缕英雄惜英雄的叹惋。顾明宇的文采水平不在他之下,按理说一甲前三都是稳了……怎会、怎会连前十都没入? 可这叹惋也只出现了一瞬,叶辰的心思便被另一道信息给占去了——方才内侍叫名字时,第一个叫得是何似飞,那么……何兄当真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郎了! 虽说他一早就能猜到这个结果,但当此刻结果近乎铁板钉钉的展现在他面前,叶辰还是忍不住感慨,何兄当真是厉害!连中三元实至名归! 十人跟随内侍,行在文武百官的队列中间,顺着丹陛,一步步朝着太和殿内走去。 叶辰能感觉到周围官员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十人身上,或者准确一点来说,百官们都想瞧一瞧那即将连中三元的何似飞! 叶辰微微偏头,看了一眼身侧深蓝色衣袍,飘带下垂的少年郎,当真是如青云出岫般超然绝尘。少年人的锐气、书生的儒雅,还有官员的矜贵,被他完美的融合在身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个高门世家精心培养出的小少爷。 不知怎么的,叶辰忽然就想到了前日他看到的穿着短打在书院后山跑步的少年,同样的朝气蓬勃,矜贵疏离。 这还真不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穿什么似乎都掩盖不了何似飞公子身上的气质。 十人进入太和殿,再次见礼后,高台上的成鸣帝开口:“何似飞。” 何似飞立刻出列,按照此前礼部官员培训过的模式,朗声道:“学生何似飞拜见陛下。” “平身,”成鸣帝向前倾了倾身子,“你就是何似飞?看起来年纪不大,殿试答卷上能得十六圈,着实不错。” 此话一出,除了原本的读卷官外,其他在场的王公贵族和大臣们都错愕了一番,何似飞登时感觉自己后背几乎都要被目光给看穿了。 大厉朝文风颇盛,在场又都是位高权重者,即便是武官,也晓得十六个圈得有多厉害。 ——一共才八位读卷官,每位最多画两个圈,且因为读卷官口味不同,就一般情况而言,状元郎约莫得十个圈,已经算是‘精彩绝艳’。何似飞这十六个圈……好像绝无仅有? 成鸣帝似乎知道自己这些臣子们在想什么,道:“也并非前无古人,约莫五十年前,绥州余明函,不也是十六个圈么?” 绥州余明函。 这个名字似乎距离大家已经十分遥远,但却又如雷贯耳。 无论在场官员们年纪大小,无论他们入朝早晚,基本上都知道余明函花三十年编撰的史学巨著《通志》。 ‘殿试十六圈’虽不常见,但是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可《通志》一书,绝对是前无古人,后难有来者。 文武百官能身居高位的,没有一个目光尤其短浅的。 他们都知道,绥州余明函,哪怕身居高位时没有做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变法,但凭着《通志》这二百九十四卷,三百多万字的史书,已经足够名垂青史。功绩万年不灭。 虽不算位及人臣,权势滔天,但能名垂青史……也是文臣们的理想之一。 因此,忽然听到陛下拿何似飞跟绥州余明函相提并论,大家还是觉得有些过了。 何似飞纵然再有才华,那也得在他做出某项功绩后再论赏,甚至,还得后世之人盖棺定论。只是余明函那《通志》是实打实的,现如今大家已经能预料到后世的评价了。 曹大学士一时半会儿也拿捏不准陛下的心思。 突然提起余明函,是要暗喻余明函位及人臣后就惨遭贬谪,一生再没登上过首辅之位;还是说余明函厉害到可以名垂青史,在这儿捧杀何似飞呢。 反正事到如今,他还是不相信陛下是真心看好何似飞。 不过,曹大学士偶尔会反向思考——说实在的,他们这些老臣,基本上就没拿捏准过新帝的想法。昨儿个他和孔大人还聊过,不晓得陛下最后那句‘好一个何似飞’到底是褒是贬。 他们都一致认为是‘贬’的话,那难道陛下心中是真的想要栽培、重用何似飞? 猜来猜去也挺累。 要是一般的状元郎,他们这些老臣也不会如此费心思。 但那能名垂青史的绥州余明函,数百年来也就出了一个啊! 就在诸位大臣们心思活泛,百转千回时,高台上那位再次发话了:“朕就是觉得凑巧,遥想朕的曾祖英宗,朝堂上下人才济济,前有三元及第余明函,后有文可安天下的邵安,武能定乾坤的乔川,其他名士朕就不提了。如今,数十年弹指一挥间,到朕这里,又有了‘殿试十六圈’的人。而且,此人跟朕还有些渊源。何似飞,你师从何人?” 何似飞继续朗声回答:“回禀陛下,学生师从绥州余老先生。” 话音刚落,何似飞便听到周遭接连不断的唏嘘声。 在来京城前,何似飞跟老师已经推演过事情走向。 也做过最坏的打算——倘若陛下在朝堂上将他捧得极高,且在此刻要他表露师承绥州余明函,那么他必然遭到满朝文武的孤立、不屑与……深深的忌惮。 自此,何似飞的仕途从一开始,便是顶级困难模式。 但当时何似飞跟余明函都没有提过‘藏拙’‘压名次’的事情,师徒二人的态度空前统一。 成鸣帝不就是要一个风评一般,只能依附于他才可立于朝堂的臣子么?何似飞暂且就当他的这枚棋子。 等到日后……棋子成长起来,便由不得对弈之人了。 成鸣帝见何似飞没有支支吾吾,而是坦率大方,在诸位大官面前也不骄不躁,不气不馁,眸中多了兴味,道:“如此看来,你也算朕的师弟。在定状元一事上,朕原本该避嫌,但两位大学士和六位读卷官都给你答卷上画了两圈,第二的榜眼卷宗上只有不到九圈。无论如何,你也是头名,状元非你莫属。” 何似飞谢恩后归队。 成鸣帝又问了其它人一些问题,见到第四名面色黝黑,分明年纪不大却抬头纹很是严重的进士时,还问了其出身,家中几口人,家庭收入几何这等问题。 第四名惶恐至极,他在会试中排名十八,原本以为自己同前十无缘,没想到居然是二甲第一,传胪之位! 他的官话不算特别标准,带着一股北方高原山沟的乡土气息,但嗓音洪亮,逻辑清晰,即便在极其紧张的状态下,依然对答如流,不打磕绊。 问答结束,此前定下的前十名不做修改。 负责登记的鸿胪寺官员立刻将准备好的‘金榜’呈给内侍,内侍再呈给皇帝。 殿试排名是登记在黄纸上,人称‘金榜题名’。 且这金榜要登记两遍,分为表里两层,一大一小,小的呈给皇帝御览后会封存起来,大的金榜则加盖玉玺,待传胪大典结束后,由礼部尚书亲自将其送出太和门,至动长安门外,挂在宫墙上。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25节 一直为百姓们盛传且津津乐道的‘榜下捉婿’就是在这儿捉的。 但其实新科进士们自个儿不大会过来看排名。毕竟传胪大典上,等名次传唱完毕,大家也都知道了排名…… 之所以能捉到女婿,一方面是一甲和二甲前几的进士的住址基本上瞒不住,嫁女心切的人会直接将帖子从进士家的院墙里扔进去;另一方面,那就是有的进士真的会再去看一看排名,加之人长得俊俏的话,确实会被来回争夺。 礼部尚书双手捧上即将张贴的大金榜后,传胪大典正式开始! 礼乐奏响,悠远清亮的声音由午门一路传至太和殿。 太和殿俗称金銮殿,是整个皇宫最大、最庄重、最宏伟的宫殿,殿前广场可以容纳上千人。 在礼乐传来时,已经有司礼者手执长鞭,在丹陛前挥舞,鞭子在初生的太阳下反射着夺目的光,响亮的鞭声传递至大部分人耳朵中。 鞭声三响,鸣鞭结束,百官再次参拜皇帝。 何似飞听到有内侍高呼:“宣新科进士进殿!” 即刻,便有鸿胪寺官员来同何似飞交谈、引领,紧接着,其他新科进士都跟在何似飞身后,进入殿内。 作为状元郎,何似飞还得去偏殿再换一套状元服。 ——朝冠二梁,朝服绯罗,白绢中单,蔽膝,锦绶,槐木芴,纱帽,光银带,药玉佩,朝靴,毡袜。[2] 除此以外,这套状元服是皇帝对新科状元的赏赐,何似飞可以将其穿回家。而此前他们所更换的进士服,那是得在礼毕后,交还给鸿胪寺的。 待何似飞带着三枝九叶顶的乌纱帽,身着绯色状元服,踩着奏乐的拍子,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时,诸位新科进士几乎都要看呆了。 不仅是因为状元郎好看,更是因为大家都眼馋这身衣服。 因着方才金銮殿内陛下一通捧杀,原本想同何似飞交好的其他进士暂时都偃旗息鼓,只有叶辰态度一如往常,笑着道:“红色穿在何兄身上,当真十分般配。” 那位二甲第一的陆信此前没同何似飞有过交集,此刻也笑容憨厚的点点头,应和道:“就是,就是!状元兄太俊俏了!” 花如锦因为距离他们这边过远,只是同何似飞远远点头致意后,便赶紧眼观鼻鼻观心站好。 待一切调整好后,奏乐的曲调无缝切换,立马换成了一首十分激昂的乐曲。 与此同时,何似飞发现,太和殿内的布置也同方才截然不同。 成鸣帝的衣服也换成了皮牟服,坐在龙椅上——何似飞此前听说这一件礼服,便要数十位手艺极好的秀女花费十多年时间,才能做出来。 因此,这衣服不能洗,皇帝也只是每逢大典才会穿一次。 有时候皇帝换位比较频繁,会造成下一任皇帝的皮牟服来不及做,暂时穿先帝的情况。 何似飞仅仅是余光一扫,就感觉这衣服上都透出一股明显的威严、深沉、肃穆,以及彰显大国国力的华贵来。 说实在的,何似飞对这件衣服也颇为好奇,但碍于礼仪,不能专程打量,倒是有些遗憾。 忽然间,奏乐声停,鸿胪寺中一位官职颇高的二品官宣读制诰:“朕于甲午年四月十五策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此话一经传出,在场进士门皆激动起来。 无论如何,多年寒窗苦读终于有了回报!再不济也能回乡当县令了! 第一甲的进士由鸿胪寺礼官唱名:“第一甲第一名何似飞。” “第一甲第一名何似飞。” “第一甲第一名何似飞。” 连唱三次。 声音刚落,何似飞自队列中站出,在礼官指引下跪在御道左侧。 唱:“第一甲第二名叶辰。” 同样连唱三次。 叶辰出列,接受指引跪在御道右侧。 左为尊,叶辰虽跪在右侧,却能与何似飞并排,紧接着,第三跪在何似飞身后。 为了表示荣宠,一甲进士皆由礼官唱名,礼官指引跪下。随后,便是由二甲第一的传胪将剩下进士按照名次进行传唱,每个人只唱一遍,且无礼官指引。 何似飞跪在最前方,目不斜视,旁边的叶辰低声说:“何兄,我记得状元礼服中会有御赐护膝的。” 何似飞没说话。 叶辰又叫了一声他。 何似飞正专心听传唱,原本以为是一甲的顾明宇排在了第十一位。 叶辰第三回叫何似飞。 何似飞一般不喜欢在大场合违背规矩的交头接耳,道:“是的,有护膝,非常柔软。” 此话一出,叶辰面色发绿,整场传胪大典,他再也没说出口第四句话。 等到所有进士的名录唱完,已经接近午时。 随后,鼓乐声渐起,在文武百官携新科进士像皇帝行三跪九叩礼中,《显平乐章》奏毕,传胪大典礼成! 接下来,便是最让人期待的簪花、游街了! 第154章 传胪大典结束, 成鸣帝乘舆离开。 在厚重肃穆的礼乐中,礼部尚书亲自将自己放在黄案上的金榜再次呈起,踩着庄严的四方步, 自太和殿一路直行,抵达午门。 诸位王公贵族、文武百官、新科进士跟随其后。 不过,在午门前,两列文武百官左出昭德门, 右出贞度门,只留下新科进士一甲前三随金榜从午门正中踏出。 ——在这个尊卑观念严明的朝代, 午门只有皇帝举行各种大典时才能出入。 其次,便只有四人可以穿过午门。 这四人中有一个女人,她一生可以从午门进入一次——此人便是皇后,并且, 这是帝后大婚当日才有的殊荣。 而另外三人便是每届新科进士前三名,他们得以从午门正中穿过, 离开皇宫。 午门这条路不算长, 但其中有一段阳光照射不到, 较为阴暗, 何似飞踏在明暗的交界线上,在两侧侍卫的注视下,微微偏了偏头。 少年人身着绯色状元长袍,腰配银带, 其上坠着玉佩压步,身形颀长。他背后是沐浴在日光中夺目的红墙琉璃瓦, 身前是明暗交错的道路。如此巨大的色彩冲撞让下, 可最让人不能忽视的是少年人坚毅中带着锐气的目光。 何似飞并没有回头看什么,他甚至脚步都没顿, 一步一步,走出这象征无上权力的皇宫。 走出午门后,何似飞三人身上再次收获不少羡慕的目光。 毕竟那是连王公贵族都不可踏入的午门啊!这三位出身平平的少年,这辈子居然有幸走上一回。 随后,众人跟着礼部尚书前往长安门外张贴金榜,礼成! 这份黄榜会在此处张贴三日,等到官员们和他们这些新科进士们离开后,方可准许百姓们前来围观。 此刻,周围守卫极度森严,毕竟在场的王公贵族不在少数,如果有大人被冲撞到,那侍卫们就万死难辞其咎。 三日后,黄榜会被送往内阁,由大学士们过目,确认无误后再被转往国子监,将新科进士们的名姓刻入碑中,这便是闻名后世的‘进士题名碑’。 每届殿试放榜后,都会有一块新的碑刻被收入国子监。 这些碑刻会一直存放在国子监内,只要不国破家亡、被人故意损毁,基本上可以留存数百上千年。 黄榜张贴好,内侍们连忙给诸位大人们引路,带领他们从回此前进宫的掖门,大人们的马车基本上都停在那里;而之前带领何似飞他们的礼官则率领大家前往长安左门。 三百多名骑着高头大马准备为新科进士们开道的御林军已经列队整齐,只等着一百九十一位新科进士按照排名,骑上马,便可开始游街! 为了避免出现意外,在新科进士们上马时,都会有一名侍卫在旁帮助,直到确认众人的马都顺从的移动起来,这才悉数退下。 马本是群居动物,前面羽林卫带队的马匹是头马,有他们的带领,新科进士们的马基本上不会出差错。 唯一比较让人费心的是给一甲进士状元、榜眼、探花准备的马。为了彰显特殊,他们的马匹也都是又高又大的头马。这样的马儿威猛强壮,但也很考验骑术。 不过读书人一般都会学骑术,骑马大多不在话下。 负责给状元郎牵马的侍卫原本已经做好多费些功夫来压制马匹的准备,没想到何似飞摸了摸马头后,马儿居然罕见的没有反抗,这便算是简单的跟马儿打了个招呼。 随后,何似飞上马,动作利索简洁,马儿也不甩头摆尾,看起来尤为温顺。 侍卫惊讶道:“状元爷,这马儿很喜欢您。” 何似飞弯腰再次摸了摸马的脖颈,脸上带了笑,道:“是么,我也喜欢它。” “能得到状元爷青睐,是它的福气。”侍卫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率真坦诚的状元郎,抬头一眼,赫然发现,这位不就是殿试那天,他在宫门口当值时,瞧见的那位上马车前就开心地不行的少年么? 那日少年说了什么来着? 对,说自己殿试文章写得很不错,所以开心。 侍卫万万没想到,就这件小小的事情,都能被他蹲到后续,而且还是完全超出预料的后续!这小少年郎居然真成了状元爷! 侍卫颇有些激动,将红色绸绢花递给状元爷,这才离开。 一切准备妥当后,最激动人心的跨马游街正式开始。 三百御林军在前开道,紧随其后的是敲锣打鼓奏乐的队伍,最后才是新科进士。 叶辰上马后,一手死死的牵着缰绳,一手摸了摸脖颈,强烈的倾诉欲让他忘了方才在太和殿前嫉妒状元郎护膝嫉妒的脸都要绿了的事情,再次开了口:“何兄啊,咱们三个前面都是奏乐的乐师,这要是马儿突然不受控制,那真的要遭了。要我说,还不如跟在羽林卫后面,有他们在旁边,马儿会温顺很多。” 何似飞想了想,道:“叶兄,难道你不觉得,如果没有乐师队伍,咱们只是跟在羽林卫后面,那要是一不小心混到了羽林卫队伍中,这个跨马游街……百姓们看什么?” 叶辰:“……”好有道理。 周围其他人听到了何似飞的话,忍不住笑出声来,附和道:“没错,还是何兄说得在理。” “百姓们不就是为了看咱们这些新科进士么!” “叶兄,别慌,有何兄在最前面呢,何兄这骑术一看就很不错。” 话音还没落下,就有‘劈里啪啦’的爆竹声响在身侧,不少人身下的马匹都颇有些受惊的来回踱步,方才还在打趣叶辰的进士们当下就说不出话来。 叶辰此刻脸色更绿,连胜叫道:“大哥!大哥!你镇定点!” 这明显是对着马喊得。 前面的乐师队伍终于动了,何似飞稍微松了松缰绳,轻微踢了踢马腹,他这匹马立刻跟着往前挪了一步。 这些马明显都是经过训练的,这边一带头,其他马儿都跟着缓慢往前移动起来。 长安左门距离正街不远,行了没多久,何似飞就从鼓乐声、鞭炮声中清楚的听到了人群的喧闹和吵闹声。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26节 就在何似飞骑着马刚步入长街的一瞬间,轰鸣的礼炮声响起,百姓们更加激动。 站在街边的振臂高呼—— “状元郎来啦!” “状元郎好俊俏!” “榜眼和探花郎都俊俏!” 还有些围堵在二楼,开了窗探出小半个身子,高喊:“进士老爷们看我、看我!” 更有甚者,直接坐在了房顶上,围观这三年一度的盛大活动。 何似飞的马高,人也高,骑在马上比身后众人要高出小半个头,加之他一身绯袍,眉目出尘,身上带着浓浓的少年气。刚一露面,就收获了不少惊叹。 但惊叹显然只是开胃菜,不只是哪个窗户突然砸出一个香囊,正正落在何似飞胸前的红绸花上。 此举仿佛打开了什么禁制一般,香囊、手帕、花朵如雨一般的砸向何似飞。 把原本打算好好欣赏这张灯结彩的街道的何似飞砸了个措手不及。 “凭什么!何兄,凭什么砸给你的就是香囊手帕鲜花,砸给我的就是果子,枣子就算了,那么大的苹果砸我,会出事的!”叶辰一边说一边躲闪,身姿还颇为灵活,可能这就是求生的力量吧。 何似飞看着他来回闪躲,突然来了点灵感,也不再像此前一样安分的被砸中了。但他躲闪的比叶辰要更不露痕迹些,惹得大家还频频以为自己技艺不好,没砸中状元郎。 “奇了怪了,往年都是榜眼老爷更俊俏些,今年的榜眼老爷确实俏,可状元郎那简直让人移不开眼!” 茶馆里的百姓都簇拥在窗边,一边看一边感慨。 “状元郎我知道,我之前买过琼笙书肆的小报,今年就详细介绍过他呢!” “这红衣裳,这面容,这才学,哪家的姑娘能配得上哟。” “穿着红衣,配着大红花,这不就像是新郎官娶亲时候的场景么?如果状元郎在京城娶妻的话,咱们还能见一次骑马游街呢。” 游街进程约莫到三成的时候,何似飞听到旁边打开的窗户里面有叫喊声:“状元郎,快簪花、簪花,这朵,接住啊!” 何似飞回身看了看其他人,果然,叶辰、陆信他们已经陆续接过了百姓们递来的花朵,戴在头上。 他在人群中扫视一圈,没有发现熟悉的身影,倒是在不经意间看到了一位坐在窗口的银发老太太。 何似飞稍微有些惊讶,在这个时代,满头银发算是比较少见,毕竟一般人活不到这么久。但他惊讶的点不在这里,而是昨日傍晚,他同样看到了这位老太太。 何似飞感觉对方好像是在特意观察自己的。 不过他这人暂时还从没跟人结过仇,身正不怕影子斜,这会儿,便坦荡的对老太太微微颔首,随后,礼貌的主动移开目光。 谢九娘要是专门隐藏自己,何似飞是发现不了她的,但她性子比较坦率,自己在大大方方的打量着余老头的徒弟,便懒得遮掩。 被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少年,同余老头当年一样风光啊。”谢九娘目光中带了点缅怀。 虽说何似飞比余老头当年俊俏,给他投掷荷包香囊的姑娘家更多,按理说是何似飞这边更风光一点;但当年余明函那届科考,可以说是能人辈出——绥州余明函能力压群雄,足以证明他实力卓绝。 因此,两人可以说是同样风光。 谢九娘在看到何似飞颔首后,忽然念头一转,想:“难怪阿影一颗心扑在他身上,这少年可比他老师强多了。” 幸好那颔首是对着她这个老太婆,要是其它小小年纪的姑娘家,还不得把人迷得晕头转向? 就在谢九娘感慨的这个时间,何似飞已经接到了乔影的花枝,将其簪在发髻上。 “啊!状元郎接到了我的花枝……不、不是我的!” “那朵红色的花到底是谁的?我一直看着状元郎呢,就等着扔一朵花到他怀里,他手里怎么一下就多了一朵花?” 在何似飞接到簪花前,街边的姑娘们还都想着‘拔得头筹’,自己先把花扔到状元郎怀里,但他都戴了别人的花,大家这边基本上都成功不了了,于是,一个个将绢花、花枝都往他身上砸。 这下,何似飞就是能飞都躲不开如此多的花、手帕、香囊了。 何似飞活这么大来第一回差点被绢花给埋了,尤其狼狈的让马儿速度放快了些,才从花堆中脱身。 只是脱身后,就再没看到乔影的身影了。 乔影居然只是悄悄给他赠了一枝海棠花便离开。 虽说何似飞知道他一定在哪儿悄悄看着,可以何公子从来不怕人议论的性格,要是他能看到乔影,估计满京城姑娘都要循着他的目光看到乔影了。 谢九娘看着何似飞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明显是寻找她那个不想多添麻烦的徒弟。 毕竟,若是被人看到乔府的小公子乔影给新科状元簪花,定然会横生枝节。 ——这俩人,送个花还要搞得偷偷摸摸。 “何兄这朵海棠好漂亮,一定是哪家姑娘悉心栽培,采摘下来后一刻不停的送来的。”叶辰打量着何似飞头顶的花枝,笑着道。 “倒不一定非要是姑娘。”何似飞见他头上簪的是一枝芍药,转了话题,道,“叶兄这朵芍药开得正艳。” 叶辰开心起来,便下意识忽视了何似飞前一句话,道:“确实,我方才看了看,除了给你砸得花枝多且美之外,剩下就是给我的多了。原本该享受如此殊荣的是顾兄才对。” 说到这里,叶辰压低了声音,“我曾听顾兄的好友说过,考完殿试后,顾兄将文章一字不漏的誊写下来,拿给他恩师看过,那位大人都觉得极为不错,定然是一甲的名次,没想到……怎会落得了一个十二名的地步。” 何似飞对此倒没有什么惊讶的。 如今满朝廷文武都觉得新帝年轻,太后年纪也不大,在决策上帮不到什么忙,国家一切大事还都仰仗三位内阁大人。 这确实没错,也确实是事实,但这种情况放在先帝身上可以,因为先帝害怕出错、害怕自己这个皇帝当不好遗臭万年。可成鸣帝……正是年少轻狂,想要像先祖一样做出丰功伟绩的帝王。 所以,被文武百官所看好的文章,当真不一定能入得了陛下的眼。 如果那位顾明宇的文章提道让皇帝不要轻易下决定,估计皇帝就要轻易的把他排在前十开外了。 何似飞倒不是觉得文武百官不够聪明,看不出陛下的心思。 只是因为他们想问题的出发点跟何似飞不同——先帝留下的肱骨之臣所看重的国之将来,怎么才能让大厉朝千秋万代。 比如唐大学士潜心研究算科、工学,力求造出更大的船只,出海探索,还要改良水车灌溉的效率,让农田产粮率更大; 曹大学士力求整顿奢靡腐败的现状,让朝廷的政策能真正落实下去,让百姓们日子更加富足; 孔大学士看似那边都不掺和,但他却是出了名的‘万金油’,是朝廷内连接文官与武官的纽带,就连兵部尚书乔淞远,见了他也得赔笑。 但成鸣帝的心思显然不在于此。 嬴政十三岁即位,十五岁攻韩国十三城,十七岁连取魏国二十城,十八岁已经能击退五国联军……三十八岁横扫六合,一统天下。 同样的少年帝王,如今的大厉可比当年秦国国力要强盛数倍,成鸣帝想要做出点令后人叹服大事,其实很正常。 何似飞估计,成鸣帝应该也隐晦的跟内阁大臣们提过自己的想法,但如今三位大臣都是‘保守派’,追求‘稳中求胜’,对开疆扩土、扬我国威的事情着实不大感兴趣。 不止如此,‘保守派’并非保守这几年,他们的根基着实深重。 当年余明函还没想着开疆扩土,他只是主张要‘变法’,结果就惨遭孤立、栽赃、贬谪。 这种事情,孰对孰错,只能等到千百年后,由后人定夺。 余明函是因为被排挤在核心政治圈外四十多年,又费尽心血,耗费三十年编撰《通志》,博古通今之余,才能跳出世事看问题;何似飞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又是末世的穿越者,才能有如此思维模式。 但这种思维模式就很好么? 其实也未必。 余明函不也是在起复后,还是适应不了朝堂的风格,再次请辞了么? 有些时候,当一个‘迷糊’的当局者并非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迷迷糊糊的从众、随大流,便不会感到痛苦、迷茫、彷徨。 将一切都看清楚后,反而更不知该如何做选择。 世事哪有什么笔直的黑白分明的界限,更别说还是关乎国之未来的事情,有时候很可能一步错、步步错,最后像滚雪球一样成了压垮朝廷的重大危机。 去年年末,何似飞临走前,余明函对他说:“我能教的都教给你了,似飞。以前我总想要你完成我的理想,改变这暮气沉沉的朝堂风气,但那是因为我当年的皇帝是英宗,他自己心里有一杆秤,他是一位英明的皇帝。换成先帝呢?他从来只听德高望重之人的意见,在他面前我甚至都不敢提变法的事情。至于成鸣帝,我曾教过他四年,他很激进,很有想法,也有谋略,但他有时候会让我害怕。似飞,你也是有野心的人,但你会用努力去支撑自己的野心,你会去反省自身、批判自己做得不够好的事情。成鸣帝呢?我不知道。唉,这几年我再没同他接触过,再多的事情我便不能说,以免干扰你的判断。似飞,为师相信你,就像你之前所写的那样‘坚守本心,静待长风破浪、直挂云帆济沧海’之时。” 何似飞晃了晃脑袋,将脑海内纷杂的思绪暂时摒除。 即便那是他即将面临的事情,但第一步棋成鸣帝已经落下,何似飞暂时就安心当他这颗棋子——也不算白当,成鸣帝把他当棋子,他就得收点好处。 成鸣帝不是把他捧得高高的,让文武百官都开始忌惮他,生怕他成为下一个变法的余明函么? 那么他就站在高处,先把自己的人生大事解决。 ——下聘乔家。 你想要利用我,我就把时局搅得更加混乱,且看到时,谁还能看得清棋子的最终位置。 游街的最后一站是芍药园。 这名字听起来不像是什么正经地方,但其实里面非常正经,就连花农都是男子,并非什么青楼酒肆。 众人策马进入芍药园后,全程追赶进士的百姓们便不得其门而入。 此刻,策马簪花游街就到了尾声。 ——自金銮殿离开,一甲进士穿过午门,同其他进士一起抵达长安门。张榜后又骑上高头大马,从长安街一路穿行,直抵内城较为偏僻的芍药园。一路风光无限。 何似飞下马后,打眼一扫,周围进士们一个个面颊通红,怀里除了原先就挂着的大红花外,还有数不清的香囊手帕。 真是风光到大家都很激动了。 在这种时刻,最好联络感情。因为每个人都倾诉欲都很强,说不定促膝长谈一夜,大家就成了关系最要好的同窗至交。 何似飞穿着状元服,除了头上簪着的海棠花枝外,什么香囊都没带,在小厮的带领下坐在上位,随后又是按照排名落座。 不过,在小厮们出去端茶倒水的时间里,诸位新科进士已经各自结伴,一一前来拜会前十的进士们。 往常身边从来不缺阿谀奉承之辈的顾明宇此刻倒是被冷落了不少。 花如锦殿试的排名依旧在九十出头,不高不低,虽说后面还有朝考,但进士中厉害的太多,他留在京城当官大抵是没有希望,但留在这儿继续学习,好像也还成。 反正他在京城有亲戚,暂时不愁住宿的偌大开销。 故此,他暂时也没了拉帮结派的心思,在何似飞这边人少之后,过来同他闲聊。 何似飞一直惦记着花如锦此前说的小报,他觉得写那个小报的人定然在朝堂官职不低,看破了一些事情,却又无力改变现状,便只好在小报上抒发自己的见解。 至于最后这个抒发见解后,目的到底是什么,还有待商榷。 往好了想,是警醒当世读书人;往坏了想,是煽动情绪…… 但无论如何,何似飞想看看这位现任的官员对朝堂事件的点评。 花如锦低声给他说了到底该在哪儿买小报后,叮嘱道:“这种事情,雇佣一些经尝出没在那儿的孩童买就成了,别让自家小厮过去。上回见你对这个感兴趣,我又找我族叔收集了一些他此前发行过的小报……怎么说,有些言论在我看来挺害怕的,咱们现在还都是小喽啰,别给自己身上招惹麻烦。” 何似飞颔首:“知道了。”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27节 叶辰奇怪道:“你们在说什么,还凑这么近,等等,不会是似飞兄要成亲了吧?这位花兄看着年纪不大,估计也还未成亲,你难道要邀请花兄当伴郎?” 他声音不大不小,但此刻大家都坐得极近,很多人都听到了。 忽然间,整个屋子都沉默下来,几乎所有进士都看向何似飞。 何似飞没想到叶辰把话题带到这里,他前一刻还在猜测那位官员的官职区间,后一刻就被所有人盯着,明显的怔愣一下,却没有否认,而是道:“有何不可?” 第155章 就连花如锦都没想到何似飞直接就应上了。 所、所以他这是可以成为似飞贤弟伴郎的意思么?!那可真是太让人兴奋了。 于是, 方才从何似飞身边离开的众人再次回来,祝贺他新婚大喜。 关于喜事,大家畅谈起来也没有那么多忌讳, 有人耿直的询问:“此前没听说何兄定亲了啊,何兄打算何时定亲?我排名一般,五日后的朝考很有可能选不上,只能回乡任职了。倘若何兄的喜事日子接近……” 有人接话:“接近不接近, 也不是咱们能定的,得看生辰八字和天意呐, 对吧?” 原本想要留下喝喜酒的进士捋了捋胡子,神情带了几分狼狈,道:“是我考虑不周了……” 何似飞忽然起身,走近询问了此人的名字和地址, 道:“届时在下成亲办喜宴,一定少不了祝兄的请帖。” 那位年纪颇大才中了进士, 不大会同人虚与委蛇, 却又十分真诚的祝兄当下受宠若惊, 连声道:“到时我也一定遥祝何兄夫妻恩爱, 相守白头。” “多谢。” 原本想要嘲讽这位老进士不知好歹的其他人登时哑了火,没想到何似飞居然会抬举一位没背景、也没什么大实力的进士。 何似飞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并非要抬举谁,或者落其他人的面子, 他只是不想辜负那些真诚的对他道喜、祝福的宾客。 叶辰一边打扇一边看着这边的何似飞,心情很好, 他除了钦佩何似飞的文采外, 还看中了他的性格——有这样的性格,即便他日后当不了大官, 但同他相交,这辈子也不会后悔。 - 当晚,一部分进士回家休息,还有些与人聊天至劲头上的则留宿在芍药园。 何似飞借口要准备成亲事宜,婉拒了其他人的邀约,在天色完全暗下来前就回到家了。 不过,此刻他家门口围拢了不少人,石山谷正站在大门前,挨个劝他们回去说:“我家少爷还没回来呢,要不您先回家,等我家少爷回来再说,我只是少爷的书童,说话做不得数的……哎哎哎,您别给我塞银子啊,我不要银子的。” 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说:“那是海棠镖局的马车,此前何公子在京城内坐得都是他家马车,一定是何公子回来了!” 何似飞:“?” 京城有这么可怕吗?不止打听到了他的住址,怎么连海棠镖局都牵扯进来了。 不过,即便有人这么喊,也是有一半人相信,一半人不相信——一半人过来围马车,一半人依然围拢着石山谷。 何似飞远远听着石山谷这孩子得嗓音已经沙哑不堪,看起来在这儿解释了大半天了,他掀开车帘,甫一露面,那边人也不围拢石山谷了,全冲着他跑来。 石山谷的眼皮狠狠地跳了跳,还不如他来解释呢! 他有预感,他家少爷定然不会好好解释的…… 他这预感还没想到底,就听到少爷的声音:“多谢诸位老爷的厚爱,恕在下实难从命。在下家中已经定好了亲,虽只是口头盟约,但君子一诺驷马难追,劳烦诸位老爷白跑一趟,山谷——” 石山谷头脑都是一片空白的,但还算比较听指令,道:“在,少爷。” “为诸位老爷倒些茶水顺喉,亲自送诸位老爷回家。”何似飞连一句‘他们家姑娘才华品貌如何,家底如何’都没听,就拒绝的如此绝对,让这群原本打算死缠烂打的人都没有了用武之地。 ——毕竟,在话语稍微有回寰余地的时候,可以厚着脸皮死缠烂打,如今何似飞说家中定下了亲事,他们能怎么办?让自家女儿/小姐嫁过来当妾吗?! 不可能。 石山谷倒了水出来,眼睁睁看着自家少爷走一步,周围围拢他的人后退一步,完全没出现石山谷早些年见到的‘榜下捉婿’的蜂拥乱象。 不知为何,他居然萌生出一股‘就该如此’的错觉。 拒绝就是得拒绝的干净利落,藕断丝连的话,总给人一点希望,却又好像没有希望,对双方都不好。 何似飞打发这些人时,总感觉有人在看自己,却在他回头时,又没有看到任何可疑人士。 隐藏在树梢上的谢九娘心道,这小子看着只是个读书人,没想到还挺警觉的。 不过,他倒是比当年的余明函更加果决,处理感情一事丝毫不拖泥带水……当年的余明函也是这么被大家围堵,最后居然没出息的挨个去道歉赔礼,说自己暂时没有嫁娶的心思。 当时,他一个适龄的男子,这话说出去谁信啊,想要嫁女的诸位老爷都觉得是自己的筹码没加够,才导致余明函不动心。 直到数十年后,大家才知道,这姓余的就是一块木头! 彻底放下心来的谢九娘从树梢上跳下,拐了两个弯后就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她现在是越来越放心,何似飞和乔影这俩孩子心中都有准成,暂时看来也不会被其他人给欺负了。 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离开京城,再去游历四方的打算。到底是余老头亲自托付她的事情,加之乔影是她的弟子,怎么着她都得看着小乔嫁人了再走。 如此想着,谢九娘慢慢就迷糊着睡了一觉。 与此同时,乔影这边却收到了一份出乎意料的拜帖。 说是拜帖,还不如说是抓到了他的把柄,前来要挟的。 因为,寄拜帖的人是……当年被乔影抽了一鞭子的小公爷。 拜帖上的内容很简单,只写了五个字——状元海棠花。 雪点看到这个来自于小公爷的拜帖,面色难看,说:“早知道我就不将这个拜帖接下,拿给少爷看了。” 霜汐敲了敲她的脑袋,道:“你不拿,总有别人拿,再说,要是这件事传到了主院那边,到时不知道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这小公爷明显是拿捏到了咱们少爷的把柄,这才有恃无恐。” 乔影面色有些发白。 ——这是他长这么大来,第一回如此心慌。 因为,殿试结束,似飞中了状元,看似是风光无限,但读书人考科举的目的,其实并不在于名次,而是在于能当什么官。 乔影觉得,自己同似飞的事情,总得在他参加了朝考之后再提。 朝考,顾名思义,是从新科进士中选拔能留在朝中的官员。 朝考后的选人称为‘馆选’,是选拔翰林院的庶吉士,俗称‘点翰林’。 一般情况下,新科进士们除非上头有人,不然一时半会儿难以谋求到合适的、适合长期发展的职位。 但状元例外,因为状元是陛下钦点的,是这一届进士的门面,一般都会有个不错的职位。 毕竟,大厉朝发展到如今,选拔了这么多届书生,早就过了百废待兴的阶段,基本上所有职位都满员,也没有其他缺人的档儿。只有翰林院每年可以输入一些庶吉士,并且将早几年的庶吉士们安排到六部当值。 总之,殿试排名靠前只是进入朝堂的第一步。 按照以往循规蹈矩的路径,第二步便是参加朝考,成为庶吉士; 第三步是当一年到三年的庶吉士后,如果能有所成,便会被六部主动招徕,做一些能切实接触到朝堂政治的事情。 乔影想,如果在这个时候将他和何似飞的事情宣扬出去,那么朝中大臣为了打压乔家,一定不会让何似飞顺利进入翰林院。 将他下放的话,何似飞考这个状元……就只剩下表面风光了,里子什么都没得到。 所以,现下当务之急是千万不能将此事宣扬出去。 乔影问雪点:“送此拜帖的人,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雪点摇摇头:“我不知道,这不是直接送到咱们鹭行院的,是咱们大门的侍卫给我的,我现在就去问问他。” 话音刚落,乔影就听到一句:“不用问了,侍卫都将事情跟我说了,阿影,那位你打了人家一鞭子的小公爷怎么会明日一早约你出去?” 这是他母亲的声音。 乔影问:“约我去哪儿?” 乔母道:“阿影,现在是这个问题吗?现在重点在于,他为什么将拜帖下到了咱们家,那状元海棠花是什么意思?” 乔影不大想解释,道:“你将时间地点告诉我,事情我来解决。” “你解决,你怎么解决,你一个未出阁的哥儿,私会男子,你知道这传出去有多难听吗?” 乔影面色连波动都没有,道:“再难听,也不会比我公然打了谁一鞭子,我说谁箭法差得连别人哄自己都听不出来要好吧?” “你!”乔母这回特意没让相公来,就是担心他们爷俩吵起来,没想到自己过来,得到了也是同样的待遇。 乔影又问了一遍:“娘,你把时间地址告诉我,一切我来解决,不用你们操心。” 乔母被这声‘娘’叫得心神不稳,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将该说的都说了,乔影便让霜汐送客出门,同时,自己去把那原本早早就束之高阁,却又因为开年那会儿似飞说想看,所以自己最近一直在练习的鞭子收好。 ……到时,实在不行,再给那小公爷一鞭子。 霜汐送了夫人回来后,神情满是担忧,本想说些什么,却被雪点拦住了:“少爷正在收拾鞭子,咱们明日跟着少爷,不会让少爷受欺负的。” 霜汐点点头,突然想到什么,问:“此事,要不要告诉何少爷?” 雪点也有些心动,可还是道:“少爷要知道了,一定会将咱们逐出家门的。” 这个念头只能打消。 翌日清早,乔影换了一身劲装,带着两位侍女,前往小公爷邀约地点。 第156章 乔影带着雪点和霜汐赶往小公爷的邀约地点。 明引酒楼, 京城最大的酒楼之一,矗立在穿城而过的浼河之畔,很受王公贵族的公子小姐们喜欢。每当逢年过节, 浼河上画舫游船、花灯点点,这儿的雅间便是最佳观看地点之一。 雪点心里稍微有些慌张,但更多的是愤怒,她拉了拉霜汐的袖子, 小声说:“我知道少爷此举是为了似飞少爷的前途,为了四日后的朝考。但……但那个小公爷名声一向风流, 但凡跟他沾染上,最后都被娶回去当小妾了。一想到他要见咱们少爷,我简直想提刀剁了他子孙根!” 霜汐抿唇笑:“要剁咱们一起。” 雪点道:“那咱们先劝少爷回去?” 霜汐见她是真的如此打算,连忙拦住, 道:“你什么时候见咱们少爷打毫无准备的仗?反正无论如何,咱们都听少爷的, 但那个小公爷要是敢让少爷受委屈, 咱们俩不能饶了他!” 雪点跺跺脚, 道:“我这不是怕少爷遇到跟似飞少爷有关的事情, 就脑子一热么!” 乔影回头瞪她们:“你俩背后说人坏话能不能小点声?” 雪点连忙噤声。 霜汐沉稳一点,道:“少爷不气。我昨天琢磨了大半宿,想得就是——明引酒楼的主人向来不允许别人在酒楼打架闹事,如果有人敢坏了规矩, 三年不许踏入酒楼一步。那个小公爷将地点选在明引酒楼,估计是想跟们拿钱私了。”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28节 能拿钱解决的, 问题都不算太大。 乔影也这么想过, 但他又觉得心眼儿比针眼儿还小的小公爷不会这么轻易私了。 反正他有自己的底线,拿钱可以, 私下磕头赔礼认错都行,只要安稳度过这几日——等到四日后朝考结束,何小公子正式通过馆选,进入翰林院。 雪点和霜汐完全不知道自家这么骄傲的少爷连磕头赔罪都接受,她俩此刻还带着以前鄙视小公爷的心态,抱着揍小公爷一顿的心思,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家少爷已经一再退让。 ——因为她们少爷把何似飞的功名前途看得比自己的尊严重要得多。 乔影带着两人进入明引酒楼后,小二立刻认出了他,径直把他们往雅间带。 雪点和霜汐收敛了情绪,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少爷身后,装鹌鹑。 进入雅间后,乔影看到里面空无一人,心道果然,这回是自己有求于人,对方自然把调子起得高高的,先晾他这么一晾。 这种‘晾人’其实很磨心态,让人一直处于期待和失望这两个模棱两可的情绪中,偏偏又不能发泄。 乔影耐心不足,拦住准备离开的小二,道:“这雅间的主人有说什么时候来吗?” 小二谁也不敢得罪,连忙摇头:“回乔少爷,那位爷他没、没说。” 乔影换了个问法:“那他给你交代了什么?” 小二不敢说,乔影也不逼他,只是理了理袖口,垂眉敛目,看起来平平静静。 当小二的,贯是要审时度势。他连忙跪下,不住磕头:“爷,您这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咱们、咱们……” 乔影打断他:“你说,我保你和你家人平安无事。” 小二立刻就交代了:“那位爷说不给热水、饭菜,先晾半个时辰;然后将椅子撤去,只留一把,再晾一个时辰;之后,他才会来。” 小二说着,抬头悄悄打量乔影的神色,见乔影同时也在垂眸看他,面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这下不只是乔影,就连雪点和霜汐都看出端倪。 霜汐道:“小二,我知道是那位爷先收买的你,但是你想好了,该怎么给我们少爷回答。毕竟,那位爷在我们少爷鞭下,也没撑过一招。” 小二连忙磕头,一边磕头一边交代了。 ——晾完一个半时辰后,那位爷还是不会过来,只是会派人请乔影去对面的画舫,再商谈事情。 具体是什么事儿,小二便不知道了。 雪点听到‘对面的画舫’五个字,整个人勃然大怒:“他敢!” 霜汐面色也不好看。 直到这时,他们才意识到,那个小公爷到底有多么下作。 小二离开后,雪点见少爷面色平静,并没有立刻甩袖走人,连忙说:“少爷,您不能答应他,那画舫是什么地方,是勾栏院!就是我和霜汐进去,您也不能进。” 霜汐嘴巴张了张,不知道如何开口。 那位小公爷还真是没种,连面都不敢露,只会设计一些腌臜事儿。 乔影让她们安静,自己靠在窗边,垂眸看底下街道往来如织的人流,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足了最坏的打算——给钱、下跪、磕头、赔罪。 没想到男人的下作程度让人作呕。 可那个人手里拿捏的是何小公子的前程。 这是乔影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东西。 乔影的手放在腰间伪装的软鞭上,几次想要握紧,却复又松开。 没关系,还有一个半时辰,他一定可以想出解决方法。 一定可以。 - 于此同时,何似飞已经抵达叶辰介绍的京城数一数二的媒婆家门口。 叶辰跟在他身边,道:“这种事一般都是小厮来,你家那个小子挺机灵,应该能请来人。” 何似飞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这句话叶辰一路上已经说了好些遍,先前何似飞还会回答:“山谷年纪小,我担心他说不好。” 亦或者是,“我自己成亲,我自己来。” 叶辰见何似飞都上前叩门了,才发现这人不是简单来踩点,而是当真要进去请媒婆,连忙道:“何兄,你……跟你之前定下盟约的姑娘是不是出身高门?你才如此不放心?” 何似飞:“对。” “其实没必要这么担心,你可是连中三元的状元之才!三位阁老都对你印象不错,而且你是罕见的十六圈状元,陛下甚至还亲口称赞‘好一个何似飞’。”叶辰道,“这样的底气,就是求娶阁老之孙女,也并非不可能。再说,现在榜下捉婿,各家捉你还来不及,你不用这么挂念。” 何似飞不欲多言,道:“进去你就知道了。” 一盏茶功夫后,叶辰和媒婆同时放下茶杯,震惊的如出一辙:“您要求娶兵部尚书家的公子乔影?!” ——那个十八岁了,都罕有媒人上门的乔影?! 媒婆道:“何公子,能给您做媒,我是荣幸之至的。但您求娶的那位乔家公子……那真的不成啊!” 何似飞早料到这个结果,长睫一垂,道:“就是他。” “真不是我推辞,何公子,您知道吗,早在两年前,咱们京城跟我齐名的还有个老婆子,她就是受了小公爷的邀请,去乔家提亲,结果……” 叶辰惊讶:“结果被打了出来?” 媒婆道:“那倒没有,乔家小公子并非不分青红皂白之人。就是那件事没成,坏了她的气运,我们当媒婆的,都是给公子小姐们扯红线,我们的气运很重要。以至于后来她连续做媒三对都没成,第四对倒是成了,但一年后姑娘那边死活要闹和离,自此,我那位老伙伴再也做不了媒了。” 何似飞第一回听到做媒这行还有如此多弯弯绕绕,长了见识,打算回去后写进笔记中。 不过,此刻还是说服媒婆要紧。 “喜婆婆放心,我家长辈同乔家长辈已口头商量好盟约,大娘只管登门便是。”何似飞道。 他年纪不大,面上一派浓浓少年气,可说出来的话无端让人信服。 媒婆心说自个儿做媒多年,当真没见过如此清朗疏雅的少年。听说这位连中三元的何公子还是农家出身,当真……寒门出贵子啊。 她想了想,觉得这样的少年不会无端诓她一个老太婆,说:“好,那我就试上一试。” 何似飞立刻起身拱手感谢,道:“择日不如撞日,雁已备好,还请喜婆婆动身。” 语毕,呈给她一张百两银票。 ——即便是作为京中最富盛名的媒婆,这个价格也足够高了。 媒婆见状,立刻道:“还好我这个月都在焚香斋戒,看来就是为了给何公子说这趟媒的。” 喜庆话谁不爱听,何似飞道:“有劳。” 纳采时的送礼规格自有定数,媒婆一个吩咐,下人们就采买好了。最关键还是那对大雁。 - 一个时辰过去,乔影终于做下决定。 雪点见他缓缓解开腰间软鞭,提着就往楼下走,连忙追上去:“少爷?” 霜汐也紧跟上。 乔影身量高瘦,腿长,走路很快,道:“你们回府,不用管我。这件事跟你们没关系。” 两位侍女哪肯,小跑着追他。 乔影目光寒凉,侧头:“回去。” 外人都说乔影少爷嚣张跋扈,但两个陪他长大的贴身侍女知道,她们少爷对亲近之人,平时是最没架子的。但是如果乔影动了真格,雪点和霜汐也只能驻足听话。 霜汐壮着胆子问了一句:“少爷,您要……?” 乔影语气淡淡:“取了他狗命。” 话音刚落,乔影只感觉自己的手被握住,抬眸一看,一个脸上画得五颜六色的老婆婆正抓着他,要不是看到她身后的石山谷,乔影恐怕下意识一鞭子就甩了过去。 媒婆道:“哟,这不是巧了嘛,方才何状元亲自去我家托我去乔府下聘,半路就碰上乔小少爷,可真是缘分!小少爷,走,咱们去你家。” 乔影僵在原地,甚至都忘了抽回手。 周围围观看热闹的百姓将他们团团围住,瞅完乔小少爷的相貌瞅后面壮汉抬着的一对大雁。 同时,一个消息迅速传遍京城。 ——“绥州何似飞给乔家小少爷下聘啦!” 第157章 听着周围百姓的呼喊声, 乔影脑子一懵。 ‘提亲纳采’这四个字单独拿出来他都能明白其意,可连在一起……他不敢深思。 乔影甚至下意识以为这是那位小公爷搞得什么把戏——他居然连和解都不肯,只想要毁掉何小公子的前途。 可石山谷又真真切切在他眼前不断晃悠。 这是假把戏根本做不出来的! 乔影目光再次从石山谷身上移开, 落在抓着自己的媒婆脸上。 看得媒婆心头一跳,讪讪松开乔小少爷的手。 她这就是习惯了……以至于一时半会儿没意识到乔小少爷这些年来的‘显赫名声’,连忙解释:“都是老婆子我不好,乔少爷莫怪、莫怪。” 乔影嘴唇长了张, 想问‘真是似飞让你来的’,可当着满街百姓的面, 只能改为一句:“那先去乔府吧。” 媒婆原本已经预感到自己要受乔小少爷冷脸,外加他那两个大丫鬟一顿训斥,没想到乔小少爷居然轻飘飘揭过此事。 而他身边的两个大丫鬟,此刻懵得十分明显……像是完全没料到此事一样。 确实是意料之外。 谁能想, 在朝考、馆选前——年纪轻轻前途无限得绥州状元郎居然敢下聘太后外戚家! 这跟娶公主当驸马有何区别? 是能抱得美人归、一辈子荣华富贵不断不假,可这也是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啊!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29节 一时荣华哪有一辈子大权在握、死后名流青史重要? 不少想到这些弯弯绕绕的百姓、书生、王公贵族都很疑惑——绥州余明函教出来的弟子, 怎会目光短浅到如此地步?! 而且那乔家小少爷乔影要是个温婉贤淑的大美人也就罢了, 他还是个二九年华的哥儿! 看着媒婆队伍穿街过巷, 直到喧哗吵闹的声音远去。 有人‘哗啦’一下甩开折扇, 道:“绥州何似飞是真不拿前途当回事。” “或许人就是胸无大志,只想参加科举,以后当个闲散文官——他师父余明函不也是么?被贬后耗时三十年写出《通志》一书,这功绩可一点不比当一朝首辅小。” 旁边又有人接茬:“嘿, 兄弟,你能说出这话, 肯定是没看过何似飞的文章, 且不说他还没流传出来的殿试十六圈文章,单单就是琼笙书肆发行的《策问精选·甲》, 就能看出思人胸中丘壑。我敢说,如果他不想当大官,那简直就是朝廷的损失!” 邻桌另一个书生赶紧道:“嘘——兄弟,咱们都知道这个不假,别说得如此大声,被人听了去,指不定要抓咱们。” 先前说话的书生也害怕官兵,果然声音小了些,但还是接着此前的话茬说:“再说,绥州余明函是耗费三十年写了《通志》一书不假,但在那之前,他已经位及人臣,在朝廷几乎可以一手遮天。要不是因为变法失败,失了帝心,又被千夫所指,如今内阁恐怕就不是三位大人了。” 茶馆里其他百姓听得出神,小声打听这几位书生的来历。 有人悄悄告诉他们:“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他们都是各地颇有名望的先生,分析朝政总能一阵见血针砭时弊,都厉害着呢。” 小老百姓不理解:“先生们如此厉害,怎么不当官?” “嘿,当官不得先考科举嘛。也不是什么人都适合考科举的……但考不中,或者排名不高,也并不代表他们的学识不行。” “对,就是如此,有些人考不中,可能只是因为见识比县官都强,又特别执拗,不肯为了科举而委屈求全罢了。” “多谢各位大哥解惑。” 茶馆里的老百姓们得知了正在交谈几人的身份后,更是一个个努力去听他们接下来说什么—— 那个与其最为刚直的书生道:“我现在有点看不穿绥州何似飞的做法了。他分明不是那等没有野心只求一时富贵的性子,怎么会甘愿去用前程开玩笑?”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可能年轻人比较沉迷于情爱一事吧。” “啧……我此来京城,就是因为看到《策问精选》,想同何似飞结交一番,如果他真是如此,那么我立马打道回府!” 说完,刚直的书生起身收了折扇下楼去。 此时,终于有人叫出他的名字——“居然是冀州大才子许昀信!” “什么,他就是那个拒绝冀州知府的才子许昀信?!” “没想到他居然会出山,来到京城啊。” “他所说的《策问精选》还有得卖吗,我也想看看。” “别想了,兄台,早就被买光了,或许你可以找人高价回收。” 茶馆里的交谈一时半会儿传不到这位正忙活着定聘礼的何小公子耳中。 而他想求娶的乔影终于在跟着媒婆走了一半后,理智重新回归。 何小公子他居然在这时来求亲! 他真的不要前程了吗! 沿途小孩子吵吵嚷嚷,一路追着看大雁,看完后便吵着要吃糖。媒婆经验十足,老在就让人准备了上好的果子点心,分给小孩子们。 ——毕竟是代状元给乔家下聘,面子得备好咯。 媒婆派人分完果子,又凑在面色不大好看的乔影身边说了不少吉利话。 她心里其实很慌,毕竟她们当媒婆的,最忌讳的就是做媒不成,或者撮合了一对怨偶,这样简直太影响她们的气运了。 而她能成为京城最厉害的媒婆之一,就是因为她办事不单单是要银子,而是自己得多方打听,确定男女双方各自不是被家中逼迫成亲,也没搞出‘情郎’、‘外室’这种幺蛾子,还得看父母良善与否…… 总得来说,但凡经过她手的伴侣,成亲后那都是人人羡慕的好姻亲! 她之所以方才答应状元郎答应的那么爽快,不仅是信服于状元郎的人品。 更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昨日状元郎策马游街,头戴的海棠花是来自乔小少爷的。 那乔家小少爷以为自己送得隐秘,可京城上下,哪家人培养的探子不是长了十几个心眼儿的? 这事儿根本瞒不了多久。 所以,状元郎赶在事情被旁人揭露前下聘,一方面堵住了悠悠之口,让他们无从发声,另一方面,又成全了自己的婚姻大事,一箭双雕。 媒婆不懂朝廷权贵那些弯弯绕绕,她就是欣赏状元郎这种敢作敢当的少年。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一个,便是自己那位被迫金盆洗手的好姐妹曾说过的话:“乔家老爷夫人都是想让小少爷嫁人的,但是到底能不能嫁,得小少爷自己点头。” 乔小少爷连海棠花都送了,肯定是中意的呀! 可现在看着乔小公子的态度,好像不大乐意成亲? 媒婆不禁开始提心吊胆。 她做媒三十多年,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又不好开口直接问当事人,只能不断吹嘘状元郎的才华、品貌,以求让乔影少爷别这么排斥。 乔影听着她细数何似飞的点点好处,内心忧思更甚。 ——要是没有他的话,何似飞一定可以成为内阁首辅,位及人臣。 他、他怎能当何似飞前程道路上的绊脚石?! 可事已至此,他如果拒绝的话,那就是给何小公子添堵。 毕竟状元郎求娶乔影的消息已经传遍大街小巷,乔影这边一旦拒绝,就是等于把何似飞的名声往地上踩。 ……他只能同意。 乔淞远和夫人早在媒婆到来之前,就听侍卫说了此事。 两人惊愕之余,内心居然多了点窃喜。 ——先前千怕万怕,就怕那何似飞考中状元后想要攀更高的枝儿,再也看不上他们家老幺。 他们甚至还差点在何似飞考殿试前,想要拉他下水,逼他给家里下聘。 总归乔家家大业大,宫内还有太后,根本不怕外界的批判。外界的言论对他们这棵大树来说不过是类似毛毛雨的程度。 相反,一旦何似飞捆绑上乔家,那他的仕途基本上就是一眼可以望到头了。 乔淞远喝了口茶,道:“那小子还算信守承诺。” 乔夫人面色上则带了一丁点不安,甚至还皱了皱眉,道:“相公,我们都是见过何似飞,看过他的文章的,我觉得他不像这么……单纯耿直。” “他即便是万年的狐狸,一旦捆绑上乔家,他也施展不出一丁点抱负。”乔淞远道,“乔家基本上在武官这边有绝对的话语权,陛下不可能放任何似飞掌握文官话语权。不然,到时候整个朝堂就是乔家的一言堂了。两相取舍,何似飞扑棱不出水花。” 乔夫人张了张口,她想说,万一何似飞真掌握了文官的话语权,这时候陛下该放弃的,就是乔家了。 可这话她光是想想就觉得荒谬。 怎么可能? 何似飞他才十六岁,如何比得上已有数十年根基的乔家? 乔夫人自己也抿了口茶,道:“相公说得有理。” 片刻后,媒婆上门,原本以为乔家老爷夫人会稍微推辞一番,表示出一点想要留儿在家的心思,然后她再好言相劝,说说嫁人的好处。 这便是正常的媒婆登门纳采流程。 可媒婆这边才刚刚说出第一句话,乔淞远和夫人就让她定日子,看样子好像很担心乔影嫁不出去一样。 媒婆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后赶紧看向乔小少爷。 遇到这样的父母……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可让媒婆更加惊讶的事情发生了,乔小少爷比他爹娘还更加恨嫁:“这是我的生辰八字,喜婆婆您算算,什么时候成亲最好?” 媒婆收了纸条,心说少爷您把这个都准备好了…… 然后,她听到乔影又说了一句:“有最近的吉时吗?再晚些,海棠花就要谢了。” 第158章 乔夫人闻言神色一暗, 似有不虞,更多的则是失落。 再怎么说,乔影也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她对这个折腾了她十个月, 最后生产时还让她痛苦了一遭的儿子虽然谈不上喜欢,但看着他这么急切的想嫁出去、跟家里断绝关系,心里反倒不高兴。 乔影这句话,当场就互换了‘抛弃’和‘被抛弃’的位置。 ——他是要嫁人, 但也是自己想嫁、乐意嫁,而不是被乔府推出去。 乔淞远当场震怒, 起身用食指遥遥点着乔影:“乔影,你可还记得自己的哥儿身份?!十八岁的人了,当着媒婆的面说出这些话,害不害臊!” 自古以来嫁女儿和哥儿, 孩子都是不舍得离开家,各种找借口拖延婚期, 谁家孩子像乔影一样! 媒婆心里门清, 乔家老爷夫人是嫌乔小少爷上一句话损了他们的面子, 这才不管不顾的要骂回来。 然而他们压根就没想到, 是自己先表现得十分迫不及待,损了小少爷的面子。 再联系一些她打听到的隐秘传闻…… 啧,这对爹娘不正是活生生的‘只许爹娘不养,不许孩子不孝’嘛! 乔小少爷还真是个性格刚烈的, 平常人家要是遇到这样的爹娘,哑巴亏能吃一辈子!除非嫁了个好人家, 日后夫家飞黄腾达, 娘家人再腆着脸上门求庇护,这时方可扬眉吐气一番。 但这样的情况又能有几何? 而像乔小少爷这样不动声色将一军的, 更是绝无仅有! 媒婆心里暗想,乔影小少爷的脾气可真是名不虚传,出嫁前就跟爹娘闹这么僵,先不说他们万一反悔,不让嫁的事情,单单说添妆……要是每个十里红妆,面子上如何过得去? 状元郎那边是农户出身,虽然纳采仪礼行至顶格,又送上这么一对罕见的大雁,着实风光,让旁人羡慕的紧,但状元郎现在还没置办宅院,家里定然不怎么富庶,乔小少爷嫁过去最初几年,估计还是得吃点苦头的。在这段时间,一对儿新人可能就指望着乔小少爷的添妆过活呢。 不过她小小一个媒婆,这会儿想得再多,也只是四个字——杞人忧天。 她索性不想这些,连忙挡在乔小少爷和乔老爷中间,专挑好听话讲:“老爷息怒,咱们状元郎最近可是香饽饽,恨嫁那都正常!最近啊,京城能叫的上名性的媒婆几乎都被找遍了,全都是那些家中有适龄女儿哥儿的大人家,都想嫁给咱们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呢!要不是今个儿状元郎亲自找到我,我差点就为了旁人去找状元郎了呢!如今,贵府的小少爷可是被求娶的那一位,还是状元郎亲自上门找我来说媒的,这件事估计片刻后就会传遍京城大街小巷嘞。” 说到这里,媒婆笑容愈发灿烂,“定是老爷夫人教得好,才能教出这么独一份的小少爷!” 说完后,看着乔家老爷夫人愈发难看的脸,媒婆自己的笑容僵了都不敢放下。 ——奇了怪了,即便是没怎么养孩子,但听了这话的爹娘一般还是会开心的,这俩人怎地如此作态。 幸好她这是来下聘的,要是那家男子爹娘如此,她绝对不把姑娘往那家说! 媒婆转向乔小少爷。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30节 前几日才跟爹娘吵过架,说了‘你们除了给我花祖父留下来的钱财外,一点都没教过我。我武术一途师从谢奶奶,习字一途师从曹叔,他们二位都是看着祖父祖母的面子才收下我。至于你们,此刻就别插手我人生大事了好吧’的乔影觉得媒婆这句话反讽的相当有档次。 他展露出一个笑容,对媒婆微微颔首。 媒婆:“……那个,小少爷,咱们这只是三书六礼的第一礼‘纳采’,我看您和令堂意见一致,这就回去给状元郎报喜。待择了吉日,再郑重登门‘问名’,随后才是择吉凶,选良辰。” 双手拿着自己名帖,准备递给媒婆的乔影:“……” 先前被亲爹指责都没感到一丁点羞耻的他忽然耳廓全红。 成个亲而已,礼数怎地如此繁琐复杂! 媒婆回去把事情告诉给何小公子,会不会显得他太着急了啊! 媒婆把乔小少爷的反应尽收眼底,心说自己在乔家糟心了这么久,总算有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了。 ——乔小少爷明显是喜欢状元郎的,恰好状元郎也中意小少爷。 他们成亲,小少爷脱离乔家,状元郎也得了一个心爱的贤内助,真真是皆大欢喜! 媒婆出乔府前,还能听到乔小少爷高兴的安排:“这对大雁送我房里,我还没近距离看过大雁。驯养师也跟我来,帮助大雁熟悉我院子环境。” 在一众下人的忙活声中,媒婆笑呵呵的走出乔府。 门外看热闹的百姓见媒婆一行人空手出来,心中更是惊讶——没人求娶、没人敢娶、没人能娶的乔小少爷居然要嫁出去了! 娶他的人还是何小公子! 石山谷一出门,跟媒婆道别后,就赶紧往回跑,告诉少爷这个好消息。 这是何似飞特意要求的。 先前石山谷还在奇怪:“少爷,你的求娶,乔小少爷定然不会不答应啊。” 何似飞面子薄抿着唇没回答,媒婆在旁边笑着说:“小郎君年纪还小,等你想娶亲的时候,就知道咱们状元郎为啥着急了。” 婚姻大事,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何似飞都是第一回经历。心思被媒婆戳破,面子上挂不住,更别提旁边还有个看热闹的叶辰,何似飞甚至都感觉红晕顺着脖子往上爬。 待媒婆走后,叶辰笑嘻嘻的:“何兄,恭喜恭喜!” 何似飞:“先在此谢过。” “我瞧着你怎么不是特别的激动?” 何似飞尽力不去想其他,让红晕褪去,道:“人生大事,不得尘埃落定后才能放心的开始激动?” 叶辰品咂了一下他的话,突然品出味到:“何兄,你这意思,难道是现在非常紧张?欸,你可是殿试放榜,跨马游街都没紧张的状元郎啊!” 何似飞正好也要借着其他话来分散精力,跟他一边聊一边朝家里走:“那会儿,大概是对自己的答卷、骑术有信心吧。” “可是你家小书童都说乔家肯定不会不答应,何兄怎地又开始紧张?” 何似飞乜他:“叶兄小时候没少被揍吧?” 叶辰惊讶:“你怎么知道?” “不才,会看相。” “您还有这本事!您能不能帮我看看,我以后能官居几品……” 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一眼,皆笑了起来,叶辰终于正经起来,道:“喝了媒婆的茶水之前,我心里先把京城适龄的姑娘家细数一遍,万万没想到,何兄居然要求娶乔家。” “嗯,”正儿八经谈话时,何似飞倒也没瞒着,“出于喜欢。” 叶辰道:“看出来了,啧,早看出来了,一向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何兄居然紧张、心急,真没想到。不过,何兄这回让媒婆敲锣打鼓在街上走这么一遭,日后的前程……” 何似飞长睫一垂,少年人脸上竟然没有一丝颓丧,更多的则是乘风破浪的勇气。 他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叶辰家跟何似飞的小院不在一个方向,行至岔路口,两人分开。 直到快要回小院,何似飞终于站定:“阁下跟了我一路,难道不打算现身吗?” 躲在树上的谢九娘浑身一震——这小子发现他了? 她不过是想感慨这小子勇气可嘉精神可佩,方才一脚没踩稳滑了一下,但不至于就被一个没习过武的小少年给发现吧? 就在此时,一个人从巷子另一头过来,有些诧异:“状元郎发现我了?我可没跟踪你一路啊,我就是打听到你的住址,这才特意赶来的。” 何似飞一直感觉到有股视线若有若无的在窥探自己,这才诈一诈。 可面前这人身穿白衣,头戴纶巾,分明不打热却一直摇着折扇,怎么看都没有跟他一路还不被发现的实力。 何似飞往身后人流交织的街道上一望,还是没打消怀疑。 不过,现在还是解决面前这人罢。 “兄台?” 那人自我介绍道:“在下冀州许昀信,前些日子拜读到何公子的《策问精选》一书,特意前来求教!” 何似飞介绍自己后,便没了下文,只觉这位仁兄当真是会挑时间。 不过,讨教的流程难道不是先下拜帖吗? 许昀信正是茶馆里为何似飞此举愤愤不平的那位,他同何似飞对视一眼,看出他的疑惑,道:“原本是想要遵守礼节,先下拜帖的,但今日公子此举,着实让在下心头哽咽,食不下咽,这才主动上门,失了礼节,还请公子勿要见怪。” 何似飞前些日子都在准备殿试,外加认一些京城名士,对京外的书生名士并无涉猎。 不过,许昀信性格倒是让他心生好感,道:“既然如此,不如进屋详谈?” 许昀信道:“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 一番交谈下来,何似飞觉得许昀信的政见和话语煽动力都不弱,如果入朝为官,进入御史台写檄文,估计是个人才。 许昀信则对何似飞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真不愧是半百年来第一个十六圈的三元!” 上一个十六圈的三元,是半百年前余明函斩获的。 许昀信起身拱手,道:“在下从冀州赶往京城,原本并非只想见公子一面,而是要投奔公子门下。熟料公子如此清明的一个人,居然要求娶那乔家子!这不是自断前程么!如今,小生依然钦慕公子学识,却、却也无处投奔,在下这就回冀州去!” 何似飞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还没经过朝考,连官都不是,居然有人要投奔自己。 而且还是一位性格刚直、语言极具煽动力的书生! 虽说还没查清他的底细,但暂时将人留一留并非什么大事。 他立刻起身,道:“既然如此,在下岂会让许公子白跑一趟。如果公子肯信我,便在京城多留三个月如何?” 到时京中局势应该会比现在分明许多。 许昀信原本就发自内心的不理解何似飞求娶乔影,一下负气之余,才有失礼节的来到他家,只想跟他讨教一番再回老家,让自己这趟京城没白来。 现下见何似飞才学如此,为他不值的心思简直要冲破喉咙。 可他再怎么刚直,到底是还是懂得最基础的礼数——不能对别人的选择指手画脚。 此刻见何似飞还要留自己三个月,一时愤怒,道:“再下来京,是要投奔公子,成为幕僚,辅佐公子的,并、并非来吃喜酒的!” 第159章 许昀信看着比自己还要震惊的何似飞, 不明白他此举何意。 ——难不成,是自己会意错了他话语的意思? 然而何似飞只是笑了笑,他那个书童便急急切切跑来, 见自家少爷站在门外,也不觉得惊讶,立刻道:“少爷,少爷, 乔家答应了!” 何似飞一直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放松,紧接着涌上心头的就是偌大欣喜。 他要娶妻了! 再看向许昀信的时候, 何似飞也不管许昀信到底误会了什么,道:“原本没想这么长远,既然许公子提出,那边顺道喝一杯喜酒, 如何?” 许昀信才不信能写出锦绣文章、智多近妖的何似飞‘不往长远了想’! 他觉得丝毫看不出何小公子对自己的挽留之意! 往常走到哪儿都被吹捧到哪儿的许昀信头一回崇拜一个人,想要投奔他, 却惨遭冷遇, 心想, 人家刘备还三顾茅庐呢…… 他自个儿的才学虽然不算特别好, 但他个人优势很突出啊! 何小公子怎么都不礼贤下士一点。 可何小公子方才的表现着实让他有些捉摸不透,难不成他本意真不是请自己喝喜酒? 还有—— 再等三个月,朝内局势当真会有变化? 怎么可能嘛! 许昀信觉得自己不用再等三个月,就是再等三日, 等到何小公子朝考结束,馆选落选……一切就都尘埃落定了! 也罢, 他就再等三日, 看看三日后状元郎的官职! - 当晚,在家看大雁看到累的乔影还是忍不住, 托人给何似飞带了一封信。 乔影原本写了一版,大意是他为何要在这时来提亲,这时候跟乔家牵扯上关系,着实非明智之举。 可现在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他捻着笔杆子,心想,自己这会儿再询问,万一信笺被别人劫了去,打乱何似飞的布置,那他简直万死难辞其咎…… 于是,何似飞看到的信笺,只有短短四个字:[大雁甚美]。 何似飞练完字,看到这封信,原本疏朗的眉眼间带了开心,回信道:[我也喜欢]。 雪点霜汐两人看到这封信,都笑吟吟地打趣自家主子。 “要我说,咱们何小少爷也是个妙人,不说‘你喜欢就好’,只是渐渐说‘我也喜欢’,就让咱们少爷红了脸。” “哎呀,到底是喜欢大雁还是喜欢人?” “哎呀,到底时大雁美还是人美?” 乔影终于忍不住,一把抽出软鞭,俩姑娘总算消停下来,佯装害怕地跑出书房。 - 时间一晃就过。 朝考之日来临。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31节 自从何似飞找了媒人去乔家后,他家一改往日门庭若市的境况,接连三日,除了许昀信外,无人问津。何似飞也乐得清闲,除了每日必须的温书、练字、锻炼之外,就是去坊间询问哪里有正在出售的宅院。 ——都是要娶亲的人,自然不能还住在小院。不然到时宴请宾客都不够。 三日来,他倒是看中了几处宅院,三进三出,不是特别大,但也不小。 石山谷跟在他身后乐呵得不行:“少爷看中的这些宅院修得都很阔气,而且保护得也很好,光是看到门都有种高门大宅的感觉,虽然跟京中勋贵家族不能比,但也比其他通过科考入京的文人学子的宅院要大上一些呢!” 何似飞则没考虑这些,他比较看重的是宅院周围的环境。 好像从古至今,真正有权有势的大户人家都喜欢‘闹中取静’,在人流如织的朱雀大街或者是长安街上,门户不大,但是期内别有洞天的大宅院总是价格要比其他地域、同样大小的宅院家隔高上一两倍。 何似飞对于‘闹中取静’没多大兴趣,他比较喜欢周围有假山园林的宅院,这样可以方便去跑步锻炼。但石山谷有一点说对了——门面。他既然要娶乔家小儿,必须得考虑门面。 何似飞手里现在银钱足够,可以买一个毗邻繁华大道,又内涵假山湖泊的宅院,但问题是这样的宅院一经问世,基本上就被销售一空。甚至有的还不等问世——消息压根传不到房先生这边,就被别人给定下了。 连看了三日,都没找到各项都能附和何似飞要求的宅院,他也不气馁,翌日一大早换了衣裳,先去宫门口候着,参加朝考。 朝考的目的是给翰林院选拔庶吉士,因此又称为馆选。入选翰林院的话,便称为点翰林。 翰林院的工作纷繁又复杂,约莫有十一二种,有负责在每年秋天举行经筵典礼上值讲的,有稽查史书、录书,整理历年卷宗的,有论撰文史、陪皇帝作诗写赋的,有负责衔接整个朝廷所有文官的,但最重要、也是权限最大的一个职位,便是起草诏书、批阅奏章的。 不过,最后一项一般由大学士担任。 但又不完全是大学士一手遮天,也会召四十来位翰林共同侍诏。 何似飞站在最前列,不一会儿就听到后面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应当是各位进士都陆陆续续到来。 有些出身京城,家弟丰厚,没打算做出多少丰功伟绩的进士主动给何似飞打招呼:“何兄!” 何似飞拱手回礼。 有些则一心想要干大事,成为肱骨之臣,这时则选择远离何似飞这个跟乔家‘绑定’了的状元郎。生怕自己跟何似飞说一句话后,便被有心人举报,到时被上面的大人们所嫌恶,耽误一生。 唯有第四的陆信和榜眼叶辰对他一如既往,好像完全不受外面的传闻所影响。 其实排在后面的花如锦也不受影响,但是他位置实在太靠后,压根上不到前面来说话。 三人低声打了招呼,便各自站好,不消片刻,内侍前来带领众人赶往保和殿。 朝考的内容分为‘诏’‘论’‘疏’‘赋’等,成绩分为一、二、三等。 因为朝廷已经风调雨顺这么多年,翰林院并不缺人,因此,一般只有考第一等,才有机会进入翰林院。其他人如果家里有点关系,可以被六部直接招录,不然就只能请求下放地方——到时候天高皇帝远,得花费大心血,做出大功绩,才有可能在几十年后被重新唤回朝廷。 所以说,科举考试只是为官的第一步,甚至可以说是很不起眼的一步。 想要入朝为官,想要步步高升,朝考才是重中之重。 内侍们将众人带到保和殿前的广场上,让他们在此等候。 何似飞听到隐隐约约有人在讨论:“我觉得,咱们这一届的状元郎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他以自己的状元身份做投名状,求娶乔家幺儿,乔家在宫里有个太后,在朝廷又有个担任兵部尚书的大人,我看啊,他这回馆选是不愁了,可以直接跳过翰林院,进入兵部。啧啧,一辈子荣华富贵就有了。” “欸,别这么说啊,咱们的状元郎可是半百年来罕见的十六圈,他即便步依靠乔家,依然可以顺利通过馆选,进入六部或者翰林院的。” “呵,兄台,你还真是把所有人都想的跟你一样清高了。那何似飞确实有这样的实力不假,但翰林院里多少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老爷子?这可都是熬了一辈子,还只是个小翰林啊。” 有人终于忍不住了,道:“……说人家小翰林,好像自己以后就能当大官一样。要知道,就是翰林,那也是所有进士中凤毛麟角的存在了。” “你——” 叶辰悄悄在何似飞身后说:“别往心里去,他们在这时说道这些,可能就是为了影响你的朝考成绩,到时如果乔尚书非要让你进兵部,御史台就有弹劾他的资本了。” “叶兄放心。” 听见他的答话,叶辰心里稍安,紧接着太监回来,召他们进入保和殿。 何似飞朝前走了一步,叶辰这才发现何似飞的手一直垂在身侧,即便是听了这些腌臜的言论,他都没有动一下手指头,更没有恼羞成怒的握成拳。 原来都是自己多虑了。 也对,何兄的本事在那里,即便不依靠乔家,也有大好的前途……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陛下会因为乔家,而刻意的打压何似飞了。 其实叶辰还有一点没想通——原本应该是前日举办的恩荣宴,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琼林宴,居然被陛下再一次推迟了。 听说要在朝考结束后的第二日举办。 原本琼林宴在朝考结束前举办,各位进士都不知道对方日后的归处——京中还是地方,这样子更便于平等的交友。 一旦馆选结束,很多人自然都会奉承那些前途光明的进士,而对即将分配到地方的进士不不留一丝关注。 这也并非势力,只是大家一百多号人,来自五湖四海参加会试前都不曾相识,最多可能就是邻省的书生可能之小一点对方的名头。 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家都会本着曾经同窗过的情谊,恭喜即将能施展大抱负的伙伴,人之常情罢了。 可是,这样子还是比此前少了些许单纯,叶辰着实有些莫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何似飞其实大概能猜到皇帝的想法——尤其在他朝考答卷写到一半时,面前出现一抹明黄色的袍角,一直到他写完答卷对方才离开。 之所以说‘大概’,是因为一切还没尘埃落定,等到馆选结束,就可以将‘大概’二字去掉了。 他心说,自己还是因为此前求娶乔影的事情惹到了皇帝,这是在表达不满的吧? 不过,也是对方出手在先,想要将他捧杀。 他此举,也是在逼着皇帝下水,把他自个儿落在棋盘上。 一报还一报罢了。 就看棋盘上谁能留在最后。 第160章 落座于案前, 何似飞垂首研磨,跟身边背后进士们的紧张和期待不同,他稍显青涩的面上满是镇定。看起来不像是参加一场可以决定此生命运的大考, 而只是一个闲来无事的午后,打算随意写些东西。 这一幕落在玉阶上身着明黄色龙袍的皇帝眼中,却成了强装从容。 但皇帝生性多疑,微微侧了侧头, 小六子立刻会意,悄悄挪过来, 矮下身子,倾耳细听。 “你觉得何似飞那少年,跟其他人比,如何?” 小六子心头一凛, 差点腿一软跪下身去。 这问题……让他如何回答? 陛下分明是看好状元郎的,但隐隐又有捧杀之意, 反倒对那位二甲第一的传胪陆信颇为上心, 小六子甚至都看到陛下有一次在纸上写下了‘陆信’二字。 而前一张纸上画了圈, 又打了叉的名字, 则是‘何似飞’。 ——这应该是要放弃状元郎,提拔传胪的意思……吧? 可状元郎惊世之才,三位阁老皆青睐于他,怎么看都不像能成为弃子的啊。 毕竟, 朝中大小事务都得过阁老之眼,有阁老作保, 状元郎前途不会差才是。 小六子看了眼摇杆挺拔、因为年纪小而肩膀稍显清瘦, 却丝毫不减俊逸儒雅的状元郎,心说自己到底该如何回答? 是跟随陛下的想法, 说状元郎这不过是装腔作势。还是,如实说? 唉,最近陛下是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以前陛下的喜怒虽表现得不是那么明显,但也总是有迹可循的。身为陛下的贴身太监,陪着陛下一道长大,小六子自诩对陛下了解的还算透彻。 可、可自从仙帝驾崩,太后礼佛不问宫闱之事后,陛下就好像换了个人一样,小六子总算体会到‘伴君如伴虎’的感觉,每日再也不敢抖机灵。 见他犹豫,成鸣帝目光寒凉。 小六子这下连思考的本能都难以维持,只能说自己下意识地想法——“陛下,奴婢觉得状元郎比其他人都从容不迫,有儒生之风。” 他其实想说,有‘文官’之风,但如今状元郎还不是官,且陛下对状元郎态度不明,他当着不敢多言。 何似飞能感觉到高台上有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眼帘半垂着,落在自己研磨的指尖,心说要不要装出一点紧张感? 听着身边背后不断传来的其他进士们因为紧张导致的碰桌角声、磨墨时用力过猛的擦碰声,何似飞心想,这种的他恐怕装不来……算了,顺其自然吧。 他完全不担心自己的朝考成绩。 即便‘朝考’与科举一样,考完后要分一、二、三等,且只有一等和极个别出类拔萃的二等成绩才能得以进入翰林院。 何似飞想,现在自己能不能进入翰林院,已经完全不看朝考成绩,而是看京中几大势力的博弈了。 朝考前去乔府提亲这个举动,等于向全京城昭告自己身上打了‘乔家’的烙印。 何似飞心中虽有千般谋划,却也不敢说自己讲人心算得有多透彻,尤其还是只见过一两面的皇帝。 因此,他其实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进不了翰林院。 但即便不进翰林院,何似飞也能保证自己不会被下放去地方。 ——阁老们定会保他这一回。 京中势力盘根错节,每一步棋都大有深意。 现下,何似飞已经落下最关键的一子,就看其他人怎么接招了。 - 成鸣帝听了小六子的话,又瞥了他一眼,见他没有一丁点说假话的胆子,自己反倒笑了起来,道:“什么儒生之风,都是装的。” 小六子连忙道:“奴婢眼拙,奴婢眼拙!” 成鸣帝摆摆手:“罢了,不怪你,你要是什么都能看出来,这皇位就该落在你身上了。” 小六子扑通一声跪下,浑身颤抖,却还惦记着这在保和殿上,紧咬牙关,不敢大喊饶命。 成鸣帝让人把他架下去,自个儿好整以暇地看起进士们答卷。 朝考的题目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所考内容与会试、殿试等大同小异,但种类花样繁多,且用语要更加考究细致,毕竟是皇帝亲自过目,稍有不慎,就会触怒龙颜,惹得自己丢了前程。 何似飞早年在老师的教导下,已经写过不少相关文章,这回答卷的速度尤其快,一个时辰都没到,他便提前交了答卷,拜别成鸣帝。 矜贵清瘦的身影跟在内侍身后,很快消失在巍峨的宫殿群内。 成鸣帝拿到何似飞的朝考答卷,原本只打算草草瞥几眼,没想到入目第一句便是—— [臣之一生,当立德、立功、立言……] 身边的小太监不像小六子一样跟了成鸣帝多年,陡然站在了六公公的位子上,心下开心,却也无比胆颤。 他看陛下随意的捻起状元郎的答卷,本以为状元郎这是惹了陛下不满,不料陛下拿到状元郎答卷后,就再也没放下,而是细细研读起来。 直到最后一位进士交卷,成鸣帝依然没从何似飞的答卷中缓过神来。 -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32节 “欸,似飞兄,朝考——你也交卷如此之快,我看到你交卷,自个儿心里就是一慌,然后抬头看了钟点,才过了三成时间。”朝考结束后,花如锦便来了何似飞家拜访。 他的殿试成绩在二甲九十多名,复试成绩排名一般,即便朝考能考个第一,取得‘朝元’之位,也不可能留在翰林院,只能下放去地方,因此,他倒是毫无忌讳的依然同何似飞保持一个亲近的关系。 何似飞正好落下最后一个字,抬起头来,笑道:“花兄,打扰了花兄答卷,在下赔个不是。” 花如锦见他神色间开心不似作伪,十分惊讶。 ——他其实也不大能理解何兄为了一个喜欢之人放弃大好前程的举止。 但还不等他说什么,何似飞又问:“花兄,快帮我瞧瞧礼单。” 花如锦走到书案前,打眼一扫,先是羡慕起何兄的字——他得到何年何月,才能写出这样一副筋骨与风格的并存的好字! 随后,花如锦赶紧细看,半晌后,他说:“似飞兄,你这拟定的是聘礼还是彩礼?” 何似飞也是头一遭成亲,好不容易将三书六礼的每个细节都弄明白,闻言道:“是纳征所用的聘礼。” 他指了指上方的字,道:“此礼用红绿描金的龙凤书帖,写有‘素仰壶范,久钦四德,千金一诺,光生蓬壁’。” 花如锦抬眸乜了这个兴高采烈的少年一眼,摇头失笑道:“家中姐姐成亲时我见过此类书帖,当年知道这叫龙凤书贴。只是我没想到,似飞兄的聘礼给如此之多。” 顿了顿,他道:“这还只是聘礼,并非彩礼,吉时之前新郎官要给新娘家送彩礼,那才叫一个大数字——似飞兄你给聘礼的礼金就这么多,彩礼作何打算?” 何似飞:“彩礼的礼单也拟好了,但暂时不能给你看。” 这话的意思就是他他并非没考虑周全。这下便轮到花如锦惊愕:“似飞兄,你哪儿来这么多银子?” 何似飞没瞒着花如锦,道:“银子是琼笙书肆、乘月书肆等的稿费。在你来之前,京都书局也有人找我,说想印刷出版我会试和殿试的考卷,不过他们的银子流通量不大,倒可以用宅子交易。” “……”听了前半句的花如锦心下依然钦佩到五体投地,但理智尚存,原本还想提醒似飞兄不要为了婚宴排场把稿费全部搭进去。进入官,场后,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但听到后半句的‘京都书局’,花如锦当下就把自己的所有话都咽回嗓子眼儿里。 ——京都书局,那可是皇家书局,岂会没有银子? 必然是后面的主事人见何似飞在京中暂时没有宅邸,这才想给他示好,送他一座宅邸。 而京都书局的主事人怎会无缘无故给示好? 后面必然少不了那位九五至尊的意思。 花如锦沉默半晌,最终只能憋出来六个字:“苟富贵勿相忘!” 他真是怎么都没想到,似飞兄在朝考前一日去乔家下聘,看来是极其得罪陛下的事情——没看到那么多进士都十分有眼色的跟何似飞断绝了来往么? 可陛下怎么会突然又照顾起了似飞兄? 何似飞知道他想问什么,待石山谷准备好了菜肴,也不用花如锦开口,道:“说实话,我在今日朝考上已经做了最坏打算,现下这份光景,便成了柳暗花明又一村。” 花如锦很快反应过来:“定是似飞兄朝考的答卷尤其惊艳。” 何似飞给他倒了杯茶,并未多言,只是跟花如锦商量起了伴郎事宜——先前花如锦说过,如果婚期临近的话,可否让他来当伴郎。 花如锦虽然没有什么伴郎经验,但何似飞当过,他大概跟花如锦说了一下流程,以及可能要准备的诗词,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一顿饭很快吃完。 这边刚吃完饭,媒婆就带着从庙里算好的生辰八字回来,急匆匆道:“状元郎,您和乔家小少爷的八字尤其般配呢!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再过一刻钟就到吉时了,现在得赶紧出发,前去纳征下聘呐。” 花如锦连忙给何似飞和媒婆拱手:“那我就等候似飞兄的好消息了。” 他这边一出门,就看到一个身体结实,但气度确并不鲁莽,反而有些儒雅的汉子立在门口,花如锦立刻对其颔首。 许昀信却依然一脸悲愤:“他怎么就只请你当伴郎!” 花如锦反应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此人正是那位冀州十分有名的才子许昀信。他心说早听说冀州男儿身子壮,今日一见,可真是古人诚不欺我。 他笑了笑,道:“许公子不必介怀,我应当只是伴郎之一。” 眼看着何似飞和媒婆进入院子,许昀信也不敢在门口多留,跟着花如锦一道走了。 何似飞踏入乔府,呈上聘礼礼单,乔夫人原本以为他一个穷少年,没多少银子,下聘也只是普普通通的数字——不过她也不在乎这些,能把乔影嫁出去才是关键。 但扫到礼单上的数额,乔夫人自个儿都愣了一下。 这……依照这聘礼的数额来看,状元郎何小公子恐怕不想草草办一场婚礼,而是要风光大办了。 乔淞远则对礼单没多少心思,自然也不晓得何似飞的想法,他见如今才走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四步,接下来还要‘请期’,道:“纳吉是去庙里询问生辰八字是否相合,请期也是去庙里,怎么不一道办了?流程冗杂,咱们就得画繁而简,不必迂腐。” 第161章 迂腐? 何似飞冷不丁被扣上这顶大帽子, 面上没有丝毫变化,道:“尚书大人渊清玉絜、光风霁月,在下佩服。” 乔淞远面色稍朗, 正待行使‘岳丈’的权力来吩咐女婿,不料何似飞下一句话便是:“既然如此,晚辈这里还拟定了一份礼单,想必以尚书大人的品魄, 不会介怀才是。” 媒婆早就知道乔尚书不是什么好爹,原本见状元郎拟定的礼单聘礼如此之多, 一想到这些钱都是给乔家——万一乔家不仁,不把这些银子留给乔小少爷陪嫁,那就等于状元郎亏了好多银子嘞! 此刻,见何似飞又让石山谷呈递上来一份礼单, 媒婆也傻了眼,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乔淞远先看了这份礼单, 就是京城普通人家的聘礼数额, 他不禁皱了皱眉, 乔家怎么说在京城都是高门大户, 这点钱给普通人家还行,给乔家……那可真是埋汰谁呢! 他随即又看了眼夫人手中的第一份礼单,当下面色铁青。 “何小公子这是何意?要是付不起礼单的数额,就不要夸下海口, 到头来搞个‘阴阳礼单’,怎么?还想对外宣称你其实下了这么多聘礼?”乔淞远横眉道。 媒婆不乐意了, 插嘴道:“怎么会是阴阳礼单呢!我可是咱们京城数一数二的媒婆, 但凡我经手的婚礼,绝对不可能搞出礼单数额有误这等幺蛾子!咱们状元郎的财力实力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咱们后面这些侍卫可都抬着沉甸甸的元宝呢!” 乔夫人身后丫鬟爆和出声:“你算个什么东西,胆敢这么跟我们侯爷说话!” “诸位稍安勿躁,”何似飞抬眸看了眼天色,“吉时将至,这些聘礼该送往小少爷的院落了。” 乔淞远和夫人这会儿才明白何似飞到底计划如何——先前那一份厚礼的礼单是单独给乔影下聘的,至于给乔家,则是京城最为普通的礼单数额。 “何小公子此举,难不成是担心我和夫君会昧下照儿的聘礼不成?”乔夫人问。 何似飞摇头拱手:“晚辈不敢。” 乔夫人却并不接话,等何似飞继续解释。何似飞道:“婚礼乃是人生头等大事之一,晚辈十六年来读书较多,经历人情世故较少,确实如尚书大人所言,实在迂腐不堪。故此,晚辈还是想要将婚礼风光大办的。但尚书大人又实在高洁清贵,为了不损大人清风朗月之品,晚辈只能准备薄礼一份,望大人能展颜舒眉。” 媒婆原本见何似飞只给乔家一份微薄的聘礼,剩下丰厚的礼单则直接让人送去小公子所在的鹭行院,觉得此举解气之余,又担心这么做太不顾尚书大人脸面。 ——方才她故意开口,也是想自己唱了丑角,当个得罪人的,这样状元郎就能当个和事佬,一家人都和和气气的。 没想到状元郎这一番话,让尚书大人直接吃了个软钉子! ——你不是嫌弃按照流程一步一步走是迂腐么?不是觉得礼单数额重大是浪费吗?那就你清高你的,我迂腐我的。这些银子等我一股脑送给我未婚夫,反正我迂腐嘛! 要不是尚书大人脸色铁青,媒婆几乎要笑出声来。 她还是强忍着笑意,开口道:“哎哟,咱们这些侍卫脚程有些慢嘞,送了聘礼回来,还要从小公子的院子里端来一杯酒,待咱们状元郎喝下定亲酒后,这才算纳征礼成呢!” 话音刚落,雪点就端着托盘,稳稳当当的呈了一杯酒来,她先是给老爷夫人福身请安,随后掀开盖着酒盅和酒杯的红巾帕,笑吟吟给未来姑爷请安,道:“咱们早听说姑爷曾在行山府说过,此生喝得第一杯酒可得是定亲酒。这酒是咱们小少爷出生那年,老太爷亲手埋下的女儿红,小少爷晨间就将此酒挖出来一坛,等着状元郎呢!” 何似飞道:“谢过姑娘。” 说完,他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饮下。 上辈子物资短缺,何似飞有从来是个不铺张浪费、把所有金钱都用在刀刃上的性子,因此,即便他看过无数古诗中都出现过‘酒’这个词,自己却从没想碰过一口。 因此,这杯酒,是上辈子到这辈子来,何似飞第一次饮酒。 清冽的酒水滑过喉口,带来火烧一般灼烫的感觉,鼻腔好像被刺激到,激得何似飞想要咳起来。但他硬是咬牙忍住,待酒液完全入喉,半晌后开口,声音沙哑:“好酒,替我谢过小少爷款待。” 雪点脸唰得通红,连忙福身后回去给少爷报喜。 - 纳征礼成,接下来便是请期以及最后的成亲了。 成亲前还要再下彩礼等,这些又得废一番功夫去一一遴选。何似飞原本觉得以自己的性子,做这些事应该会不大耐烦才对,没想到此刻竟有些迫不及待。 ……要是没这些复杂的礼仪,他估计当真会把人当场带回家,拜过堂、喝了合卺酒后就算成亲。 走出乔府,媒婆道:“状元郎,咱们请期后,就等于把成亲提上日程了,您觉得在哪儿办婚宴合适?以往初来京城,又突然娶妻的公子哥,有些在女方家娶妻,有些则在咱们这儿最大的明引酒楼办,您看……” 还没等她说完,又一穿着考究,蓄着山羊胡的先生走近,道:“何公子,去您家时没瞧见人,问了邻居,便知道您来乔府下聘了,咱们的几座宅院已经备好,您现在可有时间去看看?” 何似飞颔首,“好,”,随即转头对媒婆道,“我先去看看宅院,如果可以的话就不用在酒楼办了,届时让山谷去给你通报。” 媒婆在京中呆了不知道多少年,一看到这位先生的穿着打扮,以及他袖口和领口处暗纹绣出的书简形状,便知道这是京都书局之人。 来不及细思,立刻道:“唉,好嘞,那我就在家等候状元郎的好消息。” 另一边,乔影让雪点一遍遍讲何似飞喝酒的经过。 雪点笑着说:“哎呀,少爷总是为难奴婢,这该如何讲呀!反正、反正咱们姑爷一看就是没喝过酒的人,我都害怕他被呛到,还好他没有!当时我真的把心都提在了嗓子眼儿!也怪少爷,好好的为何要准备这女儿红,这等烈酒才不适合没饮过酒的人嘞!” 这边话音还没落下,与老先生并肩走的何似飞就再也忍不住,闷声低咳起来,接连不断。 先生颇有些惊讶,偏头看他,何似飞声音沙哑,解释道:“抱歉,突然饮酒所致。” 第162章 先生显然没料到是这么个原因, 原本严肃的面皮上不禁带了几分笑意,问:“老朽记得曾在京城小报上看到过,何小公子数年前在行山府曾说过, 此生喝得第一杯酒可得是那定亲之酒。自此之后,数年来滴酒不沾,哪怕是在高中状元、跨马游街后的小宴上,也是以茶代酒。” 他捋了捋胡须, 笑意不减,道:“看来, 何小公子已经‘破戒’了。” 何似飞原本以为自己脸皮够厚,不管是别人成亲,还是自己成亲,总能跟科考一样, 以平常心相待。 就连方才在乔家,也是面不改色八风不动。 不料, 此刻竟被一位只见过寥寥数面的先生给说得面色发红。 罕见的羞赧情绪让何似飞觉得颇为新鲜, 在先生的目光中, 他微微垂了垂眼睫, 坦率承认:“是,方才‘破戒’了。” “少年人啊,真是有的是潇洒风流的资本和意气,”先生感慨道, “老夫也是绥州人士,当年听着余老的传说长大, 苦学多年, 总算得了参加殿试的机会,不过只有二甲中游水平。最后朝考失利, 没了推官资格,只能留在京都书局负责誊抄审核文章,到如今,总算也有个编修之位在身,不枉此生了。回首此生,每一步都稳扎稳打,从未做过一件出格之事。因此,每每听闻与何小公子有关之事,总是心生羡慕——可真是应了那句,人不风流枉少年呐!” “小子所作所为,实有太多思虑不全,先生过誉。”何似飞道。 两人边走边聊,不一会儿就将京都书局准备的给何似飞抵稿费的几座宅院走了一遍。 不待他们俩踏出最后一座宅院,何似飞道:“书局所选三座宅院皆为上品,一路走来,小子只觉满目琳琅目不暇接,实在颇难做选择,不如就选定此屋,先生意下如何?” 先生听了前半句,还酝酿出了一些安慰的话,诸如——选房子这可是一锤子的买卖,确实不能着急,咱们这房子就留在这里,何小公子什么时候来选都成。 但听了他后半句,先生立刻就把酝酿的那些话咽了回去。 这小少年,客套的话说起来一套一套,好像都不用打腹稿一样。而且做事果决,丝毫不拖泥带水。 难怪能写出那么好的锦绣文章,当真不是那等死读书、读死书的书呆子能比的!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33节 何似飞送走了先生,自己去‘房先生’那儿办理过户手续。 ‘房先生’前几日已经带着何似飞看过一些宅子,当时见何似飞一直没定下合适的,内心还觉得这小少年心气儿稍微有点高——京中随便碰一下,那都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呢!即便是状元郎又能如何? 可不料这才过了一日,就有人主动转让宅子给何小公子过户。 ‘房先生’先是瞅了瞅何似飞递过来的文书,原本正喜笑颜开的打算办过户手续,没想到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屹立京城多年,早就知道哪处宅子背后的主人是谁,眼看着何似飞能得到‘天家’预留的宅邸,心头更是一惊。 这位状元郎不仅是乔府的乘龙快婿,还颇得那位九五至尊赏识! 唉,这天下的好事儿怎么就教他一人占了去! ‘房先生’当即再也不敢推销自己那些价钱稍高的桌椅厨具,道:“状元郎,这地契上写明了,宅里有上好的黄花梨的桌椅床榻,应该只是缺被褥锅碗瓢盆等小东西,咱们办完过户手续,我带您去京中一些上好的老字号店铺,咱们赶在傍晚前,应该就能把家里的东西布置完全。” 何似飞道谢:“多谢先生。” “这都是小的应该做的,状元郎不必客气,您在这地方签字画押——” ‘房先生’果然所言非虚,带着何似飞去了一些老字号店铺,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见‘房先生’亲自带人来,再看看‘房先生’的态度,心里头便有了数。 这一趟买东西便十分顺遂。 原本这种事应该留给小厮去办,但石山谷年纪尚小,即便身上自带一股子机灵劲儿,一下子就操持这么大一个宅子,对他来说还是太难了些。 何似飞记忆力较好,即便是完全陌生崭新的房屋,他走过一遍,便能尽数记得屋子里缺什么,最后在心里将宅子里所缺的东西一汇总,一次性便能买齐。 回去后,何似飞就将自己所知的物价誊抄在册。 ——这是他能写出贴合民生文章必不可少的一步。不然所有的想法都是空中楼阁。 何似飞合上册子,又练了会儿字,做了一百二十个俯卧撑,原本还想出去再跑两圈,但宵禁将至,他只能在自家小院里跑了数圈,洗了澡后休息。 躺在床上,何似飞逐渐酝酿出一点睡意,但又没那么浓。他睁开眼睛,借着月光看那高高挑起的屋顶,喃喃出声:“看来,在那位心中,我的价值暂时还是胜过了其他容易掌控的进士。” 这对他来说暂时是好事。 一夜好梦。 翌日,不出何似飞所料,他果然是朝考的第一,人称‘朝元’。 得以成功留在翰林院。 同时留在翰林院的还有叶辰、陆信等。总之,朝考的排名与殿试相差不大,唯一出入较大的便是曾经被诸位内阁大人所看好的顾明宇吸取了殿试的教训,朝考文章并没有套用死板教条,位次排入‘一等’。 宣读了位次之后,便有翰林带着十来位新晋翰林去翰林院,熟悉当值要做的事情。 但这也仅仅只是熟悉熟悉罢了。 毕竟朝考结束后,所有进士都有两至四个月的‘探亲假’。 一是附和我朝‘百善孝为先’的理念,进士们从开春的会试,到四月的殿试,已经足足离家小半年了,日后在各地当官,更是难得回家再看亲人一面,因此,这次的探亲假便显得尤为重要; 二便是让进士们‘衣锦还乡’,能更加刺激当地其他书生奋力苦读——只要读书读好了,只要能考中进士了,以前觉得高不可攀的县衙里的青天大老爷都是‘同僚’,那得多风光啊。 除此外,探亲假的时间是根据书生故里路途之遥来做不同划分。绥州这么远的地界,少说都得给何似飞四个月探亲假。 众人跟着前辈走完整个翰林院,其实也才过了小半个时辰。 前辈笑着道:“我叫方淮,今年三十二,不敢说比大家年纪都大,但总归早来了几年,你们不用拘谨,叫我方兄就成。日后咱们就是同僚,所有的事情皆得商量着一起来做。而且,早就听闻状元郎来自绥州,传胪来自……估计大家都急着回家探亲,官服等暂时就不发了,不然等大家几个月回来,衣服都该生虫了。这是你们回乡探亲的假贴,咱们翰林院已经开具好了,稍后你们得自己带着去户部办理离京手续。” 一众新任翰林齐齐拱手答谢:“多谢方大人。” 翰林院这边的办事效率尤其高,他们一众人出来的时候,其他人还没选定好自己该外放去哪儿。 此刻,一众新任翰林手拿假贴往宫外走,站在广场上等候分配的诸位进士皆投来殷羡的目光。 “唉,早知道连中三元的状元郎能在朝考上夺得朝元之位,当时就不该在他求娶乔府小公子的时候刻意去疏远他。” “可不是么,咱们到底都是小地方出来的,连京城局势都没有完全理清楚,就着急忙慌的站队——原本可以借着跟状元郎的同窗情谊,日后攀扯上一行半点关系,现在全没了。” “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啊,乔家家大业大,按理说陛下不可能放任外戚专权的,状元郎在朝考前求娶乔小公子,怎么看都不是一步好棋……” “别说了,我也想不通。” “这或许就是我们考不到状元,拿不到十六圈的原因吧。” 阳光刺目,何似飞眼睛都被恍了下,待走出宫门,立刻将假贴收进袖口,跟诸位同僚道别。 叶辰跟他关系比较好,问道:“何兄,你今日不去请假吗?” “待近几日举办婚宴后,再去请假。”何似飞道。 这句话宛若一瓢冷水泼进油锅,其他人都愣住了。 “这么快?” “何兄买好宅子了吗?我前几日看到有几处地段比较好的宅院售卖。” “何兄这是要成亲之后带着家眷回绥州呀!” 陆信个头较低,满肚子都是墨水,没什么花花肠子,听到何似飞这句话唯一的反映的是:“何兄,你、你就在近几日成亲吗?可一定要邀请我喝喜酒。” 何似飞笑道:“自然要邀请大家。宅子已经安定好了,至于要不要带着……家眷回绥州,还得看他的意思。” 说完,他也不多寒暄,告辞后便走远了。 即将成亲,有的是该忙活的事情。 好在这位号称‘京城第一媒婆’的老太太确实足够靠谱,何似飞又挑了四个小厮,让两个跟着石山谷按照媒婆的要求采买各种成亲所用仪礼。 剩下两个,则跟自己一起安排新家的布局装潢,一下午的时间,总算将空荡荡的大宅子布置出了些许人气。 至于傍晚——傍晚,何似飞换上绯红色的状元服,前去参加琼林宴。 这是陛下做东,宴请所有新科进士的宴会。 原本的琼林宴应该在朝考之前,这样子所有的进士都还不知去向,交流起来可以毫无芥蒂。 但这回的琼林苑,比说跟朝考比早晚了,这还正正好是朝考出成绩这日——所有人就都能知道进入翰林院的诸位进士日后可能会封侯拜相大有作为,自然而然便成了琼林宴的主角。 不过这些话大家也只敢背后稍微议论一下,完全不敢拿在明面上说。 吵闹熙攘间,一袭绯红色长袍,身姿挺拔的少年郎出现在垂花门后时,不只是谁先停止了说话,紧接着,所有人的交谈声都消散不见。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位年纪轻轻却大有作为的少年身上。 “我滴个乖乖,就算没有三元、朝元的荣誉加身,就凭这相貌,也定然是琼林宴主角啊。” “即便前几日刚见过状元郎穿红袍,再见依然无比惊艳。” “真羡慕那位乔府小少爷啊。” “……沈兄你在说什么……” 琼林宴虽然晚办了几日,但依然是按照进士位次来排的座位,何似飞的位子在最靠前的地方之一。 他对众人颔首,举步行至自己的座位前。 见众人依然安静,没有人有开口的意思,何似飞举起面前的酒樽,回身再次颔首:“绥州何似飞,见过诸位。” 随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第163章 琼林宴又称恩荣宴, 前着是因为举办此宴的园子名为‘琼林苑’而得名。故被百姓们广而传之。 琼林苑乃是皇家园林之一,不管是新科进士,还是王公大臣, 都以被邀请来参加宴会为荣。因此,别看此宴会的主角们是新科进士,稍后还会有王公大臣们前来参加酒宴,目的嘛, 便是给家中闺女物色郎君。 何似飞饮下一杯酒,对酒液淌过喉口的灼烧感还是不大适应, 好在琼林宴上酒水远没有乔影送来的那杯烈,何似飞忍过酒液入喉的感觉后,便无再多不适。 ——主要是临行前喝了乔影派人送来的解酒汤,还吃了些垫肚子的点心。 诸位新科进士们见状元郎对他们此前的行为没有一丝一毫芥蒂, 心下稍安,再打量过去, 只见有内侍已经端着托盘, 给状元郎送去簪花和银牌。 国家太平久矣, 加上朝廷重文, 世人便被激发出无数‘雅兴’。比如簪花——不分男女哥儿,只要兴致上来,都可在头上簪花一朵,再将情致寄托于诗文, 供世人传颂。 何似飞好动,簪花不利于活动, 加之他不喜欢刻意出风头, 因此,除了考中状元等不得不簪花的场合外, 其他时候都没簪过花。 但此刻也是必须簪花的场合。 ——只有状元可以簪鲜花和银花,花枝上还有一块银牌,镂刻有‘恩荣宴’三字。 其他进士依照排名,可以簪鲜花,但最近鲜花已经凋谢不少,位次在一百之后的进士一般都没有合适的鲜花戴,只能簪上绢花。只是花枝上都会坠着刻有‘荣恩宴’的铜牌。 何似飞拿起和鲜花绑在一起的银花,将长长的花茎斜插入鬓边。乌黑的纱帽,狭长且带着锐气的眼眸,还有微微凹陷的眼窝和挺拔的鼻梁交相辉映,矜贵疏离之气尽显,让人一看就心生自惭形秽之意的同时,却又忍不住想要凑往他身边,得他目光注视。 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其他进士们一起跟着起哄。 “状元郎,写首诗如何?” “早就听闻何小公子诗文精妙,如果能得见公子当场作诗,那真是死而无憾了。” “嘿,就是!咱们状元郎不仅诗作好,也写得一手好字呢!来来来,我给状元郎铺纸!” 宴会的席位后,是假山和各种修剪精致的花草树木。绕过假山,便又是一大块空地,摆了桌椅、笔墨纸砚等,专程留给文人们斗诗作赋,大显身手。 此刻,距离开宴还有小半个时辰,进士们簇拥着身着绯袍的何似飞来到桌案边。 何似飞也不忸怩,拿起毛笔,蘸饱墨汁,不需思忖,一首诗便著成与笔端。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1] “好一个‘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先前见公子考中状元后便投身乔家,迎娶乔小少爷,我还以为公子是图安逸享乐之人,甚至深夜扼腕叹息——如此才华之少年,投身乔家,简直就是浪费了满身诗书!今日读公子诗文,方才知道一切都是我一叶障目了!公子乃是有大抱负之人,好一个‘纵死侠骨香’!” “看到公子有‘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抱负,谢某在此为先前的不理智向公子道歉。” “那……状元郎为何要娶乔家小少爷?” 何似飞没有抬头,好像没有听到最后这个问题一般,只是缓缓落下此诗之名——《侠客行》。 叶辰品咂着何似飞的诗文,忽然就理解了圣上和阁老们为何在何似飞迎娶乔家小少爷后,还要将他定为朝元了。 无他,依然是出于对何似飞实力的认可。 ——能写出这等诗文、能写出锦绣文章的人,不可能心无城府,不可能在明知自己与乔家联姻会断送仕途的情况下,还固执己见,置自己仕途于不顾。 但何似飞偏偏剑走偏锋,就这么做了。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34节 叶辰相信,陛下和阁老们在拟定朝元时必然心中会泛起无数思绪和想法,但最终能达成这个结果,已经足以证明何似飞的才学。 并且,何小公子的才学不仅体现在治国之道上,还有他心中那杆称! 陛下这是完全相信何似飞不会同乔家沆瀣一气啊。 有这份信任,位及人臣那只是时间问题。 想到这里,叶辰不免有些羡慕何小公子,但他也明白自己同何似飞之间的差距,并不会生出嫉妒之情。 第164章 “这一切可是真的?!” 乔初员躬身:“虽非在下亲眼所见, 但伺候荣恩宴的公公们都如此通传——” “好了,知道了,你且回去, 我先将此事告与少爷,少不了你的赏赐呢!” 雪点不知听了什么,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来不及听乔初员阿谀奉承之语, 急匆匆地拎着裙摆,朝乔影住的鹭行院跑。 乔府内丫鬟小厮难得见这位小少爷身边的大丫鬟如此做派, 心生好奇,纷纷瞟了过来。 霜汐站在鹭行院门口,瞧见雪点着急忙慌的模样,心中还惊了一下, 待看清她的表情后,连忙跑上前, 跟她小声嘀咕起来。 “看你急匆匆跑来, 可把我吓了一跳。” “急事儿!大急事儿!现在说给少爷听, 我怕少爷今晚都睡不着觉呢。” 霜汐好奇心被勾起:“可是有关咱们姑爷的事情?姑爷高中朝元的事情咱们皆已知晓, 最近还能有什么大事儿?” 雪点抿唇只顾着笑,但脚下步子不慢,拉着霜汐,两人一道跑进乔影的书房。 “少爷, ”一进书房,雪点就看到油灯灯晕笼罩着的小少爷, 现在叫“小少爷”恐怕有些不大合适, 因为她家少爷已经完全褪去了青涩和稚气,身形颀长, 眉目如画,鼻梁俊秀高挺,如果不提他“哥儿”的身份,打眼一看,活脱脱就是一位隽逸潇洒的少年郎。 乔影听到冲撞门板的声音,还有雪点略带着急的嗓音,却迟迟不见她说下一句话,停下手中正在擦拭钢鞭的动作,抬眸看过来。 雪点被乔影一看,立刻笑着上前,道:“方才乔初员过来通传,说咱们姑爷在荣恩宴上作了一首好诗呢!陛下、阁老都传阅过,夸这首诗不仅充满了壮志豪情,为国为民肝脑涂地的报国情怀!” 霜汐眼睁睁看着她家少爷绷不住唇角,脸上带了明显的笑意。 她一肘子捣向雪点,问:“诗作呢?有没有?咱们少爷这几日已经把姑爷以往的诗词抄了数十遍,正等着新诗作呢!” 乔影被霜汐这句“抄了数十遍”说了个脸红,连带着耳垂都成了嫣粉的颜色。 生理性的反应乔影扛不住,但他好歹知道自己面对着的是一起长大的两个丫鬟,并不会过分害羞,反而还能端起少爷的架子,道:“这话、这话要是敢当着状元郎的面说,扣一年银钱!” 霜汐赶紧双手捂住嘴,用目光示意自己日后绝对不会说漏嘴。 雪点忙将手中卷起的小卷呈递上去。 她继续说:“乔初员说,姑爷一看到有太监靠近他,二话不说,就把原稿给了咱们的人,一点都没怀疑嘞!” 霜汐吃惊:“这等判断力,也太强了吧。” 雪点道:“不然怎么能当怎们姑爷呢!咱们少爷看中的男子,定然是天底下最最好的 。” 俩丫鬟在旁边咬耳朵嘀嘀咕咕,乔影耳垂的红晕自打染上就没下去过。 雪点见自家少爷仔细读了一会儿诗作,继续说:“乔初员说,荣恩宴上还有人在问咱们姑爷,为何要将诗句整齐的誊抄好——原稿上虽有涂抹,但看起来别有一番雅致呢。” 乔影问:“他怎么说?” 雪点笑嘻嘻道:“姑爷虽没说原稿要交给少爷来看,他只说啊,既入翰林,当严谨肃正,不再妄求雅致风流。” 霜汐一下子就理解了此语的画外音——“姑爷这意思,是所有的雅致风流,都给少爷了。” 乔影一双原本就灿然的眼睛在灯光下愈发明亮,耳垂也愈发嫣红,红到他自己都感觉到了清晰的烫意。 聪明如乔影,早在霜汐开口之前,就理解了那个少年郎的画外音。 他一下就想到今年初春,在老师举办的琼笙文会上,这个人写了一手好看的“倒字”,一句句跟书案对面的自己用“倒字”聊天,偏生面上又端着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把人撩到心花盛开、撩到恨不得扑进他怀里。却碍于当时场内书生太多,自己只能将双腿死死扎根在原地,看着他在文会上大放异彩。 今回也是,两人不能相见,他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又让人想入非非…… 乔影在猛烈的心跳声中想,这个人说的这句话,在上位者,也就是皇帝和阁老们听起来是一个忠君报国的意思,但他居然敢在皇帝和阁老的眼皮子底下,暗渡陈仓,将“风流雅致”全然送到他手边,这胆子也太大了。 乔影小声嘀咕:“他就是胆子大,居然敢在朝考之前过来提亲,连自己的前程名誉都赌上去——” 雪点和霜汐听不到少爷的话,但看他的样子,也知道少爷在想着谁。 雪点心说重头戏要来了,于是她重重的清了清嗓子,打算自家少爷的想入非非,道:“乔初员还说,在荣恩宴上,姑爷不仅诗文写得好,文章等还都对答如流,言辞间一派为国尽忠之意。陛下龙颜大悦,当场说要、要给状元郎的聘礼中添一箱!还说举办宴席时倘若人手不够,可从大内调动内侍前去伺候!” 霜汐惊地差点腿一软跪下,回头看向雪点,不敢置信道:“什么?!” 乔影一双微圆的桃花眼登时也迅速看过来。 不似霜汐一般将吃惊明写在脸上,但眸中也有清晰可辨得错愕。 雪点连忙说:“我跟乔初员确认过几遍了,他开始是信誓旦旦说就是这样,后来、后来兴许是被我给问得懵了,才说着都是里面的公公们如此通传,他觉得不似作假。” 乔影不着痕迹的用手撑在案边,才没有失态,他心中疑窦顿起,着实猜不透皇帝此举的含义。 要说是自家姐姐在成鸣帝面前稍有劝诫,成鸣帝就给了自己几分薄面——这分明是不可能的,毕竟成鸣帝并非那等耳根软之辈,他所做的一切都有自己的考量。定然是似飞身上有他看重之处,才会恩威并施。 可成鸣帝到底是看重何处? 乔影兀自站定了片刻,还是想不通成鸣帝在打什么算盘。一抬头见到雪点和霜汐还站在原地,摆摆手让她们都出去了。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乔影忽然抬手锤了锤自己脑袋,暗道自己这心思太不‘正’了。 这要是放在旁人身上,定然是想到——陛下这是器重状元郎的表现,估计要重用他了! 可他自个儿的心已经偏得不能再偏,想的都是那皇帝又在图我家姑爷什么! 想到这儿,乔影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还真是,喜欢那个人喜欢的毫无底线啊,连君臣大义都不顾了。 乔影又想,其实也不是自己不顾君臣大义,主要是他了解何小公子,知道何小公子的为人、熟悉他的抱负。而他对成鸣帝了解最多的就是、就是,觊觎后母,打压乔府,在朝堂上一意孤行…… 对于这样的君王,乔影肯定是选择站在何小公子这边的。 乔影渐渐用歪理说服了自己,又拨了拨灯芯,将何小公子的“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誊抄两遍后,才回房洗漱休息。 - 何似飞做事注重细水流长,却也不会过度吝惜金银。 加之这是他人生中的头等大事,自然要办得阔气些。因此,别看何似飞是个乡野出身的小子,聘礼礼单的数目、财帛、各种礼品都不输给高门大户。 “啧,这份礼单……”谢九娘坐在乔影院中的厅堂上,看着鹭行苑中满满当当的红箱子,又瞅瞅自己手边的礼单,语气含笑,满意的不得了,“这小子,还真是下了血本。” 雪点和霜汐对谢九娘都是又敬又怕,毕竟这位是当年挑选出她们来伺候少爷的人,相比起朝夕相处的少爷,她们俩在谢九娘面前才算是真正的一板一眼循规蹈矩。 谢九娘满头银丝,随手招呼了雪点过来,道:“这个,是我给照儿添妆用的,里面有铺子、地契,都给他收着罢。” 乔影刚收好自己的钢鞭,就听到这句话,三步并作两步走来,道:“师父!” 谢九娘回头看他,眉眼含笑:“先前听说你想嫁人,我还想劝劝你晚点嫁……不过,既然要嫁的是当朝连中三元的何公子,你就放心的嫁吧。师父这些年也没留下多少东西,这点添妆你就收下吧。” 乔影走到跟前,雪点和霜汐自然退下,他坐在谢九娘旁边的凳子上,又张了张口:“师父,我这边什么都不缺,你、你身边总得留下傍身的东西……” “我要什么傍身的?”谢九娘摆摆手,“你这海棠镖局办得好,从京城回绥州无比方便,我身上要是没了银钱,就去你的镖局打秋风,总也能一路打到绥州、行山府去……” 顿了顿,她小声嘀咕,“这回,那个糟老头子就没理由拒绝我上门打秋风了。” 乔影:“……” - 何似飞和乔影的这场大婚,街头巷口的风向转变,也就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起初,绥州何似飞以文采在京城打出一片天地,所有百姓都看好何似飞的前程,甚至认为他至少是‘余明函第二’,怎么说都能位及人臣; 后来,何似飞果然三元及第。 可他第二日就去乔府下聘!所有人又觉得这少年失了余明函宁折不弯的风骨,放弃了自己的大好前程,虽说能攀上乔家的高枝儿一步登天,可这辈子也就止步于此了。 本以为事情到了这里,已经毫无转机。 没想到,又有了柳暗花明的时刻——具体原因,还是因为何小公子的‘文韬’。 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大确切,毕竟何小公子不仅仅是文章写得好,更重要的是其中治国之策! 皇帝看了惜才,阁老看了满意,又怎忍心将他贬谪? “这年头,文章写得好,真能一字千金啊!” “千金可不止呢!你还记得今年初春时节,何小公子还是个穷书生来着,现下有了京都书局提供的宅子,还有上万两银子的聘礼,那日去乔府下聘你看到了没?那排场,可真是、我在京城这么多年,都没见到过几回!我看何小公子这哪是之前所说的攀高枝啊,乔小少爷才叫高嫁呢!” “唉,什么攀高枝,什么高嫁,咱们不说这个,我就是羡慕那乔小少爷啊,此生能嫁给何小公子这样出尘的公子哥儿,夫复何求啊!” “听说这两人之前是在绥州认识的,乔小少爷回去祭祖,偶遇了赶考的书生,一面之缘,才有了京城这场求亲呢!” “嘘,婚宴快开始了,何小公子出来了,已经准备迎亲了!” 第165章 话音落下, 身穿一袭绛红色喜袍的何似飞已经从门内一步跨出。 乌靴落地,往上,是劲瘦却不显羸弱的修长双腿, 随着袍角落下,再看不真切。 当所有人视线继续上移,越过状元郎胸前的红色绸绢花,落在那张脸上时, 所有的喧嚣吵嚷都暂歇了一瞬—— 传闻诚不欺我! 状元郎果然年轻俊秀、清贵疏离! 唉,那个乔府的小少爷真是好福气啊。 何似飞能感觉到围观百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他抬起双臂,微微拢在身前,遥遥一揖,朗声道:“今日在下娶亲, 多谢诸位前来捧场道贺。” 语毕,他脸上带了明显的笑意。 许昀信、石山谷等紧接着就将包好的喜钱、喜糖散出去, 丫鬟婆子们则分发早就备好的果子。 百姓们当下顾不得愣神, 赶紧起哄:“嘿, 恭祝状元郎抱得美人归!” “咱们就等着状元郎的催妆诗呢!”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35节 “哎呀, 真是恨不得现在就听到状元郎作诗!” “我跟你们就不一样,看到咱们何小公子笑一笑,那真是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在鞭炮和恭祝声中,何似飞骑上马, 他前后的队伍立刻都动了起来,人群井然有序, 举牌的举牌, 敲锣打鼓的敲打,抬轿子的轿夫们更是卯足了劲儿, 就等着跟状元郎接亲呢! 石山谷和许昀信走在何似飞和他邀请的几位伴郎身边,沿途遇到有百姓道贺的,继续拿了喜糖和喜钱去发。 就这么热热闹闹一路行至乔府大门前。 乔淞远原本还想草草给家门口布置一些红绸红灯笼,府里一切从简。但有了何似飞在荣恩宴上的表现,龙颜大悦、阁老欢欣,这场婚事得了天子添妆,授亲允嫁,简直是莫大的荣誉! 这会儿,如果乔府还要‘一切从简’,那打得就是天子和阁老的脸面。 故此,这会儿乔府大门前虽然不比何似飞那座宅院热闹红火,但布置的也格外喜庆,确实是办大事的派头! 何似飞下马,伴郎花如锦、叶辰紧随其后。除了他俩,还有几位一直同何似飞说文论道的同窗和翰林学士皆跟了过来。 乔家虽说是武将出身,但这些年乔淞远在朝堂纵横,家风早已不像普通武将世家那等‘粗鲁’。 可即便乔家早已蜕变,这会儿看着如此多进士及第和翰林学士……在大门前阻拦的十来位门生也是心里发怵、发毛。 ——我滴个乖乖,到底要考啥,才能将这些‘掉书袋’的文人们拦住那么一丁点时间啊! “那个……先恭喜状元郎,不过,想娶到我家小少爷,还得先过我等这关!” 叶辰抬了抬手,将袖子往胳膊上抖了抖,第一个出马:“尽管放马过来!” 拦门的门生自然是知道这位榜眼,心中更是叫苦不迭。 好家伙,状元郎的伴郎就是榜眼!那可是三年才能出一位的榜眼! 这就是给状元郎‘堵门’的感觉吗? 这群门生虽然心里发苦,但更多的则是兴奋和激动——日后老了他就给孙子吹嘘,你爷爷我当年可是给状元郎和榜眼老爷出过题的人! “既然榜眼老爷开口,在下就厚着脸皮出一题!吾常闻‘君子君子’,人皆以‘君子’自称,又以‘君子’标榜,可如何才能成为真正的君子?” 许昀信这个高个子的急性子急了,道:“你这是什么问题,这就是纯粹在拖延时间吧!” 叶辰摆摆手:“咱们才不给她们拖延时间的机会!君子嘛,修身也,内正其心,外正其容,即为君子!” 人群纷纷喝彩:“好一个内正其心,外正其容!不愧是榜眼!” 叶辰偏头给何似飞眨了眨眼,笑容满面,示意自己没给状元郎丢人。 门生们原本还想当场出一些诗赋题,但看着这一水儿的翰林,膝盖就有点软,立刻不敢再言其他,只能大声喊:“那什么,催妆诗!催妆诗!这个作好了才能进门!” - 乔影起了个大早,先简单梳洗一番,去祠堂拜别乔家列祖列宗。给祖父祖母磕了头,这才回房正式换上嫁衣,描眉绾发。 对于普通人家而言,嫁衣得让待嫁的姑娘哥儿在家绣上个把月——民间常说,穿上自己亲手绣的嫁衣出嫁,这一辈子就跟自己那行云流水的针线一样,顺顺利利、幸福和美。 乔影原本对这些传闻都是‘你传你的,听不听在我’的状态,但因为何似飞,因为这个他喜欢的少年郎,前几日,从小就没拿过绣花针的乔影亲自学了数日针线活,只为了能绣一件嫁衣出来。 愿望总归都是无比的美好,可实际上……让一双从小舞刀弄剑的手来穿针引线,那真是太难为人了。 谢九娘听闻此事后,眸中呷着笑,安静看着乔影,并不作声。 乔影低头捻针看手中绣盘,并不回看过去。但耳垂却渐渐红了。 顶着师父的目光,乔影绣了大半个时辰,看着手中根本没有卖相、且瞧不出具体纹路的花样,他手背上崩起了青筋,却还是没舍得将这绣盘摔下。 雪点进来给两人送茶,看到自家少爷手中这东西,先是差点忍不住笑了,后来待看清这紧绷在绣盘上的面料后,整个人大惊失色。 “少爷!这面料可是当年老侯爷再世时给您订下的,人家甄娘子早就不出山了,只因为您出嫁,又有老侯爷的面子在,才亲自给您纺出这等面料,您、您怎么能直接在这上面绣呢!” 谢九娘看看雪点的神色,她感觉雪点其实想说——你怎么有这个自信,敢在甄娘子的面料上直接绣花! 乔影也振振有词:“我银针飞针使得也不错啊,就觉得绣花应当没那么难才是。况且再过几日我就要……就要嫁人,这么多纹路,如何来得及绣?” 雪点被她家少爷的歪理惊呆在原地,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是感慨少爷的自信,还是惊叹于他直截了当的将‘嫁人’二字说出口。 谢九娘看看他们俩,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雪点胆子大了些,委屈道:“九夫人,您看,您在旁边呢,怎么就任由少爷下针绣花儿呀!” 谢九娘道:“多大点事儿,别慌,甄娘子送来的面料又不是掐尺等寸的,这点多余的面料还是有的,将这段截去,剩下的送给垚娘子绣花吧。” 雪点道:“也只好如此了,这截儿面料就留给少爷练手罢。” 在绣嫁衣一事上没有发言权的乔影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那么大一片嫁衣面料被雪点给抱走,只留下自己手中这尺长的小布料。 正兀自怀疑人生着,就听到谢九娘说:“行了,你这份心到了就成,不必在乎什么坊间传言。再说,嫁于你那郎君,这辈子还能不和美顺遂?” 乔影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稍有害羞,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待和向往。 正如师父所言,不必执着于这一针一线,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能跟那个少年朝夕相处、共度余生,这辈子定然是无比顺遂的。 乔影唇角带笑,却并没有放下手中的绣盘,依然按照绣娘教的那样,低头认真绣这两只小小的鸳鸯。 谢九娘奇怪:“怎么还要继续绣?” “都说了让我那这练手了,我就多练一练,日后说不定还能真给他缝个荷包什么的。”乔影道。 错落的树影落在乔影面容上,纤长的眼睫在眼睑处打下浅浅的阴影,谢九娘看着突然变得稳重宁和起来的小徒弟,心中暗暗惊叹。 要知道,在那何小公子求亲以前,她这徒弟还是一身锋芒,见谁扎谁的那种。 这转变,好像就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不过,谢九娘到底活了一大把岁数,她明白现在乔影看起来‘岁月静好’,并非是他那些锋芒不见了,只是他将这些尖刺锋芒一根根的都收敛了起来。 她这个徒弟,长大了呀。 今日,成亲。 乔影换上精致到看不出一点差错的喜服,指尖抚摸过袍角精致秀美的纹样,心中暗暗感慨,这确实比自己那绣工高了不止一星半点。 他这辈子,要是能达到这一半的水准,就能让何小公子穿着他做的衣服出门参加各种文会宴席了。 “少爷在想什么?”雪点问。 霜汐正在给他绾发,闻言看了看镜中年华正好的少爷,笑着道:“就是,少爷想什么,这么出神?” 前些日子乔影还可能因为丫鬟们的打趣而红了耳朵,现下,这种程度的玩闹,乔影已经可以做到面不改色。 他回过神来,想着自己看过的婚宴流程,随口转了话题,询问:“怎么这么早就绾发了,不是说第一步是请喜婆开面?” 喜婆开面,这‘面’是面容的意思,就是要请那等技艺娴熟之人用两根棉线,一点点绞去出嫁之人面上细微的绒毛,寓意为彻底摆脱稚气,日后为人妻为人父母,都要成熟稳重端庄起来。 但即便是技艺再娴熟不过的人,绞脸上的绒毛,哪有不疼的道理? 说白了,就是一根根拔去毛发,普通的姑娘哥儿即便是忍住了疼痛不叫出来,但眼泪还是会控制不住的流下。 这倒是无关忍痛能力,纯粹是人的正常生理反应。 霜汐挥挥手,让旁边端茶端果子伺候的丫鬟们出去,小生道:“这点姑爷身边的许昀信前几日过来说了,说咱们姑爷跟少爷是年少相识,早已见过面,不用在乎如此多繁文缛节,能省则省。人脸上的绒毛、眉毛等,都是绞了后过几日还会再长的,岂能次次都根根绞去?所以啊,这步就省了。免得少爷遭罪。” 雪点弯腰掩面,笑声却是无论如何都忍不住的,她道:“姑爷这是挂念怜惜少爷呢!” 霜汐也道:“可不是么!嘿,我倒是想起,前几日姑爷前来纳征时,咱们老爷还说怎么‘三书六礼’按步骤一步步走,这得多慢,老爷想把‘请期’一道就办了,被姑爷拒绝后,还说姑爷作为读书人,刻板固执,一点都不知道变通——我看啊,咱们姑爷哪是不知道变通,咱们姑爷就是要给少爷一个风风光光的大婚!至于变通,喏,不用开面,这不就是变通嘛!” 雪点道:“好姐姐,你还少说了一句,当时老爷斥责姑爷不知变通,姑爷就很从善如流的给了老爷一份简单的礼单,准备的所有大礼都送到咱们鹭行苑来了呢!你是没看到,老爷当时面色都气青了!” 第166章 乔影打扮好后, 又吃了点茶水和果子,抬头看看窗外光线,问:“似……姑爷还没来吗?今天谁堵门?” 这回雪点和霜汐顾不得说什么‘少爷着急’的话语, 她俩心跳的也是比寻常时候要快不少,神情激动,道:“掐一掐时间,姑爷已经已经到了。今日堵门的是赵山、周明等门生, 应该拦不了多久。” 乔影哼道:“状元、榜眼……一水儿的翰林和进士及第,岂是他们能拦得住的?我就是担心他们故意拖延时间, 要是让人当场背一背四书五经,那可真是……” 不一会儿,就有小丫鬟今来通传,说了榜眼老爷智答题目的事情。 “短短一句话, 就把他们的刁难给回答了,嘿, 能跟咱们姑爷交好的, 个个都有真本事呢!” “可不是嘛, 就连前几日跑腿的那个许昀信, 听说在冀州都是出了名的大才子,而且他可不是单纯的书生那么简单,他一拳头能打死一只野猪嘞!” “许昀信,可就是前几日过来通传说不用开面的那位?瞧着模样周正, 孔武有力,却又文质彬彬, 真难得呢!” 话音还没落下, 就有人丫鬟手捧纸卷,拼命奔跑, 气喘吁吁:“少爷、少爷,催妆诗、催妆诗来啦!” 乔影想要站起身,又因为比往日繁复沉重了不知多少倍的衣着和配饰这等沉甸甸的压力,让他理智回归,只是抬了抬手,道:“拿来我瞧瞧。” “玉漏涓涓银汉清,鹊桥新架路初成。” “催妆既要裁篇咏,凤吹鸾歌早会迎。” 乔影看了两句,继续往下念:“宝车辗驻彩云开,误到蓬莱顶上来。琼室既登花得折,永将凡骨逐风雷。” “写得真好。” “好一个琼室既登花得折,永将凡骨逐风雷。” 小丫鬟有点懵:“这、这什么意思呀?” “说得就是,路铺好了,轿子也到了门口,咱们少爷就像蓬莱的仙人一样,不需梳妆打扮,一身风骨就足以令人钦慕喜欢了。”霜汐捂着嘴偷笑。 乔影也忍不住笑出来:“雪点,你带着乔初员去门口瞧瞧,给姑爷带带路。” 乔府正门口,诸位门生正在品咂这首诗的含义,许昀信已经将他们这个‘人阵’冲开了个豁口,一群翰林顾不得仪表,簇拥着新郎官入门。 眼尖的乔初员立刻给他们不着痕迹的使了个手势,在前面带路。 一群翰林即刻跟上,还有人再要拦截,石山谷和两位进士拿着喜钱继续散,将想要跟上前的人都拦在大门口。 同时,乔影也被簇拥着来到主院厅堂。 他是哥儿,不需盖盖头,只要头戴珠帘遮面即可,故此,初到厅堂的乔影一下就瞧见了厅堂内站着的那位芝兰玉树的少年郎。 乔影心跳剧烈。 少年郎身后,是主位上坐着的乔淞远夫妇。厅堂两边依次排开两列太师椅,坐着乔影的大伯和几位远房叔父。乔影原本以为他们跟家中关系淡淡,都不会到场,没想到,居然一个不落的都来了。 乔影虽然长大后跟这些叔伯们不大熟悉,但小时候祖父还在的时候,一大家子可是其乐融融的。这也是乔影能一眼就认出他们的原因。 他原本以为自己只要能嫁给何似飞,此生便不会在意其他。 不料,在自个儿的婚宴上看到许久未见的亲戚,看着他们都面带笑容,说着祝福的话,心中还是会更开心一筹。 ——这些叔伯早在分家时就跟自家不再来往,今日能全员出席,不用想,乔影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36节 短短几日,何小公子居然做了这么多事。而他,却连绣花都没学会。 乔影压制着激动的心,一步一步,走得平稳又端庄,直到站在何似飞身侧。 乔影低眉敛目,但他能感觉到何似飞的目光掠过自己,当下,他的心不由得紧张起来——也不知道今日打扮,能否担得起何小公子神仙一般的催妆诗。 不待乔影紧张多久,管家就站在乔淞远身侧,道:“请新郎官敬茶。” 仆从立刻端上茶水来,何似飞先给乔淞远敬茶:“岳父,请吃小婿新茶。” 乔淞远看看穿着红衣、头戴珠帘的幺儿,又看看成鸣帝和阁老跟前的红人何似飞,心中有对孩子出嫁的不舍,却也有得到老爷子最后一笔遗产的快活,但更多的,是面对何似飞时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总感觉,自己这步棋好像走错了。 在偌大的乔府和一个少年郎面前,天子为了平衡,究竟会选谁? 乔淞远心中百转千回,可实际上也才一个敛眸喝茶的功夫,他将茶碗放下,面上功夫很到位的对何似飞说:“往后,步入朝堂,望你能勤政爱民,忧思百姓疾苦,当一位好官。” “多谢岳父教诲,小婿知道了。”何似飞垂首作揖。 乔淞远又对乔影说:“你既已出嫁,往后,要夫夫一心,不要让郎君为了内宅劳神。” “儿子知道了。”乔影福身。 何似飞又给乔夫人敬了茶,乔夫人喝了茶水,面上带着和煦的笑容,对乔影嘱咐:“出嫁后,要敬重夫君,打理内宅,衍嗣繁茂,开枝散叶。” “儿子知道了。”乔影继续道。 何似飞侧身对乔夫人作了一揖,道:“请岳母放心,我会照顾好他。” 话音落下,随着乔淞远的摆手,喜婆为何似飞和乔影送来同心红绸,两人各牵一头,对视一眼,在众人簇拥下,一齐朝门口走去。 叶辰等人站在门口,待何似飞和乔影跨过门槛,立刻对何似飞挤眉弄眼,暗示自己这伴郎当得到位。 何似飞微微颔首,并未给过多回应,低声对乔影道:“台阶。” “嗯。”乔影微不可闻的应答一声。 出院门、上轿子,厚重喜庆的轿帘落下,在昏暗的轿内,乔影微微撩起珠帘,感受着轿子升起,前进,微微晃动,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他,出嫁了。 一帘之隔,是百姓们的道贺和感慨声,雪点和霜汐悄悄给乔影塞进来一些小点心,同时还给他说外面情况:“特别热闹,真的特别热闹,我在京城中从没见到过这么热闹的成亲仪式。” “听说三位阁老都会派人来喝一杯喜酒呢!还有天子送来帮忙的太监,大家可不都很激动嘛!” 她俩说得乔影都想撩开帘子看一看,但想到自己之前看的各种规矩,总算是忍住了。 因为有天子和阁老们的恩威在,除了老太爷留的遗产外,乔家也按照京中高门贵族的份例,给乔影准备了一份嫁妆,算上之前何似飞下聘的聘礼,轿子后的红箱嫁妆足足绵延数里。 这可真是现实意义上的‘十里红妆’。 来到何宅,气氛比乔府可是轻松自在了不知道多少倍。 何家爷奶在老家,师父余明函也在绥州,加之何似飞父母早已亡故,因此,厅堂主位上摆了灵牌,侧位上则是爷奶和师父的信笺。 人群簇拥着两位新人来到厅堂,在司仪高呼“一拜天地”之时,仆从们便很有眼色的给两位新人面前摆了蒲团。 两人跪下,对着天地拜了三次。 起身后,“二拜高堂”,何似飞和乔影缓缓回身,对着灵牌三叩首。 最后,“夫夫对拜——”,说这句话时,司仪拉长了音调,伴郎们纷纷起哄,“对拜!对拜!” 何似飞抬眸看了乔影一眼,手执红绸,先一步跪下身去,两人对拜。 再次起身,这回不用下跪,只需给爷奶和师父的信物敬茶即可。 “礼成!礼成!” “送入洞房!” 何似飞和乔影被簇拥着往新房送,许昀信看起来壮实,但粗中有细,连忙照顾着乔影的两位陪嫁丫鬟一道上前。 低声嘱咐她们:“我家公子说了,一会儿他出来敬酒,要到很晚才能回去,你们就先伺候夫郎吃饭休息,不必等他。” 说着,还给雪点和霜汐又派了俩人:“她们都是在厨房伺候的,一会儿要吃什么,尽管让她们去做就成。” “多谢许公子。”雪点和霜汐福身道。 “谢什么,都是我应该的。” - 何似飞和乔影坐在床边,有喜婆剪了两人的头发,用红绸绑起来,道:“青丝一体,夫夫同心。” “好!” “好!” “下一步是不是该喝合卺酒了?” “喜童还在洒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呢!好了,上酒上酒!” “快快快上酒!” “郎君快撩开挡帘,让咱们看看郎君到底俊秀不俊秀!” “说什么呢,应该是让咱们看看,郎君和新郎官,到底谁俊俏!” “哈哈哈哈哈。” 乔影也不害臊,聊起珠帘,别再头顶,接过丫鬟端来的合卺酒,抬眸看向何似飞。 目光对撞,乔小少爷的耳垂渐渐红了。 何似飞自个儿心里也很紧张,他捻着小巧的酒杯,被如此多人层层叠叠围拢着、注视着,右臂朝前,勾住乔影的。 乔影目光中出现何小公子线条流畅地下颌,还有……明显的喉结。 他听到人群善意的哄笑,再也顾不得其他,学着何似飞的样子,喝了杯中酒。 “欸,这回咱们新郎官没呛酒!” “就是,听说上回纳征,在乔府喝这女儿红,呛得话都要说不出来了。” 何似飞心情好,不跟这群瞎起哄的人计较——他之前那哪是话都说不出来?他只是咳嗽了片刻罢了。传闻居然能传得他喝酒后说不出话来,多少有点人言可畏了。 “喝完了没?” “这酒杯其实只是看起来小巧,里面还是能装不少酒的,新郎官喝完了没?” 何似飞懒得开口,抬臂,将酒杯倒放,乔影则把自己的酒杯也摆成了一个端庄的样子。 “唉,喝完了没?外面那群武官吵着要跟状元郎喝酒,势要把咱们状元郎喝趴下,状元郎,这战帖你接不接?!” 何似飞起身,朗声道:“当然接!今日似飞就陪各位大人喝个尽兴!” “好!” “状元郎好样的!” “走走走,咱们别耽搁了,咱们虽然不上战场,但笔杆子下也是城池,咱就不信喝不过这群武将!” 乔影刚想叮嘱何似飞一句“别喝太多,伤身子”,何似飞就被人给簇拥出去了。 许昀信给乔影关了房门,也赶紧跟上何似飞的步伐。 说实话,何似飞上回喝酒呛到了自己,纯粹是因为第一回喝酒,不大熟悉这等入喉如火烧得感觉。但他真实得酒量,应该不止那么点。 不过,何似飞也不打算在大婚这日挑战自己到底有多能喝。 第167章 纵然何似飞自诩面皮不薄, 但听着他俩的话,却也是微微偏过了头。 在不好意思。 叶辰原本还想调笑一两句,但被花如锦拦着了:“谁不经历这么一遭,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咱们状元郎一手操办这场婚宴,已经够繁忙了,咱俩就别逗似飞了。” “什么?这里里外外都是似飞兄一手操办的?”叶辰惊讶。 “不然呢?”花如锦道, “就连礼单都是他亲自誊抄的。似飞对这场婚宴重视的不得了呢。” 其实,按照本朝规矩礼法, 如果何似飞爹娘还在的话,这婚宴无论如何都得有他们在场,届时恐怕就是遥遥把乔影接回绥州成亲了。 但如果家中父母俱亡,只有祖父一辈在世, 便可请出父母牌位,暂在异乡成亲。 即便如此, 这场亲事应当也得得到祖父一辈的认可, 方才能成。 何似飞不是没想过在京中接了乔影后, 回乡成亲。 可如果雇人从京城抬轿到绥州, 沿途还得敲锣打鼓,欢喜热闹,他那四个月的假期压根就不够用。单程恐怕就得废去这么长时间了。 加之师父和爷奶来信,都说婚事暂可在京城举办, 等他们小两口回到绥州,再请些亲戚朋友吃饭, 也算一场隆重的仪式。 前来参加状元郎婚宴的人不可谓不多, 与乔府交好的武将基本上都来了,坐了十来席不止;而何似飞这边, 虽然来京城的时间不长,但他把京中三大书社举办的大文会都参加了,又在其中表现不俗,加之还有天子和阁老们的青睐,收到何似飞邀请的文人也都全部出席了。 何似飞一桌一桌的敬酒过去,幸好有叶辰、花如锦、许昀信等换着为他挡酒,加之他自己十分克制注意,稍有不对,就转头回去灌解酒汤,这才总算没被那群武将给喝趴了。 “状元郎海量啊!” “看来状元郎不止文章作得好,就连喝酒也豪气,来,我再跟状元郎干一杯!” 何似飞嘴里都是解酒汤的苦味,喉口却还有酒液流淌过的烧意,他真的感觉自己成了强弩之末。 但这毕竟是他大婚,必须得喝个尽兴! 喝到最后,那些人看着何似飞还能端端正正地立在原地,全都心生佩服。 “我滴个乖乖,这还能站直了,他真的在定亲前没喝过酒吗?” “所以说啊,酒量这玩意儿就是天生的,加上咱们状元郎年轻,把你们一群人喝趴下,那是轻轻松松的事情!”这是不知道哪个喝高了的书生在嚷嚷。 这一下宛若捅了马蜂窝,原本已经醉意熏熏的武将彻底不干了。 何似飞喝到现在,已经真的快要突破极限,那还能跟他们继续拼酒下去? 他佯装酒力不济,让许昀信扶着他远离‘战场’。 至于这文武官之间的矛盾,那可是自古以来根深蒂固、互相看不顺眼的矛盾,就让他们自己闹腾去。 不知道是谁半睁着惺忪的醉眼,远远瞥了一眼离开的新郎官和许昀信,懵懵地喃喃:“状元郎虽然清瘦,但在许昀信这人高马大的汉子面前,即便喝醉了也不输一点气势……不输啊……”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37节 “磨磨蹭蹭嘀咕什么呢,快喝,你们武将不是都说自己能喝吗,来,看咱俩谁先趴下!” 何似飞这边,待绕过几个回廊,将觥筹交错远远甩在背后时,‘不胜酒力’的何似飞从许昀信身上直起身,回头看了一眼,只有院中几盏灯火,再也没有灌酒的武将。 两人对视一眼,何似飞道:“我发现这京城,不管文臣武将,都是喝酒的一把好手。” 想想那群武将,许昀信也是心有余悸,但何小公子的表现每每都出乎他的预料。他道:“嘿,公子您酒量也很不错。” “今儿太麻烦你们了,他日何某必然重谢。” 语毕,何似飞也不等许昀信说些场面话,就不打算再把时间浪费在唠嗑上,给许昀信摆摆手,自个儿走过回廊,转身进了内院。 许昀信站在内园门口,瞧着何小公子神智清醒,走路步子不摇不晃稳稳当当,这才放心离开。 何似飞走到主屋门口,这宅子虽是新的,但院内路线何似飞已经走了不下百遍,这几日他也是在这儿休息的。 对他来说,不存在走错路的情况。 更何况,屋内亮着灯,房门上张贴的喜字是他亲自写好,请人剪下的。他都不可能认错。 何似飞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只余一派镇定。 他抬臂,一把推开房门。 雪点和霜汐连忙回头看,见是何似飞,内心都雀跃起来。 “是姑爷来了。” “姑爷没喝醉呢。” 她俩悄声说了两句,不用何似飞吩咐,过来给何似飞福了福身,便走出去,带上房门。 何似飞走到端坐于床边的人身边,乔影低敛着眉眼,透过珠帘,能看到何小公子垂在身侧的手,指骨修长,骨节分明。这手执起笔杆子,能写出让天子为之放弃原则,让阁老们动容的锦绣文章。 正在乔影出神时,这只手缓缓抬起,为他撩开面前珠帘。 没了遮挡,所有的目光都无处安放,心事也无处躲藏,乔影内心深处深切的感知到‘害羞’二字的含义。 这会儿该、该说什么? 按照那册子上写的,伺候夫君更衣? 然、然后…… 乔影心中理论知识无比齐全,但就是没有先一步动手动脚的胆子。 乔影感觉何似飞微微倾了倾身子,他甚至把自己的每一根头发丝都用来感知何小公子的存在。他能清楚的感知到何小公子的鼻息正洒落在自己发顶。 紧接着,何似飞的声音自上传来:“这个怎么拆,一直戴着它,不累吗?” 说着,他用上了两只手,动作轻缓,神情专注,总算找到那发冠珠帘结合处。 乔影自己也伸手上去,这玩意都不是他自己戴上的,是雪点和霜汐为他别上的,因此,他也不知道其中关卡。 何似飞左手抓住乔影乱动的指尖,道:“别动。” 话音刚落,乔影就感觉头上一轻,珠帘连带着发冠都被拆了下来。 他心想,方才雪点和霜汐给自己戴这玩意时,他只觉得根根发丝都被拉紧,脑袋上仿佛顶了千斤重,沉甸甸的。 但此刻拆除这些时,因着何小公子动作很轻,他居然什么都没感觉到,发冠和珠帘就被拆下来了。 原本盘起的发丝尽数散落在肩头,乔影抬眸看向何似飞。 他们俩相熟的日子不短,甚至互相托付终身的日子也不短,但从没有这么……暧昧的共处一室。 何似飞从乔影的眼眸中读出明明白白的紧张、忐忑。 他微微有些不解。 ——知何兄,在慌乱什么? 在何似飞思考一个问题的时候,总是很快能得到答案。 ——知何兄慌乱紧张,是因为初嫁、是因为嫁的人是他,是因为喜欢他。 何似飞左手依然没收回来,按着乔影的指尖,右手随意的将发冠和珠帘放在床边,继续低头,亲吻在乔影的耳垂处。 那里最红。 最烫。 乔影身体瞬间紧绷、甚至微微颤栗,却不是防备,而是身体本身控制不住导致。 何似飞的唇在乔影下颌轮廓处辗转,直至吻上他的唇角。 这会儿,何似飞才意识到自己当年深信不疑认定知何兄是男子、还拉着人秉烛夜游的事情有多离谱。 害得乔太守不放心的在岸边守了一夜…… 男子和哥儿的外在轮廓、生理特征虽然可能差不离,但面颊有须无须是一个非场简单又有效的辨认方法。除此以外,还有喉结。哥儿无喉结。 当年初相识时,十四岁的何似飞唇周已经偶尔会冒出颇硬的胡茬,没道理十六岁的‘知何兄’还面白无须。一如他此刻亲吻时柔软的触感。 两人的感情完全是水到渠成,此刻的亲吻,没有试探、不含小心,完全是情至深处,发乎内心的下意识举动。 等乔影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躺在洒满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床榻上,而何似飞原本只是轻按住的他的手,已经十指相扣。敏感的指缝紧紧相贴,让乔影的心和身体忍不住颤栗。 一吻结束,两人鼻尖相对,乔影缓缓睁开眼眸,看着自己面前的何似飞。 眸中带着疑惑,似乎在好奇他为何不继续。 何似飞狭长的燕尾处呷了明显的笑意,他微微起身,将乔影抱起,招呼雪点和霜汐来收拾床榻。 乔影的脸‘唰’得一下全红了。 他想下去,但也只是稍微挣扎了一下,见何小公子没有放手的意思,便任由他抱着。同时,依然顶着一张红脸,看雪点和霜汐忙活。 直到这俩丫头再次出去,何似飞才将乔影放在床榻上。 他解开绑起的床帘,弯腰为乔影和自己除去鞋袜,坐上床榻。 这回,他们俩同处在一个更小、更暧昧的环境中。 乔影坐着,腰杆儿无意识的硬得不行。两人同处这么小的床榻内,暂时又没有过分举止,怎能教他不紧张。 他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希望能显地稍微平缓一些,至少、至少就在何小公子面前,就不会显得那么丢人了。 何似飞的声音传入乔影耳中:“阿影。” 就这么简简单单两个字,乔影的呼吸便一下又急切了起来。 何似飞低垂着眼帘,道:“我年纪不大,在朝中又毫无根基,你嫁给我,是低嫁。” 乔影连忙摇头。 何似飞继续道:“我不敢承诺日后我能让你多风光,让你在京城能肆无忌惮受人敬仰,但我能保证,往后何似飞每走一步、每做一个决定,都深思熟虑,不会再没八成把握的情况下仅凭想法办事。我日后做得每一件事,都先考虑到我们的家,一步步稳扎稳打,在朝廷立足。如此一来,日后在京中,无人再敢当面拿捏欺负你。这样,你便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乔影忽地抬起眼帘:“做我想做的事?” 何似飞没有回答,只是目光定定的对视回去。 乔影一下就理解了何似飞的意思。本朝哥儿地位低下,他其实一直有做这方面的努力,但人微言轻,收效甚微。 他张了张口,可不待他说什么,何似飞的手已经落在他胸口的衣襟处,乔影当下赶紧把所有话都憋回去,着急之余,甚至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何似飞:“嗯,日后,你便能做你想做的事。现在……啧,该我们做事。” 乔影回看向何似飞,重重点了点头。 床帐外的龙凤红烛劈里啪啦炸响一声,屋内光线亮了一瞬,又再次暗下去。 帐内的谈话声早已戛然而止。 春宵一刻,值千金。 第168章 翌日, 初晨的光透过薄薄的窗纸,在地面画下指宽的小格子。 床榻上罗帐低垂,榻边摆着一双鞋, 显然还有一人正在酣睡。 雪点和霜汐站在门口,眼看日头越升越高,心下不禁有些着急:“姑爷都起来跑了一圈、练了字、用了膳,现下, 在书房看书也有段时间了,咱们少爷怎么还不醒?” “好姐姐, 别说了,我也着急,再过半个时辰就到午膳时候了,少爷要是还不起……” 雪点壮着胆子:“要不我们进去叫?” “姑爷说过, 让咱们少爷先睡的,这一进去, 不仅惹恼了没睡够的少爷, 还忤逆了姑爷, 不行。”霜汐道。 “叫也不行, 不叫……少爷就错过午膳了,幸好姑爷的祖父祖母师父都没在,不然看到这场面,可不得觉得咱们姑爷太骄纵了。”雪点小声嘀咕。 “小点声, 再过一盏茶的功夫,要是少爷还不醒, 咱们就进去叫人。”霜汐终于下定了决心。 “嗯, ”雪点跟着点头,“好歹不能错过跟姑爷一起用午膳。” 东风轻拂, 透过开了一道小缝的窗户,将罗帐吹出阵阵涟漪。 床上的人无意识的往被子里缩了缩,正准备翻个身继续睡,腰腿处的酸痛感清晰传入头脑,酣睡之人一个激灵,忽然瞪大双眸,彻底清醒过来。 乔影看着稍有些陌生的帐顶,本该生出习武之人下意识的戒备,可他却懒洋洋的,从头发丝到手指尖都一动不动。 ——他很安心。 即便这里对他来说完全陌生,即便他现在腰腿酸痛,某处还有过度使用的肿胀感,要是此刻有人图谋不轨,他怕是没多少还手之力。但那股内心深处蒸腾而起的踏实和安宁是真真切切的,让他想要继续赖在被窝里,一动都不动。 这是何小公子的院子,他的房间,他的床。 想到这里,乔影将头埋进被子里,闭上眼睛。 片刻后,乔影忽然掀开被子起身,叫到:“雪点霜汐,更衣。” 外头俩丫鬟听到这句话,宛若重罪犯得到赦令般,赶紧端水进去,伺候少爷穿衣洗漱。 乔影穿好衣服,目光瞥见水盆,昨晚某些片段记忆乍然涌上。 ——何小公子本想叫他梳洗,但他那会儿真的累得不行,眼皮宛若千斤重,死缠着不想动。最后,何小公子无奈的抱起他,用布巾蘸水后拧干,给他擦了身子。 还、还换了亵衣。 意识回笼,乔影看看铜镜中的自己,耳垂又开始泛红了。 雪点和霜汐自然看到了少爷的情绪变化,也大概能猜到他为何突然脸红,正要抿唇轻笑,乔影忽然转头,几记凌厉的目光扫过,俩丫鬟瞬间正经的不能更正经,为他梳好头发,打理好发冠。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38节 何似飞正好在这时进屋,见雪点还要给乔影描眉,道:“不用了,你俩先出去。” 雪点和霜汐立刻起身出去,很有眼色的带上房门。 何似飞一进来,乔影身体就有点僵,保持着对镜梳妆的样子一动不动,直到何似飞走到他身后,直到,铜镜中出现何似飞的脸。 “不用描眉,这样便很好看。” 乔影微微放松,背向后一倒,靠在何似飞怀里,道:“早上起来拜父母牌位时,还是描了的。” “那是要祭拜,”何似飞道,“寻常时候,怎么舒服怎么来,不用在乎虚礼。” “那你觉得我画眉好看,还是不画好看?”乔影偏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何小公子,倾身凑近,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何似飞半垂着眼帘,任由乔影亲。 他想,这个问题,要是顺着问话人的思路回答,就是一道送命题。 所以,对于这种题目,能省则省,能略则略。 一吻结束,乔影气息有些不稳,原本就酸痛的腰杆儿更是不想使劲儿,索性扭了个身趴在何似飞身上。 何似飞抬手在他后颈处按了按,早上起身时,那儿青红一片,也不知道现在好点了没。 何似飞没收着手劲儿,指尖落下的地方,让乔影身体瑟缩之余,又觉得格外舒坦,像被人撸舒服了的大猫一般,乖巧的用侧脸蹭蹭何似飞的脖颈。 “你怎么知道我哪儿酸。”乔影困意未消,嘀咕询问。 “猜的。”何似飞声音淡淡,手上动作却一直没停。 直到石山谷叫俩人去用膳,乔影起身,总感觉自己有个问题没得到答案,可他绞尽脑汁,也没想到是什么问题。 吃完饭后,何似飞将这些日子他的各项进账,还有婚宴时收到的礼单都一并交给乔影。 “家产微薄,夫郎若是嫌弃,”何似飞顿了顿,道,“那我只能努力赚钱了。” 乔影笑道:“嫌弃什么,我嫁给你,又不是嫁给你的钱。” 他随手翻了翻账本和礼单,道:“账本数额整齐,应该没什么问题,我先整理礼单,一一登记入库,届时其他人家中有红白喜事,也能照单给人送礼。” 他说这些话时,浑身散发的自信和轻松,完全具备“当家主夫”的气度。 - 何似飞自打朝考后就领了假,近日新婚燕尔,即便人在京城,也不打算去翰林院当差,只是偶尔写写文章,给书社投稿,再不济就帮书社审一审稿子。其他时间便陪着乔影整理礼单,说些过往的趣事。 日子悠闲自在,很快三日便过,到了回门这日。 乔影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外面稍微有点风吹树叶的声音,他都能被惊醒。 起得甚至比何似飞还早。 已经同被而眠三日,何似飞渐渐习惯身边有个人,他生物钟很准,这会儿快醒了,习惯性往身边一捞,右手搭在了乔影腰间。 乔影克制不住的紧绷了腹肌,又担心自己动作幅度过大,影响到相公,于是努力调整呼吸,让自己重新柔软下来。 何似飞原本这会儿就快醒了,睡眠已经开始浅起来,加上乔影此刻的动作,他几乎瞬息便清醒过来。 但他没动,更没睁眼,蔫儿坏的继续装睡。 乔影只感觉随着何小公子的手搭在自己腰间,不知不觉中,此人的鼻息和温度也笼罩了自己,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头发被压住…… 那人动作不轻不重,这些感觉并不难受,却像是微小的羽毛一般,刺激的他浑身都微微颤栗起来。 乔影心里告诉自己,相公还在睡觉,还没睡醒,他……现在不可以多想。 忽然间,乔影感觉自己耳垂上传来温热的触感,随即,他垂在身侧的手也被攥住,何小公子另一只搭在他腰间的手一个用力,就将他“捉”到了自己上面。 四目相对,谁眼中那还有一丝零星的睡意? “怎么?不想回门?”两人鼻尖抵着鼻尖,乔影听到何小公子的声音。 但他昨日就神情恍惚,此刻又受到惊吓,又在心里想相公的鼻梁真好看,于是,他完全没反应不过来何小公子的意思。 何似飞不仅没有体贴的重复这个问题,指尖还在某人背上开始胡作非为。 乔影身体紧绷之余,又觉得格外难耐。 这个场景,这么近的距离,身体的一丁点反应都瞒不过对方。 雪点、霜汐,还有一个从铺子里调过来的婢女莹鹊在门口面面相觑。 谁也不敢有下一步动作。 片刻后,雪点找回自己的声音:“姑、姑爷往常这会儿都起来洗漱了。” 也就是姑爷起床洗漱后,她们再进去伺候少爷……如今该叫主夫了,伺候主夫起床洗漱。而姑爷如今没起,她们要不要进、进去? 霜汐幽幽的回:“你觉得现在这情况,是因为姑爷不小心睡懒觉了吗?” 莹鹊虽然是新来的,但在谢九娘手底下的铺子里也做了好些年,能耐和人情世故皆通,她用帕子掩唇笑道:“自然不是。” 以前总在乔影身边伺候的嬷嬷,就是当年跟乔影一道去过绥州的那位,并没有跟来陪嫁,不是她不想来,是因为乔影明白,即便嬷嬷心向自己,但她永远是母亲的人,自己这边的一举一动,她倘若知道,都会告诉母亲。 所以,自从确定要跟何小公子定亲后,乔影就疏远了嬷嬷。 人这一辈子,很长,能遇到很多知心人,但不是每一个人都要跟自己走到最后的。 与其到图穷匕见的那一刻,不如好聚好散。至少大家都能留个体面。 但若是这位嬷嬷在,她一定要说:“这、这马上就要回门了,姑爷和少爷怎能在房里折腾……哎呀,真是要急死人了。” 不过,嬷嬷没在,其他几个丫鬟虽然也都是乔影身边能说得上话的人,但都没有敢念叨主人家的胆子,只能站在原地干着急。 屋内,罗帐晃动,何似飞抬指挑开帷幔,赤着上半身下床,也没穿鞋,先去做完没用完的水盆边洗手。 乔影则将自己滚烫的脸埋在被子里,不好意思抬头见人。 直到外面传来何小公子含笑的声音:“起不来?” 乔影愤愤:“你、你明知道今日要回门,还……还这样……” 这样也就算了,他居然不进来。 何似飞似乎能听懂乔影的话外音,道:“ 继续下去,你一会儿坐着轿子、垫了软垫回门?” 乔影想到那个场景,整个人瞬间机灵。 不,不行。 虽说他头一日确实腰酸的不行,但那也是因为在自家,不用见其他人。倘若要这副样子给京城人看,往日威风八面的名声就全毁了! 乔影下床,挪到何似飞身边,声音宛如蚊蝇,低低道:“谁家有相公给夫郎做这等事的……该我伺候你才是,若被人知晓了,你、你面子往哪儿搁?” 何似飞抬手拿起乔影的里衣,给他往身上套,道:“这种事怎会传出去?再说,你现在精神头看起来挺不错了。” 何似飞给他系带子,道:“不要怕,不过是回门而已。” 乔影懵了一下,忽然意识到相公是以为自己因为回门而神情恍惚。 他忙说:“我不是担忧这个,我对他们早已死心,之前在乔府,我还跟他们对骂呢!我怎会怕区区回门,我就是、就是想到回门后,咱们就要连夜启程回、回老家,我这个新夫,还没有见过祖父祖母和老师,不过,我现在不慌了。” 乔影在何似飞唇上亲了一口,道:“咱们回门。” 何似飞陪乔影进入乔府,不过,因本朝规矩,男女哥儿有别,何似飞止步外院,同刚下朝回来的乔淞远在偏厅谈话。 “阿影自小娇惯长大,给你添麻烦了。”这场婚宴办得风光,纵然乔淞远内心有再多疑窦,此刻也只能压下所有狐疑,同何似飞虚与委蛇。 第169章 何似飞笑着应对, 仿佛完全没看出乔淞远的‘虚与委蛇’,与他交谈时言辞恭敬中带着亲近,好像关系很好的一家人一样。 搞得乔淞远差点忘了, 前几日此人前来纳征时,因为自己态度语气不好,就给了两份礼单,让自己直接吃了个软钉子的事情。 难不成说面前这少年人这么快就忘了之前的龃龉? 乔淞远看着眸若灿星, 一派春风得意,能挥斥方遒的少年郎, 关于陛下和阁老那边的疑窦还没散去,又因为何似飞本身,心头泛起疑惑。 待午间何似飞和乔影在乔家用完膳,便起身请辞。 乔夫人道:“阿影到底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方才听他说,你假期不长, 有因为成亲耽搁了些时间, 今晚就得启程出发前往绥州, 山高路远, 又得疾驰赶路,我总担心你们在路上吃不好、睡不好。” 她叹了口气,“你们才新婚就要回乡,我儿自小娇惯, 如今却只能随你风餐露宿,瞧他这样子, 倒是一点都不觉得辛苦, 可是一颗心都在你身上了。” 何似飞起身拱手:“岳母放心,小婿定不辜负阿影。” “如此便好, ”乔夫人打量了何似飞一下,道,“也不枉他对你深情。” 两人离开后,乔淞远和夫人仍坐在花厅内。 方才的笑意已经完全散去,只余一派沉郁。 “阿影还是老样子,我但凡对他说教一点,他眉间就来了气,但到底嫁了人,能压得住脾气了。”乔夫人道,“只是性子还没改,什么话都写在脸上。” “相较于阿影,这个状元郎——” “还叫状元郎啊,不是已经入了翰林么?”乔夫人打断他。 乔淞远好脾气道:“是是是,夫人说的是,何编修他今日倒是一改往常的城府,跟我做出一副交谈甚欢的架势,完全就像个新娶了媳妇儿开心不已的毛头小子。” 乔夫人惊讶:“可他不就是个毛头小子么?才十六岁。” “但前些日子,纳征,他仿佛提前预料到我会说‘一切从简’,就顺手掏出两份礼单——那日之后,我晚上睡不着,时常在想,这是那小少年将我的心思摸透了,提前准备了这两份,就为的是能堵住我的嘴,给阿影一个风光的大婚。”乔淞远叹气。 “可我们之前不是去问了媒婆吗?她说拟定第一份礼单之时,是因为她还不知道状元郎的财力,以为他只是一位进京赶考的农家子,便觉得纳征之礼可以少一些,到时候聘礼多下些,看起来风光。”乔夫人道,“但媒婆不晓得,状元郎其实靠自己的文章已经赚了安身立命成家的本钱。这才有了后面一份礼单。” “即便如此,前面一份微薄的礼单也该作废才是,他怎会还带在身上?”乔淞远拧着眉道。 “这个问题咱们不也商量过了吗?无非就是少年人头一回成亲,又无父母长辈在旁操持上心,一切都得自己操办,加之他那会儿还得应付馆选和荣恩宴,有时候手忙脚乱一下,一些东西忘了收,都是正常。”乔夫人道,“再说,如果他这个年纪就有如此城府,未免也太可怕了些,日后真将乔府压下一头,也未曾可知。” 这件事他们俩就算讨论再多,到底也不是何似飞本人,不可能完全猜中他心中所想。 即便他们真把何似飞的每一个举止都推断的清清楚楚明白白又能如何? 何小公子已经入了成鸣帝和阁老们的眼,乔淞远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一人障了所有人的目。 似乎是潜意识已经明白自己如今已经做不到将何似飞完全抹杀,乔淞远夫妇不约而同的趋利避害想到一起—— “今日,那何编修就完全表现出这个年纪的莽撞,娶了媳妇儿便将开心完全展露出来——到底还是年轻,”乔淞远道,“他小小年纪,才吃过多少米,走过多少桥,又能有多深的城府?” “相公说得是。”乔夫人应和,起身为乔淞远整理衣襟。 -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39节 黄昏时,两辆马车自京城出发,旁有长随两位,侍从四位,在京城的暮鼓声中,驶出城门,一路南下。 这两辆马车外观大抵相似,只有眼力好的老木匠能看出其中用料区别。 不过,内里区别就大了。 前一辆马车里坐着的乔影撩开帘子,看看外面夕阳,又偏过头看靠在车厢休息的何似飞。 “这马车可是琼笙社所出,据说只有书肆里顶顶厉害的大人才能用上,你如何要来了一辆?” 何似飞没睁开眼,只是微不可查的挑了挑眉梢。 乔影忽然意识到,何小公子应该挺累的。成亲这几日来,何小公子真正睡觉的时间极其有限——除去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外,何小公子虽说不用去翰林院点卯,却还得一一打点朝中关系。 这个打点并非是用银钱,也并非要所有人都得何小公子亲自登门,是得一一回应别人的拜帖,能推的推,推不了的得约时间拜访。 再说,文人墨客虽说都是“以文会友”,可全天下就数文人墨客的规矩最多,倘若别人下了拜帖,何似飞又没回,于他的名声便会受到些许影响。 除了要回拜帖以外,何似飞还要给自己的直属长官们和看好自己的阁老们寄送拜帖,顺道备一些仪礼,不必多贵重,但得有心意在,得投其所好。 比如唐首辅一心喜好算学、又爱写字,更喜欢写字好的后辈,何似飞就送了他一册自己誊抄的《九章算术》。没用馆阁体,当然也没写得锋芒毕露,但字筋字骨都在。 这些事儿别看都是小事儿,但一件件都得仔细琢磨,得办好看了。 这主要是因为何似飞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编修,倘若他做到五品官往上,便可省去不少事儿。 乔影虽能帮着何似飞整理一些拜帖,但他认识的人实在有限,那些五品左右的官,乔影更是没认识几个,因此,具体如何回应,还得何小公子一一思考。 这些事还必须得在这几日办完,不然等小半年何似飞从绥州回来,人情世故皆淡,黄花儿菜都凉了。 正是因为能看到何似飞在忙活什么,乔影才很惊讶这辆马车的由来。 何似飞依然没睁开眼,道:“换的。” 他声音有些轻,看起来着实是困着了。 乔影不忍再扰他,便没再开口,只是从旁边拿了毯子,盖在何似飞身上,同时又弯腰去给他除鞋袜。 何似飞在乔影鼻尖抵在自己膝盖上的时候,瞬间睁开眼睛,抬手按住他的肩膀。 乔影不为所动,一手按在何似飞的小腿,一手为他脱靴:“脱了鞋子能睡得舒服一些。” 他实在从来没为人做过这些事,动作不免生疏,却也没出差错。 何似飞低头看了会儿乔影头顶盘起的头发,开口:“不好奇怎么换的?” “哼!”乔影忙完,为他拉好毯子,道,“你拿诗赋做抵,他才给你一辆马车,到底还是我师父赚大发了。” ??顿了顿,乔影想到什么,继续道:“我就说出嫁前京中怎么还流传说我这个人骄纵,坐马车都要坐最好的,而那琼笙书社里就有顶顶好的马车。当时雪点刚告诉我这件事时,我还以为是那个惹过我的人想害我风评,但就这点水花,我便没在意。没想到,一切都是我那师父传的。” 何似飞倒没想到一件小事,乔影就能拔出萝卜带出泥的把事情起因、由来、经过、结果完全捋顺。 他顺势侧了身往后一趟,拉了乔影的手腕让他跟自己一起躺下,笑道:“全说对了。” “这些天你那么忙,还得花精力时间去写诗,我师父这就叫趁火打劫。”乔影完全胳膊肘拐向了何似飞,“哎哎哎我不说了,你赶紧休息,我也真是,你这些天都很忙了,我还总拉着你想跟你说话。咱们以后日子长着,所有的话都慢慢讲。” 何似飞闭上眼睛,怀里抱着肩膀比自己小了一圈的乔影,一下就睡了过去,而且不似以往的浅眠,而是睡得很沉。 一觉就睡到了丑时过,寅时初。 快醒来时,何似飞做了个光怪陆离,没什么逻辑的梦。 梦中,上辈子那种头顶一直悬着一把铡刀的阴沉感扑面而来,已经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八年的何似飞都没有忘记这种感觉,却因为成婚三日,被耳边另一个人的笑声、说话声冲淡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威压感。 何似飞却并不紧张,甚至还觉得有点温暖。 原来成亲就是这样的感觉。 有一个人一直常伴左右,在他面前自己不用去顾忌什么,可以完全放下自己的伪装、所有的心结,可以无比轻松自在。 人本心最深处的反应是最真实的,是自己可能尚未意识到,但身体已经先自己一步彻底认可、接纳了这个人。 他微微一动,乔影细微的声音就传了来:“醒了?” 何似飞转头看他:“你还没睡?” 乔影想要撒谎,但借着晃动的马车,看到何小公子眸中点光,只能抿了抿唇,点了点头,他小声说:“没,我就是激动,紧张,又害怕,我睡不着。” 何似飞整个人翻了个身,将乔影扣在怀中。 两人衣衫都不算整齐,何似飞的手恰恰好落在乔影没有布料遮掩的腰间。 腰侧皮肤敏感,乔影能清楚的感知到何小公子每一个指尖的热度和力度。 他往何似飞怀里一缩,声音自何似飞胸膛处传过来:“不要在这里,外面都是人。” 感知到那指尖上的力度没有一点收退迹象,乔影又说:“我就是间歇性的紧张,不碍事,真的。” 说完,他仰起头,讨好的亲了亲何似飞的喉结。 说话声被马蹄声掩盖,外面倒察觉不出丁点不妥。 等到日头升起,所有人下车下马休整,乔影在让雪点霜汐和莹鹊做饭煮粥,何似飞则跟捡柴火回来的车夫和长随说了几句话。 当日傍晚,乔影感觉车速明显快了些,居然在晚上赶到了冀州府城。 一行人得以留宿在冀州的海棠镖局。 “原本按照计划,咱们要先行两日,等到明日晚上在下一个镖局处留宿,如今虽说能留在冀州,但接下来的行程都要打乱了。” 乔影端了茶,过来,就看到何似飞已经落笔写好了一份新的行程规划。 行程时间没有变化,只是路上赶路速度加快了些,能让大家每两日便能有地儿留宿。 第170章 “今年释褐礼比寻常有意思了些, 因当时没举办琼恩宴的缘故,抱团之人颇多。”何似飞同乔影躺在床上,窗幔放下, 只有窗口一点烛火在幅度细微的摇曳着。 窗外偶尔传来一两声蝉鸣鸟叫,为如今的场景更添几分平凡和美好。 乔影靠在何似飞肩膀上,一只手捻着他家相公的头发,另一只手在被子里同他十指相扣。 烛火又晃了晃, 窗幔落在在何似飞下颌、喉结处的阴影也跟着晃了晃。 乔影心念一动,忽然想做些其他事情。 他握着相公的手指紧了紧, 悄悄地示意。 以往猜乔影心思一猜一个准的何似飞这回却没什么反应,只是继续方才的话题。 “以前那些看不出来路,也不知道拜在哪位门下的进士,便能轻松根据他们的抱团情况来判断一二。甚至还有些拜在兵部门下的, 得知了我向你提亲的事情,直接将我看作了一家人。开口就是一副无比熟络的语气。” 乔影浑然忘了是自己方才缠着何小公子……不对, 现在是他家姑爷, 是他的相公了。 他浑然忘了是自己先问, 让相公同他说说释褐礼的事情, 这会儿只是一门心思想做点……事情,见相公对自己的暗示不理不睬,只当是自己‘示’得不够明白。 于是他放下相公的头发,指尖缓缓伸入被子, 还不待他的手落在相公胸膛处中衣的襟口,就被何似飞抓住了。 何似飞虽比乔影要小两岁, 但身量高, 指骨也修长,这会儿轻松就将乔影的手包了个结石。 乔影听到相公淡淡的声音:“睡觉。” 要是他相公是个不正经的公子哥儿, 这个词是动词还是名词,那还有待商榷。但他家相公就是个小古板……这个词只有可能是名词。 乔影指尖蜷了蜷,他心头忽然泛起一阵委屈。 倒不是欲求不满,只是……这些天来,他们虽然日日相伴,又每隔两日都能留宿于镖局或者客栈,但他们每次都是盖着棉被纯聊天。 聊得也并非夫夫的房内事,大都是各地奇闻怪谈,偶尔乔影响起一些自己不甚了解的朝堂事,何似飞也都详细的予以解释。 但……这样的相处场景,更像是两年前的‘知何兄’同‘似飞贤弟’,而非一对已经做过最亲密事情的夫夫。 乔影有时候当真不免会在想,似飞当时要娶自己,是因为喜欢的是同他一起谈天说地、品诗论赋的同伴,还是他……乔影这个人? 但他后来很快想通,无论是乔影,还是知何兄,都是他本人。 他自个儿也喜欢谈天说地,喜欢不受约束的同自己看得顺眼的人论诗说赋,因此,无论似飞喜欢谁,都是他自个儿。 这件事原本在乔影心里已经得以开解,只是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 但最近两人只盖棉被纯聊天,在乔影暗示后,似飞还不为所动,反应淡淡,只说了简简单单两个字“睡觉”,这就让乔影觉得委屈了。 他们是夫夫,可以做任何事的。 乔影身边虽没有玩得好能说闺房事的好友,但他自幼不服管教,胆子又大,年幼时看过不少被主流读书人所视为糟粕的话本。 话本话本,大多讲得便是什么穷酸书生和富家小姐,或者赶考书生和深山中美貌女鬼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不免会夹杂一些狂浪的描写,当年的乔影年纪小,看这个无非就是看个新奇。 加之乔影记性又好,即便当时不大能理解其中含义,这会儿自己成了亲,当年那些尘封在记忆深处的描写等便一一涌上脑海。 有一句话怎么说得来着—— 乔影仔细想了想,具体的原话他记不大清,但意思在他心头真是越来越明晰。 大抵就是男子……年轻的男子一旦行过夫妻之事,一般就不大能忍得住,有些不知节制的,夜夜笙歌都是常有的事。 可他家相公,年纪轻轻,方才成亲没多久,当真只在成婚那三日同自己欢好,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亲昵的肌肤之亲。 虽说乔影不是一个会自怨自艾的性子,但如今这种境况,他不免会泛起一些细微的小念头,比如——是不是真如外面传闻的那样,因为他年纪大了,所以相公对自己才没那么大反应? 还是说——相公到底是喜欢女子,而非哥儿? 乔影明知道这些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人有时候情绪上来,当真难以控制。 这并非什么‘自制力不好’,是当自己爱一个人爱到最深处,那么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蹙都会让自己魂牵梦绕,细思良久。 就在乔影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时候,何似飞忽然覆身上来,轻轻的吻了吻乔影的唇。 很轻,轻到乔影感觉像是被羽毛拂过一样。 随即,在乔影还没反应过来时,何似飞已经又躺了回去,闭上眼睛,道:“休息。” 乔影心想,这回,他把‘睡觉’说成了‘休息’,显然是知道自己方才心里在想什么。 他自个儿老脸一红,心说自己这样未免也太不矜持了些。 可是另一个念头又随即涌起——都成亲,还要矜持干嘛? 既然都被发现了自己的小心思,乔影索性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侧身抱紧自家相公——这是他的相公,他本来就可以随意地想抱就抱。 乔影听到相公抽气声响在耳边,随即,他整个人天旋地转地被翻了一圈,成了面朝下,背朝上的境况。 再然后,双手被反剪在背后,那人似乎不想让自己好过,还把他的双手向上推了推。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40节 乔影感觉臂膀处有稍微的酸麻,不好受,他刚想动一动,却发现自家相公下了死手,他虽也没太用力,但时却一点也挣扎不动。 ——男子和哥儿的体力,当真有天壤之别。 再然后,乔影就没心思想这么多,猝不及防被闯入的疼痛和颤栗让他完全没了想其他事情的心思,一心沉浸其中,沦陷其中。 结束后,半梦半醒的乔影感觉到自家相公下了床。他强打起精神,将眼睛半睁着,看到相公身上随意的披了一件衣服,然后让站在门外的石山谷送来热水。 ……怎、怎么是石山谷? 哦,对了,最近赶路比较劳累,他让雪点她们早些休息,不必在跟前伺候。 经历过一场酣畅淋漓,食髓知味的大事,乔影虽然累到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但脑子却忽然清醒起来。 他发现自己先前那些纠结和猜忌都有多好笑——他家相公近期不打算做这些事,一是不想劳烦那些丫鬟,二便是……现在不能让自己怀孕。 前者好理解。舟车劳顿,虽说有车同轨的政策在,但山路不好通、不好走,有些地方车夫都不敢让他们坐在车上经过,只能所有人下来走路,这样的境况下,男子都觉得十分疲累,更别说一群姑娘家了。 后者嘛……虽说朝廷没有明文规定说怀了孕的女子或者哥儿一旦回了老家,就不得再次赶路跟随夫君起承;但在交通极为不便的情况下,怀孕赶路,无异于拿自己的生命在开玩笑。 毕竟赶路时除了道路上有颇多险阻外,气候上也有诸多差别,除了天公作美天气晴朗的日子,那暴雨干旱冰雹等天气也非常常见。孕妇和孕夫怀孕之初都会有诸多不适,当真是一不小心就会一尸两命。 ——难不成到时他得留在绥州怀孕生孩子,让相公一人入京为官? 乔影身体不禁打了个哆嗦,居然彻底清醒了。 正想着,石山谷端了热水过来,何似飞在门口接过了水,没让石山谷进屋来送。 随后,他一路端水来床边,给乔影清洗擦身。 乔影看着自家相公紧绷的下颌,心知自己这回惹火,可算是热闹了相公,为了讨好他,全程十分听话的尽力抬手抬腿。 换了一身亵衣后两人重新躺下,乔影身体上已经很疲惫了,但感觉自己方才惹火的举动辜负了相公的打算——对于是否怀孕,他自个儿倒没有多大担忧。总归他无论如何都要随相公回京的,就算是有了孩子,他相信自己也不会娇气到连马车都坐不了。 乔影知道自己这个想法有些偏激和自信的成分在,但他到底没经历过那些事儿,体会不到其中艰辛和难处。 “相公。”乔影下巴搭在何似飞肩膀上,小声问,“你在生气吗?” 何似飞抿了抿唇,没说话。 “那就是生气了,”乔影说,“我……你别担心,就算是怀孕了,我也能随你一道上京城。” 何似飞抬手按了按自己的额角,还是没说话。 他其实并不算生气,他只是觉得自己……竟如此这般没有自制力。倘若因此让乔影怀上了孩子,届时返回京城路途艰辛,他也总得想一个回去的万全之策。 还有一点,那便是何似飞发现自己居然有些许完全控制的倾向。 ——比如像方才那样按住乔影的手腕,看着他想要挣扎却又无法挣脱的模样。 那是他的乔影,他的夫郎。 一切都失控了。 乔影见自家相公还是没说话,又嘀嘀咕咕说了不少,说完后他抬眸去看自家相公,也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没听进去。 就在乔影准备酣然入睡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何似飞的声音:“方才,你怕我吗?” 乔影一下子清醒过来,但却没懂何似飞这句话的含义,问了一句:“什么?” 何似飞侧身,同他面对面,两人四目相对,何似飞抬手按在他的肩膀上,问:“方才那样,不让你转过来,不让你动,不让你出声……” 他每说一个断句,乔影的脸就多红一分。 等到他将所有的断句说完,乔影的脸已经红得不能看,眼睛也在不断偷瞟。就是不敢跟何似飞对视。 何似飞这会儿也明白了,乔影对此并无不适。 他凑近乔影,鼻尖对着他的鼻尖,道:“你也喜欢。” “嗯,”乔影豁出去了,点了点头,“你是我的相公,你做什么我都喜欢。方才那样,我也很……” 何似飞没让他说完,两人浅浅的亲吻起来,分开时两人都鼻息不稳,乔影将脸埋在何似飞胸膛,困到真的再也提不起精神来,咕哝道:“睡觉,睡觉,明儿个一大早继续赶路,早些回家见祖父祖母和师父。” 何似飞这会儿则没多少睡意,作为相公,作为家中的顶梁柱,倘若他夫郎真的有了身孕,届时返回京城,便不能再坐马车了。 ——得走水路,水路安稳。 路线等便需从长计议。 第171章 翌日, 乔影是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上醒来的。何似飞没在车内,当乔影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后,努力想要回忆起自己上马车的场景, 但他怎么想都想不起来,最后,无奈接受了现实—— 他就是被自己相公给抱上马车的。 而且还是连人带铺盖一起。 这场景恐怕被不少人瞧见…… 乔影坐起身,正好马车一晃, 他立刻用手扶住后腰。 却不料手臂因为昨晚的压制而酸痛不堪,这一下不仅没扶到腰, 就连胳膊都被牵扯的酸软疼痛。 乔影低声‘啧’了一下。 被子从身上滑落,乔影却良久都没动静,待他终于缓和得差不多后,拍了拍脑袋, 心说自己昨晚当真不该胡闹。 还有,那话本子上说得果然没错。 刚成亲不久, 又有些时日没行过房事的男人不能随便撩。 乔影将自己靠在车壁上, 本想抬手撩开帘子看看相公在不在外面。 可是他此刻支撑自己的身子都用了许多力气, 当真抬不起手臂, 好在马车行使过程中微微晃动,乔影得以借着挡帘晃动的幅度来看到一些外面的光景。 深山老树,郁郁葱葱。 车道极窄,马车窗口正对着的方向并无骑马的长随。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少爷, 主夫好像醒了。” 乔影立刻听到有马儿掉头,紧接着便是往马车这边走的蹄音。 应当是何似飞正在起码往回走的动静, 乔影还感觉周围人好像在笑, 只是都压低了声音,加之马车行使过程中声音较大, 乔影一时间听不真切。 马车稍微停顿片刻,随即,挡帘被两根修长有力的手指撩起,乔影看到自家相公那斜长的剑眉和笑意盈盈的凤眼。 随着挡帘落下,外面的笑声在一瞬间达到顶峰。 “年轻真好。” “还是咱们少爷厉害!” 何似飞回头:“认真赶路。” “是,少爷!” 得了他的吩咐,大家这才渐渐消停下去。 何似飞坐下,将乔影连人带被子抱在怀里。 他身量高,这个姿势,面前正好是乔影莹白的耳垂和柔软的下颌线。 何似飞偏头轻轻吻上,乔影只是因为有些痒而微微偏了偏头,身体还是老老实实的窝在相公怀里。 他佯装懊恼:“早上起来怎么不叫我?现下大家都知道我……大家都觉得我喜欢睡懒觉。” 何似飞道:“怕什么,赶路本就舟车劳顿,多睡一会儿而已。” “那也不成,咱们从京城出发已经走了大半个月,我都没错过早起的登车。现下即将到绥州境内,我却睡懒觉,还要你抱我来车上,被咱们自己人瞧见没什么,但若是被外头的百姓看到了,这件事传出去,还不知道祖父祖母和师父怎么想我。”乔影嘀嘀咕咕,说着还转过头,在何似飞唇上啄了两下,“总之,我不能在祖父祖母和师父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 这三位可都是养育他相公长大的至亲,他作为夫郎,定然要尽职尽责,让长辈觉得自己能照顾好夫君,让长辈们放心。 “不会的,爷奶和师父都是十分通情达理的人,他们不像京中的豪门贵族那样讲究缛节,你能吃好睡好,健健康康生龙活虎的回家,他们就很开心。”何似飞道。 “你就会挑好的说,”乔影跟何似飞成亲这么久来,以往说起家中长辈,何似飞都是让他暂时别紧张,或者就是用一些……法子让他分散注意力,像今儿个这么开解他,当真还是第一回。乔影能感觉到两人的关系在亲密的基础上更加亲近,他心中开心,忍不住又亲了亲何似飞,道,“人心都是肉长的,祖父祖母是你的亲爷奶,一颗心肯定大半都是放在你身上的。倘若这趟你一个人回家,爷奶和师父定然觉得你能健康回家就是最好的。但是,对于我,他们肯定会稍带着其他……考察因素。” 乔影抱着何似飞,继续说:“虽说你动身去京城的时候,已经跟爷奶说好,可能会在高中后下聘娶亲,也得到了他们的首肯。但我对于爷奶们来说,终究暂时看来还是一个稍有些陌生的家人,所以,我得把你伺候好了,得尽了夫朗的职责,爷奶才会彻底接纳我。这些都是人之常情。” 何似飞听到乔影说‘伺候’,唇角带了几分笑:“你想如何伺候?” 乔影面色中带了几分囧态,却又觉得两人既已成亲,倒也不需要再端着,于是他微微睁大桃花眼,道:“爷奶和师父身边都没有过多小厮,咱们回村去,让雪点他们都留在县城的客栈内——到时家中洗衣做饭吃穿用度,都该我来伺……” 乔影还没说完,就被何似飞的吻给打断,结束后,何似飞的声音传来:“小少爷,哪会让你做这些。” 乔影面色微红,却还是道:“哪家的新夫郎入门不做这些的?你之前还跟我说过,你在考中科举之前,身子骨不大好,不能下地干农活,家里的洗衣做饭便都是你来的。你是我的相公,你都能做,我自然也能做。” “如何能一样,”何似飞失笑,“我当时是生活所迫,家中遭遇洪涝灾害,爹娘叔伯都因此亡故,整个村子也荡然无存。朝廷鼓励所有被救下的流民就地开荒生存,爷奶当时年纪都不小了,还得下田干活,如果我不做这些事,就没人做了。现在早已不比当年,家中情况好转许多,不必亲自做这些事。” “那……”乔影愣了愣,有些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按理说,所有的姑娘哥儿出嫁前,都有长辈在身边教导说成亲后该如何孝敬夫家长辈、敬重夫君。而乔淞远和乔夫人……他们能不下绊子的将乔影好生嫁出来,已经是颇为难得,其它的自然都指望不上。 乔影只能让雪点去书肆买来流传颇广的书籍,再让乔初员外出去打听打听旁人家新嫁夫郎是如何做的,自己跟着照做,应当不会出多大差错。 虽说乔影起初听到乔初员等人打听到的这些规矩,也是颇有些震惊。 但乔初员当时说得有理有据——“姑爷出身农家,即便父母不在,但自幼却是由祖父祖母抚养长大。属下听闻两位长辈辛劳了一辈子,都是勤俭节约的性子,即便姑爷雕刻木雕赚了钱、后来又写文章、考功名,二老依然秉持着朴素的原则,身边连个小厮也没买,要不是余老跟随二老同住,想必姑爷说什么也得给二老买俩小厮仆从。因此,少爷跟随姑爷回门,想必得稍微简朴一些……” 乔初员思量着,说:“得有那种能过日子的感觉,想必二老便会很喜欢少爷了。” 乔影觉得乔初员说得不无道理,自个儿便对这些琐事上了心,才有了这回跟何似飞的交谈。 何似飞揉了揉他的脑袋:“别担心,一切都交给我。” 车子平稳的行使过一段路,还将自己裹在被子里的乔影慢慢、慢慢才意识到自家相公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唇角露出完全合不拢的笑,心想,谁也想不到,两年前在行山府初见,那个疏离冷淡,打招呼也只是微微点头的少年,居然成了他的夫君,为他扛起所有的世俗压力,将他护在麾下。而他也心甘情愿的为他放下自己的一切,洗手做羹汤、缝荷包、绣衣裳。 马车外偶尔飘进来一两声带着颇有些熟悉的音调,乔影这才发现,他们已经到了绥州境内。 车外有背着行囊的旅人和商户,听他们偶尔飘进来的只言片语,应当是去罗织府。 - 翌日傍晚,何似飞乔影一行人抵达罗织府,太守乔大人早就吩咐人将院子打扫一遍,甚至还专门为自家幺弟和姑爷准备了新房。 想到两年前自己在岸边硬生生守了这俩人一夜,第二日腿都酸了,如今却要给他们俩布置新房,乔太守心中就泛起一阵戚戚然的感慨——他当年到底是图啥呀? 还不如早早就让他们生米煮成熟饭,指不定现在孩子都有了。 等……他这个幺弟的孩子性格可不敢随了他本人,不然生出来那还不得是个大混世魔王!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41节 最好就随姑爷,能读书,有远见,有韧性,还不卑不亢,简直哪儿哪儿都好。 乔太守将自己心中所想同夫人讲,夫人忍不住轻笑出声:“你就这么看好姑爷?姑爷和阿影只留宿一日,你便要专程准备新房。” “夫人你可不知,那科举考试有多艰难,对我这种世家出身的公子哥儿尚且都是磨砺重重——寻名师,拜师求学,赶考等,哪一项都得顶顶好,才有了我这个二甲的进士,”乔二哥道,“对于那农家子就更难了,他们一般都出身偏僻,寻不到名师,只能拜一些秀才、甚至是落榜秀才来启蒙,之后能考中科举,出人头地,那都是绝顶的聪明和辛苦。” 夫人颇有些疑惑:“你说的这些我的当然知道,但我记得姑爷的老师应该是绥州余明函余老先生啊。” “嘿,那都是他启蒙之后的事情了,”乔二哥道,“我打听过何似飞的出身,听说他幼时家境还算殷实,在村里也是有些头脸的。但一朝发洪水,家里人死的死、散的散,最后就剩下一个他和两个老人。而且姑爷自个儿当年还因为在水中泡了太久的缘故,身子骨一直不好。天气境况稍有改变,便要累一场风寒,从小不知道灌了多少汤药。” 夫人更加惊讶了,眼睛都瞪圆了:“还有这等事?到底是我何不食肉糜了,我本以为即便是农家子,应当也有良田百亩,供他读书、赶考的。相公你快说说,既然姑爷家里如此贫寒,到底是找谁启蒙,又如何拜在余老先生门下的?” “你忘了?他家以前在村里是颇有头脸的大户,因此,幼时都是教了孩子读书认字的。但幼年时读书认字也都有限,具体原因是姑爷的祖父祖母担心他身子骨不好、种田种不多,以后恐怕难以成家立业,因此,让他跟着自家表兄去县城念书。只是他家里银子不足,只能去给表兄当书童,伺候表哥起居。后来,姑爷就凭着自己的学识,参加了县学为余老举办的选拔蒙童考试,一举拔得头筹,被余老看中,这才有了‘一门二三元’的美谈。” 这‘一门二三元’便说的是余明函门下师徒二人皆连中三元。 “这一路也太艰难了,咱们阿影是个好孩子,居然能同此等少年郎结为连理,”夫人道,“估计还有小半个时辰姑爷就要到了,咱们快先备饭。” 第172章 “这么快就到罗织府了。”坐在马车里的乔影撩开挡帘, 看着颇有些熟悉的景色,眉飞色舞道,“两年没见南星, 不知道长高了没。” 乔南星,乔二哥和嫂嫂唯一的孩子。 两年前,这小子可是乔影的跟屁虫,乔影一个指令, 小屁孩指哪儿打哪儿,乖巧的紧。 不同于乔影的开心和期待, 何似飞骑在马上,晃到窗边,看似悠闲,神情间倒凝着少见的严肃。 乔影还能不知道他在凝重什么? 伸出手来在他面前晃晃:“抛开亲缘关系不谈, 乔太守人还是很不错的——加之他自个儿不会作诗,又无比崇拜会作诗的人, 你担忧什么?” 何似飞眉梢微微挑了挑, 还没开口, 许昀信就走了过来, 道:“那是主夫您不知道,在迎娶您之前,咱们公子给乔太守寄了好些诗集过去,都是少爷从京城三大书肆认真搜罗来的, 经过自己的编撰和整理,寄给的乔太守。因此, 成亲当日, 乔太守这边才没专程让人去堵门,咱们才能一路顺畅的进去。当时, 光是挑选那些诗集,已经耗了咱们公子不少精力,却还算是承了太守一个人情,如今要当面见乔太守,自然得还了。” 乔影愣了愣,显然没料到还有这茬。 他自个儿在京中没有玩得好的同伴,哥哥姐姐们又成婚的早,因此,乔影虽然每每总能听到有人成亲,却没正儿八经的参加过婚礼。 故他知道成亲会有“挡门一事”,以为只要新郎带着伴郎们,就能一路畅通无阻的进入家门,不料这简简单单一件小事后,还有如此多弯弯绕绕。 乔影心说——“就算不贿赂二哥,他总也不能让人堵着门,不让我嫁啊。” 但乔影眉眼间又带了明显的神采和开心,他对何似飞招招手。 这会儿马车已经驶入主路,宽阔又平稳,乔影在窗口探出胳膊,对何似飞挥了挥,示意他靠近。 何似飞骑马从善如流的行至窗边,一手拉着缰绳,一边微微倾身。 乔影小声问:“你……你实话实说,你是不是也给我大哥和大姐也送了礼物?” 何似飞没有反应,没做回答。 乔影继续追问:“是不是啊?” 何似飞微微偏头,日光照在少年人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眉眼上,乔影的心猛地跳了一拍。 他的目光甚至直直落在何似飞颜色偏浅的唇上。 移、不、开。 恍惚间,乔影看到自家相公好像笑了一下。 他立刻回神。 随之而来的是血液上涌,脖颈发红。 这、这是在外面,这是在路上! 乔影对自己内心生出的妄念有些羞愤。虽然不是城内的街道,但因为路修得宽敞,经常有行人或背或扛东西,他这样,当真太过于放浪形骸了。 乔影匆忙放下挡帘,企图遮掩自己的想法。 他没意识到外面的马蹄声似乎没了,马车停了一下,紧接着,那个少年抬指撩开挡帘,长腿一迈,便进了车厢。 “你上来干什么——”马车嘎吱嘎吱重新驶动,藏起了乔小少爷语气中的惊慌和羞赧。 何似飞因离他很近的缘故,将他的心思都看在眼里。 “我以为,”何似飞顿了顿,“你想让我上来。” “我……”乔影向来是个诚实的人,即便羞愤到自己要挖空马车钻下去了,此刻当着自家相公的面也说不出“不想”二字。 乔影犹豫间,何似飞已经坐在他身边,将他抱了个满怀,下巴甚至都搭在了他肩膀上。 方才被自家相公相貌迷惑的乔影还没缓过神来,又被他的气息笼罩,整个人身体无比敏感,乔影只能微微蜷了身子,希望自家相公没发现自己的反应。 可是,这种事要瞒过对方,几乎又是不可能的。 马车不断行驶,外面似乎吵闹了一阵子,又因为途径密林而安静下来。 乔影神情紧绷,努力听着外面的动静,自个儿在马车内咬紧牙关,不敢泄露出一声半响。 ……他相公真是喜欢胡闹! 这马上就要到罗织府了! 反观何似飞,神情淡然坦荡,好像此刻车内放浪的主角不是自己一样。 一盏茶功夫后,何似飞为乔影拢好衣衫,用水囊洗了手,重新骑在马上,打马向前,跟许昀信一道先去过罗织府城门。 作为新科进士、新科状元,凭着一张文书,在回乡之路上遇到的所有关卡都可以免于盘问和过路费。 其实不止这些,如果走朝廷安排的官道,还可以免于车马费。 但何似飞成亲后拖家带口的回绥州,自然只能自己买车马了。 城门处的消息很快传到,乔府正门大开,喜迎贵客。 乔府外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怎么回事,乔家大门都开了?” “不知道哇,这会儿天色不算早,怎么会讲正门大开呢?” “难不成是隔壁郡的知府大人前来拜访?” “没听着音儿啊,要是隔壁郡的知府前来,两府商贸互通有无,早该有音讯才对。” “你说得有道理,可除了隔壁郡城的知府大人,还能有谁值得咱们太守开大门迎接?” “我猜……” “我猜是……” “我觉得你们都猜错了,且不说咱们跟隔壁郡城就隔了一条运河,消息早上传出来,午间就到咱们罗织府了,不可能到现在大家都不知道音讯;就单单说咱们知府大人敞开的是自家大门,而不是府衙大门,这就足以证明来者是同知府大人私交甚笃的好友,而非官场伤地同僚。”说话人一袭书生长袍,手中折扇‘啪’得一声合上,引得周围人不断附和赞同。 “真不愧是咱们罗织府最大世家罗家的门生,有理有据,有理有据啊!” “那书生居然是罗家之人,当真太厉害了。” “不愧是罗家啊,听说咱们知府大人早年带自家幺弟回来祭祖,打得注意就是把幺弟嫁给罗家嫡长子罗京墨,当时他给罗家长辈都说好了,罗家才把在外历练采药的长子罗京墨少爷叫回来。” 周围人吃惊:“啊,还有这等事?” “后来怎么样了?” “成了吗?” “没听到风声,估计没成?” “乔太守还有个幺弟,是哥儿?” “唉,哥儿到底身份低下,就算是有个当太守的哥哥,想要嫁给罗家嫡长子,那还是有点痴人说梦了。” 说话之人见大家眼巴巴地瞅着自己,继续说道:“大家猜对了,当然是没成,罗家毕竟家大业大,听说家中还有旁系在京中做官嘞,家中的嫡长少爷自然不能娶哥儿作为正妻的。” 众人频频唏嘘。 有人感慨:“就算是太守的嫡亲弟弟也不成吗?” “这也太难了,我家就有个哥儿,性格极好,我一直想给他找个好夫婿来着。” 八卦总是最吸引人的眼球,有些曾在大户人家里当过差的,此刻也跟着高谈阔论起来:“哥儿有什么好?外形长得像男子,在床上激动了还会把自个儿的腌臜秽物弄到主家身上,太脏了。即便再怎么门当户对,也不可能嫁给世家子当正妻。” “就是,我听说咱们太守当年还联系过朱家,最后都是不了了之了。” 原本吵嚷的人群渐渐冷清下来,毕竟生男生女还是生哥儿,都是天注定,生下来那一刻才能真正确认孩子性别。 在场大部分人家里都会有哥儿,不是每个当爹当哥当弟弟的都对哥儿态度如此冷漠和瞧不起。 一般也就只有那些自个儿能力不怎么出色,可能还要靠家中哥儿缝缝补补干活养活的男人,才会为了彰显自己的‘男子气概’,说出如此让人反感的言论。 有人比较年轻,也没太听出那些人对哥儿的贬低,跟着追问:“那太守大人的幺弟到底嫁给谁了?如果两年前就开始说亲的话,这会儿怎么着都该出嫁了。” “欸,这个咱们好像还真不知道。” “乔太守好像不是咱们罗织府的人,我只知道他是京城的进士,老家可能在京城吧。” 有百姓更加不解:“既然太守大人家在京城,怎么可能为幺弟相看罗织府的人家?你们之前那些话我听着就感觉太不对劲了,一个个不都是吹的吧?” “就是,乔太守老家在京城,爹娘肯定不会同意把幺儿嫁来这么远,你们之前说的头头是道,我差点就信了。” “我看不会是你们罗家和朱家当年打听了点消息,想要眼巴巴凑上前去娶太守家的幺弟,结果被拒绝了,这才恼羞成怒,胡言乱语吧?” “唉你说谁呢!” “那哥儿就是嫁不出去!” “想要嫁给人当正妻,除非招上门女婿,但凡家里有点家底,或者本身很有出息的,绝不可能娶他当正妻!” 眼看人群各执己见,已经快要吵起来,有人赶紧出来当和事佬:“我看啊,咱们都别猜了,等着吧,现在天色不早,总归过一会儿人就要来了。” “就是就是,大家别伤了和气,真要闹大了,衙役过来的话,听咱们这么议论大人的幺弟,咱们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对对对,别吵了……” 就在一群熙攘声中,一辆挂着“何”字牌子的马车稳稳当当停在乔太守的宅院前。 有些百姓已经认出了前头骑马那人是谁,震惊的叫起来:“三元!何三元!” “绥州何似飞?!” “余明函先生的弟子?” “原来乔太守开门欢迎的人是咱们的新科状元!”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42节 “我就说咱们绥州人杰地灵,五十年前有余明函,五十年后有何似飞,咱们何公子日后肯定也是当大官、位及人臣的!” “没听过新科状元跟咱们太守有私交啊,按理说状元郎回家省亲,应该一路先回自家才是,怎么先入了乔太守的门?” “别急,状元郎能高中状元,肯定心里有一杆秤的,不要拿咱们的小心思去猜。快看,状元郎下马后去了马车边,那车里坐得人是谁?” 此时距离何似飞大婚时间尚短,消息还没传回来,但随着何似飞撩开挡帘,扶着乔影下车,周围百姓即便再懵,也能意识到两人关系。 ——夫夫。 “哎呀,姑爷和小少爷来了,咱们大人和夫人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就在花厅候着呢!” 此话一出,所有百姓都安静下来。 另一个年纪大点的妈妈见外面如此境况,不明所以,但也没时间细思,道:“原本咱们小小少爷要来门口迎接的,但先生罚抄的书还没写完,只能先写了。姑爷和小少爷赶路途径罗织府,只能留宿一晚,咱们不在门口耽搁时间,快随老婆子我今来罢。” 乔府大门在百姓们面前缓缓关上,原本因为两人关系而寂静了一瞬的人群瞬间爆发更大的惊叹—— “我就说你们之前都是瞎说,吹牛!咱们状元郎都娶了小少爷当正妻呢,肯定是罗、朱二家配不上,还在这里污蔑!” 第173章 太守府内的晚饭吃得宾主尽欢, 其乐融融。 府外原本吵嚷、争执的气氛,则因为状元郎的出现,瞬息便转了风向—— “嘿, 别跑啊,最开始说话的人,就是你!我没记错的话,你有个在罗家当差的弟弟, 可是如此?” “喔,真的, 我好像认得他弟,就因为自个儿是罗家家仆,在外面都横着走,有回撞翻了邻村农妇的鸡蛋框, 蛋都碎了一地。却还睁眼说瞎话,说对方先撞得他, 硬生生压得人不敢反抗。” “如此威风!” “不止, 此人也是因为其弟, 在外经常打着罗家的旗号欺负旁人, 啧,真是烂到了骨子里。” “咱们不能让他们跑了,全都抓起来送去府衙,等明日太守大人来断案。” “就是就是!抓起来!” 起初, 在这些人高谈阔论时,猜测这些人可能是罗织府几大世家出身的百姓还不大敢反驳对方, 只能把闷气憋在自己心里头。 但后来看到状元郎是乔家的姑爷后, 原本就崇拜‘绥州何似飞’的百姓们立刻有了发声的由头! ——那是咱们绥州考出去的三元老爷!是咱们绥州的荣耀! 这些人方才用秽语谩骂三元老爷的夫郎,他们岂能容忍?! 于是百姓们一窝蜂群情激愤的将那些人全抓了, 扭送去一街之隔的府衙。 “嘿,真解气!” “我刚才趁乱提了那人一脚,心里总算舒坦了。这四个人都什么玩意儿,居然如此贬低哥儿,好像家族里没个亲戚是哥儿一样。我家有个小外甥就是哥儿,别提多讨人喜欢了。呔,一想到小侄子以后还要嫁人,我真怕他嫁给这种人。” “兄台别气别气,未来嘛,那肯定都是未知的,有你这个舅舅在给他相看,不愁找不到好人家。” 而还有一些年纪小,一心只读圣贤书,只崇拜着状元郎的书生们细细品咂方才见到状元郎的那一面。 “咱们状元郎年纪是真的小,未及弱冠呢。” “身量看着也瘦,但挺高的。” “嘿,别瞧着状元郎瘦,我记得之前状元郎跟随不少同窗在罗织府蹴鞠呢,他跑得可快,蹴鞠也蹴得极好!不是那种文弱的书生。” “李兄,你见过状元郎蹴鞠,快仔细同弟弟讲讲。” “我没见过,我也是道听途说,我还记得,当时状元郎还为此写了篇檄文,可有煽动性呢,罗织府好些百姓都去观看蹴鞠了。” “真不愧是状元郎啊。” 日头逐渐落下,太守府内觥筹交错的晚膳也到了尾声,何似飞主动邀请太守同去运河边散步作诗,留下乔影、乔南星和二嫂嫂在府内。 乔影还能不知道何似飞此行去干嘛?定然是给自家二哥还人情。 想到这里,乔影又瞪了瞪自家二哥,心说这人可还真是毫不手软,作为夫朗,他自个儿都舍不得催相公一直作诗呢! 乔二哥收到自家幺弟的目光,近些年吃胖了的肚子微微颤了颤,似有些紧张。 但一想到那可是状元郎亲自邀请自己作诗,立刻就将自家幺弟的警告抛到九霄云外。连忙让仆从备车,跟何似飞一道前往运河边。 乔影眼巴巴看着两人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后,在也看不清,不禁有些泄气。 早知道成亲堵门这关会让相公欠人情的话,他就不坐在自己房内等催妆诗了,他自个儿就站在门口,等似飞一到,他就跟似飞上马车! “小叔叔,小叔叔,你相公好厉害!太厉害了!南星最近都有在临摹状元郎的诗文——” 乔南星的话音还没落下,二嫂嫂就按了按乔南星的肩膀,道:“娘亲记得你还有抄书的惩罚没写完,今儿个要是写不完,晚上爹爹回来又要揍你。快去写完了再来找小叔叔玩耍,可好?” 乔南星眼睛里是明显的不舍,甚至还拉了拉乔影的衣袖,浑身上下每一寸都在诉说自己不想回去抄书。 但又害怕爹爹揍自己,只能说:“那南星写完了就过来找小叔叔玩,到时候小叔叔还没睡觉的吧?” 乔影道:“没睡没睡。” 他心里说‘肯定要等相公回来才能睡啊,不然自家二哥要是拉着相公作诗一晚上,明儿个还如何赶路?’ 乔南星赶紧撒开腿往外跑:“那我很快写完,小叔叔等我回来啊!” 乔影心说这小侄子一年多不见,倒是像以前一样粘着自己,一点都没有生疏。 二嫂嫂见该支走的都走了,这才让丫鬟们重新给乔影奉茶,道:“阿影,你出嫁的匆忙,更是在出嫁后匆匆离京,身边没个照顾的老人。我方才看了看,此前你一直带在身边的嬷嬷这回也没带。我想着,有些话可能暂时没人给你说——我这个做嫂嫂的,就给自己添些脸,同你说几句交心的话。” 乔影微微一怔。 在他的印象中,二嫂虽然对他也很关心照顾,但因为两人接触的时间不长,二嫂总是对自己带了些许客气和包容。 像如今这样以长辈身份来跟自己说话,还是头一回。 他立刻站起来,拱手道:“二嫂请说。” “你坐下,不必拘礼,你是乔府的小少爷,我家里不过是在普通不过的书香家族,按理说,我确实对你没有多少能教的。”二嫂嫂顿了顿,继续道,“但你如今既已成亲嫁人,又即将面见祖父祖母和老师,我这里有一些过来人的经验,便想着与你说说。” 二嫂嫂抿了口茶,笑着说:“能教出状元郎这样好孩子的家庭,即便是农家出身,必然也不会是目光短浅、一朝飞黄腾达便用鼻孔看人的人。因此,我倒是不怕你被刁难。但想要让三位老人彻底认可你,必然得使点小心机。” 二嫂嫂一番谈论,说到最后自己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些事我也不知道是好是坏,有些小法子我自己用过,收效甚好,有些则是当年我出嫁时,娘亲教给我的,我现在只能记起来这些,便通通于你说了。日后如果还有想起来的点子,我再给你写信。” 二嫂嫂没说的是,虽然她看出来何似飞是很护着乔影的,但有些路不是被保护着就能走过的,没一脚、每一步都得自己落下。 毕竟,婆媳关系,向来是世间一大难题。虽说其中跟‘儿子’‘孙子’等调和的关系重大,但一个陌生人想要融入别人的家庭,总归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磨合、摩擦等都在所难免。 日子是人过出来的,有些时候,即便是让着长辈,也不能让自己大受委屈。但人也不能太过于自我,一切都已自己为中心,这样便少了同他人交往、交心的乐趣。 二嫂嫂这边的话刚说完,院子里就传来了‘哒哒哒’的脚步声,乔南星没有顾及自己的仪态,急着往过跑。 “小叔叔。” 乔影起身,对二嫂微微点了下头,转身去看乔南星。 乔南星手里还拿着毛笔和宣纸,只是那笔头已经干了,这儿也没墨水,不知道他拿这些是作何。 很快,乔影就知道了答案——乔南星也不是为了当场写字,而是他激动之余就把笔握在手中,一时半会儿忘了放下。 至于乔南星到底为何激动——他说:“小叔叔,我读状元叔叔的诗赋,发现有好些首都是在咱们罗织府作的。而且,还有十来首都是赠于你的。” 乔影面色一僵,虽说他不介意在二哥和二嫂面前表现出自个儿同似飞的亲近。 但南星还是个孩子,就这么看他们送给对方的诗作,万一里面再有点诉说感情的句子……那可是太让人害羞了。 乔影囫囵的将乔南星即将摊开的纸张又卷上,并将其收下,道:“好了,我知道了——” 乔南星被小叔叔的举动搞得稍微有些懵,他说:“小叔叔,你还没看呢。” “我会去看。” 乔南星不解的眨眨眼睛,不懂自己的小叔叔为何如此反常。 倒是二嫂嫂知道乔影为何如此举动,到底是刚成亲的年轻人,缅腆着呢。 她正要说话,外面再次传来脚步声,这回脚步声比较多,却不显杂乱。 很快,掌灯处出现了两个熟悉的人影,一个是乔太守,另一个自然是何似飞。 红光满面的乔太守在看到自家弟弟后,忽然想起来当时离开前弟弟那个警告的目光,神情立马一僵,没敢再去跟乔影对视,只是连忙催丫鬟送两位新人去他们专程布置的新房休息。 送走两人后,乔太守和儿子乔南星四目相对。 乔南星十分委屈:“我跟小叔叔和状元叔叔还没说话。” 乔太守:“……没事儿。” 乔南星是个固执的小孩,仍然站在原地,一语不发。 乔太守在儿子面前完全不需要遮掩自己的兴奋,道:“无妨无妨,爹爹今儿和你的状元叔叔说了很多话,状元叔叔还写了诗赋各一篇,嘿嘿。” 乔南星嘴巴一瘪,几乎快要哭出来。 夫人看着自家这个高兴起来就不大靠谱的相公,十分无奈,连忙拉着儿子过来安慰。 乔南星的情绪本就是起伏伏伏伏,这会儿陡然被娘亲一安慰,当下就委屈的长大了嘴巴,但他好歹记得爹爹男儿流血不流泪的教导,愣是没敢落下一滴眼泪。 太守乔博臣今儿个高兴,拍了拍儿子的后脑勺,道:“男子汉大丈夫,别忸忸怩怩,赶紧去睡觉,你的小叔叔和状元叔叔明儿个一早又要出发赶路,你再不睡觉,早上连送他们的机会都没了。” 乔南星:“……” 第174章 翌日清晨, 太守乔博臣起床。 夫人已经坐在窗边梳妆打扮,听到身后的动静,头也不回的吩咐:“宁雯, 快派人去叫南星起床,老爷这边既然起了,想必小半个时辰后就要送状元郎和阿影了。” “是,夫人。”宁雯将手中水盆交给丫鬟, 立刻转身出去。 卧房的门甫一打开,宁雯的脚步却停住了。 夫人正诧异着, 就听到宁雯惊喜的声音:“小少爷,您居然已经起来了。” 她转头对乔太守和夫人说:“老爷、夫人,少爷已经在门口,不知道等多久了。奴婢这就带少爷去隔壁歇息等候。” “去吧。”夫人还没回过神来, 乔博臣已经摆摆手让自家儿子走了。 乔南星昨晚就憋着一肚子气,今儿个想向自家亲爹证明一番。他特意让侍卫早早叫醒自己, 在天刚亮, 丫鬟刚进去伺候的时候就站在爹娘房门前, 就等着爹爹的刮目相看。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43节 不料他爹反应如此……冷淡。 冷淡就算了, 他爹起来得比他晚,居然还没有一点羞愧之心! 真真是让乔南星大为挫败,垂着头蔫儿哒哒得往隔壁走。 乔夫人还能不理解自家儿子的心思,她插好自己的发簪, 回眸看向相公,没好气地说:“你明知道阿星此回来, 是为了找回场子, 怎地又如此冷漠?” “……天底下哪有亲儿子向亲爹找场子的事儿,反了他了, ”乔博臣哼哼唧唧,见夫人面色愈发不善,挥手屏退了所有丫鬟,道:“嘿,夫人,咱们南星从小受到的挫折太少,你喜欢同他讲道理,而不是棍棒教育,我偶尔打打他,也都狠不下心——他到底是个男子,不是哥儿,不可能找个状元郎这样的相公嫁了。南星以后要娶妻生子、要承担起养家重任,日后他受委屈受挫折的时候多着呢,现在趁他年纪还不大,让他多受点打击,日后遇到再难的时候,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乔夫人出身书香世家,其会被乔博臣这点歪理说动? 她知道这就是自家相公因为昨儿睡得晚,所以起晚了,又恰好被自家儿子瞧见,抹不开脸面才如此表现。 非要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啧。 但作为‘贤内助’,那就得有点情商,看破不说破,乔夫人点头附和:“相公有心了。” 乔博臣厚着脸皮的承了这句奉承,道:“夫人过誉、过誉。” 他在心里想,其实自个儿这也不是完全瞎说的,他就是要让南星见识见识——世上的人并非可以用简单的好坏来区分。自己作为他爹,是个好官没错,但并非绝对的君子,他就是脸皮厚到能当着孩子的面耍横,让孩子多受点挫折教育。 - 何似飞和乔影这边,乔影看着窗边的红烛,床榻上的喜被,心中莫名有些羞赧。 ——此前在京城中没怎么感知到的离家之情,倒是在二哥这儿体味到了。 此刻,乔影似乎才真正有了回门的感觉。 他已经不是成亲前那个带着南星到处捣乱的少年了。 这种感知给乔影带来的第一反应是羞赧,不过这份羞涩很快便消散,转而成了开心——他所嫁之人是自己喜欢的,此生无憾。 想到这里,乔影说:“明知道我们要赶路,他还找作诗一作就是一晚上,都快没有休息的时间。” 顿了顿,他补充,“咱们现在急着回上河村,是因为要赶紧回去见爷奶和师父,他要找你作诗论赋,可以赶在咱们返京的时候,那会儿不也有时间嘛。” 何似飞坐在床边,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先前二哥也如此说,但我告诉他我与你返程时可能不会路过罗织府。我们不走陆路,步走内河,而走海河。” 乔影惊讶的把杏眼瞪得滚圆。 ——走海河? 可、可朝廷不是只有两艘海船嘛,这两艘海船可宝贝着呢,一般除了朝廷的出海任务外,绝不载客的。 何似飞没直白的答疑,只是点到为止:“前些日子,我在京中有看到工部所造之船,又跟一些将要去工部任职的同窗多聊了些,得知成鸣帝吩咐又造了两艘船,这是咱们朝廷要扩展海权的第一步。” 乔影显然不是不知窗外事的闺阁哥儿,他只是错愕了一会儿,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个我知道,其实不止是当今陛下想要掌控海权,先帝也有此等想法。只可惜先帝是家中哥哥长辈都过世了,才临时被黄袍加身的,他一生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唯恐自己一个决策出了问题,导致百姓流离失所,因此,即便是想要出海,也不会下拨大量银两来造船。如今咱们朝廷能出海的船只也就只有两艘,方才听你说,工部当真又造了几艘?” 何似飞颔首:“真的。其实工部的人早在七年前就开始造船了,所有的图纸和零件已经打磨的不能更精细,只是一直以来都苦于经费不足,才只有两艘出海的船。新帝登基后,同几位阁老秘密商量造船一事——有小道消息说,这造船的绝大多数银子其实并非是国库所出,而是成鸣帝自己削减了后宫开支,将花在自个儿吃穿用度上的银子用来造船,才有了上回我所见到的两艘海船。因为已经有了新的海船,而且还是改良版的,据说能行驶得更远,还能在海风呼啸的气候中保持平稳。而有了这等新的功能,便需要大量的人员和银钱来维护和调整,因此,陛下已经下令让之前的两艘海船来载客赚钱了。” 乔影唇角是明显的笑意:“那岂不是说咱们能坐海船了?我可是从来都没坐过海船,不对,我其实还没见识过真正的大海是怎么样子。” 何似飞则没乔影这么乐观,道:“虽说近陆的内海比较平稳,但海船的风险还是比普通客串要大许多,我暂时也没有完全下决定。等到咱们回家后再仔细商量。” 乔影向来是个喜欢刺激喜欢探索的性子,他有了想做的事情后,自个儿便耿直起来:“难不成你担心我到时候有了孩子,不好坐海船?” 何似飞:“……” 这回轮到何似飞稍微有些羞赧,他不大好意思的别过脸去,在乔影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其实当时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是打算坐客船,走运河来着。 他自个儿也不知道怎么着就想到了海船,就想到了如今陛下所在乎的海权。 “我当然知道乘坐海船的首要条件使我不能怀孕,”乔影托着腮帮子,道,“其实,相公,哥儿好像没那么容易怀上孩子。根据我朝统计情况,哥儿都是在成亲一两年后才有孩子,好像有个说法,叫什么得行房事次数足够多,才能刺激得……怀孕。并非一两次就能轻松怀上得。” 何似飞明显怔愣了一下。 他忽然意识到,其实书上说过这点的,但是因着自己娶了夫郎开心,就将此事完全抛在脑后了。 乔影看着何似飞的反应,十分开心,倾身朝前,双臂抱着何似飞,两人距离十分近。 乔影说:“我之前其实也忘了此事。” 顿了顿,他补充道,“但是你居然也忽视了这点,你可是饱读诗书的状元郎——你在跟我有关的事情上犯了一点点小小的迷糊。你、你当初娶我的时候,连我大哥二哥都考虑在内,你当时纳征那日还准备了两份聘礼,就是料到我爹爹会让我难堪,想把我草草嫁出去。你是一个考虑事情十分周到的人,你算十步才走一步。但是,相公,你居然忽视了这么大一个先决条件。” 何似飞双眸定定看着乔影,道:“嗯。” “你很喜欢我了。”乔影声音中带了点点哽咽。 他完全将自己扑在何似飞怀里,音调很快又调整过来:“我很开心。” 其实乔影从来想要的就不多,他并没有奢求何似飞能像自己喜欢他那样还喜欢自己——毕竟自己喜欢何小公子的程度,他自个儿都说不清。 他为了何似飞所有委屈都可以忍。他甚至想过,自己早些年之所以过得不好,就是因为自己以后要嫁给这么好一个人,所以老天爷才故意让他多受一点磨难,这样才能跟其他芸芸众生一样平衡。 不然天下的好处不就给他一个人全占了么? 所以,不管他相公当初答应娶他,是出于喜欢‘知何兄’,还是说出于对他的丁点怜悯,这都让乔影如获至宝。 但总是贪心的,早些年自我暗示过不要去得到的东西,在自己得到了一点点后,又想着要更多。 这才有了前几日相公不和自己行事,他自个儿心里头胡思乱想的事情。 可当乔影意识到算无遗策的何小公子居然会在这等小事上算出岔子后,心中除了一丁点的惊讶外,更多的全是开心和激动。 ——那可是连皇帝、阁老、兵部尚书乔淞远都算在棋盘上的绥州何似飞啊。 一夜好梦。 翌日一早,接过乔南星递过来的柳枝,乔影上了马车。 马车随即缓缓驶动,乔影撩开挡帘,对他们轻轻晃着手中柳枝。 即便心中多有不舍,但乔二哥一家三口的身影还是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乔影将手中柳枝收起,靠在车壁上缓解情绪。 何似飞在外面骑马,乔影目光在车内无处着落,游离不定。 忽然间,他看到一些散乱的纸张,上面好像还有墨迹——能被放在这里的纸张,定然是自家相公所写。 乔影下意识地要将其收拢起来摆好。 拿起一看,乔影整个人忽然愣住——陆路、水路、海路规划。 第175章 离开罗织府后, 何似飞和乔影一刻都没耽搁,接连赶路两个日夜。 好在近期天色好、路上也顺畅,他们比预期要早抵达行山府一个时辰。 不过, 他们抵达行山府府城的时候天色也快黑了。 一行人决定留在府城休整,明日再出发走山路。 海棠镖局的镖师进来,语气有几分为难:“主子,姑爷, 从府城回县里最快的还是山路,中间依然有一段比较狭窄, 为了提防意外,马车上之人最好下车步行过此路。此段向来都不适宜夜间行驶,可偏偏此路所在位置正好是一日路程结束之时,过也不是、不过也不是。” 乔影看过何似飞拟定的回京路线, 也早早就瞧了他写的回乡路线,此刻听闻这些话, 下意识抬头看向何似飞, 漂亮的桃花眼中满都是亮光。他说:“无妨, 此事相公已经考虑周全, 咱们明日天不亮便出发,恰好能在天黑之前走过此路段——你也不用担心天气的事情,我们已经问过行山府的吴涵道君,他说近期天色一直大晴, 不会下雨。” 镖师听闻此话,当即一怔, 反应过来后赶紧单膝跪下:“属下办事不周, 考虑不全,还请主子恕罪。” 他遇到问题只会想着来询问主家, 自个儿心里连个决断都没有,反倒是两位主子早早做了周详的计划。想到这里,镖师面上带了几分愧意。 “无妨,如果是护送旁人,或者是寄信送物,你心中肯定有一杆秤,知道该何时通过。只是因为这回护送的人是我和相公,你们才束手束脚,不敢安排过多。”乔影道,“下去吧,稍后乔初员和许昀信会同你们商量具体时间该如何安排。” “多谢主子,多谢姑爷,属下告退。” 乔影急着让镖师离开,自个儿赶紧换上颜色朴素的衣裳,想要拉着何似飞一道上街。 “趁现在还没宵禁,咱们赶紧在内城逛一圈——这是咱们初见、初相识的地方,之后回京恐怕没机会再在去闲逛,现在……”说了一半,乔影忽然顿住,他抬眸看向正在净手的何似飞,道,“这样会不会打扰你温书?” 何似飞洗了手,一边用布巾擦,一边慢慢悠悠的说:“我还惦记着渡口佛寺下的面馆,净了手,准备去吃面。” 乔影心想自己的心事又被自家相公看穿了。 他分明感觉自己是个喜怒变化极快的人,也不知道相公是如何轻松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的。 他连忙小跑几步道何似飞身边,用他刚净手的水洗了洗手,再擦干净,道:“那你洗手也不提醒我。哎呀咱们快走,一会儿宵禁的话,就回不来了。” 两个年岁都不大的少年郎大步流星的走出镖局,甫一出门,便引来不少百姓顿足停眸。 倒不是一眼就认出了已经成亲的状元郎,而是因为这俩人长得实在都太俊俏了。 “那家的双子,这也太俊了,我家闺女正好年岁相仿……” 乔影耳朵尖,听到这句话,赶路之余,还兴致颇高的喊了一句:“老伯,我们俩是夫夫关系嘞。” 喊完,也不在乎其他人的目光和评价,轻车熟路的拉着何似飞朝前走,去寻找当年的回忆。 “这么俊俏的少年竟然不是双子!” “没错了,那个个头低一点的虽然是男子打扮,但应该是哥儿没错了。” “我怎么感觉这俩人稍微有点眼熟啊。” “你别说,我也觉得眼熟,好像都在哪儿见到过——” 乔影跟何似飞走过行山府的主街,走过已经快要打烊的书肆,再往前一路走,忽地,乔影停下脚步,又拉着何似飞的手折回两步,朝旁边小摊贩售卖的书本画卷看去。 小贩原本正在打瞌睡,迷蒙间见有人站在自己摊位前,立刻打起精神招呼:“老爷们想买点什么?咱们这儿有诗词书画,也有小报文摘,老爷们如果要赶考的话,最近卖得最火的状元郎诗赋全集便在这里——” 说到这里,小贩发现那位眉眼中明显带着兴致的少年正在看自己挂在摊位柱子上的一首诗。 ——《春暮游熙园·赠晏知何》 他立刻说:“哎呦,老爷您可真识货,这首诗是状元郎游咱们熙园,赏海棠花所作——根据当时参加了诗会的书生老爷们说,状元郎……啧,当时还不是状元郎的童生何老爷不仅给这位神秘的晏老爷赠过一首诗,还给他鬓边插了海棠花呢!” 乔影面色一囧,但眼中亮光却以肉眼可见速度增多,直至一双眼瞳亮到让人无法逼视。 他没敢回头看此刻的相公本人,不然他怕是明儿早都起不来赶路。但在行山府这个地方,听到有关他和相公的传闻,当真是一件让人不好意思却又尤其激动的事情。 乔影想多听点:“还有什么?” 小贩经常在街头巷尾行走,听到的传闻自然不止这么点,他说:“多着呢,老爷您想听,我都能给您讲到明天去。但除了上面那些是真真切切发生的、我能确定的事情,接下来我讲的这些,我自己都不知道真假。” 乔影这会儿不急了,他道:“你且说说。” “就是……早在前年,咱们状元郎高中乡试榜首,成为解元的时候,咱们府城的书生们就都在讨论这个‘晏老爷’到底是谁。按理说他能得何老爷赠诗、鬓边花,应该是同何老爷年纪相仿,一道赶考的同窗才对。但大家将附近几个郡城的高中书生名录仔细查案对比,都没找到这个‘晏老爷’的出处。”小贩道,“所以啊,大家就在猜‘晏老爷’的身份。” 小贩继续道:“有的说晏老爷有家财万贯,就好比数百年前的汪伦和李诗仙那样,汪伦赠与诗仙一半家产,诗仙写下‘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赠我情’的诗句。” 说到这里,小贩摆摆手,“不过这事儿没法考究,因为附近几个郡城有头有脸、有家产的人家,也没有姓晏的啊。”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44节 乔影心说自己跟汪伦才不一样,汪伦只是得到了诗仙的友情,他……占有了何小公子的全部。 所有。 一切。 小贩继续说:“咱们府城还有个说法,说这位‘晏老爷’不过是一位世家公子行走天下的化名罢了,真实身份应当不姓晏。听您口音,不像是咱们行山府本地人。那您可能有所不知,是有了状元郎赠与晏老爷海棠花在先,后来没过多久,可能几个月都没有,咱们府城就开了海棠镖局——要知道,咱们行山府虽然是个府城,但咱们是整个国家最偏僻的地方,别说跟其他富饶的府城比了,就连跟罗织府比,那都是穷乡僻壤。偶尔即便有镖局、镖师路过咱们行山府,也都是匆匆赶路,不会在这里设置专门的据点。但是海棠镖局就在咱们行山府设了据点,还不止一个,唉,不止十个嘞!咱们行山府才多大,这么设置据点,那真是有信件早上从府城寄出,不出三日,就到那些更加偏僻的小山村了。而且寄信的价格还尤为划算。反正自从有了海棠镖局,我这边都可以给我爹娘写信了!以前都是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回家一趟报个平安的。”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连忙拍拍自己的嘴:“瞧瞧我这嘴,一下子就扯远了。” 但当小贩抬起头来,忽然发现自己面前的两位看起来很矜贵的少年郎都没有露出不耐之色,就连那个个儿更高,面色带了明显疏离的少年郎也在仔细听他说道。 小贩头一回有了被人尊重的感觉,他一抹脸,调整情绪,继续说:“我开始没多想,以为这海棠镖局开不了多久就开不下去了,毕竟在咱们这儿哪能赚到钱啊——当时我在心里可惜,这么好的一个镖局,可惜咱们这儿太穷了。但没想到,镖局一直开到了现在,已经两年多了。而且从以前的只能在行山府内寄送东西,已经扩展到大半个疆域了。但是我听其他地方的老爷们说,海棠镖局只是在咱们行山府能寄送到每一个村落,其他地儿也都是跟旁的镖局一样,最多到府城县城,镇上的东西都不给送嘞。” 他赶忙说,“接下来就是正题了。不知道是谁猜测这海棠镖局可能跟咱们状元郎曾经送给晏老爷的海棠花有关,然后大家就一直往下猜——不猜不知道,一猜吓一跳。海棠镖局就是在状元郎身在行山府的时候,只有行山府的差事。后来状元郎要进京赶考,前几个月,海棠镖局的差事就扩展了从绥州到京城的新线路。这要是单纯用巧合二字来解释,真的承不住!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嘛!后来,有书生买到状元郎的诗集,里面赠晏老爷的诗少说也有七八篇!那可比诗仙赠给汪伦的诗作多了,而且这才过去两年多!” 小贩一锤定音:“反正我不管旁人信不信,我就是觉得后面这些猜测都是真的。咱们状元郎跟晏老爷的交情可不比‘三千尺的桃花潭水’浅多少嘞!” 乔影一个高兴,将小贩的摊子全包了,让他把摊位推到海棠镖局。 他留下银子后,因着要赶时间,连忙拉着自家相公一路疾行,完全没注意到身后小贩的面色已经由呆愣变成了震惊,甚至惊讶到下巴快要掉在地上了。 ——海、海棠镖局? 这两位小公子就是海棠镖局的人? 等等,算算时间,状元郎也该回、乡、探、亲、了! 那、那……他们岂不就是自个儿方才所讲述的主角们? 第176章 小贩缓缓将摊位往海棠镖局门口推, 往常因为要寄信走过无数遍的路此刻对他而言却有几分陌生。 “黑蛋,黑蛋——” “欸,黑蛋, 你小心——前面有个坑!小心车翻了!” 被身边人拉了一把,推车猛地顿住,可小贩还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缓了片刻才找回点清明, “大山哥。” “你怎么回事啊?前面那么大一个坑,你就直直推车过去, 小心车轱辘卡在里面崩坏了。”被叫做大山哥的汉子一脸担忧,“怎么回事啊?家里可是出什么事儿了?欸最近也不是你爹娘给你寄信的时间啊。” “大山哥别担心,家里没事,”小贩连忙说, “真没事,我就是……就是……” 大山哥是个急性子, 见他半天憋不出来几个字, 催促:“就是什么搞得你失魂落魄?你可别是惦记上某个姑娘了, 我给你说你家里有媳妇儿孩子啊, 你要是敢做其他事你老子娘铁定饶不了你。” 小贩听到‘某个姑娘’四个字,整个人头皮都要炸了,忙说:“大山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怎么会是那种人?我就是、就是……唉, 一时半会儿我也说不清,就是那种本来只当个传闻来听, 但是我自个儿还是信这个传闻的。可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传闻居然成真了, 还就出现在我面前——就那种感觉,大山哥你能理解吗?” 粗人一个的大山哥脸上的义愤填膺逐渐成了迷茫, 完全没理解小贩说的是啥。 不过总的听起来好像是好事儿。 是好事儿那就不用担心。 “我这边还要给人扛东西,你路上看着点,别摔了。” “知道了,多谢大山哥。” 经过这么一打岔,小贩总算找回几分理智,一路顺利的到了海棠镖局。 他是镖局的常客,一进来小伙计就招呼他:“客官,又来寄信啦?” “没,这回、这回我是上门来卖东西的。”他大致的说了一下乔影方才的吩咐,小二自然是知道今儿个傍晚是谁回来,完全不敢托大,忙说,“我这就叫我们管事老爷来,客官坐在这里稍候片刻。” 小贩经尝走街串巷,看到小二倏然变得恭敬的神色,立刻就知道自己方才所猜没错。 那两位——当真是状元郎和晏老爷! 小贩在心里感慨这两位老爷情谊深厚——晏老爷居然不顾旅途辛劳,陪同状元郎回来探亲,而状元郎也同他关系好到可以将家人介绍给对方,当真是情比金坚! 就在这时,管事老爷已经派人清点好了小贩摊位上的物品,算定价值总和,将数张二十两的银票递给小贩,道:“先生所卖之物深得我家主子和姑爷喜欢,这是您的银钱,还请当面清点好。” 小贩脑子忽然再次炸响——什、什、什、什么! 主子他能理解,毕竟跟他所猜测的情况并无二至,海棠镖局背后之人果然是晏老爷。 但、但、但姑爷? 姑爷是谁? 小贩虽然满脑子浆糊,却还是记得将银票放在最贴身、最安全的地方。一切妥当后,在海棠镖局管事老爷的配送下,小贩推着已经空了的摊位,一步一蹒跚的往住处走。 他想,难不成自己猜错了,方才那两人并非是晏老爷和状元郎,而是晏老爷和他的姑爷? 虽说近期也该是状元郎归家探亲的时间,可‘近期’这个时间覆盖面太广了,不一定会如此巧合。 想到这里,小贩感觉自己的推顿可以说通了。 他脚步轻快起来。 可还没等他走两步,忽然再次顿住——晏老爷和他姑爷,难不成晏老爷居然是哥儿?!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小贩就听到前面有人惊喜的大喊:“状元郎归家探亲路过咱们行山府啦!” “在哪儿在哪儿嘞!” “当然不在这里,就是方才吃饭时偶然碰到的,现在人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嘞。” 小贩眼睁睁看着周围原本已经黑暗下去的门内点了烛火,紧接着是不少探出头来的人,都在讨论状元郎的事情。 寂静的府城再次热闹喧哗起来。 以往最喜欢听这些事的小贩则呆呆地站在原理,如果靠近他,能听到他口中震撼的呢喃:“原来晏老爷的姑爷竟然是状元郎!” ……这简直比最刺激的话本子还精彩! - 乔影吃饱喝足,同何似飞并肩而立,在河道边遛弯消食。 比起熟悉的精致和惦念已久的饭菜,更让乔影开心的是这里的百姓——淳朴、勤劳,还机灵。 竟能根据一些细小的线索,拔出萝卜带出泥的推断全貌! “我真的太喜欢行山府了,相公。此前我在其他府城的书肆里闲逛,偶尔能听到有人在讨论相公的诗文,书生们猜测‘晏知何’是何许人也后,往往会心生羡慕和感慨,甚至恨不得自己是被相公你赠诗的晏知何——但行山府的百姓们不一样。”乔影每一步都跳在石头上,语调轻快,“行山府的百姓们会用诗仙和汪伦的感情来比喻何似飞和晏知何。他们还能发现此海棠就是源自于彼海棠。” 前一个海棠是海棠镖局,后面的则是何似飞所赠予的海棠。 你赠我一只海棠一树繁花一整个春日,我便要护你安全行遍整个国家,好让你能安心备考科举,不为外事外务分忧。 乔影跳上下一块石头,回头看向身后不远处跟着的何似飞,道:“最重要的,是因为你是行山府人。我方才就在想,只有这样的好山好水,这样的民风,才能养出你这样的……” 乔影还想再说,何似飞却上前几步,将他的手握在掌心,飞快地放在唇边亲吻一下。 乔影慌乱的将所有话都卡在嗓子眼儿里,再也倒不出来。 他立刻环顾四周,发现周围天色已暗,远处虽有些人影,但都看不大真切,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可他还是觉得自己被亲吻过的手背又酥又胀。 好像有一股热流,一直暖到了心里。 因着这股热浪,乔影面色都红了起来。 这会儿他哪还有精力去跳石头,借着自家相公扶的力道,跟他一起守规矩的走在路边。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措,乔影佯装嗔怒:“相公,你胆子也太大了。” 这要是被人瞧见—— 何似飞:“不怕。” 乔影:“啊?” 何似飞牵起乔影的手,再次放在唇边,道:“不怕。” 乔影心里猛地一紧,紧接着就是满心的欢欣。仿佛有成千上万的烟花爆竹在他心头炸响。 当天夜里,两人不可避免地折腾了许久,累到乔影最后连抬起手指地力气都没了,但他还是能感觉到相公在给自己擦身清洗。 在何似飞重新躺下后,乔影将头靠在他颈边,道:“要是我家也在行山府就好了,以这儿百姓的聪明程度,咱们能留下的传闻,一定不止简单的海棠花和海棠镖局……” 不得有个觊觎儿子财产的极品爹娘和状元郎周旋几大势力之间,顺利从极品爹娘手中救出晏知何的故事? 想想都精彩。 何似飞则想的是,以行山府百姓的编纂程度,要是知道了全貌,还不得写个十来本书,让茶馆的说书先生天天念,日日说,也得连续说个数月才能结尾? 不过此刻何似飞心情好,魇足地在乔影背后拍拍,附和他:“嗯。” 乔影得了首肯,继续道:“我爹娘那边的事情,一说就是一大罗筐——我之前给你说过我祖父母的故事,对吧?” 何似飞记得的,言简意赅道:“将军和女侠。” “嘿,是女侠,也是飞贼,劫富济贫的飞贼。”乔影道,“我自小就是听着祖父母的故事长大的。只可惜祖母年少时练功不注意,又在江湖上树敌太多,有时会战至筋疲力竭,以至于伤了身体根基。后来我祖父想了很多法子、求了很多名医,终究是无法挽回祖母的性命。在我出生前多年,祖母就不在了。我的出生……我的出生……” 何似飞揽着乔影的手紧了紧,道:“先休息吧。” 乔影却忽然固执起来,甚至还努力抬起了头,小臂支在何似飞胸口,目光里满是坦然,没有一丝难过。 他说:“这些事我早就接受了,我想起这些事情,早已不会再难过,让我给其他任何人说这些事,我也都没有心里芥蒂。相公,之所以我迟迟没有跟你讲此事,都是因为我……我担心你不想听。” 京中高门世家都是外表看起来光鲜,里面家业大、人多,即便同为少爷,都得分个尊卑,遑论没有多少家业继承权的哥儿和姑娘。 以前乔影总担心这些事会污了何似飞的眼睛,会降低他对自己的好感。 毕竟他是乔影,并非那个永远天真纯良的晏知何。 但今日,乔影觉得自己可以说了。 “我跟我上面的三位哥哥姐姐年岁相差挺大——我娘生我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了,这个年纪生孩子其实是有危险的。一切的缘由,是因为当时祖父决定将他和祖母积攒的所有家产都交给朝廷,至于剩下的人脉等,则留给我大伯。之所以交给朝廷,一个原因应该是负责扫洒国库的一位宫女,同我祖母有七分像。主要原因则是祖父觉得家产放在国库中,还能为君分忧为民所用,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我爹娘不知道怎么听说了此事,便动了心思。”乔影说,“他们不知道从哪儿得的偏方,从祖父书房拿出来的一张祖母肖像图,让怀了我的我娘日日看此图,且只看此图,不许对镜,就连我爹见我娘都是蒙面的……后来生下我,居然跟祖母有八分像!” 第177章 见何似飞没对此表态, 乔影眉眼中带了几分顾虑,但他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再将下半部分咽回去也于事无补。 索性破罐子破摔。 乔影继续道:“事情经过肯定不是我说得这么简单——这些东西还是我多年来兜兜转转找了不少府内被遣散的老人才打听到的。至于其中秘辛, 我问多了,老人们都连连摆手,说他们也不知道,我有试过威逼利诱, 发现是真的一点消息都打探不出来。他们应当是真的不知道其中秘辛。其实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如果他们直到所有事, 恐怕我爹娘早就杀人灭口,不会留他们到现在了。”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45节 乔影抿了抿唇,顿了顿,道:“后来还是我师父回来, 有回我同师父喝酒,我寻机说了此事, 师父当时晕晕乎乎, 果然透露出只言片语——除了日日看我祖母的画像外, 我娘还喝了不少汤药。” 当时他师父谢九娘的原话是——“呵, 也不知道你这个小子是从哪儿打听来的消息,虽不全面,倒也没有一句假话。让我想想,你爹娘肯定不会对你说当年这些腌臜事儿, 他们心里有鬼呢。那么知道这些事儿的人就只有当年侯府的家仆了,可惜他们老的老、死的死, 还活在人世的, 又早早被你祖父遣散了。你既能找到他们,看来也是非打破沙锅问到底了。我今儿喝酒开心, 就同你说道说道此事。” 乔影立刻竖起耳朵听。 但谢九娘明显是喝酒喝多了,自己说完的话,自己都不记得接茬,又开始感慨起来:“唉,当年侯府里的人都是你祖父祖母一手挑选的,个个都品性忠良、踏实能干。后来你一出生,你祖父一下就猜到定然是你爹娘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询问过家仆,得知你爹日日蒙面见你娘的事情,差点没气个半死。好在你祖父仁厚,为了在他过世后能保住这些人,只能将其一一遣散。” 乔影只能隐晦的提醒她:“除了家仆所言,应该还有更见不得光的。” “没错,是真的完全不能见光啊,唉,那些东西光是听听就污人耳朵!”谢九娘嘟囔着重复完,总算想到正事,说,“天底下虽有隔代亲的说法,但能像到你和你祖母的地步,那还真是罕有。根据我所查,你爹给你娘用的药丸中,可是含有一部分你祖母身体的!” ‘哐当’一声,乔影手中的酒杯摔在地上,碎成好几瓣,外面等候的丫鬟们闻声一个个想进来,但又恐惊扰了少爷和九娘谈话,只能踟蹰在原地。 谢九娘似是真的喝多了,没管乔影的反应,继续说:“别看你爹多么疼爱你娘,甚至还学着你祖父对你祖母的深情,你爹也此生只取一人——但哪个真正爱自己妻子的男人,会让自己的妻子吃死人的骨灰?哪个真正爱自己妻子的男人,会为了自己能平步青云,能在朝中彻底大权在握,让自己年岁不小已经过了生育年纪的妻子继续怀孕吃苦?” 乔影按在石台上的指尖都在颤抖,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嗓音:“我、我爷爷,我娘也知道此事?” “当然不知道。”谢九娘道,“你祖父要是知道自家亲儿去挖老娘的坟墓,取了骨头烧成灰磨成渣滓入药,恐怕得拎着剑把你爹大卸八块。这事儿你娘知不知道我就不清楚了,他么夫妻一丘之貉,说不定真干得出来这种事。” 谢九娘直起身,那双眼睛明亮又透彻,仿佛能看透人间万事。 里面哪还有什么醉意? 她瞟了一眼完全不敢置信的乔影,拎着桌上酒壶,背着手慢慢走远。 倘若有人走在她身边,还能听到她小声嘀咕:“皇帝宫中珍藏的秋露白这小子都搞到了,我若是能把持得住不喝还好,这一张嘴……还不得给他换点他想知道的事儿?” 此刻的乔影已经不像当年初听此事时的惊慌不安,但心头依然有恶心反胃的感觉。 他将头埋在自家相公怀里,鼻尖萦绕着属于何似飞的味道,继续说:“后来被我再次逮住机会,又问了我师父是怎么知道此事的——原来当时我一出生,因为我和祖母相似的外貌,祖父和我师父都很震惊。我祖父虽然问过了家仆,但他知道,事情肯定不会如此简单。我祖父位高权重,不好外出调查此事缘由,我师父便主动请缨,四处游历,寻找真相。那些跟我说的便是师父寻找到的真相。因为这个法子实在是太令人不齿,加之那段时间我祖父身体很不好,我师父担心这件事一说出去,我祖父可能就被气得撒手人寰,于是她就隐瞒了骨灰的事情,说成了供奉灵牌的香灰。但就是这样,也把我祖父气得不轻,可当时我已经两岁,不仅是相貌,就连脾气和爱闹腾的性格都跟祖母相差不多,祖父爱屋及乌,连带着也不好再过多对我爹娘问责,这件事便渐渐没人再提及。” 何似飞安静的听完乔影讲述,没应答、也没做评价。 只是将被子拉到两人头顶,在一片黑暗中,安静的抱着乔影。 谢九娘其人,何似飞听乔影说过,也说过谢九娘年轻时跟他师父有过一段纠葛。 除此以外,乔影还将自己所得祖父遗产的事情事无巨细的告诉给了何似飞,自然也没省略谢九娘在其中的功劳。 当时何似飞还在想为何乔淞远夫妇能这么爽快的答应此事——要知道,小孩是最好欺负的对象了。而乔淞远夫妇着实不像是多有良心的人,他们能对乔影分走一半遗产的结果不加置喙,定是被谢九娘拿到了些许把柄。 这个食亲生母亲骨灰……都不算把柄,而是命门了。 何似飞想,谢九娘能将此事告诉给乔影,定然不是因为那瓶御酒,而是因为谢九娘担心自己终有一日会老去,到时乔淞远夫妇便没了顾虑,可以变本加厉的迫害乔影。 谢九娘也是为了乔影在受到迫害时,能有反击的机会,而不是永远当个小可怜。 乔影原本以为自己会越说越清醒,却不料身体反应比脑袋诚实多了——在相公的怀里,他当真一切忧虑都烟消云散,很快就上下眼皮打架,陷入酣梦中。 半梦半醒时,乔影感觉自己的额头被人轻轻吻了一下,随着他前额发丝被鼻息拂过,恍惚间听到一声又浅又轻的承诺:“以后有我在。” 不会再让人伤害到你。 - 与此同时,木沧县牧高镇上河村村口的农家小院里,原本生物钟尤其精准,一到傍晚必定犯困就要休息的余明函却罕见的端坐于院中,与他一桌之隔,坐了一位同样头发花白的老太太。 如果乔影在这里,定然会叫出‘师父’二字。 余明函开始还卯着劲,一语不发,就等着谢九娘跟以往一样,将事情娓娓道来。 但人终究是会变的,何况中间还过了数十年? 余明函偷偷瞟着谢九娘的神色,发现九娘早已非复吴下阿蒙,只能厚着脸皮追问:“小九啊,谁人说事情只说一半?似飞为了娶那乔家公子,兵行险招,堵上自己前程——之后如何化解,还请细细说来。” 谢九娘没好气道:“我听你那管家说,你以往这个时辰都睡下了,我一介外人,不好打扰你休息,明日再说吧。” 余明函:“……” 谢九娘看着哑口无言目瞪口呆的余明函,忍不住轻笑出声来:“余明函啊余明函,你怎么还是老样子,只要被朝中事情勾起心神,就是不眠不休,也要推断出个所以然来。” 余明函:“……” 正哑口无言的余明函看到端水过来的余管家,悄悄瞪了他一眼——怎么连他何时休息这等事都告诉九娘! 谢九娘道:“主要是我不懂你们朝中那些弯弯绕绕,我只能给你说个表象,你自个儿推论又要推论大半天,一把年纪的老头子还睡不睡了?还不如过几日等你那宝贝徒弟回来,由他将事情细细说给你听。” 管家余枕苗放下茶水就走,转身时,心想,九娘还说主子几十年性子都没改,她又何尝不是? 换个旁的女子,肯定不会说‘你问别人’这种话,那都是不会也要顶上去说的! 倘若往前倒退个五六十年,他家主子这么感兴趣的不断追问,九娘再稍微委婉一点,两人现在重孙估计都有了。 余枕苗想到这里,忍不住在心里感慨“造化弄人”。 不过,时间不会倒流,人世间也没有后悔药,这俩人性子都直,在各自经历风雨、看遍整个人间繁华后,还能像当初一样无话不谈,甚至斗嘴瞪眼——当真也是一种别样的缘分。 - 按照路线,何似飞从行山府回村,无论如何都要先经过木沧县县城,只不过他们马车路过县城的时辰是午时,要是不做停留只顾着赶路,翌日傍晚就能抵达上河村。 但若是要去县学拜访诸位夫子,那回家的日程就得被推迟。 离家越近,何似飞愈发归心似箭。连夜写好拜帖数封,在路过木沧县时让许昀信帮着一一送出,自己则和乔影赶路回家。 县城村镇里认得自己的人太多,何似飞骑了一会儿马,打了第一百多个招呼后,翻身下马,打算跟乔影一起坐在马车里。 乔影这会儿背靠着车厢,正在默背二嫂嫂教给自己的注意事项,见何似飞进来,也没招呼他。 但身边坐这么大一个人,跟自己一人默背的情况到底截然不同。 乔影发现自己被相公的存在搅得满脑子浆糊,他忍了又忍,没忍住,开口:“相公,你继续骑马,可好?” 第178章 何似飞微微挑了挑眉梢, 瞥了乔影一眼,乔影被看的思绪一顿,以为自己话说重了, 正要解释几句,却见何似飞已经起身,从善如流的抬指挑开挡帘,吩咐车夫停车。 他个儿高腿长, 下车动作十分利索,所以, 他的话都是在挡帘落下、阴影覆盖后才传进来的——“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这正是何似飞在琼恩宴上所作,博得满堂彩的那首诗。 马车很快行驶起来, 山间小路不似官道那么平整,经常有石子儿, 顾使得车轱辘的嘎吱声愈发响亮。 噪声过大本就不适合静心背诵学习, 更别提何似飞刚还把他自己的诗文起了个头, 早已将这些诗倒背如流的乔影哪还有心思去背二嫂嫂教给自己的各种注意事项,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而且,心头默背自家相公诗文的声音渐渐掩盖过了马车声。 无限循环。 直到当天傍晚路过牧高镇, 何似飞去买糕点时,乔影满脑都还在循环何似飞的诗作。 当然不是早上这首了, 但何小公子近些年来参加数次科举, 无数次文会,流传出来的诗作没有一百也有六十……身为他夫郎的乔影对这些诗文皆如数家珍, 临摹了不晓得多少回。都不用他刻意去背,这些诗文已经烙印在乔小少爷的骨子里,在车轱辘嘎吱和马蹄飒沓的背景音中,乔影一首接连一首的在脑内循环。 ……至于那些新夫郎应对婆家人的方法,呵,早就被抛在九霄云外。 毕竟乔影是真的不擅长内宅之事,对此更无甚兴趣,学起此事来就比琴棋书画舞刀弄剑慢多了。途中再被打个岔,当真是思绪完全就被带跑偏了。 而何似飞则当真是一天都没上马车,将空间完全留给他夫郎。 只在买了糕点后,给他从马车的窗口递进去:“此前在府城,见你吃了不少这种糕点,我记得牧高镇也有卖同样的糕点,正好路过便买了些。距离回家还有大半个时辰,先垫个肚子。” 二嫂嫂的教诲在乔影脑子里仿佛被绕成一团胡乱打结的毛线球,怎么都理不出头绪,一想到大半个时辰后就要见到祖父祖母和师父,他哪儿还有吃东西的心思。 乔影接过糕点,放在马车内的矮几上,撩开帘子,蔫儿哒哒道:“我先放着,回家肯定还有饭要吃,现在要是吃饱了,一会儿就吃不下了。” 而且,回家的第一顿饭他要是吃得少,那简直就是不给长辈脸面。 说完,乔影放下帘子,继续蔫儿。 可何似飞买的那些糕点当真都是乔影爱吃的,加之又是刚出锅的,香气四溢。 本来完全没胃口的乔影都被勾起了馋虫。 ——他不是不饿,只是他现在不能吃,不然回到家吃不动长辈准备的饭菜,那就说不过去了。 乔影感觉自家夫君当真蔫儿坏,早晨搅乱自己的思绪,傍晚又买来糕点馋他。 可是这个人又是那么好,记得他的口味,还…… 乔影锈了一天的脑子忽然灵光乍现——相公怎么知道他最近一直在背那首诗的? 就在乔影绞尽脑汁思考的时候,何似飞敲了敲他这边的车厢,紧接着乔影听到何似飞的声音:“你放心吃,回家后咱们端饭去房里吃,你吃不完的都归我。” 就这么短短一瞬间,乔影心花怒放。 是真的内心里百花齐放,香气沁人心脾,他再一次体味到他相公的好。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啊。 - 与此同时,牧高镇,高家。 高成安的爹娘听着管家的禀告,面色激动中带着惊慌的怯意—— 他们着急的问管家:“你当真没看错,何似飞……何小公子回来啦?” 管家连忙擦了一把额头上不存在的汗,道:“是,我绝没有看错,就是何家的状元公子!虽然咱们有两年多没见过状元郎了,但那相貌……我绝不会认错,咱们牧高镇上哪有这么俊俏的少年郎诶。而且他方才买糕点时,还用了咱们绥州口音,就更不可能有错了。” 高老爷道:“ 你、你就没想着上前打个招呼?” 管家愁眉苦脸:“老爷,这、这我实在不敢,状元郎天人之姿,光是往那儿一站,我都想给人磕头,哪有胆子上前打招呼啊。” 高老爷也只是问问,因为他觉得管家说得不无道理。 他儿子高成安当年十五岁考中了童生,他走在外面都是扬眉吐气的。整个牧高镇的乡绅都对他态度多加恭维。就别提考中秀才、举人了! 他儿子如今十九岁,虽说还没考中秀才,但这年纪也不大,多加磨练几回,应该就能考中了。 ——他都不敢想自家儿子考中举人的样子! 这要是能考中举人,他都能原地蹦上房顶! 可人家何似飞小小年纪,都考中状元了! 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何家小子入了陛下的眼,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 这等祖坟冒青烟的事情,高老爷是想都不敢想。 他觉得自个儿即便是见到状元郎,估计也不大感主动上前打招呼,于是对于管家的话,便点了点头,说:“你把瞧见状元郎的事情再说一遍,哎算了算了,跟我们一起去见母亲吧,母亲跟状元郎的祖父交好,如今状元郎回家探亲,我得请教请教母亲,商量何时登门拜访。” 高老爷带着妻子和管家走到半路,高夫人忽然说:“郎君,如今天色晚了,母亲睡得早,现在过去,唯恐打扰了母亲休息,不如明日一早,咱们带着成安一起给母亲请安。”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46节 “你这个妇道人家,做事还没有结果,就先想着打道回府——那是我亲娘,我能不知道不打扰老人家休息的事情吗?咱们就是过去看看,如果我娘睡了,咱们就回去;没睡的话,这不正好趁事情热乎着,跟我娘商量一番吗?” 要是放在往常,高老爷哪舍得训斥妻子一句,但今儿个不同,今儿个他心头热乎着,想要借着亲娘同状元郎祖父的关系攀上点交情。 高夫人虽心头不虞,却也知道他们如今能仰仗的只有老太太,赶忙跟随他往老太太房间走去。 还没走到窗边,就看到老太太屋里亮着灯,高老爷喜色浮上眉梢:“看吧,我就说咱们来看上一看,我娘果然还没睡。” 话音还没落下,那边老太太的房门就被打开了。 只见房内尤其热闹,其他几房的人把老太太团团围住,一个个脸上都挂着孝敬和讨好。同时还支使着自己年幼的孩子在老太太膝下承欢撒娇。 反观老太太本人,眼帘已经是无论怎么强打起精神都掀不起来,耷拉出老态龙钟的模样,可她家这些嫡系旁系完全没有一点眼色,一个个对老太太嘘寒问暖,完全不管自己的嘘寒问暖对方到底需不需要。 高老爷见状先是一惊,后来便捶胸顿足一阵憋闷,他立刻回头看管家,管家哪能不知道老爷在想什么,赶紧道:“老爷,我看到状元郎出现在镇子上,赶紧就回来给您禀告,”他一拍手,满脸的无奈,“这件事除了您和夫人,我给谁都没说过啊。” 那边一个八九岁大的旁系小童耳朵尖,听闻此话,童言无忌的开口:“二叔二娘,咱们牧高镇认识状元哥哥的人多了嘞,不止管家叔叔一个人。而且从木沧县一路回镇子,认出那骑马之人就是状元哥哥的人更是不在少数。我爹娘可是在状元哥哥还没镇上的时候,就知道状元哥哥大概什么时候回来了。我已经在祖母这儿伺候一晚上了。” 小童语速不慢,说话也听有条理,可见他爹娘应该时常当着孩子的面念叨这些,以至于小孩子家家已经能说的头头是道。 他娘在旁边想阻拦,又觉得当着老太太的面这么做太掉价,犹豫之余,她儿子已经把爹娘算计的经过来由全兜了出来。 小童说完后,一脸的洋洋自得。 浑然不知他爹娘已经想要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了。 不过大家能同时出现在这里,抱得必然都是同一个心思,谁也不比谁高尚。 老太太见自家嫡亲儿子没来,原本还觉得心里颇为安慰——毕竟这都比她往常休息的时间晚了半个时辰,她一把年纪,实在撑不住啊。 可她亲儿子儿媳的出现彻底让何大丫老太太失望起来。 这些人一天天的,总是离不开唯利是图四个字。 ——当初她腆着老脸,私底下许了自己儿子儿媳许多好处,才使得他们松口答应让成安将似飞带去县城认字。 后来真正出行那日,她那位老哥哥也买了不少仪礼,甚至还有一刀品相不错的宣纸。总归她儿子是把便宜、实惠、里子全赚到了,还得了个提携亲戚的好名声,齐活。 后来成安在县城不学好,跟陈家那位少爷鬼混,经常流连于青楼酒肆。 似飞当时人微言轻,虽对他有过规劝,但最终依然无法拦住成安。 何大丫老太太昏昏欲睡着想,到底是因为怎么一回事,导致似飞跟成安之间产生了隔阂?以至于后来两人联系都几近没有。 对了,导火索还是陈家那少爷——他带了成安和不少同窗,要在租住的小院内玩弄那个叫陈竹的哥儿。 即便是青楼女子小倌,也没有说被如此折腾的! 他们一行人当时差点将那哥儿逼死! 好在似飞靠雕刻木雕赚了些银子,给陈竹赎了身,这才没酿成一场祸患。 毕竟,玩弄哥儿可能在世人眼中不算什么,但因此把一个良家哥儿逼死,那县官一定会严加督察,严重了什么可能还会影响的那群参与者被革除功名永不得参加科举。 当年……何老太太听到自家哥哥赶回来说此事,整个人完全不敢相信。 后来把成安叫回来问了一问,确定事情属实,老太太当时就要让成安跟那陈家少爷绝交,但她这儿子,也就是成安的父亲,不敢让儿子得罪陈家少爷,最后这件事还是被轻轻放下。 何老太太想,就是从这时候,成安跟似飞开始走岔了呀。 当时似飞和陈家少爷决裂,成安选择了继续跟在陈家少爷身边,同他一道念书。这便算是放弃了似飞。 也难怪俩孩子越走越远了。 何老太太想到这里,居然不大困了——要是早听她的话,成安跟似飞的关系必然远不了,他们高家一大家子人想跟状元郎攀关系,哪至于为难至此啊! 老太太叹了口气,眼睛半睁起来,昏黄的油灯照进她有些浑浊的眼珠里,却不显可怕,而是带着慈祥和和蔼。 她说:“你们既然都来全了,那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活了一把年纪,你们的心思在我这里不算什么。加上你们又都是我的孩子,我总不会故意冷落你们赶你们走。我是似飞祖父的亲妹妹没错,早些年也帮衬过何家不少,但我哥那是个不爱受别人恩惠的倔脾气,尤其我还是他嫁出去的妹妹,已经不算是何家人。因此,我每帮衬何家一分,他们都在一年内给们还回来了!而且还还的更多!” “咱们一厘厘的掰开了算——八年前发大水,何家支离破碎,我给老哥送去银钱,他不要,只收了些许干粮。后来他种地,用牛车给咱们送了两口袋麦子,那是我给老哥干粮的四倍不止了。” 何老太太如数家珍,一样样将事情说下来。 可见这些事埋在她心里许久,她听着外面说何小公子如何如何厉害,估计早料到会有今日这么一出,索性一股脑全说了,省得万一她那天撒手人寰,这群不肖子孙去何家叨扰。 “当然,这些恩惠往来是清了,但交情还有。如今似飞归家,你们想去拜访,这个线我都能牵。我这么说,无非是想告诫大家——经过四年前那一出,咱们能跟何家联系的只有我这个脖子都埋在土里的老太婆了,咱们两家小辈并无多少私交。你们如果妄求一些好处,我这点私交迟早有一日也会被你们弄散,到时,如果再想联络何家,就……完全不可能了。”何老太太道,“做人啊,不能仗着有点血缘关系就肆意妄为,不然人心迟早有一天会冷下来的。咱们家如果有人是在有难处要求似飞办事,我这个老太婆豁出去也会帮着大家。但如果没什么大事,大家还是简单的送拜帖上门,稍加联络即可。” 老太太说了这么长一句话,嘴巴有些干。 刚才那些鞍前马后伺候的小辈这会儿都在震惊中,竟没一个过来端水的。 何大丫老太太也不指望别人,她自个儿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温茶。 她的动作唤醒了其他人,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老太太身上,每个人眼中都有显而易见的不满足。 “娘,我们都是您的孩子,您又是状元郎的姑奶,咱们这都是有血缘的——怎么能跟其他人一样,只去送个拜帖?” “就是就是,咱们可是亲戚啊。” “娘,县城有位极其厉害的夫子,说我儿子要是能给他送一幅状元郎的墨宝,他就能把我儿子教到考中秀才!那可是您的亲孙子啊娘。您怎么说也得为孙子考虑考虑。” 何老太太听着只觉得好笑。 状元郎的墨宝——那位夫子也敢开这个口。 虽说她没读过多少书,但她知道,状元郎的墨宝,就算是在京城,那也是极为难求! 何老太太正要将自己这个旁系的小辈骂醒,忽然看到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的跑来,还没进门,便急匆匆喊:“老太太,老爷夫人,状元郎给咱们送拜帖了!请老太太过几日得空去上河村吃饭嘞!还说他之后会带着夫郎亲自登门!” 何老太太的眼眶当即就湿润了。 - 对于老家的人情世故,何似飞倒没有刻意的算计,他这个人向来都是该算计的算,不该算计的便凭本心做事。 当年救下陈竹如此,如今邀请何大丫姑奶也是如此。 毕竟,当年他体弱多病,一到换季时刻,整个人就成了药罐子,实在没有种田养家的能力。 要不是姑奶不断写信给爷爷说要让他学些文字,找个能谋生养家糊口的差事,以他当时的想法,也不会想着去识字念书考科举。 因此,何似飞刚才一路过牧高镇,就想起了老太太的恩情。 只不过,对于如今的何似飞来说,排在第一位的是带着夫郎归家。 第179章 天色已暗, 路边的精致离的近了还能看清些,稍微远一点便是一团黑黢黢的影子。 近处有矮树、垂柳、路边供行者休息的石墩等,远处则是镜面一样稍微反些白光的池塘和田垄。原是极其稀松平常的农村景致, 对于此刻的何似飞来说却怎么都看不够。 他不由得让马儿放慢了速度,一点点将曾经看过无数次的场景再次收拢进眼底。 池塘里蛙声阵阵,与树上的蝉鸣交相呼应。何似飞却不觉得聒噪,有一种亲切、宁静的感觉从心底油然而生。亲切到让何似飞有种回到七八年前, 他八九岁的时候,日日在这儿来回跑十几趟, 看爷奶耕田,给他们送水送饭。 果然,自己对这种再平常不过的自然景致完全没有抵抗力。 ——毕竟他曾在物资稀缺、资源匮乏的末世挣扎生存了十九年。 何似飞心想,也无怪他在见识到这个世界的广阔之前, 想要在山野乡村慢悠悠的活一辈子了。 即便是现如今,他也隐隐有功成名就后归隐田园的想法。不过, 现在的归隐想法中, 并非当年的一个人一座屋一块田的归隐, 而是想带着喜欢的人隐姓埋名, 游历四方,最后,在他们走不动、骑不动马的时候,再找个两人都喜欢的地方定居。 车轱辘的嘎吱声依然不小, 马车内的乔影却罕见的没了此前焦虑的情绪,蝉鸣蛙叫奇异的安抚了他的情绪, 就连乔影自个儿都觉得神奇。 就在乔影想要探出头看看外面时, 马车再次停下,这次, 是石山谷的声音:“主夫,少爷想请您下车同他一道骑马嘞。” 话音刚落,何似飞就骑着马折回来,声音清朗疏越:“阿影,带上糕点,边骑边吃。” 怎么还记得糕点的事情。 乔影忍俊不禁,心头同时有甜意渐渐弥散。 这回他再没拒绝,拎着矮几上的糕点匣,干脆利落的跳下马车。 ——最近他们俩晚上没再胡闹折腾,他这动作都利索了不少。 要是被折腾惨了……就得被抱下马车了。 想到之前的场景,乔影动作一顿,同时又很快反应过来——他一会儿就要见祖父祖母和师父,这会儿千万不能胡思乱想。 乔影骑术不赖,并不会出现上马恐慌的情况。 何似飞本就学过多年骑马,加上近期经过归途接近四十日的练习,骑术可以说是十分精湛。即便在山间小路上,也骑得十分轻松。前面带个人更不成问题。 乔影放心的将自己交给何似飞,专心吃着糕点、看南方村落的景致。 他们俩走得稍微快了些,同后面车架稍微拉开一点距离。 坐在马车里的三个丫鬟分别探出头来,见两位主子身影渐渐要跟那黑暗融为一体,一道讨论着:“现在都这么晚了,我还是第一回这么晚的时候走村路。” “我也是,不过我感觉不像是话本子里描写的那样可怖,反倒是十分漂亮。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就只有这种好山好水,才能养出咱们姑爷这样的少年郎。” 莹鹊是后来被谢九娘安排过来伺候两人的,不像雪点和霜汐一样自小就跟在乔影身边,她稍微见多识广些,道:“雪点姑娘,其实话本还是可信的,像状元郎家乡这边的好山好水自然好看,但其他地方的夜晚大都是阴冷又寂静的。我老家坐在北地的一处小村落里,穷乡僻壤,跟县城府城都离得老远,因此,大家一般世代都在土里刨食。我们那儿留行种芝麻和苞谷,不知道两位姑娘见过没,那些作物都长得高高的,在杆儿上结果子。白日里看还好,晚上路过苞米地,那可真是感觉哪儿哪儿都是人,但哪儿哪儿又都没人。不找几个人壮胆,都不敢走这条道嘞。” “啊!”雪点平日里能说能闹,但对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神鬼还是又敬又怕的,闻言她搓了搓自己手臂,将自己抱成一团,紧紧的挨着霜汐和莹鹊,道:“哎呀,好可怕,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霜汐也没怎么见识过莹鹊所描述的情况,道:“阿鹊你不说还好,你一说我现在感觉这些田垄水洼也不对劲了——你们有没有觉得蛙声小了?” 雪点吓得差点惊呼出来。 莹鹊则胆子大一点,撩开帘子往外看去,很快,她语调欣喜的说:“我看到村落了!快了,咱们就快到了!” 雪点和霜汐正要探出头来看,就见马车停了下来,石山谷过来给三位姑娘说:“姐姐们,少爷说时辰已晚,这会儿进村恐怕会叨扰到乡亲邻里,咱们就将车停在这儿,大家下车步行,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就能走到了。” 雪点还有些战战兢兢,但想到他们这么多人,又将畏惧都掩藏起来,壮着胆子下车。 何似飞则跟乔影早早下了马,朝着家中方向走去。 乔初员早年跟着乔影来过行山府,后来又自个儿来买过木雕,对这一带还算熟悉,加上何似飞和乔影脚程不快,他们一行人远远跟着两人,顺顺利利的来到上河村村口的宅子前。 院门没落锁,何似飞原本想叩门,不料一推就开,木门清幽的嘎吱声唤起乔影心头紧张情绪,何似飞握住他的手,跟他一道进入院中。 不过是大半年没回来,何似飞心头竟然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但他这种感觉可不是物非人非的凄凉,而是一种亲切的怀念之情。 月光铺洒在院落里,将院内几间屋舍照得一目了然。 何似飞早早寄了信回家,说自己到家会很晚,请爷奶师父不要等他,早些歇息,翌日一早,他再带着乔影请安奉茶。 余枕苗听见门响,立刻披衣出来。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47节 他虽是管家仆从,同时也是余明函半个徒弟,加上他已经接近半百年岁,实在不好一直强打起精神守在门口,便在床上靠着墙小憩。听到声音也能里刻出来。 他手捧着油灯台,在瞧清楚来人是何似飞的时候,稍加苍老的脸上当即带了笑,道:“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真好,家中长辈晚饭时都还在念叨您呢。” 他凑近几步,瞧见乔影那张熟悉的脸,整个人原本有些迷蒙的神色瞬间清醒——这位就是京中那凶名在外的乔小少爷! 一想到自己方才激动之余,还没给乔小少爷打招呼,余枕苗额角都冒出了冷汗,他连忙开口:“这位恐怕就是少夫郎了,跟少爷真是十分登对——瞧我这人,一激动不小心就说多了,如今天色都这么晚,就不叨扰您休息,房间皆已布置好,我先带您过去。” 乔影原本是想留两个丫鬟在县城,他身边只带一个来伺候起居即可——要知道,乔影甚至还做过一个丫鬟都不带,自己洗手做羹汤的打算。但何似飞没给他将丫鬟留下的机会,一行七人,一道来了上河村。 农村的院落虽然低矮又不精致,但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在分地时只要你有银子,便可以向外扩充盖房子。 上河村原本在组建村庄时分过一次地,后来因为这儿的农耕得到了发展,合并了周围一个村子,再次重新分地。恰好当时何似飞考中举人,出了一些诗集,家中余钱不少,地基便往外扩了一圈。 他们家分地村里人都没有丝毫异议,一是因为何似飞大有出息,考中举人,在村里立了石碑,那就是官老爷!他们上河村出一个官老爷,这块儿的风水就好了,日后大家的小孩都向何似飞学习,定然会一代比一代强;第二嘛,便是经过几次分田分房后,何家宅子落座于村口,这样即便是往外扩,也不会占了别人家的地,所有人自然都乐见其成。 何似飞近期往家里送的银钱不算少,老两口原本勤俭朴素的连院子都不想盖,说外围扩展的地基,只用篱笆围起来就好,等到以后似飞要是住在家里的话,再盖也不迟。 至于似飞托人带回来的银钱,他们老两口给似飞攒着,等到日后他缺钱了,再一并交给他。 幸好有余明函在其中开导,这才有了如今的院子。 余明函还将此事写成信递送给何似飞——老朽只一言,二老既从。何言?“似飞之夫郎当回尔。” 意思便是你不想继续盖房子想要攒钱,这个想法没错。但似飞如今进京赶考,加上他也到了该娶妻的年岁,倘若在京中直接成了亲,之后肯定要带着新婚夫郎回家,咱们总得给小两口准备喜房才对。 二老就这么被说动了——家中的房子原本就是在何似飞考中秀才后没多久盖的,着实算是新房,但对于从京中娶回来的夫郎来说,还是寒酸了不少。 也正是因为如此,家中房子才多了几间,即便是何似飞和乔影带了人回来,也能住得下。 - 余枕苗将众人安排好房间内,便继续回屋休息,“家中二老和主子为诸位已备好小菜接风,稍显微薄,还望诸位不要介怀。” 乔初员等人立刻感谢。 余枕苗见了乔初员的态度,心下稍安——看起来乔家小少爷没发脾气,应该是对此还算满意才对。 乔影将余枕苗的表情和近似尽收眼底,当晚躺在床上,还在何似飞耳边嘀咕:“那个管家我认识,我当年想要拜师余老,应该让乔初员给他施压过,进而看他的眼神,恐怕以为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一不留神就会大发脾气,让你无力招架。” 乔影有些气馁,但一切又都是当年的他做过了,这会儿也无处辩驳。 谁能想到,缘分当真这么巧妙,让他和乔初员有朝一日得过上看余枕苗眼色行事的日子。 何似飞轻轻揽着乔影,他能从自家夫郎口中听到风水轮流转的新鲜与一点点认命,却没有一点难堪——当年又不是结仇,没必要在乎面子场子。 乔影想得开,见到家中长辈准备的饭菜便忍不住多吃了两口,待回过神来时,肚皮已经吃得不能更饱。 何似飞没拦着他吃,只是在乔影吃不动的时候,把他解决掉所有饭菜,盘子里特别干净。 乔影眼睁睁看着何似飞将饭菜吃完,他一边揉着自己的肚皮,一边看何似飞一点也没有隆起的肚子,当真觉得这世间好不公平——吃饭不撑肚子这都可以! - 翌日清晨,三位老人刚醒来没多久,何似飞和乔影就梳洗打扮妥当,在正厅为老人下跪奉茶。 雪点霜汐莹鹊三人也早早起来帮忙打扫本就干净的院子。 二老第一回见着乔影,见他身上没有寻常哥儿那种柔弱的妩媚气质,反倒是举手投足间带着英气和豁达,对他的第一印象可谓是十分好。 何奶奶甚至还因为紧张,看乔影看得差点没回过神来。 敬茶结束后,一家人准备吃饭,何奶奶才问了余枕苗:“昨日同余先生说话的女子呢?今日为何不见了?” 余枕苗也暗暗找谢九娘找了一早上,但着实时他一醒来就没看到谢九娘的身影——也不知道九娘为何要不辞而别。 余枕苗刚还在摇头,忽然就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女子带着一筐苍翠欲滴的枝叶从外面走进来,神情中带了几分欣喜:“回来了!九娘回来了!” 何奶奶当即招呼她一道过来吃饭。 一些安抚的场面话,比如‘不要担忧,就把这里当自己家,想住多久住多久’还没出口,就听到她那位新任孙媳妇惊喜地喊道:“师父!您当真在这儿。” 谁? 师父? 何奶奶微微怔愣在原地。 何似飞走到自家奶奶身边,给她讲述谢九娘和乔影之间的关系。 何奶奶听后开心的不得了,她原本就看这个孩子顺眼,没想到这孩子跟余老的故友还沾亲带故,那真是亲上加亲! “来来来,大家都是一家人,咱们一道吃个早饭,我也好好瞧瞧乔影这孩子。” 第180章 如果放在早些年, 何奶奶可能压根就听不懂乔影那句话是在说什么。 毕竟木沧县方言同北地广泛流传的官话还是相较甚远。 但近几年随着何似飞去县城念书,开始学官话,她和老伴儿经常找村口的写信书生请对方念信, 渐渐就能听懂一些官话的意思。 ——毕竟方言是听起来容易,可要落于书面上的话,却没有对应的文字,因此, 官话的普及还是很有必要的。 老两口自从何似飞小小年纪去县城,就想过要学着听官话, 日后孙儿不管是自个儿回家还是写信回来,他们俩就跟孙子能有些‘共同语言’。 只可惜这人啊,年纪大了,学东西就慢。而且又没有先生专门教, 加之周围又都是说地方话的,也没有一个良好的语言环境——连去年开始就跟他们住在一起的余明函和余枕苗平日里都是一口熟练的木沧县方言, 叫老两口实在找不到学官话的机会。 好在他们经常听余明函念信读文章, 对于官话大部分常用字眼倒是已经颇为耳熟。 自己这辈子怕是发不出来这等音调了, 但听别人说官话, 还是能听懂一二的。 何奶奶方才一听乔影叫谢九娘师父,一下子就激动起来,也忘了昨儿晚跟老头子商量的‘明日见到新媳妇不要多说话,咱们的方才媳妇儿也听不懂, 说多了担心人家笑话’。 她说完这句话,见乔影和谢九娘都看过来, 这才意识到木沧县土话难懂, 自个儿又在不经意间忘形了。 何奶奶担心京城大户人家出身的孙媳妇儿瞧她笑话,心头正要泛起一阵慌乱和尴尬, 就听到自家孙子也用木沧县地方话说:“孙儿昨儿个一进屋子,就知道爷奶做了我喜欢吃的烙饼,一个没忍住全吃完了,但显然还没吃够,不晓得今日早饭有没有?” 何奶奶是真心疼爱孙儿的,听闻他的问话,当即就把所有的尴尬抛在九霄云外,她拉了拉何似飞的手,说:“有,当然有,就知道你喜欢吃爷爷奶奶做的饼,昨晚可饿着了?你是大小伙子,饭量肯定大,我昨天说要给你房子里多放几个饼子,你爷爷还拦我!走,咱们快去吃早饭。千万可不能饿着肚子。” 何似飞跟着奶奶走了一步,转头用官话将奶奶方才说的邀请大家一起用饭,主要是想看看乔影的话说了出来。 乔影当下差点闹了个大红脸。 看得在院子里打扫的余枕苗啧啧称奇。 要知道,接近三年前,在木沧县城,单单是这位小少爷身边的随从小厮乔初员,他都完全不敢招惹,只能陪笑说好话。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当年一心想要拜师他家主子的小少爷如今嫁给了主子的学生——兜兜转转,小少爷也算是能叫他家主子一声‘老师’。 这可能也算是求仁得仁吧。 乔初员和石山谷同时也在院子里伺候,雪点霜汐莹鹊三个丫鬟则去厨房帮忙——虽说二老做了一些饭食,但她们家少爷作为新嫁过来的夫郎,第一次见长辈,哪有只吃长辈做饭的道理?因此,她们仨正紧锣密鼓的煲汤做菜,总得赶在开饭前给桌上添几道新菜。 何爷爷见他们被自家老伴儿带的跑偏,全都往饭桌走去,整个人不免吹胡子瞪眼。 ——昨天明明商量好的,听说人家大户人家新媳妇嫁进来,都是要先给长辈敬茶,随后长辈再邀请新媳妇一道用饭。 他这个老伴儿一激动就把流程全忘了,只是按照上河村婚嫁的简单流程来走。 何似飞将奶奶扶到桌边,同时谢九娘推开了乔影的手,示意他别傻傻的站在自己跟前,赶紧跟着自家相公去伺候长辈,她自个儿虽然一把年纪,但能跑能跳能上房顶,用不着搀扶。 乔影跟在何似飞斜后方,陪他又扶了何爷爷和余老入席后,就被何似飞拉着退后一步,随即,两人一齐跪下。 何似飞干净利落的给长辈们磕了头,直起身,说:“爷奶,师父,谢师父,孙儿在京中贸然娶妻,还请爷奶、师父见谅。” 说完,他又磕下头去。 乔影跪在何似飞身边,他相公怎么做,自己就跟着做。 何爷爷按住了老伴儿想要搀扶俩孩子的动作,道:“你能寻到相约至白首之人,我和你奶奶高兴还来不及。何谈见谅?” 他说着夹杂着官话的木沧县方言,语速挺慢,即便是不大懂方言的乔影,也能猜出其中意思。 何爷爷说着就笑眯了眼睛,看向乔影:“似飞家媳妇,你很好……你能跟着咱们似飞,让他一路安心科举,我得谢谢你。” 乔影那能承这个谢,连忙摇头。 何爷爷却十分固执:“该谢的,你和似飞的事情似飞来信中都写了,说最开始他雕刻木雕,就是你出了高价买下的。这才有了他能在县城安身立命的银钱。似飞能考中状元,你功不可没。” 何似飞听着爷爷的话,目光不着痕迹的在老师面上划过,心中有了决断。 ——爷爷这番话肯定是他自己想的,但话语润色,必然少不了老师的帮忙。 想到这里,何似飞忍俊不禁之余,心里头又被酸涩填得满满当当。 他爷奶是因为疼爱他,便爱屋及乌的疼爱乔影、重视乔影,才有了这份早早打好腹稿,很可能还背诵了好些遍的话语。 何爷爷继续说:“你和似飞相识于微末,他微末,你金尊玉贵。你能帮衬、扶持他,当时我和老伴儿知道这个消息,真相当面感谢你。如今你们两情相悦结为连理,日后如果似飞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他都没胆子去给我上坟!” 谢九娘听得震撼,甚至来不及遮掩面上的震惊。 她行走江湖一辈子,见过的人实在不可谓不多,但她总觉得村里的庄稼汉无非就是几个典型的人格——有憨厚朴实踏实肯干这类的,有小肚鸡肠总是盯着邻里家好事羡慕的,有好吃懒做靠媳妇儿孩子的…… 谢九娘原本以为何家二老就是第一个类型,踏实、节约,即便孙子高中状元,两位老人也没有表现出半分盛气凌人,十分的踏实。 但如今听他说这么一番话,二老的人格魅力当下就在谢九娘心里拔高了。 倒不是说这句话的意为让何似飞要对乔影好,一辈子不能辜负他,而是何家二老看得太透彻、太明白,喝水不忘挖井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有这样的爷奶,这样的师父,才能有如今精才绝艳的状元郎啊! 何爷爷见自家孙子面色郑重,只是看着他的眼神中带了几分担忧,估计是没料到他说‘上坟’二字。可村里比较富庶的家里,老人大都是五六十岁就没了。那些穷点的,偶尔得个伤风感冒,没钱医治,三十来岁就早早撒手人寰。 他今年都六十出头了,早已接受了现实。 如今唯一的孙子要功名有功名,要官职有官职,要媳妇儿有媳妇儿,就是让他这个老头子现在去把自个儿埋了他都乐意。 但这话何一年到底没说出来,他一心对孙儿好,孙子对他们的心思也不见得少,听个‘上坟’就郑重起来了,要是他再说多,估计会惹得孙子更加担心。 何一年继续对乔影说:“你选择嫁给似飞,我十分高兴。你和似飞在一起,可能前期会吃点苦,但这孩子——余老爷都说他前途不可限量,日后一定能享福的!” 乔影连忙道:“爷爷,我能嫁给相公,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幸。谈何吃苦?” 何一年以为他在说客套话,但心里也十分宽慰,毕竟听着孙媳妇儿一心对自家孙儿好,做长辈的哪有不高兴的道理? 乔影道:“我家中关系复杂,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但有一点我很明白,人的幸福与否,不是看家中银钱多少、权力几何。而是看能不能有归属感,能不能让人一看到对方就忍不住开心,想要为他奉献自己的一切。” 他说得也不是纯官话,而是夹杂了点木沧县方言。 昨晚乔影吃多了睡不着,缠着何似飞问问题,何似飞不厌其烦地详细给他讲解,就连木沧县方言都说顺了。 ——方言这个乔影其实已经跟何似飞学了七八日,有昨日一整晚的巩固,乔影自然说的更顺畅了些。 他向来聪明,加上此前又有二嫂嫂叮嘱过的让他学些方言,日后跟长辈好交流,乔影自然不遗余力地努力学,如今总算派上用场了。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48节 何一年听乔影这番话,自个儿也是大为感动,和老伴儿一起,一个扶着何似飞,一个扶着乔影,将他俩扶起。 “能得妻如此,是咱们家似飞之幸啊!” 偏房外面的余枕苗听着里面谈话声少了,赶紧招呼已经做好饭菜备在门口的雪点等人送菜进去。 她们刚一进去,就听到何一年爷爷高兴的声音:“早在十日前,朝廷就已经送来了你成为状元的好消息,当时爷就去给老祖宗烧香磕头了,咱们家出了个文曲星老爷……一会儿带着你和夫郎一道再去烧香磕头!” 她们没听到前面那些话,但光是因为这句话都高兴的跳了起来——自家少爷一路上战战兢兢,担心夫家长辈不喜欢自己,连带着仨丫鬟也提心吊胆的,现在一来长辈就说要带少爷去祭祖,那不就是认可了少爷的意思嘛! 何家人可真是好,比尚书府好多了! 第181章 就在何似飞一家其乐融融吃早饭的时候, 一些内容相近的对话同时发生在行山府府城内的各级衙门中—— 从知府到县官,早在何似飞金榜题名消息传来时,就收到了朝廷快马加鞭从来的公文。 里面写的是自个儿管辖境内今年考中进士之人。 这份公文在诸位官员心中有个心照不宣的名字——命里无时莫强求。 因为这朝廷喜报并非每三年都会有, 而是只有在自个儿管辖境内有学生考中进士,自个儿才能在五月底收到此公文。 要知道,朝廷每三年才能选拔出两百位左右进士,划分到全国一千多个县城下去, 得把进士们一个人掰成五份,才够平分。 因此, 对于一些文风一般、地处偏远的郡县来说,此地知府县官可能三十年才能收到一份这样的公文。 行山府还稍微好点,毕竟辖区大,又有一些家底不错的书香世家撑着, 每六年、九年还能偶尔收到一两封此类公文;但木沧县这个对于行山府来说位于犄角旮旯的小县城,那儿的县官基本上是没机会收到此类公文。 因此, 在当初余明函跟陛下闹出嫌隙, 告老还乡之时, 县官才会冒着大风险, 吩咐县学无论如何都要满足余明函的要求——三元及第余明函教出来的学生,必然不会差。 种豆得豆,这才短短不到五年,木沧县知县就收获了一份被他视若珍宝的朝廷公文! 知县开心的胡子都要翘起来, 要知道,他此生所收到的上一份公文, 可还是当年好不容易考中进士的尾巴, 被派到木沧县为官时拿到的。 这份喜报公文对木沧县知县来说意义非常重大。 他收到这份带着朝廷标志的公文后,心头激动, 指尖颤抖,解了好几回,总算将此公文解开,将其平坦在书案上—— 【绥州瑞林郡行山府木沧县牧高镇上河村何似飞,高中状元,三元及第。】 知县几乎要瘫软在原地,师爷本想安抚安抚他,但在看到‘三元及第,高中状元’八个字后,整个人也大为震撼,一时半会儿连伺候知县都忘了。 “了不得,了不得,随州余明函不愧是曾位及人臣的帝师!”师爷回过神来时,自家知县也堪堪回神,正在喃喃自语。 顿了顿,他的语调忽然兴奋起来,眼睛也泛起了精光:“咱们木沧县的状元!哈哈!三元及第!” 这可太好了,最近五年的业绩不愁了! 他就不信自己下一回述职评分拿不到‘甲等’! 有了此等业绩,他只要心思活络一点,手里也大方一点,定能调出这小小的木沧县! 知县想到这里,整个人控制不住的颤栗起来。 他得了何似飞这块‘业绩’,当即吩咐师爷:“快备下厚礼,本官今日就要去上河村登门拜访何家两位老人和余明函先生!” 师爷得了指定,赶紧下去办,他走到门口,忽然顿住脚步,道:“大人,可是算算日子,状元郎应该会在十来日之后才抵达,咱们要现在去拜访吗?” “当然,”知县道,“今日先登门一次,数日后何状元回来,本官还要备一份更厚的礼,再去登门。” 只要跟状元郎能打好关系,日后一定大有好处。 师爷回身瞧着自家高高兴兴的县官,自个儿心头却仿佛被压着一块巨石。 自家知县如今得了业绩,再看看他高兴的样子,肯定想要调离木沧县这穷乡僻壤。 届时朝廷定会安排新的知县接受木沧县。 虽说他们师爷这个行当,基本上都是世袭制,有句老话不是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在新官上任三年内,整个县城基本上可以说是师爷一手遮天,就连初来乍到的县官也不敢多加置喙。 到时就不是他们这些师爷伺候县官,而是把控县官了。 只有在县官站稳脚跟后,才能跟如今的知县一样使唤师爷。 按理来说此时对师爷来说是好事,可这群师爷们却没有一个表现出欣喜过望的样子。无他,本地知县勤勉又能干,他们这群师爷基本上没有什么需要操心挂念的,只要按照知县吩咐的去做就好。而且这位知县很上道,对他们的使唤也十分有度,把衙门里几个肥差都交给他们来办,他们能捞的到与以往一样的油水,又不用像以往一样跟县官斗智斗勇,傻子才想让这位知县大人离开。 师爷离开府衙,前去采买仪礼,回来时遇到了自家哥哥——同样是木沧县的师爷,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 就在这位师爷拎着仪礼路过自家大哥时,他听到大哥的声音:“我已经让人悄悄去劝夫人了,等夫人给大人说了此事,咱们最近再继续说道,说不定能让大人回心转意。” “劝夫人?”师爷怔愣。 “现在能劝动大人的,估计也就只有夫人了。” 话音落下,两位师爷擦身而过,一个进衙门,一个走出去。 进来的这位师爷却觉得自家大哥太异想天开了——自古当官之人,谁不想升官发财。如今有一个升官的机会放在自己面前,岂会不珍惜? 果然,就在何似飞回家的消息在县城传得沸沸扬扬时,县官又一次亲自带着厚重的仪礼踏入何家宅院。 届时何似飞一家人刚吃完早饭,何似飞在书房跟余明函汇报自己近月来在京中的所作所为,还有京中一些世家的动向。 乔影则伺候着二老在院中休息。 何家爷奶本就没讲究过高门大户那种长幼尊卑等级森严的的制度,这会儿乔影在身边说是伺候,其实就是大家一起围坐在石桌边,乔影偶尔给老人们端茶倒水而已。 何一年爷爷会说一点夹杂普通话的方言,乔影最近又跟何似飞学了点方言,三人虽然经尝说得牛头不对马嘴,甚至说了大半天才发现大家说的并非同一件事,但也能聊得开心又融洽。 渐渐的,乔影心头放下了忐忑,二老也不再拘谨,等到余明函和何似飞出来,乔影已经在二老面前背起了何似飞的文章——这些余明函和何似飞从来都不会跟二老细说,更不会给他们解释何似飞这文章里的意思,但一向脾气暴躁的乔小少爷此刻却表现出无比的耐心,给二老背诵并一一解释其中含义。 何一年爷爷惊叹:“这是咱们似飞的文章?” “如假包换。”乔影道。 “他才不到十七,就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我虽然不懂他那些用词,但孙媳妇儿,你说的这些意思我都懂,里面写得那些农桑建议,简直不能更好!”何一年继续说,“最近咱们青天大老爷正好在施行这个,哎呀,有了这等政策,有了这水车的改良,咱们地里的粮食产量都多了两成嘞!而且所交的水车费用才那么点,咱们现在家家户户都有余粮嘞!” 乔影背对着书房,再加上此刻又在用半生不熟的方言讲话,他得全神贯注才能说得更顺畅些,因此,倒没注意到何似飞和余明函已经出来了。 乔影说:“近期行山府的政策我也有所了解,知府之所以下定施行此措施,源头正是似飞的这篇文章。” 何爷爷更惊讶了:“怎、怎么会?” 乔影不知道何爷爷在问什么‘怎么会’,但反问长辈总归有些不大礼貌,于是他只能凭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往下说:“这不是他近几年的文章,这是相公考中秀才时所作,已经是两三年前的了。” “哦哦哦,老婆子你听见没,原来咱们似飞两三年前就已经提出这等意见了,那会儿他才多大,还是个娃娃嘞。”何爷爷笑得见牙不见眼。 何奶奶听乔影说官话版的方言还是稍微有些吃力,但凭着自家老头子嘴里偶尔吐露出的几句问题,大概也能猜出五分。 她跟着说道:“咱们似飞现在也还没……那叫什么,加冠呢!也还是个娃娃。” 何爷爷就喜欢跟老伴儿抬杠拌嘴,他道:“就你知道加冠?那都是那些书香世家的礼仪,咱们不看重这个。咱们似飞成亲了就真的是长大了,过段时间他都要当爹了,怎么还能是娃娃?” 俩老人一旦拌嘴起来,说得都是方言,语速又不慢,乔影只能听出几个字眼,完全猜不出其中含义。 何似飞则到底面皮薄,在老师偷来兴味目光的时候,长睫微微下垂,遮住其中一丝羞赧拘谨。 余明函笑着道:“这有什么?成亲生子,子嗣绵延,人之伦理常情。” 何似飞当然知道这个,他只是因为爷爷奶奶还把自己当孩子看才稍加不好意思的。 ——就是爷爷说的那句,他都成家立业,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当爹,该承担起更重的家庭责任,早已不是孩子了。 跟何似飞对视一眼,余明函读出了他心中所想,道:“你这个想法也没错,不过你可不能怪你爷奶,你就是成亲太早了,他们的想法还没转过来。” 即便是在农村,但凡读了点书的男子,基本上也都想等自己考过县试或者童生才会打算相看人家,娶妻生子。这时候基本上都弱冠左右了。 像何似飞这样明明读了书,却还跟着普通庄稼汉一样成亲这么早的,倒是罕有。 谢九娘正好从院子里路过,听到余明函这句话,斜乜了一眼他,看得余明函比何似飞更加拘谨。 何似飞:“……” 身为弟子,可不能言师之事,何似飞非常上道的转移话题,道:“我回来还没看过咱们家田地,最近不是加了水车么,老师,不如咱们一道去走走?” 第182章 其实就算不用师父说, 何似飞也理解爷爷奶奶的想法——毕竟他才成亲没多久,二老观念还没这么快转变过来,总会打心眼里把他当没长大的孩子一般疼爱。 对于不管是末世还是这个时代的何似飞而言, 他从来都不算在‘孩子’的范畴。 他在人人自危的末日时期都依靠自己挑起了家庭的重担,遑论如今这个太平盛世。 余明函年纪大了,耳力不胜当年,再加上谢九娘又一直看着他, 心头蓦地一慌,没听清楚方才何似飞给他台阶下的话语。他拘谨的站了片刻, 在谢九娘的目光中缓缓的转了头,对旁边一直没有开口,安心当布景板的余枕苗说:“咱们似飞长大了啊,听长辈说自己还是个娃娃, 就开始害羞起来了。” 余枕苗:“……”不,这种戳主人家心思的话题是他能插进去嘴、发表评价的么? 何似飞:“……”一腔好意终究是被辜负了。 - 与此同时, 木沧县的知县大人已经将自个儿备好的厚礼清点到第三遍, 确认再无疏漏后, 打算让师爷备车, 前往上河村。 忽然间,一个衙役匆忙跑来,见自家大人没上车,赶紧说:“大人, 属下方才打听到,那位状元郎这回并非一个人回来的!” 知县觉得这话有些奇怪:“本官自然知道他不可能一个人回来, 到底是状元郎, 身边带几个长随小厮丫鬟,都是正常的。” “属下、属下并非此意!” 县官正准备上马赶路, 那上河村地处偏远,还在木沧县的边边角角,他得坐两日的马车方可抵达,这会儿不欲浪费时间。 闻言道:“有什么意思都等本官回来再说,这会儿本官要去忙了。方师爷,本官不在的这些时日,县衙之事由你全权打理。那些不着急的断案诉讼之事,都等本官回来再一一审查。” 方师爷连忙道:“遵命。” 衙役眼看着自家大人的身影就要消失在马车厚重的挡帘后,一句话好不容易憋了出来:“属下的意思,是状元郎回来时,还带了自己在京中娶的夫郎!” “哐当”知县大人脚差点没踩稳,摔在马车里,衙役眼疾手快,从背后抱住自家老爷,才免得他摔到。 知县下车,扶了扶自己的帽子,语气中满含震惊:“什么!那状元郎居然在京城就早早成了亲?难不成是被榜下捉婿了?!” 说到最后,知县大人不自觉带了点羡慕。 他能当上知县,那也靠中过进士的,只是名次太靠后了些,加之没人脉没银钱,只能被安排到各个穷乡僻壤辗转着当县令,一当就是半辈子。 但他对那些京中高门世家榜下捉婿的场景也是十分了解和眼热,只可惜自己排名靠后,因此,即便是被京中之人看上,也都是一些普通家庭。 知县深知自己即便娶了京城女,死皮赖脸的留在京城,也只能一辈子当个别人的笔杆子或者幕僚,磕磕绊绊穷穷苦苦,看上峰眼色行事。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49节 那还不如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当个县太爷呢,至少在这里他就是百姓的天,生活自由自在。 想到这里,知县又重复了自己的问题:“榜下捉婿,哪家大人捉住了咱们状元郎?唉,我说五十多年前的余明函就是太耿直太不知道变通了,他要是像他弟子这样脑子活络,答应高门世家的捉婿,哪还有后来被贬的事情?定然是大权在握位及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衙役听得脑壳子发晕,却也记得大人的提问。 只是这个答案衙役哪知道,他只是因为老家在上河村附近,听乡里乡亲念叨,才知道的此事。他抹了抹汗,道:“属下不知。” “那就把你知道的细细说来。”知县说着,看衙役一脸抓耳挠腮的样子,觉得他估计也是一问三不知,于是匆匆打断,对师爷吩咐,“仪礼中单人玉枕改为鸳鸯枕,那套刻了迎春花的镇纸也换成刻着百合的,百合百合,百年好合,这个寓意好!” 师爷听着,连忙照做,却在转过头时,心里头沉了下来——自家知县如此讨好状元郎,那肯定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升迁了。 就算不能升任太守,估计也要去一些比较富饶的县城当县令。 唉,这年头师爷也不好当啊。 知县不知道师爷在想什么,或者说,他知道了但是懒得管,他这辈子就快要干不动了,自然得选个风景宜人、秀丽富饶的地方当差——这辈子他就这点追求了。 当初在余明函回乡的时候,他就想过从‘文风大盛’这点来做文章,以求木沧县城能出几个考中进士、再不济考中秀才的好苗子,到时候他再花点钱疏通疏通,指不定就能去个好地方颐养天年。 如今,何似飞不仅是进士,还是解元、会元、状元! 知县简直要喜出望外,他升迁可真是太有望了! 既然他要借着状元郎的名头升迁,自然得跟对方打好关系。 其实,退一万步,即便知县不升迁,也得尽心去同何家交好,毕竟何似飞三元及第,这就是妥妥的京官——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当官,升官指日可待。日后指不定何似飞再回乡,他还得跪地高呼‘大人’,因此,于情于理,登门拜访一事都得办妥了。 “哎呀,绥州余明函真不愧是帝师,当年随便筛选出一个弟子,这才着手教了几年,就能同他一样三元及第!”在准备仪礼的时候,县官独自一人喃喃自语,“要是我儿也拜在余老座下……不成不成,且不说如今余明函都快耄耋之年,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不复当年的精壮,还能不能有精神教学生都有待商榷,单单说如今有何似飞珠玉在前,动了拜师心思的人肯定不在少数,余老当年能位及人臣,可见其心思缜密,如今定然不会开这个口。因为这个口一旦打开,后面就再难收住了——” 师爷过来的时候,就听到自家知县念叨,“如今不比当年啊,当时余明函顶撞先帝,从堂堂帝王之师被贬回家种红薯,家里有些薄产的人都在观望,不大敢将孩子送来给他教——毕竟那可是得罪了皇帝的人,即便天子不记仇,难免有底下的官员想要讨好天子,就专门给余明函的弟子使绊子,让他考不中科举,一辈子当不了官。现在不一样了,当今陛下明显没有克待余老及其弟子。再加上还有状元郎这个‘师兄’在,这会儿自然有无数人想把孩子送去给余老教……这种情况,我实在想不出一个能把自家孩子送到余老门下的由头。” 师爷心想,感情您不仅惦记着升迁,还惦记着要把小少爷送到余老门下。 升迁这事儿不出意外定能成,但拜师余老……那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拜不了! 他重重的落下脚步,提醒知县大人身后有人,随后道:“大人,仪礼皆按照您的吩咐备好,现在时辰正好,不如当即出发?” - 何似飞陪爷爷和师父在田间散步,今儿个天气很好,日头直直从头顶照下来,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但何爷爷早已习惯了这等天气,精神矍铄,一把年纪的人走得健步如飞。 远处水车哗啦啦的响着,水花被日光照出莹白色。 余明函到底是年纪大了,步子迈的不紧不慢,何似飞跟在他旁边,堤防他一脚没走稳把自己扭伤。 何爷爷时不时便会蹲下身去拾地上掉落的零星谷子,高兴了还要折回到余明函和何似飞面前,说:“这一看就是老李家的谷子,他们家里人口兴旺,务粮食也用心,全村就数他们家的粮食最好——要是城里人来收粮食,就他们家卖得价格高。” 何爷爷说得头头是道,“似飞,往年都是咱们家粮食种的最好,这些年不达成了,不是因为我和你奶种不动,只是因为你有出息、有大出息,我和你奶就不再像以前一样劳神种地了。” 倒不是他自己给自己放松,就是何似飞自从去了县城赚到钱以后,平日里除了给他们送回来银子,还会写信叮嘱他们干农活别太累,不然身体吃不消。 放在以往,若是孙子这么给爷爷说话,作为一家之主的爷爷自然也是不大买账的。因为自古以来都没有孙子指导爷爷做事的道理。 但自从何似飞考中科举后,二老的心思就转变了——自家孙子那是认字的书生,是读书人,说得话自然都是顶顶有道理的,听孙子的准没错。 二老听从何似飞劝说,没有再一心都扑在地里之余,看着别人家谷子种得好,还是不免羡慕一番。 只可惜这种谷子就跟养娃娃没啥大区别,都得用心去养、栽培,才有可能长出喜人的效果。 “老太爷,又来散步啦?”村里人扛着镢头往回走,大老远看到何一年爷爷瘦高的身影,一下就认了出来。 走近了,才发现何一年身后远远还缀着何似飞和余明函,赶紧再次开口:“余老,似飞!似飞也回来了!状元郎!恭喜状元郎!” 何似飞笑着道谢,何一年更开心,在他道谢后说:“似飞说了,能在家小住一个多月,咱们日日都可以见到似飞嘞。” “这也太好了!”那人道,“那我可不得日日登门拜访,老太爷、余老爷、似飞,您们可别嫌我烦。” “怎么会,”何爷爷说,“当时似飞考中状元的喜报传回来时,我激动的差点不省人事,要不是你掐我人中灌汤药,哪还有今日!傍晚咱们就在村里简单摆个席,你可一定得来。” “这事儿您就别放在心上,我是在镇子里的医馆里呆了几年,要是那日有大夫在,肯定不会像我一样手忙脚乱的。” 何似飞还是头一回听到爷爷差点‘不省人事’的事情,在这人走后,立马看向自家爷爷。 何一年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余明函。 没办法,孙子可是皇帝钦点的状元郎,这一眼看过来,他那还能摆爷爷的谱。 余明函简单的说了一下情况,无非就是绥州道路难走,官差为了方便,走得是海河。不料那几日海浪大,船耽搁了几日,送喜报的日子就比隔壁州晚了不少。 县城里头有人说会元何似飞这回要么没考中进士,要么就是名次不好,总归,何爷爷听了后这心一下子就提了上来。 结果第二日何似飞中状元的喜报就来了,大悲大喜之下,整个人当场差点晕过去。 第183章 “海船颠簸, 耽搁了些时日?”在确认过自家爷爷身体健朗后,何似飞才想起来询问这个。 余明函道:“当时那些报喜官差是这么说的。” “京城到绥州的海线只有一条,从京城出发, 历时二十四日方可抵达绥州。为了避免偏航,每三日都会停靠在临近港口一次,”何似飞思忖着,“也不知道是哪段路不好走。” 余明函听着自家学生的话, 忽然感觉老脸一热。 他真是年纪大了,越活越回来了, 这等随口能打听出的信息送到嘴边都没问,只顾着乐呵了。 ——亏他还教似飞无论何时做事都要缜密万分,即便是把握不足的放手一搏,也得有西北风照看, 不然如何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草船借箭? 余明函问:“走海路确实能快些,不过你打听这个做什么?我听说你那夫郎在最安全的陆路各点都配了镖局和宅院, 一路走陆路十分舒坦。” 何似飞:“……” 何似飞自然不好意思说自己的那些小心思, 干巴巴道:“就……打听打听。” 余明函:“……” 好在余明函也知道照顾少年人那些稍微有些敏感的小心思, 并未深究。 三人继续在田垄边走走停停。 正走到一半, 何似飞听见有人高呼的声音由远及近:“不好了!不好了!李十九,你家娘子难产!现在你爹娘正在雇车,要送你娘子去镇上找大夫!” 小小一个上河村,到底是没有医术精湛的夫子的。 来人是个年轻小伙子, 声音如洪钟,急切地不行。 别说是何似飞了, 就连因为上了年纪稍微有些耳背的何一年跟余明函都听得清清楚楚, 已经走远了的何一年更是赶紧折回来,何似飞听到爷爷嘴巴里念叨着:“似飞, 你、你是不是乘坐马车回来的?马车是不是比牛车要快些?不若将车子借给他们用上一用……” 何似飞也正有此意。 余明函道:“马车比牛车更加宽敞平稳,再配上一个技术好的驾车师傅,那绝对是同阎王爷赛跑。” 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着急,而那喊话中的主角李十九郎却太过于无动于衷了些。 何一年道:“怎么回事,李十九怎么还不放下镢头,现在地里农活儿不多,也不用他天天守在地里头。” 何似飞虽然在村子里呆得不是很久,但有他去年回村温书得一段时间,因此对村里人得名字和长相还是差不多能对得上。他循着爷爷眺望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身量不高,但是颇为壮实的男子正拿着镢头——但绝不是努力种田的样子,好像只是不想听到那来人讲话而做做样子。 不等何一年帮忙叫李十九,叫人的汉子已经跑进,他太过于着急,见着几人连招呼都没打出来。 何一年见他憋得脸红脖子粗,道:“他好像没听见,你快去叫人。” “是、是。” 约莫过了几个呼吸的功夫,这个汉子跟李十九郎争吵的声音就随风传了过来:“你到底是不是人啊,你媳妇儿难产!要命的事情,你居然说就让她在家里生?” 李十九振振有词:“哪个女子不走这一遭?偏偏就她金贵?她以为自己是谁?” “你、虽说世间女子都得过这关,但你如此说道,难道真要不管你妻儿?” 李十九似乎被说动了些,来人赶忙趁热打铁:“即便你对你媳妇儿多有不满,但她肚子里现在怀着的可是你的儿子,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老李家的头个孙子就……你还不快去借车?” 两人拉扯着走近,那李十九郎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磨磨蹭蹭,来人甚至顾不上礼节,攥着他的手腕就往外拖。 李十九郎似乎是被拉痛了,嚷嚷:“你慢点,别着急,又不是你媳妇儿生孩子,你这么着急作什么?” “人命、人命关天!” “我都不着急,”李十九毫不在意,“她挺不过去只能说自己命不好——” 说话间,何似飞已经招呼来远远缀在他们身后准备伺候的石山谷,询问过自家爷爷此女的娘家在何处——确认同是上河村人且对此女颇为重视后,吩咐石山谷将马车借给此女娘家人。 这种时候,有娘家人在,倒比这男人来得更妥帖。 何一年听着何似飞的吩咐,担心此举会惹到此女夫家。 何似飞道:“爷爷,倘若将马车借给此人,由他这么磨蹭下去,还能不能撑到镇子上都未曾可知。” “可女子既然已经嫁了出去,跟娘家就不该牵连太多……”何一年道,“不然日后再夫家的日子怕不大好过。” 何一年到底活得年岁久远,考虑这种事情更加长远。 何似飞理解爷爷的说法,但可能因为自己曾生活在末世的原因,一直不大能理解这时代的‘女子或者哥儿就该为是夫家的附属品,为夫君奉献所有’的观点。 不过何似飞也明白,这并非单纯是个人的认知问题,而是这个时代所造就的——女子和哥儿嫁人后就该一心为夫家考虑,自己的钱给夫家花,自己为丈夫打理内院,甚至还得为他纳妾。 何似飞想,最压制人性的则是所有人都将生儿育女、开枝散叶的责任完全归咎于女子和哥儿。他们不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痛苦与难耐,也不管女子和哥儿是不是真的想要生下孩子,只管给对方洗脑“你不生孩子娶你做什么”,以此让她们无力去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做好了当人母亲的准备。 这个观念根深蒂固,其中不仅有时代原因,还有自打人出现起就有的性别原因。 这个问题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找到其平衡点,并非一朝一夕能找到解决之法。 就比如现在,何似飞三人都觉得李十九郎的做法完全不对,但他们仨作为外人,却没有对李十九郎置喙的权利。 这一趟散步,三人高高兴兴的出门,回来时精神头却都不大好。 何奶奶见状连忙走上来询问。 何一年爷爷瞧见院子里的乔影,担心这件事说出来让孙媳妇儿不安,便小声道:“一会儿回房给你说。” 但何爷爷低估了自己的嗓门——他常年耳背,自觉的‘小声’在院内其他人听来,那就已经是大声了。 于是何奶奶眼睁睁看着自家老伴儿自以为隐秘的说了这句话,就准备拉她进房的动作,整个人面色发木——这当真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说悄悄话? 却还是由着自家老头子的想法来。 何奶奶心想,俩老大不小的人当着孙儿的面一起折腾。 唉,这老脸以后往哪儿搁。 不过院内大家都是颇有眼色的人,都装作对此毫无察觉。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50节 何奶奶也只能由着何爷爷的动作随他进屋。 乔影不着痕迹的看着老两口拉着回屋,走到何似飞面前,小声道:“爷爷奶奶感情真好。” 何似飞道:“是。” 乔影的目光中带了羡慕,还不等他说什么,就听到何似飞又说:“我们老了,应当也是如此。” 乔影忽然间眼眶一酸。 他觉得这句话,比世间最甜蜜的情话都让人感动万倍。 房间内,何奶奶听了和爷爷的话,气得都要出门去教训那李十九郎。 ——对于这等事情,女子和哥儿通常更能共情,也更容易愤怒。 但还是被何爷爷拦住了。 世道如此,即便如今教训了那李十九郎,倘若他记恨在心,日后对自家妻子愈发变本加厉,那不是害了人家姑娘么?他们能糊了这一回,却护不了一辈子。 这种事最好由那姑娘的娘家出面。 如果双方都靠不住,他们再来主持公道。 当天傍晚,那姑娘的亲哥赶来何家道谢,说自家妹子生了,母子平安,幸亏有何家的马车,才能以最快速度赶往镇上——“大夫说再晚一点我那妹子就要保不住了,多亏了老太爷、余老爷、状元郎!” 说着,就要跪下磕头。 “平安就好,”余明函感慨,“这便是最好的消息。” 偌大一个汉子忽然就掉下眼泪来,他一抹脸,道:“是,幸好大人还平安。通过这回,我也算是瞧明白了那李十九的心,我已经放出话来,日后他敢对我妹子不好,我见他一回打一回。只要他不嫌丢人,我就打得他日后在咱们村抬不起头来!” 乔影这会儿才知道自家相公在此事中做了什么——只是将马车借给这位姑娘娘家人这么一个小小的举动,就暗含了不少意味。不仅帮了姑娘,还暗暗震慑了那薄情的李十九郎一家。 有何似飞的身份在,姑娘的娘家人在夫家能立起来,李十九一家也不敢再犯此类错误。 第184章 何似飞既已成家, 不可避免地会面临些家常琐事,但这些绝不是何似飞生活的全部。 甚至说,何似飞生活的一大半是朝堂之事。 可他还是会为了能多陪陪爷奶和老师, 每日在读完书、写完字后,跟老人一道去田间散步,偶尔来了兴致,还下地锄土。 余明函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心里乐呵——得徒如此,夫复何求! 他深知环境对人得影响。 自打他从县城宅院搬来上河村, 日日听在耳边、看在眼里的都是邻里琐事——今儿你占我一块地,明儿我揍你一拳头,再不济就是谁谁谁又去烟花柳巷,他娘子在家哭成了泪人儿…… 总归, 这种事有其趣味性,却也极易侵占人的心神, 让本就年迈的余明函更无暇顾及他事。 余枕苗深知余明函跟何似飞的感情, 悄悄对他说起这些话来也并不避讳。 “主人也曾跟我谈起过此事, 甚至曾考虑过要不要继续搬回县城, 这样还能日日念书,不同别人交往。但后来主人自个儿考虑了两天后便打消了这念头,他原话是——我现在一把年纪,日日念书、思考, 也念不出什么名堂,相反, 如果我回了县城, 似飞又不在身边,我必会时时担心他在京中过得好不好, 他如何在皇帝和乔家之间周旋盘桓,他万一走错一步棋该当如何……忧虑得多了,便会影响似飞气运。不若在上河村当个闲散野人,整日就看村里趣事,想读书来便读,不想读便溜达,我这边不为他做无谓的焦虑,只等他从京中传来好消息便是。” 何似飞以前是从不相信‘气运’说法的,但他连借尸还魂的事情都经历了一遭,对那些尚未被真理所证实的‘气运’等说法便不再一巴掌拍死,而是……偶尔听听,笑笑就过。 此刻见老师对自己看重到担心会影响自己气运的地步,心里一时酸涩,他微微偏过头去,问余枕苗:“余叔,老师今来身体可好?” 不等余枕苗回答,他又补充了一句,“望如实说。” 余枕苗一直跟在余明函身边,倒也并非跟不上何似飞的思路,他自觉何似飞问这个问题,定然是有他的打算和理由。 但余枕苗远离朝堂已久,对朝堂事不再敏感,一时半会儿也猜不出来。 他下意识问道:“少爷有何打算?” “我如今在翰林院当值,说的好听是官至翰林,不好听便是一个编撰文书的,按照本朝规矩,最早也得三年后才能评定正式品级,届时可以给父母长辈请封诰赦——”何似飞垂下眼帘,这会儿的他倒是露出了几分少年人孤注一掷的勇气和倔强,“即便老师不需要,但我也想给老师讨回他该有的封号。” “少爷您……”余枕苗愣在原地。一时半会儿甚至消化不了这个消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谢九娘听闻此言也是无比怔愣。 她这回真的并非故意偷听,分明是她被余明函气到了,找了棵树在上头休息,这俩人自个儿来到树下嘀嘀咕咕这么多话,她现下是下去也不是,继续听也不是。 何似飞道:“师父年事已高,近来我能明显感觉到他的疲态,我甚至还在厨房发现了一些药渣——余叔,关于师父和爷奶的身体问题,你一点都不能瞒着我。” 余枕苗闻言叹了口气,道:“我……少爷,那些药渣确实是主人的,但情况并非你想的那么糟糕,人年纪大了,这身体的小毛病就接踵而至,我请了整个绥州医术最顶尖的大夫来给主人问诊,得到的答案是主人身子骨还健朗着,就是得悉心调养,方可延年益寿。” 说完,余枕苗在心里感慨——自家主人当真是料事如神,猜到少爷会在私下里询问自己这个问题。而且早早让他备好了应答之语。 其实前面请大夫那些话都是真的,但大夫说得可并非如此,大夫说本朝八十岁的老叟拢共满打满算能有千人就不错了。这个年纪的老叟虽说身子看起来健朗,但哪一天睡过去便撒手人寰,谁也说不准。 或许人的极限就在这里吧。 天命如此,不可强求。 何似飞听闻此话,道:“既是调理身体延年益寿的汤药,那为何喝了药要偷偷埋掉药渣?” 余枕苗继续背主人早已相好的应答之策:“少爷,这点倒真不是故意瞒着你,就是大夫说年纪大的人喝了药就得埋掉,这样阎王爷才发现不了他们喝了何种神汤,自然而然就忘记收了他们。” 何似飞:“……” 余枕苗见何似飞没再多问,转身离开后,整个人总算松了口气。 当时他还听到主人让自己这般胡扯的回答,还十分惊讶,觉得此番话似飞少爷一定是不会相信的。但自家主人信誓旦旦振振有词,“对于似飞这样的孩子,你说的话越是离谱,他反倒可能越会相信。我这身子拖不了多久,能见着他三元及第,又考中朝元,还娶了一心为他好的媳妇儿,我这辈子也算圆满了。要是我能多活十年,不、八年、五年!再给似飞五年时间,他一定能位及人臣,大权在握,使我大宁版图再扩,繁荣百年!” 余枕苗当时听闻此话,心里比听到那些瞎扯的埋药之话还要震惊。 但凡熟读史书,都知道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虽天下太平,可周遭也有数十小国虎视眈眈。 他们地广人稀,又因土地原因不大适合种植粮食,兵力跟大宁没得比,因此也极为聪明的不跟大宁正面对打,他们都是靠出其不意的烧杀劫掠! 边关的将士们又不可能时时留意所有城池异动,往往在信号传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抢杀结束,早早逃跑了。 跑回自家,往沙漠里的犄角旮旯一钻,就是天王老子去了也找不到路。 曾有位将军看着惨死的百姓,忍不下这口气,冒进的率数千骑兵追杀进去,结果没几天就音讯全无,直到十年后,才有人在被风吹开的黄沙里看到这位将军及其麾下得力干将穿着的早已被风化的盔甲,还有尸骨上千。 余枕苗熟读主人编撰的《通志》一书,看过不少类似史料记载,也早已习惯了这等情况继续持续。 ——只要大宁国不亡,边关偶尔背骚扰骚扰也并非什么大问题。 余枕苗当时听到这些话,才忽然明白主人青年时位及人臣,却惨遭变法失败,背贬谪、罢黜、起复、再贬,却始终不肯和朝廷内保守派一样吹嘘本朝有大国之风。 ——是因为主人始终惦念着边关的百姓,希望国强民富,兵强马壮,这样才能让外敌不敢踏入自家疆域一步! 跟了主人三十余载,余枕苗在主人给他解释对似飞少爷的厚望中,才第一回明白了主人那颗为国为民的拳拳之心。 余枕苗看着似飞少爷远走的背影,心想,似飞少爷应当是能理解主人的想法的吧? 他忽然间想到似飞少爷这些年来的文章,脑子里蹦出一个无比大胆的想法——恐怕,似飞少爷从始至终,就跟主人的想法都是一致的吧。 - 何似飞这边虽说暂时被余枕苗的话给糊弄过去了,但这没有逻辑可言的话语,始终让何似飞安不下心。 可对于人的身体健康生老病死,何似飞又无能为力。 他只能姑且往最好的方面想,同时又做好最坏的打算。 ——倘若老师的身体坚持不到三年,他该当如何? 这个问题困扰了何似飞好几日,直到他在县学的同窗们登门拜访,何似飞忽然灵机一动,想到自己当初之所以能拜在余老门下,是因为他写的那篇内心剖析——他只求位及人臣,即便不是肱骨之臣,当个恣睢之臣又何妨? 想到这里,何似飞几乎要放声大笑。 是,他可以不走肱骨之臣那等正儿八经的升官之路,他就当个恣睢之人又何妨? “似飞、似飞,你跟他们关系很好?”乔影见何似飞如此开心,同样笑弯了眉眼询问他。 何似飞道:“确实关系很好,我跟你讲过当时拜在老师门下的情形,他们就是我当初在县学考教时遇到的,一路走来,大家感情甚笃。” “那我……” 何似飞牵了乔影的手,去迎接门口的陆英、周兰甫、沈勤益三人。 沈勤益无论何时都不会让何似飞失望,在陆英和周兰甫都有些局促的情况下,他仍同以往一样,熟稔地道:“这才大半年不见,似飞不仅考中了状元,还娶了贤妻,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勤益兄娶妻可比我早,”何似飞挑了挑眉,“兰甫兄,陆英,都快进来坐。” 短短一句话,五人之间的气氛瞬间活络起来。 只是其他三人都不大敢多看乔影一眼,毕竟那是何似飞的夫郎,他们这些外人不可久看。 因此,跟何似飞一道去行山府考过府试的陆英一时半会儿还真没发现乔影就是多年前曾让他羡慕过的‘知何兄’。 乔影倒是大概认出了陆英的轮廓,他这人从小就博闻强记,对人的相貌也是如此——更何况那会儿他对似飞来说只是一个初相逢初相识的过客,可陆英等人对何似飞来说可是玩伴、同窗,就是让乔影当时不注意道陆英都不太行。 何似飞亲自给几人倒了茶,完全没意识到多年前的陆英和知何兄还互相嫉妒过一番。 一个嫉妒知何兄能得到似飞的赠诗,另一个则嫉妒能同似飞亲密无间。 如今乔影已经真正同似飞有了世间最亲密的关系,忽然见到陆英,乍然想起多年前的想法,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当年的小烦恼以及希冀在如今都一一成了现实,不得不让乔影感慨缘分这玩意儿,当真是玄妙。 几人聊着聊着,不知谁说起了高成安,不可避免地就带出了陈竹,“高成安还未考中秀才,陈云尚也是,俩人还都心气儿很高,想在县城选一户家境颇好的姑娘为妻,但他们连秀才都不是,县城中家底儿丰厚的老爷自然看不中他们,就算是选个门当户对的商人,也比让闺女嫁个穷书生去给对方补贴家用要好。这件事不知被谁在县城传得沸沸扬扬,两人差点在县城呆不下去。最后,陈云尚还是找自家叔父做担,说自己定能在二十五岁之前考中秀才,终于娶了一位县城家境不错的姑娘。而高成安则说自己考不中秀才不娶亲。闹剧总算收场了。” “就陈云尚那样,陈夫子居然愿意为他作保,啧,亏我一直以为陈夫子刚正不阿来着,”沈勤益道,“幸好陈竹遇到良人,如今日子不知过的多好,就让那陈云尚自己烂下去吧。” 第185章 日子慢悠悠推后几日, 状元郎携夫郎归家的消息也传遍十里八乡。 何家也连续摆了几场流水席,宴请八方来客,不过, 比起之前何似飞考中秀才时不敢拒绝县官和乡绅仪礼的情况,如今的何家颇为硬气的对外宣告不接收仪礼,只想请乡亲邻里来吃顿便饭,分享喜悦。 ‘洞房花烛夜, 金榜题名时’两大喜事同时临门,二老和余老有时半夜都要开心得笑醒。 县官登门, 想借何似飞考中状元的名头累积功劳升迁,何似飞欣然允诺;知府大人也亲自登门,同何似飞交换名帖,谈论朝堂时事, 结束时知府甚至还将自己老师的名帖也给了何似飞一份,期待何似飞日后去了京城, 能跟老师联系上。 身边事也都如同草木一般欣欣向荣起来。 要说这几日唯一让何一年老太爷觉得不满的事情, 便是高家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旁系子孙顶着远房亲戚的名义, 邀请似飞为他们题字写匾, 甚至还想请何似飞将他们家孩子收做徒弟—— 他们觉得何似飞虽然是高高在上的状元郎,但再怎么说也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少年人最大的特点就是面皮薄,一旦将他捧得高高的,他便不好意思拒绝你的要求。 当时何一年正在院子里喂鸡, 就听到那位他都没多少印象的高家族叔在似飞面前不断叨叨:“哎呀,真不愧是英雄出少年, 何家出了你这个孩子, 可算是祖坟冒青烟——只可惜你爹娘早早过世,不能跟你享清福了。想我当年, 跟你爹还吃过同一碗饭——”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51节 何似飞一直垂眸敛眉的听着,不做丝毫评价。 那人继续说:“你爹要是看到你这么有出息,还不得开怀大笑?似飞啊,这是我家孩子,算一算也是你弟弟,你瞧着他是不是读书的苗子?要是他能有你一半厉害,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他考科举!” 何似飞闻言眼帘半睁,似乎在认真思考。 何一年爷爷已经气都不打一处来——什么叫你曾跟我家儿子吃过一碗饭,那整个行山府的青壮年一起服徭役,所有人都吃大锅饭,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如此亲密的事情?攀关系也不是这么攀的。 何奶奶则拍了拍老伴儿的手,小声说:“别着急,咱们似飞不是这种人人拿捏的软柿子。你且看着。” 果不其然,何似飞下一句话就是:“抱歉,这位叔伯,我不懂算命,不会看面相。” “……” 他显然没料到何似飞会接这么一句,整个人怔愣在原地,紧接着何似飞又开了口:“即便是我会算卦,也不敢断定任何未发生之事,毕竟‘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此事还得劳烦叔伯另寻高人。” 乔影听到这话,忍了又忍,忍得肩膀不住耸动。 不过他这会儿更背对着何似飞,旁人倒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乔影想,此前他就打听到自家相公在书生圈里有个‘清正耿直’的名头,据说这是因为自家相公一直都不人云亦云——除了诗会文会清谈会外,其它的酒会宴席一概不参加。 按理说这是一件非常容易得罪人的事情,但他家相公就能处理的十分妥帖,让人被拒绝了还心头十分熨帖,甚至觉得跟他关系更好了些。 “此前还是听旁人说他的这些往事,如今亲眼瞧见、亲耳听见他不着痕迹的推拒求上门的事,才发现他心里的称当真从不会歪。给人留了面子的同时,也强调了自己的立场。”乔影在心里头思忖,“这位叔伯很明显是想要借相公的名头来给他家孩子铺路,相公这么回答简直是绝妙。” ——况且,他家相公也并非是拒绝了所有想要借他名誉的人,那位县官就一心想要升迁,自家相公不也是十分爽快的答应了么?还有,县学想要自家相公的题字做匾,不也当场就应下了吗? 今日这个不一样。 摆着长辈的谱,说着教训的话,还想求旁人做事,当真是痴人说梦。 接连应付了几日登门拜访的街坊邻里后,宴席布到了尾声,何家也渐渐重回清净。 何似飞同乔影在家好好陪了爷奶和师父一个月,很快就到了该重新启程回京的时间。 乔影能感觉到,虽然自家相公不说,但最后这几日,他真是将时间一寸寸掰开了,按照一盏茶一盏茶来算的。陪爷奶打稻穗,喂鸡,为他们画肖像图——虽然自家相公的画技着实一般,但越是没学过什么技巧的画手,在倾注了无数感情后,反倒越能画出神韵和情感。 老人家年纪大了,都睡得早,在三位老人睡着后,画了几幅肖像画的何似飞忽然心念一动,将自家小院、院里之人、之物一个个都画了下来。 这样,日后他去了京城,也能睹画思人。 ——毕竟,此番一走,那真是数年都不得再见了。 一方面是朝廷官员的休沐假期实在太少,另一方面就是车马太慢了。来回一趟最少三个月,他夏天动身回故乡,等到自个儿再抵达京城时,来时的满树绿叶都已经开始枯黄掉落了。 此刻,在上河村,何似飞跟乔影拜别了列祖列宗的牌位后,又对着爷奶和师父再三叩拜,才起身准备乘坐马车。 何爷爷原本一直都很镇定,就在自家孙子和孙媳妇转身的一刹那,何奶奶忍不住超前一步,似乎想要拉住两人,登时,何一年爷爷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余明函看到二老哭了,自个儿眼眶也湿润起来。 如今一别,不知道下回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 或许……会天人两隔吧。 越是往这方面想,余明函的眼泪就越止不住,居然有两行清泪顺着老迈的面皮滚落下来。 何似飞自己也是强忍泪水,攥着乔影的手捏得很紧,他原本不想让自己惜别的情绪感染到爷奶,这才一直没有转过头,但当何似飞忽然听到奶奶的啜泣声后,再也控制不住,转身对爷奶和师父又磕了三个头。 旁边的许昀信也在悄悄抹眼泪,但他比较理智,知道现在时辰不早,不能再继续耽搁。此前为了多陪陪长辈,何似飞跟乔影将回程时间一压再压。如今只剩下四十日的回程时间,今儿个如果被耽搁掉,四十日后不能顺利抵达京城当值,那就是罪过了。 就在他想要提醒何似飞的时候,只见何似飞霍然起身,斩钉截铁道:“孙儿不孝,不能在爷奶和师父膝下尽孝,他日孙儿携夫郎归来,再向爷奶师父请罪!” 语毕,不等三位老人回应,何似飞就扶着乔影上了马车,自己也跟着上去。 许昀信给车夫一个眼色,他当即吆喝一声,随着车轴‘嘎吱’一声转悠,这趟温馨又祥和的归家之旅彻底进入尾声。 熟悉的村庄被一点点抛在身后,直到马车转了个弯,再也瞧不见上河村,乔影这才放下车窗挡帘,将脸埋进何似飞的胸膛。 不仅是何似飞,就连他此刻也是对三位老人及其不舍。 ——对乔影而言,应该是四位老人,不过在他师父谢九娘着实闲云野鹤惯了,又特别不喜欢这种送别场景,每当这种时候她都不知道在哪儿躲清静。直到所有人都走了,她再一个人悄悄出现,看着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地儿凄清一片,独自将物是人非四个字往肚子里咽。 乔影在何似飞怀里闷闷的道:“其实我大概能记得祖父在的时候,是多么的疼惜我。只可惜后来记忆就被爹娘的不管不顾填满,渐渐将幼年时的欢乐掩盖起来。最近在家里住了一个月,爷爷奶奶都对我很好,让我渐渐想起那些早年被尘封的记忆……真好,爷爷奶奶和两位师父都很好。” 何似飞一直闭着眼眸,只是在乔影过来抱他的时候,也回抱着乔影,此刻听完乔影的话,他嗓音低低的应了一声:“嗯。” 乔影听出了何似飞声音里隐约的破音。 他这才意识到,自家相公往日看起来再怎么靠谱能干,仿佛天底下就没有什么事儿能难得住他,但他到底还是个即将十七岁的青年。 第一回经历这种‘身不由己’的背井离乡,远离年迈的亲人,心里头怎么可能好过。 ——此前虽说也会去府城、郡城、京城赶考,但那都是只考一会儿,一两个月后便能回来,不像现在,一别后再难相见。 乔影从何似飞怀里挣扎出来,直起身,自个儿用力重新抱住何似飞,对他道:“今天相公可以当一日的何小公子。” 就当那个年纪轻轻便离开家人的小公子,而不是能给他依靠的相公,乔影说,“我还是晏知何。我们依旧像以前一样无话不谈,你心里难过就哭,我长你两岁,吃过的饭比你稍微多那么一点,说不定有些人生体会可能能给你提供宽慰。” 乔影说完,忽然像到自己背诵过相公写的那么多诗赋文章——别说是治国之策、人生感悟,就连对花鸟虫鱼的感慨都是他所望尘莫及的。 唉,他好歹比相公大两岁呢! 原本想要补救一下自己那番话,却不料何似飞当真将自己的脸埋进了乔影的颈窝。 过了不知道多久,乔影感觉自己的肩膀微微有些湿润。他只是轻轻拍着何似飞的背,垂眸看着自家总是冷静自持胜券在握的相公那被蹭乱的发髻,乔影忽然感觉心里被一种莫名的暖流填满。 他也好喜欢这样偶尔露出脆弱情绪的相公。 傍晚,两人住在海棠镖局。 乔影原本以为他们奔波一路,再加上情绪又起伏的稍微有些大,可能不会做其他事情——就连洗澡也可以被推到下回,总归今儿个先休息吧。 没想到一进屋子,他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目之可及便是自个儿熟悉的海棠镖局统一布置的床帐。 十八岁的哥儿身形匀称挺拔,骨架不算纤细,却极为挺拔,加之常年习武,身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 精致、漂亮,比最美的艺术品还要天然去雕饰。 此刻,哥儿紧咬着牙关,为这艺术品更添一份力量感。 只是偶尔颤动的呼吸泄露了他此刻的情况。 窗外有麻雀扑棱翅膀的声音,月明星稀,明儿个应该是个好天气。 何似飞一觉起来神清气爽,乔影则在马车上睡到了日上三竿——他完全不记得昨晚有没有让丫鬟来伺候,也不记得到底什么时候结束。 乔影颇为懊恼。 昨晚应该是他们成亲以来折腾最狠的一日,可他懊恼的却并非自己被翻来覆去的折腾,而是他不记得具体的细节,还有神情恍惚时何小公子在耳边轻声诉说的承诺。 好像有那么一句:“我会永远对你好。” 好像有。 第186章 按照何似飞的计划, 车马一路行驶的十分顺畅。 不过短短三日半,便抵达最近的港口——从这里,他们将乘坐工部建造的海船一路北上, 直至抵达冀州。 “原本的行程应该是在今日傍晚赶到港口,少爷让咱们每日清早早出发半个时辰,今儿个便早抵达小半日,还能在此稍事休息。”雪点捧着糯米桂花糕, 一口一口的咬上去,顾不得咽下, 继续说,“方才在马车上我就闻到了这甜滋滋的糕点,还以为路过后就再也吃不到,没想到咱们能在这儿休息一个晚上嘞。” 这也正好给了她在街上溜达闲逛买糕点的时间。 霜汐跟她感情好, 笑着道:“你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哎呀, 就是太好吃了嘛!”雪点几口便吃完一整块糕点, 将剩下九个揣在怀里, 说, “这儿的糕点虽比不上京城的精致淡雅,但就是因为厨娘敢放糖,才让喜食甜食的我欲罢不能。嗷呜,太幸福了。” 莹鹊听了倒多出几分向往:“我从没吃过京城那些精致的点心, 听说那些点心的馅料极为考究,味到不能甜到发腻、也不能淡雅无味。最好是一口下去, 入口之感让人心旷神怡, 同时还得有回味余甘。” 霜汐这些时日跟她也熟络了起来,道:“哪有那么神乎其神——呜, 也许有吧,只不过再精致的糕点,到我等口中,都没有少爷姑娘们细品的情致与雅兴,那不是等同于对牛弹琴嘛。” 莹鹊跟着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来京城之前,教我的妈妈说京城贵公子姑娘们能将小小一块点心足足吃一整个下午,中途还不带停的。妈妈让我做事踏实稳重些,切不可再性急。可我想啊,即便是我再怎么慢慢悠悠,也不可能有少爷姑娘们的雅兴,仔细品咂那些糕点。” 雪点道:“就是就是,咱们虽说不像普通丫鬟一样有干不完的活儿,但咱们总得时时刻刻关注着少爷和姑爷,将主子们伺候好了才是咱们的本职,哪有心思去品味那些呀。” 顿了顿,她拍拍莹鹊的肩膀,“不过,咱们少爷和姑爷都是极其大方的主子,待回到京城,肯定又有不少上好的点心——很多时候,咱们少爷连看都不看,就让咱们端下去分了。那些点心的品种很多,莹鹊姐姐你以后可以慢慢吃了。” 莹鹊登时心怀向往,重重地点头。 乔影给了她们仨半下午的假,自个儿则跟着相公去渡口向渔民打听前几月的海上动荡。 何似飞想,要是简单的海浪起伏倒也还好,但就担心是海上有流寇。 如果海上真有流寇,他明日就启程去罗织府,沿着运河一路北上——内河总比外海安全多了。 但因为内河的路径并非笔直,遇到高山鲜有直直从中横穿而过的,大都是蜿蜒盘绕,这便增加了距离;加之偶尔路过城镇,河上总有无数做买卖的小贩,加之遇到城镇时河道一般都会变窄,客船想要穿过这些地方,往往都要多费些时间。 两相叠加,内河线路着实比海河线路多耗费不少时间。 但如果海上当真有流寇的话,何似飞肯定还是二话不说就选择内河,毕竟安全才是排在第一位的。 他这回早早抵达渡口,也是想要多询问一些人,打听海河最近的情况。 当日渔民因为经常接待远道来客的原因,对朝廷流行的官话还是能听得懂并表达出来的,虽然他们经常表述的词不达意,但根据上下文前后语的意思,还是大概能推断出其中含义。 “少年郎,你们要去哪儿?”何似飞跳上了一位船家的乌篷船,他立刻端着桃子出来热情招呼。 何似飞盘膝坐在船舷上,招呼着乔影下来挑桃子,自己状似无意的说:“我们想往北走,具体去哪儿还没确定,但是听城里的百姓说北上的路最近有些不安宁。” 船家听到这话,神情间的错愕不似作伪。 “怎么会?要说安宁太平,咱们大宁国可是当仁不让的。” 何似飞心下微微放松,那应该就不是海上流寇的问题,他继续追问:“欸?那怎么跟百姓们的传闻不一样?” “百姓们的传闻都不大可信,”船家见乔影挑了几个桃子后索性将他端来的一筐全要买掉,整个人大喜过望,说话时也带了更多的轻松自在,“什么传闻到了百姓嘴里,传一圈下来意思肯定就大相径庭了,这种事做不得信。但公子方才说得百姓们道北上之路不安宁,我倒是大概知道他们为何作此传闻。” “愿闻其详。” “其实‘北上不太平’这句话可以分好几个意思来理解,一种是路上不安宁,可能会被穷凶极恶的流寇盯上,人财两口;还有一种,就是海上天气变化无常,即便是皇城里的老爷们所建造的大船,在极其残酷的天气下,也不一定能载着大家生还。”船家刻意放慢了语速,努力让自己能表述的更加清楚明白一些,“不过,就凭着最近几年来的经验来看,流寇没有,海上气候也还一直都不错——海船都是每三日就要靠岸休整,如果遇到恶劣的气候,不出海就是。” 乔影听着,缓缓点了点头。 船家对这位出口阔绰的少年十分喜欢,话匣子已经开得不能更大,他说:“不过,我倒是可能知道为何城内会有还穿不安全的流言蜚语传出。” 他没有卖关子,只是因为有思考和表述的时间,若是让急性子的人来跟他交流,恐怕能着急的抓耳挠腮。 船家继续道:“唉,其实就是两个多月前,前往绥州送喜报的官老爷们就因为海浪的原因,在海上耽搁了好几日,最后好不容易靠岸下船,百姓们不明就里,掐算一下时间,还以为他们在海上遇到了倭寇。” ——“贼人可真大胆,连官爷的船都敢下手。”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52节 其实他们哪知道,根本就不是官爷们遇到了流寇,而是因为沿途经过的一个港口地震,连带着影响了海浪的起伏和流速。 “别看官船巨大,但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那真的什么都不是——我常年出海,曾看到幼年时经常去玩的小岛被海浪覆盖,再也不见踪影。小岛在海浪面前尚且毫无还手之力,比小岛还要小上无数的官船,更是什么都不算了。”船家道,“好像也就是这件事后,城内才开始流传起各种海上危险,普通人不要随意出海的论调。” 听到这里,何似飞的心几乎已经完全放了下来。 只要没有人为危险,何似飞觉得剩下的海浪危险便是他可以承担得起的。 毕竟如今大家行船都极其小心,每三日还要重新靠岸调整呢,海上的情况再复杂,对船只的影响也不算特别大。 但何似飞也并没有完全就信了这位船家的话,他和乔影又询问了其他人的想法,得出的结论都是——前面有个渡口两个月前好像地震了,现在已经都好了,不用担心乘坐海船还有其他危险。 问完所有的问题后,天色已经被橘红的云霞铺满,光芒照进人的眼瞳里,像是给眼睛里画了一幅画,澄澈清亮,乔影方才不小心看了自家相公一眼,就盯着他再也移不开视线。 何似飞抬手在他眼帘上挡了挡,遮住乔影看向自己的视线。 眼前一黑,乔影丝毫不觉得羞赧——相公好看,他看自家相公,何错之有? 乔影眼睫眨了眨,蝶翼一般的睫羽在何似飞掌心刮了刮,轻微的痒意传进心田。 乔影看不见何似飞,但他能感觉到自家相公正在微微倾身,鼻息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他这会儿才忽然感觉脚底生根,心头剧颤——这可不是在房里,这是在外面!大街上! 正胡思乱想着,乔影听到何似飞的声音:“再看下去,明日我抱着你登船。” 方才还理直气壮觉得自己不会脸红羞赧的乔影登时耳垂就烫了起来。 ——无他,他相公当真是太会折腾人了。这个折腾不单单是指少年里体力好不知疲倦,而是他偶尔将头埋在自己的脖颈或者肩窝里,用犬齿叼着一小块皮肉,细细又轻柔的撕咬。 疼痛让人颤栗,内心疯狂生长的想法又让人沉沦,尤其在自己可以完全包裹住喜欢之人的时候,那种心里的满足感,光是稍微想一想,就让乔影鼻息不稳。 何似飞:“……” 他咬了咬牙,继续小声说:“阿影,你故意的。” 如果此刻何似飞移开自己的手掌,定能看到乔影迷茫又潋滟的双眸。 ——他哪里故意了? 最终,为了明日自家夫郎能顺利登船,何似飞到底没折腾人太多次,乔影自小习武,体力好,再加上最近已经习惯了自家相公的力度,完全能做到将自己完全打开,倒也没受什么痛苦,两人梳洗后盖着棉被纯聊天。 “我感觉……”乔影将自己的手放在小腹,下半句还没说出口,何似飞就惊得从床上坐起,不可置信的看着乔影。 第187章 怀孕初期, 一般情况下,在有明确的孕期反应或者是被大夫号脉诊断出怀孕之前,怀孕者大多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了的。 这点看过不少文章的何似飞是知情的。 毕竟怀孕初三十到四十日, 孕夫/妇是没有丝毫反应,甚至脉象上也难以诊断出来怀孕了的。 但根据何似飞曾为了广泛涉猎所读的文章中描述,又有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出现在这些孕夫/妇身上。 那就是当他/她们被确诊怀孕,在大夫推断出具体确切的怀孕日期后, 他/她们又能准确记起一个多月前的那日,自己身体有了何种反应, 或者说是反常——比如那日忽然想饮酒、忽然想吃自己不大能吃的辣味…… 这种现象被医书记载下来,却因为研究此情况的医者太少,一直都没得出个结论。 只能说,怀孕者可能会在怀孕初期有类似‘灵光一现’的预感。 但那会儿她/他们自个儿可能都意识不到自己有了身孕。 有意识不到的, 那就自然有能意识到的。 何似飞从来不吝惜对人体本能的尊重和求知,自然对乔影的反应极其看重。 刚刚经历了一场强势中带着无尽温柔的酣畅淋漓的事情, 乔影躺在床上, 身体连动一动都不想。 可在自家相公从身侧微微起身后, 乔影身体立刻有些紧绷, 并非紧张,而是一种下意识地反应。 他抬眸,目光直直看进何似飞的视线中。 何似飞没穿中衣,少年人的身躯、锁骨、肩颈就这么坦荡的展露在乔影面前, 他这回总算是知道紧张是何意——以往两人如此坦诚相对的时候,都是在准备睡觉, 动词。那会儿乔影也在期待着接下来的事情, 自然不会紧张。但今儿个他家相公显然没了继续的打算,就因为他一句‘我感觉’, 便对他的反应如此重视,乔影呼吸都稍微停顿了片刻。 他连忙道:“我可能感觉也不太准,但我……感觉,可能有了孩子?” 他磕磕绊绊,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 ‘咚——’ 何似飞得到了最终结果,手臂没撑住,即将直直栽在乔影身上。却因为他那句‘可能有了孩子’,又不敢压着他,情急之下,翻了个身,居然掉下床。 乔影:“……” 他连错愕都顾不上,起身连忙弯腰去看。 同时门外也传来了些许动静,雪点和莹鹊她们好像想要进来。 何似飞喊了声:“没事,不用进来。” 姑娘们立刻在门外应声,这会儿,何似飞才从床下起身,乔影赤着脚站在地上,就要去点灯查看何似飞是否摔着。 何似飞将他拦腰抱起,放在床上。 乔影还在他怀里扭,要检查:“别闹,让我看看。” 这回真的丢人丢大发了。 何似飞怎会依从,他安顿好乔影后,随手拿了块布巾,在身上擦拭一通,也钻进被子,将乔影抱个满怀。 乔影还在担心:“真没事?” “没事,这床如此矮,又没有脚踏,想磕也磕不到哪儿去。”何似飞浑不在乎。 乔影杏眸瞪大:“那就是真的磕着了。” 他力气也不小,再加上何似飞这会儿不敢对他太过用力,以至于乔影还真的挣扎出了几分,“让我看看。” 何似飞说什么也不能让乔影就这么点灯。 不然明儿个传到许昀信、石山谷他们耳朵里,还不知道成什么样。 曾经在科举考试时的何小公子可是连当着官差的面解手都不肯的——脸皮太薄。 乔影拗不过他——并非真的拗不过,只是何似飞到底比他小两岁,那些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他或许看不懂,要似飞一遍遍讲给自己听,但这种少年人的小小心思,乔影一猜一个准。 他一时又气又无奈,可除了任由他自欺欺人的躺着外,一时半会儿还真没解决办法。 可这样的何小公子又让他特别喜欢。 鲜活、朝气、少年气十足。 见多了挑起家庭责任、给他支撑和依靠的相公,还有在床事上绝对强势,让他毫无招架之力的相公,偶尔能看到他耍无赖的样子,让乔影当真不忍心强迫他去点灯。 于是,乔影选了个折中的办法,他靠近自家相公,指尖一寸寸从他可能磕到的地方摸下去。 同时还仔细聆听相公的鼻息——如果摸到哪儿鼻息不稳,那可能就是受伤了。 这种法子在乔影小时候自己排查自己哪儿受伤时经常用。 毕竟他小时候得不到爹娘的喜欢,只能努力去习武、习字,他以前觉得是因为自己不够好、不够努力,爹娘才对自己不闻不问的。 而习武哪是什么轻松事,多少男子都得在棍棒底下才能连出一身本事。小小年纪的乔影则是自己凭着强大的意志力,忍着痛苦,一遍遍甩鞭子、扎马步、走梅花桩,一遍遍摸爬滚打,新伤叠着旧伤,才有了如今的一身本事。 当年他身上新伤叠着旧伤,好多时候乔影都不记得自己具体受伤在哪儿,就是这么自己摸索,哪儿最痛那么哪儿就是最严重的,就该多上药。 乔影的出发点显然是好的。 但他忽视了一个点——对于一个受伤不重,甚至可以说没怎么受伤的人来说,这种举动,当真是……挑起另一种情感的催化剂。 乔影的手很快被按住,他也察觉到自家相公的鼻息……非常不稳。 两人此刻距离很近,乔影能十分清楚的感知到对方的反应。 当他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后,整个人脸‘唰’地一下红了起来。 “我……”乔影磕磕绊绊,“我没想做什么的……” 何似飞方才被乔影刺激了一句‘我可能有了孩子’,又被他在身上到处点火,这会儿却什么都不能做。 他心里默念着‘四大皆空’,嘴上说:“嗯,你没想做什么,我知道。” 乔影其实也有了反应,都说哥儿身体的反应十分迟钝,可他一遇到何似飞,一想到他的好,身体就无比诚实的表露出反应。 还没等他想好如何解决这场事情,就听到自家相公又说:“如果我现在叫冷水洗澡,明儿个会不会很没面子。” 乔影:“……” 他当下忍不住笑出声来,身体的反应却更为明显。但他没管自己,而是顺着被子不断下滑,直到将身体蜷缩起来,指尖稍有些颤抖着去解那些带子。 何似飞起初没意识到乔影要做什么——他从没逛过青楼酒巷,加上年纪又轻,结交的朋友、见识过的人和事都不算特别广,当真不知道世间还有这种情况。 但当乔影靠近自己的时候,何似飞就像打通任督二脉一样,无师自通的会意了他的想法。 何似飞当下微微躬身,双手扶着乔影的肩膀,力度不大,却不容置喙的将他拽了上来。 乔影从没想过自己会做这种事,但真到了这种时候,他发现以前自己觉得绝不会做的事情,好像都没有多难。 他基本上都没克服自己的心理压力,情到浓时,就想去做这些事。 自然而然地。 乔影刚想开口说没事,他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何似飞就再次开口:“等我十个呼吸的时间。” 乔影轻笑出声:“好。” 他睁眼看着自家相公,此刻相公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直直自眼睫垂下,眉眼的形状尤其好看。 “十。” 何似飞依然没睁眼,但从他故作镇定的语气听来,内心应当是在天人交战。 “九。” “八。” “……” “二。” 乔影自己也悄悄地深呼吸一下,正要继续方才没完的事情,就听到自家相公高喊:“石山谷,备水,冷水。” 外面守夜的石山谷显然也怔愣了一下,他连忙答应了,然后便是一阵细细簌簌的脚步声。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53节 待雪点等丫鬟和石山谷退下后,何似飞在烛光下起身下床,乔影也跟着坐起来,目光中的错愕和震惊还没消散。 ——不是不能丢面子的嘛! 他还记得在上河村时,余老……不对,老师给了自己一册当时记录了似飞在县学学习的册子,里面有写他第一次参加科举,也就是县试的时候,所有人都联排而坐,每人座位底下一个瓦罐当尿壶,他这个要面子的相公能强忍一日,每次都等到回家再急匆匆去茅厕。 当真是毅力可嘉。 为了面子也是不顾一切了。 可就是这样的少年人,却在这时候愿意叫冷水。 一时间,乔影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受。 但他能清楚的感觉自己在被珍重、在乎着,在被人正儿八经的捧在手心里疼惜。 何似飞洗完澡再回到床上,已经过了子时,可两人还是都没什么睡意。 乔影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似飞对自己的好,他拉着似飞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有些紧张的问:“相公,你想要孩子吗?” 说实话,何似飞想过乔影可能怀孕的事情,但却没想过怀孕后,再过十个月自己就能当爹,家里就会多出一口人的情况。 现在这种事情对他和乔影来说都稍微有些遥远,何似飞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乔影呼吸平静,心跳却无端加快,他在等一个答案。 何似飞能感觉到乔影的所有情绪都牵在自己身上,这也是两人朝夕相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 因此,他的回答便很重要。 “宗嗣繁衍,人伦常情,”何似飞原本拿出了自己殿试时的认真劲儿,却又在开了个头后,心中有了更简单直接的想法,“我想要你所期待着的孩子。” 不就是当爹嘛,不慌。 第188章 乔影听着何似飞的话, 原本稍有些忐忑的心思一下安定下来,他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柔和的月光从窗纱处透下,在地上画出菱形的格子。 床上两人依然在交谈, 乔影的声音很浅,带着困意:“其实,最早我听到生孩子三个字,总会下意识想, 生孩子好像很痛苦,我才不要生。京中人家大都有纳妾的习惯, 有些不愿生的主母便会抱回通房或妾室的孩子,养在膝下,权当自己亲生的。我之前想过,如果我嫁了人, 也可以效仿……” 说着,乔影不可以避免的想到了许久以前, 那个坐在树杈上遥想未来的自己。 那会儿他跟爹娘的关系还没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 至少面子上依然一派祥和。他也经常听娘在耳边唠叨让他早些嫁人的话语, 不自觉就会想自己日后找个怎么样的郎君嫁了。 但现在…… 乔影认真道:“我才不会给你纳妾。” 何似飞还在思考假如乔影真怀孕了, 该选择哪条线路的问题,冷不丁听到这句话,一时半会儿没跟上乔影的思路,目光稍有些迷瞪的看向他。 在这个对女子和哥儿要求甚多, ‘七出’之罪让人闻风丧胆的背景下,乔影说出‘不会给你纳妾’这几个字来, 该算是极为大胆了。 因此, 乔影本来心里头就没落在实处,加上何似飞给他的反应又如此疑惑, 让乔影的心愈发悬了起来。 幸好何似飞反应快,他将乔影抱在怀里:“我从未想过纳妾。” 乔影原本身体有些僵,却又在听到何似飞这句话后,脑袋在他胸口蹭了蹭,双手向下摸索,环抱住他的腰。 如果在乔影说觉得自己怀孕之前,何似飞甚至还想给他说自己其实也没有特别想要小孩子。 一是怀孕过程艰辛,生子又跟走鬼门关差不多,在这个医疗条件如此落后的时代,何似飞当真是不想赌;二便是他和乔影年纪都还小,又刚成亲不久,当真不急着要孩子。 但既然如今好像都有了,这话何似飞自然也不会再说。 只盼着一切顺遂。 - 翌日清晨,何似飞和乔影出门,忽略了石山谷和许昀信投来的好奇目光,登上前往京城的海船。 刚驶出港口的这段还算平静,海船很稳,一点颠簸的感觉都没有。 何似飞去船舷处查看船只吃水情况,回来时顺道喊了大夫去给乔影诊脉——这样的大型海船上,都会配备随行的大夫,给乘客调理身体。 雪点、霜汐、莹鹊三个丫鬟的房间就在何似飞他们隔壁,路过时,何似飞听到她们仨在讨论昨天叫冷水的事情。 “难道是咱们少爷忽然脾气上来,不让姑爷……这才叫了冷水。” “我看不像,咱们少爷那么喜欢姑爷,之前姑爷每回……咱们少爷都快晕了过去,身上痕迹也是……但那会儿咱们少爷都只是害羞,没有其他情绪。” “……我觉得霜汐说得对,”莹鹊说,“咱们少爷才舍不得姑爷去洗冷水澡。” 何似飞:“……” 很显然,这船并不怎么隔音,就连大夫也听到了她们仨的交谈。 何似飞心想,听就听吧,反正大夫不知道她们讨论的是谁。 刚想到这里,里面的三位姑娘显然也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谈话声戛然而止,很快鱼贯而出,对何似飞道:“姑爷。” 何似飞:“……” 大夫:“……” 何似飞在大夫稍有些愕然的目光中别开脸去,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片刻后,大夫指尖按在坐上海船后就有点晕船的乔影手腕上。 “何公子,令夫郎身体康健,并无不妥,可能只是忽然坐船出海,不大适应,待老夫开个方子,喝两副药调理调理,便能再次生龙活虎起来。” 乔影没听到自己想要听的,目光有些怔忪,何似飞善解人意的询问道:“多谢大夫,敢问拙荆可有身孕?” 大夫听到这话,眼睛微微瞪大:“并无……老夫问诊多年,最擅长的就是哥儿和女子生产之事,一旦有丝毫迹象,老夫可以说定能察觉。可令夫郎着实无此迹象。” 说着,大夫的手又按在乔影手腕上,仔细感知片刻,还是对两人摇了摇头。 何似飞站在乔影身侧,正要让大夫写完他说得方子后送他出去,就看到大夫挥毫落笔,一下就写了三张。 大夫道:“这第一张,乃是能帮助哥儿怀孕的,两位公子想要孩子,可以将此方子喝一个月试试。这第二张方子,则是得何公子喝,也是有助于怀孕的——这生孩子虽说是哥儿和女子操劳较多,但男子在其中也不可或缺……” 之后大夫再说了什么,何似飞都没听进去,他着实有被大夫的‘善解人意’惊讶到。 可这会儿方子都开了,天大的误会也只能自个儿将其往下咽,最后再笑着将大夫送走。 乔影原本还感觉身体哪儿哪儿都不爽利,好像当真怀孕了一样,但被大夫一语戳破后,整个人连晕船的迹象都没了,甚至可以去船舷上连翻几个后空翻。 当晚,何似飞在自个儿的日记上写下四个字——‘虚惊一场’。 具体过程他都没多记录,总归是一系列奇妙的误会。 这会儿他完全没想到,自己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会被后世历史学家们翻来覆去的不断研究——那位智多近妖的何首辅,位高权重的何监国为何要写下这四个字。 当时到底是发生了何事,才会让他‘惊’到。 第189章 闹了这么大一出乌龙, 何似飞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没想到连日以来旅途的劳顿早已让身体极度疲惫,何似飞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但他这一觉也没有睡多久。 大概是后半夜, 船只好像稍微颠簸了一下,何似飞猛地转醒,月色下他眼睛瞪得滚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显然刚才是被魇住了。 确实,何似飞方才做梦梦到一个跟他长相相似、约莫脾性也相似的少年叫他爹。 吓得他立刻从睡眠中苏醒过来。 受此一惊, 何似飞是再睡不着了,他索性悄悄起身,披上外衣,去了甲板。 夜晚的海面看起来总有几分可怖, 在月光、篝火照不到的地方,好像潜伏着什么远古猛兽一般, 让人不敢有过多窥探。 但这是对正常人而言, 对那些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船员来说, 海洋无异于他们的第二个家。 白天出发那会儿, 何似飞还听到有船员在兴高采烈的哼唱,计划着出完这趟海就给家里媳妇儿孩子带些好吃的回去。 可现在,甲板上的船员们却一个个神情委顿,何似飞明显的感觉到一股悲伤气氛萦绕在四周。 何似飞本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 但看着船员们这幅态度,很难让他不联想到自己所乘坐的这艘海船是不是出了问题。 他不急不缓的走上前, 靠在围栏上, 尚未开口询问,就有船员开口说:“公子, 晚上风大,您还是回去吧。” 何似飞长睫半垂,道:“初次登船,夜里睡不着,想找几位讨杯酒喝。” 方才开口的那位船员苦笑道:“公子,不是咱们兄弟几个不肯慷慨,只是白日里有客人带来消息,说俺们家中都遭了水灾,还不知道家里人在不在,好不好,受没受伤?现在得留着酒,万一有人染了瘟病,烧点酒好歹能辟邪。” 原来这群船员们愁眉不展,并非是船只出了问题,而是他们家中糟了水灾。 但这二者情况皆是同样糟糕,何似飞眉头紧锁,问:“你们家在何处,临近哪条河,县丞何人?” “啊……”那位劝说何似飞的船员一时语塞,挠挠头回头看自己的兄弟们。 其他人则没此人这么好的脾气,家中亲眷生死未卜,他们着实没心思跟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在这儿谈天说地。 “啊什么啊,咱们都是小老百姓,能知道里正姓什么都不错了,哪还管县太爷呢。” “我说公子,我们都是粗人,整天在海上讨生活,说话不好听您也别嫌弃,您小小年纪拖家带口,又带了不少书童丫鬟小厮来坐船,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您不懂我们这些地沟里的蛆虫的命。小少爷,我们是真不知道我们县太爷的名——” 何似飞神色不变,甚至就连他的目光都没什么变化,依然不带丝毫威慑,只是平静的落在说话的船员身上,但当他跟何似飞目光交接,愣是没敢把自己最后那个吊耳当啷的话说出来。 先前那个回答何似飞问话的船员见状连忙出来打圆场,对何似飞不断躬身,说:“小少爷,我兄弟们就是因为难过才出言不逊,请您不要往心里去。小的在这儿给您赔不是……小的们的家都是一块儿的,在泾琼郡的蘅湘。当年一起被老大带来出海,这才有了见世面的机会……” - 乔影醒来的时候,天色还稍微带着点暗色,他迷蒙的睁开眼,下意识往身边一摸,发现何似飞没在,当下就清醒过来,立刻起身。 舱内很昏暗,远处靠窗口的地方亮着豆大的一盏灯,从乔影的角度看去,能看到一根毛笔正夹在何似飞修长的指骨间,更显得那双手骨节分明,分外好看。 乔影见何似飞似乎在凝神细思些什么,便没打扰他,而是重新躺了回去,只不过这回他躺在了床外侧何似飞的位置上,侧着脸看他家正在落笔的相公。 海船到底比不上家里,隔音性能着实一般,当天色再亮一些的时候,外面的脚步声、交谈声、吵嚷声便纷至传来。 乔影见何似飞回身,以为他被这些声音给吵到了,谁料想他居然回头看向了床边,恰好跟看着乔影四目相对。 乔影:“……” 装睡被发现了。 他还来得及闹个红脸,何似飞就走了过来,重重倒在他身上的被子上,将想要起来的乔影压个正着。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54节 “你、你干嘛!”两人鼻息交接,乔影眼睛瞪得滚圆。 ——虽说他真的没有不想做什么,但这里是船上,外面那些声音都能如此清晰,可想而知,要是他们屋里有什么响动,恐怕外面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何似飞在他唇角亲了一下,闭上眼睛,紧接着传来悠长的呼吸声。 乔影半天见他半天没有动静,想必是真的睡着了,也不知道他半夜起来忙活了什么,在这样的环境下读书写字,当真是伤眼睛。 他想起来叫人去准备早膳,但何似飞压在被子上,被子又将乔影裹了个满满当当,这会儿即便乔影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越过何似飞起来。 ……主要原因是乔影其实也不太想起。 他看着自己身上的何似飞,唇角渐渐带了笑意,小声嘀咕:“外面都说状元郎年少有为,一见便使人惊为天人。关上门却好似没长大一般,天都亮了还在赖床。” 乔影伸出手,指尖轻轻的掠过何似飞长长的眼睫毛,“还压着我也不让起。” 正兀自嘀咕着,只见自己身上的少年人唇角缓缓上扬,乔影吓得赶紧收回手,“你、你在装睡?” “嗯。”何似飞连被子抱着乔影,在床上滚了一圈,让乔影换到他身上,说,“不然怎么能听得着夫郎念叨我?” 这地上要是有个缝,乔影当真是恨不得自己钻进去。 见乔影害臊的满脸通红,何似飞也不闹他,说:“本来是睡着了的,但我这个人的耳朵,平时别人怎么夸我,的确可能会左耳进右耳出,但倘若有人念叨嘀咕我,那我可都记到心里去了。” 乔影一下就笑了出来。 “那看来我以后得多多念叨相公。” 两人闹了一会儿,乔影觉得何似飞太少年心性,像个小孩子一样玩起来就没完没了,忍不住催促,“快起来,一会儿雪点她们来了,看到床榻这么乱,我们俩……” 何似飞面皮厚,道:“怕什么,我们已经成亲了。” 乔影不知道该怎么给他解释‘适度’这样的字眼,只能继续催促。 好在何似飞还算言听计从,依言起身,并陪着乔影一起整理了床榻,这会儿乔影终于有心思去想何似飞大半夜在写什么了。 何似飞倒也没瞒着。 乔影借着油灯去看纸上的字,才发现这不仅仅是写,何似飞甚至还画了一幅沿海的地图。 “咱们的航线图你不是早就研究过了嘛,怎么还大半夜画这个,难道是出什么事了?”乔影心思机敏,很快就想到什么。 “之前我考殿试那会儿,就听到宫里有人在讨论今年沿海多雨的事情,实在没想到,这雨已经引发了洪涝。”何似飞将昨晚听到的事情简单说了,并未多言细节。 “你打算怎么办?” 乔影有些担心,何似飞现在只是翰林,不算正儿八经掌权的,不少官员表面恭恭敬敬叫他‘状元郎’‘翰林大人’,但要说能听何似飞的计策,当真是很悬。 何似飞说:“既然路过此地,百姓流离失所的事情发生在我眼皮子底下,自是不能再坐视不理。我已经写了折子,稍后让许昀信为我送上京,交到几位阁老手中。倘若能准时回去,这封折子就不会出现在陛下案前;但若是要留在此地许久,只能祈祷阁老们为我美言几句了。” 这是解决的回京的事情,何似飞接着说,“泾琼郡、蘅湘,我昨夜想了许久,约莫想到此地太守和知县名讳、以及他们的脾性喜好。” 乔影吃惊:“太守知道也就算了,知县……朝廷知县、包括退位的知县,可是有上千人的,这些你都知道?” 何似飞比乔影还要吃惊:“这难道不是为官必背的么?” 乔影:“……谁要是与你为敌,朝堂上……啧……”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开心,毕竟厉害的是他的相公。 这些确实是余明函让何似飞背的,不过余明函说只需要记下一些大官以及有潜力可能成为大官的人就行了,但何似飞天生记性好,便把这些全记了下来,甚至就连哪个人对应的那个县都记住了。 但由于县令经常换,所以何似飞昨晚才想从那些船员口中知道他们县太爷的名讳。 不过没得到这个消息也无所谓了。 余明函当时看何似飞将这些一一默写,还说他不用花心思在这些小事上。 何似飞只说了八个字,余明函就随他去了。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何似飞自己出身卑微,自个儿就是个‘难缠的小鬼’,因此他更了解底层的人为了往上爬能做出何种事来。 只有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乔影最喜欢看何似飞聪明的无懈可击的样子,他忍不住在何似飞脸颊上亲了一口,笑着说:“我选中的人,当然是最厉害的。” 何似飞手臂一揽,将乔影抱在自己腿上,说:“嗯。咱们今日下午在泾琼郡的港口下船,你同我一起,不带丫鬟小厮,吃穿住行我伺候你,可好?” 第190章 乔影自然是答应的。 他对何似飞极尽喜欢, 别说不带丫鬟仆从只跟着似飞出门,就算是何似飞说他们俩现在私奔,他都乐意。 当然, 他们俩已经成亲了,犯不着私奔。 下午,两人在泾琼郡的港口下船。 期间有几个觉得他们两位人还不错的船员劝阻:“大人,您就是知道此地有灾情, 那又能如何?我们现在只想把您快点送到离京城最近的港口,您只要愿意将此事上报, 咱们兄弟就算是豁出这条命都值当了。” “就是啊,大人,您只让身边的随从去送信,我们都听说京官可要面子了, 那些高位的老爷们怎么会理睬随从呢?再说,您现在下船, 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现在流民遍地, 商贾、劫匪横行, 您的安危……” 说到这里,乔影在心里冷哼一声。 有他在,没人能伤得了何似飞。 何似飞说:“你们郡的知府可是姓沈?你们不知道,去问问你们老大, 如果是这位沈大人,恐怕跟我有几分故交, 我在最近的渡口下船, 兴许能帮助他一点。” 等船员们走后,乔影在何似飞耳边很小声的询问:“你昨天不是说刚想起这边的官员名字么?” 今天这么快就跟人家有旧了? 何似飞也在乔影耳边很小声的说:“不这么说, 他们恐怕不想让咱们下船。” 乔影瞪大眼睛:“他们敢!” 何似飞说:“你听他们都说了这里有匪患,要是在看着百姓这么死伤下去,这些人指不定也会抢一艘船,在海上干起抢掠的事情。他们有什么不敢的?” 被逼到绝路上,即便是再怎么淳朴的人,都不可能一点反抗心理都没有。 何似飞接着说,“而如果这些人聚集在一起,一旦有一个喊出‘老子跟他们拼了’,就会一呼百应。这就是流寇的产生途径之一。” 不一会儿,刚才那几个船员回来了,这回他们的态度比此前客气了不知道多少。 “原来您还认识我们的知府大人,我听咱们郡城的百姓们说,知府大人是好人啊,他一直在安抚大家,开放粮仓施粥,您是他的故交,一定也是一位好大人。” 何似飞说:“犯不着这么夸我,我让长随去京城送信,他会先送给我的同窗好友,再一层层往上递,上面的阁老一定会知道,你们放心。我就是觉得现在灾情严重,我过去了,可能会有办法帮忙稳住局面。” 他都说到这地步,船员们想到自己刚才劝说的话,脸上立刻涨红。 但何似飞不给他们再开口的时间,起身,拱了拱手,说:“我见诸位都是侠肝义胆、孔武有力之辈,不知诸位可否愿意一同跟我在泾琼郡下船,当然,得给船上留够人手。” 一个船员立刻跪下,哐哐磕头:“我愿意,我跟着大人下船,听随大人差遣!我家老母已经饿死,妻子和幼儿最近只剩下吃树根度日,大人您是沈大人的故交,一定也是一位好大人,跟着您,我的妻儿指不定还有救!” 他说完,其他人也都跟着跪下磕头,一副唯何似飞马首是瞻的模样。 乔影心中万分惊讶,差点控制不住的表情——还真的被自家相公说中了,有一个带头人,其他人就全都一哄而上。 何似飞后脑勺接收到乔影惊讶的目光,在下船时,两个人离的近了,何似飞说:“要是我当年没考科举,没遇到师父,没当官得话,指不定我现在就揭竿起义当叛军了。” 乔影:“……” 他想了想那个画面,抿着唇直乐。 ——因为,凭着自家相公的口才和煽动能力,指不定还真能凝聚出一股子有实力跟朝廷军抗衡的军队。 到时候有人黄袍加身,自家相公怎么说也是宰相之位。 几人甫一下船,便能看到往来不断的人潮,看不出什么天灾后的端倪。 但是往城里走约莫两里路,就能看到倒在地上无力呻吟的饿殍,还有不远处排成长龙的施粥摊子。 ——在施粥摊铺边饿死,何其讽刺。 但事实就是这样,粥粮有限,饿殍遍地,根本排不过来。 船员们有些于心不忍,想要扶起那些人,却看到那位年轻又俊朗的大人只是看了一眼饿殍后,便继续赶路,脚步甚至还加快了一点。 但有知府大人旧友这层光环在,大家还是没多想,紧跟上何似飞的步伐。 何似飞走到施粥摊子边,衙役们原本要吆喝他去后面排队,但是何似飞给他扬了扬手中文书,上面还有翰林院的章子——衙役们不认识这是什么,但也晓得这位公子非富即贵,不是来讨饭的。 何似飞走到锅边,往里看了一看,发现这粥挺稠,绝对可以达到拆筷子不倒的程度,而且米粥莹白,散发着甜香的味道。 即便是他早上吃了饭,闻到这味道也感觉十余大动。 ——看来那位素未蒙面的沈知府真的是一位仁心父母官。 要是那些贪污的官员,在已经施粥多天的情况下,粥水不会还是这么好。 甚至有可能第一天就是清汤寡水的。 但是…… 何似飞看了一下前面排队的那些流民,皱了皱眉,他找了一位官差,让其带自己去衙门。 他当时还是个穷秀才的时候,身上就带着一股子矜贵气息,即便是一身麻布粗袍也遮挡不住其风华。 现在穿着书生长袍,再加上在京城参加过不少文会,接触到达官贵人,整个人身上甚至带了点不怒自威的官威。 官差听到后不敢多言,立刻带着他们一行人往衙门走去。 第191章 衙门里, 沈大人并不在,是他的一位门客接待的何似飞。 当然,船夫等人被留在外面。 这些之前想过加速送何似飞一行人前往京城, 将这里的情况回禀给皇帝的船夫们并没有资格进去,被留在了外面。 其实他们不清楚,即便是京官,也不是想见皇帝就能见到的。 真有那种有急事禀告, 就可以见皇帝权力的,除了御史台, 就是尚书、也就是宰相级别的大官了。 所以,何似飞觉得拆迁长随回去,跟自己回去的效果其实是相当的。 他留在此地,切实的走一遭, 反而更能感知民生疾苦,届时有钦差下来, 他也可以将自己的见闻以及一手的准确消息禀告给钦差大人。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55节 在这个时代呆了这么多年, 即便目标是混迹官场。 但真遇到人命关天的大事, 何似飞还是不会走冗长的程序, 而是选择单刀切入,直挑命根。 其实沈大人的门生原意是只接待何似飞一个人,把乔影也留在外面,毕竟何似飞这边虽然是京官, 但也只是去去一个翰林——即便是状元又能如何?那也是还未曾成长起来的状元郎。 再说现在事急从权,他们沈大人已经忙得焦头烂额, 门生们也接连多日脚不沾地, 一直在外面跑,根本无暇接待大人。 ——相反, 要是捐粮捐钱的商户,恐怕给当官的更让他们期待。 接待何似飞的门生姓黄,他过来接人的时候,手里就捧着热茶壶,进入一间待客的偏厅后,直接给两人倒了水。 从始至终不见来伺候的丫鬟、小斯。 “大人见笑了,实在是人力紧张,所有的丫鬟——害怕的都送回家了,胆子大的便随知府夫人去安排流离失所女子的衣食住行。”黄门生话里说着见笑,其实态度很明显——您这样的小翰林来凑什么热闹,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何似飞起身对他拱手作揖:“黄先生,实不相瞒,本官回家省亲,又走水路北上,发现此路风土人情、百姓面貌同书中所写,略有不同,而且应当是近期才有的变化。敢问黄先生,此地饿殍遍地,可是因为河流走向突变,发生洪涝所致?” ——先前他以为是暴雨才引发的洪涝,但真的一路走下来,发现这种等级的灾害,虽与暴雨有关,却远远不及。 那么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黄先生原本只想说明自己这边的难处,然后把何似飞赶走。 忽然听到他说了句‘河流走向突变’,整个人面色大骇! ——这个消息除了他们知府大人的门客外,可是一丁点都没外传的! 即便他很快就绷紧了面色,假装无事发生。但那一瞬间的惊慌是遮掩不住的。 何似飞趁热打铁:“实不相瞒,本官前来,只为了这黎民苍生,并非功绩、名利。这些是本官曾写过的有关河流改道如何治理的文章,黄先生不妨过目后,再决定是否将此事禀告给沈大人。” 看着那黄先生已经完全掌握不了主动权,乔影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他家相公,果然是最厉害的。 第192章 被何似飞猜中灾变的根本原因, 黄先生陷入巨大的惊讶和怔忪中,久久没缓过神来。 这会儿也只是凭借身体本能,收下何似飞这些信件。 指尖甫一接触信件, 立刻神魂归窍,想起面前这个人是京官,还是翰林院的清僚,日后有很大可能高升内阁, 成为掌控朝政的大人物。 黄先生没有立即查看,而是郑重将其收入内巾, 他躬身行礼:“大人雄才伟略,下官佩服,只是沈大人确实政务繁忙,抽不开身, 下官这就将文章带去给沈大人,估摸着……傍晚时刻, 沈大人便可得出空闲, 与大人一见。” - 黄先生走后, 乔影小声嘀咕:“这位师爷话风转变的如此之快, 最早还说沈大人没空见外人,最后又说今晚就能见。” 他见过太多墙头草一样的人,对此很不喜欢。 何似飞明白了乔影的想法,目光带着谨慎和沉思, 道:“虽说他态度转变、摇摆的过于快,但千万不能小瞧这位门生。” 乔影:“啊?” “他方才说, 傍晚时刻, 沈大人便能得空——傍晚时刻,他还尚未将此事禀告给沈大人, 便确认沈大人愿意来见我们,并且还在傍晚时刻。”何似飞点到为止。 乔影会意,突然有些震惊:“他不过一个门生,就能做得了沈大人的主?” 何似飞颔首:“早早听闻此城出师爷,全国各地的长官得由进士担任,而一个府衙真正的掌权者,真正懂得各条律法,按照规章制度办事的却是师爷。曾有句传闻——州城可以无长官,但不能无师爷。今回,我总算见识到了。” 乔影出生高门,家中父兄虽然与他关系不睦,但基本上也都身居高位,他长这么大来,即便是去到各州府,接见他的也都是各地长官,而非‘门生’或者‘师爷’,因此,他心中还是下意识存了些轻视。 可乔影又对何似飞的话言听计从,见他如此慎重,不禁轻皱起眉头来:“可是,各州府的门生、师爷千千万,长官却只有一人,他一个师爷就如此能耐,这里肯定还有数位师爷呢,那这位传闻中的沈大人……”岂不是一个被架空的主儿? 何似飞失笑摇头:“非也。” 见乔影看过来,他说:“那位黄先生提及沈大人,言辞中满是钦佩,而非轻蔑,足以见得他是甘心为沈大人所用的。因此,也证明沈大人知人善用,是为大才。阿影方才所说府内定然还有其他门生或者师爷,我想,定然是有,不过,这些人中也能分出个高低来,那位黄先生恐怕就是其中最拔尖儿的。” 乔影总算大概理清了其中门道。 他眼睛瞪大,亮晶晶的看着自家相公,不需言语,就让人能读懂其中含义来——果然,我家相公最厉害。 何似飞被他这么看着,心跳宛若擂鼓,面上却还端着镇定。 但那也只是表面上的,实际上……他刚本来还想解释说,前来京城投靠他的长随,也是一位很不错的人才,但在乔影的目光下,这种公事公办的解释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干脆利落的起身,从随身带的竹篮里拿出纸笔,镇定吩咐:“阿影,磨墨,对于同沈大人的商计,我有了新的想法,先写出来。” 第193章 会客的花厅里并没有书案, 何似飞也不挑,将杯盏推于边缘,起身准备书写。 多年前他还未曾考中科举时, 趴在地上、石板上、窗棂边都能练字,如今虽然生活富足,但远没到‘忘本’的地步,因此, 只要是个稍微平一点的地儿,他都能写出文章来。 乔影看着一个字一个字自自家相公笔下诞生, 他先是在内心感慨这一手好字——果然啊,真正有能力的人,才不挑环境呢,在哪儿都能写出好字来。 再后来, 乔影就顾不上看自家相公的字好不好,而是被其中内容所吸引了。 对于给沈大人的信件, 何似飞没有写什么冠冕堂皇的场面话, 而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的开了头—— 流域水患, 眉睫之需为钱。 这一点其实与乔影的想法有些出入, 他觉得现在百姓们需要的是粮食、草药,还有能遮风避雨的屋子,别说屋子,茅草棚都行。 但随着乔影一点点看下去, 他才发现,自己所想的粮食、草药、该屋子的茅草和木材, 其实都需要钱来买。 因此, 自家相公的第一句可谓是总结的十分到位。 可是,乔影还是觉得提到钱稍微有些奇怪。 现在百姓们都食不果腹了, 难不成给他们银钱去买粮食吗?这会儿直接开仓赈灾,或者让富商们开仓赈灾,才是重中之重啊。 不过,乔影心里想归想,却没有开口说出来,现在似飞正在做文章,他贸然开口,势必会打断他的思路。 所以,还是继续看下去。 似飞完全没提让本地富商们开仓赈灾的事情,反而只是在写如何让他们捐献银钱。 乔影刚开始还想着等似飞写完了,跟他提一提开仓赈灾的事情,但是看着看着,就完全被何似飞文章中的内容给吸引住了目光。 看到最后,乔影已经为他所想出的点子在心里不断叫好,完全忘了自己方才的想法。 等何似飞的这封信趋于尾声时,花厅外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乔影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听到有人压低声音交谈:“你确定是那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何大人?” “应当不会是被冒充的,他一来就直截了当的指出了本次水患是为水域忽然改道,连绵暴雨只是浮于表面的因素而已。”这就是那位黄先生的声音。 乔影想,看来自家相公推断的没错,这位黄先生果然是沈大人的左膀右臂,能轻松将他请来。 话音刚落,两人便踏入花厅。 乔影穿着普通的劲装,站在小小的茶台前磨墨,而何似飞还在低头书写,完全没注意到门外进来了两人。 沈大人目光先落在那位身姿颀长,光看个侧面就让人心中不由升起对其信赖之情的年轻人,心想这位肯定是何似飞何大人了,真不愧是余明涵老先生的关门弟子,这份气度真真是无人能及。 但随着他的目光落在乔影身上——他目光老道,一眼就看出这是一位哥儿,而且还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哥儿,却听话的给何似飞磨墨。 登时沈大人就有点头疼,他这里民不聊生的,这位何大人说是来帮忙,那就好歹有点来帮忙的样子啊,身边别带着一个哥儿来红袖添香啊。 这都什么事儿嘛。 沈大人连带着心中对这位三元及第少年郎的崇拜感都降低了几分。 不过他来了都来,这会儿再退出去着实有些不给面子,于是还是强忍着为难上前,本着本官就浪费给你半盏茶功夫的想法,面沉如水。 何似飞直到面前出现了一双沾着泥土的破旧官靴才停下笔,他起身,脸墨汁都没有吹,将其递给沈知府。 “沈大人,本官的大概想法已经罗列出来,如沈大人觉得可行,再来商讨细节。” 沈大人先是瞥到了上面的字,看着那一手筋骨、锋芒都着实亮眼的字,原本暗沉的态度稍有松弛,双手接过这封函件。 不过他也没抱多大希望,毕竟这位何似飞大人看起来着实有些年轻过头了,而且还跟旁边那位哥儿看起来不清不楚了,一副纨绔公子哥儿做派,所以沈大人也没想着他能提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 估计都是老三样——粮食、药草、盖屋。 自从水患伊始,他就知道州府里紧缺的就是这老三样,可是他把府衙内的粮食都开仓接济完了,外面饿死的百姓还是越来越多,他让本地富商捐献粮食,可是那些富商们只肯捐一丁点,再让他们多捐钱,他们就开始哀嚎——地主家里也没有余粮啊,家里上上下下上百口人,再算上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那都得好几百口人,全都吃着家里的粮食啊。 他要是再继续捐粮食的话,家里的人就要被饿死了。 而且百姓们有钱,有钱就让他们去买粮食啊,虽然粮食的价格很高,但百姓们的钱总归是能买到一些粮食的嘛。买一点是一点,多抗几天,说不定朝廷运输粮食的队伍就来了呢! 这些富商能做到如今的规模,或多或少在府衙里都有些裙带关系,甚至有些富商还在动歪脑筋,把家里年轻貌美的哥儿和女儿送给京城的达官贵人做夫人。 因此,即便是沈大人,此刻也不可能让官兵们去搜查这些富商家里的余粮,只能每天派人去拿着框,多搬些米回来。 至于草药,那些富商们更是一丁点都不肯捐,这本来就是紧俏的东西,人人都害怕万一真的闹起了瘟疫,到时候整个府城都买不到草药,总得给自己屯一点,对吧? 毕竟这些东西没用上也就算了,真到了要用的时候,那都是救命的玩意儿!不可能让给人的! 所幸现在瘟疫的规模不算大,而且因为他手底下几个师爷比较能干,有一个更是早早的接触过类似的大事儿,率先就安排药师分管不同的片区,尽最大可能将瘟疫的危害程度降低到最低。 沈大人觉得何似飞何状元郎这么年轻,没有接触过类似的事情,即便是写在函件上,肯定也是纸上谈兵老生常谈,他还是早早的把这个带了哥儿来的矜贵少年郎送走好了。 可是,当他目光掠过纸张,看到第一句话—— 流域水患,眉睫之需为钱。 简明扼要又直白地过分。却一下就点在了正题上! 那些富商们没粮食吗?肯定有! 怎么才能让他们捐献粮食出来? 捐献? 不可能! 花钱买他们才乐意! 所以,归根结底,就是要钱! 怎么来钱呢?沈大人赶紧端正态度、仔细看下去。 第194章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56节 在沈大人和黄先生进来的时候, 乔影明明白白的瞧见了那位身着官服的大人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厌弃。 这种厌弃乔影曾经在京城看过许多次。 是那些所谓的清流文官看他们这些世家纨绔子弟的目光。 但是即便是京城中那些清流文官中的大人物,也没用这种眼神看过他家相公。 陡然想到这一点后,乔影第一时间没有生气, 反而有些新奇。 他家相公文思敏捷、清正廉明,居然会被人用看纨绔子弟的眼神厌弃,真真是头一遭。 乔影很快明白其中关窍——定然是因为他在身侧,沈大人这是误会他家相公出门在外还不忘红袖添香了。 要是其他情况, 乔影不介意这场误会加深,晚上再去悄悄诉说出来。 但是如今外面水患紧急, 旖旎的心思还没来得及浸入心底,乔影就将其撇开,他们这一趟过来,是为了正事。 因此, 乔影在沈大人和黄先生走近的时候,甚至还后退一步, 为两人腾开地方, 给他们谈论公事。 眼看着沈大人看着函件的目光越来越灼热, 乔影心中不禁高兴。 ——沈大人的名声在外, 又曾经拜在内阁大学士门下,如今下放也只是出来历练罢了,日后朝廷中肯定有沈大人的一席之地。 所以,能让沈大人看得爱不释手的函件, 其内容一定是十分可行的! 乔影这边正高兴着呢,一时不察, 忽然感觉自己面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 紧接着他就被挤得一个踉跄,向后摔去。 乔影有武艺傍身, 但那也是在他有戒备意识的基础上,此刻被撞的猝不及防,即便是乔影,也难以很快稳定身型。 偏生撞了他的人此刻毫无觉察,一门心思想要去拉何似飞的手,同他促膝长谈。 ——没错,这位激动到有些泪眼阑珊的人正是沈大人。 但何似飞早已习惯了乔影在自己身侧,因此,在他无意识的时候,也会注意到乔影的动静,此刻见他摔下,赶紧上前去扶。 可是他的左手被情绪激动、泪眼阑珊的沈大人拉着,拖着这么大一个’累赘’,动作颇有不便,好在何似飞常年锻炼,力气比沈大人要强了许多许多,连带着把沈大人也拖着上前两步,接住了乔影。 黄先生已经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 清隽矜贵的何似飞何大人左手拉着沈大人,右手扶着一个哥儿……要不是他早知道此三人的关系,不然这场面怎么看怎么让人误会。 何似飞见乔影站稳后,便缓缓松开手,可是急迫的沈大人却丝毫没有松手的迹象,好像何似飞这会儿不跟着他走,去洽谈如何拯救此地苍生百姓的事情,他就绝不罢休。 何似飞:“……沈大人?” 沈大人态度十分坚决:“早听闻状元郎文韬武略,有先贤之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百姓的性命要紧,何大人,咱们不妨借一步详谈?” 何似飞知道沈大人一定会很着急,但没想到他能有如此着急。 于是何似飞连一句交代的话都来不及给乔影说,就被沈大人连拖带拽的出了花厅。 不过他到底力气比沈大人大了不少,在走远之际,记得给后面的黄先生嘱咐一声。 “劳烦给内子安排一间房舍,聊供休憩,多谢了。” 黄先生原本跟他家大人的想法一样,觉得这位哥儿可能是通房或者妾室,没想到他居然是何大人的结发妻子!一时间他震撼的无以复加,所有该有的不该有的心思全部消弭,态度恭谨,神色恭敬的请乔影前往客房休息了。 - 当天晚上,黄先生带着一众衙役前往内陆渡口,这桥是其他州府通往此地的必经之路。 河流改道是在下游,对此地影响到不算很大。 以往没有天灾人祸的时候,这里总是热闹的紧,渡船往来不绝,可是,如今江面宛若明镜,一艘小小的帆船都没有了。 何似飞在高处俯瞰此地,再一次感受到自然的鬼斧神工。 这条路沈大人已经走了许多次,他在何似飞身边说:“灾害伊始,各州县还会有商人送来救济的粮食,但是当他们发现我这里是个补不及的大窟窿后,也就不再来了。即便是我再怎么写信催他们州府的上官,亦或者请人前去求粮,也都没有任何回音了。” 沈大人神色中带着紧张的担忧:“何大人,您说的……当真可行?” 何似飞神色凝重:“我也不能保证,但总得一试。” 沈大人还想说什么,但他先给自己打气,说:“何大人的计谋,一定可行的。” 顿了顿,他又说,“可是,如果真的把外地的米商骗来了,他们来了后发现银钱并没有到位……会不会对此地的声誉有所影响?” “这时候,便要看沈大人如何安民了。” 沈大人愣了一下:“此话何解?” “府衙周围的宅子,可以按照米粮多少来分给商人,此为以地抵钱;同时,立碑供奉,此为流芳千古。”何似飞依然看着这一片渡口,这些书似只是随口一提,却让沈大人如获至宝。 何似飞继续说,“当然,还有其他安抚之法,商人逐利,只要让他们觉得自己不亏,便可以安抚米商们。” 沈大人久久的震惊了,在天色愈发昏暗时,后退一步,对何似飞深深一揖。 “何大人大才,沈某佩服的五体投地。” 虽说把府衙附近的宅子分给商人有点太抬举他们的身份,毕竟士农工商嘛,商人即便是再怎么富有,家里的仆从数量、每天吃饭的次数都有规定。能住到县衙附近,真真就算是十分有地位了。 沈大人之前也不会让商人住在府衙附近,能住在附近的要么是书院的先生,要么就是考中的举子。 可是这些人在洪涝中做了什么呢? 闭紧大门,说家里有学生正在备考,在努力想文章,不可打扰。 还有的人直接去投靠其他州府的亲戚,带着金银细软粮食全走了,着实……独善其身。 沈大人自然不能把这些人的房子强行占了给米商们补贴,那么…… “如今府衙所在的地方着实有些小,周围道路也颇为逼仄,升堂审案时,百姓们总是站不开。等待水患平息,正是该大兴土木,重新修葺房子的时机了。”沈大人下定了决心。 反正不管是士人还是商人,只要能帮他救助百姓的,即便商人是被骗来的,不是真心愿意接济百姓,但沈大人也不介意将他们身份抬高。 接下来,沈大人也跟着何似飞一起看向渡口——就看他们的计策,能不能将各地富商骗来了。 第195章 “听说了吗?咱们隔壁郡高价收米!”相邻几个州郡的粮商聚在一起, 在一个极其隐秘的茶馆雅间里小声谈论。 “我听说,光是一斗米,他们就给出了这个价——” 说着, 这个穿着藏蓝色锦袍的男人伸出五根手指,在空中轻轻那么一划,足足是往日量价的二十倍有余,甚至比咱们郡的粮价都要高出三倍。 “要我说, 这种鬼事你也相信?”一个身材矮小,脸盘和肚子却极大的男人老神在在的坐在太师椅上, 从怀里掏出一个做工精致的鼻烟壶把玩着,满不在乎的说:“要是那位沈大人真的有这个钱,他们郡县的百姓还会饿死那么多?” “这不是朝廷拨款了嘛!”有人凑上前来,“赵老板, 你把话仔细说说,我怎么也觉得咱们可以带米粮去那儿卖呢?” “你们啊, 哎呀, 真是眼皮子浅, 这么点钱就让你们把持不住了?区区二十倍的价格就想买走你们手里的米粮?”外表活像个大肚弥勒的赵老板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像是收割人命的阎王爷, “那些百姓的命在咱们眼里不值钱,但是在那些官老爷眼中,却是他们的乌纱帽啊。要是他管辖的郡县里继续死人,估计都来不及埋, 这样子尸体会腐朽、化脓,到时瘟疫肆虐, 咱们手里这点粮食, 不得涨到五十倍的价格去?到时候再去卖,才是上上策!” “赵老板……这……” 在场大部分人咋舌讷讷。 但也有耿直的商人听闻此言后十分愤怒, 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简直就是咱们粮商中的败类!咱们粮商之所以能有现在的成就,是因为咱们都是吃百姓这口饭的,咱们的粮食是百姓们种的,最后也会卖给他们,没有他们,咱们粮商何以延续!” “呵,”赵老板收起鼻烟壶,不屑的哼笑一声,“你说的这么高义,怎么不见你去捐粮啊?还不是私心作祟,想要多赚点灾难钱?别骂我,咱们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我……”先前说的那么大义凛然,前来谴责赵老板的粮商脸色难看,甩甩袖子坐下去,闷头喝茶。 赵老板开口:“大家尊称我一声赵老板,我才给大家掏心窝子说话的,而大家之所以尊称我一声赵老板,显然是因为我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米都多,我当年走南闯北的时候,你们还是爹娘怀里的奶娃娃呢。” 整个雅间里除了赵老板的说话声,再也没有其他声响。 赵老板继续说:“我现在不建议大家前往沈知州那里卖粮,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想要日后卖个更高的价格,但还有个原因,那就是我实在不确定这个消息是否属实——不过大家放心,我早在起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就安排家丁前去一探究竟了,是否为真,大家几日内方可知晓。这里我,我还想再说一点,那就是如果大家家里陈粮比较多的,在这个消息属实的情况下,可以前去卖陈粮——说实在的,陈粮能卖出这个高价,大家还是在心里乐呵吧!” 赵老板口中的陈粮,可不是米粮受潮这么简单,一般都是糠皮居多,还有虫蛀的。 这样子的粮食,但凡吃的人脾胃不好,都很可能一命呜呼了。 不过现下粮食短缺,即便陈粮再如何不好,也总比饿死强。 反正是生是死,就听天由命了。 - 与此同时,在何似飞的指引下,沈知州专门挑选了一大块空地,根据黄先生所说,这里风水极好——他们这种师爷一般都是六艺精通,再加上有家学渊源,对事业分内的各种事情都了如指掌。 只是科考实在是一条独木桥,能考中需要的得有天时地利人和,所以他们经常考不中科举,但是可以子承父业继续在本地当个师爷、幕僚,那也是极好的。 “这块地以后就要盖新的衙门了吗?”乔影站在何似飞身侧,问道。 何似飞不置可否,他虽然给沈大人出了很多点子,但其实自己内心也没有底——那些富商们能做到如今的程度,肯定是有两把刷子的,不知道他们肯不肯来,倘若来了的话,也不知道这种‘名垂青史‘的待遇能不能满足这些富商们的心理需求。 他说:“不知道,倘若此地水患灾害可以尽快解决,百姓门得以温饱的话,这里应该就是新的衙门所在地。” 但是倘若…… 天灾继续,百姓死的死、病的病,那么此郡恐怕要荒废十年了。 乔影说:“我相信你的。” 何似飞的手被握住,乔影常年拿剑的手并没有像普通的哥儿那样柔韧,反而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和薄薄一层茧子,甫一握住,就好像能给人无穷的力量和信心一样。 站在一边的沈大人和黄先生将这一幕都清楚的看在眼里。 等到何似飞和乔影回去继续拟定后续章程的时候,黄先生悄悄在沈大人耳边低语:“大人,状元郎确实有惊世之才,可是他还未长成,也没有立功,只是听说几位阁老都十分看好他。倘若这次他的计谋不成,那简直就是平白惹了灾祸。指不定……” 指不定,后续这个翰林都当不成了。 这句话黄先生不敢开口,即便这里只有他和沈大人两个人。 私自议论朝廷命官是大罪,更别提还是皇上和几位阁老眼中的红人。 沈大人听到黄先生的话,皱了皱眉,暗道自己目光短浅,“你所说的的确是事实没错,但是你能想到的,何似飞何大人能想不到吗?他宁愿冒着革职丢官的风险,也要来帮忙。不正是体现了何大人高义吗!以后这等浑话休要再说,再说本官就换个师爷!” 黄先生吓了一跳,这还是沈大人当值以来第一次对他说这么重的话。 要是放在以往,他还会想着这个姓沈的不知好歹,以后一定要给他一点颜色悄悄,但是现在整个郡县都快没了,他的根基早已不再,反而跟沈大人绑在了一起,只要沈大人一句话,他就彻底沦为草民。更别提,他还在这里妄议被几位阁老看好的何似飞状元郎,要是沈大人气急再将此事说出去,他恐怕再也讨不到一口饭吃。 ——谁还敢用他啊! - 翌日,隔壁郡县的一位商人带着两车米粮赶来,他没敢带太多,现在流民一片一片的,不断聚集,万一他们直接反了,要强夺他的粮食,那岂不是给他们做嫁衣? 他自己带着几位家丁和粮车就来了,剩下的大部分米粮都留在家里,给妻儿傍身。 反正现在要发财,一定得大胆,不然全都龟缩于一地,那除了吃别人剩下的,完全不可能有发财的路子。 总归,听说沈大人这里米粮的价格稿,他二话不说赶着粮车就来了。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57节 好在一路上居然有官兵驻守——听一位健谈的兵哥说,这是那位状元郎、就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何似飞何大人请总督派来的兵。 当然,这些人不知道的是,何似飞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名望让总督大人调兵守护各条郡县之间的道路。 这一点得仰仗乔影的面子。 ——他亲爷爷那可是曾经的大将军,好些都督大人都是他爷爷曾经的部下。 有乔影这层关系在,再加上何似飞现在的如日中天的声望,都督也愿意卖他一个面子,毕竟只是派一些官兵前来镇守住道路而已。 对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的事情。 何似飞对此十分感激,有了这一层保障,才能有源源不断地米粮运往此地,这样才会减少流寇的距离生成。 ——毕竟只要好好排队就有饭吃,谁还愿意提着脑袋去打劫啊? 再说,自己打劫是能吃饱饭了,但是家里的妻儿老小呢?难不成他们也能打劫? 退一万步说,打劫打劫,总得有团伙吧,毕竟人家有米有粮有钱的,谁身边不跟着几个身材高大的护卫?难不成还能眼巴巴的就等着给他们劫? 现在不仅有护卫了,就连都督手下的大兵都来了,人家手里可是有火炮的! 他们这些据啸山林的根本不够看。 原本大家都是流民,都吃不饱饭,那么还能一呼百应说“干脆不如反了”! 现在官府都施粥放粮,还安排大夫给看病,那还反什么反? 兄弟们都被招安了,自己一个人反,那岂不就成了杀鸡儆猴的鸡! 因此,在灾害最严重的时候,流寇成群的现象并没有出现在郡县周围,偶有的一小股流寇等都很快被都督派来的士兵镇压,形迹恶劣且拒不受捕的就地斩杀,放下武器投降的则抓进监狱,日后再审。 这样完全保障了道路的安全畅通。 以至于其他郡县早早过去卖米粮的商人都发了财—— “哈哈,本来在这里没有活路,铺子都快开不下去了,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嘿嘿!” 其他郡县的商人原本很不看好那些听闻了风声就要去卖米粮的商贩,毕竟他们觉得这么高的价格毕竟有诈。 说不定还没等走到呢,就被绿林好汉给抢了。 可没想到这些人不仅能全须全尾的回来,甚至还带回了大量的银钱! 那可是真金白银啊! 眼看着他们继续押送更多的米粮前去卖,其他观望的商人坐不住了。 还是那个隐秘又古雅的雅间,还是那群人,不同于上次对赵老板说话言听计从的模样,这回绝大多数人都有了自己的看法。 第196章 “此前咱们完全看不上眼的那个小破落户, 壮着胆子去卖米卖粮,据说两车成色一般的新米,换来了好大一袋银子, 今儿个给儿子去贾秀才家的女儿那儿提亲,看样子,这两家结亲是八九不离十了。” 一个坐在角落的老板叨叨起来。 “诶,我听说此前贾秀才不是看不上他们家么?那个贾秀才虽然说没有官身, 年纪也大了,家里破落, 每年给人教书也收不了多少铜板,但是为人格外的心高气傲,此前那个小破落户的儿子去提亲,还被撵了出来——要我说, 这个贾秀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就是嫌贫爱富么?也不看看他家的境况, 还想着给女儿攀高枝, 嫌弃那个小破落户家里银子少。”一个身材中等的老板冷哼道, “小破落户家里的银子再少, 那也是咱们米行的一员,有咱们米行再,他再怎么说日子过得也比贾秀才家好一万倍。” “话是这么说,但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现在小破落户赚来钱了,立马就去提亲, 反正我出门那会儿, 也没见他们院子里有什么争端,这门亲事或许就要成了。”坐在角落的那个老板继续说。 他们米行一向都是论资排辈, 不过不是按照年纪,而是按照资产,他们家米粮存量最少,这会儿自然坐在最后一位。 此前坐在这里的就是那位提亲的老伙计,后来被人后来者居上了,这群人就叫他小破落户。 这位老板无法,只能跟风一起叫。 或许等日后他也不在此席,‘小破落户’这个称号就轮到他身上了。 赵老板坐在首位,指尖摩梭着自己鼻烟壶,一言不发。 其他几位老板原本就没心思听什么小破落户发财了,给儿子提亲成功了的话语。这会儿见他们喋喋不休,心中更是窝火得紧。 “你们要是眼红,就去隔壁郡卖米粮啊,小破落户那是纯粹走了狗屎运,别说现在闹饥荒,百姓门全都吃不饱饭,就是以往太平盛世,带着这么多米粮和银子走山路,那都是极为危险的。” “就是就是,你们要卖自己去卖,别眼红了别人又来怪咱们米行现在不出发。” “咱们米行又没有拦着你们去。” 之前开口说话的坐在角落的小老板不敢开口了。 其他人见状更是得意洋洋:“咱们米行的人既然能坐在这里,大家就是一家人,咱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别去眼红那些被咱们除名了的破落户,咱们赵老板不是说了,再等等,再过几日,等到那边实在没有米粮了,指不定咱们的价格能高五十倍呢!” “你们怎么不去抢——”最年轻的一个粮商开口了,“要我说,大家见好就收,二十倍呐,咱们干完这一票,一家人能荣华富贵一辈子!” “呵,”一个坐在前面的老人鼻孔翕动,“眼皮子浅的家伙。” “你说谁眼皮子浅!”年轻人不干了,当下就大声喊叫起来。 这个人虽然的确是此地米行的粮商没错,但昨晚何似飞和沈大人那边已经派人过来跟他接触过,要他来上演一场大戏,以促进更多的粮商迅速运粮前往。 ——事情是这么发生的。 这个年轻人姓韩名津,虽然出身于商贾之家,但一心想要学得文武艺,报与帝王家,虽说本朝商人的地位有所提高——提高的也就仅仅是商人的孩子可以考科举,或者出钱捐官。 但这已经足够了,不少商贾生了孩子后就拼命劝学,希望孩子可以考取个功名,以后好光宗耀祖。 这位韩津就是那个被劝学的孩子。 不过他也确实争气,小小年纪就颇有才名,只可惜科举考试并非只论诗词歌赋,绘画书法,还得有四书五经和儒家思想,韩津虽然有一颗忠君报国的拳拳之心,可惜对政事的解读能力实在是差了些。 后来他二十二岁了,还是屡试不中。 家中无法,只能给他先娶了一门妻子,让他先传宗接代。 韩津很想反抗,但他的父亲当时被诊出患有肺痨,恐怕时日无多,他无奈之下,只能屈从家里的安排,娶妻生子。 还没过多久,父亲就撒手人寰,偌大的家业落在他头上。 没有长辈再给他遮风挡雨,他只能自己撑起家里的米粮铺子,再也没有了考科举的时间。 如今他二十八岁,家里所有的一切都有了相应的运转秩序,他渐渐动了继续读书考科举的心思——反正他跟五岁的儿子一起学,总得有个人能考上吧。 因此他一直关注着科举这方面的事情。 那么……出身草根,拜得名师,三元及第,少年状元何似飞的名号,他简直熟悉得不能更熟悉。 此前隐隐听小道消息说状元郎何似飞去协助沈大人抗洪救灾,他当下就动了心思,只带了两个家丁,悄悄连夜前往隔壁郡县。 发现状元郎果然在此,韩津激动地不能自已。 他当即投递了拜帖,虽然说他也没报何大人能回应自己的心思,但这种类似于迷弟给偶像写信的心理状态,不就是只是期待自己能稍微距离偶像再近一点,完全不在乎是否能得到回应么? 没想到何似飞居然派人来接他前往知府衙门会面。 韩津激动的差点背过气去。 身边的一个老家丁说:“老爷,怎么可能这么顺利,其中恐怕有诈。” “怎么可能有诈!那可是何大人!他那么光风霁月,怎会诈我!” 老家丁看着自家老爷一副‘即便是有诈我也心甘情愿’的架势,知道自己劝不动,也只能随他去了。 何似飞见韩津,并非是因为他有多崇拜自己,而是找他了解当地米行的存粮总量以及粮价的波动情况。 现下他还得在知府衙门坐镇,出去挨个询问体察民情,这个速度实在是太慢了。 至于沈大人那位门生黄先生所了解的情况虽然有用,但极其有限,现在有个送上门的韩津,何似飞当然得细细询问一番。 了解情况后,何似飞让人留了韩津的地址等信息,就让韩津走了。 韩津本以为状元郎肯见自己,是因为自家还有些存粮,对于如今百姓流离失所的情况来看,虽然很是杯水车薪,但也聊胜于无。 他甚至做好了无偿捐献一半存粮的心理准备! 没想到何似飞压根就没开口让他捐粮! 这简直非常的不可思议。 出了知府衙门后,韩津还感觉自己好像踩在云端上,没一脚都是软的——状元郎何似飞比想象中更年轻,更俊朗,完全没有盛气凌人的架势,反倒是满身矜贵的儒生气质。 当他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自己简直恨不得想像倒豆子一样,把所有的心里话都说出来。 “我感觉……” 韩津让家丁扶着自己,喃喃自语:“我感觉。” 家丁等了好大一会儿,也不见他有下文,正着急着,听到韩津继续说,“我感觉我这辈子没有考科举的希望了。” 当面见到了真正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才知道自己同人家的差距有多大。 这似乎已经不是学识和努力能弥补的,他感觉这就是天生的。 那种天生的让人看一眼就信赖的气场。 家丁听到他这么说,只感觉一脑袋的问号:“可是,老爷,您诗词歌赋的能力非常好啊,咱们郡的贾秀才还说他诗文不如您呢。” 难不成刚才是跟状元郎比了诗文,这才感慨自己最强的地方都跟状元郎相差好多,因此自愧不如,觉得自己没有考科举的希望了? 韩津没让家丁多做猜测,说:“这个紧急的关头,状元郎哪会跟我舞文弄墨,再说,我在状元郎面前完全是不够看的,他只是找我了解了一下咱们郡县米行的情况。咱们郡是周围八大郡中最为富饶的,如果咱们郡的粮商能联合起来,鼎力相助,或许真可以帮助此地暂缓危机。” 话是这么说,但他也知道,他们米行的商人都精明着呢,只看钱不看人,即便是皇帝来了,除非抄家,不然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出来捐粮。 “那……何大人开口让您去带着大家一起捐粮了?”家丁小心翼翼地询问。 “没,”韩津说,“这也正是我奇怪的地方,何大人并没有开口提出让我捐粮——甚至最后是我自己说的,假如何大人愿赐我一份墨宝,我愿意捐出九成存粮。” ‘哐当——’ 家丁摔在地上。他是家里的老奴,在韩津面前完全能说得上话,见他居然如此败家,真真是震撼到无以复加。 “别开口,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何大人拒绝了……哎,我感觉何大人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但是我完全猜不到他到底是何种想法。” ——不消两日,何似飞和沈大人就派人找了韩津,让他在米行的聚会上,联络自己的熟人,演这么一出大戏。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跟赵老板叫骂,“我韩津今天就要运米粮出去卖!我才不像某些人,人心不足蛇吞象,别等到最后,闪了腰子都不知道!” 说着甩甩袖子走人。 那个坐在最末尾的粮商也说:“我跟着韩老板走,朝廷赈灾的钱款肯定是有限的,日后想要赚五十倍的高价,怎么可能呢?到时候万一不给钱强行征粮,那谁吃得消啊!哎,韩老板,等等我。” 他追了上去。 他们俩一走,古雅的厅堂内立刻寂静下来,所有人面上晦暗难明,谁也不知道旁边的人心里想着什么。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58节 韩津却还在心里打鼓,也不知道自己演得行不行,这群人会不会一起去运粮啊。 ——何大人这么好的计策,可不能败在他的演技上。 第197章 沈大人显然跟韩津有着同样的担忧:“何大人, 他们要是实在不肯来,咱们也不能派官兵前去抢粮食啊!” 何似飞眉间有着浅浅的沟壑。 在这里的每一天他都能看到有百姓死去,派出去的士卒统计回来的数据更是可怕的让人心头法紧。 要是米粮还如此短缺, 恐怕日后的死亡人数和患疾人数会更加恐怖。 乔影对何似飞无条件的信任,此刻听到沈大人这番话,当即说道:“我相信他,他的计策从来都没有出过纰漏。” 说一句算无遗策都不为过。 当然, 这最后一句乔影没有说出来,虽然他很想说, 但现在沈大人的情绪明显很低落,他还是就事论事的好。 沈大人的担心很快就被源源不断押送过来的米粮给冲散到了九霄云外! 当天下午,就有八十二车的粮食运来做买卖! 沈大人笑盈盈的迎上去,先带他们看了看自己库房的存银——只有外面那一层是真的, 里面都是假的,但是伪装的十分逼真, 再加上外面有重兵把守, 导致这些商人也不敢多看, 当下就对沈大人高价买米粮的事情信了大半。 沈大人让黄先生逐一登记, 米粮的重量、成色好坏,全都细致的登记在册,然后直接运往内城和外城的百姓安置地界烧火煮粥。 由于大家已经断粮了一日,第一回烧的都是新米, 而且成色也不错,要求煮粥得筷子插进去而不倒。 饥肠辘辘许旧的百姓总算吃了一回饱饭。 百姓们这几日也都看到了不断奔走的沈大人, 还有时常会出来安抚大家心态的何大人, 见如今何大人居然真的运来了米粮,一个个都把他们当活神仙。 别说没有浪费米粮的情况出现, 甚至就连争抢的情况都没有。 ——虽然说有都督的士兵在旁边看守着,大家不敢造次,但百姓们也能体会到沈大人和何大人的难处,大家都尽量的不给大人们添麻烦。 何似飞回到府衙后对乔影说:“沈大人确实治理有方,百姓们即便到这个时候,还是有礼有度,实在难得。” 他自己是末世穿越过来的,深切的了解到在一个吃不饱饭的情况下,百姓们其实全都人心浮躁,暴力流血的事情发生频率高的令人咋舌。 但沈大人所管辖的这里并没有那样,可见教化有功。 “他真的是一位好太守,听说他之前每每到了发放俸禄的时候,还会邀请百姓们去山林里一起吃饭喝酒,觥筹交错,好不快乐。”乔影附和道。 当然,城里并非一派完全其乐融融的景象,当然也会有争斗事件发生——毕竟在生死面前,律法并非有那么高的权威性了。 好在何似飞先请了都督派兵,再加上绝大多数百姓们都对沈大人十分信任,如今的施粥工程倒是很顺利的进展了下去。 这会儿,如何安抚粮商,便是眼前的大问题。 何似飞拟定了数十条章程——粮商们可以选择只要银子,但是由于最近粮食太多,外加流民也不少,为了安全着想,银子会稍后发放。 其余还有不少红利,比如等到本地日后重建之时,可以用这些粮食换来铺面——这可是天大的好处。 毕竟很多地方即便是有钱也买不来铺面,毕竟要开店没点关系没有人脉没点打点的银子是真的不行。 除此以外,还有其他多项红利,比如换了铺面后,可以减免税收,还有自学进入本地府学学习的优待政策,总归,让这些商贾听到后一个个大眼瞪小眼,眼睛里全都闪烁着两个字——心动。 虽然如今陛下开恩,可以让商贾的孩子上学堂、考科举,但是进入府学那还是得看个人本事的。 可是不进府学,单单靠自己学或者请一些秀才先生,那是真的很难考中啊。 这些商贾们原本都是打定主意,绝对一口咬定只要银子,其它的什么都不要。现如今看这条条有待条款,心中的算盘开始砰砰砰响起来。 都说富不过三代,一是跟时局动荡有关,万一朝廷下发新政策,一下子把他们田收了或者是把铺子收了,他们都没地儿哭去,所以只能给孩子打鸡血,让他们考科举,考中秀才后家里的田产都能有不少的免税面积,还能减免徭役…… 至于那些一步登天成为人上人的梦想——眼前这位何大人不正是一个活脱脱的例子么! 黄大人当时原本觉得这些商贾们肯定只认钱不认人,但是当他看到何大人写的这些条款后,自己心里都泛起嘀咕,想要把自己的存粮也捐出来一些,好让自己族中的孩子都可以进入府学呢,更别提商贾们了——他们想要进入权力中心的欲望可比自己强烈多了。 于是,商贾们还是盘算起来多少车的米粮可以换铺子,有了多少间铺子后,孩子可以进入府学读书…… 于是乎,府衙里难得出现了一番热闹的场景。 乔影见状,唇角勾勒出好看的弧度:“我就说了,相公的计策几乎没有落空过。” 何似飞想了想,忽然开口:“其实落空过。” 乔影愣了一下:“什么?” 何似飞有些不好意思,但敌不过乔影询问的眼神,还是开口道:“其实落空过,就是当初在想要娶你进门的时候,我其实心一直都落在空处,我当时总是担心自己的聘礼准备得不够充足、不够多,还有我自己的身份地位不够高,你嫁过来会跟着我受委屈。” 那会儿他的心一直都是悬空着的。 甚至到现在,何似飞的心都不敢说落在了实地。 他的乔影真的太美好了,他必须得不断的努力,让自己不断地变好,才能配得上他一片真心。 乔影还沉浸在何似飞的话语中,而何似飞此刻已经大步走出门,去跟着沈大人施粥了。 现在不是跟自家夫郎谈心的好时机,需得等这一切都有了着落,才能跟他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何似飞面对乔影时,总担心自己不够好,不能回馈给他对等的爱和付出,因此,他也能清楚的感知到乔影这边的想法——他的心大概也没有落在实处,但是何似飞其实不大理解乔影自卑的原因。 在他看来,这样一个出身高贵,自身学富五车,甚至还精通六艺的人,在自己面前何须自卑。 他老早就想跟乔影说,只是一直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等到此地事情解决,两人重新北上的时候,想必回有极好的交谈空间。 - 此地的灾情有了商贾们源源不断运送过来的粮食,总算得以缓解,百姓们死亡的数字由最开始触目惊心的阶段不断地降低、减少,如今每天已经不大会因为饥饿和灾荒再死人了。 而商贾们也没有非要要求沈大人这边必须用真金白银来换,用商铺换其实也是可以的,更别提换的商铺多了,还能让孩子去府学念书,有些甚至还在问——那要是想让孙子也来府学念书呢? 总归,他们在努力解决商贾们的诉求。 但还有一些商贾觉得自己被骗了,本以为来了后能换取真金白银,没想到到头来不仅要赊账,甚至还想要赖账——在赵老板看来,沈大人跟何大人现在这种用铺子抵押的方式就是赖账。 他的心在滴血,毕竟他家里最财大气粗,这回更是直接运来了一百多车的粮食,现在想要原模原样的运回去是完全不可能了。 没看到那些驻守的士兵吗? 要是他胆敢在这里闹事,估计当下的结局就是被就地关押了。 赵老板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用自己的一百车粮食换了两条街的铺面,以及孩子孙子甚至曾孙子来府学读书的资格。 其他那些原本觉得他老谋深算的米行老板,见他一声不吭的运这么多粮食出发,原本还觉得自己运的少了,会不会赚钱少,当时他们还在心理腹诽——这个赵老板,给他们说的是不急着前去卖粮食,或者就是少卖点,试试水,结果自己倒好,运了一百多车粮食啊!那可是一百多车,足足比他们三年的粮食总量还多。这个赵老板真是蔫儿坏,加深藏不漏。 结果没想到,来到此地后,不仅一快铜板的银子没看到,还走都不能走,这下,笑话赵老板的人都不在少数。 韩津看到赵老板押运了这么多粮食来,整个人十分惭愧:“我还是没有赵老板的魄力,等等我,我这就安排吓人,继续将家里的存粮运送过来。” 赵老板心说这个人到底是在故意嘲讽他,还是真的傻。 他都知道这些钱肯定收不回来了,一百多车的粮食直接肉包子打狗要不回来了,这个韩津还上赶着过来说他自己运的少了,要多运点。哼,看着这小子是个老实人,其实蔫儿坏的。 可是,谁也没想到,此地百姓依靠着诸位米行老板的粮食挺过了灾害和饥荒,立刻开始重建家园——此前的府衙改造成宅子,送给了捐粮最多的赵老板,新建的府衙周围按照捐粮多少,大家依次选则宅邸,还有新开的各种东西交易坊市,百姓们似乎也知道这些老板们捐了粮食,才有了自己的今天,所以他们建设房子起来格外的用心,也格外的卖力。 不少老板都在此地有了自己的私宅,甚至还有了永久通行此地的文书。 这让原本愤愤不平的老板们不禁得以舒缓——这样的回馈好像比真金白银也不差什么。 第198章 “陛下, 南方洪涝,北地旱灾,百姓流离, 饿殍遍地!陛下,请陛下……” “王大人这说得是什么话,夸大其词!南方洪涝之灾的确严重,但陛下已经安排钦差押运粮食前往!至于北地旱灾, 那不过是粮食减产而已!百姓们家中尚有余粮!哪有王大人口中的百姓流离,饿殍遍地!” “怎么没有!”先前在朝堂上振聋发聩一般请陛下安排百姓救治事宜的王大人是一位孤臣—— 他从不结党营私, 一心只效忠国家。 是的,并非效忠朝廷,也并非效忠皇帝,更没有任何党羽, 他只忠于自己的心,忠于广袤大地上的黎民百姓。 皇帝犯错了他敢弹劾, 首辅大人倘若德行有亏了他也敢指着鼻子骂, 更别提其他官员了, 那都是恨不得全天下的官员都跟自己一样, 不蝇营狗苟,不结党营私,完全不理会世俗的各种为人处世之道。 可以提一句,他和何似飞的老师, 四十多年前三元及第,名满天下的余大人曾为好友。 只不过当时年轻气盛, 又实在眼睛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的余大人比他更加‘愤青’, 一直想要为百姓做点实事,后来竟是直接告老还乡了。 不过余大人可不想把自己的弟子何似飞教成他当年那副模样。 ——他知道这世道没有所谓得黑白分明, 所有人都在泥潭中钻研,所以早点懂得社会上的处世之道,或许反倒是另一条能够为百姓做实事的大路。 不过,何似飞原本也并非那种没有一点情商的人,他当时费尽心思前来拜师,就已经懂得钻营人情世故了。 在余大人看来,这一点上已经能够决定何似飞未来的成就恐怕不敢想象。 朝堂上,王大人接着说:“有百姓都从南方过来打算告御状了,这还能有假!!!” 他年事已高,声音本就不如年轻时候洪亮,因此,这句话他是车子嗓子在朝堂上嘶嚎出来的! 这种朝堂吵架原本算是御前失仪,要被拉下去打板子的。 但是王大人孤身一人,反抗群臣的举动让皇帝大受震撼,以至于完全没兴起一点这个人有损朝堂严肃环境的心思。 他当即道:“来人,将那人带上人,朕要亲自询问。” “陛下!” “陛下,万万不可!” “陛下,您前些日子中了风,又受了凉,头风还没好,那人从洪涝之地抛来,还不知道身上带着什么病呢,老臣去询问他,并将所有的笔录全都记录下来呈给陛下,如何?”首辅大人开口道。 坐在高位的皇帝摆摆手,态度很执着。 他看上去比此前清减不少,双颊凹陷,眼睛显得有些突出,再也没了多年前初入京城那会儿骑马的意气风发,反倒有了几分老态。 要知道,他还很年轻啊。 ——听说这事因为京城的饭菜不合口味,才有的反应。 不过这也并非太医结论,太医的结论是他思虑过度、积劳成疾,宫中传闻他与母后有什么不清不楚的牵扯……这才惹怒神明,触怒列祖列宗,被降下了罪罚。 至于具体情况,这个谁也不曾知晓。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59节 不过皇帝当到他父亲那一辈,好像全都是一些短命鬼,到他这里原本以为在草原长大,会是一个身体结实的汉子,没想到如今居然也有了病态。 不过太医也说了,好在如今陛下还年轻,身体底子好,所以这些疾病即便来势汹汹,好好调养,也是可以养的回来的。 正因如此,他才摆摆手拒绝了首辅大人的好意。 他到底登基没多久,就连他父皇也是在位时间不算长,这些臣子年纪不大的都侍奉了两位皇帝,更别提年长的,恐怕都是三朝元老了。 所以他才不敢全信这么多三朝元老的话。 他们在朝中势力纷杂,又眼线众多,要不是因为王朝就只剩下他这么一位皇帝,恐怕这些老臣们都会想过找个年轻又听话的‘傀儡’养着,让自己把持朝政,处理政务! 这些话他当然不敢当着老臣们的面说,但他当着母后的面说,当着亲信太监的面说,当着他所能找到倾诉的一切人去说。 母后告诉他,唯一的做法就是把这群老臣们熬死,等到他们死了,整个朝堂就是自己的! 母后甚至还告诉他,必要的时候,可以借助外公的手,让这些老臣们死的神不知鬼不觉。 没人知道,听完这些话后的皇帝更是惶恐。 是啊,现在这些老臣们还能和兵部尚书的党羽在朝堂上分庭抗礼,倘若这些老臣们死了,那朝堂岂不就成了外戚家的?! 那怎么行! 对母亲的敬仰、喜欢,渐渐被冰冷的恐惧所覆盖。 他只能培养自己的人,开恩科点状元,同时迎娶皇后、选妃,充实后宫——为势单力薄的自己多培养一些关系。 何似飞是他钦点的第一个状元,也是他十分看好的。 他原本是想要好好培养何似飞二十年,倘若何似飞一直忠心耿耿,没有二心的话,他就让何似飞坐稳首辅的位子,以后辅佐他的儿子。 但是,二十年太久了。 他怕自己活不了二十年。 这原本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是无稽之谈,但是最近的各种病让他感觉身子实在是亏空得紧。 他甚至害怕自己培养不起来一个左膀右臂就倒下,到时候他的孩子,身边简直就是群狼环伺。 就在这时候,传来了何似飞同乔家那个被当作弃子的哥儿乔影成亲,又被首辅们抢着收为弟子的消息…… 这些消息他让亲信前去核实了三遍,确信为真后,他当下就想放弃何似飞。 ——点什么状元啊?他是要给自己点亲信的,当自己的天子门生的,不是给那些朝臣们选接班人的! 可是,在点状元的前一晚,他患了头风。 这个病原本不该年轻人得的。 死亡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值得恐慌的地方,关键在于他能不能把这个王朝全须全尾的交到自己孩子手中。 所以,他一方面想要杀了何似飞,让这群老臣们后继无人,一方面又想着,何似飞可不仅仅是这群首辅选中的接班人,甚至还是乔家的女婿。 以兵部尚书乔家为首的党羽本就跟首辅一党势如水火,这时候何似飞夹在里面里外不是人。 所以,他唯一能仰仗的还是只有自己。 这么想着,年轻的皇帝陛下点了何似飞当状元。 但是点完后他就有点后悔了。 三元及第啊,即便何似飞真的有这个才学,他还是把何似飞捧得太高了一些。 想到这里的皇帝们压根就没去想何似飞是真的因为有才学、有抱负、有忧患天下的思想才会被首辅们看中,才会一路三元及第。 年轻的皇帝陛下没有继承他父亲的宽厚仁慈,反而在坐上帝位后,朝着优柔寡断、猜测多疑的路子撒开脚丫子狂奔。 所以,他这会儿传唤了那个告御状的百姓,只不过为了避免这个百姓身上染有疾病,让他立在了大殿之外,从皇帝的角度,能看清此人的一举一动,只是听声音或许会有点模糊,不过,有太监传话,倒也无妨。 “你是何人?” 那人当即跪下磕头,回应了自己的来处。 这一点王大人已经调查过了,完全属实。 皇帝陛下对王大人还是很信得过的,再加上此人所说可能会触犯在场绝大多数官员的利益,所以此人话中但凡有假,肯定会惹得朝臣群起而攻之。 “水患情况如何,你须得一五一十说出来。” “陛下,水患极其严重啊!虽然此前已经有赈灾的粮食运来,但那完全不够,河流改道,无数的房屋被冲垮,更别说田地了!” 皇帝闻言,抓着龙椅的手重重捏下,一旁的太监吓得额角渗出汗水,赶紧忙不迭下去听这个百姓又说了些什么。 接下来所说的事情跟无数朝代的赈灾经历都大相径庭。 ——即便是粮食押运到了,也难解百姓饥荒之苦,毕竟那么多流民,不仅需要粮食,还需要药材来治疗,这些粮食压根就是杯水车薪。 更别提边疆要驻守,驻守的士兵们虽然可以屯田种一些粮食,但那里的土地非常不好,种出来的粮食连官兵们自己吃饱都不够,每年都需要朝廷补给,所以朝廷的存量根本不多——再说,即便是赈灾的粮食,路过一些郡县,很有可能还被收取‘过路费’。 总归,真正到了灾区的粮食本就不多,即便是全都能送往灾区,百姓们也别想靠这个吃饱肚子。 所以,大头还是得靠当地的粮商和附近的粮商来接济。 这个百姓最后说:“草民之所以能这么快赶往京城,是因为跟随了何似飞何大人的一位长随,听说他的长随要去翰林院为他告假,他则已经留在当地协助沈大人安抚百姓、赈灾了。” 皇帝紧握着的手忽然没了力气。 他的手垂落在身侧,仿佛没听清太监传回来的话。 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什么?” 第199章 就在太监立马要把话再重复一遍的时候, 他摆摆手,说:“朕知道了。” 太监当即住嘴。 年轻的皇帝神色一时灰暗难明,底下的朝臣们不敢大声谈论, 但都在私下里为这个百姓刚才说的话而交头接耳——他们很多人即便是在台下,也没听清这个百姓到底说了什么,因此正一个个问过去。 而皇帝的心理则在不断的计算着何似飞留在当地,做出这个选择的深意。 ——他小小年纪, 真的就以为自己能够逆转局势,挽救无数黎民百姓的生命吗? 这样严肃的问题问到他这里, 以他当皇帝的经验来看,都是能救则救,不能救的话,也得在百姓中谋得一个好名头。 等到最后百姓们诘问起来, 再推出一两个当事官员定罪,午门问斩, 说粮食主要是被他们给私吞中饱私囊了, 这样便可以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反倒给皇帝营造出一个爱民如子、明察秋毫的形象。 这也是他当年当太子的时候, 父亲给他的教导。 “水能载舟, 亦能覆舟。想要当一个皇帝,一定得赢得民心,这是必然的。但是,朝堂制衡同样非常重要。不过这一点你放心, 那些朝堂里面的官员们,同样想要赢得民心, 毕竟没有朝廷也就没有他们, 他们不会揪着皇帝的错不放的。他们同样一辈子都在想办法致力于稳定社会局势。” 这句话给了年幼的他当时很大冲击,以至于他好几年都没想明白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赢得民心。 勤政爱民, 让百姓都能吃饱穿暖? 可是当他成为了皇帝后,发现氏族和官员们的权力庞大的吓人,即便他是皇帝,也不能轻易撼动分毫。 可是,等到了真正的灾害问题传回来,年轻的皇帝忽然就懂得了父亲的意思。 那么多灾民,死了那么多人,百姓们流离失所,这根本不是依靠国库开仓放粮可以赈灾的! 毕竟国库的粮食就那么多,除了宫廷里面每日的吃穿用度之外,还得运往戍边的将士那边,那同样是朝廷必不可少的环节。 所以,他已经打算尽自己最大可能的减少宫内开支,把足够多的粮食运往南方赈灾。 但这个前来的百姓业来说,根本不够啊,只能撑那么几天,而随着洪涝不断扩大,流离失所的百姓还在不断增多! 甚至还有上百车的零食在运送过程中,因为没有预估到天气因素,甚至直接被暴雨冲刷,等送到了后全都发霉了! 也有的粮食走了半截儿,被洪水冲走,连军官带粮车都消失在滚滚浪潮中。 由此可见,南方的洪灾压根就没有解决之法! 现在只能等数月后,百姓们死的死,病的病,然后朝廷再来一个马后炮,问当时那些被大雨冲刷的粮食到底是谁在押运,直接贬官;还有就是那些没考虑好路线就去送粮的,负责官员是谁,直接罢免;至于中间但凡敢私吞一颗米的,就午门问斩。 这之后还能再发一则通告——皇帝携宫中众人皆缩衣减食,为救济灾民筹备粮食,国库都掏空了,可还是有蛀虫从中私吞米粮,该杀! 这时候百姓们会看到朝廷想要让他们看到的,由此心中升起对朝廷的敬畏和拥护——反正他们活下来了,还得到了良田的补助,至于那些饿死的,他们又不能再开口说话,不能再去计较当时朝廷怎么不想出一些好法子来救人呢! 活着的人歌舞升平,死去的人总有满腔怨气,也无从诉说。 因为朝廷压根就没有给活着的人更多选项,不会告诉他们还有更好的法子可以救人! 只会给他们说,我们尽力了,真的,皇帝陛下都缩衣减食呢,你们快跪下谢恩吧。 等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以后再有灾情,百姓们的思维已经成了定势,压根就不会怪皇帝昏聩无能,不能治理好国家,而是把矛头指向那些官员。 死贫道不死道友,大概就是这个道理了。 年轻的皇帝心想,何似飞留在当地,难不成他有想法可以解决灾患? 他有吗? 皇帝几乎都要把帝师们曾经教给自己的所有知识在脑子里搜刮一遍,同样把近期几位阁老和智囊的话在脑海中重新来回翻转——对了,阁老们说过,只要能让相邻所有郡县的粮商倾家荡产的援助,一定是可以救济更多的灾民,同时还能做好灾后重建事项。 但是,怎么让这些‘奸商’们掏出大部分腰包,这就成了一个大问题。 阁老闷推演数日都得不到答案的事情,难不成何似飞他一个未及弱冠的年轻人能解决??? 皇帝不信! 可是,何似飞此举,又明显是要跟灾区的百姓共存亡。 ——要是灾情得不到控制,百姓们得不到安抚,作为上位者,第一个贬黜、甚至杀死的就是何似飞! 他能当状元,能被阁老们看重,能取得乔家的哥儿,肯定是能想到后果的! 不同于皇帝的想法,几位阁老互相对视一眼,他们虽然猜不到何似飞的想法,但是他既然胆敢主动去趟浑水,应该是有几成把握的。 几位阁老悄悄用眼神交流:“咱们陛下多疑啊,要是这回似飞没成功,我就是舍了这条老命,也要保住似飞留在朝堂。” “我说你怎么对似飞这么没有信任,他是谁的弟子,你们忘了?” “但是这件事咱们可能都办不下来,更别提似飞了。” “所以啊,”首辅大人捋了捋胡子,老神在在地说,“要是这件事办成了,似飞日后的为官路,即便没有我们三个老家伙,也能平步青云;要是这件事不仅办成了,还办的漂亮,啧,我觉得似飞日后别说成为一朝首辅,就是那摄政大权,恐怕也不在话下。” 其他两位阁老都被首辅大人的意思震撼到。 一位阁老甚至把首辅大人拉到一边,小声耳语:“摄政?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首辅没好气地说:“与其一直在一个说不上昏君,但也绝对没有治国大才,反倒只想着制衡的君王手下,回回遇到了问题都要走无数流程,还不如大权在握,当一个无人敢出奇右的摄政王!”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60节 他们耳语的声音实在是太小,以至于旁边的太监都没听到一星半点。 如果这番话被何似飞的老师余大人知道,他恐怕会捋捋胡子,笑吟吟说:“这个啊,我早在这孩子当年拜入我门下时,所写的那份答卷就看出来了。” 他当时不震惊吗? 震惊啊,他甚至还后怕,觉得此子实在胆大包天!一点都没有读书人的清气在身! 所以他一直在教何似飞儒家思想,忠君爱国……但是他所教的只是让这个少年人把一切锋芒都敛藏于温润的外表之下,至于什么时候该露锋芒,那就是何似飞自己的事情了。 恐怕到那个时候,朝廷会迎来新的上升期,甚至达到顶峰也未曾可知。 余明涵自己是早早的想明白了,与其忠着一位是君非君的主子,一辈子郁郁寡欢不得志,还不如自己施展拳脚大展宏图呢。 首辅大人如今同样是这个想法。 皇帝所想的太利己了,再加上他又年轻,导致几位大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接下来的打算,这不禁让大人们寒心。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没有人站出来,到还是会显地给自己找后路的皇帝十分爱民,但是当何似飞站出来去跟百姓们同生共死、把自己仕途全搭上去后—— 他们又怎能不为何似飞铺就一条更加平坦光明的康庄大道! - 今日朝会之后,再传回京城的,就剩下频频捷报—— “报!——周围郡县商贾纷纷押运粮食前往,沈大人开仓赈粮,救济灾民,百姓们几乎都能吃饱啦!” “报!——其他郡县的药材商以及医馆大夫受何大人‘求助令’的邀请,好些都来为灾民义诊!” “报!——何大人同沈大人沿着河流不断考察,最终确认引导河流走向的方案,以避免更下游的百姓蒙受损失。” “报!——大半年后,整个郡县欣欣向荣,百姓们有了新的居所,得以安居乐业,而且,他们那儿的科举人才是其他郡县之首!何大人和沈大人治理有功啊!” “……” 何似飞因此连升三级,未及弱冠,已经成了皇帝面前的红人。 毕竟何似飞治理有空,百姓们同时也会说陛下识人善任!皇帝有次南巡,百姓们的爱戴之情溢于言表,这让他龙心大悦。 更让他高兴的是,他调查发现,何似飞那个夫郎,虽然是乔家人,但跟乔家并不亲近,甚至还有世仇,那么这就代表何似飞并非兵部尚书那一派系的人。 而当朝阁老们则对何似飞态度也愈发冷淡,最近主要在培养那位从地方调来京城的沈大人。 这让皇帝愈发觉得自己才是何似飞唯一的靠山。 是以,当三年后他重病,将两岁的幼子托孤给了何似飞。 由此,关于一代权臣何似飞的一生,才是真正的拉开帷幕。 第200章 番外·if线 【假如穿越到虫族】 “何似飞·路易斯殿下, 您、您……您真的去往战场,寻找自己的雌虫?” 这已经是帝国雄虫服务中心第四次问何似飞。 何似飞表情不变,第四次回答道:“是的。” ‘穿越’这两个字对何似飞来说并不算陌生,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居然可以主导穿越。 ——事情是这么开始的,在他拿到摄政大权,又颁布一系列新法,使得百姓们小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之后, 一个突兀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嘀嘀嘀,穿越者何似飞, 达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开创盛世’成就!能以地狱难度入手,最后不磨本心,且一路高歌猛进,达到史无前例的辉煌成就! 你虽不是帝王, 但你手握帝王都没有权利! 你虽不是万岁,但百姓们更希望你万万岁! 你是穿越中的翘楚, 是地狱中走出来的神明!你可以享受神明的权利!在两个世界自由穿梭! 现在, 请选择你想去的世界! 由世界等级和物质副饶程度进行降序排列—— 虫族/星际/……】 何似飞:“那就虫族吧。” 【您不打算听完吗?】 “在两个世界来回穿梭, 意味着我可以把另一个世界当作度假使用, 不是这个意思吗?” 【是这个意思。】 “那就选个衣食无忧的,虫族。”何似飞斩钉截铁。 【好的,每每当您想要进入虫族世界,您只需要在脑海里确认即可, 同时,您认定的伴侣也可以同您一起穿越, 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逝比例是一比六十, 也就是说,您在这个世界过一个时辰, 虫族会过六十个时辰,也就是五天。您看这样可以吗?】 “可以。” 这边对话完成后,何似飞处理完手头的折子,正在想什么时候跟乔影说这个度假的事情。 六十分之一的时间流速,也就是说,在虫族世界休息五天,现下的世界过一个时辰,应当也不会影响政务处理。 何似飞正要出门,就被匆匆赶来的乔影撞了个满怀,乔影眼眸圆瞪,一脸的震撼:“似飞,我脑海里突然多了一个声音,告诉我可能会穿越到虫族——这是什么种族?” 啊。 啊? 纵然是何似飞,也的确不知道虫族是什么种族,倒不是他忘了问系统,只是他觉得既然是度假,那就可以来一点新鲜的、完全没接触过的世界去体验。 ——可能他本质上还是个冒险者。 何似飞说:“那就去看看?” 乔影:“???” 何似飞话音刚落,让太监们关上殿门,一个时辰内不许打扰,就启动了脑海中的按钮。 接下来,就是开篇发生的那段对话—— 因为他发现虫族世界的自己尤其弱,甚至可以称得上孱弱,此前在原来的世界可以负重百八十斤长跑,在这里居然拎一桶水都费劲。 “……” 好吧,这也算一种新奇的体验,好歹没有像他以前在末世一样,腿都瘸了不能走。现在的情况可比当时好多了。 虫族社会上有很多先进的技术和发明,何似飞穿越过来,便自动接收了应用这些新科技的技能。 包括打开个人终端,上网查看自己想要了解的一切知识和技能。 甚至还有个人信息。 何似飞打开自己的个人终端,查看个人信息—— 雄虫,何似飞·路易斯…… 这个中洋混杂的名字让何似飞有种割裂感,不过没关系,继续往下看。 年纪:十九岁。 婚姻状况:已婚。 婚姻对象:乔影·路易斯。 这上面还说乔影·路易斯以前不姓路易斯,是因为嫁给他之后冠夫姓,这才有了现在的名字。 何似飞心想,阿影应该姓乔才对。 不过入乡随俗,名字和姓氏都问题不大。 他的夫郎,不对,现在说是他的雌虫乔影·路易斯年纪21岁,是帝国最年轻最前途无量的少校之一,他一心只想升级打怪,无心恋爱和结婚,更别提雌虫的地位低下,嫁人后跟雄虫吃饭,甚至只能跪在一边吃。 骨子里生来就带着反抗意思的乔影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要嫁人,他是绝对忍受不了跪在另一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雄虫脚边求欢的! 这辈子都不可能! 但是,帝国规定,年满十八岁的雌虫必须每年去匹配中心一次,匹配同自己精神契合的雄虫。 当然,这项工作,雄虫从十六岁就开始了。 至于为什么雄虫比雌虫要小两岁,是因为制定这个规则的虫觉得雄虫年纪大一点会照顾虫。 事情就如大家猜测的那样,在去年,帝国新星的将领乔影迫于精神匹配度,跟一个废物雄虫结婚了。 当然,这个‘废物’只是在乔影看来,毕竟这个雄虫连一桶水都拎不动,甚至在欢好的时候还要他自己动! 他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种侮辱。 是的,在乔影看来这是侮辱,但是在其他雌虫看来,乔影的雄主不打他,也不责骂他,甚至还能容忍他这个破烂脾气,简直就是天下最好的雄主了,没有之一! 不过,两人也只在新婚之夜恩爱了一下,之后乔影的雄主何似飞就沉迷于各项书籍和研究,经尝一搞研究到就搞到很晚,最后干脆睡在书房。 乔影心想——真是个弱鸡老古板雄虫! 放婚嫁的那几天,乔影按照雄虫照顾手册上的条条框框,每天定时给雄主请安,做好饭送过去,他的雄主就坐在那个他从他自己家里搬来的有些老旧但是样子很好看的书桌边埋头苦读,偶尔还捏起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是的,他的雄主,是个没钱的穷光蛋,一心只扑在书本里。 ——连一点生活技能都不具备。 乔影甚至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活这么大的。 乔影给他送食物,他也只是抬起头看一眼,然后礼貌的说声谢谢,就拿起来吃,之后再也不看乔影一眼。 好像乔影这么大一个人还没有他那几本破烂书好看。 乔影生气,但他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个小古板身上。 他想,他漫长的一个月婚嫁就只剩下两天,大后天他就要回到部队,跟着大家一起去征战——这一去就是很久,可能一年?或者两年才能回来。 那就意味着他的雄主将在未来的一两年内都见不到他。 当然,这是一个一雄多雌的时代,乔影知道,在他走后,帝国肯定会给他的雄主匹配新的结婚对象,虽然说他这个‘正妻’的地位稳固,不可能动摇,但一想到有另一个人会住进这个家,会睡在他的床上,会、会伺候他的雄主,这简直就让乔影宛若五雷轰顶一般! 可是这就是帝国铁律,雌虫的所有财产都属于雄虫,他无法动摇。 乔影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思上战场的。 他在跟着部队开拔后,每晚甚至都在回忆新婚之夜。 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61节 他没想到自己的雄虫已经19岁,居然还没有接触过雌虫,甚至在他帮他脱衣服的时候,指尖有些颤抖。 “确实很古板。”乔影想。 “喂,路易斯——” 身边的一个同伴叫他。 乔影立刻就抬起头:“什么?” 同伴们立刻哈哈大笑起来:“是谁说这辈子都不会结婚的?” 乔影说:“不过是碍于帝国匹配机制罢了。” “碍于匹配机制,但你也把自己的姓氏改了呀,而且还接受的这么坦然,要知道,我们当时结婚的时候,别人叫我们夫姓,我们都得反应一会儿呢。” 乔影面颊有些发红,他双手枕在脑后,看着漫天星子,想从中找到雄主居住的那颗。 “他人挺好的。”乔影说,“但是……” “但是什么?哈哈,我们的少校大人动心了,我告诉你,雌虫动心,就距离孕育虫崽不远了。哈哈。” 乔影面色更红:“可是……可是我没有打开自己的腔体。” 那就意味着,他不可能孕育虫崽。 其他雌虫们大吃一惊:“这怎么会?这不都是本能吗?” 乔影没好意思说自己当时觉得被侮辱了,所以拼命抑制本能,以至于他最后有些筋疲力竭,还是何似飞起来给他倒了水端来,让他补充点水分的。 乔影就是在这个时候穿越来的,一看到马上就要去打仗,还都是高科技的打仗,他感觉这些虫族有些过分暴力了。 ——好歹给他一点适应时间啊! 帝国对雄虫几乎可以说是有求必应,何似飞的要求很快得到了满足,尤其在他的雌虫会保证他的安全的情况下。 何似飞也没想到在这里居然还要打仗,不过他并非不喜欢战场,相反,男人都很喜欢这种环境,尤其在自己还能运筹帷幄制定战略方针的时候。 有了何似飞的帮助,帝国第一军团打了史无前例的一场速战速决的大胜仗。 最后,军方开始流传一个传说—— 听说乔影少校那位雄虫不仅搞研究很在行,军事谋略简直比肩元帅! 他之所以来帮忙打仗,估计是为了能早点跟自己的雌虫回家团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