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节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作者:弃脂焚椒 文案: 宫斗文终极boss谢不逢自幼痛感缺失,被视为妖物。身染恶疾的先帝在他身上试药,扔去战场自生自灭,没想他竟爬出尸山,带三千铁骑杀回都城自立为帝。 医学生文清辞刚说完“爽!”就穿成了在谢不逢身上试药,大搞人体实验黑心莲的太医。 他眉点朱砂、温润如玉,醉心医学、不辨善恶,被称『仙面罗刹』。 在结局被五马分尸喂了秃鹫。 * 文清辞穿来时,谢不逢已被被抓到太医署,知晓了命运。 他一身病气、目光狠戾,如身陷囹圄的狼崽,恨不得下一秒就咬碎文清辞的咽喉。 在皇帝心腹的注视下,文清辞手腕一抖,将颗糖塞进了谢不逢口中: “这是穿肠毒药,若殿下配合,一月可取解药一枚。” 前有皇帝监视,后有书中结局。 文清辞一边定时喂糖,假装认真实验; 一边以醉心医术,为此痴狂为名,自伤根基为他解毒;冒砍头之险,将他母妃从鬼门关拉了回开……凡此种种,疯得明明白白。 直至宫变那天,替谢不逢挡下穿心一箭。 新帝一字一顿,从齿缝中逼出句:“你死后再无解药,我也不得不陪你一起去了。” 文清辞笑着咳出一口鲜血,轻轻摇头:“……我喂殿下的,从来都是…亲手炼…的蜜糖……” 一滴血泪从谢不逢的眼角坠了下来。 * 雍城十里红妆,一口薄棺被迎入宫门。 厌恨鬼神的谢不逢长跪庙前,以血祭天,遍请神佛只为再见他一面。 如疯如魔。 城外文清辞假死脱身,神医谷多了个白纱覆面的先生,侍弄花草看书听曲,悠闲自在。 直到某日宫中称圣上旧疾复发,将他“请”入皇宫。 还没等文清辞想好这该怎么抢救…… 本应重病的新帝竟拨开珠帘,指尖冰冷如蛇信,一点点将他面纱缠落。 小剧场: 谢不逢出生起,就能听到世人心底恶念。 他在厌惧、诅咒与恶意揣度中成长至麻木。 唯独文清辞是个异数。 谢不逢不信这朵黑莲花心如明镜。 直到某日雍容清贵、满目悲悯的太医一边对皇帝行礼,一边在心中说: “闭嘴吧**。” 年下痛感缺失狠戾狼崽攻x悲悯清雅病弱黑莲花医痴大美人受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穿书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预收都耽:《死对头好像暗恋我》《大佬以为我们在网恋》 ┃ 配角:预收古耽:《穿成帝王的心腹大患》《万人嫌原主作死中》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读心狼崽x病弱黑莲医痴 立意:医者仁心,医病医世 vip强推奖章 医学生文清辞穿入宫斗小说成为了在大boss谢不逢身上试药大搞人体实验的黑莲花太医,为了改变命运,他将毒药换为糖豆,假装认真实验。直到宫变那天,替大boss挡下穿心一箭,假死脱身。 主角与大boss携手应对难题,最终互相理解、解开误会,改变自身命运与历史走向。本文语言轻松,故事跌宕起伏,酸爽刺激,惊喜重重、扣人心弦。 第1章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文/弃脂焚椒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马车疾行过官道,向雍都的方向而去。 靠近就能发现: 与一般的马车不同,这驾车的门窗,是紧紧钉死着的。 “……天潢贵胄又怎么样?落到那个太医手里,谁知道他还能不能活着走出雍都?”驾车的人话里满是不屑。 “你说的那个太医,真有这么厉害?”另一个人也来了兴致,凑来神秘兮兮地问。 “呵,相传他医毒并用,专治疑难杂症、为将死者续命,不收半分银钱,唯一的要求是……”驾车的人不由压低了声音,“患者死后,必须将尸体留给他,开膛破肚研究一番,才能入殓安葬。” 问话的人被吓了一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可毁伤?” “不止如此,他还闯过乱葬岗,在坟地里挖人尸体!” 沉默片刻,另一人终于在颠簸中咬着牙说:“这,这真是……不敬鬼神,蔑视伦理纲常!陛下怎么找了他来?” “哎……前阵子陛下身染恶疾,太医也束手无策,只好从神医谷请他入宫了,”说话的人回头看了马车一眼,“他虽用药如神,但也恶名在外。知道陛下不放心用自己的药方,便提出要一名血亲试药,用来验证药效、安全性和有无副作用。” “所以大殿下才被急召入宫……” 两人均沉默了下来。 在他们看来,皇帝完全是病急乱投医。 现世的荣华越多,人就越怕死,圣上这种明君,到了也逃不过这一遭。 “总之一会到了雍都,可得离那个叫文清辞的太医远一点。” “好好,我懂!” 聊天的两人不知,他们话音落下的这一刻,门窗紧钉一片漆黑的车内,有一双眼睛兀地睁了开来。 文清辞…… 马车将要抵达雍都时,谢不逢终于知晓自己是为何被押回这里了。 …… “文先生,您说的东西,都备好了吗?”尖利的男声响起,戳的人头皮发麻。 老太监拢手,朝药箱看去。 文清辞曾给皇帝许诺,称有办法让谢不逢配合试药。 而他所谓的“办法”,就是下毒。 纤长的手指从药箱上滑过,攥紧了箱柄,指节都因用力过度而泛白。 “备好了。”个鬼啊! 几天前,文清辞刚结束华国中医药大学的大二期末考,就因救人猝死,穿到了这本用来打发假期无聊时光的小说里。 这是一本名叫《扶明堂》的宫斗文,剧情简单无脑,胜在爽的直白: 女主兰妃博览群书、不争不抢,为皇帝的红颜知己,每次遭人嫉妒陷害,甚至进了冷宫,都能凭借玛丽苏光环化险为夷。 人生中最大遗憾,就是独子因先天痛感缺失,被封建时代人民视作妖物,小小年纪就被遣去千里之外的肃州,为老太后守陵。后来又替身染恶疾的皇帝试药、被扔去战场自生自灭,可谓命运多舛。 但最后,这个“遗憾”竟摇身一变,如外挂般空降回京,武力结束夺嫡,将她送上太后宝座,再手刃仇敌,半个不落! 不久前文清辞还觉得这个剧情爽到没边。 直到他穿到那个在谢不逢身上试药,大搞人体实验的太医身上——在结局被谢不逢手刃的仇敌之一。 不,不只是“手刃”那么简单。 皇帝对朝臣充满猜忌,反倒是信任身边那些不掌权势的人物。 例如太监。 再例如,原主进宫不久,就通过高超的医术,为皇帝排忧解难,成了他的心腹。 谢不逢被送上战场,就和他脱不了干系。 新仇加旧恨,也难怪谢不逢杀回雍都后,第一时间就把原主五马分尸喂了秃鹫…… 想到这里,文清辞的心立刻凉了半截。 “嗯……”老太监,也就是皇帝的心腹贤公公慢悠悠地点了点头,“此事事关重大,必须万无一失。”说完缓缓伸手,将药箱里的玉瓶拿了起来,放在眼前仔细研究。 怦怦,怦怦。 文清辞的心跳声,已大到将要震碎他的耳膜。 他一边告诉自己稳住,一边微笑着朝迎向对方的双眼:“这是自然。” 文清辞不是原主,当然不会疯到给谢不逢下药。 他穿来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药箱里的毒药掉了个包。 饶是每天都见,文清辞这抹微笑,还是令房间里的侍女、太监恍了个神。 他的眼瞳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睫毛长到稍一垂眸,就能遮住半个眼睛。 这张脸唯一的血色,都点在了眉心那粒朱砂痣上。 如庙寺里的塑像那般。 贤公公闻了闻玉瓶,忽然“咦”了一声:“怎么有股甜香?”顺便略带狐疑地朝文清辞看去。 原主注重药汤,不喜欢做什么药丸。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节 时间紧迫,文清辞找了一圈,找到的唯一一颗无毒的丸状物体,实际上是颗用来解苦的糖豆…… 横竖都是死,想到这儿文清辞反倒冷静了下来。 他笑了一下,一脸理所应当的说:“这味药本来就是甜的。” 这种毒只有神医谷有,可不是他说是什么味道,就是什么味道吗? 趁贤公公没反应过来,文清辞又追问:“贤公公不信我?” “若是不信的话……”文清辞拉长了语调,将玉瓶从对方手里抽了回来,“贤公公可以自己尝一尝,再看我说的是不是真。” 文清辞的声线清润,如初春刚化的雪水,但是这一次包括贤公公在内,所有人的心头都泛起了一阵寒意。 差一点忘记,与谪仙般的外表不同,文清辞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危险人物…… “说笑了说笑了, ”贤公公愣了一下,赶忙摆手,“怎会不信?我相信此事文先生必定比咱家上心。” 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文清辞不由眼前一黑。 这世上没人比自己在谢不逢面前拉的仇恨更高了,如果他想报复,自己绝对首当其冲。 《扶明堂》的结局中,就连贤公公也只不过是被赐死而已。 获得“五马分尸”这个成就的,可就他一个人啊! “大殿下已经到达雍都,现安置在太医署前院,”贤公公朝文清辞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与他并肩走了出去,“请文先生随咱家这边走。” 本朝的太医署建在皇城边角,分前后两院,前院用于工作、学习,后院则是值班太医休息的地方。 原主是一个江湖神医,在雍都没有自己的府邸,这段日子一直住在太医署里。 文清辞一边走,一边默默地回忆起了剧情。 前有来自皇帝的监视,后有书里的结局。 像原著里写的那样,肆无忌惮地利用谢不逢试药,显然是一种作死行为。 ……思来想去,还是只能先假意喂毒,混过眼前这一关。在假装认真实验的同时,尽可能对主角好,等谢不逢杀回京城之后,再告诉他真相保住小命这一条路了。 《扶明堂》里没有详说原主究竟是怎样将谢不逢推上战场的,能躲这个剧情就躲。 如果实在躲不掉的话……还有一个跑路的下下策。 当然,期间必须抱紧兰妃和谢不逢的大腿。 …… 太医署廊榭相连,院子里种满了玉兰。 百年的老树早已高过斗拱,满树繁花如白云沉沉坠地,怀抱高轩。 一道黑色的身影就这么跪在太医署前院的正中央。 护送谢不逢回京的禁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底读出了慌张。 谢不逢不愿离开肃州,为了将他押回雍都,他们可费了不小的“功夫”。 他生来就没有痛觉,直到将他从马车里放出来,禁军们这才注意到……谢不逢的右臂,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此时正无力的垂在身侧。 “没事……”看出同伴紧张,年长些的禁军低声说,“大皇子的母妃几个月前被打入冷宫,这里没有人会在意他的胳膊。” 听到这里,其余禁军也慢慢放松下来。 是啊,别说是他母妃被打入冷宫了,就算没有,八成也不会在意这个妖物。 凉风又起。 月白色大氅的衣摆微微向后散去,文清辞的太阳穴泛起一阵细密的痛,脚步也随之一顿,忍不住低头轻咳起来。 医者难自医,他也是穿来才知道,这位神医自己竟然也是个病秧子。 刚走出回廊,文清辞的背后忽然传来一阵寒意……就好似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似的。 还未咳完,他便抬起了头。 大风吹得满地玉兰像磷火般舞了起来。 隔着丛丛磷火,文清辞猛地看到—— 那是一双写满了桀骜与不驯的琥珀色眼眸,阴冷而狠戾。 如一只野兽,正透过磷火的间隙,打量着他。 仿佛文清辞不是什么能裁断人命运的太医,只是一个可怜的猎物罢了。 第2章 谢不逢的皮肤被肃州的太阳,晒成了浅浅的蜜色。 乌黑、微卷的长发,正与寒风一道起舞。 虽然还是少年的骨架,但此时已经能够看出未来的九五之尊藏在黑衣下薄却满是爆发力的肌肉。 哪怕被人压着肩跪在地上、身陷囹圄,他的腰背依旧挺直。 风停,玉兰坠地,谢不逢缓缓移开刀刃般冰冷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抚了抚怀里的东西。 那是他在肃州捡来的羊羔。 这一路风虐雪饕,如果不是抱着它,谢不逢或许早就冻死在了马车上。 柔软、乖顺的羊羔非但没使谢不逢的气质柔和下来,反衬得少年像只叼着猎物的狼崽。 在肺部灼痛感的提醒下,文清辞终于想起了呼吸。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谢不逢的右手,看起来有一点古怪。 “皇宫内院,怎么会有只羊羔?”老太监刺耳的语调,将文清辞的思绪拽了回来。 禁军统领立刻跪下解释起来。 直到刚刚,他们还想将羊羔从谢不逢怀里丢出去,谁知不但没有成功,反被少年给伤了。 见贤公公过来,他们慌忙合力,才勉强将谢不逢按在这里。 ……他果然从少年时起,就是一个狠角色。 听到这儿文清辞不由心中一凛。 在贤公公的眼里,谢不逢只是一个试药的工具。 他不满但也懒得再管,听完禁军的解释,转身便叫太医喂药。 文清辞攥紧玉瓶,在众人的注视下俯身,半跪在了谢不逢的面前。 两人的目光,于半空中交错。 是祸躲不过…… 深吸一口气,文清辞认命般说出了那段在心中排演无数次的话:“这是穿肠毒药,如若殿下配合,一月可取解药一枚。” 一身月白的他像没看到那双琥珀色眼眸中滔天的恨意般,朝谢不逢轻笑。 刻意放缓的语速,勉强掩盖住了文清辞的紧张。 凉风托起玉兰花瓣,撩动垂在屋檐下的惊鸟铃,伴着轻响吻过他鬓边。 文清辞的眉眼和柔,目光生来就带着几分悲悯的意味。 ……但是这样一张面孔下,藏着的偏偏是颗罗刹之心。 想起马车上听到的话,杀意再次从谢不逢心头闪过。 他在威胁自己。 “时间不早了,”贤公公向一旁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殿下再不张口,咱家可就要派人‘帮’文先生了。” 不能再拖。 文清辞咬紧牙关,突然用另一只手,朝谢不逢颌下的穴位按去。 趁着少年因条件反射而启唇,文清辞立刻抬指,手腕一抖,将那颗药塞到了谢不逢的嘴里—— 谢不逢只觉一片冰冷与柔软由自己唇边擦过,下一瞬就剩下药丸在口中化开,溢出的那股甜香。 文清辞的心脏猛地坠了两下,差一点就要跃出胸膛。 可还没等他松一口气,被两人押着跪在这里的谢不逢突然发狠,钳住了他的手腕。 文清辞:!!! 谢不逢的手指修长有力,骨骼似铁般坚硬。 没有任何防备,文清辞便顺着这股力向前倾倒,重重地跪坐在了地上。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拃。 谢不逢的动作异常凶狠,半点也不留情,力气大的像要直接将文清辞的腕骨碾碎。 完完全全是奔着废了他的手去的! 刺骨的痛意,瞬间由手腕冲向文清辞的大脑,他用尽全身力气,也没能将手腕抽出分毫。 “快!”谢不逢的动作将贤公公吓了一跳,“还愣着做什么?去把大殿下拉开啊!” 不只方剂,文清辞的针灸之术,放眼天下也无人可比。 万一他的手真废在今天,还怎么给陛下治病?! 禁军与太监一拥而上,试图将谢不逢的手指掰开,场面瞬间混乱至极。 少年戴着一枚骨戒,未经打磨的戒面划破了文清辞皮肉,猩红血迹顺着细瘦的腕骨蔓延,将两人的手缠在了一起。 剧痛像海水,一波波拍打着文清辞的神经,呼吸也随之变得急促起来。 他仿佛已听见自己骨骼碎裂的细响。 冷静,要冷静…… 恍惚间文清辞看到,谢不逢怀里的羊羔正因混乱而挣扎,撕心裂肺的叫着。 少年艰难地用手指轻抚羊羔的脊背,整只右臂依旧无力地搭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3节 他的手臂绝对出了问题! 文清辞突然想起,《扶明堂》里说谢不逢左手重剑出神入化,不知多少人死在了他的剑下。 当初看到这里的时候,文清辞还以为他是个左撇子。 现在才意识到……谢不逢的右手,十有八九是被谁给废了。 一个是被称作“妖物”,不受重视的皇子,另一个是当今圣上的救命稻草。 孰轻孰重还用多想? 伴随着老太监夸张的叫嚷,一名禁军已抬手为刃,朝谢不逢的脖颈劈去。 接着在一声闷响后,合力将他的手指掰了开来。 谢不逢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到了这个地步,他身上仍没有半点狼狈,更没有服软的意思。 少年看向禁军的目光,写满了挑衅与不屑。 他如原野上的孤狼,流淌着好战的血液,宁愿战死也不会服输。 禁军也被谢不逢的目光所震慑,慌乱中终于有人忍不住伸手,向谢不逢无力垂在身侧的右臂拽去。 ……他知道,这里是谢不逢的软肋。 不行! 假如谢不逢出事,这笔账一定会记在自己头上。 过分的紧张下,文清辞的胃都随之抽痛。 “住手——” 手腕上的痛意仍未消失,来不及多想,文清辞突然赶在那名禁军之前,将手按在了谢不逢的肩上。 大氅随着他的动作向后滑去,原本藏在衣领下的苍白的脖颈,就这样暴露在了少年的眼前。 谢不逢下意识抬手,想扼住对方的咽喉。 可是无力抬起的右臂,终于让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的手臂似乎真的出了点问题。 ……文清辞在做什么? 见此情形,周围人的动作全停了下来。 太医署的前院,静得针落可闻。 几息后,文清辞如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般抬眸,看着谢不逢的眼睛说:“殿下,您的手臂受伤了。” “正骨金疮,须看脉候。”文清辞不急着检查他的伤处,而是先将手指,轻轻搭在了谢不逢的脉上。 谢不逢的伤吸引了文清辞全部注意力,他像是没注意到自己手腕上刺眼的青紫与血迹似的,确认脉象无异后,小心地顺着少年的肱骨,向肩胛处按去。 随着他的动作,陌生的苦香,朝谢不逢袭了过来。 视线扫过文清辞眉心的朱砂,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忽然如蛇般眯了眯。 文清辞的动作很轻。 谢不逢的大脑自动为他滤掉痛觉……于是少年只觉有一股陌生的酥麻感,正顺着对方微冷的指尖,向自己肩头蔓延。 纤白的手指,灵活地在关节、筋槽之间游走。 上一世中医世家里十几年的耳闻目染,再加现代解剖学知识,让文清辞对骨骼与肌肉的结构了如指掌。 他的动作轻柔极了,还没等人反应过来,文清辞忽然一手按着谢不逢的肩胛,一手轻轻握住了对方的右掌。 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状态下,文清辞忘记了紧张,忘记了自己将被五马分尸的结局,忘记了眼前人的身份。 在他眼中,谢不逢只是一个病人而已。 文清辞不知道,自己的动作,对谢不逢而言究竟有多么的……陌生。 以至于少年顿了一下,忘记了将他的手甩开。 文清辞一边轻轻摇晃谢不逢的手臂,一边仔细寻找伤处。 几息后,终于屏住呼吸,向前轻轻一推。 随着一声细响,骨骼又回到了关节窝内。 “没有大碍,只是脱臼了而已。” 文清辞一点点少年的手轻放了下,笑着站起了身来。 谢不逢下意识攥拳,将手臂抬了起来——与方才的无力不同,此时他的右手,已能和往常一样的自由活动。 ……文清辞真的治好了自己。 在大氅宽大衣袖的遮掩下,文清辞的手指,后知后觉的颤抖了起来。 他不由长舒一口气……还好发现的早。 谢不逢痛感缺失,注定他很难产生“受伤”的意识,周围这群人,更没有一个会关心他的身体。 如果一直这么拖下去的话,很容易出现局部骨坏死,甚至错位骨骼压迫血管、神经的情况,到了那个时候,别说是用剑了,提笔都费劲。 原著里的他,八成就是这样…… “殿下的手怎么伤了?”谢不逢毕竟是皇子,确定文清辞还能正常行医后,贤公公气得瞋目切齿,他望向禁军,厉声道,“你们几个人看着,都没注意到殿下的右臂脱臼了吗!” 太医署前院瞬间跪倒一片,可是谢不逢始终没有多看这群人一眼。 他下意识伸手,一手抱紧羊羔,一手用力按向自己的肩胛。 谢不逢觉察不到痛,但是文清辞手指轻擦过他肩臂的感觉,却不知怎的印在了这里。 柔、暖,还有些脆弱…… 恍惚间竟令他想起了回雍都的马车上,羊羔轻轻趴在肩头时的感觉。 第3章 “请贤公公明察,殿下的伤的的确确是自己摔的!吾等不知——” “殿下的手臂,是拉拽所伤,”文清辞轻揉着手腕,漫不经心地打断了禁军的狡辩,他朝贤公公微微颔首道,“此番将大皇子接回雍都,是为了替陛下试药。如果殿下身有暗疾,试药结果必定不准,这个责任您与我都担不起。” 他的话说到了贤公公的心坎里:“……文先生所言极是。” “未免意外,我需先确认殿下身体究竟如何。” “禁军的事咱家必定秉公处理,”贤公公面无表情地瞟了那几人一眼,转头朝文清辞堆笑着说,“至于大殿下,就请文先生多多费心了。” “自是应当。”文清辞笑道。 作为将谢不逢召唤回京的罪魁祸首,他在雍都受的一切委屈、所有伤所有病,四舍五入都能记在自己的头上。 论起上心,以及对他身体健康的在意程度,文清辞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人能和自己比。 谢不逢的手缓缓从肩胛处移了开来。 他从来不信什么好心、怜悯。 更不觉得文清辞会拥有这种东西。 ……他只想知道,眼前将自己扯回雍都泥沼的太医,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嘁,无权无势,不讨陛下喜欢,母妃还被打入冷宫,看你能在宫里活几天。』 『我怎么被派来伺候这个妖物……难不成什么时候得罪了贤公公?』 真吵。 谢不逢的目光锐利如鹰鹫,缓缓从周围扫过,刹那间便让众人生出一种心事被看穿的错觉。 他的耳边安静了下来。 世人只知道谢不逢生来没有痛觉,却不知道……他自幼能够听到人们心底的恶念。 谢不逢在厌恶、恐惧甚至诅咒的陪伴下成长。 这些人心里想的话,他十几年来早就已经听腻了。 除了吵闹以外,谢不逢没有任何多余的感觉。 『……文清辞快些毒死他吧,毒死他我就能换个主子伺候了。』静了半晌,一句突兀的诅咒,扰乱了谢不逢的心神。 少年屏息,抱紧了怀里小小的羊羔。 他飞快地回忆起了来太医署后听到的一切:有禁军心底里的谩骂,有贤公公的不屑,还有太监宫女们的恶意的揣度……唯独少了文清辞的声音。 这不可能。 谢不逢忽然蹙眉,深深地朝文清辞看了过去。 他正用丝帕擦拭手腕上的血污,末了又戴上了一串药玉。 既能遮挡伤处,还能活血化瘀。 转身瞥见谢不逢手左手无人理会的猩红,稍有些洁癖的文清辞下意识补充了一句:“再拿一张干净的丝帕来。” “是,文先生。” 话说出口,触及谢不逢冰冷的目光,文清辞立刻后悔起来—— 啊啊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怎么就那么多嘴? ……事情走到这一步,没有给他留半分怂的余地。 不就是擦个手吗? 文清辞深吸一口气,拿起丝帕向谢不逢走去。 “血污黏在这里,脉象触不清晰,会误了准头。” 话音刚落,没等他触到谢不逢的皮肤,少年竟突然抬手挡住了文清辞的动作。 谢不逢这一下快且狠戾,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朝文清辞袭了过来。 没有留反应的余地,虚挂在文清辞手腕上的玉串,便随少年的动作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4节 谢不逢的耳边瞬间炸开了锅,连怀里的羊羔都被吓得瑟缩了一下。 他在故意刺激文清辞,以确认自己究竟是不小心忽略了对方的声音,还是真的……什么也听不到。 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文清辞顿了顿,弯腰拢袖将玉串捡了起来。 “还好没有摔碎。” 他语气轻松,一笑置之。 文清辞不但没必要讨好自己,甚至还执掌着自己的生死。 可他只是重新将玉串缠在了腕上,没有露出一丝半点的不悦。 最重要的是,自己的耳边,始终寂静…… 文清辞拿着丝帕,再次走了过来。 这一回谢不逢不再阻拦,任由他轻轻拭去小臂上的血污。 …… 暂别贤公公,文清辞一行人穿过前院,向用来诊疗的聆空堂而去。 没走两步,一道白影忽然晃了过来,直愣愣地撞到了人群中。 “什么东西——” “兔子兔子!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都小心点,那可是文先生养的!” 太监们手忙脚乱就要去抓,场面随之变得混乱不堪。 文清辞脚步一顿,突然弯下腰,将兔子从地上捞了起来,抱在了怀里。 揉了揉它脑袋后笑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也是穿来才知道,原主有养实验兔的习惯。 在当下的时代,这是一个极其离经叛道的行为,同样也成了原主“仙面罗刹”的一大佐证。 虽然暂时没有做动物实验的想法,但雍都也绝不是一个放生的好地方。 一来二去,文清辞只好将它养在这里。 惊魂未定的兔子用力扒在文清辞肩上,爪上长长的指甲,直接戳到了他脖颈边的皮肉里。 虽然没有出血,但破皮却是一定的了。 “文先生,您的肩受伤了——” “无碍。” 文清辞不但半点也不在意,甚至还抱紧了兔子,一边轻抚后背,一边温声细语地安慰着受惊的它:“不怕不怕。” 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看到文清辞后,扑通一下便跪在了地上。 “文先生恕罪,方才我们正清理笼舍,没想到它、它竟然溜了出来,”小太监又哐哐地磕了几个头,无比惶恐地说,“我现在就把它抱回窝里,关好保证它不再乱跑!” “不必,只有几步路,我带它回去吧。” 文清辞忍不住轻轻揉了揉它的耳朵,转身抱着它走向院角的竹笼。 太监们立刻跟了上去。 只有谢不逢站在原地,遥望着文清辞的背影。 一个太医,为什么要在宫里养兔子? 文清辞抱着兔子,弯腰摸了摸窝里的垫草,转头对刚刚那个小太监说:“草还是有些湿,下次一定晒干点,记得常常通风,别让窝太潮湿。” 末了,又耐心叮嘱:“对了,记得再找一块杨木,来给它磨牙。” “是是,”太监连忙点头,仔细将他说的记了下来,“一定按您的话办!” 确定垫草铺好后,文清辞又往笼子里添了一些苜蓿,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兔子放下,送回了它的窝里。 并随手挠了挠兔子的下巴。 “乖乖待着吧,别再乱跑了。”说着,他下意识用拇指,轻轻磨蹭兔子肉乎乎的脸颊。 文清辞的话语里满是宠溺。 初春的天还有些凉,依恋文清辞体温的白兔忍不住向前跳了跳,追逐着他手心的温度。 见状,文清辞忍不住笑了一下,他暂时停下手,任由那兔子在自己掌心里贴来贴去。 熹微的暖阳从天际斜照而来,将文清辞原本有些清冷的气质,滤得只剩下了温柔。 “好了,小家伙,往后空了再来陪你玩。” 想起还有正事没有做,文清辞终于恋恋不舍地起身,走回了谢不逢所在的位置。 他面色如常,似乎刚刚发生的事情,只不过是一段小插曲而已。 可是文清辞身后人脸上的表情,却是一个赛一个的难看。 太监们互相打着眼色,心理活动更是精彩至极。 谢不逢集中注意力,终于从嘈乱的心声中提取出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太医署的兔子,的的确确是文清辞养的,竹笼边的苜蓿、蔬果干和玉米,更是他亲自准备。 甚至于文清辞养了不止一只兔子。 自己今天只见到这只,是因为其余兔子,或是被他亲手杀掉,用来估测药性。 ……或是被他开膛破肚,生生肢解,化作一摊烂肉。 明明前一秒还在轻抚它的身体,可是后一秒文清辞就能将它抽骨、剥皮。 再用一柄银刃,把兔子的脏器、神经一一分离。 手段是那群太监也从未见过的血腥、残忍。 那一天,他们才知道……原来兔子痛极了也是会发出尖叫的。 谢不逢不由侧身,向文清辞看了过去。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观察一个人。 玉冠与乌发之下,是白皙的额头与细眉中的一点朱红。 长长的睫毛如颤动的蝶翼,挡住了琉璃般的眼瞳,以及藏在其中的所有情绪…… 令人捉摸不透。 聆空堂里,文清辞缓缓将手指搭在了谢不逢的脉上。 他集中注意力,一边回忆课堂和日常所学,一边耐心辨别谢不逢的脉象。 全神贯注下,文清辞忽略了少年食指那轻轻地一颤。 谢不逢的视线,在不经意间落到了文清辞的肩上,方才被兔子抓挠过的地方有一道明显的红印。 视线再向下,是他腕间被自己攥出的那片青紫。 文清辞身上那股淡淡的苦香,随风散到了谢不逢的鼻尖。 他的心脏随之一沉。 谢不逢忽然意识到——自己听不到文清辞的心声,并不是什么意外。 而是必然。 文清辞为医而痴。 在他的眼里,自己和那只被他精心照看,却总有一日会亲手杀死的兔子没有什么两样! 文清辞不会对一只兔子生出什么恶意,更不会计较那兔子抓出的伤痕。 ……那么对自己,也是如此。 第4章 谢不逢只是有些营养不良。 简单开了调养的方剂,文清辞便搁笔,叫来了负责照看他饮食起居的太监,耐心地叮嘱了起来。 从吃穿到用度,事无巨细。 自始至终,少年都一言不发,沉默地观察着他。 谢不逢眼里,文清辞的一颦一笑,逐渐与他照看兔子时的模样重叠在了一起。 一样的耐心,一样的温柔。 一样的,藏在面具下的彻骨冷血。 诊好脉后,文清辞还不忘贴心地为少年整理衣袖,动作无比轻柔。 仿佛——他就是那只被送入牢笼的可怜兔子。 …… 检查结束后,两人一道向太殊宫最深处而去。 皇子回京,于情于理都应当面见圣颜。 至于文清辞,则是去例行问诊的。 阳光被花窗切得细碎,洒向宁和殿内。 文清辞没空欣赏风景,只顾埋头填写着今日的诊籍。 “……陛下头痛之症有所缓解,但依旧乏力、难以安眠。”贤公公一边燃香,一边小声说。 当今圣上名叫谢钊临,原是前朝的“肃州王”。 前朝哀帝无后而终,贤德之名传遍天下的他,被朝臣推举为帝,至今不过四十出头。 谢钊临剑眉星目、一身朗正,很符合人们对明君的想象。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5节 但不时紧锁的眉头,与抵在太阳穴上的手指,还是为这位天子添上了难以忽视的疲态。 未免露馅,文清辞穿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恶补原主留下的笔记。 结合上面写的,与这几天来的观察。 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位九五之尊的身上,像是重金属中毒的症状。 “陛下近来可有服什么丹药?” 诊籍是这个年代的病历,上面需记录病人的过往用药,贤公公没有多想便回答:“未曾。” 文清辞将这一点记了下来。 《扶明堂》上的确也没说他对什么炼丹、修道感兴趣。 难不成是其他什么病因? 安神香燃起,皇帝终于松开了眉头。 “十余年未见,不逢已是少年模样了,”天子的声音穿过烟雾,悠悠地落在了殿前,“当真是光阴如箭。” 末了,又感慨道:“朕同你这么大的日子,才过去几天……过来,让朕看看吧。” 皇帝的声音里满是慈爱与感慨,像一个普通的与儿子多年未见的父亲。 贤公公眼里都溢出了些泪光,似乎是被面前的场景感动。 谢不逢却没有回话。 文清辞握笔的手一顿,忍不住朝殿前瞄了过去。 不愧是未来的大boss,谢不逢波澜不惊,就像没听到皇帝的话那般,一动不动。 气氛一点点僵了下来。 “呃……大殿下长居肃州,此次回雍都,总算有机会在陛下膝前尽孝,”贤公公立刻圆场,“只是多年未曾回京,礼数方面的确欠缺了一点,请陛下放心,臣定当派人好好教导。” 何止是欠缺? 打记事起,谢不逢的身边,就只有定期轮换看管他的侍从。 这群人眼里,他只要活着便行,其余通通不重要。 按理来说,贤公公已经给足了台阶,谢不逢却半点没有踩着台阶下的意思。 少年的视线缓缓落在了这位太监的身上。 『看什么看,没教养的野家伙!还不张嘴,应和陛下说两句好话?』 听到这,谢不逢轻轻地挑了挑眉。 好话? “殿下,圣上叫您,且向前去啊——”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嗤笑打断。 “尽孝?”谢不逢漫不经心地说,“我三岁被送往肃州,不就是‘替父皇尽孝,为太后守陵’去的吗?” 少年的话里,带着些许肃州口音,沙哑、微沉,轻易便撕开了皇家虚伪的遮羞布。 殿内众人忍不住瞪大眼睛,一脸震惊地朝他看去。 谢不逢生来被视作妖物。 所幸他排行老大,是太后生前唯一见过的孙辈。 隔代亲下,太后对他还算不错,谢不逢小的时候,也在宫里过了三年的好日子。 直到三岁时太后驾鹤西去,葬回肃州。 早看谢不逢不顺眼的皇帝,便以“尽孝、守陵”的名义,将他送了过去,眼不见心不烦。 一晃就是十几年。 听到这儿,天子怒极反笑,他突然展袖,手边冒着青烟的玉质博山炉,就这么被扫了下去。 顷刻间摔了个粉碎。 见状,满殿的太监宫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气氛刹那间紧张了起来。 贤公公一边磕头,一边冲谢不逢高声道:“太后生前最为疼爱殿下,作为子孙后辈,为她老人家守陵也是应尽之孝啊!” 周遭的混乱并没有令他惊慌,反倒让少年的眉眼间多了几分愉悦。 谢不逢这油盐不进的样子,彻底激怒了天子。 “把他带来,学些规矩——” 皇帝的声音冷若寒霜。 御前侍卫闻声而动,疾步将谢不逢押向前去。 见他仍不愿跪,明白皇帝意图的侍卫立刻狠狠朝少年膝间击去,随着一声重响,谢不逢终于被按着跪在了地上。 文清辞猛地攥紧了手里的笔。 他心跳的速度,也随之加快。 谢不逢所跪的那块地上,还有方才博山炉碎掉留下的玉片。 锋利的玉片瞬间割破了少年的小腿,晕出一大片鲜红的血迹。 可是谢不逢连眉毛,都没有多皱一下。 在肃州野蛮生长十余年的他,并不在意自己好过不好过,自损一千,也要让所厌之人不爽。 浓重的血腥味向鼻腔间涌来。 本就心烦意乱的皇帝越发焦躁,他用力揉向太阳穴,咬着牙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今日便把在肃州落下的课,一道补回来!” 愤怒之下,手指都随之颤抖。 御前侍卫狠狠地按着谢不逢的肩,不叫他起来。 “太医!太医!快来看看陛下!”皇帝的样子吓到了贤公公,他立刻转身,朝殿角的文清辞高呼。 见状文清辞立刻提起药箱,向前走来。 皇帝本来就有肌肉抽痛的问题,被谢不逢这么一气,整只手臂都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顾不得那么多,文清辞立刻施针,向他手内侧的后溪穴刺去。 文清辞的余光看到—— 随着膝下的血泊越扩越大,少年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 谢不逢腿上的血管,看样子是被玉片割破了 文清辞行针的手不由一僵。 这样下去不行…… 就算不死,也会丢掉半条命。 殿内没有人关心谢不逢腿上的伤,甚至就连他自己,也浑不在意。 只有不断变得苍白的脸色,于沉默间诉说着生命的流逝。 身为医学生的文清辞默默地咬紧了牙关。 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冷眼旁观这一切的发生。 虽然不会痛,但是谢不逢的身体,还是因失血过多而微微摇晃了起来,嘴唇也一点点失去了血色。 《扶明堂》里的谢不逢,只出场了寥寥数章,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工具人。 他空降结局,大杀四方,被读者戏称为“外挂”。 可眼前少年微晃的脊背却明明白白地告诉文清辞: 谢不逢并非无所不能、不会受伤,更不是什么纸片人。 他与所有人一样,不过是肉体凡胎。 被作者一笔带过的“少年时受尽屈辱”这行字下,藏着一段有血有肉、写满了不甘的人生。 原著里的他,究竟是怎样度过这段时光的? 几针下去,皇帝终于缓了过来。 ……文清辞本应该收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但是他身体的反应,却快于大脑。 一身月白的太医忽然跪在了地上:“陛下恕罪,臣斗胆请您暂且饶过大殿下。” 文清辞的声音温柔,却掷地有声。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要为谢不逢求情? 地上的残香还在燃,烟雾缭绕间,文清辞正如传说里的谪仙下世。 就连皇帝也为之一顿。 话已经说出口,没有了回旋余地,文清辞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殿下小腿上血流过多,应是伤到了血脉,再不止血的话,恐酿成大祸。重要的是,短时间内也无法试药,恐怕会影响方剂的配置。” 他的语气轻缓、认真,似乎是全身心都投入进了医学之中。 皇帝终于将视线落向血泊。 文清辞的话,令他冷静了下来。 且不论试药不试药,当今圣上以仁治天下,自然也不能做出刑罚亲子致死的事…… 殿上忽然安静了下来。 果然,片刻的沉默过后,皇帝拂袖起身,扔下一句“礼法之事,改日再补。”便再懒得理会这堆烂摊子,回后宫休息了。 贤公公慌忙赶上。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6节 转眼这里除了值殿的宫女外,就只剩下了文清辞和谢不逢两个人。 待人走后,少年终于可以离开。 然而失血过多使得谢不逢难以提起劲来,试了几次,他都没能成功起身。 就在这个时候,文清辞终于提着药箱,缓步走了过来。 他轻轻地咳了两声,并不着急扶起少年,而是先俯下身,看向谢不逢的双眼。 文清辞不像往常一样面带微笑,但眸中的温柔,却半分不减。 他轻轻地拍了拍少年的肩,无比郑重地说:“一时的快意的确有趣,但是在我看来,殿下的性命,才是最为宝贵的东西。” 文清辞的声音清如碎玉,墨色的眼眸里,写满了认真。 淡淡的药香,不知何时将少年缠绕。 文清辞正俯身同少年讲话。 从谢不逢的角度,正巧能看到他平日里被衣料紧紧包裹着的纤白脖颈,与藏在其下的浅青血管。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太医手指轻擦过自己肩头时,那温暖又柔软的感觉…… 但紧接着,谢不逢心间那点陌生的暖意便荡然无存。 也是,如今文清辞只有一只兔子。 若它被打死,那的的确确是一件憾事。 第5章 谢不逢的伤虽然深,但是并不复杂。 原主专治疑难杂症,向来不干这种既浪费时间,又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事。 为免ooc,文清辞从药箱里取出一只瓷瓶,轻轻放在谢不逢身边,便起身向殿外而去。 可是谢不逢并没有拿起它。 少年瞥了伤药一眼,便咬牙站了起来,就像没看到这东西般,将它绕了过去。 ……谢不逢对这种施舍,没有半分兴趣。 随着的肌肉的紧绷、用力,小腿上的伤处再度撕裂。 猩红的脚印,自殿内一路延伸。 但他的脚步,一刻也未曾停滞。 * 文清辞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 中午好不容易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他也没有浪费。 “……文先生,前面便是玉光宫了,大殿下暂居于此。”小太监一边引路,一边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换了只手提。 这里面装着的,除了方才熬好的汤药以外,还有文清辞亲手做的午膳。 宫斗文里,不受宠的妃嫔、皇子公主的吃穿用度经常遭人克扣。 了解套路的文清辞一大早就突击检查了送往玉光宫的膳食,接着发现——膳房果然将好的食材扣了下来,留下的全是难以下咽的肥腻肉块,或不知哪个部位的边角料。 未来大boss怎么能吃这种东西? 送佛送到西,纠结一番后,文清辞还是决定自己动手。 在原本的世界里,文清辞患有先天性疾病,一出生就被遗弃,直到五岁被一对开中医诊所的老夫妇收养。 养父母工作非常繁忙,他从小就学会了做饭。 只要一有空,文清辞就会将做好的饭菜送到诊所去,直到几年前二老相继去世。 玉光宫是整个太殊宫最偏僻的院落。 这里地势低洼、潮湿,已经有百来年没有住过人。 前朝栽下的树木遮天蔽日,包裹着朱漆已掉的宫苑,明明是正午,却显得鬼气森森。 文清辞将食盒从小太监手里接了过来,他一边轻推宫门一边说:“你就在这里等着吧,我一个人进去便好。” 没料到他的话音还未落下,下一秒便有颗石子破空而出,直冲着眼睛飞了过来。 如一道流矢,刺穿空气。 “——啊!”小太监被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文清辞:!!! 来不及思考,他本能抬手挡在了眼前。 下一秒,指尖随之一痛。 等文清辞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颗石子已经被自己捏在了手中。 如执棋对弈那般。 院内的少年眯了眯眼睛,他略显失望地放下怀里的羊羔:“真可惜。” 谢不逢话语里,没有一丝半点的后悔或是抱歉的意思。 文清辞抬起手腕,缓缓旋转手里的石子,借阳光观察着它:“这是殿下今日的见面礼吗?” ……这一击要是落在眼睛上,后果不堪设想,但是文清辞不但半点也不生气,甚至反朝谢不逢微笑。 少年这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谢不逢抬眸,缓缓眯起眼睛,仔细审视着文清辞。 阳光穿过树木间隙,落在少年眸底,将眼瞳映成了浅金色。 如蛰伏在丛林中的野兽。 此时此刻,谢不逢的耳边只有小太监的叫嚷。 他依旧没有听到文清辞的声音。 哪怕早就明白对方只将自己当做试药用的兔子,他还是忍不住试探。 越是听不到文清辞的心声,谢不逢便越想要破坏眼前人温柔的伪装,越想知道……究竟什么事,才能让文清辞失态? 文清辞明明就站在他的眼前,可却像飘荡于天边的云。 惹人击碎,逼他化为雨滴,落入泥泞…… 文清辞被谢不逢看得头皮发麻。 他丢掉手里的石子,径直走了进来,将食盒放在了谢不逢面前的石桌上。 同时忍不住低头,偷偷揉了揉指尖。 原著对这位“仙面罗刹”的介绍,集中在医学部分。 文清辞也是穿来之后,无意间听到宫女聊天才知道,神医谷的暗器与轻功同样闻名于江湖。 前几天他忙着补笔记,没有时间验证。 直到刚刚那条件反射性地一接,文清辞这才确定,传言是真的。 原主的确懂暗器! 差点被石子打到眼睛,文清辞本应该生气才对。 但这个发现瞬间便冲淡了愤怒,使他心情大好,心里也多了几分底气。 盒盖打开,清香扑面而来。 文清辞将药与盛满了饭菜的碗碟取了出来:“这是消炎镇痛的汤药,殿下记得尽快喝掉。您伤还未愈,吃清淡一些比较好。” 话音刚落,毛茸茸的小羊羔便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它一脸好奇地歪着脑袋看向文清辞,并“咩咩”地叫了两声。 “小家伙,你也饿了吗?”文清辞俯下身,摸了摸小羊的脑袋。 羊羔像是听懂了他说什么似的,在原地蹦跶了起来。 文清辞又忍不住轻轻地捏了捏它的耳朵。 木质的食盒里,整齐放满了碗碟,里面的菜品精致、丰富,和谢不逢今早见过的完全不同…… 汤盅中除了牛骨外,还有当归与人参,这显然不是膳房的手笔。 一个荒谬的想法,自谢不逢的脑海中生了出来: 眼前这些菜,是文清辞做的。 这又是他的什么施舍吗? “殿下?”见谢不逢站在原地不动,文清辞忍不住起身轻笑着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您不饿吗?” 蓝晴色的药玉手串,随他的动作滑了下去。 露出一截纤白的手腕,与刺眼的暗紫色指印。 谢不逢移开了视线。 他看到,食盒夹层里放着一根枯枝。 ——文清辞曾说,要找一根杨树枝,给兔子磨牙用。 “文先生果然体贴,”谢不逢瞥了满桌的饭菜一眼,随口嘲讽道,“对人和兔子,都是一样的好。” 兔子? 谢不逢突然提这个做什么…… 说完这句话,谢不逢再一次抱起了羊羔,转身向殿内走去。 小羊则愣了一下,趴在少年的肩上,依依不舍的朝文清辞咩了两声。 少年身形依旧挺拔,但脚步却有些踉跄。 ……神医谷的伤药,说是“肉白骨”都不夸张。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7节 看这样子,谢不逢不但没有好好处理伤口,甚至压根没有用自己留下的药。 他完全没有领情的意思。 刹那间,谢不逢方才说的话,再一次于文清辞的心中浮现了出来 他忽然意识到——谢不逢似乎是将自己,比作了原主用来做实验的那只兔子? 未来的大boss,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吓唬吓唬,也不是不行? 文清辞没有拦谢不逢,而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他一边将食盒里的菜一道道取出、摆在桌上,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殿下大可放心,更不必有任何的负担。” 少年脚步一顿。 文清辞顺着谢不逢的思路说了下去:“我做这些,并不是为了帮您,只是为了试药。您身体无恙,我手头上的事情才能继续。这不是什么怜悯或者可怜,只是我们之间的交易。” 文清辞的声音很轻很轻。 但是每一个字,都重重地落在了谢不逢的心间。 “哦,差一点忘记,”文清辞摆好碗筷,重新站直了身,“今日的饭菜都是按照我的口味做的,殿下若是不喜欢的话,记得要告诉我。” 语毕,朝少年轻轻地笑了一下。 谢不逢有遭人辱骂、鄙夷的经验,唯独没有领人好意的经验。 他本能地排斥着这一切。 与其拐弯抹角地说“这是为了你好”,还不如直白地承认自己是在利用。 这才符合谢不逢世界里的惯有逻辑。 热气腾腾的饭菜摆满了石桌,香味直往人鼻腔里钻。 少年缓缓地抱紧了怀里的羊羔。 “好了,”文清辞提起空了的食盒,朝谢不逢点了点头,“一个时辰之后,我叫人来收拾碗筷。”他的脚步轻极了,一点穿堂风顺着宫门的间隙吹了过来,月白色的身影如朵青云,散开不见。 玉光宫静了下来。 谢不逢依旧站在原地,他揉了揉羊羔的脑袋,然后松手任由它跃出怀抱。 …… 刚到太医署门口,文清辞便听到了一阵吵闹声。 “求求您了,禹大人!” 一名宫女跪在太医令桌案前哀求着,“兰妃娘娘方才忽然晕了过去,您快去看看吧!”她的脸上写满了焦急。 宫女身上的绿色罗裙,早已在浆洗中发白,看上去格外寒酸。 太医令落纸如飞,头都没多抬一下:“是兰昭容。” 几个月前,兰妃被打入冷宫,贬为昭容。 “对……对,”那宫女愣了一下继续说,“昭容娘娘刚才晕倒了。” 太医令终于抬起了头,他抚了抚早已花白的胡须,笑着问:“现在呢,醒了吗?” 见太医令回话,宫女迫不及待地说:“醒了,但是……” 太医令禹冠林,今年七十有三。 行医数十载,一身仙风道骨,笑起来又带着几分和蔼之态。 可是今天,他的话却让宫女心生寒意。 禹冠林重新提笔,笑着摇头道:“那不就没事了吗?好了好了,明柳姑娘,你快些回去照顾昭容娘娘吧,耗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思啊。” 明柳紧紧地咬住了唇……几个月前,别说是晕倒了,兰妃娘娘哪怕打个喷嚏,禹冠林都会掂着药箱,跑去嘘寒问暖。 她在宫里这些年,也不是没见过世态炎凉……但兰妃与禹冠林少说也认识了二十年,这老太医此前更是收了兰妃不少礼物。 她原本以为,哪怕看在旧日的薄面上,禹冠林也会有些反应。 太医署有二百余人,前殿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所有路过这里的人,都会将视线落在明柳的身上,并与同伴窃窃私语。 她默默地攥紧了拳。 “禹大人,我知道您忙,可是兰昭容的身体,也不能耽搁,”明柳的声音都在颤抖,“您能派人去看看吗?随便找个医士也行的!” “她忽然晕倒,症状……也,也有些古怪,好歹要寻出病症何在。”她咬着牙说。 医士相当于现代的实习生,是太医院里最底层的职级。 “不行不行,”禹冠林不耐烦了起来,“太医署人手本就紧张,没人能腾出这个闲工夫来!我劝你还——” 禹冠林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被人打断:“我去吧。” 太医署前殿于顷刻间安静了下来,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在了来人的身上。 宫女口中“古怪的症状”引起了他的好奇。 文清辞放下食盒,缓步走了过来,轻轻点头道:“明柳姑娘,烦请带我去看看兰昭容。” 第6章 实际上所谓的“古怪症状”,是明柳为了吓唬太医署的人故意这么说的。 “啊,啊……好的,好的!”略为心虚的她愣了一下,立刻扶着书案站了起来,跪了半天,起身时差点因为腿麻而跌倒。 “当心。”文清辞扶住了她。 而明柳的目光,也下意识落在了文清辞手腕那串药玉上。 她的手指紧紧地绞在了一起。 如果明柳没有认错的话,眼前的这一位……似乎就是神医谷那个文清辞? 顿了一几秒,她试探着问:“文先生?” “嗯,”文清辞笑了笑,转身对跟在自己背后的小太监吩咐,“帮我把药箱拿来。” 明柳的表情略显纠结,但紧接着她便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全都抛到了脑后。 顾不了那么多,眼下自己必须抓住这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文先生,这边!” 等太监送来药箱,明柳立刻提起裙摆,带文清辞向殿外而去。 只留一殿的太医面面相觑。 所谓的“冷宫”离太医署有些远。 走了二十多分钟,文清辞终于看到了“淑静宫”的牌匾。 他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明柳当文清辞走乏了,赶忙上前推开宫门:“文先生您先进来,我这就去泡茶来!” “不打紧,”文清辞连忙跟上,“先去看看兰昭容吧。” “好好!” 和谢不逢的住处不同,淑静宫虽然同样老旧、狭小,门窗也不知在何时掉了漆,但一草一木明显是修剪过的,并不阴森。 推开破旧的隔扇门,再绕过一扇稍显破旧的绢面花草屏风。 文清辞终于看到了斜倚在榻上的兰昭容——本世界的女主,兰妃苏琼木。 她的眉眼明艳如牡丹,哪怕是在病中,仍旧端庄大气、雍容优雅,与书里写的一模一样。 “娘娘,这位是文清辞文太医,”明柳快步上前,将主子扶了起来,并往她的背后塞了一个软垫,“他来看看您怎么样。” 毕竟坑了她儿子,见到兰妃,文清辞不由有些心虚。 但不知道是因为她正病着,还是其它什么原因,文清辞看到,兰妃见到自己居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苏琼木虚弱的朝文清辞笑了笑:“劳烦您了,文大人。”她的声音细若游丝,整个人看上去一点劲都没有。 “这是我分内之事。” 看病不容耽搁,文清辞将药箱放在一边,隔着一张帕子轻轻将指尖放在了她的腕上。 明柳屏住呼吸,攥紧了手帕。 她的脸上写满了紧张,甚至将倒茶的事都忘到了一边。 兰妃的眸中,也有几分忐忑。 少时,文清辞缓缓将手放了下来。 “往来流利而不涩滞,如盘中之走珠滑1,”他笑着看向兰妃,“恭喜娘娘,此乃喜脉。” 明柳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无比古怪。 这,这不可能啊…… 文清辞的神情依旧轻松,目光却无比笃定。 毕竟他可是看过这本书的。 表面上看,兰妃被贬为昭容,打入冷宫,从此失势。 实际上事情却和大部分人想的不一样…… 这几个月来,皇帝并没有彻底冷落兰妃,《扶明堂》里写到,他曾在深夜,来过一次淑静宫。 这件事就连明柳和贤公公都不知道。 所谓喜脉,除了有孕以外,也可能出现在生理期临近之时。 原著中,在明柳的恳求下,太医署终于在次日派了个医士来。 那名医士诊出了脉象,但是最后却并没有将它当一回事,这直接导致兰妃在冷宫里多呆了两个多月。 兰妃还没说话,明柳先着急了起来:“文先生,您再诊诊看?呃……说不定是看错了呢?” 文清辞摇头:“不会有错。”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8节 末了,他忽然敛起笑意,看着兰妃的双眼说:“但是娘娘也万万不可开心太早。” 兰妃终于开口:“为何?” “您这一胎并不容易。” 原著里,兰妃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就在这里。 受到当时医疗水平的影响,直到即将生产的时候太医才发现,兰妃这一胎竟然是臀位。 胎儿臀部向下,生产本就艰难,更别说这个孩子的体重不小。 因发现的太晚,最终也无力回天。 兰妃虽然逃过一劫,但是那位小公主,却没能活下来。 文清辞的话终于让兰妃紧张了起来。 “文先生为何这样说?” “看脉象,胎儿应为臀位。”文清辞面不改色的说。 这种事诊脉当然是诊不出的,甚至胎位在整个妊娠期,都会不停地变化,但是有“神医”这个身份在,他一说出口,兰妃便信了八九成。 女人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文清辞移开视线,取出纸笔写起了药方。 并借此掩饰心中的忐忑。 进宫容易出宫难,原主在太殊宫里一呆就是好几年,到死也没能离开。 为了保住性命,文清辞必须做多手准备。 “死遁”只是万不得已的下策。 至于上策,当然是澄清自己下的不是毒,并好好做人、争取宽大处理。 谢不逢虽然狠,但并不是个不讲理的人。 原著中,谢不逢出场次数不多。 但仍能从中看出,他对兰妃虽然没有感情,却也不缺尊敬。 除了将兰妃奉为太后,给她无上尊荣外,谢不逢同样非常尊重她的想法与建议。 不管这是女主光环,还是背后另有什么隐藏剧情,文清辞都必须得把握住。 ……退一万步,在这样一本玛丽苏宫斗文里,站在女主这一边总没错。 而想要兰妃帮自己,自己也必须做其它太医做不到的事情。 药方写好,文清辞将笔放了下来。 兰妃晕倒应该是因为低血糖。 文清辞轻咳了几声,对她说:“若下次昭容再有昏沉之意,可以吃些水果,或是饮蜂蜜水。” 文清辞的话,终于让兰妃缓过了神来。 顾不得那些有的没的,她直接问:“那您说的胎位,可有化解之法?” 虽然从小在诊所里耳濡目染,又有现代医学打底,可文清辞到底还是个在校生,此时此刻他的心脏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但他还是强忍着,冷静又直白的说:“必须时刻关注,定时诊脉、治疗才知道,现下无法断言。” 太医出诊是有记录的。 今日兰妃晕过去,文清辞临时赶来还情有可原。 但一个被贬入冷宫的昭容,是不可能总请他来诊脉的。 “我明白了……”兰妃缓缓地点了点头。 “明柳,给文先生倒杯茶,”兰妃笑了一下,虽然神情依旧疲惫,但是眉眼之间,仍难掩倾城之态,“虽然在冷宫,但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是!”听了半天,明柳也意识到,文清辞的脉没有诊错,自己家娘娘和皇上仍藕断丝连。 想到这里,她不由开心了起来,倒茶的动作也格外利落。 “文先生,您请。”与将开心写在脸上的明柳不同,兰妃的表情依旧紧张。 “谢昭容娘娘。”文清辞笑着将茶接了过来,轻轻地抿了一口。 兰妃深吸一口气,她顿了顿,带着几分试探的问:“您会帮我,对吗?” 文清辞放下茶盏,轻轻颔首道:“这是自然。” “好,既然如此,我有个不情之请,”兰妃攥紧手心,停顿片刻对文清辞说,“我需要文先生,替我寻一味药。” 文清辞慢慢地点了点头。 他的心情略微为重——从此自己和兰妃,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扶明堂》里的原主,后来虽然成了皇帝的亲信,但是始终没有蹚进后宫的浑水。 哎,谁让原主把谢不逢从肃州搞回雍都了呢? 自己这都是在替他还债。 文清辞不再多说,转而整理起了药箱。 或许是“仙面罗刹”恶名在外,哪怕是兰妃也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文先生,您为何要帮我?” 自己有孕不假,可是这一胎能不能好好生下来都说不准。 文清辞受皇帝器重,他完全没必要帮助自己,做这种吃力也不一定能讨到好处的事。 若是最终没能顺利产子,那么身为主治太医的他,可是要担责的…… 正在纠结原著剧情的文清辞下意识回答:“身为医者,没有人能眼睁睁地看着本能救的命,消逝在自己的面前。” 兰妃愣了一下。 末了,意识到这句话ooc了的他心中立刻警铃大作。 不对不对! 文清辞缓缓抬头,他放下手上的工作,火速找补:“但是对我来说,娘娘这少见的脉象,还有调转胎位之事才算有趣。” 他脸色苍白,话语里却满是兴趣。 这才符合那个医痴的形象。 果然,兰妃笑了一下,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再次向文清辞道了个谢。 …… 太殊宫里向来没人在意谢不逢。 哪怕有过叮嘱,可小太监还是偷懒,晚了近半个时辰才去玉光宫收碗。 “殿下要是不喜欢,可以直说,”见这一桌午膳,谢不逢动都没动,白跑一趟的太监心里满是怨气,“待文先生从冷宫回来,奴才定将您的意思传到他耳边。” 少年突兀的打断了他:“冷宫?” 太监不耐烦道:“可不是么,去给兰昭容看病了。” 谢不逢缓缓垂下了眼,琥珀色的眼眸里,难得起了些波澜。 小太监正要收碗,少年忽然走回了石桌前。 这一次,他的动作格外慢。 犹豫半晌,谢不逢终于拿起汤匙,轻轻地将它贴在了唇边。 石桌上的饭菜,早已冷掉。 可骨汤的清甜夹着药材的苦香,还是在刹那间激活了谢不逢麻木的味蕾。 这滋味,和他以往吃过的,只能果腹的食物完全不同…… 作者有话说: 1出自《脉诀汇辨》 第7章 次日晚,盏盏明灯照亮了去往淑静宫的路。 冷宫从未如此热闹。 拔步床上,陷入昏迷的兰妃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甚至胸口都没有太大的起伏,看上去格外吓人。 在皇帝的注视下,文清辞缓缓将手收了回来,并把昨天的诊断,复述了一遍。 “……所以兰昭容两次晕倒,都是因为怀有身孕?” 皇帝放下了茶盏,蹙眉问道。 “是的,陛下。”文清辞行礼道。 听到苏琼木有孕,皇帝脸上没有半点惊喜,只是轻轻点头:“朕知道了。”他的反应平静得有些过分。 文清辞现在没空揣摩圣意。 他从药箱取出银针,轻轻扎在了兰妃手臂几大穴上。 几针下去,榻上的人总算有了一点反应。 兰妃艰难地睁开眼眸,顿了一会,迷茫地看向榻外。 看到不知何时出现在淑静宫里的皇帝,她眼圈忽然一红:“陛下……咳咳…您怎么来了?” 兰妃下意识攥紧了皇帝的衣角,微颤着声音说:“阿琼…阿琼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皇帝缓缓坐在榻前,轻轻替兰妃擦去了眼角的泪珠。 淑静宫的气氛随之一变。 见两人开始互诉衷肠,文清辞立刻行礼,缓步退出了后殿。 等走出大门,站到走廊,他这才扶着墙壁长舒一口气……成功了!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9节 昨天兰妃向文清辞要的,是一味毒药,服用之后人会陷入深度昏迷状态。 兰妃是与皇帝闹矛盾后,被打入冷宫的,这段时间两人一直在冷战。 直接告诉皇帝她怀有身孕,冷战中对方必定不会有太大表示。 ……要想利益最大化,她必须先认错,找个台阶下。 病中的人脆弱、感性,阎王门前走一遭,谁还会再计较那些小事? 在兰妃看来,苦肉计最好不过。 昏迷是可以演出来的,但是真实的生理反应骗不了人。 所以哪怕怀有身孕,她也要冒这个险。 文清辞记得,原著里始终没有太医在意兰妃,直到几个月后她意外摔倒、差点滑胎…… 现在想想,这可能也是她的苦肉计! 文清辞攥紧了药箱的手柄,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兰妃之所以能成为这本宫斗文的最终赢家,靠的绝对不止所谓的“玛丽苏光环”。 《扶明堂》恐怕有不少的隐藏剧情。 一身紫衣的太监抱着拂尘,小跑着出现在了淑静宫。 他站在宫门旁,向后催促着:“大殿下,您快些跟上,向这里走啊——” “兆公公稍候,兰昭容方才已经醒来,现在正与陛下在里面说话。”见状,文清辞快步走了过去。 “哎呀,我就说娘娘吉人自有天相,”兆公公总算喘着气站定,双手合十向文清辞行了个大礼,“文先生不愧为当世神医!” 文清辞笑着摇头:“不敢当。” 这位“兆公公”是仅次于贤公公的御前太监,负责照顾皇帝饮食起居。 和贤公公不同,小说里写道,他是一个见钱眼开的人。 这次兰妃“病重”的消息,就是重金买通他,传到皇帝耳边的。 说话间,谢不逢终于出现在了淑静宫外。 兆公公装模作样的擦了擦眼泪,转身将谢不逢带了进来:“殿下先在这里等着吧,一会儿再进去见娘娘。” 眼见宫门再次紧闭,少年兴致缺缺的“嗯。”了一声。 他没再理会兆公公,径直向宫角的凉亭走去。 谢不逢衣衫单薄,手背被初春的寒风吹得发青,他似乎是被人临时从殿内带出来的,连厚衣服都来不及穿上。 但是那只羊羔,却依旧被少年紧紧地抱在怀里。 它像是认得文清辞似的,走的时候还不忘转头朝他轻轻咩了一声。 演戏就要演全套。 身为兰妃独子,谢不逢也被带来见她“最后一面”了。 天子驾到,淑静宫挤满了人,但没有一个人在意他。 见状,文清辞侧身叫了个小太监过来,低声说了两句话后,对方便小跑着离开了淑静宫。 自建成至今,淑静宫恐怕从没有这样热闹过。 不过转眼,又有一抹桃粉色的身影出现在了宫外,来人的脸上,是藏都藏不住的喜气:“兆公公也在这里啊。” 说完,便带着一堆人挤了进来。 除了太监、宫女以外,还有不少的妃嫔。 “哎哟,慧妃娘娘,什么风将您吹来了?”兆公公赶忙上前,扶住了慧妃的手。 宫灯照亮了她的面容,与那双难掩笑意的眼睛。 慧妃一身艳色,头上佩满了朱钗玉环,美中夹杂了几分俗气。 “听闻兰昭容病了,本宫特来瞧瞧。” 圣上并未立后,四妃之位也空了两个。 这十余年里,她总是被兰妃压一头,直到几个月前对方被打入冷宫,慧妃终于夺来了暂辖后宫的权力。 兰妃重病的事以讹传讹,到了慧妃耳朵里,已经变成“人马上就要死了”。 “夜深露凉,陛下还在殿内,请娘娘先到侧殿休息。” “不必了,”慧妃笑着摆手,“本宫就在这里等着。”说完,她便朝院边的美人靠走去。 淑静宫很小,只有一进,说话间众人耳边忽然传来“吱呀”一声。 贤公公的身影出现在了眼前:“文先生,陛下有请。” 众人脸上的表情,瞬间激动了起来。 他们以为,皇帝唤文清辞过去,代表着兰妃已到弥留之际。 慧妃与贴身宫女对视一眼,干脆站在原地不动。 淑静宫前殿的大门再次阖上,将内外隔成两个不同的世界。 皇帝轻轻放下茶盏,不紧不慢地问:“兰昭容这一胎,是皇子还是公主?” 经验丰富的医生的确能凭借脉象诊出性别,但是兰妃月份还小,现在还看不出这些。 还好这个问题,原著里已经有了答案。 “回陛下,是公主。”文清辞的语气非常坚定。 身为太医,他知道自己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看错,听到自己的答复,皇帝似乎松了一口气,“好,往后兰昭容的事,便交给你了。” “是,陛下。” 半盏茶时间过后,随着“吱呀”一声轻响,前殿的门再一次被人从里面打了开来。 满院的人,都将视线投了过去。 灯火在刹那间映亮了淑静宫的小院,贤公公忽然跪在了殿前。 然而他念的,却并不是兰妃薨逝的悼文—— 昭容有孕,帝喜至极。今日起恢复兰妃之位,恩赏金钗一对,春绸三匹,另特命太医文清辞定期为其检查、安胎。 接着,明柳便扶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前殿,跪地接旨谢恩。 下一刻,便被皇帝亲手扶了起来。 兰妃一身水绿宫装,清丽绝伦。 虽然没有多少华丽装饰,却将她的端雅衬托得淋漓尽致。 夜色的遮掩下,前院里的妃嫔们偷偷地交换着眼神。 只有慧妃始终沉默,她紧咬着唇,恨不得将手中的丝帕揉碎。 ……苏琼木这个贱人,她不是病得要死了吗? 过了不到一秒,慧妃便意识到……苏琼木在装病,这是苦肉计! 湿气顺着青砖,传至膝头,慧妃恨不得咬碎银牙。 贤公公宣完恩典后,她直接将手帕丢了出去。 一个粉衣妃嫔上前将慧妃扶了起来,并在她的耳边低声说:“慧妃娘娘,您切莫生气。” “不生气?”慧妃冷笑道,“苏琼木不但又成了兰妃,甚至还怀上龙种,你让我不生气?” “不不,慧妃娘娘您别忘记……她虽又成了兰妃,但是执掌后宫的权力还在您手中啊!”那妃子笑了一下,继续说,“况且兰妃近来不是身体不好吗?那不就更没有理由再去忙后宫的事情了。” 听到这里,慧妃终于冷静了下来。 她冷冷扔下一个“走”字,便带着一堆人离开了这里。 淑静宫里的热闹散去时,已到了深夜。 谢不逢正想离开,忽然被一个小太监叫住。 “大殿下,且慢——” 谢不逢认得,眼前这个小太监是太医署的:“怎么了?” 小太监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忽然抬手捧起一件披风。 “这是文先生让我给您拿来的,”末了又补充道,“这件披风他从未穿过。” 苏琼木恢复妃位后,小太监对谢不逢的态度,也稍礼貌了一些。 这是一件墨蓝近黑的披风,上面用暗线绣着玉兰。 因为颜色太重,文清辞一直没有穿过。 但在衣柜里放得时间久了,也于不知不觉中沾上了那股苦香。 谢不逢一直不接,小太监的手已经累地抖了起来,心底也有些发怵。 他咬牙再次提醒:“哦,对了……文先生还说,他先回太医署煎药,无法送您回去,您一会回玉光宫的时候,一定记得小心。” 复又补了句:“若出了什么意外,可是会耽误正事的。” 语毕,再将披风举高了些,恨不得把它塞到谢不逢的眼睛里。 少年终于伸手,缓缓将东西拿了过来。 小心? 谢不逢忍不住嗤笑一声。 向来只有别人小心自己的份,什么时候自己还用小心其他什么东西了? 月光映亮了衣摆上暗线绣成的玉兰。 谢不逢忍不住有些恶劣地想到,总有一天自己要文清辞的眼瞳里,染上惧意……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0节 第8章 兰妃住回了蕙心宫,庆贺的宴席也在那里举办。 正午,宴席正开着,忽然有几名宫女被人架着来到了太医署。 “……方才宴上,她们几个忽然腹痛,兰妃娘娘命她们下去休息。没想刚一离席,便上吐下泻的!这不,兰妃娘娘听说之后,便叫我们立刻把人送来。” “好好好!”当值的医士赶忙将人接了过来,带到桌边把脉,“还有什么症状?”他问。 其中一个宫女捂着肚子虚弱地说:“好像还有些发烧……” “前两天起,便开始犯恶心,今日变得愈发严重。” 文清辞身份特殊,太医院令特意将清静的偏殿分给了他。 但这边的动静实在太大,几人的声音还是传到了他的耳边。 这几个人的症状相对典型、简单,等文清辞走到前殿时,医士已经写好了诊籍,打开了药柜。 见文清辞看,取药的医士放下戥子,小心翼翼地说:“文先生,我们打算先开些温经散寒、缓急止痛的药……呃,您看怎么样?” 桌上放的桂心和胶饴,都是治疗急性肠胃炎的药材。 文清辞笑了一下说:“你们忙,我只是听这里热闹,好奇来看看而已。” “好好!”医士不由长舒一口气。 文清辞虽没说什么,但是被他看着,医士抓药的动作都慢了一些。 说话间,外面又送来了几个宫女。 见状,文清辞忽然问:“这次送到太医院来的,只有宫女?” 医士连忙点头:“对!” 文清辞不由蹙眉。 太监和宫女们同吃一间膳房里做的饭,怎么这次吃坏肚子的只有宫女呢? 顿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了原主留下的笔记…… 原主对医学各科都有所涉猎,但是也有自己的主要研究方向。 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对介水传染病研究格外感兴趣。 甚至为此解剖过不少尸体,以及留下了一本名叫《杏林解厄》的笔记。 “水……”文清辞喃喃念到,“水有问题。” 皇宫几乎每个院子里都有水井,宫女和太监们虽吃的是一个膳房做的饭,但是喝的水就不一样了。 他攥紧了药玉,走到一个状态相对比较好的宫女身边,俯身看着对方的眼睛说:“带我去你们住处的水井看看。” 过分浓密的睫毛遮住了文清辞的双眼,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细直如玉的鼻梁,与眉心的一点朱砂。 就像庙里的神仙一样好看。 小宫女不由呆呆地点了点头。 蕙心宫的宴席将要结束。 一名宫女匆匆跑到兰妃耳边,用手挡着嘴巴说了些什么。 下一秒,兰妃脸上的表情忽然严肃了起来。 “……好,就按照文先生说得来,”她顿了一下又说,“稍等一会,本宫也顺道过去。” “是,娘娘。” 后宫里所有妃嫔,都参加了这场宴席。 看到兰妃脸色古怪,对面的慧妃不由嘲讽道:“兰妃姐姐怎么不开心了?您不正应该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吗?” 话音落下,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兰妃缓缓拿起茶盏。 她一向低调、小心,放在往常只会将慧妃的问题敷衍过去。 但是这一次,兰妃却笑了一下,直截了当地说:“刚才太医院派人来说,文清辞怀疑宫内有一处水井,出了问题。” “你说什么……”慧妃咬牙,她笑了一下,慢慢地站起了身,“哦?既然后宫里出了这种事,那本宫怎么说也要去看看了。” 文清辞叫人去问兰妃,本来只是为了获得进入宫女住处的许可而已。 但是没有想到,等他到那里的时候,小院里已经挤满了人。 除了本就住在这个院里的宫女外,还有几个老熟人。 文清辞:……? 这又是什么情况。 暂辖后宫的慧妃抢先说:“你忙你的,不必在意本宫。” “是。”文清辞微微颔首,缓步走到了水井边。 “井水看上去并不像秽浊不洁的样子……需要看看下面有没有东西。”他说。 “你们两个,去探一探。”慧妃随手点了两个太监过去。 “是,娘娘。” 两个太监不知从拿取出几根竹竿,将其首尾相连。 链接好后,便一点点向下探去。 这个时候,文清辞终于后知后觉地紧张了起来。 兰妃不满自己的权被慧妃夺走。 ……很明显,她是想要借这件事发挥一下。 两个太监握着竹竿,小心翼翼地在井底探着。 过了一会,两人对视一眼,变了脸色。 “怎么了?”明柳扶着兰妃缓步走了过来,“可是下面有什么东西?”她问。 其中一人艰难地点了点头:“似乎是有个东西……但具体是什么,还是得捞出来看看。” “好,那就捞。”不远处,慧妃咬牙说。 太监拿来一个浅盘状的竹筛,与长杆固定在一起。 文清辞默默地退到了后面。 事情似乎闹大了…… 刚才文清辞还猜,或许是有鸟兽不幸跌了进去。 但看到这种专业工具,一个略微恐怖的猜测浮现在了他心底。 ……该不会,是人吧? 如果自己没有猜错的话,刚才那两个太监变脸,八成是因为竹竿戳到肉了…… 冷静,冷静! 紧张之下,文清辞的大脑变得格外活跃。 他忽然想起,《扶明堂》里,似乎有这样一个情节: 兰妃怀孕期间,宫中发生了一桩命案。 这件事令皇帝不悦,并最终成了慧妃丢失凤印原因之一。 作者没有详述这段故事,只在交代兰妃复宠的时候一笔带过。 现在看来,说的应该就是正发生的事了。 原著里这件事发生得应该更晚一点,也没有闹大。 ——宫里的太医不是吃素的,他们自然也能猜到,是宫女常吃的水井出了问题。 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就算知道,也不会提。 直到宫女们自己怀疑到水井上,并将里面的东西捞出来,这件事才传遍后宫。 水井边,太监忽然停下了动作。 过了一会,其中一个小跑着到了妃嫔们的身边。 低声说了几句后,几人便苍白着一张脸,暂时离开了小院。 文清辞屏住呼吸。 两个太监再次对视,开始合力上拉动竹竿。 台阶上站着的宫女们忍不住向后退去。 随着哗啦一声,巨大的竹筛出水,其上赫然有一个人影! “啊!!!” 不知是谁先尖叫一声,猛地冲出了院外。 小小的院落霎时间乱成了一锅粥。 文清辞强忍着不适,深吸一口气,紧握药玉,一步步朝那里走了过去。 …… 玉光宫里也有几个太监宫女,和大部分人一样瞧不起谢不逢的他们,绝大多数时间都躲在耳房里偷懒,没将这个主子当一回事。 但是这一天,玉光宫忽然热闹了起来。 几人挤在水井边,一桶一桶地打着水。 “够了吗?” “应该够用两日,等后天我再来这里打吧。” “好好,”身着绿衣的宫女松开辘轳,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问,“你们那里死了的人是谁啊?” “叫元娴,你认得吗?是负责打扫百巧楼的,前几天刚刚二十五,到了出宫的年纪,”宫女叹了一口气说,“我们都以为她回乡了,没想到竟然……哎。”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1节 “是她?”玉光宫的宫女惊呼一声问,“确定吗?” “确定,你知道那个文太医吧?就是他亲手验的尸,人现在还在院里没走呢。” 目睹了那一幕的宫女语气格外夸张。 小太监插嘴道:“这,文清辞……果然和江湖传言一样,往后还是离他远一点好。” 几人立刻点头,认同太监的说法。 玉光宫门窗破朽,再加上这几人说着说着,便不由放大了声音。 他们的对话,全都落到了谢不逢的耳朵里。 午膳的碗碟少年已经洗好,但还未来得及送回太医署。 出事的小院,恰巧就在他去那里的路上。 顿了一下,谢不逢提起木盒,向玉光宫外而去。 与刚才不同,此时众人早已像躲避瘟疫似的远远避开了小院,以及院里的太医。 谢不逢于院外站定,向内看去。 那个名叫元娴的宫女,死了不到两天,此时正是尸僵缓解的时候。 在谢不逢来这里之前,文清辞已经替尸体摆好身姿,平躺在了木板上,甚至认真帮她整理了鬓发遗容。 隔着老远,谢不逢都能看到她苍白的皮肤,与满是褶皱已经开始肿胀的皮肤。 他不由蹙眉,心中生出了一丝不适。 “你不觉得恶心吗?” “宫里遇到这种事,都是直接用草席裹着扔出去的。”谢不逢斜倚在院门旁,淡淡地说。 文清辞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一副皮囊而已,有什么恶心不恶心的……她帮我解了谜,我理应给她最后的体面。”他淡淡地说。 谢不逢不再说话,而是深深地朝那道月白色的身影看去。 文清辞的动作格外温柔仔细。 这是他第一次在解剖课外见到尸体,他的心情格外沉重,无暇顾及那些有的没的。 替元娴整理好遗容后,文清辞轻轻将白布盖在了她的身上。 末了才去一边用烈酒净手。 等一切妥当后,终于缓步走到了院门边。 此情此情,忽然令文清辞想起了原著里自己被五马分尸的下场。 与谢不逢擦肩而过的那一瞬,他忽然放缓脚步,回头朝少年轻笑了一下,半开玩笑似的说:“若哪日臣死,望殿下能将臣送回谷内,与其任尸体腐化成泥,不如拿来研究医理,也算死得其所。” 熟悉的苦香与淡淡的酒香将谢不逢缓缓包裹。 语毕,文清辞莞尔而笑,带着药箱离开了小院。 第9章 和原著不同,这一次后宫捞尸,惊动了众多妃嫔。 消息在第一时间传遍整个太殊宫,落到了皇帝耳边,影响也格外大。 后面一周,整个皇宫都因此鸡犬不宁。 然而到了最后,事情还是和原著里写得一样,没能查出个所以然来。 皇帝为此勃然大怒,慧妃不但先于原著丢了凤印,甚至还被罚闭门思过半月。 这下,后宫总算安静了下来。 再一晃眼,就到了社日节。 这个奉祀土地神的节日,在古代尤为重要。 但是过节这种事,向来与太医没有什么关系。 三月初的雍都,又下起了雪。 入夜,文清辞仍在挑灯恶补着原主留下的笔记、书册。 ——这里面记录的,都是神医谷的绝学。 前几天文清辞已经开始了试药。 和原主医毒并行的习惯不同,他虽然也喜欢下重剂,但是整体药效却温和了许多。 这样一来虽然损失了一点效率,不过没有不良反应,就是最大的胜利。 文清辞正闷头记着笔记,桌上的薄宣忽然被一束红光映亮。 太殊宫里放起了烟花。 灿烂的花火映亮了半边天空,细雪纷纷扬扬,如碎银落地。 隔着窗看了一会,文清辞最终还是忍不住搁笔,披上大氅、撑起纸伞,向院外走去。 位于皇城边角的太医署,夜里鲜有人来。 过分的寂静,放大了每一点细响。 刚一出门文清辞便听到——院外不远处,似乎有些吵闹。 这是怎么了? 他犹豫了一下,循着声音而去。 原主的轻功不错。 文清辞的足尖从宫道的积雪上点过,不但没有发出半点声音,甚至连脚印都没有留下。 最终,他停在了一片竹林外。 文清辞屏住呼吸,顺着竹林的间隙,向里面看去…… 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谢不逢被几名侍卫按着,跪在雪地中。 细雪染白了少年的长发与黑衣,甚至就连睫毛上,也结了一层霜。 “……两位殿下,你们看。他真和传说的那样没有痛觉!” “哈哈哈是啊,他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挂了彩。” 身披狐裘、身材微胖的少年笑着摆手:“谁知道谢不逢是不是装的呢?再去试试!” 这个小胖子是《扶明堂》里的炮灰三皇子。 他打小和雍都的纨绔子弟们混在一起,满肚子都是坏水,一身本事,全用在了抱大腿上。 果然,下一秒他便满脸堆笑地向对面的二皇子谢观止看去:“您说对吧,二哥?” “我们好不容易将他引到这里来,当然要试个清楚。要我看啊,还是这几个侍卫踢得不够狠——”说着,一个少年突然上前,朝谢不逢的心口踹了上去。 他看上去十七八岁,身着华服、头戴金冠,应该是来宫里参加社日节庆典的贵族子弟。 “咳咳咳……” 鲜血从谢不逢的口中涌了出来,他被踢倒在雪地,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竹林外的文清辞心脏骤然一空,咬紧了牙关。 谢观止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纪,那双满写了不耐烦的狐狸眼,简直是与慧妃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们将本宫叫过来,就是为了看这个妖物?” “嘿嘿,这不是图个新鲜吗……”三皇子一脸谄媚,“再说了,我这么做,也是替您和慧妃娘娘出气啊!” 正说着,太殊宫上方传来一声巨响。 巨大的瀑布状烟花自天边流下,映亮了整片夜空。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谢不逢忽然用力,甩开侍卫向前冲去。 他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截细细的竹枝。 “——拉住他,拉住他啊!” 三皇子的尖叫,响彻整片竹林。 谢不逢握着锋利的竹枝,不要命般朝三皇子的咽喉刺了上去。 刹那间血流如注。 侍卫紧随其后扑了上来,谢不逢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一道寒光闪过。 雪地里突然晕开一片猩红。 谢不逢的唇角还沾着鲜血,可是脸上竟缓缓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的眼里写满了挑衅与疯狂。 “啊啊啊——”三皇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激动地瞪圆了眼睛,身体也随之剧烈的颤抖了起来。 谢不逢只差一点,就将他割喉! “闭嘴!”谢观止走上前去,狠狠踹了三皇子一脚,“皮外伤而已,嚷嚷什么?” 谢观止只觉得眼前这一切都晦气极了。 他没兴趣再看下去,瞄了一眼谢不逢的肩膀,扔下句“试也试过了,还嫌不够丢脸吗?带这群废物滚回去,别在本宫眼前瞎晃!”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竹林。 “二哥,二哥,您等等我啊!”见状,三皇子立刻捂着伤口爬了起来,那群侍卫和纨绔也一道跟了上去。 顷刻间,竹林里只剩下了谢不逢一个人。 他用手撑着地,咬牙半跪在了雪地间。 社日节的烟花还在放,雪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2节 文清辞不由屏住呼吸,一步步走进了竹林…… 谢不逢的肩上隐约有什么东西,正在烟火的映照下泛着寒光。 竹枝轻摇,唤醒了失神的少年。 谢不逢缓缓抬眸,向来人的眼底看去。 他的目光,比今日的寒风还要刺骨。 肩上的东西,也随之露了出来…… 那是一把生了锈的捕兽夹! 怪不得谢不逢忽然一动不动,原来三皇子他们,还在雪地里埋了把捕兽夹?! 文清辞的心底泛起一阵寒意。 尖利的齿夹板紧紧地咬在少年肩上,喷涌出的鲜血凝结成冰,将整件棉衣冻成铁板一块。 夹齿处的衣料早已碎开,冷风顺着破洞灌了进去,谢不逢蜜色的皮肤,早就被吹成了青紫。 这种巨型捕兽夹,随随便便就能碾碎野兽粗壮的骨骼,是猎户用来捕杀灰狼的。 可是今天,它却出现在了一个十六岁少年的肩上…… 肩头的捕兽夹,将谢不逢身上野蛮的兽性放大。 他像是雪夜里徘徊的孤狼,随时都有可能扑咬上来,饮尽眼前人类滚烫的鲜血。 快跑,快跑—— 本能的恐惧使得文清辞心脏疯狂跳动,呼吸的频率也随之加快。 他的大脑反复警告、催促他离开这里。 但是身体,却又不受控制地继续向前走去。 顾不得地上的积雪。 文清辞穿过竹林,俯身半跪在了谢不逢的面前,把伞丢到了一边。 “你就这么怕我死?” 少年轻蔑一笑,缓缓移开了视线。 他伸手用力握紧夹尾,试图直接将这东西从肩膀上面拽下来。 来不及阻拦。 猩红的血液从伤口涌出,将他整只手染得猩红。 “别动!”反应过来的文清辞立刻抬手,紧紧地抓住了谢不逢的手腕,“我帮你取。”他轻声说。 温热的触感,令少年在雪夜中冻僵的手腕一颤。 “乱动的话,它只会越夹越紧。”说着,文清辞的视线迅速扫过四周,他上前从雪地里扒出一根枯枝,嵌在了捕兽夹的环扣之间。 身为现代人的文清辞,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东西。 他顿了顿,将手边的伞骨拆了下来。 “我试试能不能撬开它。”担心伤到少年的骨头,文清辞的动作格外的轻。 太殊宫的烟花还在放,竹林被照得时明时暗。 谢不逢随时有可能因失血过多而陷入昏迷,文清辞必须时刻关注对方的状态。 于是他一边继续手上的动作,一边柔声与少年搭话,确认对方是否清醒:“殿下可知我为何会来这里?” “不知道。” 文清辞笑了一下随口说:“原本只想出来看看烟花,没想到误打误撞,就走了过来。” 顾着确认病人状态的他没有看到,一点点迷惘从谢不逢的眼底闪过。 ——从没有人像这样,同自己聊过天。 卫朝流行宽袍大袖,平日里穿着的确风雅。 但是此时,风全从袖子里灌了进去,文清辞整个人都要被冻僵在这里。 文清辞在专心撬动捕兽夹,少年却在专心地观察着他。 谢不逢的视线不由从捕兽夹,落到了文清辞的手上。 瓷白的皮肤被伞骨划出了细小的伤痕,明明自己一身伤疤都无所谓,可此时谢不逢却觉得这些伤口格外刺眼…… 两人的身体紧挨在一起,冷风将熟悉的苦香吹至少年的鼻尖。 谢不逢的视线,冷不拉丁的移了开来,落在了白茫茫一片的雪地,与那上面不知是谁留下的血迹上。 就在这时,谢不逢肩上的捕兽夹终于发出一声细响。 文清辞用尽全力,朝夹齿处撬去。 幸好这只捕兽夹已经生锈老化。 随着“啪”的一声脆响,紧咬着谢不逢肩膀的东西终于松开,坠在了地上。 “好了。”文清辞松了一口气,随即起身。 然而他不小心忘记……自己已经在这冰天雪地里,跪了将近十分钟。 文清辞的额间泛起了刺痛,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 他下意识想要用手臂撑地稳住身形,但是料想中的疼痛和寒意却并没有到来。 少年用一只手,便稳稳地托住了他。 两人的视线,毫无预兆地撞在了一起。 谢不逢冰冷的呼吸,如蛇信从他颈侧舔过。 竹林间忽然安静了下来。 ……文清辞甚至觉得,自己能听到雪花坠地发出细响。 顿了一下,他立刻扶着膝盖站了起来。 谢不逢则像并不将此当一回事般收回了手,接着站了起来。 膝上厚厚的白雪随他的动作簌簌落地,谢不逢不急着走,而是缓缓转身,从雪地里抱了一个东西出来。 ……是那只羊羔。 大雪如棉被,轻轻盖在小羊的身上。 小小的身躯盘在谢不逢的怀里,它枕着少年的臂弯,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一般。 一动也不动。 烟花还在放,将夜空映亮如白昼。 竹林里静得针落可闻。 文清辞犹豫了一下,缓缓地走了过去。 他忍不住伸手,小心翼翼地朝羊羔触去。 谢不逢没有阻拦。 ……与想象中的绵软、温暖不同,文清辞触到的,是一块冰冷的死肉。 羊羔的身体,早就僵得不能再僵。 它再也不会朝着文清辞咩咩地叫了。 “它……” “它死了。” “它被玉光宫的人放出去,冻死在了雪地里。” 谢不逢的声音很轻,如同呢喃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 第10章 文清辞没有打断少年,他拿出丝帕,一点点拭去了羊羔身上的泥浆与血污。 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 谢不逢的伤口,还在向外渗着血。 “他们这么做,是为了将我引到竹林,”少年喃喃自语,“是我没能看好它……” 如果自己寸步不离; 如果自己没有放手让它觅食; 如果自己没有给它自由…… 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一般人遇到这种事情,早该愤恨于对手的低劣才对。 但是谢不逢却已经默认了这一套不讲道理、弱肉强食的原始法则。 他只为自己的疏忽与失败而自责、愤恨。 这是伤心吗? ……谢不逢不知道。 他只知道,往后再也没有一只小羊,会安静地趴在自己的怀里了。 捡来的羊羔,是世上唯一属于谢不逢的东西,与他仅有的温暖。 从今往后,他又一无所有、两手空空。 文清辞轻轻地摇头。 太殊宫的漫天烟火,映亮了他的眉眼。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3节 “殿下,在这件事情上,您没有任何的错。”文清辞忽然开口,打断了谢不逢纷乱的思绪。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失败并非是错,或许无知、愚昧与狂妄才是。” 说着,文清辞一点点用力,抱紧了怀里早已冰冷、僵硬的羊羔。 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融入这个世界的他,再也没有办法漠视这一切的发生。 太医眉心的那点朱砂,毫无预兆地刺进了谢不逢的心底。 “殿下您并非什么‘妖物’,而是生病了,”文清辞的脸上,罕见地没了笑意,他的语气分外坚定,“与感冒、发烧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特殊了一点而已。” 这是一个谢不逢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答案。 少年缓缓抬眸,向文清辞看了过去。 ……只是,特殊了一点? 燃放不歇的焰火,点燃了文清辞漆黑的眼眸。 谢不逢第一次从那双悲悯又无情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文清辞淡淡地看了捕兽夹一眼,再将视线落在少年的伤处。 他一字一顿地说:“没有痛觉,所以更加容易受伤,处于致命的危险中而不自知……在我看来,您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于一个更需要被额外照顾的病人。” 无痛症是一种罕见的隐性遗传病,出现的概率大约为十亿分之一。 此时此刻,文清辞完全忘记了未来那个所向披靡的大boss。 谢不逢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而已,他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 厌恶、恐惧还有戏弄……眼前这个少年身上发生的所有事……只是一场源于无知的无妄之灾! 这一切荒诞又可笑。 谢不逢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在各种厌恨与恶意揣度中长大的他,本能地怀疑文清辞说的话。 可是……他实在想不到对方欺骗自己的理由。 像是猜到谢不逢在想什么似的,文清辞看着谢不逢的眼睛,轻轻地笑了一下:“殿下,我绝不会以岐黄之术,来与您开玩笑。” 这是一句承诺。 少年心跳的节奏,彻底乱了。 文清辞抱着羊羔,缓缓地蹲下身来。 雪地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土坑,看样子应该是谢不逢刚才挖好的。 文清辞揉了揉小羊冰冷的额头,脱下大氅仔细将它裹了起来,小心又郑重地把它埋进了土里。 替少年完成了葬礼。 明明灭灭的烟火映亮了整片天空。 泥土与白雪化作棉被,盖住了羊羔小小的身躯。 * 文清辞拍落肩头细雪,推开雕花木门,顺手点亮了屋角的铜灯。 尚未看完的笔记摊放在书案上,窗边的红泥小炉里,还温着一壶花茶。 这是一个令谢不逢感到陌生的世界。 “殿下先喝杯茶暖暖身。”说完,文清辞就将一盏热茶,送到了谢不逢的手中。 文清辞出门时候,闭紧了门窗,地龙早就将不大的卧房,烘得暖暖和和。 谢不逢被寒风冻僵的身体,终于一点点暖了回来。 雪地里的捕兽夹在少年的肩上,留下了几个骇人的血洞,但万幸没有伤到骨头。 文清辞皱了皱眉,将谢不逢带到了桌前。 他顿了顿,突然将手背抵在少年的额头上:“……好像有一点发烧。” 谢不逢肩上的伤不轻,必须尽快处理。 捕兽夹上的铁锈,非常容易引起破伤风。 顾不得那么多,文清辞迅速净手,从药箱里取出了一把银质镊子,小心替少年清理伤口上的异物与布料。 等仔细消毒过后,再将神医谷特制的玉真散敷在伤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烧,今天的谢不逢显得格外安静,任由他摆布。 文清辞处理伤口时心无旁骛,他没有注意到……少年的耳垂,不知道什么时候泛起了浅红。 直到包扎的时候,文清辞才逐渐放松下来。 少年浅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各种各样的伤疤,先天性痛感缺失,令他比平常人更加容易受伤、更不在意受伤。 此时的谢不逢,在文清辞的眼里只是一个普通伤员。 看到这些伤疤,文清辞的语气不由严肃了起来:“受伤绝不是小事,往后殿下要是不小心伤了,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告诉我,绝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不在意。” “明白了吗?” “……嗯。” 夜色已深。 和空空荡荡的玉光宫不同。 文清辞的卧房,一盏烛火便能彻底映亮。 暖黄色的灯火摇曳,小小的卧房暖的与风雪里的太殊宫不像是同一个世界。 包扎完伤口,文清辞又走到柜前,取出了一床崭新的被褥铺在了湘竹榻上。 谢不逢伤得不轻,必须好好休养才行。 相比起回玉光宫自生自灭,倒不如先让他在这里住上一阵院,由自己亲手照顾。 太殊宫里没有人在意谢不逢在哪里,而住惯了六人间宿舍的文清辞,也不大介意多一个室友。 等明早找太监搬盏屏风来就好。 文清辞一边整理药箱,一边对谢不逢说:“殿下伤好之前,就先住在太医署吧。好了,我去煎药,您先安心休息。” 他的语气依旧温柔,但每个字都不容人拒绝。 走到门边,文清辞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了脚步,“对了,衣柜右手边的中衣都是新的,殿下比着大小,自己取一身就好。”说完这才提着灯笼,向前院走去。 和玉光宫里冰冷的锦缎不同,文清辞卧房里的被褥,都是棉布制成的。 被褥不久前才晒过,除了熟悉的苦香外,还沾了点谢不逢无法形容的温暖味道。 …… 不知不觉间,已是子时。 文清辞没有打扰熟睡的医士,他自己煎好药,端回了卧房。 这时病中的少年已经陷入熟睡。 走近可以看到,谢不逢的额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文清辞赶忙将药放到一边,坐在榻前试了试他的额头。 “好烫……” 不行,必须先物理降温。 穿书之后,文清辞还没有这么晚睡过觉。 此时他虽然困得要命,但还是冒雪出门打了一盆冷水,浸湿丝帕替谢不逢冷敷降温,动作格外小心。 “殿下,先醒醒把药喝了。” 做完这一切,文清辞才将谢不逢叫醒。 谢不逢烧的昏昏沉沉,顿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处。 ……不是阴暗潮湿的玉光宫,更不是肃州荒原上的皇陵。 而是太医署,文清辞小小的卧房。 见少年一动不动,榻边的人不由犯了难。 文清辞虽然经常做家务,但是喂药这种事……他还真的没有干过。 担心自己搞砸呛到谢不逢,文清辞犹豫了一下,硬是将已经温热的药碗放到了少年手中:“喝完药再继续睡。” “嗯。” 谢不逢像是不知道苦似的,一口气就将药喝了个干净。 下一秒,他的眼皮又沉沉地合在了一起。 “别急别急。”文清辞赶忙收碗,替少年整理额头上的丝帕。 太医署专门煎药的侧殿里没有烧地龙。 在那里面待了将近一个小时,文清辞的手早就被冻得冰凉冰凉。 感受到那股寒气,正发烧的谢不逢下意识握住了他的手腕。 一点点凉意迅速顺着指尖,向全身蔓延。 文清辞身上的苦香,莫名的令人放松,甚至于安心。 谢不逢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熟了。 “殿下放手,我要起来了。” “殿下,呃……谢不逢?” 文清辞叫了好几遍,少年始终没有半点反应。 他试着将谢不逢的手指掰开,但是没想到,对方的劲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大得多。 好巧不巧的是,卧房里的烛火也在这一刻燃尽了。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4节 文清辞的眼前一片漆黑。 “算了……”困极了的文清辞懒得再折腾,他轻咳了几声,认命般叹了一口气,直接趴在榻前沉沉地睡了过去。 太殊宫的烟火,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月光映在雪地,照亮了小院。 昏沉间谢不逢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睡梦中他又回到了肃州,在那里寻到了一只新的小羊…… 柔软,温暖,又有几分脆弱。 谢不逢缓缓用力,恨不得将它嵌入自己的手心。 这一次,绝不能再将它弄丢。 第11章 杜鹃轻啼,唤醒了屋内的少年。 谢不逢的烧终于退了。 昨晚发生的事,一点点从他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正当谢不逢以为那不过是一场荒诞的梦时,手心中脉搏的轻跳,突然扰乱了他的思绪。 他屏住呼吸,缓缓侧身向榻边看去…… 小桌上有个药碗,而自己的额头上,还轻轻地放着一条丝帕。 文清辞披着件大氅,斜倚在榻前,眉宇间透着化不开的疲倦。 他的腕被自己紧紧地握在手中。 竟就这样睡了一整夜。 下一秒,谢不逢的指尖,忽然如被火灼过般,发起了烫。 …… 又到了例行问诊的日子。 文清辞和以往一样,准时在宁和殿外等候。 与前几次稍有不同的是,今天的宁和殿,好像格外热闹。 皇帝刚检查完二皇子功课,还没来得及让他退下,三皇子的母妃又带着他出现在了这里,扑通一声跪在了殿上,动静大得将满殿的宫女和太监都吓了一跳。 皇帝也颇为意外:“许久不见,爱妃这是何意?” 他嘴上叫着“爱妃”,眼底却透着股淡淡的不耐烦。 见状,贤公公忙上前将人扶了起来:“哎哟,婉昭仪您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直接给圣上说便好。” 婉昭仪穿着件略微过时的檀色长裙。 身体正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着,整个人显得无比局促与不安。 一旁的三皇子,则满脸的心虚。 婉昭仪深吸一口气,轻轻摇头说:“臣妾今日来找陛下,是因为……大殿下的事。” “谢不逢?”皇帝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他怎么了?” “臣妾今日见三殿下在宫内仍戴着厚重的围脖,故心生疑惑。上前仔细一看才发现……殿下的脖颈上,竟然有一道长长的伤疤!”她的声音不住颤抖。 “母妃……要不然,算了吧?”自知理亏,三皇子偷偷地拽了拽身边人的衣袖。 儿子差点被人割喉,婉昭仪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请陛下明鉴!”说着,婉昭仪就要将三皇子的围脖展开,让皇帝亲眼看看他的伤。 “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害怕冲撞圣颜,贤公公忙拦住了她。 御座上的人总算开口:“你说,这是谢不逢伤的?” “对……”婉昭仪忍不住抹了抹泪,“三殿下给臣妾说,他只是好奇想知道大殿下是不是和传说那样,真的感受不到痛意,没想这样便激怒了对方,被大殿下所伤。”她的话语里,已带上了哭腔。 三皇子则始终像只鹌鹑似的畏畏缩缩跪在一旁。 胡说八道! 殿里的声音透过菱花门传了出来,等在这里的文清辞不由蹙紧了眉。 婉昭仪原本是一位乐女,她的性格稍显卑懦,在宫里一向没有多少存在感 《扶明堂》里常常以“慈母多败儿”,形容这对母子。 现在看来,这个形容还真是格外贴切。 三皇子那个小骗子,在母妃面前说谎。 他故意隐瞒了捕兽夹的存在,装成了受害人的模样,而他的母妃居然也信了? 见皇帝不说话,婉昭仪的视线,忽然落到了一旁还未离开的二皇子身上。 她无比急切地说:“陛下,当日二殿下也在场,您要是不信的话,可以问问二殿下——” “哦?观止也在?” 被点到名的谢观止只好上前帮三皇子圆谎:“……是,父皇。” 闻言,皇帝脸色一沉:“把兰妃和谢不逢给朕叫来。” 接着将冰冷的白玉扳指,重重地抵在了太阳穴上。 “是!”贤公公慌忙退出殿外。 他一边催小太监去叫人,一边赶紧将文清辞请了进去:“陛下似乎头疼,文先生快些进去看看吧!” 文清辞的几服药下去,皇帝的病症真的得到了缓解。 如今贤公公看他,就如看待救命稻草一般。 进殿后,文清辞没有多问,直接替皇帝诊脉施针。 几针下去,对方紧蹙着的眉,终于一点点展开。 他刚收起银针,兰妃和谢不逢便一前一后到了。 文清辞头回见到这对母子一起出现,两人虽然并肩而站,但是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熟。 ……就像是两个陌生人,怎么看怎么古怪。 在来的路上,太监已经将宁和殿里发生的事说给了兰妃。 故而到了宁和殿后,皇帝便直接对她说:“既然爱妃代管后宫,那么此事便该由你来定夺吧。” 皇帝信任兰妃,将掌管后宫的权力给她,她当然不能包庇谢不逢。 甚至需要格外注意,不能落人口舌。 虽然已经料到兰妃一定会重罚,可是她的答案,还是在所有人的预料之外。 “是,陛下。” 明柳扶着身怀六甲,并一脸紧张的兰妃跪了下去。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兰妃深吸一口气,沉声说,“臣妾以为,大皇子应按照《卫律》,交由府衙处理。” 一路疾行,兰妃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但语气却尤其坚定。 ……这招也太狠了吧? 文清辞施针的手,都不由一顿。 要不是看过《扶明堂》他都要怀疑谢不逢是不是兰妃亲生的了! 兰妃这一句话,直接将一件“家事”变成了“公事”,彻底把自己撇了出去。 古往今来,有皇子谋逆被送入刑部的。 但还没有一个,真的被当作庶人,关进府衙里。 届时谢不逢不只会面对严酷的刑罚,更会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文清辞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的银针。 宁和殿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麻烦精……若是兰妃娘娘当初没有生下他就好了,说不定现在已经成了皇后呢。』明柳紧握着双手,满心不甘,『关进府衙也好,起码有阵子不会在宫里惹祸了。』 谢不逢低头笑了一下。 他并没有跪下认错,也没有干脆接受责罚,而是将视线落在了畏畏缩缩的三皇子身上。 少年的身体不由一颤:『还好他刚才不在宁和殿,不知道我瞒下了捕兽夹的事……』 不知道? 谢不逢轻轻挑了挑眉,满是嘲讽地说:“三皇子不能因为我方才不在宁和殿,就将你在雪地里埋捕兽夹的事瞒下。” “你,你——”三皇子下意识反驳,“你胡说八道!” 见皇帝脸色不妙,贤公公赶忙插话:“殿下,您这话可不能乱说,太殊宫里哪来的捕兽夹呢?” “这就得问谢引商了。” 谢不逢直接点了三皇子的大名,那小胖子果然忍不住又抖了一下。 事到如今,三皇子当然不能认:“儿臣…儿臣从未见过什么捕兽夹!请父皇明察——” 偌大的宁和殿里,竟然没有一个人相信谢不逢的话。 “好了好了,二位殿下,宁和殿可不是什么断案的地方。” 贤公公在皇帝身边服侍了大半辈子,最懂得察言观色,以及替皇帝说他懒得说的话。 听到这,文清辞当即明白……皇帝并不在意谢不逢和三皇子谁说了谎,谁又受了伤,更懒得查所谓的“真相”。 心烦意乱的他,只想快一点结束这场闹剧。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5节 果然,皇帝又将视线落在兰妃身上,等她来表态。 “爱妃以为呢?” 兰妃正要开口,已到嘴边的话,忽然被文清辞打断。 一身月白的太医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药箱。 他突然转身,向后退了几步,拢袖朝皇帝行了一个大礼。 文清辞的动作优雅至极,他满目悲悯、一身清贵雍容,气质竟远胜这一殿的皇子王孙。 同时,一阵突兀的声响出现在了谢不逢的耳边。 『闭嘴吧,简直昏庸至极——』 清润、柔和……是文清辞的声音。 这不可能。 谢不逢不可置信地看向文清辞。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对方的心中所想。 宁和殿上静极了,文清辞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结结实实地烙在了谢不逢的心上。 可是少年仍旧怀疑……或许自己的烧还未退?刚才那一句,只不过是个幻觉而已。 “文太医?”皇帝也意外于他的动作,“你可有事要说?” 几服药吃完,他对文清辞的态度,也多了几分敬重。 文清辞缓缓地屏住了呼吸。 他非常清楚……身为太医,安心治病救人,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行。 绝对不能掺和进政治与什么宫斗之中,这样很容易在不自觉中一点点陷入泥沼…… 原主被五马分尸的结局,就与他给皇帝出谋划策,送谢不逢上战场脱不了干系。 可是如果自己不说,那么在场包括兰妃在内的所有人,都不会相信谢不逢的话。 ……自己真的要明哲保身,眼睁睁看着谢不逢被关入府衙吗? 扪心自问,文清辞做不到。 文清辞垂下眼眸,轻声说:“确有一事。” 他的语气平静,与宁和殿上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字句如溪流,从耳边缓缓流入心间。 “社日节那晚,臣的确帮大殿下从肩上取下了一只捕兽夹。” “如今,那只捕兽夹仍放在太医署里。” 三皇子的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 他万万没有想到,谢不逢肩膀上的捕兽夹,竟然是由文清辞取下来的! 和别的太医不一样,文清辞醉心医术,无心外物,向来都是有什么便说什么。 最可怕的是,现在就连父皇也敬他三分…… 宁和殿内鸦雀无声。 谢不逢的视线,紧紧地定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文清辞明明跪在这里,但那格外坦然与淡定的身影,却显得他似神佛降临垂怜世人。 下一刻,谢不逢又攥紧了手心。 他忽然觉得,眼前一幕无比刺眼…… 文清辞不应该跪在这里。 他不应给任何人下跪。 第12章 三皇子色如死灰,连狡辩都不知道该如何狡辩。 见他这副模样,皇帝也懒得再问了:“混账东西!满嘴谎话,哪里像个皇子?” “整日和那群纨绔子弟混在一起,半点好的也不学——” 他忽然起身,指着婉昭仪的鼻子说:“教子无方!” 婉昭仪无权无势,谨小慎微到了卑懦的地步,一向不讨皇帝喜欢。 此时被指着鼻子骂,她立刻浑身瘫软、哆嗦着说不出话。 可是看到三皇子这丧胆亡魂的模样,她还是不顾一切地咬牙一个接一个磕起了头,没几下,额头上便渗出了鲜血。 “望陛下恕罪,都,都怪臣妾平日疏忽……” 皇帝依旧怒不可遏。 他冷笑一声,直接将手中的茶盏,朝三皇子所在的位置砸了下去。 青瓷盏摔了个粉碎,滚烫的茶汤猛地一下溅在了三皇子的身上。 从没有见过父皇如此生气的少年抖如糠筛。 “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耍滑头?此事由兰妃彻查,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把捕兽夹带到皇宫里来的!” “先回宫禁闭,待查清楚后严加处理——” 三皇子瞬间瘫坐在了地上。 皇帝这么做,并不是为了给谢不逢出头。 社日节的事无疑伤害到了皇家颜面。 最重要的是,今日有人能将捕兽夹带入皇宫,那么谁知道明天,会不会有人带其他东西来刺杀他呢? “是,陛下。”兰妃连忙行礼。 接着,还不消气的皇帝又将视线落在了一向宠爱的二皇子身上:“你也是,竟同他们一起胡闹?今日回去,一道反省!” 和谢不逢不同,二皇子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在慧妃与皇帝的期许中长大。 自觉是被无辜牵连的他“哦。”了一声,转身走时,还不忘踢一脚地上的碎掉的茶杯。 这脾气,果然和慧妃如出一辙。 然而转身后文清辞却看到,少年的眼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红了。 二皇子向来得父皇偏爱,今天还是他第一次被凶。 他的本性不坏,只是习惯了被爱与讨好、簇拥,并且正是幼稚的年纪而已。 想到这里,文清辞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复杂。 《扶明堂》里的他没有活到结局。 再过不久二皇子就会因为一场宫斗,落得自刎而亡的下场…… 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少年冷冷地瞥了文清辞一眼。 但文清辞却只是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甚至于目光温柔中还带着些许的悲悯。 瞬间,二皇子竟然生出了一种被人看穿的错觉。 他顿了顿,加快脚步离开了宁和殿。 “去查查,那个太医是什么来头。”二皇子压低了声音,对等在殿外的小太监说。 “是,殿下。”小太监一边应下,一边偷瞄了他一眼。 这位殿下,平常说是“目空一切”也不为过。 前阵子文清辞的事传遍了整个太殊宫,他都懒得听一耳,怎么现在突然对这位太医感兴趣了? 殿内,皇帝重重地揉了揉额头,满脸不耐烦地婉昭仪摆手:“退下吧,这几日不要再让朕看到你——先回宫紧闭反省,查清后再说!” “是……是,陛下。”婉昭仪浑身是血,呆在了这里。 一旁的侍女慌忙起身,扶着她离开殿内。 而三皇子早已两股战战,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最后被两个太监合力架了出去。 宁和殿又清静了下来。 文清辞取出安神香,在博山炉中点燃。 皇帝长舒一口气,像是忘记了依旧在殿里的兰妃与谢不逢般,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从前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现在却愈发的焦躁易怒,甚至神经衰弱、失眠……这些都是经典的重金属中毒症状。 在这个时代,重金属中毒几乎无解。 文清辞非常清楚,如果找不到根源所在,那么自己也只能为皇帝缓解症状,无法根治病症。 青烟缭绕间,皇帝慢悠悠地开口:“……文太医上次说的药,可会因此事耽搁?” 文清辞燃香的手忽然一顿……皇帝从来都没有催过制药的进度。 今天他是故意在当着自己,和谢不逢的面这么说的。 身为太医,文清辞必须保持绝对中立。 他没有讨好谢不逢的必要,甚至于刚刚的行为,仍符合众人对原主一贯以来的印象。 但方才发生的事情,还是令这个多疑的帝王,心中生出了些许不安。 文清辞的心情,随即紧张起来。 皇帝这么问,既是为了离间自己与谢不逢,也是为了试探…… “回禀陛下,”文清辞强压下心头的紧张,阖上炉盖,轻声答道:“至多五日便可制好。” 他的语气温柔,字里行间让人难以分清究竟是理智,还是冷血:“臣已经看过,大殿下肩上的伤并无大碍。唯一需要注意的是,殿下伤后还伴有发烧的症状。好在现在烧已退下,再过上两三日,诊脉确定无碍后就可以继续试药了。”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6节 文清辞的话里,完全没有将谢不逢当“人”看待。 那晚的贴心的照料,似乎也全都有了解释。 皇帝缓缓点头,似乎是非常满意文清辞的答复。 听到这里,明柳扶着兰妃的那只手重重一颤。 而早默认了“交易”的谢不逢却像是不知道他们谈论的人是自己似的,依旧无表情地站在这里。 安神香燃着,皇帝的脸上,也逐渐出现了倦意。 在这位九五之尊的眼里,宫里的人各个都有自己的小算盘,面对自己的时候藏着掖着。 唯独文清辞看到什么便说什么,一心向医,与雍都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利益牵扯。 因此他说的话,才是最令自己放心的。 隔着缭绕的烟雾,皇帝半眯着眼睛,如梦呓般用沙哑的声音轻声念叨着:“文太医你说,这小小的伤,值得如此大张旗鼓吗?” 听到这里,文清辞脑海内立刻拉响了警报。 龙椅上的人似乎是在发问,可是看过《扶明堂》的他知道,此刻对方的心底里已经有了答案……皇帝只是想借他人之口说出来而已! 圣上谢钊临,原本是前朝肃州王。 他虽是被“推举”为帝的,但在某些前朝遗老看来,这仍算“得国不正”。 那些贵族世家,也不是各个都支持他。 原著中谢钊临借着各种由头,处理了一堆前朝遗留至今的贵族。 如今他非但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甚至还要以此为机,将事情闹大! 文清辞的心跳速度忽然加快,指尖随之一麻。 ……自己刚才的行为,到底还是惹出了麻烦。 文清辞轻轻地笑了下,他避开了“值不值得”的问题,装作没有多想的,学着方才兰妃的话随口说:“既然王子犯法都与庶民同罪。假若贵族子弟真有问题,那么自然也应一样,交由府衙或刑部去处理。” 皇帝轻轻笑一声,像是终于想起了仍跪在殿上的兰妃:“……好了爱妃,你们都下去吧。” “小孩子胡闹,怎么用惊动刑部?”念完这一声,皇帝便不再说话,似乎是在安神香的帮助下陷入了熟睡。 一旁的贤公公抿了抿唇,深深地看向文清辞。 跟了皇帝半辈子的他知道,圣上既然没有训斥文清辞,那便证明他认可了太医的说法。 ……雍都的平静日子,恐怕没有几天了。 兰妃怀有身孕,皇帝特许她乘软轿回宫。 文清辞收拾好药箱,缓步离开了宁和殿。 雍都断断续续地下起了雨夹雪,寒意渗骨。 冷风伴着雨雪穿堂而过,一出门文清辞便重重地咳了起来,嗓子里随之泛起一阵腥甜。 他将丝帕抵在唇边,下一秒上面便多了几点刺眼的猩红。 医不自医,自己的身体的确有些麻烦…… 文清辞默默将丝帕收了起来。 “文先生,文先生!”正在这时,贤公公突然叫住文清辞,并快步走来,笑着将一把伞递到了他手中,“我瞧您来的时候好像没带伞,千万不可淋到。” 贤公公非常懂得察言观色,知道文清辞不喜欢身边有人跟着,就只送伞不派人替他撑伞。 “贤公公有心了。”文清辞忙向他道谢。 卖完这个人情,贤公公与文清辞简单寒暄两句,便赶忙回到了宁和殿去。 宫道上空无一人。 文清辞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撑伞,缓步向前走去。 没走两步,他的脚步忽然一顿。 朱红色的宫墙与漫天飞雪中,有一点墨黑的身影,正冒着风雪独自前行。 看上去分外孤寂。 文清辞没有说话,只是加快脚步,撑着伞走到了他的身旁。 身边人的体温伴着那股若有若无的苦香,透过半湿的衣料传到了少年的身上。 贤公公给的雨伞并不大。 行走间若有似无的触碰,化作一阵难以忽视的酥麻感,顺着手臂爬向谢不逢的心脏。 少年的呼吸,忽然乱了一瞬。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并肩走在风雪中。 直到远远看见太医署的玉兰,文清辞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身旁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比自己高了那么一点点。 第13章 当天,皇帝便派人到太医署,取走了捕兽夹。 宁和殿里有二十多个当值的太监、宫女,殿上发生的事情,和文清辞的话,没多久就由他们传了出去。 宫里暂时还没什么动静,一切都陷入了暴风雨前的宁静。 雪晴天气,松腰玉瘦。 兵甲相撞发出的轻响,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文清辞正准备喂兔子,抬头突然看到,守在太医署外的侍卫,被几个陌生的面孔替换了下来。 他正疑惑着,太医令禹冠林便捧着茶盏,从前殿走了出来。 并顺着文清辞的视线,一起向外看去。 “……不论是谁将捕兽夹带进宫的,这件事都和守卫脱不了干系,”老太医笑眯眯地扶了扶胡须,随口说道,“最近几日太殊宫各处的守卫都换了血。听说啊,就连太监和宫女,也要一道彻查。” 说完,禹冠林便抬起浑浊的暗棕色眼瞳,缓缓看向了文清辞。 他在观察自己—— 文清辞的心脏忽然一纠。 不只皇帝想利用这件事,显然兰妃也想借此机会,将太殊宫的秩序把控在自己的手中。 “嗯,”文清辞笑着俯身,轻轻地摸了摸笼里的白兔,“原来如此。” 他看上去好像并不在意这件事。 年过古稀的老太医将手从胡须上放了下来,“老了老了。在案前坐了一个时辰,便腰酸背痛。看来再过上两年,就该乞骸骨回乡喽……”他抿了口茶,一边向殿内走去,一边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未来有文太医在啊,我也就放心了。” “您正是经验丰富、医术精湛的时候,何谈……”文清辞正组织语言,打算恭维对方,话还没有说完,禹冠林突然停在原地,转身朝他看来。 老太医眯起眼睛,轻轻摇头说:“做人最忌讳的就是一个‘贪’字,最该的则是‘本分’。我这一辈子,当太医也当到了头,对其他事啊……没什么兴趣,也不该有兴趣。” 末了,他再次感慨:“这几十年来,太医署里比我医术高强的大有人在。但我能走到今日,成为院令,靠得还是方才说的那些。” 他的这番话,乍一听像是即将退休的医生,在和晚辈感叹自己这些年来经历的风雨。 可是文清辞抚摸兔子的那只手,却不由一顿。 ……禹冠林贪财,还有些趋炎附势,这在宫里并不是什么秘密。 他刚刚说的“贪”和“本分”讲得也不是什么钱财。 而是……朝堂之事。 禹冠林在提醒自己,离政治远一点。 “文清辞”这个名字,早在他入宫时就传遍了整个雍都。 不久前的“捞尸”一事,更是让他名声大噪。 身为一名太医,文清辞的存在感实在是过强了。 雪后天气还没来得及回暖,寒风似刀,顺着呼吸道割向文清辞的胸肺,他的口中随之泛起一股腥甜。 原主的身体本来就不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几天在雪地里受了凉,最近几日文清辞的状态愈发差。 他强忍着不适,笑着抬起了眸,一脸坦然地说:“我只对行医有兴趣,其他的事顺其自然便好。” 文清辞的反应过分平静,竟然给了禹冠林一种,眼前的人早就做好了准备,迎接最坏结局的错觉。 “你——”禹冠林不由皱眉。 “祸福有命,”文清辞一脸淡然,他看着禹冠林的眼睛笑着说,“随缘便好。” 睫毛落下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瞳,禹冠林也难以分清,文清辞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说出的这番话。 老太医忽然沉默。 文清辞猜,禹冠林一定正在心里吐槽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但谁叫自己没得选。 什么都不做,任凭剧情发展,只有死路一条…… 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努力挣扎。 明明比自己小五十多岁,禹冠林却从眼前的年轻人身上,读出了种高深莫测的感觉来。 正在此时,前殿忽然热闹了起来,有嫔妃遣宫女来找禹冠林看病。 老太医将心中古怪的感觉压了下去,与文清辞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小院。 转眼,小院只剩下文清辞一个人。 喂完兔子,文清辞回到了侧殿。 往常这里只有他,但是最近几天,却多了一个身影。 一身黑衣的少年正坐在案前读着医书。 ——文清辞原本让他待在小院看书,但不知怎的,谢不逢非要跟着自己到这里来。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7节 “殿下可有什么不懂?”文清辞缓步走到了谢不逢身边,看清书名后,轻声提醒道,“这本书里的《金刃伤》与《筋断伤》两个章节,您最好细读、记录。” 说完,又轻声咳了起来。 身为一名专治疑难杂症的神医,他不可能天天帮谢不逢换药。 文清辞想了想,便将这个任务交到了谢不逢本人的手里。 书案上堆满了他为少年找来的书,除了《伤科汇纂》外,还有《金疮秘传禁方》之类的。 万一谢不逢未来还是上了战场,也算有点准备。 “没有。”谢不逢摇头。 “那便好。”文清辞走去窗边调配香料。 医书大多佶屈聱牙,晦涩难懂。 但是文清辞发现,谢不逢阅读起来竟然毫无障碍。 这一点完全不符合他无人管教,在肃州独身长大的设定。 ……这么看《扶明堂》的隐藏剧情,真的很多。 文清辞好奇地抓心挠肺,但碍于人设,他只能强压下心里的疑惑。 清风拂来,吹散了香灰。 正走神的文清辞没有防备,一不小心吸了点到肺里。 下一秒,胸前突然痛痒交织。 “咳咳咳……”他下意识将丝帕抵在了唇边。 文清辞原以为这回和往常一样,咳几下便好。 没承想几秒之后,他的胸口处突然泛起一阵酥痒,似是有百蚁啃食。 紧接着,心脏也重重地抽痛了起来。 与此相伴的,还有无法忽视的眩晕感。 恍惚间他看到,谢不逢放下了手中的书,向自己看了过来。 “咳咳……不打紧,殿…殿下……继续看书便好。”文清辞攥紧了手心,尝试调整呼吸。 说起来也奇怪,他诊了几次脉,都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问题。 这几天文清辞吃了不少的药,可是症状非但没有一丁点缓解,甚至愈发频繁地咳起了血。 “咳咳……” 不小心吸入体内的香灰,如火苗点燃了他的胸肺,顷刻燎原。 眼前的风景开始晃动。 汩汩鲜血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刹那间染红了月白的长衫。 心脏也随之纠疼了起来。 不对劲! ……这种症状,绝不是简单的体质不好能够解释的。 文清辞的思绪无比混乱,他下意识想要扶住手边的东西,可还没碰到,便一把被人拽住。 接着,手臂上便传来一阵钝痛。 与此相伴,“毒发”两个大字突然出现在了文清辞的脑海中。 原主的身体,早就中毒了! “别动——”谢不逢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那是香炉!” 谢不逢自己没有痛觉,因此拽人的时候,更是完全不知道轻重。 他紧扼着文清辞苍白细瘦的手腕,像是要将对方的骨骼捏碎。 少年琥珀色的眼眸里,少有得慌了一瞬。 铜制香炉被火灼得滚烫。 文清辞的手,差一点便要碰到那上面。 文清辞眉间的朱砂,此时红得刺眼。 他艰难转身,硬生生地朝谢不逢挤出了一抹微笑。 哪怕这个时候,文清辞看上去都毫不慌乱。 “咳咳……书架第三格,《广瘟疫论》后……”文清辞紧攥着胸口的衣料,艰难地说,“那里放着一个玉瓶,咳咳……烦请殿下替我拿来。” 少年快步走向书架,将东西拿到了手中。 将它递给文清辞的那一刻,玉瓶上“天悲”二字,便闯入了谢不逢的眼底。 ……怎么会是它?! 那日喂完药后,他便被告知: 文清辞给自己喂的毒药名叫“天慈”,所配的解药唤作“天悲”。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谢不逢的预料。 一身月白,被鲜血染上赤色。 过分的疼痛,让他的眼尾晕出浅红…… 文清辞倚窗而立,把玉瓶里的药丸倒入了口中。 下一秒终于缓缓地闭上了眼,调整呼吸。 侧殿静了下来。 谢不逢的耳边只剩下了风声,与玉兰从枝头坠落的细响。 微风托起残雪,撩动文清辞的长发。 他双眸轻合,修眉微蹙,只剩眉间朱砂与斑斑血迹,红得刺眼。 哪怕到了这个时候,文清辞的情依旧平静,没有半分慌乱。 琥珀色的眼瞳,向文清辞看了过去。 少年的目光毫不遮掩、肆无忌惮,就像正在打量猎物的野兽。 文清辞的呼吸,终于一点点地规律了下来,也不再咳嗽。 显然……天悲对他有用。 文清辞和自己一样,都中了天慈之毒。 他明明就在自己眼前,却又像是藏在迷雾之中,叫人难以看透。 这种感觉,令谢不逢万分不安。 几息后,文清辞缓缓地睁开了眼。 他用丝帕轻拭唇边的血迹,侧眸朝谢不逢微笑了一下,轻咳两声后,如猜到了少年心中所想般柔声道:“殿下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第14章 文清辞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胸口放了下来。 长衫的衣领被他攥得皱皱巴巴,隐约露出一片沾满了猩红的苍白脖颈。 他的呼吸仍不平稳,胸口起伏不定。 少年如被烫到般,下意识移开视线,朝文清辞的双眸看去。 “你中毒了,是天慈。”谢不逢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停顿片刻,他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 文清辞不急着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轻声说:“‘天慈’之毒,每月发作一次,锥心刺骨、终身无解。若是不及时服用解药,少则三天便会毒发而亡……” 每说一句,文清辞的心便往下沉一点。 原主留下的笔记中,有详细记录天慈发作时的症状。 文清辞原本以为,那是他从别的地方总结来的。 对比自己刚才的感受他才知道,这里面记录的竟然全是原主本人的亲身体验。 ……怪不得写的那么详细! 刚刚穿来的时候,文清辞还很疑惑,为什么原主的卧房和他常去的太医署侧殿里,处处都藏着解药。 现在他总算明白了,那并不是原主好心为谢不逢准备的,而是为了自己…… 文清辞一边回忆笔记,一边强压下心中复杂的思绪,淡淡地说:“‘天慈’原本是为了控制药人而研制,无论是否自愿,凡想成为药人,必先服下此毒。” 服下定期毒药就会在一定程度上失去自由、受人控制,这样可以保证所有药人,成为神医谷的“私有财产”。 “我的体内之所以有‘天慈’,当然是因为……”说到这里,文清辞缓缓地闭上了眼,顿了两三秒后,忽然抬眸朝谢不逢看了过去,“因为,我就是一个药人。” 墨黑的眼瞳里,随之漾出了几分笑意。 谢不逢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心脏重重一跃。 文清辞身上的那股苦香,就是从血液中透出来的。 最重要的是,对比原主笔记中所写……他意识到自己不但是药人,甚至还是一个半路出家的药人。 ——这也就意味着,他血液里的“药性”更低。 普通药人几滴血能解的毒,放在文清辞的身上,就需要小半杯。 同样受此影响,他的毒发时间,也变得格外不规律,时而间隔三五个月,时而间隔一两个礼拜。 咳过之后,原本清润的声线微微泛哑。 文清辞满含笑意的声音,如一根羽毛,柔柔地从谢不逢的耳边扫了过去。 少年的心脏,疯狂跳动了起来,似乎即将冲破胸膛。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8节 谢不逢曾经从皇帝的心声中,听到过“药人”这个词。 相传他们是在毒物与珍奇灵物中泡大的。 血液不但能解百毒,甚至还能起死人肉白骨,是这世上最为难得的神药。 就连太殊宫里的九五之尊,也会为此而心动。 谢不逢曾以为那不过是江湖传说而已,可是没有想到,某天文清辞竟然会亲口承认自己就是药人。 少年停顿片刻,终于忍不住问他:“你为何要当药人?” 一旦被人知道他是药人,文清辞的处境,将会变得无比危险。 为什么? 这个问题应该去问原主啊! 文清辞心中满是绝望,可是脸上依旧带着微笑。 “咳咳……殿下,我不会错过拥有万应灵药的机会。一点危险对我而言,并不算什么代价。”说话间,那双漆黑的眼瞳,似乎都亮了一点。 文清辞的话语里,写满了理所应当。 谢不逢屏住了呼吸。 ……为医而痴的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身体当做“药”来对待,更不必说拿其他人做实验。 在文清辞的世界里,这件事没有对错,更不用纠结。 因为那本来就是他唯一的答案和选择。 文清辞将沾满了血迹的丝帕丢入香炉,突然窜起的火苗,让谢不逢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身份的暴露,会将文清辞置于无比危险的境地,可他始终对自己没有任何的保留与隐瞒,给予了自己全部信任。 ……信任? 这还是谢不逢生来头回有如此体验。 * 宁和殿里摆满了香炉,烟雾腾腾,远望如仙宫胜境。 里面的人,却一个个神丧胆落。 皇帝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在御座边轻点着,他紧抿着唇,心情看上去尤为不悦。 文清辞燃香的动作,都不由轻了一点。 身为一国之君,谢钊临没有多少闲暇时间,仅有正午能休息片刻,因此他只能选择在这时处理“闲事”。 好巧不巧,那正是文清辞例行问诊的时候。 ……身为一名太医,他次次都能出现在吃瓜的第一现场。 跪在殿中央的,是慧妃的贴身宫女蕊玥。 她面前放着一根碧玺花簪,一看便不是凡品。 与此事有关的所有人,都被叫到了宁和殿上。 在众人的注视下,蕊玥哆嗦着将事情全过程招了出来。 她每说一句,一旁的婉昭仪脸色就惨白一分。 至于三皇子,更是早早就瘫倒在了地上。 "奴婢发誓,此,此事绝对和慧妃娘娘无关!是……忠安侯世子,是他将这根簪子送奴婢要,要奴婢在侍卫面前,带他入宫的……” “三皇子,他,他也做了担保,若是没有三皇子开口,奴婢是万万不敢这样做的啊!” 最近几天,太殊宫风声鹤唳。 蕊玥当然知道,皇帝有多么重视这件事。 紧张到了极点的她,上下牙齿都不受控制地磕碰了起来,说起话来也有些语无伦次。 文清辞听了半天,才勉强明白蕊玥的意思。 早在社日节之前,忠安侯世子便说想带个“稀奇玩意”入宫,给二皇子瞧瞧。 于是就送了根碧玺花簪给蕊玥,托她帮忙。 那阵子兰妃还在冷宫,整个太殊宫的人都想巴结慧妃。 收了这根簪,蕊玥便在侍卫面前打了个招呼,让忠安侯世子避开了搜查。 说完这些,蕊玥立刻朝皇帝“咚”的一下磕了个响头,颤着声说:“奴婢是,是真的不知道…忠安侯世子带进宫的,竟然是只捕兽夹啊——” 说着,蕊玥便哭了起来。 跪在她背后的其余太监和宫女,也全面如土色。 此次,兰妃不仅彻查了捕兽夹究竟是怎么被带到太殊宫里来的,更顺着这条线往下深究,将藏在灰色地带的人,全都挖了出来——无论他们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上至蕊玥这种高级女官,下至偷卖宫中财物的普通太监、宫女,和当值的侍卫。 甚至于就连太医署,也有几个偷盗稀有药材的医士,被揪了出来。 皇帝看都没多看下面的人一眼,他用白玉扳指抵着额头,沉声对兰妃说:“心思不正者就不必留在太殊宫了。先按宫规领五十大板,再送出宫去,往后再有此事,全都这样处理——” “是,陛下。”兰妃忙上前行礼。 闻言,三皇子的身体又是一颤,差点就栽倒在殿上。 他知道皇帝的话不但是说给其它太监宫女听的,更是在说给自己听。 三皇子的动静说大不大,在寂静的宁和殿上,显得格外刺耳。 皇帝终于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婉昭仪回去反省半年,不得踏出宫门半步!至于你……不但偷带禁物入宫,还污蔑兄弟,在朕面前撒谎!”他冷冷地说,“领二十大板,再在宝琛殿外跪上三日好好反省!” 宝琛殿外有一片空地,无遮无拦。 这几日虽不下雪,可气温尚未回暖。 二十大板后再跪三天,他就算不死,也要狠狠地褪一层皮。 听了皇帝的话,婉昭仪当下眼前一黑,支撑不住瘫软在了地上。 “陛下,求求您…求求您……”婉昭仪一边哭一边哀求,“引商他还小,如此大刑……他,他受不了的……” 不仅婉昭仪,就连一旁的兰妃停顿片刻,也犹豫着说了句:“望陛下三思,三皇子他还小——” 可没想到,她的求情反倒激怒了皇帝。 御座上的人怒极反笑:“怎么?爱妃不满朕的决定?” 他眯了眯眼,缓缓握紧了手中的茶盏,只需稍稍用力,就能将其捏碎在掌心。 “臣妾不敢!”兰妃慌忙跪下。 另一头,皇帝直接朝侍卫挥手说:“现在就去,一刻也不许耽搁。” “是!”侍卫随即上前,将瘫软在地的三皇子拖了出去。 宁和殿上针落有声。 心跳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 重金属中毒影响了皇帝的情绪,使他变得格外暴躁,更别说刚才又正在气头上。 这个时候去求情,无疑是火上浇油。 穿来已经几个月了,文清辞大概看出……皇帝是个极重面子、吃软不吃硬的人,要是婉昭仪再求一会情,皇帝或许真的会放他半马。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兰妃出现并打断了对方。 ……她真的只是无意吗? 皇帝心情不佳,屏退了所有无关人员。 文清辞提着药箱,回到了太医署。 不知不觉,已近暮春。 玉兰到了凋谢的时节,轻风一舞,满院飘飞。 和其余太医不同,文清辞喜欢自己煎药。 他熟练地用镇尺压好药方,将称好的药倒入砂壶内浸泡,接着坐回桌案前,轻声咳了起来。 文清辞早已洗净身上的血污,换了一身崭新的白衣。 乍一眼看去,除了脸色苍白了一点外,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毒发的感受,仍烙在他的脑海中,久久不能散去。 文清辞的解药服得有些晚,此时头还昏沉着,强撑着回到太医署几乎用尽了他所有力气。 趁着泡药的工夫,他轻倚在窗边,打算休息片刻。 谢不逢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玉兰花瓣与斜阳一道,坠在了文清辞的怀里。 他蹙眉小憩,浑身写满了疲倦。 末了,又一阵风吹入屋内。 春风仍带寒气,倚在窗边的文清辞,下意识咳了起来。 不等谢不逢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到文清辞的身边,取下挂在衣架上的大氅,轻轻地盖在了对方的身上。 少年的手指在不经意间,滑过了对方的脸颊。 冰冷又细腻的触感,于刹那间印刻在了谢不逢的脑海。 下一秒,被自己的动作吓到的谢不逢突然蹙眉起身,快步退出了侧殿。 他的动作,扰乱了殿内的空气。 熟悉的自文清辞血液中透出的苦香,再次朝谢不逢袭了过来…… 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着谢不逢那个事实: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9节 文清辞和自己一样,中了天慈之毒。 第15章 社日节晚的场景,在不知不觉中化作梦魇。 大雪如被,轻轻覆在地上,隐约可见斑斑血迹。 谢不逢一点点拨开大雪…… 下一秒,他突然从噩梦中惊醒。 少年条件反射地起身,向屏风那一头看去。 文清辞不在这里—— 谢不逢的心,重重一坠,没来由的恐慌了起来。 顾不得春寒料峭,他径直推门走出卧房。 雍都夜寒露重,此刻太阳还没有升起,空气里泛着化不开的蓝。 小院有两间耳房,里面堆满了药材。 前几天文清辞叫人来整理了半天,腾出一间改成了厨房。 隔着耳房的小窗,谢不逢看到…… 逼仄的厨房里,只够摆一个小泥炉。 文清辞用火折点燃木柴,把盛着泉水的紫砂锅放了上去。 转身将玉兰花瓣浸入水中,再淘洗糯米。 紫砂锅里的水已经烧开,正咕噜咕噜地冒着小泡。 与此相伴的,还有小炉中木柴燃烧发出来的噼啪轻响…… 温暖的火光,在谢不逢的眼瞳中跳动,为原本冰冷的眼眸,添了几分温度。 不多时,玉兰花粥的甜香,便透过空气,沁入了身体。 谢不逢疯狂跳动着的心脏,一点点平复了下来。 砂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莫名使人心安…… 可是这种陌生的平静,却突然令谢不逢迷茫起来。 半晌后,他缓缓低头,自嘲一笑。 自己竟差一点忘记,文清辞“仙面罗刹”之名传遍天下。 他可以对自己体贴入微,也同样可以……随时取走自己的性命。 * 将捕兽夹带进宫的忠安侯世子,家族历经两朝,鸣钟食鼎、积代衣缨,根基极其深厚,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御书房的灯,每晚都要燃至子时。 过度劳累之下,皇帝的老毛病又犯了,这一次症状比以往还要严重。 文清辞从原主留下的医书里,寻到了一个古方。 这个世界有一味名叫“芙旋花”的药材,以它为基础制成的药丸,服下之后可以迅速缓解头疼、昏沉的症状,说是特效药也不为过。 芙旋花生长在河流出山的峪口之中,并不算罕见。 但是它被采下后不过半个时辰,就会逐渐失去药效,必须立刻处理、制药才行。 思来想去,只能由文清辞亲自出宫才能完成。 和他一同去的,还有太医署里的几名医士。 见人这么多,文清辞索性借着这个机会,用“需当场试药”的理由,将谢不逢也带出了皇宫。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谢不逢和自己一样,几个月来从未踏出过太殊宫半步。 文清辞希望少年能借此机会,出去走走看看。 马车碾过长街,向城郊而去。 微风托起车帘,将外面的风景透了进来。 文清辞的视线,缓缓落在了街巷之上。 太殊宫外一圈,住的都是高官、勋贵,平常这里都是一幅门庭若市的景象。 但是今天,他们却全紧锁着院门,拒不见客。 紧张的气氛,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从太殊宫蔓延至整个雍都。 行至城郊,压抑感才逐渐散去。 芙旋花对水质的要求很高,雍都附近只有望河下游的峪口适宜生长。 午时阳光正烈,山脚下已生绿意,但远望山巅还有累累积雪尚未消融。 峪口狭窄,不时有疾风刮过。 为了方便行动,文清辞以一根丝带束起墨发。 阳光将他的脸,映得同纸一般白,眉间的朱砂也分外耀眼。 没了碎发的柔化,五官更显清冷出尘。 下了马车,文清辞便对谢不逢说:“殿下,今日我先我带医士去前面采药,您可以先四处走走,大概半个时辰后,再来这里便好。” “好。”谢不逢看上去兴致缺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文清辞总觉得谢不逢最近几天态度格外冷淡,也不再像前几日一样,一直跟在自己的身边了。 虽然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但他却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神医谷的《草药汇编》中,详细描述了芙旋花的生长环境。 文清辞带着人溯溪而上,向流石滩的位置而去。 望河河道曲折、狭窄,两边长满了青苔,几乎没有能够下脚的地方。 文清辞会些轻功还好,跟他一起来的医士则步履艰难。 但几人受传言影响,一心想只离他远一点,行走的速度也不由变快了几分。 不过二十多分钟,他们便提前到达了目的地。 狭窄的河谷骤然宽敞起来,文清辞一眼便看到,流石滩的间隙,生长着朵朵红花。 “就是这里。”文清辞松了一口气。 亲眼看到芙旋花,几名医士无比兴奋“真的有!”一人忙将背在身后的木盒捧了过来,“我现在就去采来!” 文清辞轻咳一声,没有阻拦。 芙旋花的采摘,没什么特殊的,对太医署的医士而言不成问题。 对方三两下便将花摘来,装在了木盒里。 然而还没等众人紧张得心情彻底放松下来,采药的医士忽然发出一阵尖叫。 紧接着,人便朝直直地栽了下去。 木盒随之从他怀里跌出,落入了河道之中。 这是怎么回事? 文清辞下意识朝对方的脚底看去。 ……涓涓细流不知道什么时候漫过了流石滩上的石子,让脚下的路变得愈发湿滑。 静了不过三五秒,远方突然传来了隆隆巨响,震耳欲聋。 文清辞立刻抬眸,看向上游—— 一块块巨大的冰凌与巨石顺着水流而下,顷刻间填满了河道。 不过眨眼,便滚至流石滩上。 “你们先躲开!” “是是——”几名医士立刻朝高处而去,四肢并用,爬上了一旁的矮崖。 河道上的人也艰难起身,踉跄着向这里而来:“这……这是什么东西?!” “是凌汛,上游溃坝了。”文清辞迅速答到。 望河上游的山峰,海拔有将近三千米,这条河在丰水季水流极其湍急,但是春冬之际,上游的河水与瀑布全部冻结,水流量只有平常的十分之一不到。 可这绝并不代表凌汛不危险。 现下,阳光晒碎了高达数百米的冰瀑与河流。 积攒了一冬的冰凌,全都顺着未化的那一点河水,从上游滚了下来。 枯水期的河流虽然淹不死人,但是河道里的冰凌,却能够轻易将河道两边的人卷进去,碾死在其中。 更别说冰凌还冲破上游的石坝,将巨石也带了下来。 闻言,医士的脸色瞬间煞白。 等他们回过神来的时候,流石滩已经被冰凌填满,而小小的木盒,也早被冰块吞噬,裹挟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完了……这可怎么交差? “你们把他拉上去,咳咳……待在这里不要乱动。”说完,文清辞竟顺着河道,与冰凌一起向下游而去了。 流石滩是望河河道最宽阔、平顺的位置,谢不逢所处的下游,要比这里危险百倍! 此时此刻,文清辞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谢不逢还在那里。 自己必须找到他!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0节 天慈发作还没过去多久,文清辞的身体,仍没有养回来几分。 几步下去,他嘴里便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胸口随之灼痛起来,眼前更是一阵阵发黑。 顾不了那么多,文清辞强忍着痛意顺流而下。 哪怕用了轻功,他的速度仍比不上冰凌的流速。 等文清辞到峪口处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巨型冰凌填满了狭窄河道,中心处堆积有近十米之高,如无数把锋利的飞剑,指刃向天。 森森寒气映亮了河道。 河流的拐弯处的凹岸,情况稍好一些。 此时谢不逢正半跪在那里,他的小腿便被冰凌重重地压着,难以动弹。 而好巧不巧的是,那个木盒也被冰凌带到了这儿来。 谢不逢的视线,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他是来寻药盒的吗? 顾不得多想,文清辞足尖轻点,直接踏着仍在活动的冰凌,来到了谢不逢的身边。 接着拼尽全力,将少年拉了出来。 “咳咳咳……跟,跟我走。”文清辞的唇边不知何时溢出了鲜血,声音也变得格外沙哑。 可到了这个时候,他的神情仍没有半分慌乱。 下一刻,峪口又传来隆隆巨响。 ——在后方冰凌的挤压下,原本已稳定的冰堆再次活动 翻滚中,原本浮在冰面上的木盒,终于被彻彻底底地卷了进去,深埋入冰堆之下。 可是自始至终,文清辞都没有多看药盒一眼。 冷风夹杂着冰碴,袭了过来。 文清辞头顶的丝带不知何时滑落,一头柔软的墨发就这样如瀑布般披散在了肩上。 然后和着风,轻轻地从谢不逢的颊边扫了过去。 与此相伴的,还有那股熟悉的苦香。 第16章 文清辞为什么不去拿药箱? 哪怕是谢不逢,眼眸中也少见地透出了些许的迷茫。 唇角的鲜血,蜿蜒滑入微微散开的衣领。 文清辞却并不在意自己的情况,他回眸深深地看了谢不逢一眼,如释重负般缓缓一笑:“还好,咳咳……殿下没有受伤。” 语毕,终于用随身携带的白色丝帕,拭去了唇角与脖颈上的血迹。 见少年没有事,压在文清辞心头的大石头,这才算是落了地。 谢不逢是被自己带到望河峪口来的,文清辞绝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这里出事。 这不但有违良心,还容易得罪未来大boss,给自己拉满仇恨。 沉默半晌,谢不逢突然将视线从文清辞的身上移开,落向那片冰凌:“药盒埋在那里。” 他的语气格外冷硬。 文清辞为制药这件事,不眠不休地准备了许多天,这是他的心血所凝。 他应该去拿药箱才对,而不是……在这里陪着自己。 河道上的冰凌,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移动。 谢不逢的耳边,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咳咳……我说过,”他看到文清辞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轻轻摇头笑着对自己说,“殿下的性命,才是最为宝贵的东西。” 我的,性命吗? 文清辞不是头一回这样说。 理智告诉谢不逢,芙旋花没了,还能去别处采,可是为皇帝试药的人,只能是自己。 但是今天,他的心还是因为文清辞的话乱了一瞬。 …… 冰凌堵住了峪口,一行人暂时被困在了这里。 幸运的是,碎石滩上的积冰不厚,医士们清理了一会,又重新挖出了芙旋花来。 在医士和随行侍从分别从内外两端清理冰凌、打通峪口的同时,文清辞便动手,处理起了药材。 他点燃一盏银灯,将芙旋花和其余早已准备好的药材一道焙了上去。 过了正午,河道两侧高耸的山峰,便将阳光拦在了身后,周遭变得阴冷无比。 只有银灯明明灭灭,映亮了文清辞的眉眼。 从调配、粉碎到炼蜜,一共花费了将近半个时辰。 文清辞将半成型的药丸交到谢不逢手中的时候,峪口处的冰凌,也被清了个七七八八。 药物开发必须经过临床试验,文清辞上学的时候,就有同学去当过药物试验的志愿者。 但是自愿与被迫,是完全两种不同的概念。 在他看来……原主这个行为是真的挺缺德。 因此文清辞从来都不盯着谢不逢试药,只定时通过诊脉,来确认药效以及副作用。 但是今天,望河河道边仅有这么一点空地,文清辞是必须得全程观看了。 少年缓缓拿起药丸,借着未熄灭的银灯,在手中轻旋两下。 接着,便将药放入了口中。 谢不逢没有半刻犹豫,神情格外平静,显然早已熟悉这套流程。 这对他而言,这只是交易的一部分而已。 文清辞不由攥紧了手心。 谢不逢过分坦然的态度,令文清辞感到心虚,他看向少年的目光,也随之变得有些复杂。 浅红色的药丸方一入口,便融化了开来。 药丸并不苦,还带着一点芙旋花特有的清香。 谢不逢没有喝水,咽下药丸后,直接转身看向文清辞。 下一秒,他便注意到了文清辞与以往略为不同的目光。 “还要做什么?”少年的声音略带疑惑。 ……未来大boss谢不逢,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文清辞的心情骤然紧张起来。 “不必,”他将目光收了回来,把其余药丸装入锦盒,顿了顿轻笑道,“我只是有些羡慕殿下罢了。” 羡慕? 文清辞为什么要这样说。 暮色渐沉,四周冰冷的石壁与冰凌,将温度拉得愈发低。 文清辞轻咳两声,拢了拢衣襟,漫不经心地说:“殿下好像从来都不好奇这些药的副作用。” 试药与诊脉结束后,谢不逢都是直接走人,从来都不关心结果。 “好奇的话,就不会有副作用了吗?”少年的语气是淡淡的不屑。 文清辞笑着仰头,看向墨蓝的天空。 末了又轻轻摇头说:“芙旋花丹没有毒,可若是过量使用,便会产生依赖性,甚至于抗药性。在极端情况下,一颗已经无法达到镇痛的作用,三五颗、甚至于十余颗才能起效。” “殿下,您不觉得这很有趣吗?”语毕,文清辞终于将视线,落回了谢不逢的身上。 月亮不知何时升起,遥挂于枝头。 过分浓密的睫毛,遮住了月光,那双眼瞳依旧漆黑,如无底的深渊一般平静。 可是谢不逢却从这样的目光中,感受出了那种几近病态的痴迷…… 不等谢不逢回答,文清辞自己便给出了答案:“药量的积累,还有‘质’的变化,看不见、摸不着,却有着属于自己的规律。” 一开始文清辞只是想糊弄一下谢不逢,可说着说着,他也不禁真情实感了起来。 心脏的跳动,随之快了几拍。 “咳咳……虽然都说‘医病不医命’,可若世上真有‘天命’有神佛存在,那或许唯有从医,才能正面与其相争。”文清辞的语气温柔,如月光缓缓化开。 但是少年却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几分平日不可见的疯狂与狂傲。 这世上,或许只有文清辞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 谢不逢的视线,如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般,牢牢地锁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说话间,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巨响,接着便是众人的欢呼声。 ——他们终于清出了一条通道,今晚不用住在这个鬼地方了! 文清辞不由松了一口气,“走吧殿下,可以回雍都了。”说完他便提起药箱,想要离开这儿。 “等等——”谢不逢忽然将文清辞拦住,“你方才说的羡慕,是什么意思?”他蹙眉问。 谢不逢本就比文清辞高了一点,此时又站在河道上游,将月光挡在了背后。 冰凌反射出的冷光映入谢不逢眸底,琥珀色眼眸中,竟然多了几分碧意。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1节 刹那间,文清辞成了被他困在河谷的猎物。 “殿下还记得吗,我是个药人,”文清辞向后退了小半步,他看着远方的冰凌说,“这世上的药,对药人而言几乎没有任何作用。” 原主留下的笔记、书册很多,文清辞此前一直没有细看有关药人的部分。 因此这件事,他也是前两天才发现的。 怪得不自己穿来后试着吃药调养身体,却没什么效果! 想到这里,文清辞不禁有些后怕。 自己只算“半个药人”,药物不起效还好,要是在体内产生什么化学反应,起了反效那才要命。 “因而在我看来,体会不到这种变化,是件遗憾的事。” 说完这句话,文清辞朝谢不逢淡淡地笑了一下,终于带着药箱,缓步离开了河道。 谢不逢的心,骤然一空。 文清辞如同幽潭,就在恍惚间,他似乎窥见了幽潭下并不平静的暗涌…… 方才冰凌冲出峪口,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响。 停在峪口外的马,也因此受了惊。 车夫将惊马牵出,回程的马车只剩下了来时的一半,需几人合乘一辆。 放在寻常,能够和皇子或是皇帝的亲信挤一辆车,医士们开心还来不及。 可是这两人……一个是“仙面罗刹”,恶名在身,另一个则更是将“不好相处”几个字写在了脸上。 任凭是谁,都不敢往他们身边凑。 最后只能是文清辞与谢不逢同乘一辆马车。 窄窄的车厢里原本只能容得下一个人。 上车之后,文清辞和谢不逢便默契地倚窗而坐,在马车正中,划出一道无形的界限。 夜色弥漫于城郊,四周一片静谧。 累了一天的文清辞,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披散的墨发,将文清辞的眉眼,衬得愈发柔和。 一缕碎发遮住了他眉间的朱砂,唇间的浅红,成了整张脸上唯一的色彩。 城郊的路并不平坦,颠簸间文清辞的额头,轻轻在少年的肩上点了一下。 谢不逢的身体陡然一僵。 ……月光从窗缝里溜了进来,照亮了少年不知何时泛起浅红的耳根。 第17章 两日后,文清辞将制好的芙旋花丹,送到了宁和殿上。 彼时,皇帝正一边与兰妃对弈,一边谈着不久后去翊山封禅的事。 这件事他已经准备了近一年。 不同于血缘继承,更不同于以战功开国。 “得国不正”始终是被推举为帝的谢钊临心中一根刺。 旁人越是这样说,他便越是要证明自己受命于天。 兰妃将一颗白子,落在了棋盘上,“……前朝皇陵就在翊山脚下,封禅之后,陛下是否要去祭拜?”她的语气颇为小心。 “嗯……”皇帝的表情晦暗不明,他看着棋盘,眼皮都没有多抬一下,“去吧,是该去一趟了。” 正写诊籍的文清辞下意识抬头,看了皇帝一眼。 这位向来会隐藏情绪的帝王眼中,少有的透出了几分怀念。 文清辞记得《扶明堂》中有写,前朝皇室有家族遗传病,不但子嗣单薄,且皇帝几乎各个早亡。 实际上哀帝的年纪,比当今圣上还要小一点。 “祭拜完后,再去看看辰陵。”皇帝一边落子,一边随口说道。 “辰陵”是谢钊临百年后的埋骨之地,从他继位起就开始修建,花费了近二十年也未建完。 “……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听到这里兰妃的表情似乎变得有一点古怪,但下一秒她便借着落子,将那点奇怪的情绪掩藏了起来。 宁和殿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只有剩落子的轻响,不时传于耳畔。 文清辞的诊籍将要写完,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接着,便是太监尖利的嗓音:“启禀陛下,雯昭媛求见!” 皇帝刚抬起眼皮,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道水红色的身影,便不顾太监阻拦,扑通一下跪在了殿外:“陛下,清韵有一事相求——”语毕,就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殿内的人,均朝她看了过去。 “臣妾听闻,锡儿已经,已经被……带入刑部,”说话间,雯昭媛哭得梨花带雨,“请陛下饶他一命,锡儿这次的确是昏了头,可是他本性不坏,绝无伤害陛下的意图啊!” 听到这里,皇帝不由一脸不悦地将扳指抵在了额上,眉毛也紧紧地蹙在了一起。 看样子是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这次兰妃首先发话:“雯昭媛,不要在此提前朝之事!” 跪在地上的女人吸了吸鼻子,深吸一口气说:“可……可臣妾……” “你入宫多年,还不懂这些规矩吗?”兰妃的语气已经称得上严厉了,甚至将手里的棋子,也放了下来。 雯昭媛终于抽噎着闭上了嘴。 头顶的珠翠,伴随着身体的晃动发出噼啪轻响。 这对本来就头疼的皇帝而言,无疑是一种折磨。 原著里几乎没怎么提到这个“雯昭媛”,因此文清辞回忆了半天才想起,眼前的人应该是宫里最小的四皇子的生母,同样也是忠安侯的胞妹。 雯昭媛不过二十岁,又是家中独女,娇生惯养着长大,性格里自有一份贵女的天真烂漫。 文清辞吃了这么多次瓜,还没见过来皇帝面前求情、卖惨时,依旧穿金戴银的人。 沉默一会,雯昭媛又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作为姑母,臣妾实在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锡儿这一辈子就此毁掉……” “文太医,把芙旋花丹给朕拿来——” “是,陛下,”起身后,文清辞顿了顿说,“……陛下近日需要静养,万不可动怒。” 文清辞刚将药递上去,皇帝便直接咽入口中,末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杜清韵,还没说够吗!”兰妃深吸一口气,对一旁的贤公公说,“把她送回去,这里不是她胡说八道的地方。” “是,是……兰妃娘娘。”贤公公立刻听命叫人将满脸不情愿的雯昭媛带了下去。 这还是文清辞第一次见兰妃如此生气,不过相比起为婉昭仪求情时的虚情假意,她这种态度,倒是真有几分替对方着想的样子。 文清辞有些紧张地向龙椅上的人看去。 也不知道这个药方,有没有书里写的那么神奇。 宁和殿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观察着他的表情。 两三分钟过去,龙椅上的人总算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紧锁着的眉毛,也随之舒展开来。 ……芙旋花丹真的起效了! 殿内其他人,也一脸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皇帝将白玉扳指,从额上移了开来,他停顿片刻,朝文清辞说:“文太医奉药有功,传朕旨意赏赐金百两、锦缎十匹……位同太医令。” 文清辞立刻行礼谢恩。 芙旋花丹这种放在现代都说的上神奇的止痛药,对近来颇受头痛之症的他而言,简直称得上仙丹。 痛意顿失,皇帝说话的语调,也随之高扬:“还有同去望河的医士,也各赐金十两。” 身为一名现代人,文清辞对皇帝的恩赐,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概念。 他的反应非常平静,更不像其他人那样假装推脱,但这也在无形中,契合了原主的人设。 而殿上其他人,均在皇帝赏赐完后,默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陛下果然看重他! 多少太医熬了一辈子,都只是个正六品的“御医”,可文清辞年纪轻轻,刚入宫没多久,就与七十有余的禹冠林平起平坐! 更别说赐金百两……在此之前,皇帝只这样恩赐过朝廷重臣。 在不知不觉中,文清辞的身上,已经重重烙下了“皇帝亲信”的印记。 按照卫朝的规矩,凡是受赏者都要当着皇帝的面谢恩,听到他这番话,贤公公立刻派人去太医署通知医士。 “慢着——”心情大悦的皇帝忽然拦下他补充道,“还有大皇子,也赐金十两吧。” 皇帝终于想起谢不逢了! 最近几个月,身为“主治医生”的文清辞没少受赏,但是皇帝却始终不曾提起为自己试药的儿子。 ……太殊宫的人最会察言观色,受赏这件事传出去后,谢不逢的处境也会好上一点。 文清辞的心情,也随之轻松了不少。 贤公公很快便将人从太医署唤了过来,赏赐的金锭也早早拿到了殿上。 然而和热泪盈眶,激动地情难自已的医士们不同,谢不逢身上没有一点收到赏赐的激动。 贤公公百般暗示,谢不逢才草草的谢了个恩,接着取来一颗金锭,随手颠了颠。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对皇帝表现处半分的敬畏。 原本心情不错的皇帝,当下就变了脸色。 还好头疼之症有所缓解的他,也不想再在谢不逢这里毁了心情,看到对方这油盐不进的老样子,直接挥手叫谢不逢退了下去。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2节 “好了,爱妃你也回去好好休息吧。”皇帝落下最后一子,头也不抬的对兰妃说。 “是,陛下。”明柳将已显怀的兰妃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宁和殿。 太殊宫里的柳树,已抽了芽,解冻的湖面,被微风吹出细小的涟漪。 正午时分,宁和殿侧边的长廊上,只有谢不逢一个人。 “你先下去吧,我与他有话要说。”兰妃遣走了明柳。 这个时候,走在前方的谢不逢,也转过了身来。 兰妃提起裙摆,快步走了过去。 “你方才在殿上,态度怎的如此无礼?”兰妃顿了顿说,“他毕竟是你父皇……” 如果文清辞在这里,一定会震惊于这两人的私下的状态,并没有他们往常表现出的那么“不熟”。 谢不逢没有回答兰妃的问题,而是朝远处看了一眼说:“太殊宫人多眼杂,母妃不要在这里掉以轻心。” 兰妃抿了抿唇,轻叹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提醒谢不逢:“神医谷世代避世不出,就连前朝哀帝病危的时候……都没能请得神医出山,偏偏文清辞自己入了宫,你不觉得奇怪吗?” “无论我还是陛下,所患之症,对他而言都不算什么疑难。况且他近些年专注的,都是水疫,对陛下的病症压根不感兴趣,”显然,兰妃早就仔细查过文清辞,她的语速愈发快,“我不知他这一趟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既然是人,便总有所图。他藏得越深,我们便越要小心。” 说完,兰妃深呼吸道:“总之你与他朝夕相处,千万记得小心。更不要在太医署荒废了功课。 谢不逢终于开口:“过些时日,我会搬回玉光宫。” “这就好……”兰妃不由松了一口气。 宁和殿外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兰妃再次叮嘱谢不逢两句,让他不要再记恨皇帝,便匆匆离开了这里。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于回廊,少年这才笑着轻轻地旋了旋手里的小小金锭。 记恨? 恨是建立在本就有感情的基础上的,谢不逢三岁离宫,对这位父皇压根没有半点印象,更谈不上什么“恨”。 谢不逢早习惯了各种恶意,普通的厌恶对他而言,如同耳旁风。 他之所以一直同皇帝对着干,是因为谢不逢早早便“听见”一件有趣的事—— 当今圣上,对他的皇子怀有杀心。 不仅是自己,哪怕谢观止和谢引商也是如此。 谢不逢终于缓步向太医署的方向走去。 谢钊临得国不正,他不但惧怕贵族、朝臣,甚至防备亲子。 身为皇帝,谢钊临心底里压根不在乎他人对自己究竟是真心追捧,还是假意迎合。 他只想一眼看懂,且能牢牢控制每一个人。 谢不逢越是光明正大的表示出自己的厌恶与不屑,皇帝便越是放心。 想到这里,谢不逢的唇边不由扬起一个满是讥讽意味的弧度。 ——宁和殿上的九五之尊,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可以随便遛着玩的恶狗罢了。 只要一个人有负面情绪,便是将弱点送到谢不逢面前,让他拿捏。 谢不逢一向都喜欢和恶人相处。 唯独文清辞,是例外中的例外…… 谢不逢有时觉得,文清辞的确一心向医、心无杂念,可有时又觉得,他是一汪表面平静的深潭,无人知道水底究竟藏着什么。 少年忍不住轻轻地眯了眯眼。 既然是人,便总有所妒、所怨、所恨、所怕。 ……没有人能够例外。 文清辞像水中月,愈是圆满、平静,便愈能惹得谢不逢生出搅碎圆月、一探究竟的念头。 第18章 引驾的仪仗穿过雍都长街,马车压在用花瓣扫洒过的官道上,留下了深深的车辙印,一路浩浩荡荡,向雍都以东、孤峰而立的翊山而去。 封禅的日子终于到了。 文清辞与禹冠林,以太医身份随行。 ——就像现代每逢重大活动,便会有救护车守在附近一样,今天文清辞他们充当的就是这样的角色。 此时,天还没有大亮,皇帝正筑土为坛既祀乾坤。 前方钟鼓阵阵、华盖遮天,好不热闹。 不过封禅的事向来和太医无关,文清辞两人只用站在人群的最后,安心充当观众就好。 “……前朝哀帝生来体弱,对朝堂之事有心无力,还好陛下扶大厦于将倾!”禹冠林抚着胡子赞叹道,“不但平定内乱,且还兴修运河,连接南北,建立万世之功业!” 说完,忍不住朝着祭坛行了一礼。 禹冠林不但嘴上情真意切,且动作也格外夸张。 为了凑吉时,今早四点多他们便从雍都出发。 古代的车轮没有橡胶,一路颠簸过来,文清辞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他原本想要趁着这个机会,在后面养养神,但是没想到年老觉少的禹冠林精神得不像话,并且还有一点话痨。 那边皇帝正向上苍报告他的丰功伟绩。 这边禹冠林则喋喋不休地向自己转述着这一切。 “咦?我记得文太医你好像就是松修府人士?殷川大运河你总该熟悉吧,就从松修府流过!” 被点到名后,一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文清辞总算清醒了一点。 “……对。”他顿了一下点了点头,原主的确是松修府人。 “好啊,松修府可是好地方,怪不得会出你这样的神医,”他看向文清辞,颇有兴致地说,“往后文太医若有空了,可要带老夫前去走走看看啊。” 松修府是当朝有名的“药都”,身为太医的禹冠林,想去那里看看也很正常。 文清辞笑着应了下来。 不知不觉已到辰时,太阳也升至翊山之巅。 还未融化的皑皑白雪,被朝阳镀上了一层金箔,远望的确震撼人心。 而前方的人群,也渐渐地清晰了起来。 “哎……感觉三皇子要撑不住了。”禹冠林有些突兀地说。 文清辞顺着他的视线向前看去。 一身红衣的三皇子面如金纸,站在那里摇摇晃晃。 理论上来说,三皇子的禁闭还没有结束。 但是封禅这种大事,所有皇家子弟都得来,皇帝终于暂时网开一面,将他给放了出来。 “三皇子的伤还没有痊愈,能挺到这个时候,已经很不容易。”文清辞的话非常委婉。 前阵子三皇子挨了不少板子,要不是他身材偏胖并且有肉挡着,恐怕难以熬过这一遭。 封禅已经进行了两个小时,三皇子站得浑身直冒冷汗,几次踉跄着差点倒地。 担心他惊扰圣驾,忙有太监凑过去将他扶住。 禹冠林抬头看了看天说:“再过半盏茶时间,便能休息了。” 封禅大典环节众多,不只受了伤的三皇子,皇帝自己还有那些上了年纪的老臣也是会累的。 果然,禹冠林说完后没多久,前方便传来阵阵钟鸣, 典礼暂休,众人原地休息。 文清辞正想坐回马车补补觉,转身便被人叫住。 “文太医——” 来人身着紫色华服,捻着佛珠,看起来五六十岁,身材偏胖一脸的富态。 “这位是中书侍郎葛德湫,葛大人。”禹冠林笑着提醒道。 文清辞脚步一顿,转身向来人行礼:“见过葛大人。” “哈哈哈,文大人快别这么客气。早就听闻您大名,没想今日终于有缘见面。”葛德湫快步走了上来,顺带着极其熟稔地拍了拍文清辞的肩膀。 文清辞有些小洁癖,不喜欢旁人轻易碰触自己。 他下意识将肩膀向后移了一下。 这一点细微的动作,葛德湫并没有注意到,但全都落在了不远处的谢不逢眼里。 少年脚步一顿,站在原地朝这里看了过来。 “文先生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葛德湫继续感慨着,“今日一见,才知您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这眉间朱砂更是长得更是绝妙啊,一看便颇有佛缘。” 这人在恭维自己。 文清辞只能硬着头皮道:“您谬赞了。” “诶,哪有哪有!”葛德湫摆手说,“实不相瞒,我今日找文先生,也是有一事相求。” 文清辞略为疑惑地朝他看去。 ……中书侍郎有事求自己一个太医? “这不,正巧家人近来身体有些不适……今天有幸在翊山遇到文先生,便想问问您有没有时间,到寒舍坐坐?” 葛德湫满面红光,哪里像是家人生病了的样子? 显然他是在以此为名,和自己套近乎。 文清辞虽然一直待在太医署里,但是他的大名早就传遍了整个雍都。 往日见不到面也就罢了,今天好不容易遇见一次,便有人迫不及待地想来认识他这个“皇帝的亲信”。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3节 文清辞正想编一个理由拒绝葛德湫,可对方却像猜出了他的想法似的转身向禹冠林看去,并半开玩笑地说:“院令大人,怎么不引荐引荐?” “葛大人可真是抬举我了,”禹冠林忙上前行了个礼,他抚着胡须笑道,“我自然也想引荐,但眼下无论是陛下那里,还是兰妃娘娘的身边,都是不能缺人的。再是神医,也分身乏术啊!”听这语气,禹冠林和葛德湫应该是老朋友了。 葛德湫捻佛珠的那只手一顿。 太医既能频繁出入皇宫,又常与皇帝、嫔妃们打交道,是极其特殊的存在。 以请太医回府看病为名,与他们拉近关系,早就是雍城达官贵族们默认的社交手段。 甚至禹冠林自己,都没有少借机收礼,或者帮人“牵线搭桥”。 所以他今日怎么替文清辞推脱起来了? “……的确的确,”禹冠林将皇帝拉了出来,葛德湫只好将疑惑暂时埋在心中,“既然如此,那便等文太医忙完这一阵再说吧。”说着,又习惯性地拍了拍文清辞的肩。 被拒绝后,葛德湫仍不愿意走,继续站在这里和文清辞寒暄。 不远处的谢不逢,紧紧地蹙起了眉。 葛德湫搭在文清辞肩上的那只手,在他看来简直碍眼至极。 谢不逢的视线,忽然转向一边—— 翊山脚下站得最难受的人,当属伤还未愈的三皇子谢引商了。 钟声一响,他便想找个地方趴着歇歇。 但奈何他受伤太重,稍微一动浑身都痛,只能在太监的搀扶下慢慢地向前挪动。 注意到谢不逢的目光,三皇子忍不住咬牙在心中道:『看什么看?下一个就是你!』 『本宫能有今日,全都是你害的,总有一天,你会加倍偿还——』 偿还? 闻言,少年不屑地笑了一下。 谢不逢的视线,缓缓落在了三皇子的腿上。 他的腿有些跛。 板子虽然是打在臀背上的,但牵一发动全身,受伤之后整个人的活动,都会因此变得艰难起来。 显然三皇子不久之前才摔了一跤。 谢不逢垂眸缓缓地笑了一下,突然朝三皇子所在的方向而去。 下一秒,便与对方擦肩而过。 轻轻一下,本就跛着的三皇子,立刻失去了平衡。 “哎呦——” “殿下?!” 伴随着一阵重响,被太监艰难搀扶着的三皇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他下意识用手肘,撑在了身前。 “啊……疼疼疼!本宫的胳膊……”三皇子躺在地上,龇牙咧嘴地叫了起来,惹得周围人全将目光向他投去。 小太监试着想要将他拽起来,但奈何三皇子的体重摆在这里,他用了吃奶的劲,也没能将地上的少年那挪动半分。 这个时候,谢不逢早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哎……疼死我了!快,快来看看本宫的胳膊啊!”三皇子生怕自己的胳膊真断了,捂着那里一个劲地哀嚎。 侍卫们连忙凑上前将他扶了起来,并跑去传唤太医。 远远地看了那里一眼,禹冠林便转身对文清辞说:“我这把老骨头,怕是看不动三皇子的伤了。还是由文太医去瞧一瞧吧。” 禹冠林日常总以这样的理由,将自己的活给别人推。 但是今天,被葛德湫困在这里的文清辞,却很需要他的“帮忙”。 “是,禹大人,”文清辞转身向葛德湫行了个礼说,“抱歉葛大人,三殿下那里似乎遇到了一些麻烦,我要去看看他。” “当然当然,”葛德湫终于向后退了半步,他朝文清辞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文太医快去忙吧,我们改日再聚!” 文清辞转身带着药箱,朝三皇子那里走了过去。 恍惚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好像看到了谢不逢的身影? ……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错觉。 三皇子这一摔,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转眼周围的人全将视线落了过来。 他们看的并不是正龇牙咧嘴叫个不停的谢引商,而是文清辞…… 晨间金光吻落,为文清辞的身体,镀上一层金边。 他如从庙宇壁画上走出的人物般精致、不食人间烟火。 或是欣赏,或是鄙夷。 众人正以各色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这过分位年轻的太医。 早知道就不撞谢引商了。 注意到这一切,谢不逢的心中,忽然多了几分不悦与懊悔。 仿佛独属于自己的羊羔,被别人动了似的。 第19章 三皇子的手肘蹭掉了一块皮,上面还沾了不少的灰,看上去颇为可怜。 在现下的时代,大部分人都没有“消毒”的概念,但是文清辞却格外在意。 他从药箱里取出一瓶特质药酒,用棉花在里面浸了一下,接着便拿它轻轻在三皇子的伤口周围消起了毒。 “嘶……疼疼疼!”少年目眦欲裂,胳膊也跟着抖了起来,声音里没几分底气,“这是什么东西?!文,文清辞,你是不是在存心整本宫?!” 经历了上次的事情之后,三皇子对文清辞是又恨又惧。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躲避对方的动作。 “若不及时清理干净的话,伤口很可能会发炎。”文清辞如没有察觉到一般,一边替三皇子清理伤口,一边淡淡地解释道。 三皇子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文清辞说完才意识到,传统医学里是没有“发炎”这个概念的。 他不知怎么解释,索性轻轻地笑了一下不说话了。 见状,三皇子愈发坚定地认为文清辞是心怀不满,在故意整自己。 “……那个禹冠林呢?把他叫过来,给本宫处理伤口。”少年四处张望,寻找着老太医的身影。 末了,还不忘替自己挽尊道:“本宫…额,本宫只是想找个熟悉本宫伤势的人过来而已。” 闻言,周围人纷纷变了脸色。 这时换人,对太医而言无疑是一种羞辱,文清辞能忍吗? 少年一边嘴上犟着,一边文清辞碰他一下,便觉得对方好像要杀了他自己似的,在这里抖个不停。 文清辞装作没看到似的笑道:“如此小伤,便不用劳烦禹大人了。” “本宫想换太医,还需别人允许了?”,三皇子既嫌弃又恐惧,说着说着,音量又大了几分。 站在一旁的二皇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看了过来,听到这里,本就不耐烦的他终于狠狠地瞪了谢引商一眼,咬着牙警告,“吵死了,给本宫安静一点!” “哦…哦……”三皇子像是终于想起这是什么地方似的,讪讪的闭上了嘴,就连痛呼的声音都小了一点。 文清辞向来是一个懒得和小孩计较的人。 更别说三皇子这一摔,正好将自己从葛德湫手下解救出来,他感激还来不及呢。 待三皇子安静下来,文清辞便给他的伤处敷上药,接着将绷带环叠绕扎在了少年手臂上。 他的动作熟练,且无比仔细,完全没有公报私仇的意思。 一心处理伤口的文清辞没有注意到。 站在旁边的二皇子,也在观察着自己。 谢观止身边的太监向来有求必应,将这位殿下,高高地捧在手中。 那天在宁和殿上碰过面后,二皇子身边的人,就将有关文清辞的所有传闻,不管真假全都搜集了起来,一个个讲给了他听。 无论是“医毒并用”“仙面罗刹”这种常见的,还是他在乱葬岗挖尸解剖这种一看就很离谱的传闻,二皇子全都听了个遍。 而在此期间,文清辞正好将芙旋花丹奉给皇帝,一跃成为太医令。 雍都人人称赞他用药如神。 ……所以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知不觉中,二皇子竟被那些江湖传闻,勾起了兴趣。 “好了,殿下,”文清辞重新站直了身,一边将剩余绷带放回药箱,一边耐心叮嘱道,“只是皮外伤而已,记得伤口切莫沾水。” 三皇子立刻将手收了回来,恨不得离这个太医越远越好。 文清辞轻轻地笑了一下,看上去并不在意。 “对了,伤口恢复期间,记得提醒殿下少食辛辣刺激性的食物。”走时,他还不忘给三皇子身边的小太监叮嘱两句,这才回到原位。 周围默默打量着文清辞的人,终于将视线收了回来。 “……三皇子将捕兽夹带入宫中,捅出了天大的篓子,早被陛下厌弃,文清辞竟然还如此仔细地替他处理伤口?”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没看禹冠林那个老狐狸,连过来装装样子都不愿意吗。” “何止呢,看三皇子那态度,简直是在没事找事。我要是文清辞的话,直接甩手不干了,管他受没受伤!” “……据说文清辞对大皇子也挺不错的。” “所以他究竟图什么呢?” 对面的人耸了耸肩,随口回答道,“谁知道呢?大概压根就不在意这些吧。”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4节 几人说话的声音不大,却全都落入了谢不逢的耳朵里。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少年紧紧地抿住了唇,琥珀色的眼眸中,难得透出了几分迷茫。 文清辞永远满目悲悯,无怨无怒。 温柔的有些过分。 面对谢引商近乎直白的挑衅,都能无动于衷。 ……如此过分的温柔,又何尝不是一种冷漠与危险? 可自己竟差一点为他所迷惑,沉入这片布满了汹涌暗流的寒潭。 “今圣临翊地,筑土为坛以祭天1,以报天之功!再慰先贤,以告故之恩……”礼部尚书的声音响彻整座翊山。 祭地的吉时还未到,照礼部安排,一行人要先去向山脚的“忠贤祠”祭拜功臣、名士。 与祭天时不同,嫔妃、命妇也一道前往此处。 大典在祠内举行,文清辞和禹冠林紧随其后,也跟了进去。 《扶明堂》里,曾简单提到过这座忠贤祠,但文清辞也是到了才知道,原来它并不是一栋普通建筑,而是开山凿壁建成的巨型石窟群。 忠贤祠天初十年便开始修建,直到去年才建成,工期长达十五年之久。 石窟内高大约十米,满是壁画与雕塑。 阵阵钟鼓,在石窟之内回荡。 文清辞所处之处,绘满了汹涌的波涛。 一片碧蓝扑面而来,恍惚间他竟生出将下一秒自己就会被那潮水吞没的错觉。 忠贤祠的整体风格华丽而大胆,不同于这个时代任何建筑。 要不是来这里,文清辞还真不知道,当今圣上竟然还有如此的艺术追求。 等再过几千年,忠贤祠绝对会成为这个世界的知名景点。 想到这里,文清辞忍不住抬头多看了几眼。 “这幅壁画,画的就是殷川大运河,文太医应该很熟悉吧,”见他抬头观看,禹冠林兴致勃勃地介绍道,“哦,对了。前面的塑像是兰妃娘娘的父兄,他们背后画着的,是当年的河工。” 说到这里,老太医还不忘感慨一番:“这些全是修造运河的功臣啊——” 文清辞迅速将视线从壁画上移开,顺着禹冠林所指,朝塑像看去。 兰妃的父兄? 听到塑像和女主有关,文清辞立刻来了精神。 怪不得《扶明堂》里没有提到过这两个人物……原来他们早就死了! 文清辞现在觉得,与一个话痨同游,还是颇有意义的。 不等他问,禹冠林便将这背后的故事讲了出来:“兰妃娘娘的父亲,原是工部尚书,殷川大运河最初就是由他主持设计修建的。哥哥则是将作大匠,也参与了此事。” 禹冠林的故事讲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说完,他便随着人群一道,继续慢慢地向前而去。 等等,还没说他们是怎么死的呢! 文清辞顿了顿,忍不住追问道:“所以这两位大人,是……” 禹冠林像是猜出文清辞要问什么似的,老太医笑了一下打断了他的话,“兰妃娘娘在家中排行最幼,当年尚书大人已经八十有余,是老死在雍都的,至于兰妃娘娘的哥哥……”禹冠林略为遗憾的叹了口气,“他主要负责修建辰陵,是过劳而终,也与运河无关。” “如此……”文清辞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远远看到,一身华服的兰妃,在贴身侍女的搀扶下,朝着那两尊雕塑行了一个大礼。 她的表情凝重,略显哀伤。 “兰妃娘娘,老爷和公子早登极乐,您也切莫太过伤心……”明柳一边小声安慰,一边提醒,“今日大典,万万不可被陛下看到您过分悲伤啊。” 祠中火光明明灭灭,将她的目光映得晦暗不明,恍惚之间,背后五彩壁画,都多了几分阴森之感。 兰妃深深地看了雕塑一眼,咬着牙说:“走吧 。”这才由明柳扶着,低头向前而去。 这一幕,正巧落入了文清辞的眼中。 他顿了顿,也将视线移开。 ……兰妃方才想到了什么,怎么会露出这样的目光? 谢不逢的瞳色,继承自兰妃。 她那从未有过的冰冷眼神,令文清辞下意识想起谢不逢,并在人群中寻找起了少年的踪迹。 隔着香炉里的袅袅紫烟。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文清辞顿了一下,缓缓地朝谢不逢露出一抹微笑,权当打招呼。 可他没有想到,下一刻少年便冷冷地将目光移了开来,直接无视了自己的存在。 谢不逢浑身写满了戒备与冷漠,竟比初遇时更甚。 作者有话说: 西北风今天耍的酷,都是明天要流的泪。x 1出自《史记》,有修改。 第20章 少年的目光冷冰如刃。 只一眼便令文清辞久违的想起了原著中自己的结局……五马分尸。 文清辞下意识攥紧了手心。 ……下达那个命令的人,正是谢不逢。 过于安稳的日子,在不知不觉中麻痹了他的神经。 文清辞竟然差一点忘记,谢不逢可是这本书里的终极大boss。 是一个凭自己的力量,爬出尸山血海的狠角色。 下一刻,他的背后不由一寒。 文清辞突然后怕起来。 ……自己什么时候又惹到谢不逢了吗? 他纠结半天,也没能得出个结论。 算了算了,惹不起,躲得起。 文清辞顿了顿,也缓缓将视线移了开来。 …… 除了祭天以外,封禅还需在山脚下筑方坛祭地神。 时至正午,天也热了起来。 文清辞站在人群背后,看不清前方究竟在做什么。 礼乐之声震耳欲聋,期间隐约夹杂着礼部尚书的吟诵。 一开始文清辞还听个新奇,但久了困意便再一次袭了上来,直教人昏昏欲睡。 不仅是他,就连亢奋了一早上的禹冠林,也不再精神。 直到半晌后,才突然抬头惊呼了一声。 不远处的山涧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群似既似鹿又似牛的生物,正在溪边徘徊畅饮。 人群纷纷向其赞叹、跪拜,称白泽降世。 ……这是什么东西? 文清辞顿了一下才认出,前面山涧里的动物,应该是得了白化病的羚牛。 这种动物,文清辞上一世也只在纪录片里面见过。 它们生活在两千五百米以上人烟罕至的高寒地带,十分的罕见,更别提得了白化病的了。 现代人见了,恐怕都难以认出。 看样子皇帝的确为这个禅封大殿准备了很久很久。 文清辞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模样过分冷静,与翊山脚下的人群格格不入。 而这一切,全都落入了谢不逢的眼中。 羚牛饮过水,缓缓走回山中。 人群终于安静了下来。 此时大典已经结束,礼乐声歇,周遭一片寂静。 正是这个时候,人群中忽然有人跪倒在地,大声道:“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1陛下登基二十余载,立无上功业,实乃真龙降世,天地之愿百姓之福啊!” 这人的声音极大,一遍遍在山前回荡。 语气比刚刚的禹冠林更加情真意切。 “哎呦!”不只是他,就连禹冠林也被这忽然一嗓子吓得小声惊呼了起来,“易大人差点就要吓死老夫了。” 原来是他。 《扶明堂》里有名有姓的“易大人”只有一个,那便是慧妃的父亲易贯轩。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慧妃得宠以后,原本只是一个正六品县令的易贯轩一路高升,现在已成了正三品京兆尹,下辖二十三县,一身荣宠、风光无比。 人群之前,易贯轩还在卖力地歌功颂德。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5节 他一口气说了几分钟,都没有任何停顿,显然是早有准备。 文清辞的神经,随之紧绷了起来。 如果他猜的没错的话,皇帝终于要借这个机会动手了…… 果然,易贯轩刚一闭嘴,一旁的皇帝便淡淡地说:“朕自知做的还不够好,仍不够贤明,爱卿此番谬赞了。” 易贯轩随之反驳,又拍了两下马屁。 直到这时,皇帝终于进入了正题:“……如果朕做的足够好,那怎会仍有朝臣,日日不忘怀念前朝故人呢?” 文清辞的心脏,重重一坠。 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听了皇帝的话,群臣立刻下跪请罪,称自己绝无二心。 有人真情实意,有人脸色发黑,还有人一脸恐慌。 以忠安侯世子为首的纨绔子弟,已被带入刑部。 最终的调查结果虽然还未出,甚至皇帝也没有公开表过什么态。 可已经有小道称,那群纨绔子弟娇生惯养,压根禁不起查。 进了刑部后,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他们便将家人平常和谁走的近,甚至收了谁的礼,一股脑的招了出来。 万岁之声响彻山谷,众人在不安与紧张的情绪中,登上了回程的马车。 华盖铺天、天子驾六,巨型轿撵驶过官道。 马车刚行出翊山,贤公公便着急忙慌的将文清辞叫到了皇帝身边。 一出马车,文清辞便意识到了事情不对。 ——勋贵、武将还有皇子,全都骑马行于官道。 他刚一出现,数千道目光,便齐刷刷地落了过来。 文清辞的耳边嗡的一声响了起来。 他瞬间如芒在背,大脑一片空白,如梦游一般,走到了皇帝的轿撵内。 此时车内除了皇帝外,还有几个略为眼生的太监。 文清辞的心狠狠一坠。 他记得小说里提到过,皇帝身边有几个与宫外贵族有联系的太监、宫女。 皇帝知道但从未戳穿。 毕竟他还要靠这些人,将自己想传的消息,传出宫去。 谢钊临将手指抵在额上,看上去像是头疼之症又犯了。 然而这一次,已经获得芙旋花丹的他,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服药。 见状,文清辞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没了。 他不觉得谢钊临会舍弃特效药不用,选择见效缓慢的针灸。 他叫自己过来,肯定是有别的意图……例如,借自己之口,说出他想要的话。 毕竟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回 了。 冷静,冷静! 文清辞缓缓调整呼吸,提着药箱微笑着朝皇帝行了一个礼。 正在文清辞打算替对方诊脉时,皇帝忽然摆了摆手,并喃喃道:“爱卿觉得,朕是不是真的冤枉他们了?” 他的声音不大,语气也颇为自然,就像真的只是心烦头痛时的随口一问似的。 可文清辞清楚,这个问题,要比皇帝表现出的重要千万倍。 宽大的衣袖,遮住了文清辞的手指。 他紧握药箱的右手,骨节已全因用力而泛白。 一身月白的太医垂眸笑了一下,假装轻松答道:“臣只懂行医,并不清楚朝堂之事。” 文清辞在尝试着推脱。 然而皇帝却很执著:“哦?那爱卿不妨借行医时的经验,来说说朕该如何做。” 今天这一劫,恐怕是逃不过了。 文清辞心中不由有些绝望。 “行医时,必须彻查症状,才能清楚‘是不是’,若是不经查证,那便什么也不能断言。” 文清辞从没有觉得,自己的声音竟然如此陌生。 微笑不知何时,如面具般长在了他的脸上。 文清辞的笑容没有半丝人气,真真如神龛里那悲悯众生,却又不食人间烟火、不知人情世故的像。 身为一位贤明仁君,谢钊临从不会自己去做那个表面上的恶人。 他很了解身边人,知道一向严谨理智,对世事人情毫不在意,且出身江湖、不懂规矩的文清辞,是唯一一个会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的人。 果不其然。 皇帝缓缓地笑了起来。 “爱卿说的有几分道理,”他假做深沉道,“翊山脚下,天地为证,说话做事更应负责。既然朝臣都说不曾有过二心,那么朕便更应该仔细查证,绝对不使一人蒙受不白之冤。” “……陛下圣明。” 说完这番话,皇帝总算缓缓合眼,让文清辞替他针灸,缓解头痛之症。 站在皇帝背后的一名太监,始终低着头。 只有胸口急促的起伏,泄露了他的紧张。 施完针后,皇帝的状态似乎好了很多。 “好了,都退下吧……” “是。” 待人离开后,方才还昏昏沉沉的皇帝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目光清明,哪里有半分头疼的样子? 离开马车时,文清辞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方才谢不逢那冷冷地一瞥。 如果说今日之前,文清辞还心存侥幸,认为自己已经通过不懈努力,稍稍洗涮了一点负面形象的话。 那么少年方才的态度,无疑是在提醒他,谢不逢骨子里的冷……或许是捂不热的。 《扶明堂》中,原主亲手将谢不逢推上了战场,新仇加旧恨,少年杀回雍都后,所做第一件事就是将他五马分尸喂秃鹫。 对文清辞而言,原主究竟是如何作出这样的决定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忽然意识到,若是真的到了那一天,自己或许压根没有说“不”的机会。 皇帝已经摸清了“太医文清辞”的“脾性”。 稍有ooc,等待自己的便是无尽的猜忌与怀疑,甚至是死路一条。 自己必须尽早考虑,若那一天来临,究竟要怎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作者有话说: 1出自《登芒山》 第21章 时至暮春,淡淡的花香与暖意一起融化在微风之中。 雍都到了一年中最好的季节。 为庆贺封禅、赏赐功臣,皇帝于太殊宫设下一场大宴。 当今圣上似乎格外在意那些风雅之事。 宴席并没有如寻常那般在大殿内举行,而是沿溪设在了御花园之中。 世家贵族与朝臣泾渭分明、分坐溪流两畔,气氛也截然不同。 或许是因为今日封禅大典上的发言格外得帝心,易贯轩受赏颇丰。 刚才解除禁闭的慧妃,也随之扬眉吐气。 她穿着一身水红罗裙,上缀金玉,生生将兰妃的风头压了下去。 溪这头的热闹,将另一边衬得愈发冷清、凝重。 皇帝身边的小太监,已经将马车上的对话传了出去,现在所有人都知道皇帝要彻查他们。 ——身处如此高位,有谁敢说自己是真的干净? 更别提早就有世家子弟,被送入了刑部…… 此时贵族们已经清清楚楚地意识到,皇帝的最终目的,就是要将根深蒂固的世家连根拔起——无论他们究竟有没有反心。 坐以待毙,必死无疑…… 溪间人影幢幢,晃得人心烦意乱。 文清辞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酒杯。 当今圣上对“名正言顺”这件事似乎格外在意。 而身为一位仁君,他更不会主动清缴世家。 ……近日以来,皇帝在朝堂殿下所做的一切事,全是为了逼反那群贵族。 《扶明堂》里,就曾有贵族选择铤而走险,试图刺杀过他。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6节 如果文清辞没有猜错的话,这段剧情依旧会发生…… 今天这场宴会,无疑是一个好时机。 “文太医,文太医,想什么呢?”禹冠林突然出声,打断了文清辞纷乱的思绪,老太医看了他身前的桌案一眼,笑着问,“怎么半晌筷子都不动一下,可是不合口味?” 文清辞笑了一下,轻轻地放下了酒杯:“……方才在想芙旋花丹的配方,或许可以更精简一点。” “……原来如此,”老太医乐滋滋地夹了一口菜,末了半开玩笑似的感慨道,“今日我也跟着文太医沾光了,生平头一次尝到这种佳肴。” 太医原本只能坐在宴席最末位,可是今天文清辞却被安排在了显眼的位置,离圣驾不远。 甚至就连桌案上摆放的食物,都是非同寻常的精致。 同为太医的禹冠林,也享受了一把。 “您开玩笑了。”文清辞笑着摇了摇头,同时默默攥紧了案下那只手。 禹冠林的话提醒了他。 ——自己现在早就不是一个普通的太医,而是和谢钊临绑在同一条绳上的蚂蚱。 要是真有刺杀的话,自己也躲不过! 下一秒,文清辞忽然重重地咳了起来。 他的身体原本就不好,上回毒发之后又没能及时服用解药,伤了根基。 因而没咳几下,嗓子里就生出了一种熟悉的麻痒之意。 下一刻,丝帕上便染上了猩红色的血迹。 如点点梅花落入雪地。 “咳咳……”待平复之后,文清辞这才缓缓深吸一口气,他略有些抱歉的回眸对老太医说,“……席间的熏香略重,请恕我失陪片刻。” 卫朝是个香道盛行的时代。 席间烟雾缭绕,的确有些呛人。 禹冠林被这突然的一幕吓到。 他愣了一下,慌忙说道:“文太医快先去休息吧,这里有我盯着就好。” “这太劳烦您了,”文清辞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轻声说,“我一会便回来。”说完便带着药箱,缓步退出了席间。 文清辞能感觉到,附近一直有人在紧紧地盯着自己…… 可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他的动作依旧不紧不慢。 走离人多处后,文清辞终于深吸一口气,咽喉间的不适感也随之慢慢退去。 ——他方才的咳嗽是故意为之。 毕竟只有苦肉计,才能让文清辞获得暂时离席的理由。 太医署只有几个看门的侍卫。 如果有人要杀自己,那么回去显然不是一个好选择。 今晚,整个皇宫的禁军都集中在了御花园……相比之下自己还是待在这里比较安全。 然而这并不代表文清辞离开宴席,真的只是为了出门换气。 有人远远跟着文清辞一起走了出来。 应该就是在席上盯着他的那个…… 稳住。 此时自己要是表现出异常,那么对方绝对会提前动手。 文清辞缓缓调整呼吸,快步走入了凉亭。 他背对着那人打开药箱,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银针取了出来,接着以最快速度将银针扎入衣袖内侧,藏了起来。 文清辞的动作极快,银针只在空中留下几道虚影,便消失无踪。 受到体质影响,原主的内力并不浓厚,也没有什么习武的力量。 他擅长的只有暗器。 银针便是原主最常使用的武器。 穿书之后,文清辞每天都忙着读书治病,没时间去练习暗器。 但试了几次他便确认,这个身体的肌肉记忆依旧存在。 ……事到如今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身为药人,药箱里的东西对文清辞而言通通无用。 他长舒一口气,一边继续装着咳嗽,一边随便从药箱掏出一粒丹药咽了下去。 缓了几秒,文清辞再次提起药箱,缓步走回了溪边。 这一切,都落入了不远处紧盯着他的人眼里。 冷风吹过湖面,带着淡淡的冷气,拂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他轻轻碰了一下藏在衣袖里的银针,指尖那陌生的刺痛感,总算是叫他一点点地冷静了下来。 文清辞回到御花园时,正巧碰到宫女端着甜品入席。 精致的白玉小碟上,摆着莲花状的酥饼。 它方才烤好,还透着淡淡的热气,看上去很是诱人。 文清辞忽然停下脚步问:“这个酥饼,是用什么制成的?” “回文大人,是花生。”宫女赶忙行礼道。 “好……”文清辞点头笑道,“我知道了。” 原本朝座席走去的他站在原地纠结半晌,终于还是换了个方向…… 身为一名医生,文清辞实在不能对这种事坐视不理。 谢不逢被安排在了长宴的末尾。 周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可始终没有一个人理会他。 今夜无月,唯繁星漫天。 滚滚星河不知何时落入了杯中,随着涟漪摇晃。 虽然坐的位置有些偏僻,但是谢不逢好歹是一个皇子,宫人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特殊对待”他。 少年面前的小案上摆满了精美的碗碟,里面盛满了山珍海味。 谢不逢随便夹起一筷放入口中,可下一秒便将筷子放回了桌上。 他在肃州与守陵的侍卫同吃同住,饭菜仅能果腹,压根没有什么滋味可言。 ……然而此刻,这一桌的宫廷佳肴,却令他难以下咽。 接着,谢不逢忍不住想起了文清辞亲手熬的玉兰花粥…… 宫宴还在继续。 一身浅青的宫女,将玉碟放在了谢不逢面前。 她刚起身离开,忽然有个太监走来,将东西收了回去。 谢不逢不由蹙眉朝来人看去。 不等少年问,对方便笑了一下,赶忙解释道:“贤公公吩咐,将这殿下碟花生酥撤下来。” 说完便飞快端起小碟,离开了这里。 ……花生酥? 谢不逢对花生过敏,世上除了他以外,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少年缓缓朝杯中不断晃动的星影看去。 他的饮食由文清辞一手包办。 前几日,文清辞在饭菜上点缀了些花生碎,接着谢不逢的胳膊上便起了红疹,且不受控制地咳了起来。 见状,文清辞很是郑重地叮嘱他,未来一定要注意,绝不能吃任何带有花生的食物。 并且无比详细地介绍了什么叫做“过敏”。 想到这里,淡淡的暖意从谢不逢的心间滑了过去。 他下意识在宴席间寻找文清辞的身影。 宴席临水而设,恍惚间少年借着轻晃的溪水看到——自己的唇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琥珀色的眼眸中,竟也漾出了几分陌生的温柔。 下一刻,谢不逢突然闭上了眼,并紧紧地抿住了唇。 ……千万不要忘记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对你这样好的。 你只是他的实验品而已。 与那些惨死于他手中的兔子,没什么两样。 此时,少年心中的那点理智,如身体里的免疫系统一般,本能地抵抗了起来。 或许他不但对花生过敏,也对文清辞的好过了敏…… 过了半晌,谢不逢终于再次睁开了眼。 琥珀色的眼眸,又回到了往日那满是戒备与冰冷的样子。 但不知何时攥紧了酒杯的那只手,却在无意之中,泄露了主人的秘密。 少年的心,大概没有表现出的那么平静。 文清辞回座席后才发现,周围的气氛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紧张了起来。 浮在溪水里的河灯明明灭灭,晃乱了人的心神。 长宴最前方一片寂静,只剩下水声潺潺。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7节 文清辞原本想问问禹冠林刚才发生了什么,但没想到三五杯浊酒下肚,老太医就喝了个半醉。 此时他正坐在席间偷偷打盹,显然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文清辞落座的动作都轻了不少。 他刚小心翼翼地放好药箱,小溪的另一边,便传来了一阵苍老的声音。 一身正红华服袍的老者,正举杯而庆。 “……陛下登基二十余载,建无上功业,实乃我朝一大幸事……更不枉先帝对陛下的一番信任,他若泉下知晓,想必也会欣慰吧。” 他明明是在夸皇帝,可是语气却略显尖锐。 “先帝”这个词,也用得格外微妙。 不只是文清辞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息,甚至就连喝得醉醺醺的禹冠林都忽然抬起头,皱眉看着前方说:“永国公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文清辞的手指不由一顿。 “永国公”这个爵位,是前朝开国时留下的。 其族绵延百年,出了整整六位皇后,无比尊荣。 前朝曾规定,凡是世子在继位前都要在京城读书、生活一段时日。 曾经的肃州王世子的谢钊临也不例外。 眼前的永国公还有一个身份——哀帝的外祖父。 因此,他可以说是看着皇帝长大的,德高望重到了极点。 永国公不但势力强大,并且还是卫朝贵族们心中精神图腾般的存在。 最重要的是,他的确如谢钊临所想,打心眼里不愿承认对方的帝位,甚至当年就曾直接提出过反对…… 永国公已是耄耋之年。 原著里的剧情发展速度,要比现在慢不少,他还没来得及蹚入这一摊浑水,便驾鹤西去,也因此保留了最后的体面。 御座之上的人缓缓闭上了眼睛,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 过了片刻,他终于轻笑了一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皇帝并没有回答永国公的话,而是直接将这位老者晾到了一边,侧身与一边的兰妃交谈了起来。 文清辞:……! 看这样子,皇帝怎么真的像被人戳中了痛点一样。 难不成谢钊临一直介意的那个“来国不正”的传闻是真?! 文清辞不由好奇地抓心挠肺。 或许是早就知道御座上的人心有多有硬,又或许是知道自己已经死到临头。 永国公笑了一下,用那沙哑又苍老的声音提示道:“微臣只愿陛下行至远处,也千万不要忘了自己的根本所在。” “永国公累了,”听到这里,方才脸色很差的皇帝竟轻声笑了起来,他摆了摆手说,“带他下去休息休息吧。” “是,陛下。”语毕,便有两个侍卫默契向前,直接将老人带了下去。 生来袭爵,一生荣华的老者还从来都没有这样狼狈过。 他的脸色铁青,眼里满是恨意。 长宴两侧灯火摇曳,哪怕离得很近,文清辞仍看不清谢钊临的表情。 然而这一刻,他竟还是从对方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浓重的杀意。 席间鸦雀无声。 诡异的气氛一点点扩散开来。 永国公的背影,狠狠地刺在了每一个贵族眼底。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心底里也有了答案…… 杀。 他们并非不知道皇帝的目的所在,可……既然皇帝不愿给他们留活路。 那他们便动手,与他硬碰硬,搏出条生路来! 第22章 宴席上的气氛,有些紧张,再没有人像刚刚一样四处敬酒。 过了一会,文清辞轻轻放下茶盏,转身对身后的太监说:“夜凉露重,禹大人喝得有些多,劳烦先将他送回府宅吧。” 他的语气分外平静,说话间仍面带微笑。 两个小太监没有任何怀疑,连忙一起将人扶了过来,向御花园外而去。 ——禹冠林曾提醒文清辞,身为太医一定要远离政治。 这位老太医始终践行着这个原则,与席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没有任何牵扯。 不是任何人目标的禹冠林,轻易便离开了这里。 文清辞长舒一口气,视线不由自主地越过长宴与人群,寻找谢不逢的身影。 下一秒,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闷响。 ——一人高的铜制博山炉不知被谁撞倒,巨大的香炉轰然倒地,刹那间香灰飞散,烟云缭绕。 席间发出阵阵异响。 三五秒后,香炉与铜灯全部倒地。 只剩溪流内顺着涟漪不断摇晃的河灯,还有些昏暗的光亮。 御花园里的一切,都藏在了烟雾背后。 黑暗带来了混乱。 长案倒地的闷响,与各种尖叫声混在一起。 衣着光鲜的朝臣权贵,纷纷将体面抛到一边,或是大声呼喊求救,或是向御花园外奔去,宴席上瞬间乱作一团。 其中穿着一身红色官服易贯轩,因为太过显眼,也成为了刺客的首要攻击目标。 他的身体抖如筛糠,上下牙齿不断磕绊。 他一边四肢并用,在这里躲避着刺杀,一边四处搜寻着安全地区。 惊慌中易贯轩抬起头,正巧看到了不远处那抹明黄色的身影。 早有准备的谢钊临,正在侍卫的簇拥下缓步离去,身上未显半分慌乱。 “陛下!陛下——”看到他,易贯轩如寻到救命稻草一般大身叫了起来,连带着便快步向皇帝所在的位置奔去。 下一秒,谢钊临终于微笑着朝他看了过来。 皇帝的表情与寻常没有任何两样,易贯轩心中瞬间燃起了希望。 他不由加快脚步,直奔皇帝而来。 然而还没等他走到此处,谢钊临忽然转身,如没看到他似的,径直离开了此处。 至始至终,皇帝都没有再多看这满席的王宫贵族甚至骨肉血亲一眼。 如这些人压根不存在一般…… 易贯轩不由腿脚发软,扑通一下坐在了地上。 尖叫声响起后,文清辞随即起身,攥紧了藏在衣袖内的银针。 隔着重重烟雾,文清辞看到——不远处有银光突然显现,几道人影飞速朝他奔了过来。 这个身体的肌肉记忆,远比他想象得更加强大。 在意识到危险到来的那一刻,文清辞就已将手中的银针狠狠向前掷了出去。 长针穿透烟雾,直直地向来人的印堂刺去。 伴随着一声脆响,烟雾那头传来了重物倒地的声音。 ——文清辞的银针,有一针成功刺在了人身上,另有两针被长剑拦下。 那几人似乎没有想到文清辞早有准备。 他们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继续向前。 然而此时文清辞已经找准时机,向烟雾最浓处而去。 混乱间文清辞看到,那几个想杀自己的人,身上佩着的似乎是禁军的软甲。 前朝皇室子嗣单薄,且出了不少无心政事的皇帝。 因此门阀的势力,也就格外强大。 在此背景下,前朝遗留下了不少有利于贵族,并后患无穷的政策。 例如御前侍卫一职只能由贵族子弟担任,太殊宫内禁军的各位统领,许多也是由贵族推举来的。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这也是谢钊临登基后格外不安,迫不及待地铲除贵族势力的原因之一。 ……皇帝如若彻查,那么要不了几天,这些人便会以各种不同的理由被调离原职,甚至送入大牢。 从这个角度看,今日的确是个谋反的好时机。 贵族们早就做好了准备,只是到了今天……马车上的那番对话,才终于让他们下定决心。 文清辞咬紧牙关,努力在烟雾之中辨别方向、寻找谢不逢的身影。 从穿书起,他便做了两手准备。 而现在,文清辞虽然已经打定主意要想办法离开是非之地,可是万一没有成功,他还是得留在这里继续面对谢不逢。 更何况如果不是自己穿书后捣乱了剧情,今天的事情压根就不会发生。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8节 谢不逢也不会遇到如此险境。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不能在这个时候将少年抛下。 没等文清辞找到谢不逢,他便首先看到—— 长溪尽头,被前来护驾的侍卫团团围住的兰妃,正在宫女明柳的搀扶下,艰难地离席。 不知不觉中,兰妃的月份逐渐大了起来,已经到了中晚孕期。 今日一身繁复宫装在身,行动愈发不便。 慌忙间兰妃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脚下,横摆着一盏香炉。 铜制的长杆正巧挡在她身前。 “当心!”文清辞下意识提醒,心脏也高高的悬了起来。 然而他的声音刚刚发出,便被周围的异响所吞噬,并没有传到对方耳边。 兰妃瞬间失去平衡,重重地向下倒去。 明柳惊呼一声,接着便弯腰想要将兰妃拽起来。 ……这个时候孕妇被人猛拉硬拽,或许比摔倒本身更加危险。 顾不得那么多,文清辞立刻向她所在的方向而去。 “不要急!”文清辞的手重重按在了明柳胳膊上,打断了对方的动作。 他小心翼翼地将兰妃搀扶了起来,同时问她:“娘娘身体可有不适?” 兰妃惊魂未定:“没…没有……” “扶好娘娘,注意脚下,快走吧,”文清辞随即转身,快速向明柳交代,“这里烟大,尽量用衣帕遮住口鼻。” 说完,文清辞便要离开。 “好好!”明柳慌忙点头,用力将兰妃扶住。 “等等——”这个时候,缓过神来的兰妃下意识叫住了他,“文太医与本宫一起走吧!” 兰妃身边的侍卫,都是她自己信得过去的人。 理论上讲,现在跟着兰妃一起离开这里,应该是最最保险和安全的选项。 但是文清辞却拒绝了她的邀请。 “不必,您先走吧。”说完之后,他便立刻转身,足尖一点向相反的方向而去。 文清辞记得,谢不逢坐在长宴最末。 溪水上的烟气是最淡的,他索性顺流而下,寻找起了少年的踪迹。 危机中,人的潜能被完全激发。 等文清辞意识到的时候,他的足尖已经踩在了河灯之上。 莲花状的河灯微微一晃,将他稳稳地托了起来。 月白色的身影没有半刻停顿,径直朝着溪水之下而去。 行刺者与护驾的侍卫,穿着同样的软甲。 敌我难分之下,御花园里乱作一团。 文清辞余光看到,二皇子已经在侍卫的护送下,离开了御花园。 而就连三皇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婉昭容拽着手腕,随太监一道向外而去。 只有谢不逢,他明明也是个皇子,可却像不存在似的,被所有人抛弃了…… 何止是今日。 过去那十六年的日日夜夜,不都是如此吗? 想到这里,文清辞的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愤怒。 如果说他一开始是为了自己,才决定去寻谢不逢的话。 那么现在,另一个念头,又如春芽般从他心底冒了出来,并迅速生长、蔓延。 找到谢不逢。 至少让少年知道,他并没有被所有人抛弃、遗忘。 晚风拂来,吹淡了烟云。 文清辞终于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本着斩草必除根的原则,身为皇子的谢不逢,也是他们的刺杀对象之一。 不同于其他被簇拥着的皇子,谢不逢的身边一个护卫也没有。 刺客如嗅到了血腥气的鲨鱼般,将谢不逢团团围住。 少年则不知道从何处夺来了一柄长剑,此时正紧紧地将它握在手中。 长剑的尖端还在滴血,谢不逢的手,也不知为何颤抖了起来。 他的样子看上去有些狼狈,可是双琥珀色的眼瞳里的杀意,却半分也没有少。 谢不逢如一只狼崽。 他生平第一次在猎杀中品尝到了血腥的美妙。 哪怕遍体鳞伤,也未能削去他对杀戮的向往。 杀。 杀了他们。 倒地的烛台,不知道什么时候点燃了一小片草坪,照亮了这个角落。 长剑从谢不逢的背上狠狠划过,在浅蜜色的肌肉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少年忽然垂眸笑了一下,接着像从前一样以攻为守,完全无视那些朝自己而来的长剑,如着了魔似的,一剑一剑地刺向对面的人。 自伤一千伤敌八百也在所不惜。 谢不逢遍体鳞伤,玄色的皇子礼服,也已完全被鲜血打湿。 可是他脸上的笑意,却分毫未落。 对面身着侍卫服的刺客眼中,都透出了几分恐惧。 他们对视一眼,齐刷刷地将剑收了回去:“走!” 他们手里的剑淬了毒,不但没有解药,且发作起来极其迅猛。 谢不逢已经挨了这么多剑,死只是时间问题而已,犯不上继续和他在这里纠缠下去。 这一切,发生在顷刻之间。 长溪尽头一点点安静了下来。 谢不逢艰难地提起剑,学着方才那几人的样子,朝自己的伤口处剜去,想要将沾了毒的皮肉切下。 可下一秒,长剑便脱力从他手中掉了下去。 那剑里淬的毒,源于蛇毒。 被刺伤后没过多久,毒素便开始侵蚀伤者的神经。 此时谢不逢不但手脚麻痹,且眼前的景物,也一点点模糊了起来。 “咳咳咳……” 一口鲜血,被少年咳了出来。 谢不逢单膝跪在了地上,艰难地用手肘支撑着身体。 明明死到临头,可他居然笑了起来。 果然。 到死自己都是一个人。 不过死在皇宫,死在皇帝封禅这日,给众人找找晦气似乎也算不错。 谢不逢的胳膊无力再支撑,他整个人终于重重地摔在了草地上。 少年有些迷茫地看向天空。 今夜无月,唯有星河一泻千里。 他的视线一点点模糊,转眼星河也化作斑斑光点。 谢不逢的眼皮逐渐沉重……头也无力地侧枕在了草地上。 火苗跳跃不歇,眼看便要燃至他的衣角。 谢不逢将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深埋于心底。 他知道,自己应该闭上眼了。 少年的心中一片死寂,甚至就连绝望都说不上。 结束了。 都结束吧…… 谢不逢不由自嘲一笑,缓缓地阖上了眼眸。 …… “殿下!” “谢不逢,醒醒——” 漫天星辰倾泻而下,仍不敌他身上那点微光。 一身月白的太医,步步生莲,涉水而来。 地上的火焰燃在他眸中,点亮了那双漆黑的眼瞳,还有眉心一点朱砂。 此刻的他,的确是神祇降世。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9节 “先别睡,您现在除了昏沉外,还有其他感觉吗?”说话间文清辞已走来,半跪在地上轻轻扶起了谢不逢。 “……你中毒了。”末了,他皱眉说。 方才打斗之时,谢不逢已经从那几人的心中,听到了这毒药的由来与威力。 “咳咳咳……你走吧,”谢不逢不知道,此时自己竟然笑了起来,“这毒……咳咳,发作很快,也没有什么解药……咳咳,你不如给我一剑…帮我了结,免得最后狼狈。” 明明快要死了,可谢不逢却觉得自己一生也从未像现在这一刻般开心、满足过。 还好,自己没有被文清辞抛下。 哪怕只是因为对方只有自己这一个“实验品”可用……谢不逢对这种温柔,也甘之若饴。 “……谢谢。”沉默片刻,谢不逢终于放任自己说出了这两个字。 “殿下说什么胡话?”毒素侵蚀着少年的神经,恍惚间文清辞的声音,如在天边般模糊、遥远,“您别忘记我是谁,这世上怎会有我解不了的毒?”可还是不改温柔。 谢不逢笑了一下,他正要反驳,却在恍惚之间想起—— 药人。 文清辞是药人! 他的血液,就是这世上最有用的解药。 第23章 正-版-晋-江 夜风起, 光火烛天,拦住了所有退路。 两人被困在了这片由火焰围成的孤岛之中。 兵刃相接的声响,随着风飘散在了远处。 此时此刻, 谢不逢的耳边,只剩下烈火燃枝的噼啪轻响, 与自己浅浅的呼吸声。 火光吞噬了星河与溪流,四周橙红一片,可是少年的眼里, 却只有那抹月白色的身影。 生死关头,没有任何时间可供犹豫、纠结。 文清辞从衣袖内抽出一根早早藏好的银针,咬着牙将它抵在了苍白的腕间。 银针上的寒意, 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 这个行为究竟有多么的危险。 然而文清辞的动作,却没有任何停顿, 他突然用力, 用指腹抵在长枕末尾,狠狠地朝平常医院采血的肘静脉所在位置刺了上去。 对于他来说,这只是一场稍有些特殊的献血而已。 银针在刹那间划破细腻的皮肉。 下一秒, 鲜血翻涌、苦香四溢。 猩红的血迹如一根线, 缠在了文清辞的腕间,染红了那条晴蓝色的药玉。 谢不逢的唇, 就这样突然地触到了一片陌生的温暖与细腻。 还没等少年反应过来,淡淡的血腥气与浓重的苦香, 便已闯入了他的鼻腔, 并于转瞬间渗透入心中。 他忽然侧头, 躲开了那股苦香。 鲜血擦着谢不逢的脸颊流了下去。 毒素在一点点麻痹着谢不逢的神经。 少年心脏的跃动节奏逐渐混乱, 甚至就连呼吸, 也变得艰难起来。 可是哪怕到了这个时候,谢不逢仍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攥住了文清辞的手腕,试图将对方推开。 然而已经麻痹的肌肉,分毫力气也使不上,两人在此处僵持了起来。 “咳……你,你为什么……咳咳,为什…么……?”为什么要帮我? 少年的明明连呼吸都艰难得不像话,可还是固执地朝对面的人问。 琥珀色的眼瞳紧盯着文清辞,谢不逢拼尽全力,想要看透他的心。 如果这也是交易的一项的话,那么自己应该用什么来偿还? 身为医生,文清辞的心情或许比谢不逢更加忐忑。 原主留下的医书里,的确有药人的血液可以解百毒的说法,可是这的确颠覆了他一贯以来的科学认知。 没有经过实验,文清辞也拿不准自己的血,究竟能不能像传说的那样解谢不逢的毒。 文清辞顿了顿,索性将实话稍加修饰,直接说了出来。 他朝少年淡淡地笑了一下,轻声说:“……成为药人后,我还从未试过自己的血究竟有没有书中写得那么神奇。今天有这个机会,我自然要试试血中的药效如何,起效的时间又有多久。” 周围混沌一片,可是文清辞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落在了谢不逢的耳畔。 少年愣了一下。 ……这的的确确是只有文清辞能够说出的答案。 毒素将他的思绪搅乱,意识也变得模模糊糊。 混乱间,谢不逢忽然懂得了文清辞。 在他的心中,医术永远排在第一位。 文清辞可以为了“医”牺牲一切、赌上所有——这里面甚至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的性命。 在文清辞的世界里……他用自己做实验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没有错。 少年不由呼吸一窒。 手腕间的暖意,再次出现在了谢不逢的唇畔。 鲜血迫不及待地涌入了少年的口腔,腕间冰凉的药玉轻摇,触在了他的颊边。 文清辞的血里,几乎没有令人厌恶的血腥味,反倒是充斥着浓重的苦香。 神识恍惚的少年,并没有放手。 他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握着文清辞的手腕。 淡淡的腥甜,浓郁的苦香,还有唇边冰冷又细腻的触感。 这一切的一切,都深深地烙印在了谢不逢的脑海之中。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文清辞的鲜血与生命,此时正一点点从自己指尖下的血管里溜走…… 因为失血过多,文清辞的脸色变得格外苍白,悬在半空的手腕,也无力地颤抖了起来。 绕在细瘦手腕上的药玉,珠粒相撞,发出噼啪细响。 搅乱了人的心神。 恍惚间谢不逢看到,血液的流逝,带走了眼前人唇上的色彩。 苍白的皮肤,还有如墨的眉眼……他如从水墨工笔中走出的人物,漂亮又脆弱。 只有眉心那一点朱砂痣,还有些许颜色。 正如夜里遥挂于天际那唯一一轮血月。 ……文清辞是个半路出家的药人。 要想解谢不逢的毒,他必须流比其他药人更多的血。 文清辞能感受到,自己的体温与力量,都在随着血液一起流逝。 他的背后早冒出了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 胸肺间更是麻痒一片,如遭虫蚁啃食。 文清辞不受控制地咳了起来。 此时的他,完全是在靠意志力强撑。 文清辞一手轻悬,一手紧攥成拳。 修剪整齐的指甲,也因用力过大而深深地刺入了皮肉之中。 哪怕如此,他仍固执地不愿挪开手腕。 文清辞的大脑一片空白,此时此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腕间的刺痛,和血液一点点流出身体的无力感。 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少年紧握着文清辞的那只手,忽然颤了一下。 ——紧接着,他重重用力,将这只悬在自己眼前的苍白手腕拽了开来。 文清辞的头脑一阵昏沉,终于彻底脱力,朝地上倒了下去。 少年瞬间瞪大了眼睛。 火焰被逆风推向远处推去。 可是时间久了,也有星火燎至此处。 文清辞却像毫不知晓般,任凭自己向火焰中跌去,似乎是要在这里陷入沉眠。 就在他跌向烈焰的那一刻,谢不逢突然伸手,将文清辞稳稳地揽入了怀中。 意识将要消失的瞬间,文清辞看到的是那双染上了惊慌的琥珀色眼眸…… 直到月白色的身影倒入他怀中,谢不逢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文清辞要比自己想象得更瘦。 他如一片雪花,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入了自己的怀抱…… 仿佛下一秒便会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文清辞?” “……文清辞?!” 少年一边呼唤着他的名字,一边迅速在脑海中搜寻着自己看过的那些外科医书。 几秒钟后,他重重地用手指按在文清辞所伤的静脉上端,试图以这样的方式为对方止血。 同时,用尽全力将文清辞护在怀中,半跪在这片即将被火焰吞噬的孤岛之上。 太殊宫里的一切,都被烈火隔在了那一头。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30节 仿佛这小小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 直到耳边传来嘈杂的声响,太监们带着水囊,扑灭御花园的大火。 谢不逢才终于抬眸,朝着溪流那一端看去。 贤公公带人奔至此处,准备收拾残局。 刚到御花园,他远远就看到了谢不逢的身影。 “慢着……”贤公公突然挥手,示意太监们原地不动。 谢不逢被刺客围攻,动静不可谓不大。 方才宴席间无数人都看到他被长剑刺伤,并将这个消息报到了御前。 按理来说,谢不逢早就应该毒发死了才对…… 可是眼前这一幕,却和贤公公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一身玄衣的少年,半跪在地上……怀里还紧紧地抱着一个人。 他虽遍体鳞伤,浑身是血,可是看这状态,哪里有半分即将毒发而亡的样子? 反倒是静静躺在谢不逢怀里的人,一眼望去毫无生气,就连胸口的起伏,都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贤公公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文清辞的手腕上。 一道猩红色的伤疤横贯其上,四周皮肉外翻,看上去格外狰狞。 贤公公的心先是狠狠一震,接着疯狂跳动了起来。 常年跟在皇帝身边的他,自然也听说过所谓“药人”的存在。 ……相传他们的血液,可以解这世上所有的毒。 贤公公曾经以为,那只不过是又一个有关神医谷的谣言而已。 可是眼前的这一幕,却又不得不令贤公公相信——谢不逢的毒,就是文清辞用自己的血,替他解的! 宴席上伤者众多,将他们带到皇宫另一头的太医署再医治显然有一些来不及,故而大部人都在就地诊疗。 贤公公在原地停顿片刻,心里面已经有了打算。 他忽然笑着朝谢不逢走来,无比郑重地对少年行了个礼说:“文太医护兰妃娘娘凤驾有功,陛下特准他于嘉泉宫休息、诊疗,禹冠林禹太医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嘉泉宫是三品以上的重臣在太殊宫内留宿的地方。 此前还从来都没有一个太医住过那里。 末了,贤公公又半是威胁地看了文清辞的手腕一眼,轻声“提醒”谢不逢:“文太医失血过多,已经陷入昏迷,依咱家看还是早些诊疗为妙。” 老太监尖厉的声音,总算是将谢不逢的思绪拽了回来。 他抱紧了怀中的人,如梦初醒般抬眸向天边看去。 ……晓星高悬,不知不觉已是子时。 少年垂下眼眸,沉默片刻,终于抱着文清辞缓缓站了起来。 “好。” 贤公公已经发现了文清辞的异样。 比起在这里做无用功,现在更应该做的是,立刻带文清辞去医治。 两边太监对视一眼,忙上前想要将文清辞从他怀里接走。 可是谢不逢却始终没有放开怀中人的意思。 “退下吧。”贤公公淡淡地朝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 同在皇帝身边服侍的小太监当即明白过来,他立刻小跑着绕过此处,先于谢不逢跑向了嘉泉宫。 夜色如墨,谢不逢紧紧地抱着文清辞,穿过弥漫着血腥气息、一片焦黑混乱不堪的御花园,朝着嘉泉宫的方向走去。 谢不逢的身体伤痕累累。 随着肌肉的紧绷用力,狰狞的伤口再次裂开,渗出鲜血。 猩红的脚印,就这样一路印出了御花园。 走出了那片人间地狱。 ------------------------------ 嘉泉宫,飞阁流丹。 宫人进进出出,远望好不热闹。 御花园外的伤员还没有处理完,可是大半个太医署的人,却全聚在了这里。 止血的药物对文清辞完全没有作用。 他半点血色也没有的手臂上,扎满了银针,以封血脉。 那银针足足有半拃长,闪着寒光,像是要将文清辞的手臂刺穿似的。 负责急诊的太医令禹冠林头上,满是黄豆大小的汗珠,脸上惯有的笑意,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荡然无存。 他的手指,抵在文清辞的脉上。 禹冠林能清晰地感受到,文清辞脉搏的跳动速度,快的超出了想象。 他诊脉的那只手,都在因紧张而不住地颤抖着。 ……心脏意识到了主人的危险,正拼尽全力、尽其所能地将血液泵向全身,这是身体最后的求救信号。 禹冠林始终一言不发。 紧张的气氛在他的沉默中扩散。 谢不逢站在榻边,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 口中的苦香还未散去,熟悉的气味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其中。 可是少年的心里,却写满了不安。 ……他从没有像现在一样害怕与恐惧过。 这种陌生的情绪,如海浪般将谢不逢吞噬。 甚至叫他忘记了呼吸。 太医们进进出出,将藏在皇宫内库里的各种丹药奉上,各类止血药剂,禹冠林更是全都试了一遍。 甚至就连香炉,都点了整整七架。 可是这对躺在榻上的人,依旧没有半点用处。 甚至……隐约起了一点反效果。 文清辞忽然咳了起来,有血迹蜿蜒自他唇角落下,一路滑至脖颈。 老太医的脸色,当下便被吓得煞白。 “好了!”禹冠林咬牙回头吩咐道,“把这些香炉全都清出去,不要再送药来了——” 行医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药石罔效”。 文清辞的血始终止不住,像是要就此流干似的。 整座大殿,已经被苦香所溢满。 方才文清辞对自己下了狠手,他手臂上的伤口深可见骨。 眼见所有伤药都对他不起作用,冠林只能使用最最原始的方法。 他再一次用特质的绷带,紧紧地扎住了文清辞的手臂,阻止了血液的流通。 放在往常,老太医是不会用这个方法的。 文清辞的体质原本就很不好,长时间的捆扎与压迫,有可能会废了他的手臂。 ……可是今日,他只能赌这一把。 偌大的殿内,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半晌过后,半跪在榻前的禹冠林终于扶着床沿,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整个人看上去像是苍老了十岁不止。 禹冠林一步步挪到了不远处的贤公公身边。 “好了……文太医的血已经止住,今夜好好休息,等明日应该能够醒过来。”禹冠林长舒一口气,用略显沙哑的声音对贤公公说。 末了他突然压低了声音,重重地叹气道:“但是文太医他的体质原本就非常不好,今日之事,算是彻彻底底的伤了根基,恐怕……”恐怕后事难料啊。 文清辞实在太过年轻,说到这里,禹冠林的眼里也随之透出了几分犹豫和不忍来。 末了他又轻轻地摇了摇头:“不说了,不说了。待文太医醒后,再做打算吧。”禹冠林的语气格外沉重。 老太监松了一口气,末了终于恢复往常的模样,一脸堆笑地朝禹冠林行礼道:“今天晚上实在是麻烦禹大人了。” “哪里哪里,这都是老夫的分内之事。”禹冠林也笑道。 被临时召回嘉泉宫的他神色清明,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喝醉酒的意思。 显然……这个人精刚才是见气氛不对故意装醉的。 禹冠林本打算装醉,以想吐的名义提前离开御花园,但是他没有想到,文清辞发现自己醉了后,竟然找人将他送回了府去。 ……这个年轻的太医,远比他想象得心思细腻。 想到这里,禹冠林的心中便更是不忍。 他虽然没有直接点明,但是后来这只用外力止血,不开补血方剂的做法,已经清楚地表明,禹冠林现在已确定了文清辞的“药人”身份。 毕竟这世上的药,对药人基本都没有效果。 贤公公和禹冠林还在寒暄着,谢不逢仍独自站在嘉泉宫的角落,凝视着榻上的人。 少年身上的伤还没有来得及处理,但是他却像是毫不在意一般。 谢不逢始终紧攥着双拳。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31节 禹冠林的话,如同魔咒一般一遍接着一遍地回荡在他脑海中。 ……文清辞为救自己,大伤根基。 而老太医没说完的那句“恐怕”,更是成了悬在谢不逢头顶的一把刀。 同为太医的文清辞,在出手帮自己之前,会不知道后果吗? 他不知道……自己有可能会死吗? 文清辞不但知道,并且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谢不逢的心,如被狂风裹挟般忐忑不定。 甚至于他的呼吸,都因此急促了起来。 榻上锦缎,将文清辞的脸色衬得愈发苍白。 他静卧在此处,胸口的起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样的场景,莫名使谢不逢感到心慌意乱。 他无数次想要上前,轻轻握住文清辞的手腕感受他的脉搏,却又无数次放弃…… 谢不逢身上浓重到吓人的血腥味,终于将禹冠林的视线吸引了过来。 他叫来一名太医,低声交代了几句,便朝谢不逢走来。 禹冠林看了文清辞一眼,转而笑眯眯地朝谢不逢说:“殿下,现在距离文太医醒来,应当还有一段时间。您不如趁这个时候去清理包扎一下伤口,洗净身上的血腥,之后再来这里守着吧。” ……血腥味。 禹冠林的话提醒了谢不逢,少年顿了顿,终于一点点松开双手,向侧殿走去。 这天晚上,太殊宫发生了无数件大事。 贵族行刺、被捕,朝臣遇刺身亡,御花园大火…… 每一件事,都远比太医因失血过多而昏迷过去来得更加紧要。 按理来说,今天晚上皇帝应该好好休息,或者连夜审讯叛臣才对。 可是刚刚过丑时,那道明黄色的身影,便于众人意料之外地出现在了嘉泉宫内。 谢钊临竟然选择在今晚来看一个小小太医。 或许是刚刚了结心头大患,今晚的谢钊临看上去格外有精神。 和平常那个被头痛之症困扰的模样判若两人。 “……陛下,文太医正在后殿休息,”禹冠林上前轻声说,“他失血过多,估计明日才能醒来。” 皇帝一向擅长隐瞒自己的情绪,说起话来更是拐弯抹角,从不直言。 但是今天,他却一改往常的习惯。 谢钊临点了点头,忽然眯了眯眼看着禹冠林,直接问他:“爱卿确定文太医是药人?” 老太医犹豫片刻,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颇为委婉地回答:“……大殿下的毒,是文太医用自己的血解的。” 皇帝缓缓地笑了起来。 问过文清辞的身份,他仍不急着离开嘉泉宫。 谢钊临直接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从宫女手中接过茶盏抿了两口说:“爱卿行医多年,可有听说过有关于‘药人’的事,你说……他们的血真有传闻中那么神奇吗?” “药人”越是神秘,江湖上与他有关的传言便越是夸张。 例如用药人的血炼成丹,吃了之后便可延年益寿、永葆青春之类的。 皇帝之前本也不大信,可是今日得知文清辞真的替谢不逢解了毒之后,他也自然而然地动了心思…… 谢钊临一边喝茶一边说话,看上去漫不经心,像是随口和太医闲聊一般。 可是熟悉皇帝脾性的禹冠林与贤公公都知道,皇帝能这么问,一定是私下早早将这件事仔细了解过一番。 “江湖上是有这样的传闻,”禹冠林顿了顿,颇为谨慎地回答道,“但是臣也无法保证那些传闻究竟是不是真的……这一点恐怕只有文太医自己清楚。” 禹冠林很少这么说话。 但皇帝听了竟然半分也不恼。 今夜或许是除了继位那天外,谢钊临一生中最为愉悦的夜晚。 他不但铲除了自己的心头大患。 甚至还获得了“神药”。 这一切在他眼中,都是封禅后上天赐予自己的礼物。 权力,健康。 万岁万万岁。 当权者最大的野心,竟然一夜之间都被满足了。 “哦?既然如此,那朕便等他醒了,再来详谈。”皇帝笑着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在侧殿处理完伤口后,谢不逢一秒钟都没有休息,直接回到了这里。 他刚到殿外,便听到一阵陌生的声音。 少年不由停下了脚步。 来人的声音里满是喜悦。 『……我就说陛下为何如此重用文清辞,原来因为他是药人。』 『今日这一趟,果然没有白来。真是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杀意自谢不逢的眼中闪过。 一道苍老、佝偻的身影,从菱花门的缝隙里透了出来。 来人穿着一身暗色宫装,发须皆白。 此时正坐在皇帝身边,与对方一道喝茶、寒暄。 “夜色已深,太傅还是快去休息吧,”皇帝的话语里,有几分平常少见的敬意,“今夜宫里不太平,待明日朕便派人将您送回府邸。” “不急不急,”老人慌忙摆手,一脸惶恐地说,“陛下有正事要做,老臣的事等贤公公安排便好。” ……原来是太傅。 谢不逢在太医署时,曾听人说起过他。 老太傅楮阳泓今年已九十有余,历经两朝三帝,身上病症颇多。 他也受邀参加了封禅大典与今晚的宴会,但因年事过高,最终并没有前往御花园,而是一直待在嘉泉宫休息。 楮阳泓这趟,就是听到风声之后,故意来这里打探消息的。 殿内太医忙作一团,楮阳泓随便问了两句,他们便毫无防备地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 因此这位太傅便在第一时间知道了文清辞的身份。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皇帝颇为看重这位太傅。 太医们每隔上个三五日,就要去楮阳泓的府上,为他诊脉看病。 虽然嘴上称他一切都好,可实际上那群太医背地里都说,楮阳泓已经没几个月可活了。 这一点楮阳泓自己,绝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楮阳泓笑着饮了一口茶,目光里满是慈祥与和蔼。 可谢不逢却听到:『也不知道皇帝愿不愿意分我一点……时间不等人,必须尽快找人将他的血取来才是。』 少年不屑地笑了一下。 楮阳泓是如此,而表面平静,对太傅满是敬意的谢钊临也不遑多让。 他看出了老太傅的心思。 『九十多,也活够本了。做人何必贪心?』皇帝在心中嘲讽道。 显然,谢钊临并不打算将他的“灵药”分给“敬爱的太傅”楮阳泓。 听到这里,谢不逢严重的杀意几近凝成实质。 顿了顿,他突然垂下眼眸,轻轻地笑了起来。 皇帝和楮阳泓一样的怕死。 越是身处高位、手握大权的人,便越是舍不得拥有的一切。 谢不逢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他的心中已有了打算。 “……老臣近日总觉得心慌意乱,太医来府里开了几服药,吃了也不怎么管用。”楮阳泓忍不住暗示。 可皇帝却像是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意似的:“太傅上了年纪,还是要好好休息啊。” 语毕,又看了窗外的天空一眼说:“今日时间不早了,太傅还是先去好好休息吧。” 楮阳泓还想继续留在嘉泉宫里,可是看出他意图的皇帝,显然不愿意再在这里见到他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走时皇帝假装随意地给贤公公吩咐了两句,便以太殊宫还不安全为理由,遣他早晨天一亮,就将老太傅送出皇宫。 语毕,一夜未眠的谢钊临,终于在簇拥下走出嘉泉宫,向他的寝宫而去。 只留老太傅在远处不忿地咬牙。 身为帝师,楮阳泓享有在太殊宫乘车的特权。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一架嵌金文的马车便缓缓行过宫道,向太殊宫外而去。 有一点皇帝倒是真的没有说谎。 谋反的事情过去不过短短的几个时辰,今日太殊宫还没有平静下来。 昨夜行刺的,大多是侍卫。 直到现在皇宫内还在彻查所有与之相关的人员。 今日太殊宫内能用的人不多,按照常理来说,皇帝是不会让年事已高的太傅在这个时候出宫的。 但是作为一名掌权者,他更不愿意看到有人觊觎自己的“灵药”。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32节 于是今早,皇帝便随便差遣了一个人,急匆匆地将楮阳泓送了出去。 显然是一刻也不想再多留他了。 昨夜的混乱过后,帝将驻守雍城的军队调遣过来,一层层围在了太殊宫外。 但是宫内往常被重兵把守着的宫道,今日两侧却空空荡荡,连一个人都没有。 毕竟是在宫内,马车行进的速度异常缓慢。 虽说老年人觉少,可是昨夜兴奋得几乎一宿没睡的楮阳泓,到这个点还是困了。 老太傅坐在马车上,头抵着车厢壁打起了盹来。 同样忙了一宿没睡的赶车太监,也是昏昏沉沉。 从嘉泉宫出太殊宫,要经过四重宫门。 宫道两侧是十余米高的朱红宫墙。 它沉默矗立着,将那一点淡淡的日光,尽数拦在了红墙之外。 今日宫道上没有点灯,因而看上去格外昏暗。 木制车轮碾过一块残砖,车厢随之狠狠地颠了一下。 楮阳泓的头,磕在了厢壁之上。 “哎呦——”老太傅睁开了眼睛,他皱眉正想斥责驾车的太监几句,可没想马车竟然在这个时候缓缓地停了下来。 “怎么了?”一大早就被皇帝遣出嘉泉宫的楮阳泓,可谓是窝了一肚子的火,他皱眉问,“马车怎么停下来了!” 车厢外传来了小太监略显惊慌的声音:“车轮,好像……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快些处理好,”楮阳泓催促道,“出宫还有事要忙。”语毕,便继续闭目养神。 小太监一边从马车上跳下去检查车轮,一边迅速答道:“好好好!” 实际上却忍不住在心里吐槽——楮阳泓早就致仕多年,他能有什么事要忙? 两道相距不远的宫门,将宫道截成一段。 这段宫道内,只有孤零零的一驾马车。 四周一片寂静,唯有鸟鸣偶尔响起。 楮阳泓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老太傅年事已高,在这里坐久了,也忍不住腰背酸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下意识在嘴里嘟囔道:“……还没修好吗?” “什么时候走?早知路上会耽误这么久,还不如再在嘉泉宫里休息一会……”见没有人回答自己的问题,楮阳泓终于强撑着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他依旧没有听到小太监的答复。 楮阳泓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他猛地一下攥紧手心,睁大了眼睛。 ——一道黑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马车之中。 如同鬼魅。 “啊!”楮阳泓被吓了一跳,猛地朝后一退。 为了补眠,楮阳泓特意拉上了车厢内的帘子。 此刻,马车内一片漆黑。 而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中,只有那浅琥珀色的眼睛,如黑夜里的狼似的泛着寒光,冷冷地注视着自己。 两人对视的那一刻,对面的少年缓缓地笑了起来。 与此一起袭来的,还有一股无法忽视的血腥味。 楮阳泓的后背,在刹那间冒出了冷汗。 他下意识地继续向后退去,直到脊背重重地撞在车厢之上。 一阵剧痛,终于令他回过了神来。 “你…你……你怎么在这里?”楮阳泓一脸惊恐地问。 老太傅终于看清——马车里的人,竟然是当朝的大皇子谢不逢! 『该死的,这妖物怎么会在这里?!』想起文清辞昨夜救了眼前的少年,楮阳泓下意识想到,『他该不会和我一样,也在打文清辞血的主意吧?』 少年不以为意地朝他看去,几乎同步轻笑着将老太傅心中的话念了出来:“他该不会和我一样,也在打文清辞血的主意吧?” 楮阳泓的身体随之一晃,如见了鬼似的朝谢不逢看去。 『什,什么?』 『刚才那蠢货太监呢?该不会被谢不逢给杀了吧?』 楮阳泓的心中不由绝望了起来。 “是啊,”谢不逢轻轻一笑,看着楮阳泓的眼睛漫不经心地说,“那个蠢货太监,的确被我杀了。” 楮阳泓的心脏狠狠一纠,这一下他彻底确认,谢不逢的的确确能够听到自己心里说的话。 这“妖物”之名,还真没有冠错…… 老太傅的手,紧紧攀在车厢壁上,他颤抖着声音,强撑着理智与谢不逢商道量:“我……假若我取了他的血,一定不会私吞,绝,绝对对会……会分给殿下一些。” 没想听了他的话,谢不逢竟然格外开心地笑了出来。 楮阳泓从没见过少年露出如此表情。 他并没有因为谢不逢的笑而放下心来,反倒是生出了一股浓浓的绝望与恐惧。 “太傅大人今年已九十有五,”谢不逢的视线,缓缓落在了他的身上,继而轻轻地说,“也该活够本了吧。” “你,你说什么?!”楮阳泓当即更加用力地抓紧了车壁。 他心中写满了恐慌,可还是强撑着咬牙威胁道:“吾乃当朝帝师,桃李遍天下,岂容,啊——” 楮阳泓的话还没有说完,一柄太殊宫侍卫所配的长剑,便已狠狠地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寒光闪过,下一秒楮阳泓的脖颈上,便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老太傅不由瞪大了眼睛——谢不逢他竟然会武功! 可他不是三岁起就被送到肃州守陵了吗?!他究竟是怎样瞒着众人,练就这一身武艺的?! 谢不逢缓缓一笑,手起刀落。 楮阳泓目眦欲裂。 就这样满心不甘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楮阳泓只听得少年淡淡地说:“太傅楮阳泓出宫途中,不幸遇到潜藏在此,妄图藏入车厢混出太殊宫的刺客……一番抵抗后,同归于尽。” 楮阳泓至死都没有想明白,自己究竟是何时招惹到了谢不逢。 明明自己已经提出,将得到的血分给他了啊…… 太傅人头落地,谢不逢看都没多看一眼,随手将长剑丢到了一边。 他转身跳下马车,将那个小太监与两个身着侍卫服的尸体一起塞进了马车内。 接着便一个火折子丢了过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此处。 下一刻,身后火光接天。 同样打“灵药”主意的楮阳泓意外身亡,对皇帝来说可是一件好事。 他不会深究这件事,甚至还会庆幸有“刺客”出现,自己就不用花时间去做这个欺师灭祖的恶人了。 想到这里,正缓步走回嘉泉宫的谢不逢不由笑了起来。 ——与恶人打交道,的的确确是一件简单的事。 ------------------------------ 文清辞的血止住后,太医们终于从后殿退了出去。 嘉泉宫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然而陷入昏迷的文清辞,心却并不像此刻的嘉泉宫那般平静。 他看到—— 江水蜿蜒,自山脚流过。 一个背着竹篓的小孩,被父亲牵着,踩着小道慢吞吞地向山中走去。 “清辞你看,松树根上长着的这个,叫做‘茯神’,有养心安神的功效。”身材高大的男人蹲下身,将地上的东西指给他看。 听到父亲的话,小小的他也赶忙点头,拿出一个小本子,将茯神生长的位置,还有样子全都记录了下来。 除了文字外,甚至还认真地画了图。 他年纪小,毛笔用得还不是很熟练。 因此手和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了点墨迹。 见状,身边的男人也不教他辨认草药,而是对着小家伙笑了起来:“你啊你啊……怎么脸都花了?” “诶?”小孩站直了身,忍不住朝脸上摸了摸,没想下一刻,脸蛋上的墨迹,竟又添了几分。 看上去有些笨拙,又有些可爱。 见状,睡梦中的文清辞,也忍不住想要随着男人一起笑。 可是下一刻,他的心中却又涌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 今日天阴,云雾沉沉。 宫道上的大火燃起,浓烟直入云霄,汇入了黑云之中。 有太监高呼着“走水”,带着水囊奔向官道。 谢不逢缓步走回了嘉泉宫后殿,脸上连半点惊慌、忐忑都不曾出现。 毕竟是个皇子,守在周围的太监看到他虽然有些奇怪,但也并未阻拦。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33节 和太医署里逼仄的卧房不同。 嘉泉宫后殿不但大,且雕梁画栋,放满了珍奇,处处都彰显着皇室的风范。 可是在谢不逢看来,这一切却都俗气的与文清辞并不相配。 躺在榻上的人,直到现在都没有苏醒的迹象。 文清辞长眉微蹙,看上去睡得并不安稳,嘴里还轻轻地念叨着什么。 谢不逢忍不住走过去,单膝跪在了榻边。 下一秒他竟看到—— 一滴清泪,毫无预兆地从文清辞的眼角坠了下来,顺着脸颊流向了锁骨。 少年的心狠狠一坠。 他下意识抬手,替文清辞拭去了那滴眼泪。 文清辞的皮肤,宛如白瓷。 细腻苍白又……冰冷。 擦掉那滴眼泪后,少年又下意识地用指腹,轻轻地在文清辞的脸颊上蹭了一下。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少年被自己吓了一跳,他猛地站起了身,如做了什么坏事一般向后退了两步,甚至于将手藏到了身后。 谢不逢的心脏疯狂跳动,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差一点就将他击溃。 少年的呼吸随之变得紧张、急促。 没等他意识到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皮肤上的余温也未散尽。 躺在床榻上的人,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长长的睫毛如蝶翼颤动,恍惚间谢不逢的身影,就这样映入了那双如深潭般浓黑的眼眸之中。 ……文清辞他,方才感觉到了吗? 第24章 正-版-晋-江 甫一清醒, 文清辞的胸肺间,再次生出一阵麻痒之意,接着他便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尝到那股熟悉的腥甜味, 榻上的人下意识便想要抬手抵在唇边。 可是紧接着,文清辞手腕便无力地坠了下来。 晴蓝色的药玉, 也随之重重地坠在了地上。 “我去叫禹冠林。” 还没等文清辞反应过来,谢不逢便兀得转身,向殿外走去。 他的脚步格外快, 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 谢不逢这是怎么了? 病中的文清辞,暂时没有时间去细想这个问题。 细细的血迹,从文清辞的唇边蜿蜒而下, 禹冠林刚进来便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 老太医拿出细长银针, 朝文清辞咽间穴位刺去。 榻上人的身体,随之轻轻一颤。 和从小就没有痛觉的谢不逢不一样, 文清辞向来怕疼。 他小时候生病, 怎么也不肯扎针。 无论多么苦的药,都能够咽下去。 可是这一次,在胸肺间巨大不适感的侵蚀下, 手上的那一点疼痛竟几乎被他忽略。 几针下去, 文清辞仍没有缓过来。 “咳咳……禹大人不必费心,”他强撑着一脸苍白的朝禹冠林笑道, “不过是老毛病罢了。”同时打算伸手挡住对方的动作。 文清辞受伤的左手随之一麻,微微抬起一点, 又坠在了身侧。 ——他终于清清楚楚的意识到, 自己的手出了问题。 禹冠林不由抿唇, 将眼神移到了一边, 过了片刻, 才转过头来解释道:“昨夜文太医的血久久止不住,试了许多伤药都没用,最后只能用力包扎,时间久了便……” 老太医话没有说完,文清辞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外力的压迫之下,自己手臂的血液长时间不循环,出现了麻痹无力的情况。 ……未来自己的手腕,可能时常麻痹疼痛,甚至提不了重物。 哪怕知道文清辞自己就是一个神医,可是说完方才的话,禹冠林还是下意识安慰他:“好好休养,未来八成是会恢复的。” 没想到躺在榻上面色苍白的文清辞只轻轻地笑了一下说:“咳咳……无妨,只是左手而已。” 作为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文清辞的心思格外豁达,他大概比任何人都清楚,除了生死外,一切都是小事。 昨天晚上的事,实在太过惊险。 说是九死一生也不过分。 今日好歹捡回来一条命,左手不左手的已经不重要了。 禹冠林没有想到,文清辞竟然是这样的反应。 老太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末了如往常一样笑着收拾药箱。 只是在临走的时候,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随口提示道:“这世上无数人好奇所谓‘药人’,如今知晓文太医便是他们想找的人。往后您的身边,恐怕就要热闹了……” 文清辞的咳渐渐停了下来。 他浅吸一口气,忍不住攥紧了手心。 自己当时太过着急,的确有些不顾后果了。 禹冠林的提醒没有错…… 身份暴露之后,自己原本就不平静的生活,恐怕会变得更加危险。 无论是从哪个角度看,自己都应该尽快做打算,想想如何尽早离开雍都…… 胸肺间的麻痒意逐渐散去。 文清辞终于想起了刚才急匆匆离开这里的谢不逢 。 以及在恍惚间忆起……昏迷中自己似乎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黛色山丘,还有漫山的草药。 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且眉间同样有颗朱砂痣的孩子,正牵着家人的手,在山上采药。 这应当是原主记忆,他刚果然从小学医。 只不过记忆里的小孩一身粗布衣衫,完全看不出是来自神医谷的样子。 反倒像是出身于普通人家。 想到这里,文清辞忍不住抬起右手,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触了一下。 他依稀记得,半梦半醒间自己的脸颊上,似乎生出了一股冰冷的感觉。 像是有眼泪,从眼角处坠了下来。 下一刻,便被人轻轻拭去。 ……不会是谢不逢吧? 失血过多不是一天两天能养回来的。 想到这里,文清辞的脑袋又变得昏昏沉沉。 他的眼皮再一次重重阖上。 在疲惫与疼痛的双重侵袭下,文清辞并没有精力多想这个问题。 下一刻,他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太殊宫的混乱还没有结束。 太监们救完火后,发现了包括老太傅在内的几具焦尸。 这放在平常可是不得了的大事,但是今日,一切都被遮掩在了宫变的巨大阴影之下。 宫人没有大肆声张,然而老太傅的惨死,还是吓到了他们。 天还没有暗,除了收拾残局的宫人外,其余人便待在自己的住处不出门了。 太殊宫空空荡荡一片,看上去格外萧条。 甚至这座修建于前朝,拥有数百年历史的宫殿,也生出了几分阴森之感。 宫里乱作一团,被遗忘的谢不逢又回到了太医署。 小小的卧房里,同样是一片死寂。 他躺在榻上,朝着窗外看去。 星河不知何时升起,少年凝望着窗外的场景,忍不住想—— 文清辞方才到底有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触碰? 嘉泉宫的一瞬,反反复复地在谢不逢的脑海中回放。 刹那间的冰冷、细腻甚至于空气中的淡淡苦香,都深深地刻印在了他的脑海中。 不知不觉夜色已深。 然而少年竟然连一丝一毫的困意都没有。 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谢不逢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昨晚纠结这件事,竟纠结到整整一晚都没有睡着。 ------------------------------ 从昏迷中苏醒过后,文清辞便回到了太医署去。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34节 皇帝花了整整十日,终于将藏在太殊宫里的“蛀虫”全挖了出来。 连带着还有谋反的贵族,也一个不落。 太殊宫,延仪殿。 不但朝臣、皇子齐聚于此,甚至于像文清辞还有禹冠林这两个太医,也被请了过去。 文清辞虽然早已经被默认为“皇帝的心腹”,但是头回至殿上,他内心深处还是有一些紧张。 失血过多,使文清辞根基大伤。 单单是站在这里,便耗尽了他的全部体力。 无数道若有若无的视线,都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一身月白的太医,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药玉。 文清辞将紧张的情绪,全都藏在了心底。 皇帝独坐高台之上,轻轻用手撑着额头,听刑部尚书审讯此次谋反的贵族。 这并不符合本朝的规程,更是从来都没有过先例。 谢钊临这样做,有几分杀鸡儆猴的意思。 刑部尚书在一条条念着谋反者的罪名。 而事到如今,跪在延仪殿上的勋贵,对此事不再否认,也无法否认。 “……邑州王桂颐鸣,犯谋逆、叛国之罪,今当处凌迟之刑。圣上念及旧情,特免酷刑,于下月一日斩立决。” 闻言,文清辞的眉狠狠一蹙。 没等他多想,跪在延仪殿正中央的桂颐鸣,便忽然大声笑了起来。 在天牢里关了几日,生为王孙贵胄的桂颐鸣也浑身狼狈,声音沙哑。 他的笑声一遍遍回荡在殿上,听上去格外渗人。 见状,负责押着桂颐鸣的侍卫立刻将他押下。 桂颐鸣的肩胛处传来一阵刺痛,可是他的笑容,却半点未落。 “哈哈哈哈谢钊临,你以为杀了我们,你的皇位便来的名正言顺了吗?” 听到这里,御座上的人立刻变了脸色,甚至下意识握紧了一旁的金丝楠扶手。 “把他给朕拖下去——”皇帝重重地按了额头一下,接着从太监手中取来芙旋花丹一口咽下。 看样子,他好像真的心中有鬼? 《扶明堂》里并没有提到过这个邑州王,但是听封号便能猜出,他早年间应当是和谢钊临一起,在雍都生活过一阵子的。 并且很有可能知道对方的秘密…… 桂颐鸣的脖子上套着枷锁,说话间两边侍卫直接狠狠地拽着木枷,将他拖了出去。 “……啊!!!” 木枷勒在桂颐鸣的脖颈上,一瞬间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更别提说话。 桂颐鸣两手用力扒在脖颈间,他一边尝试着将枷锁从脖子上拽下,一边拼尽全力用沙哑的声音大声嘶喊着。 身为太医的文清辞,站在大殿最末尾。 最后一刻,桂颐鸣终于挣扎着说出了一句稍微完整些的话。 这句话,落入了文清辞的耳朵里。 年轻的太医瞬间咬紧了牙关。 在紧张情绪的影响下,他甚至忍不住轻轻地咳了起来。 “你……咳咳,那年雍都大雪……咳咳,饥,饥荒,是你说咳咳咳……帝星不稳,稳,那话都是你说的,传言……都是,流…流民也是你,杀——” 桂颐鸣睁圆了眼睛,双目血红,狠狠地瞪向坐在高台上的那抹身影。 整间大殿里,或许只有文清辞听到了他的话。 桂颐鸣的语句破破碎碎,乍一听很难理解。 但是看过无数部小说的文清辞顿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前朝某年,国境内闹起了雪灾。 谢钊临借此机会,编造了类似于“帝星不稳,招致灾祸”的传言,并大肆散播。 甚至于……还杀了到雍都来逃荒的难民! 自然灾害原本就是一个王朝覆灭的重要原因。 更别说谢钊临还将其与所谓的“鬼神之说”联系在了一起,有意在背后推波助澜。 放在平常,或许不会有人理会这种说法。 但是在那段人心惶惶的日子里,便格外唬人。 谢钊临的皇位,的确不是正大光明地拿到手的。 延仪殿的另一头,一直垂眸的谢不逢忽然缓缓地笑了起来。 雪灾、难年,惨死于雍城外的流民? 这一切,都是为了彰显先帝“无德、无能”,逼他退位。 要不是今日听到谢钊临写满了恐惧的心声,谢不逢还真的不知道,当今圣上竟然将这么重要的事,埋在了心底。 而他之所以这么着急想要杀了那群贵族,也是因为谢钊临大概猜到,这群人对自己干的“好事”知晓一二。 芙旋花丹起了效,皇帝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 刑部尚书清了清嗓子,继续念着最终裁判。 而在他们被拖下去的那一刻,文清辞看到…… 这群人的眼中,写满了恨意。 其中不但有对谢钊临的……更有对自己的。 皇帝一向自诩赏罚分明。 既然有罚,那必定也有封赏。 谋反的贵族全被押了下去,延仪殿内转眼空空荡荡。 贤公公带着圣旨站了出来,笑着念起了皇帝的封赏。 他刚刚开口,一边的禹冠林便笑眯眯地朝文清辞看了过来,同时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今日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封赏必定会有文清辞一份。 果不其然,贤公公象征性地念了几句,“文清辞”的名字,便出现在了他口中。 ——太医文清辞,护驾有功,特封为正三品翰林学士,以彰皇恩。 “翰林院”这一机构,自前朝就有,但是卫朝却从未设立过。 没想到皇帝今天竟然因为文清辞,将它重新提了出来。 翰林院里有卜、医、棋、术学之士。 他们平常并不用上朝,只是充当着皇帝的私人秘书、顾问的身份。 ……如果要封赏文清辞的话,这的确是个好位置。 虽然早就猜到皇帝要赏文清辞,可是听到“翰林学士”这几个字之后,众人脸上的表情,还是在刹那之间精彩了起来。 太医署最高的太医令,也不过是个五品官。 可是今天,文清辞竟然一跃成为了三品大员。 卫朝立朝二十余年,谁能想到晋升最快的大臣,竟然是一个太医呢? 谢钊临此举,简直是将文清辞捧到了一个前所有为的高度。 文清辞:……!!! 尽管早有准备,但是他的大脑,还是在瞬间便空白一片。 幸好微笑早就同面具般僵在了他的脸上,文清辞的动作优雅,丝毫未显惊慌。 “臣谢主隆恩。” 此刻他的声音陌生到自己都有些认不出来。 皇帝笑着朝文清辞看去,末了忽然补充道:“爱卿来雍都已有数月,一直住在太医署也未有府邸。太殊宫外一直空着的承合苑,正好还没有主人,往后爱卿便住在那里去吧。” 承合苑同样是前朝所修,之前一直住着历代的翰林大学士,赐给文清辞的确合适。 然而听到这里,大殿角落得谢不逢,却忍不住皱起了眉。 一丝不容忽视的不悦从他眼底闪过。 太医署的卧房,狭小又过分简单,的确配不上文清辞的身份。 可是谢不逢心里的那个声音,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自己不愿文清辞住到宫外,更不愿他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呵呵,陛下如此看重文清辞,还不是因为他的血吗?』 『如此丰厚的赏赐,不过是买命钱而已。也不知道他还能风光几时?』 谢不逢缓缓地眯起眼眸。 他下意识地想起了那日雪地里冰冷僵硬的羊羔,还有文清辞身上的温度。 瞬间,难以言喻的愤怒与恐惧感,便占据了少年的心房…… 封赏结束,皇帝便命众人退下。 延仪殿在太殊宫靠南的位置,属于前朝范畴,文清辞之前并没有来过。 一行人在兆公公的带领下,向后宫而去。 “……再过几日文太医便要乔迁新居了,咱家在此恭喜您了,”说着,兆公公便颇为夸张的朝文清辞拱手,末了又侧身问,“就是不知道文太医打算哪日办乔迁宴?” 按照卫朝的传统,凡是被赏府邸者,都要设宴感谢皇恩浩荡。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35节 但是文清辞对这种活动,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摇了摇头,轻咳了一声笑着说:“此事等未来再说吧。” 文清辞的话音刚一落下,一旁的谢不逢忽然转身冷冷地将兆公公看了一眼, 少年的眼眸似刀,只一眼便让兆公公心生寒意。 “好好!”虽没搞懂自己和文清辞聊天,谢不逢瞪个什么,但被他这么一看,兆公公还是忙笑着闭上了嘴。 太殊宫占地足有四五千亩。 从延仪殿回太医署的路,文清辞还从没有走过,这一路的风景,对他而言都很是陌生。 话音刚一落下,文清辞便看到,不远处的竹林间,藏着一座颇为雅致的青黛色宫殿。 这座宫殿的建筑风格,与整座太殊宫格格不入。 而定睛一看……竹林中似乎还有人正坐着抚琴。 见兆公公好像又酝酿着想要说些什么,文清辞赶忙转移话题:“兆公公,这是何处?” “哦……这个啊,”太监的声音忽然暧昧了起来,同时垂眸笑了一下回答道,“这是公子们住的地方。” 公子? 这是什么? 闻言,谢不逢也随着文清辞的视线,一起向竹林深处看了过去。 文清辞进宫虽然已经有几个月,大名也传遍了整个雍都,但是他平常接触的人,也就是那固定的几个而已。 他在脑海里搜寻了半天,也想不起所谓的“公子”是谁。 兆公公对此好像早有预料似的,他笑了一下,朝文清辞挤了挤眉,继续用那暧昧至极的语气说:“‘公子’也是陛下的身边人,只不过啊……是男的而已。” 文清辞:…… 没有想到,皇帝竟然还有男宠? 听到兆公公的答案,文清辞瞬间后悔了起来。 早知道自己刚刚就继续让他聊乔迁的事了。 兆公公说完这句话,习惯性地将视线落在文清辞的身上,观察起了他的表情。 被他这样看着,文清辞只好笑着轻轻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然而就在文清辞打算翻过这一章的时候,走在他身边的少年,竟突然出声了:“男的?” 刚回雍都几个月的谢不逢,此前还真不知道皇帝的身边,竟然还有男人。 谢不逢紧锁着眉,目光中不由得透出了浓浓的厌恶——这是对他父皇的。 见状,文清辞脚步随之一顿。 他误会了谢不逢的目光。 而一边的兆公公还以为文清辞突然这么问,是对此事感兴趣,便颇有兴致地介绍了起来。 在他的口中,“男风”是卫朝上层士族平日里无伤大雅的消遣,是一种流行于王公贵族间的玩乐。 兆公公越说,谢不逢眼中的厌恶越浓。 ……他从三岁起,就生活在肃州皇陵,好像真的没有机会了解这种知识。 如今可千万不要被贤公公给带歪了啊! 身为一个现代人,文清辞纠结了半天,最终还是忍不住侧身朝少年问:“殿下可是在想‘公子’的事?” 谢不逢没有摇头,只是深深地朝他看了过去。 只见文清辞垂眸笑了一下,他轻轻咳了一声,一边缓步向前走,一边淡淡地说:“喜爱同性并非消遣、娱乐,而是生来有之。与男女之爱,没有任何两样。” 文清辞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既委婉又清晰。 然而他没想到,自己的话音刚刚落下,走在一边的谢不逢却忽然停下了脚步,蹙眉看着自己的眼睛问:“你是说,男人和男人……也可以在一起?” 第25章 阳光落入少年眸底, 将琥珀色眼瞳映得极为清浅。 他就像一只野兽,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攻击性,却又有几分原始的天真。 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 文清辞忽然有一点心虚。 他将视线移开,朝竹林中看了一眼, 接着轻轻点头说:“自然。既无两样,又何来‘不能’呢?” 病还未痊愈,文清辞的声音稍显沙哑, 但话语里仍透着惯有的温柔与平静。 他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所说的话,有什么惊世骇俗的。 然而文清辞话里的每一个字,却都像针, 一根根深深地刺入了谢不逢的心中。 同样吓到了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贤公公。 文清辞生于神医谷, 不受什么礼法约束,贤公公也被他这有些惊世骇俗的发言所震撼。 老太监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嘴张张合合好几次, 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和文清辞。 “呃……是,是。” 谢不逢的心,随之乱了一下。 ……他从没有见过, 甚至于没听过有两个男人, 如文清辞所说的那样在一起。 少年本能地感到荒谬,觉得这是天方夜谭。 反倒是当今圣上, 的确如兆公公说的一样,将男男女女全都当作消遣与玩物。 谢不逢蹙眉, 缓缓地朝文清辞点了点头。 他将心中的古怪感强压了下去。 可是文清辞的话, 却像是魔咒一般, 深深地印在了谢不逢的脑海之中, 无论如何也挥散不去。 赏罚具结, 太殊宫终于平静了下来。 兰妃的肚子,眼看着大了不少,生产的日子也逐渐临近。 按照后宫规矩,嫔妃生产之前,可特许家中女眷入宫看望,以彰皇恩浩荡。 于是过了几日,兰妃的母亲便带着她侄女一道,进了太殊宫中。 谢不逢也被一起唤了过去。 “……娘娘,你我母女二人,有多少年未见了?”一身命妇华服、头配珠翠的苏夫人见了兰妃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她行了一个大礼,再抬眸时已经是满眼热泪。 明明一腔情感已经浓到不知如何发出,可是苏夫人还是只能强忍着说:“娘娘瘦了……” 见状,一旁的明柳也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母亲快快请起,”兰妃的呼吸都不平稳了,她快步走来将苏夫人扶了起来,“我们……有至少三年未见。” 太殊宫的宫墙,将人生隔在了两端。 兰妃也没有想到,再次见到母亲的时候,她的头发竟已花白。 今日为见母亲,兰妃特意穿了一身桃粉色宫装。 然而这样的色彩,也没能将她的气色衬好。 兰妃轻轻擦了擦眼角说:“和当年一样叫我‘琼木’便好。” 语毕,转身对一边的谢不逢说:“殿下,这便是您的外祖母,自出生以来,你们还从未见过呢。” 苏夫人擦了擦泪,转身对谢不逢行礼:“臣妇见过大殿下。” 接着便抬头朝谢不逢看了过去。 她的眼底,写满了来自祖母的温柔与怜爱。 可同时谢不逢却也听到:『哎……要不是谢不逢有这些个毛病,被称作“妖物”,从小就不受陛下喜欢。琼木或许就不会受这么多年的苦了。』 少年早对这样的声音习以为常。 来自祖母的抱怨,甚至没有令他的心神生出半点涟漪。 他缓缓朝苏夫人点了点头,接着便继续喝起了茶。 “坐吧,母亲。”兰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在明柳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回到了位置上。 这一点并不剧烈的动作,便令她生出不适,额上冒出了冷汗。 “是。”苏夫人在身边少女的搀扶下缓缓落座。 见状,苏夫人的眼中,都生出了几分担忧。 她张了张嘴,正打算对兰妃说些什么,对方便像是猜到了她的打算似的打断了后面的话。 “母亲身边这位是雨筝吗?” “啊……对对,”苏夫人像是终于想起似的,她握紧了身边少女的手,轻轻抹掉眼角的泪水说,“是她,你上次见她时,她才刚刚出生,现在已有十八了。” 苏雨筝是兰妃哥哥的独女,她出生没多久,兰妃的哥哥便过劳而终。 因此她从出生起,就是由苏夫人抚养长大的。 “雨筝,快给兰妃娘娘还有大殿下行礼。” “是。” 少女穿着一身嫩青罗裙,长着一双小鹿似的圆眼睛,看上去格外清纯灵动。 虽然是表姐弟,但她的五官与谢不逢却没有什么相似的。 只有瞳色,是同样的浅琥珀。 “见过兰妃娘娘,见过大殿下。” 苏雨筝的动作优雅又大方,一看便是在家人的细心照管下长大。 见状,兰妃的眼里也多了几分欣慰。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36节 “来,让我看看。”她笑着说。 苏雨筝听话地走上前去。 兰妃轻轻摸了摸她披散在脑后的长发,接着便将手上的玉镯摘了下来,戴到了苏雨筝的手上。 “这只镯子同是浅青色,与你的裙子正好相搭。” “这太贵重了。”苏雨筝被兰妃的动作吓了一跳,说着就要将镯子还给她。 明柳笑了一下说:“苏小姐就拿着吧,娘娘就您一个亲亲的侄女,这镯子不给您还给谁啊?” 兰妃端起桌上的清茶喝了一口,末了笑着问她:“雨筝既已十八,可有婚配?” 女孩微红着脸,轻轻地摇了摇头。 见状,半晌没有开口的苏夫人忽然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长舒一口气说:“兰妃娘娘,您知道明年便是礼聘之年,所以我便想着……” 苏夫人话还没说完,便被苏雨筝一句“祖母!”打断。 她的声音极大,在蕙心宫正殿上一遍遍回荡,就连谢不逢也将视线落了过来。 只见刚刚还落落大方,一身大家闺秀气的苏雨筝忽然皱起了眉,她有些不开心地对苏夫人说:“我们来的时候,不是说了吗,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卫朝的“礼聘”每三年进行一次,专选豪门大族的女子入宫。 她们一进宫便会获得册封,是所有后妃中,“出身最好”的一等。 兰妃端着茶盏的手不由一顿,末了忽然笑着问苏雨筝:“你不想入宫吗?” 在这个时代,姑侄二人同时入宫,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到时候两个人在宫中互相帮衬,有人说话,也算是不再孤单了。 苏雨筝摇了摇头,顿了几秒忽然说:“我想找个年岁与相当的男子……” “雨筝!”苏夫人被她的话狠狠地吓了一跳,脸色当场就变得煞白起来,“宫里是你胡说八道的地方吗?!” 幸亏此时蕙心宫正殿里没有旁人,不然这话说出去,一定会惹出祸端。 苏雨筝的话可谓是大逆不道至极,然而听了之后,兰妃非但不恼,甚至还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好,姑母也这样觉得,等改日姑母便在王公贵族、朝臣才俊中,为你选一个最好的。”说完,又轻轻地摸了摸苏雨筝的脑袋。 看样子,兰妃很喜欢这个看上去端庄大方,实际上颇有反骨的侄女。 苏夫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只好作罢。 她知道兰妃有孕之后,便亲手做了好几件小衣服,这一次全都带到了太殊宫来。 母女两人寒暄片刻,苏夫人便想起这件事,将自己带来的衣服,都拿到了兰妃的面前。 “娘娘您看,这顶小帽子,您小的时候我也给您做过同样的。”苏夫人笑着说。 兰妃轻轻将她手里的东西接了过来。 “真好看……”她的眼中满是怀念。 兰妃的手,缓缓从花样上抚了过去。 下一刻,她的手指突然一顿,眉毛也紧紧地蹙在了一起。 注意到眼前人的不对劲,苏夫人立刻将手中的东西放了下来:“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兰妃下意识攥紧了双手,涂了蔻色的指尖,狠狠地刺入掌心。 她的额上,随之冒出了黄豆大小的汗珠。 “肚子……”兰妃深吸一口气,咬着牙说,“肚子有些疼……” “快快!”她的样子吓到了苏夫人,“明柳快一点将太医唤来!” “是!”说着,明柳便苍白着一张脸跑了出去。 苏夫人赶忙转身扶住兰妃,一脸惊慌地问她:“琼木你这是怎么了?” “啊……”兰妃捂着肚子深吸一口气,颤着声音回答道,“那天的宴席上,混……混乱间不小心摔了一跤,又受了惊…当时,当时心中紧张,忘记了这回事,但回宫之后,肚子隔三差五便疼了起来。” 她就连说话都变得艰难起来。 苏夫人眼中写满了心疼:“太医呢,可有请太医?” “有……”兰妃紧紧地攥住了一边的扶手,忍着痛说,“太医说……暂无大碍,常常注意便好……” 按理来说,兰妃应该由文清辞照管才对。 但是文清辞前阵子失血过多、元气大伤,一直躺着养病。 不但兰妃不好意思叫他,甚至皇帝也说这点小事就不要去打扰他了。 故而这段时间,禹冠林便换了一个太医来蕙心宫给她请脉。 谁承想,兰妃的腹痛竟一直都没有好。 今天这次,更是比以往还要疼。 明柳用最快速度赶到了太医署,她没想自己刚说出来意,病还没有养好的文清辞便从侧殿出来,主动跟她朝蕙心宫而去。 顾不了皇帝的叮嘱,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明柳,立刻将文清辞带到了蕙心宫。 他到时,兰妃已经瘫倒在了椅子上。 她周围围着一圈人,可全都束手无策。 “文……文太医……”兰妃本能地朝来人求救。 见状,文清辞立刻快步走了上去。 他将丝帕垫在兰妃的手腕上,第一时间为她诊脉。 顿了半晌,再将手抬起,从药箱内取出银针,飞快刺入兰妃几大穴,为她止疼。 接着文清辞又从药箱里取出一只瓷瓶。 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将里面的药丸取了出来。 “这也是芙旋花丹的一种,有止痛的效果,若娘娘信我,可以一试。” 神医谷医书上记载的“芙旋花丹”主治头疼,但最原始的材料已经有了,对药方稍加改良,让它成为更加“全能”的止痛药,也不是太难的事。 前阵子文清辞养病时无聊,便研究起了神医谷的药书,以及“芙旋花”来,同时顺手做了一个药丸。 他没想到,自己做的药,这么快就要派上用场。 剧痛之下,兰妃也顾不了太多。 她艰难地点了点头,将药丸从文清辞的手中接了过来,下一秒便咽入口中。 正在此时,一个约莫五六十岁的女人,也被带到了蕙心宫来。 虽说兰妃还没有足月,理论上不会这么早就生产,但消息传出后,宫人还是第一时间将稳婆请了过来。 身为男性太医,有些事文清辞做的确不太方便。 那位稳婆刚来,还没来得及给众人打招呼,便朝兰妃的腹部摸了上去。 顿了几秒,她忽然紧紧地皱起了眉。 她一言不发,又慢慢地朝兰妃的肚子摸了一把。 这一回,稳婆终于紧紧地蹙起了眉。 她犹豫了一下,缓缓放下手说:“……兰妃娘娘暂时没有生产的迹象,只是这一胎,好像是臀位。” 这位稳婆经验丰富,她既然敢说出口,那便是已经有了至少八九成的把握。 “还请兰妃娘娘入后殿,仔细检查一番。” 闻言,明柳立刻扶着兰妃向后殿走去。 芙旋花丹起效很快,此时兰妃身上的痛感已经弱了很多。 她下意识和明柳对视了一眼,并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当日文清辞的话……他第一次诊脉时,便断定自己这一胎是臀位。 文清辞虽然有神医之名,但兰妃始终对此持有一两分的怀疑态度。 几天前太医来看时还说,胎位是头位让她不要担心。 没想今天,就变成了臀位。 兰妃的心重重一坠,不由得恐慌了起来。 稳婆的检查并没有持续多久,等出来后,她便走到文清辞身边,小声将检查的结果说了给太医听。 听到那些症状,文清辞的心中逐渐有了判断…… 兰妃的病因,很有可能是外伤导致的胎盘早剥。 不幸中的万幸是,她的症状非常轻微。 但是这在现代,也只能靠b超或者化验确认,此时文清辞不敢断言。 且就算确诊了……常见的诊疗方式,例如终止分娩或者剖宫产,在这个时代也完全不适用。 他顿了顿,将自己预估出的病因说了出来。 “可有方法应付?”明柳忍不住问文清辞。 不想让母亲担心自己的状况,所以兰妃没有告诉苏夫人,近日自己不但偶尔腹痛,甚至只要稍稍用力碰肚子就会难受。 但在来的路上,明柳已经通通将这些说给了文清辞。 因此文清辞便将这些情况结合起来,一道分析。 “胎位一事……兰妃娘娘月份已大,胎儿这个时候转为臀位,一般只能借外力,手动转胎位,但娘娘近来腹痛,此法恐怕不宜尝试。”文清辞微微蹙眉,无比认真地为她分析起了利弊。 芙旋花丹主攻的方向还是治疗痛。 兰妃吃了之后,感觉的确好了一点,但方才稳婆轻碰她肚子的时候,还是感受到了一阵无法忽视的隐痛。 这个时候贸然隔着肚皮手动转胎位,显然是将她的健康与感觉置之不顾。 “至于另一项,目前只能卧床静养,辅以汤药、针灸,进行保胎治疗。”文清辞说。 听到这里,苏夫人已经面无血色。 “文太医,请你一定要救救琼木,她……她还年轻啊。”说着,这位命妇便要对文清辞行礼。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37节 “您快不要见外,”文清辞慌忙将苏夫人扶起,“这些都是我分内之事,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替兰妃诊疗。”他的语气无比认真。 针灸和芙旋花丹逐渐起了效果,阵痛慢慢止住。 兰妃终于重新坐直了身。 “麻烦文太医了……”兰妃深吸一口气,将母亲扶了过来,接着对文清辞说,“我暂无大碍,您快回去好好休息吧。”她可没忘记,文清辞的伤也还未养好。 “不急。”文清辞笑了一下,从药箱里取出纸笔,写了起了诊籍与药方。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远看如画中人一般优雅。 重伤的根基,不是这么点时间能够养回来的。 此时文清辞的嘴唇,依旧没有几分血色。 只有额间的朱砂痣,鲜红到有些刺眼的地步。 方才整个蕙心宫的人,都围在了兰妃的身边,只有年岁尚轻且帮不上什么忙得谢不逢和苏雨筝站在人群之外。 好巧不巧的,此时两人的视线,都越过人群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午后的阳光,透过蕙心宫的花窗,洒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月白色的衣衫,被照得泛起了柔柔光亮。 文清辞垂眸执笔,时间在他身边,好像都静止了下来。 谢不逢不由屏住呼吸。 “好了兰妃娘娘,”文清辞起身对兰妃和苏夫人行礼说,“药大概一个时辰后煎好送来。” 兰妃忙向他点头。 想到文清辞的身体,她也不愿再耽误对方的时间:“明柳,快把文太医送回去吧。” 文清辞收拾好药箱赶忙拒绝:“不必麻烦,兰妃娘娘的身体还未好,明柳姑娘还是留在这里照顾娘娘吧。” 说完,便带着药箱准备离开。 他越过人群,向正殿外而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被苏雨筝紧攥在手中的丝帕,忽然坠在了地上。 微风越过花窗,好巧不巧的将丝帕轻轻拖到了文清辞的身前。 文清辞脚步一顿,下意识弯腰将那张丝帕捡了起来。 他的身体还未恢复,弯腰起身的动作稍显缓慢,同时下意识地蹙了蹙眉。 起身时,文清辞将所有的不适都强压了下去,转而和平时一样,笑着将手中的丝帕还给了她。 “您的丝帕。” “谢……谢谢。”苏雨筝不由一愣,呆呆地将丝帕接了过来。 说完方才的话,文清辞便轻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带着药箱缓步离开了蕙心宫的正殿。 直到那抹背影彻彻底底地消失在她眼前,苏雨筝这才恋恋不舍地将视线收了回来。 此时兰妃的状态已经好了很多。 她正坐在椅子上,笑着看向苏雨筝。 而苏夫人则笑了一下问她:“怎么了?看丢魂了。” “我……”苏雨筝还想说些什么,但刚一开口,红了的耳根便将她的心思,全都透了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前殿角落里的谢不逢,也将视线落了过来。 那双眼眸异常冰冷,看得苏雨筝都下意识的背后发凉。 “雨筝?”苏夫人叫了她一声。 “啊?” 下一刻,一直紧攥着手帕的女孩,终于忍不住鼓起勇气,看向兰妃问:“不知……不知刚才那位太医,可有婚配?” 谢不逢的目光,随之一晦。 手也紧紧地攥了起来。 文清辞回太医署后,便去给兰妃煎药。 他刚将砂壶放上小炉,谢不逢的身影,便出现在了眼前。 “殿下?”文清辞略微吃惊地起身,朝他问,“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谢不逢没有说话,他瞥了砂壶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我以为文先生一心向医、心无旁骛,没料到竟然也会有儿女情长的一面。” 儿女情长? 文清辞被谢不逢这句话给整懵了。 在他的印象中,谢不逢不是一个话多的人,更不会没事找人聊天。 他忽然提这件事,到底是什么意思? 像是看出了文清辞的疑惑,谢不逢淡淡地说:“你离开蕙心宫后,苏雨筝便魂不守舍。” ……虽然不认识什么“苏雨筝”,但文清辞顿了一下还是猜到,她应该就是刚才不小心掉了丝帕的姑娘。 自己只是给她捡了一下丝帕吗,怎么又和“儿女情长”扯上了关系? 文清辞:“……” 见文清辞不说话,谢不逢那双琥珀色的眼瞳,突然朝他眼底看去,像是要将他看穿似的。 话音落下,少年又向前走了一步。 此时的文清辞,就像是荒原上被鹰鹫盯上的羔羊。 他不由向后退了一步,直到后腰重重地撞上药柜,这才退无可退地停在原地。 落入了谢不逢那双冰冷的眸底。 第26章 少年的目光, 使文清辞本能地感觉到恐惧。 谢不逢为什么会突然这样问自己? 想到这个问题,文清辞下意识攥紧了手腕上的药玉。 指尖的一点冰凉,终于慢慢地让他冷静了下来。 ……难不成自己刚才帮苏雨筝捡手帕, 在谢不逢看来有些ooc了? 思来想去,答案似乎只能是这个。 文清辞一点点松开手里的东西, 抬眸轻轻地朝谢不逢笑了一下。 他假装不懂地问:“殿下为何这样说?” 没等谢不逢回答,文清辞便移开视线:“我对所谓‘儿女情长’并无兴趣,此生一心向医。此时没有, 未来也不会有其他的念头。” 他的语气平静,但是字字都具有斩钉截铁之力。 文清辞的眼瞳,还是那样的墨黑。 但是在阳光的浅照下, 却显得清澈、干净得不像话。 太殊宫的滔天权势, 还有雍都贵女的青睐,对他而言大概还比不上医书一本。 “你不成家?” 和现代不一样, 在卫朝大概只有出家人能才免去这些“俗事”。 文清辞的话, 让任何一个卫朝人听到,都会感到不可思议。 “自然。”文清辞浅浅一笑,语气既温和又笃定。 开玩笑, 暂且先不说自己真的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单自己未来要跑路这一条……文清辞都不可能拖家带口, 和任何人有超乎寻常的情感纠葛。 听到文清辞的回答,谢不逢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但同时, 心中却隐约生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与不甘来。 …… 那天的宫宴过后,皇帝特为文清辞批了整整三个月的病休。 按理来说, 兰妃的“主治医生”已经暂时换人, 病中的文清辞暂时不管兰妃也可以。 但是后面几天, 他依旧像往常一样, 亲自将药熬好, 遣人送到蕙心宫去。 病症既已确定,日常请脉的事,仍由从前的太医做。 不过文清辞还是托送药的那个小太监告诉明柳,往后兰妃有什么问题,都可以第一时间去叫他。 皇帝特许苏夫人和苏雨筝留在宫中陪兰妃住几日。 小太监前脚刚走,后脚苏雨筝便轻轻拉住明柳,犹豫着小声问她:“明柳姑娘,这几日文太医都不会再来了吗?” 话说出口,她便觉得有些不太妥当……自己这话说的,怎么像是盼着兰妃如何似的。 这对一名大家闺秀来说,实在是很不应该。 没想明柳只是笑了一下,她看了一眼小太监消失的方向,对苏雨筝说:“文太医上次受伤还未养好,陛下特为他批了长假,如果没什么大事的话,他是连太医署都不用去的,只管好好休息。” “原来如此……”苏雨筝的语气,稍有些失落。 她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丝帕。 看来自己这几日,是见不到文清辞了。 但是下一秒,明柳便又说:“文太医最近极受陛下器重,不但被封为翰林学士,陛下甚至还将宫外一座府邸赐给了他。我听说啊,他今日一早便出了宫,也不知道是去休养,还是处理府宅的事。” “文太医出宫了?”苏雨筝下意识问。 “是,”明柳点头,“方才太医署那个小太监,是这样说的。”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38节 苏雨筝下意识抿了抿唇,此时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见状,明柳笑了一下也不再多说。 苏氏原本也算是前朝世家,和前阵子被处理的那群人,差不了太多。 可十几年前,身为工部尚书的苏老太爷和大公子相继去世后,便彻底地败落了下去。 更别说还有谢不逢这样一个隐形炸弹在…… 卫朝有名有姓的高门大户、才子新贵,大多不愿与这样的一个家族缔结姻亲。 而其余的,则更是不入苏雨筝的眼。 也正是因此,苏夫人才会生出让她进宫的念头。 前几日见面的时候,苏雨筝就差直接将心里的想法写在脸上。 而当时在场的每一个人,对她的想法,都是乐见其成的。 文清辞虽然有“仙面罗刹”之名,但他平日里对人温柔也世间罕有。 况且这一条在熟悉朝堂、深宫险恶的人眼里,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当然,最最重要的还是,文清辞早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太医,他是现如今最受皇帝器重的臣子。 年纪轻轻的三品大员,在本朝还从未有过先例。 苏雨筝回房间纠结了好一番,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朝兰妃的住处而去。 ——她打算与姑母说一声,提前离开太殊宫。 但没想到,苏雨筝刚刚出门,便在蕙心宫里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大殿下?”她愣了一下,慌忙给谢不逢行了一个礼。 不是说他和兰妃娘娘不怎么熟吗?怎么今日又到蕙心宫里来了? “嗯。”谢不逢淡淡地看了这位表姐一眼,正欲离开时,忽然脚步一顿对她说:“兰妃身体不适,正在休息。”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谢不逢的语气还是那么冷淡,如一盆冰水,从人的头顶泼下。 苏雨筝顿了一下,终于缓缓回过神来。 此时的确不是去打扰兰妃的好时间。 自己不能在这种事上昏头…… 她犹豫片刻,最终只得缓缓地退了回去。 苏雨筝不知道,离开蕙心宫之后,谢不逢便垂眸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 少年的眼中写满了不屑。 ——实际上谢不逢并不知道兰妃的现状,甚至连她殿里去都没去一趟。 他至始至终,只是为了将苏雨筝堵在这里,不让她出宫罢了。 * 明柳的消息的确很准,那日皇帝所说的府邸已经正式被赐入文清辞名下。 名字也被改为了“忘檀苑”。 这日清晨,天还未亮,文清辞便乘着马车离开太医署,向忘檀苑而去。 忘檀苑虽有几十年没有住过人,但毕竟是御赐府邸,交到文清辞手上的时候,已经整修完毕,且配好了小厮婢女。 简单来说,文清辞完全可以拎包入住。 他出宫之后,在忘檀苑里短暂休息了一番,便向雍都以南的一处医馆而去。 那是神医谷为数不多的产业之一。 神医谷本质是一个江湖组织,想要运转良好,必然需要大量钱财来支撑。 按照原主笔记所写,神医谷每代谷主,最多只收两三个徒弟,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一脉单传。 谷主之下,是大约二十人的使仆,他们每隔上三五年,便会拿出一两颗药丸拍卖,换钱回去。 神医谷的丹药每每问世,都会在江湖上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甚至多次涉及皇室。 除此之外,使仆还负责在各地收买珍奇药材。 分布在雍都几大重镇的医馆,便是他们外出时歇脚,与丹药、材料流转的地方。 这些信息,只有神医谷内的人才知道。 寻常人只晓得,这些藏在城角的医馆里,总是能遇到些价值连城,且无比罕见的药材。 二十余米高的老槐树,将正午的阳光尽数挡在了背后,只有点点光斑落在地上。 树荫下的医馆,稍不留神便会被人忽视。 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停在了长街一角。 一身月白的文清辞,缓步走下马车。 “我去寻老板,问问太医署内缺的几味珍贵药材,他可否采到,”文清辞轻声对送自己过来的小厮说,“劳烦你在这里等我片刻。”语毕,便朝医馆内而去。 “是是!”小厮忙行礼拴马。 文清辞来之前,已经提前找人通知过了医馆的老板,他还没走几步,对方便赶忙迎了上来。 “文先生,里面请——”老板忙上前行了个大礼,赶忙将文清辞向后面的小院带去。 等走远了,才凑过来小声问:“不知文先生需要什么药材?今日谷内正好有使仆至此歇脚。若是医馆没有的话,正巧可以托他去别处寻寻。” 闻言,文清辞的心中不由一喜。 他这次来医馆,找药材只是一个托词而已,真正目的其实是联系到神医谷的人,提前谋划跑路方法! 文清辞的心里虽然已经因为老板的话而激动起来。 但是表面上,却还是平常那副淡定温和的样子:“是谁来雍都了?” “是白之远,白先生。” 医馆老板刚说完,一道青色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文清辞的面前。 还没等他看清对方的样子,那位来自神医谷的使仆,便突然弯腰,朝他行了一个大礼:“白之远见过二谷主,”对方的语气很是激动,连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不必多礼。”文清辞忙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原主是神医谷的二谷主。 那么按照传统,目前掌管整个神医谷的人,应该就是他的师兄了。 有段时间没见,白之远见了他便滔滔不绝地问了起来:“不知道文先生要找的是什么药?太医署里没有的……莫不是生长在什么雪山高地上的?” 在来的路上,文清辞早想过了这个问题。 “是无垢雪芝。”他顺着对方的话说。 他说的那味名叫“无垢雪芝”药材,是这个世界神医谷独有的“速效救心丸”的重要原材料之一。 无垢雪芝主要作用于心脏,它生长于雪山峭壁之上,离开神医谷,别说寻常人了,恐怕部分太医也听都没有听说过。 “哦……这个啊,”白之远果然没有怀疑,他顿了顿说,“这个无垢雪芝的确难找,雍都的医馆内,暂时也没有。不过请文先生放心,我这次一定会多多为您留意!” “劳烦您了。” 说着,两人便已经坐在了桌边,医馆的老板将茶端来,接着默默关门退了出去。 神医谷不大,满共也就四十人上下。 谷内虽然也有阶级等级之分,但一切向医,并没有外面那些弯弯绕绕。 等四下无人后,白之远纠结了一番,最终还是忍不住问:“我记得文先生之前主要关注的都是水疫,您怎么忽然进了宫,还改了研究的方向呢?” 文清辞:“……” 这个问题,应该问原主才对。 别说是白之远了,文清辞自己比他更好奇原主进宫究竟是图什么。 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白之远的他,只好抿了一口茶,假装笑而不语。 不过身边坐着的人,似乎也并不在意文清辞有没有给自己答案。 “……谷主说您进宫,是去处理自己的事的,结束便会回来,”白之远放下茶盏,朝文清辞笑了一下说,“等您什么时候处理好了,随时来医馆联系我们便好!” “好,那就劳烦你们了。”文清辞笑着点头。 白之远的话,让他意识到原主的师兄应当是知道他进宫的真实意图的。 要是选择假死出宫的话,对方也是最能帮到自己的人。 文清辞不能在医馆里待太久。 简单和白之远寒暄了两句,他便起身离开了这里。 马车穿过长街,行至大道。 “文太医,我们今日是回忘檀苑休息吗?”赶车的小厮问他。 “不了……”文清辞顿了顿回答道,“还是回太医署吧。” 相比起太医署,忘檀苑当然豪华得不是一丝半点。 但是身为一个现代人,文清辞打心眼里还是有些怕这种已经有很多年没住过人的百年老宅。 短暂休息一下还好,在这里过夜,就着实有些考验人了。 “是。”小厮以为文清辞是放心不下工作,便没有多想,直接赶着车朝太医署而去了。 和上次出宫时的萧索冷清不同。 今日的雍都,已经恢复了往常的人气。 午后道道长街上,都挤满了车马与行人。 马车被挤在长街中央,行进的速度,也因此慢了不少。 “文先生,您看要不要找人清道?”小厮忍不住问。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39节 文清辞已经是三品高官,自然享有这个特权。 不过文清辞本人倒也不着急,他斜倚在马车壁上,透过窗帘的缝隙,向着街道两边看去:“不必麻烦了。”他的声音透过车帘,传到了小厮的耳边。 能被派到文清辞身边的小厮,自然是很有眼力见的。 “是,文先生。”听文清辞不急,他便也慢了下来,甚至还朝马车里的人介绍道:“这条街尽头,就是雍都的西市,许多打西域来的客商,都在此交易。东西或许不大值钱,但是无论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能在这里找到……” 想起有关于文清辞的传说,那个小厮还不忘补充一句:“对了!里面还有胡医,他们那些西域胡药啊,我还真没有见过。不知道文先生有没有了解?” 闻言,文清辞的视线不由越过人群,向这条路的尽头看去。 那座坊市外,果然热闹非凡。 说话间,马车正好驶过长街,走到了西市外。 雍都不知何时下起了蒙蒙细雨,青石板铺成的长街,也因此变得湿漉漉的。 “稍等,”文清辞忽然开口,想到了什么似的说,“先停在这里,我想下去看看。” “吁——” 小厮忙扯缰绳,停下了马车。 文清辞撑伞,从马车里走了下来,径直朝西市内而去。 他这一趟,并不是对小厮空开口中的“胡医”起了兴趣,而是因为另一件事…… 再过几日就是谢不逢的生日了。 于情于理,自己都应该给他准备一个礼物才对。 …… 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每年生日的时候,都会在太殊宫里大庆一番。 可是作为太殊宫里的透明人,直至谢不逢的生日临近,都没有任何一个人提起这件事。 就像这个日子本就不存在一般。 唯一一个绝对记得这个日子的兰妃,也在谢不逢生日前出了意外。 寅时,天还黑着,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将整个太医署从睡梦之中唤醒。 “太医,快来太医啊——”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人还没进殿,尖厉的声音便已经透了进来,刺到了殿中人的耳边。 夜里当值的太医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怎么了?敢问这位公公是哪个宫里的?” 小太监弯腰扶着廊柱,一边艰难地调整呼吸一边颤着声说:“是蕙心宫!兰妃娘娘……娘娘她怕是要早产啦!” 太医被吓了一跳,提起药箱便走了出来。 殿外的冷风一吹,他才终像想起什么似的攥紧了拳说:“……文太医,对了!文太医今晚也在宫里!” 几个月的相处,太医署里的人,虽还惧怕着他。 但是在这群人眼里,文清辞却早已成为了近乎万能的存在。 无论是想找个人与自己分担这份过大的责任,还是单纯的求助,文清辞都是最好的选择。 这位太医的话,提醒了小太监。 “好好!您快些先去蕙心宫吧,我现在就去找文太医!” “好!” 雍都下了一整夜的雨。 不过是从蕙心宫跑到太医署,小太监的靴袜和衣摆,都已经被雨水所浸湿。 他刚跑到文清辞的小院门口,还没来得及敲门,就听眼前那扇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被里面的人打了开来。 身着月白色大氅的太医倚在门口,笑着轻轻扶住了没有站稳、险些摔倒的他。 淡淡的苦香,被晨风吹了过来。 文清辞的身体还未恢复,昨晚的雨下得他胸肺憋闷,因而后半夜就早早醒了过来。 他虽然没听到太监在前殿说了什么,但是不远处那番动静还是让他猜到,大概是兰妃那边出了意外。 没有任何犹豫,文清辞连忙起身,迅速换好衣服洗漱一番向外走去。 积攒一夜的寒气与冷气侵蚀而来,文清辞身上的大氅也有些挡不住。 刚一站定,他便轻轻地咳了几声。 小太监不由一愣,路上准备好的词,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出口了。 ——兰妃的身体状况很是危险。 这对任何太医而言,都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文清辞真的会愿意和自己一起去蕙心宫吗? 就在那小太监满心忐忑的时候,文清辞的咳嗽,终于停了下来,他有些抱歉的朝小太监笑了一下,直接说:“走吧,我和你一起去蕙心宫。” 担心惊扰到谢不逢,文清辞刻意压低了声音。 “是…是……”方才愣在这里的小太监终于回过神,转身和文清辞一起向蕙心宫而去。 恍惚间他忽然意识到。 刚刚的那一刹那,自己竟然忘记了恐惧,忘记了与文清辞有关的种种传闻。 眉间的朱砂,与那双写满了悲悯的黑眸。 此刻的文清辞,正如渡人出苦海的神佛一般…… 文清辞出门的动作很小心。 但是在他阖上卧房窄门的那一刻,躺在床上的少年,还是缓缓地睁开了眼眸。 谢不逢的视线,不由穿过微启的窗缝,向小院里看去。 和太殊宫大多数地方不同,太医署角落这座不起眼的小院,排水做的并不太好。 一晚过去,地上的积水已经漫过了青砖。 昨晚的雨下的很大。 少年的目光和心绪,不由乱了几分。 皇陵里的十三年生活,让谢不逢养成了浅眠的习惯。 睡觉的时候稍有一点风吹草动,他便会从睡梦中惊醒。 可是昨天晚上下了那么一场雨,自己竟然都没一丁点的感觉…… 直等文清辞打开门,小院里的冷风将他身上那股苦香从屋内吹出,谢不逢才终于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谢不逢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搬到太医署之后,似乎已经不再会像从前一样,于梦中莫名奇妙的惊醒了。 不知道是文清辞身上那股淡淡的苦香,还是他的存在,竟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此刻苦香散去,谢不逢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种被人抛弃的孤单与失落。 寅时银月依旧高悬。 看到那轮将满的月亮,少年突然想起……明天,好像是自己的生日。 第27章 一夜大雨, 雍都仿佛回到了冬天。 寒气与冷气一道顺着皮肤渗入骨骼与脏器,文清辞不由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整个太殊宫的人都知道文清辞的病还没有养好。 听到咳嗽声,与他并肩而行的小太监也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来, 向文清辞看去。 “文太医您……” “不打紧,”文清辞轻轻地笑了一下, 将方才伏抵在唇边的丝帕拿了下去,“我们走吧。”他淡淡地说。 “哦,哦好的!好的!”小太监慌忙转过身, 继续向前走。 同时心中不由一紧。 方才他似乎看到,文清辞抵在唇边的白色丝帕上……好像沾了一些血? 小太监脚步一顿,慌忙将心中那点恐惧压了下去。 与此同时, 又忍不住默默地祈祷。 老天保佑文清辞千万不能出事……他可是现如今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了。 石板路上的积水, 打湿了文清辞的衣角。 他却像是对此毫无所知一般。 文清辞一边快步向蕙心宫去,一边赶忙借着这个时间问身边的太监:“兰妃娘娘具体是什么情况?” “这, 这……娘娘好像是快要生了, 身下流了很多血,肚子又疼得不行,完全使不上劲来。剩下更具体的, 奴才也不知道了。” 闻言, 文清辞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小太监应该是兰妃一出事,就跑到了太医署来救助, 不知道详情也是正常的。 不过凭借他这三言两语,文清辞的心中也隐约有了一点答案。 ——兰妃早产了。 外伤导致的胎盘早剥, 使她腹部在此时剧痛起来, 半点力气也用不上。 胎儿进入产道, 却半天生不出来。 怎么办? 到底应该怎么办? 雍都又下起了小雨, 蒙蒙雨滴落在文清辞的身上, 沾湿了他的乌发。 但正陷入思考的文清辞,完全没有时间去想这个问题。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40节 文清辞是一个非常有危机感的人,穿书之后的每一天,他都从未落下过对医术的学习与精进。 且身为现代的人的他,也先天掌握着更加的全面的医学知识与理论。 但无论怎么说,在穿书之前文清辞都只是一个医学在校生而已,他几乎没有临床经验。 文清辞从不自信他可以轻松解决这样的危机。 他一边向前走,一边缓缓地攥紧了手心。 修剪平齐的指甲,刺入手心的皮肉,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文清辞又轻轻地咳了起来。 他的大脑飞速思考着。 最先冒出来,也是最先被文清辞否定的计划,便是剖宫产。 这个时代的卫生条件根本达不到手术要求,更别说自己完全没有这方面的临床经验。 ……就算有的话,按照这个时代的习俗,太医也是不能协助分娩的。 顶多只能隔着一道帘子,诊脉开药方,再扎几下针。 所以文清辞原本做的打算,就是控制婴儿大小,并时刻关注胎位,在生产之前第一时间以外力转胎。 文清辞想着想着,便已走进了蕙心宫。 明明宫门距离兰妃住的后殿还有一段距离,可是刚一进门,文清辞便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文太医,这边走!”不知是谁小跑着过来,将文清辞向后殿带去。 “好。” 天还黑着,蕙心宫却哄闹一片。 这样的吵闹并没有叫乱文清辞的思路,反而叫他在瞬间冷静了下来。 兰妃没有选择,必须顺产。 这次的情况,或许比原著小说里更加危险。 ……挡在她面前最大的问题,是剧痛。 被巨大痛意所笼罩的她,压根没有办法使劲生出这个孩子。 这个时代没有现代的那种麻药,芙旋花丹这类东西治疗头痛还好,用在做手术上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文清辞难得在脸上敛去了笑意,显得有几分严肃。 看到他的表情,周围人更是静若寒蝉。 甚至有小宫女偷偷在一边抹起了眼泪。 ……兰妃今天这一关,怕是难以过去了。 “别哭,”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文清辞忽然停下脚步,笑着向那个宫女看去,“兰妃娘娘不会有事的。” 就在这句话说出口的那一瞬间,文清辞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原主之所以“恶名在外”,其中一大原因,便是他医毒并用。 如果寻常的方法不行的话,那么自己不如……走和原主一样的路? “带我去兰妃娘娘那里,再把稳婆叫来。”文清辞一边说一边将药箱打了开来,在最后一层的暗格里,取出了一颗浅绿色的丹丸。 ——这是原主留下的,文清辞从来没有用过的毒药。 按照神医谷医书中所说,这枚丹药会麻痹使用者的神经,并逐渐对该系统造成永久性损伤。 在这个时代可谓无比危险。 但同时,它却也有着令人感觉不到疼痛与冷热的能力。 原主曾在医书这页做过标注,记录了自己想要将它当作麻药使用的想法。 甚至于在此之前,他已经在动物身上做了几次实验。 并将实验的结果以起效速度,详细记录在了笔记之中。 从这个角度看,它似乎也是自己目前唯一能够找到的麻药。 ……此时只能赌一把。 文清辞缓缓将手按在了自己的腕上。 这颗浅绿色的丹丸是有解药的,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生,自己的血液也能够起到一定作用…… 事态紧急,没有时间给文清辞纠结。 他几乎是立刻做出了决定。 几位稳婆被太监带着来到了文清辞的身边,连带着还有刚才那位提前来到蕙心宫的年轻太医。 一身月白的文清辞缓缓将手中的浅绿色丹丸递了出去。 “将这个给兰妃娘娘服下,”文清辞的视线缓缓从她们的身上扫过,并仔仔细细地叮嘱着,“等上大概一盏茶的工夫,药便会起效,届时兰妃娘娘将暂时感受不到痛意,你们趁此机会立刻帮她分娩。” ……文清辞的意思是,他给自己的是麻药? 那几个稳婆没有多想,忙将东西收了下来。 可是站在文清辞对面的那个年轻太医,脸色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煞白如纸。 “等等!”他突然出声,将手拦在了那几位稳婆的面前。 年轻太医注视着文清辞的眼睛,几乎是咬着牙问:“不知文太医给的这究竟是什么?” “凡是宫中贵人能服用的丹药,都已经被登记在了太医署的名册上……可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此前名册上并未出现过任何一味浅绿色的丹药。” 说话间年轻太医拦在文清辞眼前的那只手,都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他并不是故意要找文清辞的麻烦。 一旦兰妃有什么三长两短,自己这个当值太医就是第一个会被处理的人! 他是真的赌不起。 文清辞再次瞥了那枚丹药一眼,接着淡淡回答道:“是一种毒。”语毕,他还轻笑了一下,似乎不觉得自己所说的话有什么问题。 文清辞回答得格外坦荡。 然而听到他的话,那个拿着丹丸的稳婆惊叫一声,差一点便将手里的东西扔了下去。 竟然是毒药! 方才文清辞走来的时候,带着一身清贵之气,恍惚间竟让她们忘记了有关这人的种种恐怖传说,以及那个“仙面罗刹”的名号。 稳婆不由起了一身冷汗…… 文清辞果然和传说一样,随手用毒。 方才的救命丹药,瞬间就成了烫手的山芋。 此时这个角落,除了稳婆与太医以外没有旁人。 没有纠结的时间,今夜当值的那位年轻太医咬了咬牙,他向前走一步,压低了声音对文清辞说:“……现今赌一把,完全按照往常的规程来,就算兰妃娘娘出了事,也都是天意,或许能博得个从宽处理。” 他这话说得也有些纠结与犹豫,没什么底气。 毕竟在《扶明堂》这本宫斗小说的世界里,是真的存在“治不好她,你们便通通陪葬”这回事的。 说完那个年轻太医抬头看了文清辞一眼。 ……他不懂文清辞为什么要选择铤而走险。 和自己这个当值太医不一样,文清辞本来就不是这件事的第一负责人。 更别说他现在可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就算兰妃出了事,或许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这一点,文清辞自己一定也是知道的。 那太医顿了一两秒,还是决定继续说:“可要是娘娘真的吃了你给的‘药’,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给贵人下毒,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啊——” 文清辞此举简直是疯狂至极! 然而听了这个年轻太医的话,文清辞却只是朝他淡淡地笑了一下,半个字都没有多说。 文清辞绕过那名年轻太医,直接对几个稳婆说:“此地只有我们,你们就当从未听说过这位丹药是什么,放心用它便是。” 几个稳婆对视一眼。 文清辞虽然没有明说,但在宫里面混了这么多年的她们,全都明白了这位太医的意思。 ——文清辞打算让她们装作不知情,自己将这件事的责任担下来。 这几位稳婆,大多数时候都生活在宫外,因此听了不少有关文清辞乱七八糟的传言。 在惧怕他的同时,又隐约将文清辞当做“医神”看待,对他不由多了几分信任。 犹豫片刻,最年长的那个上前问:“……不知文太医,您对此有几分把握?” 文清辞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缓缓移开视线,向后殿所在的位置看去:“时间不等人。”他笑了一下,轻轻地说。 文清辞这云淡风轻的模样,和整个蕙心宫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然而他这样的表现,偏偏使那几个稳婆下定了决心。 刚才与文清辞问话的那个稳婆,攥紧了手中的药丸。 “走——”语毕,便带着其他人向后殿而去。 不如就赌这一把! 回廊上转眼空了不少,只剩下了文清辞与刚才那个年轻的太医。 对方的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了黄豆大小的汗珠,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此时他正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看着文清辞,眼眸写满了恐惧。 ——既是对死亡的,也是对文清辞的。 “走吧,”文清辞点了点头,轻声对他说,“去殿外等着。”话音落下,便缓步向前走去。 那太医本想跟上,可迈步才发现,自己的腿早就已经僵硬在了这里,僵直在这里,动都不能动。 ------------------------------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41节 蕙心宫后殿之外站满了人。 苏夫人带着苏雨筝站在最前方,两人攥着手里的丝帕,紧紧地盯着殿门。 在此时情况下,苏雨筝甚至也只瞄了文清辞一眼,便赶忙将视线收了回去。 走到这里之后,文清辞才确定,自己刚才闻到的浓重血腥味,并不是错觉。 ——几乎整个蕙心宫的宫女,都捧着承满了血水的铜盆出出进进。 殿内不时传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这里的气氛,紧张到令人感到窒息。 眼看着天色也慢慢地亮了起来。 太医院院令禹冠林也急匆匆地从宫外赶到了蕙心宫。 老太医站在殿前空地上正喘着气,还没来得及和文清辞打个招呼问问情况,就听到方才的尖叫声忽然像是按了暂停键一样不见了。 “这……这是什么情况?” 禹冠林被耳边这片寂静给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将手按在了胸前。 在生产过程中,尖叫声忽然停止,可不是一个好兆头啊。 正当他想通知宫女吊起帘子,自己进去号脉的时候,文清辞突然缓步走了过来对禹冠林说:“禹大人,不必惊慌。” “不必惊慌?”禹冠林下意识将文清辞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终于注意到文清辞的表情,淡定得吓人。 文清辞朝前看了一眼,接着转身对禹冠林说:“兰妃娘娘吃了我给的丹药,暂时不会感到任何痛意。” “你给她吃了什么丹丸?”禹冠林下意识问。 “醍钥。”文清辞淡淡答道。 “你疯了吗?!”禹冠林瞬间瞪大了眼睛,和刚才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太医不一样,他可是听过文清辞说的这味药的大名的。 他不由脱口而出:“那可是剧毒啊!” 说完禹冠林才意识到有些不对,他慌忙将嘴闭上,四周张望着观察了起来。 不过文清辞并不介意。 他点了点头说:“放心,我有解药。” “——你啊!”看出他打算赌一把的禹冠林狠狠咬牙。 说完便快步向前走去,向那些刚端着水出来的宫女,去询问兰妃的状况。 ……不知怎的,文清辞竟然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来。 禹冠林走后,文清辞的身边空了下来。 见那枚浅绿色的丹丸起效,文清辞不由松了一口气。 可还没等他稍稍放下心来,一阵熟悉的声音,便于他的背后响起。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琥珀色的眼瞳,冷冷地向他看来。 文清辞方才离开太医署的时候,有意没有惊动谢不逢。 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少年竟然还是来到了这里。 文清辞明白,谢不逢问的并不是自己为什么要给兰妃吃这种药,而是问自己为什么要掺和进这件事里。 他又深深地看了后殿一眼,接着转身走到谢不逢的身边。 “殿下,药与毒倘若不用的话,便没有任何区别。只有用了,它才会被用药的那个人,赋予意义。我今日来此,便是为了赋予它意义。” 谢不逢的目光一晦。 文清辞的声音不大。 可话音落下之后,空地上的所有人,都齐刷刷地将视线落到了他的身上。 安静了几秒,蕙心宫空地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以及隐约的笑意。 “爱卿说的是。”听说蕙心宫的事后,皇帝一大早也来到了这里,此时他正远远地看着文清辞。 身着明黄长袍的男人压低了声音,笑着喃喃自语道:“……药本无意义,全凭用他的人来定。” 皇帝的神情无比轻松。 说完这句话后,竟又笑了一下。 刚才来蕙心宫的时候,他已经听太监说了文清辞将什么喂给了兰妃。 然而皇帝竟半点也不恼。 明明兰妃和她肚子里的小公主正在里面急救,可皇帝连看都没有多看那里一眼。 他只是自顾自笑道:“果然是用药入神啊。” 皇帝的话语里,写满了冷血。 眼见文清辞给的药起了效果,殿里的人真的暂时不知痛意,那几个稳婆更是不敢耽搁。 有原著剧情的帮助,文清辞知道兰妃这一胎会是臀位,因此早早帮她控制了胎儿的大小。 在此背景下,稳婆们也在用尽毕生所学,帮兰妃生下这一胎。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太阳不知何时升了起来,暖暖的金光洒满了整座小院。 一晚下雨积攒下来的寒气,也被冲淡了不少。 可是直到这个时候,文清辞手脚依旧冰凉。 大概六点半了。 按照原主笔记中所写,再过半个小时,自己便必须去将毒解开,不然等毒素彻底破坏神经系统就会酿成大祸。 文清辞屏住呼吸,于心中默默倒数着时间。 他从来都没有觉得时间过得如这样快过。 文清辞紧紧盯着后殿。 他没有看到,谢不逢的视线始终落在自己的身上。 少年正在观察着他。 长长的睫毛与漆黑的眼瞳,将文清辞的情绪尽数藏了起来。 但他挺直着的腰背,与半刻也不转移的视线,还是明白告诉谢不逢——文清辞无比关心兰妃的现状。 ……此时药已经像他说的那样起了效果,文清辞的目的应该达到了才对。 他此时的关注是不是证明,除了“医”以外,文清辞更在乎的,还有每个交到他手中的“命”? 十五分钟…… 十分钟…… 时间一点点过去。 原本等在蕙心宫外的皇帝也到了该上朝的时候。 他正准备吩咐身边的贤公公离开这里。 下一刻,众人的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清澈的啼哭。 “生了——”稳婆激动的声音从殿内传了出来。 下一刻就有小宫女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向皇帝磕了三个响头,接着大声说道:“禀陛下,兰妃娘娘所产是公主!兰妃娘娘生产顺利,母女均安!” 母女均安…… 自己赌对了! 文清辞终于长舒一口气,扎在心中的那一根刺也落了下来。 他的身体不由踉跄了一下,下一瞬额头突然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刺痛。 回过神,文清辞不受控制地咳嗽了起来。 “文太医您没事吧?”听到兰妃母子均安,苏雨筝也松了一口气,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文清辞的身边,一脸着急地催促了起来,“您快些去休息吧!” “无妨,”文清辞缓缓摇头,艰难地向前走去,“我先去看看兰妃娘娘。” 他必须在第一时间替兰妃解毒。 此时后殿外已经围满了人,方才还要走的皇帝留了下来,慷慨地宣布着自己的赏赐。 蕙心宫里热闹极了。 可是这片热闹却与谢不逢没有半点关系。 他被这整个世界抛弃在外,无人理会他……更无一人记得今天也是他的生日。 这种孤寂,谢不逢早已习惯。 此时他只是觉得……消失于人群之中的月白色身影,格外的刺眼。 就连文清辞也忘记了自己。 在这里站不知多久。 少年终于不由低头,自嘲地笑了一下。 ……自己怎么会有那种莫名其妙的无聊期待? 文清辞今天成功救了兰妃一命,自然是会被众人拥簇,热闹好一番。 至于蕙心宫里的小公主……与自己生在同一个晦气的日子,应感到倒霉才对。 少年缓缓转身,一步步向蕙心宫外走去。 雍都的雨又下了起来,甚至相比于早晨,更大了几分。 滴滴嗒嗒,滴滴嗒嗒。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42节 不过几秒,便打湿了少年的肩与发。 谢不逢独自穿过蕙心宫,缓步向长得一眼望不到尽头宫道走去。 雨滴砸落,如针如泪。 宫道上起了雾气,遮住了前方的景致。 就在谢不逢将要彻底被大雨淋湿时候,他的背后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没有等谢不逢反应过来,一把纸伞,便再次轻轻地撑在了他的身边。 与此而来的,还有股淡淡的苦香。 少年的心脏,忽然就这么沉沉地跳了起来。 他屏住呼吸,竟不敢回头,看身边人究竟是谁。 第28章 细瘦的腕撑着纸伞, 宽大的衣袖缓缓滑落,露出一串晴蓝的药玉,在谢不逢的眼前轻晃, 并不时发出脆响。 三两下,便晃乱了少年的心神。 自己身边的人, 是文清辞。 谢不逢的心跳突然失去了节奏。 大雨如幕,噼啪作响,遮住了一切。 两个人并肩而行, 谁都没有说话。 冰冷的空气,顺着皮肤向上攀蚀,恍惚间谢不逢又想起了不久前的那场雪。 行走着, 文清辞撑伞的手, 不小心轻轻地碰在了谢不逢的身上。 少年的身体,随之一僵。 谢不逢不想自己靠太近吗? 顿了几秒, 文清辞下意识向另一个方向站了半步。 明明距离上次一起打伞还没过多久。 可是这段时间里, 谢不逢不但高了不少,甚至就连肩膀也宽了一些。 这把伞对他们而言有些小了。 文清辞的小半边身子,都进了雨中。 “小心雨。” 谢不逢忽然伸手, 握住了文清辞撑伞的那只手臂。 少年没用几分力气, 便将他拉回到了伞下。 两人的身体,就这么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可直到这时, 谢不逢仍没有松手。 甚至他的手指,还下意识地在文清辞的手臂上蹭了一下。 ……冰冷又细腻的皮肤上, 有一条长长的伤疤。 那是他上次为自己取血时留下的。 如此看来, 文清辞今天的毒解得很顺利, 他没有用自己的血, 便解决了蕙心宫的麻烦。 谢不逢不由松了一口气。 文清辞身上的疤, 只因自己而留。 ——这个念头兀地从谢不逢的脑海中生了出来。 接着他心中竟隐秘一喜,并下意识用力,握紧了文清辞的手臂。 文清辞:……! 谢不逢自己没有痛觉,无论做什么,都不知道轻重。 文清辞的伤口,早已经自然愈合。 但谢不逢这样用力一握,他的伤处与骨骼,还是隐隐作痛起来。 犹豫了一下,文清辞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殿下?” 他的声音穿过雨幕,终于让少年回过了神来。 谢不逢缓缓松手,停顿片刻将伞从文清辞的手中接了过来:“我来。”他说。 “好。” 少年的个子的确高了不少,他轻轻松松就将伞举过两人头顶。 只是伞面太小,文清辞和谢不逢的手臂,还是紧紧地贴在一起。 看来下次出门的时候,必须要多备一把伞了。 文清辞忍不住想到。 …… 回到太医署时,天已大亮。 刚进小院,谢不逢便嗅到了一股甜香。 “是玉兰花粥,”文清辞笑了一下说,“昨夜就已煨在了小炉中,现在喝正好。” 文清辞发现,谢不逢好像格外喜欢玉兰花粥。 因此花季将过的时候,他便收集了不少,晒干备用。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晴了下来。 此时太医署的小院,已被花香与暖暖的晨光盈满。 不过一瞬间,就让人忘记了清晨的寒冷。 谢不逢将伞撑开放在了屋檐下,他刚站起身,就见文清辞从房间内走了出来,正笑着看向自己。 小院石板上的积水,泛着银光。 此时这光亮全被映在了文清辞的眼底,并随他笑意一起泛着涟漪。 刹那间…… 谢不逢仿佛跌入了那汪深不见底的幽潭中,被暗流拽着脚踝,向水底拖去。 可是这一次,他连逃都不想逃了。 文清辞缓缓移开视线,朝谢不逢走了过来。 ——他的手里,还拿着一只小盒子。 这里面放的,是文清辞早早为谢不逢准备好的礼物。 他原想今天一大早便将礼物送给少年,没想到竟然遇到突发事件,耽搁了这么久。 文清辞在谢不逢身前站定,缓缓将手中的东西拿了出来。 他朝少年笑了一下,柔声说:“殿下,生辰快乐。” ……文清辞没有忘记这个日子。 瞬间,谢不逢的呼吸都要停滞了。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将盒子从文清辞的手中接了过来。 这是谢不逢过的第一个生日,收到的第一个礼物。 将东西接来后,他竟难得显出几分局促。 一时间不知是应该直接收下,还是当着文清辞的面将盒子打开。 “打开看看吧,殿下。” “嗯。” 少年用手指拨开了锦盒的卡扣,下一刻,一条手链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这是一条大约二指宽的手链,是用米白色的羊毛捻成粗线编织而成的。 一眼看上去像是西域那边流行的风格。 可是编织出来的花样,却要比谢不逢曾见过的任何一条手链都更加精致。 文清辞没有说话,直接替谢不逢将礼物取了出来,接着轻轻地将它缠在了少年的手腕上。 “好了。”文清辞笑道。 不过一瞬间,羊毛轻轻蹭过皮肤留下的温暖,与一点点痒意,便顺着谢不逢的手腕传至脑海之中。 他想起了那只只属于自己的羊羔。 ……还有文清辞手腕间的温度。 “神医谷里,有赠生辰礼的习俗。这是我前些日子在西市里学来的编法,提前用草药浸过几日,有一点清神的功效。”文清辞非常自然地给神医谷编出了个原本不存在的“习俗”。 缠好手链后,文清辞便转身推开了那扇薄薄的木门,走入厨房将煨在砂壶里的玉兰花粥盛了出来。 他隔着窗,抬头朝谢不逢笑了一下说:“不怎么值钱,殿下不要嫌弃。” ……原来这条手链,是文清辞亲手编的? 文清辞不知道,自己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竟在谢不逢的心中掀起了一阵风浪。 “不会……” 谢不逢喃喃道:“永远不会。” 手腕上的,是他此生最珍贵的礼物。 谢不逢的另一只手,忍不住紧紧攥住了这条手链。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43节 就像是将虚无缥缈的“温暖”,牢牢地抓在了手中一般。 不过一瞬间,纷乱的思绪忽然涌向谢不逢的心头。 有感动,还有恐慌。 他不由又想起了那个雪夜,还有死在雪被之下的羊羔。 权力。 少年缓缓地眯起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 如今文清辞“药人”的身份已经暴露,他被无数人觊觎,甚至被皇帝视作“灵药”。 只有权力……甚至全天下最最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永远永远地将文清辞留在自己的身边。 上一世,出身于福利院的文清辞并没有明确的生日。 可他的养父母仍然会在每一年领养他的那天,给他准备蛋糕和长寿面。 那曾经是文清辞一年里最期待的美味。 或许是起的太早,这个点文清辞反而没有什么困意。 将玉兰花粥端出来后,他又回到了厨房里忙碌了起来。 文清辞按照记忆中的样子,给少年打了两个荷包蛋,煮了一撮细面,不过五六分钟便做好了一碗。 和往常做的饭菜不同,这碗面里没有什么多余的调料。 里面只有最简单的调味,以及出锅时淋的一圈香油而已,看上去清清淡淡。 毕竟下了一晚的雨,清早的气温还是有些低,不大的白瓷碗上,冒着淡淡的热气。 像一条锁链,将人的食欲勾了出来。 “殿下,尝尝味道怎么样。”文清辞将它轻轻的放到了桌上,笑着说,“儿时我父母常这样做。” 少年缓缓拿起了竹筷。 热气与长寿面的香气一起氲了上来。 入口便是鲜香。 不知道是太烫还是错觉,文清辞似乎看到谢不逢轻轻的吸了吸鼻子。 这明明只是一碗简单的长寿面。 可是坐在它面前的少年,竟头一回生出了一种可怜巴巴的感觉来。 就像是……一只终于被人捡回家的小狗。 ……等等,等等! 文清辞立刻将这乱七八糟的想法清出了大脑。 眼前的可是这本书的未来大boss,自己这是在胡思乱想什么! ------------------------------ 本朝沿袭前朝旧制,按照规定,过了十七岁,谢不逢就应该出宫立府了。 与此同时,他还要在三省六部的基层流转实习,熟悉朝堂之事。 但是皇帝却迟迟不提此事,像是不打算承袭旧制一样。 朝堂之上,官员没一个人敢明说,但却全在暗地里猜测这究竟是为什么。 最终众人以为,谢不逢在皇陵长大,所知、所学完全不足以支撑他去六部工作,皇帝此举非常正常。 可是过了没多久,二皇子也到了十七,皇帝那边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朝堂上便有暗流涌动。 百官费尽心机猜测皇帝的意图,半天什么也摸不住。 只有谢不逢知道——皇帝在害怕。 耳边的心声告诉少年,谢钊临仔细算过一番:自己今年还没有五十,再过二十年,等到自己六十多岁时,皇子们已年近四十。 那个时候,他们还甘心只当皇子吗? 谢钊临越是恐惧,就越不想让这些皇子太早羽翼丰满。 因此本应离宫的谢不逢,就这么暂时留在了太殊宫里。 * 蕙心宫,前殿。 转眼小公主出生已近一个月,相比出生时瘦巴巴的可怜模样,她现在又白又胖,可爱了不少。 文清辞的病假还没有休完。 他那天给兰妃用了毒,虽然现在毒已解过,可是文清辞仍有些不放心,每隔几日他都会去为兰妃诊脉,看她最近有无异常。 几次诊脉后,兰妃的身体都无任何大碍,文清辞也慢慢地放下了心来。 说来当初为她定时请脉的时候,兰妃就喜欢与文清辞闲聊上两句。 现如今则更是如此。 “……再过上几个月,陛下便要南巡了,这次走的是水路,全程几乎都在运河之上,”兰妃一边轻轻拍打怀里婴儿,哄她入睡,一边轻声说,“我猜届时陛下一定会让文先生带诸太医前往。” 她的身体状况恢复还算不错,说话时的中气也恢复了大半。 今日兰妃穿着一身浅红色的宫装,更是将气色衬得格外好。 此时的太医署有两个太医令。 禹冠林年事已高,怕是不能离开雍都,跟着一起南巡。 故而“出差”的这个活,只会落在文清辞的身上。 只不过这件事暂时还没有正式对外通知。 文清辞也不太明白,一向非常谨慎的兰妃,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 他停顿片刻,只好笑着点了点头:“或许如此。” 此时诊脉已经结束,文清辞的药箱也收拾了大半。 “……殷川大运河。”兰妃拍打婴儿的那只手忽然停了下来,她抬头向着殿外看去,语气也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文清辞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 兰妃或许是因为这条运河,想起了自己的父兄。 难怪她刚才的表现稍有异常。 轻轻叹了一口气后,兰妃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说的话,有些不妥当。 她垂眸看了怀里的小公主一眼,再次将视线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这回兰妃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样子,她与文清辞寒暄道:“如果本宫没有记错的话,文先生家所在的松修府,也在那附近。” “是的,”文清辞点头道,“的确在那里。” “那若是有空,文先生也可以回去看看了。”兰妃笑着说。 聊了两句,文清辞便已经将药箱收拾好了。 他正要走,却被兰妃拦了下来。 “文太医请留步,”兰妃将怀里的小公主交到奶娘手中,对文清辞说,“本宫这正好有些明前新茶,饮上两杯再走吧。” “是啊,文太医,今日天色正好,不如借此机会休息休息。”站在一边的贴身宫女明柳也挽留道。 说完,兰妃又看了小公主一眼,并随口道:“孚尹这几日又长胖了。” 皇帝似乎很喜欢这位小公主。 不但给了兰妃很多封赏,甚至刚一出生,便给她赐名“谢孚尹”。 这个名字取自成语“孚尹明达”,原是用来形容美玉的。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文清辞忽然想到,二皇子的名字叫做“观止”,三皇子叫“引商”。 这些名字似乎全部来自成语。 那么照此推断……难不成谢不逢的名字源于“生不逢时”这个词? 想到这里,文清辞的心中,不由又替他生出几分不甘来。 但愿是自己想错了。 还没等他想好应该怎么拒绝,一边的小太监便笑盈盈地将文清辞刚整理好的药箱接了过去,放在了一边。 见兰妃这样挽留,文清辞也不好再拒绝。 “那臣便叨扰了。”文清辞坐在了一边的小案旁,同时笑着向另一边的谢不逢点说,“殿下再等等臣吧。” “好。”刚刚随文清辞一起起身的谢不逢也重新坐了回来。 按理来说,谢不逢的伤早就已经养好。 他应该回自己的玉光宫才对。 但不知怎么回事,少年却一直不提这件事。 文清辞一想到谢不逢搬回去之后,自己送饭还要多花些时间和工夫,便也就随他去了。 这段时间过去,文清辞也已经摸清楚,谢不逢在宫里的的确确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透明人。 没人介意他住在哪里,更没人在意他去了哪。 意识到这件事后,文清辞每一次来兰妃这里,都会大胆将谢不逢带上。 蕙心宫的宫女将新茶端了上来。 淡淡的茶香溢满宫室,不由令人心平气和起来。 文清辞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 正在此时,一阵轻风拂来,惊动了屋檐上挂着的铃铛。 听到那阵轻响,被奶娘抱在怀里的小公主忽然咿咿呀呀地说起了什么。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44节 兰妃和明柳一起围了上去,接着便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了过来,在怀里逗弄。 蕙心宫里的气氛,一时间变得无比温馨。 文清辞忍不住偷偷向谢不逢看了过去。 少年正在喝茶,他面无表情,好像对这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谢不逢三岁就被送出了皇宫,那时他年纪实在太小。 因此他无论是对自己的生母兰妃,还是当年将他养了三年的太后,都没有留下一点印象和感情。 原著里的谢不逢,到最后对兰妃也只是尊敬而已。 《扶明堂》讲到兰妃成为太后便完结了,后面发生的一切,仅用几句话短短总结。 其中形容谢不逢的那一句便是——孤家寡人。 看书的时候,文清辞对这句话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 可是认识谢不逢之后,他却再也无法忽视。 ……文清辞不想眼前的少年继续孤单。 自己死遁之后,宫里能陪他的人,应该也只有兰妃和小公主了吧? 想到这里,文清辞将手中的茶盏放了下来,下意识地朝兰妃和她怀里的小婴儿看去。 不知什么时候,小小的谢孚尹又哭闹了起来。 兰妃哄了半天,也不见她安静下来。 两人的视线正好与半空中相遇。 兰妃朝突然文清辞笑了一下,想到什么似的说:“文先生可是我们小孚尹的救命恩人啊,不如您试试抱抱她,说不定她便不哭闹了。” 话音刚刚落下,还不等文清辞拒绝,兰妃就叫奶妈将小小的谢孚尹抱了过去。 兰妃向来是一个将事情分得很清的人,她虽然依旧想不通文清辞到底是为什么进太殊宫的,但是经历了上次的事情以后,她已经彻底将眼前这个太医,当做了自己和女儿的救命恩人看待。 奶娘三两步便走了过来,说着便想要将小公主放到文清辞的怀里。 文清辞:!!! 等等,我是真的没有抱过小孩! 这小小的一团,竟然令文清辞有些害怕。 他表面上强装镇定,视线却下意识落到了谢不逢的身上。 众人忽然听文清辞笑了一下,并略带遗憾地说:“臣手臂有些无力,恐怕不敢抱公主。” “……啊!”明柳小声惊呼了一下。 她才想起,前阵子为了止血,文清辞的手臂被绷带强束了好久,后面便出现了无力的症状。 兰妃的脸色也随之一变。 ……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是不是戳到了文清辞的痛处? 然而就在众人紧张的时候,文清辞却如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看向了坐在自己身边的谢不逢:“不如殿下来试试,您是孚尹公主的亲哥哥,说不定您抱她,她就不哭了呢。” 文清辞的语气总是那么温柔,带着安抚人心、叫人平静的力量。 他的话音落下,恍惚间奶娘竟然忘记了有关谢不逢的传闻,只觉得对方是一个普通的哥哥。 她不由弯腰,小心将小公主放到了谢不逢的手边。 “殿下,抱抱她吧。”文清辞轻声说。 鬼使神差的,谢不逢缓缓将谢孚尹接到了怀里。 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儿浑身软软的,像是没有骨头似的。 少年屏住了呼吸,胳膊像是被冻住般僵在了这里。 他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会将怀里的小婴儿弄疼。 谢不逢的确小心,可他毕竟从来都没有抱过小孩,动作很是生疏,看上去也有几分危险。 见此情形,坐在他身边的文清辞也凑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谢孚尹,笑着说:“小公主的眼睛很美,也是琥珀色的,与殿下一样。” ……和我一样吗? 谢不逢一向都是讨厌小孩的,可是听了文清辞的话后,却突然觉得怀里的小孩都变得顺眼了起来。 动作和目光,随之多了几分罕见的温柔。 坐在小案前的人没有看到,不远处的兰妃忽然红了眼眶。 自谢不逢有记忆起,他身边便只有一群负责看管他的侍卫,没有任何的家人和朋友,在此环境下长大的他,情感方面本就与常人不同。 可是兰妃,却是永远也忘不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 她对谢不逢怎么会没有感情? 她只是一直没有任何机会,将它表露出来罢了。 眼前这一幕……恍惚间竟然让兰妃生出错觉,自己似乎只是一个普通母亲,而谢不逢也从来不是什么妖物。 过去好一会,被哥哥抱在怀里的谢孚尹还在大声哭闹着。 见此情形,身为医生的文清辞也不由自主地凑了过来,轻轻地碰了一下小公主的额头。 还好,不是发烧之类。 刹那间,熟悉的温度与苦香一起向朝这里袭了过来。 关心小公主健康的文清辞,只知道小小的谢孚尹忽然不哭了,此时正眨着眼睛看自己。 他并没有发现,少年的耳根,不知道什么时候因为自己靠近的动作,红了个彻底。 第29章 雍都的春, 总是一闪而过。 前几日空气里还是透骨的寒意,今天竟连风都变成暖的了。 直到走出蕙心宫,小婴儿枕在手臂上那柔软又脆弱的感觉, 依旧没有散去。 而谢不逢闭上眼仿佛就能……想起文清辞凑近的感觉,以及嗅到那股熟悉的苦香。 一阵暖风吹来, 撩起了少年乌黑微卷的长发。 谢不逢下意识向身旁看去。 确定月白色的身影仍在那里后,他终于想起抬手,将长发撩至耳后。 直到这时少年终于意识到。 自己的唇边, 不知何时漾出了一抹陌生的浅浅笑意。 * 卫朝的首都雍都位于北方,按照常理来说,殷川大运河是修不到这里的。 但是十余年前, 谢钊临硬是让大运河延长一段并绕了个小弯, 修到了雍都郊外,与绕城而过的雍水相连, 以彰皇城之威。 这一段耗资无数, 工期也因此延后了好几个月。 两个月后,南巡的日子到了。 文清辞果然如那天兰妃说的那样,随圣驾一道而行。 穿书之后, 文清辞还没出过这么远的门。 因而一路上, 他便忍不住四处多看了几眼。 雍都城郊的渡口,早在前几夜就挤满了人。 上回封禅, 庄严肃穆。 官道两边甚至还拉起了厚厚的帷帐,寻常百姓难以接近。 但这一回却完全不同了。 当今圣上有贤德之名, 在大多数人眼中, 他平素的为人处事也很亲民。 殷川大运河是谢钊临登基以来建立的功业之一, 当初修建时便说是要“连通南北、与民方便”。 因此这一回, 皇家特意没有在渡口撑帷帐, 专程与民同乐。 闻讯周遭百姓全赶了过来,所有人都想借此机会一睹圣上还有宫中贵人的相貌。 “……文先生该上船了。”小太监轻声在马车外说。 “好。”话音落下,就见一只纤长又有些苍白的手,缓缓从内撩开了车帘。 文清辞从马车上走了下来,缓步向渡口而去。 随天子出巡是一件无比隆重的事,好几周之前,宫里便派人来为他量体裁制了一件礼服。 这身礼服仍是月白色的,但材质却和文清辞常穿的不同。 甫一走出马车,缎面的礼服便泛起了冷光。 将文清辞原本就精致清冷的五官,衬得更少了几分人间烟火味。 哪怕他唇角带笑,仍显冰冷疏离。 远处围观的人群都安静了几分,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忽然有人将手中的花束抛了过来。 ——文清辞虽恶名在外,但他对这些百姓而言,更像是一个活在话本上的人物。 看到这宛如神祇降世的样子,他们瞬间将那些事抛到了脑后。 这是什么意思? 文清辞自己倒是先蒙了。 虽然说是“亲民”,但从马车到渡口的路也就七八步而已。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45节 不过转瞬,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众人的眼前。 文清辞上船后,便不再多想渡口的事,然而早他几步上去的谢不逢远远看到这一幕,却不由自主地蹙紧了眉。 少年的心中隐约有些不爽。 …… 此次南巡,共启用巨型画舫六十艘整。 身为翰林的文清辞,登的自然是最大的那一艘。 不过文清辞本质来说,只是皇帝的私人秘书,平常更不用上朝和参加正经国事商议。 上船之后,他便暂时清闲了起来。 简单在船上逛了一圈,文清辞就回房间去看医书,直到晚宴时才出来。 按照殷川大运河最大通航限度建的画舫,单一间宴会厅,便可容纳百人之多。 内里雕梁画栋,好不精美。 文清辞坐下还没来得及细看周围,宴席便开始了。 “……此次南巡,二殿下真是费了心思,一路安排妥当,老臣也自愧不如啊。” “正是!”另有一个人附和道,“殿下心思细腻,远胜同龄人!” 身为二皇子的谢观止,怎么说都和谢不逢不一样,皇帝不能真的完全不给他“正事”做。 于是这次南巡中,谢观止便也担负起了一部分的工作。 宴上,有臣子用颇为夸张的语气赞扬着谢观止。 文清辞一边饮茶,一边将视线落在了皇帝身上。 他看到,听到了臣子的话后,谢钊临也颇为欣慰地点了个头。 看上去与任何一个对儿子抱有期望的父亲没什么两样。 见皇帝的心情似乎不错,方才那个大臣又说:“二殿下能力出众,假以时日在六部之间轮转一番,定能——”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巨大的画舫忽然晃了一下,后面的话也被颠簸挡了回去。 年岁略高的大臣,过了好半晌才稳住身形。 “能……呃。” 他刚想继续说下去,却见皇帝不知道何时已经转身,与他身边的人交谈了起来。 显然,谢钊临没有兴趣等他太久。 那个大臣只好作罢,重新将后面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方才发生的一切,看上去都很自然。 可是在皇帝身边混了这么久的文清辞,却一眼就看出了不对劲来。 ——谢钊临的手指,正在膝盖上缓缓轻点着。 这是他平常头痛或者不耐烦时才会做的小动作。 方才那个大臣,正在暗示谢钊临,到给谢观止一些实权的时候了。 历朝历代,就没几个皇帝到了谢钊临这个年纪,还不立太子的。 朝臣不好催得太明显,只能这样隐晦提醒。 而皇帝也装作没听出弦外之音似的,将这件事又推了出去。 河水轻摇,浪声不息。 有了声音陪衬,宴会从开始便不冷清。 一排穿着青衫的宫女,端着薄薄的莲花状深瓷盘走了上来,跪在了桌案边。 这里面盛着的,是浸了花瓣的温水。 卫朝有宴前净手的习俗,而到了王公贵族这里便发展得愈发风雅。 谢不逢随意抬起了手。 但下一秒,却又兀地将手收了回来。 半跪在前方的宫女,有些困惑地抬眸向他看去。 ——只见在净手之前,谢不逢无比小心地将自己手腕上戴着的一条米白色绳链取了下来,放在了桌案的另一边。 确保它不会被水沾湿后,才将手放入瓷盘内。 等净完手,并仔细擦干,这才小心翼翼地重新将绳链系上。 ……大殿下看上去似乎很在意那根绳链?但它看上去,好像没什么特殊的啊。 宫女带着满心的困惑退了下去。 画坊上的宴会厅并不大,哪怕坐在角落,谢不逢还是将皇帝周围发生的事全看在了眼里。 谢钊临还没饮几杯酒,便又有大臣上来夸奖起了谢观止。 见此情形,谢不逢忽然冷笑了一声。 他的眼里写满了不屑。 『蠢材!』 『一个个只会触朕霉头——』 少年缓缓地将手中的茶盏旋了一下,笑着向御座上的人看去。 ——谢钊临心里明明计较得要死,但是戴着“贤明之主”的帽子的他,却只能强压着怒火笑着点头。 『还没说够?朕正值盛年,又有神医在侧,着急立什么太子!』 听到这里,谢不逢眼底嘲讽意味的笑意荡然无存。 “神医”这两个字,令他的目光于刹那之间冰冷了下来。 末了,少年端起茶杯轻饮了一口。 并借此遮住了眼底那复杂的情绪。 恐怕这艘画舫之上,只有谢钊临自己,觉得他能够长命百岁。 整天待在太医署里的谢不逢非常清楚,谢钊临的身体看上去虽然还不错,但这全是最近一段时间文清辞一把一把的丹药和方剂堆出来的。 只是个空中楼阁罢了。 哪天他要是真死了,朝臣们一定第一时间会把谢观止推上皇座。 甚至背着“明君”包袱的谢钊临,很可能先一步抵不住朝堂上的压力,将谢观止立为太子。 ……决心想要夺得权力的谢不逢,是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有的时候过于会装贤明也不是一件好事。 譬如现在谢钊临心中已经烦成一团,但画舫上愣是没有一个人看出他的想法,还在他周围滔滔不绝地提着谢观止。 殷川大运河上的浪有些大,为了让皇帝听清自己的声音,正说话的大臣,更是下意识提高了音量。 好巧不巧的是,他刚一开口,画舫外的风浪声忽然小了不少。 因此这大臣的声音便变得格外刺耳:“……从雍都到松修府,这一路要经过本朝几大重镇,气候也各不相同。一路上的衣食住行调度,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二皇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大的能力,实在是朝中幸事!” 『呵。』 烦躁不已的谢钊临,视线下意识越过周围这群没有任何眼力见的朝臣,落在了宴会厅的角落,寻找着清闲与自在。 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大皇子谢不逢。 谢钊临原以为一向是个刺头的谢不逢,会露出不屑的表情或是无视那群人的话。 可现实却是……谢不逢将视线落在了谢观止的坐席上。 他的目光绝对谈不上温和,却也完全不像谢钊临想的那样写满不屑。 ……谢不逢的表情过分平静。 平静得像是他已经默认了朝臣的话,也觉得二皇子的继位理所应当一样。 竟然连谢不逢都这么觉得吗? 见状,皇帝的心中立刻便拉响了警报,脸色也突然一变。 『难不成谢观止在朝中,真的已有如此威望?』 方才只是有些烦躁的皇帝,心里突然多了一些恐慌。 ……毕竟多年以前,皇帝他自己,便是“众望所归”推上皇位来的。 他的心声没有逃过谢不逢的耳朵。 喜爱“逗狗”的少年,缓缓地扬起了唇角。 一身明黄的男人,想着想着忽然头痛起来。 “文太医,”皇帝不知从哪掏出芙旋转丹一口吞下,接着他几乎是下意识向文清辞看去,并笑问,“爱卿以为呢?” 我以为? 皇帝今天这一句,可真是有些过分莫名其妙。 《扶明堂》这本小说的主要视角集中于后宫,对于前朝夺嫡之事的描写并不多。 更何况它的最终boss谢不逢,靠得也是武力空降。 尽管文清辞没有从原著中获得什么太多有用信息,可是谢钊临这句话,还是让他警觉了起来。 原著里的皇帝,在二皇子的面前也是一个慈父……可是谢观止后来还不就是轻易死在了宫斗之中? 从这个角度看,皇帝绝对没有给自己最宠爱的这个儿子,以众人想象的那种信任与期望。 甚至谢钊临从来都没有想过立他为太子。 方才皇帝一直没有正面回答朝臣们的话。 他这突然的一声,毫不意外的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46节 画舫上的人,不约而同地向文清辞看去。 他也没想到皇帝会忽然将麻烦丢到自己手上。 ……顺着大臣们的话夸奖谢观止,皇帝显然会生气,然后给自己小鞋穿。 可是现在大部分人,早就已经习惯了自己这个“新闻发言人”的身份。 如果硬着头皮,故意和他们唱反调的话,不但显得过分生硬,且说不定还会破坏皇帝的明君人设……甚至很可能不小心暴露谢钊临的真实意图。 此时此刻,文清辞的耳边只剩下了运河浪声拍打画坊发出的哗啦声。 原本不晕船的他,太阳穴突然刺痛了起来。 怎么办? 文清辞紧紧地攥住了手腕上的药玉。 因为过分用力,几个月前受了伤的左手,都忽然麻痹起来。 刚才那个大臣的话,又一次于文清辞的脑海之中响起。 ——二皇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能力。 文清辞:“……” 他一点一点松开了手里的药玉,朝最上位的人笑了一下,轻声说:“臣只懂医术,不懂如何统筹南巡……不过臣以为,不单单二殿下,若予大殿下如此机会,也能做好。” 文清辞的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事实。 太医的话音一落下,刚才那个不断夸奖谢观止的大臣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突然应和道:“是是是!文先生说的是——几位殿下,均不是一般人,各个都有此大能!”他的语气格外真诚, 虎父无犬子,他这番话实际是在拍谢钊临的马屁。 而坐在最上位的谢钊临,也随之笑了起来。 这话换在场除了文清辞以外的任何一个人说,或许都会被嘲讽是在做梦和想当然。 可是终日只读医书的太医,又不懂出巡统筹一事,这话轻轻松松从他嘴里说出来也不奇怪。 文清辞或许只是随口一说,但他的话却恰恰说到了谢钊临的心坎里。 是啊,统筹南巡又不是什么难事。 不但谢观止可以,或许就连那个妖物也可以呢! 见皇帝笑了,文清辞不由默默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度过了这一关。 可是还没彻底放松下来,下一秒文清辞不禁又有一些心虚。 虽然自己说的,都是藏在心里的大实话,甚至还是往保守说的。 但是…… 我怎么是这种人? 为了自保,竟一不留神把谢不逢也拉到这种漩涡里来。 这种行为叫什么? 卖队友! 谢钊临这个人心思格外得多。 万一他什么时候又想起自己这句话,开始给谢不逢下绊子,那自己的罪状,怕是又要加一加一了。 等皇帝的注意力从这里移去之后,文清辞终于端起桌上已经凉透了的茶盏一饮而尽,借用冰水迫使自己冷静了下来。 他视线越过人群,落向窗外的波涛,看上去平静又深沉。 与整个喧闹的画舫格格不入。 正在拼命转移注意力,告诉自己不要紧张的文清辞不敢看谢不逢,因此错过了少年眼眸中那一闪而过的错愕,甚至于迷茫。 ……我也能做好吗? 谢不逢不由攥紧了手心。 挤满画坊的大臣们,嘴上应和着文清辞的话,但却没有一个人在心里这么想。 甚至有人反在暗地里笑文清辞不懂朝堂之事。 谢不逢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完全没有在意。 他的心里只有文清辞刚才说的那句话。 在此之前文清辞并不是没有给予过他信任。 可是以往的那些,和这都不一样。 这是光明正大的、当着无数朝臣……甚至皇帝面的信任与肯定。 没有半分戏谑。 刹那间,谢不逢的血液,竟似沸水般翻涌起来。 久久不得平静。 宴席的后半段,文清辞坐得宛如梦游。 过于狭窄的船舱里点满了熏香,空气闷热又带着呛人的气味。 他不由咳了起来。 宴会刚一结束,文清辞便迫不及待地离开了这里,逆着人流向着船尾的空地走去。 虽然不知道其他人在不在意自己刚才那番话。 可总觉得自己又默默地坑了主角一把的文清辞,真是越想越后怕。 他站在船尾深吸了几口气,终于慢慢冷静了下来。 不知不觉夜色已深。 月光倾泻在长长的运河上,如一条丝带缠绕着大地。 画舫轻摇,似乎正踏着丝带行向月宫。 夜风一吹,文清辞的大脑终于清醒了一点。 初夏的夜风里,透着一股清爽之气。 文清辞不由往前走了几步,他扶着栏杆站在船尾,低头向运河看去,似乎是想要从这破碎的银光中捕捉到些什么。 冷静一会后,文清辞这才注意到那轮满月正悬在自己的身后。 他影子被满月拉长,正好坠在了河里那条银白的丝带上。 文清辞下意识抬手,想要用影子撞碎这一河的银光。 然而文清辞前一秒刚刚抬起手,还没来得及晃动,后一秒他的手腕,便一把被人攥在了手里。 “你在做什么?!”少年略含怒意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内。 文清辞下意识想要将手收回来,但谢不逢的手却像是铸铁一般一动不动。 穿来这么久,装镇定早就成了文清辞的日常。 三两秒后,一身月白的太医缓缓转过身,他抬起眼眸,笑着看向谢不逢,淡淡答道:“只是无聊罢了。” 文清辞这一次真是实话实说。 但他不知道刚才自己的模样,既像下一刻便要随着月光一起倾入水底…… 又像是在尝试着伸手搅碎这一片镜花水月。 这行为放在旁人身上,都可以用“古怪”来形容。 但落在他的身上,却似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般虚幻、美丽。 以至于看到这一幕的刹那,谢不逢的心骤然间空了一下。 谢不逢终于将一直抬着的胳膊放了下来。 可是他始终没有松开文清辞的手。 直到对面的人出声提醒:“殿下?” 谢不逢这才缓缓转过身去,放开了文清辞被攥红的右手,看向文清辞那双被睫毛遮了一半的漆黑眼眸。 隐约意识到自己的好心,却又不知该如何面对这陌生好心的谢不逢沉默了半晌,终于扔下一句“你的命,不只是你一个人的。”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第30章 文清辞后退半步, 稍稍离栏杆远了一点。 谢不逢每个月都要服的“解药”,只有文清辞那里有,他的确出不起什么意外。 因而他并没有多想少年的话。 他只是不由自主地疑惑, 并反复回忆……谢不逢究竟是什么时候,不声不响的到自己的身后来的? * 不同于现代用堤坝分段拦截, 不分什么枯水、丰水季的河道。 人工开凿出来的殷川大运河和这个时代的无数自然河流一样,水量受季节与降水影响极大。 一般来说,只要过了冬季最冷的那几天, 雍都这一段的运河都可以通航。 不过通航的质量,就不能保证了。 二皇子谢观止乘坐艘小船,先于皇家船队行驶在殷川大运河上, 船上除了他以外, 还有几个随行官员。 “二殿下,最近一段时间, 这附近都没有降水, 因此水位也低了十尺有余……过小船的话或许还行,可若是陛下的画舫来了,便有可能搁浅在这里。”负责这河段水文的官员无比为难地说。 此次南巡筹备已久, 但降水这件事却是不可控的。 他说得明明很客观, 但语气却显得有些心虚。 “嗯。”二皇子瞥了前面的河道一眼,直接吩咐道, “提前把纤夫调来,等画舫行到这里, 直接牵拽挽行, 不用再等了。”说完就走进了船内。 运河两边本就有许多人以拉纤为生。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47节 每当有船只遇到险滩恶水, 或是殷川大运河里水量不多的时候, 便会叫他们来拉船。 此次南巡, 皇家一共出动了几十艘船舰。 要想拉动这些船,起码需要数千名纤夫才可以。 雍都附近陆路运输发达,且并非商业重镇的它,平常也没有太多东西要用。 因此活跃在这附近的纤夫数量很少。 这名官员原想着,等到船只行进困难的时候,再抓紧时间把纤夫从外地调过来,可没想到谢观止大手一挥,竟然让他们提前来,跟着船队一起向南了。 这的确是最优解,可是这么多的纤夫,提前来一天便多一天花销,累积起来堪称巨额。 恐怕也只有谢观止这种受宠的皇子,才有魄力这么做…… “是,殿下!”官员犹豫了一下,连忙跟着他一起走了进去,同时将决定通知给了下面的人。 和雕梁画栋,宛如行走宫殿的巨型画舫不同。 这条先于众人向前的小船,内部装修非常简单,吨位较轻,晃动也比较严重,甚至角角落落还经常发出奇怪的声响。 刚进船内,谢观止的眼中便闪过了一丝不加任何掩饰的嫌弃和厌恶。 自小锦衣玉食长大的他,还从来都没有住过这样“破烂”的地方。 小船周围的水声,相比画舫更是明显。 在这里待得时间久了,人说话的音量,也会不由自主地大起来。 谢观止甫一进舱,便听到了一阵“窃窃私语”声。 “……你说昨夜的宴会上,文清辞真的那么说了?他这是怎么想的……” “千真万确!”刚从大船上来这里交流航道一事的官员,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我刚跟你讲的那些都是原话,一字都不差,绝没有半点掺假的。” 闻言,另一人不由自主小声惊呼:“他怎么能拿谢不逢和二殿下比?那话说出来,怕是连谢不逢本人听了都不信吧。” “文清辞说什么了?” “哦,他说不单单是二殿下……”背对着船舱门的官员正想回答,话说一半,忽然僵立在这里,像是生了锈的齿轮一般,缓缓转了过去。 “二,二殿下?” 刚才那句话是二皇子谢观止问的! 背地里议论皇子,还被逮了个正着,那人的腿都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他以为谢观止要就拉纤的事,与负责水文的官员在外面好好交流一番,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快便回了船舱。 谢观止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他, 少年径直走来坐在桌边,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这才皱眉无比不耐烦地抬头看着那名官员说:“本宫问你话呢。” “是,是……”那人先是一愣,接着自觉死到临头的他,终于噼里啪啦地将文清辞昨天晚上在宴会上的原话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 他的话音刚一落下,谢观止便无比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活了这么大,还真的从来都没有遇见有人拿谢不逢和自己比的。 简直荒谬。 自大船上而来的那名官员,本来就和谢观止不熟。 现今看了对方的表情更是心虚。 自己刚刚就不该说那些话…… 他犹豫了一下,忽然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动静极大。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那人的声音里写满了心虚,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 可谢观止连眼皮都没有都抬一下,他又端起桌上的茶盏,轻抿了一口。 “不过是个太医罢了,南巡河运之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谢观止表面还算平静,实际上这句话,却是咬着牙说出口的。 他虽然不是太子,但出生至今从来都是被人捧着的,几乎从没有受过什么委屈。 谢观止习惯了处处都压人一头。 在这样环境下长大的他,无论是好胜心,还是渴望被认可的那种情绪,都来得比一般人强。 不过凡夫俗子的话,他向来都是不会理会,甚至听一耳朵都嫌掉价。 可是…… 前些日子谢观止刚刚派人查过文清辞,将与他有关的乱七八糟的传言全都听了一遍。 或许传言本身就有真有假,可是亲眼见识过他本事的谢观止,却也不得不承认,在岐黄一道上,大概没有人能够与文清辞相比。 他显然不属于“凡夫俗子”一列。 谢观止嘴上不屑,但是听了文清辞的这番话后,他心里除了荒谬感与隐约的愤怒之外,还介意得要命。 少年啪地一下将手中的茶盏放到了桌上,转身便朝舱外走去。 自始至终都没有多看一眼那个跪在地上的人。 …… 文清辞乘坐的这艘画舫吃水很深,行进起来晃动并不明显,反倒像是摇篮一样催人入睡。 这几日来,一到夜里画舫上便静悄悄的。 好像连空气都陷入了沉睡。 文清辞也不例外。 但是到了后一日,天还没有亮,文清辞便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睡梦中,他隐隐约约听到了一阵沉重的声响。 清醒之后,文清辞下意识侧身,想要透过屏风看一眼谢不逢。 直到视线落在空荡荡的船舱内,文清辞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此时自己并不在太医署。 而是南巡的画舫上。 他用手臂支撑着身体缓缓坐了起来。 这下船外的声音变得愈发明显。 文清辞顺手披上大氅,缓步走到窗边。 河流之上的湿凉之气,与木绳相互摩擦发出的一阵阵“吱呀”声,和低缓沉重的脚步声,一道出现在了文清辞的耳畔。 这是…… 他愣了一下,终于顺着长长的绳索,向岸边看去。 ——无数身着短褐的男人,正整齐排列在殷川大运河的两侧。 他们的身上背着一根长长的纤绳,一边连接手臂,一边则连接大船。 此时这群人正默念着号子,拖拽着巨大的画舫,一步步在岸边艰难前行,浑身上下都写满了艰苦。 这是殷川大运河两侧的纤夫。 他们说是行走在岸边,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小半身体都已经被河水打湿。 短褐粗糙的布料黏在身上,水汽被体温蒸发,接着又被再次打湿…… 这种感觉难受极了 此时此刻运河边上每个人的眉宇间,都写满了艰辛与痛苦。 无数纤夫排成长队,竟一眼都看不到尽头,极其壮观。 上一世读中学的时候,文清辞曾从课本上学到过“纤夫”这一古老的职业,但是今天眼亲眼见到这场景,还是将他吓了一跳。 身为一个现代人,眼前这一幕忽然令船上的文清辞良心不安起来。 他没法忽视这人力拉船的一幕。 ……也不知道这段不好走的河道究竟有多长。 想到这里,文清辞赶忙转身飞速洗漱,接着换好衣服走出了船舱。 他快步走向船边,想要看看前方的情况到底是什么样。 不知道是几点,此时天还黑着,只有零星星光,轻轻洒在运河之上。 文清辞没有想到,自己刚刚出门,还没有走几步便遇到了出来研究纤绳的贤公公。 “文先生怎么起得这么早?”贤公公看到他之后也不由自主的吃了一惊,接着快步上前来向他行了个礼,并笑着看向前方,“难不成是被这外面的动静吵醒了?” 他说的是拉纤的声音。 在贤公公的面前,文清辞只能继续装淡定。 他垂眸笑了一下回答道:“声音的确有些大。” 接着文清辞顿了顿,拐弯抹角地问贤公公:“不知这段航路有多长?还需要走多久。陛下的头痛之症暂时没有彻底缓解,恐怕会被这动静惊扰。” “文先生果然仔细!”听到这个问题,贤公公先夸了他一句,接着赶忙回答说,“航路的事,说实话咱家也是很不清楚。不过文先生也不必担忧,十余年前陛下第一次沿着殷川大运河南巡的时候,也遇到过这样的事。这次来时候,我们提前做了准备,陛下所在船舱里新做的隔音效果很好,是听不到外面声音的。” 贤公公与文清辞闲聊道。 “如此……”文清辞轻轻地点了点头,视线随之落向了岸边。 说是“与民方便”,可是自始至终,皇帝连外面的声音都不愿听到。 他有些不屑地想。 见贤公公在这里,文清辞也不好再向前去看了。 他正准备转身回船舱,就见不远处驶来一艘非常陌生的小船。 没等文清辞问贤公公这是什么情况,对方便突然皱眉说:“是二殿下……他怎么来这里了?” 两船的船板相接,小船上的人飞快走了上来。 谢观止便被众人拥簇在其中。 他的脸色稍微有些苍白,手臂正无力地垂在一边,看上去好像受了伤的样子。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48节 看到文清辞在这里,跟在谢观止身边的小太监忙三两步跑了过来大声说道:“文太医!方才二殿下的手臂被围杆上的绳索打到了,您快来看看吧!” “好,殿下这边走。”文清辞微微蹙眉,接着便带他们,向画坊上临时开设的小医馆而去。 或许是因为太痛,这一路谢观止始终紧抿着唇,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安静的不像话。 他身边的小太监倒是噼里啪啦说个没完。 等到医馆之后,文清辞也从太监口中明白了事件的始末。 几个时辰前,谢观止便起来到甲板上去忙拉船的事了。 他昨天晚上睡得本来就晚,一大早的精神还没有恢复过来。 再加上那个时候天还没有亮,就算是打着灯,也只能将周围风景看个模糊大概。 于是,谢观止便没能注意到向自己甩来的桅杆,以及悬挂在上面的绳索。 一个躲闪不及时,就被它拍到了身上。 在整艘船舰的衬托下,桅杆与上面负责挂帆的绳索,似乎很是脆弱细窄。 可将它掂到手里便知,这沉重的绳索,绝对是个危险物品。 “文太医,您快看看殿下的手臂,是不是——” 小太监求助的话还没有说完,一直紧抿着唇不说话的谢观止终于发出了点声音:“哭嚎什么?本宫的手臂没事,把那些咒人的话通通给本宫咽回去!” 下一秒,刚才还在哀嚎的小太监立刻没了声音。 疼。 绳索抽到胳膊上的感觉实在是太疼了。 这一路上谢观止咬紧牙关,才没能痛呼出声。 直到上一秒,他终于做好心理准备,强顶着痛稍微活动了一下肩膀,确认自己还能够正常活动。 听到谢观止的声音,文清辞打开药箱的动作总算是慢了一点。 他隔着中衣,轻轻地按在了谢观止的伤处,并目不斜视地说:“我先检查一下殿下的骨骼有无大碍。” 除了有工作要忙的谢观止以外,其余的皇子皇女全部住在这艘画舫上, 不知道怎么回事,谢观止受伤的消息竟然传了出去。 文清辞刚刚开始检查他的关节、骨骼,还没查出什么,外面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谢观止没来得及抬头看来人是谁,便有一阵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二哥,您的胳膊还好吧?”身材微胖的少年小跑了过来,他满脸愁容地看相谢观止,表情夸张得有些过分,一看就是来故意抱大腿的。 而见到这小胖子,谢观止的脑海中则只有“晦气”这两个字。 他撇了三皇子一眼,接着便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半点面子也不给地将对方晾在了这里。 这一次,谢观止连“废物”这两个字都懒得多说了。 一时间,赶着来抱大腿的三皇子,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四处乱瞄起来。 正是这个时候,他终于注意到了谢观止对面的人就是文清辞。 骨子里的恐惧又生了出来,三皇子不由自主地默默向后退了半步。 下一刻他忽然站直了身。 ……那天晚上文清辞在画舫里说的话,早就传遍了这里,他不信谢观止没有听过。 于是一心想要抱大腿的三皇子先回忆了一会,接着突然清了清嗓子,用略带嘲讽的语气说:“……天子出巡可是一件大事,譬如今天,要不是二哥他料事如神,早早就准备好了纤夫一路随行,我们的船恐怕就要搁浅在这里了。” 说完之后,又“嘿嘿”地笑了一下,意有所指地说:“我看只有二哥有这本事!” 这话是在拍谢观止的马屁,也是给文清辞说的。 或者说故意嘲讽他那日的错误“预言”。 此时文清辞已经检查完了谢观止的胳膊。 确认对方真的没有伤到骨头后,他便从药箱里取出了活血化瘀的伤药。 他的动作温柔和缓,没有半秒停滞,三皇子说的话,他更是仿佛半句都没有听进去。 文清辞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马屁三皇子便只拍成了一半。 虽然害怕眼前这个太医,但是仗着谢观止在这里,三皇子也跟着狐假虎威了一下。 他直接朝文清辞问:“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文清辞终于慢慢抬起了头。 当天的话既然已经说出口,他就不会再收回,尤其是更不会当着三皇子的面做这种自打脸的事。 “我想说的,仍与当日一样。”他的语气格外平静,甚至说话间脸上还带着那熟悉的微笑。 这一次不但是三皇子沉不住气了,就连谢观止也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睛。 没有给他发脾气的时间。 文清辞如突然想起三皇子刚才那句话似的,他看着谢观止微笑说:“不过臣的确有一事想说。” “什么?”少年皱眉。 “运河水寒,纤夫们的衣服湿了大半。若不想寒凉入体,殿下记得为他们备好预防的汤药。”说完,文清辞便轻轻地合上了药箱,笑着看向少年。 他明明一句话也没说,可那赶客的意味已经不能再明显。 “用你多说。”话音落下,二皇子便起身向着舱外走去,他的脚步格外快。 三皇子也慌忙跟了上去:“二哥,二哥等等我——” 慢了半步的他没有看到,扔完那四个字后,谢观止的眼底竟出现了几丝心虚的情绪。 ……文清辞没有白提醒,自己的的确确忽略了他所说之事。 走在最前方的谢观止,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推开了舱门。 下一秒,他的视线便于像门神一样守在舱外的少年撞在了一起。 谢不逢斜倚在黑黢黢的舱壁上,他的视线冰冷如刀,顷刻间便刺在了谢观止的身上,接着缓缓地自下而上,将少年扫了一遍。 少年的目光无礼、傲慢至极。 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就令谢观止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谢不逢怎么站在这里? 不对,他好像最近一阵子都一直跟在文清辞的身边。 顿了几秒,谢不逢终于冷冷地移开了视线。 接着重新阖上了眼眸。 雪夜中发生的事,已经成为他的梦魇。 今天早晨谢不逢从睡梦中惊醒,下意识走出房间,寻找文清辞的身影。 接着便听到动静,一路跟到了这里。 知道文清辞在舱内为人疗伤后,谢不逢便慢慢地攥紧了手心,梦里的感觉,再次将他笼罩。 文清辞是药人。 ……在时时刻刻都能听见恶念的谢不逢眼中,这世上的人都是贪婪的。 他们觊觎着文清辞的血液。 若自己不紧紧跟在文清辞的身边,那他便可能像那天的羊羔一样,被人窃走,再……失去生息。 第31章 阴云遮天, 像是下一秒就要坠落。 走出船舱后,二皇子忽然抬头,朝着河岸上看去。 殷川大运河上的风浪,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了起来。 纤夫身上的粗布短褐,已全被河水打湿。 步伐也随之变得沉重艰难。 往常纤夫都是不着上衣的, 这并不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冷。 而是因为粗布短褐打湿之后,再在肩上摩擦,极容易擦伤皮肤, 并感染发炎。 同时湿了的衣服也更容易带走体温,造成感冒发烧。 可今天他们拉的是皇家船舰,当然不能和以往一样光着膀子。 ……文清辞的建议没有错。 要是不早早准备, 他们一定会因此生病。 此行的纤夫有数千名之多, 一旦出事不但会耽搁行程,更会影响到皇帝的“贤名”。 谢观止不由蹙眉。 见二皇子忽然站在这里不走, 三皇子的视线, 也随之向岸边落去。 经历了前阵子的事,他总算是长了点脑子,知道要在对方的身边说“正经事”。 停顿片刻, 三皇子终于憋出一句:“二哥你说他们走得这么慢, 我们能如期到吗?” 二皇子:“……” 要不是现在在南巡路上,他真想一脚将身边的人踹下船去。 谢观止的伤在肩臂, 并不影响他走路的速度。 少年快步向前而去,三两步便摆脱了三皇子, 登上了连接画舫的小船, 向最前方而去。 “找人才买些预防风寒, 或能暖身的药, 分发给纤夫, ”谢观止一上船便吩咐道,“速度快一点。” “是!”身边人连忙应下。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49节 他刚走两步,又忽然停下脚步问:“请问殿下,这方剂……” “这点简单方子就不用去问太医署了,你们解决便好。” “是,殿下。” 按理来说,找太医署或者直接问文清辞要药方是最方便的,但刚才逞过强的谢观止,当然不会这样做。 谢观止手底下人动作都很迅速。 不过短短一个上午,就从附近几大城镇将谢观止说药采买齐全,并分发到了纤夫的手中。 画舫虽大,但怎么也比不上太殊宫。 南巡一路上,这些原本在宫里一个月也见不了几次面的人,几乎日日齐聚一堂。 原本各宫分食的晚膳,也合在了一起。 与上次的晚宴不同,今天谢观止也在。 除了皇室到齐外,皇帝甚至还将同在舫上的几个重臣,邀请过来一道用膳。 能来参加皇帝的“家宴”,大臣们各个受宠若惊。 不但规矩做到了极致,话也全是挑好听的说。 “……今年风调雨顺,就连沿途的庄稼,长得都比历年高大!”来赴家宴的大臣,满脸堆笑,“此乃我朝之福,天下之福啊!” 说完,身边另一人又补充道:“此次旅途通畅,也多亏了二殿下英明决断,我听说殿下早几日就已将纤夫集来。因此刚到险峻河道,他们便立刻接上,将船带了出来,半天工夫都没有耽搁。” 谢观止早就听惯了这样的夸奖。 他没有接话,甚至还因对方过于夸张的语气,而微微皱了皱眉。 皇帝端酒的那只手不由一顿。 他的动作十分细小,在场无一人注意到。 此次南巡,部分后妃也一道随行。 其中自然包括谢观止的母妃慧妃。 听到这里,她的脸上不由多了几分得意之态。 虽然前阵子领了罚,暂辖后宫的权力,也落回了兰妃手中。 可这又如何? 等二皇子继承大统,风光的人终究是自己。 南巡途经的信安府,将刚熟的樱桃送了上来。 慧妃轻轻摘下果梗,将它送到了皇帝口中:“观止一向心细,这点不像臣妾,倒是全似陛下。” 说话间,慧妃半是撒娇地看了一眼身边的人。 天子笑了笑,顺着她的话点了个头。 朝堂上下,人人都知道皇帝最宠爱的,便是二皇子谢观止。 见他心情不错,那两名大臣对视一眼,继续说了起来。 “……讲到纤夫,臣今日刚刚听说,殿下念及运河水寒,特命人采买了御寒的药物,将它们一一分发到了纤夫手中。” 末了,还不忘补充道:“这一点,的的确确有陛下当年的风采!” 慧妃赶忙跟着说:“这都是陛下多年来的言传身教。” 大臣的话已经说到了这里,皇帝必然要做出一些反应。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杯,一脸欣慰的朝三皇子笑道:“观止的心思,果然成熟了不少。身为皇子,必须体恤民心才对。” 见状,谢观止立刻起身行礼,说这都是他该做的。 “凡事没有‘该不该’,只有想不想得到,”皇帝缓缓摇头,语重心长道,“此事你做得很好,的确应赏。” “贤公公,你将信安府送来的樱桃,给二殿下拿些过去。” “是,陛下。”老太监笑着应了下来。 信安府的樱桃虽然好,但对太殊宫里的贵人来说,也没有什么稀奇的。 皇帝此举,重点在于“赏”,而不在意究竟赏了什么。 慧妃脸上的笑意,又多了几分。 那几个大臣立刻应和起来。 宴席上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还没说够?贤名都是他的,与朕何干?』 『扰人清静!』 坐在长宴最末的谢不逢,缓缓抬眸朝前看了一眼。 他发现,皇帝不但私底下非常计较谢观止在这件事上的风头盖过了自己,甚至还非常抵触众人将二皇子与他年轻时的样子做比较。 甚至在大臣提到,谢观止有他当年风采的那一刻,起了一瞬的杀心。 皇帝比谢不逢想象的,要更加忌惮年少有为的皇子。 逆着本心赏赐完谢观止后,皇帝顺手拿出芙旋花丹,倒出两颗塞到了嘴里。 末了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再对贤公公说:“还有文太医,制药有功,也给他送些果子去。” 以翰林身份被邀出席的文清辞,忙行礼谢恩。 话说文清辞之前提醒二皇子的时候,对方摆出了一副早有准备,不必多说的表情。 但刚才那几个大臣的话,却一不小心将谢观止的底交了出来——那些药,都是他现买的。 起身行礼的时候,文清辞的余光瞄到,谢观止看向自己的目光,略带心虚。 赏赐过后,席上的气氛再次热闹了起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晚膳方才用完。 文清辞刚一走出船舱,便被人从背后叫住。 “二殿下?”文清辞顿了顿,朝他行礼问,“不知您找我有何事?” 为方便行动,谢观止今天穿着一件窄袖圆领衫。 文清辞说话的瞬间,他的手便轻轻地攥在了一起,停了几秒才缓缓松开。 “伤寒药剂一事……”他停顿好半天终于说,“是你的提醒。” 虽然本意并非如此,但今日的一切,怎么看怎么像是自己抢了文清辞的功劳。 谢观止长这么大,向来只有别人捧着他,向他谢恩的份。 因此他今日这番话,说得格外别扭。 文清辞朝谢观止淡淡一笑:“臣只是一说罢了,采买药物的事,都是殿下做的。” 殷川大运河上要比别的地方更加寒凉。 明明已到初夏,可冷气仍如小刀一般,轻剐着文清辞的胸肺。 “可是陛下恩赏——”谢观止蹙眉。 又一阵冷风刮来,文清辞的咽喉间生出一阵熟悉的痒意。 他难得打断了二皇子的话:“殿下,臣治病救人,所为的从来不是名。” 文清辞此话既是替自己说的,也是替原主说。 《扶明堂》里的他,或许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黑莲花,但是他一生为医,图的从来都不是名利。 谢观止深深地朝对面的人看去。 文清辞是笑着说出这番话的,殷川大运河两边的灯火,与河内的波光,在一瞬间全映在了他的眼底,点亮了那抹漆黑。 刚才这番话,若是出自其他人口中,谢观止一定会不屑于其中的虚伪。 由他说出口,却令人无法反驳。 “抱歉,失陪了。” 说完,文清辞朝谢观止点了点头,便与他擦肩而过,向船的另一头走去。 那里有道黑影,从他出门起便站在原地,静静地注视着这个方向。 “殿下,我们走吧。” 借着月光,文清辞看清……那黑影果然是谢不逢。 “好。”少年转身,缓缓向大船的另一边而去——那是文清辞所住的船舱,此时的他已经不是普通太医,就连住的地方,都与皇子们相距不远。 文清辞之前就发现,谢不逢似乎一直守在自己身边。 在小小的太医署,或许还不怎么明显。 可上了船,便不一样了。 不过文清辞心底里的古怪感,只持续了几秒便消失了。 怎么说谢不逢都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而已。 他在这艘船上没有熟人,也不像谢观止一样,有差事要办。 除了习惯性地跟着自己以外,好像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做了…… 夜里的画舫灯火通明,比白天更加热闹。 ……可是这样的热闹,却谢不逢衬得越发孤寂。 他与周遭的欢乐与和美格格不入。 文清辞的心底,忍不住有些泛酸。 少年沉默着与文清辞并肩行至舱外,正准备走时,忽然被文清辞叫住:“等等,殿下。” 他回身从桌上取来一个果篮,轻轻地交在了谢不逢的手中。 这是皇帝刚才赏赐的樱桃,早在晚膳结束前,就由太监送到了此处。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50节 文清辞房间的门,缓缓阖上。 少年站在原地,过了半晌终于缓步向前而去。 他拿出一颗樱桃,轻轻地放进了嘴里。 下一刻,陌生的酸甜便在他的口中化了开来。 谢不逢不由缓缓闭上了眼睛。 黑夜里文清辞没有看到,刚才自己和谢观止说话的时候,谢不逢的眼神并不平静。 不耐烦、厌恶,还有一点他自己也没发现嫉妒,一起涌入眸底。 直到文清辞转身向谢不逢走来的那一刻。 盘踞在少年心底的复杂情绪,便在忽然之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 “你说什么?腹痛?” “是……有几个纤夫吃了药后,忽然腹痛了起来。” 谢观止咬着牙问:“究竟几个?” “呃……大概,大概十几个吧。”站在舱门外的人,一脸的心虚。 谢观止的心随之一沉。 他转身披上大氅,快步走出了舱外:“带我去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是是。”对方忙跟了上去。 此次南巡,是谢观止第一次正式接触朝堂之事,因此无论做什么,他都十分小心。 这一趟随行的纤夫有几千人之多,十几个人或许不怎么起眼,但还是在第一时间引起了他的注意。 深夜,一点灯火,映亮了殷川大运河的河道。 过了小半个时辰,一艘小船忽然驶了过来,有人快步登上了最大的画舫,直奔着文清辞的住处而去,接着敲响了他的房门。 …… “……所以二殿下的意思是,有纤夫吃了药后,反倒病了?” 文清辞披着大氅,提着灯走了出来,他的眉宇间,罕见地带着几分倦意。 被二皇子派来的人顿了一下,艰难点头说:“是……药虽然分到了每个人的手上,但煎药还需一点时间。现在大部分的纤夫,还没来得及拆开药包。只有一小部分人,第一时间便饮了汤药,那几个腹痛的,都在其中。” 文清辞的脚步一顿。 “先让他们停下,不要碰那些药了。” “是,”身边人忙应下,“二殿下也已经吩咐下去了。” 现在已到初夏,文清辞这一趟带的衣服有些单薄。 虽然披了一件大氅,但是被这夜风一吹,他还是感受到了透骨的凉意。 文清辞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 见状,身边的人一脸小心地朝他看去。 “……二殿下的药,是从哪里来的?”文清辞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问。 “呃,是从沿途各镇收来的。” “好,我知道了……”文清辞轻轻点头,“带我去存药的船上看看。” “是。” 虽然还没见到这一批药,但是文清辞的心中已经差不多有了答案。 中药材需要储存在通风干燥的地方。 要是存放不当的话,很容易生虫或发霉,煎服之后上吐下泻都是常有的事。 谢观止这次收来的药里,恐怕有不少就是这样的。 身为皇子的他,被奇珍异宝环绕,时间久了竟差点忘记这世上是有劣等品存在的。 这几日途经险滩,船队夜间不行。 二皇子身边的人正要带文清辞登小船去存药的地方,他们的背后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文清辞下意识回头,接着便看到……谢不逢的身影,出现在了自己的背后。 刚刚两人一般交谈一边前行,不小心吵醒了谢不逢。 “我和你们一起去。” 少年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就像是路过与人一起散步般平淡。 “呃……”见状,站在文清辞身边的人有些犹豫地朝他看去。 二殿下那边的事,有些不妙,这个时候让同为皇子的谢不逢掺和进来,应该不太好吧? 不对,是很不好。 然而文清辞的答案,却和他想的不同。 “无妨,”说着文清辞已经转身,加快脚步向小船所在的方向而去,“大殿下想来就来吧。” “……文先生,这?”他很想拒绝谢不逢跟来,但一想到今晚的事还要靠文清辞,后面的话面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二皇子的这位亲信虽然闭上了嘴,但心理活动,却一秒也没有停。 『文太医在陛下身边待了这么久,且深得他赏识,不会连“避嫌”的这点道理都不懂吧?再者说,大殿下又不懂医,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或许反倒添乱。』 『谢不逢无权无势,又不讨陛下喜欢,文清辞这么做,到底是图什么啊?』 『嘶……我怎么觉得谢不逢和他的关系,有些格外好了?』 这些话,全落在了少年的耳朵里。 明明是被人瞧不起了,可是谢不逢竟然一点也不生气。 在夜幕的掩映下,他的唇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了船边。 文清辞所在的画舫,以一片木板与小舟相连。 船只虽然都处于停泊状态,但仍在随殷川大运河的波浪一起轻晃。 文清辞刚踏上木板,它便轻轻地摇晃了一下。 没等文清辞自己反应过来,一只手便从身后稳稳地将他托住。 不知不觉,谢不逢已经比文清辞高了小半头,骨架更是大出不少,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就这样在刹那间将他包裹在了其中。 带着几分令人安心的力量。 被谢不逢扶着的右手指尖,似被静电电到般轻轻地颤了一下。 少年的手臂肌肉紧绷,哪怕托着一个人,都半点也不摇晃,看上去极其轻松。 “谢谢殿下。”文清辞匆忙扔出这句话,便快步走过了木板,踏上了小船。 “没事。”少年紧跟着踏了上来。 或许是没有睡好,谢不逢的声音似乎比平时低哑了一点。 不知是不是因为船小,坐入舱内,文清辞竟觉有些晕晕乎乎的。 摆渡用的小舟,只能乘几个人,船舱的空间也很逼仄。 带文清辞来的二皇子的亲信,正在船头与驾船的人说着方向,一时间黑暗的船舱里,就只剩下了文清辞和谢不逢。 两人的呼吸,在这狭窄的舱内交缠了起来。 几秒后,文清辞不由侧过身,向船外看去。 储存药材的船,就在不远处。 他不由松了一口气。 实际上文清辞原本也觉得,让谢不逢跟着自己去处理这件事有些不好。 但还没等他想好要怎样拒绝少年,另一个念头,便从脑海深处冒了出来…… 谢不逢未来八成是要上战场的。 药物变质这种事,出现在这个时候也就罢了,万一打仗的时候遇到,那可是真的要命。 太医署的药材都是上等的。 要想教谢不逢辨别的话,好像除了今天,也没有其他机会。 或许是因为谢不逢在,或许是因为文清辞身上那些离奇古怪的传闻。 指完方向后,谢观止的亲信仍没有进船的意思。 小船缓缓在河面上划出一道圆弧,调转方向朝另一边而去。 此时此刻,文清辞的耳边只剩下了水声,还有隐约的心跳声。 小船晃动,慌乱了他的视线与思绪。 文清辞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一个问题—— 如果谢不逢平常跟着自己,是因为无聊不知道做什么的话,那他大晚上过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一点点好奇,在静谧的深夜被无限放大。 纠结了半天,文清辞终于忍不住在小船即将靠岸的时候,装作随口闲谈般问:“这么晚了,殿下怎么不休息,反倒这里来?” 少年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瞳,在夜里显得愈发亮。 谢不逢忽然朝文清辞注视过来。 沉默间,呼吸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 就在船头触岸的刹那,谢不逢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平淡的文清辞听不出语气:“你的身份,是因为我而暴露的。”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51节 他将早已准备好的答案说了出来。 也不知究竟是说给文清辞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就在这个时候,船舱外的人出声提醒文清辞可以下船,并打断了谢不逢后面的句子。 不过仅凭这一句,文清辞也明白了过来—— 谢不逢不喜欢欠任何人的。 在他看来,自己的药人体质是因为他而暴露,作为“交易”他也会跟自己身边,保证自己的安全。 怪不得…… 文清辞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木板已经撑好,文清辞起身扶着船沿向而去。 但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就在下一刻,那船的船尾,竟也被一道浪拍的朝边沿处磕了上去。 船身随之一晃。 “当心。” 本就没站稳的文清辞,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 这半步,正巧让他的背,撞在了身后人的胸前。 第32章 柔软的长发被夜风托起, 轻轻从少年的颊边撩过。 文清辞的体温,要比寻常人略低一点。 刹那间的触碰,不但带来一阵熟悉的苦香, 还有陌生的酥麻感。 两人在同一时刻屏住了呼吸。 少年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身上覆着一层薄而有力的肌肉。 撞上去并不觉得疼, 只觉得……危险。 就如同一头孤狼,在背后注视着他。 触碰只持续了一刹那,文清辞便立刻站稳了身子。 谢不逢的手扶在了他的左臂上, 借给他力走出摇晃的小船——上次止过血后,文清辞这只手时常使不上劲。 漆黑间,谢不逢隐约听见一声:“谢谢殿下。” “……无妨。” 说话间, 谢不逢下意识托住了他的手臂。 文清辞要比他想象得更加清瘦。 隔着几层衣料, 都能隐约触到骨骼的形状,还有冰冷的体温。 冰肌玉骨, 美好又脆弱。 时时刻刻, 都有被打碎的危险。 谢不逢知道自己因为天生没有痛觉,一向不知轻重。 从前完全不在意这一点的他,今日却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 甚至就连呼吸, 都不由变缓。 文清辞不敢回头, 他快步走出船舱,甚至还使了一点轻功。 直到登上另一艘船, 才长舒一口气。 “文先生您看,这些就是我们收来的草药。”二皇子身边的官员小跑了过来, 他的话终于将文清辞的注意力拽了回去。 那人提灯, 映亮了眼前药材堆积成的小山。 文清辞蹙眉向前看去。 “这两味是黄芪、白术, 都是预防风寒的常见药材。”他侧身, 示意谢不逢过来看。 少年轻轻地点了点头。 说完这句, 文清辞忽然静了下来。 纤长的手指,轻轻将最外层的黄芪拨开,从中取出一枚攥在了手中。 接着放在鼻尖,缓缓地嗅了嗅。 此时,船上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文清辞的身上,并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其中几人,正是这次负责采买药材的人。 “黄芪发霉了。”过了几秒,文清辞将它从鼻尖拿开,淡淡地说道。 “我手中这个不怎么明显,你们再仔细看看底下,应该有彻底变质了的。” 话音落下,守在这里的几人忙听他的话,将堆积成山的药材扒开,将压在最底下的那些取了出来。 和文清辞手上那个表面上看没有任何问题的黄芪不同。 药山最下方压着的黄芪,已经生出了黑色的霉点。 “这,这果然……和文先生说得一样。”带文清辞过来的人,脸上的血色都消失不见。 这次不用嗅,单凭肉眼都能看到药材上的斑斑霉点,以及明显泡涨的形态。 “殿下往后一定要注意检查药材是否有发霉、虫蛀、走油的情况。”文清辞一边说,一边从这堆药材里捡出特征比较明显的几个,拿给谢不逢看。 谢不逢不由轻轻地皱起了眉。 他不知道文清辞为什么要给自己叮嘱这些事,只知道身边人的话,使自己的心莫名地空了一下。 专心致志检查药材的文清辞没注意,自己每说一句,负责采买药材的人,脸色就差一分。 说话间,又有一艘小船划了过来。 身着深紫锦袍的谢观止,不等木板架好,便直接跃了上来。 “怎么,有结论了?”他问自己的手下。 还没等那人组织好语言,文清辞便放下黄芪,直接抬眸回答道:“这批药材,全部都是过期了的。” 涉及专业领域,他的话说得非常直接。 负责采买的官员,额头上瞬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当下,谢观止的脸色就难看了起来。 部分药出了问题,或许还能理解。 但这一批药都有问题,答案就只剩下了一个——自己的手下,中饱私囊,以次充好。 文清辞的话,没有留半点回寰的余地。 “你们真是好大的胆,”谢观止冷冷朝这群人看去,“头一回办正事,便办出个这样的结果来?真都是本宫的好帮手啊。”说话间他的眼中满含怒意。 要不是不想惊动皇帝,谢观止早就将这群人一个个丢下运河去了。 见二皇子发怒,那几人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饶起来。 谢观止一个眼神也没有多给,直接绕过他们,快步走到了文清辞的身边。 他如下了很大决心般深吸一口气,咬着牙说:“此次采买药物——” 二皇子从小到大,没有求过任何人,更不曾服过什么软。 话说到这里,他便卡在此处,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了。 文清辞垂眸一笑,淡淡地说:“我会重写一个方子,二殿下照此重新采买便好。若有担忧,可将药材交由我来一一检查。 ” 话音落下,二皇子那个跪地不起的手下,忽然抬眸深深地朝文清辞看了一眼,接着再次垂头,朝地板上看去。 『多管闲事,怎么?终于知道谢不逢没有什么用处,改来巴结二皇子了?』 『该死。』 他的眼里满是怨毒与恨意。 如果文清辞不横插一脚的话,自己或许能将这件事糊弄过去。 谢观止不懂药材,只能分辨出变质明显的那些。 届时自己只说药材部分变质,自己也是被商人坑害就好。 但如今,当世神医斩钉截铁地说药材全是过期、有问题的,谢观止当然会选择信他。 斜倚着船舱站在一边的谢不逢,忽然将视线落了过来。 ……该死? 琥珀色的眼瞳如刀,划向那人的脖颈。 末了,缓缓闭上眼眸,笑了一下。 最后,谢观止还是将这件事强压了下去。 他凌晨便派人按照文清辞新给的方子,离开运河去沿途城镇重新买药。 而他的手下们更是发现——文清辞之前的话并不是在开玩笑,他就像自己说的那样,一直待在存药的小船上,将买来的药材一个个检查了过去,并盯着它们入库,再按照药方分别包捆在一起 。 这一日小船上的人,各个紧绷着神经。 直到一声尖叫,打破船上的宁静。 “出事了,出事了——” 负责搬药的随从,跌跌撞撞地跑到船舱前,大声说道:“有人畏罪跳河了!” 接着就见船工用长杆将那人的尸体从运河里捞了出来。 同在船上的二皇子一眼认出——眼前这个,就是买来过期药材,跪地求饶的人…… 出巡时出了这档子事,实在是有些触霉头。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52节 他飞快吩咐道:“用草席包上,先送上岸去,注意动静,此事绝不可透到陛下耳边。”少年脸上满是厌恶。 “是,殿下。”手下连忙应道。 就在这混乱间,谢观止看到——那具尸体的后颈处似乎暗紫一片。 他似乎是被人打晕,再丢下船去的。 思及此,二皇子的背后不由一寒,接着下意识抿紧了唇。 今日事态特殊,无法彻查此事。 谢观止表面上只能当做它只是一场简单的意外处理。 可心却在此刻紧紧地纠在了一起。 这位习惯了高高在上的皇子,现下竟然生出自己只是一个猎物的错觉。 恍惚间似乎有双一眼睛,一直在注视着这里的每一个人…… ------------------------------ 傍晚,停船。 随行纤夫也停在岸边休整。 一艘药船自河中央行至岸边。 船舱里载满了检查、分装完毕的药物。 “过来几个人领药……”二皇子身边的侍从下船后大声说道,“快点分下去,今晚便煎了!” “是,大人!”领头的纤夫连忙走上前去,带人开始分发药物。 拉了一日的纤,人早已经精疲力竭,就连走路都没了力气。 他拿药的动作显得格外沉重。 侍从环视一周,忽然将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一个角落,接着皱眉。 “那几个人是什么情况?”他问, 殷川大运河的河滩满是碎石和泥污。 岸边一处躺了好几个纤夫,他们的身下,只垫着一张薄薄的粗布床单。 几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要不是隔一阵子便突然咳嗽几声的话,他还以为这些都是尸体。 “哦……他们不小心摔倒,呛水了,”领头的纤夫抬起眼皮看了那边一眼说,“今晚过了,就会将他们送回家去,改明日再换别人来。”他的脸上写满了麻木。 话音刚落下,忽然有人问:“送回家中,然后呢?” 那人的声线清润、柔和,与此地的景致格格不入。 纤夫想都没多想,直接回答道:“在家躺两天,运气好的话,自然就好了。运气不好的话,死了也说不定。”他说话的时候,语气没有丝毫起伏。 治病,当然是没得治的。 说难听一点,回家就是等死、看运气而已。 听到这里,船上的人不由微微蹙眉。 躺在地上的纤夫,艰难地呻吟了一声。 他颤抖着手想要将身下的床单扯来盖在身上,可是手臂却不住地颤抖,什么东西都拿不起来。 殷川大运河的这段河水里混满了泥浆,临岸处尤甚。 纤夫们背着绳索,在水中列队艰难前行。 在倒下之后,身边的人担心自己被后面的人踩踏,也不敢轻易去扶。 于是那些精疲力竭的纤夫,就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挣扎着从队伍里滚出去,再凭最后几分力气,强撑着站起身,向岸边而去。 无论是胃里还是肺里,都进了不少的脏水。 ……或许能躺在这里被送回家的,已经是其中运气不错的人了。 “文大人?!” 二皇子的随从惊呼一声,还没等他过去拦,身着月白色长袍的太医,便已从船上走了下来。 紧随其后,谢不逢也下船了。 “您千万当心,这地上全都是泥……”说着,那位侍从便伸手想去扶文清辞。 “不必。”太医摆手拒绝。 殷川大运河岸边的泥浆,顷刻间便飞溅上了文清辞的衣摆。 可是略有些洁癖的他,今天却连眉毛都没有多皱一下。 文清辞像是没有看到周遭环境一样,踩着满地的污泥,走到了躺在地上的纤夫身边。 文清辞看了他一眼,转身对跟着自己一道从船上下来的人说:“先扶他们起来,找一个干净的地方放下来。” “是……”衣着光鲜的侍从,不情不愿地将人抬起,放在了岸边的青石上。 他们不懂文清辞这一次又要做什么。 但这一次,心中的疑惑,并没有维持太久。 他们刚将人放下,文清辞也跟着走了过来。 接着,意料之外的一幕发生了…… 一身月白的太医像是没有看到这些纤夫身上沾的污泥一般。 他直接伸出手指,轻轻地抵在了对方的腕上。 ……文清辞这是在给那纤夫诊脉? 眼前这一幕,令跟他一起过来的侍从,全都愣在了这里。 太殊宫里的人,谁没有听过“文清辞”这三个字? 所有人都知道,他很受皇帝器重,日常的工作,就是给九五至尊诊脉、看病。 甚至于文清辞除了“太医”以外,早已经是正三品的翰林了——这可是高官中的高官! 然而今天。 他竟然给这群纤夫看病?! 跟在文清辞背后的人,不由重重地眨了眨眼,以确定自己眼前这一幕到底是不是幻觉。 虽然侍从们已经将人放在了大青石上,但是诊脉的时候,文清辞还是无法避免地俯下了身。 原本一尘不染的月白色上衣,现在也处处沾满了泥污。 可这非但没有使他狼狈,反倒更衬得文清辞眉间那颗朱砂耀眼夺目。 ……他就像从天上走下来的人似的。 这一幕,全落在了谢不逢的眼中。 恍惚间少年竟觉得……就连殷川大运河不休不歇的波浪,都随着文清辞的动作一道和缓了一些。 太医并没有因为他病人身份的低微,而产生分毫懈怠。 文清辞仔细整过脉后,从药箱里取出一个木质听筒,放在了病人的胸肺处——这是他自制的听诊器。 仔细听了一会,他终于把手中的东西重新放回了药箱,接着飞快地写起了药方。 从始至终,文清辞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那些纤夫虽然还不清楚他具体的身份,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看出文清辞的意图。 “咳咳……这位太医大人,”其中一个状态稍微好一点的纤夫努力发出声音,“不,咳咳……不必这么麻烦了。” 听到这里,文清辞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为何?” 他不由抿紧了唇,脸上惯有的微笑,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不见。 纤夫们虽然不懂什么“医术”和“急救”,但却有经年累月留下来的常识与经验。 这些纤夫上岸之后,同伴立刻将他们肺部的大部分水挤压了出去。 这年代无法做外科手术,但是文清辞开的药都是清肺和防感染的,只要好好吃,也不必像他们说的那样只能等死。 听了文清辞的问题,刚才说话的纤夫不由笑了几声,接着略带无奈地一边咳嗽一边说:“咳咳……咳,这药方你写了,我,我们也买不起啊。” 文清辞握笔的那只手随之一顿。 他穿书之后,身边的人都是达官显贵。 以至于文清辞差点忘记,这个年代的大部分人,都是看不起病、吃不起药的。 “没有关系,”文清辞重新提起笔,他淡淡地笑了一下说,“我再写几个医馆的名字,你们凭着方子,直接去取药便可。” ——他将神医谷下的几个药馆名字写了上去。 原主当初研究水疫的时候,也是这么做的。 文清辞的话,不止让这几个躺在石头上的纤夫愣住了,甚至周围所有人都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这里瞬间鸦雀无声。 “好了,去我写的地方取药便好……再遇到这样的情况,也是如此。”文清辞将手里的药方,交到了那个领头的纤夫手中。 方才满脸麻木的纤夫,在接过药方的那一刻,手竟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草民谢太医大恩大德!”说完这句,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直到膝盖被地上的石子划痛,他才敢确定眼前这一切不是做梦。 真的有宫里来的太医,给他们这些纤夫看病了! ……甚至于他还将药费一道负担。 想到此处,纤夫立刻磕起了头。 身为一个现代人,文清辞始终不习惯被人行礼。 见此情形,他连忙向后半步,叫人将地上的纤夫扶了起来。 但周围听到文清辞话的人,岂止是这一个。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53节 眼看着众人都要向他行礼,文清辞连忙再交代了几句,便转身上了船进到了舱里。 落日余晖尽洒河面。 那道如神祇降世般的月白身影,就这样融入了暮色之中。 直到坐入船中,文清辞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进船的那一刻,自己下意识扶住了谢不逢伸来的手。 “殿下,您的衣服脏了吗?”文清辞蹙眉,略有些抱歉地向少年看去。 没想谢不逢只是站在原地沉默地注视着他。 过了几秒,少年忽然问:“你为什么要帮他们?” 文清辞不由一顿。 ……身为一名医学生,他没有办法做到见死不救。 他的心中,从头至尾好像都没有生出过“不救”的选项。 除此之外文清辞还相信,假如今天站在这里的人是原主的话,他或许也会这么做。 ——原主留下的厚厚一摞有关水疫的笔记,全是他行医多年经验的总结。 为了写成笔记,他不知道救了多少普通人。 同时,也解剖了不少的尸体。 金色的余晖透过船窗洒向文清辞的身体。 他眯了眯眼睛,垂眸笑道:“岐黄一道本是平等的,就像生死是平等的一样。” “今日我是对他们身上的病症感兴趣,这才帮的他们,与身份没有任何的关系。无论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于我眼中只是一个病人罢了。” 文清辞的语气,格外坦荡。 说完便笑着看向了谢不逢 。 刹那间,谢不逢忽然明白过来一个问题—— 这世上的人,全都搞反了文清辞的因果。 文清辞治病救人,从不图什么“利”。 他图的,本就是“治病救人”这件事本身。 文清辞是谢不逢这辈子遇到的,唯一一个这样“奇怪”的人。 若是放在几个月前,生活在肃州皇陵的少年,一定会为此而不屑,甚至觉得他愚蠢。 可是此刻……谢不逢却不由被眼前人吸引。 就像是深埋于地下的种子,也想冲破土壤的桎梏,努力挣扎着向上,去见一见太阳。 船只摇晃,轻轻向河中央驶去。 文清辞忙药材的事,几乎一天都没有阖眼。 累极的他不由低头咳了几声。 而谢不逢的心,竟然也随着这几声咳嗽,一道沉了沉。 冷风透过未关的舱门,吹了进来。 鬼使神差地,谢不逢向一边走了两步,把殷川大运河上的冷风,全都挡在了自己的背后。 见状,文清辞下意识抬头,朝谢不逢看了过来。 运河上的霞光与波光,尽数洒入了文清辞的眸底。 点亮了那双黑沉的眼瞳。 同在这一刻……文清辞不久前说的那番话,忽然出现在了谢不逢的脑海之中。 “喜爱同性并非消遣、娱乐,而是生来有之……” 文清辞的这句话,就像一段魔咒。 它一直徘徊在谢不逢的脑海之中。 可是一向胆大妄为的少年,竟始终不敢去想它。 直到这一刻,被这双眼睛唤醒。 一个疯狂又荒谬的念头,突然此他心中生了出来: 男人和男人,也可以在一起。 那么……文清辞呢? 他会与男人在一起吗? 下一瞬,谢不逢忽然咬紧牙关,将视线移了开来。 生活在厌弃声中的少年,忍不住想—— 文清辞一心向医,要是他知道自己刚在想什么,定会厌恶自己那一瞬间的肮脏心思。 “怎么了,殿下?”文清辞看出谢不逢有些不对劲,忍不住出声问道。 “我没事。”扔出这句话,谢不逢便快步走出船舱,站在了外面。 冷风吹来,寒凉刺骨,可这不但没有带走少年心中那一瞬间的疯狂。 甚至叫他忍不住想到…… 方才那一番话,文清辞只说给了自己听。 而这样的文清辞,也只有自己看到。 第33章 (加更) 三日后, 船过险滩 ,河道豁然开阔。 南巡第一站登诚府到了。 这里原本就是出了名的鱼米之乡,殷川大运河修成后, 更是发展迅速,一跃成为江南重镇, 为当今圣上的骄傲所在。 到达当日,皇帝便乘马车,四处巡游起来。 对运河重镇登诚府的百姓而言, 谢钊临绝对是个做实事的好皇帝。 卫朝民风开放,这一路上百姓掷花欢呼,将气氛衬得无比热闹。 皇帝不禁龙颜大悦, 就连头疼的症状, 都有所缓解。 “…… 陛下您看,我们登诚府的粮食, 就是在这个港口装船运往各地的, ”登诚知府四指并拢,一脸堆笑地朝皇帝介绍着前方的景象,“眼前的这些商船, 就是准备去往雍都的。” 以翰林身份随行的文清辞, 就站在皇帝身后不远处。 他也顺着知府所指的方向,朝河道上看了过去。 殷川大运河宽阔的河道上全是满载的货船。 入眼一番百舸争流的热闹场景。 见状, 皇帝颇为欣慰地笑了起来。 但他身后的文清辞,却忍不住在心底里吐槽…… 自己上辈子生活的小城, 和登诚府的气候很像。 没吃过猪肉, 也见过猪跑。 文清辞好歹了解一点水稻的生长周期。 现在不过是初夏, 距离早稻收割的季节都早, 怎么可能出现这种商船争先恐后运送米稻的场景? 眼前的一切, 都是这个知府在给皇帝做戏。 而谢钊临本人,也乐在其中。 身为皇帝,“好大喜功”这一点在他身上表现得非常明显。 就在文清辞发呆的功夫,登诚知府的话题,不知怎的就从商船,转到了前几天的事情上。 “……二皇子不但将南巡之事安排妥帖,甚至还想到了纤夫,给他们分送了药物,”登诚知府语气略为夸张地夸奖道,“这可真是年少有为啊!” 卫朝上下都知道,二皇子自小受宠,是几个皇子内最有可能被册封太子的。 因此这个登诚知府也跟风抱起了他的大腿。 皇帝脸上表情不变:“的确如此……” 按惯例,皇帝巡游的时候,皇后应时刻随行。 由于本朝还没有立皇后,皇帝身边的人,便换成了兰妃。 听到这里,一直没有说话的她也一脸欣慰地笑着点头:“二皇子的确有几分陛下年轻时的风采。” 皇帝脸上的表情,忽然僵了一瞬。 要不是文清辞一直在背后默默地观察他,或许也会错过这一刹那的变化。 “爱妃也这样觉得?”他忽然转身,有些突兀地问。 兰妃不由一顿,接着忙笑答:“如此细心、体恤下属,可不是有陛下年轻时的样子吗?” 皇帝眯着眼睛,朝运河上看去,末了缓缓念道:“是有,是有……” 他的声音略微沙哑,将全部的情绪,都藏在了其中。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说二皇子有皇帝年轻时的风采,但却是兰妃头一回这么说。 和朝堂上这群人不同。 兰妃与皇帝,早在他还是肃州王世子的时候,便已经认识了。 假如兰妃都这样说了,那么是不是证明……谢观止和自己年轻时的样子,真有几分相似? 想到这里,皇帝忽然头疼起来。 他伸手用力按了按太阳穴,接着便吞下芙旋花丹转身说:“好了,运河风大,朕头有些疼,去别处歇着吧。”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54节 闻言,众人连忙称是,并一道向河岸不远处的高台走去。 转身的那一刻,兰妃不由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并与走在队伍最后方的谢不逢,匆匆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方才那番话,都是少年教她这样说的。 此前兰妃不懂谢不逢这样做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但在她将这句话说出口后,皇帝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忌惮,似乎令她明白了过来。 谢不逢在借自己之口,让皇帝与二皇子之间生出间隙。 兰妃的脚步不由顿了一下。 ……自己这个儿子,似乎总能摸准皇帝那些不为人知,难以捕捉的负面心思。 想到这里,她的手心不由冒出了一点冷汗。 虽是自己亲身的骨肉,但有的时候,兰妃竟然也会害怕谢不逢。 他那双眼睛,似乎能看穿一切、讥讽万物。 只有在太医身边,才会像个普通少年…… 登诚府盛产鱼鲜,其中鲥鱼更是一绝,为历朝历代的纳贡之物。 今日午宴的重头戏就是它。 文清辞上一世的时候,喜欢研究做菜。 但鲥鱼处理起来太过麻烦,他也从没有尝试过。 所以从到登诚府起,他便期待这日的午宴。 一身浅蓝罗裙的侍女,将秘色瓷盘端了上来。 登诚府菜重鲜,鱼也是清蒸的。 唯一特殊之处是,早在上菜之前,便由人用专门的镊子,一根根将鱼刺拔了出来。 文清辞拿起筷子,还没来得及尝,忽然被皇帝的话所打断。 殷川大运河修成已有近二十年,期间清过三次淤,转眼就要清第四次了。 方才皇帝一直在与相关官员说这件事。 说着说着,不知怎的忽然提起了二皇子。 “观止,运河清淤一事,你可有想法?” 宴上所有人都停箸,朝这边看了过来。 但还没等二皇子回答,皇帝像是这才想起此时还在午宴般笑着摆手说:“算了,宴上暂且先不说这件事,你好好想想,过上一阵子,直接写成小卷给朕看。” 皇帝的语气里,满是对儿子的期许。 像是已经将他当做储君看待。 但桌案下不断轻点的手指,却将他并不平静的心情暴露了出来。 语毕,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皇帝身上重金属中毒的症状,得到了一定缓解。 但文清辞的药,治标不治本。 焦虑与不稳定的情绪,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不知何时就会引爆。 谢观止的优秀,和众人对他的追捧,无疑加快了这一进度。 在场众人没有一个多想皇帝的话,所有人都理所应当地以为,二皇子继承大统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慧妃也忍不住凑过来,叮嘱谢观止一定要认真对待这件事。 为了这次南巡,登诚府特意修建了一座行宫。 宴罢,皇帝回去休息,其余人则自行在行宫内赏游了起来。 有正事要做的谢观止原本没有这个心思,但就在他回住处的路上,刚一转身,竟在回廊那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兰妃的贴身宫女明柳,正扶着她散步。 两人随口聊的……正是今天宴席上的事。 “等等。”他拦住了身边的太监。 谢观止下意识后退半步,回到了转角之后。 “哎……慧妃处处都不如娘娘,唯独二皇子争气,”眼见四下无人,明柳的话,也不由放肆了一点,“要是大皇子能像二皇子般讨陛下喜欢,这几日大出风头的人,就是娘娘您了。” “明柳!”兰妃不由呵斥了她一声,末了忽然叹气,状似随口说,“大出风头也不是好事,南巡一事,最大的人物,应当是陛下才对。” “也是……” 说着,两人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回廊那一边,但兰妃的话,却盘踞在谢观止的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少年慢慢皱紧了眉。 兰妃说得没有错。 阴差阳错之下,身为皇子的自己,在此次南巡中,风头似乎已经压过了父皇。 ……这并不是自己的本意,更不会是父皇想看到的场景。 谢观止虽然任性,但绝不是个傻子。 或许放在几个月前,他还会对兰妃的话嗤之以鼻。 但是上回被罚与三皇子一道反思之后,他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就有了一点点微妙的变化。 例如他终于清清楚楚的意识到,自己绝对不能再和往常一样,将皇帝当作普通的父亲看待。 兰妃的话像颗石子,在二皇子的心中,激起了一阵阵涟漪。 ------------------------------ 行宫内燃起了安神的熏香。 烟雾缭绕,紫气升腾。 “这是朕第二次南巡,转眼便是十七年……”皇帝用手撑着额,轻闭着眼絮絮叨叨地念道,“上回走这一趟的时候,还没有这些毛病,爱卿你说,朕是不是老了?”他的语速很慢,导致声音听上去格外沙哑、低沉。 说完,缓缓抬起眼皮看了桌上的药碗一眼。 这里面盛的,是祛风胜湿止痛的药。 皇帝很在意年龄和保养。 文清辞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从专业角度分析道:“陛下您的问题,主要是寒气、湿气入体引起的,与年纪没有关系。” 御座上的人,缓缓笑了起来。 “殷川大运河的图纸绘好放到朕面前时,朕也就比谢不逢和谢观止他们现在大不了几岁。” 说着,他如再次陷入回忆般慢慢地眯起了眼。 运河是天初元年,皇帝继位起开始修建,修了整整十年。 不过在此之前,应当早几年就已经画好图纸,做好了规划。 果然,他又说:“那图绘好的时候,前朝哀帝尚在……” 皇帝早在不知不觉中将文清辞当做心腹。 例行问诊的时候,总喜欢同他聊上几句。 文清辞的话绝不算多,相比起皇帝身边的朝臣、近侍,他甚至有些沉默寡言。 但皇帝需要的,便是这样一个倾听者。 旁人图名、图利、图财、图赏,只有文清辞一心向医,心无旁骛,更与朝堂没什么利益牵扯。 平日里皇帝说一句,周围人恨不得诚惶诚恐地回上十句,听着便让人头大。 可文清辞总是安安静静地听着,只有关键时刻,才回答他的问题。 文清辞轻轻将银针刺入皇帝额间,直到这时,一身明黄的天子,仍在轻声回忆着往昔。 过了一会,文清辞将针收了回来。 诊疗将要结束,贤公公忽然带着一册小卷,从殿外走了进来。 皇帝抬了抬眼皮,漫不经心地问:“这是何物?” “回禀陛下,这是二殿下写的小卷……关于殷川大运河清淤的。” 听到这里,刚才还一脸困意的皇帝,忽然睁开了眼睛。 “拿上来给朕瞧瞧。” “是,陛下。”贤公公双手将小卷捧了上去,接着犹豫了一下,从殿上退了出去。 接过之后,皇帝方才还舒展着的眉,忽然紧紧地蹙在了一起。 他粗略将第一页看了一遍,忽然飞快翻了起来,没两下便将整个小卷看完了。 接着,突然重重地将手里的东西扔了下去。 用绳线装订的小卷,顷刻间散了开来。 见状,原本正在收拾药箱的文清辞动作随之一顿。 他放下手中的东西,缓缓向后退了两步,跪在了地上。 重金属中毒给情绪带来的负面作用,并没有消失,只是被强压了下来而已。 人多的时候,皇帝自己也会更克制一点,可一旦人少,便不一样了。 这甚至不是文清辞第一次见到“宅心仁厚”的皇帝在私下发火,以及露出阴晴不定的模样。 他忍不住将视线向下落去,瞄了地上的小卷一眼。 谢观止写得非常认真,详细记叙了如何协管、统筹清淤之事。 ……这到底有什么好生气的?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55节 下一秒,皇帝的话里,便给出了他一半答案。 “谢观止他何时学会低调行事了?”停顿片刻,皇帝喃喃自语道,“你说这些都是谁教给他的?”说完便深深地朝文清辞看了过去,等待着他的回答。 文清辞:“……” 慧妃性格张扬,二皇子半是继承,半是后天被人追捧,表面上看也养成了和他母妃差不多的性子。 放在往常,他一定会带入主管的身份写清淤提案。 但是这一次,他竟然后退一步,将自己带入了协办者的身份,写了一份不痛不痒的提议。 文清辞不能暴露自己方才偷看了小卷的事,只能顺着皇帝的话,从“低调”这个角度回答。 “或许二殿下只是年长一岁,成熟了点。” 他的语气平静,神经却不由得紧绷了起来。 文清辞意识到,皇帝已经对谢观止起了疑心 ,无论自己的答案是什么,在他耳边都没有任何意义。 登诚府这些年靠运河赚了不少的钱,行宫修建得更是豪华、宽敞。 皇帝说话的声音本不大,原本在殿外等文清辞的谢不逢,除了他丢卷时的那声巨响外,什么也没有听到。 但下一秒,他的耳边却再一次清清楚楚地响起了皇帝的声音。 ——人的情绪越是激动,在谢不逢听来,声音便越大。 『是啊,长大了一岁,他已经十七。』 『朕像他这个年纪,早就开始谋划继位的事了……』 皇子长大一岁,对一个多疑的统治者而言,便意味着更大的威胁。 听到这里,谢不逢忽然垂眸冷笑了一下,并用食指从手腕上的羊毛手链上轻轻蹭了过去。 遛狗果然有趣。 之前那番话,也是他故意让兰妃说给谢观止听的。 皇帝那张道貌岸然的外皮下,藏着的是一颗不安又恐惧的心。 ——他不喜张扬抢他风头的人,可真正害怕的,却还是如他自己当年那样隐藏野心、韬光养晦的皇子。 谢观止越是低调内敛,皇帝便越是焦虑,越是忍不住想要出手。 果不其然。 『年纪越大,威胁便越大。』 『……必须早些下手为好。』 皇帝的心声,清清楚楚地落在了谢不逢的耳边。 “爱卿退下吧。”皇帝又吃了一粒芙旋花丹,沉沉地阖上了眼。 文清辞提起药箱,放轻脚步从殿内走了出来。 直至阳光落在他身上,文清辞这才从刚才的气氛中缓过神来,并想起……原著里的二皇子,结局是败于宫斗。 那件事的开端,似乎是他在某年秋狩中大出风头,逐渐引起了皇帝的不满。 据文清辞所知,今年并没有秋狩的安排。 也就是说现今剧情的进度,快了至少一年…… 不止如此,皇帝的表现,似乎也比原著里更加不焦躁不安。 这一切就像是有人一直在背后默默煽动他情绪、加快进剧情一样。 所谓南巡,声势浩荡。 几乎大半个雍都权贵,都坐船来到了登诚府。 按照前朝旧礼,皇室成员应全员伴驾。 皇帝不但带上了谢不逢和二皇子还有三皇子他们这几个年纪大一点的,甚至连最小的四皇子,和不到半岁的谢孚尹也一起带了过来。 放在现代,几个月大的小孩出一趟门什么事也没有。 可是这个年代,医疗水平总体落后,一场小小的伤寒感冒都能夺人性命,孩童的夭折率更是高得离谱。 虽然已经不再是兰妃的“主治医生”了,但是这一路上,文清辞只要没事,便会去那边看看。 登城府的行宫,依山而建。 这山不高,比起雍都附近动辄千米高的险峰而言,称为小丘陵或许更为恰当。 但却是江南一带有名的佛教名山,传闻是某个菩萨的道场所在。 在行宫休息两天后,兰妃便打算上山烧香。 同时也将前来看望小公主的文清辞邀了上去。 上山的路并不长,上面铺设了青石板,两边均是高大的梧桐,将阳光切碎,抛洒下地。 “……这几日孚尹多亏文太医关心了,”兰妃一边走,一边感真诚地感激道,“我这个做母妃的,也没有您细心。” 文清辞连忙摇头:“这都是分内之事。” 兰妃脚步一顿,转身摇头对他说:“这哪里是文太医的‘分内事’,您本是没有这项工作的。” 她知道,文清辞是看谢孚尹年纪小,还在船上,这才多给她关照。 她曾忌惮文清辞身上“仙面罗刹”的传闻,但自从被对方用毒救了之后,也改变了在这一点上的看法。 医者仁心…… 已是翰林的文清辞,本是没有任何管谢孚尹的必要的。 说到这里,兰妃忽然朝背后的殷川大运河看了一眼。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当初大殿下,便是在南巡的船上出生的。” 竟然还有这一茬? 不过仔细想想,殷川大运河修成似乎正好十七年。 而皇帝第一次乘船南巡,就是在它刚刚修成的时候。 ……也不知道谢不逢刚出生的时候,是不是已经被称作“妖物”,那个时候有人关心他吗? 兰妃似乎也正好想到了这一点。 她略微小声地说:“大殿下生来没有痛觉,出生后稳婆怎么打他也不哭,只是睁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四处张望,急坏了船上所有人……” 原来谢不逢的的确确是自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发现了痛觉缺失。 听到这里,文清辞不由有些心酸,他忍不住回头看了谢不逢一眼。 这一眼,正好落在了一直注视着他的少年眸底。 巳时的光,又柔又暖。 像金箔一样,洒在了文清辞漆黑的眼底。 并随着他的眸光轻晃。 潋滟出了无边的温柔。 谢不逢不由一顿,于刹那间心神摇晃。 他攥紧了手心。 就在文清辞打算转回身去的时候,原本冷着脸站在他身后的少年,竟忽然轻轻地朝他笑了一下。 阳光穿透梧桐树的间隙,也洒在了谢不逢的脸上。 这抹微笑与他常有的带着讥讽、鄙夷意味的冷笑完全不同。 它不掺一点杂质,和多余的情绪。 竟单纯的令文清辞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词语去形容才好。 向来冰冷的琥珀色眼瞳,也随之有了一点温度。 “当心脚下。”少年轻声提醒。 “嗯……” 恍神间文清辞差点忘记了脚下的路。 他赶忙转回身去,在没人看到的角度缓缓长舒一口气。 这座千年古刹的香火向来旺盛,但近日皇室南巡,寺庙也被侍卫拦起,不允许外人前往。 大殿上显得格外空旷,每走一步都能听到回声。 在这里,文清辞呼吸的节奏,都不由放缓了一点。 兰妃缓步走上前去,从明柳的手中取出三炷香,无比郑重地举香至眉间,再跪至蒲团上。 嘴里默念几声后,终于将手放下,绕过蒲团把它插入了香炉之中。 这一番动作,看上去非常熟练。 她站在香前看了几秒,转过身轻轻对文清辞介绍说:“这里的地藏王菩萨很是灵验,文先生如有需要,也可以来拜一拜。” 看来兰妃应该是为了她的父兄而来。 文清辞不知道原主的家人究竟是什么情况,他原本想拒绝,但转念却想到了自己现代的养父母。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文清辞原本一点也不信这些鬼神之说,但如今自己莫名其妙穿到了书里,他也忍不住开始相信起了轮回。 “好。”停顿几秒,他轻轻朝兰妃点了点头,也从明柳的手中接过三炷香,缓缓将它们插进了香炉内。 接着与兰妃一起走出了大殿。 离了神佛之后,兰妃说话的声音,总算大了一点:“认识许久,只知道文先生是松修府人,却不晓得您家人如何。” 原主儿时被家人带着上山采药的画面,再次从文清辞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下意识答道:“已经故去了。” 他回答的是上一世自己的情况。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56节 从前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文清辞总是忍不住难过。 但现在可能是他自己也死了一回,答起这个问题来,反倒是坦然、淡定得不像话了。 “故去了……”兰妃的脸色,有一瞬间的不好看。 沉默了一会后,兰妃忽然有些莫名其妙地说:“松修府前些年,是走了不少人……现在那边的百姓,有两三成是自周围别的府填过去的。” 还有这回事? 《扶明堂》上并没有记录这与宫斗无关的事件,甚至对此次南巡,着墨都不多。 要不是兰妃说,文清辞压根不知道。 他不由回头,想要仔细听对方的话。 但走在一边的明柳,却忽然紧张了起来:“兰妃娘娘,您看那边有红绳,您也去缠一个吧?” 她明显是在转移话题,但兰妃也像是忽然被她提醒,意识到自己所言有些不妥般硬生生将注意力转移了过去。 寺庙的正中央,耸立着一棵古树。 它枝干粗糙,上面满是伤疤,也不知道究竟活了多少个年头。 “好,”她笑着说,“一道去看看吧。” 说完便扶着明柳的手,邀文清辞一同缓步走了过去。 重生过一次,文清辞虽然信了一点轮回玄学之说。 但对这种祈福的事,依旧没有多少兴趣。 不过既已被兰妃叫来,他便站在旁边,多看了几眼。 似乎是意识到文清辞对求神拜佛没有什么兴趣,绑完红绳之后,兰妃也不再邀他一起,而是单独带着明柳,在周围几个殿里挨个拜了过去。 到了夏季,没了刺骨的冷风,文清辞的状态好了不少。 但今天爬了座小山,他还是忍不住轻轻地咳了几声。 文清辞想了想,最终坐到了一旁的长廊里休息。 而一直跟在他背后的谢不逢,也走上前去,站在了文清辞的身边。 “殿下不去与兰妃娘娘一道看看吗?” “不去。” 说话间,少年的眸底露出了无法忽视的厌恶甚至于憎恨。 文清辞忽然反应过来——尽管自己已经告诉谢不逢,他的痛感缺失,只是一种疾病而已。 但这个时代的其他人,仍根深蒂固地以为,少年的问题是鬼神作祟。 “妖物”的名号,就是因此而来。 甚至谢不逢自己,也是在如此环境中长大成人的。 他因此厌弃这一切。 “你去吧。”谢不逢淡淡地说。 没想文清辞听了他的话,也摇头说:“鬼神之说或许是假。” 他的语气格外平静,如一条溪流,淌入了少年的心间。 在这个时代,人人敬神畏鬼。 像文清辞如此直白的话,谢不逢还是头一次听。 少年不由回头,深深地注视着文清辞。 只见太医垂眸笑了一下,再回过头看了前面那棵老树一眼。 他对谢不逢说:“但寄托和留在这里的念想,却是真的。” 谢不逢心神一晃,他不懂文清辞的话是什么意思。 刚才文清辞跟着兰妃一起,去了那棵树前。 他不小心看到,兰妃在树上,绑着的是祈福健康平安的红绳。 而那上面,除了小公主外,还仔仔细细地写了谢不逢的名字。 文清辞觉得,祈福也算是比较私人的事,作为外人的自己不提为好。 但是在与谢不逢对视的这一刻,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殿下,例如兰妃娘娘,就在这里留下了祈求您平安健康的念想。” 兰妃与谢不逢十几年不见,陌生是真的。 但当年他们本来就是被迫的骨肉分离,兰妃怎么可能对谢不逢没有感情? 这一切,只是被跨不过去的十三载时光,还有古人内敛的表达拦住了而已。 虽然暂时没有证据,但是按照谢不逢暴露出的武功、学识,还有原著里他对兰妃尊敬有加的结局能看出。 两人这些年里,应该暗地里也有往来。 兰妃一直有为谢不逢提供帮助。 说这句话的时候,文清辞的语气格外真诚与温柔。 好像一根羽毛,从湖面上轻擦而过。 它或许无心,却引起涟漪。 兰妃也为自己祈福了? ……怎么会有人祈求神佛垂怜一个妖物。 谢不逢本应该觉得荒谬好笑才对,但是文清辞的话,却不由让他意识到…… 自己只能听到人心恶意,时间久了竟然忘记,那些隐藏在背地里的声音里,除了重重的“恶”以外,或许还存在着无法被自己觉察到的善念。 『怎么就真是一头养不熟的狼,捂不热的石头?』 ——这是谢不逢曾听到过的,属于兰妃的心声。 从前他只知道这是兰妃心中的恶。 却自然而然地忽略了,藏在这句话背后的信息。 或许兰妃也曾试着与自己亲近。 可是谢不逢过分依赖用耳朵去听,忘记了如何用心去感受。 这一切,都被他不小心忽视了。 “殿下……殿下?” 文清辞没有想到,自己只是随口一说而已,谢不逢的反应竟然比想象的还要大。 他愣在了这里,半晌一动也不动。 文清辞忍不住伸手,在谢不逢的眼前晃了晃。 手腕间药玉轻摇,发出一阵脆响。 与此相伴的,还有那股苦香。 见状,文清辞忍不住怀疑……难道说自己刚才的话,真的让谢不逢有了触动? 想到原著里谢不逢孤家寡人的结局,他又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文清辞笑了一下,状似随意地说:“不只兰妃娘娘,小公主似乎也很依赖殿下。” 这几个月,文清辞总是有意无意地撺掇谢不逢抱谢孚尹。 而小公主似乎还真挺喜欢自己这个怀抱格外结实稳当的哥哥。 谢不逢下意识随着文清辞的话,回忆起了自己和妹妹相处的画面。 就在这个时候,兰妃也终于逛完寺庙,在明柳的陪同下,一道走了过来。 下山时,一直走在文清辞身后的谢不逢默默地加快了脚步,与他并肩而行。 熟悉的苦香就像是一根丝线,于无声中将两人牵绊。 少年忍不住胡思乱想——文清辞究竟在背地里怎么看待自己? 此时自己在他心中,仍和那只兔子无异吗? 一行人刚走到山脚下,远远便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奶娘抱着小公主,在这里等着他们。 “孚尹是不是想母妃了?”说着,兰妃便笑着走上前去,用手指逗了逗她。 而只有几个月大,还不会说话的小公主,竟也咿咿呀呀有模有样地回答了起来。 见状,几人都笑了起来。 文清辞看到,她朝着谢不逢所在的位置张了张手。 好像是在邀请谢不逢抱她。 “殿下您看,小公主果然喜欢您,不过去抱抱她吗?”文清辞笑了一下,随口对谢不逢说。 上辈子文清辞是个独生子,一直很羡慕其他有弟弟妹妹的朋友。 看到谢孚尹的样子,他在宫中紧绷惯了的神经,也不由放松下来。 就在谢不逢看向妹妹的这一瞬,小姑娘忽然朝他眯了眯眼睛,咯咯地笑了起来。 像是在和哥哥打招呼一般。 兰妃怀孕时,刻意控制了婴儿大小。 谢孚尹出生的时候,只有可怜兮兮的小小一只,如同丑丑的猴子。 但是现在,早被奶娘喂成了一个小胖子。 只有几个月大的她,嘴里只冒出了一颗牙,笑起来格外有趣。 见状,就连谢不逢的神情,也变得柔和了一点。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57节 明明山还是那山,水也还是那水。 可是这一刻,他仿佛借着文清辞的眼睛,看到了一个与此前完全不同的世界。 一个和文清辞一样温柔的世界。 少年犹豫了一下,忽然做出了一个放在以往,他绝对不会做的事。 谢不逢缓步走了过去,慢慢地张开双臂,第一次主动像文清辞说得那样,小心翼翼地从奶娘的手中,将谢孚尹接到了怀中。 他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几分僵硬,但却无比仔细。 就在谢不逢将小公主接来的刹那,一旁的兰妃忽然转身,咬紧牙关红了眼眶。 刹那间,谢不逢的耳边只剩下了谢孚尹咿咿呀呀的说话声。 眼前则是文清辞略为吃惊,却满是温柔的注视,与淡淡的微笑。 登诚府的风,好像都要比雍都温柔不少。 空气里满是草木的甜香。 这一瞬间……谢不逢忽然想要时间,就此暂停。 第34章 南巡耗时百天, 但是大半的时间,都花费在路上。 按照原本的计划,一行人只在登诚府待不到十日。 就在启航去下一站的日期将要到来之时, 皇帝那边忽然出了一点意外。 他先是接连几天没有在宴席上出现,后来不知从哪, 隐隐约约传出了他染疾的传闻。 原本住在旁院的文清辞,也突然被急召了至过去。 动静大到惊动了整个行动。 这一日清晨,伴随着文清辞匆匆的脚步, 皇帝重病的消息,终于传遍了整座行宫。 卯时,天还没有大亮。 文清辞刚到德章殿, 还没来得及见到皇帝, 手中提着的药箱,便被负责皇帝生活起居的御前太监兆公公接了过去。 这个太监大多数时间, 都在后殿服侍。 因此文清辞见他的次数并不多。 “文先生莫急, 这是登诚府今年的新茶,您先尝尝再忙。”兆公公满脸红光,看起来完全不像刚刚照顾过重病的皇帝的样子。 文清辞脚步一顿, 轻轻将药箱松了开来。 他被兆公公带到了一边的茶室, 坐下时文清辞试探着问:“陛下可是水土不服?” 兆公公一边斟茶,一边神秘兮兮地向他笑了一下回答道:“这个啊, 陛下还在休息……文先生一会诊过脉就知道了。” “好。”文清辞不再多说,笑着将茶从兆公公的手中接了过来。 皇帝一大早就将自己叫到这里, 闹出那么大的动作, 结果竟然不着急看病? 不过单单看兆公公这表情就知道, 皇帝的病大概和外界的传言完全不同…… 文清辞前两天还奇怪, 皇帝但凡有个头疼脑热, 甚至多打了一个喷嚏,都会急匆匆地叫人将自己带过去给他诊脉。 怎么这一次身体不适,就直接“卧床休息”,直到病得严重,才想起自己了呢? 今日起得有些早,文清辞原本还困着。 几杯茶下肚,他总算是清醒了过来。 这个时候,有小太监快步走了过来,在兆公公的耳边轻声说了点什么。 等他走后,兆公公弯腰将药箱取了过来:“好了,文先生。陛下已经醒了。”他笑着说。 语毕,便带着文清辞朝后殿走去。 说起来文清辞穿到这本书中,也有一段时间了。 但在此之前,他还从来没有去过皇帝的卧房。 虽然只是行宫,但这一路上,文清辞还是忍不住好奇地四处多看了几眼。 登诚府斥巨资修建的这座行宫,据说只比太殊宫的规格小一点。 德章殿皇帝卧房外的走廊上满是彩绘,精妙绝伦。 角角落落都摆着精美的瓷器。 乍一眼文清辞还以为自己走进了什么博物馆里。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雕花木门被人从里面推了开来,兆公公压低了声音,在文清辞耳边道:“文先生,这边请。” 卫朝盛行熏香,皇帝尤其热衷此道。 每次他出现的地方,都是烟雾缭绕。 德章殿的后殿虽然华丽非凡,但是大小却远远不如太殊宫的宁和殿。 不大的宫室里,仍照旧习摆满了香炉。 燃了整整一晚后,如着了火般四处是烟,文清辞进门便不受控制的轻咳了两声。 后殿里的熏香不但呛人,且味重。 就像是有人在这里打翻了无数香水,吸一口气都会头脑发晕。 文清辞的脚步不由一顿。 皇帝的声音,也在这个时候慢悠悠地响了起来。 “……爱卿过来了啊,刚到卯时不久,应当还未用过早膳吧?” 谢钊临的声音慢悠悠的,听上去稍有一些沙哑。 但怎么听都只是早晨起来还没有彻底清醒,而不是传说中重病的样子。 他果然是在装病! 说着,皇帝便摆手让兆公公将一边的糕点送了过去。 “臣听闻陛下身体不适,不知陛下现在是否需要诊脉?”文清辞暂时压下心中的疑惑,假装平静地问。 顿了顿,一向惜命注意健康的皇帝点头说:“好,那就先来把个脉吧。” 说完就将手腕伸了出去。 装病的事瞒不过任何医生,更别说有“神医”之名的自己。 他怎么一点也不怕自己“不小心”露馅,将这件事说出去? 文清辞正好奇,贤公公便上前满脸堆笑道:“文先生,德章殿侧殿已经为您清整出来了,这几日您便暂时住在这里,专心为陛下调养身体便好。” 皇帝“重病”,太医在一边时时刻刻都照顾是应该的。 怪不得皇帝这么无所顾忌,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只是不知道皇帝这次装病,究竟是为了什么。 “好。”文清辞轻轻朝贤公公点头,便耐心给皇帝把起了脉来。 ……和文清辞猜想的一样,皇帝的脉象不浮不沉,从容有力,简直比自己还要健康。 之前几天,他只是在行宫后殿里躺着睡觉罢了。 文清辞轻轻将手收了回来,实话实说道:“除了从前的老毛病外,陛下身体并无大碍。” 皇帝不知道又在什么时候闭上了眼假寐。 “那文先生便趁着这个时间,给陛下调养调养身体吧,”兆公公压低了声音,笑着将话接了过来,“顺便您也好好在侧殿休息一番。” “对了,您看有什么需要的药材,无论多么珍惜,咱家定当第一时间给您找来。” 反正暂时是出不去了,那自己也只能按照他说的那样,在这里好好休息几天。 文清辞笑了一下,收拾好药箱之后,转身朝兆公公点了点头:“劳烦您了。” 刚才诊脉的时候,房间里的烟雾逐渐消散,呛人的气味随之变淡了不少,大概是香炉里的香燃尽了。 文清辞还没松一口气,方才假寐的皇帝,也像是也意识到这一点似的睁开了眼睛,朝后殿的角落看去。 “兆公公,燃香。” “是,陛下。” 说完,兆公公便慌忙向那个角落小跑去,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锦盒,准备添香。 文清辞下意识随着兆公公的动作,朝那里看了过去。 他本只是随便一瞥,但没想到这一眼,竟然见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 ——兆公公打开了香炉盖,正打算往内添香。 这无论是在皇宫,还是在香道盛行的整个卫朝,都是无比日常的一幕。 甚至就连那盏香炉,都格外不起眼。 可和寻常情况不同的是,隔着袅袅烟雾,文清辞看到那盏玉质香炉里,放着的并不是常见的香篆,或者其他粉末状的香料。 而是……一颗丹丸? 原本打算离开后殿的文清辞脚步一顿,不由自主地向兆公公所在的位置走了两步。 穿过重重青烟,香炉里的东西也清晰了起来。 他刚刚没有看错,香炉里放着的,的确是一颗丸状物体。 赤红色的丹丸,在青玉香炉里显得格外扎眼,让人想忽视都难。 文清辞的视线有些明显,见状兆公公添香的那只手,忽然重重地抖了一下。 不过下一秒,他便笑着向一边让了让,轻声对文清辞说道:“这是安神香。” 从兆公公的表情里,看不出任何的异样。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58节 眼前丹丸的颜色,太过有标志性,几乎下意识地,文清辞便念出了它的名字:“……丹砂?” 丹砂的确常用于治疗心悸易惊,失眠多梦,说是“安神香”也没有错。 毕竟它原本就是一剂重镇安神药。 “对对,是丹砂制成的,”兆公公一边碾碎香丸,一边笑着奉承他,“不愧是文先生,一眼便认了出来。”语毕,便燃香阖上了炉盖。 文清辞犹豫片刻:“此前似乎从未见陛下用过这种香丸。” 他说话时的语气格外平静,但心跳却早已超速。 “这个安神香,陛下只在睡觉时用。”兆公公笑着回答,他的动作、神情非常自然,看不出一点特殊的样子。 “原来如此。” 现在不是刨根问题的时候。 文清辞随即移开视线,重新提起药箱,和兆公公随便寒暄了几句,便跟在小太监的背后,向一边已经给自己整理好的侧殿而去。 走出后殿,香气随之散去。 文清辞稍有些昏沉的脑袋,终于一点点清醒了下来。 “丹砂”能够安神不假,但是在现代,它还有一个更直白一点的名字——硫化汞。 加热时能直接分解出水银。 文清辞刚刚穿来见到皇帝的时候,第一时间就辨出了他身上重金属中毒的症状,并怀疑在了丹砂的头上。 ——毕竟它是古时丹药里,最著名的重金属原材料。 但令文清辞疑惑的是,皇帝从来都没有服用丹药的记录。 之前文清辞还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直到这一刻意外看到兆公公燃香,他才意识到……原来答案并不在“吃”,而是早早隐藏在了卫朝无处不在的香道里。 硫化汞加热分解出水银,水银再无声地挥发于空气中…… 皇帝就是在这日复一日的熏香间中的毒! 这个时代的人,对重金属中毒没有正确的认知——从无数服用“仙丹”重金属中毒而亡的皇帝身上就能看出。 但是从原主留下的医书可知,神医谷已经有了这个概念。 皇帝的毒,到底是意外,还是某人有意为之? 文清辞不由蹙眉。 皇帝对熏香要求严格,身边的香只要一燃尽,太监就会立刻补上。 身为御前太监的兆公公,不会不知道他这个习惯。 可是就在刚刚,殿里的熏香味道即将散尽,行事一向仔细、小心的兆公公都像是忘记这回事一般,始终不肯去添香。 直到皇帝开口,他似乎才想起这回事…… 而且面对自己的注视,兆公公的手还诡异地抖了一下——他在害怕。 生理性的反应,是无法遮掩的。 这不可能是意外。 文清辞几乎可以确认,兆公公知道丹砂有毒,更知道他行为背后的意义是什么……他在有意毒杀皇帝。 可这太监的背后又是谁? 文清辞攥紧了药箱的手柄,将自己知道的有关兆公公的事,一件件回忆了过去。 ------------------------------ 清晨,皇帝重病的消息传遍了整座行宫。 和它一起传出的,还有一道圣旨。 ——皇帝命二皇子替自己处理近日的所有公务。 尽管早已经有了传闻,但是等这件事情正式传出之后,众人还是装作刚刚得知的样子,无比悲痛地为皇帝祈福起来。 上次文清辞去的那座庙的门槛,都差一点在这短短一天时间内,被大臣与妃嫔们踩坏。 虽然儿子暂握大权,但慧妃看上去却一点也不开心。 她一早便带着各类补品与汤药,出现在了后殿外,反复求贤公公带自己进去看看皇帝。 “慧妃娘娘,陛下还在休养,您现在不能进去……”守在殿外的贤公公有些为难地说。 这个道理大部分人都懂得,除了慧妃以外,今天也没有人凑到这里来。 但这位娘娘向来都是不加思考、想做就做什么的性子。 果然,她皱眉道:“本宫只是想将自己做的药膳送给陛下,这也不行吗?” 末了慧妃又补了一句:“这是陛下最爱的口味。” 贤公公笑了一下,略微无奈地说:“陛下有专人照管,娘娘不必担心。” 老太监脸上虽笑着,但是心里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他一大早的和慧妃在这里耽误了太多时间。 慧妃进宫已有差不多二十年,但她对自己的身份仍旧没有清晰的认知,总是忍不住将皇帝当作寻常的丈夫看待。 因此慧妃时常会做出一些不合时宜的事,说一些不该说的话。 要是文清辞知道贤公公心里的想法,大概会这么替他总结——慧妃情商有些低,而且略为恋爱脑。 这也是众人一贯以来对她的印象。 “专人……”慧妃不情不愿地将这两个字念了一遍。 眼见着对方真的没有将自己放进去的意思,她终于放弃。 “那你就将本宫做的汤带进去吧。”她退一步说。 “好好!”已经在这里折腾了半晌的贤公公赶忙将东西接了过来,“娘娘快去休息吧,您也忙了一个早上了!” 慧妃深深地向后殿看了一眼,总算叹了口气,在宫女的搀扶下走了回去。 之后再不多搭理贤公公一下,像是在同他生气似的。 慧妃总是穿着一身艳色,这次南巡的时候根本没有带素衣。 今天皇帝生病的消息传出之后,整个行宫里的人都低调了起来,唯独她一身桃粉,耀眼至极。 看到这抹背影,贤公公不由皱眉。 ……二皇子哪里都好,就是有一不怎么靠谱的母妃。 慧妃出身不佳,后来飞上枝头变凤凰,又仗着皇帝的宠爱恃宠而骄。 行为处事,总有一点轻浮之气。 不过正是如此,她也很好猜,相处起来虽然有点麻烦,但是不费脑。 雍都的公务,每过七日就会有人快马加鞭送到这里来,每每送来都是厚厚一摞,处理起来很花时间。 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但是第一晚谢观止还是熬到了深夜。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慧妃端着一碗鸡汤走到了书房。 “陛下既委以重任,观止就你一定要好好负责任,千万不能懈怠,” 慧妃轻轻将汤碗放到了桌上,又给谢观止披上了一件大氅,动作是难得的温柔、仔细,“你父皇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他能在重病的时候,将代理公务的事交给你,那必然是已经将你视作储君了……” 慧妃比平常咋咋呼呼的样子冷静了不少,但话语里的关切和骄傲仍在。 放在往常,谢观止不会多在意他母妃的话。 但今天听到这里,他却下意识将手中的笔搁了下来。 “储君一事不要再提。”他皱眉提醒道。 “这有什么?”慧妃一脸莫名其妙地朝他看了过去,“我们不提,难不成让兰妃提?” 少年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皇帝虽说让他处理公务,但是仍旧没有放权的意思。 这一夜忙下来,谢观止只觉得头痛。 在不适与疲惫感的交织之下,少年不由想起了那天宁和殿里,文清辞看向自己看的那一眼。 ……是他从没有见过的悲悯。 当天与文清辞对视的时候还好,可时间久了,谢观止却怎么回忆,怎么觉得古怪。 …… 此时的行宫,被一道院墙分成了内外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 院墙外的人忙忙碌碌,或是忙着猜测皇帝的现状,或是忙着抱二皇子的大腿。 而院墙之内,什么病症也没有的皇帝借此机会将公务甩出手,给自己放起了假来。 闲下来后,他甚至连头痛的毛病,犯的次数也少了。 因此一大清早被唤进后殿,什么都没有带的文清辞,也变得格外清闲。 新修的行宫里面什么也没有,皇帝住的小院里的风景的确不错,但看了两天也看该腻。 在侧殿休息了两日,文清辞就连进宫后一直欠的觉也补完了。 ……要是这个时候有本书看就好。 正值十五,银月格外的圆亮。 月光穿透窗纸,透到了屋内,不过片刻便照醒了本就浅眠,且没有什么困意的文清辞。 他缓缓睁开眼,犹豫了一会,便披着大氅推开门走了出去。 行宫规模庞大,但修建得非常雅致。 文清辞暂住的偏殿,位于一座小丘之上,旁边便是垂柳和池塘,再往远些则是高高的院墙。 夜风吹过,本就不困的文清辞彻底清醒过来,他拢了拢衣襟,缓步坐在了潭水旁,仰头看起了月亮。 文清辞上一世生活的世界,光污染很严重,印象中他好像从没见过这样亮这样大的月亮。 看得久了,总觉得月亮下一刻就要从天上沉下来,落进水潭中。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59节 文清辞下意识移开了视线。 他的目光于不经意间落在了远处的院墙上,接着忽然顿住。 ……那是什么? 朱红色的高墙上,似乎有一道黑影。 文清辞盯着月亮看了许久,明月也在他的眸底,留下了影子。 一时间他竟然也看辨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就在文清辞出神的时候,黑影忽然从宫墙上落下,一点点向他靠近过来。 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又带着迫人的压力。 “……殿下?” 文清辞终于认出,宫墙上的那道黑影,竟然是谢不逢。 “您怎么会在这里?”他忍不住问。 谢不逢没有回答文清辞的问题,他缓步走了过来,将手的东西递了过去。 借着月光文清辞看到……谢不逢像是知道自己无聊似的,他拿过来的,是几本自己最近在看的医书。 文清辞的眼底,罕见地出现了几分讶意。 他缓缓伸手,将书接了过来。 同在不经意间,从谢不逢的手背上蹭了过去。 文清辞的体温本来就低,方才更是吹了一阵冷风。 对谢不逢而言,就像是一点薄冰,从自己的手背滑了过去。 文清辞动作明明很轻,却不由令少年的手指一颤。 谢不逢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忽然烫了起来。 为了不让文清辞发现,少年下意识转身,学他刚才的样子,缓缓坐在了水边:“你这里没有人常盯。” 他的声音微沉,略有些沙哑,几个月前的肃州口音,不知何时已经不见。 恍惚间谢不逢似乎已成熟了不少。 文清辞愣了一下,这才明白少年的意思。 皇帝虽然不让自己出去,但也没有派什么人守在这里。 一来他笃定自己不会跑,二来若是重兵把守的话,反而会暴露他在装病这件事。 见谢不逢坐下,仍没有睡意的文清辞,也缓步走去坐在了少年身边。 夜月明,寂静放大了每一点声响。 文清辞觉得,此时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打破这寂静。 但如此的静谧,却又叫人舍不得去破坏。 或许是少年的身体,替他挡住了一点冷风。 坐下之后,原本睡不着觉的文清辞,竟然慢慢地起了困意。 不知静了多久。 迷迷糊糊间,他的额头不小心点在了少年的身上。 夜里文清辞没有束发,墨色伴着苦香,如瀑从肩上散开。 困倦间他忍不住想,谢不逢怎么知道自己现在在院子里? 是他也睡不着觉,正巧逛到这里,还是已经来了很久呢…… 夜风撩起长发,带着香气朝谢不逢而来。 少年的心脏,扑通扑通地疯狂跳跃起来。 声音大到他忍不住担心会将文清辞吵醒。 谢不逢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朝那道月白色的身影看去。 ——苍白的额,正抵在自己的肩上。 文清辞睡着后仍微蹙着眉,如神祇般散着淡淡的脆弱与悲悯。 谢不逢的心跳声,大得好像要震碎他的耳膜。 少年缓缓朝文清辞靠近,甚至屏住了呼吸。 月光印在琥珀色的眸底。 这里除了温柔,一无所有。 吻上去,吻上去。 心底里的那个声音,在此时疯狂催促着他。 然而就在即将吻上文清辞脸颊的那一刻,谢不逢却像是忽然从睡梦中惊醒一样。 他突然侧过头去,无比珍惜又贪恋的深嗅了一下身边人的长发…… 第35章 少年不敢惊扰到身边的人。 像是害怕自己的动作轻渎了他似的。 淡淡的苦香, 在鼻尖弥漫。 一身的月白,比天上的银盘还要明洁。 刹那间谢不逢整个肩,都如被弱电扫过般, 生出了淡淡的麻意。 心猿意马。 原本屏住的呼吸,在这一刻与心跳一起乱掉。 文清辞的额头轻抵在谢不逢肩上, 夜寒露重,他睡得并不安稳。 谢不逢也随之缓缓地蹙了蹙眉。 他想将文清辞抱回侧殿,但又恐因自己不知轻重, 将身边的人弄疼。 半晌竟僵在这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谢不逢人生前十几年,恣意妄为到了极点, 向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在恶念中长大的他, 更是养成了不关心他人感受的性子。 少年何曾这样小心翼翼? 又一阵清风拂来,在潭上撩起阵阵涟漪。 虽然已经入夏, 但是夜风仍旧寒凉。 文清辞的身体, 也因此轻轻地颤了一下。 细弱的感觉,顺着相抵的额与肩,传至四肢百骸。 谢不逢终于缓缓转过身去, 扶着文清辞的肩与腿窝, 小心翼翼地将身边的人抱了起来。 手都不敢多动分毫。 怀里的人,轻得好像羽毛。 谢不逢下意识想起了太殊宫宫变那晚。 ……自己就是这样抱着一身鲜血的文清辞, 一步步走出了火海。 雪夜中的羊羔,再次浮现于他脑海。 那种即将失去什么的恐慌感, 将谢不逢紧紧包裹, 令他难以呼吸。 少年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人。 然而下一刻, 看到怀里文清辞微皱的长眉, 谢不逢又忍不住放松手上的力量。 一时间他竟然用力也不是, 放手也不是,像是整个身体,都不再属于自己般不知道如何做才对。 进入梦乡的文清辞,下意识追逐热源。 就在少年抱着他走入侧殿的那一刻,怀里人的鼻尖,于无意间从少年的手臂上蹭了过去。 谢不逢心里的那根弦,就这样“铮”一声,断成了两截。 …… 自上次宫变之后,卫朝的“爵”与“官”之间的划分便愈发清晰。 二皇子谢观止身份虽高,但是不曾在六部轮转工作的他,身上连一个虚职都没有挂。 开始代掌国事后,这一点仍没有改变。 之前谢观止还不觉得有什么,但处理了几日公务他终于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处处受限。 但凡是重要一点的决策,都无法下达。 一日后,行宫德章殿。 天还没有大亮,可是身着紫袍的谢观止,早早便等在了殿外。 雍都那边的公务,每过几日就要送来一次。 皇帝刚刚“生病”,且还没有命二皇子代理国事的那段日子里,也积压了不少。 为了处理这些事,最近几天二皇子几乎是在不眠不休地工作着,整个人都清瘦了一截。 他虽然少从名师,自己也很努力,但毕竟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压根没有处理这些事的经验。 猛地一下将朝堂之事扛在肩上,身心压力一起袭了上来。 少年那双漂亮的狐狸眼里写满了疲惫,眼底还生出了一点淡淡的乌青。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60节 “二殿下,并不是咱家不想放您进去……实在是陛下正在养病,没有办法见您呀。”贤公公站在殿外,一脸无奈地说。 谢观止被他拦在门外,难以进去。 语毕,贤公公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您也知道的,陛下此次的情况的确不大好……若是陛下龙体还如往常一般的话,也不会劳烦您最近一段时间如此忙碌了。” 贤公公的语气无比真挚,乍一听好像没有什么问题。 可是听到这里,谢观止的眼中却闪过了一丝不耐烦。 他忽然抬头,朝贤公公冷笑了一下:“那我进去看望父皇,在病榻前照管、尽孝,也不可以?” “呃……这……”贤公公的脸色忽然一变。 这是二皇子第一次想见皇帝,却被拦在门外进不去。 他不像慧妃那样,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谢观止只知道如果皇帝真的像传说中那样病重的话,作为最受他宠爱的皇子,哪怕不询问公务,自己也应该可以进去看他一眼。 ——除非皇帝有意避着自己。 这个早早就埋在谢观止心里,他却始终不愿想起的念头,再一次闪了出来。 少年缓缓攥紧了手心。 毕竟是代理国事的皇子,谢观止好歹没有像慧妃一样,被拦在大门口。 此时他已经进了皇帝住的院子,不过始终被挡着不让进殿。 谢观止自小被皇帝和慧妃捧在手心,向来是个有脾气的人。 说话间,他的音量也大了不少。 担心引火烧身,周围的太监和宫女,全都如鹌鹑般低下了头。 谢观止环顾四周,沉声说道:“既然不能进去,那本宫索性在这里直说了。方才雍都传来急报,北狄来犯,侵扰我朝疆域,请求调兵增援,此事紧急且事关重大,本宫必须亲见父皇。” 说话间少年的眉宇间写满了焦虑。 卫朝幅员虽然辽阔,南方也有像登诚府这样的鱼米之乡,但是大部分地区还未经开发,不但气候潮湿、瘴气多生,并且人烟稀少,土地还被低矮的山丘分割成了小块,很难利用起来。 相比之下,已有千年耕种历史的北地就要安稳许多。 唯一的大患就是北狄。 遇到领土水草丰茂的年份,北狄便与卫朝井水不犯河水,甚至还会友好通商。 可若是天公不作美,北狄便会大肆南下,在卫朝的城镇中大肆掠夺一番。 这年冬季,雍都可以说是瑞雪兆丰年。 然而更北的地区却闹起了“白灾”,北狄的草场被厚重的大雪覆盖,在低温、缺水的情况下,牲畜没多久便大量死亡。 现下,北狄终于到了不得不南下讨生活的地步。 卫朝与北狄都知道,彼此之间实力相差不大。 因此北狄向来不敢大肆侵扰,抢够生活所需,象征性打上几架,就会回自己的领地。 一般而言,遇到这种情况,中原王朝都会在他们常过的几个关口增兵,缓解当地的压力,以求平稳地渡过这段时间。 多年来,这两股势力,便如此维持在一种诡异的平衡中。 处理此事并不难。 可是只是皇子,而没有任何官职的谢观止却无权调兵。 事情一时间僵持了下来。 谢观止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听上去格外严肃。 可是听了他的话后,对面的老太监仍油盐不进地笑了一下说:“等陛下状态有所好转,咱家定将此事转达。” 他这态度着实气到了谢观止。 “等陛下好转之后?”谢观止忍不住重复着他的话,向前走了一步。 贤公公不由一惊。 看到少年的动作,站在一旁的侍卫忽然紧张了起来,他下意识握紧了悬在自己腰边的长剑。 不过二皇子只一脸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便不再上前。 “本宫能等,可是北狄能等下去吗?”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谢观止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荒谬不已。 将自己从小宠爱到大的父皇,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的陌生。 ……他不但不见自己,甚至还拿国事开起了玩笑。 贤公公也算是将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平常见了自己,这老太监的脸上总是写满了慈爱与关切。 可是今天,他却装作没有听懂自己的话一样,皱了皱眉假装苦恼地说:“殿下,这您就为难咱家了,咱家只是个阉人,并不懂朝中之事。您说的这些咱家是真的不明白呀……” 贤公公每天都跟在皇帝身后上朝,是人精中的人精。 他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些? 他实在是活得太过明白了。 早已看出皇帝心思,并坚决站在他那一边的贤公公,连表面的工作也不再做。 而通过他的态度,谢观止也终于肯定了自己心中的某个猜测…… 父皇对自己,生出了戒备之心。 甚至不止如此。 “好。”谢观止狠狠地说。 他再懒得和眼前这个太监纠缠,直接转身快步向着院外走去。 谢观止从小都觉得父皇对自己格外好。 但凡没事的时候,谢钊临都会来宫中陪他玩,而对他犯的那些小错,皇帝也从不追究。 ……甚至皇帝第一次凶谢观止,还是因为上一次三皇子将捕兽夹带进宫的那件事。 正是如此,谢观止一直以为他与父皇之间的关系,与百姓中的普通父子没有任何区别。 少年懒得去想,也不关心自己究竟是如何让皇帝突然如此忌惮的。 他只是后知后觉地看清——自己对父皇来说,从来都不是什么寄托厚望的未来储君,或是一个普通儿子。 而是……像一个宠物。 没事的时候,他可能会来逗逗自己,玩闹、开心。 但归根结底,宠物只是宠物。 一旦哪天惹得他不开心,或是涉及利益,皇帝同样可以立刻翻脸不认人。 谢观止心里不由一寒。 他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外祖……宫变那天,他似乎也是被皇帝随随便便抛在了一边,多亏运气好才捡回半条命。 从此之后,一向敬仰皇帝的他,提起这位九五之尊,便讳莫如深起来。 现在看来一切早都有迹可循。 只是自己……被所谓虚伪的“父爱”和“亲情”所蒙蔽,始终看不到罢了。 或许在皇帝眼中,自己与谢不逢,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谢观止咬紧牙关。 和独自在肃州长大,从小就没有感受过这种亲情的谢不逢不一样。 意识到这件事后,谢观止的心,重重一沉。 他沉默着快步走向院外,一刻也不想多停。 同时狠狠地将刚刚落在脚下的树叶碾了一脚,如同泄愤。 皇帝的身体虽然一点问题也没有,但是正在“养病”的他,还是把表面功夫也做了个全套。 例如几乎每一天,他就会将文清辞唤进殿去,装模作样地给自己诊个脉,再煎药调养一番。 好巧不巧的是,谢观止出院门的时候,正是文清辞去后殿把脉的时间。 一身月白、手提药箱的太医,缓步走出侧殿朝谢观止而来。 看到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的眼眶,他不由微微一惊。 “二殿下?” 文清辞脚步一顿,放下药箱朝少年行了一个礼。 见状,谢观止只狠狠地向文清辞看了一眼,头都不都点一下地便继续向前而去。 同时默默地攥紧了拳。 好巧不巧,谢观止人生中少见狼狈的时刻,总是会遇到文清辞。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他不由又想起了几个月前,对方那满是悲悯的一眼。 ……现在看来,文清辞的表情倒是没错。 自己的确应该被可怜。 “殿下,稍等。”文清辞忽然转身叫住了谢观止。 还没等少年反应过来,他便将一张崭新的白色丝帕递了过去,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快步走向殿内,一句话都没有再多说。 谢观止下意识将那东西接到了手中。 微凉的丝帕上,还带着那人身上的苦香。 谢观止转身就想将它丢掉,可是紧接着他终于察觉到……自己的脸颊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出了一点凉意。 是眼泪。 少年猛地垂眸,攥紧了手中的丝帕快步走出殿外。 等到四下无人的时候,才缓缓抬手,用最快的速度将眼角的泪水蹭去。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61节 下一秒又恢复了往常满是傲气的模样。 ------------------------------ 战报是直接从北地经雍都送来的。 送信的人也并非普通驿官,而是一名军人。 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 “二殿下,请问陛下怎么说?” 谢观止刚刚回到书房,送信的军人便快步走了上来,一脸急切地朝他问道。 少年沉默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 对方不明白他的意思,一脸狐疑地看了过来。 谢观止没有多说,他径直走到了书桌旁,提起笔快速写下了增兵的具体安排。 向北狄增兵,是一件无比寻常的事。 哪怕是头回代理国事的谢观止,也能迅速处理。 军人的视线不由落在了纸张上。 “这……”他顿了一下,犹豫着抬起头问道,“您不问问陛下吗?” 他看到,这封信完全是谢观止以自己的口吻写下的,而非替皇帝代写。 谢观止所写的内容倒是没有问题,只是……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眼前的皇子是没有权限调兵的。 “陛下的病还没有好。”少年冷冷地说。 谢观止下笔飞快,没两下就写好了内容,将它装进信封内用蜡封好,交到了那军人的手中。 “就当没看到我写的是什么,直接带过去,到了再开封。” 北狄一事必须要尽快解决,而现在已经耽搁了好几天。 虽然说北狄与中央王朝,已经在千百年的互相试探,与战争、和平的变化之间已经达成了默契。 但有的时候,打破平衡却只需要一件小事。 如果这次侵扰卫朝没能及时作出反应,那么北狄的欲望和野心,很可能会在顷刻间膨胀。 谢观止不能去赌。 那军人犹豫了一下,将信封收了回来。 将在外君命有所受,有所不受。 就算直接说明自己知道谢观止越权的事,身有贤名的皇帝,或许也只会小惩。 更何况谢观止让他装作不知情…… 那军人朝谢观止郑重行了一礼,快步退了出去。 等四下无人时,少年终于咬着牙,一把将桌上的东西全部扫了下去。 书房内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动,守在外面的宫女和太监各个紧张得眼观鼻鼻观心。 可是站在一地狼藉中的谢观止,却咬着牙笑了起来。 谁能想到,自己这十几年,竟活在一场骗局中? 谢观止代管国事,紧急情况下越权增兵一事,或许算是一个灰色行为。 追不追究,都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少年懒得去想皇帝重病一事,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他只知道,皇帝既然选择不见自己,那么答案就已经很明白了。 ——他在逼着自己越权。 不但打算追究这件事,而且打算追究到底。 …… “回禀陛下,人已经带着二殿下的信走了,”贤公公上前行礼,他笑了一下补充道,“看那样子,二殿下应该是越过您,向北狄增兵了。” 文清辞已在不知不觉中被划入皇帝的阵营,这两人说话,也丝毫不避讳他。 闻言,“重病”的皇帝缓缓抬眸,笑着说:“那便好。” 他的笑容里满是欣慰和愉悦,与民间传说中那个贤明的君主,没有任何两样。 可是这一刹那,文清辞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他正施针的手,都不由一顿。 谢钊临为了稳固自己的皇位,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皇帝很清楚自己的谢观止是什么样的人。 更笃定他一定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少年虽然脾气臭了一点,但从小接受的,都是皇室最正统的教育。 思维方式,与靠算计得来江山的他完全不同。 实际上皇帝早就收到了北地战报,得知了去年草原上的白灾。 按照惯例,他早就应该增兵于几大险关。 可是皇帝非但没有这样做,甚至还将原本的驻军调走了一部分。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现下皇帝“重病”,由皇子代掌国事。 若是什么事情都不发生还好,一点出了什么意外,背负千古骂名的人……可就是谢观止了。 他压根没有选择。 谢钊临笑了一下,用略显沙哑的声音轻轻说:“文太医,朕的病也该好了。” 文清辞:“……” “是,陛下。”他缓缓将银针,从皇帝的额间取了下来。 文清辞在此刻,彻彻底底明白了皇帝的意图,并不由背后一寒。 皇帝此举,完全是在借国运做赌! 万一谢观止和他一样,选择自私、自保。 那么整个卫朝,都会因此陷入巨大的危机之中。 谢钊临是个疯子,更是个赌徒…… 一身月白的太医,忍不住朝后殿角落的那个玉质香炉看去—— 烟雾仍在飞腾。 香炉里面燃的,还是当天他看到的那种赤红色香丸。 前几天文清辞一直在思考,究竟是谁给皇帝下的毒,并忍不住将关注重点,放在了《扶明堂》中写过的,和皇帝不大相和的几个角色身上。 可是现在文清辞觉得……这个问题似乎变得更难了。 别说是表面不大相和了,但凡认清皇帝本质上是什么样的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铤而走险,试图杀了他。 那名军人走后没多久,行宫内便传出消息,称皇帝的状态有所好转。 像是验证此事一般,正午送往后殿的餐食,也丰富了不少。 不过“痊愈”毕竟需要点过程,皇帝依旧没有露面,而文清辞也暂时未能离开侧殿。 深夜,灯火如豆。 没什么困意的文清辞坐在桌前,翻看着谢不逢昨晚送来的医书。 他的手边还放着一封从雍都寄来的信——老太医禹冠林在信中询问了文清辞几个方剂问题,还拜托他路过松修府的时候,代买些珍奇药材回去。 按理来说,文清辞应该尽快回复这封信才对。 可和往常不同的是,今天他难得走神了。 白天在皇帝身边时没空去想,夜深闲下来之后,文清辞终于忍不住回忆……自己昨天晚上,究竟是怎么回侧殿里来的? 文清辞的记忆,停在了自己和谢不逢并肩坐在水边的那一刻。 之后发生了什么,就全都记不得了。 他只知道自己醒来的时候,已经和衣睡在了侧殿的榻上。 墨汁在毛笔尖凝结成豆,啪的一下坠在了纸上。 黑色的墨点,终于将文清辞的思绪拉了回来。 显然,他昨晚没有喝酒,不存在断片的可能。 ……所以说,答案似乎只有一个。 文清辞:……!!! 我竟然在未来大boss身边睡着了? 文清辞的耳边,发出了“嗡”的一声,脸颊也不知怎的,泛起了一点自己也不曾留意的浅红。 心虚与后怕一起袭了上来。 与此一起清晰起来的……还有轻枕在少年肌肉紧绷的手臂上的感觉。 救命。 ……不但在他身边睡着了,甚至还被他抱了回来? 文清辞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打开窗吹起了冷风。 冷静,这次必须要冷静一下了。 行宫的另一头,少年也在这时坐在屋顶上,遥望起了月亮与德章殿的方向。 谢不逢忍不住轻轻地摸了摸手腕上的羊毛绳链,唇边漾出了一点就连自己也陌生的淡淡笑意。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62节 今日他从兰妃那里得知,再过几日等船行至松修府的时候,正好是文清辞的生日。 此前从不在意这件事的谢不逢,第一次生出了一点送他些什么东西的念头。 第36章 皇帝的病, 几天后便痊愈了。 消息从德章殿传出的那一刻,登诚知府总算是长长舒了一口气,立刻安排宴席庆祝。 但自雍都来的朝臣, 一个个却都紧绷着神经。 他们早觉察出了皇帝的不对劲,并默默观察、猜测着他的意图。 谢钊临休息了那么久, 再露面时容光焕发。 他坐在龙椅上,视线缓缓从下方所有人身上扫过。 谢观止紧抿着唇,表情分外麻木。 “陛下, 此乃登诚府的百花宴,今日便借以此宴,庆……” 登诚知府后半句话还没有说完, 就被宴席上的鼓乐声压在了下面。 他清了清嗓子, 还想大声继续,殿外忽然传来了一阵甲胄相撞的声响, 一道银色的身影踉跄着自殿外跑了进来, 接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这架势,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甚至皇帝身后的侍卫,都下意识将手抵在了剑上。 “慢着——”皇帝摆手拦住了他们。 他缓缓蹙眉, 向下方的人看去。 此时众人才看清, 这个忽然闯入的人,身上披着的是卫朝校尉的君甲。 “启禀陛下, 边关急报!”他一边努力调整呼吸,一边大声说, “北狄军队南下, 观望了两日后, 忽然连破长原、永开、兴湖三镇——” 说着, 校尉的额上, 随之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与此同时皇帝的脸色,也骤然一变。 长原、永开、兴湖三镇? 卫朝与北狄共有九镇接壤,这九镇均守有重兵。 往常北狄南下的时候,只敢绕开九镇,去周围守兵不多的小城里作威作福。 可这一次,他们不但敢闯九镇,甚至还破了其中三镇? 《扶明堂》主视角集中在后宫,并没有讲述相关剧情。 因此听到这里,不但皇帝和朝臣的脸色变了,就连一贯平静的文清辞,目光都为之微微一震。 这下,鼓乐声全停了下来。 周遭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无比难看。 见皇帝不说话,那校尉只好继续:“臣等方才收到消息,今年冬季北狄换了一个首领,新上位的首领是原首领的叔父,他手段狠辣,只用了几个月便统一各部……野心勃勃。” “现在呢?”皇帝的手,不知何时攥紧了龙椅的扶手,“还在打吗?” 他的脸色分外难看。 皇帝按了按额头,从一边取来芙旋花丹,数都没数便一把倒入了口中。 雍都离北狄领地,快马一日多便可到达,因此皇帝向来能实时把控战局。 可是登诚府就不一样了…… 这回消息传到谢观止耳边时,本就已经有些晚了。 更别说皇帝还在装病,刻意拖延时间。 于是观察了几日,他们便不再犹豫,直接南下前往重镇,打了个措手不防。 ——相比起几座小城,长原、永开、兴湖内的粮草、牲畜还有金银都更多。 校尉慌忙摇头:“他们将三镇掠夺一番,之后便在我们援军到来之前……走了。” 北狄走了,但是这对卫朝而言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以往他们随性妄为,只求生存。 可是这一次,不但敢攻三镇,甚至还懂得了克制,掠夺足够的资本后就回去养精蓄锐了。 北狄这位新首领,绝对是个可怕的对手。 文清辞的左手,忽然一麻。 穿书之后,他一直很疑惑一件事: 卫朝的四邻还算安泰,历史上已经有百年没有爆发过成规模的战争了,就算打起来,也都是小冲突而已。 可是原著却说,谢不逢在战场上九死一生,丢了大半条命,才从尸山血海中爬出。 这件事听上去,有些不合逻辑。 ……现在文清辞终于明白,或许《扶明堂》里说的那场战争,就是卫朝与北狄的! 他心中仅存的那一点侥幸,都在此时熄灭。 北狄已经撤军,现下卫朝只能亡羊补牢。 皇帝噼里啪啦地吩咐一通,校尉立刻应下,从席上退了下去。 他走后,满座寂然。 明明吃了那么多的芙旋花丹,但皇帝的额头,还是不住地刺痛着。 他伸出手去重重抵在上方,深吸一口气后,总算艰难地抬起了眼皮:“谢观止,这几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帝直接叫了二皇子的大名。 谢观止拢袖,缓步离席朝御座上的人行礼,他将这几天案牍上的内容,一个个说了过去。 在场朝臣没有一个人留意他说的话,全都在默默地观察着皇帝的表情。 就连慧妃,也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丝帕。 到最后,谢观止顿了几秒说:“大约七日前,守军来报,北狄侵扰边城,望雍都派兵增援。” 他这句话几乎没有任何的平仄起伏,听上去格外平静。 “好,好……”皇帝缓缓笑了起来,“你是如何处理的?” 少年沉默片刻,实话实说道:“同以往一般,增兵。” 这件事的确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毕竟谁都不知道,北狄竟然换了一个首领。 甚至深究起来,罪魁祸首应当是装病不理朝政的皇帝本人才对。 但是在御座上坐了二十几年,日日被人追捧奉承的他,早已经自认真龙天子。 皇帝是不会有错的。 更何况木已成舟,他更要这个时候削减谢观止的威望,这样才不算白白被侵扰一场。 谢观止的身上,早就默默背上了“越权增兵”的罪名,而北狄的大胜,则又为他增了一个名为“办事不利”的罪状。 “同往常一般?”皇帝将谢观止的话重复了一遍,末了缓缓地笑了起来。 他攥紧了手中的茶盏。 文清辞立刻看出,皇帝一定是又头疼了。 果不其然,皇帝再一次将放芙旋花丹的玉瓶拿到了手中。 然而就在他习惯性地想要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时,却发现手中的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空了。 文清辞随之蹙眉。 南巡之前,自己已经超量准备了芙旋花丹,没想到皇帝这么快就吃完了…… 不过想想他刚才数都不数直接吞的样子,这好像也不大意外。 皇帝的手,重重抵在太阳穴上。 此时的痛感,对于已经习惯了依赖芙旋花丹的他来说,格外难以忍受。 剧痛的侵袭下,他甚至丢掉了一两分往日的伪装。 皇帝垂下眼眸,细数起了谢观止的罪状。 他不但越权调兵,甚至调兵不利。 “……未来哪怕掌权,也无用权之能。”皇帝咬着牙,给谢观止下了最后的结论。 无能。 这是一个比“紧急时刻越权”更加冠冕堂皇的理由。 前几天他装病的时候,部分朝臣已经猜出了他的意图。 但听到这句话,众人还是不由面面相觑。 皇帝这话说得,有些过于离谱。 北狄侵扰事发突然,就算皇帝自己出马,事态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更别说谢观止没有任何处理朝政的经验。 他们不懂这对天家父子,是怎么在短短几天时间内决裂的。 只知道皇帝此话一出,谢观止的失势已经成为必然。 这个时候再不见风使舵,自己的官运怕也是要到头了…… 安静了几秒,一个文清辞也叫不上名字的官员,忽然从席间走了出来。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63节 他先向皇帝行了一个大礼,接着忽然细数起了京兆尹易贯轩的罪状。 什么“贪污受贿”还有“卖官”,全如豆子般被倒了出来,见风使舵的速度,可谓是快极。 听到这里慧妃的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 她立刻提裙起身,跪在了皇帝面前。 “望陛下明察!父亲……呃,不,京兆尹大人,绝没有做过这些事啊!” 易贯轩虽然也算皇帝心腹,但他年事已高,又在上次的宫变中受了伤,并没有参加此次南巡。 此时的皇帝头已经疼得不行,他瞟了慧妃一眼,并没有搭理她,而是直接吩咐道:“大理寺严查此事。” 语气中满是不耐烦。 闻言,慧妃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她是皇帝继位后第一次选聘入宫的妃子,出身普通,全家因她受宠而鸡犬升天。 易家在雍都本无根基,为了融入权贵,早年易贯轩的确做了不少不经查的事…… 甚至与前阵子被处理的那些贵族,也有过交往。 但彼时无论是易贯轩自己,还是慧妃都不在意。 毕竟他们都知道,自己并不是皇帝针对的那一类人。 可现在,恐慌感终于延迟席卷而来。 慧妃的身体,不由颤抖。 “大理寺”这三个字,意味着皇帝绝不会将此事轻拿轻放。 届时,整个易家,怕就要步前朝勋贵的后尘了。 跪在地上的谢观止忽然抬眸,咬着牙冷冷地看了皇帝一眼。 这一眼中,写满了嘲讽与憎恨。 还有一点难以察觉的决绝。 * 宴席在沉默中结束。 皇帝回德章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文清辞叫过去。 此时他的头疼愈烈,按在太阳穴上的那只手,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芙旋花丹……咳咳……”皇帝艰难地说,“还,咳咳…还有吗?” 文清辞立刻上前打开了药箱:“臣这里还有一瓶。” 幸亏他离开雍都的时候,多备了一瓶在身边。 贤公公赶忙将药接了过去。 文清辞还没来得及叮嘱些什么,就见皇帝仰头就将药瓶里的东西倒入了口中。 文清辞:“……” 皇帝吃起芙旋花丹来,完全没有节制。 一痛就吃,从不肯忍。 见状,文清辞不由有些心虚。 芙旋花丹无毒,过量食用会产生抗药性,这一点已经早早在皇帝身上显现出来了。 也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可问题是……芙旋花丹马上就要耗尽。 断药之后会发生什么,就连神医谷的医书里,也没有记录。 一堆芙旋花丹下肚,皇帝紧紧皱着的眉头终于一点点松了下来。 他将手里的玉瓶丢到一边,贤公公忙上前将它捡起。 文清辞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退下,还是应该给皇帝诊脉。 “谢观止一事,朕也是无奈之举……”就在这个时候,皇帝忽然慢悠悠地开口了,“爱卿想想,他最后看朕那一眼,分明满是恨意。” 这不都是被你逼的吗! 文清辞忍不住攥紧了银针,在心里默默说道。 下一刻,皇帝忽然睁大了眼睛,盯着远处喃喃自语:“若朕不杀他,自有一天,他会来杀朕。” 皇帝的语气还算平静,说话间还露出了揪心的表情。 但这样的平静,却使文清辞不寒而栗。 他从谢钊临的话里,听出了疯狂之意。 芙旋花丹只是止痛药,并不是治疗重金属中毒的特效药。 没有了头痛的影响,这段时间皇帝看上去是平静了不少,以至于文清辞差一点忘记,重金属中毒还会使人情绪不稳,甚至精神异常。 皇帝敏感多疑,且将身边的人,都看做自己的“同类”。 短暂的断药,点燃了他情绪上的引线。 皇帝忽然从书案上拿起了一张图纸。 文清辞定睛一看才发现……这竟然是他为自己修建的辰陵的设计图。 末了,又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快步走到窗边向不远处的殷川大运河看去。 “修好了,修好了……”皇帝说着说着,竟然笑了起来,“还是如期修好了。” 接着突然一脚踢翻了身边的铜制香炉。 呛人的烟雾在殿内四散开来,文清辞的胸肺间,也随之生出一种熟悉的麻痒感。 皇帝已经压抑不住自己的疯狂。 见状,贤公公的脸色一变,他迅速朝文清辞使了个眼色:“文先生,您先走吧。” 显然是不想让人看到皇帝失态的样子。 文清辞虽然好奇皇帝的症状究竟如何。 但看到他这模样,也知道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他立刻提起药箱,快步退出后殿。 皇帝已经“痊愈”,文清辞也不用住在侧殿。 他离开德章殿,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然而路刚走一半,文清辞却像是想到什么一般停下了脚步。 他再次想起了原著中谢观止的结局——宫斗失败,自刎而亡。 谢观止一向有些看不起易贯轩。 文清辞相信,就算皇帝彻查京兆尹,也绝对不会查到多少和二皇子有关的事。 他不会畏罪自杀。 而经此一事,谢观止算是彻底没有了成为太子的可能。 哪怕为保贤名,皇帝也不会逼他自刎。 所以说……谢观止八成是自己心高气傲,咽不下这口气。 想起谢观止席上那一眼,文清辞的心忽然一沉。 来不及多想,他立刻转身,向行宫另一边快步走去。 此时皇帝已剥夺谢观止全部权力,将他幽禁在了行宫角落。 文清辞把手中药箱藏在隐蔽处后,就用轻功朝那里而去。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到了重兵把守的院外。 文清辞的动作有些急,刚刚又在德章殿里吸了不少的烟尘。 甫一落地,便不受控制地咳了两声。 虽然尽力压抑,但声音还是隐约透了出去。 四周巡逻的士兵似乎听到了什么似的对视一眼朝这里走来。 文清辞立刻用手指按向咽喉,试图以痛止咳,并回头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 然而还没等他的手指碰到皮肤,一阵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便从背后袭了上来。 有人一手按在文清辞的唇间,一手揽着他的肩,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轻轻用力便将他带到了转角的暗处。 两人的身体,兀得紧贴在了一起。 文清辞:!!! 他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 心脏也随之疯狂跳动。 和文清辞不一样,来人的体温格外高,肌肉薄而有力,如原野上的猎豹。 布满伤疤、肌肉结实的浅蜜色手臂轻易将文清辞紧锁在怀中,顷刻间便锢住了他的一切动作,令他一动也不能动。 文清辞原本苍白的皮肤,被按出了一点红痕。 呼吸也因紧张而乱了起来。 “别动,他们一会就走。” 少年微沉的声音,从文清辞的耳后传了过来。 细弱的震动顺着骨骼,传遍全身,变成一股酥麻。 文清辞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轻轻颤了一下。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64节 第37章 营养液加更 谢不逢选择的地方, 是守卫们的视觉盲区。 他们瞄了几眼未见有人,便回到了原本所站的位置。 这个时候,谢不逢终于缓缓将按在文清辞唇间的手放了下来, 但转角处狭小,两人的身体仍紧紧地贴在一起。 隔着初夏薄薄的衣料, 文清辞甚至能够感受到谢不逢的心跳,与肌肉的弧度。 他下意识向前,想要躲闪。 但是少年如铸铁般结实的手臂, 却不给文清辞这个机会。 “再等等,大概半盏茶时间,他们会离开这里。” 苦香在转角处弥漫。 谢不逢的声音, 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愈发沉。 文清辞缓缓点头。 “好……”话说出口, 他都觉得自己的音调变得有些沙哑奇怪。 或许是为了遮掩愈发大的心跳声,文清辞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说:“殿下的身手不错。” 谢不逢将气息掩藏得很好, 方才文清辞压根没有发现, 他究竟是从哪里出现的。 而少年将自己带到转角的动作,也格外干脆利落,一看就是有好好练过的, 和只会轻功与暗器的自己不一样。 实际上从两人熟悉以后, 谢不逢便不再刻意掩饰这一点。 但直到刚刚,文清辞方才清楚地意识到, 谢不逢的武功……或许比自己想象得更加好。 他刚入宫时的倔强与屈辱,有很大一部分是故意伪装。 文清辞虽然问了, 但他也没有想过谢不逢会仔细回答自己这个问题。 然而停顿几秒后, 却听到谢不逢轻声说:“是在肃州守陵的时候学的。” 逼仄的角落里, 少年只用三言两语, 便让文清辞搞明白了事件的始末。 ——肃州陵邑的看守, 每隔几个月便会轮换一次。 兰妃观察许久,终于派自己的人混了进去,以确定谢不逢过的究竟怎么样。 而少年则借机传话,告诉她自己想要读书习武。 兰妃当然答应了谢不逢的要求。 她铤而走险,暗中安插人将书给谢不逢带了过去。 陵邑人多眼杂,兰妃派去的人不敢与谢不逢有任何多余交流。 好歹是个皇子,当初肃州的守卫,勉强教会了谢不逢认字。 而谢不逢便靠着那一点基础,硬生生将书一本本啃了过去…… 这样的毅力,就连文清辞也忍不住为之惊叹。 同样,谢不逢的话,也终于解答了文清辞此前的一个疑惑。 条件所限,谢不逢和兰妃每隔几年,才会有一次书信交流,而两人沟通的内容,几乎都是他的学业。 肃州陵邑的十三年时光,天生天养。 完全为零的情感交流,硬生生将正常的感情从谢不逢的身体里剥离了出去。 或许并非本意,但是这种古怪的交流,最终导致原著中谢不逢对兰妃只有尊敬,没有什么亲情。 谢不逢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着。 他在肃州守陵的时候无事可做,因此学的东西格外杂,除了经、史、兵法外,甚至还有算数、工巧之类的东西。 文清辞认真地听着,时不时轻轻点头。 柔软的长发从少年颊边扫过,要是文清辞靠近一点就能感受到,谢不逢的心并不像他语气那样平静。 ——这曾是少年的秘密,但文清辞想知道,自己便说给他听。 面对文清辞,谢不逢第一次生出了敞开心扉的欲望。 说话间 ,半盏茶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伴随着甲胄相撞的声音,守在一边的侍卫们,像谢不逢说的那样齐齐向另一头走去,似乎是要交接班了。 “走。” 谢不逢的话音刚一落下,他便带着文清辞从高墙的这一端跃了过去,接着推开门,闪入了幽禁谢观止的侧殿内。 西时,外面还亮着,但侧殿里却一盏灯也没有点,昏暗到令人窒息。 文清辞和谢不逢还没来得及动手,便发现守在这里的侍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打晕了过去。 两人飞快对视一眼。 “殿下,我们进去看看。”文清辞说。 语毕,便已绕过屏风,到了起居的地方。 下一秒文清辞看到—— 一身紫衣的谢观止,正面无表情地坐在榻上,眼眶通红像是刚才哭过一场。 他的手中,握着一把从侍卫身上抢来的长剑,因为紧张与用力,指节均已泛白。 少年的腕上有一道新生的血痕,脸色也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了起来。 ……他果然和《扶明堂》里写得一样,打算自裁! 文清辞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银光从殿内闪过。 没等谢观止反应过来,他手里的长剑,就已被谢不逢夺了过来。 “你做什么?!”谢观止随之起身,厉声问道。 谢不逢没回他的话,只是撇了谢观止一眼,用轻蔑的语气扔出两个字:“蠢材。” “不愧陛下最‘欣赏’的皇子,他还没来得及动手,你便自己送死了。” 语毕,略带嘲讽地笑着朝谢观止看去。 二皇子听了后,本能想要反驳。 但没来得及开口他便意识到……谢不逢说得虽然难听,但表面看上去,好像真是如此。 皇帝想除掉自己,还没有找到好的理由,自己便先“贴心”地自裁了。 这不正合了他的心意吗? 二皇子的脸色,瞬间铁青,一瞬间竟然连悲愤都忘记了。 谢不逢随手将剑扔到了一边。 他本应该斩草除根,看着谢观止死才对…… 可是今天,竟然跟着文清辞一起来到了这里,并且拦住了谢观止。 忍着本能,藏住了劣性。 殿内忽然安静了下来。 直到这个时候,谢观止终于注意到,文清辞进来之后便一直没有说话,他只是将视线,落在了自己还在流血的手腕上。 少年不由有些心虚,缓缓将手藏到了背后。 这个时候,文清辞终于开口了:“殿下,您知道‘死’是什么吗?” 他脸上难得没了笑意,语气平静却不似往常温柔,反倒是带上了从未有过的压迫感。 谢观止缓缓地攥紧了手心。 这是一个他意料之外的问题。 “死”是什么? 殿内忽然沉默了下来。 谢观止忍不住顺着他的话,陷入了思考。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观止终于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般,沉默着摇了摇头。 接着,一颗血珠“啪”的一声自他手腕坠在了地上。 …… 皇帝或许巴不得谢观止“越狱”,这样他正好可以拿来再做文章。 因此二皇子身边的看守数量虽然不少,但是并不严密。 谢不逢早就已经摸清了行宫守卫轮班的节奏。 一炷香时间过后,天色渐暗。 几道身影,从方才文清辞和谢不逢进院的地方闪了出去。 文清辞说要带他们去一个地方。 两人沉默着跟在他的身后,不过一会便到了行宫边缘那座寺庙所在的丘陵脚下。 文清辞并没有带他们上山,而是绕过小丘出了行宫。 一座不起眼的小庙,出现在了几人眼前。 “这是什么地方……” 方才文清辞简单用丝帕替谢观止包扎住了伤处,此时少年正紧握着手腕,一脸迷茫地问他。 文清辞没有回答,而是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谢观止不由小声惊呼。 借着月色他看到,这座不大的小庙里,竟然……躺满了人?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65节 不,是死人。 这里密密麻麻放着几十个木板,上面停满了尸体! 谢观止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 见状,就连谢不逢也不由皱眉。 “一般大寺周围,都有这样的佛堂,”文清辞的视线缓缓从这里扫过,他轻声说,“这里是寺庙里僧侣,用来超度无主亡灵的。” 语毕,轻轻地咳了几声。 换而言之,这是他们义务超度的地方。 原主解剖过的一部分无主尸体,就是从这里来的。 谢观止的脸色变得格外难看。 但碍于面子,他还是站在原地不曾出去。 这些无主的尸体身上都没有覆盖白布。 借着月光,一眼便能看到那些青紫的皮肤。 来自本能的恐惧顷刻间蔓延开来。 文清辞没有说话,他缓步走到其中一个尸体旁,伸出手去替他整理乱掉的发髻。 佛堂内一片寂静。 夜风刮了进来,吹动一个个衣摆。 末了文清辞终于起身环视四周,淡淡地对谢观止说:“殿下,这就是‘死’。” “死就是失去一切希望,一切可能,喜怒哀乐烟消云散,只能躺在这里,无知无觉。” 文清辞一步步朝谢观止走了过去,最终停在了距少年半米远处。 “无论王侯将相,还是平民百姓都是一样,”漆黑的眼瞳,朝谢观止看了过去,“若方才大殿下不夺走您手中的剑,那么此时您也和他们一样,无知无觉地躺在某处。” “这世上没有少了谁就不行,他们死了时间一样向前走。” “……但往后的一切,都已经与躺在这里的人无关。” 静,失去了生命的尸体,如草木一般寂静。 谢观止还从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过死亡。 一想到自己差一点就和这些人一样……谢观止的身体,忽然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殿下,您还想自裁吗?”他的语气,还是那样温柔。 文清辞从来不觉得死亡是懦弱的选择。 但是像谢观止这样一时意气,甚至赌气一般的结局,却是在拿生命开玩笑。 为了皇帝而死,半点也不值得。 谢观止的牙齿轻颤,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和他不同,谢不逢的视线,始终落在文清辞的身上。 ……他从眼前人的话中,听出了无奈,更听出了对生命的浓浓敬畏。 谢不逢忽然想起文清辞曾对自己说——若世上真有‘天命’有神佛存在,或许唯有从医,才能正面与其相争。 少年的心脏,重重地跳了起来。 这是只有自己知道的文清辞…… 他的心底,生出了一股隐秘的愉悦。 能走到这一步,文清辞靠的不仅是表面上对医术的痴爱。 更是对生命的敬畏与珍惜。 藏在医学一切规则背后的最大诱惑,是与天争命…… 谢观止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一开始是压抑着的,而后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那双继承自慧妃的漂亮狐狸眼,此时变得通红通红,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傲气。 “好了,走吧。”文清辞远远地看了一眼月色,终于带着少年走出了佛堂。 薄薄的木门,在背后轻阖。 将另一个世界,隔绝在了那头。 夏日的晚风也带着一点暖意。 吹到身上,原本沉重的心情终于轻松了一点。 文清辞心中紧绷的神经缓缓放松。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谢观止好像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能哭? 二皇子用手捂着眼睛,努力控制不想让人察觉到自己的失态。 文清辞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取出一张没有用过的丝帕,给谢观止递了过去。 “谢……咳咳,谢谢……”少年将丝帕接了过来。 就在文清辞递完丝帕想要退回去的那一刻,谢观止忽然伸出手,本能地想要攥住文清辞的衣袖。 文清辞不由一愣。 在脆弱的时刻,少年忍不住想起了儿时伏在母妃肩上哭泣的记忆。 可还没等谢观止想明白自己究竟要做什么,一直站在文清辞身边的谢不逢,忽然向前一言不发地上前拦住他,并将他攥着文清辞衣袖的手指掰了开来。 谢观止下意识抬头。 接着他便看到,此时谢不逢正笑着看向自己——目光却冰冷得吓人。 “走吧二殿下,”谢不逢略带嘲讽地提醒道,“再不走也不必自裁了,您父皇大概会直接将您送到这里来。” 谢观止不由一愣。 这一刻他竟然从谢不逢眼中看到了此前从未有过的刺眼敌意。 奇怪…… 自己明明已经落魄,他怎么反在这个时候敌视起了自己? 第38章 二皇子哭了一路, 直到被谢不逢重新押回侧殿,才算消停了下来。 他路上几次想同自小就被送往肃州,早早认清了皇帝本质的哥哥搭个话, 却都被谢不逢冷冷地瞥了回去。 瞧谢观止这架势,应该是不会再自裁了。 文清辞不由松了一口气。 两人明明只差不到一岁, 可是文清辞却从他们两个人的身上,看到了一个叫做“代沟”的东西。 皇帝彻查京兆尹的命令,已经发了下去。 直到开船至松修府, 谢观止和慧妃,都被软禁在船舱内,连门都不能出。 殷川大运河登诚府至松修府这一段, 河道宽阔, 不需要纤夫也可以日行千里。 再加此行正好顺流而下,一行人只花了短短一日便到达了松修府。 清晨天刚蒙蒙亮, 文清辞就披着大氅, 走到了甲板上。 他本来就浅眠,睡得不怎么安稳,船上又有水声摇晃, 一路便在半梦半醒间到达了这里。 清醒之后, 他本想再睡个回笼觉。 但一想到松修府是原主的老家,文清辞便有些好奇地早早走了出来, 想要先远看一眼这座城镇。 一出船舱门,入眼便是一望无际的宽阔河面。 猛地看去, 倒像是一片湖泊。 文清辞忍不住扶着栏杆, 向远处繁华的城镇看去。 除了一片青砖黛瓦外, 隐约还能瞧见栽满了垂柳的长长堤坝。 松修府地处江南腹地, 这里水道纵横交错, 深浅也不一致,虽说水量充沛了,但是河道的建造却更加复杂。 为了使运河深浅保持一致,运河上分段筑坝,拦截河水调蓄水位——文清辞刚刚看到的那个,便是其中一段堤坝。 一阵清风吹来,文清辞忍不住拢了拢衣领。 觉察到寒意,他便打算进船舱。 可刚一转身,背后就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文太医,您快些带上药箱过来!”贤公公气喘吁吁地小跑了过来,“来看看陛下。”顾不了那么多,他略微着急地对文清辞说。 皇帝出事了? 文清辞赶忙点头,快步回到屋里将药箱提了出来,接着和贤公公一道,向皇帝的卧房而去。 刚一进门,文清辞又嗅到了那股浓浓的香气。 相比起行宫后殿,船舱里的空间要狭小许多。 纵然如此,这里还是摆满了七个大小不一的香炉。 远看烟雾缭绕,像是着了火一样。 他忍不住轻咳了几声。 “这边走——”贤公公拨开珠帘,对文清辞说。 “是。” 在来的路上,文清辞也在思考皇帝这次究竟是怎么了。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66节 虽然心里上已经有了些准备,可是绕过屏风后看到的一幕,还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身着明黄色睡袍的皇帝,蹙眉躺在榻上。 他的表情好像是被梦魇住,带着几分惊恐和不安。 过了一会儿又缓缓地笑了起来,嘴里面还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皇帝居住的船舱隔音很好,几乎听不到什么水声。 在这片寂静之中,突兀的笑意便显得愈发惊悚。 贤公公的身上,都忍不住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文清辞将手搭在了皇帝的手腕上。 同时下意识向船舱角落看去——那里摆着一个和文清辞在行宫里见到的差不多的玉质香炉。 见文清辞把脉,贤公公忙在一边小声补充道:“今早陛下怎么叫也叫不醒,看上去状态实在不佳。诸位大人过上半个时辰,就要来这里见陛下了,没有办法,只好将您叫来……” 说着说着声音逐渐变小。 贤公公看到,文清辞诊脉没多久,脸上惯有的笑意便消失不见,眉毛也紧紧地皱在了一起,看上去格外严肃。 沉默片刻,他终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文太医,陛下这是怎么了?” 芙旋花丹治疗的向来只是头疼,而不是重金属中毒。 不过作为一种止痛药,它也可以适当减轻疼痛引起的恐慌与焦虑。 皇帝勉强能借着它,保持清醒和冷静。 然而现在因为超量服药,芙旋花丹已经被皇帝吃光了。 断药之后,此前被强压着的症状,一起暴露了出来。 头痛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精神方面的问题,似乎也被放大了许多。 “文太医?”见他不说话,贤公公忍不住又问了一声。 重金属中毒导致的精神异常。 ——答案已经到了嘴边,但是文清辞怎么也说不出来。 哪怕是现代人,都对精神疾病讳莫如深,更别说是古代。 如果自己直接说一个皇帝精神出现问题,哪怕是会惹上大麻烦。 文清辞轻轻摇了摇头,他将手收了回来,压低了声音隐晦地说:“陛下过度操劳,应好好休息。” 贤公公不疑有他。 最近一段时间皇帝的确非常劳累。 谢观止被软禁了起来,船只调度的事情,也落到了皇帝自己的头上。 除此之外,例行公务与边关问题,也成了他头疼的事。 和前阵子的轻松不同,最近一段时间,皇帝几乎日日都要工作到半夜。 “那文先生可知道陛下何时能醒?” “我先施针试试。”文清辞说完便转身从药箱中取出银针,轻轻地刺在了皇帝的额上。 实际上皇帝最近忙得这些事,有很大一部分都可以分给大臣们来做。 但是文清辞发现,他除了自己以外,谁都不肯相信。 这或许是出于敏感多疑的天性,又或许是……他做过什么不忠不义之事,导致自己过分心虚。 比如当年走邪门歪道,窃来皇位。 几针下去,皇帝紧锁着的眉头终于缓缓舒展开来。 嘴里也不再念叨什么了。 贤公公赶忙去吩咐人做早膳。 而就在文清辞打算收针写药方的时候,皇帝竟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睛。 这双眼里布满了血丝,红彤彤一片,如同传说里的恶鬼…… 他直勾勾地瞪着屋顶,突然吐出一句:“…瑜昭……你,是你吗?” 声音嘶哑中带着难言的恐惧。 下一秒,又沉沉地阖上了眼眸。 文清辞:!!! 皇帝这一眼,着实将文清辞吓了一跳。 皇帝方才的状态,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所以在去找文清辞之前,贤公公就已经将左右屏退。 方才那一幕,只有文清辞一个人看到。 他深吸一口气,赶忙收拾好药箱快步走了出去。 直到离开船舱,被晨间的冷风吹拂,总算缓过来一点神的文清辞,终于忍不住想——皇帝刚才念的那个名字,究竟是谁? ------------------------------ 文清辞走后不多久,皇帝就清醒了过来。 他似乎将自己半梦半醒间做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如没事人一样,和朝臣们讨论起了边关的事务。 与这几年因运河发展起来的登诚府不一样,松修府自百年前就是江南重镇,医药产业发达,百姓也很富庶。 这里没有多余空地修建行宫。 皇帝到了松修府后,便和十七年前第一次南巡那样,住在了当地的几个官员府中。 相比起行宫,府邸的规模要小不少。 住下已经很困难,更别说一直待在里面不出去。 因此作为随同人员的文清辞,在忙完之后,也可以自由出府,去街道游玩。 一向紧跟在文清辞身边的谢不逢,也跟他一起出了府。 大概因为这里是商业重镇,松修府虽然地处江南,行人的口音却各不一样。 南腔北调听上去格外热闹。 街道上摩肩接踵,但文清辞身边,却形成了一道真空。 ——一身黑衣的少年,走在文清辞的身边,不时向四周想靠近的人看去。 他的目光如鹰鹫般锐利,且略带杀意。 只一眼就让文清辞身旁的人自觉散开。 不过正仔细观察周围的文清辞,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上一世的他虽然也出生于南方,但无论是福利院,还是养父母家中,讲的都是普通话,他是半句方言也听不懂的。 然而到松修府之后文清辞却发现,自己竟然能够听懂这街上小半的方言。 这可能是来自原主身体的本能。 文清辞一边耐心又新奇地观察着周围,一边尝试着凭借本能,向自己此行的目的地走去。 不久前太医令禹冠林,写信托文清辞买药。 因此他的目的地便是与神医谷有联系的医馆。 穿过长长的街巷,一间不起眼的药房,出现在了文清辞的眼前。 看到这间药房的同时,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阵浓浓的熟悉感。 “殿下,这便是我要来的地方,”文清辞带着谢不逢一起走了进去,“您在这里等我,我去找老板问问有没有明兴蕨。”他回头朝少年说。 禹冠林要的这个名叫“明兴蕨”的珍奇药材,有温中散寒的效果。 整个卫朝,只有松修府才产。 药馆外间有一条长椅,文清辞示意谢不逢坐在这里等他。 他的眉眼依旧温柔,可是话语却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意味。 谢不逢本能地想要跟上去,却又因害怕惊扰到文清辞而退了回来。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最终如对方说得那样坐了下来。 这一刻,文清辞竟然从谢不逢的身上读出了一个名叫“乖”的字来。 走进内间之后,一身月白的太医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按照他的了解,神医谷就在松修府不远处。 如果自己的猜测没有错的话……这一间深埋在原主记忆里的医馆,应当就是与神医谷联系最为紧密的几家之一。 替禹冠林拿药,只是一个借口。 文清辞必须要在这里联系到原主的师兄,让他帮助自己未来假死离开皇宫。 这一路文清辞都在紧张,幸亏谢不逢不曾察觉。 …… 见文清辞进来,原本低头看书的医馆老板不由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文先生!快请进,快请进,”说着便拉起竹帘,将文清辞带到了后面的小院去,嘴里还絮絮叨叨地念着,“前一阵子就听说今天南巡的船只要到松修府,我就猜到您会来这里,没料想到竟这么快!” 说着就已经将一盏茶送到了文清辞的手中。 将茶接来还没来得及细品它的滋味,文清辞的耳旁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清辞果然早早来了。” 文清辞下意识抬眸,接着看到,一个身穿青衣,眸色深灰的男人,正笑着看向自己。 来人五官柔和,发色也偏浅,只有一双眼睛看上去格外的冷。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67节 像是初春里未化的雪,透着一股寒气。 医馆的老板也回头看了一眼:“幸亏谷主早早就等在了这里,不然怕是要错过了。” ……谷主? 所以说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原主的师兄,神医谷谷主宋君然! 老板又端上一盏茶,接着便退了下去,将这里留给了文清辞与宋君然。 四下安静之后,文清辞端起茶盏轻轻地抿了一口,借以掩饰自己的情绪。 虽然穿来有段时间,他也逐渐适应了这个身份。 但是遇到原主的熟人,文清辞还是下意识地紧张了起来。 不过这位谷主,好像并没有发现文清辞的异样。 宋君然反倒和他开玩笑:“怎么清辞,许久未饮,想松修府的新茶了吗?我就知道你住不惯雍都。” 还好还好。 听到这里,文清辞不由松了一口气。 看来原主和他师兄的相处模式,与一般的师兄弟差不多。 文清辞放下手中茶盏,朝宋君然笑了一下说:“的确还是松修府好。” “哈哈哈你每回同我这么客气,定是有事要我帮忙,”比起文清辞的小心翼翼,宋君然的反应要自然许多,“我知道你不能在这里待太久,直接说便好,不用卖关子了。” 不得不说,眼前这位谷主,真的非常符合文清辞对江湖人士的刻板印象。 他谈笑潇洒,不拘小节,和太殊宫里的人完全不同。 如果文清辞的猜测没有错的话,宋君然绝对知道原主进宫的真正意图。 时间紧迫,文清辞也就不卖关子了。 他慢慢放下手中的茶盏,望向对面人的灰眸,接着轻声说:“我想要师兄帮我脱身……” 对面的男人轻轻挑了挑眉,似乎对文清辞的要求并不意外。 也不知道是不是原主当年离开神医谷的时候,就与师兄说过这件事。 文清辞和宋君然的沟通无比顺畅,三言两语便将后面的事安排了下来。 熏香之风,在卫朝无比盛行。 大部分人虽然不像皇帝那样狂热,但家里的角角落落,仍会摆上一两盏的香炉。 医馆里也不例外。 聊完离开的事后,文清辞总算注意到了角落的淡淡青烟。 而后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丹砂有毒一事,可曾写成医书流传出去?” 不同于刚刚,这次宋君然终于略有些疑惑地看向他,接着摇头说:“未曾。” 文清辞下意识攥紧了手心。 既然医书里真的没有写,那么给皇帝下毒的人,又与神医谷有什么关系? 看到他忽然严肃,宋君然忍不住问:“怎么了?” 有些疑惑文清辞必须搞清楚。 他轻轻摇头,沉默几秒后说:“……我在宫中遇到有人用丹砂下毒,不知与谷内有没有关系。” “师兄可知有谁知道丹砂含毒一事?” 说这句话的时候,文清辞其实并没有指望从原主师兄这里找到答案。 可是没有想到,对方竟说出了让他无比震惊的一句话。 宋君然想了想,停顿片刻回答道:“或许有一个人。” 竟然真的有?! 宋君然缓缓说道:“前朝哀帝先天不足,身体一向不好,自出生以后,皇室便反复请父亲出谷救治,不过那时父亲无意牵扯进雍都的事务中,便以年事已高为理由拒绝了他们。” 宋君然口中的“父亲”,就是神医谷的上一代谷主。 文清辞轻轻朝宋君然点了点头。 “……但他是前朝独苗,皇室自然不能如此轻易便放弃。于是他父皇干脆换了一个方法,直接将他送到了神医谷中,那时他应该还不到十岁。” “竟然如此……” 皇室一向在意子嗣安泰,更别提前朝哀帝,还是当时唯一的继承人,他绝对不能出任何意外。 皇室这样做,既是对神医谷的信任,更是万般无奈之举。 说是病急乱投医也没有错。 太子被送往神医谷这件是知道的人不多,可当年还是在小范围内引起了极大的争议。 更何况神医谷有要求,不能暴露位置。 所以当年不到十岁的他,是独自被送到谷里去的。 多方拉扯之下,哀帝只在神医谷里待了不到一年,便被接了回去。 “哀帝自小服用丹药,他一进谷,父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停掉了他的丹,”身着青衣的男人抿了一口茶说,“所以他应当是知道丹砂有毒的。” 文清辞:“……” 那个知道丹砂有毒的人,竟然是前朝哀帝? 兆公公总不能是听从已经死了二十年的哀帝的指挥,给皇帝下毒吧…… 这个可能,单想想就觉得荒谬。 线索忽然断在了这里,文清辞不由有些失落。 担心引人怀疑,他与宋君然聊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医馆。 临走之前,宋君然还唠唠叨叨地叮嘱了很多,又将天慈的解药给他塞了一堆,这才将文清辞放走。 * 好不容易获得自由时光,文清辞不着急回住的地方。 他凭借着身体对松修府的本能熟悉,带谢不逢四处走了起来。 最后,进了松修府颇有名气的“藏雅轩”中。 藏雅轩虽是附近最大的饭店,但比起宫中宴席,还是简朴了许多。 店家将这里特产的海蟹端了上来,一道送来的,还有两只盛满了的茶盏。 文清辞以为这里面盛的是茶,喝了一口后突然皱起了眉。 他不由朝谢不逢看去,并出声提醒:“殿下,稍等。这是黄酒……” 自己怎么可以带未来大boss出来喝酒? 话还没说完,文清辞便发现少年已经将茶盏里的东西喝光了。 见状,谢不逢的手指不由一顿。 他在肃州与守陵的侍卫同吃同住,不知道喝了多少烈酒。 杯中的黄酒酸甜略苦,对少年而言,和水没有多大区别。 但此刻被文清辞一看,谢不逢竟然心虚了起来。 ……他不喜欢人喝酒吗? 少年攥紧了手里的酒杯,不大自然地抿起了唇,好像不感兴趣似的将手里的酒杯放到了一边。 见状,文清辞不由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从一边端来真正盛水的小壶,换了个干净杯子,替少年倒了一杯清水递了过去。 放在以往,谢不逢绝对会唾弃这种放着酒不喝,反去喝水的人 但今天他竟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茶盏接了过来,紧紧地攥在了手中。 松修府其实并不临海,但这里河运发达,海产捕捞后不到一日,就能送来。 海蟹算是藏雅轩的特色之一。 哪怕现在还没有到季节,可凡是在松修府的人,都会尝一尝。 海蟹味道虽好,剥蟹壳却不容易。 更别说在此之前,谢不逢从来都没有吃过这东西。 文清辞不经意间看到,谢不逢的手指不知什么时候被蟹壳划伤,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暗红色的血珠,正一颗颗争先恐后地向外冒着。 但生来就没有痛觉的少年,好像并未察觉这一点。 “殿下您的手。”文清辞忍不住出声提醒。 藏雅轩的桌案很窄,说话间他便取出丝帕,抵在了少年的伤处。 暗红色的血迹,在刹那间打湿了丝帕,甚至有一点,染在了文清辞苍白的指尖,看上去格外刺眼。 一道染上去的,还有股淡淡的铁锈气。 它在顷刻间,便与弥漫于空中的苦香融在了一起。 少年下意识就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 “怎么了?”文清辞不解地问。 谢不逢慢慢摇头,攥住了自己还在流血的那根手指:“脏。” 他不想要让任何东西,将文清辞的手指染脏。 哪怕是自己血,也是一样。 少年下意识躲避文清辞的目光。 ……这是什么意思?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68节 坐在他对面的太医不由一顿,后知后觉地将视线,落在了谢不逢泛着薄红的耳垂。 难道是刚才的酒,将他喝醉了? 第39章 临近傍晚, 松修府街道上的人愈发多。 担心谢不逢与自己走散,文清辞轻轻牵起了少年的衣袖。 “喝醉”的谢不逢,目光也不似方才那样锐利。 行人没了顾忌, 不再刻意绕过他们。 恍惚间两人就像坠在河面上的落叶,随波浪轻轻摇晃、相碰。 华灯初上, 点亮一片青砖黛瓦。 点点暖光映在临街的河底,将街市映得如传说里的仙宫般缥缈。 暖色的灯火,照亮了文清辞的侧脸。 漆黑的眸底, 多了几分温度。 谢不逢的心脏,如涟漪般轻颤了起来。 或许真的是酒气作祟。 就在转角处,谢不逢忽然屏住呼吸, 缓缓伸出手牵住了文清辞细瘦的手腕。 冰凉、细瘦, 如玉一般。 太医月白色的身形,随之微微一晃。 文清辞的手腕上, 隐约可以触到一道伤疤。 少年的眸色不由一暗……那是初遇当日, 自己用骨戒划伤的。 悔意延迟如浪将谢不逢吞噬,他忍不住用指腹,轻轻从文清辞的腕间蹭过。 谢不逢的手上, 满是细小的伤痕。 指腹也不例外。 此时这无意识地轻蹭, 就如野兽漫不经心地舔舐他手腕。 既温柔又危险。 谢不逢将错就错,假装微醺与文清辞回到了居住的府邸。 春末文清辞收集了不少玉兰花瓣, 将它们晒干保存了起来,有一部分被他顺手放入了药箱里。 担心谢不逢宿醉、头晕, 文清辞便从药箱里取出玉兰, 泡成解酒的汤茶, 送到了少年手中。 花茶清甜, 入口瞬间便漾出一股暗香。 瞬间将人拉回了那个白若凝霜、空气中弥漫着花香的初春。 …… 芙旋花丹全部耗尽。 所幸松修府是著名药都, 几乎所有珍奇药材,都能在这里找到。 皇帝的状态肉眼可见的变差,南巡的烦心事、边关要情与头疼之症一起折磨着他。 他的情绪,终于不受控制地在朝臣面前爆发了几次。 见状,皇帝也不敢再逞强。 硬挺了两天,他连派人快马加鞭,从不远处的迩砚山脚下,采到芙旋花送过来交到文清辞手中,制成了丹丸。 ……递药的那个瞬间,文清辞看到皇帝的手,已经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他的心微微一沉。 经过几天的观察,文清辞已经确定芙旋花丹的成瘾性,远比自己预想的大得多。 同时它还在不断放大着精神上的问题。 短短几天时间,皇帝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就连原本已经长在脸上的亲善伪装,也难以维持下去。 皇帝暂住在松修知府府邸中。 原本风头正盛的慧妃与二皇子失势,陪他同住此府的,便换成了兰妃。 按照惯例,谢不逢也随他母妃一道,被安排住在了这里。 松修府寸土寸金,建筑各个小巧精致。 用膳的大厅,也稍显拥挤,案几都是贴着放的。 皇室的晚膳头一回吃出了家宴的感觉来。 作为随行太医,文清辞也被请了上来。 他和谢不逢挨在一起,坐在靠门的位置。 松修府的知府听说皇帝最近心情不好,便没有在席上安排鼓乐,反倒是从民间,请来了几个出名的乐师。 不过片刻,清幽的曲调便溢满了厅堂,皇帝一直紧锁的眉,也缓缓放松了下来。 半晌后,皇帝抬起眼皮,朝坐下弹琴的人看了一眼。 他摆手对贤公公说:“仙音悦耳,去将前阵子登诚府送的那把琴拿来赠给他吧。” “是,陛下。”贤公公忙领命向后而去,同时默默地抿紧了唇。 皇帝一向赏罚分明、仔细。 放在以往,一个乐师就算弹得再好,也不会受赏。 然而今天,他不但赏了,而且赏得不低。 ……在头痛之症的侵扰下,皇帝行为做事,愈发不受约束。 不但贤公公觉得奇怪,乐师更是大吃一惊。 他忙放下手中的筝,跪在地上向御座上的人心里谢恩。 连带着其他几个乐师也一起朝皇帝跪了下来。 气氛变得很是热烈。 可就在这个时候,谢不逢的耳边突兀地响起一声—— 『松修府那么多冤魂在殷川大运河底下看着,你竟还敢来?!』 『昏君,不得好死——』 这阵咒声里带着些许松修府口音。 谢不逢下意识抬头朝那群乐师看去。 下一秒少年便瞧见,队列最后一个手持陶埙的乐师,眼里是藏不住的恨意。 他的鬓发已白,看上去有五六十岁的样子。 有趣。 少年忍不住端起茶盏,借此遮住自己唇边的一点笑意。 之前他和文清辞在松修府街道上行走的时候,就已隐约察觉到,这里的人不像登诚府那样尊敬皇帝。 对皇室南巡,也没有多少热情。 甚至谢不逢当日就听到了不少的咒骂声。 街市嘈杂,他没能听清具体的句子。 可是『意外』、『溃坝』、『工期』几个词出现的频率实在太高。 多听几次,谢不逢也将它们记在了心中…… 兰妃曾对文清辞说,松修府前些年死了不少人,如今这里的百姓,有两三成是从别的府填过去的。 乐师还在喋喋不休咒骂着。 结合他刚才的话,当年的故事,一点点在谢不逢的心中清晰了起来…… 他终于知道当年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也知道御座上的人,究竟在心虚什么了。 少年缓缓眯了眯眼睛。 “父皇”欠下的血债,似乎比自己原想的还要多得多。 哪怕从小能听到心声,知晓一堆秘密的谢不逢,也意外至极。 那名乐师的表情有些明显,但好在他站的位置隐蔽,整间大厅只有几个人能看到那里。 好巧不巧的是,文清辞就是其中一个。 他不由蹙眉,略带疑惑地朝那里看去。 心不知怎的,忽然紧张了起来。 像是猜到了他在好奇什么似的,坐在文清辞身边的少年,忽然靠近过来。 谢不逢旋了旋手中的茶盏,压低了声音说:“殷川大运河自天初元年,他继位起便开始修建。” 文清辞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谢不逢口中的“他”就是当今圣上。 “嗯……”文清辞攥紧了手中的茶盏,缓缓点头。 琴声再次响起,皇帝的表情似乎轻松了一点,但唇仍是紧抿着的。 谢不逢瞥了那道明黄色的身影一眼,沉声继续说:“松修府这边河道复杂,土层也松散,修建起来很耗时间。殷川运河原定在他继位十年整时建好,作为贺礼献上。为了追赶工期,河工只好昼夜施工,没想着急出了意外,溃坝被淹死在了这里。” “看这个乐师的年纪,当年应该亲历过这件事。”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69节 也不知道皇帝究竟是怎么敢再来这里的。 谢不逢的语气无比平静。 但是文清辞的呼吸,却几乎停滞住了。 他也想起了兰妃当日的话。 修建殷川大运河的河工,基本都是从附近城镇征调而来的青壮年。 一夜之间无数人死在了河道中,导致整个松修府的人口,都少了一两成。 上面不得已从周围其他城镇,迁入了新民。 所以如今松修府的街道上,才会有那么多不同的口音。 “……这件事,不曾有书册提起。”文清辞喃喃说道。 甚至《扶明堂》里也没有记载。 刚说完这句话,文清辞便明白了皇帝这样做的意义所在—— 这个时代交通不便,信息传递的速度也格外慢。 只要将它压下,不记入青史。 那么不过几年,它便会成为人们讳莫如深的话题。 再过几年,便随着亲历者的老去与死亡,化为一段“传言”,就此消散或是成为野史上难以考据的一段。 总之,一切都再与雍都高高在上的皇帝没有干系。 一想到自己坐船经过的殷川大运河下,竟然藏着那么多的冤魂,文清辞的身体瞬间失去了温度。 怪不得皇帝到了这里,便显得格外紧张。 原来除了芙旋花丹意外断药外,还因为他做贼心虚。 文清辞的心,瞬间乱成一团。 不等他梳理这纷乱的情绪,侍女便端着长盘,缓缓走了上来。 松修府知府的声音,兀地响了起来: “陛下、兰妃娘娘,这道清炖鲶鱼,是松修府的名菜。” “眼前的鱼都是从殷川大运河里捕捞上来的,无比肥美、鲜甜……” 他正兴致勃勃地介绍着,并没有看到皇帝的脸色,突然变得无比难看。 谢钊临攥紧了手中的白玉扳指,视线摇晃、无目的地落了下去,正巧和谢不逢冷且满是嘲讽、鄙夷意味的目光对上。 他瞬间头皮发麻,并腾地一下,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伴随着起身的动作,放在膝前的桌案,也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一声重响吓到了在座所有人。 刚才还满脸堆笑喋喋不休的松修知府,瞬间一脸苍白地跪在了地上,哆嗦着磕起了头。 乐曲声也全停了下来。 熏香还在燃。 皇帝如见了鬼似的死死盯着眼前的碗碟,接着取出芙旋花丹倒入了口中。 他一脚重重地踢向桌案,还冒着热气的鱼肉,瞬间洒满一地。 热气与一点鱼腥,在不大的房间内散了开来。 这鲜美的味道,反令他的脸色更加难看,甚至隐约作呕起来—— “撤下去——” “通通给朕撤下去!!!” 皇帝彻底失态了。 守在一边的侍女们,忙颤抖着上前,将一盘盘鱼肉撤了下来。 接着跪在地上,将方才洒在这里的鱼肉清理干净。 可是空气里的鱼腥味,却怎么也无法消散。 皇帝脸色蜡黄,身体不住地颤抖,甚至吓哭了不远处被奶娘抱在怀中的小公主。 如果没有谢不逢刚才那番话,文清辞或许还会疑惑皇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听了他刚刚的话,文清辞却全都明白了过来—— 鲶鱼以肉为食,人工养殖的那些,吃的或许是虾蟹制成的饲料,可是野生在殷川大运河中的鲶鱼,却是有什么就吃什么的。 ……甚至民间还流传着它吃人的传说。 皇帝因为松修府知府的话,想起了当年死在河底的无数河工。 松修府知府年纪不大,他是几个月前,才从外地新调来的。 不知道当年的历史的他,原本只是想奉上松修府最出名的河鲜,并借着“原产殷川大运河”来拍拍皇帝的马屁。 没料想这一拍,竟然直接拍到了马腿上,戳中了皇帝心里最怕的那一点。 他不顾形象,快步走到了临窗的香炉旁,借着浓重的香气,冲散徘徊在鼻尖的鱼腥味。 皇帝的胸膛不断起伏,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一般,被汗水打湿。 见状贤公公忙带着几个小太监上前将皇帝扶向后殿,同时派人去叫太医过来。 文清辞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还在哭泣的谢孚尹:“殿下,您先去看看小公主,我稍等便回来找您。” 说完,便快步跟着小太监,离开乱成一团的前厅,向后殿走去。 文清辞刚进门,脚下就传来一阵脆响。 皇帝踹翻了一盏竹节托手铜熏炉,它在地上滚了几圈,正好停在文清辞的脚边, 刹那间,烟气翻腾,呛得文清辞不住地咳了起来。 他屏住呼吸,缓缓向前走去。 这个时候有小太监将文清辞的药箱取来,给他递到了手边。 皇帝也已强忍着坐在了榻上。 文清辞余光看到,此时房间里满是瓷器碎片,而给自己递送药箱的小太监,更是满身是血。 看样子是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砸在了身上。 未免这些无辜的人再被他伤到,文清辞必须尽快让皇帝镇定下来。 这个时候,药已经不大起作用了。 文清辞正准备拿出银针,忽然见到皇帝瞪大眼睛,朝自己看了过来。 停顿几秒后,他缓缓摇头,咬着牙念道:“……朕早该杀了他。” “早该杀了他……不该听太后的话,放过他……” 皇帝的视线,越过文清辞落入了一片缥缈烟雾。 明明没有说这个“他”是谁,但是“谢不逢”这三个字,却下意识地浮现在了文清辞的心中。 文清辞的耳边,忽然静了下来。 他攥紧手中的银针,本能地向神志不清的皇帝问了一句:“为何?” “怨鬼…怨鬼托生……” 皇帝眸色混沌,说着眼中竟满是恐惧。 ——谢不逢是十多年前皇帝第一次南巡途中,在殷川大运河上的船只里出生的。 而他一下生来,就没有痛觉,甚至无论稳婆怎么打,一滴眼泪都不肯流,平静得不似一般婴孩。 这是前所未有,甚至听都不曾听过的。 皇帝原本就非常心虚、恐惧。 谢不逢反常的表现,瞬间让他想起了死在殷川大运河底的无数河工。 并下意识将谢不逢当做了托生于皇室,来找自己索命的怨鬼。 ……怪不得他那样厌恶,甚至害怕谢不逢。 ……怪不得身为“仁君”的他,不顾名声,也要将只有三岁的谢不逢从自己身边送走。 想到这里,文清辞的心忽然一阵绞痛。 谢不逢出生后什么都没有做,便因先天的疾病,和他父皇的恐惧,经受了本不必经受的惩罚。 甚至他的命运,早在出生这一刻就被定下。 一切,都是因为他人的无知和心虚。 文清辞飞快施针,刺向镇定安神的穴位。 皇帝的眼皮,总算沉沉地落了下来。 就在昏睡过去的前一刻,他还不住地在嘴里念叨着“早该杀了他”。 后殿重新安静了下来。 文清辞的耳边只剩下太监宫女们清理脚底花瓶残渣的声音。 他沉默着将银针收回了药箱。 此刻,文清辞清清楚楚的意识到,与对谢观止的忌惮与防备不同,皇帝对谢不逢起了真正的杀心。 夜风卷着殷川大运河上的淡淡鱼腥,传至文清辞的鼻尖。 此刻,他无可避免地想起了原著中的下一段剧情—— 谢不逢被皇帝送上战场,自生自灭。 文清辞的心,随之重重一沉。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70节 第40章 皇帝愈发依赖芙旋花丹, 状态也不受控制地好时坏起来。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明面上被压了下来,在场众人莫不是三缄其口。 但是私底下, 消息却迅速传出,一眨眼就成了人人谈论的话题。 松修府是南巡中最重要的一站。 除了谒陵、拜庙, 探查民情以外,皇帝还要在这里祭祀河神,祈求运河沿岸与整个江南风调雨顺。 祭祀对这个时代的人而言意义重大。 包括此前被软禁的慧妃和谢观止在内的所有皇室成员, 都和谢钊临一道,出现在了殷川大运河的堤岸边。 皇帝是此次祭祀的唯一主角,其余人只用在一旁管观礼便好。 身为太医的文清辞, 也和上回一样, 站在人群的最末端。 文清辞在此之前,只参加过一次祭天大典。 他并不清楚这个时代的祭祀究竟是什么样。 但是在他看来, 这种皇室活动, 应当主打隆重、神圣才对。 可是今天的祭河,却怎么看怎么别扭…… 河畔地势低平,隔着人群文清辞只能远远看到, 有身着紫袍的道士, 正提剑在前方挥舞着。 他们的动作不像是一贯印象里的皇室祭祀,反倒像……在做法? 这可能不是错觉, 文清辞的背后,一阵阵泛寒。 他忍不住再次想起了谢不逢告诉自己的, 藏在这条运河背后的故事。 ……文清辞猜, 皇帝之所以这样执着地南巡, 且直奔松修府来, 很大一个原因, 就是为了在这里作法镇压冤魂。 这在当下的时代,实在是太有可能了。 前方鼓乐声阵阵,文清辞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忍不住攥紧了手腕上悬着的药玉。 明明是夏天的正午,可是阳光落在文清辞的身上,竟然让他感受到了一阵刺骨的寒意。 耳边的蝉鸣与风声,都在恍惚间化作了哭嚎…… 宽阔的运河下,藏着太多太多冤屈的灵魂。 殷川大运河旁的法事,似乎令皇帝的心稍稍安定了一点。 下午文清辞去诊脉时,便见他将兰妃叫到身边,如往常一样下起了棋来。 不知不觉已到六月,松修府的空气里,透着一股潮热之气。 文清辞诊完脉,就在一边提笔思考起了皇帝的症状,还有芙旋花丹的不良反应,并没有留意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 直到兰妃的声音,略为突兀地提高几度,传到他耳边。 “……殷川大运河河运繁忙,为我朝粮草命脉,陛下当初定下此政,的确极有远见。”兰妃笑着说道,语毕便随手将一子落在了棋盘上。 皇帝的眉,略微一蹙。 谢钊临保养得当,原本很难看出年龄,但这段日子过去,他的眉间竟然生出了深深的皱纹。 “此事前朝早就有人提过,朕只是将它落在了实处而已。”皇帝语气平静地说。 当今圣上的江山是禅让得来,因此本朝也不像其他朝代一样,避讳前朝旧事,更不会抹黑诋毁。 甚至每一次聊到过去的事,皇帝话语里总是会带上几分不知真假的敬畏与怀念。 单单兰妃,已经提起过许多次与前朝有关的话题了。 文清辞本来对他们的闲聊没有兴趣,但这回也忍不住放下刚刚纠结的事,认真听了起来。 兰妃笑了一下,末了忽然缓缓叹气说:“之前陛下曾说,等殷川大运河修好后,便带……哀帝来江南看看,没有想到他竟然走得那么早……” 按照文清辞这段时间听来的消息,兰妃、皇帝还有前朝那位哀帝年纪相差不大,几人应该早早就认识了。 或许是因此,兰妃聊到他的时候,用的词语也比较寻常。 她似乎是将哀帝,看成了一个普通的故去多年的朋友。 听到这里,皇帝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多余的表情。 他紧抿着唇,用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棋盘,看上去像是有些不耐烦。 “他的确喜欢松修府。”淡淡说完这句,皇帝便立刻将棋子落了下来,接着略为生硬地换了一个话题。 见状,兰妃也不再提前朝的事。 两人落下几子,这局棋便匆匆结束了。 祭祀之后获得心理慰藉,皇帝原本已经平静了不少。 可是现在他的目光,又像之前一样慢慢混沌起来。 芙旋花丹再一次被皇帝拿到了手中。 “好了爱妃,你回去照看公主吧,朕再休息休息。”他沉声说。 “是,陛下。”兰妃缓缓起身,向皇帝行了一个礼,便走出了这间屋子,自始至终面色如常。 听皇帝说自己要休息,文清辞也准备离开。 就在他抬手收拾药箱的时候,贤公公忽然带着一个身着银甲的人,快步走进了殿内。 和他一起出现的,还有真淡淡的血腥味。 那人草草行了一礼,看都没多看周围一眼,直接跪地说道:“启禀陛下!北狄南下,集所有兵力直奔长原而去……不但抢走牛羊,甚至…甚至还……” 说到这里,他突然吞吞吐吐起来。 “怎么了?”皇帝提高了声量,“你说便是!” 那人又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下,末了自牙缝里挤出一句:“甚至……占领了长原。” 皇帝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谁也没有料到,这一次北狄的首领,真是完完全全不按套路出牌。 在掠夺一番回到草场后,他们竟然只短暂休整了一下,便再次南下占领了位于卫朝最北端的长原! 按理来说,这点时间压根不够他们修整,以及从白灾中缓过来的…… 可他们却选择了铤而走险。 淡淡青烟顺着香炉的间隙流了出来,如丝线将人牵绊其中。 皇帝深吸一口气,沉声说:“你先坐,给朕详说。” “是,陛下。” 见两人要聊军情,文清辞收拾药箱的动作更快了一点。 就在他收好东西准备离开后殿的时候,皇帝忽然开口,朝文清辞所在的方向慢悠悠地说:“……大皇子将要十八,按理来说,早就该出宫立府了。” 或许是熏香熏得久了,他的声音变得格外低沉。 文清辞的脚步,微微一顿。 说完这句,皇帝转过身去,喃喃对身边配着军甲的男人说:“现如今,也应去历练一番。” 对方愣了一下,虽然不懂皇帝的意思,但还是慌忙跟着点了点头。 文清辞缓缓走出了后殿。 他忍不住站在院里,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那个前来传递军报的人,或许不懂皇帝的意思。 但是听到这儿,看过《扶明堂》的他,已经全部明白了过来。 ——皇帝想将谢不逢,送上战场。 “陛下……呃,陛下?”殿内,那名军人说了半天,才发现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神了。 他的视线仍停在文清辞消失的地方,也不知道心里是在想什么。 皇帝缓缓将视线收了回来。 “你继续说。”他喝了口茶,轻声道。 “是……” 借着喝茶的功夫,皇帝将脸上的笑意,掩藏了起来。 他要杀了谢不逢。 可自己这位大皇子,除了不讨喜一点意外,也没有犯什么大错。 作为一名“仁君”、一个父亲,他当然不能平白无故地处理谢不逢,或是暗中杀了少年落人话柄。 想来想去,将谢不逢送上战场,就是最好的选择。 谢不逢在肃州长大,压根没有接触过什么武功、军事。 让他去战场应付北狄的新首领,完完全全就是去送死。 但这又如何? 皇帝缓缓笑了起来。 身为皇子,谢不逢本就应该历练,而死在战场上,也只能说明他资质不足。 文清辞的背影,已经彻底消失在了殿外。 在皇帝看来,自己的计划堪称完美。 唯一的一点变数,就是文清辞 。 太殊宫里人人知道,谢不逢一直跟在文清辞的身边,几乎与他形影不离。 而身为翰林的文清辞,又是自己的心腹。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71节 皇帝倒是不担心一心向医、明显无心朝堂的文清辞会帮谢不逢。 他只担心谢不逢上战场后,那群人很可能会看在文清辞的面子,将少年安排在后方较为安全的地方。 不过要解这一题,倒也简单。 ……只用让文清辞,亲手将谢不逢送上战场就好。 * 知道皇帝的意图后,文清辞变得格外不安。 这一晚他半梦半醒,加起来也没睡够两个时辰。 心脏也因不安而疯狂跳动着。 天刚蒙蒙亮,文清辞便起床更衣离开了房间,去外面吹风冷静。 虽然已是夏天,但是松修府的清晨,空气里仍透着寒意。 文清辞一边回忆《扶明堂》里的剧情,一边漫无目的地顺着府内假山向前走去。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一座熟悉的院门外。 ——谢不逢暂时住在此处。 这是整座府邸,最角落的院子。 周围除了假山与小林外,什么也没有。 谢不逢并没有紧锁院门,而是留了一道缝隙。 一道银光从殿内闪过。 隔着这扇院门,文清辞看到少年竟然也和自己一样,早早便起了床。 此时他正在小院内独自练剑。 两人的视线轻轻地撞在了一起。 原本打算离开的文清辞犹豫了一下,推开门走了进去。 谢不逢的手中,是一把墨色重剑。 这把剑毫无装饰,刃上更是锈迹斑斑,怎么看都不是一柄好剑。 可是它在谢不逢的手里,却像有了生命般凶狠。 少年的剑法没有任何华丽修饰,完全以攻为守。 他的招式直白、雕悍,每一下都是奔着取人性命去的。 文清辞原本沉重的心情,也因为谢不逢的剑法而变得轻松了一点。 谢不逢是一个天才。 他竟然仅凭武谱,便将重剑练到这个程度…… 难怪能破了皇帝设下的必死之局,爬出尸山、杀回雍都。 谢不逢住的小院,几乎没怎么打理,地上还有一层碎石。 看到脚下的东西,文清辞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弯腰捡了一枚石子在手中。 下一刻,便将它朝谢不逢所在的位置掷了出去。 文清辞的身体没有多少内力,但是暗器向来以巧制胜,追求的就是以小搏大。 当初太殊宫宫变的时候,那几个朝他而来的侍卫,都没能躲过文清辞的暗器。 但是这一回,石子还没有近身,便被谢不逢手中的剑气逼走,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殿下的身手果然好。”文清辞忍不住夸了少年几句。 闻言,谢不逢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重剑。 方才冰冷满是杀意的目光,忽然变得柔和了起来。 被文清辞夸奖之后,谢不逢垂下了眼眸。 过了片刻才轻声吐出一句“谢谢。” 往常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少年,难得纠结了一下应该如何回应对方的话。 文清辞看到,为方便练剑,谢不逢穿着一身黑色劲装。 束发的缎带不知道什么时候松了开来,微卷的黑发,也因此披散在了背后。 谢不逢的额上冒出了一点汗。 有几缕长发粘在了脸上,非但没有将少年衬得狼狈,反叫他的五官看上去愈发凌厉、危险。 如刚才从野兽幻化成人一样。 文清辞被谢不逢那双琥珀色眼眸中,不经意间露出的寒意所震。 他顿了顿,笑着朝谢不逢走了过来。 “殿下的发带呢?” 清润的声音,如溪流从谢不逢的心间滑过。 少年下意识抬手,朝发上摸了一下,接着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那根束发的缎带,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下去。 自己现在的样子,是不是有些无礼? 陌生的念头刚从谢不逢脑海中冒出,他耳边便传来了一阵轻响。 文清辞缓缓将自己手腕上悬着的那串药玉取了下来。 谢不逢住的小院不大,背后便是进屋的台阶。 不知不觉中,少年已经比文清辞高了大半个头。 文清辞上了两级台阶,才勉强够到谢不逢的发顶。 少年不懂文清辞要做什么,下意识转身朝他看去。 “殿下,别动。” 文清辞的手缓缓落在了他的肩上,拦住了少年的动作。 接着用手指慢慢将谢不逢的长发拢了起来。 谢不逢的头发极多,且生来微卷,打理起来不怎么简单。 但是文清辞的动作,却格外耐心。 明明现在什么都没有发生,甚至文清辞仍有改变剧情的心思,可是一想到原著里的描写,他便忍不住心虚。 与此相伴的,还有一点愧疚与紧张。 意识到文清辞是要帮自己束发后,谢不逢呼吸都变得小心了起来。 这样安静的他,与初见时那个不羁又尖锐的少年简直不似一个人。 或许是因为心虚。 文清辞眼中的谢不逢,真是怎么看怎么可怜。 就像一只明明表现很乖,却还是将要被遗弃的狼犬一样…… 文清辞:“……” 等等,我这是在想什么有得没的? 怎么能把未来大boss比作动物。 文清辞赶忙将心中乱七八糟的东西扔到了一边。 他耐心用手上那串细细的晴蓝色药玉,绑住了谢不逢的长发。 宽大的衣袖,撩过谢不逢的脸颊,从手腕间滑落下去。 文清辞身上淡淡的苦香,也在这个时候,将少年包裹。 谢不逢下意识想要屏住呼吸,却又忍不住贪婪地深嗅。 恍惚间他突然伸出手,牵住了文清辞的手腕。 “怎么了,殿下?” 文清辞的心不由一惊。 谢不逢紧握着文清辞的手,缓缓转过了身。 他走上一级台阶,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只剩下一拃。 身高也忽然没了参差。 文清辞不由生出错觉……自己的鼻尖,只差一点点便与谢不逢相碰。 呼吸在不经意间交错,文清辞下意识将头侧到一边,想要躲避少年的注视。 可谢不逢却忽然在这个时候,看着他的眼睛,几乎一字一顿地问:“假如……假如我喜欢上一个男人,应该怎么做?” 谢不逢面色镇定,但心脏几乎要跃出胸膛。 他就这样,说出了这十七年来,最为疯狂的一句话。 少年的声音,在此刻变得格外喑哑。 透出了前所未有的危险。 第41章 肃州皇陵天高皇帝远, 守陵的侍卫闲着没事的时候,什么荤话都敢往外说,谢不逢早就听得麻木。 可是现在, 他却连一个暧昧的字眼,都不敢在眼前人耳边提起。 谢不逢想让文清辞知道, 自己对他并不单纯的感情。 却又怕他知道,怕他拒绝。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72节 刹那间心念百转,到最后只敢退一步小心问他, 自己应该怎么做。 可几乎是在问出这句话的同时,谢不逢就想起了文清辞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我对所谓儿女情长并无兴趣,此生一心向医。此时没有, 未来也不会有其他的念头。 第一次听到这话句时, 心中生出的庆幸和隐约的欢欣,现在都化作利剑, 朝谢不逢刺了回来。 少年周身血液, 都要于此刻凝固。 什么也不说,维持现状融入文清辞的生活,陪伴在他身边, 或许是最优的选择。 但谢不逢却从来都不是那样安分的人。 他不甘心将自己的欲望, 就这样永远深埋在心底。 说话的时候,谢不逢的视线始终是落在文清辞身上的。 文清辞本能想装没听见躲避这个问题, 但是两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 近到少年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落在他耳边。 短短几秒沉默, 让不安感迅速在谢不逢的心间扩散。 他紧攥着身边人的那只手, 都微微脱力。 只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始终望向文清辞。 谢不逢的话, 令文清辞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谢不逢的不是会无缘无故提出这种疑问的人。 ……除非, 他真的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原著里没有这段剧情。 《扶明堂》里的空降大boss谢不逢,是个工具人中的工具人,心中只有事业没有感情。 别说是“喜欢男人”了,他连亲情都不曾拥有。 前后两世的变数,都在自己身上。 文清辞的呼吸,乱了一瞬。 不同于原著中的独来独往,这一世谢不逢自进宫后,一直跟在自己的身边,两人几乎形影不离。 ……除了自己以外,谢不逢甚至没有接触过几个人。 更别说喜欢上谁了。 停! 文清辞不是自恋的人,他本能地想要反驳这个猜想。 可是下一秒,他却又清清楚楚地从谢不逢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与此相伴的,还有几分藏在眼底的小心,与微不可察的脆弱。 文清辞的心随之一痛。 ……自己有可能摆脱剧情吗? 有没有可能,不和原著里写的那样,亲手将谢不逢送上战场? 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如放电影般从文清辞的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 接着他意识到: 从那天宁和殿上,自己选择站出来,告诉皇帝社日节当天三皇子真的将捕兽夹带入皇宫,并用它伤了谢不逢之后……被一点点卷入朝堂旋涡,成为皇帝“心腹”的自己就已经无法回头了。 借着对剧情的了解,文清辞总能“猜中”皇帝的心思,给他满意的答复,替他说出想说却又不能说出口的话。 久而久之,皇帝已经将这视作常态。 且不说自己无法阻拦皇帝做下任何决定。 单要是自己因为谢不逢而“反常”“破例”,便足够引起皇帝的更大猜疑与不安。 届时他很可能改变计划,直接杀了谢不逢。 到那时,少年的最后一线生机也消失了。 文清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或许从一开始的时候,自己就不该对谢不逢这么好。 这样之后发生的事,对他而言才不会显得那么残忍。 上一世文清辞,已经读到了大二。 可是一心学习的他,并没有什么感情经验。 此时面对谢不逢,文清辞完完全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作为一个注定要背叛他的人,自己……或许应该离他远一点? 短短一瞬,文清辞的心中冒出了无数个念头。 他被迫着做出了一个最为理智的决定。 可是慌乱间,却唯独遗漏了去思考,自己对谢不逢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文清辞朝着谢不逢缓缓露出一抹微笑。 他假装没有听懂谢不逢言外之意般打起了太极:“殿下,喜欢同性与喜欢异性没有任何分别,不必多想应怎么做,顺其自然便好。” “顺其自然……”谢不逢忽然笑了一下,缓缓松开了手指。 自己刚才究竟在奢求什么答案? 少年的鼻子,忽然微微发酸。 他想告诉文清辞,自己最不屑的,就是顺其自然。 可是面对着眼前人温柔的目光,却又半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一点点难言的酸涩,在他心头蔓延开来。 曾经谢不逢因文清辞将自己当做“千万人中的普通一个”而庆幸、欢喜,可是现在却又因此而不甘。 他想要成为文清辞心中,最特殊的那一个。 文清辞的话,就像一阵风。 非但没有吹灭谢不逢心火,甚至将它撩得愈发疯狂。 “……时间不早了,”文清辞抬眸朝天边看去,“一会我要去给陛下问诊,如果殿下没有其他事的话,我便先走了。”文清辞轻声说。 文清辞微微用力,手腕便从谢不逢的桎梏下挣了出来。 他不敢回头看身后的少年,急匆匆地走出了小园。 余光只见少年的手仍虚悬在半空中,隐约还能看到藏在衣袖下的羊毛手绳。 谢不逢似乎非常珍惜它,直到现在,那根手绳都未曾染上任何杂色。 如天上的云朵一般洁白。 文清辞下意识朝自己的腕间抚去,他想要攥紧药玉,来掩盖自己心中的紧张和不安。 接着才想起,自己刚刚已经用它替谢不逢束了发。 手腕上少了一点东西,文清辞的心里也忽然变得空空落落。 决心和谢不逢保持距离的他,当然不能再回头将药玉要回来。 想来想去,只能要等未来回神医谷再做一串了。 * 到达松修府后,兰妃便有些不适。 不但失眠,且食欲也不振。 伴驾南巡的太医不只文清辞一个,但住在这座府邸里的,却只有他。 给皇帝诊完脉后,文清辞就被明柳带到了兰妃的住处。 “……兰妃娘娘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有些水土不服,”文清辞将手指落了下来,提笔写起了医方,“服了理脾却瘴汤,应当会好些。”他轻声说。 兰妃点了点头,不由松了一口气。 听文清辞说没有什么大碍,站在旁边的奶娘,也终于将咿咿呀呀说个不停的谢孚尹给她抱了过去。 小公主年纪虽然不大,可记忆力却还不错。 她似乎是认得文清辞一般,朝着一身月白的太医笑了起来。 兰妃笑着戳了戳她脸颊,随口和文清辞聊道:“眼下我们已经到松修府了,文先生不回家看看,或是祭拜一下吗。” 没等文清辞回答,她又问:“对了,还不知文先生家,具体是松修府的哪里?” 文清辞正写药方的手不由一顿:“……” 南巡这一路,兰妃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打听他家里的情况,这着实有些为难没有过去记忆的文清辞。 不过还好,这个问题文清辞还是可以的回答的。 他笑了笑说:“是迩砚山附近的一座小村。” 文清辞曾经在昏迷中,看到原主小时候与家人一道上山采药的画面。 来松修府之前,文清辞并不知道那是哪里。 到了这里后他才知道,这附近实际上只有迩砚山那一座山。 说完,文清辞就低头继续写起了药方。 他没有注意到,兰妃的脸色突然因自己的话而变得煞白。 直到怀中的小公主哭出声来,兰妃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中用了大力,抱痛了怀中的小姑娘。 “没事没事……”兰妃揉了揉小家伙的手臂,笑着将刚才那古怪的神情藏了起来。 文清辞带着药箱离开的时候,正巧遇到被兰妃叫来这里的谢不逢。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他同以往一样,轻轻地朝少年点了点头。 接着便快步离开了这里。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73节 就像一阵清风,来与去都摸不着踪迹。 听到脚步声,明柳放下手中的糕点,朝兰妃说道:“娘娘,大殿下来了。” 兰妃抬头朝门口处看去,顿了一下笑着说道:“这是松修府送来的糕点,殿下快来尝尝,看看喜不喜欢。” 当初在太殊宫的时候,谢不逢曾刻意叮嘱兰妃保持距离,以免让皇帝起疑心。 但南巡之后皇帝便无暇关心此事。 而隐约感受到谢不逢的变化,兰妃也在尝试着一点点改变和少年的关系。 “嗯。”少年缓步走了上来,他这才注意到,原来兰妃刚才看的,是松修府的地图。 见谢不逢朝这里看来,兰妃脸上的笑意,忽然落了下来。 “坐吧,殿下,”兰妃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正好还有事要同您说。” 明柳将茶奉上后,便带着人从这里退了出去,并缓缓阖上了门。 光线一暗,转眼堂内只剩下了兰妃和谢不逢。 兰妃将手边的地图递了出去,谢不逢看到她在地图的西南侧用朱笔勾了一个半圆。 “这是什么地方?”他问。 兰妃喝了一口茶:“文太医家就在此处。” 突然听到这三个字,谢不逢的心随之一颤。 他将那点古怪的情绪强压了下来,认真朝地图上看去。 兰妃手里的地图,是当下最为标准、精细的版本。 除了山川地貌以外,还详细标出了每一个村镇、驿站的所在。 可是她勾画出的地方,却什么东西都没有。 少年忍不住蹙眉。 看到谢不逢的表情,兰妃就知道他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接着,兰妃又从一旁取来本县志,飞快地翻阅了起来:“殿下您看,不只地图上没有,甚至这里面也没有任何的记载。” 她的语调不由提高几度,声音忽然紧绷,听上去有些紧张。 这几天兰妃一直在翻看地图与县志,早就将里面的内容记了个七七八八。 在她印象中,迩砚山附近压根没有住人。 文清辞走后,她更是立刻翻阅书册验证了这一点。 或许是被兰妃的情绪传染,谢不逢的心情也忽然焦虑了起来。 无数杂乱的思绪一齐涌上心头,可少年猛地一下,也难以从中捕捉到重点。 “……母妃的意思是?” 兰妃“啪”的一下合上了手中的书。 “殿下还记得,我问过文太医他家人的事情吗?” 谢不逢点头:“记得。” “……我后来又同他提了几次,这才确认文太医的家人的的确确全部故去,只剩下他一个。” “今天又发现,他所说的地方压根没有村镇存在过的痕迹,”说着,兰妃的手心也生出一阵薄汗,“这代表不单单他的家人,甚至整个村镇的人也全死了,甚至被完全抹去了存在过的痕迹……” 说到这里,兰妃的情绪不由变得激动起来。 她喝了一口茶,慢慢冷静下来:“这种事,只有陛下能做得到。” 也就是说,文清辞家人的死,全和皇帝有关。 “当初松修府,怕是发生了不少的大事……” 说到这里兰妃便不再继续。 “那他为何还会放心将文清辞请入宫中?” 谢不逢口中的“他”是当今圣上。 兰妃摇头说:“文太医进宫时只说自己是松修府人,神医谷就在松修府附近。陛下应当是下意识将他当做了自幼生活在谷中的人,毕竟神医谷绝大多数时间,都不与俗世交往,谷主更不会收外人为徒。” 说到这里,不知道“文清辞”已经换了一个芯子的兰妃也有点疑惑。 皇帝生性多疑,不管他是不是像自己说的那样,将文清辞当做从小生活在谷内的弟子,都会调查对方的背景。 文清辞进宫的时候,一定是伪装了一番的。 但怎么自己试着问了几次,他就实话实说了呢? 沉默片刻,谢不逢突然问:“母妃刚刚叫他到这里,是为了问这件事吗?”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此刻变得温柔了几分,并带着无比的关切。 ……谢不逢似乎有些过分依赖文清辞了。 文清辞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兰妃当然感激他。 但相比之下,她更在意自己的亲生骨肉,更是人之常情。 兰妃轻轻将糕点递到谢不逢的手中,她并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而是摇头对他说:“我只是想提醒殿下,文太医进宫的目的,绝对不会单纯,心思更是深不可测。殿下你……毕竟是陛下的亲子,与他日常交往,还是当心一点为好。”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也很为难。 语毕,便小心翼翼地朝谢不逢看去。 少年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 只是默默地抚上了手腕间的绳链。 谢不逢本能想要反驳兰妃的话,但是下一刻他忽然想到……自己自始至终,只听到过一次文清辞的心声。 且就算是在那个时候,他也只是对事不对人。 认识这么长时间,自己竟然从不曾察觉到他对皇帝有一丝一毫的恨意。 甚至于文清辞还兢兢业业为皇帝调养着身体。 ——这可是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 那么恨的人,他都能心平气和地与其相处。 当年的事情,也能一概装作不知情。 甚至于就连故地重游,都没有半点异常的反应。 ……文清辞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兰妃只是好心提醒,但她的话还是在顷刻之间,令谢不逢不安至极。 仿佛有什么事,正逐渐朝失控的方向走去。 束发的药玉始终散发着淡淡的苦香,此时正好被一阵风吹至少年鼻尖。 至少现在,什么都没有发生…… 嗅到熟悉的气味,谢不逢那颗不安的心,总算一点点平静了下来。 第42章 知府官邸自然难比太殊宫。 谢不逢住的这座小院, 无论是大小和装潢,在雍都来的贵人们眼中,都有些寒酸了。 但这对待惯了皇陵的谢不逢来说, 都不成问题。 回到住处,他缓缓打开了衣柜。 这里放着的几身换洗衣物, 无一例外是暗色的。 只有最上方,有一抹刺眼的白。 谢不逢暂时将从兰妃那里听来的事放到一边。 他犹豫了一下,将那东西拿了出来。 ——这是一个银白色、由毛皮制成的一个暖手筒。 谢不逢在肃州的时候, 完全是靠书册习的武,并没有人纠正他的动作,或是与他比试。 他知道, 习武必定不能纸上谈兵。 没有对手, 谢不逢便自己寻找对手。 肃州皇陵处于戈壁与草原的交界处,不远处还有一座雪山, 远离城镇荒凉的难见人烟, 夜晚总有野兽出没。 守陵的士兵从没有想过有人会在夜里溜出去找死,因此晚上谢不逢身边的看管,总是格外松懈。 不知疼痛、不曾畏惧的少年, 就这样于深夜溜出陵邑, 去戈壁寻找对手。 谢不逢身上的大小伤疤,就是那个时候来的。 少年的第一个猎物, 是他十三岁时杀死的一只雪狼。 肃州的寒冬格外难熬。 每到大雪封山的时候,总是能遇到饥饿的野兽下山捕猎。 而这个时候的野兽, 也最为凶猛。 一只饥肠辘辘的雪狼已经很可怕, 更别提狼是一种群居动物。 每次遇到, 都是十只左右。 深夜的戈壁滩上, 借着月光, 一双双绿幽幽的眼睛和银白的毛皮格外刺眼。 他们缓慢移动将少年包围,如同幽灵一般无声无息。 哪怕身怀武艺,一般人遇到这样的场景,也早该吓得腿软。 可是那一天谢不逢却感觉到了一阵来自骨子里的兴奋与激动。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74节 他手握重剑,缓步朝着狼群走去。 具体的过程,早已因时间而变得模糊。 ……谢不逢只能回忆起一片血色,和嘶哑的狼嚎。 他最终用手里那把并不锋利的重剑,终杀死了整群雪狼,并将其中一只的毛皮剥了下来。 从此将它当作战利品保存了下来。 这是谢不逢曾经以为的自己最为珍贵的东西。 想到这里,少年的手缓缓从暖手筒上抚了过去。 这个暖手筒,就是他用当年留下的雪狼毛皮制成的。 谢不逢专门选择了雪狼腹部最为柔软的那一块毛皮,且亲手制成了现在的样子。 ——独自在陵邑中长大的他,向来是自己照管自己生活的。 谢不逢的目光落在暖手筒上,忽然多了几分犹豫。 他手里的东西材质虽然上佳,可是论起其美观,就有些不如意了。 一向只重视实用与结实的谢不逢,不懂得怎样将缝线隐藏起来。 暖手筒上几根明显的缝线,甚至将原本光滑水亮,看上去就不是什么俗物的雪狼毛皮,衬得简朴了起来。 看到这里,谢不逢忍不住皱了皱眉。 ……文清辞虽然只是一个太医,平常也未见有什么奢侈的喜好。 可是他的吃穿用度,莫不都是最上乘。 这是少年打算送给文清辞的礼物,他已经准备好了多日,却一直犹豫着不知道究竟要不要送出。 停顿半晌,谢不逢又将它缓缓地放入了衣柜之中。 …… 新炼的芙旋花丹,让皇帝头痛的症状,暂时有了缓解的办法。 但是他情绪和精神上的问题,却始终无解。 ——不过,无论是皇帝本人还是朝臣,都默契地不提及、不承认这一点。 傍晚,皇帝屏退了宫女和太监,侧躺在后殿的床榻上休息。 他最近又有了胸闷、肌肉抽搐的症状,所以特地在这个时候将文清辞叫来,为自己针灸缓解。 此时整间后殿里,只有文清辞和皇帝两个人。 将银针一一落下之后,一身月白的太医,忍不住向房间角落的香炉看去。 那里有一盏矮矮的玉质香炉。 文清辞原本对香道没有什么兴趣,可自从上次亲眼看到兆公公点燃香丸后,他便去仔细了解了一番。 香道之中较少采用香丸,一般燃它的时候,都会选择这种低矮的香炉。 想到这里,文清辞的心,忽然紧张地跳动了起来。 此时此刻,后殿里面安静极了,他甚至能够听到烛火跃动发出的噼啪声。 “……陛下,陛下?”文清辞轻轻叫了几声。 见床榻上的人没有回答,文清辞这才无比小心地放下手中东西站了起来,并假装镇定地对榻上的人说:“那边的香似乎没了,臣去看看。” 熟睡中的皇帝,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文清辞终于长舒一口气,他施以轻功,慢慢朝那里走了过去,脚下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走到之后,文清辞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将香炉的盖子拿了起来。 在他进来之前,负责照顾皇帝生活起居的兆公公刚刚换了一颗香丸,现在还没有燃下去多少。 隔着淡淡的烟雾,文清辞看到——兆公公并没有完完全全地将香丸碾成粉末,香炉里隐约可见几个比较大的碎片。 甚至……还能看到那些碎片上阴刻着繁复的花纹。 香丸是流行在贵族圈中的风雅之物。 虽然使用的时候要将它碾碎放入香炉,可是制作压模的时候,仍旧非常讲究。 卫朝几家比较有名的制香坊,都属于自己的特殊模具。 甚至一些贵族为了彰显自己的不同,也会去特意定模。 文清辞回头看了皇帝一眼,确认他仍睡着没有醒来的样子后,便将头顶的银簪取了下来,缓缓朝香灰里拨去。 紧接着,碎片上的花纹中完完整整地显露在了文清辞的眼前。 “是莲纹……”他不由喃喃道。 看清楚那上面的花纹后,文清辞的心突然一沉。 房间里的烛火,再一次在这个时候发出一阵清响。 他立刻将香炉的盖子盖好站了起来,快步退回方才所在的位置,手也因紧张下意识地搭在了胸口。 文清辞的心脏正在疯狂跳动,任凭他如何深呼吸,也不肯放缓节奏。 他下意识就想离开这里,但是针灸一般需要持续二十到三十分钟,现在还不是离开的时候。 文清辞只得慢慢走到窗边,朝着暖风吹来的方向闭上了眼睛。 他的长发被风吹乱,可文清辞却无心打理。 香丸上的花纹,他实在太过眼熟。 ……想到这里,文清辞不就自主地咬紧了嘴唇。 穿书之后,他几乎每一天都在阅读原主留下的书册。 其中有神医谷流传总结下来的医书,还有原主自己写的那本名叫《杏林解厄》笔记。 笔记中除了记录他经手的医案以外,还有自己绘制解剖图,以及一些比较少见的草药图。 印在那颗香丸上的纹样,文清辞之前曾在《杏林解厄》上见过一模一样的。 那个纹样非常特殊,且是原主手绘而成,文清辞绝对不会记错…… 所以说那枚硫化汞制成的香丸,就算不是原主做的,也和他密切相关。 甚至原主进宫,或许就是为了杀了皇帝! ……不是吧。 文清辞的眼前瞬间一黑。 所以说找来找去,幕后黑手之一居然是自己? 这什么黑色幽默! 有了这个猜测之后,许多事情都逐渐明晰了起来。 比如说芙旋花丹。 这是文清辞从原主留下的医书里面找到的。 他并不是贸然使用这个药方——文清辞当初翻书的时候看到,原主在这一页做了很多笔记,还放上了特制的书签,显然是早就有准备,并且马上就要尝试着去做了。 现在看来,他大概早就知道对芙旋花丹产生依赖之后的后果。 甚至于副作用,也有意只写了一半。 按照文清辞最近一段时间观察皇帝的症状而生出的猜测。 这个芙旋花丹虽然能够缓解头痛的症状,但用的久了却能扩大重金属中毒造成的负面影响。 换言之,是催化剂一般的存在。 这可真是“对症下药”啊…… 针灸的时间就要结束,文清辞慢慢走回将银针取了下来。 感受到那阵微微的刺痛,陷入沉睡的皇帝也睁开了眼睛。 不等他彻底清醒过来,后殿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贤公公带着一名身披银甲的士兵走了过来,看这样子应该是来传递军报的。 见状,皇帝又不由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并下意识倒了一把芙旋花丹到口中。 北狄占领那座城镇之后,就按兵不动,好像是没有了继续打下去的意思。 但卫朝要是这个时候什么也不做,岂不相当于认输? 皇帝前段时间已经远程指挥起了军务。 南巡原本还有一段时间才会结束,可是受到北方战事影响,他迫不得已还是早早做出了北上回京的决定。 再过几天,一行人就要离开这里了。 “……好了爱卿,你先下去吧。”皇帝慢慢地坐了起来。 “是,陛下。”文清辞提着药箱快步走了出去。 他刚一出门,殿门便缓缓地合了起来。 转眼外面就只剩下了文清辞和贤公公。 不知不觉天色已暗,江南庭院里面生满了草木,看上去格外幽深。 贤公公朝着院子里看了一眼,转过身来笑着对文清辞说:“文太医,院子里面有些黑,咱家正好提着灯笼,就先送您过去吧。” 文清辞原本想着拒绝,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朝老太监笑了一下点头说:“那就麻烦贤公公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贤公公忙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提着灯笼带文清辞向前走去。 没走两步,文清辞忽然轻轻地咳了几声。 “文先生这是怎么了?”听到这声音,贤公公立刻转过身关切地问道。 “无妨,”文清辞笑了一下,随口回答道,“或许是后殿里的熏香味道有些呛吧。”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75节 贤公公也跟着笑了起来:“是有一些,但那些熏香个个都有功效,不能随便停下。” 文清辞顺着他的话轻轻点了点头。 这座府邸建造精、巧一步一景,缺点便是路实在有些狭窄难走。 最近入夏,动不动便会下一场雨,地上铺着的青石板变得更加湿滑。 “当心脚下。”贤公公提醒到。 文清辞点头退到了贤公公身后,这下路才通畅了起来。 他的目光不由一暗。 沉默了几秒之后,文清辞继续刚才的话题:“不知陛下常用的几种香,都是从哪里来的?” “哦,这个啊……”贤公公想了想回答道,“具体的我也记不太清了,每一种都不太一样。大部分是集中从几大香坊采购而来,还有一些是各地贡香。” “那些香,陛下都用了很久吗?”文清辞试探着问。 这一次贤公公倒是不再犹豫。 他非常干脆地回答道:“陛下不喜欢更换香料,所以他身边的香,一直都是固定的那几种。用地时间最短的……应该也有好几年了吧。” “这样啊……”文清辞随之轻轻点头,不再提这个话题,心里却飞速思考了起来。 自己进宫还不到一年,可是皇帝用的时间最短的香,都不止这个时间。 所以说除了“自己”以外,这个宫里的的确确还有人想要杀了皇帝。 他与原主,又是什么关系? 文清辞和贤公公的脚步很慢,两人还没有走多远,就看到那个身披银甲的军人飞快从后殿里退了出来。 他的手中还攥着一封信。 那封信的封皮是明黄色的,按照文清辞这段时间的了解,信里面写的,应当就是向北的调兵的安排。 如果他的猜测没有错,将谢不逢送上战场的圣旨,或许已到了将要发出的时候…… 第43章 南巡的船只到达松修府, 除了祭河以外,几乎什么事都没来得及做,便转头回往雍都。 殷川大运河自北而南流, 回程是逆流,船行的速度, 也比来的时候慢了许多。 走了两天,才刚过登诚府。 边关上的军报一条条传来,皇帝也随之着急了起来。 他不但头疼的频率高于往常, 甚至晚上还失眠、多梦,肌肉更是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单单是这几晚,文清辞便被临时唤过去好几次。 看着皇帝一天天的变化, 贤公公的脸色, 也逐渐变得难看。 这位很会审时度势的老太监,已经暗地里谋划起了自己的未来…… 卯时初刻, 又有军报自雍都送了过来。 听到船舱外的声响, 刚刚睡下的皇帝,再次按着眉心睁开了眼。 看到他眼底的乌青,守在身边的兆公公被吓了一跳:“陛下, 您不再休息一会吗?”他下意识问到。 “混账东西!”皇帝难得发起了火来, “军报这种事,岂能耽搁?” “是是……”兆公公慌忙跪下, 朝他磕起了头。 “给朕把披风拿来。” 一边的宫女听命,忙将它拿来披在了皇帝的肩上。 哪怕是夏季, 清晨依旧寒凉。 丝缎制成的披风刚落在肩上, 皇帝的身体便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手臂也不受控制地重重晃了一下。 顷刻间, 身体不受控制的无力感, 将他席卷、吞没。 从前乐观期许长生久治的皇帝,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浓浓的恐慌。 他咬着牙压低了声音对身边人说:“去把太医叫来。” “是,陛下。” 话音落下,那名身着银甲的士兵,就被带进来跪在了地上,将刚刚的军报给皇帝递了上去。 谢钊临的脸色,随之一沉。 …… 文清辞被太监带到皇帝身边的时候,正巧看到对方数都没数,就将一大把芙旋花丹倒入口中的画面。 这架势将他都吓了一跳。 “臣参见陛下。”文清辞缓缓行礼,将心中的古怪压了下去。 皇帝看了他一眼说:“起来吧,爱卿先在这里等候片刻。” “是,陛下。” 昨天晚上文清辞刚被叫来诊过一次脉,直到半夜才回房休息。 因此他也和皇帝一样,没有睡几个时辰。 刚来的时候文清辞很是困倦,然而模模糊糊听了几句,他便突然清醒了过来。 ——眼前这个军人,不但传来了边关的消息,甚至还有来自雍都的。 “……京兆尹贪污一案,确有此事,陛下请看,这是大理寺的奏章。” 说着便将手里的东西交了上去。 京兆尹……那不就是二皇子的外祖父吗? 文清辞缓缓抬眸向皇帝看去。 或许是因为最近一段时间遇到了更大的麻烦,皇帝甚至将二皇子的事情忘到了一边,此时他看奏章的眼神,麻木又漫不经心。 皇帝随手翻了两下,就将奏章扔到了一边,接着对一边的贤公公说:“去,朕要拟个圣旨……把笔墨拿来。” 当初在太殊宫的时候,皇帝做什么事都要先顾及帝王威严,动作慢慢吞吞。 但最近一段时间,他总算将那些事情抛到了脑后。 只见皇帝一边落笔飞快书写,一边用另一只手按着额头,噼里啪啦地点了一大堆人的名字。 末了,完全不顾现在天还没有亮,便叫贤公公将所有人都叫到这里来。 老太监带着一堆人走了出去,大殿里稍稍安静了一些,皇帝终于将文清辞叫过去施针,同时用略显沙哑的声音,慢悠悠地开口:“……我朝立朝不过二十余载,还未经历过什么战事,也没有名将。现下遇到这样的事情,民心也随之不稳。” 最近一段时间,卫朝的反应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受此影响,边境上的一些民众,便觉得自己已经被朝廷放弃。 文清辞轻轻点头。 皇帝缓缓闭上了眼睛,他继续说:“若在这个时候,有皇子赴边,自然也能够安稳民心。” 一派胡言! 文清辞冷冷地看了对方一眼。 他这话乍一下听着好像没什么问题,可是完全经不起细想。 现在二皇子还是戴罪之身,三皇子的年龄不够。 唯一能去边关的人,只有谢不逢一个。 但凡是稍微了解一些朝堂事务的百姓都知道,谢不逢自三岁起就离开了太殊宫,成了皇帝的弃子。 将他放到北地,完全起不到皇帝想要的作用。 甚至还可能起反作用。 “……是,陛下。” 殿外,刚才被皇帝点到名的人全被带到了这里。 除了朝廷重臣以外,兰妃和慧妃两人也在其中。 两人在回廊上相遇。 有几个宫女小心翼翼地转过身,看了一眼自己背后的慧妃……这位娘娘一向都和兰妃不和,今日二位千万不能在此处闹起来啊。 可没想相遇的那一刻,慧妃却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出言讽刺,或是没规没矩的翻人白眼。 这……她今天怎么像变了个人一样? 宫女们忽然反应过来,不只是表情,今天的慧妃,和她们一贯印象中的形象完全不同。 慧妃南巡的时候,只带了艳色的衣裳,因此今日仍穿着一身水红。 但是她头上却不再配满金玉,而只斜斜的簪了一枝花,再坠了根步摇。 两人相遇的那一刻,慧妃忽然朝着兰妃笑了一下,她淡淡地说:“伴君伴虎,希望兰妃娘娘的运气,能比本宫好些。” 她的语气里没有半分嘲笑与挑衅,而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兰妃似乎也不意外。 她朝慧妃轻轻点头:“承您吉言。”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跟在她们背后的宫女都愣住了,这两位娘娘之间的关系,似乎不应该这样好啊? 但来不及多想,几人便已经加快脚步进了大殿之中。 进门的瞬间,兰妃攥紧了手中的丝帕。 斗了将近二十年,她知道慧妃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在太殊宫里,慧妃的确不算是一个聪明人。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76节 但是她原本的性格,也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张扬、恶劣。 慧妃自然也想和兰妃一样低调、淡然,但是她知道自己的出身,并不允许自己这样做。 所以她索性抛下脸面,给自己争取起了最大的利益。 慧妃自进宫之后,就一直在“装傻”,她常常故意说一些不合时宜,却又无伤大雅的话,并明明白白地暴露着自己的野心。 因为慧妃知道,太殊宫甚至雍都那些自诩“聪明”的人,都是不屑于与一个“花瓶”多计较的。 尤其是当今圣上这种既多疑,又害怕聪明人的皇帝。 有的时候在他面前表现得肆无忌惮一点,反而可以更直接地达成自己的目的。 事实证明,皇帝的确很吃她这一套。 慧妃方才的话,并不是挑衅,而是陈述。 皇帝身体不佳的消息,明面上无人敢提,但是背地里却是人人议论。 就连前阵子被幽禁的她,也有所耳闻。 因此慧妃并不觉得自己会落魄太久,就像她同样不觉得,兰妃的“结局”会比自己好一样。 皇帝的不安,是不会这么容易便消散的。 最近一段时间,就连整日无所事事的三皇子,都变得低调了许多,整天待在房间里不出来。 他尚且如此,那么一直被所皇帝厌恶的谢不逢,又能再过几天安稳的日子呢? …… 文清辞穿书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 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不再刻意区分原主和自己。 知道藏在殷川大运河背后的故事,以及原主也对皇帝怀有杀心后,文清辞便对这位九五之尊生出了浓浓的厌恶。 他与皇帝说话的时候,不由分了好几次神。 等文清辞回过神来的时候,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战报的伤亡和人数上,接着不由皱眉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这都是必然的代价……” 假仁假义。 你怎么不自己去当这个“代价”? 放在几个月前,文清辞大概不会多想皇帝的话,但是如今听到这里他便意识到,眼前的人大概已经凭他这套逻辑,“牺牲”过不少人了。 玉质香炉还在冒着青烟,此刻文清辞真是无比共情那些下毒的人。 “陛下,人已经到齐了,均在外殿等候。”贤公公快步走来,小声提醒。 皇帝按了按眉心,将手上的战报放到了一边,他轻叹一口气说:“把他们都带进来吧。” “是。” 余光看到文清辞想要收拾药箱离开这里,皇帝又慢慢挥手说:“爱卿且慢,你也留下。” “是,陛下。”文清辞略有些沉重地点了点头,收拾好药箱站在了下方。 现在的时间不会超过六点。 殷川大运河上的寒凉之气,顺着船只的骨架一点点渗了上来。 文清辞的腿,冷得有些发麻。 一阵清风吹来,撩动衣摆缓缓撞在腿面上。 恍惚间就像是鬼魂,牵绊住了他的脚踝。 想到之后即将发生的事情,文清辞的手,不由紧紧地攥了起来。 ------------------------------ 后面发生的一切,如同梦境。 皇帝让身边的太监,宣读了方才拟好的圣旨。 ——京兆尹易贯轩贪污受贿、私卖官职,抄家流放。 二皇子越权调兵、办事不力,罚入光成寺反省。 “光成寺”是前朝留下的几大皇家寺庙之一,在本朝或许并不出名,这二十多年来,从没有皇室成员去过这里。 但它却是一个反复出现在前朝史书上的名字。 前朝虽然子嗣单薄,但单传的却也只有最后一代。 在此之前也发生过不少的夺嫡事件。 赢了的自然当了皇帝,而输了的要不是死,要不就是被送入光成寺。 这座皇家寺庙位于深山之中,住在那里与幽禁没有任何区别。 而前朝的戴罪皇子们,大部分也都在这里关到了死…… 圣旨念完半晌,刚被带到这里来的谢观止都没有任何反应。 贤公公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催促道:“二殿下,还不快上来接旨?” 被点到名,谢观止终于缓缓抬头,无比不屑地瞄了这老太监和他手中的圣旨一眼:“哦。” 说完也不行礼,而是直接上前将圣旨接了过来。 向来张扬的慧妃,则一反常态地站在远处没有任何表示。 幽禁光成寺,算是皇子皇孙能受的,除了处死以外最大的惩罚。 谢观止蔑视圣旨自然有错,但却不足以从幽禁升级成处死。 光脚不怕穿鞋的。 冷静几日后,谢观止算是发现,面对自己这位“好父皇”,就该学谢不逢的样子,不给他好脸色看。 干得漂亮! 文清辞忍不住在心中默默地夸奖了谢观止一下。 皇帝果然被他的反应气得不轻。 原本轻轻搭在别处的手,又按在了眉心。 谢观止这个“麻烦”已被解决,他索性不再搭理少年,转而将视线落在了谢不逢的身上。 皇帝慢慢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是惯有的和蔼与慈爱。 但是这一刻,在场所有人从中读出的,却都是无边的虚伪。 皇帝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突然装模作样地自责了起来:“都怪朕这些年一直忙于政务,缺乏对皇子们的管教。如今回过头来才发觉,他们一个个竟都成了这种无法无天的样子!咳咳咳……” 他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竟然咳了起来。 文清辞忙抬头,假装关切的朝皇帝看去。 下一刻,他的视线便与皇帝相对。 “爱卿你说,朕当如何?”皇帝拢了拢披风,假装头疼的朝下方看去,俨然一副慈父模样。 文清辞:“……” 皇帝最近一段时间,几乎日日都要给自己暗示他的想法。 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殷川大运河上的寒意,继续向上冒。 文清辞像是被冻在原地般,顿了半晌,才缓缓向前一步,朝他行了个礼。 见文清辞一直不说话,皇帝又暗示了一句:“……不知不觉,大皇子已近十八了,却什么都不会,这实在不是一个皇子该有的样子啊。”他的语气略显无奈。 “臣不懂政事……但臣以为,凡是学习都是相通的,”文清辞终于开口轻声说,“应当从实际出发,多多历练才是。” 皇帝笑着点了点头。 文清辞的话听上去很有道理。 可是放在眼下这个场景里,却透出了几分诡异。 他的声音不复往常温柔,反倒是透着一股寒意与决绝。 站在最末的谢不逢,一点点抬眸,向文清辞看了过去。 卫朝的正装,都是宽袍大袖。 因此没有人看到,少年的衣服里还藏着一个暖手筒。 ——最近几天,谢不逢始终将它带在身上,却还犹豫着没有送出。 运河的寒气,在刹那间将谢不逢包裹。 只有雪狼毛支撑的暖手筒,还有一点点温度。 南巡队伍中风声鹤唳。 谢不逢知道,皇帝对自己的忍耐或许已近极限。 可是文清辞的声音,还是让他的大脑空白了一刹那。 船舱明明不大,他们中间也没有隔多少人,然而谢不逢却忽然生出错觉……文清辞和自己之间,就像是隔了一条殷川大运河般遥远。 “哦?”皇帝像是忽然来了兴趣,他侧眸朝文清辞看去,“那爱卿以为,如何历练才好?” 如何,你不是早就有答案了吗? 文清辞缓缓地笑了一下,麻木的说出了那句早早在心中预演过无数次的台词。 他的声音变得无比陌生,好像不属于自己一般。 “……臣以为,长原镇北狄的战事正急,若这个时候去往北地,应当能好好历练一番。” 北狄,长原镇? 和早被打预防针,并反复暗示的文清辞不一样。 在场的其他人,全都呆愣在了这里。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77节 他们之前并不知道皇帝的打算。 更没有想到,居然还可以将谢不逢送上战场。 文清辞的话像一颗闷雷,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 第44章 殿内众人面面相觑, 半晌竟然没有一个人出声附和。 跟兰妃一起来的明柳猛地一下朝他看去,本能开口想要说些什么。 可是下一秒,便被兰妃咬着牙瞪了回来。 这一幕如同一场噩梦, 从文清辞穿书的那天起,便不断地在脑海中预演着。 现在, 噩梦终于成真了。 或许现实与噩梦唯一的区别便是,此时溢满文清辞心脏的情绪并不是恐惧,而是愧疚与酸涩…… 文清辞的心已无知无觉, 只剩肌肉记忆,支撑着他说完这番话。 表情也是程式化的微笑与温柔。 “陛下的日常用药,基本已经定下, 暂时也没有了试药的需求。”文清辞淡淡地说。 “……爱卿所言极是。”皇帝终于心满意足地缓缓笑了起来, 这一瞬间,甚至就连一直困扰着他的头疼之症, 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宝剑锋从磨砺出, 大皇子上战场历练一番,也能更加成熟。”他沉声道。 说着,皇帝的目光便从人群中滑了过去。 在被他看到的那一刻, 就连三皇子的腿, 都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谢观止被送到皇寺,雍都暂时没有他的事。 那么下一个人……会不会是自己? 殿上鸦雀无声。 殷川大运河的事, 当年就被压了下来。 此时殿内的绝大多数人,都对此毫不知情。 虽然已有谢观止的事情在先, 可……那毕竟也算是事出有因, 而且谢观止只是被幽禁皇寺而已。 他们眼中的皇帝, 仍是过去那个“贤明之君”。 谁也没有想到, 皇帝会这样突然地做出如此离谱的决定。 贤公公略为生硬地笑了一下, 开口打破了寂静:“陛下果然思虑深远……如此一颗严父之心,大殿下应当多多体谅才是。” 刚刚为皇帝诊完病退下的文清辞,背对着所有人低头站在最前方。 听到贤公公的话之后,他终于从方才的麻木、空白中回过了神来。 接着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文清辞忽然觉得,原著中皇帝早死,对他而言算是一件幸运的事。 而原主悲惨甚至可怖的结局,也算有迹可循。 『严父之心?应当是狠辣之心才对吧?害死天下那么多人,多一个谢不逢,对他而言没有什么区别……有这样一个父皇,耳闻目染下,谢不逢会养成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性格也不奇怪。』 『……除了我以外,谢不逢更应该杀了你才对。』 『病死的结局真是便宜你了。』 文清辞终于压抑不住恶意。 他的声音极冷,甚至没有丝毫的语调起伏。 此时皇帝的心里,只有心愿已了的欣喜,与放下大石头的轻松。 而其余人则全忙着震惊,或兔死狐悲。 大殿上实在太过安静,静到文清辞心中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落在了谢不逢的耳边。 少年不可置信地朝他看了过去。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顷刻间被迷茫所填满。 ……文清辞他在说什么? “心狠手辣”“睚眦必报”这就是他心中的自己? 甚至,他一直觉得自己会杀了他? 文清辞的话像一桶冰水,毫无预兆地从谢不逢的身上浇了下来。 刹那间寒气四溢,令少年无所适从。 十七年来,谢不逢第一次恨自己能听到人的心声。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母妃曾形容自己是一块暖不热的石头。 相比起自己,明明文清辞才更像那块石头才对。 想到这儿,谢不逢忽然笑了起来。 少年宁愿文清辞在心中咒骂自己,也不想知道原来自己在文清辞的心中,竟然是这样的形象。 ……就像这几个月来的事,与日夜相处,都从未发生过一样。 对一个人温柔,或许是温柔。 但对每个人都温柔,又何尝不是一种冷漠? ……他怎么会觉得自己想杀他? 少年呆呆地看着文清辞所在的方向,像是被世界遗弃了一般。 大殿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谢不逢向来是喜欢多想的性格,文清辞方才的话,如同野火灼向他的心脏。 文清辞方才说的“病死的结局”,就是他此次进宫的真实意图吗? 少年又想起了自己那日与母妃的对话。 ……是啊,文清辞全家因皇帝而死,他都能日日心平气和个地面对这个人,只等时机成熟杀了对方。 他这样的人,可不是冷漠到了极致吗? 或许只有这样的性格,才能支撑他忍辱负重,进宫不露破绽的完成自己的计划。 谢不逢的手指,缓缓抚向藏在衣中毛皮暖手筒。 温暖又柔软的触感,瞬间让他想到了那只被文清辞养在太医署的兔子…… 自己竟然被他的温柔麻痹,一点点忽略了文清辞究竟有多么危险。 明明一开始的时候,自己就知道文清辞既可以对那些兔子无比温柔,又可以在下一秒便将它们杀死分尸。 怎么到了后来,却又不自觉地沉溺其中,生出不该有的期许,并遗忘了他的本性呢? 谢不逢从没有像今天一样觉得自己可笑过。 他甚至没有时间和精力,想明白文清辞这样做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又或许文清辞这样做,压根没有多想。 他只是顺着皇帝的话,回答了一个简单的问题。 毕竟自己,从头至尾都只是一只“兔子”罢了。 文清辞是不会考虑一只兔子,会不会战死,又会不会难过的。 “长原镇战事紧急,我看大皇子也不要再耽搁了,等到今日正午便与信使一道,骑快马绕道先行前往北地吧。”皇帝缓缓阖上眼,慢吞吞地说道。 事已至此,他是一刻也不想要谢不逢在自己的身边多待。 说完,便摆手示意贤公公宣读早已经拟好的圣旨。 老太监的声音,又尖又利,像把刀子在谢不逢的心上划来划去。 谢不逢难以相处的性格,早已深入人心,念完圣旨之后,贤公公当下紧张了起来。 『……他怎么还不上来接旨?难不成是想为难我?』 想到这里,贤公公甚至忍不住上前一步,差点昏头违背传统,走下去将圣旨递给谢不逢。 还好没等他动,谢不逢终于有了反应。 少年轻轻蹭了一下自己藏在宽袖中的毛皮,深吸一口气,缓步笑着走上前去。 墨黑、微卷的长发,被一串青玉束在头顶。 清晨的阳光自水面反射过来,透过花窗,照在了谢不逢的浅蜜色的皮肤上。 他的眉眼张扬,满是桀骜。 刹那间竟然让皇帝生出错觉——谢不逢不像是来领圣旨的,反像是来踏平此处的。 他忍不住向后缩了一下,直到肩背撞倒龙椅上的坚硬雕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谢不逢停到了人群的最前方,与文清辞并肩站在此处。 少年的余光看到,身边人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 “臣领旨,谢恩。” 出乎所有人意料,谢不逢的反应格外平静。 甚至比以往还要乖顺。 像是忽然蛰伏入草丛的野兽,没有人知道他下一步究竟想要做什么。 见大事已经完成,几乎一晚上都没有睡好觉得皇帝,总算是困了起来。 他轻轻地打了个哈欠,心满意足地回到后殿。 见状,其他人也从这里散去。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78节 偌大的船舱里只剩下了文清辞和谢不逢两个人,殷川大运河的浪声随之清晰地传到了耳边。 手握圣旨的谢不逢,轻蔑地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东西,转身向文清辞望去。 文清辞缓缓闭上了眼睛。 此时他甚至生出错觉……自己正一点点地溺入这运河之中。 窒息感将文清辞紧紧包裹。 他终于深吸一口气,转身向船舱外走去。 谢不逢随之跟了上来——就像从前一样。 抱歉…… 文清辞轻轻在心中说。 他想要攥紧手腕上的药玉,以此来获得安慰与平静。 但是再一次触空之后文清辞才意识到,自己早已经将那一串自穿书以来就悬在手腕上的药玉给了谢不逢。 第一批走出船舱的人,已经快步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外面的一大片甲板上,只剩下了文清辞和谢不逢。 风顺着宽阔的河道吹了过来,撩起了月白色的衣摆。 谢不逢忽然想起来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那天。 文清辞的衣摆,似乎也是这样被风吹起。 ……伴着漫天的玉兰花,落在了自己的眼前。 此时此刻,少年心中有无数句话,想要对文清辞说。 他想要解释自己并非像对方想的那样“心狠手辣”,甚至于早就已经放下了他给自己下毒的事。 还想要告诉对方自己的无奈、伤心,甚至于一点点愤恨。 可是百感交集之下,他却无法将这些话说出口。 到最后竟然是文清辞先开口的。 太医深吸一口气,回眸说:“殿下,北地寒冷,此行有些突然,不知道您有没有备好衣物?” 说话间文清辞仍面带着微笑,他的语气轻松温柔。 仿佛谢不逢这一趟只是外出郊游,而不是上九死一生的战场。 他不知道这样的“温柔”,更能刺伤人心。 谢不逢握紧了藏在衣袖中的暖手筒,一脸不可置信地向文清辞看了过去。 ……他真的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去北地的战场吗? 文清辞想要躲避少年的眼神,但又忍不住转过头多看了谢不逢一眼。 等谢不逢回来的时候,自己也该死遁离开雍都了。 有些放不下心的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借着这个时刻叮嘱:“殿下在战场上一切小心,有空的时候可多与兰妃娘娘写信,还有……小公主,千万不要忘了她。” 她们是你永远的亲人。 谢不逢的声音终于冷了下来:“你就没有其他想要跟我说的话吗?” 文清辞:“……” 一身月白的太医,满目温柔地朝少年笑了一下。 他一边回忆原著之中的剧情,一边对谢不逢说:“臣相信殿下,一定能建功立业,带着一身功绩回到雍都。” 文清辞真真实实是这样想的。 但他却不知道,自己的话落入任何一个人的耳中,都会被认为荒谬至极。 在他们看来,谢不逢上战场完全是去送死。 甚至谢不逢自己也不例外。 他将文清辞的话当成了随口的敷衍,以及从骨子里透出的冷漠。 短时间内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谢不逢甚至不知道如何体面地面对眼前的人。 他的一切反应,全部来自本能。 “好……”少年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哑哑的。 他应该恨文清辞才对。 可是他现在却只能深深地注视着文清辞的眼睛,将对方的模样刻在心里。 太医垂眸笑了一下,好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打开了手中的药箱。 “刀剑无眼,尤其您感受不到痛意……就更应该注意,假如受伤的话,就按照臣从前给您看的医书里的内容处理,”说完将放在里面的各类药品拿了出来,“这些药您全都拿上,假如不够或者有什么需要,就找人传信回雍都。” 明明是他亲手将自己推上战场,可现在他却还是那样的温柔。 谢不逢的心,缓缓一沉。 ……自己从前的感觉果然没错。 文清辞的心,就是一个暗流汹涌的深潭,哪怕靠近都无法窥见里面最真实的模样。 只能被卷入其中,再撕成碎片。 运河上的风将文清辞的声音吹得零零散散,同样吹乱了他的心。 谢不逢生来只能听到恶念,这就像上天给他开的一场玩笑。 他曾因恶念而忽略身边的零星温情。 同样此刻也因为此,遗漏了文清辞心中的无奈、失落、难过、酸涩与无尽的愧疚。 此时的谢不逢,心中满是绝望。 ……也不知道自己上战场之后还能活多久。 他颇为自嘲地笑了一下。 就在文清辞想要将手里的药递给谢不逢的时候,眼前的少年,竟做出了一个令他无比意外的举动。 谢不逢上前一步,终于任性凭着本心,紧紧地将文清辞拥抱在了怀里。 少年一只手抵在文清辞的腰上,一只手按在他的脑后。 等文清辞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头已经埋在了少年的脖颈间,被谢不逢的气息紧紧包裹。 “殿下……”文清辞的声音难得,多了几分慌乱。 两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少年有力的心跳,透过薄薄的夏装,传到了他的心边。 他们的距离,越过了暧昧的边界。 文清辞一动也不能动。 他似乎是第一次听到少年的声音里,带着如此的悲伤:“你要是对我坏一点,就好了……” 文清辞的身体,轻轻地颤抖了起来。 “这是……我原本送你的礼物,不过你可能不需要吧。”谢不逢的声音里满是自嘲。 少年的话音刚刚落下,还没有等文清辞反应过来,就见他突然抬起右手,将衣袖里的东西抛下了运河。 ……银白的毛皮制物如一片落叶,浮在了水面上,孤单地顺着波浪摇晃。 这是……谢不逢送我的礼物? 文清辞下意识想要转身接住那东西,可少年只用一只手,便禁锢住了他的身体,让他难以动弹。 “好了,我该走了。” 谢不逢的声音低哑,如蛇信一般,从文清辞的耳边舔舐了过去。 认为自己必死无疑的少年,从这一刻起了自私的念头。 ——他想要文清辞永远记得自己。 还没等文清辞反应过来,少年忽然侧过了头。 紧接着一枚轻吻,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落在了他的耳后。 细嫩而敏感的皮肉,如过了电一般的酥麻了起来。 下一秒,落在了文清辞的唇角。 小心翼翼,又满是贪婪。 文清辞的大脑一片空白。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谢不逢已经松开了怀抱,如一阵青雾般消失不见。 只剩下运河上的雪狼毛皮,随着殷川大运河的波浪浮浮沉沉…… 这是一场没有再见的告别。 第45章 来不及多想, 文清辞下意识快步向船边走去。 天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布满了乌云,黑沉沉像是下一秒就要坠在地上。 连带着运河水也变成了暗色。 像墨一样在河道中翻滚、挣扎。 船只甲板处微微上翘,正是船身最高的位置, 目测应该有三米左右。 单单向下看一眼,便会头晕目眩。 文清辞攥紧了手下的栏杆, 足尖一点从这里跃了过去,踏着翻涌的水花,半刻也不犹豫地飞向毛皮漂浮的位置。 不断涌动、没有支点的水面, 处处都藏着危险。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79节 没走两步文清辞的小腿便已被全部打湿。 此处似乎有无数双手,从水面下伸出,拽紧他的脚踝将他往水中拉。 寒凉之气也于刹那间袭了上来。 “咳咳咳……”文清辞不受控制地咳了起来, 气息也随之变乱, 差一点便要跌倒在水面上。 可他看都没有看脚底一眼,只顾死死盯着不远处那块随水沉浮的毛皮。 殷川大运河的河水, 打湿了文清辞的长发。 谪仙一般的人物从没有如此狼狈过。 他重重地咳了一声, 最终耗尽全力,向前俯身将那块毛皮紧紧地攥在了手中。 文清辞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回来。 还好。 还好捡到了…… 他没有发现, 自己的唇角边不知道什么时候, 渗出了鲜红色的血迹。 文清辞屏住呼吸,强压下胸肺间的痒意。 他想强撑着回去, 但三米高的甲板和不断翻涌的河面,却化作一道天堑挡在了这里。 寒意已将文清辞吞噬。 “……文太医?!” “文清辞!” 被罚幽禁的二皇子, 正乘小舟被押往另一只船。 他一脸惊恐地看向文清辞所在的位置, 指挥随行的太监, 将船划了过来。 天空传来一阵隆响。 暴雨终于肆无忌惮地从殷川大运河上落了下来。 “你疯了吗?怎么跳到了河里?!”少年将文清辞从水面上拽了过来。 接着便被对方手腕上刺骨的寒意给吓了一跳。 少年的视线不由落在了文清辞手中紧攥的那片毛皮上。 银白的雪狼毛皮, 已完全被河水打湿。 皱皱巴巴一团, 不像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文清辞刚刚,就是去捡这玩意的—— 要不是自己正巧路过,他怕是下一刻就要沉入水中了! 这到底是什么,对他竟如此重要? “咳咳……”文清辞轻笑着摇头,“谢二殿下。”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唯独眉心朱砂,与唇边的鲜血泛着刺眼的红。 小小的渡船,突然安静了下来。 方才船舱内发生的那一幕,再一次出现在了谢观止的脑海中。 谢观止最恨背叛,他现在本该质问文清辞,刚刚为什么要那样做才对。 或者压根不去理会这个他这个和父皇站在同一边的人。 但最后还是咬着牙移开了视线:“一命抵一命,我们两个平了。但是……” “但是,你还是对不起谢不逢 。” 谢观止下意识说出了这句话,语气格外生硬。 他以为文清辞并不会搭腔,可没想到对方竟轻轻地朝他笑了一下,用温柔且略带几分悲伤的语气说:“我知道。” 谢观止:“……” 明明是他做错了事情,但是这一刻谢观止竟忽然觉得,自己刚刚的话有些太残忍了。 好像一把小刀,从文清辞的身上划了过去。 刺伤皮肉,渗出一串小小的血珠。 * 谢观止的身边,只剩下了一个贴身太监,着实落魄了不少。 但二皇子的余威尚在,那小太监还是听他指挥,又费劲将船划回雕满金龙的画舫,将文清辞送了回去。 回到房间,文清辞并没有着急将身上的湿衣换下。 他擦去唇边血迹,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毛皮展了开来。 下一秒,略显粗糙却无比细密的缝线,和并不怎么平整的边缘,便出现在了文清辞的眼前。 文清辞的鼻子,不由一酸。 这是一个暖手筒。 要是自己没有猜错,它应当是谢不逢亲手制成的…… 顾不了那么多,文清辞立刻用清水将它冲洗了个干净。 再小心分开结团的毛皮,将它放在了散发着淡淡热气的香炉边。 等做完这一切,文清辞方才缓缓地长舒一口气。 接着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冰冷得难以屈伸。 直到这个时候,他终于想起换下身上的湿衣。 殷川大运河上大雨滂沱。 文清辞撑着一把伞,冒雨朝船只的另一头而去。 “……哎哟,稀客!文先生您快请进快请进!”看到是文清辞,贤公公连忙打开门,将他迎了进来,转身便给他奉上了一杯新茶。 “贤公公不必客气。”文清辞笑了一下,随他一起坐了过去,同时随手将药箱,放到了桌边。 这间船舱是贤公公的住处,不在当值时间的老太监穿着一身藏蓝的长衫,看上去与街边常见的老者没有任何区别。 两人认识这么久,也算熟悉。 寒暄了几句后,贤公公便笑着说:“不知文先生来找咱家是……” 文清辞垂眸笑了一下,不自觉地将视线落在了手边的药箱上。 “我来找贤公公,的确有一个不情之请。” “您这话说得实在是太客气了,文先生但说无妨!”贤公公一脸受宠若惊。 文清辞缓缓将药箱打了开来,一排瓷瓶整齐地排列在这里。 “这是大殿下每月需服的解药,还有一些伤药……”文清辞停顿片刻,抬眸对贤公公说,“今日殿下走得着急,未能将药带上。所以我想拜托贤公公,寻人替我将这些药,送到殿下的身边。” 贤公公顿了一下,缓缓笑了起来:“自然自然!这么重要的解药,自然不能忘记。” 老太监的眼珠浑浊,将心事全都藏在了其中。 没想到文清辞竟比表现出的样子,要多几分良心。 在皇帝身边服侍了那么多年,将他变化看在眼里的贤公公,早就意识到皇帝的状态已至极限。 ……自己也该另做打算了。 这段时间,贤公公在稳住皇帝、不让他察觉出异常的同时,仔细观察着周围的人,尤其是几位皇子。 当今圣上统共有四个儿子。 其中四皇子的年纪太小,母亲雯昭媛的娘家忠安侯府,又牵扯进了前阵子贵族叛乱之事。 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一夕之间败了个干净。 甚至就连雯昭媛自己,也因兰妃娘娘的几句话,而被送入了另一座皇寺落发成尼。 四皇子现在,也是在由其他几个没有什么势力与存在感妃子轮流抚养。 他显然是指望不上了。 至于三皇子,则更是扶不起的阿斗。 想来想去还是得看二皇子或者谢不逢 。 在大多数人眼中,谢观止只是一时落魄而已。 他的能力与威望不必多说。 要是皇帝突然间驾崩,最可能被朝臣推上皇位的人就是他。 至于谢不逢……兰妃的手段要比慧妃高明不少,娘家虽然不比当年煊赫,但也算是大族,至少比刚刚被流放了的京兆尹强不少。 假如他真的好运,活着从战场上回来。 那么他也不是没有继位的可能。 总之,观察了这么一圈,贤公公最后还是将注意力,落在了谢不逢和谢观止的身上。 现在文清辞来提,贤公公自然会做这个顺水人情,帮他这个忙。 虽然不知道背后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能够看出,这两个皇子和文清辞关系都不错。 既然如此,自己与文清辞搞好关系,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贤公公无比郑重地将药接了过来。 他看到这些瓷瓶上全都贴上了标签,上面用蝇头小楷细密地写着药效与用法用量。 贤公公看文清辞写医案看了几个月,因此一眼就认出标签上的字迹不是文清辞的。 像是读出他的疑惑是似的,将药递出后,文清辞轻轻咳嗽了两声说道:“对了,烦请贤公公托人送药的时候,不要说这些伤药是我备的。” 要说是自己准备的,谢不逢估计会像刚刚那样看都不多看一眼。 他停顿片刻说:“就说是兰妃娘娘送的吧。”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80节 “好好!”贤公公立刻应下。 老太监心思细密,隐约猜到文清辞想法的他说:“边关军务里写的,都是写大事,从中也难以看出殿下的状态。不过咱家正巧在军中有几个熟人,若文先生需要,也可托人将殿下的近况,一起写信送来。” 文清辞向来不喜欢欠人人情。 但是他明白,贤公公刚才说的那些事,在整个太殊宫中也只有身为皇帝亲信的他能做到。 “那便感谢贤公公了,”文清辞轻轻朝他点头,顿了顿说,“若您有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太监笑着打断。 贤公公缓缓摇头,凑近文清辞说道:“文先生千万不要与咱家客气,只要您未来能记得咱家便好了。” 说完,便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 皇帝因送走谢不逢而生出的愉悦和轻松感,并没有持续太久。 等到下午,文清辞又被叫到了他所在的船舱。 这次来叫他的人是兆公公:“……陛下刚才正睡着,身体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抽搐了起来,看上去着实有些吓人,文太医您快来看看。”他的语气颇为急切。 肌肉抽搐也是慢性汞中毒的症状之一。 想到这里,文清辞忍不住多看了这个太监一眼。 ……也不晓得负责燃香的兆公公,究竟知道多少。 文清辞的药方虽然治标不治本。 但是几服重剂下去,皇帝肌肉抽搐的症状,也在前段时间慢慢消失了。 可是自从上次断了芙旋花丹后,这症状不但卷土重来,而且有严重的倾向。 其他太医都和往常一样束手无策,只有文清辞针灸之后,皇帝的状态才能微微平复一点。 因此文清辞便更成了皇帝救命稻草般的存在。 文清辞一边与兆公公沟通皇帝的症状,一边快步走进了船舱。 皇帝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发病的模样,明黄色的床幔如往常一样落了下来,只有手腕露在外面,等待太医过来诊脉。 文清辞赶忙将药箱放到一边,上前将手搭在了皇帝的脉上。 还没等他诊出个所以然来,耳边就忽然传来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两个身穿蓑衣的男人,被太监带了过来。 他跪在地上一脸紧张,身体都在不停地抖动着。 “陛下,人已经拦住带回来了。” “好……”皇帝慢悠悠地开口说,“把兰妃也叫过来吧。” “是,陛下。” 在他身边工作这么久,文清辞早养成了不多看不多问的习惯。 自从听到“兰妃”这两个字起,他的神经便紧绷了起来,但手下的动作,还是一刻也没有停。 文清辞将银针,刺向皇帝的手臂。 对方一直抽搐、抖动着的肌肉,终于慢慢地静了下来。 这艘船本来就大,更别说此时外面还下着暴雨。 过了好半晌,兰妃终于被人带着走了进来。 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纵容是她脸色也变得不怎么好看。 “……臣妾参见陛下。”兰妃在宫女的搀扶下,慢慢跪了下去。 “嗯……” 皇帝的声音过了好半晌从床幔中传出,但却并没有叫兰妃起来的意思。 船舱内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时间的流速,也在这时放缓。 就在文清辞忍不住怀疑,皇帝是不是已经睡着在里面的时候,床幔里终于传出了他的声音。 “把东西都拿出来吧。”皇帝吩咐道。 “是。” 几个侍卫走上前来,将那两个身着蓑衣的人押下,并从厚厚的蓑衣下,拿出了两个包裹来。 接着三两下就将东西拆了开来。 文清辞的心不由一坠…… 皇帝慢慢将手收回了床幔,他叹了口气,好似无奈地说:“谢不逢虽然是皇子,但是他上了战场,便与普通士兵没有两样,绝对不能搞这些特殊。”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不由严厉了起来:“兰妃你看看自己这是在做什么!还有没有将朕放在眼里?!” 包裹随之散开,一堆常见伤药以及几件厚衣,从中露了出来。 见状,兰妃立刻磕头谢罪:“陛下恕罪,臣妾…臣妾只是……” 爱子心切。 这四个字已经到了嘴边,但兰妃却怎么也难以说出口。 谢不逢进宫之后,两人一直在保持距离装作不熟,今日的所作所为,一定会让皇帝起疑心。 可是……现在虽然是夏季,北地的温度依旧不高。 谢不逢被突然派去什么都没有准备,身为母亲的兰妃,无论如何都不能坐视不理。 皇帝的声音里果然透出了几分不悦来。 他给自己找了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哪怕是朕的儿子,也要和士兵用一样的伤药、同吃同住。别人受得了这样的苦,他便受不了吗?” 站头低在一边的文清辞默默地咬紧了嘴唇。 皇帝这话说的,怎么不自己上战场和士兵同吃同住呢? 慷他人之慨的本事,他倒是很强。 更何况据文清辞所知,上战场之前,士兵都有很长时间在家乡做准备。 卫朝的军队只统一发盔甲,而盔甲里面穿的棉衣,都是军人们自己从家里带去的。 ——无论士兵还是将军,都是这样。 不过这一幕倒是提醒了文清辞,自己或许也应该买一些棉衣给谢不逢送过去。 皇帝简直将自己的心思写到了明面上。 他哪里是想要锻炼谢不逢,完完全全是想要杀了谢不逢。 甚至一刻也不想要少年多活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和站在皇帝另一边的贤公公对视了一眼。 老太监缓缓地朝他点了点头。 ——两人刚才决定,过两天等到皇帝差不多忘记这件事的时候,再派人朝北地去。 皇帝大概是早就想到了兰妃会这么做,因此一直盯着她。 那两个身着蓑衣的男子还没追上谢不逢,便被皇帝的人带了回来。 不过他显然没有料到,除了兰妃以外,文清辞也这样做了。 甚至他还是与贤公公合作…… 床幔另一边的皇帝,像往常一样假装严父。 他对周围人交代道:“谢不逢既然是去历练,那便不得作假,你们都看好兰妃,不得让她再做出这种事情来!” “……若是再有,便一起领罚。” “是。”周围太监、宫女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并起了一身的冷汗。 眼前这一幕,不由令文清辞庆幸起来。 还好自己一开始找的人就是贤公公,若是找了兰妃,麻烦不说还容易暴露……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 兰妃被带回了住处,施完针文清辞也撑着伞走出了船舱。 暴雨还在下,殷川大运河上雾蒙蒙一片,乍一眼甚至看不清河岸究竟在哪里。 带着水汽的风吹拂而来,文清辞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咳了起来。 麻痒之意遍布胸肺,他下意识将丝帕抵在了唇边。 下一刻,原本洁白的丝帕,便被鲜血浸红。 也不知道谢不逢现在走到哪里了,是一路未停,还是找了地方躲雨? …… 这是今夏卫朝最大的一场雨。 连片的乌云,覆住了十余个州县。 隆隆的雷声一天未歇。 船行的速度毕竟慢了一点,最近送军报的信使,都是骑快马从陆路来的,回去的时候当然也一样。 二十几匹快马疾驰在山谷之中,这里的雨与运河上一样大。 土质的官道,因为暴雨而变得泥泞不堪。 其中一匹马跑着跑着,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发出一声嘶鸣,重重地在了地上。 连带着马背上的军人,也被甩了下来。 他的身体抖动了两下,随之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整支队伍也跟着停了下来。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81节 其中一人用手擦干脸上的雨水,大声对其他人喊道:“要不然我们今天还是停一停吧,雨实在太大了!” “且先不说马跑不动,要是遇到碎石滚落,可就要酿成大祸了——” 他的声音被大雨击碎,落到众人耳边的时候,显得无比虚幻。 说完这句话,那人便从马上翻身跃了下来,将摔在地上的军人扶起,而刚刚那匹快马却仍在地上嘶鸣。 “话虽这样说没错……但是我们也不知道这个雨多长时间能够停下,要是它一直不停的话,那我们就一直不往前走了吗?这些军令都是有时间限制的,万一耽搁的话,我们可没有办法负责任啊!”另外一名军人犹豫着反驳。 因为下雨泥泞,队伍也拉长了不少。 就在这人说话的时候,最后几匹马也跟了上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个少年的身上…… 暴雨打湿了谢不逢的黑发与劲装,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比此时的暴雨还要冷。 他像一把利刃劈开了雨幕。 “继续走,”谢不逢甚至没有拉动缰绳,他冷冷地说,“留一个人把伤员送回船队。” 语毕便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而去。 所有人都知道,谢不逢这一趟有去无回。 但他怎么说也是皇子,命令众人不得不听。 几人对视一眼,再次穿过雨幕,驱马向前而去。 同时忍不住在心中想到……谢不逢周身的气场,完全不像一个从小生活在皇陵,被养废了的少年。 与此相反,他们这一刻竟然不约而同地,在谢不逢的身上读出了一种天生的将相之气来。 离开船队已有三个多时辰,但从离开文清辞的那一刻起到现在,谢不逢都不曾回头…… 瓢泼大雨还在下着。 一滴泪水,从少年的眼角滑落,下一刻便融入了雨水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雾漫天,没有人注意到谢不逢微微泛红的双眼。 谢不逢咬紧牙,催着马向前。 他忍不住自嘲地垂眸笑了一下…… 少年缓缓松开缰绳,轻轻地碰了碰藏在手腕衣料下的羊毛手绳。 谢不逢启程时问士兵要来绷带,缠紧了这里。 还好,它仍干着。 他不由松了一口气。 ……自己应该恨文清辞才对,但是心里却不由控制的一直念着他当初的温柔。 算了。 反正要死了,一个将死之人,要那些理智有什么用? 大雨滂沱中。 谢不逢放任自己,违背理智陷入了思念之中。 第46章 回雍都这一路上, 暴雨始终未停。 和来时的热闹景象不同,回程船上气氛极为沉闷。 皇帝整天待在船舱里不出门,房间里的熏香味道, 嗅一口便能将叫人咳上好半日。 文清辞一天里的小半时间,都待在皇帝身边。 古代帝王总是一边寻求长生, 一边修造陵墓。 文清辞发现谢钊临每日除了处理政事外,最喜欢做的,就是反反复复地看他百年之后埋骨地辰陵的修建图纸。 这些图纸, 足足一箱之多。 辰陵与运河同在天初元年修建,如今已是天初二十六年,辰陵还在继续建着。 由此可见, 它应当是本朝立朝以来, 最为浩大的一场工程。 船舱内并没有开窗,哪怕是白天, 光线都昏暗得不像话。 皇帝斜倚在床榻上, 看着手中的图纸。 过了一会,贤公公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将一杯甜羹放在了榻边的小几上。 他正想退回去, 却见原本在看图纸的皇帝忽然抬头, 皱眉朝这里望了过来。 “……你怎得突然如此老态?” 一边写医案的文清辞不由缓缓抬头。 皇帝今天怎么有闲情逸致和贤公公聊天了? 老太监似乎也没有想到皇帝会忽然这样问。 就在他酝酿着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皇帝放下了手中的图纸, 站起身问贤公公:“瑜昭呢?他去哪里了?” 瑜昭? 听到这个名字,文清辞彻底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上次皇帝半梦半醒间念的名字就是这个! 就在文清辞疑惑“瑜昭”究竟是谁的时候, 却见刚才还笑着的贤公公脸色忽然变得非常难看。 他放下手上的东西, 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顿了好半晌才说:“他……他已经故去, 多年了……” “故去了?”皇帝的声音忽然提高, 他转身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贤公公, “他是怎么故去的?” “是……已经,故去多年了,” 在文清辞的印象中,贤公公的情商一向很高,遇到什么问题都能游刃有余地应对。 回皇帝一句话,当然也是如此。 但是今天,贤公公却只一个劲地磕头,半个字也不多说。 而皇帝忽然说贤公公“老态”,又提起这个故去多年的人,八成是精神问题又加重了一点,甚至就连记忆都变得混乱。 房间里的熏香气味更盛,一下下的磕头声,在皇帝听来无比刺耳。 “走走,都走!”沉默几秒,皇帝忽然再一次暴躁了起来,“全都出去,让朕一个人在这里待着——” “是,陛下。”贤公公如蒙大赦,忙看了文清辞一眼,和他一起走了出去。 今日雨仍未停。 出门后两人先在屋檐下停了片刻。 接着雨声遮挡,文清辞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问题。 “请问贤公公,您可知方才陛下找的那位‘瑜昭’究竟是谁?” 听到这个名字,贤公公立刻紧张了起来。 他本能地四处张望了一下,接着终于转过身压低了声音对文清辞说:“文太医记得,未来切莫再提起这个名字,尤其是在陛下身边。” 文清辞缓缓点头。 贤公公终于轻声对他说:“……宁瑜昭,就是前朝哀帝的名字。” 说完表情立刻恢复如昨,他从一边的小太监手中接过雨伞,与文清辞轻轻点了点头,便离开了这里。 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文清辞:“……” 等等,“瑜昭”就是哀帝? 霎时间,第一次听到皇帝提起和这个名字时的记忆,便涌上了文清辞的心头。 彼时出现在皇帝脸上的,是无法忽视的恐惧。 据文清辞所知,皇帝年轻的时候,与哀帝的关系应当不错才是。 可是为什么提起这个名字,他会恐惧呢? 如果放在别人身上,文清辞或许找不到答案。 但是现在,他印象里的谢钊临,早已经坐实了“心狠手辣”这四个字。 这几件事结合起来便能猜到,他八成又是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亏心事。 帝王狠心固然没有错,但是“狠心”与“亏心”却向来都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南巡的船只回到了雍都。 下了好几日雨的天,也终于在这个时候放了晴。 熟悉的街景,从车窗外掠过。 受到北地的战事影响,雍都的街道上都冷清了不少。 坐上马车后,看到外面熟悉的风景,文清辞的心中的打算,逐渐清晰了起来…… 为了防止意外发生,自己至少要在太殊宫待到宫变那日。 而在此期间,最重要的事就是查清楚原主和皇帝之间,究竟有什么旧仇。 他想到了一个地方—— 雍都那家与神医谷有联系的医馆。 初夏出发,待南巡结束回到太殊宫,却已是盛夏之末。 雨停之后空气中四处透着燥热之气。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82节 池塘里的莲花,也被暑气蒸得蔫了下来。 谢不逢在身边的时候,文清辞没有感觉,但等太医署这座小院只剩下他一个人,文清辞终于察觉到,这里处处都是少年生活过的痕迹。 文清辞犹豫了一下,最终什么都没有收拾,将它按照原样保存了下来。 并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毛皮暖手筒,放到了衣柜最上方。 为了方便与宫外的人联系,保证自己的跑路计划万无一失。 这一趟回雍都后,他不再和之前一样,每天都住在太医署里,而是拿出小半时间住回了宫外的府邸。 几日后,文清辞在雍都采买的棉衣,与他之前准备好的药品一起被送去了北地。 贤公公办事的确隐蔽,自始至终皇帝都没有察觉出一丝半点的异常。 ------------------------------ 长原、永开、兴湖三镇位于卫朝领土最北端,不过从雍都过去,骑快马昼夜不息一日便能到。 那几座城镇周围半是戈壁半是草原,昼夜温差非常大,哪怕一年中最热的盛夏,清晨的气温也只有不到十度。 按照皇帝的授意,谢不逢被直接带到了离被北狄占领的长原镇最近的驻地。 他们不但要直面北狄的随时可能发动的进攻,日日活在危险之中。 且生活条件,也异常艰苦。 谢不逢是戌时到达驻地的。 彼时太阳已经慢慢西沉,驻地的气温也一点点低了下来。 “殿下请先在这里等候,稍等便会有人前来接应您。”信使翻身下马,朝谢不逢行了一个礼。 从殷川大运河到长原镇这一路并不好走。 他们原本以为谢不逢坚持不下来,可没有想到,少年这一路不但一声不吭、从不抱怨,甚至直到现在,身上都没有几分疲态。 这一路暴雨,又过山川,气候复杂多样。 少年似乎对天气变化格外了解,他们按照谢不逢的指挥走走停停,既没有遇到危险,又没有耽误时间。 想到这里,和谢不逢走了一路的信使,便不由对这位皇子,多了几分敬佩。 “好。”谢不逢也下马,眯着眼睛朝着远处看去。 宽阔无边的草原上,有溪流蛇行而过。 绕过这条河,对面便是被北狄攻占里的长原镇了…… 按照谢不逢这一路上听到的,在他们来到这里之前,卫朝的军队已经与北狄打了几仗。 但是双方都没有用尽全力,说是试探或许更为恰当。 信使去了军帐中,可过了半晌,都没人出来看谢不逢一眼。 按来说皇帝这次最大的军令就是将谢不逢送到这里来,不过一会儿就该有人出来和谢不逢交接,正式将他带到军中才对。 但是少年在这里等待时间却格外长。 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太阳一点一点地沉到了草原的另外一边。 军帐上的炊烟升起又落下,营地里也慢慢静下来。 气温一点一点降低。 谢不逢等待的地方在营地之外,草原之上四周毫无遮拦,一阵风吹来便是刺骨的寒意。 少年耳边阴风怒号,气氛着实有些恐怖。 他转身轻轻摸了摸这匹配自己一路北上的战马,接着缓缓地笑了起来。 琥珀色的眼眸里,满是轻蔑与不屑。 不难看出,驻地的军官,正打算给谢不逢一个下马威。 ——这一路都在下暴雨,他们虽然没有耽误军命,但是到达的时间,还是比原定的晚了大半日。 今天上午天晴之后,他们不敢休息,一路没停地奔向了长原。 因此随身携带的水还有干粮,早就已经消耗了个干干净净。 任谁都该饥肠辘辘。 饥饿、口渴、寒冷、孤独。 这几项和随时都可能爆发的战争叠加在一起,顷刻间就能击溃人的心理防线。 不过谢不逢向来不是生长在雍都的娇贵皇子,这一套对于他来说压根没有什么用。 少年从马背上取来水囊,径直走到了溪流边。 接着将它沉入溪中,从中汲水,一口痛饮。 “……报,大皇子他自己去溪流中取水喝了。”守在军帐边的士兵回头说道。 “自己?”坐在主位的中年男人不由皱眉,“果真没有一点天潢贵胄的样子。”他的语气略带鄙夷。 他差一点忘记,独自在皇陵长大的谢不逢,或许并不吃这一套。 今天在这里的要是谢观止的话,他怕是渴死,也不会喝溪流里不干不净的生水。 “将军大人,请问现在是否叫大皇子叫进来?”士兵又问他。 坐在主位上的男人慢慢摇头,用筷子从身边的小案上夹了一块牛肉抛到了嘴里。 他嚼了嚼,这才不紧不慢地笑着说:“不着急,先让大皇子体会体会什么是真正的边关苦寒。” 他虽然带军驻守在长原,但是也有雍都的人脉,况且皇帝不喜欢谢不逢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再退一万步,哪怕不知道那些前情,看看皇帝将谢不逢送到这里来的做法,便知道他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最近一段时间,长原的战绩并不好看,从军报中可以看得出来,皇帝对自己隐约也有了意见。 谢不逢在这个时候撞上来,正好合了他的心意。 既能发泄自己心中的不快,还能适当地抱抱皇帝的大腿,何乐而不为? 草原上的溪水其实非常干净,唯一的缺点是太过冰凉。 一口冰水下肚,将谢不逢的体温被带得更低,五脏六腑仿佛都在这一刻泛起了寒意。 谢不逢靠着马身,缓缓坐了下来。 他身上穿着的,是信使给他的普通军装。 这身军服是春秋款的,中午的时候薄厚刚好,但是到这个点,却连半点的寒意都抵不住了。 骑马疾行好几天,刚刚坐下困意便从谢不逢的心中涌了上来。 少年的眼皮不由打架,一点一点地想要合上。 不能睡。 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睡着。 若是在这个时候睡着,很可能会失温冻死在这里。 少年的牙齿都在打颤,想到这里,他强撑着站了起来。 他虽然没有学会什么礼法,但是一向敬重这些戍边的军人。 然而现在,谢不逢的耐心已经耗光了。 谢不逢攥紧缰绳,翻身上马。 “驾——” 他眯了眯眼睛,直接催马疾行,一阵加速过后高高一跃,穿过了驻地外的关卡。 远远看去,如一道黑色的闪电。 “等等等等!!!”守在驻地外的士兵没有料想到谢不逢会这样做。 他们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瞪大了眼睛,慌忙向前追赶。 然而快马的速度,哪里是人能赶得上的。 微卷的黑发如波浪在身后翻涌,少年身上的气势无人可挡。 驻地的士兵纷纷追赶,却没有一人能拦下骑术精湛的他。 不过眨眼之间,谢不逢便已经出现在了最大的那个军帐外。 紧接着翻身下马,一脚踹开向自己拔剑的士兵,拉开军帐的帘子走了进去。 “你——”将军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正准备训斥谢不逢。 话没说出口,却见少年站在军帐中间,冷冷地环视四周:“是不是本宫不来,将军就要忘了您刚才收到的军令上究竟写着什么?” 少年不常用“本宫”这个词,此时他的话语里处处都带着威胁。 听到谢不逢的话,那将军本能感到不屑,然而……谢不逢虽然被赶到了边关来,但他的皇子身份却并没有被废掉。 并且就像他说的一样,方才收到的军命,内容正是带谢不逢入驻地。 将军咬着牙咽下一口气。 他侧过身,正准备命令人带谢不逢下去。 却见站在军帐中的少年,轻轻挑了挑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将军见了本宫,也不行礼吗?” 几个一路和谢不逢一起来到这里的信使面面相觑。 这几天他们已经感受到了少年身上那迫人的气势,并心服口服地听从他的决定。 然而他们这一路上,却还没有向谢不逢行过一个礼,要不是少年提起,他们还真彻彻底底地忘了这一茬。 听到谢不逢的话后,那将军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传说中的谢不逢是一个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妖物,他压根没有想到对方会选择用自己的身份来压人。 事到如今,这礼不可不行。 将军咬着牙走上前来,单膝朝谢不逢行了一个军礼。 “臣参见大殿下,”说话间,他的心里满是耻辱。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83节 谢不逢笑了一下,并没有着急让他起身,而是转过身去,研究起了悬挂在军帐上的各类武器。 单膝跪地的姿势并不好受,更别提这个将军的身上还配着重重的铁甲。 不过一会儿他的身体便晃动了起来。 盔甲相互碰撞,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声音。 现下所有人都知道他跪不住了。 卫朝这些年都没有大的战乱,军队本就疏于训练,更别提将军这种级别。 在战争开始前,他日日胡吃海塞、饮酒作乐,身体底子早就虚得不像话。 军帐内盔甲的碰撞声越来越大,那名将军终于支撑不住身体,哐的一下双膝跪在了地上。 听到这声音,谢不逢终于笑着转过身来。 “将军怎行如此大礼?”他轻蔑地看了对方一眼,这才漫不经心地说道,“快请起吧。” “……谢殿下。”那将军咬着牙说。 谢不逢下来都不是一个好欺负的,旁人让他一分不快,他便乘以百倍的追回来。 当初在太殊宫的时候,他都敢随随便便地顶撞皇帝,一个将军谢不逢更是完全不看在眼里。 少年原本不想搭理这个人,然而怪就怪他一开始就没有将谢不逢直接发配到军中,这才给自己惹来一场麻烦。 将军起身之后冷冷地笑了一下:“陛下吩咐,大殿下此行要与普通士兵同吃同住,不可搞任何特殊。” “来人,将大殿下带到最北头的军帐里去,往后他便住在那里,与广驰营的士兵们同吃同训!” 广驰营…… 在来的路上,信使们有给谢不逢介绍军队中的人员构成,以及各个营房都是做什么的。 广驰营这三个字出现过不少次。 它相当于军队中的最先锋,始终在第一个迎战。 广驰营的历史非常悠久,前朝早期就有。 只不过一开始的时候,广驰营里都是部队中最尖锐的力量。 可是到了现在,却完全相反。 当初在路上的时候,信使们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经非常明确——如今的广驰营,就是战争开始时最先去送死的那一批人。 军人们都不想去广驰营,久而久之,这里边全是那些没有背景,又不讨长官喜欢的士兵。 甚至有不少士兵,是刚被强行征来、还没有经过训练的普通人。 他们心中满是怨气——对皇室和皇帝本人尤其如此。 这群人远离政治中心,并没有怎么听说过有关谢不逢的传闻。 他们只知道,谢不逢是一位皇子。 “好。”谢不逢并不像将军想象中的惊慌或者愤怒,反倒异常平静地接受这件事。 一边的士兵顿了一下,慌忙带着谢不逢向着最北方的广驰营而去。 …… 军中统一发放了被褥和军甲。 从小居住在皇陵的谢不逢并不嫌弃这些东西,他面无表情地领了过来,走到了军帐之中。 而那位将军,则无比“贴心”地在第一时间,派人到了军帐中,给众人介绍了谢不逢的身份。 谢不逢在军中的第一晚睡得并不安稳。 或许是因为广驰营的士兵是去送死的,住的条件也比普通的士兵能好一些——至少不是通铺。 可是一晚上的杂音,还是将谢不逢从熟睡中吵醒了好几次 ……他忍不住又想念起了雍都太医署的那个小院。 还有文清辞身上那淡淡的苦香。 边塞的月,好像格外圆。 谢不逢闭着眼睛,但是大脑却格外清醒。 不知是什么时辰,他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响起。 ……有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停顿片刻,似乎是在观察谢不逢是否睡着。 少年故意没有动弹。 见谢不逢躺在这里好像陷入熟睡,那人终于慢慢伸出手,朝着谢不逢手腕上的东西探去—— 那是文清辞的药玉,也是少年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 谢不逢白天一直用它束发,而到了晚上,则学着文清辞的样子,将它缠在了手腕上。 来人是被强征来的士兵,从到长原镇的第一天起,他便生出了逃走的念头。 甚至早就已经找好了战马,规划好了路线。 唯一的问题是,他缺少钱财逃亡。 刚才那人介绍谢不逢身份的时候,他一眼便看到了少年手腕上的药玉,并起了心思…… 来人屏住呼吸,一把攥住了药玉。 然而就在下一刻,原本该熟睡的少年,忽然睁开了眼睛。 月光映在琥珀色的眼瞳里,化作一道冰冷的利刃,朝他劈了过来。 少年的目光如狼。 “啊——” 一声尖叫刺穿了军帐,吵醒众人向这里看来。 少年的手,紧紧地钳住来人的咽喉。 不等那人将求饶的话说出口,便扼得他没了声息。 “杀人了——”不知道是谁先大喊了一声,接着踉跄着从军帐里跑了出去,“谢不逢杀人了!” 无数把剑朝谢不逢指了过来。 他却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只是将手上的尸体丢到一边,接着漫不经心地用衣袖,擦净了药玉。 第47章 昏暗的油灯将军帐照亮, 躺在地上的人一动不动。 站在附近的人小心翼翼向前一步,用手指探向他的鼻尖。 下一秒便如触电般弹了回去。 “死……” “真的死了!” 谢不逢真的只用一只手,便掐死了他! 兵刃上泛起的寒光, 照亮了谢不逢的脸颊。 但少年只顾擦拭药玉,连眼睛都未曾多抬一下。 方才熟睡着的士兵全都清醒了过来, 一脸惊恐地看着谢不逢所在的方向,下意识向后退去。 此时此刻,眼前的少年再不是“雍都那个皇子”, 而成了真真正正的修罗在世。 半盏茶工夫过后,有军官兵被带到这个营帐中。 第一眼看到那个瞪圆眼睛躺在这里的士兵,纵然是沙场上见惯了生死的他, 都不免大吃一惊。 “你…按照军……”训斥的话还没有说话出口, 擦拭完药玉的少年,便缓缓地抬起了头。 “我杀了他。”谢不逢一脸平静地说。 谢不逢的视线, 向营帐的角落去——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装满了东西的包袱。 他漫不经心地将药玉缠在了腕上, 笑了一下说:“依照军法,逃兵立斩。 “……” 听到他的话,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般将视线落向那个角落。 包袱已经理好, 人也穿上了厚衣……的确是一副连夜出逃的模样。 少年的身体一般深陷黑暗一半被灯火映亮, 让人难以辨清神情。 谢不逢忽然站了起来,径直朝着军帐外走去。 他的脚缓缓地从尸体的手腕上碾过。 末了只扔下一句:“更何况, 他还想偷不该偷的东西。” 谢不逢说得没有错,卫朝战律第一条便是逃兵立斩。 但是在他之前……还从来没有一个人真的这样做过。 况且就算合理, 他也不该像没事发生过一般, 径直走出军帐。 然事实却是,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敢将谢不逢拦下。 甚至刚才被带到这里的军官, 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几年前, 他也曾进宫远远地见过一次皇帝。 然而哪怕是御座上的九五之尊,身上都不曾有谢不逢如今的气势。 边塞的寒风,吹乱了少年微卷的长发。 也将南方的马蹄声,吹了过来。 长原镇离雍都不远,战时的不少重要补给,都是直接从那里运来的。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84节 谢不逢本来已经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可是这一刻他竟觉得无比孤单。 少年在军帐外找了个避风的地方,缓缓抱着膝盖坐了下去。 太阳一点一点从戈壁滩的那一头升了起来,天也被染成了浅浅的红色。 晨起的军号还没来得及吹响,谢不逢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少年抬眸看到,一个身披战甲的陌生人站在了他的面前。 来人的手臂上缠着一条代表身份的红色缎带……他应当是从雍都来的负责押运补给的士兵。 “大殿下,这些都是兰妃娘娘让我送来的,请您先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缺漏。” 来人朝谢不逢抱拳行军礼 说着,便将一个木箱从马车上卸了下来。 他回头向后看了一眼,又再一次谢不逢说道:“如有缺漏,今日午时之前都可来最东边营地寻我,将话带回雍都。” 怕停留太久引人注意,他说完等谢不逢回答,就急匆匆地离开了这里。 少年顿了一下,慢慢起身上前将箱子打了开来。 ——木箱不大,但是收纳得非常仔细。 箱子的四边全用棉衣垫了起来,中间夹着的,是各式各样的伤药。 看到这里,谢不逢的手指随之一顿。 此时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正是一天中气温最低的时候。 此处虽然避风,可是谢不逢的身体还是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原本应该立刻换上棉衣才对,然而少年的手却固执地越过这些东西,落到了瓷瓶上。 他的心跳略显慌乱。 在瓷瓶上停顿了半晌,才将那东西拿起。 ……这些药是母妃托文清辞准备的吗? 他会不会还在担心自己? 明明在游船上,看都不多看文清辞送的伤药一眼。 可是现在一种名为“期待”的情绪,却在谢不逢的心中蔓延开来。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旋了一下手中的瓷瓶。 下一刻,瓶身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便落在了谢不逢的眼里。 ……他在太医署文清辞的身边待了大半年,早就将文清辞的字刻在了心里。 谢不逢一眼就认了出来:瓷瓶上的文字,并非文清辞的手笔。 这大概是兰妃托哪个太医写的。 少年手指脱力,瓷瓶瞬间从他手心坠了下来,落在了厚厚的棉衣上。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将他包裹。 过了好半晌,谢不逢终于将木箱里的棉衣拿了出来。 凉风拂过,他忽然嗅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苦香。 少年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棉衣,试图寻找线索,验证自己的猜测。 可是紧接着,指尖却触到了一片熟悉的冰凉。 ——晴蓝色的药玉,被熹微的晨光照得清润无比。 谢不逢靠在营帐边,仰头自嘲地笑了一下。 心中生随之出一阵难言的酸涩。 ……自己方才究竟在期待什么? 不要再自作多情了。 他对谁都是这样,自己并非特殊的那个。 文清辞怎么可能只为一只兔子,如此的大费周章? …… 有了宫外的那座宅院打掩护,文清辞最近一段时间常常出宫活动。 他在自己的府宅里停留一段时间,便会换乘一架低调的马车,朝着雍都角落的那座医馆而去。 马车轻摇,文清辞闭着眼睛,仔细梳理着自己的思路。 回雍都之后,他又深入了解了一下香道。 按照文清辞所知,加了粘合剂的香丸和普通的香篆不一样,保质期要更短一点。 一般来说,最佳使用期只有一年时间。 转眼自己进宫已有大半年,如果说这个香丸真是原主做的,那么它们马上就要集体过期,不能再使用。 要是下毒的人还想继续,那么很快他就应该来补货了。 这个“补货”的地点,大概率与雍都的那家医馆有关。 毕竟这是最直接的能与神医谷取得联系的地方。 这段时间,文清辞来了医馆多次。 他早将沿途的风景以及此行所需的时间,深深地印在了脑海中。 估摸着快到达目的地,文清辞便将眼睛睁了开来。 然而下一刻,马车突然提前停了下来。 隔着车壁他听到,赶车的小厮略微吃惊地问:“苏姑娘,您怎么在这里?” “我是来找文太医的。” “这……”赶车的人有些为难。 就在他犹豫要怎么说的时候,马车的车帘突然被人从里面撩了开来。 不知不觉已到夏末初秋,雍都的日光也变得暖了不少。 淡光照在月白的衣衫上,在瞬间柔和了文清辞的五官,为他减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温柔。 哪怕最近一段时间日日见面,看到这一幕,赶车的小厮都愣了一下。 医馆位于背街,周围并没有几个人。 眼看目的地将至,文清辞索性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站在他对面的少女,面颊随之泛起了浅红。 她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文清辞早就不再只是一个太医。 “民女苏雨筝见过翰林大人。” 一身浅青的少女向他笑了一下,微微颔首行礼。 说完便眨了眨那双小鹿似的圆眼睛,朝文清辞走了过来。 “苏姑娘切莫如此客气,将我当做太医看待便好,”文清辞顿了一下问她,“不知苏姑娘来找我,有何要事?” 自从文清辞将谢不逢坑上边关后,兰妃便不像从前一样常来找他了。 突然看到苏雨筝,文清辞是真的有些吃惊。 只见女孩咬了咬唇,忽然转眸对文清辞说:“……近段时间,我的确听说了不少与文太医有关的传言,但是我相信您一定不是那样的人。” 文清辞:“……” 说完,苏雨筝就觉得不妥。 那些传闻可不是什么好故事……也不知道文清辞听自己提起这个会不会生气? 还好,文清辞只笑了一下没有再多说。 他缓缓移开视线,抬眸向几米远外的医馆看去。 这条街道是个单行道,而刚才这一路上,文清辞也没有见到其他马车。 所以说苏雨筝方才是在这里守株待兔等着自己? 可是她为什么知道自己会来这里…… 身为一个太医,文清辞出现在医馆并不奇怪。 可是眼前的这家医馆太不起眼,单凭猜的话,绝对不会有会选择守在这里。 文清辞每回来这里都非常低调。 按理来说,苏雨筝绝对不会知道医馆的存在。 就在将要走进医馆之时,文清辞忽然停下脚步,状似随意地笑着向苏雨筝看去:“不知苏姑娘怎知我要来这里?” “这个呀,”苏雨筝没有多想,她直接回答道,“前阵子偶然听姑母提到过一次,说这家医馆是属于神医谷的,所以我便想来碰碰运气。” 姑母。 听到这两个字,文清辞瞬间攥紧了手心。 苏雨筝的姑母,不就是兰妃吗。 ……兰妃是怎么知道这间医馆与神医谷有关的? 如果自己的了解没有错,这间医馆的存在,应当连皇帝都不知晓。 苏雨筝的一句无心之语,似乎在无意之中,将文清辞向真相推了一把。 文清辞原本只想与她寒暄几句,便借自己还忙与对方道别。 但是听到这里,他的心里却换了一个打算。 “……的确如此,”文清辞顿了顿,他藏起心中的疑惑,直接将这件事承认了下来,并笑着转身对苏雨筝说,“苏姑娘若是无事,不妨进来饮杯茶再走。” 说着,便带对方一道进了医馆之中。 小院后有一间茶室,文清辞每次来医馆,都会在这里休息。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85节 茶室内堆了不少东西——都是他师兄从谷里托人带来的。 其中既有珍奇药材、各类补品,还有他自己炒的茶。 医馆老板四舍五入也算神医谷人。 文清辞与他聊了几次天得知,无论是已故的老谷主还原主的师兄,对他都极好。 沉浮在瓷盏中的白茶,透着一股草药的苦香。 苏雨筝抿了一小口,便不由皱起了眉。 但文清辞却像没察觉出其中的苦味一般,轻品着茶香。 他没有问苏雨筝兰妃怎么会知道这间医馆与神医谷有关。 而是停顿片刻,垂眸笑了一下问她:“不知苏姑娘都听到了什么与我有关的传言?” 说着,文清辞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了对面人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上。 和兰妃不同,苏雨筝明显是一个藏不住话的人。 文清辞打算借着苏雨筝,将自己想说的话传到兰妃耳边。 再等她主动来找自己。 苏雨筝看到,文清辞那双琉璃一般的黑眸,不再像往常一样平静。 反倒是透出了几分陌生的怀念与……悲伤? 少女顿了顿,攥紧手中的茶盏,轻声将自己听来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文清辞脸上的笑意,也随之变得越来越淡。 ------------------------------ 就连谢不逢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竟天生属于战场。 或许北狄一开始只是想和以前一样掠夺些物资,度过这个白灾之后的难年。 但是卫朝军队的无力,却催着他们的野心膨胀了起来。 攻下一座长原镇,显然是不会让战意正盛的他们满足。 谢不逢到达长原镇之后没有几天,真正的战争便开始了。 傍晚时分,军号声响起。 北狄的兵马冲出了城门,向着卫朝驻军所在的位置而去。 谢不逢所在的广驰营首先迎战。 卫朝的军队多年以来疏于训练,将领的军事素质也不高,而北狄那边向来采取的都是直来直去的打法,没有什么弯弯绕绕。 因此这一仗双方都打得毫无章法,完全是在硬碰硬。 雍都还热着,但是边塞的空气里已满是寒意。 冷风伴着青草的碎渣,从谢不逢的脸颊边滑了过去。 北狄战马身材矮小,但是机动性极强,不但移动速度很快,并且无比灵活。 在战场上无疑是噩梦一般的存在。 但谢不逢的心中,半点惧意都没有。 在骑马向前方奔去的那一刻,少年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杀。 谢不逢缓缓地笑了起来,并不觉得自己能活着回到雍都的他,现在只想多带几个人陪葬。 “……谢不逢他疯了吗?” “他怎么跑得那么快!” 广驰营士兵基本上战场就是去送死的,在开战以后,士兵们的心中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害怕和不甘。 他们不由自主地压慢了马行的速度,因此便衬得谢不逢愈发疯狂、愈发快。 马匹都是有灵性的,伴随着一声嘶鸣,原本慢吞吞跟在后面的其他战马,也突然加快了脚步。 形势忽然有些失控。 “他们怎么了?” “不…不知道啊……” 北狄的队伍里,有士兵忍不住窃窃私语。 虽然下一刻就被将领的目光所打断,但这突然出现的异样,还是令他们分神了。 紧接着,那匹黑色的战马便带着广驰营的士兵如鬼魅一般降临。 军中可自由选择擅武器使用。 已经到生死关头,谢不逢早不在意自己会武功这一点会不会暴露。 他选了一把重剑紧握在手中,直朝着北狄的队伍而去。 第一仗,谢不逢完全没有顾及什么战局,或是胜负。 在杀意的支配下,他全凭本能行事。 战场上本就嘈杂,满是兵甲相击的声音。 谢不逢的耳边,则更精彩。 杀戮放了人们心中的恶念。 与恶念一起生出的,还有源源不断的恐惧。 北狄领土面积极大,在北方以半圆状包围着整个卫朝。 谢不逢之前待的肃州,也有部分地区与北狄的领土接壤。 这两边的语言是有些相似的。 『快跑快跑——』 『离这个拿重剑的人远一点!』 谢不逢缓缓笑了起来。 他突然发现,自己喜欢听这些满是恐惧的声音。 这一仗本就是乱打,更别提谢不逢已经深入敌中,没人能够指挥他。 少年索性放任自己,顺着那些恐惧的声音向前而去。 那些本就惧怕谢不逢的人发现,自己上一秒还在祈祷他远去,下一秒少年便如鬼魅一般降临在身边,接着挥舞重剑…… 怕死的人本就不会用尽全力。 谢不逢的动作更是毫无阻拦。 最为恐怖的是,不知何时有飞箭刺向他的肩头,那里瞬间血流如注。 可是少年不但眉都没皱一下,甚至就连动作都完全没有任何的停滞。 北狄的士兵不认识他是谁,更没有听过与他有关的传说。 在他们看来,这个少年不知痛意,宛如杀神在世。 伴随着战马的嘶鸣与尖叫,一个个对手倒在他剑下,成为尸体。 恐惧的气氛顷刻间蔓延开来。 谢不逢像是嗅到了血腥气的鹰鹫,完全陷入了杀戮得快感之中。 到了后来,他的身边几乎形成了一圈真空,没有人敢靠近。 卫朝军队唯一的优势就是人多。 今日受到谢不逢的影响,原本完全在防守的卫朝队伍,隐隐约约生出了一点变化和战意。 到了最后,战况竟与所有人想象不同—— 原本锐不可当的北狄队伍,退回了长原镇中。 这一战,竟然是卫朝获得了胜利! 军号声响起,回营的时候,所有人都自觉地为谢不逢让开了一条长道。 少年身上原本崭新的银甲,早已经看不出一点原色。 它完完全全地被鲜血所浸湿——有敌人的,也有谢不逢自己的。 这一仗谢不逢打得实在太过疯狂与耀眼。 重剑于半空中挥舞的模样,刻在了所有人的心中。 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这一幕,没有人能够抹去谢不逢的光彩与战功。 卫朝承袭前朝的旧制。 前朝的天下,是百年之前靠着一场又一场的仗打来的,因此当年便立下了非常严格的军功制度。 清理完战场之后,一个可怕的事实摆在了驻地的将军面前——谢不逢在这一场战争中,立下了不二的战功。 一想到这里,那将军的手心就生了一层冷汗。 谢不逢的事情传回雍都,怕是比战败更能惹得皇帝生气。 …… 戈壁瞬间寂静了下来,不过短短半个时辰,负责后勤的队伍便清扫完了战场,这里就像什么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的干净。 好不容易获得一场胜利,士兵们开始欢呼、庆贺,但是谢不逢对此却没有半点兴趣。 他没有想到,自己经历的第一场战争就这样结束了。 而自己……竟然活了下来? 谢不逢带着一壶酒,走到了溪水旁坐了下去。 刚喝没两口,少年的身边便传来一阵轻响。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86节 ——一只落了单的羊羔,也来溪边喝水。 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年的羊羔,似乎也是这样捡到的。 “过来。” 少年将酒坛放到一边,摸了摸羊羔的脑袋。 柔软又温暖的触感,突然让他再一次在傍晚想到了雍都,想到了那个人。 谢不逢忍不住缓缓收紧了怀抱。 因用力过大,没过几秒他怀里的羊羔,便因疼痛而疯狂挣扎了起来。 少年终于将视线落在了它的身上,慢慢松开了怀抱。 小羊挣扎着离去,跑向了溪流的另一边。 少年看着远方的落日,缓缓眯了眯眼睛。 就在这一刻,谢不逢的心中突然生出了另一个念头。 ——杀回雍都。 被欲望点燃的火焰一旦点燃,便无法熄灭。 杀戮与胜利带来的快感,激活了谢不逢那颗原本已经麻木的心。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本就不应该等,而是该去夺才对! * 不消两日,长原镇的战报就传回了雍都。 与此相伴的,还有谢不逢获赏的消息。 听到战报后,除了文清辞以外的所有人都陷入了震惊之中。 “你说什么?!”龙椅上的男人瞪圆了眼睛,突然不受控制地咳了起来,过了好半晌之后,才用沙哑的嗓音说,“把战报给朕呈上来!” “是,陛下……”送信的人手都在抖。 原本站在一边的文清辞随之退下,将地方让了出来。 他假装不在意地收拾药箱,同时用余光看到—— 皇帝正在飞快地阅读战报,每读一个字,颜色就更差一分。 到了最后,皇帝再次重重地将手按在了额头上。 他深吸一口气,拿出随身携带的芙旋花丹吞了下去。 然而下一秒,便又不受控制地咳了起来:“咳咳咳……贤公公……” 老太监立刻将丝帕递了上去。 这一回皇帝的咳嗽比从前更加严重,等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明黄色的丝帕上已经有了斑斑血点。 死亡与失败的恐惧,在顷刻间袭了上来。 第48章 太监宫女们跪的跪、急的急, 宁和殿里瞬间乱成了一团。 贤公公下意识看了文清辞一眼,立刻将皇帝身边的位置让了开来。 文清辞带着药箱走上前去,将吊命的药丸喂给了他。 过了小半晌, 皇帝的咳嗽,总算停了下来。 而他的手, 却也不知在什么时候,紧紧地抓住了文清辞的衣袖。 像是抓住了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朕的病,”谢钊临猛地抬眼, 深深地朝文清辞看了过去,“究竟如何?” 说话间他的手指还在不住地颤抖。 慢性汞中毒最常见的症状是焦虑、情绪与精神状态的不稳定,还有头痛头晕和肌肉抽搐。 无论是皇帝自己还是太医, 都不会说他有精神问题。 肌肉抽搐的问题, 文清辞进宫后已基本被解决。 因此谢钊临身上最明显的症状,便是头晕、头痛。 芙旋花丹炼好后,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可现在, 肌肉抽搐的情况再次出现。 直到今天深埋于皇帝心中的恐惧,终于随着这一口鲜血涌了出来。 南巡过后,谢钊临看上去苍老了不少。 这几十年来积攒的疲惫, 都在一夕之间袭了上来。 这个问题文清辞早有准备, 他微微行礼,将早早准备好的安抚对方的话说了出来。 穿书意识到皇帝是重金属中毒后, 文清辞原本打算找到源头,从源头上解决问题。 但是现在……他却改变了想法。 “……请陛下放心, 臣定当尽力。” 文清辞说完后过了好一会, 皇帝终于笑着慢慢松开了他的衣袖。 “好, 朕信你。”皇帝的声音低哑, 像是被砂纸磨过一番。 闻言, 文清辞赶忙后退半步、鞠躬行礼。 他没能看到,就在自己弯腰的那一刹那,皇帝看着他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 此时皇帝的心中,已经有了考量。 自己不会死。 一定不会。 纵然药石罔效,不是还有文清辞的血能用吗? 自从知道文清辞的身份后,皇帝一直对他以礼相待,并没有将自己的想法暴露出来,生怕不小心惊扰到文清辞。 这一切为的就是将他留在自己的身边——直到最后关头。 一场秋雨,淋湿了整座雍都,天气一下便冷了下来。 古木梧桐上挂着的叶片,也随着秋风一起坠落。 在美的同时,为太殊宫多添了几分萧索之意。 而这衰败与生命的流逝,也让皇帝愈发紧张。 最近一段时间,皇帝只要不舒服,便会随时将文清辞叫到自己的身边去。 身为太医的他,也因此解锁了许多之前不曾去过的宫室。 比如说现在他所在的百巧楼。 文清辞去之前就觉得这个地方的名字有些耳熟,想了一路终于记起,自己穿书后不久遇到的那个坠井的宫女,就是负责打扫这里的。 熏香燃起,皇帝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趁着这个机会,文清辞忍不住不由环顾四周,认真观察了起来。 这栋楼虽然名叫“百巧楼”,但是乍一眼看去和一般的书房没有什么区别。 ……似乎只是桌子,稍大了那么几圈而已。 “百巧楼”里最大的亮点,在于这栋楼的角角落落里,都摆着很多小巧的建筑或者榫卯部件模型。 文清辞还从不知道,皇帝居然有这样的喜好。 “好了……”方才不断抽搐的肌肉一点点平静下来,皇帝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对太医说,“爱卿可以退下了。” “是,陛下。” 文清辞将银针放回药箱中,整理完后便要提着东西出去。 他的指尖刚碰到药箱,还没来得及握紧提手,便突然脱力。 紧接着,手臂也随之重重一痛。 文清辞下意识低头,朝自己的左手看去。 露在广袖外面的手背尤其苍白,像是用雪雕成的,甚至连指甲盖上都没什么血色。 只有手背上的血管,有一片突兀的青紫。 文清辞将右手轻轻抵在了左手腕上,一点暖意顺着手心传了过来,可是这仍没有唤醒麻木的左臂。 他顿了顿,终于换了一只手将药箱提起,缓步走出了百巧楼。 自始至终,文清辞都面色平静,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慌乱。 没人看出,此时他正咬着牙硬撑。 ……自从上次放过一回血后,他的左手便有些无力。 文清辞起先并没有非常在意。 直到那次在运河上捡暖手筒……水里的湿寒之气,一下子便侵蚀了上来,渗入了骨骼与肺腑之中。 哪怕已经过去很长时间,文清辞仍会时不时地咳嗽。 近一段时间,随着气温一点点降低,他左手麻痹的情况也变得愈发严重,并不时生出刺骨的疼痛。 现在连提个药箱都变难了。 走出百巧楼后,文清辞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阴沉的天空。 ……不知不觉中,似乎到了将放在最下方的厚衣取出的时节。 也不知道在北地的谢不逢过得怎么样。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87节 * 上回的棉衣,厚度只算秋装。 雍都的天一点点冷了下来,边塞更不必多说。 回到宫外的忘檀苑后,文清辞将新买的冬装整理放入箱中,一起备进去的还有天慈的解药。 按理来说,谢不逢手中的解药应该是足量的。 但最近几次,文清辞还是以兰妃的名义,为他补了好几次药。 作为母亲兰妃并不知道谢不逢压根没有中毒,回回多备解药给他才正常。 文清辞将箱子里的东西反复检查,确定没有什么问题后,这才将它封箱送到了贤公公那边。 并随着估计一起送到了边塞。 驻守长原镇的将军,自然不敢违抗皇帝的命令和心意。 但是谢不逢的军功,却又无可抹杀。 于是到了最后,他只好硬着头皮,按照最低的条件为少年加赏。 饶是如此,几场仗后谢不逢还是成了昭武校尉,带兵三百人。 军法赏罚分明,向来不吝啬于有功之人。 升为校尉后,谢不逢手下的士兵,全是他自己选的。 ——在谢不逢眼里,武功高低并不重要,服从与听命才是第一位。 与它同样重要的,还有对北狄的仇恨,与心中的杀意。 这样一支队伍,如利剑锐不可当。 自诞生那日起便被北狄忌惮。 “一二一二一……” 巨大的攻城车在士兵的推动下重重地撞向城门,夯土的城墙都因此而震颤了起来。 守在城墙上的北狄士兵心中满是恐惧。 伴随着一阵重响,木质的城墙轰然倒塌。 卫朝的士兵从城门的缺口冲了进去,在谢不逢的带领下,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他们原本没想着获胜。 是谢不逢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 ——既然已经来了,并将头颅挂在了腰间,那么为何不尽最大努力,闯出一片天地,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不过片刻,黄土压成的地面,就被鲜血浸湿。 北狄的军心,在瞬间被击的涣散。 “快快快!先从另外一个城门出去——” “换一身衣服给我!” 城内一座府邸,占领此处大吃大喝了好些日子的北狄贵族,换上平民百姓的粗布麻衣,慌乱逃窜。 确定伪装完美无缺后,便与随从一道从后门出了府邸,向着另外一座城门而去。 他没想到,还没有走到目的地,长街的另外一边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个身着黑衣披着银甲的少年,提着一把重剑出现在了长街的另一头。 此时那个少年正垂眸,朝他露出轻蔑一笑。 “你……”北狄贵族身体立刻抖动了起来。 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是少年身上那迫人的气势,还是让他一下便认出——来人是谢不逢。 是卫朝的那个杀神。 但转念想到今天自己穿着的是普通百姓的衣服,那贵族便强撑着挺直腰杆,想要试着在他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地逃出去。 『谢不逢到底年轻,战场上或许能凭着莽劲杀人,战场外可就不一定了……』 “这位大人……”那贵族刚开口,还没来得及将话说完,黑色的身影便立刻逼近到了他的面前。 如鬼魅般无声无息。 谢不逢忽然靠近,笑着将他心中那句话说了出来。 “这,这这不可能……” 『谢不逢怎么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方才那一定只是巧合。』 那贵族下意识想要转身溜走,可刚想动便发觉到,他的腿早像面条一样软掉。 别说是跑了,现在就连站着都有些费劲。 恐惧感从心底蔓延了上来。 谢不逢并没有给他最后一搏的时间。 伴随着一阵寒光,那名北狄贵族突然感觉到自己脖颈间有凉意生出。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人便身首异处。 无数士兵从谢不逢的身后涌了上来。 欢呼声与战马疯狂的嘶鸣,在刹那间响彻整座城镇。 ——沦陷近半年后,长原镇又回到了卫朝的手中。 “大殿下!!!” “殿下千岁!殿下千岁!” “校尉大人英勇!!!” 士兵们的欢呼声在刹那之间响彻整片草原与戈壁。 什么将军、皇帝全都被他们忘在了一边。 他们敬佩的只有眼前这一个人! 不同于雍都,战场上一向以实力说话。 在绝对的实力之下,少年曾经为人诟病的脾性,竟被士兵所追捧。 谢不逢接过酒坛豪饮一口,再笑着将剩下的酒泼洒向天。 军旅生活让少年的个子高不少,肌肉变得愈发结实,仿佛藏着无尽的力量。 乌黑卷曲的长发被酒打湿,蜜色的皮肤上又新添了些许伤疤。 可这反衬的他桀骜无束。 谢不逢就像是一飞冲天的雄鹰,已经不再受任何人掌控。 皇帝让他上战场,完全就是放虎归山! 远远看到这一幕……军中其他将领在被这气氛感染的同时,也隐约生出了其他的打算。 当晚,补给又从雍都送了过来。 已是校尉的谢不逢拥有自己的军帐,等他回到帐内的时候,箱子已经放在了军帐的正中央。 少年喝了不少的酒,但大脑依旧清明。 他缓步走了过去,慢慢地打开箱子,将天慈的解药从中取了出来。 虽然知道这是母妃送的,可是隔着冰冷的瓷瓶,谢不逢却还是生出错觉……这一刻,自己似乎透过这瓷瓶,触摸到了文清辞冰冷、纤细的手指。 一刹那的念想,竟使得他的呼吸乱了起来。 这一晚,北狄慌忙逃窜。 进入城中的卫朝士兵饮酒狂欢至深夜,宣泄完身体耗不尽的欲望,方才回营帐休息。 谢不逢吃了解药后,仍不肯放下瓷瓶。 冰凉细腻的触觉,在梦中勾起了他的旖思…… 谢不逢手中攥着的,仿佛不再是文清辞的瓷瓶,而是他的手腕。 深夜,万籁俱寂。 校尉的营帐忽然亮起了灯火。 此时北地已经开始结霜,但谢不逢却只穿着一身单衣。 他像不知道冷似的走到溪边,缓缓地将身体浸了进去,借此浇灭滚烫心火。 第49章 草原上的季节轮转似乎格外得快。 不过转眼, 夏日的余韵便彻底地消失不见。 秋去冬来又是一年,大雪纷纷扬扬从天空飘落,如棉被一般盖在了地上。 寒冬到来。 长原镇失守击溃了北狄的军心, 他们只能被打得不断北上,终于在冬天到来的时候, 彻彻底底地退回了原本的领土。 北地暂时平静了下来。 此时已是次年的二月。 战场上频频传来的捷报早就已经将皇帝听得麻木。 “……谢不逢的运气倒是好,”他将战报放在一边,皮笑肉不笑地说, “但凡是好运,总会有用光的那一天。”说完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神情看上去非常轻松。 接着皇帝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一般轻轻笑了起来, 身上那种焦躁的感觉都因此变轻了不少。 午后, 御书房里只有皇帝,和刚将战报送上来的贤公公两个人在。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88节 房间里的热龙, 烧得人昏昏欲睡。 听了他的话后, 老太监连忙笑着称是。 皇帝将手按在眉心,停顿片刻说:“……北狄既然已经从长原撤退,又连输几仗回到了草原, 那谢不逢……也没什么用了。不是吗?” ——前段时间, 经过短暂的暴怒之后,皇帝在一场场捷报中发觉, 少年在军事上的确有些天赋,接着心中就起了利用的心思。 赢了把北狄赶走。 输了谢不逢就丢掉性命。 这怎么看都是个不会亏本的买卖。 飞鸟尽, 良弓藏。 如今北狄已经离开长原镇, 回到了自己该去的地方……也是时候了。 “陛下说的是……”贤公公立刻配合地点头。 战火一旦燃起, 就不会那么轻易熄灭。 老太监咬了咬唇, 忍不住在心中想到——北狄虽然离开长原镇, 暂时回到了草原,但是只要他们还留有余力,便不会如此简单的善罢甘休。 用不了多久,北狄绝对还会杀回来。 他这个太监都懂的道理,皇帝当然也知道。 但是战胜的消息早就将这位九五之尊冲昏了头脑, 在他看来,北狄既然能被谢不逢打败,那便证明他们没有传说中的厉害。 少谢不逢一个,未来其他人照样能将他们击溃。 和已经不堪一击的北狄相比,还是自己安稳坐好皇位比较重要。 皇帝的脑袋又变得昏昏沉沉的,他慢慢闭上了眼睛,坐在这里休息不再多说。 在他身边工作了几十年的贤公公,知道皇帝的意思——他几乎是在明示自己,立刻找人处理掉谢不逢。 而皇帝没有让自己下去,就是要让自己当着他的面,处理好这件事。 这一切贤公公早已经驾轻就熟。 他虽然与文清辞交好,帮他给谢不逢送东西,并且有将少年当作未来继承人备选、站队的意思。 可是未来的事情,哪能与现在的安危相比较? 皇帝假寐之时,贤公公就将人叫到侧殿中来,把除掉谢不逢的消息传递了下去。 “……切记行事不可突兀,不要被人发觉,”老太监轻声叮嘱着,“在打仗的时候,趁乱动手便可以。” 战报里有写,驻军士兵眼中的谢不逢,早就已经与神明没有区别。 如果他的死得蹊跷,那一定会在军队中引起轩然大波。 这可不会是一个好消息。 “是,末将听令。”来人明白他的意思,立刻行礼应下。 “好了,你退下吧。” “是。” 两人对话时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在殿内假寐的皇帝听见。 伴随着脚步声的消失,皇帝原本紧锁着的眉,也一点一点地舒展了开来,接着放心陷入沉睡。 收到命令之后,那人便立刻离开太殊宫,向北地而去。 贤公公则攥紧手心,站回到原位。 皇帝身边的太监和宫女是换班制的,现在还不到他下去的时候。 过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有人将他替了下去。 时间已经不早,可是贤公公并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直接奔着太医署而去。 他在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告诉了文清辞。 …… 战争随着北狄的暂时撤退而画上休止符。 原本定期向驻地运送的补给,也随之停了下来,连带着文清辞暂时失去了与北地的联系。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早在几个月前,他就已经将该送的东西通通送给了谢不逢。 况且此时已经有了自己威名的少年,也再也不是能随随便便让人欺负的了。 收到了贤公公的消息之后,文清辞离开太殊宫,向位于城郊的医馆而去。 经验和常识告诉他,北地的冬季有小半年那么长。 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平均气温更是在零下二十摄氏度左右。 这个温度别说是打仗了,保暖稍微不到位,人都有可能会冻死在沙场上。 无论是北狄还是卫朝的军队,都要在这个时候休养生息。 可等冬季最冷的时间过去,情况便不一样了…… 届时边塞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新一轮的战争,自己必须时刻关注那边的战局变化。 既然宫中的人不再频繁往来于两地,那么他就只能将希望放在“自己人”的身上了。 文清辞通过书信,拜托师兄将神医谷的药仆派了过来。 他这一趟来医馆,就是为了亲自请药仆去长原镇,替自己关注北地的风吹草动。 再在第一时间,将消息传回雍都。 ------------------------------ 转眼又是半月。 冬天仍旧没有结束,但气温相较于前段时间已经回暖了不少。 军营中的戒备,也因此变得愈发森严、紧张。 寅时刚到,寂静的长夜被军号声刺破。 早有准备的军队集结在一起,整装朝北方看去。 ——北狄终于来了。 与去年不同,这一次众人的目光不曾躲闪、紧张,甚至无比兴奋。 “列队,向前行。”略显低沉的声音,从玄黑的甲胄下传了出来。 烈烈狂风吹起了微卷的长发,琥珀色的眼睛里,是浓的将要溢出来的杀意。 少年的唇边,还带着一分笑意。 他不但不惧甚至还在期待着这一战。 “是,将军!” 少年将军骑马疾行前去。 ——直到今日,他仍保留着当初在广驰营里的习惯,永远都站在队伍的最前方。 几次战功相累,哪怕存心打压,谢不逢还是以恐怖的速度,成为驻守此地的定远将军。 他身边的士兵发现:相比起“大殿下”,谢不逢更喜欢将军这个称呼。 或许是趁这几个月总结了之前惨败的经验,又或许是经过一冬的休养,恢复了一些元气。 相比起去年,这一仗打得格外艰难。 天已大亮,冰冷又刺眼的日光落在甲胄上,照得人直晃眼。 谢不逢的手臂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长剑划伤,殷红的鲜血染红了银甲。 但生来就没有痛觉的少年,却看都没有看它一眼。 他不断地挥舞着重剑,骑马向北狄的驻地而去。 就在这个时候,谢不逢的眼前忽然闪过几道寒光。 有身着北狄甲胄的士兵拔剑,直直地向他袭了过来。 谢不逢立刻提剑向前劈砍。 下一秒,便将其中一人拦腰砍成两截。 然而这血腥的一幕,却并没有吓到其他几人。 甚至那几人,已完全将生死抛在了一边。 他们不断挥剑,向谢不逢的咽喉和心口刺去。 并找准时机,一剑劈向谢不逢的手腕—— 接着缓缓地笑了起来。 这一剑劈在了谢不逢的护腕,余力顺着骨骼,传至整条手臂。 金属的护腕裂开,露出一片晴蓝。 下一秒,伴随着其中一小颗药玉的碎裂,被谢不逢小心藏在护腕下的药玉,就这样坠在了地上。 落入了一片血泊之中。 直到将这人斩落下马,没有痛意的少年,这才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药玉…… 谢不逢瞬间瞪大了眼眸。 少年将领的神情,竟变得惊慌失措起来。 顾不了还在继续的混战,顾不了随时可能杀到自己身边的北狄士兵。 谢不逢完全听从本能,翻身下马,伸手向血泊而去。 “将军!!!”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89节 他的动作吓傻了周围人。 几名袭击者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兴奋。 伪装成北狄士兵混到这里来的他们,想起了谢不逢刚进军中那日发生的事,并以赌一把的心态,向少年藏药玉的地方袭去。 没有想到,谢不逢竟然真的那么在意那串药玉! 慌乱间不知谁的战马从谢不逢的手臂上踩了过去,可少年仍不多眨一下眼。 他半跪在地上,如着了魔似的在血泊中寻找着药玉。 就像是要将那日文清辞站在背后,轻轻替自己束发的清晨寻回来一般。 此刻,谢不逢完全忘记了自己正在战场之上。 就在他的手指触到那片熟悉冰凉的同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异响。 ——利刃划破甲胄,从谢不逢的背上劈过。 这一刀横贯谢不逢的脊背,刺鼻的铁腥味瞬间传了过来。 但谢不逢的唇边,却在刹那间漾出了无比冰冷的笑意。 他小心翼翼地攥着已断的药玉,缓缓站了起来。 找到了。 下一刻,转身提剑如疯魔般,向这群人劈砍而去。 第50章 今日的谢不逢, 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上战场的那天。 谢不逢的嘴角始终噙着笑。 他攥着药玉,单手翻身上马,将什么战术还有阵法全都抛到了一边, 只在杀意的支配下,和着恐惧与惊叫, 向北狄军士之中杀去。 长风吹得黑发狂舞,血液从伤口飞溅而出。 惊叫、怒吼。 一切的一切,都沦为了谢不逢的陪衬。 一把重剑势不可挡。 此刻少年的眼里, 只剩下了杀戮,还有紧攥在手中的那串药玉。 战场上的血腥味太重。 恍惚间竟掩住了药玉上的淡淡苦香,除了愤怒外, 谢不逢的心竟没来由的难过……与失落了起来。 今年的第一仗打得格外艰难, 直到刀折矢尽双方才收兵回营。 北狄死伤惨重,卫朝的伤亡也不能算轻。 戈壁上的积雪, 被滚烫的鲜血浇化。 蛇行而过的溪流, 也变了颜色。 望着堆积成山的尸骨。 险胜一场的卫朝士兵,没有任何庆贺的意思。 肩上的盔甲,在瞬间沉重了起来了, 压得人难以动弹。 不知道是战场上太过寂静, 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一种名为“不安”的感觉,就像野火一样蔓延在戈壁滩上蔓延了开来。 硝烟还没有散尽。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慌乱的声响:“将军——” 鲜血在不知不自觉中浸湿谢不逢大半身躯, 少年却对此毫无察觉。 直到战争结束,他终于缓缓失去了意识。 直到从战马上摔下来的那一刻, 他仍紧攥着药玉。 晴蓝色的碎玉刺破少年掌心, 深深地嵌了进去。 * 谢不逢被送到了最近的长原镇中。 此时正值清晨, 军士们的动静又大, 不消半个上午, 消息便传遍了这座不大的边塞小城。 城郊医馆里,身着青衣的郎中带着一堆东西,自告奋勇要来给将军献药。 他刚走到门口,就被拦了回来。 一脸失落地回医馆没多久,那人便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偷偷离城骑快马向南而去。 他此行的目的地正是雍都。 与被冻结在冬日的边塞不同,清明前后,雍都细雨绵绵。 银针般的雨滴,砸落伞面,发出一阵阵轻响。 文清辞撑伞的左手忽然重重一摇。 下一秒,由空心竹节支撑起来的轻伞,就这样毫无预兆地从他手中落了下来。 雾一般的雨滴,坠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文先生,您怎么了?”走在他身边的小太监,立刻将自己的伞撑了过去。 文清辞缓缓俯身,将伞从地上捡起,笑着向身边的人摇了摇头:“无妨。” “哦,哦……好的,”小太监忙将视线移开,装作什么没有看到地带着文清辞向山上走,“再上几个台阶就到了,兰妃娘娘就在寺里等您。” “好。” 小太监不敢回头多看一眼,因此并没有看到文清辞紧蹙的眉,被换到右手的雨伞,与垂在身边轻轻抖动的左手。 ——就在刚刚,文清辞的手臂忽然抽痛起来,连带着心脏都是一悸。 最近两天这样的症状已经出现了不止一次。 说话间两人终于走到了皇寺的门口。 “光成寺”三个大字,随之出现在了头顶。 和现代不一样,在这个时代清明节或许比春节还要重要。 不但官员休沐七日,甚至就连兰妃这样的宫妃,也能出宫去皇寺祭拜。 虽说休息七天,但是作为一个随时都可能被叫到御前去的太医,文清辞原本是没有什么计划和打算的,顶多出宫去忘檀苑住上几天。 可没想就在这个时候,文清辞竟收到了兰妃的邀请,叫他一道去皇寺烧香。 从谢不逢上战场到现在,文清辞都没有再和兰妃于私底下见过面。 他不由想起了几个月前,在医馆门口遇到苏雨筝的事。 ……她既然“相信”自己,那么一定会将当日听到的、看到的,甚至想到的事情全都说给兰妃听。 不过虽为女眷,苏雨筝也不能随便进宫。 所以直到清明节兰妃出宫,她才终于找到合适的时机,将话传到了这位姑母面前。 兰妃叫自己来光成寺,百分之百和这件事有关。 除此之外,香丸的一年保质期已到。 “补香”的时间也要到了…… 守在寺外的侍卫向文清辞行礼,将路给他让了开来。 进门前文清辞不由想到……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谢观止应该就被关在这里。 穿过细雨织成的层层帘幕,文清辞被寺里的沙弥带着,走到了一座斋堂房前。 虽说是“房”,但这里毕竟是皇寺,就连斋房都修了好几进,看上去格外气派。 文清辞远远就看到,兰妃正坐在临窗的茶室,自己与自己对弈。 他忽然想起……皇帝似乎很喜欢找兰妃下棋。 听到脚步声,兰妃朝文清辞笑了一下,接着起身对他点头:“文先生,快请进。” “是,兰妃娘娘。” 走进茶室之后文清辞才看到,原来小公主谢孚尹也在。 小家伙已经马上一岁,看到文清辞便咯咯地笑了起来,紧接着踉踉跄跄地朝他走来要抱。 明明几个月都没见,但谢孚尹好像生来就很亲近自己这个救命恩人。 虽然苏雨筝已经隐晦地传达了自己的意思,但此时在兰妃的眼中,自己还是那个将谢不逢坑上战场的“皇帝亲信”。 想到这里,文清辞没有抱谢孚尹,只是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小公主有些不开心噘起了嘴巴。 见她好像是要哭,兰妃忙叫奶娘过来把谢孚尹抱了下去。 直到这个时候,茶室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兰妃不急着说话,而是亲手给文清辞倒了一杯茶。 末了将视线落向窗外,如闲聊般轻轻地对文清辞说:“前朝哀帝便是在这里驾崩的,我此次来光成寺,也是为了顺道祭拜他一下。” 文清辞缓缓点头,看上去并不意外。 兰妃保养得当,完全看不出有谢不逢这么大的一个儿子。 但是现在,文清辞竟第一次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沧桑的意味。 自从知道皇帝念叨的宁瑜昭,就是前朝那位哀帝之后,文清辞回雍都便恶补起了这段历史。 虽说当今圣上是和平继位,但这段历史既涉及他,必定会有些敏感。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90节 文清辞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什么细致的记载。 幸好他想到了一个人——太医令禹冠林。 这位老太医自前朝就在宫中,近距离围观了这几十年来雍都发生的所有大事,简直就是一本活着的史书。 最重要的是他还话痨。 文清辞没问几次,便通过禹冠林的回答,与自己之前听到的、了解到的事一起,拼凑出了一个较为完整的故事。 作为前朝皇室独苗,生来病弱的宁瑜昭,人生前十几年最大的任务就是保住性命。 甚至曾离开雍都,去神医谷长住 在此前提条件下,宁瑜昭压根没怎么学过治国理政,他整天泡在书房,读些诗词歌赋。 前朝后几个皇帝各个短命,宁瑜昭十几岁就继了位,随之病得越来越重。 没有办法,精力不济的他只得选择信任的人,来协助自己处理政务。 而那个被宁瑜昭选中的人,正是彼时身为亲王的谢钊临。 谢钊临做别的事或许不行,但是装起贤德来,却总是有一套的。 从那个时候起,雍都便有了“紫薇将落,帝辰交替”的传言。 ……直到最后,他终于借一场大雪成功逼宁瑜昭退了位。 作为前朝帝王,宁瑜昭必然不能再住在太殊宫里 。 皇帝说是送他出宫疗养,实际上就是人关押到了这里来。 光成寺是前朝幽禁皇子的地方。 这里位置隐蔽、环境清幽,最重要的是,插翅也难逃。 这件事算是个秘密,要不是禹冠林曾在哀帝几次病危时,被带到这里替对方看病,他恐怕也会和大多数人一样,被瞒在鼓里。 兰妃喝了一口茶,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好歹是一代帝王,现在也只有我会在这种日子里记得他了……” 顿了顿,又稍显生硬地补充道:“陛下……或许也会吧。” 文清辞总觉得她话里有话。 外面的雨停了,兰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文清辞说着前朝旧事,一边带他向寺内走去。 她常与皇帝聊这些事、提到哀帝,因此文清辞之前就知道兰妃和那位故人还算熟悉。 不过转眼,两人就走到了一座大殿前。 “罔极堂……”文清辞忍不住念了一下。 “这是供奉哀帝牌位的地方。”兰妃说。 来皇寺小住的兰妃打扮也很朴素,与一般居士没有两样。 换上素衣的她,表情平静,看上去沉稳优雅。 文清辞放缓脚步,跟兰妃一起走了进去。 罔极堂建得极其高大,相比之下殿门就有些小了,从外面看只能见到黑漆漆一片。 文清辞没有多想,自然而然地以为罔极堂和一般的佛堂没有什么区别。 ……可是踏入殿内的那一瞬,文清辞整个身体都如被冻住般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满殿造型夸张的壁画与雕塑,在一瞬间涌入他眼底。 这一幕在刹那间让他想起了忠贤祠。 这里两个地方,应当是同时建成的! 光成寺的人本就少,此时更是只有文清辞和兰妃两人。 兰妃抬头朝藻井看去,停顿几秒后,看着文清辞的眼睛,用无比轻缓的声音说:“这里和忠贤祠修建的目的差不多。” 她的语气无比冰冷。 麻痹感在顷刻间,顺着左臂传遍了文清辞半个身体。 他听到自己轻声问:“什么目的?” 兰妃轻叹了一口气,小声说:“平复怨气。” 这简单的四字,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罔极堂内。 就在这短短几秒钟时间,文清辞的脑海内便涌上了无数个念头。 怨气。 哀帝被皇帝夺了江山,心生怨气很正常。 而忠贤祠里的河工,也是因皇帝一己之私,死在了殷川大运河上,有怨气更正常。 可是同样在忠贤祠里的兰妃的父兄,又是因为什么呢? 当初在忠贤祠里不小心窥见的兰妃的古怪的表情,再一次出现在了文清辞的脑海中。 答案在这一刻摆在了文清辞的面前……他们的死,一定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文清辞垂下眼眸,缓缓地笑了起来。 这几个月他仔细梳理了一下自己穿来之后身边发生的事。 文清辞记得他刚刚穿来时的,被打入冷宫的兰妃,就是靠兆公公将她怀孕的消息传到皇帝耳边的。 兆公公虽然见钱眼开,可在皇帝身边服侍的人,也不是随随便便能见到的。 既然兰妃在冷宫的时候,都能随随便便就搭上他这条线,那便说明两人的关系,要比自己想象得更近。 和兆公公关系不错,又知道雍都角落的医馆属于神医谷…… 那颗香丸,绝对和兰妃逃不了干系。 之前困扰文清辞的唯一问题是,兰妃这样做,究竟是图什么? 直到今天,他的心中终于有了答案:兰妃父兄的死,也和皇帝脱不了干系。 “如此……”文清辞缓缓点头。 兰妃说这些,是在隐晦地向自己表明诚意和态度……她的行为,也有赌的成分在。 对方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文清辞当然也要有所表示。 两人缓步走出罔极堂。 雨又下了起来,比刚才还要大。 借着雨声,文清辞微微侧过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慢慢地对兰妃说:“实不相瞒,臣入宫,是为了杀一个人。” 文清辞是笑着说出这番话,但兰妃却从他的话中,觉察出了一阵刺骨的寒意。 大概是因为文清辞出身松修府,早猜到这个答案的兰妃倒不吃惊。 她只是没有想到文清辞会如此直接地说出来。 女人顿了一下,缓缓地点了点头。 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人索性都不再卖关子。 兰妃深吸一口气,转身对文清辞说:“文先生,我一直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娘娘是想问我,为何要让殿下上战场?” 兰妃:“……” 她轻轻点头:“对。” 将要死遁,文清辞已经没有太多和兰妃搞好关系的必要了。 他今天来这里,并与兰妃将话说开,既是想通过她知道一些与当年还有原主有关的事,也是……因为谢不逢。 文清辞和兰妃顺着回廊,缓缓向光成寺的后方走去。 太医拂了拂月白色的衣袖,垂眸微笑着淡淡说道:“臣别无选择。” “臣只是替陛下,将他想说的话说出口罢了。” 借着雨声,文清辞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思虑与皇帝的考量,通通说了出来。 兰妃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眼睛也缓缓地瞪大。 身为《扶明堂》的女主,她的智商绝对在线。 因此文清辞没说两句,她便明白了其中所有利害关系。 ……是啊,只要将这都理解成皇帝自己的意图,那一切都说得清了。 他对谢不逢已起杀心,并且有意离间文清辞和谢不逢两人。 在此情况下,向来顺着他话说的文清辞要是替谢不逢求情,绝对会引起更大的猜忌——谢观止就是前车之鉴。 届时皇帝只会用更直接、干脆的方法,要谢不逢的性命。 “可是刀枪无眼,您怎么知道他能在战场上活下来?”兰妃忍不住追问。 文清辞笑着转身,看向了兰妃的眼底。 他的目光无比坚定:“臣相信,大殿下不但会活下来,且一定会是一名好将领、一位好皇帝。” ……文清辞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发自内心得如此坚信。 好皇帝? 此刻,就连兰妃也被文清辞的话吓到,她不自觉地向别处张望。 确定附近没有旁人后,兰妃高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在文清辞说出方才这句话前,或许就连兰妃,都不敢相信自己那个被称作“妖物”的儿子会继承大统…… 话音落下之后,文清辞慢慢地将视线转了回去。 实际上有死遁打算的文清辞,原本是不用给兰妃说这些的。 可是想到谢不逢临走时的眼神,还有被他丢入殷川大运河的暖手筒,文清辞便不忍心这样残忍下去…… 他不知道谢不逢当日的话和那个吻,究竟是否仅是少年的一时情乱。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91节 不过这并不重要,时间能够冲淡一切情感。 等谢不逢从北地回到京城,继承大统、万民臣服之后,当初的一点点悸动,自然会被更加强烈的情绪所覆盖。 文清辞只知道,对当时的谢不逢而言,自己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吧…… 被如此信任甚至喜欢的人背叛,并不是一个舒服的体验。 失望,仇恨? 文清辞不怕谢不逢恨自己。 但是他仍不希望谢不逢因为自己,继续仇恨这个世界,并对这世上的一切感到失望。 等自己走后,再由兰妃将真相告诉谢不逢 ,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兰妃沉默片刻,忽然笑道:“文先生和我之前听说的传闻有所不同。” 听到她语气轻松,文清辞也随之微微笑了起来。 ------------------------------ 走着走着,文清辞便到了寺内最南侧的“禁地”。 ——这是二皇子谢观止被幽禁的地方。 光成寺的侍卫虽然多,但大部分都围在寺庙外。 在禁地门前守着的反倒不多。 看到文清辞的脚步突然停顿,兰妃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邀请文清辞一会与自己一道用午膳后,便先一步离开了这里。 等到兰妃走后,文清辞就绕到禁地的背后,施展轻功跃了进去,没花多大工夫,便进了殿中。 文清辞是昨天晚上收到兰妃邀请的,虽然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座寺庙内部,究竟是什么样的构造,但文清辞还是抱着“或许要见谢观止一面”的想法,为对方准备了些“礼物”。 ——一包从雍都买来的糕点。 他听说谢观止在这里,一日三餐只能用斋饭,便猜少年应该有些馋这些乱七八糟的食物。 果不其然,见到突然出现在这里的文清辞,和他备好的礼物之后,已经在这里关了几个月的谢观止,如见了亲人一般眼眶泛起了薄红,吃糕点竟吃出了几分感动的意味来。 同时隐约知道些北的消息的他,又忍不住羡慕谢不逢起来。 他不由后悔,称当日自己就该再闹大点,让皇帝把自己和谢不逢一起送到战场上杀敌,而不是关在这里等死。 大概是关得狠了,谢观止的话多了不少,文清辞在禁地里待了一个多时辰,方才离开。 午膳时间将到,他本想去找兰妃用斋饭,没想刚从禁地出来不过多久,就见一个太监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并气喘吁吁地站在了他的身边。 “文先生,方才有一个……一个自称神医谷来的人,到光成寺门口,说要找您!” “神医谷……” 文清辞的眉立刻蹙了起来,太监口中的人,莫不是神医谷的药仆? “带我过去。”没有多想,他立刻说。 “是!” 文清辞之前给医馆老板和药仆备过信物,方便他们临时来府中找自己。 而他来皇寺的事情,府中人都知道。 只要药仆想,他当然可以轻易找到这里来。 问题是……他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 想到这里,文清辞不由加快了脚步,心情也随之紧张了起来。 刚走出光成寺大门,一个身着青衣的男子便快步向走到了他的身边。 他似乎刚才下马,气息还乱着:“文先生,长…长原大事不好!” “怎么了?”文清辞压低了声音问,“可是大殿下?” “是!”药仆艰难地调整呼吸,“大殿下受了重伤,被刀砍了好几下。若……咳咳我听的传闻没有错的话,那刀上似乎还淬了毒……” 刀伤,淬毒? 这两个词令文清辞的心重重一坠,甚至耳边都随之嗡响了一下。 “好,我知道了。”他缓缓点头。 穿书一年,文清辞装镇定的技术高了许多。 此时他的心跳已快冲破胸膛,但是脸上却还是那副淡定的样子。 “……啊?”药仆愣了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那您打算怎么办?”他下意识追问了起来。 实际上就在这药仆开口前一秒,文清辞的心中还杂乱一团。 但在这句问题问出的时刻,文清辞便有了答案。 ——去长原。 他要去长原看谢不逢。 第51章 文清辞向来不是一个急性子的人, 做事之前总喜欢计划,但是今天他却连一秒钟也无法等待下去。 托守在光成寺门口的太监,将自己有急事先回雍都的事情带给兰妃后, 文清辞便与药仆一起快步下山。 “文先生,您真的要去长原吗?”药仆一脸焦急, 想要将他拦下,“从雍都出发,就算是骑快马昼夜不息地跑, 也要最少一日才能到……况且您现在还是太医,万一皇帝找您的时候,发现您不在雍都该怎么办?” 文清辞的脚步一顿。 就在药仆以为他打算放弃的时候, 没想到文清辞只淡淡扔下一句:“假如天慈毒发, 便不用守在皇帝身边了。”便继续快步向山下走去。 皇帝自从知道文清辞药人的身后,便明里暗里的一直在收集有关药人的信息。 其中既有荒谬的留言, 也有事实。 他知道神医谷的药人, 需服用“天慈”的说法,并在文清辞的面前直接提到过这一点。 当时文清辞并没有否认。 “话虽如此,但……”但这真的不会让皇帝再起疑心, 对他百般堤防吗? 看到文清辞脸上的表情, 药仆将没有说话的话通通咽回了肚子里。 ——这个道理自己懂,一直待在太殊宫的文清辞更懂。 只是和长原镇的事情相比起来, 剩下的一切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穿书之前文清辞不会骑马,幸亏原主的身体还存在着肌肉记忆。 他虽不能说擅长骑马, 但马术水平也在这个年代的平均线之上。 文清辞在大脑之中快思考算着……此时自己所在的光成寺, 位于雍都郊区, 从这里出发不经雍都, 一路北行, 最快明日傍晚。就能到达目的地了。 看到文清辞做好决定,不容更改的样子,药仆只好牵着马跟上。 雨滴撞碎在伞面上,化成轻雾落在了文清辞的睫毛上。 不消片刻,竟凝成了水珠。 …… 此时的文清辞无比庆幸自己提前将人派到了北地。 或许是因为缺少了谢不逢这个主心骨,战争结束之后,北地那边乱成了一团。 直到他骑马离开,整个雍都还都对刚刚结束的那场战争一无所知。 而就算战报及时传来,等贤公公消息告诉他,一切也都晚了…… 想到这里文清辞突然咳嗽了起来。 骑马跟在他身后的药仆,不由自主地将担忧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虽然入了春,但下起雨来天仍寒凉。 文清辞身上的衣服,着实是有些单薄了…… 跟在文清辞身后的他没有看到,咳过之后文清辞缓缓将抵在唇边的手放了下去。 他的手里还攥着一张丝帕——上面沾染了点点猩红。 文清辞只轻轻皱了下眉,接着就将丝帕藏在了袖子中。 皇帝要杀谢不逢的事,少年自己绝对比任何人都清楚。 文清辞不相信谢不逢是会被这段时间的和平所麻痹的人。 因此他实在有些想不通,皇帝究竟是怎么得逞的?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离开了雍都的地界。 看到远方厚重的阴云,以及暂时停不下来的雨幕,那药仆纠结了半天,终于有些担忧的驱马上前,在文清辞的耳边试探性地问道:“文先生,如今时间也不太早了,我们不如先找一个地方休息休息再继续吧,不然您的身体……”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文清辞冷冷地一瞥拦了回去。 神医谷里虽然没有什么等级划分,但是身为一名药仆,他也无法再对二谷主说太多。 ……只是看着前方那道格外倔强的月白色那道身影,药仆忍不住想到,哪怕过去这么多年,文清辞与当年自己第一次在神医谷里见到他的时的样子没什么两样。 两人沿着官一路向北走,周围的人烟逐渐稀少。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文清辞的耳边只剩下了马蹄声。 伴随着马蹄的每一次落地,都有震颤从马鞍上传来。 他双手握着缰绳,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异样,实际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左手早就已经没了知觉,只剩一片如百蚁啃食般的麻痛。 另外一只手的手心,也被缰绳勒出了一片紫红。 …… 往北一点,气温便更低一分。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92节 夜里长原镇又下起了鹅毛大雪,最大的那座府邸灯火通明。 军医在房间里进进出出,紧锁的眉头始终没有一点松开的意思。 “……已经几天了,将军还没有醒来吗?” 军医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说:“没有,现在又发起了烧。” 此时的他满面愁容。 停顿片刻之后,他又反问道:“对了,有没有活口被俘?” 这百年以来,北狄虽然不断侵扰卫朝领土,但是他们却从没有在兵器上淬过毒。 这些随军到边关来的医生,一般只会处理外伤。 更不会像宫中的太医那样,可以直接凭借症状推测毒性。 解毒这件事,实在是有些为难他们了。 “暂时还没有……”对面的士兵愣了一下,低头咬牙说,“只在战场上清理出了几把淬了毒的剑。” “剑上毒性如何?”军医立刻追问。 对面的盆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咬紧了嘴唇,深呼吸过后说道:“见血封喉。” “什么?!” 暮色已深,小院却被几盏灯,映得如同白昼。 十几名身披银色战甲的军人站在小院中间,其中一人手持长剑,深吸一口气后,向一匹受伤的北狄战马砍去。 长剑划破了战马的皮肉,它先嘶鸣了几声,接着忽然没了声息。 的的确确就像刚才那人说得一样见血封喉。 看来对手这一次,的确是奔着将谢不逢置于死地去的。 恐惧感在小院里蔓延,所有人的心都高高悬起。 一同生出的,还有浓浓的疑惑。 ——剑上的毒性既然这么强,将军又是怎么挺过来? 有军人忍不住着急问:“除了等,还有什么解决之法?” “往常遇到这种情况,还能问问宫里的太医,但这一次……”那名军医重重地叹了口气。 虽然没有向后面的话说完,但众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旦去请太医,那么谢不逢受伤昏迷不醒的消息就会传到皇帝耳边。 实际说谢不逢受伤的事,早在当天清晨,就传遍了长原镇。 不过谢不逢身边的副官,却按照他之前的意思,将这件事压在了北地,暂时没有将军报发往雍都。 但纸到底是包不住火的。 消息传到那边,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谢不逢必须尽快恢复意识,不然等雍都知晓,皇帝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指派新的将领过来。 到了那个时候,说什么都晚了。 “好,我等明白,”军人们压低了声音说,“等就等吧……这里先麻烦你了。” “您别这么说,都是我分内之事。” 等这群人走后,那名军医心中疑惑更甚——那毒在谢不逢体内的表现,为何会与平常不同? 沉沉陷入昏睡的谢不逢,仍不肯放下手中的药玉。 他身边的人掰了半天,都没能将将军的手指掰开,最终只好作罢。 玉越嵌越深,谢不逢的手心早已鲜血淋淋。 可察觉不来痛的少年,只凭本能继续将它握紧。 昏睡间,谢不逢嗅到了一股熟悉的苦香。 他似乎看到一道月白的身影出现在了自己的身边,文清辞笑着看向自己,始终一言不发。 “你就没有什么想要跟我说的话吗?” ——谢不逢听到自己问。 站在他对面的月白色身影顿了顿,终于慢慢开口:“臣相信殿下,一定能建功立业,带着一身功绩回到雍都。” 此时的谢不逢只觉头脑昏沉,意识也像喝醉了酒一般地模糊。 或许是因为这样的感觉,又或许知道眼前这一幕都是自己的幻觉。 谢不逢缓缓垂下头,终于放任自己对他开口。 “你为什么这样相信我?” “我只是不知痛觉为何物,而不是不会受伤,不会死……” 少年的声音是难言的脆弱。 他终于将埋在心中半年的委屈,在此刻说出了口。 可对面的月白色的身影,却只是笑着看向他。 ……少年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难以言说的失落感像潮水一般向他袭来,一时间竟压得他难以呼吸。 文清辞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明明他之前亲口对自己说,没有痛觉的自己,是一个更需要被额外照顾的病人。 谢不逢的心情忽然乱作一团。 他一会儿自嘲,觉得自己不过是文清辞眼中无数普通病人中的一个,和他那只兔子没有任何的区别。 文清辞的本性,天生冷漠薄凉。 一会又忍不住生出隐秘的期待…… 这么多天的朝夕相处,如此多的温柔,自己在文清辞心中,应该是有些特殊的吧? 两种完全不同的猜想,如火焰一般,也一刻不停的灼烧着谢不逢的心脏。 少年愈发用力地攥紧了手中的药玉。 想到这里,谢不逢眼前的画面一变。 殷川大运河上的暖手筒,随着波浪起起伏伏,最终慢慢被河流吞噬…… 他的意识,也随之黑沉起来。 好像下一秒就要陷入沉睡。 可就在这个时候,谢不逢鼻尖的苦香愈发浓。 浓重的香味,如一根引线,拼命地将他从梦境往出拽。 谢不逢的体温还在不断升高。 所有人的心,都在这一刻提到了嗓子眼。 假如谢不逢不能及时从昏迷中醒来,别说是远在雍都的皇帝,就连刚才惨败一场的北狄,都有可能再次冒险发起进攻。 …… “这是什么味道?”守在一旁的士兵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下意识寻找着香味的源头。 过了半晌,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谢不逢的身上。 如若没闻错的话,这股若有若无的苦味,似乎是从将军身上传来的? ——刚才那些人说的没有错,袭击者手中长剑所淬之毒,的确见血封喉。 按理来说,谢不逢本应该倒在战场上才对。 这一切的变数,其实都藏在那股苦香之中。 太殊宫宫变时,文清辞为了替谢不逢解毒,给他喂了许多血。 这些血液虽然不会改变谢不逢的体质,让它变成和文清辞一样的药人。 但起码得很长一段时间,谢不逢都不会像寻常人一样轻易中毒。 ------------------------------ 几天时间过去,谢不逢的体温一会高一会低,可人始终紧闭着眼,没有一点苏醒的迹象。 他身边的副将心中早已是一片绝望。 在此之前,他先将守在谢不逢身边的士兵全遣了出去,并对外宣称谢不逢已经清醒过来,此时正在静养。 但这种事情向来是瞒不了多久的。 长原镇的几个城门,已经被封了起来。 深夜,万籁俱寂。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趁守卫不注意,从其中一处跃了过来。 他的脚步不曾停顿,直接冒着大雪,向城中央那座府邸而去,将原本跟在后面的药仆远远地甩在一边。 文清辞来的时候并没有带太厚的衣物。 此时此地还在飘雪,寒风一吹,便将整个人身上的温度全部带走,他脸色更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变得苍白如纸。 他忍不住咳了起来,等调整好呼吸后,方才进入府邸,向小院的最深处而去。 还好,这座位于长原镇的府邸并不大。 没过多久,文清辞就找到了谢不逢养病的那间小院。 他将自己所会的轻功用到了极致,这才避开院外的守卫,进到了屋里。 房间里烧着地龙,暖得与外面不像是同一个世界。 像卫朝的所有屋室一样,这里的角角落落也摆着香炉。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93节 烟雾袅袅升起,文清辞的视线随之变得模糊起来。 他不由放缓了脚步,深吸一口气,向着床榻走去。 积雪自窗沿簌簌落下。 风声顺着窗缝,传至耳旁。 下一秒,那张熟悉的面孔,终于出现在了文清辞的面前。 ——浅蜜色的皮肤又深了几分,少年变瘦了不少 ,五官显得愈发深邃。 他身上伤痕累累,却没有病弱之气。 浑身上下,都透一股无法言说危险。 一路疾行,全是为了这一刻。 可是到了这里之后,文清辞的心中间竟生出了一种不真实感。 ……自己真的,再一次见到了谢不逢 。 一阵不知道从哪里刮来的冷风,打断了文清辞的思绪。 身着月白长袍的太医顿了一下,快步向前走去。 他下意识将手指搭在了少年的腕上,想替他诊脉。 可就在他手触到少年皮肤的那一刻,原本陷入昏迷的谢不逢,突然蹙紧了眉。 他似乎察觉了这股熟悉的气息。 不等文清辞起身后退,他把脉的右手,便被少年紧紧地攥在了手中。 刹那之间的冰凉,对谢不逢而言就像沙漠中的甘霖。 他攥得愈发紧,企图用尽全力将那点冰凉困在自己的手中。 “嘶——”巨大的痛意袭了上来,文清辞不由小声惊呼。 哪怕是昏迷,谢不逢的力量还是那么的大,少年的手指如同铸铁一般,紧攥着文清辞的手腕,令他无法脱身。 与痛意一起顺着手腕传来的,还有一股灼烫之感。 恍惚间令文清想起,谢不逢住在太医署的第一晚,似乎也是这样,攥着自己的手腕不肯放开。 他缓缓向前,尝试着想要挣脱谢不逢的禁锢。 意识到文清辞的意图后,即将失去什么的恐慌感,袭上了少年的心头。 谢不逢忽然用力将手臂收了回来。 就在下一秒,方才站在床边的文清辞,就这样重重地跌在了少年的身上。 灼烫的气息,从他耳畔传了过来。 第52章 营养液加更 麻痹无力的左臂虚垂在身边, 始终提不起一点劲,文清辞半晌也无法借力将身子撑起。 两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谢不逢堪称灼烫的体温, 穿透略显单薄的衣衫传向文清辞。 他甚至能感受到少年心脏并不平稳的跃动。 大半年时间没见,谢不逢瘦了不少, 但是身上的肌肉却在一次又一次的战争中变得愈发结实。 尤其是紧握重剑的手臂。 此时用力紧绷,肌肉竟然硬得有些膈人。 谢不逢的呼吸,因为发烧而变得格外沉重。 寂静的夜晚, 放大了一切声响。 每一下吸喘,都清清楚楚地落在了文清辞的耳边。 这一切都令文清辞生出错觉——此刻的自己,是被少年钳住脖颈的猎物。 ……他不是中毒高烧了吗, 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力气?! 文清辞不由有些怀疑人生。 烧了几日的地龙, 还有少年身上的热气,在顷刻间就带走了文清辞身上的寒意。 他的额间, 甚至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谢不逢身上被军医缝合好的伤口, 就在刚刚因用力而崩开。 不过片刻,文清辞便嗅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太医立刻皱眉,寻找着少年身上的伤处。 但他的动作, 却完全被对方限制了起来。 顾不了那么多, 文清辞只能一点点艰难地抬起左臂,拔下了自己发间的玉簪。 他打算借此刺向谢不逢手臂上的穴位, 让少年松开手指。 宽大的衣袖,从谢不逢的身上扫了过去。 随之而来的, 还有一阵熟悉的苦香。 就像猜到他要做什么似的, 少年忽然再次抬手。 谢不逢的手指长而有力, 只用一只手, 就毫不费力地锢住了文清辞的两只手腕。 文清辞:……!!! 他下意识想要起身。 挂在一边的床幔, 也在这个时候散了开来。 此时他们所处的这座府邸,原属于长原镇的一个富商。 战争爆发之后,他便第一时间写着妻儿老小逃到了雍都去。 长原处于两国交界之处,在和平时期贸易非常发达。 因此这座府邸不但奢华,且受到北狄文化影响,装饰风格很是大胆。 暗红色的床幔上绣满了花草,点缀着无数琉璃碎片。 房间里的灯火穿透床幔落了进来,如被碾碎的彩虹伴着晚霞一道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色彩昏暗而又暧昧。 文清辞的呼吸,都忽然乱了一刻。 冷静。 他反复在心中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 这里随时都有可能有人进来,谢不逢的身体更是不能再耽搁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试着挣脱。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已经昏迷了多日的少年,突然睁开了眼睛。 空气在这一刻凝结了下来。 伴随着嗡的一声轻响,文清辞的脑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浅琥珀色的眼瞳,微眯着看向文清辞。 满含着从战场上带出的杀气,还有几分睡梦间才会露出的脆弱与迷茫。 文清辞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了起来。 他下意识想要移开视线,可此时就连目光也如手腕一般被少年狠狠地锢住,无法挣脱。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对方,一动也不动。 文清的呼吸也乱了。 谢不逢……他这是醒了吗? 短暂的震惊与慌乱过后文清辞发现,谢不逢的眼瞳失焦,神色也与方才无异。 他虽睁开了眼睛,但显然还没有清醒过来。 文清辞不由松了一口气。 高烧状态下,人的神志不清,甚至可能会生出幻觉。 和醉酒没有多大区别。 一般来说,醒了就会把刚才发生的事通遗忘,或者只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 ……谢不逢现在应该就处于这样的状态。 文清辞想要尝试着开口,让处于半梦半醒状态的少年松手。 可是他刚才启唇,少年的目光突然变得无比幽深。 下一秒,滚烫、干燥又柔软的触感,就这样袭了上来…… 两人的位置瞬间颠倒。 文清辞随之瞪大了眼睛。 等等,他现在生着病,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力气? 紧接着,谢不逢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文清辞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透过琉璃碎片溜进来的光,还有暗红的色彩,与文清辞不同以往的、披散着的长发…… 这一切都在混沌间令少年以为,眼前发生的事都是自己的疯狂梦境。 既是做梦,那便要肆意妄为。 不同于离别时的小心轻吻。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94节 这一次谢不逢狠狠地啃咬了上去,攻城略地,夺走了他肺腑中的全部空气。 接着,缓缓地向下探去。 …… 荒唐,实在是太荒唐了。 文清辞不知道这场混乱持续了多久。 担心将外面的人引来,文清辞始终紧咬着唇,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因为缺氧,长泪从他的眼角滑落。砸在了少年的手臂上,然后又顺着肌肉线条向下滑去,融入了米白色的羊毛手绳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雍渡到长原镇一路几乎未停的奔波,本就将他逼上了极限,疲惫感一道一道叠了上来。 他全凭意志与胸肺间的痛意,这才强撑着没有失去意识。 谢不逢始终紧紧攥着文清辞的双手。 直到将要做到最后一步的时候,文清辞终于找到机会,拿一直握在手中的玉簪,朝少年的穴位上刺去。 ——这是他穿书之后,从神医谷医术里学来的方法。 谢不逢终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重新安静了下来。 文清辞不由舒出一口气,颤抖着右手,将松散开来的月白长衫拉了上来。 宽大的衣袖顺着手臂滑下,片片青紫落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文清辞看了一眼,便像是被烫到一样立刻将目光移开。 他原本苍白的脸色,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泛起了浅浅的红。 刚站直身文清辞就不受控制地咳嗽了起来。 来不及胡思乱想,文清辞转身有些艰难地向房间里看去。 ——不远处的桌上,放着军医留下的药箱。 里面有他需要的银针,还有这段时间留下的诊籍。 文清辞立刻翻出诊籍,细细研究了起来。 时间不多了。 ------------------------------ 寅时,府邸外传来一阵军号。 驻守在这里的士兵开始训练。 不远处的人声,也逐渐嘈杂起来。 在这个时候,府邸正中央小院紧闭着的那扇门,缓缓被人从里面推了开。 月白色的身影如一道青雾,不等捕捉便消失在了这里。 长原镇又下起了雪。 大雪如被,将一切痕迹都藏在了身下。 “……文先生,您的脸色实在不好,快快躺下,再休息一会儿。” 位于城郊的医馆中,神医谷的药仆一脸担忧地将温好的姜茶递了上去。 接着,他的目光不由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文清辞还没到医馆,便晕倒在了雪地里,不省人事。 幸亏药仆一直盯着外面,才在第一时间叫他带了回来。 文清辞刚才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就坐起了身,一副随时打算从这里离开的样子。 说来文清辞的皮肤虽然一直苍白,但却很少像现在一样连嘴唇没有半点血色。 看来看去,此时他的脸上,只有那颗鲜红的朱砂痣有几分色彩。 “咳咳……无妨。”文清辞抬手去接茶。 药仆这话里满是悔恨:“早知道我就应该跟您一起进去……要是谷主看到您现在的样子,定会难受。” 这个药仆的年纪比文清辞大十几岁,也算是在神医谷内看着他长大的。 ……知道文清辞药人体质的他,也无法替对方诊脉开药,只能熬杯姜茶送上。 “一起进去”这几个字将文清辞吓了一跳。 他赶忙低头喝姜汤,将异样的表情藏了起来。 文清辞的动作幅度稍微有一些大,衣袖随着他的动作一道滑了下来,手腕上的那圈青紫,随之刺入了那药仆眼中。 “这……”对方不由一愣。 顿了几秒之后,看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非常复杂。 意识到这一点后,文清辞立刻将手收了回来,接着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轻轻将姜茶放到一边。 他笑了一下,缓缓对对面的人说:“谢不逢已醒来,我看今日时间也不早,准备准备,应该回雍都了。” 哪怕强打着精神,仍能听出他话里没有几分底气,整个人完全是在强撑。 果然,他话音落下之后又不受控制地咳嗽了起来。 药仆慌忙将丝帕递了上去,下一秒那上面便印上了刺眼的红。 ……文清辞,他咳血了? 药仆的心随之一紧。 来这里的路上,半程都下着雨。 两人一前一后骑马而行,他偶尔听到过文清辞压抑不住的咳嗽,却并不知道对方已经严重到了咳血的地步。 “咳咳……咳,没有关系。” 和一脸紧张的药仆不一样,文清看都没多看手里的东西一眼。 直接将丝帕丢到了一旁的炭火中。 下一秒,火苗自炭盆上窜起,白色的丝帕顷刻间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似乎方才那一幕,也随之不见了一样。 在来长原镇的路上,文清辞已经在一家与神医谷有关的医馆里备好了药丸与各类药材。 担心被谢不逢察觉,文清辞并没有施针。 看完诊籍、把完脉之后,文清辞立刻将合适的药喂给了谢不逢吃。 谢不逢的发烧还有昏睡不醒,既是因为受伤,也是因为文清辞的血。 ——发烧是一种人体保护机制。 残留在谢不逢身体内的来于血液里的物质,在不断吞噬着毒素、与之对抗,这一切的外在表现就是发烧。 按理来说等这一过程结束,谢不逢就会从昏迷中醒来。 文清辞喂的药,就是在保护谢不逢的身体脏器的同时,加快这一过程,并保证顺利结束。 一堆珍奇药材入腹,谢不逢最迟今晚应该就能恢复过来。 按理来说,身为的药仆他不应该在文清辞面前多言。 但是看到他现在的样子,那药仆还是忍不住说道:“我知道您着急回去,消除皇帝的疑心,但您现在的身体状态实在不佳,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再做打算吧。要是晕倒在了半路,可就更麻烦了。” ……他说得的确在理。 文清辞停顿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等到今晚再做打算。” 听到这里,那药仆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将盛放姜汤的小碗端走,将要出门的时候忍不住回过头向文清辞笑了一下说:“您这脾气真是多年不变,还和小的时候一模一样。” ……自己的性格和原主一样吗? 听到这里,文清辞不由一顿。 文清辞昏睡了一个上午,此时窗外天光大亮。 战争还没有结束,边城依旧冷清。 文清辞的耳边还没有静太久,突然隐隐约约听到了一阵欢呼声,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他忍不住裹上大氅,向着院门处走去。 …… “将军英武!!!” “殿下千岁!” “定远将军!定远将军!” 谢不逢脱离昏迷状态的消息,已经在这里传了几天,但是之前别说是军人,就连住在这里的百姓都不相信。 直到现在,他们终于看到那道熟悉的玄色身影,骑着战马从府邸中走了出来。 将军要离开这里回军帐中了! 战争中萧瑟无比的城市,因为谢不逢的到来活了起来。 沿街紧锁着的门,全在这一刻敞开。 无数人涌上街头,期待能在今天远远地看这位少年将军一眼。 长原镇的人不多,且有一半已经在战争爆发之后迁出了这里。 但哪怕如此,他们还是在此刻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 ——谢不逢就是他们心中的战神! 哪怕家中余粮不多,长原的百姓还是守在这里,将备好的物资远远地朝谢不逢的部下抛去。 所有人都像疯了一般地叫喊着“定远将军”的名号。 这是一座小城。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95节 因此哪怕不在主街,少年打马走过长街的那一幕,还是映入了文清辞的眼底。 浅琥珀色的眼眸,不似夜间的混沌。 少年冰冷的目光,淡淡地扫过长街。 谢不逢身体距离彻底恢复还很早,理应继续卧床休养才对。 但是少年知道,身为一名将领,此时自己更应该做的是稳定军心。 他腰背挺直,乍一眼看去,完全看不出到底受了多重的伤。 这里再无一人会因为谢不逢的“无理”和“不屑”而愤怒,自觉被轻视,反倒因此而欢呼雀跃。 谢不逢生来就属于这个世界。 ——这是他们的将军,是守住卫朝门户的战神! 这是文清辞第一次以如此角度看他…… 在不知不觉中,谢不逢早已经不是太殊宫那个少年。 大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好像迫不及待的想将这座城池,还有远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戈壁和草原染成白色。 不过多时,便在铁甲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城门外军帐旁爆发出一阵欢呼,附近的空地上燃起了冲天的篝火,火苗越过高高的城墙,染红了半座城,也映亮了少年桀骜的脸庞。 一瞬间的浓墨重彩。 同样在不知不觉间,点亮了文清辞如墨一般漆黑的眼瞳。 听着耳边的欢呼,谢不逢的唇边终于生出了一点笑意。 骑在黑色战马上的少年,在无意之间向着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刹那之间,文清辞的心也随之重重地跳动。 ——是因为担心他想起昨夜事情而紧张,还是因为一种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情绪。 文清辞记得谢不逢在南巡船上所说的话,可是他之前从不曾细想。 既是因为文清辞已经决定好了的死遁,还是因为他始终觉得这只是谢不逢少年时期,模模糊糊又注定无疾而终的简单好感与依赖。 但是此刻,谢不逢成熟面庞与冰冷的目光,还有今早发生的事情……却如洪水般冲了上来,不断撞击着他的理智。 逼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回忆当日的情景。 第53章 将要出城门的刹那, 谢不逢缓缓展开了手心,接着低头向下看去。 他的掌心上的皮肉,早被碎掉的药玉划得看不出纹路、血肉模糊, 稍一动弹,便有鲜血从中渗出…… 少年不由闭上了眼, 轻吸一口冷气,借此镇静下来。 昨夜零碎的记忆,再一次涌上了他的心头。 琉璃般的光晕、暧昧的声响、冰冷的皮肤, 还有若有若无的苦香与触碰和亲吻……似真似幻。 像一场梦,美到了虚幻的地步。 回忆到此处,谢不逢心跳的节奏, 又乱了起来。 冷风夹杂着雪花一起拍了过来, 众人下意识眯起眼。 可是谢不逢却像是对此毫无察觉一般。 他用尽全力想要将那零散又破碎的记忆捕捉、打捞起来,然而高烧之下, 一切画面都像藏在大雾背后般模糊。 叫人分不清真假, 辨不来虚实。 ……会是他吗? 亦或是自己藏在最内心深处的渴望。 理智与感性,在刹那之间纠扯起来,打的不可开交。 他紧握缰绳的手指, 此时此刻正因紧张而轻颤着。 谢不逢咬紧了牙关, 就在清醒的那一刻,他恨不得立刻封住整座长原镇, 再派人挨家挨户将这里翻个底朝天,把那人找出来。 甚至想要自己骑马, 沿着官道一路南下, 掘地三尺也要将那人寻出。 少年心中一贯占上风的理智, 在这个清晨有了溃败的迹象。 但是最终, 他却什么也没有做。 副将扣下了军报, 自己受伤的事,压根没有传出北地。 文清辞不可能知道。 ……更何况当初亲自将自己送上战场的文清辞,又怎么会奔波万里,来到这个地方? 可如果不是他,自己又为何会在今日清醒过来? 无数念头,在谢不逢的心中疯狂拉扯。 一时间他竟分不清自己在期待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少年只知道,心火一旦燃起,就再也没有办法熄灭。 谢不逢缓缓地笑了起来,他攥紧了掌心,回眸向长原镇看去。 视线所及之处,是一片莽莽荒原,还有无数身着银甲振臂欢呼的士卒。 他将那个隐秘的夜晚与留下的不知真假记忆,强压在了心底,逼迫自己不去触碰。 长街末,不知是谁将酒坛朝这里抛来。 谢不逢笑着一把将它接在手中,畅饮一口后,高高抬起向天地洒去—— 刹那间酒香四溢。 他身后的队伍,在刹那间爆发出一阵欢呼。 此刻,所有人都在大声呼唤着谢不逢的名字。 少年的视线,越过无数士兵,落向这座城池。 他慢慢将疯狂,压抑在了眼底。 沙场上发生的一切,教会了谢不逢何谓“耐心”。 他的确成熟了不少。 在不知不觉中,他的目标早就从简单的“杀戮”与“活下去”变为了“赢”,直至此刻一个名为“打回雍都”的念头,终于一点点清晰了起来。 他再不要受制于人。 假如昨夜的一切是真,那只有功勋与权力,才能将它留下。 如果是假,那便让它成真。 直到挂着定远将军军旗的队伍离开长原镇,走向燃着篝火的驻地,长街上欢腾的人群,方才和潮水一样退去。 玄甲与长发的遮掩下,鲜少有人注意到谢不逢微微扬起的唇角。 此时他野心勃勃。 * “走吧……”身披大氅的文清辞,缓缓拉紧了缰绳,他回头远远地看了一眼沉睡在暮色中的城池,转过身对药仆说,“该回雍都了。” 他的身体离恢复过来还很远,可是再耽误下去,皇帝绝对会起疑心。 “是,二谷主。” 文清辞原本要他留在这里,继续关注长原发生的一切。 但最后,那名药仆还是成功说服身体还未恢复的文清辞,带自己一起骑马去雍都。 地上积雪略厚,马行的速度也不得已慢了一点。 和来的时候不一样,那药仆不再跟在文清辞的背后,而是与他并肩行走在官道上。 药仆年纪稍大,平常就很喜欢回忆过去。 再加上文清辞有意从他这里了解与原主有关的事,所以这一路,药仆一直都在说着话。 “……二谷主的记性,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好的。”他眯着眼睛笑道。 “此话怎讲?” “您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靠自己走到神医谷里去的人。” 讲到这里,那药仆不由一顿,然后自言自语道:“嘶……那个时候,您才多大来着?” 文清辞右手一紧,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脱口而出:“五岁。” “对对!就是五岁!”药仆笑着说,“您自己找到谷里来的时候,才五岁多而已啊。” 文清辞缓缓低下了头,浓密的睫毛,掩住了他的眼瞳。 将所有的情绪,都埋在了下方。 五岁。 原主五岁,就是天初十年,殷川大运河溃坝的那一年。 他果然是五岁的时候才去的神医谷…… 原主进宫的事,绝对与运河的事情脱不了干系。 刹那间,当初昏迷时看到的画面,还有这药仆的话,全都在文清辞的脑海中联系了起来。 一路奔波,昨晚又发生了那种事,文清辞的头一直昏昏沉沉,咳嗽也没有停下。 这种情况下不能强撑,他当晚还是听药仆的话,找客栈住了下来。 两人在路上的对话,一遍遍回响于文清辞的脑海。 伴随着额间不时传来的刺痛,睡梦间,文清辞看到——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96节 额间点着朱砂的孩童,与父亲一起在山间采药。 正巧遇到一群陌生人,从山中走了出来。 一个身着青衫须发皆白的男子,笑着与他父亲,聊起了附近的药材分布。 那个人的背后,还跟着几个药仆打扮的陌生面孔。 见了他们几人,父亲立刻变得紧张又恭敬。 直觉告诉文清辞,记忆里的这个人,就是神医谷的老谷主…… 果然,他从几人的对话中听出——这一行人果然是从神医谷来的。 看到有人在这里采药,便过来问问。 站在一边的小孩似懂非懂地仰头,朝大人们看去。 看到他这认真的样子,老谷主不由笑了起来,他缓缓蹲下身,摸了摸小孩的脑袋问:“你也是自小学医?这么好奇地看了半天,是有什么要问?” “嗯……”小孩有点腼腆地点了点头,接着问,“你们是从神医谷来的吗?” “哈哈哈是啊,怎么?” 听到这里,小孩的脸上,不好意思地泛起了薄红,忽然不说话了。 见状,他父亲便走上前去解释了起来。 ——他们所在的小村,背靠迩砚山,大部分人种植药材为生,甚至世代行医。 因而从小生活在这里的小孩,早早便对传说中就在迩砚山深处的神医谷格外好奇,今日巧遇,他竟开心地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闻言,神医谷一群人不由笑了起来。 听父亲与神医谷的人聊了半晌,他终于忍不住鼓起勇气,小声说了一句:“我也想去神医谷。” 大概是知道神医谷隐世的规矩,父亲立刻抬眸,有些忐忑地朝来人看去。 没想到对方非但不生气,甚至还凑上前来,半开玩笑的在他的耳边说:“好啊,不过我只讲一遍,你可以要记住啊。” 接着,便报出了长长一串隐匿在山中的地名。 “记住了吗?” 小孩无比郑重地点了点头,看着对方的眼睛回答道:“记住了。” 老谷主说的,的的确确是神医谷所在的位置,但是此刻只是想逗逗对方的他绝对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小孩真的将自己说的话全部记了下来。 文清辞记忆里的画面再次混乱了起来。 青山绿水,在突然间变得黯淡失色。 恍惚之间,文清辞看到——原本因为药材种植和贸易而繁荣的城镇,不知为何尸横遍野。 小孩徒手在地上刨出深坑,一边哭泣一边费力地将草席上的人拖了进去…… 这段记忆模糊又灰暗,文清辞努力想要看清,头却随之刺痛起来。 面对荒败一片的村落,小孩的脸上只剩下了迷茫,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往何方。 最后他想起了当日山中遇到的那群人,还有刻在自己心中的地名…… 身着孝衫的小孩背上沉重的行囊,独自向迩砚山,还有藏在它背后的丘陵而去。 这是他现在能想到的唯一一个自己可以去的地方。 他在山中独行多日,终于依靠着记忆里的那句话,找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小小的身躯跪在了神医谷外,风吹日晒,无数人从谷内出来劝他离开,可是小孩就像是没听到他们说什么似的长跪不起。 在即将晕过去的那一刻,他终于被人轻轻地抱进了谷中。 隐隐约约间他只听到老谷主长叹一声:“造孽,真是造孽啊……” ------------------------------ 文清辞花了整整两日才回到雍都。 一路虽紧赶慢赶,但到回府的时候,清明的休沐也已经结束了。 各位官员恢复原位,文清辞的缺席显得尤其明显。 刚一回府,还未来得及修整,管家就急匆匆地走来说:“文大人,您刚走没两日,宫里边就派人来寻。我们……我按照您吩咐的那样,说您毒发、意识昏沉,不能入宫。陛下也等了几天,可是从昨日开始,宫里又不断地派人过来,不断问您是否可以入宫。” 文清辞走的时候太过匆忙,简直可以说是突然从雍都消失的。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和兰妃再见一面。 幸亏离开之前两个人刚刚谈过一场话。 文清辞留了一个口信,兰妃到底还是帮他圆了一点谎。 但是等他回来的时候,府里还是乱成了一团。 单单是今日,皇帝已经来催了两次,他的耐心越来越少。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皇帝之前派的正是贤公公的人,意识到文清辞不在这里之后,他并没有声张,而是帮忙瞒了下来。 而文清辞府中的管家,也是他前段时间通过医馆自己请来的。 管家虽然也不知道,文清辞离开雍都究竟要做什么,但起码不会随随便便就将他出卖。 不过当今圣上本就多疑,哪怕是亲眼所见,他都不一定会相信,更别说听人传话。 文清辞的突然“毒发”,势必会引起他的极度怀疑。 “好……咳咳,我知道了。” 一路舟车劳顿,文清辞的状态变得格外差,话刚说一半,他就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管家不由偷偷抬眸向前看去——这趟回来,文清辞看上去清瘦了不少,脸上的血色也变得更淡。 整个人好似一阵轻雾,随时可能被风吹散。 乍一眼看去,的确像是刚刚毒发过的样子。 两人正说着,府邸外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不等文清辞反应过来,他远远就看到一个陌生相貌的侍卫,快步走进了院中。 “诶诶!这位大人,请您留步——” 那名侍卫的动作格外快,似乎是要来打文清辞个措手不及,压根没给旁人留下一丝半点的反应时间。 不但如此,从他略显凌乱的呼吸,还有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能够看出,他大概是接了皇命之后便骑快马来到这里的。 担心有人提前送信过来,一路不敢停顿。 拦他的人还没走出院门,他便已经站在了屋前的空地上朗声说道——陛下听闻文清辞身体不适,特许他入宫休养,养好为止,即刻出行不得拖延。 文清辞的心顿时一沉…… 入宫修养? 他这一趟哪里是让自己去修养?分明是在试探自己究竟在不在雍都,并想要将自己软禁在皇宫里面才对。 院内忽然乱了起来。 文清辞忍不住蹙眉,还没等他走出去看,耳边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二十几名身着轻甲的侍卫,配剑走向屋内。 与此相伴的,还有刚才那名侍卫的声音。 “不知文先生在哪里?陛下希望您立刻进宫,我等已经备好马车停在院外了。”说着,便无比放肆地将视线向房间中落去。 他似乎是笃定文清辞不在这里。 说完这句话,唇角便缓缓地扬了起来。 他转过身向其他人吩咐:“你们几个,现在立刻——” 然而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一阵脚步声所打断。 “劳烦您了,”说话间,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忽然从后堂走了出来,文清辞咳了两声,接着向众人轻轻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便现在就走吧。” 挤满了整个房间的侍卫面面相觑。 他的脸色看上去格外苍白,但语气却还是那样的镇定与温柔。 仿佛自己真的只是和往常一样,简单的进宫替皇帝看病而已。 文清辞的心里,可没有这样的平静。 他确定眼前这个男子,的确是一个生面孔。 至少自己在皇帝身边待了一年多时间,也没有见过他。 一般来说,这种事皇帝都会派贤公公来做。 现在换了一个人,是不是说明皇帝对贤公公也起了疑心? 这可是一件麻烦事。 “你……” 那个侍卫打扮的男子似乎没有想到文清辞真的在这里,看到他出现后,竟然不由自主愣了一下。 “……好,”侍卫笑了一下,咬着牙说,“文先生请吧——” 转过身后,不久前才亲眼见过皇帝因文清辞的事而暴怒的他,忍不住一脸不屑地笑了起来。 只不过是一个太医而已,竟还与自己摆起了谱来? 哦,不对。 除了太医以外,眼前这位还是一名药人。 如果自己了解的没有错,此时陛下已经起了利用他血的心思。 也不知道他这次入了宫,到死还有没有机会出来。 毕竟陛下的心情,可很是不妙啊。 第54章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97节 虽然不比北地严寒, 但是清明前后下了小半月的雨,雍都的温度也低了回去,砖石铺成的地板上满是寒意。 文清辞刚刚到太殊宫, 便被带到了宁和殿上。 这里烟雾缭绕,空气一如既往的呛人。 行完礼后, 坐在最上方的皇帝,始终没有开口叫他起身,像是压根没有听到文清辞的话一样。 寒气顺着膝盖, 一点点传了上来,不过长时间便渗入了骨骼之中,化成了一股无法忽视的痛意, 在身上弥漫开来。 文清辞的左手又失去了知觉。 他的余光看到, 此时御座上的人正垂眸批阅着奏章,并不时抿唇, 看上去心情很是不佳。 皇帝时不时皱眉, 或是低声念叨着什么,他似乎是看入迷,完全忘记了宁和殿上还跪着人。 但在他身边工作了这么长的时间, 文清辞可见惯了这个套路—— 皇帝这是在给自己下马威, 等自己同他求饶。 或许是因为隐隐约约知道了他与原主的仇怨,文清辞虽然明白皇帝的意思, 但始终跪在这里一动不动,看上去像是要跟他一直这么耗下去似的。 看到他这一副自认什么也没做错的架势, 皇帝的眉头, 皱得愈发紧。 “……长原镇的事情迟迟未能解决, 怎的现在南方也跟着一起乱了起来!” 也不知道手中奏章上写了什么东西, 皇帝越说越生气, 到了最后竟大袖一挥,将摆在书案上的东西全部扫了下去。 宁和殿上瞬间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 守在一边的宫女太监全都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个。 伴随着皇帝的动作,盛满热茶的瓷杯也摔了个四分五裂。 霎时间,滚烫的茶水与碎瓷片一起飞溅出去。 其中一点正好浇在了文清辞的手背上,烫出了一片的红印。 他的身体随之重重一晃。 宁和殿上门窗大敞,寒风从四面八方向文清辞袭来。 不消片刻,就带走了他身上的余温。 文清辞胸背间伸出一片熟悉的麻痒之意,并在短时间内发展成了痛,他终于忍不住咳了起来。 肺部的抽痛牵动腰腹上的肌肉,此时他就连挺直腰背跪在这里,都有些费劲。 他鲜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刻。 断断续续的咳嗽,打破了宁和殿的宁静。 一直装模作样批阅奏章的皇帝,终于肯在这个时候抬眸向他看来。 一路舟车劳顿,文清辞早就已经到了极限。 皇帝抬眸看到,暗红色的血迹蜿蜒自他唇边流下,如一条小蛇,游进了衣领之中。 他的脸色更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苍白到了极致,的的确确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文清辞这是吐血了? 看到这一幕,皇帝终于缓缓将手中的朱笔搁下。 文清辞的咳嗽被他强压着停了下来,唇边的血却怎么也止不住。 苦香在不知不觉中溢满了整座宁和殿。 虽然没有这个意思,但是他唇边的血迹,还是稍稍抚平了皇帝心中的猜忌。 ……或许文清辞是真的毒发了。 皇帝心里面这样想的,但是面上却一点也没有表露出来。 皇帝像是被咳嗽声提醒,这才终于发现文清辞在这里一样,朝着他缓缓笑了起来。 “爱卿来了。” “是。陛下。” 皇帝点了点头,继而皮笑肉不笑地说:“听闻爱卿前段时间毒发……身为太医珍奇药材,爱卿定然是不缺的,朕想来想去好像也只能将你暂时留在宫中,让人照顾你休养一番了。” 听到这里,文清辞像不知道他此举真正目的一样行礼谢恩:“臣谢主隆恩。” 看天色,他来宁和殿已经将近一个时辰。 但自始至终文清辞都没有在皇帝身边看到贤公公的身影。 反倒是那个将自己带来的侍卫,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站在前方。 显然,贤公公几次去府上都没将自己带来,也引起了皇帝的怀疑或者说不满。 不过看到这一幕,文清辞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和来太殊宫只有短短一年的自己不一样,贤公公很多年前就在皇帝身边,时刻观察着对方,他比自己更了解这位九五之尊,也更加的现实。 假如贤公公想,他大可以将自己从这件事里干干净净摘出去。 贤公公直接认罚……实际是一种投诚。 他意识到皇帝大势已去,彻底站在了自己这一边,或者说皇子这边。 那个将文清辞带来的侍卫向前行礼说:“陛下,翰林大人的身体的确不佳,臣以为以防万一,应当派几个人跟在翰林大人的身边才好。” “是该如此,”皇帝顿了顿对他说,“找上四五个人,跟在他身边,太医署的侍卫也可再增加几个。” 那侍卫漫不经心地瞟了文清辞一眼,转身抱拳行礼:“是,陛下。” 冷风裹着香炉里的青烟,将它带到了文清辞面前。 在这一刻遮住了他幽深的目光。 在文清辞回到雍都后的第五天,北地的战报终于送了过来。 那时他正巧在为皇帝诊脉。 读完战报所写,皇帝不由暴跳如雷。 当晚肌肉不停抽搐,甚至就连针灸,也无法让他平静下来。 可这只是一个开始。 往后的日子里,北地获得大胜的战报,如雪花一样不停歇地向这里飞来。 皇帝终于延迟意识到,自己之前究竟下了多么臭的一手棋,而谢不逢也绝没有他原想的那样简单。 军功政策暂未废除,谢不逢却已经凭着一场又一场的胜利,站到了封无可封的最高处。 ------------------------------ 表面上看,文清辞可以在太殊宫里自由行动,与往常没有区别。 实际上就在短短的一日之间,他的身边就突然多了很多双眼睛。 侍卫们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像是看犯人一样地看着他。 文清辞几乎失去了一切自由。 为了减少麻烦,文清辞平日里一直待在太医署,除非皇帝叫他诊脉,才会出一趟门。 他的生活,乍一眼看去非常平静。 但是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他周围的空气,好像变成了即将沸腾的水。 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实则早就有了将人烫伤的力量。 文清辞有时连续几日,都没机会说一句话。 只有禹冠林有时会与他聊上两句。 “……马上就要五月了,”禹冠林和文清辞聊完药方后笑着抚了抚胡须,他看了一眼远方的垂柳轻声说道,“过了这个寿,老夫就要七十五了。” 文清辞放下手中的书卷向禹冠林看去。 只见老太医喝了一口茶,略怀期待地说:“都说‘七十而致仕’,老夫在太医署,也待够了年份。等这回过完寿后,就该考虑考虑,去陛下面前乞骸骨了。” 卫朝讲究一个“推拒”,官员退休也都拖拖拉拉的。 从提出辞呈,到携妻儿老小回老家,一般要耗上两三年的时间。 文清辞记得自己刚穿来的时候,禹冠林就曾提过这件事,到了现在,他终于要行动了。 “恭喜禹太医,”文清辞笑着说,“往后可以尽情游山玩水。” 禹冠林也笑了起来:“那是,老夫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医,还未曾去过松修府看看产药的地方,未来若有时间,你可要带我在那里好好逛逛。” 文清辞知道对方是在同自己客气,连忙应下。 两人话还没有说完,太医署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文清辞下意识回头去看。 ——已有月余未见的明柳,带着几个人出现在了太医署的小院里。 她有些着急地说:“小公主方才摔了一跤,现在哭个不停,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摔倒了。禹太医您快过去看看吧!” “好好!”听她这么说,禹冠林连忙收拾东西站了起来。 一般来说,皇子、公主受伤生病,都是直接来叫他的。 然而没有想到,禹冠林刚才扶着桌子起身,还没走两步,便又扶着腰缓缓地坐了回去:“哎……明柳姑娘稍等。” 看样子他好像是起来得太急,将腰给闪了。 也是,禹冠林已经七十多岁,的确应该小心。 明柳的表情有些着急,她下意识将视线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文先生,您方便过去吗?” 文清辞在太殊宫“休养”的事情,早就传遍了整个雍都。 虽说他在宫里的日常活动不受限制,但担心给文清辞惹来麻烦,最近一段时间,兰妃都从未与文清辞有过联系。 话说出口之后,明柳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 但是,下一刻文清辞便提着药箱,缓缓地站了起来:“好,我同你一起去。”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98节 那几个侍卫对视一眼,他们什么也没有说,更没有阻拦,只是跟着文清辞一起向目的地而去。 蕙心宫还是原本的样子,只是一旁种着的垂柳又长高了不少。 “……没事了公主殿下,您照照镜子,额头上的包已经消了。”说着,文清辞就将手中的铜镜递了过去。 窝在母妃怀里抽抽哒哒的谢孚尹,终于不情不愿地将镜子接了过来。 接着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向铜镜中看去。 确定自己头上已经消肿后,她这才肯停下哭泣,慢慢安静下来。 刚才谢孚尹不小心在这里摔了一跤,头上起了个小包。 蕙心宫的人哄了半天也不知她为什么哭,但文清辞却一眼就看了出来,小姑娘八成是在臭美。 谢孚尹不过一岁多,可已经有了爱美之心。 从小生活在母妃身边的她,性格中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娇气和任性。 见状,文清辞笑了起来,回身整理药箱。 他完全不讨厌这样的性格,反倒觉得天真自然。 ……也不知道谢不逢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将文清辞吓了一跳。 刹那之间,无数被他压抑心底的画面都冒了出来。 他手指一顿,动作不由加快了几分。 小孩的记性有些短暂,文清辞最近一段时间没有来蕙心宫,但谢孚尹却半点也不觉得他陌生。 停止抽泣后,谢孚尹便走过来,想要与他聊天了。 眼前的一幕,看上去很是温馨——忽略文清辞背后那些时刻紧盯着他的侍卫的话。 收拾完被谢孚尹弄皱的衣服,兰妃也笑着缓步走了过来,接着状似随意地将拦在自己身前的香炉移到了一边。 这一刻,文清辞在她的眸底,看出了几分焦虑。 ……仔细算算,那些香丸应该已经到期了。 兰妃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一起,缓缓落在了手边的香炉上:“最近……也到应该补香的时候了,不知道宫中惯用的几味香,备好没备好。” 她的语气轻松,与闲聊没有两样。 上次两人虽没有点明,但香丸是出自谁手这件事,早已经心照不宣。 药丸即将耗尽,兰妃不得不直接在文清辞的面前提起这件事。 见兰妃与文清辞说话,那几个侍卫的神情立刻紧张起来。 文清辞手下的动作不由一顿。 他能理解兰妃急着要为家人报仇的心,但是仍觉得对方表现得过于迫不及待。 在这个时代,毒杀皇帝的事情一旦暴露,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文清辞忍不住想……除了报仇以外,兰妃或许还有什么不得不立刻毒杀皇帝,或是令他精神失常的理由。 听了兰妃的话,文清辞笑了一下,面色如常的淡淡说道:“少一味香,应当也无妨吧。” 兰妃下意识皱眉,向文清辞看去。 他这是什么意思? 身着月白衣衫的太医,缓缓提起已经收拾好的药箱站了起来,他轻轻朝小公主笑了一下,转身用惯有的温柔的语调对兰妃说:“这些熏香的功效,也不过是清神或静气,虽有用处,但怎么也比不上药材。如今我在这里,有什么需要直接用药便是。” 文清辞顿了顿又说:“再说,点了这么久,该有的作用也已经起到了。” 话音落下后,他便朝兰妃缓缓点头,笑着说道:“公主殿下的伤已经处理好,那微臣便先告辞了,兰妃娘娘。” 兰妃心中不由一凛:“好……” 皇帝派来的几名侍卫,一直紧盯着文清辞,但最后也没有从他的话中听出什么。 见文清辞要走,他们顿了一下,也赶忙跟随着文清辞的脚步离开了这里。 然而文清辞走后,兰妃却站在原地缓了半天,这才攥着手帕,慢慢地坐了下来。 所谓的“香丸”其实是毒,这一点他们二人心知肚明。 所以说……文清辞的意思是,他打算直接动手,不再靠什么熏香? 兰妃手心忽然泛出了冷汗。 或许是文清辞平日里表现得过分温柔,自己竟然差一点忘记了他“仙面罗刹”的名号。 …… 文清辞表面镇定,实际心早就跳到了嗓子眼。 他默默地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背后的侍卫,接着忍不住想到: 原主应该早早便起了杀心,并隐瞒身份与兰妃联系,将香丸给了她。 香丸用得久了,皇帝的身体不可逆地受到影响。 而贪生的他,自然会想尽办法寻找能医治自己的人…… 从这个角度看,原主进宫几乎是必然的。 文清辞一点一点攥紧了手心……他虽然知道皇帝与原主有血海深仇,但是身为一名现代人,他暂时也没有办法真的如原主计划的那样,下毒杀了皇帝。 不过就像他刚才说的那样——点了这么久,该有的作用也已经起到了 皇帝早已经重金属中毒多年,就算现在停了熏香,也无法挽回他一日日变差的身体状况。 宫里宫外,无数人想要送他去死。 这一切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第55章 幽禁中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偌大的太殊宫只不过是一个精巧的牢笼。 身处其中的文清辞,甚至对时间和季节的流转都没了清晰的概念。 日子被一个又一个由北地传来的战报,划分成小段。 卫朝上至官员下至百姓, 从没有人想到自己的军队会取得这么大的胜利。 朝野上下的气氛都因此而变得热烈起来,唯独太殊宫尊最尊贵的那个人身边始终死气沉沉。 “启禀陛下, 这是北地刚刚传来的战报——”身披软甲的侍卫,单膝跪在宁和殿冰冷的地板上。 他双手小心翼翼地将战报举起,末了偷偷地瞄了坐在御座上的那个人一眼。 皇帝抬眸向他看去:“说。” “……大殿下的人, ”侍卫停顿片刻说,“已经打到了北狄的王庭。” 和谢不逢本人正相反,皇帝非常厌恶其他人在他的耳边以将军的名号称呼谢不逢。 因此战报上明明写的是谢不逢的军衔, 可是侍卫嘴巴里面念出来的, 却变成了“大殿下”。 听到这里,皇帝冷冷地笑了起来:“好啊好啊, 他倒是的确有本事……竟真的打到了那里。” 中原王朝与北狄的战争, 已经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千百年之久。 曾经也不是没有人打到过北狄王庭,但那都是不知道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 皇帝看上去是在夸谢不逢,但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却更令人胆寒。 皇帝对大捷的战报毫无表示, 反倒说:“把雍都还有太殊宫的防卫图给朕拿上来。” “是,陛下。”那侍卫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将手中用蜡封着的防卫图递交了上去。 宁和殿上的熏香,还在静静燃烧着。 七八个大小造型不一的香炉, 藏在大殿的角角落落, 气味混杂在一起, 香得冲鼻。 站在皇帝背后的年轻太监, 嗅到这气味也忍不住皱了皱眉。 ——往常这个时候, 都是贤公公跟在皇帝身边,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冷落了那个跟了自己几十年的老太监,改提拔新人。 但这一切,在近来这段时日雍都发生的其他事的对比下,显得格外不起眼。 那日文清辞的咳嗽与唇边的血迹,似乎让皇帝确认他是毒发。 在那名侍卫去文清辞的府邸之前,皇帝其实已经暗示贤公公派人将文清辞接到宫里。 可是贤公公每次都是“文清辞毒发昏睡不醒,身体实在不宜劳顿”为理由搪塞了过去。 这一切落在皇帝的眼里,就变成了贤公公是在借此机会讨好文清辞。 ……皇帝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 因此贤公公虽然没有受到什么惩罚,但仍改不了皇帝越看他越不顺眼的事实。 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他该提拔新的“亲信”了。 ——当日将文清辞带到宫中的侍卫,便是皇帝挑选出来的新人之一。 皇帝处理军报的时候慢慢吞吞,但做起这种事却无比干脆利落。 他从太殊宫和雍都的守军中,提拔出了一群年轻、野心勃勃,同时毫无背景的人,组成了一支名叫“ 恒新卫”的队伍,充当侍卫亲军和仪仗队。 并在几个月的时间内逐渐接管了整座皇城的安保。 北地的战争还没有结束,他却已经开始提防谢不逢了。 当今圣上对朝堂政事或许不怎么上心,但是却格外专注于稳住自己的位置。 …… 午后阳光正好,文清辞披着一件大氅,坐在太医署的小院里低头看书。 微风撩起他的长发,在空中绘出一道浅痕,脚边还有一只雪白色的兔子蹦来蹦去。 文清辞单单坐在那里,就已是一道风景。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99节 在这样的环境下,就连不远处时刻紧盯着他的恒新卫,都忍不住放轻了呼吸不敢惊扰。 小院僻静,文清辞的咳嗽声显得愈发刺耳。 他随手取来丝帕抵在唇上,入眼又是一片刺眼的猩红。 文清辞淡淡地看了手里的东西一眼,便将它丢入了一边正燃着的香炉中,下一刻化作飞灰,消失得无影无踪,直接落了个眼不见为净。 文清辞眼睫微垂,神情恹恹的。 在苍白脸色的映衬下,方才咳过血的唇瓣愈发红。 此时虚弱与疲惫全写在脸上,可这非但没削去他身上的风华,反倒生出了几分糜丽的美感。 文清辞缓缓合上手中的医书,从玉兰树下站了起来。 自始至终,他的左手都静静地垂在一边。 天慈之毒对他的身体本就有影响,更别说文清辞最近一段时间没少折腾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他身上的病气越来越重。 虽然自己就是个医生,但碍于特殊的体质,文清辞也只能勉强调养一下。 时间久了,索性不再关注身体。 他正要走,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文先生,文先生!”穿着湖蓝色宫装,头发梳成两个小髻的女孩噔噔噔地跑了过来,她的手里似乎还攥个东西。 “殿下,公主殿下,您慢一点呀!”奶娘气喘吁吁地跟在她后面。 看到来人的那一刹那,文清辞的目光突然变得温柔。 谢孚尹年纪不大头发也短,宫女虽尽力帮她梳了发型,但跑了两步还是微微地松散开来,露出了几根倔强的卷毛。 “殿下怎么来了?”文清辞赶忙俯身笑着问她。 “送,送你礼物!”谢孚尹还不到两岁,但是她的口齿,在同年龄的孩子里已算是非常清晰的那一列了。 说完小姑娘便慢慢地展开了掌心。 原来被她攥在手中的,是一簇不知名的野花。 浅紫色的花瓣还没指甲盖大,也没有什么香气,和御花园的珍奇花木完全无法比较,但偏偏有种倔强的美感。 谢孚尹脸蛋泛起了薄薄的红,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一些期待地说:“这是我自己采的……送了母妃,送了明柳姐姐,还要送给文先生!” 说完之后就偷偷抬起眼睛看了文清辞一眼。 看到一幕,奶娘在后面轻轻地笑了一声。 谢孚尹这小家伙,不但自己有些臭美,且还喜欢漂亮的人。 整天在宫里嚷嚷着要去见太医署里那个“好看的文先生”。 阳光落入了谢孚尹的眼瞳中。 琥珀色的眸子干净又透亮,文清辞顿了顿,缓缓将她手里的小花接了过来。 “谢公主殿下。” “不谢不谢!”谢孚尹不好意思地退到了奶娘的身后,同时又忍不住偷偷探出个眸子看文清辞。 她不知道文清辞身体欠佳,更不知道对方刚刚才咳过血,只知道今天的文清辞唇瓣泛着浅红,似乎比平常还要好看。 文清辞笑了一下,回过身从一边拿出一个瓷瓶,小心翼翼地将刚才收到的花放了进去。 末了又添了一点水,将它养在了这里。 谢孚尹不知道什么时候好奇地凑了上来。 就在这个时候,刚才不知道蹦到哪里去的兔子又出现在了几人的视线范围内。 见状,小姑娘立刻来了兴趣。 谢孚尹兴奋得“哇”了一声,接着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去碰那兔子脑袋。 白兔不知道刚才在哪里滚过一圈,身上沾了一些泥点,还有碎碎的草屑。 见谢孚尹直接上手去摸,奶娘也被她吓了一跳:“殿下,当心脏!” “没事没事!”谢孚尹咯咯地笑了起来,怎么说也不肯松开手。 文清辞起身笑着看着眼前这一幕。 ……如果谢不逢不被视为妖物,那他会不会也长成谢孚尹这样的性格,每日和她一样开心? 小孩的破坏力惊人。 不过短短几分钟的时间,谢孚尹就将这里弄了个一团糟,兔子也被追着跑来跑去。 跟着她背后的奶娘,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身说:“实在是抱歉啊,文先生,我们总到这里来打扰您。” 文清辞笑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在一边追兔子的谢孚尹就噘着嘴转过身说:“我又不像大姐二姐她们,可以和对方一起玩,整天待在蕙心宫里,真的好无聊啊。” 她的语气有些沮丧。 ——太殊宫里当然不止谢孚尹一个公主,只是其他几个向来不受皇帝重视,再加上母妃不怎么受宠,因而一直都没有什么存在感。 谢孚尹口中的“大姐”和“二姐”,是同一妃嫔所生,相伴着长大。 说完刚才那句话,谢孚尹又忍不住遗憾地说:“……也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她早就没了有关谢不逢的记忆,只是从身边人的交谈与对话中得知自己还有一个亲哥哥,此时正在战场上杀敌。 谢孚尹之前曾找四皇子一起玩过,但对方却嫌她年纪小,不肯带她。 因此想到这里,谢孚尹突然有些苦恼的抬头问:“文先生你说哥哥他会陪我一起玩吗?” 文清辞的心忽然一颤。 他笑着向谢孚尹轻轻点头:“自然……公主殿下小的时候,大殿下很喜欢抱着您。” 文清辞不知道,说到这里自己的表情变得愈发温柔。 “那文先生,您知道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和文清辞一样,兰妃的身边也多了不少的侍从。 虽然不是时刻紧盯着她,但是一向就很小心的兰妃,也因此变得愈发谨慎。 她很少在谢孚尹耳边提起有关谢不逢的事。 果然,谢孚尹的话音落下,旁边的侍卫全将视线落了过来。 被这么多双冷厉的眸子盯着,文清辞面色如常。 “知道。”文清辞笑了一下,仔细思考了起来,见状谢孚尹也不再追兔子了。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很好的哥哥。大殿下生来就是个优秀的将领,是卫朝的英雄,为无数人所敬仰崇拜,”文清辞看着谢孚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对她说,“公主殿下也要为他骄傲。” 文清辞说话时的语气和目光分外认真,完全没有一点哄小孩的样子。 说完刚才的话,他顿了顿又笑着道:“公主殿下要记得,大殿下也很爱您。” 闻言,就连谢孚尹也认真了下来,她非常郑重地点了点头:“好!” 女孩的目光干净又透亮,她虽然从来都没有离开过雍都,不知道北地是什么样子,更也不明白战争的意义,但此刻似乎也随着文清辞的目光,看到了那个耀眼的少年。 当日在长原镇看到的景象,在刹那间浮现在了文清辞的脑海之中。 恍惚间,他似乎再次看到了如鹅毛一般纷飞的大雪,还有身披玄甲,骑马行走在大雪中的少年。 ……无数人振臂欢呼,大声叫喊着他的名字。 那日的城外冲天篝火似乎从未熄灭。 围观的侍卫脸色均有些难看,奶妈也不禁害怕起来。 “好了,公主殿下。您不是想同兔子玩吗?快些去吧。”慌忙之下,她也顾不得脏不脏了。 “啊~兔子!”谢孚尹终于想起了这件事。 她转身看到,那个被文清辞养得白白胖胖的兔子,正在小院里跳来跳去。 谢孚尹立刻提起裙边,向那里小跑而去,想要在这个时候抓住兔子。 她的动作特别快,就连奶娘和跟过来的其他宫女都没有反应过来。 然而无论谢孚尹的动作多么的灵巧,她到底只是一个小孩而已。 太医署小院种着青草,草面上铺设了几张青石板权当道路。 经过长年累月的踩踏,青石板上的花纹早被磨了个干干净净。 昨夜刚下过一场小雨,石板变得有些湿滑。 此时谢孚尹两手提着裙边,余光未能看到脚下。 不等她反应过来,身体便突然失去重心向着一边斜斜倒去。 “哎呀——”小姑娘不由惊呼起来,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一边的奶妈和宫女瞪大了眼睛,立刻往这里冲。 “殿下当心!!!” “公主!” 但她们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 眼看着谢孚尹到后脑勺就要撞到地面,不远处的文清辞的足尖一点,如一道清雾在刹那间飘了过来。 文清辞伸手想要趁着谢孚尹还未倒地的时候将她拉起。 但是刚一抬起手臂,无法忽视的麻痹感和痛意便顺着骨骼,传遍了整条手臂。 文清辞的左手如被电打了似的,重重地落了下去。 他下意识想要伸展手指,但紧接着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没了知觉,完完全全不受控制。 文清辞只能立刻转身,将谢孚尹抱在了怀里。 两人一起重重地向青石板上跌了下去。 谢孚尹的身体软软的,但伙食不错的小姑娘还是有些分量。 文清辞这一摔,整片腰背都随着痛了起来。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00节 他开口想要问问谢孚尹有没有摔倒,可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终于跑到这里来的宫女,将他们搀扶着站了起来。 被吓了一跳的谢孚尹站在原地大声哭泣。 可她还没哭两声,便看到了文清辞唇边来不及遮掩的血迹。 谢孚尹彻底愣在了这里,就连哭也停了下来:“文,文先生,您怎么了?” 小姑娘红着眼睛向文清辞看了过去。 “咳咳咳……无妨。”起身之后文清辞强撑着向谢孚尹笑了一下,想要安慰她。 但没想小姑娘却不吃这一套:“可是你的嘴边流血了……” 谢孚尹吸了吸鼻子,无比内疚地红着眼睛用满是鼻音的声音说:“对不起文先生,我,我……不应该去抓小兔子。” 小姑娘挣脱奶娘的怀抱,跑了过来。 没等文清辞明白她的意思,谢孚尹便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揉了揉揉文清辞垂在一边的左臂。 “文先生,您的手怎么了?”谢孚尹抬眼问他。 文清辞:“……” 他没有想到,谢孚尹居然注意到了自己左手的问题。 运河上受寒之前,文清辞的左手充其量只是不能提重物而已,可经过那次的折腾与去北地一路的颠簸,回到太殊宫之后,他的左手几乎和废掉没有什么两样…… 文清辞的左臂垂在身侧,无法活动。 不仅如此,它还变得非常畏寒,几乎日日夜夜都在痛着。 卫朝流行宽袍大袖,一般人很难看到他手下的活动。 再加上受伤的是左手,不会因为字迹或针灸暴露。 所以这段时间文清辞一直藏得很好,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手出了问题。 直到刚刚,被眼尖的谢孚尹捕捉。 女孩年纪虽小,但显然不是个好糊弄的。 那双琥珀色的透亮眼瞳静静地注视着文清辞……天真、认真又倔强。 文清辞俯下身,他轻轻地朝着谢孚尹笑了一下,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臣的手臂受了一点小伤,不能动。” 果然,不好糊弄的谢孚尹追问道:“可您不就是医生吗?” 文清辞笑着对她说:“医生也不是什么病和伤都能治好的。” 谢孚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文先生是为何受伤的?” 她的声音哑哑的,又带了一些鼻音,这番对话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 “前段时间受了些寒凉。” “寒凉?” “泡了些冷水,”说到这里,文清辞终于想办法将话题切走,“所以公主殿下千万记得少碰冷水。” “这样啊……”小姑娘终于抿了抿唇,不再追问。 见状,文清辞不由松了一口气。 他同样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这是我和殿下的秘密,您千万记得不要与旁人说。” “秘密”这两个字格外能戳中小孩的心思。 听到文清辞的话,谢孚尹当下便点头郑重地答应道:“一定一定!” 微风裹着落叶吹了过来。 将他们的秘密,也一起裹了进去。 ------------------------------ “恒新卫”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使得皇帝的心情好了一点。 他的躯体症状时强时弱,总的来说还算能够控制。 平常没有犯病的时候,皇帝看上去正常的中年人没有什么两样。 但他最大的问题,向来不在身体而在于精神。 太殊宫内外虽然没有人敢明说,但所有人都知道皇帝身上的“疯病”越来越严重了。 原本擅长伪装明君的他,越发控制不住情绪。 明明一年多以前他还只是私下暴躁一点,偶尔摔杯砸盏。 可到了现在竟然在朝堂上也难以控制情绪。 “文太医——”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进太医署,他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急忙慌地对文清辞说,“您快去百巧楼看看吧!陛下他,陛下他好像……” 明明刚才还急匆匆的,但是说到这里却突然沉默了下来。 文清辞放下手中的笔站了起来。 “陛下他怎么了?” 小太监环顾四周,终于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陛下他的……那个老毛病好像又犯了。” 太监口中的“老毛病”指的就是癔症,它是这个时代对精神疾病的统称。 皇帝自己不肯承认自己有精神方面的问题,因此身为太医的文清辞,也从来没有在病案上这样写过。 但是朝堂内外却早都默认皇帝得了癔症。 “好,你带我过去吧。” “是!” 小太监连忙转身,带文清辞向目的地而去。 在路上他说:“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位大人说的话惹了陛下生气……方才正在上朝,陛下突然暴怒,早朝也因此被打断。” 早朝都被迫中断,看来皇帝这场疯的确发得有些大。 “……我们原本以为陛下要回宁和殿休息,但不知怎么的,他竟跑到了百巧楼去。然后一个人在空旷的楼里说着什么,歇斯底里的不让人靠近,还……还罚了一堆的大人。” 文清辞明白了,小太监是来找自己想办法让皇帝镇定下来的。 几人走路的速度很快,没过几分钟便到了百巧楼外。 大概是因为皇帝这次疯得格外严重,守在楼外的恒新卫看到文清辞之后什么也没说,就将他放了进去。 百巧楼的大门,敞着一条细缝。 还没来得及推开走进楼内,一阵熟悉的声音便传到了他的耳边。 皇帝仰头望着百巧楼上绘着花草的天井,如生出幻觉般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接着忽然对着那一片虚无颤着声音说:“……宁瑜昭,你,你又要,要来索我的命了吗?” 第56章 文清辞脚步一顿, 鬼使神差地停在了百巧楼外,没有将门推开。 他屏住呼吸,向内看去。 皇帝伸出手于虚空中抓握了一下, 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两步,又忽然一脸恐惧地摇起了头:“不, 朕未曾做错什么!” 语毕,毫无形象地瘫坐在了地上。 沉默半晌,他再次咬牙说:“是我, 是我对不起你……” 谢钊临竟然用了“我”字? 文清辞这才注意到,皇帝束发的金冠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了地上,一头灰黑相间的长发, 凌乱地散在肩上, 这位向来在意面子的九五之尊,头一回彻彻底底的失去了形象。 偌大的百巧楼, 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一身明黄的谢钊临, 慢慢地环顾四周。 不能让皇帝知道自己看到了这一幕…… 文清辞当即向后退。 但他的动作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下一瞬,两人的视线便撞在了一起。 他看到自己了。 文清辞心中一凛,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缓缓向皇帝行礼:“臣参见陛下——” 寒气再一次顺着膝盖传了上来。 令文清辞没有想到的是, 在那瞬间的目光相对后,皇帝竟然像没有看到自己一般, 慢慢地将视线移了开来。 他再次将视线落向藻井,疯疯癫癫地念叨了起来。 香丸虽然断了, 但芙旋花丹却还是皇帝保命的灵药。 在药丸的放大和催化作用的影响下, 他精神方面的问题, 还在不断地加重着。 说起来文清辞能够安安稳稳地活到今天, 也有芙旋花丹的功劳。 皇帝用药的量早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大, 他每隔上三四天,就会派人去雍都郊外寻找芙旋花,再快马加鞭趁着有效的时候过送入皇宫,交到文清辞的手中,让他练成丹药。 但凡皇帝要想舒舒服服地活下去,或是他只要有一天还需要吃芙旋花丹,就不能对文清辞怎么样,也无法彻底和对方撕破脸皮。 除非他某日遇到比头痛更加棘手的问题…… 文清辞静静地观察着对方,看这样子,皇帝好像是起了幻觉,神志不清了。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火苗一般从文清辞的心中窜了出来。 他向后看了一眼,确定自己背后没有人便缓缓起身,走向了百巧楼内,接着回身关上了大门。 穿书至今,文清辞的心中生出了无数疑惑。 有的已解,有的未解。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01节 其中未解的那些,又大多与眼前这个人有关。 “查”已几乎查到尽头,再查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试着趁皇帝神志不清的时候,从他的嘴里套话? 在这个念头诞生的瞬间,文清辞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股浓浓的恨意。 他的心脏甚至都重重地抽痛了一下。 文清辞轻轻将手贴在了心口处……这应当是原主留下的情绪。 宽大的月白色长衫,随着他的动作摇晃,好似夜里小溪上的涟漪一般温柔。 文清辞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缓步走到了皇帝的身边。 此时谢钊临正跪在地上,低头念叨着什么,除了“宁瑜昭”这三个字以外,什么都听不清楚。 看来皇帝的确很怕那位前朝故人。 十几二十年前,绝对发生不少“精彩”的事。 想到这里,几个月前兰妃说的话,忽然再次从文清辞的脑海中冒了出来——前朝哀帝驾崩在雍都郊外的光成寺。 “……不知道陛下还记得光成寺吗?” “光,光成寺?” 果然,皇帝缓缓地抬起头,无比惊恐的朝文清辞看了过去。 末了他原本就不稳定的情绪变得愈发激动:“朕不知道!朕真的不知道你手里没有武器——” 这句话像是一柄利刃,在顷刻间刺穿了皇帝的心理防线。 他呆坐在百巧楼中,缓缓地陷入了回忆。 前朝子孙凋敝,宁瑜昭的父皇直到四十多岁,才生下第一个皇子。 可没有想到,他的儿子不但继承了自己的体质,甚至更加体弱多病。 自出生起,宁瑜昭唯一需要考虑的事,就是如何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在此背景下,有人为国祚担忧。 还有人野心勃勃——当今圣上,便是其中之一。 谢钊临比前朝哀帝大几岁,从小就被灌输了夺取最高权力的想法。 彼时他看不起却又嫉妒这个生来什么就有,从不烦心朝堂政事,整日只会休养的太子。 但还是假装和对方投缘,令宁瑜昭将他视作知己。 两个人就这样一日日的相处了下来。 直到京郊狩猎那日。 宁瑜昭差点从马背上摔下,还好被谢钊临救下。 情急之下,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事事都顺着宁瑜昭,贴心问他是否有伤。 而是下意识发火,警告身体不佳的太子,不要参与这种活动。 “……哈哈哈他怎么那么蠢,那么蠢?”坐在地上神志不清的皇帝笑着嘲讽道,“我当时是真的不耐烦、嫌他给我惹了麻烦……没有想到,他,他以为我是真心对他好。 ” 文清辞冷冷地看向皇帝。 谢钊临治国理政的手段或许一般,但在精神失常前,可是个一等一的影帝。 他太能装了。 装贤德、装明君,引得无数人上当。 被骗得最惨的那个,或许就是宁瑜昭。 他凭太子的身份,将本该回封地去的肃亲王世子谢钊临留在了雍都,留在了自己的身边。 并对谢钊临无比信任,甚至放权给他。 继位之后,对他的依赖,更是完完全全超出了寻常。 直到那场大雪,将谢钊临的伪装撕了开来。 从民间到朝堂,处处是请宁瑜昭退位的声音,他终于清醒了一点,愤怒又失望地去质问谢钊临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钊临没有像往常一样解释,他始终缄默不语 无论再傻的人,到这一刻也该意识到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同年,宁瑜昭退位为宁王。 谢钊临改年号“天初”,正式登上了皇位。 原本是挚友的两人,从此开始冷战。 宁王被幽禁在了光成寺中,美其名曰“休养”。 宁瑜昭明明已经彻底失去势力,可凭借计谋登上皇位的谢钊临,却仍不放心。 他害怕其他人也和自己一样这么做。 天初三年,光成寺。 初春,天下着小雨。 山寺的长道也变得有些湿滑,远看楼台融入烟雨之中,如传说中的天宫圣境一般。 一身明黄的谢钊临在众人的拥簇下,在深夜踏入了室内。 “宁王可说找朕有何要事?”他皱眉向身边的人问。 “殿下未曾多说,”负责看管宁王的太监犹豫了一下,“宁王只说想找陛下您叙旧……” 太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如蚊子叫一般细弱。 这个理由他说出口也觉得无比心虚,当时宁王叫人传话的时候,根本没有人觉得皇帝会来这里赴约。 可没有想到,不过短短一个多时辰,皇帝竟然真的从太殊宫里赶了过来。 只不过他的样子,完全不像是叙旧来的。 想到这里,那太监不由小心翼翼地瞄了谢钊临一眼。 ——年轻的帝王眉头紧锁,看上去心事重重。 他们的猜测没有错。 谢钊临的确不是有心叙旧的人,他能来这里全是因为心虚。 “好。”谢钊临没再多说什么,他缓缓点头,向寺庙的深处而去。 …… 光成寺最僻静的那个小院里,宁王正坐在树下举杯独酌。 看到谢钊临之后,只微微抬了抬眼皮,淡淡地说:“陛下,您来了。” 或许是彻底心死,或许是自觉时日无多,此时他不再像决裂时那样的歇斯底里,反倒异常平静。 话音落下,就端起酒壶倒满了对面的酒盏。 紧接着缓缓举了起来。 谢钊临走了过去,坐在了他的对面。 男人垂眸瞥了一眼对方手中的东西,并没有将它接来。 宁王干笑了一声,将杯子放了下来:“陛下不喝酒,是担心我在这里面下毒吗?” “我……朕没有这个意思。” 明明早就已经习惯了当皇帝,在朝堂之上更是无比威严,一副受命于天,无人可以质疑的模样。 可面对眼前这个人的时候,谢钊临却怎么都难以将“朕”这个字眼说出口。 “……没有这个意思。”宁瑜昭冷冷地笑一声,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初春的气温还很低,按理来说不是一个在屋外独酌的好时间,更别说今天晚上还下着小雨。 皇帝坐下来没多长时间,衣服便被蒙蒙的雨雾打湿。 他不由皱眉向对面的人看去,宁瑜昭身体不好,一向非常注意养生,他怎么忽然来这里淋雨? 皇帝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点古怪。 沉默半晌,他最终还是开口说:“雨势好像大了起来,还是先进屋吧。”说完自己就先站了起来。 停顿半晌,宁瑜昭也随着他一起起身。 皇帝不由松了一口气,将心中那点古怪强压了下去。 但真正的意外,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发生的。 站起身之后,宁瑜昭突然冷笑了一下。 接着越过小案,朝着皇帝而去。 他的动作非常迅速,似乎用光了最后一点力气。 “——你在干什么!!!”恐惧感刹那之间袭上了皇帝的心头,他的声音都变了调。 同时又生出了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果然,宁瑜昭果然愤愤不平,想要杀了自己! 不等宁瑜昭靠近过来,皇帝忽然侧身,从自己的腰间抽出一把软剑。 他接着直接提剑,向宁瑜昭刺了过去。 他自小便有夺位的念头,学习格外勤勉。 不但学了帝王之道,武艺也没有放下。 虽然不算高手,但对付宁瑜昭还是绰绰有余。 软剑在瞬间刺入了宁瑜昭的心口,剑刃划破皮肉、穿透骨骼的感觉,顺着剑柄清清楚楚地传到了皇帝的手中。 鲜血从对面人的身体里涌了出来,不过片刻便在脚底聚成一滩。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02节 他愣了下来。 谢钊临瞪大了眼睛向对方看去。 最终一脸惊恐地将视线落在了宁瑜昭的手上。 身着居士长衫的宁王向他笑了一下,如释重负般缓缓倒在了地上。 那一刹那,目光无比复杂。 “没有,怎么会没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穿透整栋百巧楼,落在了文清辞的耳畔。 “宁瑜昭……宁瑜昭他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他在骗朕!”谢钊临像疯了一般大声叫嚷着,“他竟然敢骗朕?!” 谢钊临虽然是皇帝,但他一生中也不是没有输过,更不是输不起的人。 只不过面对宁瑜昭的时候,他却次次都能取胜。 谢钊临似乎是不敢相信这样一个人竟然成功骗了自己。 对方或许一心寻死,身上什么武器都没有带。 而就算带了……半点武功也不会的宁瑜昭,也不可能赢过他。 此时的九五之尊就像是一条丧家之犬。 文清辞冷冷地看着他。 哪怕神志不清,皇帝仍是被他这一眼看得心生寒意。 他忽然沉默了下来,再次仰头向着百巧楼的藻井看去。 谢钊临平日里绝对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他甚至称得上沉默寡言。 但可能是这些事情在心里埋了太多年,已经到了不得不将它宣泄出口的时候,又或者是他的精神状态的确不怎么稳定,嘴上说什么已经不再受大脑控制。 安静了一会,皇帝再一次哑着声音开口:“……他说他起身不是为了杀我,只是为了再抱我一下。” “他一定是在骗我,一定是在骗我……” 这十几二十年来,皇帝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当初那人只是为了刺激自己而故意这样说的。 可是宁王临终之前的话,还是如同一段魔咒,彻底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中。 无数次午夜梦回,他只记得那破碎不堪的一句:“我,我来……不不是为了杀你,只是……和,想同当年一样……咳咳,再…抱……” 白巧楼又安静了下来。 文清辞完全没有搭理皇帝的真情流露,他只盯着对方问:“宁王还说什么了?” 纵然是他,也无法保证等皇帝意识清明之后,会不会记得自己曾听他说了这些话。 此时百巧楼外面围着无数人,文清辞更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杀了皇帝。 他能做的似乎只有……趁皇帝精神状态最为混乱的时候,继续刺激对方。 谢钊临:“……” “他还说……想要顺着运河南下,去松修府看看,还说要在那里修一个衣冠冢。” 末了轻声低喃道:“我为什么不快些修好运河?这样就能带他……去看看了。” 殷川大运河自几十年前就开始规划,但前朝皇室力量衰微,始终未能成功修凿。 和其他皇帝不一样,前朝哀帝年少的时候,曾在松修府短住过一段日子,因此格外明白运河贯通南北、连接雍都与江南的重要性。 他继位之后,一心想要将原本只存在于规划之中殷川大运河修凿出来,同时也将这件事说给了彼时还没有暴露野心的谢钊临听。 但最后却是谢钊临夺位办成了这件事。 天初三年运河已经动工了。 故而南下建衣冠冢便成了宁瑜昭的遗愿之一。 谢钊临去年执着南下,既是为了沿途考察运河两侧的民情,为了作法镇压殷川大运河底下的冤魂,也是因为近些年里他越来越多地梦到当年的事,心中百般思绪无法平静。 回忆到这里,谢钊临忽然大声笑了起来。 “他最后,他最后还说,”皇帝瞪大了眼睛,用满含着愤怒与恐惧的语气说,“他咒我,他诅咒我说……说我抢了他的天下,让他成了废帝,还让他横死今日,不得善终,未来我也注定步他后尘——” 皇帝那样多疑又敏感,即是因为他真的将亏心事做多了,也是因为当年的这个诅咒。 “哈哈哈怎么可能?!” “我怎么可能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 末了又小心翼翼地说:“……他真的恨我,连亲手杀了我都不肯。” “这些日子我见到了殷川大运河的河工,见到了工部那些人……见到了无数的人。可唯独没有见到他。” 原来在幻觉的支配下,皇帝日夜都在做着噩梦,梦到那些直接、间接死在他手下的人。 说到这里,皇帝的情绪一点点平复。 但文清辞不会让他就这样冷静下来。 皇帝这狼狈又可笑的样子,将原本深埋在文清辞心中的属于原主的怒火与恨意全都引了出来。 ——这世上那么多人,就是为了眼前这个东西而死? 实在不甘。 文清辞突然向前一步,非常认真地开口说道:“你害死那么多人,理应不得善终。” “千百年历史上有无数开国之君,可哪个像你这样卑劣?” “低头看看,殷川大运河里无数亡魂都在水里等你,那才是你的归宿——” 文清辞每说一句,皇帝的身体便随之颤抖一下。 到最后他竟连牙齿都因恐惧而磕绊了起来。 “不不不!” 皇帝猛地向后退去:“闭嘴!朕乃九五之尊,受命于天。理应当万岁万万岁……就算驾崩,有宸陵罡气护体,还有无数人守在朕身边,不是那些孤魂野鬼随随便便就能靠近的!” 怪不得他那么在意自己的陵墓,原来是因为这个。 文清辞缓缓地笑了一下。 那双漆黑的眼瞳里,满是悲悯与温柔,可说出来的话,却像是一支利剑刺入了皇帝的心中。 “陛下,您觉得难以寿终正寝的自己,真能被葬入宸陵?” 文清辞的声音清润,但说出来的话却如同诅咒。 “……对陛下而言,葬入宸陵似乎有些不妥,您的陵墓合该在殷川大运河的河底,这样才方便那些河工找您报仇,毕竟他们等的时间,已经太久太久了。” 他是笑着说完这番话的。 皇帝的理智在刹那之间被击破,他忽然大声尖叫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起身向着百巧楼跑去。 如躲避厉鬼一般躲避着文清辞。 和那人的狼狈失态不同,文清辞缓缓站直了身,月白色的长衫片尘不染。 他面色平静、温柔一如往昔。 百巧楼深处,皇帝已经彻底陷入了疯狂之中。 他使劲摔打着东西,嘴里念叨着文清辞听不懂的话。 或许是这边发出的动静太大,守在外面的恒新卫也忙冲了上来。 进门之后,他们看到太医一脸苍白的转过身,文清辞皱眉深吸一口气,纠结了半晌终于小声说道:“陛下应当是犯了癔症……无法近身。” 说话间不远处的皇帝突然转过身。 恒新卫的身影落入了他眼底。 刹那之间,那一道道的黑影与幻觉中殷川大运河河工的样子重合在了一起。 皇帝颤抖着抬起右手,用食指指着他们说:“来人啊!来人,给朕杀了他们——” 恒新卫面面相觑,半晌过去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完全没有听皇命行动的意思。 他们第一次忤逆圣意。 皇帝方才的表现,彻底印证了文清辞的话: 皇帝得了癔症,且病得不轻。 百巧楼大门敞开,皇帝失态的尖叫声,传遍了整个太殊宫的角角落落。 自此所有人都知道他病了。 ------------------------------ 北地,经过三日苦战,卫朝军队出现在了王庭城下。 一望无际的空旷戈壁,被士兵填满。 卫朝的军队早就不同于往昔。 队伍里的所有人目视前方,眸中没有一丝半点的惧意。 他们知道这一场仗,自己只能胜不许败。 似乎意识到这里将要爆发一场大战。 军号还没有来得及吹响,便有秃鹫徘徊于天空,等候着一会的饱餐。 谢不逢慢慢用指腹蹭了蹭缠在手腕上的羊毛手绳,小心翼翼将它藏在了金属的护腕下,动作温柔又眷恋。 末了向南方回望一眼,寻找着雍都的方向。 然后仰头看了一眼长天,缓缓地笑了起来。 他体内的血液,在此刻如沸腾般滚烫,满腔的杀意早就无法控制地四溢出来。 秃鹫发出一声长鸣。 少年缓缓地抬起了握着重剑的右手。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03节 停顿片刻后将它狠狠指向天际:“一个也不留,杀——” “是!” 黑色的战马两条前腿高高一扬,如利刃一般带着它的主人冲向前方。 烟尘四起,滚滚而去。 刹那间杀声震天。 第57章 雍都这个冬天, 过的又急又乱。 直到寒风已无落叶可卷的时候,第一场雪才姗姗来迟。 而大雪还没下两日,气温又突兀地暖了起来。 沉眠中的玉兰, 还以为春天来了,迫不及待地生出花苞, 颤颤巍巍地绽了开来。 花正开着,雪再次下起。 文清辞撑伞站在太医署的小院里,仰头朝那棵高大的玉兰树, 还有与花一道挂在树梢上的白雪看去。 他已经有整整五日,没有出过院门。 百巧楼那一场可笑的闹剧,最终以皇帝情绪激动、昏迷过去告终。 而在昏睡过去以前, 他无比固执地一直将恒新卫认作殷川大运河的河工, 并坚定地以为这些人全是来找自己索命的,大声呼喊着找人来将他们杀死。 混乱的大脑将幻觉与现实融在了一起, 完全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文清辞说的那番话, 在皇帝脑海中留下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痕迹,他醒来后依旧存有印象。 可是有将恒新卫认错的事情在前……一时间皇帝自己竟也不由觉得,那或许只是自己生出的幻觉。 当晚他大病一场, 高烧直至第二天清晨才退下。 虽然混乱的大脑让他将昨天发生的一切都当作了假象和幻觉, 但是文清辞的存在,终于令他警觉了起来。 ——哪怕当晚的话只是自己的臆想, 这个一身月白的年轻人,仍不是什么善茬。 他可是朝堂、江湖中无人不知的“仙面罗刹”。 假如当晚的话, 并不是自己的臆想…… 皇帝竟不敢深思下去。 皇帝昏迷的那天晚上, 身为太医的文清辞在宁和殿里守了整整一夜。 谢钊临醒来之后, 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文清辞 往常有太医在身边, 他都会感到安心, 可是那日第一眼看到文清辞,他只觉得遍体生寒。 在恐惧感的催促之下,他再一次缩小范围,直接将文清辞软禁在了太医署角落的那间小院里。 就连自己生病不适,也硬扛着不再传召文清辞。 大雪簌簌,将整座太殊宫包裹起来。 皇帝躺在榻上,睁大眼睛望着窗外。 那双深棕色的眼眸,不知道什么时候浑浊的吓人。 为他诊脉的禹冠林,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当今圣上一眼。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太医,刚将手指搭在皇帝腕上,他便辨出了脉象,并被吓了一跳……躺在榻上这位,如今恐怕已是强弩之末。 抛去精神状况不说,表面看着,除了常常头痛、肌肉抽搐以外,皇帝的身体依旧健壮,和以往没有什么区别。 实则诊脉才知,这一切早是空中楼阁。 短短一两年的时间,皇帝像是衰老了二三十岁。 他的脏器没有什么大问题,但身体就是在飞速衰老。 衰老,向来都是不治之症。 “……禹太医怎么不说话了?朕的身体如何?” 今日皇帝难得头脑清明。 他的声音沙哑又粗糙,像是被火烤过一样。 被皇帝点到名,禹冠林立刻笑了起来,他将话藏起一半,和往常一样假装轻松地说:“陛下的脏器都很健康,没有什么大碍。” “嗯……”皇帝沉沉的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相信他说的话。 禹冠林一边默默观察他,一边不由紧张了起来。 殊不知此时的皇帝,其实一点也不在意禹冠林的答案。 他知道这老太医是个人精,哪怕自己明天就要死,禹冠林都会堆笑着回答“并无大碍”。 在话问出口的那一刹那,皇帝的心中已经有了一点感觉——他的身体恐怕大不如前。 脉已经诊完,禹冠林缓缓将手放了下,他起身向皇帝行了一个礼,便想要退到一边去写诊籍。 没想刚退后半步,便忽然被皇帝叫住:“若朕没有记错,爱卿父亲也曾是太医?” 皇帝怎么突然有闲工夫和自己闲话家常了? 禹冠林心中不由一惊,但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 他假装惊喜,且诚惶诚恐地回答:“正是如此,陛下没有记错,臣家祖上世代行医,不仅父亲太医,爷爷也曾是太医。” “哦……那你所会医术,均是世代家传?”皇帝慢悠悠地问。 皇帝今日的声音太过沙哑,禹冠林也无法听出藏在这话里的情绪究竟是什么,他只能实话实说:“只有部分是家传,臣年轻时也曾拜过几次师……且不管出自于何处,凡是有用的医书,都会仔细阅读。” 说完还暗戳戳地夸了自己几下。 听到这里,皇帝终于缓缓地笑了起来。 “如此便好。” 禹冠林:“……” 老太医的心重重往下一坠,直觉告诉他,皇帝这话可一点也不简单。 谢钊临平日里说话喜欢拐弯抹角,还有借他人之口将自己心中所想说出的习惯。 但今日不知是身边没有旁人,还是因为病中的他实在困倦,总算是不搞那些弯弯绕绕,直接将自己的本意问了出来。 “这么说,爱卿应该懂得如何以血炼制丹丸了?” 这下禹冠林终于彻彻底底地被他的话所吓住,老太医愣在原地半晌无法动弹,只觉得殿内的寒意顺着自己的脚心,直往身体里钻。 不过片刻,肺腑便凉了个透。 以血炼制丹丸有违伦理纲常,很少有人会这样做,但实际上它却是炼药里基础的一项。 倘若自己说不会,皇帝恐怕也不会相信。 ……但要是说了会,之后要发生什么禹冠林连猜都不用猜。 皇帝这是终于打算用文清辞的血炼药了。 禹冠林缓缓攥紧了拳,此时他只恨自己没有早早将乞骸骨的事情说出,远离雍都这个是非之地。 “爱卿怎么不说话了?”皇帝问。 禹冠林笑了一下,他点头硬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会”字。 “这便好。”皇帝笑了起来,再次将视线落到窗外。 不知何时,太殊宫里已是白茫茫一片,窗外什么风景都没有,看上去格外冷清。 皇帝停顿了片刻,喃喃自语:“既是太医,那天职便是替人诊病……无论是以什么样的方法。他这般,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物尽其用”四个字着实可怕。 听到这里,禹冠林全身的血液,好像都被他的话说得冻结在了一起。 他从不冒尖,更不过问政事,但历经两朝,能在太殊宫平平安安活到现在,禹冠林的脑子比谁都清楚。 自从知道文清辞是药人开始,皇帝就有了这个念头。 一开始的时候,看着文清辞能那样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血给谢不逢用,皇帝还在等着文清辞主动给自己以血入药。 但后来他渐渐将这视作了一张底牌。 底牌总是要压到最后的。 文清辞的脾气不同于宫中太医,他到底是个江湖人士。 强行去取血,文清辞必定不会咽下这口气。 届时也不知道他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未可知。 那样的话,皇帝可就亏大了。 更别说他此前还要装着贤明。 身为翰林与皇帝亲信的文清辞,在太殊宫甚至整个雍都有着很强的存在感。 假如他突然人间蒸发,定会引起无数人的怀疑。 因此在皇帝看来,强行去取文清辞的血,完全是个一锤子买卖。 现在,意识到自己身体状况极其不佳的他,终于忍不住想要使出这张底牌了。 和这座皇宫里的绝大多数人一样,禹冠林也早已意识到皇帝大势已去,往常总是顺着对方的他忍不住点明了皇帝没说完的话:“药人之血能解百毒,但陛下您并中毒……” 身为一名太医,禹冠林自然也对药人感到好奇。 他曾经问过文清辞,并与对方聊过血液的妙用——他的血的确可以解百毒,可是“起死人肉白骨”就未免有些过于玄幻夸张了。 但世人向来只相信刺激的传言,不会再往深的探究。 皇帝笑了起来,那笑声令人不寒而栗。 意识到自己说错,禹冠林慌忙跪在地上,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04节 最近这段时间,皇帝的癔症越来越严重,情绪也完全不受控制,几日来处理了不少的人。 ……他可不想当下一个。 没想皇帝竟不生气,笑声停止后,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江湖传言药人之血,有回阳救逆的功效,”皇帝顿了顿说,“……不试试怎知不可?” 这是江湖上流传最广的传闻,皇帝已经笃定就是事实,禹冠林完全没有办法反驳。 “是,陛下。”沉默半晌,禹冠林只得行礼闭嘴。 倦意如潮水,再次袭了过来。 皇帝的眼皮开始打架,耳边又响起了嘈杂的幻音。 担心自己失态的模样再次被人看到,他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好了,你退下吧。” “是……” 太殊宫里下着大雪,不远处的湖面上早就结了厚厚的一层冰。 可是走出大殿之后,禹冠林方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出了一身的汗。 他忍不住回看了大殿一眼,这才深吸一口气,慢慢握紧了药箱的手柄。 以血入药,还是现取鲜血加入方剂、制成汤药,或者像文清辞当初帮谢不逢解毒时那样,直接让他饮血效果最好。 丹药制作步骤复杂,制成之后药效有所挥耗,是下下之选。 唯一的好处就是方便保存。 可皇帝偏偏只提了丹药…… 他的目的昭然若揭。 文清辞绝不是一个好控制的人。 以防生出什么变数,皇帝居然可以将芙旋花丹和头痛之症都抛到一边,下定决心做这一锤子买卖,将文清辞的血放光,全部制成丹药储存下来。 “哎……”老太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原本打算走回太医署的他脚步一顿,忽然换了一个方向,向兰妃所在蕙心宫而去。 在太殊宫干了几十年,向来听话的他,这一次选择违抗皇命。 ------------------------------ 和永远忙忙碌碌的前院不同,太医署的后院向来冷清。 寂静放大了一切声响。 这日午后没有下雪,阳光熹微,文清辞原本坐在玉兰花树下看书,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便下意识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一边起身向外看去。 守在院角的恒新卫一下紧张了起来。 不等他们出声问外面的恒新卫来人是谁,一阵熟悉的声音便传至耳边。 “文先生,这个门怎么开呀?” 居然是谢孚尹。 她还不到两岁,并不明白“软禁”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自己想来找文清辞玩,但半晌却推不开这扇门。 “公主殿下,您先别急……”说着文清辞便向门边走去,打算把谢孚尹劝走。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谢孚尹向守在外面的恒新卫问:“能帮我把这个门开开吗?” 小姑娘的声音稚嫩又懵懂,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么多人守在太医署是为了什么。 果然,恒新卫拒绝了她,且语气不善。 身为公主的谢孚尹自然是有些脾气的。 听到恒新卫的话之后,她直接一屁股坐在了门边,赌气似地哼了一下,然后对里面的人说:“不让本公主进来,那本公主就不进来了~” 隔着一扇门,文清辞看不到谢孚尹的样子,但能猜到她现在绝对是撅着嘴巴的。 文清辞虽然说是被软禁在了这里,但皇帝毕竟没有点明这一点,只说了“严加守卫”。 最重要的恒新卫没有资格将公主从这里驱逐。 听到外面的动静,文清辞忍不住站在原地轻轻地笑了一下。 连日来无趣又烦闷的心情,似乎也得到了一点缓和。 太医署这间小院木门很薄,因此谢孚尹的声音,全都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文清辞的耳边。 文清辞的年纪虽然大她许多,但是从不将她当作小孩看待,反倒温柔又认真。 小姑娘的身边没有玩伴,因此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养成了来太医署找文清辞聊天的习惯。 谢孚尹絮絮叨叨地说着最近几天自己都做了什么。 见小姑娘暂时没走的意思,文清辞也隔着一扇门坐在了另一边。 “……我,我原本昨天就想来找文先生玩的,但是父皇最近可喜欢来找我,还有母后啦。” “有的时候还会叫我去找他!” 小姑娘什么也不懂,只觉得父亲能陪自己玩,是一件很值得开心的事情。 其实这件事情早就已经传遍了整座太殊宫,或许只有被软禁中的文清辞一个人不知道而已。 听到小公主的话,守在外面的两个恒新卫对视一眼,并没有打断她。 隔着一扇门她没看到,听完自己这句话,文清辞的脸色突然一变。 这座皇宫里的成年人都知道,皇帝并不是一个有闲心逸致与皇子公主玩乐的父亲。 “对啦!父皇还说过上几天让我搬到他那里去住呢……哦,母妃也要去的。” 小姑娘的声音里满是期待。 她的话音落下之后,文清辞突然猜到了皇帝的意图。 战争即将结束,北地大军回雍都的时间应该近了,皇帝此举是想将谢孚尹和兰妃扣在自己身边,充当“人质”。 文清辞的心当下忐忑了起来。 与担忧一起生出的,还有一股淡淡的悔意与愧疚。 谢不逢回宫的时候,一直与他母妃保持着“陌生”的状态。 可自己却在前段时间尝试着拉近他们的距离…… 假如谢不逢和兰妃还有谢孚尹一直保持距离,皇帝或许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然而现在,皇帝看出了双方不同于以往的亲密,并且认为这就是谢不逢的软肋。 谢孚尹和兰妃瞬间陷入了危险之中。 这都是原著中没有出现的剧情。 ……假如自己之前没有画蛇添足去做这件事,谢孚尹他们或许就不会陷入危险。 “……文先生,文先生你怎么不说话了?”见文清辞一直沉默,谢孚尹不由好奇道。 “没什么。”文清辞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此刻变得喑哑。 他停顿几秒,笑了一下对外面的谢孚尹解释道:“抱歉公主殿下,刚刚突然想起一个有些复杂的药方,不小心走了神。” “哦……”谢孚尹没有多想。 小姑娘向来话多,平常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想与人分享,联想能力也是一等一的强。 听了文清辞的话后,她下意识说了一句:“禹太医最近好像也遇到了个难题,整天在研究要如何炼丹药。” 上次禹冠林去蕙心宫里她他母妃,聊了好久的天。 聊天的内容大部分与医有关,谢孚尹虽然听不懂内容,但能听出对方似乎有些头疼。 “炼丹药?” 文清辞缓缓地眯了眯眼睛。 皇帝这个时候练什么丹药? 而又是什么丹药能让行医几十年的禹冠林觉得棘手? “对呀!”谢孚尹脆生生地答道,“是父皇要的。” 恒新卫并没有听出她的话有什么不妥,但是听到谢孚尹提出了皇帝,他们两还是适时出声打断了对方:“公主殿下,时间不早,您应该回去了。” 文清辞缓缓站了起来,将手贴在了薄薄的木门上。 除了谢孚尹说话的声音以外,他的耳边始终一片寂静,文清辞总觉得有些奇怪,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这异常之处在哪里了。 每次谢孚尹来这里的时候,跟在她身边的奶娘和宫女,时不时就会发出惊呼提醒她注意安全或注意仪态。 可是今日直到现在,文清辞都没有听到她们的声音。 这群人没有跟来吗? 或者是跟来了,却故意不打断谢孚尹的话? 文清辞的心思细腻,此时被幽禁在这里,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在他的心中无限放大。 他忽然意识到,谢孚尹这番话可能是有人暗示她来说的。 是兰妃和禹冠林。 他们在借着谢孚尹之口提醒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文清辞的心反而静了下来。 “公主殿下不要让兰妃娘娘担心,您还是快回去吧,过上几日臣再出去找您聊天。”文清辞的声音隔着木板传了出来,听上去还是那样的温柔。 谢孚尹撅了噘嘴巴说道:“那好吧,一言为定哦!” “一言为定。” 过了片刻,脚步声终于慢慢变小,最后消失于耳边。 这个午后注定不平静。 文清辞的心,因为谢孚尹刚说的话而紧张跳动着。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05节 他缓缓坐回玉兰树下,还没有来得及拿起医书阅读静心,就听到宫外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声响。 太医署位于太殊宫角落,外面不远处就是雍都的长街。 皇宫处处守卫森严,平民百姓走到这里也不敢大声喧哗,因此身处其中的人时常会忘记这里与那个喧闹的世界,仅一墙之隔。 没有等到文清辞想明白刚刚那声响是什么,就听到皇宫外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 “赢了赢了,我们终于赢了——” “大胜北狄!!!” “大军就要班师回朝了!!!” 皇宫外的喧闹声,大的好像要将青天掀翻。 百姓聚在一起,大声重复着信使的话,试图用最快的时间,将这个喜讯传遍整座雍都。 文清辞他们的欢呼声中听来,就在几日之前,卫朝的军队大胜北狄,攻占了王庭。 北狄贵族死的死,投降的投降,再无反击之力。 双方已经立完约,原本的北狄至此将要成为卫朝一部分。 ……这一仗彻彻底底的结束了! 结束的比所有人想象得都快。 只可惜和雍都一样,北地的天也在这个时候变个不停。 一时间风虐雪饕,只有信使单枪匹马,先回雍都传报喜讯。 不过紧跟其后,大部队要不了几日,也将回到雍都。 文清辞的余光看到,守着自己的那几个恒新卫,脸色在刹那间变得异常难看,并于欢呼声传来的同时,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像是随时都会冲出去挥剑砍杀宫外喧闹的人群一样。 但是文清辞此时却无暇理会他们。 文清辞就这样站在太医署的小院里,缓缓转身向着北方看去。 方才还晴朗的天空,忽然又飘起了细雪。 文清辞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恍惚间他好像又嗅到了北地冰冷的空气,看到了那个身披玄甲,冒着风雪向南而行的少年。 再过几日。 再过几日谢不逢就要回来了。 第58章 信使佩银甲、披着红袍, 骑快马自承明门南下,一路穿过长街,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飞奔入了太殊宫中。 他的出现就如一滴水,溅入了油锅, 在顷刻间引得油星四溅,周遭的世界随之如炸了锅一般沸腾起来。 身披红袍,在卫朝象征着大胜。 哪怕还没有听到口口相传而来的战报, 远远看到这抹红色身影,雍都百姓便知,谢不逢这场仗打得大获全胜。 卫朝的首都, 彻底地陷入了疯狂之中。 在长街上看到信使的百姓, 还在大声地将喜讯传播。 另外一头,自发地庆祝活动已经开始。 不少门户挂起了红绸还有灯笼, 气氛热闹与过年无异。 受此情绪影响, 不少商户都在这一日关了门。 雍都角落的那家医馆,也悄悄地在大白天就挂上了“歇业”的牌子,并将门窗紧闭。 这一切在今天, 都寻常得不能再寻常。 没有人觉得一间小小医馆关门有什么不妥。 整座雍都, 唯一寂静不敢欢腾的地方,或许就是太殊宫。 “传恒新卫——” “传恒新卫入殿!” “——陛下传恒新卫入宁和殿!” 太监尖利的声响, 一阵又一阵地回荡在太殊宫里,将消息传往四周。 不消片刻就连幽禁文清辞的太医署, 也只剩下了两个人守着, 其余人全被唤到了宁和殿去, 等候在了外面。 北地来的信使, 双手捧起了战报。 皇帝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接起战报, 而是直勾勾盯着那个人手中的东西,末了突然笑了起来,他的声音沙哑又低沉,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上,直引得人心中发寒。 “好,好啊——” “……果然是朕的好儿子啊。”他轻声念叨着。 恍惚间,皇帝的眼前似乎生出了幻觉。 宁和殿上冰冷的地砖,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运河上的滚滚浪潮。 无数尸体沉浮,从水中伸出手,想要将他拽入河中。 斩草果然要除根……谢不逢出生之后就该被直接斩杀。 自己当时的一时仁慈,竟然酿成如此大祸。 反复告诉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绝对不能在大殿上出丑之后。 皇帝终于深吸一口气,将视线向前落去。 他将手指重重地抵在太阳穴上,等那信使的手都因长时间抬起而发麻,不断颤抖的时候,他终于将战报接了过来,然后随手翻开,草草地扫了几眼。 按照卫朝的规定,取得大捷后的总结性战报,应由将领亲自完成。 今日皇帝手中拿到的战报,就是由谢不逢完成的。 羊皮卷上的字迹刚劲,力透纸背,宛如龙蛇飞动。 时皇帝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战报的内容中,而全落在了谢不逢写字的结构上。 ——这样一手好字,没有十年的时间是练不出来的。 尽管这段时间,从北地传来的一封又一封的战报,早已经让他意识到,谢不逢并非自己原本想象的被养废在肃州的皇子。 少年一直都在隐藏他的实力。 但这一切都直观地表现在羊皮卷上后,给皇帝带来的冲击便格外大。 从在肃州时起,谢不逢就在欺瞒自己。 ……这一切绝对是兰妃的手笔。 “传召兰妃,从今日起,她便不用住在蕙心宫了,直接搬到朕的殿上来!” 守在一边的兆公公停顿几秒,连忙行礼称“是”。 让一个妃嫔搬到皇帝的殿里去住,乍一听好像是给她了无限的荣宠,但放在如今这个诡异的环境里,意味便有所不同。 她是人质。 “好了,你们全都退下,留恒新卫在这里。”他对身边的太监宫女说。 “是,陛下。” 自己当初将谢不逢送上战场,是为了让他死在那里,这一点谢不逢绝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更别说他还是河内怨鬼托生…… 如今回了雍都,怎么可能不找自己报仇? 皇帝的视线缓缓扫过殿下站着的恒新卫。 谢不逢或许会打仗。 但论起夺位当皇帝,却不一定能胜过自己。 此时谢钊临的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谢不逢不可以不除。 而且必须趁着他在朝堂上羽翼还未丰满的时候,就将他除掉。 皇帝虽然恨不得谢不逢就这么死在半路上,但他也知道如今卫朝百姓全向着谢不逢,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和往常一样装作一个贤明又慈爱的“父皇”。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恒新卫站在下方小心翼翼地向皇帝看去。 只见对方眯着眼睛看向窗外,手指不时在桌案上轻点,发出一点细弱的声音。 在庆功宴上动手,显然过分愚蠢。 负责太殊宫安保的恒新卫,都是自己的人没错。 但庆功宴势必会有军人、将领参加,他们势必会站在谢不逢那边,到那时谁能打过谁,还真不一定。 可是庆功宴结束后就不一样了。 想到这里,皇帝缓缓地笑了起来。 谢不逢虽已经成年,但是在宫外没有府邸。 按照规矩,他回朝之后,还要暂住在从前的玉光宫里。 谢不逢是不能将侍从带进宫的。 到了那个时候,他的死活还不全由自己说了算? 凡是战争,受伤都是必然。 等谢不逢死后,自己先压上几天再随便编个理由,说他旧伤发作,不治而亡便可。 皇帝不断轻点着桌案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他缓缓地看了站在殿下的恒新卫一眼,沉声吩咐了起来。 当日,雍都的欢庆声如浪水一般冲入了太殊宫中。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06节 可皇宫却始终陷在死一般的寂静里。 恒新卫无处不在,忙得要命,似乎是在布划着什么。 皇帝深知不能打蛇草惊蛇的道理,因此他稍稍改变计划,将兰妃、小公主还有文清辞,都暂时留了下来。 不过他们能留的时间也不长了……尤其是文清辞。 皇帝决定庆功宴结束后,便立刻放血制药,一秒也不耽搁。 文清辞身边的看守多了一倍。 他们不再像之前一样死守在小院外,皇帝放了一半恒新卫进来,蹲在他的背后时刻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文清辞像没看到这群人存在一般,直接将其无视,继续着自己的日常生活。 ------------------------------ 归心似箭。 北地的大雪一弱,谢不逢便带着数千亲卫,骑快马以最短时间奔向雍都。 队伍行至郊外,忽然停了下来。 少年在驿站里沐浴更衣,换了一套崭新的玄甲。 甚至以往松散竖在脑后的黑发,也被整齐梳好,用他平日里最珍惜的那串晴蓝色药玉束了起来。 战场上的谢不逢以攻为守,从不惧战。 他身上的盔甲,也与其他人不同。 玄甲防御的功能实际上并不太合格,但却能在护住命门的同时,给予佩戴者最大的灵活度。 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左手手腕。 和右手上佩戴着的方便活动的硬皮护腕不同,谢不逢的左手佩的是由厚重玄铁打成的护腕。 这东西结实虽结实,但却非常笨重。 好几斤重的东西戴在手上,日常活动都不怎么方便,更别说是上战场。 谢不逢是战场上的神明,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众人常在私下猜测他的护腕下一定藏着什么。 今日那东西终于露了出来。 ——和众人想象的皇室传家宝,金银玉石完全不同,被谢不逢小心翼翼藏在玄铁护腕下的,居然只是一根米色的羊毛手绳。 停驻休息间,军士们也终于凑到一起,放松了片刻。 “诶,我说你之前是不是雍都的守军?” “是啊,我是从雍都调到北地的,怎么了?” 闻言,周围几人都凑了上来,其中一人朝他挤眉弄眼了几下,然后压低了声音问:“那你可知道,将军大人是有心上人在雍都吗?” “啊……这个,我也不是太清楚,”那人想了想回答道,“我在雍都时,似乎很少听说有关大殿下的事,只知道他生来没有痛意,因此被视作妖物。” 他说的这话,军中早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在一场场战争获胜展现出的绝对实力面前,再也没有人在意谢不逢是不是没有痛觉,又或者他到底是不是像传说中那样生为妖物。 相反这一点的“特殊”,还成了他生来就是将相之才的象征,为无数人所羡慕与崇拜。 不果说到“妖物”这个词,士兵还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 他似乎有些不明白战友的话:“你们为什么这么说?” “你在队伍后面或许没有注意到,从北地回来的这一路,将军唇边的笑意就没有落下来过!你看他平常虽然也很讲究,但是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注重打扮过……这完全是一副去见心上人的样子啊!而且我敢打包票,将军那串玉,就是他的心上人送的。” “怎么样?赌不赌?!赌一钱银子怎么样?” 那人越说越激动,声音也不由大了起来。 但和他所想不同,话音落下之后,同伴并没有兴奋应和,反倒是一脸古怪。 “咳咳!!!” “咳——” “你们咳嗽什么啊?难道我说错了吗?”他皱眉问。 说话间,不知是谁将一钱碎银从他背后抛了过来,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掌心。 可那士兵非但没有一点激动的样子,甚至心还随着这抛来碎银一起,在瞬间坠了下去。 “参见将军大人!” 众人齐刷刷地跪下,向来人行了个军礼。 身披玄甲的将军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们一眼,在翻身上马的同时道:“说的没错,但军中禁赌,到雍都之后,自己去领罚吧。” 士兵:!!! 在场没有一个人关注“领罚”。 他们瞪圆了眼睛,面面相觑。 将军大人刚才说了什么?自己没有听错吧?! 他在雍都竟然真有一个心上人! * 卫朝沿袭前朝旧制,靠战争打下江山的前朝,不但留下了军功制度,甚至在雍都留下了独属于军士的尊荣。 雍都城的正门承天门,平日里都是紧闭着的。 只有皇帝继位、大婚,还有将领取得大胜后,才可以开启。 此时距离承天门上一次开启,已经过去了二十余年。 谢不逢即将回朝的消息,在清晨传遍了整个雍都。 哪怕今日雍都还在下雪,可数以万计的百姓,还是早早就聚在了承天门的门外。 马蹄声响起,一遍遍回荡在长街之上。 “承天门启——” 刹那间鼓声震天,钟乐鸣鸣。 伴随着“吱呀”一声巨响,三层楼高的巨大朱红色城门,被人缓缓从内推开。 露出了这座百年都城中,最为崭新的一条长道。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身着玄甲的少年将军,如箭矢穿过雪幕,带着数千重骑疾驰而来,如一道闪电,越过了承天门,奔向雍都街市。 不到两年时间,宛如一个漫长的轮回。 上一次走上这条路时候,他是被锁在马车后,狼狈压入雍都等待他人来裁决命运何去何从的“妖物”。 可这一次,却身骑战马,成了执掌生杀,能改变无数人命运的大将军。 “大殿下英武!!!” “将军万岁——” 不知道是谁先带头这样喊了一声。 “将军万岁”这样一句大逆不道的口号,忽然一遍遍回响了起来。 负责沿街安保的士兵忙转身瞪向他们,让他们闭嘴,但法不责众,面对着数以万计的民众的欢呼,他们也无能为力。 长街之上,谢不逢的唇角缓缓扬了起来。 ……不知道文清辞有没有听到皇宫外的声音? 少年的心中随之生出一阵浓浓的期待。 方才在驿站听到的话,再一次浮现在了谢不逢的心中。 自己表现得真的那么明显吗? 谢不逢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笑了起来。 他轻轻地咳了咳,微微低头强行将唇边的笑意压了下去。 冷静自持,冷静自持。 谢不逢到底还只是一个少年。 他虽然擅长打仗,但是除了“恶”的那一面外,对人情世故还是缺少了解。 迎着长街上的欢呼,谢不逢心中那点幼稚、骄傲,甚至于委屈的情绪一起涌了上来。 他无比期望文清辞能亲眼看到这一幕,看到如今的自己。 少年缓缓闭上了眼睛,除了烈烈风声以外,他似乎又听一次听到了文清辞在殷川大运河上对自己说的那番话——臣相信殿下,一定能建功立业,带着一身功绩回到雍都。 无论文清辞当初究竟是认真,还是敷衍,谢不逢都将对方的话变成了现实。 此时的他战功赫赫,受无数人敬仰。 ……还新添伤疤无数。 太殊宫一点点近了。 欢呼人群的另一头,皇宫的红墙已隐约可见。 谢不逢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 他忽然有些近乡情怯,就连骑马的速度也不由放慢。 伴随一阵钟鸣,谢不逢终于到了太殊宫的宫门外。 宫门缓缓打开,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在了门的那一边。 他的身后还跟着无数人。 谢钊临向来会做戏。 决心再伪装一日慈爱贤君的他,此时无比耐心。 谢不逢所骑的战马足有一人高,他还未来得及下马,正坐在马背垂眸向前方看去。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07节 被人俯视的压迫感,瞬间袭了上来。 此时的皇帝,就像一个被鹰鹫瞄准的猎物,竟呆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移动了。 他的额间又传来一阵刺痛。 正站在宫门外,面对着无数百姓,皇帝自然不能像他在太殊宫里一样,随随便便就拿出芙旋花丹往嘴里倒。 痛意终于将他正走向混沌的神智唤醒。 他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说起了早已备好的词句。 这个时候谢不逢终于翻身下马,站在了皇帝对面。 他的视线越过这道明黄色的碍眼身影,向着皇帝的后方落去。 完全没有在听眼前这人正在说什么。 ——文武百官、宫妃命妇均在此处。 身着水红色宫装的兰妃,正紧紧地拉着小公主谢孚尹的手,满含热泪看向少年所在的方向。 对视的那一刻,谢孚尹忽然兴奋地向他挥起了手,并打着“哥哥”的口型叫他。 谢不逢有些意外。 自己去北地征战时间不短,谢孚尹不可能还记得小时候的事。 按照母妃谨慎的性格,她很可能压根不会谢孚尹在面前提到自己。 可她今日见了自己,怎么会如此激动? 谢孚尹这模样也将兰妃吓了一跳,她连忙拉住身边的小女儿,低声给她说了些什么,谢孚尹扁了扁嘴,终于安静了下来。 文武百官站在皇室成员背后。 谢不逢的目光徘徊半天,终于朝着那里看去。 他慢慢攥紧了手心,用指尖触了触腕上的羊毛手绳。 雍都的雪渐渐大了起来。 好像烟雾,将一切都隐在了它的背后。 谢不逢屏住呼吸。 他的视线穿过雪雾,最终落在了那道熟悉的月白色身影上。 许久未见,文清辞又清瘦了不少,他脸色比从前更加苍白,像是将要融进这漫天大雪之中。 ……如一瓣玉兰,静静地坠在那里。 似乎是发现了自己正在看他,文清辞也抬起眼眸,缓缓地笑了起来。 他的目光还是那样的温柔。 谢不逢那颗刚才还不安又躁动的心,忽然平静了下来。 紧接着少年不由皱紧了眉。 今天雪下得那么大,文清辞为什么不再加一件披风? 下一秒他才意识到,今日在宫门迎接自己,是属于朝堂的正式活动,所有人都必须身着礼服,不得随意增减衣物。 “可以进宫了吗?”谢不逢兀的开口,半点也不客气地直接打断了皇帝还没有说完的话。 “……” 皇帝强压下心中的愤恨与不满,硬是挤出了一抹微笑:“自然。” 话音落下,背后的皇室成员与百官缓缓分成两列,让出了一条路来。 皇帝先于谢不逢,在太监与绣满了龙纹的明黄色华盖的簇拥之下向前走去。 他虽身着华服走在最前方,但此时气场却已完完全全被身后的少年所压制。 『我看你还能嚣张几时。』 皇帝的声音自不远处传了过来。 谢不逢缓缓地挑了挑眉。 似乎是发觉谢不逢刚才在看兰妃和谢孚尹所在的方向,皇帝又不禁冷笑:『谢不逢最好祈祷文清辞的血真的有用,不然兰妃和谢孚尹就算不死在明日,也得在不久后给朕陪葬……哈哈哈他们还真是死得其所。』 谢不逢的眸色突然一晦,脸上的表情也慢慢冷了下来,顷刻间被杀意所覆盖。 …… 太殊宫宫门外,文清辞和所有人一样俯身向皇帝和年轻的将军行礼。 雪花纷扬飘落,文清辞忍不住又想起自己在北地远远看到的那一幕……谢不逢被万人景仰,光芒万丈。 传奇的故事一旦拉开续篇,便不会终止。 太殊宫的宫门外,同样铺着青砖。 寒气从膝盖升了上来,顷刻间将文清辞笼罩。 他忍不住小声咳了两声,强撑着将血腥气压了下去。 远远看到正向自己靠近的少年,文清辞心绪忽然乱了一阵。 谢不逢虽然战功赫赫,但是在雍都没有什么根基、眼线。 贤公公被怀疑之后,也不敢再派人前去北地。 因此谢不逢可能直至现在,也不太清楚皇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更不知道他的母妃与妹妹面临着巨大的威胁。 想到这里文清辞忍不住紧张了起来。 玄黑的战靴,突然停在了他的面前。 谢不逢不再继续向前走,而是站在这里静静注视着对面的人。 文清辞犹豫几秒缓缓抬起了眼眸。 他看到,少年的皮肤黑了一些,五官愈发深邃,气质凌厉如剑,还带着从沙场上染来的杀意。 琥珀色的眼眸中,仍几分没来得及散去的寒意。 ……谢不逢要做什么? 没来得及细想,少年便缓缓向他伸出了左手。 米黄色的羊毛手绳,于刹那间映入文清辞的眼帘。 “文太医请起。” 不等他反应过来,谢不逢便紧攥着文清辞的手腕,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少年这一下用足了力气,文清辞的手腕瞬间生出一阵痛意。 少年掌心的温度,也在这个瞬间温暖了文清辞冰冷的腕骨。 文清辞被吓了一跳:“谢殿下……” “嗯。”谢不逢点了点头,可依旧没有松开的意思。 甚至他还微微用力,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气氛陡然间暧昧了起来。 文清辞终于抬起头,向不知何时比自己高了近一个头的少年看去。 一点阳光穿透厚厚的云层,落在了谢不逢的发顶,那串青蓝色的药玉随之发出淡淡光亮。 文清辞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他的呼吸一乱。 太殊宫外,向前的队伍忽然停滞下来,周围人目目相觑,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第59章 上次那一面见得太过匆忙, 来不及观察。 此时文清辞终于意识到,谢不逢早已经在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中飞速成熟了起来。 少年的青涩已经完全褪去,他的气质如重剑般沉稳、锋利, 带着摄人之气。 帝王之意初生,枭雄之态早满。 文清辞不由出了一刻神。 但下一秒, 注意力便被手腕上的细弱的痛意唤了回来。 接着是略显暧昧的研揉。 手腕上的温度,已传遍全身。 刹那间,长原镇那一晚的记忆, 再一次鲜活了起来。 昏红的光芒,琉璃碎片…… 文清辞立刻将视线移开,尝试着将手腕从谢不逢的手中抽出。 “殿下, 您该继续向前走了。”文清辞强压着情绪, 一边微笑一边淡淡地对谢不逢说。 少年终于肯在这个时候,缓缓地松开了手指。 谢不逢的目光仍未移开, 他紧盯着眼前的人。 细雪落在文清辞长长的睫毛上, 化为小小冰晶坠在这里,随着呼吸一道轻轻颤动。 墨黑的眼眸,被冷风吹得多了几分水汽。 这一切落在谢不逢的眼里, 竟有些可怜。 既让人心疼又想要欺负。 少年下意识抬手, 想要替文清辞将它拭去。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08节 但那只手只在空中顿了几秒,便如触电般收了回来, 转过身朝前而去。 “起——”见谢不逢如此不按套路出牌,一旁司礼的官员愣了一下, 连忙示意百官平身, 随仪仗一道入宫。 突兀站着的文清辞, 终于融入了人群中。 如被狼放归族群的羊羔般, 缓缓地长舒了一口气。 谢不逢是今天的绝对主角, 两人方才的互动,落入了太殊宫外所有人的眼里。 他是被文清辞送上战场的,起初这是一场十死无生的死局。 因此众人理所应当地以为,班师回朝的谢不逢,理应记恨对方才对。 并在此时下意识将刚才那一切,看作威胁。 在转回身继续向前走去的那一刻,文清辞注意到了周围人轻蔑的目光,和看好戏的表情。 当初文清辞以太医的身份,一跃成为三品翰林,本就受人嫉妒,再加上皇帝又很喜欢借他之口做出决定……一来二去的,文清辞在不经意间得罪了很多人。 这群人何止是想看他倒霉,简直恨不得他现在就去死。 雪又大了起来,顷刻间寒意刺骨。 文清辞如果没有注意到那些恶意般,目视前方向前走去。 今日的第一要事是封赏功臣。 皇帝这次倒是毫不吝啬,大手一挥,赐予此次大战立功之人大量田产与金银。 又封了几个将军驻守北地。 获赏最多的人自然是谢不逢,圣旨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封赏,负责宣读圣旨的太监声音念到嘶哑,才将它读完。 乍一听皇帝似乎将半个国库都送给了谢不逢。 当下,所有人都感慨起了皇室这父慈子孝的一幕,好像将皇帝执意让谢不逢上战场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领赏之后,少年不屑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圣旨。 皇帝之所以这么大方,是因为自己在他心中,是个注定明日就要死的人。 这些金银财宝甚至不会离开国库,只是在这里念念,随便走个过场罢了。 …… 封赏活动持续了一整个早晨,庆功宴自下午开始,持续至深夜。 卫朝还从来没有举办过如此盛大的宫宴,今日来皇宫的,除了文武百官以外,还有和谢不逢一起从北地回来的军人。 皇帝早早就以身体不适为理由退了场。 而有了那群军人在,宫宴上的气氛也比以往更加热闹。 谢不逢坐在桌案边,来敬酒的人从来没有停下来过。 宴会开了一会,不知道是谁将宫中的佳酿换成了从北带来的烈酒。 不过一会儿工夫,雍都的官员便醉成一片。 并在酒劲的催促下,全挤在谢不逢的身边,想要将他灌醉。 “这杯敬大殿下!敬您带兵,洗刷中原百年之耻——” 说完,已经烂醉如泥的大臣,便仰头将手中烈酒一饮而尽。 气氛正热烈的时候,谢不逢的身边冒出了一颗小小的脑袋,谢孚尹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到这里,一脸好奇地探头问他:“……哥哥,不辣吗?” 谢孚尹嘴上虽是这么问的,但是眼里全是崇拜。 谢不逢有些意外。 自己这个妹妹,好像真的一点也不怕生。 “不辣,”少年笑了一下,轻轻地揉了揉谢孚尹的脑袋,末了见到小姑娘依旧盯着自己桌上的酒盏,便逗她似的问道,“要尝尝吗?”看上去心情不错。 “不不不!”谢孚尹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迅速向后退了半步,“文先生说,喝酒不好。”她一脸认真地说。 见状,周围人全都笑了起来。 “文先生”这三个字,让谢不逢的笑容僵了一瞬。 他下意识还想问谢孚尹一点什么,但小姑娘却像是怕他继续让自己喝酒一样,慌忙从这里溜走了。 少年终于忍不住,放任自己在这里寻找文清辞的身影。 他的视线越过人群,落在了宴会厅的一角。 在不知不觉中,两人的身份已经对调。 文清辞终于披上了大氅,他独自坐在临窗的位置,桌案上的东西动都不曾动过。 清风自背后的窗吹了进来,缓缓托起月白的衣角。 ……他怎么了? 是身体不舒服还是饭菜不合口味? 明明回程的时候,还叮嘱自己忍着不能主动去寻文清辞。 可现在谢不逢只因一瞥便动摇了。 就在少年纠结着要不要过去的时候,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 作为谢不逢的表姐,苏雨筝也受邀参加了这一场庆功宴。 可她并没有来找谢不逢贺喜,而是出现在了文清辞的面前。 她有些担忧地问:“文先生,您还好吗?” 苏雨筝同样注意到,从开宴到现在,文清辞桌上的饭菜一动也未动。 苏雨筝的心意,表现得非常明显。 文清辞没有这个意思,因此除了上次医馆的偶遇外,他一直在刻意和苏雨筝保持距离。 “无妨,”文清辞摇了摇头,“谢苏小姐关心。” 寒风将他的脑袋吹得昏昏沉沉,文清辞的确一点食欲也没有。 此时文清辞的胸前一阵一阵地泛着麻痒,他强忍着没让自己咳出来,但口中却还是生出了一股浓浓的铁腥味。 “这怎么可以?”意识到文清辞的状态真的很差,苏雨筝不由有些着急,“要不然我去帮您跟姑母说一声——”您先回去休息吧。 苏雨筝话还没说完,便被脚步声打断。 谢不逢来了。 庆功宴上,少年将军卸下了玄甲。 他一来便故意遮住了这里全部光亮,将文清辞堵在了黑暗中。 “苏小姐怎么在这里,”少年虽然是在问苏雨筝,视线却始终落在文清辞的脸上,“你们何时如此熟悉?” ……不知道是不是多想,文清辞竟然从谢不逢的话中听出了几分委屈。 苏雨筝愣了一下,她赶忙转身向谢不逢行了一个礼,没有多想直接回答道:“我们……还不算熟悉,只是在宫外和文先生见过几面而已。” “宫外?”谢不逢缓缓眯了眯眼睛。 苏雨筝忍不住略带疑惑地回头瞄了谢不逢一眼……她怎么觉得,自己这位表弟的话语里,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并从中感受到了浓浓的敌意。 苏雨筝莫名地和他较上了劲:“对的……是在一家医馆里,怎么了大殿下?” 在医馆和文清辞见面是一件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苏雨筝语气半点也不心虚。 只是少年身上的敌意,好像又浓了一点。 她忍不住后退了半步,想要离谢不逢远些。 气氛突然变得很是诡异。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的苏老太太看到了这一幕。 老太太以为苏雨筝打扰了谢不逢和文清辞谈正事,终于将她叫了回来:“雨筝!快些回来——” 目送身着浅粉色宫装的少女不情不愿离去,宴会厅的角落,终于只剩下了文清辞和谢不逢两个人。 镇静,镇静! 文清辞反复告诉自己要镇静自然后,终于抬起眼眸,笑着朝谢不逢问:“不知殿下找臣有何事?” 他的语气还是那样的温柔,只是声音不知在什么时候变得有些沙哑。 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在这一刻飞速褪色,遥远得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里的景象。 坐在桌案后的文清辞,终于后知后觉想要行礼。 可少年却像猜到了他的打算似的,慢慢将手指抵在了文清辞的肩膀上,打断了他的动作。 谢不逢俯下了身,两人间的距离,此时只有半臂。 从背后看去,文清辞像是被少年压在了身下的猎物,难以逃脱。 少年阖上眼眸,放任自己贪婪深嗅。 熟悉的苦香,如雾一般漫了上来。 “看来这段时间文先生交了不少朋友,日子过得还不错。”谢不逢在文清辞的耳边轻喃。 被刻意压低、放缓的声音,听上去危险极了。 说话间产生的气流如蛇信般,从文清辞的脖颈肩舔过去,引起一阵微弱的战栗。 北地那晚发生的事,再一次不合时宜地闯入了文清辞的脑海。 “……” 文清辞强行侧身调整呼吸,强装镇定:“承蒙殿下关心,臣的日子……和往常一样。” 庆功宴上的人大半都醉了,略有些放肆地将视线落了过来。 像火一般灼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少年轻轻笑了起来。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09节 文清辞随之嗅到一股淡淡酒气。 “您喝醉了?” 谢不逢想起,当初在松修府时,自己好像在文清辞的面前装过醉。 少年的大脑无比清明,但他却故意没有否认文清辞的话。 甚至于那些藏在他心里不知多时的龌龊、阴暗又见不得人的心思,也被这个误会而唤醒。 少年借着这个误会,紧紧地抓起了文清辞的右手。 “殿下,您要做什么?!”文清辞的话语里,终于有了几分着急的意思,“这里是太殊宫。”他出声提醒。 可谢不逢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警告。 少年紧紧抓着文清辞的手,抵在了自己的背上,带着他的手,去触碰自己后背上的伤痕。 两人的身体,在这一瞬间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甚至于哪怕隔着冬衣,文清辞都能感受到彼此乱掉的心跳与呼吸。 从背后看去他们的姿态暧昧到了极致。 ——少年紧紧地将文清辞锢在怀里,一身月白的太医,则颤抖着手贴在谢不逢的背上。 宫宴在刹那之间安静了下来。 众人瞪圆了眼睛,齐刷刷地将目光落至此处。 “殿下,您喝醉了,快起来。”文清辞压低了声音说。 谢不逢摇了摇头,借着“酒劲”,放任自己用只有两人能够听到的音量说:“我受了许多伤,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哪怕隔着厚厚的冬衣,文清辞都能感受到手下狰狞微突的痕迹。 不难想象,这伤疤究竟是多么得要命。 文清辞的手指像被火灼到般向后缩,可却被谢不逢紧握着难以动弹。 谢不逢以往最不屑卖惨,暴露自己的弱点。 况且生来没有痛觉的他,也是打心眼里不觉得这些伤有什么要紧。 但是现在,感受到文清辞手指的轻颤,谢不逢却忍不住一句一句说了下去。 少年三言两语,便将北地的苦寒,绘在了文清辞的眼前。 此时连他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在从文清辞这里,寻求安慰与温柔。 像是一只野兽,亮出了肚皮,展示伤口。 刚才不知是谁不小心打翻了酒壶,此时宴会厅的角角落落都弥漫着酒香。 文清辞也像醉了一般。 他的手不再挣扎。 文清辞犹豫了一下,如安慰小动物般轻轻地抚了抚谢不逢的肩背。 他的动作,轻柔得不像话。 少年的手缓缓松了开来,放任自己沉溺温柔。 然而今天的热闹,注定不会这么早结束。 不知道从哪里走来一个烂醉如泥的军士,嘟嘟囔囔地捧着酒杯出现在了这里。 他扶着廊柱,稳住身形,高高举起酒杯:“敬——将军大人,带我们取胜!” 突兀的声响将文清辞惊醒,他终于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等等!!! 我刚才做了什么啊?! 下一秒,注意到文清辞也在这里之后,大脑反应缓慢的军士愣了一下又说:“还……还有文太医,要不是你举荐,也,也就不会有我们将军今日了。” 文清辞和谢不逢的“恩怨”,也已传遍了军队。 他的声音里略带讽刺。 但文清辞就像是没有听出其中情绪似的忽然后退了一步,捧起了桌上自己从未动过的酒杯。 冰冷的玉质酒杯,将他的理智换拉了回来。 为了迫使自己迅速冷静,文清辞直接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灼烧感伴着冰冷的酒液,从文清辞的食道烫入了胃中。 整个胸肺部位,都随之难受了起来。 他没有想到——自己手中酒杯里盛着的,并不是平常宫宴用的温和御酒,而是和眼前这人喝的一样的北地烈酒! 文清辞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他的身体瞬间脱力,扶着墙壁才勉强没有倒下。 “咳咳……不打紧,只是老毛病而已。”他转过身去,想要藏起这一瞬的狼狈。 但没想少年的手,不知又在什么时候攀了上来。 谢不逢握着文清辞的手,将他手里的烈酒一饮而尽,接着把玉质的酒杯重重地抛到一边。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碎玉声。 文清辞终于忍不住咳出了血来。 他下意识想要抬手去遮,可左手始终无力地垂在身侧,右手则被谢不逢紧紧地攥着,半点都难以动弹。 鲜血像刀一般,刺入了谢不逢的眼中。 第60章 那杯酒就像是一个引子, 将鲜血从文清辞的身体里引了出来。 淡淡的血腥味伴着浓郁的苦香瞬间溢满整间宫室。 哪怕此时还醉着,众人依旧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虽未曾有人光明正大提起,但是文清辞是药人的“传说”, 早就已经传遍了整座雍都…… 在文清辞将要跌倒的那一刻,少年稳稳地扶住了他。 借着厅里的灯火, 谢不逢看到……文清辞的鲜血已经染红了他小半边身体。 落在月白色大氅上,显得尤为刺眼。 刹那之间,将要失去什么的恐惧感袭上心头。 谢不逢的心重重一坠。 谢不逢在害怕。 在战场上历练近两年, 从尸山血海中爬出的他,此时居然在害怕。 谢不逢以为自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无论自己的,还是他人的。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 自己并没有那么洒脱无畏。 他想问文清辞感觉如何, 是哪里受伤或是受到天慈的影响? 但是想到今明两日要发生的事,只能将未说出口的话强压回心中。 不要着急这一刻。 ……尘埃落定的时间将要来了。 少年的手指松了开来, 几秒之后, 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缓缓攥紧。 此时的文清辞,眼前一片漆黑,耳边只剩下阵阵嗡鸣。 他并没有发现少年想说又没能说出口的话。 文清辞修长又苍白的手指, 紧紧地攀在谢不逢的腕上, 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般。 下一秒,又无力垂下。 而另外一只手, 则始终静静垂在身侧。 “来人,”谢不逢轻声对身边的太监吩咐道, “把文太医带回去, 好好休息。” “是, 殿下。”周围几个太监连忙走了过来, 将文清辞扶出了大殿。 文清辞和谢不逢略显暧昧的姿态, 还有两人不合的传闻,一起。在这个时候挤入了宾客们的脑海,喝得大醉的他们,竟然有些看不明白这两人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 月白色的身影如一道烟雾,被风吹着散开、消失于眼前。 少年紧攥着的双手,轻轻颤了起来。 大殿上鸦雀无声。 ……他的心莫名有些不安。 一身玄色锦袍的谢不逢转过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面色如常,似乎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罢了。 等谢不逢再次举杯,周围这才一点又一点地热闹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摸不清谢不逢情绪的众人,却不敢再来这里敬酒。 谢不逢缓缓端起酒盏,如喝水一般一杯杯将烈酒灌入腹中。 “哥哥……哥哥。” 有人轻轻拽了拽谢不逢的衣角,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谢不逢回头便看到撅着嘴巴站在自己背后的谢孚尹,还有一脸担忧和紧张的奶妈。 “怎么了?”不安的感觉还在蔓延,谢不逢同谢孚尹说话的语气,也多了几分不耐烦。 小姑娘被他现在的样子吓了一跳,似乎是没有想到文太医口中温柔又贴心的哥哥,怎么忽然这么严肃,但她还是吸了吸鼻子,鼓起勇气对眼前的少年问道:“哥哥,文太医他是受伤了吗?”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10节 问这句话之后,眼眶也在瞬间红了起来。 谢不逢攥着酒杯的那只手不由一颤:“没有……他只是累了而已。” 听到哥哥的话,谢孚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终于慢慢松开了谢不逢的衣角。 “那,那文先生他还会回来吗?”谢孚尹仰头一脸认真地问。 谢孚尹的话里带着些鼻音,声音清澈极了。 这是只是个无心之问,但配上稚嫩又真诚的童音,却莫名让人心头一紧。 恐慌感如百蚁噬心。 ——文清辞今晚不会回来了。 谢不逢顿了顿,他没有回答谢孚尹这个问题,而是直接转身,冷冷地对她身后的奶妈说:“时间不早了,也带小公主下去休息吧。” “是,殿下。”一脸恐慌的奶妈连忙将谢孚尹一把抱起,快步回到了兰妃身边。 晴蓝色的药玉,在灯火的照射下发着柔柔光亮。 乌黑的卷发高高束起,又如浓墨般散在背后。 他五官凌厉深邃,还有自战场带来的杀气。 “柔”与“烈”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在谢不逢的身上碰撞。 旁人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谢不逢攥紧手中的酒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回去好好休息一晚,等明日一切都会变好…… 雍都城郊那个长满了芙旋花的山涧风景如画,空气也比雍都清新温润。 待尘埃落定,自己便要在那里修一个疗养的行宫,将文清辞接到那里居住。 或者和他一起再回松修府,去神医谷看看。 谢不逢攥紧了手心……他虽然并非医者,但是一向深信世上万物相生相克,没有什么是真正的无解之毒。 只要耐心,一定可以解得了天慈。 想到这里,谢不逢不由长舒了一口气,缓缓地笑了起来。 北地土壤非常贫瘠,大部分地区都是戈壁、荒漠,补给全部都是从雍都调来的。 要想开荤,只得自己想办法。 卫朝原本没有这个习俗,但不知道是从哪一场战胜开始,只要他们回到驻地,附近就会有百姓都会提前偷偷地将宰好的牛羊送来。 谢不逢并没有将它交给伙夫,而是自己学着去处理、烤制。 ……等文清辞病好些,自己也可以做给他尝尝。 一场又一场的战争,还有北地好像永远也过不完的冬,让谢不逢变得无比耐心。 他的心终于在一点点对未来的畅想中宁静了下。 这场宴会,直至深夜方才结束。 文武百官与受赏军士离开的时候,已经到了子时。 “大殿下,这边请。”恒新卫的某个小首领走来,说有些敷衍的向谢不逢行了一个礼,带他向玉光宫走去。 少年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将这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的目光比锐利,像是一眼就能把眼前的人看透。 那名恒新卫下意识心虚,垂下了眼眸。 接着立刻转身,走到了宫道上。 谢不逢看到,他因紧张而握紧了佩在身侧的长剑。 少年在皇宫里没有眼线,出征这么久也不知宫里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一场宫宴,还有众人心中精彩的念头,已经足够让他认清形势。 谢不逢今日始终没有看到贤公公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从前未曾有过的“恒新卫”出现在了皇宫的角角落落。 看来这就是皇帝的“后招”了。 说是送他回宫休息,但这声势未免太过浩大。 三十几名恒新卫将谢不逢团团围住。 可被他们围在中间的人,却始终神情自若。 『……呵,死期将至,不足为惧。』 『无论在战场上有多么厉害,也难以以一敌百。』 『谢不逢怕是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喽。』 大雪纷扬飘落。 恒新卫的声音句句都带着浓浓的恶意,大得吓人。 但谢不逢听了非但不生气,甚至还缓缓地笑了起来。 浅琥珀色的眼瞳于黑夜中泛出淡淡的光亮,如埋伏在草丛中的头狼,只等着击杀时刻的到来。 那一刻将要到来。 ------------------------------ 文清辞回到太医署的时候,距离宫宴结束的时间还很早。 他的症状向来一阵好一阵坏。 此时胸肺间的痛意,已经慢慢散去,除了还有一些提不起精神外,文清辞又恢复了往昔的样子。 守在太医署的恒新卫,正在脑海之中飞速复习今晚的计划。 皇帝吩咐,庆功宴结束后,立刻放血制药,接着围困玉光宫。 …… 现在宴会虽然还没有结束,但是时间已经不早。 可换好衣物洗漱一番过后,文清辞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休息。 他轻轻咳了几声,缓步走进了小院的耳房之中。 今夜的风有些大。 还没来得及关上窗,便有一阵冷风裹着细雪与玉兰花瓣一起落入了房间内。 文清辞的脸色被冻得有些苍白,但他并没有急着关窗,而是缓缓闭上眼,深嗅了一口熟悉的玉兰花香。 恒新卫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这是一间由耳房改成的厨房,空间狭小,只够放一个泥炉。 ……他大半夜的来这里做什么? 这间耳房原本是用来堆放药材的,哪怕是改造过后,壁橱里仍存放着一些晒干了的药物。 他们通通叫不上名字。 看到那些药,再看一眼文清辞身前的小炉,恒新卫的脑海中不约而同地闪出了“制毒”这两个字。 两个跟他一起进厨房的恒新卫紧张了起来,他们将手按在了身侧,随时准备拔剑。 但没想到,文清辞要做的事却和他们想象的完全不同。 一身月白的太医,不知从哪里取出个小瓷瓶。 耳房里面没有地龙,像是一个巨大的冰箱。 没呆多久手指就被冻得难以屈伸。 可文清辞并不在意,他将瓶子里面储存着的晒干了的玉兰全倒了出来,然后和糯米一起放入一边的木盆里淘洗了起来。 木盆里的水,是早晨从井里打上来的,清澈又冰冷,静在这里一日没动,上面还结了一层薄冰。 文清辞却好像感觉不到冷一样。 他耐心地用冷水清洗花瓣,没过多久手上苍白的皮肤也跟着泛起了红。 木柴燃起,发出噼啪轻响。 文清辞特意用了小火,慢慢地煨着。 过了好久,泉水、玉兰花瓣,还有糯米终于一起在紫砂锅里翻滚起来。 同时冒出了一点热气与淡淡的清香。 这个时候恒新卫才反应过来,原来文清辞是在做解酒粥。 他大半夜不睡觉,做这个干什么? 文清辞手下还在慢慢动作着。 太医署的夜,在这一刻静谧到了极致。 就连站在他背后的恒新卫,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不敢惊扰他。 过了好久,文清辞终于松了一口气,接着缓缓地笑了起来。 “好了,劳烦你们明日一早,将它送到大殿下那里去。”他转过身,非常自然的同背后的恒新卫吩咐起来。 “是。” 恒新卫应了下来,但是此时这里没有一个人将他的话当作一回事。 ——等明日? 他和谢不逢恐怕都活不过今晚了。 众人不约而同的想到。 玉瓶中储藏的来自上个春天的玉兰花瓣,与窗外的玉兰花香融在了一起,让人分不清真假。 忽然之间,雪又大了起来。 不远处热闹的声响,随着渐深的夜色一点点变弱。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11节 文清辞没有回房间休息,他几乎一整晚都站在耳房里守着花粥。 在喧闹声彻底散尽的那一刻,恒新卫对视了一眼。 ——行动的时间将要到了。 早就听闻文清辞身体虽不好,但出生于江湖的他却是个轻功暗器高手。 他们再次将手按在剑上,呼吸也因紧张的情绪而在突然之间变得急促起来。 可还没来得及拔剑,太医署外突然传来一阵重重响。 墙壁随之剧烈震颤,房间里人的耳膜也痛了起来。 “谁!” 守在文清辞身边的恒新卫暂时放下他,拔剑向外看去。 还未等太医署外的同僚回答这个问题,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突然从宫外的方向传了过来。 恒新卫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恐惧。 ……马蹄声,还有兵甲相撞的声音。 是骑兵! 有骑兵闯入了太殊宫?! 太医署本就建在皇宫一角。 几乎是在他们听到马蹄声的同一刻,太医署前院并传来了一阵尖叫。 骑兵已经打到了这里! 这下他们彻底顾不得文清辞,只匆忙留下四个人将他堵在耳房里,其余人全冲了出去。 此时,太殊宫的另一边。 同样听到这声异响的谢不逢缓缓停下了脚步。 还没等他身边的恒新卫反应过来,少年便一脚踹向对方的胸口。 刹那间鲜血喷涌,刚才还在心中咒骂他活不过今晚的恒新卫当下便失去了生息。 谢不逢一点点笑了起来。 太殊宫风雪骤起。 不过顷刻,便遮住了一地的血腥。 少年的视线漫不经心地将视线从这三十余名恒新卫的脸上扫过。 踏着将被隐去的鲜血,一步步向他们走了过去。 “啊——” “救命!救命!” 此时的谢不逢宛如地狱爬上来的修罗。 战场上历练出来的他每一招每一式都是奔着取人性命来的。 临时凑起来的恒新卫,完全不可以与之相比。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顷刻间,宫道上便堆满了尸体。 剩下几名恒新卫立刻跪倒在地,哐哐地给谢不逢磕起了头。 但少年却像完全没有听到他们的求饶声一样,继续手起剑落,在顷刻间收割走这群人性命。 蠢货。 当今圣上,真是一个以己度人的蠢货。 他自己无比在意“名正言顺”,便以为人人都和他一样在意。 因此不但装作慈父,还刻意作出一副对谢不逢无比满意,恨不得再过些时日就让他继承大统的模样,以为这样谢不逢就会耐心等待他将帝位赏赐给自己。 就如历史上每一位皇子一样。 殊不知肃州天生天养,未经礼法归束的谢不逢从未在意过什么“名正言顺”,更对“正统”没有一点兴趣。 他只知道,想要什么直接去夺便好。 ——其实谢不逢早就打定主意,直接杀回太殊宫,夺了老皇帝的位置。 他之所以改变计划,直到今晚才行动,只是忍不住想要提前看文清辞一眼而已。 无数原本驻守在城外骑兵,高喊着冲入了太殊宫。 直奔最大的那座金殿而去。 谢不逢的亲兵人挡杀人、佛挡杀佛,顷刻间就在皇宫中清出了血道。 谢不逢却只淡淡看了那里一眼,便向另一处而去。 他的目的地正是位于皇宫落的太医署。 第61章 营养液加更 狂风呜咽裹着雪花, 如海浪一般,向人拍打了过来。 雍都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雪了。 斗拱飞檐, 雕梁画栋,全部消失不见, 古树上的玉兰花期未到,就被狂风吹了下来,漫天翩飞。 谢不逢的眼前只剩下白雪茫茫一片。 大雪之下, 少年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战马嘶鸣声,与不知是谁发出的阵阵痛苦。 他心中的恐慌感, 被混乱的雪夜无限放大。 等等, 再等等。 一定要等我过来。 少年咬紧了牙关,凭着记忆沿着被大雪覆盖的宫道, 向太医署而去。 此时, 小院内。 明明寒风刺骨,可是负责看守文清辞的那几个恒新卫的额头上,却纷纷冒出了黄豆大小的汗珠。 其他几个人刚一出门, 他们便匆忙对视了一眼。 接着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恐惧与犹豫。 恒新卫是一支新组建的队伍, 每一个人都是由皇帝亲自挑选。 他当初选拔的标准并非“忠心”,而是“野心”。 故而在面对危险的时候, 这几个恒新卫连半秒也没有犹豫,便将他们原本的任务抛到了一边, 转而思考如何求生, 甚至为自己夺利。 太医署外的厮杀声愈发大。 谢不逢的人已经打到了外面, 继续等在这里必死无疑。 意识到大势已去, 那几人几乎是瞬间就达成了一致。 “走!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 “好, 我们先朝宫内走——” “是!” 太医署位于皇宫一角,眼下出宫的路已经被骑兵挡住,他们只能继续向内走。 话音落下后,其中一人便将剑抵在了文清辞的脖子上:“不许乱动,闭上嘴跟我们一起走,不然现在就杀了你!” “咳咳……”文清辞再一次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并勉强挤出一个“好。”字。 看到他这病入膏肓的模样,恒新卫便也放心没再管他。 几人带着文清辞快速穿过太医属连接后宫的那道朱门,向皇宫内部而去。 大雪纷扬,如搓绵扯絮。 眯着眼艰难辨认前方宫道的恒新卫没有看到,文清辞借着擦拭唇边鲜血的动作,将一颗白色的药丸塞入了口中。 狂风卷着大雪扑面而来,走出小院后必须提高音量,才能将自己的声音清晰传到周围人耳边: “先找个地方躲起来,一会儿再见机行事!” “御花园,我们去御花园!”将剑抵在文清辞脖子上的那个恒新卫大声喊道,“我知道那里有个藏人的地方!” “好,我们走——” 这场宫变的结局还未可知,这四个恒新卫此时不着急站队。 他们打算先躲藏起来,等宫变结束再做打算……至于被他们带在身边的文清辞,则是他们手中的筹码。 厮杀声穿透狂风传至耳边。 在恐惧感的催促下,恒新卫不由加快了脚步,手下也逐渐失去了力道。 原本隔空平贴在文清辞脖颈上的剑刃,缓缓压向皮肉,压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咳咳……”寒气顺着空气,还有抵在脖子上的金属剑刃一起传到了文清辞的身上。 他不由自主地咳了起来,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他始终垂着眼眸,像白漆一样泼洒至半空的大雪还有鸦羽般浓密修长的睫毛,一起遮住了那双漆黑的眼瞳,将文清辞的情绪完全隐了下去。 慌乱间恒新卫没有注意到,文清辞的眼中没有半点恐惧。 他甚至还在趁着这个时候谋划着什么。 不知不觉中,他的黑发已经被雪染白。 皇宫大乱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座太殊宫。 不少太监和宫女趁这个时候收拾好细软,甚至偷盗财宝,想要趁乱逃出皇宫。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12节 还有个别宫殿都随之着起了火——这是他们偷盗完后所放。 远远看到直奔这里而来的恒新卫,背着包袱的太监还以为他们是来抓自己的,慌忙跪在地上磕起了头。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可是直到额头磕出了血迹,他犹豫着抬头才发现,刚才那些恒新卫早就不见了踪影。 ……他们就这么走了? 太监愣了一下,连忙四肢并用地站了起来,慌忙向侧门跑去。 混乱之间他突然想起,刚才那几个恒新卫似乎还带着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大氅……如果自己没有认错的话,那人应该就是太医文清辞! 算了算了,现在不是想这件事的时候。 那太监回头望了一眼,便慌忙向前跑去。 这几个月来,恒新卫已经彻底取代了原本太殊宫的安保。 他们日常活动在皇宫的角角落落。 刚才说话的那个恒新卫,之前巡逻的时候发现御花园的小榭背后,藏着一扇暗门。 那扇门后有间暗室,虽然破败,却是个藏人的好地方。 几人冒着大雪,进了暗室之中。 风雪声被隔在了一边,漆黑一片的暗室里,惊魂未定的恒新卫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说:“这里毕竟还在太殊宫内,不能久待……过一会我们看看能不能趁乱逃出去,在宫外静候其变。假如陛下赢了,我们就如原计划将他献上。如果是大殿下……” 说话的人还在犹豫,似乎是在纠结文清辞与谢不逢究竟是什么关系。 停顿间,另一人突然开口冷冷补上:“假如谢不逢赢了,他肯定不会放过我们。不如就在宫外将文清辞的血放干,平分之后我们几个各谋生路吧!” 他完全将文清辞看作了一味药而非活人。 无论最后谁赢,文清辞的血都是要被放尽的。 暗室安静了几秒:“好。” 没有一个人有异议。 几人已经彻底下定了决心。 就是这个时候! 一直被拖着行走、不时咳嗽几声,看上去随便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文清辞忽然抬起了右手。 接着,几道银光从他手中闪过,直奔着暗室里的恒新卫而去。 “住手,快住手,你要干什么?!” “啊——” 文清辞的动作比屋外的风雪还要快。 暗室实在太小,恒新卫的动作大受限制。 几人的距离极近,更是方便了文清辞直接用银针瞄准。 周围那几个恒新卫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银针刺入命门,刹那间浑身脱力,重重地向后倒了过去。 恒新卫来不及收手,抵在文清辞脖颈上的那把剑,便从他的脖子上轻轻划了过去。 伤口虽然不深,但伤处仍在刹那间皮肉外翻,渗出一串血珠。 文清辞下意识皱眉,用手按在了伤处。 他咳了起来,缓缓从衣袖取出一个火折子。 犹豫几秒,他最终还是咬着牙将手里的东西抛了出去,接着推开暗室的门,快步离开这里。 在火苗燃起的瞬间,文清辞的心重重一坠。 ……穿来两年,他手上到底还是沾了血。 但此时生死关头,已经容不得他犹豫。 太殊宫修建于前朝,暗室显然也是那个时候建造的。 负责清扫御花园的宫女,不知道它的存在,因此从未打理过这里。 暗室的地上堆满了从通风口飘落的枯叶,不过几秒便燃成了大火。 狂风扑面而来,文清辞拉紧了大氅的衣领,咬着牙向前而去。 皇帝势必不会任谢不逢的势力继续在雍都扩张,而谢不逢也绝不会任人拿捏。 原著里的谢不逢,就是带领三千铁骑直接从北地杀回来,自立为王的。 因而今日的宫变,也算在文清辞的意料之中。 他早打定主意,在宫变的时候趁乱假死离开太殊宫。 这几个恒新卫的行为在他的意料之外。 但却在无意中,促成和方便了文清辞的逃离……这一切发生得都比他原想的顺利。 刚才一路走得急,他们遇到了不少宫女和太监。 而怕耽误时间,恒新卫并没有浪费功夫去处理他们。 有了这些人的目击作证,再加上暗室里的场景,后来者应当会以为自己也和他们一起,死在了宫变带来的混乱之中。 此时,想要趁乱逃出太殊宫的人,早已远离了位于后宫中央的御花园,宫道上空无一人。 文清辞用尽全力,以轻功向太殊宫边角处而去。 北风怒号,带走了人身上的所有温度。 甚至于文清辞脖颈间的伤口,要被冻结凝固。 夜色浓稠如墨,太殊宫的战火,已经燃至整座雍都城。 家家户户家门紧闭,生怕受到波及。 只有那家位于雍都城一角的医馆,在这个时候缓缓打开了大门。 一个披着白色狐裘、头戴斗笠的男人,冒着风雪从医馆里走了出来,向着太殊宫的方向而去。 ——神医谷谷主宋君然,竟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松修府,来到了这里。 ------------------------------ 大抵没有人料到,那几个恒新卫竟如此贪生怕死。 他们压根没在太医署待多久,便违命从这里逃了出去。 谢不逢到底还是来晚了一步。 冒着风雪赶到太医署的时候,这里已经空无一人。 不安感顷刻间将他包裹。 此时皇宫外一片混乱,恒新卫定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将文清辞带出宫。 “搜,”谢不逢咬牙对身后的士兵说,“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搜出来。” “是!” 周围士兵立刻领命,接着就以太医署为圆心,四处搜寻了起来。 谢不逢的视线缓缓从这里扫过,接着翻身上马,奔向了太殊宫的最中央。 他必须以最快速度,彻底控制这座皇宫。 战马奔驰在宫道之上,所过之处,扬起一片雪雾。 快一点,再快一点…… 谢不逢攥紧了手中的缰绳,向宜光殿所在的位置奔去。 皇宫的另一头,文清辞拼命催动内力,不过十几分钟,就赶在所有人之前到达了太殊宫的宫墙旁。 他忍不住向后回望了一眼。 天边的明月,还有近处的烈火,一道照亮了风雪里的太殊宫。 刚绽放没多久的玉兰花被狂风吹落,如燃烧中的白磷一般,向四处散去。 文清辞攥紧了手心。 就在他打算越过宫墙,向外而去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有人来了。 文清辞屏住呼吸,借着漫天风雪侧身藏在了一棵古木背后。 “……弓箭都准备好了吗?”说话的人身披软甲,头戴金冠。 文清辞顿了顿便想起,眼前这人应当是由皇帝提拔的恒新卫的首领。 宫变之时,他不在皇帝身边,溜到这里做什么? “回禀大人,已经备好了!” “好!”恒新卫的首领缓缓笑了一下,将其中一把弓箭接到了手中,他沉声说道,“谢不逢是带着北地铁骑而来的,无人能从正面赢过他。他夺位之后,定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站在陛下那边的人。” “若想保命,只有这一个方法……”狂风将他的声音吹到了文清辞的耳边,那首领几乎是咬着牙说,“趁其不备,直接在暗处杀了他。” “事成之后,再拥立三皇子继位。”说完这番话,他不由笑了起来。 不同于谢不逢和谢观止,三皇子是个知名草包。 若能捧他上位,那么恒新卫定然能够直接架空皇权,获得无上尊荣。 文清辞的呼吸一窒。 “是!大人!” 这个道理浅显易懂。 不过三言两语,周围的恒新卫都激动了起来。 他们的声音中透出了几分疯狂与期待。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13节 这场宫变,既是一场危机,也是一场机遇。 富贵险中求。 这是一场豪赌,输了坠下万丈深渊,若是成了……则是一步登天,享受泼天的富贵。 一行人迅速转身,向着大殿的方向而去。 不知不觉,文清辞对右手修剪平齐的指甲,早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他的掌心也浸出了冷汗。 原著中压根没有恒新卫的存在,更不会有所谓的暗杀。 甚至哪怕皇帝本人也不会想到,自己最信任的恒新卫首领,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偷偷溜走,集结人马另作打算。 最重要的是,这一出显然是临时决定的,谢不逢绝对不曾听闻。 宫墙已经近在咫尺。 只要文清辞施展轻功从这里跃出,便能彻底远离太殊宫的是是非非。 ……可是谢不逢怎么办? 文清辞只犹豫了几秒,便咬着牙转身,跟随在恒新卫背后向前而去。 算了,反正自己提前做好准备,吃了那颗药丸…… 无论如何,都是能离开这里的。 就像当初在宁和殿上,他无法说服自己选择明哲保身,看着谢不逢被关入府衙一样,此时文清辞同样没有办法亲眼看着少年在不知情中陷入如此巨大的危机。 狂风呼啸。 夹杂着雪粒拍打在文清辞的脸颊,生出一阵刺痛。 谢不逢现在应当在太殊宫主殿附近。 文清辞提起内力,想要加快速度绕过那群恒新卫,去主殿寻找谢不逢。 可是下一秒,口中便涌出一阵腥甜,他差一点脱力摔在了雪地上。 游走在经脉中的内力,甚至在这一刻有了逆行的征兆。 刚才这一趟几乎耗尽了他的所有力气,若不是靠意志力强撑,文清辞恐怕连宫墙也到不了。 没有办法,文清辞只能强压下不适,勉强打起精神跟在他们的背后,向主殿而去。 太殊宫,宜光殿。 这里是皇帝平日里睡觉的地方,皇宫的心脏所在。 就连文清辞,之前也从未踏入过一步。 此时宜光殿外的空地上,双方早已打得不可开交。 鲜血染红了一片雪地。 无数恒新卫将宜光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且不说不久前才被皇帝提拔、组建出的恒新卫武力究竟如何,单单是数量,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落于下风。 谢不逢的人马渐渐从四周聚集过来,藏在恒新卫盾牌背后的皇帝,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了起来。 不过短短两炷香的时间,他们竟彻底陷入了劣势。 在“忠义”“礼法”“伦常”的影响下活到今日的皇帝,为“身后名”而伪装了一辈子。 直至现在,他都没能从谢不逢这光明正大的反叛,与离经叛道中缓过神来。 “谢不逢!”高台之上,一身明黄的男人强压下心中的恐惧,瞪大的眼睛向少年看去。 到了这个关头,他还不忘装模作样:“你身负赫赫战功,就算不反,也能继承大统。此举只能让你陷入不忠、不义、不孝的境地——” 谢不逢不屑地笑了一下,眸中的杀意并未落下。 他缓缓抬起左手,示意背后的士兵继续向前。 ——这群骑兵,甚至还穿着与北狄打仗时所配的重甲。 从战场上历练出的杀意,远非恒新卫所能及。 皇帝大势已去。 “哈哈哈哈……”高台之上,藏在无数恒新卫背后的谢钊临忽然大笑了起来。 他一身明黄,发丝凌乱、双目泛红,笑着笑着竟向后踉跄了几步,像是又一次陷入了疯魔。 费尽全力夺来江山,最后竟然要便宜谢不逢? 荒谬,实在太过荒谬! 一时间,不甘、愤怒、恐惧一起袭了上来。 看到谢不逢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皇帝终于肯撕下他伪善的面具。 “……来人,”谢钊临面无表情地对背后人吩咐道,“把兰妃和公主给朕带来。” “是,陛下。” 说完,谢钊临慢慢地挑起了一边唇角。 眼眸中的恨意,在这一刻愈发汹涌。 他完全没有想到,谢不逢竟然完全不顾礼法杀到了这里,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事到如今,皇帝只好拿出他的下下之策——以兰妃和谢孚尹为肉盾,再拖延时间,借由皇宫中的秘道,逃离此处。 最差……也要让她们在今日给自己陪葬,再令谢不逢成为注定为人所耻的残暴之君。 要是他猜得没错的话,谢不逢似乎与兰妃还有他那个妹妹有些感情。 少年定会给这两个人几分面子。 想到这里,皇帝缓缓笑了起来。 皇帝的额头间泛起一阵刺痛,但此时被围困在这里的他,却无暇服用芙旋花丹。 冷风与疼痛一起,勉强支撑他维持镇静。 “回,回禀陛下……”一名恒新卫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颤着声说,“兰,兰妃娘娘和小公主她们,她们不见了……” 说话间,恒新卫的身体已经抖如糠筛。 “你说什么?!”皇帝一脸不可置信。 他右手紧紧捂住心口,差一点点就栽倒在地。 “她们去了哪?” “不,不对……朕刚刚还见了她们!就在,就在殿里啊!” 情急之下,皇帝竟语无伦次了起来。 他的右手紧紧攥着左胸处的衣料,强压下从那里传来的越来越重的刺痛感,艰难调整呼吸。 他一脸惊恐地喃喃自语道:“是谁,谁将她们带走了?!” 狂风呼啸,皇帝的模样看起来无比狼狈。 宜光殿作为历代皇帝的居所,内里有着无比复杂的暗道,还有无数密室。 ……它们四通八达,甚至连接宫外。 兰妃和谢孚尹,就被他关在其中一间密室里。 别说是这群此前一直驻守在北地军士了! 哪怕是谢不逢本人进去,也不可能知道密道如何打开。 ……怎么做到,谢不逢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皇帝的声音并不大,却被狂风吹到了谢不逢的耳边。 少年缓缓笑了起来,如看一个死物般看着他。 此时已是深夜,但是在灯火的照耀下,宜光殿外的空地,却亮的与白昼没什么区别。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拼了命的砍杀。 鲜血在地上汇聚成猩红色的溪流,再被冻结成冰,尸体已堆积成小丘。 皇帝目光空洞,缓缓向四周扫去。 接着突然一脚重重地踹在跪地不起的恒新卫身上。 “混账东西!看两个人都看不住,朕要你们有何用?!” 皇帝的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他知道,如若自己现在立刻转身进入大殿,通过暗道离开这里。 那么守在外面的恒新卫瞬间没有了主心骨,一定会直接向谢不逢投降。 到那个时候,没有兰妃和谢孚尹给自己当肉盾拖延时间。 谢不逢的人八成立刻就能追上。 可是在死亡的威胁之下。 皇帝还是踉跄着一步步向着背后的宫室退去。 还没等他的手触碰到门花格,背后那扇门便“吱呀”一声,自己打了开来。 ——一个身穿紫色锦衣的老太监手捧拂尘,笑眯眯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见到他,老太监还拢手慢悠悠地行了一礼:“不知陛下这是要去哪儿?” “你——” 看清楚来人是谁之后,皇帝瞬间气血上涌,头脑发胀。 只等下一秒,鲜血便自口中喷了出来。 还有几点飞溅在了对面一脸笑意的贤公公的衣角上。 ------------------------------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14节 “母后……这里,这里的人怎么这么多啊?”谢孚尹将脸埋在兰妃的脖颈间,有些害怕地问道。 “孚尹乖,”兰妃轻轻地拍了拍女儿的后背,一边向出走一边安慰道,“乖乖地闭上眼睛,等母妃让你睁开再睁开好不好?” “嗯……好。”谢孚尹听话地点了点头。 她就这样被兰妃抱着,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了皇帝背后。 紧接着一起出现的,还有十来个身着重甲的士兵。 “哈哈哈哈哈哈……”见状,皇帝彻底陷入了疯狂之中,他张开手臂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几步。 是啊,自己竟差一点忘记。 除了自己以外,这座皇宫里还有一个人,清楚密道暗室的分布。 那人就是贤公公。 他居然彻底倒向谢不逢,带着人从别处进了秘道之中! 见敌人从自己身后而来,恒新卫心中的战意立刻被击得粉碎。 贤公公则当着皇帝的面,转过身给兰妃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娘娘这边走。”贤公公迅速带着兰妃,向一边避风的回廊走去。 谢不逢自皇帝的心声中,听到了他的打算。 而回雍都没多久,他便意识到了贤公公的失势。 是就在宫宴进行的同时,谢不逢便叫人在暗中联系上了这个老太监。 而他也如谢不逢预想的那样,立刻答应了下来。 毕竟这可是一个无人能够拒绝的,向新帝投诚的好机会。 “砰。” 胜负已定。 不知是谁先将手中的长剑丢在了地下。 一个接一个的,宜光殿外空地上的恒新卫,几乎全部放弃了抵抗。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恒新卫跪倒在了宜光殿前的血泊之中,一遍遍的山呼万岁。 那声音震耳欲聋。 一身明黄的谢钊临疯了一般大笑着。 狂喜、愤怒,还有恐惧,在他脸上交错地出现。 谢钊临眼前生出了幻觉。 他一会觉得自己回到了二十几年前,继位的那一日,这些万岁声全是为自己而喝。 ……一会又觉得眼前的士兵,还有谢不逢,全都是殷川大运河中那些来找自己索命的河工。 “救命——” “护驾!!!” 谢钊临抱头跪在了地上,像是彻底疯了似的大喊大叫起来。 有身着重甲的士兵从宜光殿内走出,单膝跪在地上,缓缓捧起了手中的玉玺。 “吾皇万岁!” 这一回,谢不逢身后的士兵也终于跟着高呼:“吾皇万岁!” 那声音巨大,响彻整座太殊宫。 同样也传到了文清辞的耳边。 ……谢不逢继位了。 他的余光看到,不远处恒新卫的首领,已在黑夜还有狂风的遮掩下,派人攀上了远处的楼阙。 然后搭起重弓,瞄准了亮着灯火的宜光殿。 “谢不逢,当心——” 文清辞离宜光殿实在太远,声音还没传出,便被狂风吹了回来。 别说是谢不逢,就连周围那群恒新卫都没有听到。 早已精疲力竭的文清辞咬着牙,强将鲜血咽了回去。 他最后一次用尽全力,施展轻功,向前而去。 宜光殿前,谢不逢缓缓道:“平身。” “是,陛下!” ——陛下。 自此刻起,谢不逢便成了陛下。 “吾皇万岁。”还有藏在这四个字背后的无上权势,好像没有在少年的心中掀起半点波澜。 此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立刻找到文清辞。 想到这里,他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罢战息兵后,疾风呼啸愈发刺耳。 摔在地上碎成两截的残剑,都被大风吹着,在地上翻滚了起来。 随着一声重响,宜光殿外一棵玉兰树,也被狂风拦腰刮断,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玉兰花伴随狂风一起飞舞,刹那间浓香四溢。 就在谢不逢拽紧缰绳,打算离开这里,亲自去寻文清辞的时候,异变突生。 “谢不逢!” 玉兰倒地的重响还未来得及散去,沙哑却又熟悉的声音就被狂风撕碎,吹到了谢不逢的耳边。 少年心中的不安感,在这一瞬间爆发。 他下意识瞪大眼睛,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谢不逢这一生,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画面。 同样未曾见过如此可怕的画面。 一弯银月,照亮了整个雪夜。 月下,文清辞足尖轻点,如一瓣玉兰,自楼阙间飘落。 谢不逢屏住了呼吸。 他下意识抬手想要接住这瓣玉兰。 ——但最终,却只来得及看到一抹月白,从眼前划过。 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 谢不逢的耳边,传来一阵破空之音。 下一秒,无数流矢自天边飞落,追在文清辞的背后,向他而来。 有的被狂风吹歪,有的直刺命门—— “嗖!” 黑暗之中,一支长箭破空而来,只差一点便要刺入谢不逢的心脏。 可就在这个时候,被那道月白色的身影挡了下来。 长箭于刹那之间,穿透了文清辞的左肩。 “啊……”他发出一阵痛苦的低吟。 鲜血喷涌,染红了漫天玉兰。 苦香四溢,飞溅于谢不逢脸颊。 宜光殿前,无数人抬眸朝新帝所在之处看来。 那双浅琥珀色眼眸中的平静,于顷刻间崩碎,接着被慌乱与无措填满。 卫朝战士们看到,他们心中几乎无所不能的新帝缓缓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一抹月白,最终……却只触到了冰冷的衣摆。 月白色的身影,就这样坠在了雪地上。 谢不逢世界在刹那之间静止了下来。 顾不得还未停下的流矢,他翻身下马,紧紧地将文清辞拥入了怀中。 狂风还在吹刮,但谢不逢耳旁,却只剩下了怀中人微弱的呼吸与心跳声。 眼前更只有鲜红一片。 文清辞为什么会在这里? 谢不逢的心中,只剩下恐惧。 止不住的鲜血,从文清辞的伤处向外冒。 怀中人的脸色苍白如纸,唇边淡淡的笑意,却未曾落下。 “咳咳咳……还好……还好赶到了。”文清辞如释重负,他的眼皮似有千斤重,下一刻便要沉沉阖上。 他的胸肺间,只剩下一片麻木。 似乎已没有了再开口的力气。 “别睡,文清辞别睡……”堆积了几日的不安与恐惧,向少年压了过来,谢不逢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正在颤抖,“你睁开眼睛看着我,我带你去找……” “太医”这两个字,谢不逢突然无法说出口。 ……自己眼前的人,就是卫朝最好的太医。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15节 文清辞双目微睁,漆黑的眼瞳里,鲜少有了温度。 他看着漫天的飞雪与玉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轻声对谢不逢说:“咳咳……殿下……殿下还记着曾答应臣的吗?咳咳……若,若哪日臣死,望殿下能将臣送回…谷内……” 文清辞的声音越来越小。 如漫天玉兰一般,被埋藏在了雪地之中。 可他当日的话,就像魔咒一般,在谢不逢在脑海之中回荡起来。 ——与其任尸体腐化成泥,不如拿来研究医理,也算死得其所。 尸体。 在战场上厮杀求生的谢不逢,见过无数尸体。 但他永远也无法想象。 有朝一日,文清辞也会变成一具尸体。 如海一般沉重的情绪,一起涌了上来,刹那之间,谢不逢就连呼吸也变得艰难。 少年颤抖着手,去擦拭文清辞唇边的鲜血。 似乎将它拭净,文清辞便会痊愈 为什么? 谢不逢不明白为这是什么。 自己可以驱逐北狄,九死一生杀回雍都。 可以夺取皇位,坐拥无边江山。 自己可以完成常人一生也难以想象的功业。 却唯独……竭尽全力,也留不住眼前这个人。 文清辞的体温,正在流逝。 大雪如被,一点一点地盖在他的身上。 像是要这以样的方式,将他从谢不逢的身边夺走。 少年忽然疯了似的用手去拂落文清辞身上的飞雪,似乎这样做,就能将他的命夺回来。 可大雪就是怎么也不肯停歇。 他刚刚拂落一片,就有新的一片补上。 谢不逢忽然停下了动作,他紧紧攥着怀中人冰冷的手指,将唇落在文清辞的耳畔,一字一顿,几乎是从齿缝中逼出一句:“你死后再无解药,我也不得不陪你一起去。” “……从此天下大乱,甚至神医谷也会随之遭殃,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他像是在威胁文清辞,似乎是在借此,逼文清辞生出求生之欲。 实际上只有少年自己清楚,什么神医谷,还有天下大乱,他都半点也不在意。 谢不逢的人生就是一场接一场的抛弃。 ……直到那日莲灯满溪,文清辞踏着灯火而来,寻到了自己。 谢不逢终于觉得自己这一生抓住了什么。 可今日他才知,这原来只不过又是一场抛弃。 “这世上,只有你永远也不能抛下我……”他咬牙切齿地说,“无论去哪里,我都会追上你。” 他攥紧了文清辞的手腕,像是要将其捏碎。 月白色的身影,几乎融入了大雪之中。 文清辞的体温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恍惚间又让谢不逢想起社日节的那个雪夜。 那只小羊,就是这样在自己的怀中,一点点失去生机,一点点僵硬冰冷。 ……一点点被大雪吞噬。 “不……不是毒,”文清辞用尽最后一点力,他笑着咳出一口鲜血,轻轻摇头,小声念叨道:“……我喂殿下的,从来都是…亲手炼…的蜜糖……” “你说什么?!” 两年前那颗药丸的甜意,好像再一次于谢不逢的口中化开。 短短的一句话,就击穿了谢不逢的理智。 他的耳边嗡的一声响了起来,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忽然有些不明白文清辞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文清辞额上的朱砂,在下一秒变得鲜红。 ——原是一滴血泪,从谢不逢眼中坠了下,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文清辞?!” “……文清辞,你别睡。” 谢不逢声音越来越小,如同乞求。 到最后,只剩下了绝望。 他到底还是弄丢了小羊。 最后一刻,文清辞轻轻地张了张嘴。 他用尽全力抬起右手,指了指回廊的方向,用小的只有自己和谢不逢能听到的声音说:“咳咳咳……殿,殿下……记得,咳咳…千万,怜取眼前人。” 不会有人永远陪着你,但永远都会有人陪你。 今日之后,天下谁人不识君? 隔着重重雪雾,谢不逢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回廊之中,平日里优雅端庄兰妃,抱着谢孚尹静静地站在那里,竟不知何时泪流满面,长泪滑落脸颊,蹭花了脂粉。 谢孚尹抱着母妃的脖颈,哭喊着想要到两人的身边来。 他曾借着文清辞的眼睛,看到了一个与此前完全不同的世界。 如今,那世界还在,眼睛却已缓缓阖上…… “文清辞?文清辞!!!” 谢不逢一遍又一遍地叫这个名字,却再也得不到回应。 血泪一颗一颗地从他眼角坠落。 砸向雪地。 刹那之间,似乎有一双无形的巨手,紧紧地攥住了他的五脏六腑,再用力揉捏。 一股陌生的、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从少年心底生了出来。 在瞬间激活了那颗麻木了近二十年的心脏。 鲜血自文清辞的身下晕开,等谢不逢意识到的时候,怀中人背后的箭伤,已染红大片白雪。 还染红了他小心翼翼藏在护腕下的羊毛手绳。 谢不逢的嗓中,涌出一阵痛苦的呜咽。 古怪的感觉,几乎要叫他击垮。 痛。 谢不逢终于之后觉地意识到。 这陌生的感觉,名为“痛”。 积攒了十余年的痛意,似乎与汹涌的情感一道,在这一刻涌了上来,将他击溃。 第62章 那双琥珀色的眼瞳里, 竟透出了初生孩童般的懵懂与迷茫。 他在此刻,被沉重的痛意一点点拖下了深渊。 过往那些仿佛被大雪掩藏在心底的记忆,似乎在顷刻之间, 被狂风吹着,一点点明晰起来。 猩红的泪珠一滴接一滴地砸落于地。 谢不逢颤抖着伸出手, 疯了一般将手指抵在文清辞的脖颈侧边还有腕上,寻找着他的脉搏。 没有…… 他的手指下,什么都没有。 ……磷火般飞舞的玉兰、屋檐下的惊鸟铃。 太医署的小院, 红泥小炉里,还温着一壶花茶 初遇那天,他被押跪在地。 只有文清辞一眼看出, 他的手臂受了伤。 亲手做的饭菜, 送来的伤药。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食物除了充饥以外还有别的作用。 太殊宫的烟火, 雪夜的小屋。 文清辞坐在床榻边, 守了他整整一晚…… 大雪还在不休止地下。 一层层盖在文清辞的身上,一点点隐去他的眉眼。 被迟来的痛意纠缠的少年,颤抖着手, 不停地替他拭落脸颊细雪。 “文清辞我的心脏好疼, 还有……身上的伤口,也在发疼, ”谢不逢将唇贴在了文清辞的耳边,像是在尝试着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 又像是在与他诉苦、告状, “怎么办?你是太医, 一定知道怎么办…对吧?”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16节 他放下了冷静, 放下了骄傲, 放下了隐藏在心底的,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幼稚念头——谢不逢其实只是想要文清辞服软,让他来哄哄自己罢了。 谢不逢呜咽着,就像受了伤的小兽。 他竭尽全力,轻蹭着怀里的人,想要获得帮助,抑或只需要温柔的一瞥便够…… 可是今日的他已明白疼痛为何物。 身旁却再也没有人会替他担忧,替他紧张。 就在这一个雪夜,在文清辞沉睡的这一刻。 从此他或是“妖物”或是卫朝“无所不能”的新帝。 但再也没有人会将他当做一个普通的、只是生病了的少年, 猩红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坠在文清辞苍白的皮肤上。 少年慌忙伸手想要将它拭净,末了却突然意识到,他怀里的身体,已经彻彻底底地失去了温度,与这个雪夜融为一体。 躲在暗处偷袭的恒新卫,已经被士兵押了下来。 一个个狼狈地跪倒在地。 可哪怕是谢不逢身边最得信任的副将,也不敢在此刻惊扰少年。 所有人都缄默无声,耳旁只剩下狂风,还在止不住地呼啸。 ……太殊宫内凌乱的战场上。 谢不逢颤抖着抱紧文清辞,一遍遍地念叨着: “你不是说我‘心狠手辣’说我‘睚眦必报’吗?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救我?” “……你不是只将我当做试药的兔子吗?为什么要……这样拼着性命,去救一只兔子?” 一阵阵陌生的疼痛,在这一刻击碎了谢不逢的理智。 说完这句话,少年方才迟迟意识到……文清辞说,他当初喂给自己的只是一颗蜜糖。 谢不逢的唇在这一刻在颤抖了起来。 “你当初说的‘交易’,究竟是真的这样想,或者只是……猜到了我的心思,想出这个方法,让我……心安理得地接受那些好意?” 说完,他突然大声笑了起来。 但那笑声听上去竟比哭泣还要悲伤。 过往的种种,无数被他或有意或无意忽略了的细节,全都在一瞬之间串在了一起。 文清辞从未想过伤他。 习惯被看作“仙面罗刹”的文清辞,甚至已经放弃了为自己辩解。 谢不逢曾因为文清辞将自己看作试药用的兔子,而长舒一口气。 后来又不甘心只在他心中当这样一只普通的兔子。 可是现在,当眼前发生的一切,和内心都明明白白地告诉谢不逢,他真的比那兔子重要、特殊后,谢不逢却突然后悔了。 谢不逢发现,他似乎宁愿文清辞真的像自己从前愤怒时说的那样,是块永远也暖不热的石头。 ……那样也比现在这个结局好。 他无措,失魂又落魄。 痛意还在谢不逢的身体上蔓延。 好像有只无形的巨手在撕扯他,想要将他撕碎。 独自在恶意中长大的少年,人生的前十六年,从未有机会清晰地体会与明白什么是爱。 在他心中,这世上好意与温柔,都有目的,不可能白白得来。 可今日发生的一切,还有文清辞这个人的存在。 却让他知晓,原来这一切也可以不需要那么多的前提。 天光将晓,晨色熹微。 混乱的一晚,也不过是漫长时光中的一个短暂瞬息。 身着重甲的士兵站在原地,静默着不敢发出声音。 不知不觉,白雪已在甲胄上堆成了小丘。 …… 谢钊临被压着,趴伏在长阶之上,完全没有了九五至尊经纬天下的贵气,他的身上沾满了血污,看上去狼狈又恶心。 意识到大势已去后,谢钊临一直疯疯癫癫大喊大叫,再也没有了挣扎的心思。 投降之时,恒新卫原想直接将他斩杀,以表明自己的诚意。 但最后一刻,却被人拦了下来。 ——就这样一剑斩杀,岂不太过便宜他? 也不知道彻底疯癫的他,究竟明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远远看到谢不逢失魂落魄的样子,趴在地上的谢钊临,竟又小声地笑了起来。 一旁的士兵一脚踩住他的后背,让他老实一点。 谢不逢也终于想起了这个人。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文清辞,无比珍惜地在对方的额上落下一吻,接着缓缓往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谢钊临顿了一下,慢慢抬头朝少年看去。 谢不逢俯视着他: “不是喜欢放血吗?” “那朕便再尽一孝,满足父皇的临终心愿好不好?” 谢不逢是笑着说出这番话的,声音里却满是寒意。 谢钊临瞬间瞪圆了眼睛。 哪怕他真的陷入疯癫,仍能凭借本能,感受到少年身上冲天的杀意。 “你…你要做什么……” 谢钊临挣扎着想要向后退,但却被踩在他背上的士兵压着,一动也不能动弹。 少年笑着,漫不经心道:“押入圆牢,一滴滴放血,好好体验一下吧。” 刑部“圆牢”修建于前朝。 牢房内部,为一个完整的圆球形,内壁由细滑的石料制成,被关押在这里的人,一手被吊在天顶,一足勉强点地。 不但无法入眠,且只能用最累人的姿势站着。 而谢不逢为他选的,更是一个可以延长死亡恐惧与痛苦的酷刑。 别说谢钊临还有癔症在身。 圆牢那种地方,对他而言,无异于精神与肉体上的双重折磨。 “你怎么敢——” “谢不逢你,你怎敢这样做!” 谢钊临瞪圆了眼睛,痛苦又疯狂地大声叫喊着。 他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不再是皇帝。 少年直接无视了他的话,如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记得再给牢房里添些水,朕过上两日再去看他。” “是,陛下!” 大雪还在下,风却小了不少。 风声、厮杀声混在一起吵闹了一夜,现在谢不逢的耳边终于静了下来。 玉兰花的香味,又被吹到了他身旁。 谢不逢如小动物般,轻轻蹭了蹭文清辞冰冷的脸颊。 接着又小心翼翼地在他的脸颊上啄吻了起来,看上去温柔极了。 可这一切落入在场人眼中,却只剩下恐怖。 毕竟谢不逢怀里抱着的……早就只是一具尸体了。 ------------------------------ 寂静之中,宫院外的声响一点也不落地传到了少年耳边。 “……来了来了,”禹冠林的声音,忽然出现在了不远处,“大人稍等,老臣的腿脚,实在是跟不上啊!”他气喘吁吁地说。 “时间不等人!您把药箱给我,我拿着——” “……行吧行吧,”老太医有些不舍得说,“动作轻一点!” 说完,院外突然安静了起来。 原来方才风雪太大,一切都像是被隐藏在厚重的白纱之下。 因此站得稍远些的人,并没有看清文清辞究竟受了多么严重的伤。 远远望到有一个人重重从半空落下,被陛下抱入怀中之后,站在空地边缘的一名军士便慌忙离开这里,去太殊宫寻找太医的踪影。 太医署位于皇宫边缘,且之前一直被恒新卫把守。 等他赶到那里的时候,太医署内值夜的人,早已是死的,死伤的伤,没法再赶来替人疗伤。 正在他以为自己将无功而返的时候,却在太医署的大门口,遇到了正往回走的禹冠林。 是啊,禹冠林! 怎么把他给忘了? 虽然不是值夜的太医,可是昨晚他也参加了庆功宴,结束时时间已晚,年事已高、无力折腾的他,同样选择了宿在宫中。 意识到情况不妙后,在皇宫里工作了大半辈子,前后历经两朝,知道不少秘事的他,立刻转身溜进太殊宫里,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藏到了现在。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17节 确认整座皇宫已经完全被谢不逢的人控制了之后,禹冠林方才出来,回到太医署整理、清点自己的东西。 可他刚到门口,便被这位军士撞到,接着不由分说地带到了这里来。 …… 院外的声音,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边。 谢不逢身边的副将犹豫着看了他一眼,接着打算将禹冠林遣走。 可还不等他出去,禹冠林便被那名军士拽了进来。 下一秒,被压着跪在地上的恒新卫,还有身着重甲的士兵,全部齐刷刷地朝他看了过来。 禹冠林冷不丁的被吓了一大跳,向后退了一步:“哎!” 末了终于想起什么似的立刻拢手,朝着长阶上的人行了一礼。 ——在来的路上,身旁军士已经告诉他,从今天起谢不逢便是卫朝的皇帝。 “臣禹冠林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行完礼之后,还记得自己被叫到这里还是做什么正事的禹冠林忍不住抬头问了一句:“不知陛下怀里抱着的人,是否就是那个伤者?” 大雪纷扬落下,谢不逢虽拼命想将他身上的雪花拂净,可是这个时候,文清辞常穿的月白色大氅,还是被染成了雪色。 伤口也被寒风冻结,隐在了冷白之后。 说完这句话,年高眼花的禹冠林愣了一下这才隐约看见,谢不逢的脸上不知为何也沾满了鲜血,鲜红一片。 而这片空地,也静得有些吓人。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刚夺得皇位的喜悦。 ……发生什么了? 禹冠林直觉事情好像和自己想的有些不同。 这个时候,带他过来的军士终于看清了谢不逢怀里的人究竟是谁:“……文清辞?” “什么?”禹冠林忽然转过身看了那人一眼,下意识驳斥道,“不可能,他不会跑到这里来的。” 老太医一脸理所应当,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 “什么意思?”谢不逢突然开口。 他的声音像是被寒风划过一样的沙哑、低沉,似乎在一夜之间,便失去了少年意气,变得无比沧桑。 甚至还在颤抖。 禹冠林闭紧嘴不敢出声,慌忙低头跪下。 “朕在问你话!”谢不逢一步步走了过来。 禹冠林发现,自己竟然完全分辨不出谢不逢话语里究竟是什么情绪。 “回……回陛下,”老太医颤着声,紧紧盯着面前的雪地说,“方才宫变的时候,臣,臣躲在太殊宫一处,看到了……看到了文太医。” 谢不逢咬紧了牙关。 在宫里混成人精的禹冠林,也被他身上气势所迫,来不及多想,便噼里啪啦的全说了出来:“臣亲眼看到文太医他,他已经摆脱了恒新卫,当,当时一个人走在宫道上,马上就要出宫了,就在…宫墙附近,他应该是想暂时离宫,躲避一下。” 藏在暗处的禹冠林,亲眼看到文清辞到了宫墙附近。 届时文清辞只需要轻轻一跃,就能远远离开这个是非地。 他怎么可能跑到这混乱的中心来? 除了文清辞出宫,并不是为了暂时躲避混乱,而是为了假死脱身以外,其余一切都是老太医自己亲眼看到的。 他明明只是陈述事实。 可没想在瞬间,让面前年轻的帝王失了态。 “你说什么——”谢不逢抱紧怀中的人,他重重单膝跪在了地上,拽着禹冠林的衣领,完全失态的将对方拉了起来,“你说文清辞已经摆脱恒新卫到了宫墙边?!” 巨大的痛意,再次席卷而来。 谢不逢在刹那之间忘记了自己应该怎样呼吸。 “是,是——” 谢不逢死死地盯着禹冠林的眼睛。 忽然大声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禹冠林才发现,少年的双目不知何时变得通红。 ……他脸上的血迹,也并非受了伤,而是流出的血泪。 不祥的预感,从禹冠林的心中升了上来。 他终于鼓起勇气向少年的怀中看去。 “……” 天呐。 是文清辞,被谢不逢抱在怀中已无生气的人真的是文清辞! “这,他怎么回来了……”彻底呆愣在这里的老太医忍不住喃喃自语,自己明明看到文清辞已经走到了宫墙边啊…… “哈哈哈哈……” 如果不是禹冠林的这番话,谢不逢还以为文清辞是被那几个负责看押他的恒新卫,一路带到这附近来的。 原来不是…… 原来他本已有了生路。 甚至,文清辞明明一只脚踏了上去。 最终却还是回了头。 怀中人如熟睡般,静静地躺在谢不逢的怀中。 谢不逢无比悲戚地垂眸,朝文清辞眉心的那颗朱砂痣吻了上去。 少年的唇,在轻轻颤抖。 一滴血泪从他眼角坠落,悬在了文清辞鸦羽般浓密的睫毛上。 “为什么……” 文清辞为什么要回到这里? ——因为自己,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想要救自己。 这个本该甜蜜的答案。 在顷刻之间化作一柄利刃,将谢不逢的心脏,剖成了两半。 第63章 营养液加更 东方欲晓, 朝日初上。 刮了一夜的狂风,随着夜色一道隐去。 雪虽未停,但却温和了不少。 日光映亮了长街与宫道, 身披重甲自北地而来的士兵,将趁乱带着金银逃出太殊宫的宫女、太监全都押了回来。 从一场场的战争中历练出来的他们, 只用了两个时辰,便将整个雍都牢牢地控制在了手中。 破晓之时,卫朝已彻底换了主人。 消息伴随着当日的第一抹阳光, 传遍了整个雍都。 太殊宫内,宫人手持巨大铁铲,将地上混着鲜血的坚冰与细雪一起铲走。 用温水扫洒三两遍后, 原本冲天的血腥气, 淡的难以察觉。 若不是那棵被拦腰吹断的玉兰树还倒在地上,昨晚的一切, 都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被隐在了重重风雪的背后。 一起被暂时隐去的,还有当晚宜光殿前,新帝如疯似魔的模样。 与被关入圆牢的谢钊临、叛变的恒新卫, 以及……久久都散不去的惨叫。 这一晚的事, 众人讳莫如深。 太殊宫,蕙心殿。 册封的仪式虽还未办, 但是众人已经默认,兰妃已就是卫朝的太后。 新帝……目前没有关注杂事的心思。 因此便有无数人趁着这个时候, 聚在了蕙心宫里。 兰妃的身边已经有很长时间, 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但她此时, 却也同样没有什么心思去处理杂事。 谢孚尹将自己团成小小一个, 窝在兰妃的怀里。 她一整个晚上都没有合眼,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红肿得如同两个小核桃。 别说是她,就连兰妃还有一边站着的明柳,眼睛都在发红。 “孚尹乖,现在时间不早了,我们睡一会儿好不好?”兰妃小声哄着怀里的谢孚尹,“或者你饿了吗?母妃叫人给你做些吃的。” 小姑娘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她固执地摇头说:“不想睡觉……”话语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明柳将毛巾从温水里取出,拧干之后递了上去。 兰妃仔仔细细地将谢孚尹哭花的小脸,擦了个干净:“孚尹不想睡觉啊,那我们——” 她话还没有说完,小姑娘忽然转身看着母妃的眼睛说:“我想去看看文先生。” “啊!”正在倒热水的明柳,一个不留神被水烫到,小声惊呼了起来。 她连忙低头端着盆子退了出去,没有让谢孚尹看到她那在忽然之间变得极差的脸色。 兰妃正为小姑娘擦脸的那只手,也突然顿住:“……再等等吧,一晚上没有睡,文先生也要休息呀。”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18节 她朝谢孚尹轻轻地笑了一下,强装平静说道。 可是没有想到,谢孚尹今天居然没有吃她这一套。 小姑娘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问:“可是他们说……他们说文先生死了。‘死了’究竟是什么意思啊母妃?” “母妃,文先生他真的死了吗?” 谢孚尹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太过清澈,兰妃没有办法说出假话。 她攥紧了手心:“……是,文先生他,他去世了。去世就是,往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死亡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过于深奥难懂。 但听到“往后再也见不到文清辞”后,谢孚尹终于“哇”一声大哭了起来。 她委屈极了:“可是,可是我昨天晚上,明明看到了哥哥抱着他呀……母妃,我真的不能再去看看文先生吗?” 此时蕙心宫大门敞开,小院里满是忙着扫雪的宫女。 谢孚尹没有控制声音大小的意思,方才的话全都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众人的耳边。 宫女们扫雪的动作不由一顿。 众人不由默默地对视一眼,她们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出了一点点恐惧。 在太殊宫待了这么久,她们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更知道什么可以看,什么不该看,以及什么就算知道……也要装作不知道。 昨天晚上,新帝谢不逢抛下无数亲卫,抱着一具尸体,当着无数人的面,穿过整个太殊宫,走到太医署那间小院里的场景,刻印在了无数人的眼底。 不仅如此…… 还有人看到,谢不逢时不时便会将细吻,落在那太医的面颊之上。 听说他将自己和那个太医的尸体关在小院的房间里,一整晚的时间已经过去,房门直到现在都没有打开。 真是完完全全将礼法、纲常,甚至于人伦,都抛到了一边去。 她们默契不言。 一时间,新帝和那位太医的事情,成了则无人敢提的宫廷秘辛。 在她们看来,如今太医文清辞已死。 只要众人都默契不提,那么要不了几年时间,“文清辞”的名字,便会随着这件事一起,成为条被隐入历史的独属于帝王的秘事。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这个早晨还没有过完。 什么也不懂的谢孚尹,便将它给提了出来。 见众人都不说话,谢孚尹终于忍不住向一直沉默着的母妃撒起了娇来:“好不好啊,好不好啊,母妃?我真的只想再去一次……一次就可以了!” 兰妃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院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如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般抬头向门口看去。 接着,一个身着紫色锦袍的太监,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对方走得有些急,此时刚气喘吁吁地站定在原地。 “贤公公,您怎么突然来了?”兰妃轻轻地将谢孚尹从怀里放下,起身问他,“可是陛下那里有什么事?” “……确有一事。”今日事物众多,且都很重要,这老太监也不再卖关子了,“宫外有一人求见。” “宫外?”兰妃不由蹙眉,“他想要见谁?” 贤公公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说:“他想要见陛下。” “是神医谷的谷主,也就是文先生的师兄来了,是他想要见陛下一面。” “贤公公认识他?”兰妃吃了一惊,下意识问。 老太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讲起了刚刚发生在宫门外的事。 实际上贤公公也没有想到,传闻中那个从不出世的神医谷谷主宋君然,竟然会在今天早晨,出现在太殊宫的门口。 当时负责守卫太殊宫的士兵,已经全部换成了谢不逢的人。 从战场上下来的他们,敏感又认真。 前来求见的宋君然气质不俗,本就惹人注目。 更别说他的手中还拿着一个东西…… 想到这里,贤公公总算是缓缓地展开了掌心——一枚纯金制成的令牌,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那令牌上雕着一只盘龙,上刻“皇帝之令”四个大字。 “娘娘,您看。” 守在皇宫外的士兵,从来没有见过长这个模样的令牌,更别说就在几个时辰之前,本朝的皇帝刚刚换了人当…… 可是他手里的东西,显然不是民间能有。 那些士兵还是在第一时间,将事情传到了贤公公的耳边。 看清楚贤公公手上的东西之后,兰妃沉默片刻,缓缓说:“让他进来吧……” 她知道为什么贤公公会这么笃定,外面的人就是宋君然了。 眼前这块令牌自然不是当今圣上的,甚至也不曾属于谢钊临。 它是一个前朝旧物。 神医谷不理俗世,哪怕是前朝皇室,想将太子送到神医谷里,都费了不少的工夫。 ——这一块令牌,就是当年的“诊金”。 “是,娘娘。”贤公公缓缓将东西握回手中,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不明白母妃在和贤公公说什么的谢孚尹,一直没有说话。 等老太监离开之后,她才再次轻轻拽了拽兰妃衣袖,小声问道:“母妃,我真的不能再去看他一眼了吗?” 这一次,兰妃并没有直接拒绝,她停顿了一会,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慢慢点头说:“好,再等等,再等等母妃就带你去。” ------------------------------ 太医署的小院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士兵,足有千人之多。 可是小院之内,却静得一如往昔。 高大的玉兰花树,还矗立在那里。 一夜狂风过后,花瓣被吹落了不少。 但仍有一些固执的挂在枝头,等待着真正的春天的到来。 满院清香。 谢不逢轻轻地将文清辞放到了床上,小心翼翼地替他掖好被角。 独自在肃州长大的少年,本就什么都会。 此时照顾起人来,也像模像样的。 文清辞身上沾满血的大氅,已经被少年换下。 谢不逢将热水倒入木盆,小心翼翼地用毛巾,擦干了文清辞脸上的血污。 已是新帝的他,好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他就这样跪坐在床下,用木梳替文清辞梳着长发。 房间里的地龙还在烧,窗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少年放下。 屋里只有一盏油灯,昏暗、温暖,这里与屋外,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等到一切妥当之后,谢不逢也轻轻地躺在了床上,他没有盖被子,只是从侧边紧紧地抱着文清辞的身体,缓缓合上了眼帘。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文清辞要比自己想象的瘦弱许多。 长高了也壮实了不少的少年,甚至轻易就能将他紧紧锢在怀抱中。 少年忍不住如小兽一般蹭了蹭文清辞额头。 如今谢不逢已是卫朝的新帝。 他只用走出这间小屋,便能获得万民朝贺,坐拥这世上最高的权势。 可是此时,少年却只觉得……若永远在这里睡下去,倒也不错。 谢不逢将唇抵在他的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这段时间在北地的见闻。 “……北地的雪,比昨天晚上的还要大,有的时候连牛羊都能吹走,”谢不逢的声音,轻得宛如梦呓,“那个季节,是打不了仗的。只能将队伍驻扎在避风的位置,好好检查营帐,确定能挺过寒冬。” 说完,又将一个个细吻落在文清辞的鬓边。 或许是屋内太暖,文清辞的身体,似乎也不像方才那样冰冷。 一整晚没有睡,谢不逢变得有些困倦。 他放任自己沉溺于此时的平静与温柔,说话的声音也小了许多:“你知道吗?去年初春,我打了一仗,差一点点死在战场上……” 少年的声音有些委屈。 他顿了顿说:“那晚,我好像……梦到你了。” 身边的人依旧没有回答。 但少年却并不在意,他只当文清辞是睡着了。 房间里的光线异常昏暗。 床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下来。 藏在谢不逢心中的那个原本模模糊糊的睡梦,居然在这一刻变得清晰了那么一点点。 他忽然轻轻地睁开了眼瞳。 那双琥珀色的眼瞳,不复平常的冷静。 反倒是如喝醉了一般的混沌、迷茫,还带着一点水汽。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19节 谢不逢一点一点地将视线,落在了文清辞冰冷的唇上。 …… 房间里的油灯还在燃,不时发出噼啪细响,但是这一点灯火,却难以照到帐内。 棉质的床幔,轻轻飘起一角。 苦香自帐内溢了出来。 房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传出了一阵阵暧昧的细响…… 过了许久,直到油灯熄灭,那声响方才停止。 身着玄色中衣的少年,从床榻上走了下来,再一次点燃了油灯。 他的目光并不悲伤,反倒是温柔而空洞。 太医署这间小院本就上了年头。 曾经文清辞受皇帝重视的时候,偶尔还会有太监来这里,替他整修一番。 但是近来,早已无人关心此处。 风吹雨打之下,木质的门窗有些开裂。 谢不逢刚刚走到灯火边,并有一阵微风穿过木窗的缝隙,向他袭了过来。 连带着,谢不逢注意到,原来外面早已一片大亮,也不知究竟是清晨还是正午。 他顿了顿,突然笑了起来,并回头对躺在床榻上的人温柔嘱托:“时间不早了,我去耳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东西。” 少年的声音温柔极了:“不要着急,一会就回来。” 自始至终,房间里都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但是谢不逢却并不在意。 谢不逢轻轻推开木门,他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小院中央那棵巨大的玉兰树,转身放缓脚步,向一旁被改作厨房的耳房走去。 一阵微风吹来,带来了寒气,还带来了玉兰花香。 不等少年穿过小院,便有一瓣沾了细雪的玉兰,从树上飘扬落下,坠在了他的脖颈间。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淡淡寒意,还有熟悉的玉兰花香。 这香味莫名地使人烦躁。 谢不逢的心,竟然也随之轻轻一痛。 这突然飘落的寒意,就像一只手,差一点就将他从睡梦里拽了出来。 少年脚步一顿,他强行将心中那股不安压了下去,挥手将花瓣自肩头抚落。 谢不逢就这么推开耳房的木门,缓步走了进去。 迫不及防,淡淡的暖意,还有透骨的玉兰花香,在刹那之间如蚕茧一般将他包裹进去。 看似温柔,却在一瞬间剥夺了谢不逢行动,甚至于呼吸的能力。 他呆立在原地,僵硬地移动眼珠,将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小炉上。 ……炉火还在烧,小炉上静静地坐着一口紫砂小锅。 里面盛着的,是还在“咕噜咕噜”冒着小泡的玉兰花粥,它被温了一整夜,此刻正是最最香甜的时候。 这锅玉兰花粥,似乎与耳房一起停在了昨夜,还在安静等待着主人的归来。 那是文清辞为我做的…… 这个认知,在顷刻之间将少年击溃。 “……” 耳房里没有地龙,寒气全从身下渗了上来,只用一刻便将谢不逢从美梦里彻底唤醒。 谢不逢无声呜咽。 下一秒,他终于不堪重负,重重地跌坐在了地上。 死亡对他而言。 是一场漫长又清晰的余痛。 第64章 玉兰花粥还在“咕嘟咕嘟”冒着小泡。 这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个礼物。 ……独坐在地板上的谢不逢忍不住缓缓阖上眼睛, 去幻想“如果”。 如果没有宫变,如果没有那支偷袭的流矢。 那么今天早晨,自己会不会和文清辞面对面坐在这里, 喝完这碗玉兰花粥,就回到往昔的模样? 整间耳房里, 只有那附近有一丝暖意。 谢不逢坐在地上,呆呆地盯着眼前的紫砂锅,浅琥珀色的眼瞳, 被迷茫填满。 他忍不住想……无数个冬夜里,文清辞天还没亮就来到这里淘米洗花,那时的他会不会像现在的自己一样, 觉得寒冷? 可是自己, 甚至没有来得及好好说一句“谢谢”。 两人就连分别,也是那么的匆匆。 ……昨晚自己太过着急, 想要将文清辞留下, 说的话并不温柔。 会不会直到最后一刻,文清辞仍以为自己在生他的气? 谢不逢天生天养,从来没有人教他应当如何讨好与说话, 从他嘴里说出的语句, 永远都和性子一样,野蛮又生硬。 少年生性桀骜, 过去从不意这一点。 可这一秒,他却无比悔恨。 微风带着一瓣玉兰, 穿过窗落在了谢不逢的手边。 锅里的玉兰花粥的咕噜声似乎变小了不少。 身着玄色中衣的少年, 终于站起身, 跌跌撞撞地走到了紫砂锅边。 面对着这一锅玉兰花粥, 他竟手足无措起来。 谢不逢舍不得将它吃掉。 继续温在这里, 这锅玉兰花粥,要不了多长时间便会彻底地干结。 可若是将它冻在外面 ,又会在顷刻之间失去馨香。 不过是强拖时间罢了。 谢不逢不知道……应当如何将它留下。 就像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拥抱文清辞多久。 钟声低鸣,群鸦四散。 每一下都沉沉地撞在了谢不逢的心脏上。 巨大的震颤将他唤醒。 少年回眸向着窗外看去——此刻,半空只剩下一点细雪还在慢慢悠悠地向下飘。 云层薄了许多,浅金色的日光透过云朵的缝隙刺向大地,正巧落在院里那棵巨大的玉兰花树上。 夜晚其实早已过去。 梦也该醒了。 太医署小院那扇关了一夜的院门,终于被人推了开来。 窄窄的小路上挤满了人,有随谢不逢宫变夺得天下的亲卫。 还有身着素衣、牵着谢孚尹的兰妃,和一脸惶恐的贤公公。 他的视线缓缓从这些群人的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了小路的尽头——那里停放着一口棺木。 谢不逢的心,再次泛起一阵刺痛。 看到他出来,兰妃什么也没说,只是牵着小公主的手,缓缓朝他跪了下去。 接着,所有人都跪地不起。 谢不逢忽然想笑。 他想打破这群人强行维持出的平静,问他们朝自己下跪,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再去烧了那口该死的棺材,警告所有妄图逼迫自己的人。 但是最后,却又想起了文清辞留给他的那句话。 ——怜取眼前人。 这句话像一段咒语,已在那个夜晚,刻入他的灵魂。 最后竟是禹冠林拢手,颤着声向他说:“陛下,斯人已逝,还是早些入土为安吧……” 本就七十有余的老太医,一夜之间又沧桑了不少。 他平日里说话小心又谨慎,生怕一不留神冲撞、得罪了哪位贵人,就连语气,都是精心训练出来的。 然而今日,禹冠林的声音里,居然满含着无法掩饰的悲伤。 谢不逢目光淡淡地从众人身上扫了过去:“起来吧。” 起身之后,兰妃缓缓侧身,小声对跟在自己身边的宫女说:“去将宋先生请过来吧。” “是,兰妃娘娘。” 不过多时,身着青衫的陌生男子,便被明柳带了过来。 他站在原地,拢手向行了一礼,之后道:“草民宋君然,参见陛下。”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20节 谢不逢皱眉向他看去。 来人五官柔和,气质洒脱,只是眼底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泛起了一点青黑,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的疲惫。 他的刚才行的礼并不标准,显然不是雍都人士。 宋君然没有拐弯抹角,行完了以后顿了几秒直接说:“草民已知晓……太殊宫昨夜发生的事,此番来到此处,是为了将清辞接回到神医谷里去。” 他的声音略显沙哑。 清辞? 听到这过分亲昵的两个字,谢不逢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 贤公公赶忙在一边小声提醒道:“陛下,眼前这位宋先生,是神医谷的谷主,文先生的师兄。” 谢不逢终于用正眼朝他看去。 宋君然出身江湖,说话非常直白,而身为医者,他也不怎么忌讳生死:“清辞生前许诺,死后要将尸体用于医理研究。作为师兄,草民应当替他完成遗愿。且……” 他的话语里透出了几分难以抑制的悲伤与犹豫。 显然就算是神医谷内的人,也不是每一个都像文清辞一样,可以坦然说出“与其任尸体腐化成泥,不如拿来研究医理,也算死得其所。”这番话的。 实际哪怕是当初的神医谷,都没有人会像文清辞一样光明正大解剖尸体。 他在那里,也是最特殊的一个。 宋君然停顿片刻,终于将后面的话说了出来:“他向来不喜雍都,不喜太殊宫,强留在此,也不符合他的心意。” 说完,宋君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神情悲伤又沉重。 贤公公轻声补充道,身为谷主,宋君然原本是不会离开神医谷的。 自从几个月前听闻文清辞不能出宫后,他便因担忧师弟而赶到了这里。 没想到最后,竟然还是未能见上师弟一面。 几个月前? 这几个字像一根针,轻轻地将谢不逢扎了一下。 直觉告诉他这时间有些不同寻常,可此时被悲伤击垮,大脑一片麻木的谢不逢,却没有时间去细想。 谢孚尹不明白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生性敏感的小姑娘,还是感受到了周围悲伤、凝重的气氛,并随之小声抽泣了起来。 风又刮了起来,玉兰花还在不停地向下落。 宋君然继续说:“况且我想陛下您应该也不愿意任由他尸骨——” 说到这里,竟然连他也不忍心继续。 兰妃轻轻叹了一口气,揉了揉谢孚尹的脑袋,转过身对谢不逢说:“他是松修府生人,想来是绝不愿意埋骨雍都的。” “……陛下,放他回家吧。” 放他,回家。 兰妃的语气里,带着怜惜与慈爱。 可正是这样的声音,与那简简单单的四个字,逼得谢不逢无法将拒绝的话说出口。 他没有办法选择自私 “……好。” 谢不逢无比的僵硬地从嗓子里,将这个字挤了出来。 他放文清辞回家。 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玉兰漫天飞舞。 可是守在此处的众人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听谢不逢在转身之前补充道:“用龙舫,经殷川大运河将他送回家吧。” 贤公公瞪大了眼睛,一瞬间惊惧交织地向谢不逢看去。 四周的亲卫,也面面相觑。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兰妃,希望她可以劝解谢不逢。 但一旁身着素衣的兰妃,却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龙舫”是殷川大运河上能行驶的最大船只。 也是上回南巡时的主船。 这只船规格极高,按理来说只载活人,不作灵船。 除非……除非运的是帝、后的棺椁。 谢不逢抱着文清辞穿过整座皇宫,并与他的尸身在小院里待了一晚的事,早已经成为了这座皇宫中人尽皆知的秘密。 所有人都默契地将这件事藏在了心底,等待它被历史的灰尘所覆盖的那一天。 最终甚至连野史上,也不会有这样一段故事存在。 可是谁又能想到,偏偏是谢不逢自己,不甘心他被人遗忘。 少年要文清辞与自己的名字在今日、在未来的年年月月,都牢牢绑在一起。 他不要什么宫廷秘辛。 他只要光明正大。 ------------------------------ 太阳高升之后,太殊宫的一切终于步入了正轨。 短短两个时辰,宫内便连着发出了十道圣旨。 最大的画坊自船坞里开出,等候着启程的时刻。 同时远在雍都城郊的光成寺,也在这个时候敞开了大门。 一列身着重甲的士兵,走入光成寺内,打开了幽禁着谢观止的斋房房门。 “——你们要做什么?”谢观止一脸戒备,他向后退了一步,厉声问道,“是父皇派你们来杀我的吗?” 两个士兵对视一眼,转身向谢观止行礼说:“回禀殿下,废帝谢钊临已被押入圆牢。我等是奉陛下之命,来接您回宫的。” 废帝谢钊临? 陛下? 光成寺远离雍都,更何况谢观止一直处于幽禁之中。 别说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他连去年发生了什么都不太知晓。 这突然袭来的巨大信息量,让谢观止的脑袋空白了几秒。 “你们是说,我父皇已经被废了?” “是的。” “被谁废的?”他迫不及待地地问。 话刚说出口,谢观止就已经想到了答案:“是不是谢不……呃,我是说大皇子?” 士兵回道:“是的,殿下。” “天……”谢不逢居然真的做到了。 谢不逢和谢观止既是兄弟也是对手。 自己惨遭幽禁,可谢不逢却在北地大放异彩,甚至杀回雍都废了他们的父皇,自立为帝……两人的命运就在那一年的大运河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转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 若是放在一两年之前,谢观止定会嫉妒不服。 然而现在,幽禁时光或多或少地抹去了他身上的尖锐之气。 知道北地有多么危险,而仗又有多么难打的谢观止,沉默半晌却只说出一句:“……文清辞果然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继而无可避免地想起了那一日自己在运河上看到的场景。 沉默一会,他说:“好,我们走吧。” 彼时正迫不及待离开光成寺的谢观止并没有注意到。 自己提的“文清辞”这三个字时,周围人的脸色全都变得古怪了起来。 “陛下说您已成年,如果您想的话,也可以回望泉苑居住。” 所谓的“望泉苑”,就是从前的京兆尹府——谢观止外祖父家。 望泉苑内部极尽奢华,京兆尹被抄家流放之后,就被谢钊临收了回去。 谢观止没有想到谢不逢居然这么大方,直接将望泉苑给了自己。 且听他的意思……新帝似乎完全不打算限制自己的自由了。 不过想想也是,谢不逢肯定不屑于做那些他们的“好父皇”才会做的事。 “好,”他也不和谢不逢客气,“那就直接去望泉苑吧。” “是,殿下。” 谢观止被幽禁在这里,他虽然不知道雍都发生了什么,但光成寺周围的事,却怎么都能传到他的耳边。 走出寺门的那一刻,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想起了自己被幽禁在此处时的唯一访客文清辞。 后来谢观止听说,那天文清辞并没有在这里待多长时间。 有人找来对他说了一个消息,接着他便急匆匆地离开了光成寺,甚至连回头给兰妃打个招呼的时间都没有。 被幽禁的谢观止平时也没有什么正事要做,因此他只要一闲下来,便会想起这件事。 等回太殊宫,一定要找到文清辞,好好问个清楚——谢观止默默想到。 …… 从光成寺回太殊宫,正好经过运河起点。 路过那里的时候,谢观止听到马车外有些吵闹。 他忍不住掀开车帘,朝外面看了过去。 原本空旷的河面被一艘巨船塞满。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21节 码头边几乎没有什么围观的百姓,只有一些太监和宫女,带着一堆东西上上下下,看上去忙碌极了。 “……龙舫怎么会在这里?”谢观止不由皱眉,“谢不逢也要南巡吗?” 他怎么不觉得自己这位皇兄有如此的闲情逸致。 驾车的人听到他的问题,手不由一僵。 但不等他想好如何回答这位皇子的问题,谢观止便自己发现了异常。 谢观止看到,龙舫上挂满了长长的白绸。 此时正随着风一起,在河面上摇曳。 巨大的“奠”字,静静地挂在船头。 黑白相间、沉重至极,将那船头都压着向下沉去。 不祥的预感,瞬间从他心中生了出来。 “雍都有人死了吗?”谢观止的声音忽然变哑了。 他一时间想不明白,究竟是谁配享有如此规格的丧仪。 “是……”驾车的人终于回了他的话,“是文太医,他去世了。” 像是不相信记忆里的那个人也会死亡一般,谢观止立刻提高了音量,手也紧紧地攥住了窗框:“你是说文清辞?” “回殿下,正是文太医。” 谢观止的心,在这一刹那从深渊坠了下来。 重获自由的欣喜与激动,在一瞬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去望泉苑了,”少年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的陌生,“回皇宫,我要去……” “去,去看他一眼。” 谢观止无论如何也没法说出“见他最后一面”这几个字。 …… 文清辞的身体,已经被殓入棺中。 依照卫朝习俗,人死之后必须要在七日之内下葬。 因此,最迟今日傍晚,他们就要将这口棺送上龙舫,才能准时到达松修府。 再有一炷香的时间,便是钦天监算的封棺的时刻。 一身玄衣的少年天子静默着站在棺旁,静静地注视着沉睡在玉兰花中的人。 他的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兰妃抱着小小的谢孚尹走了过来,最终停在了棺旁。 小公主穿着一身素衣,她吸了吸鼻子,缓缓展开掌心。 “哥哥,我可以把这个送给文先生吗?”她小心翼翼地问谢不逢,“这是我秋天的时候自己摘的……文先生说它很好看,让我将它压在书册中。” 少年看到,谢孚尹手里拿着的,是几朵浅紫色的压干了的野花。 “好……” 谢不逢后退半步,将这里让了开来。 兰妃抱着谢孚尹,轻轻地将手里的花放到了文清辞的手边。 末了,就在二人将要离开的时候,一直没有怎么说话的兰妃突然转身问谢不逢:“陛下,您也放一个东西,去陪陪他吧。” 说完便缓步离开了这里。 这是卫朝民间的习俗,在封棺之前,逝者的亲人好友,会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放入棺内,陪伴逝者最后一程。 负责封棺的人,已站到了此处。 兰妃的话提醒了谢不逢,少年如梦初醒般看向文清辞。 他攥紧了手心。 眼中突然闪过一丝迷茫。 谢不逢不知道,自己可以将什么送给文清辞。 一边的钦天监忍不住出声提醒,“陛下,封棺的时间马上——” 话还没说完,他便惊愕地睁大眼睛,朝年轻的天子看了过去。 谢不逢缓缓抬手,将缠在自己黑发上的晴蓝色药玉取了下来。 黑发在瞬间如墨一般散开。 年轻的帝王就这样放任自己披散着长发,站在文清辞的棺前。 此时,他的手都在颤抖。 谢不逢轻轻地捧起药玉,看了一眼后,不舍得将它抵在了心口。 那天文清辞站在他背后,替他用药玉束发时的温暖气息,似乎还没有散去。 如今只要一闭上眼,谢不逢就能嗅到熟悉的苦香。 少年的唇轻轻扬起。 ……此时的谢不逢已是太殊宫的主人,是富有四海的天子,可他却仍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自己的。 兜兜转转,他仍一无所有。 只有这一串沾染了彼此气息的药玉,是谢不逢唯一能给文清辞的东西。 年轻帝王俯下身,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串寄托过自己无数思念与期待的药玉,绕回了文清辞的手腕上。 最后一次将吻落在文清辞的脸颊。 …… 厚重的棺盖,被人推着和了起来。 将最后一丝光亮隔绝。 不知是谁的啜泣声,一阵一阵地回荡在太医署外停棺的空地上。 站在不远处的宋君然始终低着头。 与众人的悲伤不同,此时他的脸上满是紧张。 宋君然在默默地计算时间……自己给文清辞的丹丸,最多支撑一日。 如果自己没有猜错的话,文清辞应当是宫变时吃下的。 棺椁上船之后再动手,应该来得及。 想到这里,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巨大的铁钉,钉入棺椁。 文清辞会疼吗? 又或者他一个人睡在那里,会不会害怕? 谢不逢攥紧了手心,他的身体正止不住地颤抖,心脏似乎也随着长钉入棺的碰撞声,一起生出了痛意。 仿佛那些钉子钉得不是棺材,而是他的心。 “砰,砰,砰——” 木铁相击的清响,一声声回荡在太殊宫里。 “起——” 钦天监的声音,刺穿平静的空气。 一滴长泪,自谢不逢颊边滑落。 身为新帝的谢不逢,不能再随随便便离开雍都。 他更怕自己跟上去,会反悔不肯放文清辞离开。 只得强撑着用理智,将自己留在这个地方。 这场送别,来的太过突然。 就像一场突然降临的噩梦。 如今发生的一切,则无异于漫长的酷刑。 巨大的棺椁被放上马车,一尺又一尺地碾过宫道,并在离开太殊宫的那一刻,与谢观止的马车相遇。 太医署前的空地上,刚才小声啜泣的谢孚尹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小小的身体不停地颤抖,无论兰妃怎么哄都哄不下来。 像是要将她哥哥的那一份,一起替他哭出来似的。 “母妃,我们往后真的见不到文先生了吗?” “……可是他还答应我,等到夏天的时候带我去捡蝉蜕,然后告诉我蝉蜕怎么入药。” “等夏天的时候,他也不会回来吗?” 兰妃的呼吸,都在止不住地颤抖着,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甚至手臂颤抖,难以抱稳怀中的小姑娘。 就当兰妃想要将她交给奶娘的时候。 静默着注视棺椁远走的谢不逢,忽然走了上来,轻轻谢孚尹将抱入怀中。 生着同样的琥珀色眼瞳兄妹,就像是被一起遗弃的小犬。 谢孚尹抽泣着搂紧了谢不逢的脖颈,絮絮叨叨地说着文清辞曾经的许诺。 而谢不逢就这样静静地听着,似乎是想借小姑娘之口,将这错过得时光全补回来似的。 他缓缓地摸了摸谢孚尹的长发,轻声问道:“他也会这样抱着你吗?” 谢孚尹的身体忽然轻轻一顿,小姑娘摇了摇头,哭得晕晕乎乎的她不经思考便说:“不,不会……文先生的胳膊,受了好重好重的伤,他抱不动孚尹的……”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22节 第65章 懵懂的谢孚尹, 曾轻轻朝文清辞张开手臂,要他抱抱自己,去够屋角的惊鸟铃。 但是最后, 文清辞也没能完成小姑娘的一点点心愿。 那天,他指腹摸了摸小姑娘的鼻尖, 稍有一些为难地安慰噘着嘴巴一脸不开心的谢孚尹说:“小殿下,还记得我们的秘密吗?臣的手臂受了伤,抱不动您。” 谢孚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她默默地将文清辞的话记在了心里——原来受了很重很重的伤的文先生, 不但手常垂在身边不能乱动,且还没有足够的力气来抱抱自己啊…… 静静悬挂在太医署屋檐下的惊鸟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声音撞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你说什么?!”谢不逢的手下意识收力,他死死地盯住谢孚尹, 艰难地挤出一句, “文清辞的胳膊受了伤?” 冷风吹刮,撩起披散在脑后卷曲的长发。 如锁链般将少年缠绕其中, 缠得他难以呼吸。 他双目泛红, 既像是传说中喋血的恶鬼,又带着几分难言的可怜。 被谢不逢抱疼的谢孚尹,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呜呜……是, 是受伤了……”接着便是止不住地抽噎。 太医署外面乱成了一团。 “哭了, 不哭了。”兰妃慌忙过来安慰哭泣的谢孚尹,可紧紧抱着她的谢不逢, 却已游离出这个世界。 文清辞的手臂受伤了。 ……自己竟从来都不知道。 将近两年的分别,数百个日日夜夜。 文清辞究竟是怎么度过的? ……他疼吗? 谢不逢领兵打仗百战百胜, 众人称赞他是天生的将领, 拥有常人无法想象的成熟的思维。 可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幼稚、愚蠢得没边。 他缓缓松开手臂, 强压下激动的情绪, 为谢孚尹擦去眼泪。 接着尽可能温柔地问小姑娘:“孚尹……文先生, 他,他的手臂伤得很严重吗?” 谢不逢的语气,无比小心。 谢孚尹不想别人看到自己哭泣的样子,她趴在哥哥的肩头,将眼泪全都蹭到了谢不逢的身上。 “……重。” 闷闷的声音透过肩上的衣料,传到了谢不逢的耳边。 只有少年一个人,听到了妹妹的回答。 谢孚尹努力吸了吸鼻子,她一边艰难地调整呼吸,一边回忆着说:“……我,我之前来太医署,抓兔子的时候……不小心摔倒……文先,先生原本想抬手拉住我,可他的手才刚刚抬起这么,这么一点儿——便掉了下来。” 说着,谢孚尹一边打着哭嗝,一边抬手在谢不逢的面前比画了一下。 ——那高度不过三寸。 说完,谢孚尹又止不住地哭了起来。 他不再像刚刚一样伏在谢不逢的肩上,而是直了直身体,红着一双眼睛,看着哥哥无比认真地问:“哥哥你说,你说文先生会不会很疼啊?” 这是小姑娘天真懵懂的无心之问。 可却似一把生了锈的钝刀,直愣愣地朝谢不逢劈砍了过来。 从前“痛”对谢不逢来说,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 可现在他却明白,何谓“锥心刻骨”。 甚至此时的他,就连呼吸都泛着痛。 “……会。”谢不逢轻轻在谢孚尹耳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喃着,“一定很痛。” 可是自己竟然直到今日才知晓。 小姑娘本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没什么逻辑的年龄,更别说此时她哭得头晕目眩。 问完那句话后,谢孚尹又吸了吸鼻子,轻声嘟囔着:“……他明明伤得可重可重了……还骗孚尹,说,说只是一点点小伤。” “可是,可是孚尹明明看到,他左手从来都没有抬起来过呀。” ——文清辞的左手从来没有抬起来过。 往日里发生的一幕幕场景,如走马灯一般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脑海中飞速上演一遍。 那些隐藏在灰雾之后的记忆,在此刻通通变得清晰了起来。 文清辞向来只用右手提药箱。 他的左手永远静静地藏在宽大的衣袖下,就连行礼的时候也一动不动。 不只是谢不逢。 周围所有听到谢孚尹的话的人,心中皆是一阵接着一阵的浑身发寒。 担心冻着谢孚尹,兰妃在她的怀里塞了一个小小的手炉。 此时手炉里的暖气,也透过衣料传到了谢不逢的身上。 可是少年却只觉得冷。 刺骨的冷。 小姑娘还在抽抽搭搭地哭着,然而谢不逢发现,自己却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恐慌又悲伤,复杂的情绪裹着回忆,如运河河水一般翻涌。 当初文清辞放血救谢不逢的时候,伤了左手。 但是少年明明记得,自己走的时候,文清辞的伤害还没有这么严重啊…… 自己离开的这一年多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知道他是怎么伤的吗?”谢不逢几乎是不抱希望地问了一句。 谢孚尹愣了一下,慢慢地咬紧了唇。 就在这个时候,太医署的另一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还没来得及换下居士服的谢观止,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宫道的另一边。 ——皇宫里不许行马,谢观止是靠双腿跑过来的。 ------------------------------ 天子的銮驾载着一口木棺,碾过雍都的长街,向城外而去。 走过之处人人驻足,朝街道上看去。 銮驾载棺这一幕太过罕见,众人的第一反应便是皇帝驾崩。 “……这,这难道是先帝驾崩了吗?” “应该不会吧,今日宫里传出的消息,是说他被新皇所废,押入牢中,也没有听说他死了啊。” “肯定不会是先帝,他已经被废了,哪怕崩在牢里,也不可能用这么大的阵仗吧!” “而且这压根不是帝陵的方向。” “……再说了,这只有一口棺材,连半点陪葬也没有。” ……是啊,怎么会没有陪葬品呢? 眼前这一幕着实古怪极了。 明明用了规格最高的仪仗,可整个队伍里,除了一口棺材外什么也没有。 且就连这口棺材,木料也只比平常人用的稍稍好一点,完全不像是宫里的东西。 护送木棺离京的都是谢不逢的亲信,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他们,带着一身肃杀之气。 在他们走来之时,长街两侧的百姓,纷纷向后退去。 送葬的队伍并没有直接出城门,而是在长街上绕了半晌,先到了文清辞在宫外的住处忘檀苑门口。 稍作停留,这才慢慢向雍都城外驶去。 这是卫朝的习俗,逝者下葬之前,应再回家中“看一眼”。 “是文清辞!!!” “宫里那个太医文清辞死了,”知道这座府邸的主人是谁的百姓,一脸的不可思议,“他的葬礼规格怎如此之高?不知道的还以为——”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帝后西去了呢…… 那人强行将话压回了心中。 他虽然没有将这大逆不道之言说,同样的感觉,却在这一刻,从每个人的心底里生了出来。 銮驾载棺这一幕,也深深地刻在了雍都无数百姓心中。 天色渐暗之时,木棺被移上了龙舫。 太监宫女们忙碌了一日,已在龙舫内整出了一个灵堂。 停好棺后,宋君然便以“想要兄弟独处”为理由,将谢不逢的亲卫遣了出去,只留自己和一个之前就候在宫外的药仆留在这里守夜。 为照顾家人心情,亲卫们什么也没多说,立刻按照宋君然的吩咐,退到了舱外去。 巨大的龙舫起锚,顺着运河向南而去。 滚滚波涛之声穿透舱壁,落在每个人的耳畔。 在船上波涛声的遮掩下,宋君然不再有任何犹豫,他飞速走到棺材边,缓缓推动侧板上的雕花。 伴随着一声轻响,原本固定不能开合的侧板,竟就这样敞了开来。 ——这口棺,是宋君然早就准备好了的,但他借口说是今日刚买,宫中混乱,也无人细查此事。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23节 一旁的药仆,连忙扶住木板。 填满整口棺的玉兰花,如瀑布一般散了满地。 宋君然咬紧牙关,上前将躺在里面的人抱了出来,接着飞快将内力注入文清辞的体内,借此维护他的脏器经脉。 同时缓慢刺激他的内府,试图唤醒文清辞。 文清辞虽然只是一个半路出家的药人,但传统的医治方法对他而言。仍没有多大的用处,宋君然只能如此强借外力,让他从鬼门关往外拉。 药仆则取出银针,将它刺入了文清辞身体各大穴位,施针之时,他的手指都在因紧张而不住地颤抖着。 两人屏住呼吸,无比紧张地观察着文清辞。 文清辞宫变时吞下的丹药,并非药、更非毒。 而是神医谷的镇谷之宝,曾经被江湖中无数人所觊觎的“妙恒丹”。 就连神医谷里,也只有五颗而已。 之前每一颗现世的妙恒丹,都曾在江湖掀起巨大的血雨腥风,引得无数人为它而死。 因此,从百年前起,神医谷便有意隐藏起了妙恒丹的存在。 到了现在别说是雍都,就连江湖中人,也没几个知道它的存在。 ——妙恒丹是绝境求生之物。 服丹后,它并不会立刻起效。 只有服用者内力耗尽,或人之将死时,才会在突然间生出效用来。 无论服药者之前武功如何,妙恒丹起效之后的十二个时辰内,他都会拥有这世上最深厚的内力。 昨夜太殊宫中,妙恒丹便是在最后一刻起了效。 在意识陷于黑暗前的那一秒,文清辞催动了体内突然生出的浑厚无比、仿若没有尽头的内力。 最后以内力闭息,陷入了深度昏睡之中。 江湖中人闭关时长几月不出,其间不吃不喝,一切生理机能都降至最弱,靠的就是闭息之术。 闭息不难,许多门派都会教授此法。 只是具体能支撑多久,就全靠内力了。 一般人顶多支撑一炷香的时间,可是文清辞却能靠妙恒丹,熬过十二个时辰。 这已是极限。 船舱里一片寂静。 只有水声不断回荡于耳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可是倒在玉兰花中的人,还是没有半点的生气。 宋君然的指下一片寂静,没有体温,没有脉搏。 文清辞像一个精致的瓷人,只剩下一幅漂亮的躯壳…… 快。 快起效。 妙恒丹的药效马上过去,若文清辞还继续闭息,恐怕就要永远陷入沉睡…… 宋君然加重内力,继续冲击文清辞的内府,试图让他脱离闭息状态。 药仆看到,一向潇洒肆意的谷主,额头上都冒出了无数冷汗。 他一动不动,脸上写满了紧张。 船只还在顺着运河继续南下。 波浪拍打船壁,发出声声巨响,也敲乱了船内人的心跳。 药仆的心,沉沉向下坠去。 他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却忍不住在心中想……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文清辞还是没有半点动静,难不成大祸已酿? 呸呸呸,不可胡言! 窗外的夜色一点一点深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宋君然紧紧蹙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能摸到脉搏了。” 他的手始终紧握着文清辞的手腕,除了不断给对方体内输送内力以外,还在为文清辞把脉。 在他心上压了一整日的大石头,随着这句话滚落于地。 不知不觉中,就连宋君然也出了一身冷汗。 “太好了!”药仆双眸一亮。 能摸到脉搏,那便表明文清辞已经顺利自闭息状态里脱离了出来! “好了,拔针。”宋君然缓缓站起了身。 “是!”药仆忙将文清辞身上的银针取了下来,“老谷主保佑,老谷主保佑!”他嘴里止不住的念叨着。 末了,他又吸了吸鼻子,一脸惊魂未定地说:“我看时间过去这么久还没有一丁点动静,以为二谷主这是出什么事了呢……” 说完就将文清辞扶了起来,放到了一边的榻上。 一日过去,文清辞的血早已止住,但宋君然还是在第一时间转过身,于药仆随身携带的药箱里寻找银针,准备为他缝合伤口。 “……好轻啊,若是老谷主还在,该如何心疼。” 宋君然皱眉,既心疼又恨铁不成钢地说:“若是爹还在,怎可能允许他把自己搞成这模样?” 说话间,宋君然的心中也满是悔恨。 神医谷内人见多识广,对他们而言,只要人当下还有一口气能出,那便不是什么大事。 因此哪怕是此时,药仆仍忍不住说:“我听他们说,二谷主原本是有时间离开皇宫的。可最后听到有人要暗杀谢不逢,他竟半途折返,还替对方挡了箭…… 谷主您说,二谷主会不会也……”也对谢不逢,有一点点意思? 话没说完,见一直把文清辞当亲弟弟护的宋君然面色不善,他便赶忙闭了嘴。 可药仆心里,却还是止不住地想:文清辞的确一直都很好相处,可凡是跟他认识得久了,就能感受到这人外热内冷,难与旁人交心——这或许与他儿时的变故有关。 然而来了一趟雍都,文清辞却好像变了不少。 比如说……比以往更加容易真心待人了? 虽有妙恒丹在,但是文清辞这体质非常特殊,谁也说不准途中会不会发生变故。 文清辞放着一条明明白白的生路不走,选择为谢不逢挡箭,都是将他自己的性命赌了上去。 这么看那位新帝,在他心中的确有些分量。 殷川大运河上又下起了雪。 阴云连绵,与徘徊在雍都上空的风雪相接。 …… 太医署外,谢观止呆愣愣地向眼前的空地看去,过了半晌方才意识到,自己最后还是晚了一步。 伴随着一阵鼻酸,泪珠毫无征兆地从那双漂亮的狐狸眼里滚了出来。 而同时,谢孚尹稚嫩的童音,也穿透空气,落在了他的耳畔。 谢孚尹先是摇了摇头。 后来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一边打着哭嗝一边对谢不逢说:“文先生他说……他说是受了寒凉,所以手就,手就不能动了。” “寒凉?”没等谢不逢做出什么反应,谢观止忽然瞪圆了眼睛,如想到了什么似的,一脸不可置信地慢慢转过身朝谢孚尹看去。 “你是说文清辞?”他问。 “嗯,是……”小姑娘不认识眼前的人,她犹豫了一下,往谢不逢的怀里缩了缩,这才点了点头。 谢观止又追问了一句:“你是说,文清辞的手受了寒凉,不能再动?” 他的反应太过古怪,谢孚尹有些害怕眼前这个奇奇怪怪的人,这一次,小姑娘不再说话。 少年的大脑空白一片,过了许久谢观止攥紧了手心,终于咬牙笑着低头说:“真蠢…怎么这么蠢……明明自己就是太医,却从不珍惜自己的身体。” 此时他的笑,竟比哭还要难看。 谢观止这副模样,分别是知道些什么。 谢不逢缓缓将谢孚尹放在地上,朝谢观止走了过去:“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闻言,谢观止惨笑两声,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目光已是一片空洞。 他停顿半晌,终于缓缓开口。 “我被幽禁之前,曾见过他一面。” 谢观止被幽禁之前…… 这个时间点太过敏感,谢不逢的心也随之微微一震。 那是自己被派上战场的日子。 也是……自己和文清辞“决裂”那天。 此刻谢观止的身上,只剩下失魂落魄四个大字。 他哑着声音说:“……那天殷川大运河上下着暴雨,冻得人浑身发寒。谢钊临审完我后,派人用小舟将我渡上其他船只。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看到文清辞的。” 谢观止的声音没有一点平仄起伏,如念咒一般。 可字字犹如千钧,向谢不逢的心上砸。 “他从船上跳了下去,拼了命地从水里捡了一块破破烂烂的毛皮上来,攥得紧紧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呢,”谢观止一脸疲惫地慢慢闭上了眼睛,像是陷入了那天的回忆之中,“……但那甲板跳下去容易,冒着暴雨再回去可就难了。”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只差一点……就要沉入殷川大运河河底了。” 谢观止面无表情,眼泪却止不住地噼里啪啦往下落。 将近两年的幽禁生涯,并没有让他淡忘那天的场景。 那一日给他留下的震撼太多。 甚至当日的暴雨与寒凉,也刻在了谢观止记忆的深处。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24节 与此相伴的,还有文清辞语气里化不开的悲伤。 ——破破烂烂的毛皮。 谢观止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可谢不逢却清清楚楚。 是暖手筒,是自己送给文清辞的暖手筒。 临别之时,自己将它远远地抛入了殷川大运河之中。 谢观止没有看到,谢不逢的身体,正止不住地颤抖。 他还在自顾自地说着什么。 “我那日……我那日对他说,说他对不起你。” “然后文清辞对我笑了一下,他说‘是’。” 谢观止张了张嘴,还要还想说些什么,却看到站在他对面的谢不逢如失神魂地转过身,向太医署的小院里奔去。 他推开卧房薄薄的木门,疯了似的在里面翻找了起来。 衣柜、书桌、多宝阁。 最后,找到了那块被小心压在床褥下的暖手筒…… 它被主人小心翼翼地清理干净,毛质柔软蓬松,完全看不出曾沉浮在运河中。 甚至……文清辞还自己,用针线仔细缝补了一遍。 谢不逢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 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 他不堪重负地将脸埋入了雪狼腹部最柔软的那块毛皮中。 这是自己送给文清辞的最后一个礼物。 可这个礼物,最后却没能带给文清辞自己想要给他的温暖。 反倒是赋予了他无尽的痛苦与寒冷。 这个认知,在瞬间将少年击溃。 巨大的痛苦仿佛将他灵魂从身体内抽离了出来。 ……后悔。 谢不逢从未像现在这样后悔过。 他将自己团成一团,窝在文清辞的被褥中,贪婪地嗅着周围那熟悉苦香。 不到两年的时间,如一道横沟横贯在谢不逢的眼前。 殷川大运河冰冷的波涛,穿过时间在这一刻将他吞噬。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天,看到了一身玄衣的少年,将衣袖里的东西抛下了运河。 再幼稚的于文清辞的耳边,落下一枚轻吻。 ——住手! ——不要扔! 他隔着时空对彼时的自己怒吼。 可心如死灰的少年,却并没有理会。 谢不逢看到,自己将最后一吻落在文清辞的唇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 接着,文清辞就那当着他的面,跃入了滚滚波涛之中。 ——文清辞,不要跳! 谢不逢大声嘶吼。 可他拼尽全力也无法阻止这一幕的发生。 ……谢观止说得没有错,那明明只是一块破破烂烂的毛皮而已,你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第66章 太医署的几栋建筑在宫变中损毁严重, 谢不逢下令将这里封留,将太医署整体迁至太殊宫另一头。 除了定期扫洒的宫女外,其余人一概不准入内。 太医署原本所在的皇城边角位置, 头一次寂静了下来。 然而这里也不全是一片死寂。 每至夜里,都会有一盏灯笼, 照亮御书房自太医署的宫道。 谢不逢放着极尽奢华的宜光殿不住,夜夜都宿在太医署背后小院那间逼仄的小屋里。 他不再碰文清辞的床,而是与过去一样, 仍躺在门口处的榻上。 夜色渐深,侧卧在床榻上的少年,心中仍没有分毫的困意。 谢不逢忍不住将视线, 落在了不远处的屏风上, 接着缓缓地眯起了眼睛。 他眼前的景色,随之变得模糊了起来。 月光顺着窗子的缝隙落入屋内, 一点点照亮了屏风上的花纹。 ……文清辞一向浅眠, 且就连呼吸声,也轻得难以听见。 恍惚间,谢不逢竟然生出错觉——此时一切都还没有来得及发生, 今晚只不过是万千个普通的夜晚中的一个。 亦或是过去的几天, 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噩梦。 此刻,文清辞正躺在屏风背后的床上安静休息……自己只用起身, 绕过屏风,就能够再一次看到他。 在这个静谧到了极致的夜晚,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过去。 谢不逢长居太医署的事, 如一则秘闻, 太殊宫中人各个讳莫如深。 可又不像是秘闻, 毕竟卫朝的新帝本人, 从未有过任何隐瞒的意思。 不过转眼,“宫廷秘辛”便如雪花一般飘至雍都,再经雍都传遍了全国。 与之一起南下的,还有载着棺木的龙舫。 文清辞的棺木停在松修府郊外,最终葬于此地。 一切看上去都像是尘埃落定的样子。 殊不知早在几日之前,宋君然便趁着夜深,遣小舟过来,将人提前接走。 黄莺鸣啼,碧柳飘摇。 微风习习,水波荡漾。 淡淡花香顺着邻水小榭卷了一半的竹帘溜入房内。 雍都尚是隆冬,可是神医谷内,却四季如春。 暖暖的阳光,如一层薄纱,轻柔盖在人的身体上,直叫人一阵一阵的发困。 “……哎,这么久了,二谷主怎么还没有醒来。”一路跟宋君然从雍都回到神医谷的药仆一边浇花,一边有些担忧地问道。 宋君然将手指从文清辞的手腕上移开:“应当是被梦魇住了。” “梦魇啊,”药仆想到了什么似的叹了一口气,“我记得二谷主从小就喜欢做噩梦。” 宋君然顿了顿没有说话,转身整理药箱。 沉默了好久之后才长叹一口气说:“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听爹的话,不许他学医。” 宋君然话里,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还有一点难以察觉的悔意。 文清辞的的确确和宋君然说的那样,陷入了梦魇之中。 他看到了过去发生在这里的事。 和往日混沌的梦境不同,这一次文清辞的睡梦格外清晰。 甚至让他产生了自己与梦境主人公就是同一人的幻觉。 ——老谷主将原主视为己出,甚至到了有些宠溺地地步,但始终不肯让他学医。 谷主虽然名义上只有宋君然一个徒弟,但神医谷内其余药仆,也均会学习医术。 在神医谷内,有一间学堂,老谷主每一天上午都会在这里授课,从不藏私。 “……1青葙子,味苦,微寒,入足厥阴肝经。清肝泄热,明目驱风,”老谷主的声音透过窗,传到了学堂之外,说着说着他突然顿了一下,接着提高音量,“文清辞!出来,不许藏在外面偷听。” 闻言,学堂里的药仆,齐刷刷地将视线落向了窗外。 穿着浅色长衫的文清辞,捧着书卷从窗外站了起来。 他不知道在这里窝了多久,起来的时候还因双腿发麻而踉跄了一下,满脸的不甘心。 “回你自己的房间去,我上次给你的那幅字帖,临摹完了吗?”老谷主问他。 “……没有。”想到房间里积累了数月,都一次未动的字帖,原主纠结半晌的摇头。 “那还不快些回去做你的正事?”老谷主低头看了一眼医书,做模做样轻咳了两声说,“临摹完字帖,再去好好休息,跑到这里来有什么意思?” 学堂里的药仆纷纷向文清辞投去了艳羡的目光。 神医谷是一个相对封闭的江湖组织,药仆均是世代家传。 此时学堂内听课的几个药仆,平均年龄不过十一二岁。 正处于静不下心的年纪的他们,无一例外都是被父母强压着来这里听课的。 文清辞进神医谷已有一年多的时间。 今日这样的场景,每个月都会发生几次,众人早习以为常。 被老谷主隔窗训斥几句后,文清辞终于不情不愿地离开了这里。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25节 接着走到小溪边,坐在草地上拿着书本写写画画。 宋君然的母亲只生了他一个孩子便去世了,老谷主也一直没有续弦。 因此没有兄弟姐妹陪伴着长大的他,对文清辞这个突然出现的“师弟”向来格外热情。 “清辞,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刚从谷外采药回来的小宋君然,一眼就看到了他,接着快步跑了过来。 宋君然的年纪虽然比文清辞的年纪大一点点,但此时仍和他一样,仍处于圆滚滚的儿童时期。 他将采药的工具向身边一丢,便坐在文清辞身旁好奇地朝对方手里的东西看去。 宋君然忍不住揉了揉师弟的脑袋,接着赞叹道:“你看得真快,比我有天分多了,真搞不懂爹为什么不肯让你学医,小气鬼。” 往常遇到这种情况,宋君然或许还会说一句“你有什么想学的,我教你就好,干嘛要找他。”但是文清辞的进步飞快,如今他也不大好意思说这话了。 “啧,难不成是怕他儿子学不过旁人,脸上无光?” 宋君然从小就是这种有什么说什么的洒脱个性。 小小的文清辞伸了个懒腰,忍不住皱眉嘟囔道:“不知道他下次为了赶我出去,还能说出什么话。” 想起了爹爹往日离谱的发言,宋君然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对了师兄,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起身之前,文清辞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朝着宋君然看去。 漂亮的黑发在阳光的照耀下发着浅浅栗色光芒。 眉间的一颗朱砂痣,更将他衬得如仙童一般玉雪可爱。 年纪同样不大的宋君然不由一怔,他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晕晕乎乎地问了句:“什么?” 文清辞很少会与他这样客气。 文清辞偷偷看了看周围,确认没有旁人在之后,他终于悄悄靠近宋君然,小声问道:“听说谷里最近在寻找新的‘药人’,师兄你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吗?” 宋君然愣了一下,他想了想回答道:“……对,好像前两天有听爹说过。” 神医谷虽常被人说“亦正亦邪”,但毕竟不是个邪教组织,他们不会强迫别人成为药人,更不会贪心地搞出一大堆药人来。 一般而言,谷顶多有两三个药人同时存在,大部分时间只有一名。 待他亡故,才会去寻新的药人。 神医谷的老药人几日前刚刚去世。 ——他一生下来,便被父母送到了这里,改造体质成为药人。 作为回报,神医谷也完成了他父母的一个心愿。 这几乎是神医谷内历代药人的共同经历,也是约定俗成的习惯。 说来神医谷里有“药人”这回事,也是不久前宋君然一不留神说漏嘴,告诉文清辞的。 得到宋君然他肯定答复,文清辞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慢慢点了点头。 “你想做什么?”宋君然不由警觉。 “没什么,没什么,”记忆里的原主笑了一下,他快步走到溪边,用手拨了拨凉凉的溪水,“我就是好奇而已。” 他将眼中的向往藏了起来。 “好吧……”年纪尚小的宋君然,也没有多想,见文清辞玩水,他也放下手中的东西,跟着一起走了过去。 彼时的宋君然没有想到,就在当天晚上,得到肯定答复的文清辞,竟然溜到老谷主的房间,偷偷将为药人准备的“天慈”等药通通服了下去。 等老谷主发现的时候,为时已晚。 宋君然从未见过父亲如此生气。 当晚,文清辞被罚将抄书十遍,三日不许吃饭,而宋君然本人则挨了出生之后最大的一顿毒打。 “宋君然你知道你这样做是害了他吗!”老谷主咬牙切齿道,“成为药人?药人是好当的吗?” 他没有想到,文清辞竟然会借“成为药人”,来和自己做交换,让自己教他学医。 且还振振有词地说:自己就是打心眼里想要获得“万应灵药”。 那一刻,老谷主居然从一个孩子的眼里读出了疯狂。 彼时宋君然不懂父亲为什么那么执着地想要文清辞远离岐黄之道,更不懂文清辞为何对医如此痴迷。 被教训了一顿地宋君然,心里也满是不服:“这都怪你不肯教他!” “哎……”老谷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脸疲惫地坐了下来。 他其实明白文清辞的想法,也知道那孩子没有给自己开玩笑。 文清辞是真的觉得,倘若自己早有所谓“万应灵药”,那么那些人……或许会免于一死。 且他也清楚文清辞学医的执念有多深。 但偏偏是这执念,让他无数次拒绝那孩子想跟自己学医的请求。 “这孩子执念太深,懂得太多,到最后恐怕会害了自己,”想起那个跪在谷外,直至晕倒也不肯放弃的小孩,老谷主沉默半晌,最终还是缓缓摇头道,“算了算了,这都是命……” “造孽啊,真是造孽啊,”老谷主站在窗外,向松修府所在的方向看去,末了沉声道,“……这都是我欠他的,欠松修府所有人的。” 从此往后,文清辞终于不再只是老谷主名义上的“弟子”,转而和宋君然一样,日日跟在他身边学习。 那个时候,宋君然虽然还不明白父亲口中的“执念太深”,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让文清辞学医。 但他已隐约意识到,文清辞的命运,或许已经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发生了更改。 …… 宋君然和昏睡中的文清辞同时想起了这桩往事。 他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人。 宋君然总觉得文清辞成为药人,与自己当初几次多嘴有着必然关联,因此对师弟心怀愧疚。 这些年来,他对文清辞简直是有求必应,完全当做亲弟弟看待。 意识到文清辞的执念难消,且得知他想要做什么,并尝试阻拦无果后,只得转为在背后默默地帮助着他…… “谷主谷主!!!”这个时候,旁边的药仆突然大声嚷嚷了起来,“二谷主的眼皮动了!” 说话间,他急得连手中浇花的水壶都丢到了一边去。 他话音落下,宋君然就看到,床单上的文清辞终于一点一点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窗外的阳光,随之映在了那双漆黑的眼瞳中。 睡的时间太久,文清辞有些畏光。 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轻轻叫了身边的人一声:“师兄……咳咳咳……” 来不及多想,宋君然立刻上前为文清辞把脉。 看到与方才睡梦中一样的风景与床幔,文清辞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此时自己真的回到了神医谷中。 一切都结束了。 来不及因劫后余生而感到庆幸,此时他只想知道谢不逢现在如何,自己那一箭有没有白挡? “咳咳…雍……雍都……” 文清辞咳了两声,胸肺间随之传来一阵熟悉的痛意。 妙恒丹并不是药,此时效力彻底过去后,他的身体又回到了往昔的状态。 明明文清辞只提了“雍都”这两个字,但是宋君然却一下明白,文清辞想问的是谢不逢现在如何。 “他是挺好的,”宋君然的脸色一黑,“但你可不太好。”他的语气有些冷硬。 药仆的心,也随着宋君然的话提到了嗓子眼。 宋君然一边把脉,一边气不过地说:“元气大伤,在养好身体之前,你就躺在这里,哪里也不能去,好好歇着吧。” “哦,对了,就算身体养好,也给我乖乖待在谷里,”宋君然嘴里念叨着算了半天,末了说道,“你吃了我一颗妙恒丹,价值千金不止,往后就在谷内给我种药制丹,直到把千金补上再说其他的事。” 药仆不由瞪大了眼睛……谷主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小气了? 微风拖着一小朵不知名的蓝色野花落在了文清辞发间。 不等文清辞再艰难地尝试着发出声音问些什么,宋君然丢下一句“好好休息”,便带着药仆离开了这里。 神医谷太过温暖,浓浓的花香,催着文清辞又一次陷入了沉睡。 ------------------------------ 傍晚,谢不逢离开太殊宫,向刑部大牢而去。 这座牢房与太殊宫一样修建于前朝,总共三层的建筑,有两层都深埋于地下。 刑部大牢内部阴森潮湿,两边由巨石砌成的墙壁上,不时会有暗色的液体渗出,分不清究竟是水还是血。 “救命啊……救命啊……”大牢最下一层的正中央,被绑在柱子上的恒新卫半边身体已经露出了森森白骨。 他用最后一点力气祈求着:“吾皇万岁……陛下,陛下请,请给我个痛,痛快吧……” 说完又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尖叫。 就连正行刑的刽子手,都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怎么不继续了,”坐在牢房正中央批改奏章的谢不逢眼皮都不多抬一下,“三千刀,少一刀,便由你来补。” 谢不逢的语气漫不经心,甚至于还带着几分笑意,但这声音落在牢房里的每一个人耳边,都如厉鬼的催命声一般可怖。 “是……是陛下。”刽子手强忍着颤抖,再一次将小刀落了下去。 “啊——” 谢不逢笑着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如听曲儿一般,眯着眼睛享受起了这一幕。 但那笑意,始终未达眼底。 浅琥珀色的眼眸,如结了冰一般的泛着森森的寒意。 浓重的血腥味与血肉模糊的人影,使得被关在这里的其他叛变的恒新卫忍不住作起呕来。 同样被压在这一间巨大牢房里的,还有仍在被放血的谢钊临,此时他正疯了似的胡言乱语着。 ——谢不逢并不急着将他们处死,反倒是全压在这里,一个一个地行刑。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26节 在他来之前,已经有一名恒新卫被凌迟处死。 其余关在这里的人的精神状态,也已到了崩溃的极限。 意识到自己死到临头,刚才还在祈求着他的恒新卫突然破口大骂起来,似乎是想要借这样的方法激怒谢不逢以求速死。 “……哈哈哈哈早知道,早知道老子当初就应该直接杀了文清辞,要不是他,要不是他,老子早就杀了你!” 谢不逢缓缓眯起了眼,放下了手中的朱笔。 被关在这里的恒新卫,不知道皇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但余光看到谢不逢突然改变的脸色之后,他便觉得自己摸准了什么:“哈哈哈……不过,不过倒也不亏!” 那恒新卫咬着牙说:“文清辞生前被老皇帝囚禁在皇宫里出都出不去,哈哈哈死,也死得比老子早!值…值了——” 他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空旷的刑部大牢里,谢不逢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 “生前”这两个字太过刺耳。 像是一柄重剑,直直地朝谢不逢割了上来。 他无比痛恨这两个字。 身着玄衣的皇帝突然起,身快步走了过来,谢不逢一把夺过刽子手手中的小刀,紧紧地握在了手中:“……你说什么?”他压低了声音,眯着眼睛问。 谢不逢身上满是杀气。 但只有他自己明白,此时的他心里的恐惧,一点也不比眼前的恒新卫少。 恒新卫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似乎真的刺激到了谢不逢,只求速死的他,继续大声说道:“哦?我们英明神武的陛下居然还不知道?文清辞临死之前已经有一年多没出过宫了吧?哈哈哈尤其是后面那几日,活在那个没几尺长的院子里,哈哈哈整天,啊……整天都被我们盯着,一举一动全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真是痛快!” “哦,也就你那个蠢妹妹,会跑来隔着门板和他说上两句话。其余的时候……哈哈哈,整座太殊宫里,人人避他不及!” 将死的恒新卫一边痛呼一边咬牙说:“他直到死,也就自由了那几个时辰吧哈哈哈……” 谢不逢死死地盯着他。 孤独。 原来……文清辞最后的时刻竟然是在孤独中度过的。 少年什么话也没有说,但他的眼眸中已是一片死寂与杀意。 接着缓缓地笑了起来。 “拿些人参给他含进嘴。”谢不逢轻声吩咐道。 “是,陛下!”狱卒立刻上前,将吊命用的灵药塞到了那个恒新卫口中。 可是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会羡慕他,所有人都知道,在这里人参意味着什么。 ——伴随着无数人的尖叫与痛呼,一桶烈酒,缓缓从那人血肉模糊的身体上浇了下去。 哪怕隔着老远,众人都能从他止不住地颤抖,与破碎压抑的尖叫中,体会出他身上的恐惧与痛。 谢不逢并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哪怕被直接说暴君也无所谓,他的心狠手辣,在众人眼中要远超于他父皇。 『谢不逢你,你不得好死!!!』 『……哈哈哈等我死了,定然第一时来索命。』 此时那恒新卫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在心底里一遍一遍地咒骂谢不逢。 可他没有想到。 自己刚才在心底里骂完一句,谢不逢便笑着压低了声音在耳边将他的话重复一遍。 下一秒,那个恒新卫便一动不动地愣在了这里。 『不,不可能,他怎么可能听到我心里想什么?』恒新卫心底满是恐惧。 “朕为何不能听到?” 人心脆弱到了极点时,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虚假的鬼神。 谢不逢瞧不起这样的人。 但他也最擅长利用这样的人心中的弱点。 少年的声音沙哑至极,他轻笑了一声,将冰冷的刀刃抵在对方的伤口上说:“你们不都将朕叫做‘妖物’吗?既是妖物,能听到你心中所想,又有何奇怪?” 那名恒新卫瞪圆了眼睛,恐惧感袭来,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竟然连咒骂也停了下来。 不可能…… ……这怎么可能? 谢不逢笑着抬手,将剩下的酒全倒了下去。 “啊——” 伴随着痛苦,谢不逢笑着在他耳边警告道:“死在朕手上的孤魂野鬼,北地不知有多少万个。就算你们一起来,朕也只会让你们魂飞魄散。” 语毕轻轻地在指尖旋了旋刀,将它落在了眼前人的皮肉之上。 疯狂。 这一刻谢不逢的身上,只剩下“疯狂”这两个字。 …… 行刑直至清晨方才结束。 这一日,痛苦的尖叫声传出刑部大牢,就连周围的百姓也听到了一二。 浑身血气的谢不逢,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的太殊宫中。 刑部大牢内宛如地狱的场景,被他远远抛于脑后。 谢不逢的心中,只剩下一句话不断徘徊。 ——文清辞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是在幽禁中度过的。 只有谢孚尹,同他说过话。 浓重的悲伤与孤独感,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紧,攥着谢不逢的心脏。 疯狂的念头,如暴雪一般坠落于他心中。 谢不逢努力尝试着平静下来。 文清辞走之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又一次浮现于少年的耳边……怜取眼前人。 母妃,还有谢孚尹。 是啊……自己去北地后,兰妃也曾帮过自己。 雍都又下起了雪,不过一会,便染白了谢不逢的黑发。 漫长的宫道上,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再一遍遍回荡。 恍惚间,少年意识到,从此再没有人会和从前一样,帮自己撑伞与自己并肩回到太医署那间小小的卧房了。 谢不逢在竭尽所能,尝试着压抑心底里的疯狂。 他被文清辞这句话支撑着,在这个清晨带着一身血气,出现在了蕙心宫门前。 这是他的最后一丝理智。 也是他能寻到的,文清辞留下的最后一份温暖…… 混沌之间,他也不明白自己来这里具体是要做什么。 只有文清辞那句话,还在一遍一遍徘徊在谢不逢的脑海中,如一根细绳,牵着他如行尸走肉一般,缓缓踏入了蕙心宫之中。 作者有话说: 1《玉楸药解》 第67章 现在不过卯时三刻, 天还没有亮,处处都透着寒凉与萧瑟。 “陛,陛下?”守在蕙心宫门口的宫女愣了一下, 慌忙跪倒在地,“吾皇万岁, 万岁万万岁——” 少女清脆的声音,立刻将蕙心宫晨间的宁静打破。 “万岁”声接连响起,吵醒了屋檐下的寒鸦, 扇动翅膀四散飞去。 听到外面的响动,兰妃慌忙披着狐皮大氅,从休息的后殿里走了出来, 看清来人的样子, 她不由大吃了一惊:“陛下,您……您快先进来。” 兰妃本想问他这一身血气是怎么回事, 但看到谢不逢这冷冰冰的样子, 还是立刻换了一个话题。 说完,兰妃立刻将门口的位置让了出来,再迅速回头对宫女吩咐道:“快去, 倒一杯热茶, 拿一身新衣。” “是,娘娘!” 蕙心宫热闹了起来, 宫人们纷纷去忙自己的事,并趁机离这位浑身煞气的陛下远远的。 谢不逢出生后不久, 便与兰妃分开。 但知子莫若母, 今日谢不逢来, 兰妃非但不那么意外, 甚至也能猜出几分原因所在。 ——大抵是和文清辞最后那一指脱不了干系的。 兰妃将谢不逢带到了殿内。 从博山炉里溢出的淡淡香味, 在瞬间压下了谢不逢身上的浓重血腥气。 “陛下快先进来暖和暖和,现在离上朝的时间还早。” 兰妃的话音刚一活下,听到外面的动静,谢孚尹也揉着眼睛,让奶妈抱了出来。 小姑娘原本还困着,看到来人是谢不逢后,立刻眼前一亮。 “哥哥!”谢孚尹开心地同他招手,随即示意奶娘将自己抱过来放在了地上。 整个太殊宫的人都知道,谢不逢放着奢华的宜光殿不住,非要住在从前的太医署里。 虽然不敢在明面上议论,但消息传来传去,竟也从传到了谢孚尹的耳边。 小姑娘不大理解这背后的弯弯绕绕,他只知道,哥哥住在文先生那个有兔子的小院里。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27节 她忍不住轻轻扯了扯谢不逢的衣角,一脸期待地说:“那哥哥,我能和你一起去太医署里看看兔子吗?文先生之前说,我想看兔子,随时都可以过去……” 或许是因为谢不逢的脸色太冷,小姑娘说着说着,声音也变得弱了不少。 蕙心宫的气氛,在刹那间凝重了下来。 尤其是抱谢孚尹来的奶妈,也在瞬间屏住了呼吸。 ……天呐,小殿下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怎么直接将“文先生”这三个字说出口了? 宫人们各个脸色苍白,甚至就连正倒茶的兰妃,手指都随之一顿。 殿里忽然安静了下来。 谢不逢身上的杀戾之气,显得愈发浓重。 有宫女忍不住向他衣摆看去,那里有些深色的印记。 曾负责浣衣的她,一眼认出……那并非水渍,而是鲜血。 谢不逢是带着一身血,来到这里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的身体也不住地抖了起来。 冷风从殿外吹来,撩起了少年微卷的长发,将淡淡的血腥味,吹散至大殿的角角落落,直叫人不寒而栗。 兰妃缓缓放下手中茶盏,有些紧张地朝谢不逢看去。 少年缓缓垂下眼眸,望向谢孚尹。 “……” 小姑娘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眸中也不由露出了几分惧意。 一时间,大殿内静的落针可闻。 “好。” ——好? 出乎意料的是,谢不逢非但没有生气,甚至在沉默半晌后,说出了今日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字。 小孩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谢孚尹立刻开心了起来,就连困意也随之消失:“谢谢哥哥!孚尹就知道你会答应~” 说完这番话,她竟还抓着少年的手轻轻地晃了几下。 谢孚尹不但不怕谢不逢,甚至一副对他非常熟悉的样子。 若是放在往常,谢不逢不会理会一个小孩对自己的看法。 ……但是刚刚,她却提起了“文先生”。 少年在庆功宴上时,就曾因此而起疑,彼时他便想问谢孚尹,文清辞是不是在她面前,说过自己什么,但却未能找到机会。 直至此时,谢不逢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期待与紧张,少年忍不住问:“你不怕我?” “不怕!”谢孚尹一脸认真地摇了摇头,“文先生告诉孚尹,哥哥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也是个好哥哥。嗯……还是我们卫朝的英雄!” 谢孚尹早将这番话,深深地刻入了脑海。 谢不逢一问,她便有板有眼地说了出来。 原来自己在他的眼里,是一个……很好的人,是英雄。 一杯热茶在这个时候被送到谢不逢的手边,热气氤氲,逼得人鼻尖发酸。 少年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茶捧在手中,他狂躁而不安的心,在这一刻终于宁静了下来。 痛苦与喜悦,在谢不逢的心脏里交缠。 像是细如牛毛的银针,轻轻地扎在了那里。 少年与他那个道貌岸然的父亲不一样。 谢不逢从来都不屑于做一个好人,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因为被如此评价,而生出无限的欢欣。 甚至在某个瞬间,第一次压倒了痛苦与悲伤。 少年身上的戾气弱了许多。 他缓缓俯下身,如当年一样,轻轻地谢孚尹将抱在了怀里。 “文先生还说过什么吗?”他问。 “嗯……”小姑娘想了想,双眸突然一亮,“文先生还说,‘公主殿下要记得,大殿下也很爱您。’” 兰妃也不知道,文清辞竟然曾经给谢孚尹说过这样一番话。 刹那之间,就连她也愣在了这里,眼圈刷的一下泛起了红。 兰妃的脑海中,不由浮现起了南巡路上的场景: 那日,文清辞不知道给谢不逢说了什么,少年犹豫片刻,缓缓向自己走来,接着张开双臂将谢孚尹抱在了怀中。 恍惚之间,她似乎又嗅到了那日登诚府满是草木清香的暖风。 一滴清泪自兰妃的眼角坠了下来,她慌忙低头,遮掩自己的失态。 ……稚嫩的童音在刻意模仿文清辞温柔的语调,谢不逢仿佛借着这句话,借着谢孚尹的眼睛,看到了彼时的文清辞。 他告诉谢孚尹,自己爱她。 谢孚尹将这句话,牢牢地记在了脑海中,给了自己超乎寻常的信任。 “怜取眼前人。” 还有最后颤抖着指向兰妃和谢孚尹的那只手…… 这是谢不逢能借文清辞眼睛,看到的最后一点风景。 谢不逢终于慢慢摆脱疯狂,平静了下来。 像一抹游魂,寻到了暂居的躯壳。 …… 当日谋反的恒新卫,被一个接一个处死。 废帝却始终不得一个痛快。 被关在刑部大牢最底层的他,一边被放血,一边被各种珍稀药材吊着命。 他身体大半泡在水里,日日被噩梦与幻觉所折磨。 清醒的时候,他愤恨于宫变的失败,大声诅咒着谢不逢。 陷入疯癫之时,则又生出幻觉,认为自己现在不在宫中,而是沉在了殷川大运河的河底。 冰冷的河水里藏着无数双手,正拼命地将他拽向地狱。 生不如死,应当如是。 这一切,谢不逢做得光明正大。 凡是路过刑部大牢的百姓,都能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咒骂与痛呼。 谢不逢不像废帝,完全不在意什么“身后贤名”。 手握军权的他,说话极有底气,不过几日,就将朝堂上那些看不顺眼的人全都处理了个干净。 而后谢不逢甚至又下达圣旨,命朝臣皆素服举哀,直到七七四十九日后,方可除丧。 此时,他与文清辞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雍都。 谁知他非但没有去管那些流言,甚至于变本加厉,要朝臣为那个太医守孝! 谢不逢独断专行,肆意妄为到了极致。 然而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敢表示异议。 雍都百官着素,丧钟阵阵。 这一幕奇景留在了无数人的记忆中,也被录入了卫朝的史册。 文清辞的离去,犹如一把刀,割走了谢不逢灵魂的一部分。 悲伤之余,他变得麻木又迷茫。 他听从理智处理政务,可余下的时间,只剩一片空洞。 往后一阵子,谢不逢几乎天天早晨都会出现在蕙心宫里。 兰妃又惊又喜,像是要将这些年来所欠的母爱与关心,一起补回来似的。 两人之间也由一开始的沉默,变为了偶尔交谈上两句。 谢孚尹更是日日都要和谢不逢一起,去太医署里喂文清辞留下的兔子。 小家伙转眼就被二人养得白白胖胖。 可这短暂的平静,却使得谢不逢越发不安。 ——如暴雨来临之前,宁静到了异常的空气一般。 ------------------------------ 神医谷,一棵巨大的桑树下凑满了人。 他们正挤在一起,兴奋地说着什么。 “……昨日我去松修府收买药材,你们猜我看到什么了?”一个药仆神秘兮兮地对身边人说。 “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二谷主的坟前围满了人!甚至就连松修知府也来祭拜了,简直是隆重至极!”那药仆的语气中,隐隐透出了几分兴奋,“他们说现在雍都的文武百官,上朝的时候均穿着孝服,就是在为坟里的人守丧。” “甚至啊,刚刚继位的小皇帝,放着他的宫殿不住,整天窝在二谷主的小院里。” “那二谷——” “守什么丧?坟什么坟?整天围在这里说什么晦气话?”对面药仆的话还没有问完,便被一阵熟悉的声音打断,“往后不许在谷内提起这件事!”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宋君然,咬牙切齿地说。 “说说怎么了,外面……”外面的人都在这么传啊。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28节 药仆刚想反驳,下一秒就看到了缓步走在宋君然背后的文清辞。 ……他面色苍白,神情一如往昔的温柔,只是多了几分脆弱的病气。 “二,二谷主也来散步啊?”上一秒还在八卦,下一秒便撞到当事人,药仆的脸上瞬间写满了尴尬。 殊不知此时的文清辞,比他更加社死。 身着月白长衫的二谷主,强挤出一抹微笑朝对方点了点头,接着转身对宋君然说:“我走得有些累了,还是先回去休息休息吧。” 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光亮。 文清辞的情绪,也被连带着藏了起来。 此时此刻,文清辞真的很想问问原主,他为什么要用大名闯荡江湖? “好,回吧回吧。”宋君然瞪了那名药仆一眼,转身和文清辞一起离开了这里。 几名八卦的药仆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他们忍不住对视一眼,此时均在对方的眼里,看出了难以隐藏的好奇。 ——外面的传闻究竟是不是真的,二谷主和新帝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们是不是真的有过一段情天恨海的过往? 神医谷内柳絮翻飞,俨然一幅初春图景。 “今日虽能起身,但并不代表你已经恢复过来。身为医者,你要自己多多注意。尤其是你那只左手……” 说到这里,宋君然忽然停下脚步:“清辞,想什么呢?” “……嗯?没什么。”文清辞顿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走神了。 “左手,我在想左手的事。”他慌忙找了一个理由,将宋君然搪塞了过去。 “原来你也会在意自己这只手啊?”宋君然不疑有他,转而略含怒意的教训起了文清辞来,“要是爹在,知道你出门一趟,就把自己的手给废了。我怕也要跟着你受罚。” 文清辞笑了一下,按照原主的记忆,宋君然的确常常被他连坐。 他刚能起身行走,活动范围不大,因此没两步便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宋君然还有别的事要忙,把文清辞送回住处后,便离开了这里。 文清辞身边又安静了下来,他的耳畔只剩下窗外远处传来的鸟鸣。 刚才听到的话,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回荡于他的脑海之中。 ……也不知道谢不逢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思及此处,他的心竟微微一震。 文清辞轻轻叹了一口气,展开医书,强行将杂念从脑海中抛了出去。 雍都的“太医文清辞”已经故去,往后那里的事,都不再会与自己有半点关系。 还是不要去想为好…… * 雍都的大雪,无休无止地下。 个别地方的积雪,已经漫过了小腿。 为了不叫热气透出,蕙心宫里门窗紧闭。 熏香的气息和热气混在一起,冲得人头脑略微发晕。 “陛下,再过几日就是继位大典了,这是尚衣局送来的吉服,共有三件,您看看还有哪里需要修改?” 皇帝登基时穿的龙袍,由礼部准备。 大礼结束之后,皇帝便会换上普通吉服,这便由后宫负责。 新帝不立后宫,因此这些事,便全部落在了兰妃的头上。 这几天谢不逢来蕙心宫,兰妃都会借继位大典的事,与他多聊两句,并试图拉近母子间的距离。 听闻要有新衣服可以看,原本正在睡觉的谢孚尹连觉也不睡了,跟到这边凑起了热闹。 她有一些怕冷,哪怕宫里的地龙烧得正旺,也要穿着厚厚的棉衣,再披上狐裘。 此时整张脸蛋,都藏在了毛毛领背后,看上去很是可爱。 她和谢不逢一起,朝面前摆着的三身吉福看去。 ——谢不逢不喜欢明黄色,因此这三件吉服,全以玄色为底,上用暗线绣满了花纹。 此时正值隆冬,吉服也愈发厚重繁复。 只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凡物。 “哇……”谢孚尹忍不住小声惊呼,“好好看呀!” 听到她夸张地欢呼,兰妃也跟着一起笑了一下:“陛下可以先试试,看合不合适。” 谢不逢淡淡扫了这三身衣服一眼,随之轻轻点了点头。 一直跟在他背后的两个小太监,走上前来准备替谢不逢更衣。 “好了,孚尹。我们先走,等一会儿陛下换完衣服,再来看看好不好?” “好好!”谢孚尹看上去非常激动,“那哥哥我们一会再见!” 此时一名太监已经将吉福从衣架上取了下来,并缓缓展开。 或许是因为宫内太过温暖,又或许是受到谢孚尹情绪影响,谢不逢的脸上竟然也出现了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 “嗯,一会见。” 这一幕正巧落在了与他擦肩而过的兰妃眼中。 她忍不住趁着这个气氛,多向那两个太监吩咐了一句:“尚衣局……没来得及仔细量体裁剪,这几身衣服,都是照着陛下的旧衣做的。一会儿你们一定要注意细节上是否合适,千万不能出了差错。哦,对了,一会动作小心,千万记得不要碰到刺绣。” 谢不逢刚夺位时状态不佳,完全无心理会什么继位大典,或礼服制作。 时间紧迫,尚衣局和礼部担心触谢不逢霉头,只得放下量体裁衣这一环节。 “是,娘娘。”太监赶忙应下。 “母妃好认真呀,”见状,谢孚尹假装些嫉妒地说,“我的衣裙,母妃都没有这样仔细准备。” 兰妃笑着弯腰,用手摸了摸小姑娘的额头:“母妃整日都在给你准备衣裙,但是陛下长这么大了,母妃却头一次有这个机会,自然要认真一点。” 她的话里带着淡淡的笑意,语气很是轻松。 但是正低头对谢孚尹说话的兰妃不曾瞧见,随着自己的话音落下,谢不逢不可置信地咬紧了牙关,脸上那抹笑意,也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头一次有这个机会? 少年的耳朵里,发出一阵嗡鸣。 “……母妃说,这是你第一次为朕准备衣物?”谢不逢突然转过身,紧盯着兰妃问。 他的声音里面是压迫感,双手紧紧攥在一起,连呼吸都随着变得急促了起来,好像溺水的人拼命地在海上寻找着浮板。 谢不逢浑身上下都透着和身份极度不符的绝望与慌乱。 见状,两个太监立刻对视一眼,暂时将手中的吉服放了下来。 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谢孚尹也被吓得睁抓紧了母妃的手。 “是,是啊……”兰妃顿了一下,艰难点头。 “我刚被遣到北地之时,你没有送礼物给我?” 情急之下,谢不逢甚至忘记了“朕”这个自称,语气也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他甚至不曾注意自己的唇都在颤抖。 谢不逢拼命在心中祈祷,他祈祷兰妃只是忘记了这件事而已。 抑或者……不将那不起眼的棉衣,看作什么正式衣物? 兰妃也被这紧张的情绪所传染,她强撑着朝谢不逢笑了一下说:“自然,自然是有的……只不过你父,呃,废帝一直盯着我。我派去的人刚刚出发,便被他截了回来……” 她一向沉静的声音里沾了几分慌乱。 兰妃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没过几天,这个问题便被谢不逢取得大胜的喜悦所冲淡。 她自然而然地以为——立下赫赫战功的谢不逢,不但有了军衔,且也获得了金钱上的赏赐。 而只要有钱,置办冬衣也并不复杂。 可是现在从谢不逢的反应中她才意识到……事情和自己想象的并不相同。 “所以说,你送的衣物,压根没有到北地……”少年如同梦呓般喃喃自语,此时声音中只剩下绝望。 这明明就是事实,可看到谢不逢如今的模样,兰妃却没有了承认的勇气。 所以那陪伴着自己度过严寒,度过风雪,度过无数生死关头,沾染了无数鲜血的棉衣又是出自谁手? ——大殿下,这些都是兰妃娘娘让我送来的。 送衣服的人明明就是如此告诉自己的啊。 谢不逢的身体因恐惧而颤抖。 巨大的痛意,再一次向他席卷而来。 会是谁?这天下,还会有谁如此关心自己? 文清辞。 是文清辞吗…… 除了衣物以外,一起送来的有伤药,还有天慈的解药。 这世上除了他以外,还有谁会有? 谢不逢的心脏,一阵又一阵地抽痛着。 可是他为什么不肯承认? 反倒说那些东西,全都是兰妃所赠? 谢不逢忽然转身,朝着蕙心宫外奔去。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29节 “等等,陛下——当心着凉!”兰妃的声音还未来得及传出,少年的身影,便消失于暴雪之中。 巨大的风雪,在一瞬间剥去了谢不逢的体温。 仿佛也在同一刹那,剥离了这几年来裹在他灵魂之上的厚重冬衣。 泪自眼角滑落,被冷气冻结在颊边。 此时此刻,谢不逢如一个初生的孩童,被赤裸地抛入了风雪之中。 答案已经明明白白地放在了眼前——文清辞害怕被自己拒绝。 那天殷川大运河上,文清辞将他手中所有伤药,都拿给了自己,整齐又小心地摆在了自己的面前,并叮嘱自己刀剑无眼,上了战场后,千万要小心。 可是……彼时自己,自始至终都没有多看它们一眼。 小小的瓷瓶,立在暴雨的甲板上,像是被自己抛弃了一般。 恍惚间,记忆里的小药瓶,忽然变成了文清辞的模样。 ——他孤零零地站在甲板上,静默注视着自己远去。 到了后来,甚至就连送冬衣,也怕被自己拒绝,只得假借别人的名义。 他最后只得连温柔,都温柔得小心翼翼…… 借着暴雪的遮掩,谢不逢终于放任自己恸哭出声。 他缓缓抱住了自己,也抱住了被他小心收在怀里的暖手筒。 可无论是那淡淡的苦香,还是一点温暖。 早就已经随着无尽的雪夜散了个干净。 少年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向着太殊宫的边缘而去。 他要去寻找那些冬衣。 这一晚,本是天慈应该爆发的日子,谢不逢此时多希望……文清辞当初喂给自己的,就是真正的毒药。 第68章 谢不逢从边关带回来的旧物, 均储在玉光宫中。 他翻找半晌,终于寻到了那几件玄色棉衣。 谢不逢紧紧将棉衣抱在了怀里,企图温暖自己的身体。 然而衣服上曾沾的淡淡苦香, 早随时间散了个干净。 上好的棉花,也在一次次浆洗后, 结成了小团。 棉衣上只剩下怎么清洗也洗净的血腥气,在无声陈述着战场的残酷…… 就在想要离开之时,谢不逢忽然看到——衣柜最下层, 露出了一片墨蓝色的衣角。 “这是……” 谢不逢小心翼翼地将它拿了出来。 ——一件墨蓝的披风,出现在了少年眼前,披风上还有暗线绣成的玉兰。 残留衣间的苦香, 在刹那间唤醒了谢不逢的记忆。 静淑宫那晚, 文清辞托一个小太监,将这件披风送到了他的手中。 谢不逢抱着披风缓缓闭上了眼, 文清辞清润又温柔的声音, 终于隔着两年时光、数百个日夜,传到了他的耳边……臣先回太医署煎药,无法送您回去, 您一会回玉光宫的时候, 一定记得小心。 彼时谢不逢只觉不屑。 现在他终于听懂了文清辞的话。 可是说话的人,却已真地抛下他, 远远离去了。 谢不逢攥紧了披风,恍惚间看到衣料上的褶皱, 又忙小心翼翼地将它松开, 轻轻搂在怀中。 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 “……药人体质特殊, 各类灵药在你身上几乎不起作用, 但还好外伤靠的本来就不是这些东西, ”宋君然检查完文清辞的手臂后,絮絮叨叨地说,“当初爹留下了一个法子,或许有用,就是过程可能不那么的……舒服,你要是愿意的话,今日便可试试。” 神医谷的历代谷主,都会将自己所见病症记录入案。 再由下一位谷主整理,成为笔记或者医书。 宋君然说的方法,就是他前一阵子从老谷主留下的医案中整理出来的。 文清辞没有想到,自己的手臂竟有可能恢复。 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当然愿意。” “好!”宋君然忽然笑了起来,不知怎的……文清辞竟从他的脸上读出了一种奸计得逞的感觉。 下一秒,早有准备的宋君然,便从身后变出了一只竹篓。 不等文清辞问这是什么,便见一只白色的小蛇,吐着蛇信从竹篓里探出了头来。 接着缓缓缠在了他冰冷、麻木的左腕上。 不等文清辞反应过来,那蛇便朝着他的手腕狠狠地啃咬了下去。 难以忽视的痛意,自手腕上扩散开来。 竟有一刹那,将麻木掩了过去。 神医谷与世隔绝,四季如春,在这里待得久了,甚至难以对时间的轮转与变化产生清晰概念。 文清辞每天半日诊疗,半日替宋君然侍弄花草。 根基大伤的身体,竟也慢慢地恢复了一点。 只是他仍时不时会想起,被自己无奈丢在雍都,没能带回谷内的医书与笔记,还有那个已经成了皇帝的少年…… 神医谷内,总共也就几十人。 大部分人终年累月的闭世不出,所有消息均来自几名偶尔外出的药仆。 自从上回那个当着文清辞的面,八卦他与谢不逢的事的药仆回谷后,神医谷又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有人出入。 直到常驻雍都药仆的白之远回谷。 ——宋君然撤了雍都的医馆,如今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文清辞从他口中得知,继位大典已经举行完毕。 现在谢不逢已名正言顺地成了卫朝的新帝。 处理完雍都那群人后,他凭手中军权安定四野,且不再像之前一样,完全承袭前朝旧制。 而是借着大变革之机,迅速操持改革,将兵役、徭役,田制、税制通通大改。 谢不逢在肃州自学的无数书册,还有少年守陵时,亲眼在边关看到的一幕幕图景,与军旅生涯中所观、所见、所闻,皆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他彻底将前朝架构在贵族世家中的制度,拆解、重构。 如若说废帝手中的卫朝,只是单纯延续前朝,给皇室换了一个姓氏的话。 那么现如今的卫朝,才算彻彻底底的改朝换代。 文清辞虽然知道,谢不逢绝对会成为一个与谢钊临完全不同的皇帝,但今日听到的这一切,仍令在他的料想之外。 文清辞没有预想到的还有……在无尽的空虚与麻木之下,支撑着谢不逢的,其实就是他当年留下的几句话。 他对谢不逢说“怜取眼前人”,所以谢不逢逼着自己日日去见兰妃与谢孚尹。 谢孚尹告诉谢不逢,文清辞说他是“卫朝的英雄”,所以少年真如文清辞所说,成为了那样的人。 “……不过谢不逢厉害虽厉害,民间对他却也褒贬不一。”白之远对文清辞说。 “这是为何?” “他的功业有目共睹,但将礼孝之法全部抛于脑后的行径,也有目共睹,”白之远忍不住说,“比如喜爱酷刑。且还以酷刑折磨废帝这件事。无论废帝之前做了什么,都改变不了他是谢不逢亲生父亲的事实。我要是谢不逢的话,就算做,也要藏起来偷偷做。这对皇帝而言并不难吧?但他偏要光明正大。现在整个卫朝的人都知道,自家皇帝,是个罔顾人伦的不孝之子。” 白之远这语气非常夸张,像是说书人一般,显然是在雍都听了不少精彩的“故事”。 说完之后,他又顿了顿自己感慨道:“但皇帝做到他这份上……好像也挺爽快。” 文清辞笑了笑,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继续给身边的花草浇水。 白之远说的,便是大部分卫朝人看法。 没有人能够抹除谢不逢的功业。 但他部分所作所为,又实在大逆不道至极。 众人一边谴责,说他与废帝不愧是亲父子,都是一样的疯。 但另一边……却又忍不住在心底里偷偷艳羡这样的人。 而谢钊临倒台后,原本畏惧当今圣上,不敢妄言的松修府众人,也逐渐光明正大地谈论当年发生的事。 宋君然不许众人在谷内讨论雍都的事。 因此白之远一边说话,一边忍不住默默观察着周围。 听见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他连忙清了清嗓子,换个话题假装与文清辞讨论医理。 但最后一秒,白之远还是忍不住悄悄说了句:“……据说废帝现已彻底被逼成了疯子,谢不逢的手段,的确是狠。” …… 刑部大牢内有专人负责看管谢钊临。 此时他的状态的确已经和白之远说的一样,彻底地陷入了疯癫。 谢钊临明天有大半日的时间都在胡言乱语,不断惊恐地祈求“殷川大运河下的冤魂”离他远一点。 他嘴里的话,来来去去都是那两句。 听得久了,负责看管他的士兵,耳朵里也起了一层茧子。 不过他嘴上虽厉害,可是负责看管谢钊临的人都能看出,这位废帝已至极限。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30节 谢钊临被从圆牢,换入了水牢之中。 这日,被押在此处的他,神志忽然清醒了不少。 他不再像以前一样疯癫大喊,而是瞪圆一双眼睛喃喃自语:“……朕,知道,朕就知道。” “哈哈哈文清辞,那日,那日的话就是你说的,不是朕的幻觉!对不对?” 他想起了百巧楼里那一天,文清辞出言刺激自己,企图将自己逼疯的事。 清醒之后,谢钊临以为那是自己臆想出来的画面。 直到现在他终于意识到,文清辞是故意的! 他在故意刺激自己—— “早知道,早知道朕那个时候就应该直接将你杀了!”谢钊临咬牙切齿地说。 说完这句话,谢钊临又像以往一样疯疯癫癫地大笑了起来。 笑声一遍一遍回荡在空荡荡的牢房中,听上去无比渗人。 守在水牢外的士兵对视一眼,快步向外退去。 皇帝曾吩咐,如若谢钊临提起文清辞,便将这件事第一时间告诉他。 一炷香时间过后,身着玄衣头配金冠的新帝,竟真的出现在了此处。 “……哈哈哈,朕早该,早该将你杀了,天初二十七年清明……朕就应该在,在那个时候杀了你。” 谢不逢走进刑部大牢的那一瞬,正好听到这句话。 天初二十七年清明,为什么这个日子? 跟在谢不逢背后的士兵面面相觑。 还没等他们想清楚今日废帝又在发什么疯,就见谢不逢忽然咬紧牙关,从一旁士兵手中拔下一柄长剑。 伴随着一阵破空之音,下一秒寒光闪过,冰冷的剑刃已经抵在了谢钊临的咽喉处。 “你说什么?天初二十七年清明,发生了什么?”谢不逢眯了眯眼睛,话语里满是杀意。 不知在何时,谢不逢已彻底褪去了少年的稚气与青涩。 他声音低沉又沙哑,不怒自威。 谢钊临缓缓转过身,用浑浊的眼眸向身边人看去。 接着一动不动,呆立在这里。 见对方不配合,谢不逢轻轻地笑了一下,缓慢旋转剑柄,以剑面压着他的肩,将他一点一点压入了这潭死水之中。 水与寒意,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恍惚间谢钊临又看到了无数河工的冤魂,自水底爬出,拽着自己的脚踝,将他向地狱中拉。 “啊啊啊……”谢钊临大声尖叫了起来,可一张嘴,那水却全从他口鼻之中涌了进来,“我说,我说我说——” 谢钊临拼命挣扎,挂在身上的沉重铁链,随之发出了一阵阵重响。 可谢不逢就像是没有听到他的求饶声一样,漫不经心地继续将人往水下压。 刑部大牢里的士兵,也全部为谢不逢身上的气场所震慑。 定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直到沉在水底的谢钊临彻底不能动弹、无法挣扎,谢不逢这才用剑尖挑起谢钊临的衣领,将他从水中挑了出来。 “放过我,求求你…饶了我,饶了我……”谢钊临大口呼吸,并向谢不逢求饶。 “天初二十七年清明,发生了什么?”少年压低了声音问。 谢钊临知道谢不逢已经没了耐性,他颤抖着快速说道:“他,他那年清明休沐的时候,不,不见了,朕头疼,也未能把他叫入宫中——大当时贤公公说他毒发,一定是骗朕,对……一定是在骗朕。” “朕就应该在那个时候,杀,杀了他——” “居然敢,敢与贤公公一起骗朕,欺君之罪,当斩……当斩!” 谢钊临说了没两句,便又疯疯癫癫地冲着幻想里的“河工”大喊大叫,让他们不要靠近。 “来人!”谢不逢猛地转过身,几乎是咬牙切齿对背后的人吩咐道,“把贤公公给朕带到这里来!” “是,陛下——” 一名士兵领命离开,剩下人则屏住呼吸,静立在原地。 天初二十七年清明——此时此刻,谢不逢的脑海之中,只有这一个时间点在不断徘徊。 ……谢钊临说,文清辞那几天失踪不见? 天初二十七年,自己重伤的那一战,便爆发在清明之前。 谢不逢瞬间心乱如麻。 他紧握着那柄剑,半晌也不愿松开。 不过一会,老太监就被两个士兵带着,来到了大牢之中。 此时他已经不在太殊宫里日夜当值,而是回到雍的宅院里养老。 贤公公虽然在皇宫中待了大半辈子,见过无数大风大浪,但他到底没有来过这种地方。 带他过来的士兵没有说明意图,因此大牢里的血腥气与寒凉之意透过来的那一瞬,贤公公的腿便止不住地抖了起来。 历朝历代凡是新君继位,都会处理前朝旧人。 贤公公虽助谢不逢夺位有功,但这仍抹不去他曾是谢钊临最大心腹的事实。 从谢不逢继位起,贤公公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吾皇万岁——” 贤公公的礼还没有行完,就被谢不逢打断:“天初二十七年清明……究竟是怎么回事?” 低哑的声音,与谢钊临疯癫的叫嚷混在一起,在大牢里一遍又一遍地回荡。 跪在地上的贤公公身体一顿,接着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作为皇帝,谢不逢是不拘小节的——这一点从他不介意自己曾是谢钊临心腹,让自己留在雍都养老便可知。 但是贤公公同样知道,假如自己回答不好眼前这个问题,那自己可能就要永远留在这里,与谢钊临做伴了。 还好,还好,他当年选对了人跟,且留了底牌。 贤公公的声音里,瞬间带上哭腔,他一边磕头一边从头说:“回禀陛下,实不相瞒,当初文先生担心陛下安危,想将棉衣、伤药送往北地,苦于军中没有相熟之人,只得托臣帮忙,把东西送到您手中,同时打探北地军报……” 虽然已经知晓那些棉衣与伤药的由来,但听到这里,谢不逢的心还是隐隐一痛。 急于求生的贤公公继续说:“臣也是因此,与文先生成了好友。”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中又带上了几分悲痛的意味,好像真的与文清辞关系不错似的。 “二十七年清明……废帝身体不适,几番托臣去宫外寻文先生。可臣却发现,文先生他,他自始至终都不在府中,甚至不在雍都……” “而后,废帝又叫人强行将文先生带进宫,来来去去折腾了好几日。臣也是因在此事上过度偏袒他,从此被废帝忌惮。” “……对了。臣虽未亲眼见到,但听人说天初二十七年那个清明后,文先生是带着一身的伤和病回到太殊宫的,他元气大伤,像是丢了半条命。废帝也是自此,将他软禁在太殊宫里。” 直到死,都未能出宫。 听到这里,谢不逢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贤公公也看不出此时谢不逢的心情究竟如何。 他突然抖着手深入了衣袖中,用力扯了一下,将自己留着保命的东西揪了出来:“陛,陛下,您请看。臣真的一直与文先生有联系……” 士兵将他手中的东西接来,交到了谢不逢的手中。 这是一张已经泛了黄的字条,上面仔细写满了各类伤药的药效与用法用量。 ……谢不逢曾在送往北地的药瓶上,看到过一模一样的内容。 只不过,他看到的那一版本字迹陌生。 可是眼前这张纸上的每一个字,都是出自文清辞手。 少年冰冷的眼眸中,终于透出了几丝暖意。 贤公公不由长舒一口气…… 文清辞每回都会写好说明,换人誊抄后贴在药瓶上送往北地。 第一次,他是自己找的人。 而后,贤公公便留了一个心眼,让文清辞直接将说明拿来,自己找人誊抄。 同时借此机会,将底本留了下来。 现下谢不逢手中拿的这张,便是当初被贤公公留下的底本之一。 ……少年看到,密密麻麻的药效介绍之下,落着几个自己从没见过的字。 “殿下,望安。” 文清辞亲手写下这几个字,又轻轻将它划掉。 一瞬间,谢不逢手中的纸条,好像有千斤重,叫他拿都拿不住。 ——天初二十七年清明,自己重伤之时,文清辞离开了雍都,过了好几日才带着一身的伤病回来。 本该被淡忘的梦,在刹那之间清晰了起来。 缀满了琉璃碎片的色床幔。 还有颤抖着的冰冷的唇瓣…… 记忆里那个旖旎的梦境,并非假。 答案已近在眼前。 当日睡梦中的那个人,的的确确就是文清辞。 苍白的脖颈,暧昧的啃咬、抚摸,放肆的触碰……还有强压着的喘息。 自己竟然真的在睡梦中,碰了那个清醒时吻都不敢吻的人。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31节 甚至仗着一切并非真实,而放肆至极。 ……文清辞在第一时间知道自己受伤的消息,顶着风险,不顾一切去往北地。 他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谢不逢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 少年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一步。 谢不逢忽然想起,自己清醒后,脖颈间一处穴位上还泛着痛意。 彼时自己正病,如果文清辞想,大可以直接杀了自己。 然而他非但没有这么做,甚至还任由自己……弄脏他。 谢不逢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想……所以文清辞会不会对自己,也有一点点冲破了理智的喜欢? 长剑“砰”一声砸在了地上。 谢不逢的心脏,随呼吸生出一阵阵绞痛。 大牢里,只剩下谢钊临的咒骂还在一遍遍回荡。 …… 废帝身陷牢狱,从前被他强压下的往事,也一桩又一桩地浮出了水面。 哀帝之死、殷川大运河河底的万千冤魂,成了卫朝上下人人都在讨论的话题。 但这还不够,谢不逢下令彻查当年之事。 尤其要查清,文清辞儿时生活的村镇,究竟发生了什么。 朝堂百官无一人有异议。 将要下朝时,一身玄衣的少年淡淡吩咐道:“……待此事彻查清楚,便再启龙舫,文武百官与朕一道南下至松修府,告慰亡灵。” “陛下英明——”闻言,朝臣纷纷跪拜。 末了,忽然有个身着红衣的大臣犹豫着走了出来,他朝谢不逢行礼,然后万分小心地问道:“陛下,今年万寿节将至,不知应如何庆贺?” 他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上,显得分外孤单。 “万寿节”为皇帝的生日,一般而言,都会大办三日,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日。 可眼下万寿节的日子越来越近,谢不逢这边却一点动静也没有,负责此事礼部的官员能自己下决定,一时间他们竟也不知如何是好。 没有办法,只能在这个时候提问。 谢不逢顿了顿,缓缓看了对方一眼:“不办。” “呃……”那人当下愣在了这里,“是,是陛下!”接着慌忙起身退了回去。 朝臣不由面面相觑——从古至今,还没有见过哪个皇帝不办万寿节的呢! ……陛下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今年的万寿节虽没什么庆典。但朝堂上下,仍照旧制休沐三日。 三日后,深夜。 谢不逢独坐于太医署的玉兰树下,一杯一杯地给自己斟着酒。 烈酒下肚,胸肺如火般烧燎起来。 ——到现在他才知道有了痛觉之后,就连饮酒,也多了几分滋味。 快了…… 等自己查清当年之事,便要带文武百官至松修府,去文清辞的坟冢前,亲口将这一切说给他听。 谢不逢缓缓闭上了眼睛,太殊宫外人群欢呼的声响,穿过宫墙落在了他的耳边,有些过分的吵闹。 少年却只轻轻地蹭了蹭自己手腕上沾满血污的手绳。 他缓缓将手绳贴至心口,学着当年文清辞的语气,喃喃自语道:“殿下,生辰快乐。” 万寿无极,千秋百代。 他想要的,只有这一句简单的“生辰快乐”。 第69章 营养液加更 山中无甲子, 寒尽不知年。 神医谷的确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这里没有年历,也难辨春秋寒暑。 文清辞刚醒来时还记着时间, 到后来索性也将它抛到一边。 几日、几周? 抑或是几月、几年? 文清辞也说不清自己已回谷多久。 他整日呆在竹舍附近侍弄花草,过得无比悠闲, 时间长了,雍都发生的一切,竟然也像一场梦似的, 变得不真切起来。 ……或又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一般遥远。 老谷主留下的方法的确管用,一日一日地治疗过后,文清辞的手终于能够抬起。 虽然仍痛, 但状态好的时候, 举杯饮茶也没有什么问题。 唯一遗憾的是,文清辞的手腕上, 留下了无数蛇咬留下的疤痕。 密密麻麻, 如同荆棘花藤,缠绕着他的身体。 宋君然试了许多种药膏,都未能替他消掉。 文清辞本人对此倒是毫不在意。 甚至就连宋君然叫他一起翻看医书, 或是研究药膏配方, 他都懒得去做。 文清辞缓缓将宽大的衣袖放了下来,将手臂藏了起来, 他浑不在意地说:“留疤就留疤吧,除了我自己以外, 也没人能看到这里。再说, 手只要能用就好, 难不难看的, 也没有什么所谓。” 文清辞这话是真心的, 说完还轻轻摸了摸那只小白蛇的脑袋。 头一回尝试这种疗法时,文清辞的心里也有一点点的发怵。 但时间久了,他竟觉得这只每天都要咬自己几口的冷血动物,看上去也挺可爱。 文清辞发现,原主的房间里有不少银刀,应该是他从前自制的解剖刀。 ……看到的次数多了,他也忍不住想要试试。 他这几日一直在心中默默估算时间,还有手臂恢复的状态。 微风穿过竹舍,耳边传来一阵沙沙细响。 “你这话也就只敢对我说了,若爹还在,他一定比我更在意你手腕上的疤。”宋君然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索性不再理会文清辞。 他将放在膝上的琴扶了起来,伴着竹声缓缓拉动。 下一刻,宛如锯木头般的声音,便从那琴上传了出来。 听到这声音,就连缠在文清辞手腕上的那只小白蛇,下嘴都更重了一点。 文清辞:“……” 宋君然不但长得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平日也爱做一些风雅之事。 然而文清辞发现,除了医学以外,宋君然在其他领域,可谓是毫无天分可言,例如直到现在,他还找不到那琴的音准。 文清辞第一次听到宋君然拉这种类似于二胡的乐器时,还以为他是头回接触。 没想后来才知道,宋君然竟然从小就在学…… 宋君然自己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拉琴难听。 但凡没事,就会将琴拿出来拉上两曲。 文清辞摸了摸小白蛇的脑袋,默默地起身想要离开此处。 “等等,”见他要走,宋君然忽然开口,“一会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文清辞脚步一顿:“去哪里?” “后山,”一曲终了,宋君然缓缓放下手中的琴弓,他转身看向文清辞,“去祭拜你师父师娘。” 文清辞不由愣了一下,原来不知不觉中,已到了第二年的清明。 …… 神医谷背后的青山上,葬着历任谷主,以及所有曾生活在这里的药仆。 宋君然带文清辞走了好久,终于找到了那两座坟茔。 “爹、娘,清辞已经安安全全回了谷,也替自己还有松修府的人报了仇……新皇帝,对他老子的态度…残暴得很。谢钊临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你们都放心吧!”说着,宋君然便将一杯酒,洒在了坟茔前的空地上,“哎……当年的事,并不怪你,你只是救了一个人而已。” 说完,又洒了一杯酒上去,他顿了顿笑着说:“想来您应该已经想开了,我就不在这里多提此事了。” 宋君然的话是什么意思? 文清辞发现,自己竟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细密的小雨,从天边落下,吻上了文清辞额间的朱砂。 一点寒意,至此传遍全身。 文清辞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 他攥紧手心,压抑着自己的好奇。 “给,清辞,你也敬他们一杯吧。”说完,宋君然转过身,将一盏空杯递到了文清辞手中,再将它满上。 紧接着,浓重的酒香便冲入了文清辞的鼻腔。 他的额头突然一阵刺。 文清辞拿酒杯的左手随之重重一晃,下一秒就将大半杯洒在了腕上。 身体也随着踉跄了一下。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32节 “怎么了?”宋君然一脸紧张地扶住了文清辞。 文清辞有些僵硬地笑了一下,慌忙解释:“我没事,路上有些湿滑……差点摔倒而已。” “看我这记性,怎么将酒杯递到了你的左手,”宋君然用手指敲了敲额头,“来来来换手,重新倒一杯。” “……好。” 就在刚刚那个瞬间,有大段陌生的记忆涌入了文清辞的脑海之中。 恍惚间他看到—— 须发皆白的老谷主,在弥留之际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视线越过宋君然,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老谷主的双目早已浑浊无光,声音也嘶哑难辨:“……咳咳,造孽,真是造孽啊。” “老夫咳咳……愧对妻儿,还有,愧对……松修府万千百姓,愧对清辞……”这简单的一句话,似乎耗尽了他的所有力气,说完老谷主便再也难发出声音。 他只在口中默默念叨着:“当年……老夫不该,不该理会雍都之事……不该咳咳…替哀帝诊病……” 一身月白的文清辞,缓缓跪倒在老谷主的病榻前,他握对方的双手,通红着双目说:“这件事,自始至终都和师父无关,甚至还是您救了我、收留我。我怎么会恨您?” “真……真的?”老谷主艰难地问。 “是真的,是真的师父……”他的声音,还在轻轻颤抖。 “那就好…那就好……”说完这句话,老谷主终于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最后一刻他在口中喃喃念道:“去吧,师父不拦你了……” 虽未明说,但回想起这一幕的文清辞还是在瞬间明白,老谷主最后一句话所指的,便是让原主去雍都,找老皇帝报仇的事。 文清辞的心脏随之一痛,接着如鼓擂般,迅速跃动了起来。 ……老谷主临终前所说那番话,也并非没有缘由。 直到他病重的时候,原主才知道,神医谷避世不出,远离朝堂以谋平安,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例外,就是接哀帝入谷治病。 按理来说,就连皇室也是寻不着神医谷踪影的。 直到一个人出现。 ——她就是宋君然的母亲,彼时哀帝身边的女官,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人。 哀帝自幼体弱,宫中太医也束手无策。 没有办法,负责照料哀帝的她,只好去民间四处搜寻灵药。 松修府是知名药都,她几乎走遍了城内每一家医馆。 正是在此期间,那名女官遇到了神医谷的丹药问世,并顺藤摸瓜,摸到了神医谷的医馆,并在此结识了老谷主。 两人年岁相差虽然有些大,不过那个时候老谷主还不是文清辞印象里那个苍老的样子。 整日待在谷内又注重养生的他,看上去只有三四十岁。 两人就在日常的相处中,产生了感情。 不过多久,哀帝再次病重。 为了救他,女官只好替皇帝反复向谷主求情,希望他能够伸出援手,将彼时还是太子的哀帝从鬼门关拉回来。 换着理由推脱几次后,老谷主最终还是答应了那名女官的请求,第一回 将手插入了雍都事务之中。 而女官至此,也就此离开太殊宫,留在谷内与老谷主成了亲。 两人琴瑟和鸣,幸福美满得过了好些时日,宋君然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 彼时老谷主以为,自己当初只是救了一个普通病人而已。 直到多年之后,殷川大运河溃坝…… 那天宋君然的母亲正巧随药仆去松修府采买日常所用,溃坝之后两人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 他们本想救人,不料却遇到大坝第二次塌溃,自己也……死在了那里。 老谷主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当日所作所为,或许在无意之间改变了历史。 ——若神医谷不出手,哀帝那时便会病死。 彼时羽翼未丰的谢钊临,不会顺利登基,后来那些事更不会发生。 他从此愧疚难当,并至死都认为,这一切的根源,就是自己当年因为一己私情,插手了朝堂之事。 收留文清辞后,他对这个二徒弟的态度,比亲儿子还要好,甚至到了溺爱的地步。 “造孽,造孽啊……” 直至缠绵病榻将死之时,老谷主还在不断重复着这几句话。 记忆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文清辞的心中,随之生出了无比的酸涩。 他缓缓将酒洒入土地,强行将复杂的情绪压了下去。 文清辞将手轻轻按在了胸口。 这是属于原主的情绪,文清辞不知道当日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时,原主究竟是如何想的。 他只知道,此时自己的心中有悲伤,有怀念,唯独没有愤恨。 “走吧,再去你家里看看,大仇已报,怎么也要回去跟家人说一声吧?”说着,宋君然将一把伞,与覆面的白纱递到了文清辞的手中,转身与他并肩离开。 “我能出谷吗?”文清辞不由有些吃惊。 宋君然不是说自己不将那千金还清,这辈子都别想出去了吗? 走在前面的青衫男子脚步一顿,似笑非笑地朝他看来:“你不想去?” “等等!”文清辞立刻撑起伞跟了上去,他轻笑了一下,柔声道,“离开几年,今日我自然要回家看看。” ------------------------------ 神医谷位于山林深处,出去一次并不容易。 平日采买,也得四五日才能完成一个来回。 因此出山之后,两人并没有急着去文清辞家所在位置,而是先去了松修府里休整——毕竟文清辞的身体,还未大好。 好巧不巧的是,宋君然带文清辞去的,便是几年前他与谢不逢去过的那家“藏雅轩”。 此时正值中午,藏雅轩内的人不是一般多。 在神医谷里待久了,突然进入这样一个嘈杂的环境,文清辞略有些不适应地蹙起了眉。 不过他的表情,都被面上的白纱挡了起来。 店家送菜上来之时,宋君然忍不住向他问道:“今日松修府怎么这么热闹?” “二位不是本地人士?”看到文清辞的打扮,还有宋君然手边的剑,店家自然而然地将他们当做从别处来的江湖人士。 宋君然顿了顿,点头说:“对。” 见状,店家略显兴奋地将手上的餐盘放到一边,颇为激动地说:“那二位今天这一趟可算是来对了!” 文清辞好奇地看了过去,顺便端起桌上的茶盏饮了起来。 宋君然:“……为何这样说?” 不知怎的,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嘿嘿,少侠有所不知了,再过上几天啊,陛下便会南下至此了!他此行说是祭拜殷川大运河河下亡灵,实际上啊……定然是来这里,看那个文太医的。” 文清辞握茶盏的那只手,随之轻轻一颤。 “什么?”宋君然不由大吃一惊,“他还有几日到这里?” 神医谷内已有几个月没与外界联系。 因此他也是直到现在才知道,谢不逢居然要来松修府。 店家想了想回答道:“还有四五天吧,届时我们也要闭店,去码头迎接陛下到来。”他的语气颇为激动。 谢不逢上台之后,便以雷霆之姿颁布无数政令,在短短时间内掀起一场又一场的改革。 彼时尚有人不看好他的所作所为。 但现在一年多的时间过去,当初制定的政令均已平稳下达、运行。 卫朝上下,在短时间内焕然一新。 或许其他地区的百姓,还会在背地里说谢不逢罔顾礼法、人伦,是个不孝之子,残暴之君。 但曾深受其害的松修府人士,只会觉得谢钊临是罪有应得。 提起当今圣上,他们口中则满是骄傲与夸赞。 宋君然:“……” 见宋君然不回话,店家干脆一屁股坐在他们身边,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少侠有所不知!当今圣上还是皇子之时,曾被称作‘妖物’,只有一名太医,对他体贴入微,陛下在不知不觉中对那太医暗生情愫。可还未来得及表明心迹……太医便为救他而死,从此天人两隔。哎,直至此时,陛下才知,原来那太医,对他也是有情的……” “咳咳咳……” 这故事未免也省略太多了吧!而且什么叫做“还未来得及表明心迹”? 自己和谢不逢明明已经…… 北地那一晚的画面,再一次浮现于他的脑海之中。 等等,打住! 文清辞立刻掐断了自己的思路,将各种废料丢了出去。 “清……呃,师弟,没事吧?” 神医谷气候有利休养,文清辞回谷后按时服药,如今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咳过血了。 听到他咳嗽,宋君然随之紧张了起来。 “无妨……”文清辞深吸一口气,轻轻摆了摆手说,“喝茶呛了一下而已。” 文清辞的咳嗽声打断了店家的思路,对方终于想起自己还有正事要做:“好了好了,二位少侠,我去继续上菜了。你们要是好奇,还想再听,一会儿我空了再来找你们。”语毕,终于端起托盘从这里溜走。 桌上的气氛忽然僵了下来。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33节 为了缓解尴尬,文清辞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糕点放到唇边,并缓缓撩开了纱帘。 宋君然终于从刚才那番话中回过了神来,他长叹一口气,转身看向文清辞:“真是一派胡言,谢不逢怎么任由这些事传来传去,看来他这皇帝当得也不怎么样。” 然而宋君然没有料到,他刚一转过身,便看到了文清辞明显泛红的脸色。 宋君然的心当下一沉。 ……不会吧? 他略有些复杂的向文清辞看去,沉默几秒后说:“我们吃完快些去山萸涧,赶在皇帝到松修府前,早早回到谷中。” “好。”文清辞缓缓点了点头,没有异议。 见状,宋君然终于将心放了下来。 他才不管谢不逢对文清辞究竟是什么心思,只要师弟不跟那小皇帝跑了就好! 原主的家乡,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山萸涧”。 这里没有多少田地,大部分人以上山采药为生。 记忆里那个尸横遍野的事件过后,山萸涧便没了活口。 原主在去神医谷前,亲手埋葬了家人。 但彼时他年龄太小,没能立碑,过了没有多久,杂草便将坟茔吞没,后来就再也找不到他们的埋骨之地了。 因此往年清明节,他都只是回家中看看。 山萸涧离松修府不远,乘马车不过一个时辰便能到达。 文清辞到此处时,正值日落时分。 浅粉的晚霞,在天边斜斜地徘徊。 山的影子打西方落下,倒在了山涧之中。 二十余年过去,往日热闹的山村,已彻底被蔓生的野草所吞噬。 若不是村口石牌还在,恐怕没人相信,这里曾有一个村落存在。 “山萸涧……”文清辞喃喃念道。 无数记忆,随着一阵刺痛涌入了他的脑海。 文清辞缓缓闭上了眼,他看到——多年前的山萸涧,是世外桃源般的存在。 这里是没有多少田地,但是紧邻大山,人人都有采药的本事。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如潭水一样平静。 耳濡目染之下,“自己”从小就认得各种野生药材,且对行医颇有兴趣。 父母早早便谋划着,未来要将“自己”送到松修府的医馆里,去当学徒、好好学医。 毕竟只是个小孩,“自己”也并不是永远都能沉得下心。 “清辞,怎么这么晚了才回家,娘亲找了你好久,知不知道?”身着粗布短衫的女人一把将他抱入怀中,揉了揉他脑袋,松了一口气似的道,“娘亲还以为把你丢到山里了呢。” 看到他脸上的泥污,身边的男人则皱着眉严肃地问:“你跑哪里去了?” 夜里的山萸涧,静得只有蝉鸣。 蓝蓝的月光落在他额上,照亮了那一点朱砂。 小孩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抱了抱娘亲,终于献宝似的将藏在背后的竹篓拿了出来:“娘,我去摸了小鱼~” “小鱼?” 两个大人这才注意到,小孩的衣服不知何时湿了大半。 而这竹篓里,还有几尾鲫鱼,在缓缓地游动。 山萸涧虽算富庶的村落,但平日里仍是难得见到荤腥。 当晚,那些鲫鱼便变成了奶白奶白的鱼汤,全都进了“自己”的肚子。 那味道清甜又香润,哪怕过去这么多年,他仍记得…… “清辞,你怎么了?”宋君然的声音,将文清辞的思绪拽了回来。 下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脸颊上,不知何时已有一片冰凉。 “没什么……”文清辞缓缓垂眸,将异样的情绪遮掩了起来。 “走吧,我们进去看看。”见他不想提,宋君然也明白了什么似的换了一个话题,“给,这是你家里的钥匙。”说完,便将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 文清辞笑了笑,将东西接了过来:“谢谢。” “和我还客气什么。” 文清辞是晕倒后被抱入神医谷的,直到那个时候,他仍没有忘记握紧手中的东西。 老谷主费了好大的劲,才将文清辞的手指掰开,看到了被他紧握在手中的东西。 ……那时,埋葬了家人,来到神医谷的他还没有意识到。 这一趟离家,便难再回去了。 不过转眼,晚霞便已消散。 太阳被群山挡在了背后,周遭一下便暗了起来。 恍惚间文清辞又想起了记忆中那个夜晚,那碗鲜甜的鱼汤,以及“自己”临睡前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要是往后每一天都能喝上甜甜的鱼汤就好了。 ------------------------------ 龙舫顺殷川大运河南下,一路未停,直向松修府而去。 船载文武百官,其声势不比当年南巡小多少。 “……陛下,此乃新撰的陈罪书,请您看看还有何处需要增改?” 一身红衣的新科状元,跪在地上双手将诏书高高捧起。 这几个月来,新帝广布圣听。 以松修府为主的各地人士,均借此机会将自己听到的、经历过的事,写成书册,送到了雍都。 当年的事,也一桩桩水落石出。 状元郎口中的“陈罪书”上所写,便是废帝所做恶行。 等到达松修府后,当今圣上便会将它公之于天下,以告慰万千亡灵。 状元郎深知,这本陈罪书,必将被铭记于史册。 为写此书,他简直绞尽了脑汁,这段时间以来几乎不眠不休。 谢不逢缓缓将东西接了过来。 这也是他修改的第十个版本。 状元郎的心,当下便提到了嗓子眼。 他虽是新科状元,但年纪已是四十有余。 可他仍被眼前新帝气势所压,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谢不逢的身上有从战场上磨炼出的杀伐之意,而那双眼睛……更是一眼就能将人看透。 想到他对付废帝与叛军的手段,状元郎的身体更是当下便抖了起来。 半晌过后,谢不逢轻轻将陈罪书放在了案上。 “按照此版誊抄吧。” 低沉的声音,自头顶传了过来。 谢不逢语气里,听不出半点的情绪,只有一片死寂。 “是,陛下!”状元郎当下便松了一口气,他慌忙行了一个大礼,便捧着陈罪书退了出去。 直到退出船舱,他这才长舒一口气。 时间已经不早,但是看完陈罪书之后,谢不逢不但不着急休息,甚至还换了一身方便行走的玄衣。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谢观止被带到了这间船舱中。 “往后几日,行船之事均由你负责,待到松修府,朕再回来。”谢不逢一边向外走,一边淡淡地吩咐到。 几名同样身着黑衣的侍卫,由暗处走出,跟在了他的背后。 放在过去或许没有人会料到,谢不逢称帝后,非但没有“处理”谢观止这个曾经呼声最高的皇位继承人。 甚至还将他委以重用,给了谢观止仅次于自己的权力。 谢观止一开始还有些小心,摸不准谢不逢心思的他,生怕一不留神触了对方霉头。 可后来他发现,谢不逢似乎真的不害怕自己夺位……不过想想也是,谢不逢的天下是靠军权夺来的。 就算自己想要夺位,北地数十万驻军也不会答应。 他应该在意的,并不是谢不逢会不会和自己计较这种小事。 而是……谢不逢不但自己日夜不休地处理政务,甚至他手下的朝臣百官,也被迫与他一起加班加点。 作为朝堂二把手的自己,更是有一年多没有休息过了。 看到谢不逢这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谢观止不由皱眉多说了两句:“陛下要去何处?” “……陛下乃一国之主,凡事应当以大局为重。” 和肆意妄为的谢不逢不一样,谢观止是从小接受正统皇室教育长大的。 虽然曾被父皇狠狠坑过一把,但谢观止的个性仍没有多大改变。 谢不逢脚步一顿。 就在谢观止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一身玄衣的新帝缓缓开口:“山萸涧。” “山萸涧?”谢观止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顿了一下他终于想起,山萸涧应当就是不久前调查出的,文清辞儿时所居之处。 谢观止没有想到,已经登基称帝的谢不逢,竟然会选择独乘小舟,提前去往该地。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34节 但想想也是,等龙舫到达后,松修府的百姓、官员,定会将谢不逢团团围住。 届时去了山萸涧,也只会惊扰那里。 “陛下,臣也想……”谢观止忍不住开口。 谢观止的话还没说完,谢不逢便缓缓转过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问:“你以什么身份去?” 这一眼竟满含敌意,令谢观止不寒而栗。 他突然想起,想要自裁又被救下的那一晚,谢不逢似乎也从这样看过自己一眼…… 谢观止被他的眼神所震慑,只得立在原地,目送谢不逢带人离开。 “说我?”过了好久,谢观止终于忍不住理所应当地低声嘟囔着,“……可是你也没什么身份啊。” 谢观止的声音不大,但全传到了内力深厚的谢不逢耳边。 一身玄衣的帝王脚步一顿,过了一会儿才继续缓步向前而去。 * 谢不逢乘小舟,先于龙舫到了松修府。 他不曾停顿,直接向记载中山萸涧所在位置而去。 为方便征收赋税、调派徭役,卫朝与历代一样,留有严格的籍帐制度。 称帝之后,谢不逢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调出了立朝之初,松修府的所有籍帐,并逐年核对,找到了这个突然消失于记录的“山萸涧”。 微风掠过马背,轻轻吹起了谢不逢微卷的长发。 他一手握着缰绳,一手缓缓攥紧誊抄好的籍帐。 ……这段时间,他也不知将那个地址看了多少次。 短短的几行字,早已经被谢不逢铭刻于心中,倒背如流。 但他仍不放心,亲手将籍帐誊抄数份,时时刻刻携带在身边。 黑色的战马,被拴在村口一棵老树上。 “你们等在这里,不必入内。” “是,陛下!” 谢不逢抛下随行的侍卫,顺着长满荒草的小道,独自走了进去。 “……西街,廿九户。”他轻声默念着那个地址。 此刻,向来冰冷的浅琥珀色眼瞳里,也透出了几分温柔。 明明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可是谢不逢的心中,竟然生出了近乡情怯之感来。 就连呼吸的节奏,也随之紧张而混乱。 谢不逢到这里时,正值清晨。 此时天还没有大亮,一切都被笼罩在一层青雾背后。 冷风呼啸穿堂而过,犹如冤魂哭嚎。 远处不知何时枯死的树木,张牙舞爪地随风摇摆。 身边的农舍、院落,早已破败不堪,像是随时都会倾塌的样子。 小巷的转角,不知从哪里飘过一片沾着血污的粗布。 而他脚边,甚至还有骸骨滚过。 这里如同鬼地,与传说中奈何桥畔的枉死城没有两样。 但是谢不逢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惧意。 他只知道,这里曾是文清辞生活过的地方。 若是真有鬼魂。 反倒合了他的心意。 ……文清辞曾踏过自己此时所走的小道,在自己手边的枯井里打水,于一旁的小院里寻找玩伴。 这里处处都曾有他存在过的痕迹。 谢不逢甚至生出错觉。 只等下一个转弯处,文清辞便会如记忆里那般,撑着一把油纸伞,笑着朝自己走来。 死亡是什么? 谢不逢也说不清楚。 他想或许文清辞只是静静地睡在某处……又或许只是,回到了家中。 每靠近一点,谢不逢心跳的速度便快一分。 他的心中满是忐忑。 西街,廿九户。 他几乎是秉着呼吸走到这里来的。 ——眼前的院落,和方才路过的每一间都没有区别。 同样即将被荒草吞噬,同样摇摇欲坠、无比斑驳的高墙。 可这一切落到谢不逢的眼中,这只剩下了温馨。 他深吸一口气,缓步走了过去。 接着抬手,轻轻在那扇已经腐朽不堪的木门上叩了两下。 此时谢不逢的眼里,是淡淡的期待,甚至就连唇角边,都扬起了一点弧度。 如同一名真正的访客。 “笃笃笃”的声响,传遍了整座山村。 院内没有人应答。 谢不逢顿了顿,如着了魔似的执着地再次抬手,朝门上敲去。 “笃笃。” 门内依旧无人应答。 笃笃,笃笃。 一阵接一阵的敲门声,与谢不逢小心翼翼,唯恐惊扰到小院主人的模样,融入萧索的山村与化不开的晨雾之中。 看上去诡异至极。 “文清辞……” “文清辞?” 谢不逢站在门边,一遍遍轻声念着主人的名字。 不远处的天边,太阳越升越高,彻底照亮了这座破败不堪的小院。 二十年未有人居的小院,已回归原始,成了山林的一部分。 破旧的木门开裂、腐化,甚至于长出了青苔。 一滴眼泪,就这样毫无预兆地从谢不逢脸颊滑落,重重地砸到了地上。 谢不逢忍不住呜咽一声,终于抱着膝盖缓缓地坐在了门前,他的身上再无什么帝王之意。 如一只被主人丢弃的小兽。 自始至终,都没有人来给他开门。 谢不逢沉默坐在此处。 空洞的目光,越过枯井,落在了不远处的山丘上。 一时间他竟不知何去何从。 不知坐了多久,谢不逢的眉头忽然一点一点地蹙了起来。 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猛地站起身,转身向木门看去。 接着缓缓地视线落在了那个锈迹斑斑的门锁上。 ……灰。 灰尘! 谢不逢原本麻木心脏,再一次疯狂跃动起来。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座的小院门锁上,竟然连一丝一毫的灰尘都没有沾染! 谢不逢抬手向门板摸去,下一刻指腹上便沾了一层厚灰。 紧接着他又换了一只手重重地蹭向门锁。 没有…… 他的手指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谢不逢像溺水之人摸到了最后一块浮木,他双手颤抖,呼吸的节奏也彻底大乱。 接着疯了一般的飞身越过院墙,走入了小院之中。 谢不逢缓缓蹲下身,赤红着双目向地上的野草看去。 ——它不知何时,被人踩弯了一片。 山萸涧毁于天初九年,全村只剩文清辞一个活口。 所以会是谁,打开了这里的门锁,走入了小院? ……他心中那个原本如梦般虚幻的念想与可能,忽然在这一刻生长,如蔓草将心脏紧紧包裹。 一身玄衣的新帝缓缓合上眼,终于忍不住一点一点地笑了起来。 那笑,如疯似魔。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35节 第70章 营养液加更 “吱呀——” 堂屋外的插销, 早已生锈、脱落。 谢不逢几乎没有用力,便推开了早已腐朽、变形的木门踏入了屋内。 他站在门槛前,屏住呼吸向前看去。 小小的堂屋里只有一张条案。 左右两边各连着间卧房, 房间内摆着的那张木榻,床板也已不知何时开裂、翘曲, 生出一股浓重的朽气。 房间四处沾满了灰尘,的的确确是很多年未有人住的样子。 谢不逢静静站在这里,一动也不动。 唯有轻颤的手指, 和略微明显的呼吸声,在不经意间泄露了主人的紧张。 小村里的房间,没有铺设青砖。 由土夯实的地面上, 看不出究竟有没有灰尘的存在。 谢不逢的视线, 缓缓从此处滑过。 此时的他,像一只正在耐心寻找猎物行踪的孤狼。 琥珀色的眼瞳, 冷静又镇定。 但是少年的心中, 却似有一团烈火,正在皮肉之下熊熊燃烧。 就在这个时候,窗外传来一阵鸟啼—— 这声音在刹那间刺穿了山萸涧的寂静, 刺也得谢不逢的心, 忽然一乱。 谢不逢眯了眯眼,暗色的瞳孔微缩, 突然快步向南侧的卧房而去。 床榻边放着一张用薄木板钉成的带斗小书桌。 一身玄衣的新帝缓缓俯身。 他看到: 积满灰尘的书桌上,有两个浅浅的指印。 指印尚且清晰, 那人可能刚刚才离开这里。 “……文清辞。” 谢不逢缓缓从齿缝中, 逼出了这个名字, 他轻颤着将手指落在了指印处, 眉宇间尽是温柔与眷恋。 停顿几秒后, 少年小臂上的肌肉忽然紧绷,接着一点一点攥紧了手心。 就像是隔着时空,狠狠地抓住了那只玉白又纤细的手腕。 灰尘、指痕。 这些东西太过微不足道,谢不逢的理智告诉他,单凭眼前这一切,还不能证明什么。 可是他的本能却叫嚣着,是文清辞,只有文清辞才会在二十年后,来这里故地重游。 旧宅里的痕迹似两点火星,点燃了谢不逢眼底的枯原。 原本空无一物的心室里,突然多了一团烈火,时时刻刻将他灼烫。 这团火逼着他去做些什么——哪怕只是扬汤止沸。 * “……不是说他还有四五天才来吗?”宋君然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小声说,“怎么这么不守时,提前两天就到了!” 他似乎很喜欢给谢不逢挑刺。 神医谷离松修府虽近,但进山后也要行至少一日的山路,才能达到隐蔽的谷口。 为照顾文清辞的身体,回老宅看过后,两人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选择在松修府内再住一日,等休养好后,再启程回谷。 可没有想到,隔天早晨两人刚刚骑马至松修府城门口,便被官兵挡了回来。 ——皇家的舟舫,比原定时间早到了两日,今天便会到达松修府。 从昨日傍晚开始,松修府便不准闲杂人等随意进出了。 宋君然虽压低了声音,但那难看的表情,还是要引得守门的士兵多看了他两眼。 担心惹来麻烦,文清辞忙拽住宋君然的衣袖,将他拉回了城内。 “算了师兄,”文清辞回头看了一眼松修府内的人流,小声对宋君然说,“城内有数万人之多,混在里面,不会被发现的。反倒是现在出城,会引人怀疑。” 銮驾将至,松修府的守卫,比往常多了十倍有余。 他们不但死守城门,甚至就连城墙上也占满了人,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过去。 宋君然回看一眼,只得咬着牙叹气:“算了,先回医馆休息吧。” “好。”文清辞点头,和他一起向着位于松修府一角的医馆而去。 松修府的长街上挤满了人,有本地的,还有不少是自别处而来。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来看皇家仪仗的。 宋君然与文清辞本想快些回到医馆,可没料到城内的道路早已经被这群人挤得水泄不通。 别说是回医馆了,他们甚至只能随着人流的方向,朝殷川大运河而去。 “有什么好看的,”宋君然不由有些烦躁,“南巡的游船,不是几年前才到过这里吗?” 他的声音落入了周围人的耳中。 “这可不一样!”旁边一个身着桃粉罗裙的妇人,忽然转头向宋君然看来,“陛下此次来松修府,就是为了给当年那些枉死的河工平冤昭雪的。” 说完,她眼圈不由一红:“我阿兄便是其中之一……废帝在位时,家人连祭奠他都不知如何祭奠。” 文清辞这才看到,她的手里捧着一束菊花。 一石激起千层浪,周围人纷纷说起了自己的经历。 溃坝已是二十年前的往事。 但恨难消,意难平。 他们要在今日亲眼见证,那段差一点便被尘封的历史,公之于众的时刻。 宋君然忽然抿紧了唇……他的娘亲,也死在了坝上。 沉默半晌,文清辞终于缓缓开口:“师兄,我们也过去看看吧。” “……好。” 陷入回忆的宋君然没有注意到,此时文清辞的声音正微微颤抖。 借着人群的遮挡,文清辞将右手抚在胸前,他一点一点用力,攥紧了心口处的衣料。 此时他的眼前正一阵一阵发黑。 “恨”这个词,一遍遍出现于文清辞耳边。 就像是一根引线,将藏在文清辞心中的强烈的恨意,勾出了水面。 …… 山萸涧春光正浓,这本应该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节,但是小小的山村里却没有一个人欣赏春景。 文清辞耳边只剩下一片哭声。 “娘亲?娘亲你怎么了娘亲?” 躺在床上的女人,脸色早已发青。 任文清辞如何哭喊,她都没有睁眼。 “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好不好?再看清辞一眼……” “我,我还抓了鱼回来,你想不想尝尝?” 小小的竹篓,孤零零地立在地上。 竹篓里的水,顺着缝隙漏掉了大半,不久前还在游动的小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翻出了肚皮。 房间内一片死寂。 文清辞伏在床边哭了好一阵,又慌忙转过身,他用力摇男人的衣袖:“爹爹!爹爹?你醒,醒醒吧……” 见两人仍不动弹,文清辞终于想起什么似的飞快地用手背擦干眼角的泪水,接着缓缓深呼吸,颤抖着将手落在了他们的腕上。 不久之前,文清辞被父母送到了松修府一家医馆中当学徒。 他年纪还小,还没到能拜师学医的时候,平日里只是跟着医馆的伙计打打杂而已。 但文清辞闲来无事之时,也会翻看医书。 “诊脉,诊脉,”文清辞努力回忆着口诀,试图辨认父亲的脉象,“浮轻取,重按无,浮如木……” 口诀会背虽会背,可是毫无经验的他,却什么脉象也分辨不出来。 毕竟床榻上的人,早就就没了生气。 “……怎么办?怎么办?” 稚嫩的童音一遍一遍在房间内回响,他通红着双目,向父母求助。 可房间里始终一片死寂,再也没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文清辞的心,逐渐被绝望所吞噬。 窗外的日光,一点一点变暗。 还是个孩子的他总算意识到,今晚的山萸涧,寂静得吓人。 没有邻居的闲聊,没有朋友来叫自己玩闹。 只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阵阵哭声,震耳欲聋。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36节 直至此刻,彼时年纪尚小的他,终于明白这样的寂静名叫“死亡”。 文清辞强撑着从床边站了起来。 如果自己早早学医就好了。 如果自己的医术,能再高明一点就好了。 如果自己的手中,真的有传说中的万应灵药就好了…… 他的双目一片空洞,心中只有一堆的“如果”在不断地重复。 文清辞对医术的渴求,从未如此强烈。 这几日发生的事,在他的心中飞速过了一遍。 ……文清辞隐约知道,松修府出了一件大事。 医馆的老板,暂时无心照顾他,便叫他回家待上一阵再回松修。 他本满心期待,攒了一肚子的话想要给爹娘说,甚至还捞了鱼,想让他们尝尝。 可没想回到山萸涧的时候,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幅场景。 ——尸横遍野。 …… “咳咳咳……”松修府的长街上,文清辞又忍不住咳了起来,他的胸肺间生出了一阵熟悉的麻痒之意。 等文清辞反应过来的时候,咽喉间竟又咳出了细细的血丝。 幸好有纱帘遮挡,除了他自己以外,没人发现这点异常。 文清辞悄悄用丝帕,拭去了唇边的血污。 但此时他的心脏,仍像被人攥在手中一样,一阵一阵的发紧、泛痛。 刹那间,悔恨交织。 文清辞的唇齿,都在不住地颤抖着。 身为皇帝的谢钊临,自然不能任由尸体留在殷川大运河畔,他连夜派人将尸首运到了松修府郊外。 为节省时间,尽量缩小影响。 负责处理尸体的人,只随便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将他们草草掩埋,完全没做一丁点处理。 ——那个地方,就是山萸涧。 松修府本就处于江南,地下河道水系发达。 埋尸之处,位于山脚下,正好在山萸涧的上游。 无数尸骨在地下腐化,污染了地下的河流。 ……不过短短几日,便夺去了山萸涧中无数人的性命。 昔日桃园一般的山村,在顷刻之间,沦为一座鬼城。 最终活下来的,只有外出学医的他。 炽热的阳光从头顶落下,可怎么也晒不暖文清辞的身体。 他好像被记忆拖回了那个寒冷的初春。 垂在身侧的左臂,止不住地颤抖着,他甚至忘记了如何呼吸。 藏在他宽大衣袖中的小蛇,也被这颤抖惊醒,于此时狠狠向他手腕上咬去。 尖利的牙齿刺穿皮肉,在文清辞的小臂上落下了两个深深的血洞,半晌都没有松口。 可是陷入回忆的他,却对此无知无觉,就这样放任那只小蛇在手腕上啃咬。 黑红的鲜血,像根藤蔓,将文清辞的手腕缠绕。 下一刻,绕过指尖,砸向地面。 “啪。” 松修府的长街上摩肩接踵,没人注意到,文清辞的衣摆上,不知何时生出了一朵朵刺眼的红梅。 ------------------------------ 文清辞和宋君然随人流,走到了殷川大运河河畔。 今日来此地的人实在太多,他们到得并不算晚,但还是被挤在了人群的最后。 隔着无数道身影,文清辞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山萸涧里面的场景,还在一遍一遍地浮现在他的脑海深处。 ——小小的孩童,不知道何地才能买到木棺,他只能用草席、被褥,将亲人包裹。 接着用尽全身力气,将他们拖向村外的荒地。 最后徒手挖出浅坑,将他们埋葬…… 棕黑的泥土,一点点遮住了亲人的面孔。 来不及看清什么,他的视线便被眼泪模糊。 文清辞被太阳照得昏昏沉沉。 他眼前还在一阵一阵地发黑,耳边被“嗡嗡”的声响所充斥。 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似梦非梦。 他似乎看到,有巨大的龙舫,远远停靠在了殷川大运河河畔。 人群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 而太监尖厉的声音,则被风裹着,四散传开。 《陈罪书》上,写满了谢钊临所作之恶。 谢不逢不但查清了当年殷川大运河溃坝之事,甚至还将山萸涧不为人知的惨案,从时间的厚重灰尘下挖了出来。 不仅如此,文清辞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 原来兰妃的父兄,也是因此而死。 ——为了在自己登基十年之际修好殷川大运河,皇帝不顾时任将作大匠的建议,不断下令赶工。 甚至还将他和工部尚书一起,派到了松修府去。 二人到达松修府的当日,便发生了溃坝事件…… 他们与河工一起,葬身此处。 “原来如此……”文清辞轻声念叨着。 “怎么了?”宋君然问。 文清辞停顿片刻说:“我曾经在忠贤祠里,见到过那些河工的画像,还有兰妃父兄的雕塑。后来才知道,废帝修建忠贤祠,并非为了纪念,而是为了削减怨气。” 当日在忠贤祠里,禹冠林所言,全是在骗自己。 文清辞的声音略显沙哑,且还在轻轻颤抖。 宋君然终于注意到,师弟的状态有些不佳。 隔着纱帘,看不清他的样子。 但宋君然猜,文清辞的脸上必定没有几分血色。 今日的阳光无比毒辣。 再在这里待下去,文清辞晕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走吧……”宋君然轻轻对文清辞说,“此时人都聚集在殷川大运河畔,我们现在回去比较方便。” 说完,直接拽着文清辞的衣袖,将人向背后的小街里带。 他拍了文清辞的肩膀:“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放心吧,那小皇帝,一定不会让他老子好死的。” 宋君然虽然不愿意说谢不逢什么好话,但是他向来都爽快承认“谢不逢手段毒辣”这一点。 就像是在呼应宋君然这句话一样。 只等下一秒,他们的耳边便传来一阵尖叫。 “——啊!!!” 文清辞和宋君然不约而同地回头去看。 好巧不巧的是,他们所在的这条小街虽然离运河更远一些,但是小街的地势,却要远远高于方才两人所处的空地。 运河上的一幕,全都落入了两人的眼底。 谢钊临的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 甚至于除了尖叫以外,他再也不能发出半点别的声音。 曾是一国之君的他,此时竟然如野兽般,被困锁在狭窄的铁笼之中。 那铁笼的四角,还坠着几个巨大的石块。 运河两岸,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两名士兵将谢钊临带到了龙舫最前端,不再给他半点喘息的时间,便将那铁笼重重一推。 哪怕隔着数百米的距离,文清辞都能从铁笼阵阵的撞击声,还有那绝望的尖叫之中,读出了他的恐惧。 然而最后,尖叫声却在突然间静止。 谢钊临张了张嘴,用尽全身力气,以嘶哑至极的声音念出了那个名:“宁瑜昭你……是你,是你吗?” “砰——” 随着一声闷响。 铁笼被士兵重重地朝着运河河道中央推了下去。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37节 这一幕,已不知在谢钊临噩梦之中出现了多少次。 在殷川大运河冰冷的河水,顺着铁笼的缝隙溢入的那一刻。谢钊临的心,竟然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一瞬之间,他分不清这究竟是真实或又是自己的另一个噩梦。 曾经的九五之尊,如丢了魂般的呆滞。 他看到,无数双手从殷川大运河的河底,朝自己伸了上来。 他们尖叫着要叫他拖入河中。 ……除了那些看不清身影的冤魂以外,还有一道鹅黄的身影,也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是宁瑜昭。 他看着谢钊临,一如当年一般淡淡地说:“我起身不是为了杀你,只是为了再抱你一下。” 谢钊临瞪大了眼睛。 可自己,却给了他冰冷的一剑。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一抹即将消散的鹅黄色身影。 最后,却只握住了殷川大运河河底冰冷的流水。 无数冤魂向他袭来,终于如噩梦里那般,拖着铁笼,将他沉沉拉入河底。 谢钊临一生也无法料到。 最后一刻,他既没有在子孙的簇拥下,于温暖的龙床中沉沉睡去。 也没有被恐惧和仇恨吞没。 那一瞬,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宁瑜昭起身的时刻,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拿。 他起身不是为了杀自己,只是……想要再抱自己一下。 谢钊临这一生,杀过无数人,也有无数人想杀他。 从黎民百姓,到他枕边人,再到他的亲生儿子。 唯一一个不想杀他的人,早在二十余年前,被他痛痛快快地一剑斩杀。 …… 哪怕是废帝,谢钊临的结局,也过分潦草。 但这却是谢不逢刻意为之。 铁笼沉没。 一身玄色长袍的少年帝王,单手翻身上马,带着皇家的依仗,向远离运河的一边而去。 ——正是文清辞和宋君然所在的方向。 他的呼吸瞬间一窒。 时隔一年,文清辞终于在此刻,再一次看到了谢不逢。 阳光在天边落下,照在了他浅蜜色的皮肤之上。 谢不逢的五官愈发深邃,眉目之间满是桀骜。 既有野兽一般的凛凛杀意,又有久居上位的冷肃威严。 风将缀满金玉的衣摆压下,浅浅勾勒出了肌肉的轮廓。 束在脑后的微卷黑发,如黑云一般飘舞。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不逢所过之处,万民跪拜。 其声隆隆,震得人心脏也随之一悸。 在远远路过那一条小街的刹那,谢不逢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忽然回眸朝文清辞所在的方向看来。 哪怕是二人之间所隔民众万千,在这一刻,文清辞都不禁生出了错觉——自己如一只猎物,落入了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瞳之中。 太阳晒得文清辞头脑昏沉,他恍似又一次看到了北地那个被百姓拥簇着的少年。 ……大雪纷扬飘落,积于铁甲之上。 冲天的火光,照亮了谢不逢的面颊。 他似乎也是像刚才一样,远远向自己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明明身处风雪中,却如火一般炙烈。 而今日文清辞的心,竟也如当年一样,重重地一沉。 谢不逢早就不再是太殊宫里为人厌弃的少年。 而是一个成熟的帝王了。 “走吧……”文清辞迅速低下头,他扶着帷帽低了声音对宋君然说,“我……心脏有些不舒服。” “心脏难受?”文清辞的话吓到了宋君然,他立刻拉起文清辞的右手,替对方诊脉,“快去找一个避光的地方休息一下。” “好。”文清辞轻轻点了点头,按照宋君然说的那样,向沿街处走去。 黑色的战马疾驰而过。 周遭的一切,在谢不逢的眼里只是不断晃动的色块。 但哪怕只是一闪而过,可是万民跪拜之下,独立于众人背后的一点月白,还是略微扎眼。 他就像根刺一样,在不经意之间把谢不逢轻轻地扎了一下。 来不及看清,便像雾一样消散。 少年不由皱眉,缓缓地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 “松修府的城门究竟还要再关几日?”医馆中,宋君然不耐烦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谢不逢的派头真是比他老子还要大得多。我记得前废帝南巡到松修府的时候,城内还是可以自由出入的。” 他真是怎么看谢不逢怎么不顺眼。 医馆老板犹豫了一下说:“……呃,我今天出去打听了一下,也不是不能离开。如果有急事的话,可以写成文书,上报通过之后,待核验完身份,便可以出城了。” 宋君然:“……”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要被这话气疼了。 “哦?我的文书要怎么写,”宋君然恨铁不成钢地说,“写上我的大名宋君然?同行人叫文清辞?所谓的急事,就是急着从他眼皮子底下离开。然后再把这份文书,一路呈报给小皇帝看?” 听到这里,医馆的老板也不禁觉得有些离谱。 就连一边正在处理手腕上伤口的文清辞,也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那还是算了吧。”他略微尴尬地说。 “哎,”宋君然长叹一口气,又端起了茶杯,“希望谢不逢此行的正事已经做完,不会再整出什么幺蛾子了。” 宋君然让医馆老板出去打听,官府那边的说法是,谢不逢此行是为了告慰亡灵。 现如今他已将事做完,却迟迟没有走…… 这便不由让他怀疑,谢不逢真的会像当日那个店家说的一样,去“看望”文清辞 。 宋君然借饮茶的动作,强压下了心中的不安。 文清辞处理好伤口,将药膏放到了一边。 他刚一抬头就看到,宋君然的脸色有些古怪:“怎么了,师兄?” 见两人要说话,医馆老板随之退了下去,缓缓将门阖上。 宋君然慢慢摇了摇头说:“我有些担心谢不逢会察觉出异样。” 文清辞随之皱眉:“为何担心?” “当日我曾说过,要将你的身体带回谷内,用于研究医理。” 文清辞轻轻点头,这番话是他之前教宋君然说的。 棺材里面究竟有没有人,是可以被察觉出来的。 与其下葬的时候被人发现异常,还不如直接找个理由,直接下葬空棺。 按照原本的计划,那口装着文清辞的棺材,会被宋君然直接带回神医谷。 松修府外埋着的是一口空棺,那只是个衣冠冢而已。 可坏就坏在这里。 “按理来说,松修府外那口棺材里,得放上衣衫,这样才能被称作衣冠冢,”说到这里,宋君然的脸上突然生出了几分悔意,“但彼时我……咳咳,觉得这有些不吉利,便什么也没留下。因此只要将棺材打开,就会发现,那的的确确是一口空棺。” 念在宋君然是文清辞师兄份上,谢不逢派的侍卫,给他留足了空间。 谁知最大的疏漏,却出现在了宋君然自己身上。 原来还有这么一遭? ……不得不说自己这位师兄,还真的挺贴心。 人活着,却立了衣冠冢,的确不是什么吉利的事。 和紧张兮兮的宋君然不同,文清辞反倒是不怎么在意。 他淡淡地笑了一下,理所应当地说:“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去开棺?” “你说得也是……”宋君然端起已经冷掉的茶茶喝了一大口,他喃喃自语,似是在安慰自己,“哪有人闲着没事,去拆别人棺材看的?” 那怕是疯子,才会干出的事。 * 松修府郊外,衣冠冢前。 明明只是仲春时节,可是松修府上空的太阳却格外毒辣。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38节 那日店家的话,的确没有说错。 解决完谢钊临后,谢不逢竟然真的带着文武百官,来到了文清辞的“坟冢”前。 此地位于松修府郊外,一面依山,一面傍水,地势开阔,风水极佳。 早在得知谢不逢要来松修府时,当地官员便着手整修。 此时这座坟墓看上去,竟是与皇陵差不多的气派。 身着素衣的谢观止举着三炷香,缓步走了过去。 他刚刚走到香炉旁,便被一只手拦了下来。 “慢着。” “怎么了?”谢观止转身,他有些不解地向谢不逢看去。 这不是早就定好的规程吗? 谢不逢淡淡地看了眼前的墓碑一眼,接着轻声说:“不必祭拜。”他的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但说出来的话却令人大吃一惊。 “……不必祭拜?”谢观止不由攥紧了手中的三炷香,“陛下这是何意?”少年下意识问道。 紧跟谢观止之后,兰妃等人也顿下了脚步。 此间上百人,均齐刷刷朝谢不逢看了过来。 不等他回答,一身紫衣的礼部尚书,忽然走上前来。 他的背后,还跟着几十名侍卫。 那些侍卫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身配刀剑,而是……带着锹、镐。 谢观止在刹那之间嗅出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将手中的香放下,缓缓移动脚步,挡在了那座墓前。 礼部尚书如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向谢观止投去了求助的眼神。 可是还没等谢观止说什么,他们的陛下,却缓缓向他看来,面无表情地丢下了一个“挖”字。 谢不逢和文清辞的“往事”,早就传遍了朝野上下。 卫朝的民风虽然还算开放,可是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男男之风”只算一种消遣与玩乐,是登不上台面的,更无法与娶妻生子相比。 谢不逢登基已有一年时间,可是别提什么子嗣了,后宫都空无一人。 这一切还真的应了那句话:皇帝不急,太监急。 几个月前上朝的时候,终于有一名官员忍不住提起此事,提醒谢不逢应当尽快充盈后宫,立下皇后。 谢不逢沉默片刻,没有说话。 朝臣们猜不准谢不逢的心思,通通闭口结舌。 而提议的那一名官员,背后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打湿。 不知过了多久,谢不逢终于抬眸,他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 “爱卿此言有理……不过此事应当归礼部来管,与你无关。” 接着,那名官员便被从雍都,调向了偏远的郡县——明显是触了皇帝的逆鳞。 当时其余官员只顾着庆幸,并将谢不逢的话,当作随口的敷衍。 礼部尚书也是如此……直到下朝之后,谢不逢将他叫入书房。 一身玄衣的年轻帝王,独坐于高阶之上。 那时正值白昼,他的身边也燃满了烛火,可那官员还是忍不住生出错觉……谢不逢整个身体都陷于黑暗之中。 “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礼部尚书慌忙跪下,向谢不逢行礼。 伴随一声清响,谢不逢将手中的奏章抛到了一边。 那双琥珀色的眼瞳,缓缓越过跪在长阶之下的人,向着殿外看去。 那是当朝礼部尚书,第一次看到谢不逢露出如此的微笑。 温柔、期待。 还没等他松一口气,那名官员便从谢不逢的口中,听到了他此生最为恐惧的一句话。 谢不逢说:他要娶之人,远在松修。 那个人,正是文清辞 。 …… 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 身着软甲的士兵,带着铁锹与十字镐走上前来。 “你们要做什么!”不等谢观止拦下,士兵便绕过他挥舞手中工具,向眼前用汉白玉砌成的陵寝砸去。 “砰——” 伴随着一阵重响,洁白无缺的地面上,顷刻生出了一条长达两丈的裂痕。 大地也随着震颤。 “啊!”跟着谢不逢来到此处的小公主谢孚尹,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钻进了已是太后的兰妃怀里。 她从来也没有像此刻一样,觉得哥哥是如此的陌生。 兰妃本人的脸色,也在顷刻间变得苍白如纸。 朝臣百官通通呆立在此处。 他们面面相觑,皆被谢不逢此举吓得目瞪口呆。 几个年老些的朝臣想要上前阻止,可转念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凭什么阻止谢不逢? 谢不逢拥有滔天权势,他完全不顾世人言语,和所谓的伦理纲常。 若在此时开口阻止,自己怕是只有去殷川大运河下,陪废帝这一个结局…… 哪怕阅尽史书,他们也从未听说过像谢不逢这样奇怪的皇帝。 于公,谢不逢的政令改革,必定影响身后百代。 说他是明君,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可是于私……谢不逢却肆意妄为到了极致。 “昏庸”一词无法形容他。 只有“疯狂、恣意妄为”勉强与他相符。 “做什么?你们到底在做什么?”谢观止转身想要拦住他们,可那些士兵却完全不听他的话,少年只得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转身对谢不逢说,“陛下,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 谢观止咬着牙说:“斯人已逝,连最后一点安宁也不给他吗?” 话音落下之时,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哭腔。 “砰——” 巨响依旧不休不止。 不过片刻,原本整齐光亮的大理石阶,便被砸成了一片废墟。 无数士兵抬着缠绕着红绸的木箱停在此处。 如鲜血一般的艳色,在刹那之间染红了谢不逢的眼瞳。 谢观止还在大声说着什么,但谢不逢就像是听不到一般缓缓笑了起来。 他当然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 若文清辞死了,那谢不逢便要他的名字与自己一道,千秋百代并行而书。 若文清辞真的活着……那谢不逢更要告诉他,自己从未忘掉他,更永远也不会放弃他。 不论生死。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文清辞那双永远平静的黑眸,因自己而生出情绪,被自己搅出波澜。 想到这里,谢不逢看向坟茔的目光,竟已全是温柔与期待。 巨大的汉白玉,被击碎,碾成齑粉四处飞散。 被掩埋于地底的棺椁,就这样裸露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谢观止的双目变得通红通红,声音也随之嘶哑起来:“……你今日带人毁了他的坟墓,未来必定后悔!毁墓挖坟?这在历史上,都是对有滔天之仇的人,做出的报复。你怎么敢将此举,用在文清辞的坟上?” 情急之下,谢观止已经全然将君臣之别抛到了一边。 “陛下,您千万不要忘记……”谢观止颤抖着声音,深吸一口气说,“文清辞的尸身,早就被……被宋君然带回谷,用来……剖解,时至今日,说不定早就已经残——” 谢观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 稳且狠地割向谢不逢。 他所说之事,是太殊宫乃至于整个雍都的禁忌。 所有人都默契地闭口不提。 谢观止话还没说完,便有一阵银光闪过。 长剑擦过他的肩,穿透衣料,将谢观止狠狠地钉在了地上。 ——方才那一刻,谢不逢想要杀了他。 第71章 (加更) 刺入汉白玉石阶的长剑还在震颤, 发出“嗡嗡”剑鸣。 谢观止瞬间面如死灰,他的上下牙齿不断磕绊,半晌一点声音也无法发出, 手脚也冰凉发寒,难以屈伸。 肃州十三载天生天养, 北地刀尖舔血的军旅生涯,使这位少年帝王的身上,感染了野兽一般原始的肃杀之气。 朝堂上下对他的惧怕, 并非伪装,而是来自于本能。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39节 少年的这番话如一盆冷水,顷刻之间扑向了谢不逢的心火。 是啊。 文清辞的尸身, 被宋君然带回了神医谷, 说是用来研究医理。 而研究医理的途径,正是谢观止刚才所说的“剖解”。 过往的一年多时间里, 谢不逢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更从不敢想这个问题。 可如今谢观止口中的字字句句,却像这些士兵手中所拿的铁镐一样,在毫无防备的时候, 狠狠地砸在了谢不逢的心上。 它只用重重一下, 便砸开了那颗如汉白玉阶般光洁坚硬的心脏。 并强迫着谢不逢去想象,若……文清辞真的死了, 那他现在该是什么模样? 初遇那天,谢不逢在太医署的回廊上看到了一只白兔。 并听那群太监说, 文清辞曾经养了不止一只兔子, 除了当日自己见到那一只外, 其余的兔子……早就被文清辞拿去做了实验。 开膛破肚, 生生肢解。 回神医谷……是文清辞的想法, 他甚至曾亲口说过这件事,所以谢不逢不会阻止。 但是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谢不逢却从来不敢去思考那画面。 谢不逢完全不敢想象,这世上真的会有一把银刀,缓缓划开文清辞苍白的皮肤,分离他的血肉。 ——那明明是自己连触碰,都不敢触碰的。 甚至于文清辞的……尸身,可能早就像谢观止刚才说的一般残缺。 这一幕对他而言,太过残忍。 曾上过战场,见识过冷兵器碰撞的年轻帝王,并不畏惧血腥。 甚至于他曾在某一段时间里享受杀戮带来的快感。 在他的眼里,尸体与枯死的树木没有什么两样。 可是谢观止的话,却将深埋于谢不逢心中的恐惧全都挖了出来,甚至扔到烈日之下任其暴晒。 ……谢观止他怎么敢?! 想到这里,谢不逢的呼吸都在颤抖。 刚才那一刻,他的的确确想要杀了谢观止。 可是就在抛出长剑的那一瞬间,谢不逢却又想起了文清辞。 ……谢观止这条命,是文清辞救回来的。 他不想让眼前这个人死。 自己不能这样浪费了他的心血。 陵墓前一片寂静,就连挖坟的士兵,也下意识停下了自己手中的动作,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唯恐一不小心出了帝王的逆鳞。 谢观止倒在地上,半晌都没能起来。 周围人静立在原地,不敢上前扶他。 直到被吓傻了的谢孚尹缓过神来“哇”地大哭起来,这里才算有了一些响动。 “陛,陛下——” 她甚至不敢再叫“哥哥”,而改将谢不逢唤做“陛下”。 “不哭不哭……孚尹乖,”兰妃如梦初醒一般轻轻拍打安慰谢孚尹的后背,可实际上那只手,此时都在颤抖,“我们不害怕,好不好?” 也不知道她这句话究竟是说给女儿,还是给自己听的。 打着哭嗝的谢孚尹,完全没有将她的话听到心里。 “我们走……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年纪尚小的她还不清楚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是本能的感到恐惧,并且想要离哥哥远一点。 谢不逢缓缓瞥了地上的人一眼,像没看到谢观止似的,绕过他走到了谢孚尹的身边。 然后轻轻将她从兰妃的怀里接了过来。 谢孚尹瞬间一动不动,甚至于就连抽泣也停了下来。 这一年来,谢不逢几乎日日都要去蕙心宫,加起来不知道抱了谢孚尹多少次。 他的动作早已无比熟练,甚至称得上是温柔。 往常只要他一抱,小公主便会安静下来。 可是这一次,谢孚尹却并没有放松,相反她竟比刚才还要紧张。 谢不逢似乎也不在意这一点。 他轻轻笑了一下,慢慢地低下了头,朝怀里的小姑娘看了过去。 那双漂亮的浅琥珀色的眼瞳,有一瞬间的失焦。 也因此显得格外冷漠。 停顿几息后,谢不逢悄悄在谢孚尹在耳边道:“哭什么?谁说他一定死了?” 他的声音轻轻的,如同梦呓。 谢孚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哥哥口中的“他”指的就是文清辞。 旧宅外的门锁,还有房间里的指痕,像拼图的两个碎片。 谢不逢如寻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将它们紧紧握在手中。 如今他要凭这碎片去拼凑,一日不拼出答案,谢不逢便一日不会甘心。 心火灼烫。 “继续挖。”见周围人不动,谢不逢终于皱眉,淡淡地命令道。 “……是,陛下!” 方才愣在一边如被按了静止键一般的士兵们,再一次挥舞着手中的铁锹与十字镐,重重地朝着已经破碎不堪的汉白玉石砖砸去。 不过片刻,那口棺椁便彻彻底底地暴露在了空气中。 士兵们没有半刻停顿,他们放下手中的工具,改换绳缠绕木棺,将它一点一点从土地里拉了出来。 谢不逢的目光里,随之透出了几分温柔与期待。 而被谢不逢抱在怀中的谢孚尹,则在今日对她的哥哥,生出了无比清晰的恐惧。 站在不远处的兰妃,终于缓过了神来。 “……去将衡王扶起来。”她深吸一口气说。 “是,太后娘娘。” 她口中的“衡王”,指的就是谢观止。 成为皇帝的谢不逢,完全不吝啬于封赏。 此时那把长剑已深深刺入白玉石阶之内,无法拔出。 尝试无果后,太监只得轻轻将谢观止的衣服和剑刃分开,再把他扶起。 直到这个时候,谢观止的身体还在止不住地颤抖。 身着华服的少年,有些狼狈地用手背擦拭脸颊的灰尘,终于踉跄着站稳了身体。 这个时候已是太后的兰妃,也走到了谢不逢的身边。 兰妃垂下眼眸,她看了眼前的棺木一眼,抿了抿唇如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抬头看向谢不逢,并柔声说:“……陛下,我一直有一件事,没有告诉您。” 她看上去似乎还算镇定,实际上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手指,早就已经紧紧地绞在了一起。 谢不逢平静地注视着前方。 直到他听到兰妃的下一句话。 “和……文清辞有关。” 谢不逢终于回过头,朝自己的母妃看去。 “母妃有何事要说?” 话音落下之后,他终于肯将怀中的谢孚尹,交到了一边的奶娘手中。 不得不承认,哪怕是自己亲生之子,面对谢不逢的时候,兰妃仍会心生恐惧,这一年来尤甚。 她的目光下意识躲闪,朝着远处落下。 “我在光成寺见过文清辞一面,这件事陛下应该知道吧?” 停顿片刻,谢不逢果然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早已查清,当日文清辞正是在离开光成寺之后,马不停蹄地赶往北地的。 但文清辞具体在光成寺里做了什么,便只有他和兰妃清楚了。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说此事,兰妃索性一口气道了出来: “彼时文先生亲口向我承认,他进太殊宫的目的,就是杀了废帝。” “嗯。”谢不逢缓缓点了点头,这件事在他的意料之中。 “那时我对他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兰妃的语调略显沙哑,显然是陷入了回忆之中,“……那件事便是,文先生当初,究竟为何要将你送上战场?” “他的答案是‘别无选择’,假如文先生直接替陛下您求情,那么猜忌心极强的废帝,定将生出疑心。届时他不但不会听文先生的话,放陛下您一马,甚至还可能直接痛下杀手。” 兰妃的声音,仍是那么的温柔。 她今日所说的话,谢不逢之前或是早就已经猜出了几分,或是从废帝的心声中听到了些许。 可等现如今,当有人将这一切连接在一起,一口气说出来的时候,谢不逢的心脏,还是随之生出了一阵一阵的钝痛。 “我知道……”谢不逢喃喃道,“我都知道……” 偷偷将冬衣还有伤药送往北地的文清辞,怎可能想要自己死在那里? 他的目光,一瞬间柔和了下来。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40节 埋葬文清辞衣冠的木棺,是松修府赶制出来的。 放在寻常人家,自然足够分量。 但在这样一座陵寝中,却显得格外单薄寒酸。 不远处,士兵已经将那口薄棺从地底拖了出来。 见状,兰妃不由加快了语速:“我又问他,可是战场上刀剑无眼,他怎么能保证你一定能活着回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文先生如此认真的模样,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他相信你不但会活着回来,而且必定会成为一名好皇帝。” 说着她的话里竟带上了鼻音。 那阵钝痛终于转为刺痛,朝着谢不逢的心脏上扎了一下。 文清辞自始至终,都是那样信任自己…… 甚至于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相信自己有朝一日能够继承大统。 痛与欢欣,在这一刻交错而生。 谢不逢多想让文清辞知道,自己并没有辜负他的期盼。 木棺已经被拖到了谢不逢的身边。 谢不逢垂眸看了一眼,淡淡地问:“母妃以为,朕不是一个好皇帝吗?” 抛去私德不说,对黎民百姓而言,谢不逢的确是一个好皇帝。 “我今日给陛下说这番话,并非想说陛下不是一个好皇帝,只是想告诉陛下,文先生他……或许比您想的,更加在意您,更加重视您。” ……甚至于更加温柔。 这便是兰妃为什么一直没有将此话说给谢不逢听。 文清辞死后,谢不逢的疯狂有目共睹。 她深知,得到了再失去,要比从来都没有拥有过更加容易让人疯狂。 可是谁知道现如今,谢不逢竟做出了挖坟毁墓的事来! ……兰妃永远都不会忘记,当初是文清辞救了自己和谢孚尹一命。 无论是于情还是于理,她都不会放任这样的事情发生。 兰妃知道,谢不逢从小一个人生活在肃州,所看的书册里,没有一本是教导礼法的。 哪怕谢不逢已经登基称帝,可他许多事情,仍是在听从本能。 ……谢不逢或许并不清楚,自己今日的行为,放在他人的眼中代表着什么。 实际上今日的事情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直到此时就连兰妃也不明白,谢不逢究竟是为什么要将这座衣冠冢挖开。 于是她便耐下心来:“衡王殿下方才说的没有错……无论陛下您的心里是怎么想的,挖坟取棺在旁人的眼里,都是只有对仇家,甚至于大奸大恶之人才做出的事。” “……文先生待您如此,陛下您应当不想让后人,因此而猜疑、误会文先生吧?” 兰妃强压着紧张,她的话语极富耐心。 她以为自己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谢不逢一定会重新考虑此事。 可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竟完全不为所动。 谢不逢缓缓转身,向礼部尚书看去。 身着紫衣的尚书抖了一抖,终于咬牙转身,向背后跟来的士兵挥了挥手。 “上礼——” 礼部尚书的声音,响彻整片陵区。 方才的一切太过混乱,众人直到这个时候,才顺着礼部尚书的目光,看到了停在身后的红绸与木箱。 为何眼前这些物件,越看越像是聘礼? 陛下他这是想做什么?! ……如果说方才众人看向谢不逢的眼神,还只是害怕的话,那么现在却已经全部化为了恐惧。 士兵将木箱放在了棺椁之前,缓缓地打了开来。 礼部尚书深吸一口气,从中取出一摞红绸,双手捧着走到了谢不逢的身边。 此时,周围人彻底僵立在了原地。 谢不逢用手指轻轻抚红绸,接着转身将它披盖在了木棺之上。 此时他的动作全是温柔。 披散的红绸,在太阳的照射下发着柔柔光亮。 仔细还能看到,那红绸上绣满了金纹,华丽至极。 砸石早已结束,陵寝前一次鸦雀无声。 礼部尚书的后背早已起了一层薄汗。 他再一次从木箱中取出一物,双手奉上前去。 这是一支金簪,上盘龙凤。 论起形制,是只有皇后才可配享用之物。 可是这金簪的簪形,却分明是……男人用的。 谢不逢虽然没有明说自己想要做什么,但此刻答案已经写在了所有人的心底。 ——他要将这口棺,娶回雍都。 谢不逢拿着凤簪,走回了棺木前。 他轻轻用手擦了擦那沾满了灰土的棺木,像是不觉脏一般。 过了一会,终于将那支金簪,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棺木的最上方。 谢不逢的动作非常轻柔。 ……就像是在亲手为文清辞佩戴金簪一般,怕一不小心伤到对方似的。 谢不逢本就肆意而行、不屑伪装,而“唯我独尊”更是皇权的底色。 凡是他想做的事,没有一个人能够阻止。 哪怕是…… 将一口在土里深埋了一年之久的木棺,娶回雍都,立为皇后。 ------------------------------ 宋君然打探了许久,也没能打探出谢不逢现在究竟在做什么。 两人只得继续住在这里,等待开城门的日子。 宋君然向来是个宅不住的人。 在神医谷里的时候,他或许还会收敛收敛,但是一出谷便立刻跑了个没影。 从当天下午起,他便在四处的街巷中逛了起来。 文清辞则一直待在医馆之中。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阅读医书。 文清辞发现,随着零散的记忆一起被唤醒的,还有有关医学的知识。 和刚刚穿越过来时,不眠不休恶补笔记,才能将医书看懂一二不同。 此时文清辞再读这些书,只觉得无比熟悉。 …… “……哈哈哈,看我的!” “我头发全都湿了!” “湿了就湿了,直接跳下来呗!” 午后,文清辞的耳边忽然吵闹了起来。 他不由皱眉,回头向窗外看去。 文清辞所在的医馆,位于松修府某条背街。 医馆一面临街,一面傍水。 现在虽才到仲春时节,但是松修府的气温已经不低。 此时一群七八岁大的小孩,正凑在水边玩闹。 其中三两个已经下了河,并朝岸上的同伴泼水。 上面的几个小孩,则犹豫着自己究竟要不要下去。 文清辞缓缓地合上了手中的医书。 松修府内河道密布,既有自然形成,也有人工引流。 但无论这河流是否天然,穿城而过流至此处的时候,河水已经变得有些浑浊。 此时这几个小孩在河里一游,更是搅起了一堆泥沙。 原本就不怎么清澈的河水,立刻晕出了一团暗黄。 文清辞忍不住顺着河道向上看去——不远处还有一名妇人在这里洗菜。 听到水声,她也抬起了头向这里看了过来。 显然,妇人也看到了这群小孩的身影,但是却并没有将他们当作一回事。 她只是在起身的时候,隔着河道用松修府官话大声叮嘱了两句:“玩一会就早些回家,当心呛着水,也别着凉了哦——”接着便端着洗好的蔬菜,回到了家中,留下那群小孩,继续在这里泼水玩。 而河道的另一边,还有人在这里洗着衣服。 这样的场景,莫名看得文清辞紧张了起来。 直到一滴墨从笔尖坠落,砸在纸张上留下一个黑点,文清辞这才慢慢缓过了神来。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41节 “清辞,想什么呢?”宋君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并用手在他眼前挥舞了两下,打断了文清辞的思路。 “……没什么,”文清辞笑了一下,彻底将视线收了回来。 这个时候,宋君然也注意到了窗外的景象。 “哎,你又在看这个啊,果然还是和当年一样,没什么变化……”宋君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不再多说什么,转过身去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将不知从哪里买来的春笋放到了一边。 文清辞刚刚进神医谷的时候,对喝水非常讲究。 可他的讲究,又与大多数人不一样。 旁人的讲究是用雪水、露水、雨水,去配合四季,冲泡不同的茶叶。 而文清辞的讲究则是,除了煮沸的山泉水以外,其余的水一律不喝。 那个时候宋君然不知道文清辞为何如此讲究,还是个小孩的他,忍不住逗了逗师弟,告诉文清辞他杯子里的水,是自己从河里打来的。 宋君然只是想开个小玩笑,没有想到文清辞性居然反应强烈地将口中的水全部吐了出来。 宋君然因此挨了父亲一顿毒打。 而在那之后,他终于知道,文清辞对饮水如此讲究,是因为他的家人全是因此而亡…… 不过随着文清辞的一日日长大,当年的记忆一点点变得淡薄,他也不再像小的时候那样讲究。 只是有的时候,他也会像刚刚一样,露出那副担忧的表情。 宋君然喝完茶后,便带着春笋到了后厨,找人点起了菜来。 被留在原地的文清辞,心中则隐约生出了些奇怪的感觉来…… 自己刚才的样子,还有无意之中暴露出的习惯,与原主有些相似吗? 文清辞忍不住握紧了手下的窗框。 他缓缓阖起眼,试图继续回忆。 可是一盏茶的功夫过去,除了山萸涧里尸横遍野的场景以外,文清辞仍旧什么都想不起来。 …… 医馆老板终于从官府那边打探到了确切的消息。 从明日早晨起,便可以自由出城了。 宋君然一刻也不想再在这里多待,次日清晨天还没大亮,他就和文清辞一道,向着城门所在的位置而去。 昨天下了一整夜的雨,松修府的温度又落了回去。 早晨又湿又冷,处处都透着寒意。 文清辞在谷内待了一年多的时间,已经有些不适应这样的气温了。 隔着帷帽,看不清脸色,但正牵着马向前走的宋君然却瞧见,文清辞的手背已经被冻得泛起了浅青,他甚至时不时停下脚步轻轻咳嗽。 这怎么行! “清辞,先别着急,”宋君然叫住了他,说着便将身上所穿的青色大氅脱了下来,交到了文清辞的手中,“来,你把这个穿上。” 虽出门在外,但宋君然一向是个讲究的人。 他手中的大氅浆洗得干干净净,今早才晾干收回,甚至于还沾上了一点药房里的苦香。 “快点换上,”宋君然见文清辞一动不动,忍不住催促道,“万一冻出病来,可就麻烦了。” 文清辞终于缓缓抬手,将还带着对方体温的大氅接到了手中。 上辈子在现代的时候,文清辞也曾和同学换着校服穿。 因此听宋君然这么说了,他便也不再犹豫,直接将大氅穿在了最外一层。 刚刚换好衣服没多久,两人便走到了松修府的城门口。 就像医馆老板说的那般,城门已在卯时早早打开。 此时门前百姓往来,已和从前一样自由。 见状,宋君然长舒一口气:“我们走快点,早早回去吧。下次再要出谷,我一定要提前看好黄历——” 然而他的话音刚刚落下,人便突然愣在了原地。 刚才有城墙遮挡,看不见城外的景象。 此时走出城门,宋君然方才注意到——南下的龙舫竟然停在了不远处! “……那是什么?” 不止文清辞和宋君然,城外的百姓也纷纷驻足向运河上看去。 和之前那个告慰亡灵的活动不一样,今日之事此前并未有过通知。 文清辞的耳边响起一阵嘈杂的声响。 “船上那是什么东西啊?” “……看不清楚,只能见到红红一片。” “对!我也看到红色的东西了……”说话的人犹豫了一下,又有些不确定地道,“好像后面的船上还放着木箱?” 红色? 文清辞戴着帷帽,瞧不清上面究竟放了什么,他只能看到龙舫的大概轮廓,随着周围人的话语想象。 好奇心引得众人想要上前仔细观察那艘龙舫,但是转念想到它的主人是谁,便又停下了脚步。 宋君然的心中生出一阵不祥的预感,“……走走走!”他压低了声音催促道,“大冷的天,不看热闹了。”说完便想骑马离开这里。 “师兄稍等,”清润的嗓音透过面纱传了过来,“现在走有些扎眼。” 文清辞轻轻抬手,拦住了宋君然。 随着他的动作,衣袖缓缓下滑,露出了满是疤痕的手臂。 文清辞看到城门虽已大开,但是守城的士兵却一个也不少。 此时这里的人都驻足远观龙舫,如果自己和师兄骑马离开,必定会引起周围人的关注。 最好的选择,还是融入人群之中。 “……那就算了,”宋君然咬着牙狠狠道,“还是看一会热闹吧。” 各位的人越聚越多。 所有人都想瞧清楚那艘船上究竟放着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钟声,忽然从运河上传了过来。 其声悠扬,瞬间填满了整条河道。 “哗啦——” 巨大的船舶缓缓向前开动,锚机带着铁链一起一圈圈旋转,将巨大的铁锚从运河底下拽了出来。 船只起锚了。 随着巨大龙舫的一点点靠近,岸上的人看到,船只的甲板上居然摆满了钟乐。 刚才的声响,就是编钟传出的。 接着,又有琵琶奏响。 以此为引,甲板上的乐师纷纷拿起乐器,奏起了曲来。 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文清辞从未听过这曲子,只觉得它愉悦欢快,又不失端庄隆重。 可是周围的百姓,却都已听了出来。 “嘶,怎么奏这支曲子?” “鸾凤引?是谁娶亲了吗……” “怎么可能啊!那可是龙舫,谁能用龙舫娶亲?” 微风穿过运河朝文清辞吹来,轻轻撩起了面纱一角。 他终于看到——那艘龙舫上,的的确确和众人说得一样,红红一片也不知摆满了什么。 ------------------------------ 船行不慢,也就三两分钟,便出现在了文清辞的正对面。 他的视线被面纱所挡,无论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不怎么真切。 不自觉地……文清辞又想起了太殊宫。 皇宫的角角落落都摆满了熏香,烟气翻涌如雾,将周遭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灰白之中。 ——如同此时。 “咳咳……”文清辞不由自主地咳了起来,头也像是着了凉一般地泛起了刺痛。 此刻,他像是回到了太殊宫中,周围原本清新的空气,忽然变得甜腻而呛人。 “怎么了?”宋君然走来压低了声音问。 “咳咳咳…早起有些冷。” 他嘴里虽然这样说,却又不由自主地抬起右手,轻轻将纱帘撩开一角,向着殷川大运河河道上看去。 龙舫就在此时从他眼前驶过。 刚才窃窃私语的人群突然静了下来,过了几秒,文清辞的耳边响起一阵惊叫,与倒吸凉气的声音。 同时,他还听到宋君然在自己的耳边低声骂了句脏话。 没有了面纱的遮挡。 文清辞清清楚楚地看见——巨大的龙舫,被红绸装点一新。 甲板上坐满了乐师,奏着娶亲的鸾凤引。 笛声刺穿了早晨的轻雾,向松修府飘去。 龙舫如一栋高楼,向着文清辞所在的位置倾倒来。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42节 又像是一只盘踞在运河上的赤色巨龙,下一秒就会张开嘴,将他吞吃入腹。 他攥紧了手心,下意识向后退去。 直到脚腕撞到地上的残砖,生出一阵痛意,文清辞这才清醒过来。 他意识到,此时的自己竟无比紧张。 龙舫的角角落落都摆满了木箱,甚至于离近可以看到,每一间船舱的舱门都被红帘覆盖。 大风刮来,红绸飘舞。 没有了龙舫的遮挡,岸边众人这才看到,原来在它的背后还藏着无数船只。 船只条条满载,且被红绸缠绕。 有的载着家具,有的载了乐器,还有的载满书籍,甚至于松修府的特产…… 此情此景,分明是只有送嫁时才会有的! 众人缄默不语,运河岸边突然安静了下来。 这样的安静,竟然将原本热闹喜庆的鸾凤引,衬出了几分诡异之感。 更不论船上那些乐师,脸上不但没有一点喜气,甚至于各个面色灰败。 别说是送嫁了,若是没有那些猩红的绸缎,此情此景,明明更像是……送葬才对。 文清辞的手不知何时放到了心口,攥紧了这里的衣料。 他被这艘龙舫逼得连呼吸都艰涩了起来。 文清辞想转身离开,但却像是被缚在了原地一般,始终无法动弹。 “啊——” 一阵尖叫声,自耳边传了过来。 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口打破了沉默,并颤抖着手指向前方:“棺…棺……那里有口棺!” 他的声音里满是恐惧。 文清辞下意识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殷川大运河的河道,在此处拐了一个小小的弯。 因此,龙舫也随之调转角度。 穿过晨间的青雾,松修府外众人看到—— 龙舫甲板的最前方,竟放着一口棺木! 那口棺材缠满了红绸。 远远看去,竟如裹着嫁衣,静躺于此一般。 不仅如此,哪怕相隔数丈,仍能看到那根被小心放在棺木正上方的金簪。 其光穿透青雾,刺向了文清辞的眼底。 他也随之陷入了龙舫的巨大阴影之下。 “……那,那是陛下?” 原来木棺的另一边,还站着一个人。 是谢不逢。 他是这艘船上,唯一一个没有穿红衣的人。 寒风将墨黑的长发吹舞起来,谢不逢缓步而来。 他轻轻将手贴在了木棺之上,停顿许久后,竟小心翼翼地缓缓抚摸起了棺身。 谢不逢的神情温柔至极,抚完棺后,他还俯身……对着那口棺说了些什么。 若那里真是个身着嫁衣的活人,那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必定是一幅琴瑟和鸣的美景。 可那里放着的,偏偏是一口棺。 殷川大运河上的青雾,在这一刻变得浓重了起来。 而身后城门上“松修府”三个大字,似乎也逐渐扭曲成了“酆都”。 谢不逢他打算带着这一船东西,经过卫朝大半国土,顺着殷川大运河回到雍都? 这一幕过分荒谬。 文清辞的心,像是被谁攥在了手中。 跳动都在某一瞬间停了下来。 在谢不逢抬头起身的那一瞬间,他飞快放下了纱帘。 但就凭那最后一秒,文清辞还是看清——谢不逢身上穿着的,并不是惯常见到的玄色礼服。 而是一件墨蓝色的披风。 ……那披风上还用暗线,绣着熟悉的玉兰。 这是当初自己送给他的那件。 文清辞的心脏轻轻颤了一下,终于恢复了跃动。 同时低头,将身体藏在了马匹背后。 殷川大运河上。 谢不逢的手指从棺上摩挲而过。 他正耐心感受着木棺的每一个凸起与凹陷,不时于上轻点。 临时赶制出来的棺材,用的并非上好木材。 在地下深埋一年已有朽意。 那气味并不好闻,可是谢不逢却浑不在意。 他缓缓将脸贴在了木棺旁,压低了声音,如说悄悄话一般轻声道:“一年多了……开棺透透气,如何?” “清辞,你若不说的话,我便当你答应了。” 谢不逢缓缓地笑了起来。 他透过这口棺,将话说给了不知身处于何地的文清辞听。 四周一片静默,只有那支鸾凤引,还在一遍又一遍在运河上回荡。 龙舫所过之处,掀起一片巨浪,它们奔涌着撞向碎石,哗啦哗啦响了起来。 这声响终于将围观的人群唤醒。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今日这一出,究竟是送葬还是送嫁? 棺材里面的人又是谁? 就在那一艘龙舫将要驶远之时,忽有东西如雨点一般,从船上撒落。 接着重重地掉在了岸边。 文清辞低头看到,那只船上撒下来的,竟是廖花糖…… 松修府一带,自古就有游船送嫁的传统。 而凡是嫁船所过之处,均会抛洒糖果。 以往遇到这样的情景,众人莫不是一拥而上,将地上的糖分捡干净。 可是今天,岸边众人却如躲避瘟疫一般四散逃走。 不过转眼,河边的空地上就只剩下了文清辞和宋君然两个人。 马匹在原地踏了几步,发出一点细响。 沉默片刻,身披大氅的文清辞缓缓蹲下身,仔仔细细将那些用油布纸包好,掉在脚边的廖花糖捡了起来。 而站在他身边的宋君然,终于瞪圆眼睛,咬着牙用松修府的官话怒骂一句脏话。 ——旁人或许不知道那船上摆着的东西是什么。 可是前往雍都,亲自将文清辞带回松修府的他,却不会认错。 那是本该放着衣冠,深埋于地底的属于文清辞的棺材! 第72章 蓼花糖不是江南之物, 反倒是雍都那边的特产。 ……也就是说,今日此举并非谢不逢的一时兴起,而是早有准备。 太阳一点点升起, 巨大的龙舫逆流向北行而去,鸾凤引也被风吹得零零散散。 只余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还在无力地拍打河岸。 像是最后的告别。 浓重的青雾,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散了个干净。 他又回到了人间。 文清辞忍不住一点一点剥开糖纸,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河畔, 将一颗糖放入了口中。 淡淡的甜,像涟漪一样,在他舌尖上化开。 可是文清辞的鼻尖, 却莫名一酸。 他曾将谢不逢的话, 当作年少时一闪而过的喜爱,和无意之中的依赖。 以为时间就可以将它磨平。 等谢不逢称帝之后, 见到更为广阔、华丽, 甚至光怪陆离的世界,年少时的一点微光,也就不那么稀罕了。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43节 可如今这一幕却在提醒着他, 谢不逢没有忘记。 甚至于他被时间带着, 越陷越深。 刹那间,文清辞的心也乱了一下。 “师弟, 你怎么什么脏东西都往嘴里面放?”骂完人的宋君然转头就看到,文清辞将廖花糖放到了嘴里, 他不由大吃一惊, “那可是地上捡的!” 师弟不是一向很爱干净吗? 而且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 文清辞并不喜欢吃甜食, 更别说什么糖果了。 背后的小棕马打了一个响鼻。 宋君然愣在了这里。 文清辞缓缓摇了摇头, 没有回答师兄的话。 甚至转身从马背上取来布兜,将怀里捡到的所有廖花糖全装了进去。 最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艘龙舫,并轻轻于心中说了一声“再见”。 文清辞忍不住想,自己或许再也不会见到谢不逢了。 他们一个高坐庙堂,一个远在江湖,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今日渡口一别,或许就是永别。 看到谢不逢如今的模样,说不后悔定是假的。 自己当初,或许不该与他走得那么近…… 但无论如何,“文清辞”早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人死不能复生。 “走吧,师兄。” “……好。” 文清辞不喜欢出风头,更不喜欢隆重的场面,上一世的时候,被点名起来回答问题,他都会感到不自在。 可是今天,却只有酸涩感,徘徊于他的心尖。 晨风轻轻吹起了文清辞的面纱,带来了几点水腥味。 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终于加快脚步,向着运河之南,青青的山林中而去。 …… 作为河道边的唯一知情者,认得那口棺木的宋君然,对谢不逢的戒备,在一瞬之间就冲上了顶点。 他干脆带着文清辞抄近道,早早回到了谷内。 刚到目的地,那只小小的白蛇,便从文清辞的衣袖里游了出来。 下一秒,它就被宋君然掐着七寸捏了到了眼前。 宋君然看了那蛇一眼,接着意味深长地悠悠道:“我怎么觉得,这蛇肥了不少?” 语毕,趁着文清辞不注意,将他的手腕拉了起来。 宋君然看到——文清辞手腕上的咬痕,竟在短短时间多了三四成。 他不知在何时,给自己的手腕缠上了绷带。 可隔着纱布仍能看到,此刻还有几个血洞,在向外沁血。 这一切落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文清辞给自己加快了疗程。 见师兄发现自己的秘密,文清辞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他用右手推了推宋君然,试图将对方的手从腕上推开。 几次尝试无果后,只得淡淡地说:“之前一直不能动也就罢了,现在稍能活动,我便有些心急,想着赶紧恢复过来,这样日常活动也方便一些。” 他的声音温柔又冷静。 文清辞的话,有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 他的确是近日才想着加快疗程,但并非为了日常生活, 随着山萸涧记忆一道被唤醒的,还有深藏于这个身体里的,对“医”的执着、渴望。 手对医生而言太过重要,此时文清辞迫不及待想让它恢复,想要再一次握起银刀。 殊不知他刚刚的话,还是惹毛了宋君然:“着什么急啊,手上那么多疤不疼吗?” 话音落下之后,宋君然嘟囔着将小白蛇收了回去:“往后每日,我只给你一个时辰时间,免得让它把你的左手咬得无法见人。” 接着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此处。 回谷后,宋君然反复叮嘱负责采买的药仆谨言慎行,不许让任何一个人知道,神医谷究竟在何处。 更不能让谢不逢知道,文清辞还活着。 如今这小皇帝在他眼中,可是一个危险人物。 宋君然甚至难以想象,要是知道文清辞活着,谢不逢还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谢不逢的疯,与他老子谢钊临完全不同。 废帝是浑浑噩噩,稀里糊涂的疯。 可谢不逢却比谁都要清醒…… * 龙舫所过之处,众人纷纷驻足回眸,向船上看去。 不过转眼,殷川大运河上这一幕奇景,便一传十十传百,传遍了整座松修府。 接着,是江南其他府镇。 殷川大运河上下起了雨。 木棺终于被小心翼翼地暂移入舱。 与方才的热闹图景不同,这里只有谢不逢一个人。 没了鸾凤引,谢不逢的耳边只剩浪花不断撞击船舱,发出的巨大声响。 他的目光,有些空洞。 过了许久,谢不逢终于缓缓张开掌心,朝手中的廖花糖看去。 担心雨点打湿披风,他早已将其脱下。 此时谢不逢穿着件玄色窄袖长袍,带着一身的肃杀之气。 他站在木棺边,慢慢展开糖纸,将那颗糖放入了口中。 谢不逢又想起了初遇那天,文清辞塞给自己的蜜糖……他从未吃过那样甜的东西。 “来人——” 舱外传来一阵兵甲轻击的声音,士兵快步走了进来向他行礼。 谢不逢垂眸叠好手中的糖纸,淡淡吩咐道:“把朕的剑拿来。” 他说的那把剑,是他从北地带回来的玄铁重剑。 此剑不便佩戴,有专人负责保管。 不过多时,便有人双手将它捧到了谢不逢的面前。 削铁如泥的重剑,被烛火照着泛起了寒光。 谢不逢单手便将它接了过来。 一瞬间肌肉紧绷,被窄袖袍勾出虬扎的线条。 不等那人反应过来,耳边忽然传来“呼”的一声巨响。 那是重剑划破空气发出的声音。 下一刻,重剑便直直地朝着棺木砸了上去。 “啊!”士兵都未能忍住,下意识惊呼出声,他差一点就摔坐在了地上,并泛起一背的冷汗。 谢不逢自始至终都没有多看他一眼。 一身玄衣的帝王,紧握着手中的重剑,死死地盯着眼前那口木棺。 他像是即将困死的野兽,寻找到了猎物。 重剑一下接一下地朝着裹满了红绸、早被钉死的棺材砸去,刹那间木屑翻飞。 他动作狠厉,可那双浅浅的琥珀色眼瞳里,却没有一丝半点的恨意,甚至于连戾气都消失不见。 只剩下了无以言喻的温柔与期待。 听到这声巨响,守在舱外的士兵全部涌了进来。 看到眼前一幕后,却又齐齐愣在了这里。 “咔嚓——” 随着又一阵巨响,棺盖上生出了长长的裂隙。 像一道闪电从这里劈过。 又是一剑落下。 棺盖彻底翘起、变形。 谢不逢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他缓缓松手,将那把玄铁重剑丢在了地上。 接着一步一步,走到了木棺之前。 “退下。” 帝王冷冷的声音,一遍遍在船舱内回荡。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44节 “是……是陛下。” 顷刻之间,舱内只剩下了谢不逢一个人。 他的呼吸被窗外的波涛拍乱。 布满了伤疤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向棺木。 接着骤然用力,只一下便将覆在此处的数百斤重的棺盖,推开了一尺之长。 谢不逢颤抖着伸手从一旁端起烛台,向里面照了进去。 下一刻,棺底大亮。 谢不逢随之睁大了眼睛。 “空的……” 身着玄衣的帝王,瞳孔一缩。 这一次他直接将整架烛台塞入了棺内。 封闭了一年的棺木,被彻彻底底地照亮。 本应该放着文清辞旧衣的棺木,里竟空荡一片,什么东西也没有。 谢不逢咬紧了牙关,连呼吸都在颤抖…… 他缓缓将手,探向了棺底,耐心用指尖感受着木纹的凸起。 谢不逢猛地攥紧手心,沉沉笑了起来。 那笑声不断在棺底回荡,如同痴魔。 下一秒,一滴眼泪猝不及防自他脸颊滑,落重重砸落棺底,摔了个四分五裂。 ……这世上哪有衣冠冢里不放衣物的? 宋君然既能千里迢迢赶往雍都,那他必然重视文清辞,绝不可能粗心遗忘入殓。 除非这一切都是他有意为之。 狂喜如海浪一般,在刹那间席卷而来。 谢不逢在此刻,寻到了又一片新的拼图。 宋君然为什么要这样做? 假如文清辞真的死了,他为什么不肯将师弟的衣物葬在这里,受香火供奉? 谢不逢找不到理由。 反倒……若是文清辞没有死,那宋君然的行为,便说得通了。 毕竟这世上,哪有真的为活人立冢的? 谢不逢缓缓眯了眯眼睛,他将手放在棺盖之前,骤然间青筋暴起,一把便将数百斤重的棺盖推到了地上。 “砰——” 沉重的棺盖落地,瞬间砸塌了一片地板。 旁边的烛火与熏香,也在刹那之间倾倒。 浓重的香气,溢满了整间船舱。 灯火翩摇,照得人心乱如麻。 没有了棺盖的遮挡,棺内的一切全都落入了谢不逢的眸底。 入土一年有余,封闭的棺材内仍一点灰尘都未落下。 只有棺材的角落里,静静地躺着一瓣不慎坠落其中,早已干枯的玉兰。 并在不经意间,刺入了谢不逢的眼底。 谢不逢手指微微一颤。 他屏住呼吸,缓缓伸手过去,将那一瓣玉兰捏在了指尖。 残留的香味,就这样沁入了他的心肺。 谢不逢慢慢闭上了眼睛,刚才疯狂跳动着的心也一点一点宁静了下来。 今年初春,他一直待在玉光宫,未曾踏入太医署一步,甚至直接叫人锁住了院门。 那时宫中隐有人谣传,说他或许已经遗忘了文清辞,不再像去年一样执着。 ……谢不逢怎么可能忘记文清辞? 他只是不敢去太医署。 不敢再看那一院的玉兰而已。 ——找。 谢不逢缓缓攥紧了手中的花瓣。 就算将整个卫朝倾倒,也要找到文清辞的踪迹。 他的呼吸再一次乱了起来。 谢不逢皮肉之下熊熊燃烧着的心火,在这一瞬间化为岩浆,被心脏泵出,由血液传向四肢百骸。 他的心几乎已经认定文清辞还活着。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谢不逢反而不想要什么虚无缥缈的“证据”了,他要彻彻底底地证实此事,寻到文清辞的踪迹! 谢不逢猛地转身,攥着玉兰花,快步向着船舱外走去。 神医谷就在松修府附近,自己派军搜山,还能找不到它的方位? 千人不行,那就万人,万人不行,那就十万人! 可是在舱门敞开,水气扑面而来,无数人跪倒在地向他行礼的那一刹那,谢不逢却又冷静了下来。 ……他或许不懂什么人情世故,但却是一个天生的猎手。 谢不逢的本能告诉他,自己不能这样做。 若是自己真的将神医谷挖出来,一定会惹得文清辞不悦…… 况且搜山的动静太大,或许还没有找到文清辞的踪迹,神医谷便已人去楼空。 宋君然既然敢搞鬼,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那谁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事? ……自己一定要耐下心来。 一年多来,谢不逢从未像现在一样冷静。 某些被他忽略了的线索与记忆,也在这一刻清晰了起来。 殷川大运河上的风雨有些大,不过片刻就打湿了谢不逢的大半身体。 见他一直不说话,有士兵忍不住偷偷抬头向谢不逢看去。 下一秒却见,陛下的唇边,不知何时出现了浅浅的弧度。 如陷入了什么美好的回忆里一般。 他缓缓开口,说出了一个地址——那是位于松修府的一家医馆。 士兵们面面相觑,不懂陛下为何提起此地,但还是赶忙将那个地址记了下来。 就在刚刚,谢不逢忽然想起一件事。 南巡至松修府时,文清辞曾经受太医令禹冠林的委托,去采买珍贵药材。 彼时他去的并不是松修府那几家老字号医馆,更没有随便找一家便进去询问。 而是带着自己,穿过一条条长街,熟门熟路地寻到了家位于背街的医馆,并顺利地买到了禹冠林想要的东西。 文清辞显然对那家医馆很是熟悉、了解,甚至清楚里面售卖什么药材。 虽只跟着文清辞去了一次,但是那地方还是深深地刻印在了谢不逢的脑海之中。 山萸涧的指印,应当就是最近这一段时间留下的。 假如那真的是文清辞留下来的……便说明他最近一段时间,不在谷内。 “你们几人换上便衣,去这家医馆附近打探,看看最近这一段时间,有无生人到访。” “若是有,再彻查他去往何方。” 谢不逢压低了声音,缓缓吩咐道:“切记,绝对不可以打草惊蛇。” “是,陛下。” 士兵领命退下,不过多时就换上短褐,乘坐小舟离开龙舫,顺流向松修府的方向而去。 谢不逢没有撑伞,独自立于被红绸覆盖的船尾,目送着他们离去。 直至此时,他手中仍紧握着那瓣玉兰。 快一点,再快一点—— 一想到文清辞很有可能在不久之前,与自己同处一片土地,无尽的悔意与不甘便夹杂而生。 逼得谢不逢几近疯狂。 第73章 神医谷内的氛围, 自由而散漫。 文清辞也是后来才知道,神医谷原本连名字都没有,谷外的人这样叫来叫去, 他们索性也如此自称了。 宋君然虽是谷主,但是除了文清辞以外, 其他人他都不会费心去盯。 前阵子清明节,除了文清辞以外,还有几人也出谷去祭拜了故人, 这几天才陆续回谷。 “二谷主您尝,这是登诚府特产的梅子,味道可能还有些涩, 放几天会更好吃。现在外面啊, 还有人用它泡酒,哎……说到这里, 早知道我就买一些回来给您尝尝了。” 刚刚回谷的药仆, 将一筐青梅带到了文清辞的住处。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45节 文清辞小的时候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读书,从不踏出神医谷半步。 因此,老谷主便命外出的药仆, 回来的时候要给他带些外界的新鲜玩意瞧瞧。 穿书之后, 文清辞去过的地方不多,好巧不巧“登诚府”便是一处。 接来青梅谢过之后, 文清辞一边用泉水淘洗,一边如闲聊般问道:“不知外界近来如何?” 药仆没有多想, 笑着回答道:“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嗯……非说有什么大事的话, 就在我离开那里的时候, 皇帝忽然到了登诚府——” 他的话戛然而止。 ……龙舫缠着红绸一路北上, 鸾凤引响彻殷川大运河两岸。 所经之处,人人皆知谢不逢从松修府,娶了一口木棺,向雍都而去。 甚至于现在众人都说,那口木棺的主人就是文清辞。 想到这里,药仆忍不住偷偷看了文清辞一眼。 所以二谷主和皇帝,究竟是什么关系? 二谷主知道皇帝对他……吗? 如今各式各样的传闻,已经流遍了整个卫朝,成为众人日日谈论的话题。 旁人尚且挠心挠肺,更别提他这个每天都能见到文清辞的人了…… 他一边觉得自己不能胡思乱想,这是在亵渎二谷主。 一边又无法控制地感到好奇。 但宋君然说过,不得在谷内提这些事。 冰冷的泉水滑过青梅,又顺着苍白的指尖坠了下去。 文清辞沥干竹篮里的水,随口问道:“之后怎么了?”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似乎只是随口一提。 仲春的泉水,还带着渗骨的寒意。 文清辞淘洗青梅的左手,一阵一阵地发痛。 但哪怕站在他对面的药仆,也没能从文清辞的脸上看出一丝半点的异常来。 他是故意这么问的。 ……虽已告诉自己就此永别,可是松修府最后一瞥,却始终徘徊在文清辞的心间,挥之不去。 文清辞忍不住想要知道,谢不逢现在好不好。 听到文清辞问,本就被外界流传的故事逼得挠心挠肺的药仆,忍不住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确定宋君然没有在这里之后,他终于压低了声音,试探着说:“他去了一座寺里……以血祭天地。” “什么?” 这一次,文清辞终于蹙眉抬起了头。 那双如墨一般漆黑的眼瞳中,难得露出了些许震惊的情绪。 竹篮里的青梅咕噜滚落,坠在地上,文清辞也未能察觉。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谢不逢不是对所谓的鬼神之说,半点也不感兴趣吗? 他怎么会去寺庙之中,甚至于血祭天地? “此话当真?” “当真!” 药仆慌忙点头,委婉将自己从登诚府附近听到的故事讲了出来。 ------------------------------ 谢不逢此次并非南巡,因此在来的路上,一站也未停留。 可是回去的时候,巨大的龙舫,却停在了登诚府外。 皇帝临时改变行程,住进了登诚府的行宫里。 突然收到这个消息,登诚府的大小官员莫不诚惶诚恐,慌忙安排了起来。 然没有想到,谢不逢到了登诚府,却连搭理都没搭理那群官员一下。 他一直待在行宫之中。 或者说,待在行宫后山的寺庙里。 仲春,山间梧桐一片翠绿。 将阳光切得细碎,洒在了谢不逢的身上。 一切亦如当年。 听闻谢不逢来,山寺里的僧众想来陪同,却也被他回绝。 最终只留下数十官兵,将此地环绕。 山寺内一片寂静,谢不逢耳边仅剩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与他自己的脚步声。 谢不逢站在一棵缠满了红绸的树下,缓缓闭上了眼睛。 当日文清辞就是在这里告诉自己,鬼神之说或许是假,但是寄托与留在这里的念想,却是真的…… 他过往绝不相信这些虚无缥缈之事。 但是今日,谢不逢却从一边的石桌上,小心取来了红绸与笔墨。 那几名士兵离船前往松修府已有好几日,谢不逢的心里虽已有了猜测,可是一日收不到肯定的答复,他便一日寝食难安、夜不能寐。 ……一定要活着,一定还活着。 一定还能再见,一定再不分离。 谢不逢不由攥紧了石桌上的毛笔。 放在石桌上供香客随意使用的笔上,沾满了墨汁。 顷刻间便弄脏了谢不逢的手指。 但他却像是没有察觉到一般,无比郑重地用笔在红绸上,写下了文清辞的名字。 接着小心拿起,将它系在了那棵古树的最高处。 这是古树上,离天地神佛最近的位置。 生如逆旅,谢不逢这一路走得并不平顺,甚至堪称坎坷。 他自认妖物,被上苍抛弃。 同时也厌恨鬼神。 可是今日……谢不逢却无比郑重地站在此处,祈求神佛垂怜。 山寺的庭院间,只有谢不逢一人。 九只暗线绣成的五爪金龙,盘踞在玄衣之上,发出隐隐光亮。 山风吹乱了微卷的黑发,掠过了桀骜的眉眼,与紧抿的薄唇。 权倾天下的年轻帝王,缓步走向空地正中。 接着,他将衣摆撩至一旁,朝着天地所在,无比郑重地长跪了下去。 这似乎是谢不逢人生中,第一次虔诚跪地。 山间的冷气,通通顺着石板传至谢不逢膝间。 不过片刻,他便浑身发寒。 谢不逢从未有过求神拜佛的经验。 他只大概知晓要烧香下跪,具体怎么做,便一概不通。 但谢不逢知道北地战前,有以人、牲血祭祀天地,祈求战胜的习俗。 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将悬在身侧的短刃抽了出来,朝着手心刺去。 谢不逢毫不手软,他的手心上瞬间生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 十指连心。 下一刻,鲜血伴着剧痛,从伤口处汩汩冒了出来。 并在刹那之间,打湿了谢不逢的衣袖。 他却只垂眸笑了一下,并于刹那之间攥紧了手心,用力将猩红的血液挤了出来,缓缓扬手向天地抛洒而去。 鲜血如雨。 这如一场最原始的祭祀。 谢不逢既是祭司,又是祭品。 血液在空地上积成小滩。 还有些被风吹散,溅落脸颊,染红了薄唇。 谢不逢终于起身,回头深深地望向拈花而笑的神佛。 北地之战,百战百捷。 谢不逢想这一场,他也必不会输。 鲜血顺着石板的间隙渗入了土地之中。 几场大雨,都未能冲洗干净。 凡是到此地之人,均一眼看到青石板上的一片猩红。 而谢不逢所作所为,还有山寺上骇人的场景,就这样口耳相传,以隐秘的方式传遍了整个登诚府。 谢不逢知晓,却并不在意。 *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46节 谢不逢并没有住在行宫中最大的德章殿后殿,而是宿在文清辞当年暂居的侧殿中。 南巡之后,行宫就再也没有住过人。 因此谢不逢到了之后发现,房间里的书架上,竟然还摆着一本医书。 ——这是文清辞当年不小心留在此处的。 谢不逢对岐黄之术,没有半点兴趣。 但却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将文清辞留在太殊宫的医术还有笔记翻了个遍。 起初他只是想在那字里行间里寻找文清辞的痕迹。 时间久了,谢不逢竟然也能看懂一二。 他发现文清辞常看的医书,还有留下的笔记,大部分都与水疫有关。 深夜,房间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陛下……”兰妃的声音,透过木门传了进来,“我能进来吗?” 已是太后的兰妃,本应自称“哀家”,但在谢不逢的面前,她却始终用“我”。 谢不逢虽然已经登基称帝多时,仍不习惯身边有人。 他缓缓放下医书,自己走去将门打了开来。 “母妃深夜前来,有何要事?”谢不逢的语气非常平静,从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仲春时节,夜里还有一些冷。 兰妃身着素衣,披着件浅绿色的披风,头发轻轻挽起,没有簪花,眉宇之间写满了担忧。 而她身旁,还站着别别扭扭的谢孚尹。 ——自从那天被谢不逢吓到之后,谢孚尹一直躲着谢不逢。 但今日听兰妃说要来给谢不逢送夜宵,她纠结半晌,还是跟了上来。 兰妃带着谢孚尹走了进来,她轻轻将手里的汤碗放到了一边的桌上。 “……我听人说,陛下今日未用晚膳,便叫人做了些,带了过来。”说完,她悄悄看了谢不逢一眼。 谢孚尹随之轻轻地点了点头,尽管有些害怕谢不逢,但她还是忍不住说了两句:“我刚才尝过,可好吃了!” 兰妃带来的,是此地有名的莲子粥。 此时粥的温度正好,散发着甜香阵阵。 谢不逢没有什么食欲,对这种甜粥也不感兴趣。 就在他打算开口拒绝的时候,一边的谢孚尹似乎看出了他的打算。 小姑娘已经隐约得知,自己的哥哥喜欢文先生。 于是她忍不住补了一句:“和文先生做的玉兰花粥可像了,哥哥你……你尝一下吧?” 谢孚尹越说声音越小,而从她嘴里突然冒出来的“文先生”三个字,也于瞬间将兰妃吓了一跳。 “童言无忌——” 没想她话还没说完,谢不逢竟然顿了一下,轻轻地那碗粥端了起来。 “啊……”下一刻,谢孚尹倒吸一口凉气。 她不由瞪大了眼睛。 哥哥的手怎么了? 谢不逢的左手手心,横贯着一道长长的伤疤。 虽有简单包扎,可此时仍在向外渗着血。 “陛下,您的手怎么了?”兰妃不由问道。 实际她今日就是为此而来。 谢不逢血祭天地的事,已经在私下里传了开来。 兰妃原以为那都是众人夸张,没想到……竟然真的和传闻中一样。 她的目光忽然变得极其复杂。 “无妨,受了点小伤。”谢不逢并不在意。 停顿半晌,兰妃说:“还是叫人来看看吧。” 她刻意规避了“太医”这两个字。 谢不逢摇头道:“朕自己包扎便可。” 他在北地都是这样过来的。 此时夜色已深,众人均已熟睡,四下一片寂静。 按理来说,这个点不应再有访客。 但没想就在这个时候,谢不逢耳边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抬头一看,竟是当日被派往松修府的士兵,于深夜风尘仆仆地回到了这里来。 刹那间,原本一片死寂的眼瞳,如被火光点亮一般布满了生机。 “不必行礼,”他直接放下手中的粥碗,看向眼前的人,“我说的事情可有查明?” “回禀陛下,皆已查明!” 兰妃瞬间被晾在了一边,以为谢不逢要与属下谈论政事的她正准备告辞,没想到话还没说出口,就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出现在了自己的耳边。 “如何?”谢不逢的话语里写满了焦急。 对面的士兵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道:“回禀陛下,就在您到松修府前,有两个人去过那家医馆,并暂住了几天。其中一人的相貌,和宋君然极其相似,另外一人始终佩戴帷帽,不曾露面。” 宋君然是文清辞的师兄…… 听到此处,兰妃在刹那间定在了原地。 而谢不逢则于瞬间攥紧了手心。 鲜血自伤口渗了出来,彻底打湿绷带,滴落于地面。 谢不逢的呼吸,都在颤抖,心脏也即将冲破胸膛。 “……听见过他的人说,那个佩戴帷帽的男人,左手活动的确不怎么方便,宋君然为此非常照顾他。” “对了,他应当也是松修府本地人士,能够听得懂那里的方言。” 领了皇命的士兵调查非常清晰,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眼前发生的一切,如梦里一般遥远。 谢不逢将手心攥得愈发紧。 他试图借着疼痛来证明,眼前这一幕并非梦境,而是真实。 半晌过后,终于低下头,缓缓地笑了出来。 宋君然的身边、戴着帷帽遮挡面容、左手活动不怎么方便。 谢不逢不知道除了文清辞以外,还能有谁? 巨大的喜悦,竟也使他的大脑在一瞬间空白起来。 谢不逢找到了拼图的最后一块。 文清辞真的没有死…… 甚至于刚刚与自己擦肩而过。 谢不逢一时间竟不知自己究竟该喜该悲。 士兵还在说话:“他们离开松修府后,直接进了山林。至此便……找不到踪影了。”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青山绵绵,总不能真的去将它翻个底朝天吧? 线索好像又断了。 想到这里,负责此事的士兵也无比紧张。 房间里忽然静默了下来。 而最后打破这片沉默的竟是兰妃。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且略带颤意,如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陛下叫人去找的,是不是松修府正妙街,紧邻着白荣溪的那间医馆?” 谢不逢与士兵同时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是。” ……竟然真的是那里。 兰妃缓缓低下头,如释重负般长舒了一口气。 她回眸淡淡看了那名士兵一眼。 对方立刻明白过来,行礼快步离开了此处。 转眼,房间里又只剩下了这一家三人。 “……您没有找错地方,那家医馆的确背靠神医谷,”她抬眸看向谢不逢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几乎一字一顿的说,“神医谷内人出谷后,都会选择在那里落脚……像这样的医馆,卫朝应当还有十余家。” 谢孚尹似懂非懂的朝母妃和哥哥看去。 只见兰妃咬了咬嘴唇:“害废帝疯傻的香丸,正是……我从其中一家获得的。” 谢不逢手心上的伤口彻底开裂。 鲜血不过片刻,便积作一滩。 刺骨的痛意,没令他皱一下眉,反倒叫他缓缓笑了起来。 如一只终于寻到了猎物踪迹的野兽一般。 “宋君然的母亲,曾是前朝哀帝身边女官。她……与从前的御前太监兆公公一起长大,亲如兄妹。”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47节 “……那十余家医馆的地址,均在兆公公的手中。”兰妃终于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在今日之前,兰妃与所有人一样,坚信文清辞早已亡故。 因此她便谨遵诺言,不将那些医馆的存在透露半分。 但若文清辞真的没有死……身为母妃与太后的她,必定不会看着谢不逢就此无功而返,抑或是陷入另一场疯狂。 兰妃此时也不知道,自己此举究竟是对是错,她只知道现在自己别无选择。 谢不逢笑着解开手上早被鲜血染红的绷带,他缓缓舒展掌心,在半空中虚握了一下。 “来人——” 立于暗处的士兵,再一次跪倒在殿外。 谢不逢的声音穿透寂静的长夜,落在了他们的耳边。 “今晚启程,回雍都,”他的声音喑哑至极,“再备一份厚礼,送至兆公公府上。” 谢不逢抬眸,向着不远处的朱红色的高墙看去。 ……他曾在那里,偷吻过文清辞的发梢。 几年的时间过去,那瞬间的温柔,仍与月光一样盘踞在谢不逢的心间。 一身玄衣,浑身沾了满鲜血的少年帝王,忽然大声笑了起来。 文清辞“仙面罗刹”之名传遍江湖,这并不是隐世不出就能有的。 谢不逢不相信此次回了神医谷,他真的能忍着,再不出世。 那双向来冷漠的琥珀眼瞳,在刹那间写满了透骨的温柔,与难以言说的欲望和期盼。 第74章 “……二谷主?” “二谷主您怎么了?” 明明站在自己面前, 但那药仆的声音,却远的好似位于天边。 文清辞缓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竟然站在这里发起了呆。 “没事……”对上药仆担忧的目光, 他垂眸笑了一下,弯腰捡起滚落地面的青梅, 将它拿到水边,再次淘洗起来。 刺骨的寒意,彻底唤醒了文清辞的理智。 可是“血祭天地”这几个字, 却像手下的冰泉一般,在顷刻间带走了他的余温。 “哦,哦, 好的。”药仆愣了一下, 也慌忙弯下腰,帮着文清辞收拾起了青梅来。 殷川大运河上的图景, 落入了河道两岸无数人眼中。 并再一次令他们想起, 谢不逢生来诡异,被称作“妖物”的过往。 药仆余光看到,文清辞那双细长的眉, 始终轻轻地蹙在一起。 可是他的眼眸里, 却没有半点恐惧。 反倒像是,写满了担忧。 ……不不不, 怎么可能,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左手虽仍不灵活, 但文清辞收拾青梅的动作, 还是那样的干脆利落。 他自小在山中采药, 做这些简单的活, 自然不在话下。 为了转移话题, 那药仆轻声说:“二谷主,不然我们也做点青梅酒试试?听说并不难,只需要晒干,再同糖还有酒泡在一起就好了。” 文清辞缓缓地点了点头。 可还没等药仆松一口气,就见文清辞忽然抬眸问他:“陛下他伤得重吗?” 听了药仆的话,文清辞或许也生出过一瞬间的恐惧,但那恐惧却转眼就被担忧所替代。 ……合着二谷主刚才完全没有听到自己说什么啊? 山涧里的清风撩起了文清辞半披的黑发,带来一阵淡淡的苦香。 任谁被这双漆黑的眼瞳注视,都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这个就不清楚了,只听人说他流了不少的血,鲜血渗到了石板下,将那一片都染红了。”药仆小心翼翼地说。 文清辞并不知道,谢不逢已经在自己“死去”的那一日,明白了何谓疼痛。 他记忆里的谢不逢,还是那个感受不到疼痛,所以格外容易受伤,更应多加关注的病人。 文清辞早在过往的相处中,养成了关心他的习惯。 他有些担心谢不逢对伤没有概念,忘记包扎或者一不留神感染。 但同时又默默告诉自己,谢不逢早已经登基称帝,他的身边有无数太医,这个问题肯定会有人关注。 两相交织,一时间心神不宁。 文清辞将手浸在冷水之中,好半晌都一动不动。 “呵呵, ”宋君然的声音,忽然于耳畔响起,“行啊,学会背着我说话了?” 他举起手中的琴弓“啪啪”朝那药仆的脑袋上敲了两下。 药仆不由痛呼一声:“啊!” 谷主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自己与文清辞说的那些话,他又听了多少? 神医谷作为一个江湖组织,只教暗器和轻功。 和文清辞这个半路出家,专注医学并不在意武艺的人不一样。 宋君然自小便想,身为大夫,不但要会治病救人,还得有保命的本事,万一什么时候遇到不讲理的病人,届时哭都来不及。 因此他废寝忘食,将轻功练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在谷内更是神出鬼没。 “还有你文清辞,手一直泡在冷水里面,是不想要了吗?”教训完药仆后,宋君然瞪圆眼睛,向竹框里看去。 文清辞:!!! 突然被点到全名,文清辞的头皮瞬间发麻。 他立刻心虚地将手从冷水中抬了起来,缓缓地藏到了背后。 文清辞动作非常优雅,但是看到他这样子,宋君然反倒是气不打一处来。 泉水边正好有一个石凳,宋君然干脆一屁股坐了上去。 他用衣袖擦了擦怀中类似二胡的乐器,停顿片刻,宋君然直接将文清辞的心思戳了出来:“你别可怜他了,他可是皇帝,全天下没有比他更舒服的人。” 说完,又冷哼了一下说:“……谢不逢行事古怪,也多亏了他是皇帝,不然凭他做的这番好事,就该直接送到官府里去。” 药仆发现,谷主大人对谢不逢的意见似乎不是一般的大。 宋君然自顾自地拉起了琴,呕哑嘲哳的乐曲声,自他手中流了出来。 药仆观察一番,意识到宋君然没什么搭理自己的意思,立刻后退几步从这里溜走了。 文清辞正欲走,宋君然略带不屑的声音,又一次从他背后传了过来:“谢不逢和他老子,真是一脉相承的疯。” “……他们不一样,”文清辞突然停下脚步,淡淡说道,“谢不逢独自在皇陵长大,并不懂得这些,而且他的所作所为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师兄莫要……再拿他们相比。” 他声音还是与以往一般的温柔,可语调中却隐隐透出了宋君然从未听到过的冰冷与认真。 话音落下,文清辞便抱着一篮青梅,离开了泉边。 他的手始终紧攥着竹篮的边缘,骨节隐约发白。 宋君然:“……” 独坐此地的宋君然手腕一抖,彻底跑了调。 …… 几日后,龙舫回京。 在此之前,殷川大运河两岸的百姓,早就已经将河内发生的事情传了出去。 可当那缠满红绸棺盖残破的棺椁,穿过雍都的正门承天门,被銮驾拖着进入皇城之时,众人仍不免惊愕失色。 鸾凤引响彻雍都长街。 身着红衣的宫女,向长街两侧抛撒着早已备好的糖果。 穿堂而过的疾风,托起了红绸。 谢不逢色骑着黑色的战马,行走在銮驾的最前方。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唇边突然漾出一点笑意。 谢不逢想,权力是个好东西。 自登基以后,谢不逢耳边的恶念越来越少。 众人对他,多是恐惧。 但是今日,除了惊诧、恐惧以外。 谢不逢竟还听到,有人忍不住在这个时候,幸灾乐祸了起来。 『还好文清辞在陛下登基之前便早早死了……』 『身后哀荣倒是大,可惜无福消受啊。』 『只是可惜了他的血。』 废帝曾借文清辞之口,说他不愿说的话。 原本只是个太医的文清辞,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谢不逢缓缓握紧了缰绳。 他以为这群人自己早已处理干净。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48节 没想竟还有人,对文清辞心怀恶意。 ……文清辞将要回到自己的身边。 而自己一定要在那之前,将这些人全部扫清。 一曲终了,红绸如赤色巨龙游过长街。 那口木棺与其背后百官一道,在万千百姓的注视下,消失在了太殊宫中。 进入宫门的那一刻,谢不逢攥紧了手心。 他轻轻地摸了摸手腕上那根沾染了血污的羊毛手绳,动作温柔至极,生怕一不留神便将它碰坏。 哪怕主人细心保管。 可是几年过去,它仍不免被磨损得陈旧、枯朽。 但却是谢不逢现下能够触碰到的唯一温暖。 回雍都之后,谢不逢没有休息,直接更换便衣,向城南的一座府宅而去。 他登基之后没过多久,在太殊宫里待了一辈子的兆公公,便自请离宫养老,搬出皇宫住到了早已购置好的私宅中去。 一身玄衣的年轻帝王,缓步走入府宅之中。 在到来之前,他已命人备好的厚礼,早早送到了这里。 府宅也早被暗兵把守,表面看与平日里无异,实际上连只苍蝇也难以飞出。 只等谢不逢出现,身着常服已经听过外界传闻的兆公公,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磕好几个响头,将早已备好的地址送了上去。 他双手颤抖,背后的衣料都已被冷汗打湿。 ——在宫中待了数十年的兆公公,这种审时度势的能力还是有的。 “兆公公放心,”看到对方脸上的担忧、愧疚与悔恨,谢不逢缓缓攥紧了手中写了地址的信封,“朕不会此事透露出去,也不会打扰他们……朕只是想在这里,等一个人罢了。” 谢不逢的声音很轻很轻,却无比郑重。 他自然不会做出……任何让文清辞讨厌的事来。 ------------------------------ 不过转眼,山涧里的泉水便不再刺骨。 文清辞之前泡的青梅酒,也到了可以喝的日子。 山谷外的时节,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轮转到了盛夏,谷内的气温,也随之升高了些许。 离开皇宫,不用再顾及衣着形制。 文清辞穿着一件简单的月白色窄袖长袍,用一根丝带,将满头黑发束成了一个高高的马尾。 没有碎发的遮挡,精致的五官完全显露了出来。 苍白皮肤上的墨色眉眼,在此时愈发清冷出尘。 如同山涧里冰泉一般,舒凉而温柔。 明明整日忙着酿酒、做菜、侍花弄草,有的时候衣摆还会沾染泥污。 可是文清辞身上那种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却半点未减。 溪水与清风一道穿过竹林,文清辞的耳边随之传来一阵沙沙声响。 竹林间摆着一张条案,此刻他正站在案前,练习控笔。 “不错不错,这个字写得和右手没什么区别!”宋君然凑过来看了一眼,忍不住发自肺腑地赞叹道,“师弟的耐心,我自小便佩服。” 文清辞缓缓将笔放下,对着宣纸看了半天说:“只是最简单的字罢了,控笔还是有些不稳。” 满共没写几个字,可他的手腕又叫嚣起了疼痛。 宋君然笑道:“反正你又不真的用左手写字。” 几个月时间过去,文清辞手臂上的伤痕渐多、渐深。 他的左手虽然还是会隐隐犯痛,不能用力和提握重物,但已经能够握笔了。 如今文清辞正试着借练字,来做简单的复健。 回谷这么久,文清辞的状态好了不少。 虽然还带着一身病气,但至少不像刚回来时那样,看上去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 再练下去手会更痛,不但起不了复健的效果,甚至会拖重伤势。 文清辞终于收拾好笔墨,拿起放在一边的医书看了起来。 见状,宋君然也退回自己的位置,重新端起那如二胡一般的乐器拉了起来。 文清辞:…… 怎么又来! 不知不觉间,文清辞脑海之中又多了一些记忆。 基本都是原主在谷内生活时留下的。 通过这些记忆文清辞发现,宋君然其实是自幼深爱音乐。 他似乎还坚定以为,自己拉奏的乐曲如天籁,只是周围人不懂欣赏罢了。 见宋君然继续奏乐,文清辞不由起了带着东西离开竹林的念头。 但还没等他动,远处竹林里就传来了一阵细响。 “……哎呀,别推我!” 下一秒,便有个身着青衣的小姑娘,从竹林里摔了出来。 宋君然手下的乐曲戛然而止。 “你们几个凑到这里做什么?”他皱眉向竹林间看去。 ——那里有两个药仆打扮的小姑娘,均是十一二岁的模样。 其中一个狼狈摔在地上,而另外一个则红着脸站在她的背后。 “呃…我们……”趴在地上的那个小姑娘,正准备说自己和同伴是来听宋君然奏曲的,但那话还没到嘴边,自己也觉得荒谬,最终只得实话实说:“就是想来看看二谷主。” “我就知道,”宋君然的视线缓缓从她们脸上扫过,不但没生气,反倒颇为欣慰与自豪地说,“清辞自小就好看。” 所以必须看紧才行。 两个小姑娘立刻点起了头。 说话间,竹林外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谷主、二谷主,原来你们在这里啊,我在谷里找了一圈,才找到你们!” 来人是曾驻雍都的药仆白之远,他的身上还带着大包小包。 说完,便来将手上的东西放到了刚才被文清辞清理出来的桌案上。 “诶,你们两个怎么也在这里?”白之远那两个小姑娘后,忙摆手说道,“来来,既然在这里,便一起看看夏装!” “好好!”两人双眸一亮,立刻凑了过来。 神医谷并非自给自足,日常用度都需要由药仆外出采买。 白之远行走江湖经验丰富,最近几次采买,都是由他负责的。 取出两身碧蓝罗裙后,白之远又将一个单独放着的包裹拿了过来:“二谷主,这是您的。” “拿出来看看吧。”宋君然催促道。 文清辞离谷多年 ,他今日穿的这一件窄袖衫,已经是好几年前做的了。 “好。” 单单是售卖药材这一项,便叫神医谷赚得盆满钵满。 谷内日常吃穿用度,均是最上乘的。 这件月白色的长衫,由真丝制成,在日光下泛着淡淡光亮,衣摆上还绣着一点玉兰纹。 那光亮并不扎眼,却一眼便能教人辨出不是俗物。 除了这件外,还有几身稍低调些的。 件件裁剪精良,堪比宫中之物。 “不错不错,的确好看!”宋君然夸奖道,“白之远的眼光,一向很好。” “不过……”宋君然想起什么似的顿了顿问道,“你这一趟怎么如此快便回来?”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白之远出谷还不到半个月的时间。 他几乎是刚制好夏装,便马不停蹄地回到了谷内。 经宋君然提醒,文清辞发现,白之远的确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和平日里的样子大相径庭。 听到这个问题,白之远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落了下来。 他抿了抿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实不相瞒,我这次出谷,的确是遇到了一些事。” 几人坐在了一边的石桌前。 白之远喝了一口茶说:“永汀府附近,似乎有疫灾爆发。” “什么?”文清辞不由攥紧手心向他看去,“此话怎讲?” 永汀府三面环山,它面积虽然不大,但以丝绸产业闻名于卫朝,商贸发达,每年都要向雍都上贡绫、罗、缎、绸。 白之远此行的目的地正是那里。 他一边仔细回忆一边说:“我刚到永汀府的时候,还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待了没几天便发现,城里医馆的病患越来越多。一问才知,他们大多是从永汀府附近一座小城来的。彼时那城里的医馆已经住满了人,没有办法,他们只得绕远路,来到永汀府求医。” 医馆是白之远的落脚之处,他虽不畏传染,但外地赶来的病患越来越多,担心误了他们的诊机,白之远还是赶忙离开了那里,将医馆的位置腾了出来,一路未停,赶回谷内。 “医馆里的人手够吗?” 见文清辞问,白之远想了想点头说:“够的,永汀府暂无大碍。” 只是它附近那座小城,怕是有些危险……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49节 几人随之沉默。 这个时代卫生条件不好,伴随着水、旱、蝗、震、饥、暑等等的天灾人祸,四时皆有大小疠疾发生。 文清辞从原主留下的书册中得知,单单前朝被记录入史书的大型疠疾,就有数十场之多。 这种事几乎年年都有。 无论官府还是百姓,早就司空见惯,甚至麻木起来。 原主常在此时出没于水疫发生之地,或为病患诊疗,或是解剖尸体…… 他“仙面罗刹”的名号,便是那个时候传出来的。 白之远和宋君然齐齐想到了这里,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他们显然是在担心文清辞会在这个时候出谷,去永汀府附近。 白之远首先说道:“……呃,二谷主我虽然没有去过周围那座小城,但是从那些病患口中的话里得知,这似乎并不是一场水疫。” “附近并没有暴发过洪水、大雨,河流水道等等,也未被污染。”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或许不应该在文清辞的身边提起这件事。 文清辞当年的确曾吩咐他们,外出时多多留神这样的事。 所以他刚刚没有多想,和往常一样,直接将这件事说了出来。 可是现在才想起,如今文清辞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往昔…… 闻言,宋君然也跟着点头说:“你身体还未养好,这个时候出谷太过危险,况且那说不定压根不是水疫。” 知道文清辞儿时往事的他,明白师弟在为何执着。 可宋君然的确无法任由文清辞去冒险。 他忍不住补了一句:“且你之前答应我要待在谷内,不再四处乱跑。” 最重要的是,万一出谷以后撞见谢不逢怎么办? 一身月白的文清辞坐在原位,始终抿唇不语。 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漆黑的眼瞳,令人难以辨认出其中究竟藏着如何的情绪。 就在刚刚,伴随着白之远的话,山萸涧里的记忆,又一次涌入了文清辞的脑海,他不由攥紧了手心。 文清辞想起了原主留下的一摞摞笔记,还有深深的执念。 如果他在的话,会置之不理吗? 不会。 原主一定不会置之不理。 “我……”文清辞停顿半晌,突然抬头看着宋君然说:“是不是水疫,要去了才能知道。” 在白之远说这番话之前的几个月里,文清辞的确未想过要出谷。 可听到这番话后,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从前宋君然从不会阻拦文清辞,但现在情况不同于往昔…… “你安心待在谷里,不要多想,”显然,这一次宋君然也不打算轻易妥协,“就你这身子,去了怕是给别人添麻烦。” 说完,宋君然便抱着自己的琴站了起来:“好了好了,拿着夏装回去休息,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呃……对对,”意识到自己可能闯了个祸的白之远连忙说道,“况且我们也的确不知道永汀府那边究竟严不严重,说不定不是什么大事,等二谷主您千里迢迢过去,可能人都已经痊愈了呢!” “对,你看他们既然能够去永汀府,那便说明病的不重,当地医馆八成就能应付过来,”宋君然点头说,“别胡思乱想了,回去好好休息,练练你的手吧。” 他此番话语既是为了阻拦文清辞,也是真的发自肺腑如此想的。 “你们两个过来,”他转身对应那两个刚才偷看文清辞的小药仆说,“把二谷主送回住处,要是半途让他跑了,我可就要把礼物收回来了。” 语毕,那两个小药仆连忙上来,带着文清辞一起向他住处而去。 文清辞不再反驳,似乎是默认了他们的说法。 然而他心中的不安,却在一秒一秒地成倍扩散。 ……自己真的不去永汀府附近的那座小城看看吗? 文清辞的心,重重一坠。 他攥紧了手心,直到左手再次发麻、泛痛,才想起将手松开。 ------------------------------ 深夜,太医署侧殿。 太监将堆积成山的奏章送到了这里,供谢不逢批阅。 ——当今圣上放着偌大的太殊宫不住,整天待在从前的太医署里已经不是秘密。 直至此时,太医署后院仍是禁地。 放下奏章之后,小太监忍不住抬眸看了谢不逢一眼。 新帝谢不逢大权专揽、乾纲独断。 和前朝几乎被架空的皇帝不一样,卫朝上下大事小情都得写成奏章,送到谢不逢的眼前让他亲自过目。 不得不说,无论世人如何在背地里谈论谢不逢的私德。 就当皇帝而言,他绝对是合格的。 奏章颜色由深至浅,代表着事件的轻重缓急。 此时已近子时。 谢不逢看上去仍没有休息的意思。 批阅完深色的奏章,谢不逢又拿来一本浅灰色的奏章翻阅起来。 过了一会,他的眉突然紧蹙。 明明刚才批阅深色奏章的时候,谢不逢的神情还自然淡漠。 可读到这里,他的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 谢不逢莫不是从中看出了什么被压埋的大事? 清风透着窗吹了进来,房间内烛火摇曳,晃得人心神不宁。 小太监的心,也随着谢不逢的表情一起紧张了起来。 “都退下吧。”谢不逢握紧了手中的奏章说。 “是。” 下一刻,侧殿里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不断摇曳的暖黄烛火,照亮了谢不逢手中的奏章。 白纸黑字全落入了他的眼中。 谢不逢看到,奏章中写道,不久之前,永汀府附近一座名为“涟和”的小城,有疠疾爆发。 涟和是一个小城,四面临山交通不便。 这个时代车行缓慢,人口流动同样如此。 疠疾爆发多日,只有个别有亲戚在永汀府的百姓,出城去往该地求诊。 直至奏章写成,疠疾还未传出涟和。 奏章上的文字也因此简短得不能再简短,只做了最基础的描述。 似乎写奏章的人都没想到,身为皇帝的谢不逢会读到它。 按理来说,这对于身为九五之尊的谢不逢来说只是一件小事。 但是今天谢不逢却不由一遍又一遍地将它翻阅。 受到文清辞的影响……谢不逢一向关注类似之事。 之前历代皇帝碰到此事,最多拨粮拨款,但是谢不逢除了那样做之外,还会将太医派往该地,协助处理。 今日他本该像之前一样,调遣太医前往涟和。 可是朱笔拿在手中,却迟迟未能落下。 夏夜的风还带着淡淡的暖意。 它将香炉里的青烟,吹到了谢不逢的身边。 就在谢不逢终于提笔,打算批阅奏章的时候,侧殿之外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有身配软甲的士兵,单膝跪在了殿外。 “启禀陛下,永汀府有事启奏。” 太医署前院戒备森严,除了个别太监与宫女扫洒值殿以外,是不允许其他人进入的。 而唯一能够自由出入这里的士兵,就是谢不逢派去紧盯医馆的那些。 ……永汀府? “进殿来说。”谢不逢随即放下了手中的奏章。 他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 身着软甲的士兵走了进来,转身将殿门合上,接着再一次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启禀陛下,不久之前,有可疑之人前往永汀府医馆,并在那里住了些时日。” 说完,就从衣袖中取出一本写满了字的小册子,双手呈了上去。 谢不逢按照兆公公所指位置,分别将人派往分散在卫朝各地的医馆附近,紧盯那里有无风吹草动。 他并未将真实意图透露给任何人。 只说让他们紧盯此处,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或是陌生人往来,全部写成小册送入太殊宫。 小册子中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白之远在永汀府中每一日的日程。 谢不逢一边翻看,那名士兵一边迅速为他说着重点所在。 “……启禀陛下,那名住在医馆里的人名叫‘白之远’,他前往医馆不曾看病,而只是暂住于此,在城内采买布料,制作夏衣。”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50节 闻言,谢不逢缓缓笑了起来,慢慢眯了眯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瞳。 喜悦与激动,就像身边的淡淡青烟一般,将谢不逢笼罩其中。 按照兆公公当日所说,这个“白之远”必定是神医谷的“药仆”了…… “他在永汀府里,待了大概半个月时间,共制夏二十件有余,男女老少所穿均有。在他离开之后,我等已分别派人前往那些店铺,按照他留下的图样,复制了一批夏装。” 末了赶忙补充道:“请陛下放心,我等已给那些店家,出了三倍价钱。他们肯定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 这同样是谢不逢当初的要求。 他让守在医馆附近的士兵,将那些“行踪可疑之人”采买之物,通通照原样再买一份。 喜悦如波涛翻涌,不休不止。 “好……”谢不逢突然自案后站了起来,他笑着看向阶下之人,“将那些衣物,全部给朕拿过来。” “是,陛下!”士兵立刻领命,转身离开了这里。 下一秒,侧殿里又只剩下了谢不逢一个人。 时至深夜,万籁俱寂。 谢不逢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几近冲破胸膛。 他咬着牙,走下了长阶。 此时的谢不逢坐立难安。 这不是谢不逢几个月以来第一次收到有关神医谷的消息。 但往常药仆外出采买,大多只是些笔墨纸砚,或者吃喝之物。 这一次谢不逢终于顺着这条线索,嗅到了一点特殊的气息。 ……或许那里面也会有独属于文清辞的夏装? 一点期盼如同春笋,顷刻间破土而出,疯狂生长。 停顿几秒,谢不逢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转身,再一次将那本小册子拿到了手中。 他迅速翻看,并在某一页停下了动作。 谢不逢到——这本小册子中写道,白之远制好夏装之后,并没有多留几日,而是即刻离开了永汀府。 ……他在所住的那家医馆里,遇到了来永汀府看病的百姓! 白之远早早离开,就是为了将地方腾给他们。 谢不逢的呼吸彻底乱了。 所以说,白之远知道涟和有疠疾爆发? 他既知道,那么文清辞呢? 要是文清辞知道,他会坐视不理吗? 此时,占据谢不逢心神的情绪,竟然是恐惧。 谢不逢无比渴望见到文清辞…… 但他更无法看文清辞一个人,前去冒险。 侧殿外再一次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两名士兵抬着木箱走了进来,打开箱子之后便退了出去。 谢不逢快步走到了木箱前,俯身向箱子内看去。 与刚才那名士兵说的一样,箱子内放满了男女老少的夏装。 谢不逢慢慢伸出手,从中拂过。 他的胸膛不断剧烈起伏,说是呼吸,不如说是喘息更为妥当。 此时此刻,谢不逢的世界里只剩下了眼前这个木箱。 他颤着手一件件将夏装从中取了出来,直接丢在了侧殿的地板上。 ……直到谢不逢看到一抹熟悉的月白,还有绣在衣摆上的玉兰。 一滴泪毫无预兆地滑了下来,打湿了玉兰,如同露珠一般挂在了那里。 谢不逢小心翼翼地将长衫,从木箱里取了出来。 是……文清辞的衣服。 谢不逢早已将他的身形,于脑海中描摹了一遍又一遍。 因此他一眼就认出,这个纤细的身量一定是做给文清辞的衣服。 “文清辞……” 谢不逢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侧殿之中。 哪怕早就确信文清辞还活着,但此刻看到这件做给他的夏装,谢不逢的心还是像被细电击穿一般,忍不住地颤了起来。 ——此时文清辞是否穿着与自己手上这件一样的夏装? 半晌过后,侧殿的烛火熄灭。 谢不逢带着那件夏装,回到了后院的小屋里。 他蜷缩在小小的床榻上,抱紧了这件月白的长衫,好像是通过它,在触碰另一个人的皮肤。 真丝的质地细滑、微凉,如冰泉滑过谢不逢的掌心。 他一遍一遍地描摹,忍不住想象穿着这件长衫的文清辞,是何种的模样。 夜浓如墨,一片长寂。 似乎就连夏蝉,也抵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唯有太医署后院的小屋中,隐约传来一阵细碎的喘息…… …… 此时神医谷内。 文清辞趁着月色放缓脚步,离开了住处。 他的手中,还提着个装满了东西的药箱。 然而还没有等文清辞转身关门,他的背后便传来了一阵声响。 “大半夜的不睡觉,一个人出门想做什么?” 语毕,说话的人便从一旁的桑树上跳了下来,似笑非笑地向文清辞看去。 文清辞:“……” 宋君然竟然在这里守株待兔! “没什么,”文清辞默默将药箱放到了背后,“只是睡不着觉,想要出来走走。” 宋君然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好了,别给我装了。你是想趁着我睡着去永汀府对不对?” 文清辞还想狡辩两句。 但没想到,下一刻他便借着月光看到——宋君然的手里,居然也提着一个药箱,甚至不远处的地上,还放着早已打包好的行囊。 宋君然这是要……和自己一起去? “啧,师兄还能不了解你?”宋君然上前拍了拍文清辞的肩膀,笑着对他说道,“走吧,行李竟然已经收拾好了,那便别再耽搁了。” “今晚我们便启程,去永汀府。” 第75章 车行四五日, 文清辞和宋君然终于乘坐马车,到达了永汀府。 涟和县位于群山之中,再往前走, 便不能再乘车了。 见状,宋君然有些担忧地看向文清辞。 虽戴着帷帽看不清脸色, 但是宋君然还是从他略显虚浮的脚步判断出,文清辞的状态并不好:“先在永汀府休整一下,明日再进山。” 文清辞也没有逞强:“好。” 下马车后, 两人直接进了城内。 永汀府四周群山连绵,如幢幢黑影俯视城池,加之今日天空中有阴云最终不散, 身处其中之人只觉压抑非常。 刚进城门, 文清辞便与宋君然对视一眼,他从对方的眼瞳中, 看出了浓浓的担忧。 此时正是午后, 可是本应该热闹的长街上,却空无一人。 商户门窗紧闭,只有文清辞和宋君然的脚步声, 一遍遍回荡于耳畔。 “……照白之远所说, 直到他离开永汀府回谷的时候,这里还同往常无异, 只是医馆里住了一些从涟和县来的病患而已,”或许是周遭太过安静, 宋君然也不由压低了声音, “但前后不到十日, 永汀府却变了个样子。” 卫朝熏香盛行, 因此百姓也格外重视“气”。 到达永汀府之前, 他们便按照惯例,以层叠白纱覆住了口鼻。 宋君然的声音透过纱传来,听上去有些不真切。 但文清辞仍从他的语气中,辨出了不同寻常的紧张。 事态或许比他们原想的要严重不少。 …… “谷主您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医馆老板看到宋君然突然到访,不由大吃一惊,“快快!到后面的院子里来。” 同时略微好奇地转身看向文清辞问:“不知这位少侠,应当如何称呼?” 来人不但用白纱覆了口鼻,甚至还戴着一个帷帽,完全看不清他的长相。 和松修府那家与神医谷联系最为紧密的医馆不同。 这家医馆的老板,之前没有见过文清辞,也并不知道他还没有死。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51节 不等文清辞回答,宋君然便抢先说:“叫他清清便是,他是谷里的药仆,年纪尚小,刚刚出来闯荡江湖。” 说完,就颇为满意的朝文清辞挑了挑眉:“你可得跟紧本谷主,没有本谷主的命令,不得随意活动。” 文清辞:??? 宋君然这是故意的吧! “原来如此,”文清辞的身材清瘦与少年无异,老板没有多想,“谷主大人、清清少侠,这边走——” 隔着帷帽,那老板看不到文清辞复杂的眼神。 停顿片刻,他只能妥协半步:“……叫我单名便好。” 清少侠怎么都比叠字好听吧。 “好好!”老板一边应下,一边带着他们从侧门进入医馆,到了生活起居之处。 “白之远不是说,永汀府里一切与往常无异吗?”宋君然在第一时间问道。 医馆老板抿了抿唇回答道:“他离开的时候的确如此,但前脚刚走,后脚便有许多人从涟和逃了过来。有部分没有染病的人,来这里投奔亲戚,还有病患直奔医馆……更有甚者直接露宿在了街头。至此,整个永汀府也紧张了起来,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原来是涟和县的人逃了过来。”宋君然喃喃道。 一直没有说话的文清辞突然开口问:“疠疾有在永汀府传开吗?” 医馆老板连忙答道:“这倒没有!病患全都是从涟和来的。” 见状,文清辞略微松了一口气。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说着,几人已经到了小院里。 这里也躺满了病患。 文清辞径直上前为其诊脉,见状宋君然也跟了上去。 谷主怎么跟在一个药仆背后? 医馆老板总觉得眼前这一幕怪怪的,但如今形势紧张,他并没有深想。 那病患脉搏细弱,面色蜡黄,躺在这里一动不动。 在两人诊脉的同时,医馆老板在一旁说:“他们刚来这里的时候浑身酸痛、无力,头晕眼花,后来开始发热。听说涟和那边的病患,最后还会逐渐失去意识,四肢发寒、不省人事……然后便不敌此病,一命呜呼。” 这些病患没有呼吸道症状,且病症没有在永汀府传开。 乍一眼看去……倒像是源于涟和县的水疫。 不过白之远曾问过病患,并从他们口中得知,涟和县位于深山之中,百姓日常吃喝用的都是溪河之水。 而那些溪河,并未出现污染。 宋君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看到对方眼底的疑惑,文清辞缓缓将手从病患的腕上拿了开来,接着轻声说道:“此事需要实地探访才能知晓,不能只听病患之言。” “嗯。”宋君然点了点头,他也赞成文清辞的说法。 两人并没有休息,挨个诊脉看起了病籍。 忙完这一通后,不知不觉已到傍晚。 “医馆开的药方,都是对症而下,看上去没有什么问题。”将周遭一切检查过后,宋君然转过身去对文清辞说。 ……只是始终见效甚微。 文清辞缓缓点了点头,非常自然地接话道:“……应先查清疠疾究竟作用于哪个脏器。” 若是搞不清楚这个,就只能针对症状,开些普通的治疗发热头晕的药。 这些药是起不到什么太大的作用的。 他没有注意到,听完自己的话之后,宋君然还有旁边医馆老板的脸色均是一变。 “清少侠这是想……”想要剖解尸身? 医馆老板吓了一跳,他话说一半,立刻清了清嗓子,将后面的语句通通吞咽入腹。 但是脸色,却已变得难看至极。 若是他没有记错,常做这种事的人,似乎只有……已故的二谷主啊。 文清辞这话说得理所应当,乍一下子竟没有意识到对方的脸色为什么突变。 幸亏宋君然反应了过来。 他顿了一下说道:“清清……师承二谷主,算是他的徒弟。” “……哦哦!”医馆老板连忙点头,同时又微微向后退了一步,离文清辞远了一点。 原主的行为,哪怕在谷内也是一个异类。 谷内众人与文清辞一道长大,已逐渐习惯了这件事,但这医馆老板却不同。 虽然不认识这个“清清”,但医馆老板却在这个时候想起了有关于他“师父”文清辞的传闻。 刚才还想与谷主套套近乎的他,在这个时候生出了将两尊大佛送走的想法。 “谷主,清少侠这边走,”他将两个人带到僻静处,然后压低了声音说道,“永汀府这边的病患虽多,但此症病程不快,医馆里虽有不少已到了弥留之际的病患,但暂未有人病故。” “呃,若是清少侠真的想要……那您恐怕还是要去涟和县才能寻到了。” 他此话说的也的确是真。 能翻山越岭来到永汀府治疗的病人,本就是症状比较轻的,文清辞在这里找不到尸体。 文清辞缓缓点了点头,他本来也只想在永汀府这里待一个晚上而已。 没料到,察觉出对方试图远离文清辞,宋君然却突然开口说:“怎么?迫不及待想要送客了?” 他虽然也不赞成文清辞的行事,当初还曾因为这件事与文清辞闹过矛盾。 可是现在看到旁人因此而“嫌弃”师弟,宋君然却有些不爽了。 来永汀府的病患,还有一部分住在亲戚家中。 几人刚刚在僻静处说完这番话,医馆前厅便传来了一阵说话声。 ——原来是有人来到这里,替亲戚取药。 “谷主,”听到前面传来的响动,文清辞伸出手去拽了拽宋君然的衣袖,小声提醒道,“老板说的是。” 白纱之下,没人看到宋君然的唇角微微扬起。 这好像是文清辞第一次叫自己“谷主”? 之前唤他“师兄”的时候,宋君然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却生出了种被对方所信赖的感觉。 这种感觉令他非常受用。 “咳咳,”宋君然装模作样轻咳两声,“好吧,那明日再说。” 文清辞和宋君然来到前厅,趁着取药的功夫与那人聊了起来。 接着得知,白之远之前的感觉没有错,直到他离开永汀府的时候,涟和县那边的情况也不怎么严重。 可是还没有过几日,病症便突然爆发了。 听到这里,文清辞不由有些担忧。 他攥紧了手心。 假如情况真是如此,那么涟和县的消息。会不会没有及时传至州府? 因此不受重视,得不到及时援助? …… 次日天还没有亮,文清辞和宋君然便起身前往涟和县。 昨天夜里下了一场雨,本就狭窄的山道,变得愈发泥泞。 两人行走的速度,也随之慢了许多。 更别提他们没走多久,便看到了许多从涟和县逃出的百姓。 甚至……还亲眼看到有人死在了路上。 大雨还在下。 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哭泣。 山萸涧的一幕幕场景,伴随着不休不止的雨声,又在文清辞的脑海之中上演了起来。 大雨织结成雾,没人看到文清辞的身体正在微微颤抖。 大半日过后,两人终于到达了涟和县。 山林之中雨还未停歇,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只有不远处的荒地里,有新坟座座。 此时,这里已是一座死城了。 ------------------------------ 几日前,太殊宫。 天还没有大亮,衡王谢观止就急匆匆地进了宫,来到太医署求见谢不逢。 他在外等了许久,终于被人传召了进去。 “今日休沐,衡王清晨进宫,有何要事?” 谢不逢略显低沉的声音,从长阶之上转了过来。 语毕,他将手中奏章轻轻地放到了一边,接着又拿起另一本批阅起来,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谢观止一眼。 他没叫免礼,因此谢观止仍跪在地上。 哪怕时值盛夏,石质的地板上仍透着刺骨的寒凉。 现在卯时还没有到,这原本是谢观止睡觉的时候,可他今天却没有一丝半点的困意。 谢不逢冷不丁地搞了桩那么大的事出来,现在竟像个没事人一样坐在这里批阅奏章?! 见状,谢观止忍不住咬牙,开门见山问道:“臣想今日来这里是想知道,陛下刚才下的那一道圣旨究竟何意?”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52节 谢不逢不习惯身边有人,因此侧殿上只有他和谢观止两个人在。 少年的话音落下后,周围只剩一片死寂。 安静了不知多久,谢不逢终于放下手中的东西,垂眸向谢观止看去:“衡王殿下不满圣旨所写?” 他的语气格外平淡。 可谢观止却无法像他一样冷静。 少年终于忍不住看了谢不逢一眼。 坐在书案背后的年轻帝王,眉宇间有淡淡的疲惫,但是看上去,却还是那么的清醒。 并没有谢观止来的路上想象的喝多了的样子。 ——就在刚刚,深夜之时忽然有宫内人去谢观止府邸,颁了道圣旨出来。 圣旨上说,为体察民情,当今圣上将于清晨出宫,私巡疆土。 在此期间,由衡王谢观止负责监国。 且先不论谢不逢究竟为什么突然要来“私访民情”这一出。 单单是“监国”这两个字,就足以将谢观止从睡梦之中彻底炸醒。 这两个字可不是开玩笑的! 谢不逢登基之后,就将废帝的那些妃子还有男宠,统统遣出了宫去。 如今慧妃就住在谢观止的府上。 和谢观止一起接旨的她,听完圣旨之后,便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并小声惊叫起来。 “这,这谢不逢……啊,不对,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慧妃被谢不逢这个圣旨吓得语无伦次,差点喊出了对方的大名。 虽然没有什么明文规定,但是众人心知肚明,历朝历代只有太子才配“监国”。 当初南巡的时候,废帝怎么也不肯给谢观止这个亲儿子一个“监国”的名头。 可没想今天,谢不逢却如此大方地下了这样一道圣旨。 读完圣旨后,太监便离开了衡王府,没给人留下任何多问的机会。 衡王府前院,被从熟睡中唤醒的众人面面相觑。 而谢观止也在这个时候,和慧妃对视了一眼。 忍了许久的慧妃,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走来将那句盘踞于心间的话说了出来:“……所以陛下的意思难道是,让殿下你当……皇太弟?” 她既想问谢不逢是不是疯了。 同时又心中又忍不住生出一阵又一阵的喜悦,算是彻底没了困意。 “……不,我也不知道。”直到现在,谢观止都觉得自己好像还在睡梦之中,没有清醒过来。 直到将脸浸入冷水之中冷静片刻,再起身反复阅读那圣旨几遍之后,谢观止这才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梦。 谢不逢真的让自己“监国”了! 圣旨到达谢观止府内的时候还是半夜。 ……但这消息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传遍整个雍都。 届时必定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顾不了那么多,谢观止直接骑马前往太殊宫,并在卯时,赶到了太医署外。 他要来亲自将这件事问个清楚。 “……臣不敢。” 寒意一点一点从石砖渗入膝盖,谢观止总算彻彻底底冷静了下来。 “陛下为何忽然——” 他的话还没说完,坐在桌案背后的谢不逢就站起了身。 刚冷静下来的谢观止这才注意到,谢不逢虽然和以往一样,穿着一身玄衣,但是现在他身上这衣服的形制却很普通,并不是帝王所用。 博山炉上的淡淡烟雾,将谢不逢的身体笼罩其中。 他说:“朕私访民情,所需时日至少一月,朝堂之上不可无人。更何况凡事……皆有风险,若是朕出了什么意外,有衡王监国,朝堂也不会陷入混乱之中。” 谢不逢的语气格外平静。 可是他的话,却听得谢观止出了一背的冷汗。 世人皆知,谢不逢是从北狄十死无生的战场上,一刀刀杀出来的帝王。 他自己便武艺高超,无人可敌。 且“私访民情”之时,谢不逢的身边也必定会带上侍从,保证他的安全。 可是听谢不逢的语气,他怎么像是确信自己真的会出什么事一样? 他此行究竟是要去做什么…… “此事已定,”谢不逢一边说一边走下长阶,“雍都兵防等事,朕已安排妥当。皆在案上奏章之中,你自己去看便好。” “届时,朝臣之中若有人不服,你可以直接调兵。” ……原来谢不逢刚才就是在忙这件事? 谢不逢是皇帝,他决定的事情,没有人能够阻止。 闻言,谢观止的心重重一坠。 他还想问些什么,可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谢不逢已经消失在了眼前。 这一切都突然至极。 几驾玄黑的马车早早停在了太医署外。 里面坐满了随行侍卫、太医,同时放满了各种药材。 谢不逢此行,并没有选择彻底隐藏身份,而是要假装“巡官”前往涟和县。 虽然准备非常充分,但是在战场上走过几遭的他深知,生死关头从来都没有什么身份地位之分。 哪怕是皇帝,该死的时候,也是要死的。 ……谢不逢无比想要见到文清辞。 但同时,他也做好了一切最坏的打算。 这是谢不逢称帝之后,第一次在政事中如此肆意妄为。 马车驶出太殊宫,疲惫了几日的谢不逢缓缓阖上了双目。 如今天下已定。 他想,若是自己真的出了什么意外,谢观止也能将卫朝守住。 ……文清辞应该不会怪罪吧。 谢不逢此行并非冒险。 他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而这样做又有怎样的风险。 马车行出雍都,谢不逢下意识朝腕上的羊毛手绳抚去。 他的动作,还是那样的小心。 过了半晌,一身玄衣的年轻帝王缓缓抬起手腕,无比眷恋地将一枚轻吻,落在了那小小的手绳之上。 并试图从那片血污里,寻找熟悉的苦香。 * 涟和县不大,文清辞和宋君然没用多长时间便将这里走了一圈。 他们看到,这里的医馆里面早已人满为患,如今大部分的病患都待在家中,还有一部分将死的,被抬到了涟和县的荒地边。 似乎是在等他们咽气后,直接埋入土中。 此地虽是一片旷野,但也不知道谁在哪里点燃了熏香。 浓重刺鼻的气息,穿透帷帽与纱帘,传到了文清辞的鼻尖。 文清辞和宋君然是带着药箱过来的。 刚刚他们在涟和县街道上行走的时候,曾遇到无数人向他们求助,而两人也分发了不少丹丸出去。 可是这里…… 哪怕有醒着的人看到文清辞和宋君然,也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便作罢,没有任何表示与求助。 显然是已经认命。 文清辞远远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正躺在单薄的木板之上。 他面色蜡黄,胸膛几乎已经看不到半点起伏,看上去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有一名妇人正趴在那少年的身边,止不住地啜泣。 他是附近这片荒地上,年纪最轻的病人。 ……去找他。 借由他的身体,查清楚疠疾究竟作用于哪个脏器。 不知何时,山萸涧惨状,与眼前的一幕幕融在了一起。 一时间竟让文清辞难以分清,自己眼前的究竟是记忆中的画面,还是真实发生的场景。 帷帽之下,那双漆黑的眼瞳,不知何时已经变得不再清明。 此时此刻,文清辞的心底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必须尽快查清病因,容不得半颗耽搁。 远远看到那个少年,文清辞忍不住攥紧了药箱的手柄。 犹豫片刻,他还是忍不住迈步,朝那里而去。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53节 记忆里,原主大部分剖解,都会寻求本人的意见。 “——等等,”宋君然拽住了文清辞,猛地用力将师弟拉了回来,他压低了声音在文清辞的耳边说,“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是现在先不要过去。” 宋君然被师弟的动作吓了一跳,没来得及思考,直接抓住了文清辞受伤的左手。 紧接着便有痛意,顺着手臂传至脑海,勉强将文清辞的理智略微拉回了一些。 “你若直接上前说出剖尸之事,必定会惹来麻烦。” ……到了那个时候,被赶出这里,恐怕都是轻的。 文清辞明白宋君然的意思。 “但是荒地边到处都是人,我总不能……”总不能直接动手去挖吧。 在心底那个声音的催促之下,他不由有些着急。 “哎……”宋君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沉默片刻后说道,“这片荒地应当是由官府划出来的,我们……不如去找官府的人,或许…总有人会死马当作活马医的。” 说这话的时候,宋君然忍不住有些心虚。 他实际上并不觉得官府里会有人,允许文清辞做出这种事来。 但是两人明显外乡人打扮,在荒地这边待了一会之后,已经引起了部分人的注意。 再待下去恐怕不太好。 说完这句话,宋君然立刻拽着文清辞离开了这里,向刚才他们路过的官府而去。 文清辞沉默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 涟和县不大,两人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就走回了官府门口。 刚才两人只远观了此处,现在走近才看到,府院外的空地上,躺满了医馆里住不下的病人。 看到带着药箱来到此处的文清辞和宋君后,原本空洞迷茫的双目里,突然多了一点点生机。 停顿几秒,周围还能自由行走的病患,就将两人团团围了起来。 无数双枯瘦的手,向他们伸了过来。 “大夫,大夫救救我……” “您看看,我这,这究竟是什么病?” 病患的眼中写满了祈求。 城内医馆人满为患,甚至于就连药材都已消耗了个干干净净。 眼前这两个带着药箱而来的人,是生的希望。 一时间,周遭乱作一团。 文清辞和宋君然,也直接被他们逼到了官府门前。 “等等,等等!”宋君然伸出手臂,将人拦在了此处,“稍等,慢些说!”同时转身朝官府的朱门看去。 然而还没等他想好要怎么进去,或是要找谁提出这件事。 就见官府那扇略显斑驳的朱红色的大门,突然被人推着敞了开来。 有一排官兵,从中小跑了出来。 “——让开,都让开!” 听到这里的动静,文清辞的视线,也随之越过了病患们的肩,向着不远处落去。 他看到,伴随着吱呀一声巨响,与守卫的高声呼喊,有几驾玄黑的马车出现在了长街的另一边,它们碾着泥泞而来,并于眨眼之间,疾行向官府中去。 有如一道黑色的闪电,一闪而过。 泥水飞溅,重重砸落地面。 周围病患立刻四散开来。 疾风将其中一架马车竹编的窗帘撩开一道细缝。 马车内淡淡的熏香气味,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流了出来。 文清辞下意识侧过头,于不经意间,向最后一架马车看了过去。 第76章 马车内未掌灯火, 逼仄而压抑。 透过镂花木轩,只有一道黑影,依稀不明。 疾风狂舞, 吹动墨发,遮住了半边面颊。 马匹在嘶鸣声中跃过门槛, 进入府内。 最后一刻,终有光落在了那人眼底。 碎金一般的琥珀色眼眸,如伏在暗处的蛇瞳, 冰冷又危险。 它于不经意间出现,又在刹那之间隐匿山林,消失不见。 匆匆一窥, 如尖刀般划开了文清辞平静的外壳。 马车虽已不见踪影。 但是那双琥珀色眼瞳带来的压迫感, 却迟迟未能散去。 文清辞不由深呼吸,试图借此来缓解紧张的情绪。 他反复告诉自己……不可能是他, 谢不逢已登基称帝。 当今圣上怎么可能会在今日, 到这座小城来? “谁啊?真是好大的排场……”宋君然略微不满地嘟囔了一声。 马车疾驰而过,路过人群也未曾减速。 要不是宋君然动作迅速,他的衣袖恐怕也会被泥点溅湿。 几驾马车, 均已入府。 就在官兵上前, 打算阖起府门时,宋君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快步走了过去,站在了几人身前。 刚刚官府门前一个人都没有, 他还在想自己究竟要怎么给里面的人传话。 现在倒好, 这几名官兵自己从府内走了出来。 “几位大人, 麻烦稍等一下——” 几名官兵对视一眼, 齐刷刷向宋君然看来, 并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 和这里的大多数人不同,宋君然并没有穿方便劳作的短褐。 反倒是穿着一身易脏,且看上去便价值不菲的青衫。 涟和县的人大都没有那么讲究。 逐渐意识到这病,并不通过:“气”来传染后,众人便不再像一开始的那样用白纱覆面。 但是宋君然却依旧非常讲究地用它遮着口鼻,只露出一双深灰色的眼睛。 甚至于他还手提药箱,明显是一副郎中打扮。 意识到这几个士兵正在观察自己,宋君然不但不恼,且还笑着拱手向他们行礼说道:“几位大人,我乃松修府人士,以医谋生。前几日与师弟路过永汀府的时候,听说了这边发生的事。所以便想着过来瞧瞧……” 他的语气非常真诚。 听到此处,几个官兵看向宋君然的目光已经有了变化。 听他的口音,的确是松修府人。 松修府是卫朝著名药都,城内不但医馆众多,大夫的水平,也均远远高于别处。 现在涟和县既缺郎中,又缺药材。 ……最重要的是,直到这个时候众人还不晓得疠疾究竟是因何而起,又要怎么做才能救治病患。 宋君然的出现,无疑能够了解他们的燃眉之急。 见状,宋君然又说:“实不相瞒,在下与师弟,正巧有些应对此事的经验,手头也有一些药材。不过在诊疗之前,还有一件小事需要人配合……几位大人方便的话,能否帮忙传个话进去?给你们此地主事的官员说上一声。” 涟和不大,官府的士兵都是当地人。 他们的家人亲朋有不少都遭了难。 听到这里,官兵们当下不再犹豫。 既然有来自于松修府的大夫主动伸出援手,他们一定会将话传到主事官员耳边。 果不其然,宋君然的话音刚刚落下,带头那个官兵便也向他抱拳,并满怀敬意地说:“自然!麻烦先生稍等,我等定立刻将此话传到!” “不急不急。”宋君然笑着后退半步,连忙摆手,将门口的路给他们让了出来。 下一刻,几人便奔了进去。 * 涟和县衙署内。 雍都有巡官要来的消息,已经于小半日前传到了这里。 县令此时令正紧张地攥着手心,带全府人马屏息凝神等在院内。 “巡官”前朝就有,他们原本只做巡视监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又有了协管地方的职权。 在今晨来人通知之前,那县令做梦也没有想到,雍都竟然会将这么大的官派到涟和县来。 甚至于他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官。 ……按理来说,自己当初将此事上报的时候,疠疾还不严重。 所以简报里的用词,也很普通。 恐怕就连知府,看到之后都不会重视。 县令既没想到这封简报会一级一级地传到太殊宫,传到皇帝的手中。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54节 更加没有想到的是,皇帝他竟然会派遣巡官前来,协助处理此事。 如此看来当今圣上果然是个明君! 想到这里,县令不由肃然起敬。 马车入院刚刚停稳,谢不逢便走了下来。 不等看清来人的模样,县令便连忙走上前去行了个礼,接着诚惶诚恐地安排人卸药,还有带舟车劳顿的太医、侍从休息。 “大人,下官已经备好了房间,请您这边走,稍事休息。”他弯腰指路。 闻言,身边人脚步一顿。 县令没有想到,被派到涟和处理疠疾的巡官大人,竟然不等休整,便要开始忙碌。 “不必,”谢不逢停顿片刻说道,“直接说正事。” “好好!”县令慌忙转身,“您请这边走——” 谢不逢直接走入了堂内。 涟和县县令为此地父母官,与门口那些官兵一样,他的家人亲朋也均在此处。 因此他更是不敢怠慢,直接站在堂下,将自己所知的所有情况,一口气说了个干净。 说话间,他始终低着头,不敢去用正眼观察这自雍都来的大官。 只等话音落下后,涟和县令这才忍不住,偷偷地瞄了谢不逢一眼。 下一瞬他便就愣在了此地,一时间竟连后面的话都忘了说。 堂内忽然安静起来。 谢不逢于凝眉沉思中,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怎么?” 这声音中,透着凛凛的寒意。 “没,没有……”县令愣了一下,他被谢不逢这一眼看得头皮发麻,只得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慌忙说,“大人可真是年少有为啊!” 此话他发自肺腑。 刚才听声音,他便觉得这位巡官年纪不大,不料抬眼才发现,对方看上去竟然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 他衣着虽然简单,但气质却贵不可言。 尤其是那眉宇之间,竟还带着几分杀意…… 举手投足,不怒自威。 站在堂下的县令,身上并不厚重的夏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完全被冷汗打湿。 见对方不言,且蹙眉露出了一点不悦的样子,县令立刻回过神来,打算继续谈正事。 同时他的余光瞄见……原本应当在守门的官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堂前。 他们一脸纠结,正犹豫着要不要进来。 显然是想要找自己说些什么。 为了缓解刚才紧张的气氛,县令不由提高了声音,向着外面那几个人问道:“你们几个,可有事要说?” 被点到名的几人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走了进来。 谢不逢终于在这个时候,轻轻地端起了放在桌上茶盏。 劣质茶叶的苦香,随之传至鼻尖。 他将茶盏放在唇边,却始终未饮一口。 谢不逢的心,并不平静。 涟和县内外流民失所,尸横遍野。 人间地狱不外如是。 虽然曾上过战场,可是沉默与哭泣中的死亡,却与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完全不同。 他已有一整日没有阖眼。 ……一路上的所见所闻,都令谢不逢忍不住去想,文清辞儿时居住的山萸涧,是否也曾如此? 他是否也曾像自己沿途看到的孩童一般,抱着亲人的尸首哭泣不止,又无能为力? 这一程,谢不逢仿佛窥见了文清辞童年的一角。 亲眼看到了他的痛苦与孤独。 明白了他为何如此执着。 谢不逢原以为自己来到这里后,会迫不及待去寻找文清辞的踪影,但是城内外看到的一幕幕场景,竟催使着谢不逢,在来到这里后第一时间,将全部的精力放在了疠疾之事上。 谢不逢忍不住反复回想县令刚说的话,还有方才亲眼看到的一幕幕场景。 …… 有亲人陷入疠疾的官兵,可不管现在堂上坐的人究竟是几品大员。 得了县令的允许之后,几人上前先行一礼,接着便急匆匆地说了起来:“是有一事。刚才我等在县衙署外,遇到了两个自松修府来的郎中。其中一人称,他们有应对此事的经验,甚至还带了一些药材。但在治疗之前,想见我们这里主事的官员一面。” 那人的声音极快,如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话里还带着浓浓的涟和口音。 可是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到了谢不逢的耳边。 松修府。 这三个字如一道惊雷,在一瞬之间劈开了谢不逢心中的阴云。 他猛地抬眸,朝那几名官兵看去。 手指也随之重重一颤,将滚烫的茶汤洒了下来。 他失态了。 痛意顺着神经,传向四肢百骸。 手上的皮肤也红了一大片。 可是谢不逢却连头都未低一下。 他的心脏在此刻疯狂跳动,其间一片烧烫。 仿佛此时血管中流淌着的,已经不是血液,而是岩浆。 松修府,郎中。 此时此刻,谢不逢的脑海之中,只剩下了这两个词在不断回荡。 ……会是文清辞吗? 除了他以外,还会有谁冒死来到这里? 这两个词如只镐。 不费吹灰之力,就在谢不逢心间的堤坝上,刺出了一个缺口来。 不等阻止,潮水便自缺口奔涌而出。 不过瞬息,就凭移山之力,将那从前还在顽抗的堤坝彻底掀倒。 山洪海啸,在谢不逢的心底奔涌尖叫。 “哦哦,好,我知道了……” 县令正说话,坐在堂上的谢不逢,便于突然之间站了起来。 长椅划过地面,发出“呲啦——”一阵巨响。 下一刻谢不逢便迈开脚步,快步朝着府衙外而去。 直接将这一屋子的人抛到了脑后。 巡官大人是想亲自去见郎中? 县令愣了一下,慌忙带着人远远地跟了上去。 也对,他是皇帝亲派至此的大臣,说话可比自己顶用的多了。 涟和县四面环山,交通不便,百姓均事农桑,就连官府也没什么大钱。 朱漆大门早已斑驳破朽,甚至有开裂之处,隐约透着风,看上去有一点酸。 谢不逢的脚步,忽然停在了此处。 他缓缓抬手,小心翼翼地贴在了朱红的木板上。 却迟迟都不敢推门出去。 谢不逢从未发现,自己竟然如此胆小。 他伸出右手,颤抖着一遍又一遍抚向左腕上的羊毛手绳。 接着又触向手心深可见底的伤痕。 ——这是当初祈求神佛时,留下的痕迹。 ……一定是他,一定要是他。 谢不逢竟在此时,再一次祈求了起来。 他的眼底随之泛起一圈赤红。 微风穿过朱门的缝隙,吹向谢不逢的脸颊。 带来了一阵若有似无的苦香…… 谢不逢肌肉在此时紧绷,几乎耗尽全身力气,方才推开了眼前这扇破朽、单薄的朱门。 ------------------------------ 官兵们回府后,涟和县衙署外的病患,就再一次将文清辞和宋君然团团围住。 不知不觉,两人被人群挤到了空地的角落。 “大夫,大夫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吧!” “给我号个脉吧——”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55节 几个面色蜡黄的男人,迫不及待将手伸到文清辞的眼前,急着让他为自己诊疗。 文清辞被逼只得继续向后退。 “别挤——”宋君然不由有些不悦,“你们不是能走、能挤的吗?要看也先看严重的那些!”说着就将文清辞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文清辞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这段时间虽然养回来了一点,但仍不能以“健康”来形容。 这一路舟车劳顿,文清辞站都站不太稳了。 按理来说,他本该好好休息才是。 现在不但没有休息,反倒是被人挤到了墙角。 挤在最前面的那几个男人,脸色虽然看上去有些不好,但个个生龙活虎,比文清辞的状态都要强。 显然是刚刚患病,只有一些酸痛的症状。 “……咳咳,是的,劳烦让一下,我们先从患病重者看起。”文清辞的声音透过帷帽传了出来,说完便迈步要走。 他虽不像宋君然那样一看便不好惹,甚至于语气堪称温柔。 但是话音落下后,周围竟然真的安静了几秒。 “等等,大夫!”在擦肩而过之时,站在最前面的男人回头朝空地上看了一眼。 那里躺满了已经不能起身的病患。 “他们已经在那里躺了好几天,不吃不喝,只等没了鼻息就要被拉到城外,”男人重重地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咬牙说道,“怕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没得救。” “求求两位,还是先拉我们一把吧……” “能救一个是一个,您说对吗?” 说着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满目悲切,浑身发颤。 这个男人说的话,其实没什么错。 而求生更是每一个人的本能。 可文清辞却只说了一句“稍等片刻”就缓步绕开他们,向着不远处墙角下的木板床而去。 ——有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正安静地躺在那里,满目乞求地看着文清辞所在的位置。 她似乎已经不能动了。 若文清辞没有看错的话,她是这片空地上,躺着的年纪最小的病患。 小姑娘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她看上去孤零零的。 也不知道她的家人究竟是……已经亡故,还是说狠心将她抛弃。 文清辞在无数人的注视下慢慢走了过去,接着俯下身半跪在了薄薄的木板床前,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小姑娘的额头。 她额头上一片冰凉,显然早就已过了发热期,体温比普通人更低。 文清辞走近之后才看到,小姑娘的脸上沾满了血污,应当是不久前才呕过血。 她的皮肤上还有不少的瘀斑,甚至于出现了紫绀。 此时她已几乎不能动弹,发不出半点声音。 但是看到文清辞观察自己的手指,小姑娘还是察觉了什么似的,费尽全部力气,慢慢将手收回了被褥之中。 这个年纪的孩子,早已有了“美”的意识。 她知道自己的手很难看。 “恐…恐怖……”小姑娘的嗓子里,零碎地挤出了几个字来。 “没关系,”文清辞轻轻笑了一下,将她的手腕从被窝里拉了出来,“一点也不恐怖。” “你若是将手藏起,我还怎么诊脉?”他轻声说道。 ……眼前这个大夫,真的要为自己诊脉吗? 听到文清辞的话,小姑娘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下一秒,文清辞便轻轻将手指落在了她的腕上。 一点暖意,顺着手腕传遍全身。 同时又将一颗吊命的丹丸,轻轻地塞入了她的口中。 “别怕。”他说。 隔着帷帽,小姑娘看不清文清辞的模样,只觉得眼前这个年轻大夫就像传说里的神仙一样温柔。 丹丸似乎起了一些作用,刚才只能躺在这里艰难活动眼珠的小姑娘,终于勉强能说出完整的句子来了。 “……爹,娘…爷爷,他,他们都不要我了……说,我,我要死了。”小姑娘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涟和乡音。 说完,便有泪水自眼角落下,滑过了满是脏污的面颊。 文清辞诊脉的手指一顿。 原来她的父母家人并没有亡故,而是真的将重病的她抛弃在了这里。 小姑娘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睛。 她脉搏极弱,将停未停。 心跳频率也逐渐变低,呼吸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明显是到了弥留之际。 要不是文清辞刚才给她的那颗丹药,她恐怕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已死去。 此时她的状态,说是“回光返照”更为妥当。 文清辞缓缓抬手,好似没有看到她脸上的脏污一样,替小姑娘擦去了面颊的眼泪。 “没事,”文清辞小声安慰道,“现在我在这里陪着你好不?” 他一边说,一边继续着手下的动作。 文清辞转身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取出银针,刺入了小姑娘额间大穴之上。 同时以右手握紧她手腕,学着如神医谷医书中所写那样,用内力替她舒缓疼痛。 他几乎将能做的都做了。 刚刚还一脸死气的小姑娘,眼眸随之变亮,似是生出了几丝希望:“……大夫,我,我好像…不疼了……” 看到眼前这一幕,刚才将文清辞围在墙角的那几个男人,也屏住了呼吸,不敢打扰。 ……原来这个大夫,真的会去尽力抢救没有希望的病患 。 文清辞的平静,在无声中抚平了众人心间的躁动,甚至于恐惧。 甚至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不疼了就好。”文清辞柔声说道。 这是她听过的最温柔、最好听的声音。 “嗯……”小姑娘朝文清辞甜甜一笑,她一边难忍疲惫,沉沉阖上了眼睛,一边似有些苦恼地嘟囔着,“我,我…有一点点困……” “困了的话,就先睡吧。放心,有我在这里陪着你。” 文清辞的声音,如摇篮曲一般,轻轻传至她耳畔。 “嗯……” 得到答复之后,小姑娘终于依依不舍地闭上了眼睛。 好像真的是睡着在了这里。 此时,空地上一片寂静。 众人的耳边,只剩下了自己的呼吸声。 她不再动弹,文清辞终于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拿出崭新的丝帕,一点点仔细为小姑娘擦净了脸颊。 最终遮住了她的面容,再替她掖好被角。 文清辞终于站了起来,众人这才注意到,他不知何时双膝跪在了地上。 暴雨之后留下的满地泥泞,弄脏了月白的长衫,留下了一片略显刺眼的脏污。 但是一向喜洁的文清辞,却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 “我刚才还以为,你……”宋君然原本想说,自己还以为文清辞过去,是想要她的尸体用来剖解。 但是看到师弟这幅认真的模样,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宋君然最后犹豫了一下说:“你看一眼就知道,她是救不回来的。” 他用白纱覆着面,声音也因此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既然知道救不回来,那么为什么还要费那么大的工夫,去做一件注定没有意义的事情? 隔着帷帽,宋君然看不到文清辞的眼神。 他只看到师弟缓缓地摇了摇头,接着淡淡地说道:“我只是想让她知道,她到最后也没有被人放弃,一直有人在为她努力而已。” 周遭过分安静,文清辞的声音并不大,却还是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边。 他的话语里,透着点淡淡的落寞与哀伤。 文清辞向来不觉得,自己能救回每一个病人。 但是每一个人,他都会尽全力去救。 四周不知何时已是鸦雀无声。 就在沉默之际,文清辞的背后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那声音不大,但是每一声,都像是踩在了他的心脏上。 与此同时,玄黑的马车,还有车轩中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了文清辞的脑海之中。 他如被毒蛇紧盯的猎物一般,本能地发寒。 有人正向自己走来。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56节 文清辞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心脏也随之沉沉跳动。 ——本能告诉他,有什么危险正在临近。 不等他反应过来,更不等他逃离,那脚步声便停在了文清辞的身边。 “你便是松修府来的大夫?”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就这样毫无预兆地从文清辞背后传了过来。 他的语调无比平静,声音低沉而冷淡。 早已完全褪去了少年的稚气与青涩。 是谢不逢…… 本该高坐庙堂的他,居然真的来到了涟和。 刹那间,文清辞如突然被掐住后颈的猫似的,忘记了应该如何动弹、挣扎,甚至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身的血液也随之凝滞。 淡淡的龙涎香,自他的身后散了过来。 来人身材高大,单单站在这里,就将文清辞的整个身体,笼罩在了阴影之下。 一时间,文清辞彻底被谢不逢的气息包裹,退无可退。 宽大衣袍的遮挡下,文清辞的身体正在止不住地微颤着。 本就在墙边的他,不由又向侧边走了半步。 可是这非但没给他带来安全感,甚至叫文清辞觉得……此时自己似乎是被谢不逢困在了这院墙之中,怎么也逃不出去。 “对……”文清辞听到,自己就连声音,都变得沙哑起来。 此时他的半边身体,已彻底麻痹。 文清辞站在这里,竟生出一种他已被完全看穿的错觉。 那顶单薄的帷帽,是他仅剩的屏障。 “好。”谢不逢缓缓点了点头。 文清辞的心脏,随着他的声音一起震颤了起来。 ……谢不逢究竟在背后看了多久,又看到了什么,他有没有察觉出什么异常? 不过谢不逢的声音既如此平静。 那他应当……还没有来得及发现什么吧? 文清辞小心猜测,但不知此时谢不逢的心中,早已掀起一阵阵惊涛骇浪。 难休难止。 方才那幕,尽数落入他的眼中。 谢不逢看到微风吹得帷帽缓缓摇晃。 看到身着月白长衫的年轻大夫,独立于一片泥污与破败之中。 甚至于他的膝下,还有长跪不起的痕迹。 可偏偏是这样的他,于谢不逢眼中,犹如庙里的神祇降世…… 谢不逢曾恨不得将文清辞拥入怀中,再一把扯下他的伪装,将他永远禁锢在自己的身边。 让他因自己而颤抖、喘息。 再让那双漂亮的漆黑眼瞳,生出雾气、染上不一样的情绪。 可是亲眼看到文清辞的这一刻。 谢不逢却只想……轻轻替他拭去衣摆上的泥污。 文清辞的身体,还好吗? 天慈是否还有发作?他是否还和从前一样,日日轻咳不止? 谢不逢小心翼翼,如野兽藏起利爪。 不敢惊扰,不敢询问。 甚至克制着、压抑着,不敢过分亲昵。 “我是涟和县主事之人,” 谢不逢冰冷、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穿过帷帽,侵入了文清辞耳畔,“此事由我全权负责。你有什么需要,直接同我说便是。” 第77章 文清辞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在此刻彻底体会到了什么叫“骑虎难下”。 他方才听到了宋君然对官兵说的话,那话里明摆着是要见当地主政的官员一面的意思。 如今人已走到自己的身边,再说没有事情找他, 岂不就是将他摆了一道吗? 疠疾当前,容不得任何纠结。 可是自己“仙面罗刹”的名号, 与剖解尸体的传闻,早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卫朝。 ……假如直接说出意图所在,不就是明摆着告诉谢不逢, 自己没有死吗? 不远处的宋君然缓缓拉高面纱,忍不住在心底暗骂起来: 『竖子!谢不逢放着好好的皇帝不当,怎么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了?』 『他来这里有什么用, 只会给我们添乱罢了!』 『要是他不小心染上疠疾, 这可就精彩热闹了。』 『请来请去,没想请到了这么一尊大佛……剖解之事, 该如何说出口?』 『……他该不会是发现了什么吧?』 县衙署外悄然无声, 宋君然心中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到了谢不逢的耳边。 这些话对于听惯了恶意的他而言,简直小儿科到了极致。 此时谢不逢只关注一件事:原来文清辞和宋君然找涟和县主事官员, 是为求尸剖解。 这个时候, 跟在谢不逢背后的涟和县令也反应了过来。 见几人一直站在这里说话,他连忙上前, 伸手引路道:“大人,还有二位先生, 疠疾之事事关重大, 三言两语恐说不清楚, 几位不妨进府衙里面详谈?” 宽大衣袖的遮掩下, 文清辞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 疠疾不可耽搁, 必须尽快查出病因才可以。 自己绝对不可能因为谢不逢在这里,就放弃这一城无辜人的性命。 车到山前必有路。 ……要不然先进府衙再说? 他的手心不知何时泛起一层薄薄的冷汗。 文清辞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转过了身来。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转身看到谢不逢的这一瞬,文清辞的呼吸还是不由自主地停了半瞬。 褪去少年气后,谢不逢的五官显得深邃、凌厉。 他眉眼轻扬上挑,冷峻又桀骜。 战场与庙堂上的历练,为他添了几分煞气,与凌人贵气。 谢不逢骨架坚实,身躯高大。 浅蜜色的皮肤、墨云般微卷的长发,还有劲装下隐约可见的虬扎肌肉上,仍能窥见肃州十三载赋予他的,永远也无法消磨的野性。 隔着帷帽,两人的视线,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撞在了一起。 文清辞的心脏,莫名一震。 “……师,清!” 宋君然咬着牙走了过来,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挡在了文清辞的身前,并瞪眼暗示他停下脚步。 这师弟平时也不傻,怎么今日真的跟着谢不逢走了? 别人都是引狼入室。 他倒好,直接被狼带走了。 文清辞压低声音,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轻轻摇头说:“先进去再说,此事不能耽搁。” 现在拒绝,反而会引人怀疑。 说话间,谢不逢也已转身,向府衙内而去。 听到文清辞的话后,站在一边县令忙说:“是是!这位先生说的是,二位先生且同本官来吧。” “……行吧。”宋君然咬牙跟着文清辞一道,进到了官府里去。 同时再一次暗骂谢不逢出现的太过不合时宜。 * 几人径直被带去了府衙议事的后堂,围着一张长桌坐了下来。 小厮随之将热茶送到了每个人的手上。 雨自屋檐上滴答坠下。 漾起一圈圈的涟漪。 沸水冲出的陈茶,茶汤浑浊、枝叶干瘪,只有苦气没什么香味。 可文清辞盯着手中的茶盏,始终不曾抬头,像是要将它看出一朵花来。 谢不逢似乎并没有察觉出异样,落座后他便直入主题:“涟和县亡于疠疾者,已有数百人,且还有增多的趋势。城内医馆所开之药,治标不治本。若不早日查清病因,事态只会继续恶化。”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57节 文清辞轻轻点了点头。 说到这里,谢不逢端起桌上粗瓷茶盏浅饮一口,接着将它缓缓放回桌上。 伴随着这声轻响,他转过身对坐在一旁的县令说:“先退下吧,我有事要同他们细谈。” “是,大人。”县令问了一下,连忙行礼退下。 走出门的时候,他还不忘转身将后堂的门缓缓阖起。 转眼,这里便只剩下了三个人。 房间也霎时暗了起来。 只有桌上烛火,还在轻轻摇晃。 一点暖黄色的微光,照亮了几人的面颊。 “两位先生这几日来,可有诊出什么结果?”谢不逢问。 担心文清辞暴露,宋君然瞥了一眼师弟,率先答道:“症状都已了解。但是单凭诊脉,暂时无法确认此病究竟生出哪个脏器。” “嗯。”谢不逢缓缓点了点头,接着又针对症状与用药,提了几个问题。 文清辞发现,他的话虽然不多,但全都能问在点子上。 这并不是沿途观察,就能做到的…… 烛火暗淡,文清辞心中仍在天人交战。 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而就在他反复纠结,自己究竟要不要当着谢不逢的面,提出寻尸剖解的要求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谢不逢的视线,忽然从他和宋君然的身上扫了过去。 接着终于压低声音,缓缓道明了自己的最终目的:“现下或许只剩一种方法,能够探明病因。” 低沉的声音,在后堂里回荡。 文清辞的心情,随之紧张了起来。 他的余光看到,谢不逢轻轻蹭了蹭腕上的手绳,停顿片刻后沉声说道:“那便是剖解尸体。” 文清辞:!!! ……我没有听错吧,谢不逢他刚刚说了什么? 文清辞猛地抬眸,难以置信地朝谢不逢看了过去。 幸亏有帷帽遮挡,这才没有被对方发现异常。 文清辞做梦也没有想到,今天竟然会是谢不逢主动提出剖解尸体。 “什么?!”和强忍着还算淡定的文清辞不一样,宋君然甚至忍不住惊呼出声。 谢不逢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是将放在一边的书册拿至手中,接着缓缓翻了开来。 宋君然蹙眉看朝他去,显然是不懂对方这究竟是在做什么。 长桌的另一边,余光瞄见书册里一闪而过的配图后,文清辞立刻认了出来——谢不逢手里拿着的,是原主留下的那本名叫《杏林解厄》的笔记。 谢不逢给它包上了书衣,因此自己方才未能将它发现。 “这是我的一位……故人,于笔记中写道的,”说话间,谢不逢的目光竟变得温柔起来,语气中似有无限眷恋,他的手缓缓从书册上拂过,继而抬头望向文清辞和宋君然,“不知二位可愿配合,照此书而行?” 说着,谢不逢便将书翻开放到了桌上。 此时,宋君然也认出了这本笔记。 《杏林解厄》上有文清辞全部的心血,他详细记录了自己每一次解剖的目的、过程与结论,甚至于还配了亲手绘制的图画。 谢不逢似乎在文清辞走后,将这本笔记仔细看了一遍…… 他翻的这一页,正是文清辞绘制的详细解剖图。 看谢不逢的意思,似乎是想让他们这两个江湖郎中,比对着《杏林解厄》进行剖解。 说完刚才那句话后,谢不逢还不忘补充道:“雍都太医迂腐,恐怕不愿行此事。故而只能麻烦二位。” 太医当然有能力比照《杏林解厄》进行解剖,但这个行为在当下的时代,过分离经叛道。 按照文清辞对那群太医的了解,让他们去剖尸,这群人定当不干。 甚至还有可能做出以死明志这种事来。 谢不逢自小独自生活在皇陵,没什么天地人伦的概念,因此他竟比任何人都要顺畅地接受了原主的那套理论。 他的话既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这……”同样想到这一点的宋君然,竟一时语塞。 说话间,谢不逢的手指,再一次落在了那根羊毛手绳上。 “可惜我那位故人,已不在了。” 他的声音淡淡的,似乎只是于不经意间想起了故人,接着忽然生出了感怀一般。 可是文清辞却从这平静之中,听出了无限的哀伤与落寞。 他的左臂,随之生出了一瞬的刺痛。 “好。” 不等宋君然反应过来,文清辞便已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说:“我们定将尽心竭力。” 文清辞的声音穿过帷帽与白纱,落至耳边,变得模糊又不清。 但是语气,却无比郑重。 烛火的映照下,谢不逢缓缓点了点头,他也站起了身:“好。今日时间不早,两位先生请先休息一番,待明日清晨再行此事。” 语毕,便转身打开了后堂的木门,对守在外面的小厮吩咐道:“收拾两个房间出来,给这二位先生居住。” “是,大人!”说完,小厮立刻朝后院小跑而去。 涟和县衙署不大,能够住人的客房满共也就三五间。 在来的路上,县令已经提前做好了安排,让随行太医与侍从,宿于自己的私宅之中。 只有谢不逢一人,住在县衙署的后院。 而现在,这里又多了两个客人。 谢不逢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理所应当,完全没有给人留下打断的时机。 吩咐完之后才回头向文清辞与宋君然说:“二位是松修府人,在涟和应当也无住所。宿在府衙之中,行事较为方便。” 谢不逢的话里,没有半点命令的意思,但却让人无法拒绝。 …… 府衙年久失修,客房也朴素至极。 已到此处见过谢不逢,文清辞也不由破罐破摔起来。 夜阑人静,奔波几日早已疲惫不堪的他终于敌不过困倦,沉沉睡了过去。 可是一墙之隔的另外一间客房里,谢不逢却始终没有一丝半点的困意。 他站在薄薄的屋墙边,小心翼翼地将一只手贴了上去。 ……仿佛是在隔着这冰冷的物件,反反复复描摹那人的身影。 谢不逢的手,正在轻轻颤抖。 呼吸也乱了个彻底。 白日里勉强维持的理智与体面,在顷刻间消散、崩塌。 内里的不堪与欲望,在此时疯狂滋生。 半晌过后,谢不逢忍不住将额头轻轻抵了上去。 一日相见,并没有让谢不逢心火暂歇。 反倒如疾风掠过,在顷刻间,吹得火焰燎原。 愈是压抑,便愈是疯狂。 ------------------------------ 卯正一刻,天刚蒙蒙亮,文清辞就已起身洗漱,走出了小屋。 没想刚出门,就撞到了同样早起的宋君然。 “师兄,一会——” 文清辞刚想同他说,一会剖解时,需要他在一旁记录。 但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便被宋君然诡异的眼神打断。 宋君然那双深灰色的眼瞳,如探照灯似的,将文清辞全身上下反复照过。 确认师弟和昨天一样后,这才缓长舒一口气。 “我知道,”宋君然缓缓伸了个懒腰说,“我一会全都听你指挥。”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府衙里的出小厮也从前院走了过来:“二位这边请,巡官大人说,他那边已经准备妥当。等二位用过早餐,我便将您二人送过去。” “麻烦您了。”文清辞微微颔首。 “不必不必!”小厮非常热情,路过那几架玄色马车的时候,他还不忘补充:“还有几架马车,明后天才到达涟和,过来补送药材。哦,对了……听说还有一名腿脚不怎么方便的太医,随行而至。” 腿脚不怎么方便? 听到这几个字,文清辞脚步不由一顿。 这个小厮说的太医,不会是禹冠林吧…… 他那么惜命,也会被谢不逢薅来吗? * 县衙署外在工地上全都是人。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58节 光明正大地运尸进府衙去,定会引人怀疑。 因此吃过早饭之后,小厮便将文清辞带到了之前他曾去过的荒地边。 这里原本是一块田地,附近有间堆放农具的小屋。 谢不逢已经连夜寻来合适的尸体,将他停放至此处。 而他本人,更是早早只身等候在了这里。 解剖一事,不能为世人接受。 为此,谢不逢并没有将这件事交给手下的人去做,而是自始至终的亲力亲为。 甚至就连涟和县的官兵,都被他派到了远处守着。 进入小屋之后,文清辞看到,木质的床板上躺着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男人,凭他身上所穿衣物,与手脚处的痕迹可以判断出,这应当是一个死于监牢中的囚犯。 果然,注意到文清辞正在观察尸体,谢不逢随之解释道:“他是关押在涟和大牢中的死囚,也染了疠疾,死于昨日傍晚。” “好。”事态紧急,文清辞也不再耽搁,立刻从药箱中取出了一把银刀与弯镊。 连下了几日的雨,终于在今天早晨彻底停了。 夏天天亮得总是格外早,阳光从窗外照来,映亮了整间小屋。 就在动手之前,文清辞忽然发现,宋君然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攥着毛笔的那只手的骨节,不知在什么时候因用力而发白,甚至整个手腕都在微微颤抖。 虽然有纱布遮挡,但是从对方紧皱着的眉能看出——宋君然显然也不怎么能接受一会要发生的事。 事实的确如此。 作为文清辞的师兄,他早年间就因为此事与文清辞产生过矛盾。 而后宋君然虽然被迫着适应了师弟的行事风格,但并不代表他自己,也能毫无障碍地参与此事。 在动手之前,文清辞忍不住犹豫着说:“你……不如我来记吧,你在外面休息一会。” “没事,你不必理会我,”宋君然虽然心理不适,但还是强忍着说,“这样比较节省时间。” 话虽如此,但他的语调明显和往常不同。 文清辞还想再劝劝,但是不等他开口,站在小屋另一头的谢不逢就缓步走了过来。 他将桌上那一摞还未写字的薄宣拿到了手中,“我来吧。”他淡淡的说。 谢不逢虽然不是医生,但上过战场的他,见过的血腥场景不比任何一个人少。 ……让他来记录,的确比宋君然更加合适。 白纱下,宋君然缓缓拧紧了眉。 他不想让谢不逢和文清辞单独相处,但事实却是,自从进了这个房子起,自己的心底便止不住地发寒。 虽然不算恐惧,但是这样的状态,的确也帮不到文清辞什么忙。 ……怎么办,怎么办? 宋君然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纠结过。 但还没等宋君然下定决心,文清辞便开了口:“好,那就麻烦大人了。” “无妨。” 谢不逢从砚台上取来另一支笔,俨然是已将宋君然彻底忽视。 没有办法,完全插不上手的宋君然,只能就不甘心地放下手里的笔,暂时退了出去等候在了屋外。 文清辞穿书的时候,已经结束了大二的全部课程,学习了系统解剖和局部解剖学这两门课程。 但是他毕竟只是个大二的学生,且学的还是中医专业。 文清辞上解剖课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看”和“听”,真正动手的机会并不多,且全是与同学配合完成的。 此时拿着刀、镊,站在这里,文清辞的心中生出了一阵浓浓的不真实感。 甚至于就连大脑,都空白了几秒。 自己真的能够担负如此巨大的责任吗? 他不由自主地怀疑了起来。 时间不等人,这里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帮得上他。 文清辞强压下心中的忐忑,接着深吸一口气,一边回忆视频课件和课程所学,一边缓缓抬起了握着银刀的右手。 但与料想中不同的是,下一瞬浮现在文清辞脑海之中的画面,并不是解剖课上放的视频,或者课本上的内容,而是一段段鲜活的记忆…… 他看到——自己手握银刀,缓缓破开病患的皮肉,剪断他的胸骨。 接着在不久前还鲜活的身躯中,仔细寻觅着答案与线索。 文清辞甚至能够回想起银刀破开皮肉的刹那,指尖之下的微弱阻力。 他垂在身畔的左手随之一顿。 亡故没有多久的尸体,皮肤尚且细腻,富有弹性,与他在课堂上见过的完全不同。 来不及多想,文清辞的右手便紧握着银刀,几乎是凭本能破开了尸体的胸膛。 严重的血腥味,立刻穿透帷帽与白纱,传至文清辞鼻尖。 本该有些陌生的脏器与肌肉分布,于一瞬之间在他的脑海中变得清晰了起来。 文清辞恍惚了一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回忆里看到的,应该是属于原主的记忆。 和纸上谈兵的自己不同,真真实实于这个时代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原主,早不知亲手解剖过多少具尸体,并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文清辞的左手,不由攥紧。 右手则紧握着银刀,一刻也没有停滞地剥离起了肌肉。 他的动作非常熟练,这似乎是来自于身体的肌肉记。 正在忙碌的文清辞,无暇顾及其他事情。 他没有看到,站在背后远处的谢不逢,始终注视着自己垂在身侧的左臂。 练过暗器的手指非常灵活。 文清辞单凭右手,就可以顺利完成解剖。 银刀在他的手中,化作翩翩飞舞的蝴蝶,直叫人摸不着踪迹。 但是他右手的动作越是灵巧,便越衬得左臂过分安静。 它垂在那里一动不动,宛如白鹤僵死的脖颈…… 谢不逢的心,一阵阵酸痛。 仿佛手下的每一刀,都从他的心脏上蹭过。 ……文清辞的手臂还疼吗,他的左手是不是真的再也无法恢复往常? 谢不逢想要问,但却不敢问。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房间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 沉默间,文清辞的动作忽然慢了下来。 他缓缓开口,打破了这一室的寂静:“……心脏与肝脏,都有不同程度的病变。” 谢不逢顿了一下,立刻将文清辞的话记在了纸上。 接着又听文清辞说:“……但是病变最明显的脏器,是肾脏。” “肾脏水肿、出血,皮质苍白。”这里的病变非常明显,肉眼可见。 语毕,文清辞手中的银刀终于停止了舞动。 说到这里的时候,文清辞的心里已经隐约产生了一个猜测。 他不由停下来开始思考,同时在以肉眼观察肾脏外观的同时,准备动手破开肾脏,仔细查看其内部结构。 而就在这个时候,文清辞的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声响。 ——那声音是隔墙而来的,听上去不怎么真切。 “你们要做什么!向后退——”这是宋君然的声音。 接着,又有无数带着涟和县口音的声音,透过薄薄的墙壁传到了文清辞的耳边。 “让开!” “那我们先去看看那个松修府人究竟在做什么!” “……你就是他的同党!” 文清辞下意识回头去看,可就在他转身的这个瞬间,一道银光突然破开了残损的纸窗,直直地朝着文清辞而来。 等他看清那原来是一把镰刀的时候,银光已经到了他的眼前。 “这是哪门子大夫!” “伤损尸体,天理难容——” 清晨送尸来空地埋葬的百姓,随着浓重的血腥味找到了这里,并于窗外窥探,看到了这恐怖的一幕。 他跌跌撞撞避开宋君然,于私下里将周围的人全部叫了过来。 文清辞下意识抬手去挡。 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有一道玄黑的身影,早早出现在了他的身前。 ——谢不逢竟然用手握住了镰刀的刀刃! 闪着银光的镰刀,刺穿了他的掌心。 猩红的血液,顺着镰刀涌出。 可谢不逢非但没有将它放下,甚至于缓缓紧握。 接着,守在远处的官兵,终于听到这边的异响冲了过来,将这群人团团围住,押了起来。 玄黑色高大的身躯,将文清辞完全挡到了背后。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59节 把他与外面那个混乱的世界彻底相隔。 文清辞的呼吸,因紧张而变得急促起来。 甚至发出了阵阵轻喘。 谢不逢则在这个时候缓缓转身,将手中镰刀放到了一边。 “你没事吧?”低沉的声音从文清辞的耳畔传来。 惊魂未定的他,在这一刻看到了藏在那双冰冷的浅琥珀色眼瞳下的温柔与关心…… 就像是隆冬时节结了冰的湖水。 表面坚硬而冰冷,实际却藏着不同于冬的温暖。 谢不逢的声音,莫名使人安心。 虽早已意识到他与当年不同。 可直到谢不逢轻轻将镰刀放下的那一刻,文清辞这才清楚地意识到,谢不逢早已不再是太殊宫里那个孤单跪于雪地中、被人欺凌的少年了。 他早已成熟到足够保护自己。 ……将自己挡在他的身后。 第78章 “……没事。”被刻意压低的声音, 透过覆遮口鼻的层层白纱与帷帽传了出来,变得沉闷、模糊而不真切。 文清辞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谢不逢的掌心。 新旧疤痕交错而生, 那里早就伤痕累累。 “好。” 见文清辞垂眸看向自己掌心,谢不逢状似随意地将手藏在了背后。 他不想文清辞看到自己弱小的一面。 早已适应没有痛觉的世界, 对受伤没有什么概念的谢不逢,在刚才那一瞬间本能地抬手,挡下了那道利刃。 直到痛意姗姗来迟, 他方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房间的木窗,已残损不堪。 屋外众人通过镰刀破窗生出的巨大间隙看了进来。 ——房间正中央的木板上, 果然躺着一具残损的尸体。 那个自松修府来的大夫, 手里还拿着银刀,月白的衣袍上也沾染了血污。 这一切, 全都是他干的! 远远一眼, 屋外就有人忍不住弯腰呕吐。 甚至紧握农具的手,都随之发颤、脱力。 “……你,你来我们涟和, 是不是就是为了做这种勾当?哪里有正经大夫, 搞这种歪门邪道!” “是啊!给我们一个交代!” 屋外人提高音量,大声朝文清辞喊道。 他们怒气冲冲地大声喊叫了起来, 恨不得立刻将文清辞赶出此地。 而围聚过来的涟和县官兵,看清楚屋内场景之后, 眼里也生出了恐惧和犹豫。 他们与对面的百姓均是同乡。 相比起文清辞这个外来的古怪大夫, 他们显然更加偏袒自己人。 有人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无事, 先待在这里。”谢不逢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 接着转身推开门走向屋外。 文清辞愣了一下才意识到, 谢不逢刚才好像是……在安慰自己? 一身玄衣的谢不逢,缓步走了出去。 见他来,宋君然再次拉了拉白纱,缓步走到了一边去。 他方才本想将这群人拦在了远处。 可由于担心暴露身份,宋君然并没有施展自己最擅长的暗器。 因此还没有拦多久,就被他们逼到了这里。 谢不逢手中并无刀剑,甚至于还受了不小的伤。 可是随着他的靠近,聚在屋外的百姓,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太阳已在不知不觉升至头顶。 盛夏灼烫的阳光从天边洒落,晒得人头晕脑胀。 空气里的血腥味,变得愈发浓重。 带头的百姓咬牙握紧了手中的农具,注视着他说:“大人这是在助纣为虐?” “……助纣为虐?”谢不逢忽然笑着低声将这个词重复了一遍,似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故事一般。 末了,似笑非笑地抬眸说:“若我告诉你,今日这一切,都是我要求他做的呢?” “这,这……” “你,你可,是朝廷命官,怎么能做这种事?” 没了屋墙阻隔,靠近人群的谢不逢清楚听到了他们心底的声音。 『必须把这个所谓的大夫赶出涟和!』 『……县令大人他知道此事吗?』 但这些声音并不大。 甚至不如嘴上的吼叫。 谢不逢缓缓眯了眯眼睛,眼瞳被阳光照得宛如浅金。 他意识到,这群人不过是色厉内荏罢了。 眼前一切,不过是恐惧过后的应激反应。 “来人——”谢不逢突然皱眉,沉着脸厉声道,“将袭击朝廷命官者,暂押入涟和县牢内!待事毕,送至州府受审。” 带头的人脸色瞬间难看了下来。 涟和县官兵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剑,可仍犹豫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谢不逢缓缓从人群中看了过去。 冰冷又漫不经心地扫视,在无形之中加深了众人的恐惧犹豫。 这里有不少人脸色蜡黄、虚弱无力,显然也染了疠疾。 “若想治好疠疾,必先寻病因,确定它究竟依生于哪个脏器,再对症下药,”谢不逢的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了那几个明显染病的人身上,他停顿几秒说,“若你们觉得此法残忍、有悖人伦,届时也可不服汤药,免得自己也‘助纣为虐’。” 谢不逢索性不再隐瞒,直接道明了目的。 屋外的人,皆不懂医理。 他们只从谢不逢的话中读出了一个意思——屋内那个大夫,此举是为了开出专治疠疾的药方。 谢不逢如猜他们心中所想似的说:“涟和已成死城,没有人会将赌上自己的性命,远道而来只为毁尸。” ……是啊,那大夫也是肉体凡胎。 他既然敢来涟和,那定是对治病有所把握的。 说不定他真的能开出药方来? 假若自己此时的立场太过坚定,届时有了药,也无法觍着脸去求…… 谢不逢的耳边逐渐安静了下来。 他原本不想将此事闹大,但若是真的闹大,谢不逢也绝对不是什么怕事之人。 谢不逢又笑了一下,淡淡说道:“身为朝廷命官,本官能向你们保证的是,假如你们病死,尸身定不会如方才那人一般,被开膛破肚,而是会被好好安埋。” 谢不逢的话乍一听明理大度,实则暗含着威胁。 相比起愤恨,这些人的心中,本就多是恐惧。 几个身患疠疾之人,不由顺着谢不逢的话,幻想起了自己被葬入黄土的场景。 ……道义和人伦,在生死面前算不了什么。 那些尚且健康的人,或许可以义愤填膺,但他们或许已经没有时间再讲究这些了。 有一个面色蜡黄、看上去便病得不轻的男人,缓缓将手中铁镐丢在了地上。 接着,又有两人学他放下了手里的农具。 沉默几秒,方才一直站在原地不动的官兵终于上前,将那几个站在最前、气势最凶者押了起来。 夏日带着燥气的风,吹得谢不逢一头黑发如乌云翻涌。 他缓步上前,在被官兵扣押的几人身边停下了脚步:“这几位义士,必定宁死也不愿‘助纣为虐’。” 说完,便缓缓转身,向小屋内而去。 谢不逢越是“大度”越是退让,众人便越是恐惧。 “不不!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其中一人立刻挣扎、尖叫起来。 他嘴里面还念念叨叨的,似乎是在祈求什么。 但是话还没有说完,人就已被官兵远远拉了下去。 其余人看到他这模样,也纷纷放弃了抵抗。 空地上的人群,立刻四散开来。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60节 生怕自己就是下一个被押走的人。 文清辞在屋内,目睹了这一切。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谢不逢已经重新拿起纸笔,如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对文清辞说:“继续吧。” “等等,”不想文清辞竟然在这个时候放下了银刀,他回过神在一边的药箱里取出烈酒净手,接着压低了声音,含混不清地说,“先包扎一下伤口再说。” 话音落下,文清辞便取出绷带与伤药走到了谢不逢的面前,将他藏在身后的左手拉了起来。 “先别动。”他轻声说。 文清辞没有多想,直接拿出棉花蘸了烈酒,为谢不逢清洁伤口。 但是那一团棉花刚触到谢不逢的皮肤,对方的手臂便猛地紧绷,现出了一片青筋。 ……他这是? 因疼痛而产生生理反应,绝不是能装出来。 文清辞犹豫着抬眸,透过帷帽朝谢不逢看去。 一身玄衣的谢不逢紧抿着唇,额间随之生出了一点冷汗。 不等文清辞反应过来。 谢不逢便自己接过棉花与烈酒,草草从伤口上蹭了过去。 接着熟练地拿起伤药,倒在了手心。 他在逞强,不愿让文清辞发现自己也会畏惧疼痛。 对于上过战场的谢不逢而言,处理这样的小伤非常简单。 他用牙齿咬着绷带一端,再以单手迅速将它缠了起来,简单打了个结就算包扎完毕。 “好了,继续吧。”他淡说。 文清辞不知何时,竟随着谢不逢的动作一道咬紧了牙关。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对方额头细密的汗珠上。 接着又看向了谢不逢那只捧着宣纸,正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着的左手。 ……要知道少年时的谢不逢,可是被捕兽夹紧咬肩膀,都不曾皱一下眉的人。 刺眼的阳光穿透破损的木窗,照在了已沁出血珠的绷带上。 谢不逢他……居然恢复了痛觉吗? 来不及细究原因,文清辞的心,忽然一空。 似是为了求证这一点,文清辞从药箱里拿出一只瓷瓶放在了桌上,他压低声音说:“稍等,这是止痛、麻痹的药粉。” 没等谢不逢反应过来,文清辞便拆了他方才草草系上的绷带,将药粉洒了上去。 年轻帝王的修长而有力的手指,随着文清辞的动作,轻轻颤了两下。 文清辞的动作一顿,接着重新取来绷带,仔仔细细地替谢不逢重新包扎。 纤长又冰冷的手指,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触向谢不逢的手心。 谢不逢手臂上的肌肉,在一瞬间绷紧。 甚至于呼吸,也于顷刻间大乱。 谢不逢差一点就要维持不住冷静,听从藏在心底里的疯狂本能,攥紧文清辞苍白的手腕。 指尖无意地触碰,在顷刻间化作细弱的电流。 并顺着手臂上的神经,传至身体的角角落落。 谢不逢的身体与本能叫嚣着占有。 但是残存的理智却告诉他,绝对不能将眼前的人惊扰…… 文清辞如一朵盛开的蒲公英。 温柔又脆弱。 谢不逢想要将它折走,将他捧在掌心。 却又唯恐自己的呼吸将它吹散…… 谢不逢的身体,在因激动而颤抖。 他无法继续伪装,只得将其装作因疼痛而产生的生理本能。 此时,两人靠得实在太近。 近到文清辞清清楚楚地看见,谢不逢的手腕上,仍带着自己多年前赠他的那条羊毛手绳。 ——它早已破损、陈旧不堪。 浓重的血腥味,冲散了文清辞身上的苦香。 但他还是屏住呼吸,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只是在包扎结束后,将那瓶麻药放到了谢不逢的手边。 接着便沉默着转身回到木板边,重新拿起了银刀。 小小的瓷瓶,在阳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 谢不逢如一只固执的头狼,不愿让人知道自己也会疼痛。 但是这只来自文清辞的瓷瓶,却像罂粟一般诱惑着他。 诱惑他收下礼物,承认自己的脆弱。 不远处,文清辞用银刀破开了尸体的脏器,再次专注于手下的工作。 谢不逢终于抵不住诱惑,缓缓将那只瓷瓶攥入了掌心。 ……透过冰冷的瓶身,谢不逢仿佛再一次,触到了文清辞的体温。 ------------------------------ 时间不等人。 剖解结束后,文清辞一行人立刻回到了县衙署中。 并在第一时间更换了衣物,用烈酒消毒。 文清辞喜爱月白,因此衣服大多都是那个颜色。 但是出门的那一瞬,他还是犹豫了一下,将一件白衫披在了最外一层。 重新回到议事厅的时候,宋君然也已换好衣服,坐在了桌边。 此时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说话也不必拐弯抹角。 宋君然拿起那摞写满了字的宣纸,迅速阅读了一遍说:“……所以说,此病主要生于肾脏?” “对,”文清辞坐在了宋君然的对面,“先对症下药吧。” “好,既然知道病原,那就简单许多了,”宋君然顿了顿又问他,“只是……不知师弟对疠疾的源头有何看法?” 他虽然年长文清辞几岁,且多学了几年的医。 但是不同于专注研究水疫的文清辞,宋君然在这方面的经验要远远少于师弟。 文清辞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旋了旋手中的茶盏。 见他不说话,宋君然立刻明白过来。 文清辞十有八九已经有了想法,只等去验证。 果不其然,停顿片刻之后,文清辞缓缓点头说道:“依我所见,有些像鼠疫。” 他的声音还算冷静,但是心情却在这一刻紧张了起来。 宋君然同样如此。 鼠疫在古代非常常见,一开始就是文清辞的重点怀疑对象。 而心、肝、肾的出血性炎症,也的确是它标志性的病理表现之一。 也是以肉眼,最容易判断的病变。 因此看到尸体肾脏的模样后,文清辞便在第一时间想起了它。 “老鼠……”宋君然不由咬唇,“这可就有些难办了。”他喃喃说道。 宋君然一边回忆一边说:“若是单纯的水疫,那便先从旁处运水过来吃,断了源头便能暂止传染。可是老鼠……” 他的话戛然而止,厅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鼠疫”只是一个非常笼统地称呼,实际它每次爆发的传播方式和毒性都不怎么相同。 食用被鼠类污染的水源、粮食,被鼠蚤叮咬,甚至于与病鼠近距离接触,都有可能感染疾病,非常难被人察觉。 文清辞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再一次将视线落在了那一摞纸张上。 “算了,”宋君然有些头大地叹了一口气,“还是先开药方吧。”他起身提起药箱,准备去县衙署外再见见病人。 “好。”文清辞也缓缓点头,同时忍不住在心底想到,有了治病的方向,当然是件好事。 但要是查不清楚疠疾的源头,就算有了药也收效甚微。 触类旁通。 原主虽然主要研究水疫,但治病开药的原理都是相似的。 唯一的问题是……单凭自己和宋君然的能力,显然是挖不到其源头的。 文清辞下意识咬了咬唇。 ……这件事,或许只有一个人有能力做到。 就在这个时候,议事厅的门再一次被人从外轻轻推了开来。 同样更换完衣物的谢不逢缓步走了进来,他的背后还跟着一个文清辞非常熟悉的面孔。 来人一脸愁容,显然是被谢不逢强行叫到这里的。 “陛……”来人抬头刚想说点什么,就被谢不逢的眼神堵了回来,他立刻改口,“大人,大人。” “嗯。”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61节 见谢不逢不恼,来人总算缓缓松了一口气。 “在下禹冠林,为宫中太医,”七十有余的老太医,转过身去朝两人拱了拱手,笑着说道,“二位先生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在下在所不辞。” 说话间,他不由将视线落在了文清辞和宋君然的身上,仔细将两人打量了一番。 ……左边的人穿着白衣,戴着帷帽,大夏天的仍包裹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出相貌。 只能隐约判断出,他的身材较为清瘦。 而另外一个用厚重白纱里面的人,则更是面生。 禹冠林只在一年多前见过宋君然一面,匆匆一瞥,早就忘了对方的模样。 更别提现在对方早将白纱拉至最上,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 老太医在宫中混了一辈子,非常懂得审时度势。 现在被皇帝派来给这两个年轻的江湖郎中打下手,他也没有半点受了委屈的样子,反倒是和和气气地问:“……不知二位现在是要忙什么?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提便是!” 宋君然听过太医令禹冠林的名字,见皇帝将他带来,便也不再客气,直接使唤起了他:“我们出门给县衙署外的人诊病,禹太医一起去吧。” “啊,这…这……”禹冠林刚才说得轻巧,现在听到宋君然真的要自己出去给那群流民看病,便立刻犹豫了起来。 这个时候文清辞已经提起药箱从一边走了出去。 而谢不逢则始终没有打断宋君然的话。 没有办法,禹冠林只得咬着牙跟了上去。 在即将走出县衙署的那一刻,文清辞忽然犹豫着停下了脚步,转身向谢不逢看去。 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手指,紧紧地绞在了一起。 ……到底要不要向谢不逢开口? 虽然包裹得严严实实,但是谢不逢竟然还是从眼前这道白影中,看得出了他的犹豫与纠结。 他不由停下脚步,朝文清辞看去。 谢不逢并没有逼问他的目的,只是耐心地等待。 时间一点点过去。 前几日积攒在屋檐上的水,被风吹着坠了下来,生出一声轻响。 这声音终于将文清辞惊醒过来。 帷帽下,文清辞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大人,在下有一不情之请……” 闷在白纱下的声音,听不出一丝半点的往日清润。 但还是如一道冰泉,从谢不逢燥热的心上流淌了过去。 让他于顷刻之间平静下来。 “何事?” 谢不逢当视线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冰冷的目光下,隐约透着一点关切。 既然已经开了口,文清辞也不再纠结。 他索性咬着牙将刚才和宋君然说的话,与自己心中所想,通通说了出来。 接着提出了要求:“希望大人能派人清查涟和县是否有鼠患,假如真有,又爆发于何处。” 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谢不逢的表情在一瞬之间严肃了下来。 “自然。”他点头说。 话音落下之后,谢不逢立刻将守在附近的侍从叫了过来吩咐道:“去挨家挨户探查水源和粮仓,再查明染病之人有何共性,或是否集中住于某处。” 虽然还没有查清楚源头所在,但是谢不逢还是未雨绸缪,在吩咐完刚才的事后,又立刻派人去附近几个州,调送粮草过来。 “是!”随圣驾而来的侍从立应下,整队向县衙署外而去。 作为“巡官”谢不逢虽然不能什么不做,吩咐完侍从后,谢不逢又与他们一起,朝外而去。 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文清辞终于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轻声说:“注意安全。” “……好。”谢不逢的脚步一顿,缓缓点了点头。 接着便快步消失于文清辞的眼前。 …… 时间不等人。 文清辞和宋君然还有几个太医,出了府衙后便挨个给空地上的病患把起了脉。 最后又聚在一起,商讨药方。 涟和镇的情况,一日比一日严重。 不久之前还能行走的病患,今日已经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他们呜咽着挣扎着,将生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眼前这群人的身上。 文清辞的心情,从未如此沉重。 山萸涧的场景,不断地浮现于他的脑海深处。 这一切都在催促他快一点,再快一点。 等将药方定下来后,已是深夜。 可文清辞仍没有休息,而是跟到了后厨去,守着小厮煎药。 府衙里也有人患了病,现在很缺人手。 这个小厮也不知道连轴转了多久,现下竟坐在火炉前睡了过去。 文清辞想了想还是叫醒他回去休息,接着自己拿着扇子,在这里忙了起来。 夜色已深,整个涟和都沉沉睡了过去。 不远处的议事厅内,不知将涟和县地图看了多少遍的谢不逢,终于缓缓将它放了下来。 他借着烛光,拿起了那个瓷瓶。 过了半晌,小心翼翼地将它握在了手心。 接着,用指尖触向了左手的伤处。 摇曳舞动的烛火,将谢不逢的五官照得愈发棱角分明。 可无论火苗有多暖,那双琥珀色的眼瞳仍旧如往日般冰冷。 谢不逢如蛰伏在黑夜中的野兽。 浑身上下满是危险。 可他竟在此时垂下眼眸,看着那整齐的绷带,沉沉地笑了出来。 刹那间,目光里满是怀念与温柔。 半晌后一身玄衣的谢不逢,终于推开门走了出去。 下一刻他便看到,不远处的厨房内,直到现在还亮着灯火。 负责看守药炉的小厮,早不知道到了哪去。 煎药的小炉还在燃烧,紫砂锅里“咕噜咕噜”地不断冒着泡。 房间里溢满了苦香。 ……有一道白色的身影,靠在墙壁边沉沉地睡了过去。 哪怕是盛夏,四面环山的小城,到了夜里还是非常湿凉。 睡梦中他抱紧了自己身体,试图借此取暖。 谢不逢屏住呼吸,放轻了脚步向他走去。 最终站在了那毫无防备的身影背后。 眼前这一幕,他曾只敢在梦中幻想。 谢不逢的心,在此刻轻轻地颤了起来。 已是九五之尊的他,缓缓半跪下去,俯下身将手贴在了文清辞的背后与腿窝。 这一刻,他甚至屏住了呼吸,唯恐不小心惊扰到身前熟睡的人。 接着,轻轻将文清辞抱起。 ……如同捧着一朵蒲公英那般小心翼翼。 走入小院的那一刻,于夜里冻得寒凉的手指,不由寻着热源,攀上了谢不逢的结实又温暖的手臂。 抱着他的人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垂眸向怀抱中的人看去。 谢不逢的血液,几乎将他灼痛。 欲望在沉默中放大,又被他拼命压抑。 半晌过后,谢不逢终于缓缓侧头,无比虔诚小心地将一枚轻得不能再轻的吻,落在了文清辞的冰冷、泛红的指尖。 最后又似惩罚般,轻咬了一口。 在那里留下了浅浅的齿痕。 第79章 文清辞做了一场梦, 梦中那只被宋君然没收的小蛇,不知怎的竟跟到了涟和来。 蛇的身体比记忆中更烫,缠绕的力气也更大。 它紧紧缠在自己的手指之上, 甚至不断用尖利的牙齿啃咬指尖。 可无论文清辞怎么做,也无法将它甩脱, 反倒纠缠得愈紧,让他动弹不得。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62节 “别,疼……”梦里, 文清辞模模糊糊地说道。 话音落下,小蛇终于依依不舍地停下了啃咬,改用蛇信去抚摸他指尖的细小伤处。 梦中文清辞的耳边没有嘶嘶声, 只余一点细碎的喘息。 可是蛇哪里会喘息呢? ——彻底熟睡之前, 文清辞迷迷糊糊地想到。 …… 文清辞是被屋外的蝉鸣声唤醒的。 此时天已大亮,他眨了眨眼, 借着窗缝里透出的光, 下意识低头检查自己的手指上是否又被蛇咬出了新的伤痕。 ……纤长的手指上什么也没有,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藏在淡淡的白雾背后一般的浅淡。 过了一会文清辞才意识到,所谓的“蛇咬”只是一场梦罢了。 自己眼前的并不是什么白雾, 而是帷帽上的纱帘。 所以说, 昨晚自己是和衣而睡的? 等等……昨晚? 昨晚自己不是在煎药吗! 想到这里,文清辞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起身向门边走去, 刚一开门,便见县衙署里的小厮捧着水盆走了过来。 他的动作非常小心, 走近可以看见, 水盆上还冒着浅浅热气。 “您醒了, ”对方笑着同他点头, 接着便端着水盆走进了屋内, “巡官大人特意吩咐过,这几日洗漱也要用煮沸的水。” 说完,放下水盆便要离开。 “稍等,”文清辞认出,眼前这个就是昨晚煎药的小厮,他快步上前将人叫住:“昨天夜里……” “哦哦,您说昨夜啊,”小厮笑着挠了挠脑袋说,“我昨晚后半夜醒来去厨房,看到您坐在那里睡着了,就将您扶了回来。怎么了?” 说话间,他的神情略有些古怪。 但文清辞没有多想,还以为对方这是在不好意思。 ……原来是他将自己扶回来的。 听了小厮的话,文清辞终于松了一口气。 “没什么,”他笑着摇了摇头缓缓说,“昨夜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小厮忙说,“煎药本来就是我的事,让您守在那里,我才应该不好意思。”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激。 不过他感激的,并非是文清辞替自己煎药。 而是……多亏了这位财神爷,自己才能赚到如此大的一笔钱。 今天早上天还没有亮的时候,那位巡官大人便将他找来,吩咐他若大夫问起,就说昨晚将是他将对方从厨房扶回房间的。 同时赏了他整整一两的银子。 盛夏里的空气带着一股燥热之意,文清辞在门口站了没多久便觉难受。 他看了一眼侧边紧闭着的屋门,状似随意地问:“隔壁那位大人呢?” 小厮摇了摇头:“这小的就不知道了,他似乎昨晚一直都没有回来。” 这也是谢不逢交代他的。 文清辞缓缓点了点头,终于低头向水盆看去。 见状小厮忙说:“您就先去洗漱吧,一会若是还有什么事的话,您尽管吩咐我便是!” “好。”文清辞笑着点头。 小厮与他寒暄了两句,便走向了院门边,将要出门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看了文清辞一眼。 这位大夫一身白衣,乍一眼看去仙风道骨。 但是他这身裹得,未免有些过分严实。 听与他同来的另外一个大夫说,他的脸好像是……小的时候被不小心被刀划伤、毁了容。 想到这里,小厮不由替他惋惜了起来。 * 涟和县里的日子格外难熬。 这几天文清辞几乎没有见到谢不逢几面,他正带人从临近州府调粮,并将药材投入井内,简直忙得脚不沾地。 而文清辞这边,则更不轻松。 当天开的药已经全部煎好,分给了病症较轻的患者。 但是几日下去,药却始终没有起效的迹象。 草药起效慢本是一件常事。 但要命的是,疠疾一日一变,城内生病百姓的症状愈发强,病程也有加快迹象。 ……绝不能一味枯等下去。 宋君然当时夸下海口,称自己和师弟,有处理类似事件的经验。 因此,谢不逢此次便将主导权交到了他们手中,太医为辅。 同样暂交给了文清辞和宋君然的,还有“故人”所著的《杏林解厄》。 已是子时,文清辞还在挑灯夜读。 而坐在他旁边说要“陪读”的宋君然,早用手撑着脑袋沉沉睡了过去。 直到手腕支撑不住,下巴狠狠磕在桌上,这才清醒过来。 “……什么时辰了,”宋君然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说,“我睡了多久?师弟怎么不叫醒我。” 停顿片刻,他的视线落在了桌上写满了字的纸张上。 连翘、柴胡、葛根、当归,这些都是常见的退热拒邪药。 “已经子时了,”文清辞缓缓将笔放下,“师兄先回去休息吧,我再看一会书。” “不行不行,”宋君然摆手皱眉说,“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在这忙?” 末了他又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几日实在太忙,治病虽然重要,但也要为自己的身体考虑。” 文清辞这几天几乎不眠不休,颇有他儿时刚来神医谷时的样子。 “我看完这一章再睡。”文清辞固执摇头。 毫不夸张地讲,《杏林解厄》已几乎被他翻烂。 甚至伴随原主记忆的恢复,他闭着眼睛都能说出这一本书每一页讲的是什么内容。 但是背过一本书与写出一本书,需要的能力,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对文清辞而言,记满了疠疾应对方式的《杏林解厄》就像是一本教科书。 可病人不会按照教科书上说的那样生病的。 只懂概念自然不行,重要的是得懂得变通。 文清辞拥有了一部分属于原主的记忆,但能力却还未恢复。 尤其考虑到涟和县病患众多,药方中只能开常见药材。 这样一来,受到的限制便愈发地大。 文清辞再一次提笔,并用力攥紧了笔杆。 他仔细阅读《杏林解厄》试图从字里行间解读原主撰写时的心情和思路。 但下一秒,浮现于文清辞脑海之中的,却又是山萸涧里人间地狱一般的场景…… 他的头也随之痛了起来。 文清辞的脸色在瞬间变得苍白,且不由自主地用力咬紧了下唇。 ……如果。 如果自己是原主就好了。 假如他在这里的话,一定能够将此事顺利处理。 文清辞的心中没来由地生出如此欲望。 刹那间。脑海中山萸涧的惨象,变得愈发清晰。 这一切似乎是在警告文清辞,并借此将他吓退。 “师弟,师弟,你怎么了?” 虽有帷帽阻隔,但宋君然还是看到,文清辞的身体正在微微颤抖。 说着,他便抬手想将文清辞帷帽上的纱帘拉开,瞧瞧他现在究竟怎样。 涟和县县衙署的客房,只有两扇小小的窗户。 夏夜里虽不太热,但却闷得要命,因此文清辞便开了一扇门通风换气。 一向小心的他,直到这个时候仍戴着帷帽。 不知不觉间,文清辞已经习惯了眼前总有一团淡淡的白雾环绕。 “无妨,”文清辞侧身将宋君然的动作躲了过去,“我没事。”他压低了声音说。 “这怎么行!”说着,宋君然已经站起了身。 他一只手强行按在了文清辞的肩上,另一只手则绕过文清辞身体,试图从另一边将帷帽拉开。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两人的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等文清辞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道玄色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屋外。 最近忙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谢不逢,竟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63节 他的视线穿过敞开的屋门,落在了文清辞和宋君然的身上。 黑夜里,那双琥珀色的眼瞳显得尤其冷。 谢不逢将月光完全挡在了背后。 如修罗降临一般,满是煞气。 见他来,宋君然立刻放弃了拉掉帷帽的计划。 但还是缓缓站直身,将文清辞挡在了自己的背后:“大人大晚上的不回自己屋,跑到这里做什么?” 谢不逢没有回答宋君然的问题,径直走了进来。 县衙署客房本就不大,谢不逢身材高大,走进屋内,四周更显压抑。 他完全没有搭理宋君然,而是将视线缓缓落下,看向了文清辞肩上那件青衫。 ——这件衣服,是宋君然的。 身为药人,文清辞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苦香。 “久居兰室而不闻其香”早已习惯这味道的文清辞,不自觉便会忽略这一点。 因此,宋君然白天便将自己的衣服给他披在了身上。 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宋君然日常也有熏香的习惯。 这件青衫上沾了一点淡淡的檀香,正好将文清辞血液中的苦香遮掩。 ……谢不逢发现,自己很讨厌这味道。 他略微蹙眉 ,淡淡说道:“这件衣服或许不净,还是将它换了吧。” 宋君然随之攥紧了拳,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多,他总觉得谢不逢这话是在骂自己。 “大人此话怎讲?”宋君然强压着怒气说,“这身衣服昨日才浆洗、晾干,怎么就脏了?” 谢不逢像没听出宋君然话中的情绪一般说:“如果我没有闻错,它并未以苍术熏过。” 宋君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谢不逢这是在说什么。 前几日与汤药一起分发下去的,还有苍术、藿香、雄黄等药。 这些药并不是用来吃的,而是用来熏蒸衣物。 谢不逢的意思是,衣服上并没有这些药材的味道。 ……身为医者,宋君然自然不会冒这个险。 实际他和文清辞的衣物,都是在洗时以谷内特殊草药浸泡过的,效果远好于熏蒸。 然而这件事,却又没法和谢不逢说。 他只得吃一个哑巴亏了。 宋君然咬着牙说:“有道理。” 文清辞也非常配合地将青衫取下,放在了桌上。 ……谢不逢还不走吗? 月光从身后照来,为谢不逢镀了一层薄冰一般的银边。 见状,文清辞不由紧张了起来。 像是隔着帷帽读出了他的心思似的,谢不逢终于转身看向宋君然,说出了自己此番的真正目的:“白日在外奔波想必很累,您还是早些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吧。” “况且两人处于一室也不安全。”说完他便缓缓转身,先于宋君然退出了房间。 谢不逢的理由冠冕堂皇,甚至于他还以身作则。 『这小皇帝,怎么那么喜欢多管闲事?』 『算他狠!』 “大人此言有理,”文清辞突然站了起来,缓缓走到了门边,一副送客的样子,“先回去休息吧。”他压低了声音对宋君然说。 没有办法,宋君然只得咬着牙退了出来,在谢不逢的注视下,一步步回到了自己的屋内。 小院里再次安静了起来。 文清辞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回到屋内,继续翻看了起了医书。 然而没过多久,文清辞的耳边竟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谢不逢拿着一册书卷,出现在了门外。 他表情平静又略带几分严肃。 “……大人这是?” “这是涟和县的地图”谢不逢缓缓抬起了右手,“不知先生现在是否方便,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末了,担心被文清辞拒绝,谢不逢还补充道:“我已更换完衣物,并以烈酒净肤。” ……原来他刚才回去,是做这个的? 夜风从屋外吹来,轻轻托起了两人的衣角。 文清辞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谢不逢的身上,的确有一股淡淡的酒香。 第80章 “自然。” 谢不逢走进来, 坐在了文清辞的身边,将绘在羊皮纸上的地图摊开于桌面。 淡淡的龙涎香与酒香混在一起,如一件大氅, 在文清辞毫无防备的时刻覆在了他的身上。 谢不逢的头发刚洗过不久,尚带着水汽, 眉宇之间还有几分难以掩藏的疲倦。 但他身上那种冷煞之气,偏偏因此被冲淡了几分。 文清辞不由松了一口气。 殊不知这一切,都是谢不逢刻意为之。 年轻的帝王小心翼翼, 生怕将他惊扰。 “涟和四面环山,只有一条小道与外界相连。整座城市的地势,由南自北逐渐降低。城内饮水, 大多是靠自己打井……” 谢不逢的声音, 自文清辞的耳边流了出来。 文清辞顺着他手所指,仔细查看地图, 眼内不由生出几分惊讶。 这张地图绘制得过分仔细。 不但将每一条街巷和房屋标注出来, 甚至于还借着各地水井的深浅,大致描绘了地下水的流向。 为掩人耳目,谢不逢带到涟和县来的只是普通侍从。 他们显然不具备绘出如此详备地图的能力。 这张图只有以将领身份仔细研究过山川走向的谢不逢才能画得出来。 而要是文清辞没有认错的话, 地图上的也的确就是他的字迹。 谢不逢早已变得比文清辞想象得更加成熟、靠谱。 “从这张图上看, 涟和县东西可能有两条暗河。城东虽然也有人染病,但数量远远少于城西。” 所以问题很可能出现在城西的暗河上。 文清辞缓缓点头。 按理来说找到源头方向, 理应开心才对。 但是这一刻,两人的表情却都非常严肃, 且均沉默不言。 他们想起了同一件事:涟和县西南方向, 也就是地下暗河可能的源头, 就是城内集中掩埋尸体的空地。 文清辞的心, 不由一坠:“涟和城内的石灰已将要耗尽, 前几日下葬时,便抛洒不足。既然暗河源头可能就在这个方向,那便绝不可再马虎。” 说到这里,文清辞已经明白谢不逢来找自己是来商量什么的了。 如今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单纯埋尸,而是要进行焚烧。 文清辞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他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清楚。 火烧和用生石灰掩埋,都是古代常见的处理尸体的方式。 可是这二者相比,人们显然更能接受第二项。 沉默片刻,谢不逢缓缓点头:“……所以说,只能焚烧了。” 语毕,他回头向门外看了一眼,“时间不早了,先生休息吧。”说完便收起地图准备离开。 “等等!”谢不逢刚起身,文清辞的声音便从他背后传了过来,“大人打算何时焚烧?届时……我同您一起去。” 他的声音不大,隔着白纱与帷帽,变得模糊又不真切。 但字里行间具是认真。 文清辞并不是在寻求他的允许,只是简单的告知。 谢不逢犹豫了一下,轻声答道:“后日中午。” “好。”文清辞缓缓点头,目送他离开。 涟和远离皇宫,谢不逢也不再是“大殿下”或高高在上的天子。 他与众人一样穿着布衣,在此处忙碌,一心处理正事。 谢不逢的气质,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沉稳了许多,不再像年少时那样尖锐。 重逢之后,文清辞竟会在某个时刻,遗忘《扶明堂》中的他,究竟有多么的危险…… * 其实压根不用文清辞问,焚尸的消息,不过转眼就传遍了整个涟和。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64节 时间还没到,空地周围便聚满了人。 他们挡在木柴前,群情激奋。 这里早早乱成一团。 盛夏的阳光,晃得人眼睛刺痛。 谢不逢早已到了空地,但他并没有命官兵将周围吵闹的人群隔开。 相反,竟亲自解释着这一切的缘由。 实际此时谢不逢的耳边,要更加吵闹。 诅咒、谩骂,各种听过没听过的脏话,溢满了这片空地。 可谢不逢却半点也不愤怒。 并不是因为他适应了这样的声音。 而是因为谢不逢又一次想起了文清辞…… 文清辞儿时,是否也曾像今天一样绝望? 甚至于比他们更加孤独、无助。 谢不逢的心紧紧纠在了一起。 木柴已经架好,第一批尸体,被放了上去。 下一刻,便有烈焰熊熊燃起。 烈火将夏日本就炎热的空气烘得愈发滚烫。 热流如浪一般,一波一波向刚才来到这里的文清辞涌去。 逼得他不断后退。 空地一边,不知是谁先看到了文清辞。 伴随着烈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一个老头牵着孙辈,跌跌撞撞地向他走去,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大夫,大夫救救我们啊——” “求求你了,救救我们吧!” 他伸出蜡黄、枯瘦的手,拽住了文清辞的衣摆,一边磕头,一边痛哭道:“你是松修府来的大夫,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能够救我们,是不是?” 被他牵来的两个小孩,也随着爷爷一起跪在了地上。 他们双手合十,如求神拜佛般祈求:“求求你了大夫,救救我爹娘吧!” “呜呜呜……我不想,不想他们死了。” “不想他们也,也被……烈火烧身。” 文清辞的耳边,忽然嗡的一声响了起来。 他单膝跪在地上,下意识想要将这祖孙三人扶起:“你们先起来好不好?我一定会尽力,一定会想办法。” 但下一秒,又有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不知道从哪里跑了过来,也攀着文清辞的手臂,跪在了这里。 他灰头土脸的,满身狼狈。 “大夫,你,你看看我娘亲,好不好?看看她是不是睡着了?” 刹那之间,文清辞眼前的景象全部模糊了起来。 只剩下这个男孩,不断重复着他的祈求。 甚至于……那男孩的相貌,也变了。 他不再是刚才灰头土脸的样子,而是变得和年少时的文清辞一模一样。 他的额头生出一点朱砂,比血还要艳。 恍惚间,文清辞竟然又回到了山萸涧中。 “浮轻取,重按无,浮如木……” “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什么脉象都诊不出来?” 小小的文清辞颤抖着手,为榻上的人诊脉,渴望将他们救起。 渴望他们能够睁开眼,像以往一样,轻轻摸摸自己的脑袋。 如果自己的医术,能再高明一点就好了。 恍惚间,文清辞不由攥紧了手心。 如果……自己真的是原主就好了。 要是今日在涟和的人是他的话,一定会有办法的。 大火熊熊燃烧,空气中满是呛人的气味。 ——无数具被草席包裹着的尸体,静默着熔于火焰之中。 想想办法,救救他们。 文清辞心中的那个欲望越来越强。 大脑也随之泛起了刺痛。 就在这个时候,拉着他胳膊的那个小孩突然大声哭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向火焰之中奔去:“娘亲,娘亲——” 来不及多想,文清辞下意识起身向前而去,将他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文清辞颤抖着手捂住了小孩的双眼:“别看,不要过去好不好?” 那小孩虽然只有七八岁的样子,身材也很是枯瘦,但竟在此刻爆发出了无比的力量,将文清辞推了开来。 “不,我要去看娘亲!” 明明隔着帷帽,可文清辞还是清楚地看到……此时他的娘亲,已经彻底被烈火吞噬。 一滴眼泪,自文清辞眼角坠了下来。 他的耳边,忽然一片寂静。 一时间文清辞竟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那个千年后的普通大二学生,还是《扶明堂》里生于山萸涧的太医。 ……自己学医多年,为的不就是不让这世间,再有和自己一样的人吗? 文清辞的目光,变得无比迷茫。 山萸涧那个傍晚,他曾和眼前的人一样,反复祈祷有人能帮自己一把。 彼时的山萸涧,早已空无一人。 可是今日的涟和……至少有自己在。 救救他。 文清辞强撑着起身,将差点踏入火堆的小孩拽了出来。 下一秒便因惯性重重地向后跌去。 然而想象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文清辞竟在此刻,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之中。 谢不逢不知何时出现,紧紧地将他抱在了怀中。 ——在意识彻底消失前的那一刻,文清辞竟从那双向来冰冷的琥珀色眼底,窥到了一丝刺眼的慌乱。 下一刻,涟和县与冲天的大火通通消失不见。 文清辞看到…… 身着月白色长衫的自己,坐在神医谷的竹舍中,提着笔仔细将草稿上的笔记整理成册。 那时的他尚且生涩,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 写完一章后,他又将书册翻到第一页。 犹豫片刻,终于仔细将“杏林解厄”四个大字书至其上。 文清辞的心,在这一刻静了下来。 明明是熟悉的几乎可以背过的医书。 但是此时,在默读其内容的同时,文清辞的脑海之中竟然也忆起了原主书写时的思路。 他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册医书。 无数深埋于心底的记忆,与积累二十年的知识,全在这一刻清晰了起来。 …… “文清辞?!” “文清辞!” 谢不逢的心,在一瞬间空了。 一年多前,太殊宫里的那一幕再次浮现于他的脑海之中。 明明四周皆是冲天的火光,可谢不逢只觉得寒冷刺骨。 他又仿佛回到了那天…… 失而复得过后,便愈是患得患失。 顾不得那么多,他大声呼喊起文清辞的名字。 但是怀里的人却一动不动,完全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谢不逢紧抱着文清辞,向上风处而去,远离这呛人的浓烟。 随着他的动作,原本无力搭在胸前的左手,突然重重坠了下去。 谢不逢下意识将他的手揽入怀中。 夏日宽大、轻薄的衣袖,在不经意间随着谢不逢的动作向下滑去。 下一刻,苍白又纤细的手臂,与攀噬于皮肤上的累累伤痕,全都暴露在了他的眼前。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65节 谢不逢也在这一瞬间,忘记了呼吸。 第81章 睡梦中, 文清辞好像又将原主的二十年人生重历了一遍。 他孩提时代无忧无虑。 一家人采药为生,虽不富裕,但并不愁吃穿。 人生中唯一的苦恼的事, 便是背过复杂的医书。 直到那年,家园剧变。 年岁尚小的他, 明白了什么叫作家破人亡。 他拖着草席,亲手将亲人葬于黄土。 再凭一点执念,与山林偶遇时的一句话, 跌跌撞撞地寻到了神医谷外。 文清辞在谷外长跪不起,直到老谷主出现那一刻,终于不敌疲倦晕了过去。 他昏睡了整整几日, 方才清醒。 正是那次昏睡间, 文清辞想起……自己生活的世界,是上一世死前读过的一本小说。 他的命运早被写好——被新帝五马分尸。 如今忆起一切, 文清辞只用远远躲开雍都, 不去蹚太殊宫的那滩浑水,就可以躲避悲惨的结局。 但是他并没有那样做。 与之相反的是。 他秉烛夜读,闯荡江湖。 顶着愤怒与咒骂, 冒着死亡的风险, 解剖尸体寻找答案。 文清辞剖解过的尸体越来越多,手中笔记越来越厚。 “仙面罗刹”的名号, 也传遍天下。 谷外的日子,大多是孤独的。 世人避他如蛇蝎, 但他始终无意理会。 而每每回谷, 也是待在房间看书学习。 直到药仆将一封信带入谷内:兰妃托兆公公在神医谷, 寻找能杀人于无形的毒物。 这封自雍都来的信, 最终落在了文清辞的手中。 他并没有给兰妃毒药, 而是亲手炼了香丸,送入宫中。 内含重金属的香丸,会使人陷入疯癫、痴傻,届时皇帝必定遍寻名医。 文清辞要借这个机会进宫。 他不但要报仇,还要亲手报仇。 除了杀死老皇帝以外,文清辞更要让这段被尘封的历史重见天日。 这是只有他能做到的事。 《扶明堂》中还写道,小说里仅出现了几幕的最终大boss谢不逢,能听到人心中的恶念。 所以在临行前,文清辞尝试着借内力刺激大脑,再催眠自己将前二十年的记忆与仇恨,全部暂埋于心底。 仇恨与恶意是难以伪装与隐藏的。 小说中有关谢不逢的内容实在太少,文清辞拿不准他在前期,对谢钊临究竟有无父子之情。 为了保证计划万无一失,他只得这样做。 文清辞走的时候,答应了师兄报完仇一定回谷。 但是实际上,一心报仇的他,早已经做好了像原著中写得那样惨死的准备。 他的内力并不深厚,催眠用不了几年便会逐渐失效。 看过原著的他知道,谢钊临不信任身边大臣,反倒会器重宦官与太医一类没有实权的人物。 只要自己尽心治病,就会逐渐得到他的信任,甚成为心腹。 按照文清辞的计算,谢不逢上战场后,自己的记忆便会慢慢恢复。 届时重金属中毒的谢钊临,应该已经神志不清、沦为傀儡。 而自己则可以借着皇帝心腹的身份,趁此机会联络朝野,想办法将松修府之事公之于众,再亲手将他杀死。 这是文清辞第一次尝试,效果不算非常成功。 他虽然忘记了这一世的所有,但前世的记忆与情感,也一并变得模糊,甚至被遗忘了不少。 谢不逢能听见人心中恶意的事,也是其中之一。 但总的而言,文清辞几乎完美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唯一的变数是——没有过往二十年记忆,且忘记了谢不逢能听到人心恶意的他,有些过分大胆和好心了。 文清辞与谢不逢走得,比原著中更近。 后面的剧情,也全因此按了快进键。 还没有等文清辞自然恢复记忆,剧情一路狂奔,就到了现在这里。 ……所以,我就是原主? 原来,谢不逢能听到人心中的恶意?! 昏睡间,文清辞竟然有些分不清这两个信息究竟哪一则比较震撼。 来不及多想,他的思绪便再一次被如潮水一般涌来的记忆所击散。 二十年来读过的每一本书,一一浮现于他脑海。 睡梦中文清辞又回到了谷内的竹舍里。 他看见这当年的自己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紧咬着牙关。 内力如小刀一般向他的额间深处刺去。 他双手在身边紧攥成拳,呼吸也变得格外艰难。 ——值得吗? 丢掉二十年所学,甚至将自己的命搭进去也要报仇? 多年前,神医谷内,一心杀了皇帝还松修府人一个公道的他,答案是“值得”。 而这一刻,心底里那个声音又问他——值得吗? 现在还不是记忆自然恢复的时候。 强行想起那一切,所受的痛苦,只会大于当年。 文清辞的回答仍是“值得”。 他在这一刻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学医二十载,执念早已不再是杀人,而是救人。 让世间不再有第二个山萸涧。 * 谢不逢鼓起勇气伸出手指,轻轻向文清辞的手臂触去。 往日像白瓷一般冰冷细腻的皮肤上,不知何时满是浅粉色的伤疤。 新旧交错,凹凸不平。 ……这里曾是一个个深可见骨的血洞。 如今已懂得疼痛的他,甚至不敢想象文清辞的手曾有多痛。 原来他又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受了伤。 谢不逢既觉得难过,又愤恨、无措。 浓烟被风吹着改变方向,袭了过来。 谢不逢如梦初醒般将文清辞抱紧,向涟和县衙署而去。 有火星被风吹着,溅在了谢不逢的身上,烫出一点小疤。 但他却像无所察觉一般,连眉都不曾皱一下。 甚至还将外衫脱下,紧紧地裹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谢不逢不断将手指贴向文清辞的脖颈,确认他的呼吸脉搏。 反反复复,如着了魔一般。 文清辞的呼吸若有为无,脉搏也一会强一会弱。 最为致命的一点是,文清辞的内力,也不受控制地四处冲撞了起来。 这种冲撞漫无目的,几乎是在对所有脏器进行无差别攻击。 恐惧在谢不逢心间蔓延。 已是九五之尊的他,在这一日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仍被困在太殊宫的那个雪夜,至今不得解脱。 …… 县衙署外,烈日滚烫、黄纸翻飞。 无数人沿街哭嚎,以薄棺将亲人送往城郊。 县衙署内,一片沉寂。 刚才在外面忙碌的宋君然推开围在一起的太医,急匆匆地踹开紧锁的院门跑了过来。 “让开,都让开!”下一刻他便坐在了床边,将文清辞的衣袖挽了起来。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66节 “是是!”见状,禹冠林连忙退下,带人走了出去,并无比熟练地关上了房门。 接着对周围那群惊魂未定的太医摆手说:“好了好了,都散了。去忙别的事吧!” “是,禹大人。” 等人全走后,禹冠林这才缓缓转身,回头向文清辞的房间看去。 刚才他从这个江湖郎中的身上,闻到了一阵熟悉的香气。 若没有记错的话,文清辞的身上,也有这样的味道。 可是文清辞……不是早就死了吗? 盛夏里,禹冠林的后背,不由一阵一阵地发寒。 木门将盛夏午后的阳光挡在了屋外。 化为一层浅金,落在文清辞的手腕上。 宋君然一贯秉承能治就治,治不好便听天由命的行医理念。 他从医这么多年,还从没有像此刻一样紧张过。 他将手贴在文清辞的腕上,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一时间竟然连脉搏都摸不准。 完全有失神医之名。 “他的内力有问题,”站在一边的谢不逢迅速说道,“似乎正在五脏六腑间冲撞。” 宋君然顿了一下,立刻握紧了文清辞的手腕。 屏住呼吸进行探查过后,立刻借以外力引导文清辞的内力,让它们避开脆弱的脏器。 “不对……”宋君然的额头上,生出了细密的冷汗,他喃喃自语起来。 文清辞的内力并不是完全不规律的冲动,而是……如潮水一般,向脑海之中刺去。 “如何?”发现宋君然神情古怪,谢不逢立刻问道。 坐在床边的宋君然缓缓垂眸,顿了一下摇头低声说:“没事。” 他将这点古怪藏在了心底。 『谢不逢怎么还赖在这里不走!他一直待在房子里,我该怎么观察师弟的面色?』 宋君然略微不耐烦的声音,出现在了谢不逢的耳畔。 就在他犹豫着怎样才能将这尊大佛请出去的时候,没想下一刻,谢不逢便直接转身离开了文清辞的房间。 坐在床边的宋君然不由愣了一下……刚刚他竟不由生出错。 看谢不逢这反应,他怎么像能听到了自己心中所想似的? “……整天胡思乱想什么。”宋君然摇了摇头,连忙将古怪的念头压了下去。 接着轻轻取下帷帽,观察起了文清辞的脸色。 ------------------------------ 宋君然的内力也禁不住无休止的消耗。 直到傍晚,他的内力几乎耗尽。 宋君然虽然不像文清辞一样,没日没夜地研究疠疾,但他也有好几天没有怎么休息过了。 确定文清辞的内力并非全无规律的冲撞后,不敌疲惫的他,还是回到了屋内,做短暂的休息。 晚霞渐落,热风裹着浓烟,吹过小城的角角落落。 丧乐与哭泣不知在何时停了下来,城内街巷一片寂静。 伴随着“吱呀”一声轻响,谢不逢在这个时候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进了文清辞的房间,接着转身将门轻轻阖上。 眼前这世界再一次变得昏暗、幽微。 此时,逼仄的空间内满是从文清辞血液中透出的苦香。 谢不逢那双一向透亮冰冷的琥珀色眼瞳,在这一刻变得迷茫又无措。 他缓缓走到床边,半跪在这里屏住呼吸,捧起了文清辞受伤的左臂。 没有了帷帽的阻隔,四百多个日夜过后,文清辞的模样终于再一次清晰出现在了谢不逢的眼前。 或许是帷帽戴久了,文清辞原本就苍白的皮肤变得愈发没有血色。 只余额间一点朱砂,红得刺眼。 他双目紧阖,细密的睫毛,正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就像将要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那般。 谢不逢的目光无比贪婪地从文清辞的身上扫过。 最终一点点俯下身,将一枚不带情欲的轻吻,落在了文清辞额间鲜红的朱砂上。 可是这一吻非但没有使得谢不逢满足,甚至在顷刻间将那些埋在心底的欲望拽了出来。 谢不逢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本就熹弱的阳光。 此刻将文清辞的身体,被强压在了谢不逢的阴影之下。 微卷的长发自肩头垂露,如无数双手,温柔、小心地从文清辞的颊边拂过。 谢不逢的呼吸,忽然乱了。 他缓缓将唇落在文清辞的耳畔,于耳垂上啄吻过后,轻声念起了的那个曾无数次徘徊于唇畔的名字: “……文清辞。” “文清辞,醒来好不好?” “不要再抛下我了。” 在无人之时,谢不逢终于放任自己流露出脆弱。 他一遍遍叫着文清辞的名字。 但躺在床上的人,却始终无知无觉。 方才宋君然说,他也拿不准文清辞究竟什么时候可以醒来。 这句话在顷刻间放大了谢不逢的不安。 谢不逢只能靠不断地亲吻文清辞额头与颤动的眼睫,去反复感受他的体温,确定他现在仍旧活着。 理智与成熟,只是谢不逢的伪装。 野蛮和冰冷,才是早早刻入他骨髓的东西。 如今唯一在意的观众陷入熟睡,在不安感的催促之下,谢不逢终于放任自己卸掉了伪装。 谢不逢的吻越落越下。 他小心抬起文清辞的手臂,反复啄吻遍布其上的伤疤。 并将无数红痕,落在了那些伤疤之上。 接着,如同惩罚一般,吻在了如玉般的锁骨之间。 阳光越来越暗,越来越暗。 火红的霞光冲破窗纸,落入了屋内。 将一切都笼罩在暧昧的暗红之下。 如同北地长原的那一夜般。 房间里苦香四溢,与之相伴生出的,还有一阵暧昧的轻响。 …… 戌时,宋君然终于补完一觉醒了过来。 眼见时间不早,他先洗漱一番,接着去厨房给自己做了些吃的。 犹豫一阵,又给文清辞了一碗白粥端了过去。 文清辞一天没有吃饭,万一晚上醒了,也可以用它来垫垫肚子。 正想着,宋君然便走到了文清辞房间的门口,接着缓缓将手贴在了门上。 “不对……” 师弟不是还在昏睡吗,这房间的门怎么从里面锁上了? 宋君然下意识皱眉,愈发用力地向前推了一下。 木门仍一动不动。 “师弟,师弟?!” 宋君然提高音量叫了两声,同时重重的敲了几下门。 木门依旧没有动静,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一阵浓重的不安。 来不及多想,宋君然立刻将内力聚于掌心,狠狠地朝门推了上去。 涟和县衙署客房年久失修,门锁基本等同于摆设。 随着“砰”的一声重响,木门便被他一掌推了开来。 下一刻,屋内的景象竟数现于宋君然的眼前。 他的耳边“嗡”的一声响了起来。 ——束发的丝带不知落到了哪里,文清辞的长发尽数散开,如浓黑的瀑布一般散了满榻。 他不但衣领松散,甚至垂落在外被的左臂上,还隐约布满了……那种痕迹。 床幔一半放下,一半仍束。 谢不逢躺在榻边,紧紧地将文清辞抱在怀里。 像一只毒蛇,将文清辞缠绕。 草!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67节 他怎么敢?! 这世上怎会有这种人? 看到这一幕,宋君然双目瞬间通红。 顾不得眼前人尊贵至极的身份,他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瓷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谢不逢,你在做什么?!”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伴随着一道白光,宋君然手中的那只粥碗,便被他当暗器一样朝着床榻边人丢了出去。 眨眼之间,就重重地撞在了谢不逢的背上,打湿了玄黑色的衣袍。 宋君然恨不得现在就杀了谢不逢。 他径直奔了过来,握起茶盏在桌上撞碎,接着捡起一一块瓷片,抵在了谢不逢的脖颈上。 但在战场上过过刀尖舔血般生活的谢不逢,怎么会惧怕一个只会暗器的江湖郎中? 他手腕发力,肌肉紧绷。 下一刻便将那片抵在自己脖颈上的瓷片丢了出去,并使它深深地嵌入墙内。 “出去。” 落日的余晖映在谢不逢的眸底。 非但没有照亮这双冰冷的琥珀色眼瞳,反在那里映出了几分骇人的血色。 宋君然一掌落下,又被谢不逢挡了回去。 与满眼杀意,恨不得现在杀了对方的宋君然不一样。 谢不逢此时竟有空缓缓回眸,看了榻上的人一眼,接着压低了声音说,“不要吵到他。”同时替文清辞整理衣袖,细心掖好了薄被,方才起身,缓步向外走去。 宋君然立刻咬牙跟上。 混乱之间没有人注意到,文清辞的内力逐渐平稳了下来。 睡梦间,他似乎听到了什么。 文清辞不由蹙眉,尝试着自混沌之中挣脱。 涟和县衙署的小院里,宋君然几乎将手边能寻到的一切东西化作暗器,向谢不逢掷去。 但是他的所有的动作,都被谢不逢轻易化解。 “你是不是当初便派人跟着我,一路跟到了谷内?”宋君然咬着牙说,“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都是想要逼他出来?!” 不等谢不逢回答这个问题,宋君然又问:“你方才对我师弟做了什么?” “要是他醒来后知道——” 说着,便用一片薄薄的碎石,朝谢不逢的眼睛刺去。 宋君然努力想要将刚才那幕从脑海中丢出去。 但是他发现,虽只一瞥但那一幅画面竟然深深地刻印在了自己的脑海之中。 一想到这里,宋君然大脑便不由一阵阵发麻。 幸亏自己来找师弟了。 若是来晚一点,谢不逢这个变态,还不知要做些什么呢! 和愤怒至极的宋君然不同,谢不逢居然在此时缓缓地笑了起来。 但他的笑却始终未达眼底。 文清辞尚未苏醒,且大门紧闭。 故而此时,他也再懒得掩饰自己的厌恶。 ——谢不逢不会忘记,就是眼前这个人,曾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文清辞从自己的身边带走。 “怎么,师兄?”谢不逢轻轻地挑了挑眉,他始终睁着眼睛,躲也不躲地看向宋君然,并淡淡道,“您想将这件事告诉清辞?” 在碎石刺向眼瞳的前一刻,才用掌风将它逼开。 “你叫谁师兄!” 说完宋君然才意识到,谢不逢竟然敢直呼文清辞的名字了! 说话间,谢不逢缓缓脱下了布满脏污的外衫,将它随意搭在了手臂上,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已与清辞成亲,此事世人皆知。与他同称您一声‘师兄’合情合理。” 成亲? 殷川大运河边诡异的一幕,在此时浮现于宋君然的脑海。 如阴冷的河水,泼在了他的身上,叫他冷静了下来。 宋君然忽然咬着牙站在了原地。 ……前几日他还觉得,一年不见谢不逢看上去正常了许多。 他一心疬疾,终日奔波,看上去的确有了点皇帝的样子。 此时宋君然才确信,谢不逢并不是真的发生了改变,他只是学会了伪装。 谢不逢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在文清辞的眼前装出一副人模狗样! 但现在,谢不逢似乎终于装不下去了。 文清辞的昏睡,撕开了他的画皮。 这个疯子不但不怕自己揭穿他。 甚至……他可能在真心期待着那一瞬? 宋君然不由浑身发寒。 一个会装的疯子,可要比此前更加危险。 就在沉默之间,两人的耳畔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下一刻,他们不约而同地向屋门看去。 刚才苏醒过来的文清辞已经戴上了帷帽,缓缓推开了屋门。 他看上去无比疲惫,只能勉强倚靠屋门站在此处。 文清辞忍不住轻咳了两声问:“……咳咳,你们?” 宋君然立刻放下了手中的东西。 “我——”谢不逢的话还没有说完,宋君然忽然咬牙向前一步挡在了他身前,接着昧着良心朝师弟笑了一下。 他停顿几秒,缓缓说道:“我来找他,是想……问问他晚上想吃点什么?” 宋君然不管谢不逢究竟敲的什么算盘。 这一刻,他都必须要逼谢不逢,将人皮重新穿回去! 第82章 身体里不断冲撞的内力虽然安宁了下来, 但是额间的刺痛却还未消散。 山萸涧的记忆,早已恢复。 刚才那几个时辰,文清辞更多记起的, 是自己闯荡江湖四处行医时的点点滴滴,和无数被尘封于脑海深处的知识。 浓浓的仇恨, 早随着谢钊临的死而变淡。 此时文清辞清清楚楚地知晓,自己要做的事,是救涟和县的百姓。 他从未像此刻一般坚定。 从睡梦中苏醒后, 文清辞满脑子都是各类草药的名称。 听到小院异响走出门的他,并没有反应过来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吃饭?师兄不是只会煮白粥吗…… 最重要的是,他什么时候和谢不逢那么熟了? 不等文清辞疑惑, 宋君然快步跑上台阶, 一把揽住了文清辞的肩膀,“走走, ”他压低声音说道, “醒来之后不要这么着急起身,回去再休息一会。” 文清辞的视线越过宋君然发顶向小院中看去。 太阳早已落下西山,只余一轮银月悬在天边。 谢不逢站在月下, 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他的目光并不平静。 甚至称得上灼烫。 被这样的目光所注视, 文清辞的心,不由一乱。 他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 直到肩膀不小心撞到门框,这才清醒过来。 谢不逢身高腿长, 几步便跨过了小院的空地, 站在了文清辞的身边。 明明站在台阶上, 可文清辞看谢不逢的时候, 仍要微微仰头。 他又一次, 被笼罩在了对方的气息之下。 淡淡的龙涎香随风袭来。 帷帽下,长发未束。 晚风吹乱了如丝墨发,将几缕缠在了镂空的花窗上。 谢不逢缓缓靠近。 两人的身体,只差一点便要贴在一起。 “你要做什么!”宋君然当下警觉了起来。 但谢不逢却似没有听到他声音一般,只小心将缠在花窗上的长发取下,帮文清辞撩到了背后。 并将心中万千想要说的话凝为一句轻轻叮嘱:“好好休息。” 语毕,便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68节 低沉的声音,如蛇信从文清辞的耳边舔舐。 他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自己与谢不逢的距离,似乎有些过分贴近了。 “先进房子里来,不要在这里吹风了,”来不及细想,宋君然将文清辞拉进了屋内,再将屋门阖上,“还觉得难受吗?” 文清辞缓缓摇头,坐在了桌边。 他忍不住问:“师兄,你觉不觉得谢不逢方才……”有些奇怪。 “刚才没什么啊!” 说着,宋君然就将手指落在了文清辞的腕上,准备替他把脉。 随着衣袖的撩起,文清辞手臂上淡淡的红痕,就这样突兀地现于两人眼前。 “……这是?” 文清辞被自己手臂上的印记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东西! 文清辞正想细看,袖子便被宋君然猛地拉了下来。 草,禽兽。 宋君然不由在心中暗骂了一声。 “哦,涟和县气候湿热,你手臂上许是起了风疹。”说着,宋君然连脉都不诊了,转身就从药箱里取出药膏涂抹在了文清辞的手臂上。 他的动作格外快,涂完药膏之后,还用纱布仔仔细细将文清辞的手臂缠了起来,压根不给对方半点反应的时间。 为了遮掩心虚,宋君然还不忘将师弟数落了几句:“你看你,一直不好好涂药膏,伤口处的皮肤本就更加脆弱,是经不起折腾的。等解决了这件事,回谷之后,一定要谨遵医嘱!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文清辞连连点头。 担心宋君然唠叨下去,他立刻将话题转回疠疾,和师兄聊起了正事,将刚才的话题暂扔到一边。 等宋君然离开后,独自一人待在房间内的文清辞缓缓蹲下了身。 ——石质的青砖上,满是瓷碗的碎片。 甚至还有洒落的白粥。 文清辞伸手将瓷片捡起。 沉默片刻后,缓缓将缠在手臂上的纱布解了开来。 皮肤上的痕迹原本也不算深,谷内特制的去疤药涂抹上去过没多久,它就淡得肉眼难以察觉。 一时间文清辞竟也难以通过记忆中已经逐渐变淡的画面判断,自己手臂究竟是不是单纯地起了红疹。 文清辞低头看向满地的碎瓷。 催眠时的文清辞,只有上辈子的模糊记忆。 有几分单纯懵懂。 但现在,随着记忆的恢复。 二十年来经历过的人情世故,也变得清晰了起来。 文清辞不觉得自己还像之前那么好糊弄。 师兄方才说了谎……他绝对与谢不逢起了不小的矛盾。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文清辞不由好奇地抓心挠肺。 ……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文清辞便独自走出官署,向躺满了人的空地而去。 药已分发下许多时,但迟迟不起效果。 空地上的百姓,已经对京城来的太医还有文清辞与宋君然生出了怀疑。 更不说昨日的焚尸,于心理上给他们造成了极大的打击。 看到文清辞的那一刻,空地上一片寂静。 但他却并没有受到这里的气氛影响。 文清辞径直走到木板床前,替一个昏睡着的的病患诊脉。 察觉到有人来,病患费力睁开眼睛向文清辞看去。 昏沉多日的他,或许并不清楚昨天发生的事。 此时看向文清辞的目光,是祈求与信任。 “救…救救我……” 帷帽下,文清辞咬紧了唇。 他的心情无比紧张。 再试一次…… 尽全力再试一次。 自己学医二十余载,为的就是这一刻。 文清辞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 此时他的世界,只剩下了指尖下轻轻跳动的脉搏。 脉象沉细、迟缓…… 手腕下的跳动,在一瞬间激活了文清辞的记忆。 和前几日不同,此时不限于他脑海的并不再是《杏林解厄》的记载,而是一段段记忆。 文清辞的思路,在骤然间变得清晰了起来。 短短几秒过后,他的心底便再无慌乱与焦急。 无数药草的名字,从他脑海深处涌了出来。 他此时需要做的,就是抓住这些信息,将它们铭记于心底。 把完脉后,文清辞立刻睁开眼睛。 “等我片刻。” 顾不得那么多,他立刻回到县衙署中取出纸笔,飞速将心中想到的那些药材记录了下来。 接着快步向摆满了小炉的厨房走去。 时间不等人! “停一下——” 听到文清辞的声音,正在煎药的小厮与太医齐刷刷地回过头。 他缓缓将手中药方放在桌上,直接命令道:“换药,用这个方子。” 文清辞的语气格外坚定,不容置疑。 厨房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其中一名太医缓缓将药方接了过来。 下一刻,他本就不怎么轻松的表情,变得愈发凝重。 这是什么方子,他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可是……”看到同僚无比纠结的表情,另外一名年轻太医也缓缓起身说,“你的方子未经商讨,不能贸然使用。” 身为太医,他原本就看不起这两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江湖郎中。 见文清辞上来就命令他换掉药方,年轻太医立刻不服。 “商讨?”帷帽下,文清辞忽然低头轻轻地笑了一声,“我写的药方,不需商讨。” 哪怕隔着白纱与帷帽,仍能听出他语调温柔。 但和温柔一样清晰的,还有无比的坚定。 文清辞来这里,从来就不是为了征求其他人的意见。 说完,见这几个人没有配合的意思,他索性转身按照方剂上所写,自己抓起了药来。 “诶诶!你干什么啊——”年轻太医上手就要拦。 “这些药材的分量都是算好了的!不要乱动好不好?搞乱了的话,一会儿怎么办?” 厨房里的吵闹声,传遍了整个小院。 下一刻,正在不远处忙碌的太医令禹冠林便被人扶着走了进来。 “太医令大人,”年轻太医匆忙行了礼,快步上前说道,“这个江湖郎中,突然拿了个药方进来,让我们按照他说的做——” 说话间,谢不逢也走入了厨房内。 见他露面,太医们立刻紧张了起来。 谢不逢早已经吩咐过,这一程不许暴露他的身份。 因此看到他后,众人只能强忍着,站在这里不行礼。 但越是这样,心中便越是紧张。 “咳咳,”禹冠林轻咳两声,他转身小心看了谢不逢一眼,接着伸出手对那个太医说道,“你把药方拿过来我看看。” “是。” 老太医颤着手接过了药方,文清辞写方子时虽着急,但也没忘隐藏笔记。 纸上的字龙飞凤舞,要费力才能辨清。 他定睛看到—— 和之前那个几人一起商讨出来的药方完全不同,新的方剂全凭一个“险”字。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69节 “……这位先生,所下的都是重剂啊。”纵使行医多年,禹冠林也还是被手中无比大胆的药方吓了一跳。 他藏在心中没有说的是,手中药方里的几味药混用,甚至能产生强烈的毒性。 ……这样的药方,世上恐怕只有一个人才能开得出来。 禹冠林一生保守,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多说什么。 但是涟和一县再怎么说也有数千病患,万一这方子出了问题,自己这一辈子,最后也要落个骂名。 “对,”文清辞缓缓转身说道,“有故无殒,随症施量。再畏手畏脚,恐怕一个人也救不回来。” 他已经抓好了一服药放在桌上:“此时再不用大剂量来扼制病势,还要等什么?” 文清辞的声音透过白纱传了出来。 房间里的太医纷纷静默不语,没有一个人再敢搭话。 文清辞也完全没有理会他们的意思。 他拿起自己已经抓好的那服药,绕过禹冠林,向一个空着的紫砂锅走起,说着便要自己开始煎药。 “你等等!”看文清辞要动手,守在炉边的年轻太医,不由着急起来。 他下意识伸手,想要用力将文清辞的手拨开。 然而这一下,最终却并没有碰到文清辞。 “啪——” 随着一声清响,那太医竟一掌重重地拍在了谢不逢的手背上! “臣,臣,我……” 他居然不小心打到了皇帝? 当下,年轻太医便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浑身僵硬、发抖,连怎么磕头都忘记那个一干二净。 ——就在那年轻太医挥手的一刻,谢不逢忽然从身后伸出手去,轻轻将文清辞的右手包在了掌心,替他挡住了这一下。 “按照他说的做,”谢不逢低沉的声音,通过紧贴着文清辞脊背的胸膛传了过来,“不得有误,立刻去。” 与声音一起顺着脊椎向上攀爬的,还有微弱的震颤。 帷帽下,文清辞的脸在瞬间红得能够滴出血来。 第83章 ……我们的距离, 是不是有一点近了? 这个念头从文清辞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下一刻,谢不逢便放开了他的手,缓缓地站直了身。 文清辞的余光瞄到, 太医那一下拍得不轻,谢不逢的手背上因此生出了一道刺眼的红痕。 “愣在这里做什么?”琥珀色的眼瞳, 缓缓从房间内众人的身上扫过,“有何异议,同我说便是。”谢不逢的语气难察情绪。 “没, 没有……” 众人立刻领命,围在禹冠林身边,手忙脚乱地按照药方上所写抓起了药来。 临时改建出的药房, 在一瞬间变得极其热闹。 只剩下刚才不小心打了谢不逢手的那名太医, 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自觉死到临头。 谢不逢瞥了他一眼, 蹙眉淡淡道:“跪在这里不动, 是想要我亲自扶你起来吗?” “不,不……呃,下官, 谢恩。” 那名年轻太医愣了一下, 慌忙扶着一边的药柜站了起来。 直到同僚将戥子递到他手里,他方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圣上竟没同自己计较? 接着, 又忍不住偷偷瞄了谢不逢一眼。 年轻的太医哪里见过这样的风浪,此时他完全将心中所想写在了脸上。 而这一眼, 正好与谢不逢的目光相对。 太医瞬间面如土色。 停顿片刻, 谢不逢似笑非笑地问他:“你觉得我有那样锱铢必较?” “不敢, 下官不敢。” 太医大脑虽然一片空白, 但是这回终于长了点记性, 说完就立刻挤入人群去称药了。 只留文清辞还愣在原地。 文清辞:…… 从来没有人在谢不逢面前提到“锱铢必较”这个词,他该不会是从那个太医的心声中听到的?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受到《扶明堂》那本小说的影响,自己似乎也曾背地里这样想过他。 ……所以谢不逢他,该不会也曾听到过吧? 这件事真是完全不敢深想。 ------------------------------ 文清辞所开都是常见药物,但根据药性不同,一服药却要分三次煎煮,等全部煎好后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期间他并没有休息,而是回到了县衙署外的空地上,为刚才那个病患进行针刺治疗。 接着又替几个症状比较特殊的病患诊脉,忙到脚不沾地。 午后不久,一名小厮匆匆地冲入屋内,朝正在开药方的文清辞说:“大夫,您快出去看看吧,刚刚空地上有人服完药之后,没过多久就吐血了!” 下一刻,房间里所有人都将视线落了过去。 ……服药后吐血?! 始终惦记着自己晚节的禹冠林当下紧张了起来,他起身问道:“个例还是?” “应该,应该并非个例,”小厮咬牙一脸为难地说,“现在有五六个人,都是这样的反应。” “快快!带我一起过去。”禹冠林的脸色骤变,当下便要出去看。 这件事的主要负责人虽然是谢不逢请来的那两个“江湖郎中”。 可其中有名有脸的人物,只有自己这个太医令。 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恶名可全是自己的。 “是,太医大人。” 说完那小厮便慌忙扶着年事已高的禹冠林,加快脚步向县衙署外而去。 直到这个时候,在开药方的文清辞,这才缓缓放下手中的笔,跟在他们背后向外走去。 他看上去不慌也不忙,似乎是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幕。 房间内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过了好久确定文清辞不会回来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说:“我怎么觉得,他看上去一点也不意外呢?” “……他开的那些药,不产生什么反应才怪吧。” 几日相处下来,太医们确认,那两个江湖郎中绝非不懂医理之辈。 刚才开药的人,定然知道自己的药会产生什么不良反应。 他敢这么做……或许是真的艺高人胆大。 县衙署外。 不断有人死去,被抬到郊外的荒地焚烧。 也不定有人被送来,在这里等待诊治。 一副生死轮回之景。 吐血不止的症状看上去太过吓人,百姓已经将那几个病患团团围住。 见禹冠林来,众人立刻向他求助:“太医大人,您快来看看,这人怎么就吐血了?” “稍安毋躁。”禹冠林立刻把脉。 过了一会,他刚才紧锁着的眉,居然一点点舒展了起来。 禹冠林发现,此时躺在床板上吐血的病患,病程本已到最后,他四肢发寒、不省人事。 ……这个阶段,几乎已经药石罔医。 但是眼下,病患的脉搏虽然凶险,的确是中了毒的样子,可他的身上唯独没有已至弥留之际的死气沉沉。 刚才的药,真的有用。 禹冠林心中,瞬间百味杂陈,既悲也欣…… 悲自己这一生,或许都无法写出这年轻人手下的药方。 欣这世上还有人能写出如此的药方。 此时文清辞也已经走来。 夏日刺眼的阳光,为他的身体镀上一层浅浅银边。 在众人的注视下,禹冠林缓缓笑了笑,他轻叹一口气将手指放了下来,接着起身朝着文清辞所在的方向说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今日这病,或许不应该由老夫来治。” 接着,缓缓向他拱手。 涟和盛夏的烈日从天边照来,禹冠林额尖生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 县衙署外众人齐刷刷地朝文清辞看了过去。 一身白衣的年轻医生,走去简单把脉:“无碍,扛过今晚就会好很多。” 说着,从随身携带的药箱中取出了镇痛的药丸,分发到了这几个病患的手中。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70节 自始至终,文清辞的身上都没有一丝半点的紧张与慌乱。 * 重剂与之前的药方相比,效果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立竿见影。 次日清晨,不少病患的状态,便已肉眼可见与前几日有了区别。 又过一日,效果更为明显。 直到这个时候,太医们总算松了一口气,但文清辞却始终不敢放松。 要想治好疠疾,只靠一服药是不够的。 午后,文清辞和宋君然,还有雍都的太医们待在议事厅内,讨论着下一步的计划。 “……待症状变轻后,便要放缓药量,以防止药效过强,反伤正气,”文清辞一边在宣纸上写写画画一边说,“每人用药的剂量都需随病情变化而增减,此事各位应时刻关注。” 剂量的调整对方剂效果至关重要。 这件事不是一个人能够完成的。 “是是!”众人连忙应下。 或许几日前,他们还将文清辞看作“江湖郎中”。 但今日,却恨不得将他当神仙一般供着。 ——若是此次疠疾真的能被顺利处理,自己也可以跟着眼前人一起,名垂青史了。 而在他的身边学上一两手,对今后自己行医,也有利无害。 “还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便是!” 文清辞垂眸笑了一下摇头道:“暂时没有,你们还有事吗?” “没有,没有。”众人立刻摇头。 议事厅里安静了下来,太医们开始整理宣纸上的笔记,研究方剂的奥妙。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玄黑色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了门边。 是谢不逢。 见他来,周围太医立刻绷紧了神经,唯恐自己不小心触到陛下的逆鳞。 但谢不逢始终看都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他缓步走了进来,手上还拿着一个小小的木盒。 “这是县衙署外百姓赠予你的。”说着,谢不逢便轻轻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了桌上。 文清辞顿了一下,缓缓将东西拿了起来。 打开木盒后他看到——这里面装着的,原来是一个小小的木雕。 见状,宋君然也跟着凑了上来。 “这是你的手,”认出木头上雕的是什么后,宋君然不由低声感慨,“他们还真是上心。” 受制于木料大小,那个木雕上,只刻了一只右手。 而它所雕的,正是文清辞拿着银针的样子。 淡淡的香味,自文清辞的手中散了上来,透过白纱传到了鼻尖。 ……这是一块紫檀木。 放在雍都,或许算不了什么,但是在涟和却是一个家庭最值钱的东西。 “这太贵重了。”文清辞不由摇头。 此时他手中的东西,仿佛比黄金还要沉重。 文清辞动作变得无比小心。 他的确从未受过如此大礼…… “你好好拿着吧,”禹冠林放下手中茶盏,拱手向谢不逢行了一礼,接着走了过来笑着对文清辞说,“也当是对自己的鼓励,这都是病患的一番心意。” 站在一边的谢不逢缓缓点头。 有些不适应这种夸奖的文清辞顿了一下,轻声客气道:“还有众位的配合,与巡官大人的信任,若不是您铤而走险,使用我写的……” 没想下一刻,谢不逢突然垂眸向他看去,接着缓缓摇头打断了他的话:“并非铤而走险,此事只有你能做成。” 谢不逢的目光无比认真。 被人无条件信任,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 文清辞行走江湖多年,遇到疠疾无数。 但哪怕生死关头,大部分病人知道眼前的大夫就是“文清辞”,都会将他避如蛇蝎…… 从来没有人愿意给他这样一个机会。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文清辞的心,不由随着谢不逢的话微微一震。 但同时他的脑海中又生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 来不及多想,下一刻谢不逢的声音便被众人的恭维掩盖。 文清辞顿了一下,只得硬着头皮与太医们继续客气。 等人都走后,他方才重新拿起木雕,缓缓用手指从木雕手中的银针上拂过。 “怎么了师弟?”宋君然有些好奇的凑了过来。 木质的针头从文清辞的食指上轻轻刺过,伴随着那阵痛意,他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对宋君然说:“我总觉得谢不逢的话有些奇怪。” “怪?”宋君然目光一变,“怎么个怪法?”他问。 文清辞将木雕放入盒内,轻声说道:“我们对他而言,应该只是两个陌生的江湖郎中,师兄你觉不觉得,他似乎有些……过分信任我们了?” 宋君然:…… 其实只有你。 “有吗?”宋君然端起桌上的茶盏,略显不自然地抿了一口,“或许他只是不信任宫里那群太医吧。” 文清辞沉默半晌,终于将埋在心中的那句话说了出来:“师兄,你说他是不是……早就发现了什么?” 说话间,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中的木盒。 “咳咳咳……”宋君然放下手中的茶盏,立刻将文清辞的思路打断,“我看你真是忙糊涂,都开始胡思乱想了。” 他咬着牙说:“皇帝陛下英明神武,可能是……生来就有任人唯贤的能力吧。” 作者有话说: 师兄:他最好是。 第84章 这话说出来, 就连宋君然自己都觉得荒谬。 隔着帷帽,他看不到文清辞的表情。 但是宋君然大体能够猜到,师弟现在大概是……将自己当成了傻子吧。 “咳咳, ”宋君然强行轻咳了两声,试图转移话题, “空地外的重症病患,我来盯着就好,你不必管这些事了。” 文清辞:…… 算了, 师兄开心就好。 “那就辛苦师兄了。”文清辞将宋君然的话接了下来。 “不辛苦,”后悔说错了话的宋君然立刻带着东西起身,装作有事离开, “我先去忙了, 你有事了叫人来找我就好。” “好的。” 等宋君然走后,文清辞终于缓缓垂眸, 向手中的木雕看去。 ……涟和并非木雕产区, 他手中的工艺品并不精致,甚至还有细小的没有处理好的木刺。 但是木雕的形状却非常传神,文清辞一便能认出, 这块檀木上雕的就是自己的手。 处理疠疾刻不容缓, 文清辞虽然不是什么急性子,但他还是加快了速度。 他与每个病人的相处时间,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 真的有人能单凭这一炷香时间的相处,记住自己手的模样吗? …… 小城四面环山, 可供耕种的土地, 只有几小块。 不但人仰仗着这几块地生活, 山野之中的动物, 同样如此。 春冬时节, 附近山中没有食物,病鼠也下山聚集在了此处,并于地底打洞繁衍,甚至将领土扩展至城内。 不过多时大量病鼠的粪便与尸体,便污染了地下暗河与井水。 除此之外,涟和城内各家各户的米缸,也没能逃过这一劫。 百姓当然知道米已不干净,但是不吃又只能饿死。 万般无奈之下,疠疾便在这里大面积地传播开来。 确定了疠疾的源头之后,谢不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其他州府调运粮草。 同时暂弃城西水井,并在尚能使用的水井中大量投放草药消毒。 如今,外地的粮草已经调运过来。 涟和县的陈粮,也随之被集中焚销。 日中时刻,涟和县衙署外。 空地上除了病患以外,不知何时多了两口铸铁大锅。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71节 一口锅煮着汤饭,一口锅熬着菜。 隔着几条街巷,都能闻到饭菜的香味。 午饭的时间还没有到,空地前就已经排满了人。 涟和正在逐渐恢复生机,原本只能静卧在病榻上等死的患者,终于有了康复的迹象,甚至有不少已经可以自己去排队打饭了。 “大夫,已经中午了,您先回去吃,吃饭……然后再忙吧。”躺在床板上的老人,紧紧地握着文清辞的手说。 他的目光因年迈而变得浑浊,口齿也不怎么清晰,但是身上却再不像之前一样死气沉沉。 话音刚一落下,老人的儿子便跑了过来,跟着一起说:“是啊大夫!人是铁,饭是钢,您忙了这么久,先去休息吧。” 说话间,他看向文清辞的目光满是崇敬。 这位戴着帷帽的大夫,在空地上剖解尸体的事情早就已经传遍了涟和。 一开始众人对他多是畏惧和躲避,甚至还有反感与厌恶。 但是眼见着他开的药真的起了效果,众人的态度,也发生了极大的转变。 疠疾得到控制,文清辞的心情轻松了不少。 见老人状态好像还不错,他终于缓缓点头说:“好,那我下午再来。” 就在起身那一刻,文清辞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问:“对了,不知二位在县衙署前待了多久?” 虽然不明白文清辞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但老人还是回答:“得有八九日了吧……” “八九日?那二位是否曾看到,有人曾将一个木盒,送入县衙署内?” 文清辞问的时候,其实没有抱太大希望。 可没想到老人的儿子停顿几秒,忽然提高了音调说:“见过,我见过的!” “城南有个木匠,前几日送了个东西过来,说要找您,”他一边回忆一边说,“当时您不在这里,便由那位巡官大人接过,送到了里面。” ……竟然真的是病患送的吗? 文清辞下意识追问道:“您可知道那名木匠的住处怎么走?” “自然!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南,”说着,那人起身给文清辞指了起来,“走到尽头再向左手边拐,远远就能看到招牌了!不然我带您过去吧?” “不必了,”文清辞忙笑着摇头说,“我大概有些印象,自己过去便好。” “那好那好!您路上小心。” “好。”语毕,文清辞便顺着对方所指的方向,快步向位向着城南的木匠铺走去。 檀木的摆件太过贵重。 东西既然已雕好,那便没有还回去的道理。 但是文清辞还是想要回去找到那木匠,当面道谢,或者他店里花钱买些什么东西。 这样心底里才不会过意不去。 就像刚才那人说的一样,木匠铺非常好找。 一盏茶的工夫过后,文清辞便已经走到了店外。 稍显残破的木门两边,还贴着白色的对联。 大门的一角立着招魂幡,未来得及收下。 ……这家应该有几人死在了疠疾之中。 文清辞的心情在一瞬间沉重了下来。 还没来得及抬手扣门,文清辞背后便传来一阵略显激动的声音:“大夫?您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文清辞回头看到,一个身材枯瘦的中年男人,正牵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捧着粗瓷碗站在自己的背后。 他们应当是刚才吃过午饭回家来的。 不等文清辞回答,那个身材枯瘦的木匠连忙将碗递给旁边的小女孩,接着转身将房间门打了开来:“快请进,您快请进。” “好,麻烦您了。”文清辞缓缓点头,跟在两人背后走了进去。 这间木匠铺不大,四处摆满了家具木材,还有各类工具,几乎没有什么下脚的地方。 文清辞的目光缓缓从铺内扫过。 如果他没有认错的话,铺子里堆着的,大部分都是些像松木或桐木一类常见的木材。 送到自己手中的紫檀木摆件,一个便可以抵着一屋的东西…… “不麻烦!”木匠连饭都顾不上吃,他将里边的小女孩拉了过来说,“这是小女佳僖,前几日染了疠疾。要不是先生您……她恐怕,恐怕……” 说着,便忍不住哭了出来。 接着又要给文清辞下跪。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更别说这个名叫佳僖的小女孩,刚才从生死关头走过一遭。 听到父亲的话,她也红了眼眶,要随身边的人一起下跪。 “您快起来——” 文清辞这两人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伸出右手,将他们扶了起来。 这几天文清辞治过的病人实在太多,要是对方不说,他甚至记不起来,眼前这个小女孩也曾是自己治疗过的病患。 那名木匠这才像想起什么似的,连忙转身给文清辞搬了一把椅子过来:“您先坐!” 接着有些局促地说:“您知道,我们这边的水不太干净,所以……所以也不好泡茶。” 小姑娘也在这个时候搬了一个板凳,坐在了文清辞的身边。 他连忙摆手对木匠说:“不必这样麻烦,实不相瞒,我今日找您来是……来买东西的。” “买东西?”木匠不禁有些糊涂,“您来我这里,要买什么家具吗?” 他的铺子里都是些大件的家具。 文清辞想买的话他自然开心,可问题是……文清辞来这里买家具做什么? 这位大夫虽说只是个江湖郎中,但总是一身白衣,救人于水火之中的他,在百姓的眼中与天上的神祇没有两样。 他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来这里买家具。 文清辞自己也觉得这个说法怪怪的。 他想了想,连忙道:“我想请您做一个新的药箱。” 文清辞的声音透过白纱传了出来,听上去闷闷的。 女儿生病的时候,木匠一直在身边守着,也因此看到了文清辞的药箱。 入行这么些年,他不会认错,文清辞那个药箱的用料可是上好的金丝楠木。 它木质致密、坚硬耐腐,用上几百年都没有问题。 大夫放着好好的金丝楠木药箱不用,来找自己做什么…… 木匠顿了一下,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终于猜到文清辞今日来找自己所为何事了。 “先生是为了那个檀木的摆件来的吧?”木匠索性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见状,文清辞也不再拐弯抹角。 他缓缓点头说:“是……这个谢礼太过贵重,我实在不能随便收下。” 哪怕隔着帷帽,仍能听出他的语气无比真诚。 “实不相瞒,”木匠叹了一口气说,“那个木雕,早就有人给过我钱了。” ……他原本答应对方,不将这件事说出。 但是这个木匠实在没有办法昧着良心,再凭这个木雕赚钱。 宽大的衣袖下,文清辞下意识攥紧了手心:“您的意思是?” 他没有意识到,此时的自己心情究竟有多么的忐忑。 中年木匠顿了一下,转身对女儿说:“佳僖,去房间里面,将那两个木雕给爹爹拿来。” “好!”小女孩连忙点头,向院里跑了进去。 房间里突然静了下来,木匠顿了片刻,沉声说道:“……那日有个官府的大人过来,问我有没有好些的木料,能拿来做摆件的。” 几乎是下一刻,文清辞便意识到,这个木匠口中的“官府大人”就是谢不逢。 木匠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点点涟和口音。 如一阵裹着黄沙的风,吹到了文清辞的心间。 其中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沙砾,从他的心脏上缓缓划过。 那感觉并不痛。 只叫人觉得古怪。 “……我说我这里有三块祖传的紫檀,那位大人二话没说,直接将这三块木材买了下来。” “接着,让我教他雕摆件。” “但这雕刻哪里是一日就能学会的?大人在我这里做了两个时辰,仍没能雕出自己满意的东西。最后只得将最后一块木材给我,让我照着他说的来雕。” 木匠的话音刚一落下,那个名叫佳僖的小姑娘,便捧着个两木盒小跑了过来。 “先生您看,就是这个!” 说完,她便小心翼翼地将东西交到了文清辞的手中。 ……装着紫檀木摆件的小盒格外沉重。 一时间,文清辞竟不知如何将它打开。 ------------------------------ 文清辞右手捧着木盒,轻轻抬起了左手。 也不知道是因为受伤、无力,还是因为紧张,他的手指竟在这一刻微微颤抖。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72节 阳光自窗外透了进来。 照得悬浮在空气里的细小木屑,泛起了淡淡的金光。 中午街巷内众人都在县衙署外排队领饭。 街道空旷又安静,只有一点蝉鸣,环绕在耳边。 停顿几秒,文清辞鼓起勇气,在小姑娘期待的注视下,慢慢地打开了木盒。 ——两个粗糙简陋的木雕,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木雕上有许多刀印,显然被雕刻者反复修改了许多遍。 但无奈的是,木雕的确不是一日能够学会的。 这两个摆件,只能隐约看出是手的形状,完全没有什么美感可言。 ……文清辞缓缓伸手,缓缓用指尖触了上去。 透过摆件上的粗糙的木纹,文清辞甚至能够想象到,谢不逢当初雕刻它时的样子。 中年木匠轻声说:“……我原以为那大人是给自己买的,但没有想到雕好之后,他竟然让我将这个木雕送到县衙署外。” 说到这里,他已经哽咽了起来。 下一刻,便用手背轻轻蹭去了眼角的泪水。 “甚至,甚至大人还叮嘱我,让我说这是自己送给您的,说这是涟和县人的心意,让您一定收下……” 语毕,木匠已是泣不成声。 见状在那一边的小姑娘也红了眼睛。 她钻到父亲的怀里,小声啜泣了起来。 可惜当时文清辞一直待在县衙署内没有出来,谢不逢只得将东西“代送”进去。 木匠虽然无比感激文清辞,但是在这灾年里,自己活下去都不容易。 他实在没有办法将传家的紫檀木,直接当做礼物送出。 直到那天谢不逢提醒,他才意识到不只是自己,甚至于整个涟和,都还未好好地向文清辞道过谢。 一想到这里,他心中便半是感激,半是羞愧。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文清辞喃喃道。 此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听到文清辞的声音,坐在他旁边的小女孩吸了吸鼻子说:“那位大人,大人说,说您还从未被病患好好感谢过,所以——就,就想让我们,送您一个小礼物。” 文清辞:“……”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握紧了手中粗糙的木雕。 正小声啜泣着的女孩,话里除了涟和口音外,还带着一些鼻音。 可是单凭她的话,文清辞竟然能够想象出谢不逢说这番话时的样子。 ——一身玄衣的年轻帝王,或许微微蹙眉,在手中轻轻旋了一下木料。 停顿片刻后,他用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说出了这番话。 接着无比郑重地将这个任务,交到了木匠一家手中。 此时已经不用再猜。 ……谢不逢绝对知道,自己就是文清辞。 从未被病患好好感谢过? 文清辞从不知道,谢不逢竟然能够想到这一点。 上一世上学的时候,文清辞也想过有一天,会有病人送自己锦旗。 可惜早早意外穿书的他,没有等到那一日。 这一世,因为山萸涧的往事,自己多年中去过无数爆发水疫的城镇。 但是在这个时代,解剖一事始终不得人理解。 别说是配合他试验了,就算是最终得出了药方,也没有几个人敢用。 文清辞救了不少人,但他的确就像谢不逢说的那样,从来都没有被人好好感谢过。 相反只留下了一个“仙面罗刹”的传闻。 少年时,文清辞也曾不甘心,甚至有些难过。 但后来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这些,变得麻木而无所谓。 直到现在,终于有人悄悄在背后,将礼物送给了他。 ……涟和县的百姓,怎么能仅凭印象,就雕出自己的手来? 只有谢不逢能做到。 从小在恶意中长大的他,对这一切格外敏感。 也格外清楚,文清辞需要的究竟是什么。 “大夫,您稍等我一会!”说完那番话,木匠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转身向房间内走去。 过了好半晌,他终于得到了当初用布包好的银子。 谢不逢出手非常阔绰,这包银子买三个木雕绰绰有余。 甚至能够支撑木匠家几年的开销。 “这银子我实在不该收,”木匠的声音,从堂屋里传了出来,“麻烦您将这些银子,交还给那位大人——” 可是等他走出堂屋时,刚刚还坐在那里的文清辞竟已经不见了。 只留一张空椅,静静地放在房间的正中央。 “佳僖,刚才那位大夫人呢?”木匠着急向小姑娘问。 “他,他刚刚走了,”佳僖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他走的时候,还留了一根发簪,说要买那两个木雕。” 木匠顺着小姑娘所指的方向看去——一旁还没做好的小桌上,静静地放着一根玉簪。 “哎!这怎么行!”木匠立刻拿起桌上的东西,小跑出了门。 可此时长街上早已空空荡荡,看不到一个人影。 * “……咳咳,这个气味着实呛人,别说是老鼠了,就连人也能熏死吧。”涟和城外,一名年轻太医站在文清辞的身边说道,他的话语里满是敬佩。 在此之前,他还真没有听说过硫黄熏蒸灭鼠的方法。 得不出这个江湖郎中真的挺有本事。 一阵热风吹来,带来了浓重的硫磺味,他也随之用厚重的白纱遮住了口鼻。 “的确有些危险,还是离远一些好。”说完,文清辞便带太医远离了此处。 他之前曾随口提到,可以利用硫磺熏蒸来灭鼠,没想到几天之后,谢不逢真的将东西调运了过来。 ——天然硫黄获得起来虽然并不困难,但是涟和距离硫黄的产地,却有十万八千里。 短时间内开采和沿途调运,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想到这里文清辞不由回头看了空地一眼:“没有想到硫黄这么快便能运来。” “这是自然,”听到文清辞的话,年轻太医的声音里也不由多了几分骄傲,“不看看我们……呃,我们巡官大人是谁。” 真要命! 太医不由背后发寒,自己差一点就说漏嘴了。 为了缓解尴尬,太医一边与文清辞向城内走,一边说:“涟和县的事,也快结束了。届时两位先生,不如和我们一起回雍都去?” 在专业领域,他是真心敬佩这个江湖郎中。 并觉得让他这样的人物待在江湖,是一种浪费。 文清辞脚步不由一顿:“我……” 担心文清辞直接拒绝,那名太医不等他回答便说:“想必巡官大人一定会答应的。况且之前太医署里,就曾有过江湖游医来。” 不用猜便知晓,他口中的“江湖游医”一定就是自己。 文清辞随便点了点头。 几天相处下来,年轻太医已经发觉,自己身边这个人虽然整天戴着帷帽,看上去打扮得有些古怪。 但实际上他和自己是同龄人,并且在专业以外,非常好说话。 熟络下来后,太医忍不住将雍都的事,分享了出来。 将四周观察一番,确定没有其他人后,他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听说过当今圣上,和从前一个姓文的太医令的事吗?” 接着无比真诚地感慨道:“我们陛下对文太医,是真的很好。” “……” “自然听过,对了……”文清辞硬着头皮,回头看了一眼空地,突然提高语速说,“您先回县衙署吧,我方才想起自己在这里还有事没有做。” “啊?那好吧,你也别在这里待太久。”憋了一肚子故事没能分享出去的太医有些沮丧,但受不了空地上气味的他,简单和文清辞聊了两句后便快步离开了这里。 我们陛下对文太医,是真的很好。 ——这句话,如空地上的浓烟,包裹着文清辞,始终不肯消散。 催得他心脏,一下接一下的重重跳动。 独自站在空地上的文清辞停顿片刻,终于再一次将放在衣袖中的木盒打了开来。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 单论雕工,盒内两个尚是半成品的木雕,的确粗劣。 但是木雕上的每一个刀痕,都写满了认真与耐心。 文清辞的手指缓缓从木雕上划过,终于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73节 在将它重新放入盒内的那一刻,文清辞轻轻说:“谢谢,陛下。” 哪怕隔着厚重的白纱。 仍能听出他这一刻话语里的无尽温柔。 第85章 羽箭斜斜飞过街巷, 刺入草垛之中,引起一阵欢呼。 病愈的儿童,终于走出了家门。 鼠疫渐息, 若不是空气中的淡淡硫黄味,与街角还未收下的招魂幡不时提醒。 哪怕是身处其中的人, 也会在某个刹那遗忘,这里不久前还是一副人间地狱的惨象。 黑色的战马,押运粮草穿过长街。 羽箭自马前飞过, 惊得战马嘶鸣一声。 长街瞬间寂静。 下一刻,马背上的人轻扯缰绳,垂眸向不远处地愣在原地的小孩看去。 站在一旁的妇人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她摇了摇小孩的肩膀, 压低声音说:“怎么在这里射箭?快!给巡官大人赔个不是!” “是…是……”小孩完全被吓傻在了这里。 谢不逢的视线,缓缓从街边掠过。 长街两边聚了五六个孩童, 人人手中拿着羽箭, 草垛上还有一个巴掌大的箭靶。 他们似乎是在这里比试。 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惊扰到贵人,此时几人皆一动不动,呆立于原地。 就在这个时候, 谢不逢从马背上跃了下来。 从战场上走下的他, 身上自有一阵煞气。 完蛋,死到临头了…… 就在绝望之际, 谢不逢的声音忽然于耳边轻轻响起:“弓箭给我。” “啊?哦,好好!”小孩愣了愣, 不由自主便将手里的东西递了出去。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 那把木弓便在谢不逢的手中轻旋了一下, 随着一阵破空之音, 银色的羽箭犹如一颗流星, 从谢不逢的手中飞射而出。 悬挂箭靶的草垛,瞬间被余力震得哄散开来。 不过眨眼,羽箭便深深地没入了箭靶之中。 由韧草编成的箭靶,竟也被它刺得裂成了四瓣。 “给你。”谢不逢轻轻挑了挑眉,将手中的羽箭交回了方才的小孩手中。 长街上众人先愣了一下,接着立刻爆发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 “巡官大人!巡官大人!” “大人英武!!!” ……所以,巡官大人没有生气吗? “大人!”那小孩愣了一下,忽像想起什么似的小跑上前,将手抬高说,“这,这个,给您……” 他手里的,是一只小小的石珠——应当便是此次比赛的彩头了。 石珠并不值钱,只做了最简单的打磨。 伸出手后,他便有些后悔……巡官大人,会不会嫌弃这个彩头? 没想下一刻,谢不逢竟然无比郑重地将东西接了过来,接着握在手中,打马而行。 他的唇边,现出了一点淡淡的笑意。 周围人瞬间激动了起来,欢呼声变得比刚才还要大。 “巡官大人”这四个字,在刹那之间响彻整个涟和。 每一个字里,都是对谢不逢的尊崇、感激与敬佩。 不远处,正在空地上忙碌的文清辞听到这阵欢呼,不由自主地转身向长街上看去。 烈日自背后照耀,这一刻的谢不逢,竟然与文清辞记忆中北地的他重合在了一起…… 他的心跳也在此时,随着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一道快了起来。 不等文清辞反应过来,黑色的战马便停在了他的身边。 谢不逢单手翻身下马,缓缓舒展掌心,小心翼翼地将那颗石珠,放到了他的手中。 在卫朝,将彩头赠与他人,有与他荣辱与共的意思。 见状文清辞身边的太医瞬间瞪圆了眼睛。 而这一瞬间,文清辞竟从这双浅浅的琥珀色眼瞳,看出了期待与一点隐藏极深的忐忑…… 谢不逢当年的话,忽地一下浮现在了文清辞的耳边。 “假如我喜欢上一个男人,应该怎么做?” 文清辞的耳边,嗡的一声响了起来。 * 涟和鼠疫渐消,但要想从根源上解决还得改林育荒。 谢不逢日日都在忙碌此事,奔波在涟和周围的城镇与山林之中。 十足一副一心为民的样子。 州县百姓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尽职尽责的大官。 看到谢不逢每天忙个不停,他们恨不得为他和文清辞立下生祠,以表自己的钦敬之意。 ……谢不逢做这些事的最初缘由其实非常简单,他只是将这里,当做了山萸涧而已。 “这把扇子真好看,”已经和文清辞混熟了的太医,走来看将桌上的折扇拿了起来,“扇面竟是丝质的!这是永汀府产的吧?” 扇面上绣着一丛绿竹,正在阳光的照耀下发着浅浅光亮。 文清辞如实回答:“我也不大知晓。” “……不知晓?”太医这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古怪,似乎手中的折扇也变得沉重了起来。 沉默片刻,他忍不住小心问:“这把扇子,不会是……巡官大人赠你的吧?” 文清辞:“……” 还真是。 谢不逢最近奔波往来附近州府,日日都要在那里搜罗东西送到自己手中。 他似乎是在温水煮青蛙。 正耐心等待着自己主动摘下帷帽的那一刻。 见文清辞不回答,那太医便意识到,自己的猜想没有错…… 这可怎么办啊! 相处一段时间,太医逐渐从这个松修府的郎中身上,察觉到了他与已故的“那位”似曾相识的感觉。 现在看来皇帝陛下也是如此。 ……他似乎真的对这个松修府来的郎中生出了几分好感。 谢不逢与文清辞的事早就传遍了整个卫朝。 身为太医、处于太殊宫的他们,更是曾亲眼见到谢不逢与……那尸体待在一起。 甚至跨过半个卫朝,将一口棺材娶回雍都。 陛下对那位,显然是执念已深。 他不相信谢不逢会因为一段时间的相处,便对“那位”移情别恋。 所以说,皇帝陛下可能是将这个郎中,看成了那位的临时代替品…… 太医心中瞬间天人交战起来。 出宫后皇帝陛下似乎比在雍都平易近人了一点,但是众人对他的恐惧,却是刻在了骨子里的。 太医有些想要人提醒这个堪称天才的同僚,千万不要深陷其中。 但一时间,竟又不知道应该如何说才好。 沉默半晌,他只得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实不相瞒,巡官大人曾有一个亡,呃……亡妻。大人对他用情至深,哪怕那人已经故去很久,仍住在他的旧宅中,甚至……” 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甚至好像还曾做法招魂。” “你和那位乍一眼看的确有些相似。”末了,他意味深长道。 “咳咳咳……”坐在一边整理医案的宋君然突然咳了起来,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其古怪,“你们大人的家事,和我们何干?” 接着转身看向文清辞,意味深长地说:“等忙完这些事,过两天我们就要回去了。” “对对!”听到这里,那名太医不由松了一口气,赶忙将自己手头的东西收拾好说,“也是,那我就不多说了,你们忙吧!” 他慌忙退了出去,关上了议事厅的大门。 转眼这里就只剩下了文清辞和宋君然两个人。 一身青衣的宋君然垂眸看了一眼手头的医案,缓缓出声提醒道:“最后一批病症较重的病患,也已逐渐痊愈,最晚后日我们便回谷吧。” “疯也疯够了,别忘了你还欠我千金未还。” 说完,像是怕文清辞反悔似的,不等对方回答,宋君然便立刻带着东西走了出去。 房间骤然变得安静起来。 文清辞缓缓提笔,半晌都没有落下。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74节 ……要走了吗? 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直到刚刚那一刻,自己都不曾生出“离开”的念头。 似乎是从未想过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似的。 人死不能复生。 “文清辞”早像刚才那个太医所说,变成了“亡故之人”。 更何况在来涟和的路上,甚至于当年离谷之前,自己都曾答应过师兄,处理完俗事便回谷不出。 自己……似乎真的该走了。 可是一想到这里,文清辞的心竟忽然变得空落落的。 半晌过去,纸张上都空白一片、未曾落下一字。 宫变前的那场宴席,与席上谢不逢危险的话语,直到现在还历历在目。 《扶明堂》的结局,也如一场不醒噩梦,始终提醒着他。 文清辞曾以为谢不逢一定是怨恨自己的…… 至少在自己“生前”绝对如此。 而他后来的怀念与爱,或许夹杂着几分“逝者为大”的意思。 ——死人总是容易获得原谅。 在他死后,生前的一点点好都会放大,人们甚至逐渐只能记得这些。 人们永远放不下对活人的怨恨。 死了才是白月光,红玫瑰。 可是谢不逢的反应,却和自己原想象的完全不同…… 谢不逢似乎要比想象的,更喜欢自己。 这个念头如一支羽箭,不知从哪里飞来,“嗖”一下刺入了文清辞心中的草垛。 刺破了箭靶,并引得草垛震颤不止。 刹那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冲破厚茧,化蝶飞舞。 ------------------------------ 这天傍晚,涟和上空积满了阴云。 厚重的阴云如压在了胸前的棉被,叫人呼吸不得。 “要下暴雨了。”禹冠林望着头顶的天空悠悠说道。 这几日操劳,让他看起来越发苍老。 说完他忽然回头,意味深长地说:“今天可不是个赶路的好日子啊。” 宋君然不知哪里出现,挡在了文清辞的身前。 他朝禹冠林笑了一下说:“可不是吗,所以我说,你们的巡官大人还是暂时待在永汀府,过上几日等天气好了再和粮草一起回来吧。” “……也是。”禹冠林笑道。 天已经隐约有了下雨的迹象,路上的行人也只剩下了三五个。 就在几个人打算回县衙署去的时候,不远处的街巷那一头突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谢不逢这么早就回来了? 听到街道上的动静,不少已经进了屋的百姓,都探头出来好奇观察。 宋君然正疑惑着,便见一架刷着朱漆的马车,出现在了拐角处。 接着是一群全副武装的侍从,一行人浩浩荡荡,架势极大。 ……这不是谢不逢的人。 涟和县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守在县衙署外的官兵犹豫了一下,立刻转身小跑回去通知县令。 “老太医,这是谁?”宋君然压低声音,走去向禹冠林问。 没想对方也愣了一下,接着一脸迷茫地摇头:“实不相瞒,老夫也不认得。” 说话间,马车已经稳稳地停在了空地上。 一个身材偏胖两鬓斑白的男人,在随从的搀扶下,缓缓从马车内走了出来,接着环视四周。 他身着紫衣,头戴三梁冠,虽然不认得到底是谁,但却一眼就可以从来人的衣着上判断出,他是当今朝中的三品大员。 县令愣了几秒,认出来人的身份之后,连忙跌跌撞撞上前行礼:“臣涟和县县令葛章通见过郡守大人——” 接着,周围的官兵还有围观的百姓也跟着他一起行礼。 身为“巡官”的谢不逢,虽然也是三品大员,但他并不喜欢有人向自己行礼。 因此这么大的阵仗,在涟和还是头一遭。 “郡守?他跑这里来做什么?”宋君然不解地嘟囔道。 他本来只是自己抱怨一声,可没有想到听到宋君然的话之后,在宫里混了一辈子,见过的各种场面的禹冠林竟然搭话了:“还能做什么?邀功来得呗。” 在涟和县之前,凡遇到鼠疫,百姓几乎只有等死一个选择。 此次涟和县的事处理妥当,堪称史无前例。 不必猜都知道,被皇帝派往此处的巡官,一定会将大事小情上报至雍都。 现在涟和已经没了危险,禾梁郡的郡守,终于赶过来亲见巡官。 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要与巡官搞好关系,让对方进京美言的时候,把自己也加进去。 果不其然。 就像禹冠林说得一样,禾梁郡守刚来这里便对县令问:“巡官大人在何处?” “额,这个……”县令想了一下,赶紧回答,“巡官大人他去了永汀府附近,处理粮草一事。” “嗯。”禾梁郡守的脸上,瞬间生出了几分懊悔,似乎是后悔自己怎么来得这么早。 说话间,又一辆车停在了这里。 一个穿着深绿色官服,身材白胖的年轻男子踩着小厮的脊背,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这是什么鬼地方,”他不屑地向四周张望道,“爹,你说我们要早早到。结果呢?人家巡官大人干脆不在这里待着,我们来这么早有什么用啊。不如昨天听我的,在永汀府待着,说不定还能更早遇见他呢。” “你少说两句。”禾梁郡守有些不耐烦地回头瞪了儿子一眼。 接着转过头去清了清嗓子说:“算了,你先带我们二人四处走走看看吧。” “是,是!”县令连忙应下,弯腰带两人向县衙署中去。 他们带来的侍从,随之守在了县衙署外,显然暂时是不打算将其他人放进去了。 “晦气。”宋君然暗啐一声。 ……禾梁郡守一个三品官,定然能够将谢不逢认出。 届时装不下去的谢不逢,会不会也直接在文清辞的面前撕开伪装?甚至使用什么强硬手段。 宋君然不由想起那天自己不小心看到的疯狂画面…… 若是师弟落入谢不逢的手中,怕是被吃得连渣都不剩! 宋君然瞬间紧张了起来。 不行,一定要早早离开…… 文清辞和宋君然此行只带了几件换洗衣物,最重要的行李就是药箱。 此时两人正在空地上为病患诊脉,药箱正好就放在手边。 若是想走的话,他们现在就可以走。 想到这里,宋君然几乎是立刻便下定了决心。 他缓缓走去拍了拍文清辞的肩膀,将对方带到拐角的僻静处后压低了声音说:“禹冠林说的没有错,看这天气似乎是要下暴雨了。我们还是赶在下雨之前,早早离开这里,不要再耽搁了吧。” 宋君然的语气虽然平静,但是格外坚定。 他不是在和文清辞商量,而是单纯地告知师弟自己的决定。 文清辞瞬间心乱如麻。 他下意识攥紧了手心…… 混沌中,不远处县衙署院门的“吱呀”一响,忽然将文清辞的注意力拽了过去。 他下意识回头,逃避一般地朝哪个方向看去。 涟和县衙署的面积,还不如太医署大。 没用多长时间,县令就已经带着禾梁郡守两个人参观完毕,并从中走了出来。 在文清辞回头的同时,县令也看到了他。 “郡守大人,远处那位便是此次开出药方的大夫!不止如此,他还日日在空地这里守着重病的病患,为他们诊脉治疗,忙得脚不沾地!”县令的话语里,满是感激与敬佩。 “哦,对了……不止如此,城外硫黄熏蒸之法,也是这位先生提出来的。可以说若是没有他,涟和绝对无法治理好这次的鼠疫。” 说完,县令连忙朝着文清辞和宋君然招手说:“两位先生,烦请过来一趟。” 禾梁郡守的视线,随着县令的话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他不由皱眉,上下打量了这个古怪的大夫一眼。 在这个时候,禾梁郡守等儿子已经率先开口了:“你说这药方是他一个人开的?硫黄熏蒸也是他提的?” “是,大人。” “他就这么有能耐?”身着绿衣的男子,话里带着几分怀疑,“怎么所有的功劳,全落在他的身上了。” 涟和县令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有些不解地朝着这位贵人看去,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对方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呃……”他张开了嘴,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才好。 这个时候,一边的禾梁郡守笑着抚了抚胡须,思考片刻沉声说:“这药方,自然是他开出来的。功劳自然不能不报。”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75节 “但是我看这硫黄熏蒸之法,就不必是他了。” 和在涟和当了一辈子县令,在这方面非常迟钝的葛章通不同。 一边同样处于空地之中的禹冠林,则完全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了。 他上前走去,拱手向禾梁郡守行了一礼,然后意味深长地说:“郡守大人,是想让贵公子承了此功?” 禾梁郡守认得禹冠林。 在他的印象中,禹冠林应当是一个很识时务的太医才对。 他今日说话……怎么带着明显的嘲讽? 甚至不讲规矩地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说了出来。 禾梁郡守来涟和县,除了给自己邀功请赏外,更重要的是要找些功绩,安在他的儿子的头上。 他儿子完全不懂医术,说那药方说是他所开,一定没有人会相信,可是用硫磺熏蒸这个方法就不一样了…… 和已经略微觉察出不对劲的父亲不同,禾梁郡守之子一脸理所应当的朝禹冠林说:“本公子配不上此功吗?” “哈哈哈配得上或配不上,可不是老夫来定的,”禹冠林那双浑浊的深褐色眼睛,将这位公子上下打量一番,末了说道,“等到巡官大人回来,郡守大人直接去找他说不就成了。只要巡官大人愿意点头,这件事不是轻轻松松吗?” 其他年轻太医,早就将谢不逢对文清辞的好看在了眼里。 更别说他们本来就站在文清辞这一边。 看到眼前这一幕,众人全忍不住期待起了一会的好戏。 禹冠林尚且有些表情管理,这些年轻太医,可就不一样了。 他们看向禾梁郡守和他儿子的眼神,一个比一个嘲讽。 对方当即便发了火。 身着绿衣的肥胖男子,快步走到了文清辞和宋君然的身边,一脸嘲讽地看向两人:“怎么,江湖郎中不懂得如何行礼吗?” 接着,又皱眉看向文清辞头顶的帷帽:“戴着这样的帷帽面见郡守,哪里符合礼制?还不快快脱帽!” 显然他是将从那群太医处得来的话火气,全发到了文清辞的身上。 涟和县上的云层越来越厚。 空气闷沉又压抑,叫人呼吸困难。 文清辞淡淡地瞥了对方一眼,像没有看到他在自己身边一样,转身提起了放在一旁的药箱便要走。 殊不知正是这样的无视,彻底将对方激怒。 “我在同你说话!”身着绿色官服的男子说完便向前走了一步,抬手想要将文清辞的围帽拉掉。 而文清辞也随之侧身,试图将他的手挡在一边。 就在这个时候——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 像一点疾雨,刺穿了沉闷的空气。 不等人反应过来,便重重地刺入了绿衣人的肩胛之中。 “——啊!!!” 禾梁郡守之子当下便捂着伤口,踉跄几步,大声尖叫着转身:“是谁射箭!去给我将他拿下——” 鲜血汩汩涌出,刹那间便染红了一半的身体。 那羽箭残破,箭尖老钝,是街边孩童玩闹用的那种。 它完全是靠力量,生生戳入地上人的骨头里的。 刺眼的鲜红吓得禾梁郡守当下便踉跄了几步。 要不是县令在一边扶着他,恐怕他已摔倒在地。 守在县衙署外的官兵,随着郡守之子的命令提起武器,齐刷刷朝着长街另外一边看去。 原本已进了屋的涟和县人,早不知在什么时候走出来看起了热闹。 这一刻他们也随着官兵一道,看向了那个方向。 ——长街的尽头,数百米外,一身黑衣长发束起的谢不逢,正握着一把木弓,冷冷地看向此处。 他的眼眸里,满是杀意。 琥珀色的眼瞳,从人群之中扫过。 刚才已经拿起武器要将他拿下的士兵,竟整齐划一地愣在了原地。 谢不逢缓缓地笑了起来。 他非但没有收手,甚至于还在这个时候再一次举起了手中的弓箭。 他的目光漫不经心。 ……谢不逢刻意放缓了动作,此时的他就像是一心玩弄猎物的猫科动物。 “还愣着做什么!”远处,只关注自家儿子伤势的禾梁郡守只看到官兵一动不动,他厉声道,“给本官将他拿下!” 涟和县众人的心,也在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道巡官大人与眼前这个人,到底谁的官比较大? ……但俗话说得好,强龙难压地头蛇。 就算巡官大人的官职大,恐怕也难在这里讨到好处。 禾梁郡守回头命令道:“——都愣在这里干什么?” 可是这一回,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竟又有一支羽箭破空而来。 “啊!” 这一箭再一次从侧边戳入了同一个伤口。 凡在县衙署边的人,全都听到了“嘎吱”一声。 这一支羽箭,彻底碾碎了那人的肩骨。 “爹,爹……救我,救我……” 禾梁郡守瞬间目眦欲裂。 “去把他拿下!” “何人——”他强撑着站了起来,睁大了眼睛向长街的另外一边看去。 也正是这个时候,黑色骏马上的年轻男人,再一次举起了手中的弓箭。 县衙署外的紫衣郡守瞬间面如土色。 “这,这……怎么可能……” 谢不逢穿着一身最普通的黑色劲装,背后只跟着四个同样身着常服的侍卫。 禾梁郡守带来的官兵犹豫了一下,再一次握紧手中的武器,慢慢向前而去。 然而还没等他们靠近,就见刚才还一脸怒火、恨不得将来人扒皮抽筋的禾梁郡守竟然颤抖着身子,“咚”的一下双膝跪在的地上。 县衙署外瞬间鸦雀无声。 一身紫衣的禾梁郡守缓缓趴跪下地,用因恐惧而变调的声音颤着说:“吾,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语毕,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等抬头的时候,他脸上已满是鲜血。 寂静间,不远处的天边,突然生出一阵隆响。 一声惊雷,唤醒了空地边的所有人。 吾皇,万岁? ……禾梁郡守他将,巡官大人认成了皇帝? 涟和县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 同样处于空地之上的太医们,居然也随着对方一起跪在了地上:“吾皇万岁——” 声声“万岁”如惊雷,炸醒了整个涟和。 周围人如梦初醒般跪在了地上,随着太医们一起,向马上的年轻人行礼。 文清辞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不该继续站在这里的他,连忙学着众人的样子朝谢不逢行礼。 但就在下一秒,长街另一边的谢不逢突然打马向前。 如一道黑雾,不过瞬间就弥散了过来。 又一阵惊雷闪过天际。 不远处的山中,暴雨倾盆而下。 谢不逢在这一刻翻身下马,丢掉手上的弓箭走了过来。 他缓缓俯身,无比温柔地将文清辞扶了起来。 此时空地之上,千百人皆跪地不起。 只有文清辞与谢不逢独站此处。 谢不逢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在文清辞的耳畔呢喃:“爱卿免礼。” 淡淡的苦香,在这一刻冲破檀香的禁锢,涌入了谢不逢的鼻尖。 两人的气息,于顷刻间纠缠不分。 江湖郎中是不能被称作“爱卿”的。 能配得上这个词的人只有……太医文清辞。 不远处,宋君然在这一瞬间咬紧了唇。 作者有话说: 师兄:逃,马上逃。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76节 第86章 营养液加更 『将手给我松开!』 『清辞的手, 是你能握的吗?』 『大庭广众之下,涟和这么多百姓看着,都敢握着清辞的手不松开。背地里谁知道他还会发什么疯?』 虽没有听到两人的对话, 但谢不逢将文清辞拥卧榻上的场景,却再次不合时宜地闯入了宋君然的脑海。 想到这里, 他恨不得将牙都咬碎。 宋君然心里想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落入了谢不逢的耳边。 可是对方仍没有松手。 谢不逢的手指修长、骨骼坚实有力,如生铁铸成一般, 毫不费力就以一只手,将文清辞的双手禁锢。 一身玄色布衣的年轻帝王,缓缓抬起另一只手, 从悬在帷帽下的纱帘上拂过。 他的动作轻柔至极, 小心翼翼。 如同隔着帷帽,摩挲文清辞的脸颊, 带着无尽的思恋。 文清辞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两人的距离过分贴近, 近到文清辞看不清谢不逢的面容,只能看到他胸前的玄衣,与宽阔的肩膀, 听到那浅浅的呼吸声。 衣料上的龙涎香, 像一条细细的锁链。 将两人紧锁在了一起。 谢不逢轻轻地笑了一下。 修长的手指忽然停在了文清辞的眼前,似乎下一刻就要扯去他的白纱。 而帷帽下的人, 则本能地在这一瞬闭上了眼睛。 ……谢不逢打算在这一刻戳穿自己的伪装吗? 文清辞心脏像被人紧攥在手中,连跳跃都变得困难、沉重。 手脚也在此刻冰冷。 然而文清辞心中所想的事, 并没有发生。 谢不逢的手指, 依依不舍地从纱帘上拂过。 停顿片刻, 他终于转过身去对众人说:“免礼, 平身。” “谢皇上——” 呼…… 帷帽下, 文清辞缓缓长舒一口气。 薄薄的纱帘,随着他并不平稳的呼吸一起,轻轻上飘。 文清辞的心脏终于再次用力将血液,泵向四肢百骸。 宋君然紧攥着手心站了起来。 站在文清辞身边的他,将方才那一幕全看在了眼里,此时早面色铁青。 『再不走怕是要羊入虎口了。』 『就今晚,再大的雨也不能耽搁!』 刚想到这里,宋君然的背后突然生出一阵凛冽的杀意。 暴雨将至,涟和的空气温热潮湿到了极致。 可是……宋君然竟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寒冬之中。 他下意识朝身侧看去,却只看到谢不逢缓缓转身,向前而行的背影。 ……方才那是错觉吗? “朕竟从来都不知道,郡守对硫黄感兴趣。” 谢不逢的语气是那样的漫不经心,听不出喜怒。 ——方才,谢不逢已经从周围百姓的心声之中,听出了郡守的目的所在。 禾梁郡守仍跪在地上不敢起身,听到谢不逢的话,他瞬间抖如筛糠。 他虽不在雍都,但是有关谢不逢的传言却没少听…… 这位少年帝王登基之后,便以雷霆手段扫清了朝内顽固势力,专权独揽。 处理废帝和恒新卫的手段,更是堪称残忍。 郡守之子身下已有一片血泊。 谢不逢垂眸,无比厌恶地蹙了蹙眉。 接着他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既然如此,那朕自应满足郡守大人的愿望。让大人与公子好好立功。” “臣,臣不敢,臣不敢……”禾梁郡守已连一句完整的句子都说不清了。 “来人——” 谢不逢话音落下,侍卫随之上前行礼跪地。 “将禾梁郡守与其子带至涟和县外空地,”谢不逢似笑非笑地说,“既然喜欢,那便与城外的耗虫一起,闻个够吧。” “这几日的熏蒸,全交由他二人去做。” 谢不逢的语气并不冰冷,但是他的话音落下之后,禾梁郡守却彻彻底底地瘫倒在了地上。 至于他儿子,则早一脸呆愣的窝在这里一动不动,显然是被谢不逢给吓傻了。 ——此前虽没有人用硫磺熏蒸灭鼠,但是众人却知,长时间近距离接触、呼吸含有硫磺的气体,会深中其毒气。 之前几次硫黄熏蒸,都是由涟和百姓自发轮班进行的,放好东西后他们便会远离空地,并且每一次都会在口鼻处,覆上厚厚的白纱。 可是这一回,谢不逢却要禾梁郡守与其子,享受与耗虫同等的待遇。 他的话音刚一落下,远处百姓便不由自主地欢呼起来。 “万岁万万岁”的声响,不休不止地响彻整个涟和,震得城外的雨声都随之变大。 ——此时的他们,比任何人都要激动。 当今圣上的威名,早已传到这个小城。 然而涟和天高皇帝远,当地的百姓做梦都从未想过,有一天当今圣上竟然会出现在这里,亲自处理鼠疫之事! 远方的山林早已没入云烟,天色也越来越。 狂风卷着积满了雨的乌云,向涟和的方向而来。 声声万岁,震耳欲聋。 谢不逢的思绪也于不经意间,被拉回几年前的北地。 他在欢呼声中封赏了此行所有太医,涟和县令也被连升两品,调至永汀府。 一时间,民心愈振。 ……谢不逢已登基一年有余,但今日却是文清辞第一次近距离目睹他如何挥洒手中的权力。 谢不逢面南而立,九五之尊的威、怒,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了他的血、骨里。 他是天下所有人命运的唯一主宰。 暴雨终于席卷了小城。 空地上的百姓们恋恋不舍地回到了家中。 不过眨眼,这里便只剩下了百十余人。 一身玄衣的年轻帝王抬眸向天空看去,过了片刻他缓缓转身,走到文清辞的身边轻声说:“你们先回住处,今日好好休息。”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又转身吩咐侍从照顾好文清辞与宋君然二人,接着就翻身上马。 “去城郊,处理粮草。” “是!” 涟和的粮食,已全被销毁。 百姓吃的全是从附近州府运来的粮草。 涟和并没有大型粮仓,这几日粮草,此前均直接储存在院落之中。 今日这阵雨一看便很大。 必须赶在暴雨将粮草淋湿之前,找到合适的宅屋,将它们好好规划、储放。 以保证新运来的粮草不变质发霉,以及再次被耗虫盯上。 ——谢不逢次此行来涟和,只带了几个侍卫。 他们虽很听圣上的话,但却缺乏这方面的经验。 为了保证涟和粮草不出问题,谢不逢选择如在军中一样的亲力亲为。 『照顾?你想说的是看管才对吧。』 听到他的话后,宋君然略微不屑地想道。 ……自己苦练暗器、轻功多年,武功虽不说多强。 避开这群人却是绰绰有余的。 除非谢不逢本人站在屋外,不然谁也别想将他们困住。 转身向院内走去的那一瞬间,文清辞没有看到,谢不逢忽然在这一刻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同时紧抿薄唇,垂眸深深地向他的背影看去。 谢不逢的内心,并没有他表现出的这样平静。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77节 席卷了整个涟和的暴雨,也在这一刻冲破皮肉,淋入了谢不逢的心脏之中。 震风陵雨如刀片,在他的心房上刮划。 谢不逢缓缓阖上眼睛。 “驾——” 他挥鞭策马,冲入了雨幕之中。 大雨滂沱,冰冷的雨点如细碎的石子,不断向谢不逢的身上拍打而来。 密不透风。 寒气在一瞬之间将他的记忆拽回了当年。 ……当初殷川大运河上一别,谢不逢也是冒着这样的大雨,穿过半个卫朝去的北地。 明明还未远离,可涟和县的相处,忽然变得比梦还要遥远。 谢不逢知道,回院后宋君然一定会想尽办法带文清辞离开这里。 他是故意赌这一次的。 “不要走好不好……” 暴雨如银河倒泻,将谢不逢的声音冲散。 他的语气如同乞求。 假如文清辞这次不走,那自己便发誓在……他的身边好好伪装一辈子。 装得与这世上的大多数人别无两样。 哪怕从此拔掉利爪、磨平锐齿,由狮化犬,只要文清辞能陪伴在他的身侧,谢不逢都心甘情愿。 甚至他还可以学着温和有礼,变成文清辞喜欢的任何模样。 不但再也不会吓到他。 甚至将他师兄奉为座上宾。 可若是文清辞真的走了…… 想到这里,谢不逢猛地睁开了双眼。 琥珀色的眼瞳缓缓眯起,将视线落入了雨雾之中。 像一把利剑,在顷刻之间将雨帘劈断。 他也绝不会再放手。 甚至他还要文清辞就此爱上真正的自己。 一个不再伪装的,真正的自己。 谢不逢的唇边忽然生出了一抹笑意。 刚才离开县衙署的时候,他并没有同文清辞说“再见”两个字。 因为谢不逢知道,他们往后绝对不会再分开。 ------------------------------ 涟和县衙署内。 “走!”宋君然一把将文清辞推回屋内,接着转身将房门紧紧阖起。 皇帝此次私巡涟和,带的人一点也不多。 但刚刚那个要命的禾梁郡守,却带了一堆的侍从过来! 谢不逢并没有将他们带去城郊,反倒是让他们守在了这里。 县衙署的小原本就不大,现在更是彻彻底底的挤满了人。 “怎么走?”文清辞下意识问道。 像是在回答他的问题一般,文清辞的声音刚刚落下,他的背后便传来了“吱呀”一声。 宋君然一把将小屋背后的窗子推了开来。 接着转身快速对文清辞说:“外面的侍从人数虽然多,但武功只能算得上三脚猫。先以轻功出府,再去城郊百姓家买快马蓑衣,你咬牙忍一忍,我们今天晚上就能到达永汀。” 想到师弟的身体状况,宋君然不由犹豫了一下。 但那犹豫只持续了几秒,便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不能再纠结了,再纠结下去的话,谁知道谢不逢还要对文清辞做什么! “可是……” 文清辞的心中,一片混乱。 无数思绪在他心中飞旋,不过转眼就变成了一团乱麻。 他本能想要拒绝宋君然。 但是理智却告诉自己,远离谢不逢,就当这一次在涟和遇到的只是一个普通巡官,才是对的。 涟和一事,只是人生中一段小插曲。 自己该回到正轨,回到谷内了。 “没有什么可是。” 宋君然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转身深深地向文清辞看去:“……爹一生最后悔的,便是卷入雍都的事务中去。清辞,你要知道……无论‘神医谷’这名声有多么响亮,我们都只是江湖郎中而已。和雍都那群贵人,从来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我知道你可能是有些可怜他。但你要记得,你认识谢不逢的时候,他只是那个不受待见的大皇子,可是现在的他……怕是早就和之前不一样了。”宋君然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皇帝陛下坐拥四海,世上早就没有人有资格可怜他了。” 宋君然和文清辞从小就认识,再了解师弟不过。 他看看出了文清辞眼底的纠结,也将文清辞的心思,猜出了几分。 狂风卷着倾盆大雨涌入了屋内。 不过眨眼,就打湿了两人的衣摆。 久违的寒气,渗入了皮肤之中。 ……我对谢不逢的感情,是“可怜”吗? 少年独跪雪地的图景,又一次出现在了文清辞脑海之中。 他想自己是可怜谢不逢的。 然而那种心情……只是可怜吗? 大雨滂沱,逼着文清辞去思考这个他之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下一刻,文清辞的心骤然一空。 “……我知道。”他喃喃自语。 在窗外暴雨的遮掩下,宋君然的音量不由提高了几分:“……况且,况且,他最近一段时间的样子,其实都是装出来的,你难道看不出来?” “清辞,你甚至从未见过他本性如何。” “……你就不怕这一切,只是叶公好龙吗。” 并不是,这几日谢不逢对百姓的好,并不是装出来的——文清辞本能的想要反驳。 但是在开口前他却突然想起,自己上一次从昏迷中苏醒后,谢不逢与师兄就变得有些奇怪。 甚至房间里还有瓷碗的碎片。 结合师兄方才所说……他似乎是知道了些什么? 文清辞不由后怕了一瞬。 在师兄开口说出这番话前,自己竟然真的差一点忘记谢不逢究竟有多么的危险。 假如有一天谢不逢暴露了本性,那么自己还能与他好好相处吗? 自己是否真的像宋君然所说的那样叶公好龙? 文清辞不知道。 ……他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想清楚这个问题。 “好了,没有时间了——”不等文清辞想明白,宋君然立刻拽着师弟向窗外而去。 他除了暗器与轻功外的其他武功虽也一般,但到底比文清辞强许多。 宋君然几乎没怎么用力,就将文清辞拉了出来。 大雨冲散了文清辞纷乱的思绪,逼迫着他冷静下来。 后院里并没有侍从看守,雨夜遮住一切声响。 不等人反应过来,两抹淡色的身影,就如星子一般,越过屋檐,向涟和的另一边而去。 两人一路向城外而去,并在位于涟和边缘的农户家中,花重金买来了蓑衣和劣马。 接着一刻也不停地穿过山林,摸黑向永汀府的方向而去。 一点点离开了谢不逢所在的城镇。 …… 丑时,谢不逢一行人终于安排好了粮草,回到了县衙署。 暴雨还未休止,仿佛是有人将天捅了个裂口似的。 谢不逢翻身下马,无视院里向自己行礼的侍从,快步朝房间里走去。 一身黑衣早已被暴雨彻底打湿,紧紧地裹在了谢不逢的身上。 他快步走到了屋檐下,接着忽然立于原地,缓缓地抬起了手。 ——透过窗可以看到,此时房间里一片漆黑,并未点灯。 谢不逢深吸一口气。 或许……文清辞只是睡着了而已。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78节 现在已是丑时,他房间里若是开着灯,反倒不怎么正常。 冰冷的雨滴滑过谢不逢的脸颊,砸入屋檐下的泥地。 他终于鼓起勇气,将手落了下来。 “笃笃。” 轻轻地敲门声,被暴雨吞噬。 “……文清辞?”谢不逢忍不住屏住呼吸,等待回应,“清辞,你休息了吗?” 他的语气里藏着无尽的温柔。 房间内寂静无声。 谢不逢的心,也一点点落了下来。 停顿了几秒,他不由加重了手上的动作。 “笃笃,笃笃。” 敲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一阵阵回荡在雨夜之中。 甚至整个门框都随着谢不逢的动作晃动起来。 房间里始终没有人回应。 而他心里的期待,也在这一刻随着沉默一起熄灭。 谢不逢缓缓垂眸笑了起来,并一遍遍地低喃:“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宋君然又将文清辞骗走了。 但是这一次,谢不逢早有准备。 他手臂上的肌肉骤然紧绷,随着“砰”的一声巨响,本就有些破朽的木门再支撑不住,彻底敞了开来。 “果然。” 房间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可谢不逢却并不生气,他忽然垂下头,一人在寂静空旷的房间里轻声笑了起来。 “清辞,我已经尽力了。” 我已经尽力藏下利爪,伪装成你喜欢的模样。 但是我好像失败了。 唯一的观众已经离开,这场戏自己也不用再演下去了。 “……过几日,就再见。” 谢不逢心中疯狂的岩浆,并没有在他一日又一日的咬牙压抑下,降温或是消失不见。 反倒是积压于一处,等待着爆发的那一刻。 此时火山已发出隆响,岩浆奔涌,朝着山口而去—— 谢不逢环视四周,快步自房间里退了出去。 “来人——” 一列身着黑衣的侍从,跪在了他的眼前。 谢不逢抬头仰望雨幕,闭上眼睛沉沉说道:“朕旧疾复发,太医束手无策。可惜大夫已经不告而别,连夜离开了此地。” “……朕要麻烦你们,将他二人再‘请’回来。”谢不逢的声音轻得如同呢喃。 一身玄衣的谢不逢,融入了夜幕之中。 声音也被雨点击碎,变得模糊不清。 让人难以辨清其情绪。 陛下病了?! 可是……可是他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 侍从忍不住偷偷抬眸看了谢不逢一眼。 正巧一阵惊雷从天边闪过,借着冷光,那侍从看到:谢不逢的唇边,忽然现出了几分血色…… 再没有时间多想谢不逢话里的意思,侍从立刻叩首,赶忙集结人马向城外而去。 然而就在他将要退出小院的那一刻,谢不逢却突然再次开口:“找到人后不必太急,定要照顾好那位大夫。” “切记要有礼,不可逼迫。”他说。 不可以逼迫? 那他若是不愿跟自己来,那该怎么办? 心中虽有疑惑,但是侍从仍立刻领命,并将谢不逢的话记在了心中:“是,陛下!” 马蹄阵阵,压过暴雨,惊醒了熟睡中的涟和。 侍从们不敢怠慢,立刻沿途仔细搜寻。 同时又有几人立刻转身冒大雨去县令私宅,将暂时住在其中的太医令请了过来。 * 谢不逢缓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之中。 他已差不多一日未歇,此时疲惫感如山一般向他崩来。 但是谢不逢却并没有直接休息。 他从衣柜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木盒。 这个盒子与《杏林解厄》一样,都是谢不逢从雍都带来的。 他的手指缓缓从盒面上轻抚过去。 停顿几秒后,谢不逢将其打了开来。 要是文清辞现在在此处一定能够认出:这个盒子里面装的,都是自己死遁时,留在雍都太医署的旧物。 大多数都是配好的方剂。 回阳救逆,活血祛瘀,重镇安神。 数量虽不多,但种类却很齐全。 这应是他被软禁在太医署中,无聊的时候做的。 除此之外,还有几颗药丸。 文清辞不喜欢药丸,因此留下来的也并不多。 谢不逢随便倒出几颗,拿在指尖细细观摩。 封禅那日,他被毒剑刺伤,最后是文清辞靠自己的血救回来的。 那天文清辞几乎将血放干。 所以直到现在,谢不逢的体质仍旧特殊。 他虽然不是百毒不侵,但普通的毒,却不会在短时间内取了他的性命。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谢不逢将文清辞留下的书,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虽不懂医理,但却认得这几个药丸的名字。 这几颗无一例外,均是带毒的。 屋内并未点蜡,只有一点月光艰难地穿透云层与雨幕,照在了房间之中。 一刻也没有犹豫,谢不逢直接将手里的药丸全部倒入了口中。 并借着桌上的冷茶咽了下去。 刹那间的苦涩,在谢不逢的咽喉间化开。 但独自坐在周边的人,却轻轻地笑了起来。 他的眼底满是期待。 “……回来救我好不好。”他呢喃着。 谢不逢的声音,在房间里孤单回荡。 你看,我没有骗你,我是真的生病了。 ——他轻轻在心底说。 ------------------------------ 天还未亮,文清辞和宋君然就已经到达了永汀府。 但是这一次两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住在城内的医馆中,而是停都不停地直接越过永汀府,去了临近另一座名叫“富洮”的小城。 直到这个时候,宋君然才稍稍放下心来,带着师弟暂时住进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栈之中。 两人离开得匆忙,身上除了药箱与一点银两以外,什么也没有带。 安顿好文清辞后,宋君然马不停蹄地到周围采买。 这个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天的傍晚。 夏天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除了街道上的青石板隐约还留有水迹外,剩下的一切,已不出一点暴雨来过的痕迹。 富洮不大,只有几条街道。 宋君然买了几身干净的衣服,没有再多停留,便回到了客栈。 这一路上虽然有蓑衣遮挡,但是文清辞的衣服还是湿了大半。 奔波一夜,他的头也有些昏沉、麻木。 文清辞在客栈中泡了个热水澡,换好衣服后便不敌困意沉沉地睡了过去。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79节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 梦中,他又回到了雍都。 一会看到少年时的谢不逢被侍卫压着跪下,等待自己喂药。 一会又看到他骑着战马,伴着阵阵欢呼,穿过北地长原镇的街巷,朝戈壁上而去。 再过一会,文清辞竟然……看到了自己手臂上的点点红痕。 这场梦,异常纷乱。 …… “你们想干什么——” “这层房间我已全部包下,怎有人不请自来?” “……官府的人?哦,官府的人就可以不讲道理了?” 宋君然的声音穿透木门,隐隐约约地传到了文清辞的耳边。 起初文清辞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但在费力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他耳边的声音竟变得愈发清晰。 “我再说一次,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宋君然的语气,已有些不耐烦,像是开始赶人的样子。 师兄在和谁说话? 文清辞迷迷糊糊想到。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顺着床幔的缝隙向外看去。 有几道陌生的身影,映在了花窗上。 外面的光有些许刺眼。 ……自己似乎已经睡了一整晚,现在已是次日的清晨。 犹豫了一下,文清辞缓缓起身,换好衣服并重新戴好了放在床边的帷帽。 门外的人越聚越多,单凭影子判断,似乎已有十几个之多。 官兵们查过别处后,通通聚在了始终没有开门的这里。 宋君然还在大声地与他们争论着什么。 ……师兄平常说话从不如此大声。 今天这是怎么了? 文清辞顿了一下立刻意识到,外面的人都是奔着自己来的! 宋君然所以这么大声,就是为了将自己叫醒。 这一下,他彻底清醒了过来。 文清辞立刻转身,向着窗边走去。 刚将木窗推开他便发现——街道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满是官兵,现在这里怕是连只苍蝇也难以飞出。 这阵仗未免有些太大。 文清辞的心脏忽然一紧。 “……吾等只是奉命行事,望您配合。”门外人的声音里,已有几分不耐烦。 话音落下之后,他直接摆手对店家说:“不必多说,直接开门。” “是,是……” 接着,门外便生出了一阵金属轻撞的脆响。 应是店家在寻找钥匙。 正在此刻,房间内终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算了,生死有命。 文清辞长舒一口气,索性心一横直接开口:“不必麻烦了。” 离开时思绪纷乱,但走到半路文清辞就想起:谢不逢是能够听到人心中恶念的…… 不用猜便知,师兄对谢不逢绝对没什么好印象。 宋君然早就在谋划逃离,而谢不逢可能也早早自他的心中,听到了全部的计划,并且知道自己与师兄计划在何处停留。 他贵为一国之君,按图索骥去找两个人,对他而言还不简单? 文清辞的声音清润中略带沙哑。 客房外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门便被人从内缓缓推了开来。 一个身着白衣,头戴帷帽的身影,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外面的人当下愣在了原地。 ……这人的打扮,似乎和描述的一样? 师弟怎么出来了! 宋君然也在瞬间攥紧了衣袖,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没关系,没关系…… 他反复告诉自己,这群侍从武功非常一般,虽然已经找到这里,可是单凭轻功,自己和师弟就能将他们摆脱。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着绀色劲装,身配长刀的侍从,突然快步从走廊的另外一边走了过来。 他的脚步声听上去有些慌乱。 和周围这群富洮当地的官兵不同,来人是与谢不逢一道,从雍都去往涟和的侍从之一。 相处这么多天过后,他只用一眼认出了两人。 来人先愣了一下,接着忽然快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地,颤抖着声说道:“二位先生,在下找你们很久了!” 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他立刻咬牙抬头,艰涩道:“实不相瞒,陛下他……陛下他旧疾复发,情况恐怕,恐怕不大妙。” 谢不逢,旧疾?我看他可比我师弟健硕一万倍! 真是连借口都不会找。 “呵?”听了他的话之后,宋君然立刻不屑道,“别骗我,我可告诉……”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文清辞打断:“你说陛下他怎么了?” 文清辞的心忽然紧紧地揪了起来。 方才艰难抬起抚在门框上的左手,也在这一瞬坠了下去。 他看到,侍从脸上的紧张,并不是装出来的。 见文清辞问,侍从一边回忆同僚的描述,一边说:“陛下他,他夜里忽然吐血。宫里的太医也没有办法,陛下说他的病……只能靠您。” 担心文清辞拒绝,他又忍不住补充道:“有侍从亲眼所见!陛下的唇边,有黑红色鲜血涌出。” 说完,侍从又小心抬眸,看了文清辞一眼。 微微晃动的帷帽,泄露了主人的心情。 他的心情似乎也并不轻松。 “所以皇帝就叫你们将他押回去?”自认早就已经看清谢不逢套路的宋君然一脸不屑,“装病,卖惨?皇帝陛下什么时候也会这种低劣的手段了。” 没有想到,侍从的回答竟与宋君然所想不同。 “不曾,”他咬着牙如实回答,“陛下说不可逼迫。” 宋君然被噎了回去:“……行。”算他狠。 就在两人纠结真假的时候,文清辞再一次开口: “除了吐血以外还有什么症状?” “太医诊过脉吗?诊过的话,可曾说些什么?” “陛下此时状态如何?可还在涟和。” 文清辞的语气有些焦急,一口气问了许多,然而听到他的话之后,侍从却一脸茫然。 思考片刻,对方只能如实摇头:“这些我并未打探。” “……只知陛下病重,涟和无可用之药。因此已回雍都诊治。” 涟和只是个四面环山的小县,城内药材都是最基础、常见的几味,几乎都是治疗鼠疫的,压根无法缓解谢不逢的症状。 鼠疫方消,有没有余疫还不清楚。 且谢不逢的身份已然暴露,待在那里太过危险。 因此纠结一番过后,众人已按太医令提议,提前离开此地快马加鞭回了雍都。 说完之后,那侍从竟又咬牙,朝文清辞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望先生不要让我等为难。” 他的声音无比艰涩。 在这些侍从眼中,吐血就是天大的病。 圣上咳血,更该震惊朝野。 经过涟和一事,他们自然敬佩文清辞。 且皇帝也的确吩咐过“不可逼迫”。 但是几相比较,显然还是圣上的健康最为紧要。 ……假若大夫不肯,那他们也只好先礼后兵了。 总而言之,哪怕想尽办法,也要将大夫接到雍都! 文清辞和宋君然都看出了他心中的打算。 两人不由对视一眼。 片刻过后,宋君然冷冷说: “我们二人好心前往涟和,帮朝廷解决鼠疫,没想到你们雍都人就是这样恩将仇报的?”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80节 “装病,亏他能想得出来。” 他的话里满是嘲讽。 侍卫沉默不语。 一时间,客栈静得落针可闻。 “好。” 寂静中,这阵声响显得尤其突兀。 “什,什么?”侍从愣了一下,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不由呆呆抬起了头。 文清辞不知何时攥紧了手心,离开涟和后,他只戴帷帽不蒙白纱,声音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模糊:“我们跟你回雍都。” “师弟!你疯了?”宋君然瞬间瞪大了眼睛。 文清辞垂眸轻声说:“他没有骗过我” “可是——” 文清辞轻轻地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用只有宋君然能听到的音量说:“师兄你放心,假若谢不逢没有生病,这一切都是骗局,那我便立刻离宫,一刻也不多待。”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清润、温柔。 但宋君然听出,师弟的语气坚定,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好,”想到这里,宋君然竟然也不急了,“我同你一起去雍都。” 文清辞向来吃软不吃硬。 自己越拦,他反倒越是不听。 宋君然坚信谢不逢绝对是装的。 等师弟诊过脉,就能明白这人虚伪的本质了。 神医谷的轻功,并不是玩虚的。 届时如果文清辞无法从太殊宫脱身,那自己想尽办法,也要将他从那里捞出来! 马车驶过官道,向北而行。 车内,文清辞不由垂眸握紧了药箱。 车外,有侍从骑着快马,先于马车朝着雍都而去。 …… 几日后,雍都。 绀衣侍从跪在了太医署侧殿的长阶下,一身仆仆风尘。 风吹过珠帘,发出一阵噼啪细响。 一身玄衣的九五之尊,被挡在了摇晃的珠帘与博山炉里的烟雾背后。 殿内满是汤药的苦香。 跪在下方的侍从,只能看见一道模糊的暗色身影。 “那位大夫,还说什么了?” 低沉的声音,一遍遍回荡在空寂的大殿上。 谢不逢的语气平淡无奇,但一息一顿间,却满是压迫。 侍从的衣服已在不知不觉间被冷汗浸透。 单膝跪地的他,膝盖都已颤抖起来,只差一点便要瘫倒在地。 侍从绞尽脑汁:“他,他的话并不多,但是……听闻您生病,他似乎有些慌张。” 话说出口,意识到自己正在答非所问的他,下意识更想扇自己一巴掌。 没想这时,珠帘竟又“噼啪”响了起来。 ——隐于烟雾后的帝王,忽然坐直了身。 “如何慌张?”谢不逢语气突然带上了几分急切,“他说什么了?你怎知他慌张?” 啊? 侍从愣了一下,已被谢不逢吓丢了半个魂的他磕磕绊绊说道:“他……他的手原本是扶在门框上的,听说您生病之后,突然重重地坠了下来。” 生死关头,几日前的记忆瞬间变得清晰。 侍从又说:“他还不停问您的症状,以及太医是否有过诊断。” ……文清辞一向温和,无论何时都从容自若。 可他竟然会因自己,而变得慌乱? 谢不逢一时间竟不敢相信:“此话当真?” “当真!” “……好,好。” 谢不逢如将要溺死之人,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文清辞是在乎自己的。 谢不逢因等待而变得麻木的心脏,在这一刻重新活了起来。 “他是如何问症状的?” 侍从手上修剪平整的指甲,在此时深深地刺入了掌心。 他一边努力回忆,一边回答。 “咳咳咳……” 谢不逢忽然在这时咳了起来,他虽不会轻易被毒药夺去性命,但是几日过去,药物还是逐渐起了作用。 细细一股鲜血,自谢不逢的唇畔涌了出来。 侍从立刻停了下来。 “继续说。”谢不逢却只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将唇边的血迹抹去。 “是,是……” 胸肺间的疼痛还未散去。 伴随着侍从的描述,谢不逢却缓缓闭上了眼睛,笑了起来。 虽远隔山川万里。 他却仿佛已在这一刻,嗅到了那阵苦香。 第87章 数架装饰华丽的复篷马车, 缓缓驶入雍都。 车角的铜铃,随颠簸轻轻晃动,发出一阵阵悦耳的脆响。 远远听到这声响, 路中百姓便向街道两边四散而去。 夏末暑气不消,聒噪蝉鸣与街巷上的吵闹, 硬生生将人拖回了红尘之中。 马车穿入宫门,一路不停,等文清辞意识到的时候, 太医署熟悉的院门已经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与记忆里稍有不同的是,此时院外的宫道上,站满了侍卫。 “陛下目前暂居此处, 请您这边走。” 侍从摆好马凳, 拱手弯腰向车内行礼。 几息过后,苍白纤长的手指轻轻撩开轿帘。 停顿片刻, 文清辞缓缓抬眸越过侍从, 向远处熟悉的建筑看去。 夏末时节,百岁玉兰屹立院中,入眼一片浓郁翠意。 树下楼院丹楹刻桷, 处处透着精致。 微风拂过, 撩动着惊鸟铃,发出一阵……早已铭刻在了他心底的声响。 文清辞不由恍惚了一瞬。 ……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他, 自己最终还是回到了雍都。 虽然早就已经下了决心,但一踏入这座皇宫, 宋君然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爹娘的事情……以及文清辞去年一身鲜血的模样。 这座宫殿, 曾与他的所有噩梦有关。 马车还未停稳, 宋君然便跃了下去, 快步向文清辞走去。 没想下一刻, 便有侍从缓缓抬手,将宋君然拦了下来。 对方略显为难地朝他拱手行礼,极其不好意思的说:“抱歉,陛下特指这位头戴帷帽的大夫诊疗。稍后吾等便送您去其他宫室休息,望您理解,” 宋君然随之蹙眉。 这时,文清辞也踏着马凳走了下来。 他缓缓回头,朝一脸担忧的宋君然说:“师兄放心,我会处理好此事。” 文清辞的声音轻柔而坦然,似乎已下定决心。 ……师弟虽大部分时间都很好说话,可凡是决心去做的事,却没人能将他拦下。 例如当年执意入宫报仇。 宋君然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好,那你切记我之前说的那些话。”他又简单叮嘱了文清辞两句,终于随侍从一道去往了另外宫殿。 马车伴着铃响,驶离了太医署。 没了遮挡,宫道瞬间开阔起来。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81节 “先生,这边请——” 见宋君然离开,站在一边的侍从总算松了一口气,他连忙上前带着文清辞向内走去。 “好。” 夏末的暖风,托着帷帽上的白纱,从文清辞的脸颊边蹭过。 如同温柔的抚摸。 踏入太医署院门的那一刻。 文清辞不要自主地抬头,朝门匾处看去。 原本悬着“药生尘”三字木匾的位置,此时空荡一片。 显然,这个院子的确已如世人所说那样挪作他用。 文清辞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人生的前二十年,他为报仇而活。 行医治病、谋划入宫,就是他人生的全部。 记忆恢复后又一心处理鼠疫,无暇思考别的问题。 他在医学上有多成熟。 在情爱上便有多懵懂。 直到坐上回雍都的马车,车上少有的几日空闲,终于逼迫文清辞冷静下来,思考清楚—— 自己回雍都,并不只是为谢不逢诊病的。 身为医者,文清辞平日里用尽一切办法,探究病症本源。 不仅仅是为了治病救人,更是为了告慰每一个亡灵,不让他们稀里糊涂死去。 “清醒”在身为医生的他看来,比什么都要重要。 因此,现在文清辞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自己不愿意糊里糊涂地度过这一生。 想到这里,他不由咬紧了牙关。 躲避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文清辞已然意识到,谢不逢对自己而言……或许是不同的。 但是这种“不同”,究竟是什么? 从医二十年的本能,逼迫文清辞清醒下来,去寻根究底。 死过一次的他,格外清楚生命的脆弱与无常。 这一次,文清辞要给自己一个机会想清楚,自己对谢不逢……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 “这座宫苑原是太医署,”侍从一边带文清辞向内走一边说,“因此整座宫苑分前后两院……陛下一直于前院理政。” “近日养病,也在侧殿。” 文清辞缓缓点头。 太医署虽然不大,但是建筑精妙,并不像太殊宫大部分宫苑一样为对称结构。 正说着,一人行便走到了一条岔路边。 侍从抬手,正要为文清辞指路。 没想他竟非常自然地转过了身,朝着侧殿所在的位置而去。 这…… 侍从不由愣了一下。 他怎么觉得这位大夫,像是很清楚太医署的构造似的? 来不及多想,两人已走到侧殿门口。 侍从停顿片刻,转身再一次向文清辞行礼道:“先生请,陛下正在此处等您。您且进去,直接诊脉便是。” “进殿后直接诊脉?”文清辞不由追问。 谢不逢病的有那么严重吗? 侍从如实点头:“是,先生。” 说话间将手落在了木门的花格之上。 他的话音刚一落下,雕满花饰的木门,便“吱呀”一声敞了开来。 下一刻,淡淡的熏香气便混着浓重的药香扑面而来。 别紧张,别紧张,只是诊个脉而已。 文清辞犹豫片刻,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准备后,终于呼吸握紧药箱的把手走了进去。 侍从不知何时退下,将雕花木门缓缓阖起。 文清辞眼前的世界,骤然变暗。 明明是来过无数次的太医署侧殿,但此时立于其中,文清辞竟然觉得陌生。 他的脚步不由一顿,等眼睛稍微适应黑暗之后,方才重新迈步,向前而去。 空旷的侧殿中,只剩下文清辞的脚步声,在一遍遍回荡。 他的心脏仿佛也在这一刻,跃入了嗓子眼中。 文清辞凭着记忆向前走去。 殿内的龙涎香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重了起来。 太医署侧殿不大。 但此时门窗紧闭,往内走半步,视线便会随之暗一分。 再加有帷帽遮挡,没走几步,文清辞便差不多是在摸着黑向前了。 他隐约觉察到,自己的身前有一道长阶。 想起侍从出门前说的话,文清辞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缓步踏上了长阶。 恐惧源于未知。 明明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此时视觉被强行剥夺,只身陷入黑暗之中的文清辞,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甚至于害怕了起来。 —— 这一刻的自己,仿佛走向祭台的羔羊。 在这个念头蹦出的同时,文清辞额间突然触到一片陌生的冰凉,一直紧绷着神经他,终于忍不住惊呼出声:“啊!” 同时,身体重重一颤,下意识向后退到了长阶之下。 紧接着,文清辞的耳边忽然噼啪作响,如暴雨疾落。 他不由自主地喘息了起来。 站定之后文清辞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不小心撞到的,似乎是一道珠帘。 “……陛…陛下?”文清辞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试探性叫道。 他的声音在侧殿内飘荡,直至消失都未能收到答复。 停顿片刻,文清辞只好再一次鼓起勇气:“陛下,您在这里吗?” 文清辞的耳边,依旧静默。 谢不逢真的病得不省人事了吗? 这可怎么办。 房间里迟迟没有人回答。 犹豫一会,文清辞只好再次深吸一口气,提着药箱向前而去。 木质的长阶,随着文清辞的脚步声发出轻响。 鼻尖的龙涎香愈发重。 他再一次登上了长阶,在靠近珠帘的地方停下脚步,将药箱放到一旁,摸索着寻找灯架。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文清辞的耳边又一次生出一阵轻响。 珠帘突然被人拨了开来! 文清辞下意识想要后退。 同时强行咬紧牙关,将惊呼吞咽入腹。 然而等他反应过来之时,已然来不及了。 并不温柔的龙涎香,如狂风一般,在这一刻袭了上来。 不等文清辞躲闪,本应重病的新帝竟缓缓伸手穿过珠帘,向他而来。 他一只蛰伏在丛林中的毒蛇,在静默间,便将帷帽上的白纱缠绕在指尖。 文清辞的呼吸,彻底乱了。 右手的手指,下意识攥紧了宽大的衣袖。 他只依稀觉察到……那人冰冷如蛇信的指腹,正摩挲着手下的纱帘。 文清辞闭上了眼睛。 停顿几刻后,那蛇似有些不舍地结束了对猎物的爱抚。 他缓缓抬手,一点点将帷帽缠落。 白纱蹭着文清辞的面颊,滑落、坠地,发出一阵轻响。 那张面孔,终于彻彻底底地暴露在了帘后人的眼前。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82节 鸦羽般浓长的睫毛,正随着文清辞的喘息而轻颤, 细直的鼻梁下,是泛着一点浅红的薄唇。 ……额间的朱砂,还是那样的鲜红。 珠帘背后早已适应了黑暗的人,正无比贪婪地用视线描摹着他的面庞。 下一秒,文清辞那因无力而垂在身侧的左手,忽然被人轻轻地牵了起来。 十指暧昧交缠。 “——放手,谢不逢!” 文清辞终于忍不住,叫出了那个名字。 然而不等他摆脱,珠帘背后的人就突然用力,文清辞也随之失去重心,向前倾倒。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堕入了冰冷的怀抱之中。 这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 宽大的手掌,紧紧地贴在文清辞腰后。 彻底切断了他的退路。 两人的胸膛,也随之贴在了一起。 此刻,文清辞不但嗅到了龙涎香,甚至还透过薄薄的衣料……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胸膛上的肌肉起伏。 以及冰冷的体温,和快到不正常的心跳。 乱了,一切都乱了。 文清辞的耳边只剩下了混乱的呼吸。 一时之间,他竟分不清这呼吸声究竟是属于自己,还是属于谢不逢? 沉默不知多久。 谢不逢终于如回应一般,贪婪地念起了他的名字。 “文清辞。” “清辞,清辞……” ------------------------------ 纤长的睫毛,如蝶翼一般轻轻颤了两下。 文清辞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适应了黑暗的他终于看清——原来谢不逢就坐在珠帘背后。 方才的一切,通通发生在他的呼吸之间。 谢不逢沉默注视着自己向他走来。 注视着自己……落入他的怀中。 下一刻,谢不逢突然松开了文清辞的左手。 也不等他缓一口气。 谢不逢的只手又滑至腿窝,将他托抱了起来。 等文清辞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斜斜地坐在了谢不逢的腿上。 “……” 文清辞耳边,“嗡”一声响了起来。 大脑也在这一瞬间空白。 来时的计划和打算,全在此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恍惚间文清辞意识到,自己明明要比谢不逢年长近六岁,可是此时竟被他如抱孩子般,轻松拥入了怀中。 谢不逢的手臂结实有力。 ……他早已不再是初遇时的少年。 他是一个成年人。 一个……有欲望的成年人。 “陛下,请您放开我!”文清辞咬牙厉声道。 然而因为这诡异的姿势,开口之后,就连文清辞自己都觉得他的声音里满是心虚。 果然,谢不逢并没有听他的话。 已不再是少年的谢不逢轻轻将下巴,搭在了文清辞的肩上。 他摇了摇头,如呢喃一般在文清辞的耳边说:“不。放开你,你便会走。” 低沉的声音,如纱从文清辞的心间掠过。 说话间,谢不逢的额,也自文清辞的耳垂上蹭了过去。 文清辞的身体,随之轻轻颤了一下。 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不同于冰冷的体温,谢不逢额头正散发着高热。 他发烧了吗? 文清辞的声音不由自主变柔了一点:“陛下,先放开我。” “……我回雍都,就是为了给陛下诊病。陛下不放开我,我还怎么把脉?” “请陛下放心,臣不会……不告而别。”文清辞咬了咬牙说。 “真的?” “千真万确。” 得到自己想要的承诺之后,谢不逢终于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 他将唇贴在文清辞的耳边,轻声道:“好。” 文清辞不由松了一口气。 重获自由之后,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的他,侧身向一旁看去。 接着快步走向烛台,点燃了灯火。 一点摇曳的暖黄烛光,不足以填满整间宫殿。 却为这里平添了几分暧昧。 叫人的心神也随着烛光一起摇晃。 谢不逢坐在榻上,缓缓抬起手腕。 文清辞顿了一下,随之将手指放了上去,接着屏息凝神,为其诊脉。 自始至终,他都未曾抬眼看谢不逢一下 。 文清辞一心为医二十年,把脉的方法已经刻入他的骨髓,化为本能。 手指搭上去的那一刻,文清辞的心便静了下来。 不过十多秒后,文清辞便确定,谢不逢的身体的的确确出了问题。 但是他的脉象极其复杂,文清辞花了许久,才察觉出规律所在。 ……指下脉搏不断止而复作,如雀啄食,接着又如虾游伴跃。 简直乱得不成样子。 文清辞缓缓蹙紧了眉。 恢复了记忆的他,绝不是好骗的人。 按照文清辞的经验判断,谢不逢并不是病了,而是中了毒。 最重要的是,依他手腕上杂乱无比的脉象看,谢不逢中的毒绝对不止一种。 谢不逢生来就能听到人心底的恶念。 有人想给他下毒,简直难于登天。 ……更别提下这么多毒。 文清辞的脑海之中,突然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 谢不逢是自己服的毒。 “陛下并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了。” 下一刻,文清辞冷冷的声音,便于殿上回荡。 沉默片刻,他终于抬起眼,深深地朝着谢不逢看去:“您体内的毒,究竟是哪里来的?” 文清辞的表情无比严肃。 他一点也不喜欢有人用性命开这样的玩笑。 但此时正值生死关头,并不是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 文清辞只得暂时将它强压在心底。 墨色的眼瞳,如一汪寒潭。 将谢不逢映入其中。 面对着这样一双眼睛,谢不逢没有办法说谎。 况且……他也不会对文清辞说谎。 谢不逢缓缓笑了起来,双冰冷的琥珀色眼瞳,也在忽然之间有了温度。 “清辞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谢不逢轻声说,“是我自己下的。”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仿佛不觉得这有什么似的。 文清辞咬牙道:“我是问您的毒药,是从哪里来的?”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83节 “这不是闹着玩的事,要想解毒,必须先知道毒药是什么,才可以对症下药。” 此时他正站在榻前,双手有些无奈地垂在身侧。 坐在榻上的谢不逢,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文清辞的问题。 他忽然向前,轻轻将文清辞的腰拥入了怀里。 文清辞的腰极细,几乎一手便能掌握。 此时更是完全被谢不逢所锢。 伴随着这个动作,谢不逢的脸颊缓缓地贴在了文清辞的腰腹旁。 他笑了一下,终于如实回答了这个问题:“是你当初留在太医署的。” 文清辞:“……” 他瞬间忘了挣扎,一脸不可置信地问:“陛下知道那是什么药吗?知道吃了之后有什么后果吗?您是一国之君,怎能用自己的身体,开如此大的玩笑!” 谢不逢轻轻摇头。 微卷的墨色长发随着他的动作,从文清辞的腰腹上扫过,引起一阵战栗,甚至差一点令他怀里的人脱力。 文清辞用手抵在谢不逢的肩上,试图将他推开。 但谢不逢却像是黏在了他身上一般。 “玄月丹、赤火丹、离殒丹……”谢不逢喃喃开口,似是在回答文清辞的问题,“我知道,若不是因为我曾饮过你的血,早就死了无数次。” 那阵声音伴随着轻震,自腰腹传遍文清辞的身体。 他忽然想起了那一本被谢不逢带到涟和的《杏林解厄》。 ……自己离开的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谢不逢似乎是将自己留下的医书翻看了一遍。 他并不是无知无惧。 而是明知故犯! 文清辞的语气从未如此冰冷:“陛下,您疯了吗?” 不像“天慈”,神医谷的其他毒药,并不是无解之毒。 可是谢不逢将这么多丹药混吃,他就不怕真的出什么事吗? 在这一瞬间,文清辞已经飞快在脑内思考起了解毒的方法。 以及分析这几味毒混用,会出什么问题。 谢不逢沉沉笑了起来。 他从文清辞的脸上,看出了担忧与焦虑。 他知道,自己病了。 自己的心中,生有魔障。 ——他在这一刻向文清辞求救。 为保温保湿,太医署诸殿的墙壁,要厚于别处。 它矗立于此,将一切声响隔绝在了殿外。 文清辞的耳畔一片寂静,仿佛此刻整个世界上剩下了自己和谢不逢两个人。 见谢不逢迟迟没有开口。 文清辞总算忍不住道:“陛下,你……” 然而几乎是同一刻,谢不逢便忽然抬头仰望向文清辞,同时轻轻将手指抵在了他的唇上,将他的话拦在了唇边。 “清辞,听我说。” “……我最后悔的,便是在去北地之前、在回雍都之后,没有在第一时间,将心意与你道明。” 谢不逢的眼神,在一刻变得无比脆弱。 文清辞的心,随之一空。 身着黑色锦袍的少年帝王慢慢起身,将文清辞紧紧拥在了怀中。 这个拥抱,不带半点的情色意味。 “我喜欢一个男人。” “……喜欢上了一个叫文清辞的男人。” 这句话少年时的谢不逢也曾说过一遍。 但当这句话从已比自己高出整整一个头还要多,甚至能轻易将自己抱在怀中的帝王口中道出时,立刻多了几分难以忽视的严肃与认真。 谢不逢清清楚楚地说出了他的名字。 文清辞再也不能像当年一样装傻、逃避。 停顿片刻,谢不逢缓缓低头,轻吻文清辞的发顶。 他终于彻底不再伪装。 将那颗流淌着复杂血液的心脏,捧了出来。 “我对你有爱欲,贪欲,甚至还有一些……卑劣的念头。” 冰冷的手指,从文清辞微微发麻的左臂上划过。 他说:“我想起了长原那一晚。” “……甚至在那之后,还想对你做更加过分的事。” 文清辞的身体轻轻颤,他不由侧过身,想要躲避。 但谢不逢却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今天的谢不逢放肆至极,他再一次将唇贴到文清辞的耳畔,吐出了几个自己从前压根不敢在文清辞耳边说,唯恐吓到他、玷污他的句子来。 谢不逢的声音细如同呢喃。 但侧殿实在太静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砸在了文清辞的心中。 文清辞努力开口,想要转移话题。 谢不逢就像猜到他要做什么一样,直接将他的薄唇捂在掌下。 “宋君然一定没有告诉你,当日我们为何在院内剑拔弩张。” 他笑了一下,闭上眼睛将那日发生的事通通说了出来。 刹那间,文清辞原本略微麻痹的左臂,如被火稍燎一般发起了烫。 谢不逢……他的确是个疯子。 文清辞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他瞬间心乱如麻。 说完这一切后,谢不逢终于停了下来。 此时文清辞的耳边,只剩了浅浅的呼吸声。 沉默半晌,谢不逢终于将手放了下来。 他如释重负般看向文清辞,在这一刻,道出了今日自己最终的目的: “所以你……现在会讨厌我吗?”幽微的烛火,印在了谢不逢的眼底,他看上去小心又紧张。 谢不逢缓缓松开了文清辞。 “你对我说这些,究竟是想要做什么?”文清辞努力调整呼吸,艰难问道。 那双向来看不出什么情绪的黑瞳,竟在这一刻清楚地泄露了主人的情绪。 不安、紧张、迷茫。 ……谢不逢假若想逼自己救他,大可以将这一切藏在心底。 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一切。 “只是想告诉你,你方才想救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很危险,有很多卑劣的念头。除非身死,都无法放下执念。” “我怕我……做出什么令你厌恶的事来。” 例如去松修府,直接派大军在山林中寻到神医谷所在。 他怕自己真的失控。 怕理智的囚牢,困不住心中的疯狂的野兽。 说到这里,谢不逢的心竟不由一痛。 只要一想到“文清辞厌恶自己”这个可能,他便无比紧张,无比害怕。 谢不逢注视着文清辞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若你厌恶我,不想再见到我。今日甚至随时都可离开雍都,我绝不会阻拦、干涉。待我自食恶果、毒发之后,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人会牵绊你的自由。” “至于今日的一切,你便权当我是任性吧。” 文清辞的声音无比干涩:“为何说是任性。” 谢不逢的目光向北方落去。 他说:“当初攻打北狄的时候,我有无数次差点战死于沙场。” “彼时我并不害怕,只是……有些遗憾。” 文清辞的目光,终于迎了上去。 他听谢不逢说:“遗憾死之前都不能见你一面,再同你好好告个别。” 说话间,这位年轻的九五之尊眼中满是眷恋。 “所以,假如你真的厌恶我,再也不想见到我。” “那么不要躲,也不要再不告而别,好不好?” “就在今日,同我好好地道个别。”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84节 这一瞬间,文清辞突然忘记了怎样呼吸。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眼圈也在顷刻间泛红。 从医一世,文清辞从未惧怕过“死亡”。 甚至曾日日与死亡相伴。 他以为自己早能坦然面对这个问题。 同时能坦然接受,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死亡”的结局。 可是这一刻。 在谢不逢话音落下的那个瞬间。 文清辞却忽然想明白了今日的第一个问题。 ——自己不想让谢不逢死。 哪怕他说了这些,自己也同样不想他死。 第88章 复杂的情绪, 此时尽数掩藏在了漆黑的眼瞳之下。 只有文清辞知道,此刻自己心情究竟有多么的复杂。 殿内阒然无声。 谢不逢垂眸深深地注视着文清辞的眼睛,等待着他的答案。 时间在昏暗的烛火中停滞。 不知过去了多久, 文清辞也慢慢地垂下了眼眸。 谢不逢的呼吸在这一瞬停滞。 ……他在等待那个答案。 可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文清辞便忽然转过了身去。 谢不逢瞬间咬紧了牙关, 心脏随之传来一阵钝痛。 清辞还是要走吗?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下一秒他却发现——文清辞并没有向殿门而去。 ……而是转过身,走向了殿边的另一架烛台, 接着从一旁取来火折,将灯烛点亮。 火苗瞬间燃起,将盘龙状的烛台璇绕。 不过眨眼间, 整间侧殿都明亮了起来。 习惯了黑暗的眼瞳微微眯起。 那道纤细的淡色身影, 在这一瞬间变得有了温度。 清润的声音也随之响了起来,谢不逢听到, 文清辞淡淡地说:“‘望闻问切’四项缺一不可。将灯火点亮, 才好诊病。” 语毕,便转身将刚才放在一边的药箱提了上来。 他的动作还是记忆里的那般优雅。 一点熟悉的苦香在鼻尖散开。 巨大的喜悦在刹那之间冲散了谢不逢心底的钝痛。 ……文清辞没有走。 至少今日他没有走。 * 谢不逢所服药物剂量不小,哪怕文清辞想, 身为一名“半路出家”的药人, 他的血也完全不够为谢不逢解毒。 能从哪个方面看,这位年轻的帝王, 的确没有给自己留任何退路。 毕竟体内还有毒未解,谢不逢的状态并不好, 时常疲惫。 得到答案之后, 他便被回归太医身份的文清辞勒令休息。 这个时候他倒听起了话来。 结束这一切, 文清辞终于穿过太医署熟悉的宫道, 独自一人向那间小院而去。 虽然知道了谢不逢服的是什么丹丸, 但是要想尽快解毒,必须先弄清楚丹药的配比。 哪怕是文清辞,也不可能一直向它们的成分牢背于心。 不过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自己当初带到雍都来的医书中似乎有所记录。 那些书应当还放在过去的住处…… 文清辞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宫道上,听上去尤其孤独。 但脚下的阵阵回音,却终于使得他的心情一点点平静了下来。 一盏茶的工夫过去,文清辞缓缓停下脚步,站在了熟悉的院门前,并仰头向院内高大的玉兰看去。 成为翰林之后,文清辞在皇宫外也有了自己的府邸。 但是对他而言,太医署的这间小院,才是自己那几年的“家”。 停顿片刻,做好心理准备的他终于小心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这里还保留着当初的样子。 夏末太阳依旧毒辣,空气也有些干燥。 院角的竹篮上,满是正在晾晒的药材,甚至于……似乎不久之前,才被人翻动过一次。 文清辞犹豫了一下,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回自己的卧房,而是向耳房走去。 泥炉与当年他用来熬玉兰花粥的紫砂锅,还好好地放在这里,甚至于一边的瓷瓶中,还存着当年的玉兰花瓣。 文清辞忍不住伸出手去从炉上拂过,指腹之上,竟连半点灰尘都未沾。 此情此景,不由令他在这一刻生出错觉——泥炉上的余温,还未散尽。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快点做正事! 意识到自己走神,文清辞连忙将思绪拉了回来。 他快步退出耳房,向卧房而去。 伴随着一阵轻轻的摩擦声,木门被文清辞缓缓地推了开来。 与院内的一切一样,这里仍保留着当年的样子…… 床单上的被褥整齐叠好,桌柜、椅凳通通一尘不染。 就像主人只是稍稍离开了一会,不过多时便会回来一般。 文清辞站在屋内,不由恍惚了一下。 这些都是谢不逢亲手整理的吗? 怎么可能,他已是一国之君,怎么会闲着没事,天天来这里收拾房间? ——几乎是在这念头冒出的同一时间,就被文清辞自己否掉。 他的视线掠过小屋,最终落在了桌角的书案上。 文清辞终于想起正事,快步走到书案前翻找了起来。 那几味毒,并没有现成的解药,只有解毒之方。 假如谢不逢只吃了一味的话,毒或许好解。 可是这么多混在一起,就必须要考虑相克和禁忌,仔细斟酌才可以。 烛火映亮了不大的卧房,将文清辞的五官照得格外柔和。 他只要一看医书,便会入迷。 寻找到记载那几味丹药的医书后,文清辞便在纸张上写写画画,思考起了解毒的方法。 等他意识过来,已是月挂中天之时。 文清辞缓缓搁笔,起身活动了活动手腕。 时间已晚,还是早一点休息吧。 正在此时,夏末微凉的夜风忽然顺着窗吹了进来,轻轻抚过文清辞没有帷帽遮挡的面颊,吹得墨发于背后轻舞。 文清辞的视线不由自主向窗外落去。 他原本只是随意一瞥,没想到竟看见——一身玄衣的谢不逢,提着盏灯笼,穿过宫道缓缓踏入了院中。 两人的视线,在这一刻相对。 “……陛下?”文清辞不由一惊,接着立刻向目光移了开来。 等等,谢不逢大半夜的,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这间院子并不大,谢不逢身高腿长,不过几步就穿过小院走到了门边。 不给文清辞任何思考的时间,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谢不逢已经将灯笼吹灭,轻轻地悬在了屋外。 这个时候文清辞终于想起,在涟和县的时候,那名年轻太医曾对自己说——谢不逢至今仍住在自己的旧宅中。 所以说……他到这里,自然是来睡觉的了! 他的确曾和谢不逢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室友。 但那哪能和今日相比? 彼时谢不逢还是个少年,而如今的他……早已长大成人,且还同自己说过那样的话。 注意力在书本上移开后,谢不逢不久前于他耳边轻喃的话语,再一次回荡在了文清辞的心底。 如一颗石子,坠入了寒潭。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85节 寂静的夜晚和沉默一道,放大了房间里的暧昧。 明明在这里住了几年。 直到现在文清辞才意识到,原来这间卧房,是那么的狭小。 文清辞不由向后退了半步,他强忍着,装作不知道地提醒道:“陛下今晚不回宫休息吗?” 他内心活动极其精彩,可是表面只能强装淡定。 和文清辞不同的是,谢不逢的语气平静至极,像是真的在单纯回答文清辞的疑惑似的:“此地便是我这一年来日常起居之处。”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未搬入宜光殿,玉光宫则久未有人居住,还是一片破败。” 谢不逢的声音低沉,略微沙哑。 自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宜光殿是历代皇帝的寝殿。 废帝谢钊临生前就曾住在那里,当日的宫变也是在宜光殿外爆发的,怎么说都有一些晦气。 谢不逢不想去那里,也情有可原。 而玉光宫则本就年久失修,给皇子住就已经很过分,更别说让皇帝去了…… 文清辞有些许沉重地点了点头。 自己怎么不知道,皇帝陛下居然有这么多的“惨”? 太殊宫内人人皆知,谢不逢将从前的太医署,化作了居所。 一时半会间,文清辞好像真的没有办法,理直气壮地将皇帝从这里“请”出去。 至于自己。 作为一个“死人”,更不能大半夜地在太殊宫里乱晃,寻找住处。 见谢不逢在这里理不直气也壮,揣着明白装糊涂。 文清辞索性也当装作无事发生,直接破罐子破摔。 不就是当室友吗? 有什么好怕的。 “好,”文清辞强忍着朝谢不逢微笑道,“陛下请自便。” 语毕,便立刻闪身回到了屏风背后。 因此他没有看到,在自己话音落下的同时,谢不逢的唇边,竟不由自主地漾出了浅浅的笑意。 白日里马车一点也不快。 但到底在路上折腾了几天,文清辞心里虽忐忑,但还是没用多长时间便进入了梦乡。 而刚刚好好休息过的谢不逢,却和他截然相反。 夏夜木窗微启,有凉风顺着窗缝吹了进来。 将房间里的淡淡苦香,吹得极清极淡。 文清辞睡觉向来安静,半点声音都不会发出。 哪怕舟车劳顿,熟睡之后他仍是静得连呼吸的声音也难以察觉。 此时苦香被微风吹淡。 夏夜无蝉,一时间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 就如之前那数百个日夜一般。 谢不逢的心中,忽然不安了起来…… 文清辞真的在自己身边吗? 一想到这个问题,他的心脏便重重跳动,仿佛要在下一刻冲破胸膛。 明明白天才见过文清辞,甚至将他拥在了怀里。 可是这一刻,谢不逢竟然不由自主地怀疑——白天发生的一切,或许只是自己的一场梦罢了。 文清辞并没有回到雍都。 抑或者在自己说出那番话后,就离开了这里。 榻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琥珀色的眼瞳,看上去格外冰冷。 谢不逢放缓动作、屏住呼吸,起身向着屏风而去。 ……月光穿过窗,顺着床幔的缝落在了文清辞的脸上。 将他的皮肤照得苍白到几近透明。 确定这一切并不是梦后,谢不逢的心,方才一点点落了回来…… ------------------------------ 此时,太医署早已搬至别处。 近一年来,谢不逢一直在这里处理公务。 故而前后几殿中,早已没了草药,煎药的东西,也被一并搬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文清辞便定下了第一副药方,并在第一时间遣人将它送到了现在的太医署内。 两个时辰过后,有太医将煎好的草药送到了此处。 好巧不巧的是,送药来的竟然是文清辞的熟人。 当初便是他在涟和,为自己讲述了谢不逢和那位“故人”的往事。 见到是文清辞,他瞬间瞪圆了眼睛。 年轻太医将汤药从木盒中取出,放在了桌上,接着忍不住回头瞄了一眼外面的侍从,压低了声音问:“……你,你怎么进宫了?” 刚才看到那副药方的时候,他的心中就已经生出了怀疑。 同样的重剂、险方,怎么看怎么像那位松修府同僚的手笔。 而现在,见到来人熟悉的身影与帷帽,他的心中瞬间生出了无数个精彩的念头。 但最后,却只能先拐着弯问:“你……你知道巡官大人的身份了吧?” 草药煎煮复杂,说话间文清辞正端起药碗,观察汤色,以确定煎煮的效果。 闻言,他的动作不由一顿:“知道。” 文清辞只能这样回答。 接着立刻转移话题:“今日汤药还有几分未煎煮到位,明日可以多煎一盏茶时间。麻烦您了。” “好好,我记下来了!” 没想到说完这番话后,对方竟还不急着离开。 那年轻太医轻声问:“那你现在应该知道,我当日说的‘亡妻’是谁了吧?” 谢不逢和“太医文清辞”的故事已经传遍了卫朝的大街小巷。 自己若是说不知道,恐怕都没有人会相信。 没有办法,文清辞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若我记得没有错,你说的那位,似乎是个男人?” 他默默地想要纠正对方“亡妻”这个词。 但那位年轻太医显然会错了意。 “对对,”他抬眸看了文清辞一眼,神秘兮兮地说,“你们两人都会医术,身形差不多,气质好像也有些相似。” 见文清辞最终还是来到太殊宫,他终于深吸一口气,将当日未说完的话说了出来:“实不相瞒,我觉得陛下定然是从你的身上,看出了他的影子。” 他这番话语气抑扬顿挫、非常夸张,就差没直接说,谢不逢将文清辞看做他自己的替身了。 “陛下对那位太医用情至深,无人可比,”担心文清辞深陷其中,年轻太医不忘叮嘱,“你可千万要记得啊。” 文清辞:“……” 这话自己应当怎么接? 见文清辞迟迟不说话,那名太医不由有些着急:“我真不是开玩笑!” “听说陛下挚爱之人是个男的后,雍都也曾有公子尝试着接近他。非但没有成功,甚至差一点点就要丢掉性命,甚至牵连到全家……陛下心里早就有人了,他对你再特殊,都是因为那位太医。” 语毕,他再一次认真问道:“你记住了吗?” 有帷帽的遮挡,年轻太医没有看到,文清辞的脸色早已随着自己的话而产生变化。 担心对方又噼里啪啦地说下去,文清辞只得咬牙说:“……记住了。” “好好,那就好!”年轻太医总算松了一口气,“我先回太医署了,明日定按照你的要求煎药过来。” 语毕,便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 刚煎好的药尚且滚烫。 热气穿透瓷壁,刺向文清辞的指尖。 直到指腹被烫红,文清辞这才如梦初醒般轻轻地将药碗放了下去。 直至此时,他的耳根仍泛着浅红。 * 谢不逢回宫后,累了好些时日的谢观止,终于迫不及待地将奏章交还给了他。 他虽然还在病中,但每天仍要处理诸多公务。 据文清辞了解,谢不逢之前都是在太医署侧殿忙这些事的。 但等他回来,皇帝陛下竟也跟着将工作全都搬到了卧房。 动作极其自然。 煎煮好的汤药还在桌上晾着。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86节 淡淡的苦气,如一条丝练在房间内飘舞。 文清辞坐在案前阅读医书,谢不逢则在榻边,批阅着奏章。 就在这个时候,文清辞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轻咳。 他笔下一顿,忍不住回头向榻上望去。 谢不逢的手不知何时紧紧地攥住了胸前的衣料,眉头紧锁,看上去似乎有毒正在发作。 虽然想说谢不逢都是自讨苦吃,但看到对方的神情后,文清辞的心还是不由一惊。 他快步走上前去,将药碗端了起来。 “陛下,药已经晾凉,还是尽快服下为好。” 说着,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回头,向自己的药箱看去。 若是没有记错,自己应当还留着些蜜糖。 文清辞虽然没有喝过一服药。 但他知道自己所开的几味药材,都是奇苦难当、无法下咽的。 “您稍等片刻,这药有些苦,我去取个东西。” 语毕文清辞便打算转身,去药箱里取糖。 可还没等他动,谢不逢便突然伸出手,将文清辞的手腕紧紧攥在了指尖。 正属于毒发状态的谢不逢,体温略高。 在他指尖出现自己手腕的那一刻,文清辞的手竟如烫到一般,轻轻地颤了一下。 瓷碗中的汤药随之轻晃,生出了阵阵涟漪。 “不必。”谢不逢淡淡说道。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竟直接握着文清辞的手腕,将瓷碗里的汤药一饮而尽。 始至终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要是察觉不出这味道一般。 顿了几秒。 文清辞微微用力,试图将手腕从谢不逢的手中抽出:“麻烦陛下松手,我要将药放到桌上。” 谢不逢没有说话,他用另外一只手将碗接了过去,放在了床榻边堆满奏章的小案上。 “你的手心,是怎么回事?”末了,忽然一脸严肃地问。 手心? 文清辞愣了一下,顺着谢不逢的视线向掌心看去。 不只是指尖,甚至于整个虎口处原本白皙的皮肉,都被灼红一片。 “……可能是药碗比较烫,方才端的时候没有注意。” 文清辞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有些沙哑。 谢不逢没有言语,也不知道是有没有听到他的解释。 他只是忽然垂下了头。 接着轻轻将一吻,落在了文清辞的泛红的指尖。 他的动作无比小心。 竟带着几分虔诚的意味…… 呼吸产生的微弱气流,从文清辞的指尖缠绕而过。 这是一枚不带任何淫靡色彩的亲吻。 但却让文清辞的身体,轻轻地颤了一下。 ——似有微弱的电流自指尖打过,顺着神经传向四肢百骸。 长发随着谢不逢的动作落下,遮住了他那双冰冷的眼瞳。 直到吻过文清辞的十指,谢不逢终于缓缓松开了对方的手腕。 但还不等文清辞松一口气,向后退回案边,便见谢不逢的脸色,在忽然之间苍白了下来。 与此相伴,他的眉也蹙得愈紧。 文清辞所用皆是重剂,别提是药便有三分毒。 服下药后不久,谢不逢的心脏便再一次抽痛了起来。 “陛下,您感觉怎么样?”想起这个副作用,文清辞顿了一下立刻道,“我去给您寻些止痛的药。” 谢不逢从前没有痛觉,文清辞不确定他现在感受到的痛意,是否与常人一样。 亦有些不太确定他有没有习惯有疼痛的世界。 “不必,并不严重。” 低沉的声音,自文清辞的耳畔响起。 见谢不逢还在嘴硬,文清辞的语气也冷了几分:“原来陛下是真的不怕毒,既然如此,我下一服药,就更不用顾忌什么了。” 担心不良反应强烈,文清辞一服药其实是“改良温和版”的。 但是看谢不逢现在这样子……自己似乎应该直接给他些苦头尝尝才对。 “清辞,你生气了吗?”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谢不逢忽然起身,轻轻地将文清辞抱在了怀里。 虽在病中,可谢不逢仍不费半点力气,就令文清辞动弹不得。 微卷的长发,从文清辞的脸颊边撩了过去。 再来一阵痒意。 “臣不敢。”文清辞将手搭在谢不逢的手臂上,试图将他推开。 但是他的力气,显然无法与背后这个比自己高了一头还要多的男人相比。 文清辞的语气有些生硬。 朝堂上下从未有人敢和谢不逢这样说话。 但听到文清辞的话后,谢不逢反倒轻轻笑了起来。 不久前刚下过一阵暴雨。 树上的蝉鸣也随着那阵雨而消失。 房间里静悄悄一片。 文清辞的耳边,只剩下谢不逢微苦的呼吸。 沉默不知多久,谢不逢终于缓缓侧身,在文清辞耳边悄声道:“对不起。” 末了,文清辞后知后觉意识到,谢不逢的手臂竟因疼痛而轻轻颤抖了起来。 谢不逢缓缓收力,自背后搂住文清辞。 接着毕竟在他耳边呢喃道:“不要走,让我抱一会好不好?”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万分的小心。 语毕,便缓缓地阖上了眼眸。 文清辞那只按在谢不逢手臂上,试图将他推开的手顿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地落了下来。 在谢不逢的心中,解药并不是刚才服下去的那一碗。 而是怀里的这个人。 鼻尖自文清辞的脖颈处缓缓蹭过。 他将无声看做应许。 谢不逢终于在此时,放肆地深嗅起了那股令他迷恋的苦香。 第89章 文清辞从来不知道, 谢不逢居然如此擅长得寸进尺。 自那之后,但凡毒发谢不逢便会黏在文清辞的身边,将他当做解药般搂在怀里不肯放手。 完完全全没有一点皇帝的样子。 此时虽是夏末, 但气温仍半点不减。 谢不逢身材高大,能够直接将文清辞裹在怀中, 怀抱更是称得上炙烫。 哪怕是体质特殊,体温比常人低一些的文清辞也觉得有些热。 但是他并没有将谢不逢推开。 文清辞将从医时的严谨与认真用在了这里。 他将拥抱当做试验,几次后终于确定……自己似乎并不讨厌谢不逢的拥抱。 * 太医按时将煎好的药端了过来。 文清辞每天送去煎煮的药方, 都有所不同。 虽然还是上次那个太医,但是今天他却终于不与文清辞聊那些有的没的了。 将药放下后,他忍不住问:“我看你开的药, 下的全是重剂。不知你师承何处?这种风格……我之前还真没见过。” 文清辞将取下食盒的盖子, 回答道:“重剂并非师父所教。” “明白了!”年轻太医瞬间眼前一亮,“都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文清辞轻轻地笑了一下:“算是吧。”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87节 没有了覆盖口鼻的白纱, 文清辞的声音听上去极其明润, 如玉珠坠地。 ……气质可真好啊。 年轻太医不由晃了晃神,耳根子泛红。 他顿了一下,慌忙清了清嗓子说道:“实不相瞒, 太医署里有许多人。都对你的方剂, 还有涟和的事非常感兴趣,想要来和你偷师。” “偷师?”文清辞愣了一下, 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自己“罗刹”之名太过响亮,之前哪怕是在太医署里, 同僚们也一直与他保持着界限。 文清辞在这之前没有想到, 某日竟然会有人对自己的行医方式感兴趣。 刚才的语气有些强烈, 担心被他误会, 文清辞只得补充了一句:“你身为太医, 为何要同我学?” 虽不会有人直接说,但是宫中太医一向瞧不起野路子。 对方笑道:“你在涟和的做法,已经被陛下传遍了各个州府。这可是开宗立派的事儿啊!” 鼠疫几乎年年都会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方式爆发。 今年以前,百姓遇到鼠疫只能听天由命。 直到文清辞出现,众人这才第一次交上了答卷。 和当年单打独斗不受人理解不一样,他在涟和的一切,都是由官方,甚至由皇帝本人来背书的。 谢不逢在用皇权,令世人接受文清辞的医学概念。 因此那年轻太医说的话并不夸张。 文清辞在涟和做的事,已经被广为传播。 甚至因为涟和的成功,已有一部分人不再抵触“剖解”。 毕竟相比于完完整整地死掉,他们还是更想活着。 卫朝上下于医一道的观念,都在因此事而默默发生着变化。 从这个角度看,文清辞或许的的确确是“开宗立派”了。 那位年轻太医一脸期待地注视着文清辞。 他顿了一下,思考片刻终于缓缓开口:“品类太繁,攻治必杂。凡是方剂,应要避开此举。” 文清辞没遇到过有人对自己的方剂感兴趣。 见这太医好奇,索性一味一味地分析了起来。 “……有道理。”而那个年轻太医,则只剩下了点头。 文清辞看了一眼手中的汤药又说:“若是我没有看错的话,你这次的药煎得虽不错,但是浸泡的时间还是有些不足。” 卫朝一般很少有人讲究这个。 “你的意思是,我应当再浸泡一段时间?” 文清辞缓缓点头:“对。浸泡时间再长些,才能使其中成分溶出。” “明白了,明白了,”太医连忙点头,末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看来我这次送的药,还是不太合你的要求,待明日,你再看吧!” 其实他所煎煮出的药已经很好,只是文清辞的眼光太过毒辣而已。 不过见他这样期待明日的药方,文清辞也随之轻轻笑道:“好。” 两人也算是在涟和共患难过,聊完了这副方剂后,太医忍不住小心问:“你这一次打算在雍都,待多长的时间?” 语毕,又想起什么似的说:“哎……瞧这,我问你这个做什么?此事也不是你能控制的。得看陛下什么时候愿意放你走。” 显然他仍然坚信,文清辞就是谢不逢找来的替身。 “哎……”那太医又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不过这也正好!” “怎么正好?”文清辞好奇道。 “不只是我,还有许多同僚对你的医术感兴趣。往后若是陛下……对你,咳咳厌烦了,或是看管不那么严格,你可以过来同我们聊聊,顺便教教我们。” 文清辞的手指不由一动。 忽略“看管”等词。 文清辞发现,自己好像真的对对方的话,生出了一两分的兴趣。 ……儿时的记忆,是陪伴文清辞一生的噩梦。 他不想世界上,再有第二个山萸涧。 若是想要达成这个目标,便不能只靠自己一个人。 文清辞上一世虽只读到大二便穿到了这里,但是却还是获利于时代,拥有了较为超前的思维模式。 如果让它随着自己的亡故一起消失,那实在太过可惜。 若能将这种思维方式传递下去,自然是一件好事。 太医署有这个时代最好的医生。 要是能与他们交流,定然最好不过。 但那也就意味着,自己要暂时留在这里……留在谢不逢的身边。 一想到这个问题,文清辞的心跳,忽然快了半拍。 见他犹豫,那名年轻太医非常自然地将手搭在了文清辞的肩上:“怎么样?好好考虑考虑吧。” 文清辞稍有洁癖,不大喜欢与人近距离接触。 他下意识想将对方的手躲开。 不过还没等文清辞动,熟悉的声音便在两人的背后响了起来。 身披黑色锦袍的谢不逢,自侧殿走了过来。 “——陛,陛下?" “呃,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完蛋了,自己刚才竟然当着陛下的面,妄议他的绯闻! 那名年轻太医,当下眼前便是一黑。 谢不逢却连对方看都没多看一眼,他无视面如土色的太医,轻轻将文清辞拥入了怀中,接着低喃道:“……厌烦?” 当今圣上的语速极其慢,似是在仔细咀嚼这两个字。 末了谢不逢居然当着那个太医的面,在文清辞耳边淡淡地说:“朕永远不会厌烦你,朕……只怕有一日会被你厌烦。” 谢不逢的语气是那样患得患失。 说话间他慢慢收紧手臂,愈发用力地将文清辞抱紧在了怀中。 每一个动作,都在泄露他的不安。 跪在地上的年轻太医愣了一下,立刻瞪圆了眼睛。 陛下,被厌烦? ……他在开什么玩笑? 谢不逢忽然压低了声音,将唇贴在文清辞的唇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到的声音问:“会吗?” “什,什么?”此时,文清辞半边身子已无力酥麻。 他强撑着站在这里,大脑一片空白。 文清辞听到谢不逢轻声说:“会厌烦我吗?” 文清辞曾经惧怕过谢不逢,逃避过谢不逢,但是此刻他发觉——自己的确不曾厌恶过他。 顷刻间,他手中的那柄解剖刀,似乎又深入了一分。 文清辞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从不曾厌烦谢不逢。 “不会。” 文清辞缓缓抬眸,看着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瞳说。 他的语气无比真诚。 下一刻,谢不逢终于不受控制地一手抱着文清辞的腰,一手轻轻撩开帷帽,在他的眼上,落下了不带任何情欲的一吻。 文清辞不知道,自己的答案对谢不逢而言,究竟有多么的重要。 以及身为九五之尊的谢不逢,有多么害怕“厌烦”这两个字自他口中而出。 ------------------------------ 太医署侧殿,在文清辞的强烈要求下,谢不逢终于点亮了所有的灯火。 周围没有熟人,文清辞也不再佩戴帷帽。 “陛下的脉象虽然仍乱,但好在体质不错,毒气虽然放肆侵蚀,但并未伤到脏腑。”诊完脉后,文清辞将手从谢不逢的腕上放了下来。 他的语气略带艳羡。 不得不说,谢不逢的体质真的很变态。 哪怕中了毒,他的身体状况都要比自己好许多。 谢不逢垂眸,轻轻摇了摇头:“那是因为我曾饮过清辞的血。” 见文清辞打算起身,谢不逢忽然轻轻牵起了他的左手。 “还会疼吗?”他轻声问。 谢不逢的眼中,满是愧疚与怜惜。 当初文清辞的血怎么也止不住,只能依靠银针封穴。 谢不逢亲眼看到半拃长,泛着寒的银针刺在文清辞的手臂上,仿佛是要将他穿透。 说话间,谢不逢将文清辞的衣袖挽了上来。 他的左臂伤痕累累。 苍白的皮肤上除了蛇咬的疤痕外,还能看到当日银针刺肉留下的伤口。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88节 “早就不疼了,”文清辞按住了谢不逢那只不安分的手,他不愿露出手臂上的疤痕,“臣手上有疤,丑陋不堪。” “不丑,”谢不逢固执摇头,他看着文清辞的眼睛说,“清辞向来与‘丑’字没有半点关系。” 他的语气认真极了,没有半点轻慢与撩拨的意味。 但偏偏是这样的语气,令文清辞措手不及。 尤其是“清辞”两个字,似一片羽毛,漫不经心地从文清辞的心间抚过去。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谢不逢居然开始这样叫自己…… 文清辞微微用力,将手抽了出来:“陛下,君臣有别,您还是叫我……”文太医吧。 然而谢不逢的速度,却比文清辞还要快。 “君臣有别”四个字刚刚说出口,谢不逢便非常自然地在后面接了两个字:“爱卿。” 他的声音不大,落在文清辞的耳边宛如呢喃。 爱卿? 这是君主对臣子的惯有称呼,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但是此时从谢不逢口中说出,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 刹那间,便令文清辞回到了谢不逢对自己说“爱卿免礼”那一天。 文清辞:“……” 无论再怎么迟钝的人,也该感觉出谢不逢这是在撩拨自己。 若是语气轻慢一点也就罢了,可谢不逢的神情偏偏极为认真,甚至堪称严肃。 两相碰撞,杀伤力不减反增。 周遭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烫了起来。 文清辞本能的想要从他身边逃离。 但他刚刚从榻前凳子上起身,还没来得及提药箱离开,便听到殿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启禀陛下,北狄敕耶王、阿赫王求见——” 谢不逢虽然还在养病,但是朝堂之事却不能耽搁。 除了上朝还有批阅奏折外,该见的人也得见。 “宣。”谢不逢淡淡说道。 见状,文清辞立刻提起药箱,准备离开侧殿。 没想下一刻,谢不逢竟缓缓抬手向他拦下:“爱卿不必回避。” 不等文清辞反应过来,谢不逢便轻轻揽着他的腰,将他拉到了榻上。 并在失重感袭来的瞬间,轻轻用指尖蹭过文清辞的唇瓣,将他差一点发出的惊呼堵了回去。 侧殿虽是由太医署改成的,但是殿内的家具、摆设,形制却一点也不低。 价值连城的黄花梨木榻,在灯火的照耀下发着灿烂光亮。 榻上的五爪盘龙,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主人的身份——当今圣上。 这是一把龙榻,按理来说只有皇帝才能用。 殿外的脚步越来越大,北狄两王在太监的带领下,走到了侧殿外。 文清辞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压低了声音道:“陛下,放开臣,这太僭越了。” 若不是谢不逢的手还按在文清辞腰上,恐怕早已从这里逃走。 “卫朝人人皆知太医文清辞为朕之后,”谢不逢也随着文清辞一道压低声音在他耳畔说,“爱卿坐在此处,何来僭越?” 文清辞还想挣扎。 但是谢不逢的力量,并不是他能反抗的。 坠满宝石的珠帘,随着文清辞的动作噼啪作响,彻底搅乱了他的心神。 就在这个时候,北狄的敕耶王与阿赫王,已经进入了殿内。 他们是北狄归顺贵族的代表,此番为例行进京,面圣汇报。 作为臣子,未经允许不可抬头直面圣颜。 已经归顺卫朝的两王,只听到耳边“噼啪”响个不停,并没有抬头看到此时龙榻上坐着两个人。 他们弯腰将手搭在胸前,向谢不逢行礼。 见敕耶王和阿赫王来,文清辞立刻停下了挣扎,甚至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僵坐在了原位,唯恐被人发现。 “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归顺卫朝不久的北狄贵族,已能用官话与谢不逢行礼了。 “免礼。” 玄衣帝王的手,缓缓从文清辞腰间拂过。 将不断闪躲,坐在榻边差一点就要掉下去的文清辞拉近了几分。 并悄悄在他耳边说:“爱卿,靠近一点,当心摔倒。” 接着便抬眸,淡淡问道:“北狄几郡,今夏水草可丰茂?”语气在这一刹那变得格外官方,像上一秒还在文清辞耳边低喃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谢不逢直入主题,敕耶王和阿赫王更是不敢怠慢,立刻将准备好的话说了出来。 两人的口音虽然有些重,但是被迫留在这里的文清辞,没过多久还是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同样第一次了解到,谢不逢究竟是如何控制北狄的。 从前的北狄部族追水草而居,漫无目的地在整片疆域上游走。 谢不逢攻下北狄后,将其化整为零,切分出了数百个郡区。 每区分配固定人口,不得随意越出。 若有某区遇灾遇害,则由朝廷负责,从其他郡区将牧草调运过去,这便是所谓的“草动人不动”。 长此以往,北狄各郡区之间活动、交往渐弱,便不会就像从前的千百年一样,形成统一而强大的势力。 敕耶王和阿赫王此次来雍都,就是汇报今夏各地水草情况,并等待朝廷调配的。 毕竟是自己打下的土地。 谢不逢对北狄的一草一木都了然于心。 他甚至连地图都未看一眼,便准确规划出了调运牧草的路线。 低沉的声音,回荡于侧殿之上。 不疾不徐,自有一股帝王的威严之态。 隔着轻晃的珠帘,文清辞看到,就连敕耶王和阿赫王看谢不逢的目光,都带上几分无法遮掩的钦佩。 同时又在谢不逢语句停顿时,生出几分惧意。 不得不承认,谢不逢私下虽然肆意,但是在当君主方面,却是极其合格的。 他是一个执掌天下的实权帝王。 只是……这两位王恐怕没有想到,卫朝的君主,并没有他们想象那般正经。 敕耶王还在说:“今夏蔬菜,已经从长原起运,预计七日便送到摩罗郡。” 在“长原”两个字与他口中出现的刹那,谢不逢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扶在文清辞腰上的那只手。 文清辞腰部的皮肉本就敏感,他的身体条件反射性般随着谢不逢的动作抖了一下。 手肘不由撞上珠帘,侧殿内再一次响起了一阵噼啪声。 站在长阶下的两人,不由自主地抬头向前看去。 接着便见…… 缀满了宝石珊瑚的珠帘背后,竟有两道模糊的身影。 “!!!” 两人不由自主地对视,均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震惊与暧昧。 ——假如没有看错的话,坐在皇帝身边的应当是个男人。 哪怕远在北狄,他们也早听说了卫朝皇帝“断袖”的传闻。 相传他的挚爱早已离世。 难道说,上面那个就是他的男宠? 趁着同伴说话,阿赫王忍不住抬起眼眸,偷偷向上看了一眼。 珠帘逐渐静了下来,阿赫王清清楚楚地看到,有一道苍白而纤瘦的身影,正坐在谢不逢的身边与他共享的龙榻。 他眉眼轻冷,额间还有一点朱砂,竟与卫朝那些壁画神龛上的塑像,有几分相似。 他虽早被谢不逢打得心服口服,真情实感地将对方奉为自己的君王。 这并不代表他愿意朝一个男宠行礼。 阿赫王满是不屑地想:『不过一个男宠,怎么就坐到了那个地方?还受了我一礼。待陛下玩腻了,便讨来带回北狄!』 谢不逢忽然眯了眯眼睛。 “砰!” 一只瓷碗突然从珠帘背后飞了出来。 薄薄的瓷壁化作利刃,割断了一串珠帘。 顷刻间宝石碎落一地,嘈切错杂响动不停,四处飞迸。 而那只碗,则在这个时候重重地砸在了阿赫王的额上,并在此四分五裂。 “啊——” 瓷边切破了他额间的血管,下一瞬阿赫王脸上便满是鲜血。 “朕的皇后,是你这双眼睛能随便看的吗?”谢不逢这句话,是用北狄的语言说出的。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89节 皇,皇后? 阿赫王愣了一下,顾不得额头上的鲜血,连忙哐哐地磕起了头来。 此时他伏在地上的那两只手都在发抖。 谢不逢的话里还带着几分笑意,但曾经当过他对手的阿赫王知道,圣上的语气越是漫不经心、越是微笑,便越是危险。 阿赫王害怕谢不逢下一句话便是要挖了他的眼睛。 短短几秒后,地上便有血泊出现。 “他在做什么?”阿赫王的动作,将文清辞吓了一跳。 “无事。”谢不逢并不想让文清辞知道对方究竟在想什么。 这个时候敕耶王已上报完毕,而谢不逢也作出了安排。 见到地上那滩血,他终于略带厌恶地用北狄的语言说:“退下吧,朕的皇后并不喜欢这种气味。” “是,是!” 阿赫王立刻起身随着敕耶王一起退一下,甚至在离开的时候,还不忘用衣袖擦干了地上的鲜血。 侧殿内燃着熏香,不过片刻侧殿内便没了血腥味。 文清辞总算松了一口气。 总算走了。 他正想起身离开这里。 却听谢不逢侧身在自己耳边低喃:“北地盛夏不同于雍都,哪怕正午也带着几丝寒凉。夏季雨水好的时候,牧草能长到人腰那么高,雪山上融下的溪流,穿着草场而过……明年,我带爱卿一起去北地看看如何?” 语毕,谢不逢终于忍不住,轻轻咬了文清辞的耳垂一下,他的呼吸突然乱了:“我们还可以回长原,回城主府去。” 长原,城主府。 那里发生了什么,至今仍清清楚楚地刻印在文清辞的脑海之中。 那次的坦白之后,谢不逢便不再隐藏自己对文清辞存在某些卑劣的念头。 一切都在提醒文清辞,他不能再将谢不逢当小孩看待。 他早已不需要人怜悯。 他是一个成年人,一个有情欲和妄想的危险成年人。 曾踏上过战场的谢不逢,最懂如何攻城略地。 他虽不知道文清辞回雍都时的想法,但是所作所为,却均是在刺激文清辞认清自己的内心,甚至于是在试探他的底线。 长原的记忆,又一次袭了上来。 而身边的谢不逢,也依依不舍地放过了他的耳垂。 文清辞猛地起身,向后退了半步。 他侧过身去,冷冷地说:“陛下怎能,怎能在这种地方,做这种事情?” 文清辞明明已经努力严肃,话说出口后,却怎么都有一种色厉内荏的味道。 脸颊也同时泛起了浅红。 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不对,文清辞立刻转身,提着药箱向殿外走去。 谢不逢明明听懂了他的意思,但是偏偏故意歪解道:“爱卿是觉得此地不够正式?” 说话间,谢不逢仍冷着一张脸,声音也同以往一样低沉而平静。 似乎是认真在同文清辞谈论正事一般。 已经走到殿外的文清辞,脚步不由一顿。 他下意识顺着谢不逢的话想:哪里才算正式? 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后,文清辞的脸颊忽然一片灼烫。 第90章 夏末每下一场雨, 天便愈凉一分。 不过三两日,积攒几个月的暑气,便被大雨冲淡。 文清辞醒来后看到, 自己的床脚边,不知何时被人放上了一叠新衣。 他顿了片刻方才意识到, 这是谢不逢替自己准备的。 不同于前院,太医署的后院依旧被刻意维持着当年的模样,一动未动。 哪怕早已登基称帝, 常住于此的谢不逢仍和当年一样,身边未留太监、宫女服侍。 这里的一切,都由他亲手准备。 月白色的织锦缎角落, 以银丝绣了小小一朵玉兰, 若不细看,很难察觉。 这件衣服, 只一眼便能看出是州府上贡之物, 价值连城。 文清辞的手缓缓从衣服上拂过,表情忽然变得有些纠结。 他前几日穿的,都是从涟和带来的衣物, 全是夏装。 这几日下过雨后, 那些衣服便有些单薄了。 自己当初的衣服虽然还好好放在太医署中,但若是被发现这个“松修府”来的郎中, 穿了“文太医”的衣服,一定会让人怀疑。 就在文清辞纠结的时候, 一阵冷风顺着窗缝吹了进来。 感受到这阵寒凉, 文清辞的左臂, 瞬间刺痛起来。 算了, 算了, 还是保命要紧。 被冻到的文清辞不再多想,直接将这件衣服穿在了身上。 卫朝流行宽袍大袖,但腰部却并不松垮。 略微厚重的织锦缎,将文清辞身上的缥缈之气压了下来,却为他增添了几分华清贵之态。 配上额间那点鲜红的朱砂,此时的他正如同从神龛中走出的人一般,清贵而疏冷。 大雨虽歇,细雨不止。 文清辞撑着把纸伞,缓缓地向前院而去。 刚刚走到平常验药的小院,文清辞余光忽然看见——院内一角,有道小小的白影在草丛之中虚晃而过。 “……这是?” 送药的太医还没有来,文清辞犹豫了一下,撑着伞走了过去。 随着他的动作,那道白影也突然定于原地,一动不动。 机谨的红眸顺着草木的缝隙向他看了过来。 直到这个时候,文清辞终于看清……原来这藏在草丛之中的白影,是自己当初留下的那只兔子。 刚到太医署时的记忆,在刹那之间被这只白兔唤醒。 ——就像催眠是逐渐失效一样。 它也不会在一夕之间突然起效,而是会在大概一月的时间内,一点点蚕食掉人的记忆。 文清辞刚到太医署时,还未完全失忆。 始终惦记着研究的他,便在这里养了几只兔子,趁着这个时间实验了起来。 这只兔子,是当初唯一的“幸存者”。 宫变当日,太医署首当其冲,文清辞还以为这只兔子也死在了当日,或是跑丢不见踪影。 没想到今天,自己竟然又见到了它。 见雨已不大,戴着帷帽的文清辞小心合上雨伞并将它放到一边。 接着缓缓蹲下身,伸出手去把藏在草丛背后的小家伙抱在了怀里。 草木上挂着的雨滴,流入了衣袖之中。 文清辞的手臂,不由轻轻地震颤了一下。 “怎么是你?”文清辞的左手还是有些用不上力,他用右手托住兔子,走回屋里将它放到了一旁的石桌上,“为何不在自己窝里待着,反到处乱跑。”说着便轻轻用手指摸了摸它的脑袋。 兔子也像能听懂文清辞的话似的,轻轻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心。 也不知道这只兔子在外面乱跑了多久,白白的毛皮有些潮湿,同时也沾了一些青草的痕迹。 文清辞拿出丝帕,仔细将它擦干。 接着便将兔子再次抱回了怀里:“好了,我带你回去吧。” 文清辞正欲起身,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下意识回头去看,接着便见一身玄衣的谢不逢走进小院,出现在了自己的背后,他的手中还提着一个竹篮。 ……如果自己没有认错的,那个篮子里面装的,似乎是晒干的蔬果? 一个稍显荒唐的念头,出现在了文清辞的脑海之中。 这段时间该不会都是谢不逢本人,在照顾这只兔子吧? “陛下,您是来……喂这只兔子的吗?” 谢不逢将手中的竹篮放在了石桌上。 他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文清辞怀中的兔子,淡淡地说:“这段时间,它只有我一个人喂。” 谢不逢的语气非常平静,但文清辞竟然从他的语气中,读出了几分隐忍的伤感。 就像是……谢不逢这个一国之君,在这一年间都是在与这只兔子相依为命一般。 理智告诉自己,这不可能。 这是文清辞的心脏,还是因为谢不逢的话而轻轻颤了一下。 摸了两下后,谢不逢便从竹篮里拿出果干,放在了兔子的嘴边。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90节 白兔浅粉色的唇鼻,凑上前去轻轻嗅了两下。 接着便一点点啃食起了谢不逢手中的东西。 “雨还没有停,”谢不逢一边喂兔子,一边转身轻轻地皱了皱眉,他对文清辞说,“爱卿怎么不打伞?当心感染风寒。” 语毕,谢不逢就将手中的果干放到了桌上,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披风,轻轻替文清辞覆在了肩上。 爱卿。 文清辞现在只要听到这个词,便头皮发麻。 他立刻将视线移开,将心中古怪的感觉压了下去。 顿了几秒才缓缓低头,向自己身上的披风看去。 同样的织锦缎,同样的暗绣玉兰。 哪怕是阴雨天,也无法遮住它的淡光。 直到龙涎香袭来,文清辞这才反应过来,谢不逢身上穿着的这件衣服,与自己的好像是同款…… 刚才脱下来的披风还带着余温。 谢不逢的身形比文清辞大了一圈。 披风也同样宽大。 文清辞的身体,被完完全全地藏在了玄色的衣袍下,寒意也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那一刻,他被熟悉的气息所包围。 文清辞本能地将手搭在了衣领处,想将披风脱下还给谢不逢。 “别动。”谢不逢反客为主,轻轻地按住了文清辞的右手。 此时,两人之间只剩下了半臂距离。 带着湿气的清风,托起文清辞帷帽上的纱帘,从谢不逢的脸颊边轻轻撩过。 白皙似玉的下巴,也在纱帘下若隐若现。 文清辞的右手,被谢不逢按着贴在了锁骨之上。 ……他竟不由自主生出错觉,谢不逢此时正借着自己的手,抚摸自己脆弱的脖颈。 文清辞身体瞬间僵住,不敢活动。 见状,谢不逢握着文清辞的手腕,将他的右手放了下来。 直领披风的系带,位于胸口处。 修长有力的手指,于不经意间从那里蹭过。 谢不逢的手极轻,但正是这样的轻,让他的动作化作一片羽毛,从文清辞的心尖飘了过去。 谢不逢不过三两下就系紧了披风。 “好了。” 低沉的声音自耳边传来。 还没等文清辞松一口气,谢不逢的手忽然穿过纱帘,小心贴在了文清辞的脸颊边。 同时无比暧昧又不舍地以指腹摩蹭。 文清辞瞬间紧张了起来:“陛下,这里是前院。”他出声提醒。 “我知道。”谢不逢缓缓眯瞳,看向眼前的人。 他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低沉、沙哑,听上去极其危险。 文清辞本能地想要躲避,但是后退半步之后方才发现,谢不逢另外一只手早已经等候在了这里—— 自己的肩背,瞬间贴在了谢不逢的掌心上,整个人也在此刻,落入了对方的怀抱。 太医署前院实在太小,随时都有可能从这里经过。 雨还没有停。 文清辞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自己耳边那究竟是淅淅沥沥的水声,还是有人从远处走来,生出的脚步声。 他瞬间神经紧绷。 谢不逢始终没有放手。 在极度的紧张之下,文清辞不由咬紧牙关,压低了声音厉声道:“……快点放开我,谢不逢!” 下一秒,文清辞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竟然直接叫了皇帝陛下的大名。 !!! 哪怕几年前两人关系不错的时候,自己都是叫他“殿下”的。 文清辞瞬间停下挣扎,抬头看谢不逢的反应。 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是,谢不逢的脸上不但没有一丝怒意,甚至于……竟生出了几丝惊喜,唇角也随之轻轻向上扬起。 好像很喜欢对方直呼自己的大名一样。 隔着帷帽,一切都有些不真切。 文清辞以为自己看错,他下意识还想仔细观察,但是谢不逢却在这个时候缓缓下了弯腰,将文清辞拥入怀中,同时再一次将唇贴在了他的耳畔。 谢不逢慢慢收紧手臂。 两人的身体紧贴在了一起。 隔着并不厚重的衣料,文清辞清晰地触到了谢不逢的心跳。 ——有些重、有些快。 谢不逢在文清辞耳边低语:“这只兔子已有一年多时间,未见他的主人。” “他还以为他的主人,将他抛弃……” 文清辞的呼吸,随之一窒。 ……谢不逢口中说的,真的只是这只兔子吗? “或是以为他的主人不要他,将他孤零零地丢在了太殊宫里。爱卿你说,这只兔子他是不是……很可怜?” 谢不逢的语速极慢、极轻。 明明还是惯有的平淡语调,但是落在文清辞的耳内,却变得极其危险。 “爱卿,你说他的主人为何不像之前说好的那样,早早将他杀了,用做实验。为何还要留他一命,对他如此温柔?如此纵容?” 文清辞与谢不逢完全不同。 过往的二十余年,他研究医学,研究人的“躯壳”,唯独没有时间去研究人心。 可是生来便能听到恶意的谢不逢,却对此格外敏感。 纵容。 ……自己早就在纵容谢不逢了。 温柔是一种纵容,长原那一夜更是一种纵容。 刚才被谢不逢触碰过的左手,还有胸前的皮肉,都在这一瞬间灼烫了起来。 似乎意识到不该步步紧逼。 谢不逢突然将话语中的危险掩藏了起来,他的视线落在兔子的身上,并在文清辞的耳朵边轻声说:“所以现在,爱卿可否好好陪陪他?” 他的声音哑哑的,每一个字都轻轻地敲在了文清辞的心间。 ------------------------------ 说完那句话后,谢不逢便离开了小院。 似乎真的是要留文清辞在这里,陪兔子玩耍。 雨逐渐停了下来。 气温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冷。 文清辞试着解开系带,想要拜托人替自己将这件披风还给对方,却无奈发现谢不逢不知有意无意,竟然在披风上打了一个死结。 最后他只得放弃这件事,缓缓俯下身,抚摸兔子的额头。 文清辞的手指机械般活动着,心早不知飞到了哪里去,兔子也被他摸得躲躲闪闪。 直到有人出现,出声打断文清辞的思路:“天呐,你怎么在摸这只兔子?” 那名年轻太医提着今日煎好的药走了过来。 看清这一幕之后,他的语气变得有些惊恐:“这是陛下的兔子,平常不让人碰的。” 说完,又匆忙向后张望了几眼,确定周围没人,这才缓缓地松了一口气:“还好陛下没有发现,不然你可就遭殃了。” “……只是一只兔子而已,为何不让人碰?”文清辞喃喃自语。 太医见他仍在这里不动,不由有些着急:“这兔子是当年那位留下来的,我这样说你可明白了?” “别看它只是一只普通的白兔,在陛下的眼里,可比人值钱多了,”太医迅速说道,“这一年多的时间,一直是他亲自照看,只有小公主偶尔能来陪它玩玩。” 文清辞轻轻地点了点头。 站在他身边的年轻太医继续说:“陛下心疼这只兔子,并未将它关在笼中,而是任由它在太医署的小院里乱跑。我记得之前有一次,这兔子不知跑到了哪里去,不见了踪影。陛下居然亲自带着一队人马,花了两天时间翻遍了整个太殊宫,才在某个废殿之中找到它……” 那次可惊动了数千人。 文清辞没有给他留下太多的东西。 于是谢不逢更加拼命地想要留下对方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为此,谢不逢整整两日没有阖眼。 找到这兔子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颤抖着将它抱在了怀里。 甚至那之后茹素一月、大祭天地。 听到这里文清辞本想反驳,谢不逢不信鬼神。 但转念他便想起……谢不逢的的确确曾在登诚府的皇寺里遍请鬼神,以血祭天。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91节 那个自认被鬼神厌弃的少年,因自己的离去,将那些他从前并不相信的神佛,当做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值得吗?”文清辞低喃道。 那名年轻太医不觉得世上有谁能不被天子的情爱打动。 文清辞的神情太过古怪。 他还以为身边这个被当成替身的同僚,在不知不觉中陷了进去。 他立刻给对方敲响警钟:“陛下平日里或许看着有些冷冰冰的,但他对‘那位’的感情,绝对半点也未掺假。或许对他而言,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吧……哪怕只是给自己留下一点念想。” “好了好了,不说这只兔子了!”担心谢不逢突然出现,看到文清辞竟然还在摸这只兔子,他立刻伸手,将身边的人拉到了一边的耳房里,“不知道你之前有没有注意到,陛下的手腕上一直戴着一根羊毛手绳?” 担心文清辞不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年轻太医又详细描述了两句:“上面好像染了血还是什么东西,看上去是暗红色的。时间久了,还变得有一点朽。但就因为手绳是‘那位’送的,陛下始终将东西戴在手上,一刻也不取下,宝贝得紧呢。” “看到了。”文清辞的声音有几分艰涩。 太医的服务对象,既有皇帝后妃,也有雍都的达官贵人。 因此他们身边的消息向来灵通。 年轻太医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在文清辞耳边说:“我后来听别人说,除了那个手绳外,好像还有一串药玉也是‘那位’送的。” “据说陛下上战场的时候,小心将药玉藏在了护腕下。没想竟因为太过宝贝那串药玉,被人发现了破绽,袭了上去,将药玉劈碎,使之落在了地上。” 这故事是太医从某个将军口中听来。 虽然是复述,但他说话时眉飞色舞、语气夸张,完全将对方的样子学了个十成十。 “那可是战场上啊!”说着说着,年轻太医的语气带上了几分恐惧,“他竟然直接从马背上跳了下去,在地上摸索那串药玉。结果啊……被人一剑劈在了背上,差一点点就丢了性命。”说到这里,他也不免心有余悸道。 文清辞不由攥紧了手心。 替谢不逢挡过箭后,他便失去了意识。 直到回到谷内文清辞才知道,谢不逢轻轻地将那串药玉放在了自己的棺中…… 最后被师兄一起,带回了神医谷。 文清辞没有什么饰品,也不知道应该将药玉放在哪里。 纠结一番后,他索性将它放在了自己随身携带的药箱的最下一格。 “……怎么了?想什么呢?” 直到身边那名年轻太医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文清辞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在发呆。 “没什么,”文清辞迅速低头,向食盒里的药碗看去,“我只是觉得……那个羊毛手绳过于破旧,已不再符合陛下的身份。”他随便扯了个答案。 年轻太医半开玩笑道:“话是这样说没错,但除非那位能复活给他送个新的,陛下定不肯更换。” 文清辞的手指一顿,轻轻点了点头:“嗯。” 接着便仔细检查起了药的煎煮情况,同时回答对方有关方剂的问题。 就像刚才那番对话,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一般。 在确定药间的没有问题后,太医便转身准备离开。 刚走到门口,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对了,我上次说的事你有想好吗?” “何事?”文清辞愣了一下。 “给我们传授医术的事。具体就是如何开重剂,还有应对鼠疫的方法。”对方的眼里满是期待。 停顿几秒,文清辞缓缓摇了摇头:“暂时……还不太合适。” 当世医道大多是师徒传承。 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不少人都坚信此话,教徒时喜欢藏着掖着。 但是文清辞的目的,却与他们正好相反。 若是要教,他并不可能只教简单的案例。 而是要从根源上讲起。 但这就避不开《杏林解厄》,与自己之前留下的那套理论了。 若是留在这里教授医学,那便意味着自己的身份,会随之暴露在众人眼前…… “好吧……”虽然隔着帷帽,但那名太医还是无比准确地从文清辞的身上读出了犹豫与纠结。 虽然有些失望,但是文清辞刚才并没有将话说死,他便也没多说什么:“好吧,若你哪天改变了主意,一定要第一时间与我说!” 闻言,文清辞点了点头,柔声道:“自然。” 同时起身快步向前,准备送对方离开。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只脚已经踏出门外的太医,突然瞪大眼睛站在原地,无比震惊地向刚刚走到自己斜前方的文清辞看去。 他飞地将文清辞上下扫过。 末了忽然惊呼一声,结结巴巴地说:“我,你,你……我没有看错吧,你身上这件衣服?” 他方才只觉得文清辞穿着一件暗色的衣服有些奇怪。 现在走出门,他才注意到,文清辞的衣服有些过分宽大。 最重要的是,除了正面衣摆的玉兰花以外。 脖颈后方,竟然还绣着一条玄龙! 不只他没有发现,文清辞更没有发现,这件衣服的背后,竟然还藏着如此玄机。 “什么?”文清辞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同时莫名的心虚了起来。 “你……你身上,这件衣服,上面,有,有一条龙?!” 这件衣服是陛下的! 卧槽!陛下竟然将绣了龙纹的衣服,给旁人穿? 那名年轻太医,瞬间大脑宕机。 文清辞:“……” 龙纹?! 文清辞本想解释几句,但听到“龙纹”这两个字后,便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也解释不清楚了。 面对如此尴尬的情景,他只好强咬着牙关,强装着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一般转身,朝对方淡淡一笑说:“是,的确是陛下之物?怎么了?” 帷帽下,文清辞的脸颊忽然一阵灼烫。 文清辞表现得过分坦荡。 一时间,那太医竟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没,没有……挺好的。” 直到离开这里,年轻太医的脑海之中,都只余下一句话在不断重复——陛下将自己的衣服,给了那名郎中穿! …… 这一日,忙完前院的事回到卧房后,文清辞时隔几个月,第一次打开了药箱最下一格。 他借着灯火,凝望着箱子里的药玉。 文清辞的表情还同以往一样,情绪也被尽数隐藏在了漆黑的墨瞳里。 但是他心里,却并不像表现得这般平静。 * 药玉的事情暂且放到一边。 文清辞注意到,谢不逢戴着的那串羊毛手绳,的确已经磨损了八九成。 羊毛的连接处随时有磨断的风险。 纠结半晌,他最终还是托那个常来送药的年轻太医,从宫外买上好的羊毛,送到了自己的手上。 并用一个时辰,一边回忆一边编出了一个与记忆中一样的手绳。 但是等编好之后,文清辞反而犹豫起来……自己真的要将它送给谢不逢吗? 夏末秋初的天气总是这样。 一会下雨,温度骤降,一会又再次升温,热得要命。 几天之后,气温再一次高了起来。 生活在雍都的人,重新换回了夏装。 傍晚,日薄西山,余霞成绮。 处理完政务之后,谢不逢回到卧房里批阅奏章。 宽大的衣袖随着他的动作向下滑去,将手腕和腕上的手绳一起露了出来。 文清辞不由缓缓回眸,朝谢不逢看去。 过了几秒,他的视线落在了对方的腕骨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条羊毛手绳似乎比自己前几天看到的时候更加脆弱了。 ……假如它突然断掉,谢不逢会难过吗? 文清辞不知道,谢不逢将奏章搬到这里,就是为了时时刻刻看他。 就在他偷瞄谢不逢的同时,谢不逢忽然把笔放下,笑着将视线迎了上来。 接着起身,向他所在的位置走来。 卧房逼仄狭小,不过眨眼谢不逢便出现在了文清辞的背后。 这个时候回头已经晚了。 “爱卿在看朕?” 明明用的是最为生疏客气的称呼,但话从他嘴里说出,却暧昧得吓人。 赤红的晚霞,顺着窗口落入屋内,吻在了文清辞的面颊上。 为他苍白的皮肤,添上了几抹艳色。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92节 谢不逢的目光,无比贪婪。 文清辞下意识移开视线,躲避他的注视。 然而停顿几秒,谢不逢竟缓缓抬手,捏住了文清辞的下巴。 文清辞条件反射般将手搭在了谢不逢的腕上,想要用力将他推开。 然而谢不逢的手臂,简直是由铁铸成的。 无论怎么用力,都一动不动,直叫人怀疑人生。 “爱卿有话想对朕讲。”谢不逢注视着文清辞那双墨一般黑沉的眼睛说。 他的话语里没有半点疑问的意思,声音里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好巧不巧的是,虚缠在谢不逢手腕上的羊毛手绳,也随着他的动作一起缓缓滑落,从文清辞脸的脸颊边蹭过。 算了,说就说。 这有什么心虚的?不就是一个简单的礼物吗。 见谢不逢一副不问出答案不善罢甘休的样子。 文清辞终于咬牙,缓缓开口:“臣想说,陛下手上戴的手绳,已磨损大半。” 不知道是不是看错,说到这里的时候,文清辞发现谢不逢的眼睛,忽然有些危险地眯了一下。 “所以?”一身玄衣的年轻帝王问。 文清辞有些紧张,又有一些犹豫,他缓声道:“所以,陛下还是不要再戴……”它了吧。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看到对方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 文清辞的语速很慢,他的话对谢不逢来说,无异于凌迟。 随着一阵失重感,文清辞眼前的景象忽然发生变化。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谢不逢紧紧地揽在了怀中。 “不要再戴?”谢不逢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这个也要一起收回来吗?” “礼物既然送出去,没有再收回的道理。” 这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 文清辞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话,想起了那串药玉。 此时的谢不逢,就像一只被触到伤口的凶兽。 在同一刻,暴露出了自己凶残与无助的那一面。 谢不逢将文清辞放在了榻上,俯下身用手撑在他的身边,哑着声说:“文清辞,你怎么能如此不讲道理?” 语毕,终于放纵自己狠狠地朝着文清辞的下巴啃咬了上去。 第91章 皮肉之上, 传来一阵清晰的刺痛。 文清辞下意识伸手去推,却被谢不逢按在了掌下。 他不舍得用力,更不舍得就这样放开文清辞。 谢不逢刻意放缓了的动作, 用犬齿轻轻地啃噬起来,模糊了咬与吻的界限。 每一瞬暧昧的触碰和刺痛, 都清清楚楚地传入了文清辞的脑海之中,让他无法逃避。 苍白的皮肤上,不过转眼就多了点点梅花似的痕迹。 谢不逢的唇, 忽然贴在了文清辞颈侧的动脉上。 他静了下来,一边贪婪地深嗅熟悉的苦香,一边耐心感受唇下的温度, 与血脉有力地跃动。 ……文清辞还活着。 他还活着。 生物的本能, 迫使文清辞从谢不逢的唇齿下逃离。 下一刻,他的耳边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 停顿片刻, 谢不逢终于放过了文清辞脆弱的脖颈。 他将唇贴在了对方的耳畔, 用略显沙哑的声音:“……怕什么?朕又不会吃了爱卿。” 那双浅浅的琥珀色眼瞳中,全是被压抑欲望。 谢不逢想要文清辞清楚,自己对他有何种的欲望。 却又不敢被欲望所控, 真的伤到他。 文清辞的呼吸, 早就乱得不成样子。 他被谢不逢笼在身躯之下,无法逃离。 鼻尖尽是龙涎香。 一想到被比自己小将近六岁、且有毒未解的人, 压在身下咬来咬去…… 文清辞忽然觉得失了脸面。 他的声音冷了几分,文清辞一边艰难地调整呼吸, 一边说:“既然陛下……咳咳, 认定臣不, 不讲道理, 那臣往后也不必再与陛下讲道理。” 什么意思? 谢不逢的动作瞬间停滞。 就连按着文清辞的那只手, 都缓缓地松了开来。 刹那之间,居然显得有些无助。 文清辞将头侧过去,不看再谢不逢。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几分赌气的意味:“臣准备好的礼物,也不必再送出去了。” “……礼物?”谢不逢的目光有一瞬的涣散,“爱卿说的,是什么礼物?”他的语气小心翼翼。 说完这句话,谢不逢终于后知后觉地坐直了身。 赤红的晚霞,染红了文清辞素色的衣衫与床褥。 下巴上一点梅瓣似的齿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谢不逢不由恍神,此时的文清辞在他的眼中……好似着上了婚服。 明艳得惊心动魄。 文清辞的身体本就不好,折腾一番更是腰软,连坐直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懒得回答谢不逢的问题。 但谢不逢却不依不饶。“爱卿的礼物,放在了何处?” 文清辞装作没有听到,右手用力强撑着想要坐起身。 “爱卿若是不说,朕便自己去找。”说着,谢不逢竟俯身而来,似乎是打上了他衣袖的主意,一副找不到便不罢休的架势。 文清辞终于冷冷道:“没有了。”同时拽紧了袖子。 “爱卿备好礼物,却又不送,岂不很可惜?” “何来可惜?”文清辞的声音,也被他传染,变得有些沙哑,“送给旁人便是。” “旁人?”谢不逢的语气突然有些危险,“爱卿还认得旁人?” “送给师兄便是。”文清辞理所应当地说。 早年闯荡江湖的时候,自己没有少备礼物送给师父和师兄。 话音落下,房间里忽然安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谢不逢终于压低了声音,他小心开口,似是在与文清辞商量:“爱卿若是生气,报复回来如何?可不可以不要将朕的礼物,送给宋君然。” 谢不逢的语气,是刻意压抑出的平静。 可是“朕的礼物”这四个字竟被他说出了几分可怜的感觉。 ……报复? 难不成自己也要咬回去? 停,不要胡思乱想! 两人的姿势太过暧昧。 文清辞的大脑在此时发出警报,催促他结束这一切。 他终于妥协了: “……在书案上,那个玉盒中。” 文清辞轻声说。 闻言,谢不逢立刻起身,向书案而去。 接着小心翼翼地拿开书册,找到了藏在下面的玉盒。 明明刚才还着急得不像话。 但现在将玉盒捧在手心,停了半晌却都不敢打开。 “陛下不看看吗?” “看,自然要看。” 谢不逢如梦初醒。 他终于屏住呼吸,将手上的盒子一点点打了开来。 下一刻……一条米白色的羊毛手绳,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和谢不逢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93节 他的心脏,忽然瞬空了一瞬。 谢不逢已经将它拿到了手中,文清辞也恢复力气,站了起来。 见对方屏息凝望手里的东西,半晌一动也不动,文清辞不由自主地说:“不是什么值钱的礼物……” 话还没说完,文清辞突然想起,自己头回给谢不逢送礼物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讲的。 暂放手绳的玉盒,曾是用来存药的。 二指宽的羊毛手绳上,也沾了一点淡淡的苦香。 谢不逢将它放到鼻尖,缓缓地嗅了一下。 欣喜感如浪,席卷而来。 谢不逢攥着手绳的指头,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 ……清辞真的送了我礼物。 几年的时光,谢不逢不知道用手指还有目光,将那条手绳描摹了多少次。 他记得每一个绳结所在,更记得每一个细小的花样。 手绳上的一切,早已深深地刻入了谢不逢的脑海之中。 因此谢不逢绝对不会看错,这是一条与当年一样的手绳。 从编法到大小、花样,没有任何的区别。 ……这是否说明,文清辞也在意自己,并始终记得这个礼物? 见谢不逢拿着手绳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文清辞的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陛下?”他小心地唤了一声。 谢不逢终于睁开眼睛,向文清辞看去。 卧房不大,谢不逢向前走了一步,便站在了文清辞的身边。 他轻轻将沾了苦香的手绳交到文清辞的手中,得寸进尺道:“帮我戴上,可以吗?” 羊毛编成的手绳过分柔软,的确难凭借单手佩戴。 文清辞顿了一下,点了点头接着如当年那般,将它缠到了谢不逢的手腕上。 “好了。” 戴好后,文清辞终于缓缓松了一口气。 然而还没等他将手放下,谢不逢又看着他的眼睛轻轻说:“清辞,你还欠我一句生辰快乐。” ……生辰快乐。 文清辞忽然想起,自己在神医谷的时候,也曾想到过谢不逢的生日。 彼时他以为,谢不逢已经成为一国之君,生辰必将热闹无比,朝臣齐贺。 后来文清辞才逐渐意识到……这一年的生日,谢不逢大概是一个人过的。 谢不逢并没有因为获得权力,而变得快乐。 反倒是,比从前更加孤单。 而这一切全都源自于自己的离开。 “……生辰快乐,陛下。” 清润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到了谢不逢的耳边。 文清辞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温柔。 就像夏里的冰泉,隆冬的温酒。 谢不逢缓缓地将文清辞拥入了怀中,把脸埋在了他的肩上。 这个拥抱没有任何攻击性、没有占有欲,此时此刻,谢不逢只是单纯地想要从他这里汲取一点温暖…… 文清辞愣了愣,缓缓抬起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谢不逢的肩背。 此刻,他非常清楚……拥抱着自己的人,早已不是那个需要怜悯的少年。 晚霞一点点消散。 还未点灯的房间,逐渐暗了下来。 夕阳最后一点余晖,从窗外照来。 将两人拥在一起的影子,拉得无限长。 …… 虽有了新的手绳,谢不逢仍将旧的仔细保存。 他将已磨损了八九成的羊毛手绳放到玉盒中,摆在桌上,与玉玺放在一起。 任不知情的人见了,还当他这是获得了什么至宝。 * 马车驶出太殊宫,向雍都郊外而去。 坐在车内的人,突然打了几个大大的喷嚏。 “——啊嚏,”宋君然吸了吸鼻子小声嘟囔道,“看来真是入秋了。”接着撩开帘子,向着外面看去。 雍都的夏,在一场场的大雨中猝然结束。 空气总算不再燥热。 这是一年中最适合游玩的季节。 谢不逢的毒解了一半,文清辞仍不敢怠慢。 他依旧待在太医署内,一步也不曾离开。 和文清辞正相反的,是宋君然。 与师弟一起来太殊宫的时候,宋君然早早做好了被谢不逢扣押在这里,充当人质的准备。 且在侍卫将他送去住处的同时,观察着周围的官道驻兵,规划带师弟逃出宫的路径。 但他没有想到,谢不逢并没有这样干。 除了不让宋君然去见文清辞以外,他没有限制对方的自由。 甚至在宋君然表明自己不想整日待在太殊宫后,还派专人驾马车带他去雍都周边游玩。 宋君然本来就是个闲不住的。 见谢不逢如此的“大方”,他也不再和对方客气。 宋君然不但将雍都的美食吃了个遍,甚至还如郊游一般,在卫朝的各大行宫里转了一圈。 不过他今日出行,目的却与往常不同。 马车一路驶出雍都,向京郊而去。 在窗边的宋君然,不由叹了一口气。 今日是中元节。 老谷主生前,曾经多次叮嘱宋君然,一定要回雍都祭拜外祖一家。! 但两位老人已故去几十年,宋君然来往雍都几次,都未能找到墓地所在,只知道一个大概范围。 想到这里,他不由有些愧疚。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宋君然又叹了一口气,带着备好的元宝,从车上跳了下来。 不久前下过一场大雨,京郊的土路变得有些泥泞。 他刚刚下车,还未站定,就听耳边传来一声:“公子当心!” 宋君然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去看,一个身着褐衣、两鬓斑白的熟悉身影,站在远处看向自己。 “兆公公?” “是咱家。”兆公公笑着弯了弯腰。 说话间,宋君然的视线不由越过兆公公,向他的背后落去。 ——原本只有坟包的荒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修整一新,且立满了石碑。 见状,兆公公笑了一下说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谢不逢?” “咳咳……”听到宋君然直接叫皇帝的名字,兆公公略显不自然地轻咳了几声,接着说,“陛下知道当初的事后,特意命人找来了在附近生活的老人与村民。花费几个月的时间,一一辨认了坟墓位置,将这一整片修葺,并找到了您外祖的墓地。” 兆公公自幼父母双亡,儿时受宋君然的外祖家照顾很多。 他早将两个老人看做自己的家人。 可惜他入宫之后便不曾出来,没有参加两位老人的葬礼,也不清楚他们墓地的准确位置所在。 如今谢不逢派人将这里找了出来,并修葺一新。 兆公公说着说着,目光中也不由多了几分感激。 “原来如此……” 宋君然踩着泥泞走了过来,与兆公公一道,在坟前烧起了元宝。 告慰过亡灵起身之时,他忍不住想: ……谢不逢这个人,大概也不算是一无是处? ------------------------------ 解毒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尤其谢不逢体内累积了几种不同的毒素。 文清辞又换了一副药。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94节 这副药与之前的一样,都是重剂。 饮下以后,有脏腑隐痛、咳血的副作用。 按理来说吃完药之后应该好好休息才对。 但是谢不逢却并没有遵从医嘱。 吃完药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便消失在了卧房中。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想了。 最近几天,前殿似乎热闹了不少,人来人往。 谢不逢也变得更加忙碌。 虽然知道对方是一国之君,有无数大事等着他处理,不容耽搁。 但是想到副作用,文清辞仍不免担心。 纠结了一会,他还是暂时放下医书,带着药箱快步向前院而去。 谢不逢果然在侧殿里。 见状,文清辞不由蹙眉:“陛下,您吃过药后不好好休息,怎么到这里来了?” “爱卿是在关心朕?”谢不逢的声音,穿过珠帘传了过来。 文清辞脚步一顿,不由替自己辩解:“臣只是怕病人出了什么差错,被人误会医术不精。” 下一刻,侧殿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这座侧殿原本有一半的空间,是用来储存药物的,需要时时刻刻保持阴凉干燥。 因此房间里的窗户略少,照明有些不足。 此时谢不逢并未将灯全部点亮。 一切都藏于昏暗之中。 “陛下可有咳血?”文清辞快步走了过去。 “无妨,”谢不逢喝了一口茶道,“只是简单咳嗽而已,不信的话,爱卿可以过来自己看。”他的话语里,带着几分笑意。 走近之后,文清辞看到:谢不逢的唇色正常,脸色也没有什么变化。 刚刚的咳嗽,的确没有什么特殊的。 文清辞总算是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灯火照亮了谢不逢的脸颊,他似乎非常享受文清辞的关心。 琥珀色的眼眸紧盯着面前的人,毫不避讳地将“喜悦”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文清辞的目光下意识闪躲。 几秒后,落在了谢不逢身前的桌案上。 前几年在废帝身边时,文清辞就因为过度参与政治给自己惹来了不小的麻烦。 他知道作为一名医生,自己不应该关注这些。 但是看到蚕丝玉柄卷上的字后,文清辞还是大吃一惊,忘记了将目光移走。 “爱卿在看什么?”谢不逢的声音忽然响起。 文清辞立刻将视线移开,自己刚才的行为,的确逾越了身份。 想到这里,他不由有些紧张。 然而谢不逢的反应,却和文清辞想的不同。 “爱卿,坐。”说着,谢不逢便如上次那般揽着文清辞的腰,让他坐在了自己的身旁。 他的动作,无比的理所应当。 接着轻轻地将桌案上的东西拿了起来。 借着烛火生出的暖光,文清辞终于确定自己方才没有看错——案上摆着的,的确是一封圣旨! ……而且不是一般的圣旨。 “这是册封太子的诏书,”谢不逢的语气极其平静,好像他说得并非什么大事一般,末了还不忘皱眉替自己订正,“不对,应当说‘皇太弟’。” “陛下要封二皇子为皇太弟了?” 文清辞的心忽然重重一坠,连推开谢不逢的手,起身离开龙塌的事情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谢不逢娶了自己的“棺木”。 不娶妻,不生子。 这一切早就在暗地里摆在了台面上。 但直到看到这份诏书,文清辞方才清清楚楚的意识到,谢不逢究竟有多认真。 ……原来最近一段时间,侧殿的热闹是因为这件事。 文清辞的语气有些震惊。 谢不逢却和他截然相反。 他没有正面回答文清辞的问题,只是开口认真纠正:“是‘衡王’。” 自己没有后妃,哪来的二皇子? 末了淡淡地说:“谢观止虽然有些……稚嫩,但是做个守成之君,还是够格的。” 谢不逢话说一半,停顿了半晌,才找出一个相对合适的词。 但文清辞却猜出,他真正想说的八成是“有点缺心眼”一类的。 谢观止的个性,从他过去压根不懂得“中庸”,完全不隐锋芒,差点给自己招来大祸上便能看出一二。 “经历废帝之事,朕想他应该也成熟了不少。”谢不逢说。 文清辞缓缓点头。 被父亲背刺,差点丢了性命,且在皇寺里禁闭几年。 谢观止再怎么说,都会不像从前那样稚嫩了。 这对他做皇帝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 谢观止性格中有仁慈的一面,并不适合应付乱世,但的的确确像谢不逢说的那样,适合做一个守成之君。 说着,谢不逢忽然将桌上的奏章翻了开来。 文清辞随着他的动作向下看去。 ——这封奏章上密密麻麻地落满了朱批,但并不是谢不逢的笔迹。 “……这些字,是衡王殿下写的?” 谢不逢缓缓点了点头:“朕去涟和的这段时日,便是由他代掌雍都、监国理政。” 他一边翻看手中的奏章一边说:“谢观止的表现,的确不错。” 文清辞攥紧了手心。 谢不逢去涟和的时候,带了一批人马。 彼时鼠疫事态紧急,每天忙得要命,完全没人有空提到这些。 更何况谢不逢是隐藏身份,装作巡官去的那里,未免身份暴露,太医们更是刻意回避了相关的话题。 因此直到现在,文清辞才知道,谢不逢竟然让谢观止监国…… 这并不是开玩笑的。 ——他在离开雍都之前,为这整个帝国,寻好了退路。 “所以…陛下是怀着可能会……” 文清辞犹豫了半天,都无法将“死”字说出口。 谢不逢轻轻点头,用下巴蹭了蹭文清辞的额头。 “对,”他轻声在文清辞的耳边说,“朕自是做好了一切准备。” 是啊,谢不逢怎么会不知道涟和有多么危险? 他是一个上过战场的人,自是清楚黄泉路上,是没有什么身份地位之分的。 时疫并不会因为他是天子,就将他放过。 文清辞忽然转过身,向谢不逢看去。 温暖的烛火,在漆黑的眼瞳中游动: “若是陛下猜错,我压根没有在那里。或是我真的早就死了……陛下去到那里后,该如何?” 文清辞到现在都不知道,谢不逢是靠什么找到自己的,又有多么确定,自己就在涟和。 听到身边人的话,谢不逢的心忽然生出一阵刺痛。 他发现,哪怕文清辞好好活了下来,甚至现在就坐在自己的身边,自己仍不敢去想“文清辞真的死了”的这个可能。 龙塌巨大,可坐可卧。 谢不逢缓缓地将文清辞抱在了怀中,任由他的脚踝,搭在盘龙之上。 意识到自己踩着什么后,文清辞立刻紧张了起来,并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 谢不逢轻轻吻文清辞的额头,并没有理会他的要求。 “那便正好。” “……正好?” “那朕便正好可以去寻你了。” 谢不逢忽然伸手,将玉簪自文清辞的墨发中抽了出来。 刹那间,黑发如瀑,披散在他的肩头。 灯火下,他的五官愈发脆弱、精致。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95节 “都说人死时,是被最亲近之人带走的……若爱卿真的走了,那岂不是你来接朕?” 谢不逢缓缓地笑了起来,他的语气里,竟带上了几分向往与期盼。 “到那个时候,朕定当紧紧地抓住爱卿的手,下一世投胎,也要与爱卿投到一处。” 但还好,还好文清辞还活着。 还好自己不必等到下一世…… 谢不逢将细碎的吻,落在了文清辞的额间。 怀中人的脚,自龙塌边蹭过。 意识到自己踩着龙身后,文清辞终于再次想起了挣扎:“——陛下,放臣下来。” 但下一刻,怀抱着他的谢不逢,目光突然变得无比幽深,呼吸也乱了一瞬。 反应过来什么后,文清辞忽然定在了原处,一动不动,停下了所有的挣扎。 第92章 文清辞的脸红得将要滴血。 他屏住呼吸, 生怕惊扰到谢不逢。 寂静之下,感官变得格外敏感。 他的身体似被细弱的电流穿过般,顿时便失了力气。 文清辞下意识将目光, 朝黑暗中无目的地落去。 与动都不太敢动一下的文清辞正相反的是,谢不逢的动作忽然放肆了起来。 文清辞的外衫不知何时从肩上滑下。 谢不逢在啄吻他额头的同时, 轻轻解开系带,任由它落了下去。 泛着淡淡冷光的月白色的织锦缎,于顷刻之间自肩上坠落。 如月光融化在地。 此时的文清辞, 外衫坠地、长发披散,眼神里难得现出了紧张。 他耳边每一点细弱的的声响,都被无限放大。 文清辞看到, 侧殿的大门轻掩。 有一道小缝将院内的光透了进来, 随时都可能有人推开门,来到此处…… 文清辞的大脑霎时间一片空白, 他在这一刻攥紧了谢不逢胸口的衣料, 试图将对方推开。 然而他的推拒,对谢不逢来说轻的可以忽略不计。 就在文清辞以为,他不会理会自己的抗拒时, 谢不逢竟违背本能, 一边艰难地调整呼吸,一边慢慢地松开了桎梏。 顿了几秒, 他忽然将脸,埋在了文清辞披散的长发之中, 贪婪地深嗅起了那阵苦香。 “出去吧……”谢不逢闷着声, 强压着欲望在文清辞的耳边说。 文清辞乍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接着, 他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轻笑, 谢不逢低沉, 又带着几分压抑与无奈的声音,缓缓地传到了文清辞的耳边:“爱卿再不走,便是对朕过分信任了。” 文清辞:“……!” 脸上的红,在这一刻泛滥至全身。 作为一个成年人,文清辞自然明白谢不逢话语中的意思。 他立刻起身,提起一边的药箱,便要往出走。 但下一刻,行医二十年养成的本能,又让他停下脚步,下意识想叮嘱有毒未解的病患一点什么:“那陛下……” 话没说完,文清辞终于从恍惚中惊醒,大脑开始正常运。 自己一定是魔障了,怎么在这个时候随便开口! 活了这么多年,文清辞第一次想用“愚蠢”来形容自己。 “没,没什么,臣先走了。” 文清辞几乎是落荒而逃。 在他将要走出侧殿的时候,谢不逢的声音,再一次传了过来。 “朕自己解决。” “爱卿不必担忧。” 殿内的回音,模糊了谢不逢的语气。 他的话落在文清辞的耳中,竟有几分……可怜。 殿门缓缓地阖了起来,侧殿里的一切,都与龙涎香一起,暂时从文清辞的世界中消失。 走时匆忙,文清辞没来得及捡起外衫。 此时他身上只剩一件夏日的薄衫,微风吹来,顿生寒意。 文清辞咬了咬唇,立刻提着药箱向小院而去。 可直到回屋,他都心神不宁。 文清辞不受控制地顺着谢不逢最后的话,去想他究竟要怎样“自己解决”。 …… 宋君然已经大概猜出,文清辞被谢不逢发现这件事,八成和兆公公脱不了干系。 但自母亲身上,明白宫内人有多身不由己的他,并没有为难兆公公,而是干脆利落地将这一笔账继续记在谢不逢的头上。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兆公公对宋君然而言,相当于母舅。 在郊外祭拜完后,兆公公便将对方邀回自己的府邸暂住。 宋君然也没有拒绝。 “公子尝尝这个,松修府附近,应当是没有栽种的。” 兆公公笑着将果盘从小厮的手中接了过来,轻轻放在了桌上。 宋君然顺着他的视线向下看去。 白瓷盘上放着一串粒装水果,洗过之后晶莹剔透,如同紫水晶一般泛着光亮。 兆公公说得不错,他的确没有见过这东西。 宋君然有些好奇地摘了一颗下来放在手中:“这是何物?” 兆公公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您先尝尝味道如何。” 身为江湖人士,宋君然没有假意推脱的毛病。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完这句话后,本就对手上东西感到好奇的他,便将果子放入了口中,继而缓缓用力,将它咬碎。 酸甜的果香在顷刻间溢满了口腔。 尝到这酸甜的滋味,宋君然不由眼前一亮,他问旁边的人:“这也是雍都特产?” “并非,并非,”兆公公摇头说,“这是御赐之物,整个雍都,现在恐怕也只有宫里才能吃到,难以称得上是‘特产’。” ……原来这东西是谢不逢送的。 宋君然瞬间觉得嘴里的果子不再香甜了。 到底在宫中活了大半辈子,兆公公一眼就看到了宋君然眼底的嫌弃。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进入了今日的正题。 兆公公轻声对对方说:“咱家知道公子在介意什么。” “所以兆公公今日,就是来当说客的?”宋君然并不给他面子,话语格外的不留情面,“恐怕祭拜一事,您也早有算计吧。” 自己的师弟虽然擅长行医,但是人情世故……尤其是情爱方面,几乎一窍不通。 他哪里是谢不逢的对手? “不不不,”听对方这么说,兆公公赶忙摆手替谢不逢解释,“殿下并未派咱家来,刚才那番话,只是咱家自己想说而已。” “好,既然如此,那我也不与您卖关子,”宋君然喝了一口冷茶说,“兆公公或许和我师弟不熟,但与他一起长大的我却清楚他有多固执、认死理。” 兆公公随即点头。 “谢不逢是皇帝,他若腻了,随时都可以抽身,但是清辞不可能。况且……这皇宫里有多恶心,你定当比我更加清楚。” 说到这里,宋君然不禁咬牙切齿:“更何况,他干的那些事,完全不像常人所为!” 殷川大运河前的一幕,已经深深地刻入了宋君然的脑海中,成了他人生的一道阴影。 兆公公缓缓摇头:“……陛下他,想法的确与常人不同。但这也正常,陛下在皇陵长大,儿时并未受到礼法规束。凡事都是随心而行。” 宋君然没有说话。 说到这里,兆公公也摘了一颗葡萄下来仔细咀嚼。 他缓缓闭上眼,轻声说:“依咱家看,在文先生面前,陛下从未将自己当做皇帝。” 宋君然终于抬头,向兆公公看去:“此话怎讲?那谢不逢将他自己看作什么。” “……在陛下眼中,自己恐怕一直都是那个被文先生收留在太医署的少年。” 在文清辞的面前,他似乎永远也想不起自己拥有滔天的权势。 更无法像“皇帝”般无情,能随时抽身。 “他们二人朝夕相处那么久,且一开始便是死敌的身份,”兆公公那双浑浊的深棕色眼瞳缓缓向宋君然看去,他以略显沙哑的声音问,“公子觉得,文先生会不知道陛下是何人,不知道他有多么危险吗?” 沉默片刻,宋君然忽然笑着垂下眼眸,又摘了一颗葡萄丢到了嘴里。 谢不逢虽然不让他见文清辞,唯恐他像当年一样,把文清辞“偷出”太殊宫。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96节 但是并没有将信息一并封住。 因此,宋君然自然也打听到了太医署中发生的事。 酸甜的果汁,溢满了口腔。 宋君然将它咽了下去,沉默了许久,终于说道: “人生苦短。” “……我自己这一生都未活明白,又怎么能替别人做决定。” 宋君然又丢了一颗葡萄在嘴里,他一边缓缓咀嚼,一边将视线向屋外落去。 “师弟想做的事没人能拦。假如他要留下,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无法改变他的选择,”宋君然停顿几秒,话风一变,“他若不愿留在这里,我也定能将他带回家,任谁也再难找到。” 宋君然的话,立刻让兆公公想起文清辞报仇的事。 “好好好,”兆公公愣了一下,缓缓点头说,“公子说得对,现下只用给他些时间,便够了。依咱家所见,陛下对文先生——” 他话音一顿,忽然有些不确定地瞄了宋君然一眼。 “好了,”宋君然直接抓了一把葡萄在手中,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兆公公,“您想替谢不逢说好话,也不必拐弯抹角了。” “他能让您心甘情愿说他好话,倒也是有本事……” 宫中太监虽然整天与王宫贵族打交道,但月俸也只能勉强维持他们在雍都的生活。 兆公公的府宅位于京郊面积虽然不大,却修葺一新。 这并不是凭他自己的财力,便能完成的事。 不只是兆公公的府宅。 宋君然也是这几日,心血来潮、故地重游时才知道。 自己撤了位于雍都的医馆后,那里又被谢不逢重新盘了下来。 谢不逢并未动医馆里的一草一木。 而是小心维护,让它保留着从前的模样。 宋君然更知道……谢不逢在利用皇权,宣传文清辞在涟和的所作所为,并潜移默化地令世人接受这一切。 在这双世上最有力的手的推动下。 现在已有不少人开始好奇师弟的那一套理论。 这的确是师弟最渴望之事。 与文清辞有关的事,向来都被谢不逢放在心上。 身为皇帝的他,在尽一切可能,挽留着文清辞。 但同时又不敢与他说,唯恐惊扰到他。 ------------------------------ “……怎么不说话,药怎么样?” “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见文清辞一直对着煮好的汤药发呆,半晌什么也不说,送药过来的年轻太医,不禁有些忐忑。 话音落下之后,他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文清辞的肩膀。 “……嗯?” 文清辞终于回过了神。 碍于帷帽遮挡,太医看不清文清辞的眼神。 他只好再问:“你一直盯着汤药不说话,可是今日的药没煎好?” “不是,只是走神……想到了别的事情而已。”说话间,文清辞将药从食盒中取出,放到一边的托盘上。 衣袖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滑落。 下一秒,文清辞与那个年轻太医一道看见:他的指尖,泛着浅红。 “咳咳。”文清辞轻咳两声,将手指藏入袖中。 “好,药没事我就放心了,”停顿片刻,年轻太医一边整理空掉的食盒,一边意味深长地对他说:“你最近这段时间,似乎总是容易走神。” “难道是因为陛下?”末了他突然靠近过来,有些八卦地问。 他昨日送药的时候,正巧遇到了谢不逢。 圣上并没有像以往一样着宽袍,而是穿了一件玄色的窄袖圆领袍。 米白、洁净的羊毛手绳,被玄衣衬得无比显眼。 叫人想要忽略都难。 ……从前那根污损的手绳,对谢不逢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而现在,他竟然将手绳换了下来。 这是不是说明,陛下已不再简单将自己这位松修府来的同僚当做“替身”,而是对他动了几分真情? 耳房里一片寂静。 文清辞的心,忽然因为身边人的一句话轻轻一震。 他端起托盘,鬼使神差地点了一下头。 下一刻,文清辞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处。 等一下!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但和文清辞不同,他身旁的年轻太医好像并不意外。 “我就知道!”对方略显兴奋地说。 这名太医虽然与“太医文清辞”共事了许久,但与他只能算是点头之交。 彼时整个太医署,或许也只有禹冠林和文清辞勉强称得上熟悉。 但是他与眼前这位同僚,可是共生死过的! 他心中的天平,自然而然地偏向熟人。 发现这一点后,太医不自觉地替对方高兴了起来。 但同时,他又仍旧不免担心。 他酝酿一番小声说道:“我知陛下对你不错,你喜欢上陛下也情有可原。但是……作为太殊宫里的老人,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啊。” 文清辞转过身,略带疑惑地向对方看去。 提醒自己? “陛下对那个文太医情根深种,人人皆知。陛下现在遇到你,还没几天便对你如此厚爱,乍一眼看上去似乎是动了真情,是个好事。但是仔细想想,还是应该冷静一点。”那名年轻太医显然是完全将文清辞当做自己人了,他这话说得掏心掏肺。 文清辞下意识问:“你怎么知道陛下对我,动了真情?” 他越说声音越小。 太医问:“你是不是也送了陛下一个手绳?” “对。” 对方的语调立刻扬起,同时还拍了下手:“那便对了!我昨日看到,陛下破天荒地换上了窄袖袍。且将手绳戴在了袖上,这不是故意炫耀,还能是什么?” 原来谢不逢换衣服,是为了这个? 文清辞发现自己的人情世故方面的确有些迟钝。 而这位年轻同僚的话,非但没有让文清辞冷静下来,甚至让他的脸颊变得愈发烫。 说到这里,有些激动的同僚,忘记了控制音量。 下一秒,他的声音便在小院里回荡起来,同时忽得生出了一手的冷汗。 “……你说,我刚才的声音是不是有些大?” “的确不小。” 低沉的声音,自院外传了过来。 这一次,回答他问题的并不是文清辞,而是……身着玄色窄袖袍的谢不逢。 太医瞬间面如死灰。 陛下刚才听到了多少? 只听到了最后一句,还是将自己说的话全都听到了耳朵里? 完了,陛下移情别恋的速度虽然快了一点。 但是他对文太医,还有自己这位同僚,绝对都是真心的。 无论听到多少,自己刚才的话,都足够将圣上得罪。 谢不逢面无表情,语气平静,将那名年轻太医吓了个半死。 但是文清辞却看到……谢不逢的眼底,有一点笑意。 耳房不大,谢不逢进来之后,空间显得愈发逼仄。 那名年轻太医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他攥着食盒的把手,恨不得将脸埋入土中。 不知过了多久,谢不逢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站在这里是想领赏吗?” 他的语气冷冰冰的,一听便不是在和文清辞说话。 “……啊!”年轻太医愣了一下,忍不住偷偷用余光向谢不逢看去。 在与对方相对的那一刹那,他终于意识到,陛下好像并不打算罚自己。 “是是,臣告退——” 虽然还不明白自己走了什么狗屎运,但是下一刻,年轻太医便脚底抹油,用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谢不逢的眼前。 房里只剩下了两人。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97节 文清辞正准备将药从托盘上取下直接递给谢不逢,却被对方的动作打断。 谢不逢缓缓伸手,将帷帽取了下来。 他看着文清辞的眼睛,压低了声音说:“朕的确是在炫耀。” 身为一国之君的谢不逢,声音里带着几分只会在文清辞面前显露的任性:“若是爱卿能再送点礼物,让朕多多炫耀就好了。” 说着,又抬手将文清辞的长发撩到了耳后。 谢不逢的语气非常认真,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哪怕富有四海,他仍想从文清辞的手中,再讨到点什么。 谢不逢并非缺什么。 他只是想再多一点与文清辞的关联罢了。 …… 文清辞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谢不逢究竟将自己和那名太医的对话听到了多少。 更不确定他有没有听到,一开始时有关“走神”的讨论。 文清辞忍不住将当时的对话,反复于脑海之中回忆了好几遍。 他始终没能找到答案。 唯一因回忆而变得清晰的,只有一件事——彼时自己的确因为谢不逢,而分了神。 * 太医署前院虽然算不上人来人往,但是平日里还是以后不少人于此出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打松修府来的郎中”与皇帝的绯闻 ,便传遍了太殊宫,甚至于整个雍都。 蕙心宫内,太后正坐在案后品着茶。 她的身边还坐着几位稀客 “臣妾听闻陛下龙体欠安,特从庙里求来佛像,今日进宫,便是为了见陛下一面……”说话的人,正是从前的慧妃。 虽然已经成了太妃,但她打扮得仍和当年一样明艳照人,甚至身上的色彩都比从前更多,日子显然过得不错。 正式册封日子还虽没有到来,谢不逢要立谢观止为皇太弟的消息,早就已经人尽皆知。 慧太妃向来能屈能伸,如今她的话语里,满是真诚的担忧与恭敬。 太后相信,慧太妃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谢观止还没有册封,慧妃恐怕是这世上最担心谢不逢突然出意外的人了。 和她一道来太殊宫的谢观止也点了点头。 不过他的目的,和母妃稍有不同。 谢观止听人说过许多有关谢不逢和那名郎中的事。 他相信,谢不逢能搞出如此多的传闻,身体必定没有什么大问题。 因此谢观止此番进宫,更多的是想要看看,那名郎中究竟是何方神圣。 想到这里,谢观止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 ……文清辞死才不过一年多,谢不逢居然就移情别恋了? 他之前的深情,全是装给人看的吗? 谢观止一想到这里,便为文清辞不值。 听到慧太妃的话,太后手指一顿,缓缓将茶杯放到了桌上。 她的神情,有一点点古怪。 和并不知情的谢观止母子不一样,太后早猜出了那名郎中是谁,并直觉皇帝的“病”绝对不一般。 她也是因此,一直没有去看望“患病”的谢不逢。 坐在太后身边吃果脯的谢孚尹拽了拽她的袖子:“母后,我也想去看看哥哥。” 太后忽然轻轻地叹了叹气。 将空棺娶回雍都的谢不逢太过疯狂。 她既担心谢不逢做出更加疯狂之举,影响到江山社稷,又怕他利用强权,生生挖出神医谷所在。 几经纠结之后,只好选择将兆公公的事告诉谢不逢。 但这仍隐藏不住,她作为亲人的私心。 ……太后对文清辞,始终心怀愧疚。 这愧疚如蚁,一日日啃食着她的心脏,使她寝食难安。 “母后?”见太后不说话,谢孚尹又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袖子。 “好,”太后轻轻地牵起了谢孚尹的手,低头笑着对她说,“我们去看看陛下。” 同时攥紧了另一只手的手心。 谢不逢虽然是太后亲子,但两人之间到底有跨不过去的十三年鸿沟。 太后也无法保证,自己是不是真的了解谢不逢。 宫里虽未有什么传闻,但亲眼见识过谢不逢有多么疯狂的她,不免有些担心…… 不知道陛下会不会对文清辞做出什么不好的事? 假如真的这样,那自己就算抵上这条命,也要想办法让谢不逢停下。 太后咬了咬唇,决定了决心。 “好!”和心事重重的太后不同,谢孚尹的眼睛不由一亮。 前几日母妃不让她去打扰哥哥,她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太医署的兔子了。 小孩并不大懂“生病”的意义。 得知能去谢不逢那里后,她既开心于见到哥哥,又有些期待能亲手喂那只兔子。 “明柳姐姐,”谢孚尹拉着太后的手,转身向明柳说,“能准备些干草给我吗!” 谢观止是未来储君,一会见到谢不逢,自是有正事要说的。 最重要的是,假如谢不逢真的对文清辞做出什么事,那画面也不该让谢孚尹看到…… 担心谢孚尹打扰到众人谈论正事,倒不如让她去院子里寻那只兔子。 太后转身对明柳点了点头:“备一些给殿下。” “是。太后娘娘。” 去往太医署的宫道,从未如此热闹。 日光渐落,几十盏宫灯渐次亮起,化作一条长长的火龙,点燃了这个傍晚。 一炷香的工夫过后。 太监尖利的嗓音,刺破太医署的寂静,将话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包括文清辞在内的,每一个人的耳边:“太后娘娘驾到,衡王驾到,惠太妃驾到——” 第93章 营养液加更 文清辞顿了一下, 缓缓将笔搁到一边,下意识朝门外看去。 而他身边的太医,却仍有些呆滞地盯着书案上写满了字的纸张, 没有从中反应过来,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 太殊宫的大人物,今日竟齐聚于此。 ——文清辞刚才对他说的那番话,太过惊世骇俗。 太医说的“偷师”并非开玩笑或是说说便罢。 担心文清辞真的不愿留在雍都, 替谢不逢治好病便离开。 太医便趁着每一次送药的机会,和文清辞谈论医道,请对方为自己答疑解惑。 他不仅自己问, 且还将同僚的问题整理成册, 拿来一起问。 前几日,宫外有位三品大员腹痛难忍、恶心呕吐, 在家卧床不起。 宫中太医前去看后, 开了几副药都没太大用。 这便只好拜托他,将记录及其详细医案,拿给文清辞看。 在太监的通报声传来之前, 文清辞刚刚在纸上写下“胆腑郁热, 结石盘踞”的诊断。 同时在以柴胡为主的仲景方上增加剂量,开了第一剂药。 至此, 一切还算正常。 开完药后,文清辞补充了一句:“用此方, 可以缓解腹痛, 体温也会逐渐正常, 但并不能根治疾病。” “那要如何才能根治?”年轻太医不由追问。 文清辞停顿片刻回答道:“必须将胆囊切除。” “切, 切除?!” 这位同僚, 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这种玩笑可是开不得的啊! 经历涟和一事,他虽然已经大部分人一样,逐渐接受了剖解尸体探查病因的方法。 但这并不代表他能接受从一个活人的身体里取出器官的事…… 就算将伦理纲常丢到一边。 开膛破腹之后,人还能好好活着吗? 此举究竟是救人,还是要命! 文清辞的话,在这个时代的人耳中太过荒谬、不切实际。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98节 甚至称得上疯狂。 年轻太医的后背骤然一凉,他忽然想起了那位被称作“仙面罗刹”的文太医…… 现在看来,自己身边这位或许不只是身形像他,就连做事也有几分相似。 他下意识想要观察文清辞的表情,却被帷帽所挡。 但文清辞已经从他刚刚的语气中,读出了他心中的想法。 “并非玩笑,”文清辞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最终诊断,珍重写在了纸上。 自此,年轻太医彻底呆立在原地,动都无法动弹。 直到太监的声音自屋外传来,文清辞轻轻拍拍他的手臂,压低了声音说:“走,出去迎驾。” 这是太殊宫的规矩。 “啊?”太医愣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的他慌忙点头,“好,好……” 语毕,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强压下心中的不适,和文清辞一起向耳房外而去。 太医署前院的人不多,此时所有人都走出殿外,弯腰候在了院边。 傍晚的阳光,将影子拉得格外长。 站在文清辞身边的太医,在等候贵人前来的同时,不停地偷瞄身边的人,企图从文清辞的身上看出几分异常,或是等待对方朝自己说,刚才那番话不过是玩笑而已。 然而文清辞始终表现得和以往没有什么两样。 脚步声渐近,穿着枣红宫装的太后,终于与惠太妃还有衡王谢观止一道,出现在了文清辞的视线之中。 在众人行礼之前,她便开口淡淡道:“免礼。” 并伴着“谢太后恩典”的声音,带人朝侧殿而去。 虽然免了礼,但是在前殿当值的众人,仍需站在这里候驾。 太医署前院不大,侧殿的门也敞着。 门内的话,零零散散地传至众人耳边。 …… 今日慧太妃格外殷勤。 “……哀家听闻,陛下前阵子龙体抱恙,特从庙里求来佛像,替陛下祈福。” “太妃有心了,”谢不逢的语气与平日没有太大区别,“此番实在是劳烦。” 说话间,慧太妃也抬头,默默地朝珠帘后看了一眼。 隐约见到谢不逢气色还好后,她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见谢不逢和自己客气,慧太妃忙道:“陛下乃一国之君,身体也是国事,何谈劳烦。” 废帝死了,慧太妃也不必再像以往那样装下去。 她的语气虽然还是有些夸张,但是神情却比往常平和了许多。 显然,这才是慧太妃平素的样子。 客气过后,她还不忘拉近距离追问一句:“不知陛下现在如何,可还有不适?” 谢不逢缓缓旋了旋手中的茶盏,目光穿过珠帘,向窗外落去。 停顿几刻,摇头道:“朕在涟和遇到一位郎中,多亏了他的照管,此时已恢复了大半。” 确定谢不逢的身体并无大碍,一定能撑到册封,慧太妃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时,站在她身边,一直没有说话的谢观止突然开口:“没想到一个江湖郎中,竟有如此的本事……” 说话间,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双手。 毕竟差一点就死于对方手下,谢观止到底还是有点害怕谢不逢的。 谢不逢挖棺时顺手钉在他身边的那把剑,给谢观止留下了极深的心理阴影。 回到雍都后,他连着做了几个月的噩梦。 这阵已经刻入魂灵的惧意,逼着他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不知道与文太医相比,谁的医术更好一些? 谢观止忍着没有说出最过分的那句话,但是下一秒,慧太妃还是一脸紧张地朝珠帘后看了过去,试图看清谢不逢的脸色,判断他有没有生气。 ……自己这儿子,怎么总是触谢不逢的霉头! 怪不得自己说要来看谢不逢的时候,他答应得那么痛快。 原来是将算盘,敲在了这里。 谢不逢和那个江湖郎中的事,早已经传遍了整个雍都。 慧太妃当然也有听闻。 但无论他究竟只是“代替品”,还是说谢不逢真的动了真情,那都是谢不逢的私事,与旁人没有一点关系。 没想谢观止没有问出有关文清辞的问题,谢不逢竟然点了点头,主动提起了那个人:“清辞也是江湖之人。” 他的语气非常自然,完全没有一年多前那疯狂的样子。 甚至不再将“文清辞”视作禁忌,好像真的……放下了一样。 闻言,谢观止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向谢不逢看去。 他虽也觉得谢不逢变“正常”,不再执着于一个死人是件好事。 但想到之前发生的事,谢观止的心理活动还是突然精彩了起来。 『当时那样轰轰烈烈,现在竟然将一个认识不过几个月的郎中,与他相提并论?再过几日,岂不是要将文清辞取而代之了。』 『原来他对文清辞,也可以如此冷漠。我真是看走了眼。』 说话间,谢不逢正巧将茶杯端起。 伴随着抬手的动作,米白色的羊毛手绳,从他的腕上滑了下去,落入了谢观止的眼底。 『原来就连这条手绳,都有了新的。』 看到这一幕,谢观止的心中不由生出了一点寒意。 ……不要冲动,不要冲动。 差点被谢不逢一剑杀死的噩梦,还没有散去。 但见谢不逢主动提了文清辞,谢观止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隐晦地说了一句:“将他与文太医相比……看来陛下是真的很器重这位郎中。” 谢观止的话表面上是在说两人的医术。 实际侧殿里的所有人都能听得出来,他形容的是另一件事。 慧太妃狠狠地朝谢观止扔了一记眼刀。 谢观止却抿唇低着头,装作没有看到。 “自然,”谢不逢的声音非但没有半点不悦,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与眷恋,“在朕眼里,这世上无人能与其相比。” 无人相比…… 谢不逢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到了鸦雀无声的小院之中。 这句话如同表白,亦或者说就是表白。 候驾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陛下与文太医的关系,早尽人皆知,所以他这样说是……坐实了与那位江湖郎中之间传言吗? 一时间,众人竟忘记了掩饰目光中的震惊。 站在院中的文清辞,不由低下了头。 他并不适应被人这样看着。 这并不是文清辞第一次听到谢不逢向自己表达好感。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回,两人的距离忽然拉远。 因此文清辞没有像过往一样无所适从,而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并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心脏因为对方那句话,加快了跃动的节奏。 虽然刚刚还在纠结文清辞说得开膛破腹、摘除胆囊的事。 但是在文清辞被众人打量的时候,他身旁的太医,还是非常仗义的向斜前方走了半步,将一身月白的文清辞结结实实地挡在了自己的背后。 “谢谢。”语毕,站得有些久的文清辞,不由轻轻地咳了两声。 “没事没事,”那太医连忙摇头,顿了几秒之后,突然略微提高音量,“当心!” 文清辞下意识朝着空地另一边看去。 ——一只兔子,不知什么时候从草丛里冒了出来,跳到了自己的脚边。 “诶!别跑啊!”下一秒,谢孚尹的声音,便随着兔子的身影一道飘了过来。 空地上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朝着那个方向看去。 穿着浅粉色宫装的谢孚尹,在这个时候提着裙边从小院外跑了进来。 她的背后,还跟着奶妈与明柳,她们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公主慢一点,千万不要着急!” “没事没事!”谢孚尹摆了摆手,完全没有降低速度的意思。 眼前的这一幕,曾无数次等于文清辞的眼前上演。 霎时间,文清辞好像又回到了一年多前,回到了自己还是“文太医”的时候…… ------------------------------ 一年多不见,谢孚尹长大了不少。 她五官精致,脸蛋红润,如小仙童般玉雪可爱。 文清辞看到,谢孚尹的手臂上还挎着一个竹篮,里面装满了干草和果脯,应当都是用来喂食兔子的。 这只兔子在太医署里养了这么久,早就已经不怕人了。 见谢孚尹然在后面小跑,它还当人是在与自己玩耍。 那只兔子非但一点也不害怕,甚至还向人群之中钻了过来。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199节 接着,好巧不巧地撞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帮我抓一下它!”谢孚尹清脆的声音,自文清辞的耳边传了过来。 他愣了愣,转身向谢孚尹所在的位置看去。 对视后终于确定,谢孚尹刚刚真的是在和自己说话…… 文清辞的心情,不由狠狠一揪。 没事…… 他深吸一口气,反复告诉自己谢孚尹还是个小孩。 她应当是认不出自己的。 停顿几秒,文清辞终于转过了身。 “是,殿下。” 和从前只是点头之交的太医不一样,文清辞与谢孚尹非常熟悉。 他下意识压低了声音,缓缓俯下身,趁着兔子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用右手将它捞入了怀中,习惯性地用手指揉了揉它的脸颊。 文清辞的左右两边站满了人。 他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认命般抱着兔子,缓步走了出去。 “殿下,给您。” 文清辞缓缓蹲下身,将兔子交到了谢孚尹的手中。 没有想到,谢孚尹没有第一时间将兔子接到怀里,而是皱了皱鼻子,有些疑惑地“咦”了一声。 ……她怎么觉得这个陌生人身上的味道有些熟悉。 苦苦香香的,好像在哪里闻到过似的。 见谢孚尹站这里不动,跟在她背后的明柳不由提醒:“殿下,快将小兔子接回来呀。” 担心她打扰到谢不逢 ,谢孚尹进去待了没多久,就被明柳她们带了出来。 小姑娘刚刚还嘟嘟囔囔地不怎么情愿,看到这只兔子之后,便忘了个一干二净。 “哦,好!”谢孚尹回过了神来。 文清辞轻轻地将兔子从怀中交了出去。 他的左手仍不能正常活动,动作也因此变得有些僵缓。 那兔子并不安分。 在文清辞将它交出的瞬间,它忽然借力一跃,想要从人的怀抱中跃出。 文清辞下意识抬起左手,想要将它拦下。 但下一秒,他的手便无力地坠了下来。 文清辞的心,骤然一紧。 他立刻起身,打算去寻只兔子。 这一次,谢孚尹终于抬头,一脸狐疑地向文清辞看去。 她终于想起来了,自己之前曾在文先生的身上,闻到过那阵苦香! 可是……母妃不是说,文先生已经“去世”了吗? “等等!”谢孚尹叫住了文清辞,小步跑了过来,站到他的面前。 明柳想拦,都未能拦住。 而恰巧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晚风,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吹拂而来,轻轻地托起了帷帽上的纱帘。 将它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轻柔的纱帘,从文清辞的下巴上蹭了过去。 但是并未将他的面容露出。 周围的人只看了一眼,便将视线重新收了回去。 然而谢孚尹,却和他们不同。 谢孚尹呆呆地站在原地,不转睛地盯着文清辞,连去抓兔子的事情,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和大人们不一样。 个子只到文清辞腰部的她,在纱帘扬起的瞬间,自下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轮廓 谢孚尹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叫道:“……文,文先生?” “是你吗?” 她的声音一点也不大,但此时的小院,又太过安静。 除了侧殿里隐约传来的谈话声外,众人的耳旁,只剩下了自己呼吸声。 文先生?! 公主殿下说的人该不会是……文清辞吧? 文清辞这几日,在前院自由出入。 守在这里的太监、宫女还有侍卫,都见过了他。 其中一部分宫变之前就待在太殊宫的老人,也在相处中发现了这位郎中与文清辞的相似之处。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像的话,谢不逢也不必找他当替身了。 因此,谢孚尹这句话说出口后,众人的第一反应是——公主殿下大概是认错了人。 文清辞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轻轻摇了摇头。 但还是个小孩的谢孚尹,哪里懂得那么多? 想起对方难以抬起的左臂,她几乎已经确定眼前这个人就是文清辞。 小姑娘瞬间红了眼眶,彻彻底底地将兔子的事情扔到了一边去。 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接着小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文清辞,不让他离开:“文先生,呜呜……他们都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我好想你啊……” 这一次,小姑娘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边。 ——包括侧殿中,已经看望过谢不逢,准备离开的几人。 谢观止不由皱眉,缓缓转身向着殿外望去。 …… 理智告诉文清辞,自己现在应该将谢孚尹推开,装作不认识她才好。 但是谢孚尹哭到沙哑的声音,还有停不下来的抽噎,却无法令文清辞狠下心做出这种事来…… 尤其是谢孚尹在哭泣中抬起了头,用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瞳,看向自己的时候。 “呜呜呜……我好想你啊文先生,我和,和哥哥都好想你啊……” 谢孚尹紧紧地搂着文清辞的腰,生怕他又离开。 眼泪似晶莹的碎珠,从谢孚尹的眼角边向下坠,止也止不住。 文清辞攥紧钻进掌心,又缓缓舒展开来。 站在文清辞身边的年轻太医,不由咬紧了牙关。 他和这里的其他人一样,都以为谢孚尹认错了人…… 自己这位同僚,似乎对陛下也动了真情。 现在又被人提醒“替身”的身份,他可会介意? 想到这里,太医便有些不忍。 然而就在他打算鼓起勇气,安慰一下谢孚尹,顺便将这个小公主交给奶娘的时候,文清辞竟然缓缓抬起手,摸了摸小公主的脑袋。 一旁的太医瞬间屏住了呼吸。 众人也被文清辞的动作,吓了一跳。 这江湖郎中来了太殊宫这么久,都没搞清楚自己的身份?! 抑或是得了陛下恩宠的他,真的以为自己能与公主说得上话了? “哎呀!”负责照顾谢孚尹的奶娘先急了,“公主殿下,快些回来呀。您,您认错了人,知道吗?”她越说声音越小,但周遭太过安静,声音还是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众人的耳畔。 连带着还有谢孚尹的反驳,小姑娘无比固执地摇了摇头,大声说:“没有,我看到了,他,他就是文先生——” 同时哭的愈发伤心。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侧殿前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谢观止一行人,从殿内走了出来。 身着鹅黄色锦袍的他,眉眼之中满是厌弃。 谢观止远远地看了这边一眼,压低了声音说:“公主别开玩笑了,他……他早就已经走了,您不是亲眼看到入殓了吗?还是少说两句,让他安静些吧。” 他的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鼻音。 说完又将视线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完全没有将掩饰自己的不屑:“有人不做自己,反装别人。帷帽戴久了,别忘真的忘记自己是谁就好。” 小孩对于生死的观念本就模糊。 但谢孚尹还是听懂了“入殓”这个词,想到了文清辞被钉入棺中的画面。 她哭得愈发伤心。 不但拽紧了文清辞的衣摆不让他走,甚至还抽噎着说:“文先生,不,不要走好不好?我好想你,哥哥也好想你,晚上连觉都,都睡不着……还有,母后和观止哥哥,他们也想你!” 谢孚尹说不出什么复杂的句子。 只噼里啪啦地在文清辞的面前,点了一堆的名字出来。 ……他这才知道,原来就连明柳,都曾在寒衣节里,默默用黄纸叠衣被,记挂着自己。 文清辞抚在谢孚尹发顶的那只手瞬间一顿,接着轻轻地颤了起来。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00节 这个时候,太后和慧太妃也从侧殿内走了出来。 看到谢观止在这里与一个小姑娘计较,慧太妃当下蹙眉,想要过来叫谢观止离开。 但是远远望到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太后的心中,却忽然一刺。 文清辞。 ……果然是他。 “不必。”太后缓缓抬手,将慧太妃拦了自己的身边。 “……不必?”慧太妃愣了一下,看到太后明显恍惚的神情与目光,她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手脚也在这一刻变得冰凉。 那个江湖郎中,该不会真的是文清辞吧? 但怎么可能,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不知何时,谢不逢竟也从殿内走了出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再没有人敢抬头,更没有人敢出声提醒。 众人莫不胆战心惊,等待看这场闹剧该如何收场。 夕阳在这一刻沉入楼阁之中。 侍从皆跪于此,没人敢离开掌灯。 周围已是一片暮色茫茫。 今晚是朔月,天空中一片空渺。 只有地上泛着一片月白,如月华坠地。 文清辞揉了揉谢孚尹的脑袋,并轻轻地阖上了眼睛。 停顿片刻,他终于弯下腰,将还在小声啜泣的谢孚尹抱入了怀中。 ------------------------------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没有人看到,侧殿前一身玄黑的年轻帝王,也在这一刻攥紧了手心。 而小公主则缓缓抬手摸了一下文清辞头顶的帷帽。 ——她这样做只是出于好奇。 谢不逢却在刹那之间紧张到无法呼吸。 他和文清辞都明白,这顶帷帽代表着什么。 ——它代表着“文太医”的身份,代表着与这个身份有关的所有枷锁,代表着文清辞沉重的过往。 没有人能将帷帽戴一辈子,永远隐姓埋名。 戴着它的文清辞,终有一日会离开雍都,回到神医谷。 只有将它取下,文清辞才有留在自己身边的可能。 似乎是意识到了哥哥的目光有些不对劲。 谢孚尹终于将手落了下来,改抱着文清辞的脖子,小声哭泣。 但抱着她的人却站在这里久久未动,僵立在了原地。 这一瞬,文清辞想了许多许多。 ……他向来以为,自己的“死亡”声势浩大。 在那一刻就没有了任何回旋的余地。 过去的一年也的确如此。 至少在涟和相遇前,文清辞都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到雍都,见到故人。 回到皇宫后,他始终纠结,却未能找到答案。 直到这一刻……文清辞从小姑娘的眼中,看出了无法遮掩的悲伤。 他忽然不想再有人因为自己而难过。 他清晰的意识到,不止如此,自己还想要《杏林解厄》这本书,和那些领先于这个时代的概念,自此地传播出去。 令世上再无第二个山萸涧。 自松修府来的江湖郎中,做不到这些。 但是太医文清辞,却可以。 文清辞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胸膛。 血液也在这一刻,变得滚烫。 文清辞缓缓地抱紧了谢孚尹。 周围的光越来越暗。 谢不逢不知何紧紧地咬住了唇。 见文清辞半晌不动,方才还在殿上对他诉明爱意、泰然自若的谢不逢,忽然紧张又害怕。 谢不逢周身的血液,都在此刻停滞下来。 院内悄然无声。 谢不逢再次深吸一口气,终于自嘲一笑,迈步向前而去。 自觉等不到答案他打算将妹妹,从文清辞的怀中抱出。 然而就在脚步声于院内回荡的那一刻。 文清辞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他忽然低头,轻轻朝谢孚尹笑了一下:“公主殿下,您长高了。” 谢观止在这一刹那瞪大了眼睛。 此时只有谢不逢听出……文清辞的声音,正在微微地颤抖。 原来他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平静…… 巨大的喜悦,在这一刻将他包裹。 文清辞垂在身侧的左手,在夜风的吹拂下隐隐作痛。 但他仍然固执地咬紧牙关,无比艰难地将手抬了起来,接着缓缓把手指,搭在了帽檐上。 月白色的衣袖自手腕滑了下去,露出了一片苍白、布满了狰狞伤疤的皮肤。 停顿几秒后,文清辞终于用力,将那顶帷帽摘了下来。 接着,帷帽又因脱力,轻轻地坠在地上,发出一阵细响。 但此时已无人再去关注那顶帷帽。 所有人都将视线,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刹那间,束成马尾的黑发,在文清辞的背后轻摇。 似黑色的瀑布一泻而下。 ——墨黑的眼瞳、细直的鼻梁,还有泛着艳色的唇,与眉心上那颗鲜红的朱砂,一起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他的唇边,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神情淡漠又温柔,正如当年一样。 这,这不可能。 文清辞…… 他竟真的是文清辞! 原来解了涟和之围的人,就是文清辞。 怪不得,怪不得……这一切果然只有他能做到。 站在文清辞身边的太医身体一晃,差一点便重重地栽倒在地。 夜幕的掩映下,小院中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繁星初升,银河倒挂。 这一切在文清辞的背后,全都沦为了陪衬。 众人的耳边嗡嗡作响。 大脑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半晌过去,小院中没有一个人说话。 最终打破这片平静的人,仍是文清辞 。 他抱着谢孚尹,缓步向侧殿所在的方向走去。 谢不逢忽然手足无措起来。 他深深地注视着文清辞,贪婪地在星光下一遍又一遍用视线描摹文清辞的面庞。 然而还未走到殿外,文清辞就停下了脚步。 他轻轻将怀中的谢孚尹,交给了太后。 “孚尹乖,”太后一边将谢孚尹接回怀中,一边小声说,“还记得吗?文先生的手臂受了伤,换母后抱你好不好?” 哭完的谢孚尹,终于想起了这一茬。 她一边吸鼻子一边点头,转过身乖乖搂住了母后的脖颈。 就当文清辞想要离开的时候,太后突然开口:“文先生,稍等。” 她的手心,早已经泛出一层薄汗。 于宫中沉浮二十载的她,难得有如此紧张的时候:“文太医在涟和的善举,哀家早已听闻。现下当初的方剂还有定疫的手段,已经传向各个州府……哀家虽然未曾学过医,但也知道行医最忌照本宣科。所以……不知文先生可愿留在此处,将这些医理教给太医?”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01节 近日太后虽然没有来太医署,并不知道谢不逢究竟对文清辞做了什么。 但是外界发生的事,却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谢不逢将文清辞的那一套理论,传播了出去。 这既是为了天下,也是为了他自己。 谢不逢想告诉文清辞,自己可以凭天子之力,完成他的愿望。 并想借此将他留下。 这一刻太后终于将它挑明,摆在了台面之上。 语毕,长舒一口气,静静地看向文清辞。 太后方才那番话并不是命令,而是隐晦的问询。 这个时代的许多“手艺”都是秘不外传的,文清辞并未将自己在涟和用了什么方剂保密,已经是仁至义尽,他就算拒绝也很正常。 太后是刻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问的。 假如文清辞未来不愿留在雍都,那自己定竭尽所能,助还他回归自由。 修剪整齐、染了丹蔻的指甲,不知何时深深地刺入了掌心之中。 意识到母后想要做什么后,谢不逢突然上前,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文清辞。 他的动作,将众人吓了一跳。 太后正准备说些什么,下一刻却发现,谢不逢的眼中,竟然泛起了一点碎光。 他眼里有泪。 太后顿了一下,立刻转身道:“退下——” “是,太后娘娘。” 短短几分钟内,发生了数件大事。 惊魂未定的众人回过神来,立刻从太医署中退了出去。 太后也抱着谢孚尹离开了小院。 不过转眼,小院便空荡一片,只剩下了文清辞和谢不逢两个人。 “陛下……” “先等等。”谢不逢小心翼翼地在文清辞的脸颊边落下一枚吻。 太后刚才的神情,过分紧张。 虽然听不到她心中所想,但在她开口之前,谢不逢已经猜出了七八分来。 他并没有阻止自己的母后。 在一日日的相处中……谢不逢想要的早已不只是将文清辞锁在自己的身边,占有他的身体。 而是想要他也爱上自己。 他向来贪心。 而自战场上杀出江山的他,更不屑于卑鄙的掠夺。 谢不逢的声音哑哑的、闷闷的:“我知道,你将我送你的暖手筒捡了回来……从殷川大运河的暴雨中捡了回来。清辞,你是知道那水有多危险的。” 文清辞的心随之一震,左手手臂也突然泛起了麻。 他听到谢不逢问自己: “所以,你真的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谢不逢在引导文清辞回忆:“在我告诉你,我喜欢上了一个男人的那一刻,你对我究竟是厌恶……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清辞,这个问题,只有你自己知道答案。” 文清辞的思绪被迫变得清晰。 是啊。 自己并非不知下着暴雨的殷川大运河有多么危险。 但自己还是将那个暖手筒捡了回来…… 哪怕自己清楚,再相见时,自己与谢不逢便是敌非友了。 被文清辞强压在心底里的记忆清晰了起来。 他想起,当日谢不逢告诉自己,他喜欢男人的那一刻。 自己想到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有没有可能,不像原著里写的那样,亲手将谢不逢送上战场。 文清辞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彼时的自己,已不想谢不逢失望,不想要他难过。 文清辞想要转身看向谢不逢,但背后的人却将他紧紧地锢在怀中,不愿他转身看到自己的脆弱。 谢不逢的语气,再不像平常那样镇静,而是多了几分无措和慌乱: “我也不知该怎么做,我只是想把自己能有的最好的都给你。” 想起众人谈到龙舫、空棺时讳莫如深的表情,谢不逢甚至小心翼翼地说:“你若不喜欢我曾做的事,那我便叫天下人忘记,好不好?” “……文清辞,再救我一次。好不好?” 明明富有四海、坐拥天下,但此时的谢不逢,却像是一个在祈求神明度化的凡人。 太医署外亮起了灯。 灯火传至此处时,已然衰微至极。 两人的影子,变得长而模糊。 文清辞缓缓抬手,搭在了谢不逢的手臂上。 他将目光,落在了影子上。 谢不逢的身形,要比自己高大许多。 自己的身影,已完全被他遮挡。 空旷的院落里,只剩下谢不逢一个人的影子,伴随着烛火而摇晃。 显得孤寂又可怜。 文清辞的思绪,因为这个事实而乱了起来。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意谢不逢。 那或许并非医生对病人的在意,更不是臣子对皇帝的在意。 而是一个普通人,对另一个普通人的在意。 ……在意他的喜悦与哀伤,在意他的热闹和孤独。 甚至…… 自己也并不反感谢不逢的触碰与亲吻,还放纵他的疯狂。 感受到身下人的颤抖,谢不逢不再说话。 夜风吹来,带了一点寒意。 谢不逢抱紧了怀中的人。 在对方气息再度贴近的那一瞬间,文清辞忽然意识到……这种模糊了彼此边界的在意,名为“喜欢”。 文清辞的呼吸瞬间一窒。 大脑在此刻只剩下空白一片。 四周一片寂静。 只剩下了呼吸声,还有夜风掠过树梢,发出的沙沙声响。 时间好像停了下来。 下一刻,寂静被打破。 轻轻的敲声,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属于太后声音,从远处模模糊糊地传了过来:“文太医可有想好?” 担心谢不逢做出什么过分的事的她,终于忍不住在院外出声提醒。 平衡在这一刻,被人打破。 “陛下,”停顿几秒后,文清辞垂眸笑了一下,清润的声音,自谢不逢的怀中传了过来,“臣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了吗?” “……可以。”谢不逢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像是在等待命运的裁决。 那双能无数次挥舞重剑的臂膀,也在这一刻居然失去了将怀中人禁锢的力量。 文清辞的目光,仍落在那道长长的影子上。 ……自己是喜欢谢不逢的。 但是初晓情爱的他不知,这份喜欢究竟该如何衡量?有多深,有多浅? 从医一生的他,或许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责任与诺言的重量。 所以……文清辞决定,给自己与谢不逢一个机会。 他缓缓握住了谢不逢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 冰冷又细腻的触感,将正在一点点堕入深渊的谢不逢轻轻地拉了回来。 文清辞并没有回答身后人的问题,而是稍稍提高音量,对太医署外的人说:“太后娘娘,臣愿……为太医署诸位同僚授课。” 他愿意试着接受谢不逢的喜欢。 并试着……也如爱人一般,去喜欢他。 第94章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02节 文清辞的声音, 被夜风吹散。 伴着屋檐下的惊鸟铃的脆响,一道落在了谢不逢的心中。 ……清辞他,愿意留在这里? 谢不逢已经习惯了被抛弃。 然而就在他不抱希望的这一刻, 文清辞却……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这一刻,覆在琥珀色眼瞳上的薄冰, 忽地碎裂开来。 本已麻木的心脏,也随之重新跳动。 褪去平日里的冷静自持。 此刻,谢不逢的眼中竟然生出了几分迷茫。 他站在这里, 像一个孩子般不知所措了起来。 甚至忘记继续将文清辞锢在怀中。 又一阵夜风吹来,文清辞不由轻轻地咳了两声。 他拍了拍谢不逢的手背,柔声说:“陛下, 走吧。” 语毕, 不等谢不逢反应过来,文清辞便缓缓转身, 提起了放在一边屋檐下的灯笼。 并弯腰点燃, 向着后院而去。 熹微的灯火,在他手下燃起。 如星子落地坠在他手中。 见谢不逢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文清辞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 转身轻轻朝谢不逢问:“陛下, 还不走吗?” 文清辞已经走到了院门边。 将要出门的那一刻,终有脚步声在他背后响起。 谢不逢快步跟了上来, 并在走出院门的那一刻将文清辞垂在身侧的左手牵在了掌心。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甚至不敢用力, 唯恐将身旁的人惊动。 文清辞的手指, 轻轻地颤了一下。 然而这一次, 他并没有将手松开。 而是缓缓用力, 将谢不逢回握。 灯火点亮了太医署长长的宫道。 照亮了谢不逢的脸颊, 与唇角边久久不曾落下的弧度。 …… 自文清辞“死后”,谢不逢便将太殊宫的政治中心,搬到了小小的太医署内。 原本的太医署,则被迫搬了家。 新的太医署面积虽大,但到底比不上旧的那个方便。 文清辞确定留在太殊宫的第二天,一向固执己见,肆意妄为的谢不逢,便听他的话,将奏章等物搬出了太医署前院,把这里还给了太医们。 沉寂了将近两年,这座院落终于再一次热闹了起来。 太监宫女们进进出出,将东西搬回原处、整齐排列。 他们终于不再像之前一样,胆战心惊、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樟松木制的药柜,被填了个满满当当。 太医们一边储放药材,一边忍不住朝着门外看去。 他们眼中既有难以掩盖的兴奋,还有一点淡淡的恐惧。 文清辞也来了。 此时他正站在树下,与禹冠林轻声说着话。 没了帷帽的遮挡,那张清丽脱俗的面容,终于无遮无挡地露了出来。 长久不见光的皮肤变得愈发苍白,衬得墨瞳愈深,朱砂痣愈艳。 身上的几分恹态与病气,更显得他气质缥缈,好像下一秒便要羽化登仙一般…… 昨夜只有几十人在此处。 晚上发生的事,在顷刻之间传遍了整个太殊宫。 文清辞究竟是没有死,还是……死而复生? 仔细观察便能看到,今日太医署中不少人,眼下都泛着乌青。 显然他们是将这个问题,想了一整夜。 到了都没有猜出答案。 尤其是整日来这里送药的那名年轻太医,他更是完全不在状态。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松修府来的同僚,竟然会是文清辞! 光顾着偷瞄文清辞,身着明蓝色官服的年轻太医不留神,差一点被门槛绊倒。 虽然勉强维持住了平衡,但手中的东西,还是随着他的动作,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砰——” 铜制的香炉,顺着台阶滚了下去。 咕噜咕噜地转了好几圈,终于停在了文清辞的脚边。 一身月白的他顿了一下,缓缓俯下身将东西捡了起来。 这个时候那名太医终于缓过神来,快步走到了文清辞的面前。 “抱,抱歉文大人。” 文清辞轻地笑了一下,将香炉交还给他:“怎么如此客气?” 温柔又清澈的嗓音,将太医的思绪拽了回来。 他先是一愣,忽然用手重重地在衣摆上蹭了两下,接着无比郑重地将香炉接了过来,终于向文清辞行了个大礼说:“下官霍一可,见过翰林大人!” 能到太医署当值,必定是有几分本事与对医学的执着的。 从前不熟悉的时候,他对文清辞更多的是惧怕。 而此时,在不知道文清辞身份的情况下与他相处过一段时间的他,更多的则是敬佩与崇拜。 语毕,霍一可停顿了几秒,又深吸一口气低着头一口气道:“大人不记小人过,下官过去说的那些话,希望您都……呃,不要在意。那都是臣开玩笑的,真的,都是开玩笑的!” 他的脸上满是悔恨,说完之后恨不得现在就“哐哐”给文清辞磕几个响头。 他不提还好,一提文清辞又想起了自己和谢不逢的传闻种种…… 比如文清辞也是这几日才听霍一可说,自己“死后”,谢不逢曾经他与自己的尸体一道关在卧房里,一夜未出。 彼时霍一可的描述,着实有些暧昧。 在文清辞忍不住反驳的时候,他还特意补充说,这是太殊宫里人人都知道的秘密。 习惯了帷帽遮挡的文清辞,面不改色的功力较以往来说差了一些。 他的脸上泛起了浅红,同时装作不在意地转移话题:“无妨。不必与我客气,往后有什么问题,还可以和从前一样,拿到我这里与我一道商议。” “不不,”霍一可立刻摇头,同时激动地说,“谈不上商议,应该是大人指点我们才对!” 两人并未刻意压低声音。 听到这番对话,不远处几个太医也忍不住凑了上来。 并争先恐后地和文清辞自我介绍与寒暄了起来。 尤其是一道去过涟和的那些,更是趁机和文清辞拉近距离。 ——涟和的鼠疫,是靠剖解尸体寻出缘由得到解决的。 通过此事,身为受益者的他们也逐渐放下了成见。 昨日太后与文清辞的对话,早传了出去。 知道文清辞要留在太医署的他们,理所应当地以为他打算在这里收徒。 “……不知文大人可愿意收徒?” “您的医理若是无人继承岂不可惜至极!” 站在一边的禹冠林,也缓缓地抚须,笑着朝文清辞问:“是啊,文大人既然决定留下,那不如找个徒弟,将自己的医理传承下去。” 听到禹冠林的话,众人立刻跟着点头。 文清辞笑了一下,缓缓地将目光落在了人群之中。 太医署内等级分明,今日能到这里来的,都是正七品以上的医士。 其中百分之九十人的年纪,都比文清辞大。 被这群人以敬仰的眼神盯着,文清辞着实有些不适应…… 他将视线向一边落去。 顿了顿说:“我并没有收徒的打算。” “这……” 不收徒吗? 周围脸上的笑意,忽然一僵。 就连禹冠林都忍不住略带疑惑地向文清辞看去。 在这个时代,医学与百工一样,都由师徒形式进行传承。 拜师之后,师父将手把手的教授经验。 对于文清辞来说……这个体系到底是有些过于封闭和脆弱。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03节 反倒是神医谷中,有类似于私塾的授课模式。 若想将医术传播出去,这才是最好的方法。 文清辞缓缓地笑了一下,轻声说道:“实不相瞒,我打算在太医署中开塾授课。” “开塾!”霍一可忍不住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下一秒便意识到,自己不应该用这样的语气和文清辞说话。 不过还好,对方似乎并不介意。 此时,周围的太医全都停下了手头的工作,齐刷刷地向文清辞看了过来。 原本就激动不已的心情,瞬间变得更加澎湃。 “对,”文清辞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缓缓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师徒相传效率过低,规模过小,易固步自封。开塾授课,分科相授才更成系统。” 前一世在医学院上学时的记忆,又一次于文清辞的脑海之中清晰了起来。 不过短短几句话的时间,他已经在脑海中勾描好了图景。 文清辞的想法,的确不符合传统。 然而却在顷刻之间,点燃了众人的激情。 安静了几秒后,太医署彻底沸腾了起来: “好好!” “文大人打算何时开始?” “私塾设就在此处吗?” 太医们热情高涨,简直恨不得今日就授课。 而听到耳边叽叽喳喳的讨论,文清辞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已经将这一切规划完毕,却唯独忘记最重要的一件事——将它上报给当今圣上。 太医署是帝国最核心的医疗系统。 自己此举,向大了说几乎是一场改革。 “……此事,暂还未定,”想到刚才那一点后,文清辞连忙补充道,“待臣上报于陛下,才能做决定。” “不必如此麻烦。” “不不,此事事关重大,必须要陛下知晓才可继续。” 文清辞下意识说完这句话,之后才意识到,方才回答自己的那个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他呆呆地转过了身,接着便见刚才下朝的谢不逢,正穿着一身玄色龙袍走进小院,并笑着站在自己的身后。 接着当着众多太医的面,光明正大地脱下玄黑描龙的长袍,轻轻地披在了文清辞的肩上。 “往后这种小事,爱卿都不必问朕,”谢不逢一边仔细替文清辞整理衣领,一边轻声说,“马上就要入秋,多穿件衣服,不着凉才是要紧之事。” 熟悉的龙涎香,将文清辞包裹。 他的脸颊瞬间泛起了浅红。 围在周围的太医立刻将视线转到别处,一边忍不住八卦,一边又不敢多看一眼。 只有年事已高,腿脚不怎么方便的禹冠林听到,他们英明神武,掌握着无数人生死的陛下,竟然耍赖似的压低了声音在此刻悄悄对文清辞说: “既然决定开塾,那爱卿必要‘有教无类’才好……这一年来,朕将爱卿留下的医书翻看了一遍,也对医术起了兴趣。届时朕也要来医塾,听爱卿授课。爱卿可会不愿?” 文清辞回答了什么,禹冠林并没有听到。 这位在太医署里混了一辈子的老太医只能确定——谢不逢这哪里是对医术起了兴趣? 他分明是对教授医术的先生,起了兴趣才对! 不然怎么没见他这一年来找自己谈论医道呢? 嘶……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了。 “爱卿”这两个字,听上去怎么也有些奇怪呢? ------------------------------ 谢不逢虽然还有一点余毒未解,但是身为一国之君,处理政务才是最要紧的事。 这日午后,谢不逢不情不愿地被文清辞赶去批阅奏章。 一番讨价还价之后,谢不逢便以“御书房还未修整完毕”为理由,继续留在太医署的小院里,和文清辞挤在一起处理公务。 同时,禹冠林也来到这里,和文清辞一起商量着开塾一事。 木制的小窗,被叉竿支起。 谢不逢坐在书案前,批阅着奏章。 夏末秋初天高云淡,气温不热不凉。 文清辞干脆叫人在小院里支了张桌子,与禹冠林同坐在桌两边。 空气中有淡淡的桂花香。 热茶生出细锁般的烟雾,在眼前飘舞。 直到太监的声音从院外传来,文清辞终于短暂地将注意力从此事移开。 “——衡王殿下到,长公主殿下到。” 听到这两个陌生的称呼,文清辞顿了一下才意识到,太监说的人是谢观止和谢孚尹。 他不由起身,向小院外看去。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下一秒文清辞便听到“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自宫道传了过来。 还没等文清辞和禹冠林行礼,谢孚尹就提着个小篮,出现在了院门外。 文清辞看到,那篮子里装着的并非喂兔子的干草,而是几只桃子。 “文先生!这是孚尹摘的,你尝尝——” 她腿并起蹦过门槛,从篮子里捧起一只桃子,递到了文清辞的面前。 接着,如献宝似的说:“这是我自己摘的,文先生尝尝,真的可好吃了!” 谢孚尹到底还是个小孩。 穿着宫装的她,不留神又差一点被地上的石子绊倒。 “当心!” 还好文清辞反应迅速,已经起身的他向前走了两步,轻轻将谢孚尹抱在了怀里。 同时将对方手中的桃子接了过来。 桃子上还有些水珠,显然是刚刚才洗过的。 小孩子的关注重点,总是和大人不一样的。 文清辞的事,已经在一日之内传遍了雍都。 所有人都在好奇文清辞“死而复生”,究竟是因为神医谷的秘术,还是因为陛下当日真的求到了神佛。 但谢孚尹却只知道,那个陪自己一道玩耍的文先生又回来了。 她没有被差点摔倒的事而吓到,反倒抱着文清辞的脖子笑了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小姑娘脸上写满了幸福,她眨着琥珀色的眼睛朝文清辞说,“文先生,快尝尝!” 末了又紧紧地抱了文清辞一下,开心重复道:“文先生真的回来了!” 见到她的模样,文清辞忍不住笑了起来。 接着也轻轻回抱了谢孚尹一下,才将小姑娘放开。 “好,谢谢公主殿下。”文清辞非常听话地咬了一口。 下一秒,甜丝丝的汁水,便溢满了口腔。 这个时候,跟在后面的谢观止也走入了院内。 册封大典将要到来,要忙的事不少。 和谢不逢继位的时候一样,册封大典上的礼服,也由太后负责准备。 谢观止上完朝后便去蕙心宫,与太后一起商量这件事的。 结束的时候,太后问他一会可有什么安排。 他随口答了一句“去看文大人”,谢孚尹便如小跟屁虫似的跟了上来。 和只顾着激动的谢孚尹不一样,谢观止刚刚站到院外,便红了眼眶。 他吸了吸鼻子走上前来。 不得不说,皇寺的软禁,的确让谢观止成熟了不少。 放在少年时,他一定会耍脾气,问文清辞既然没有死,为何还要躲着雍都众人,头戴帷帽不与大家相认。 但现在,他虽然仍不知道文清辞究竟是如何“起死回生”的,但却隐约明白对方为何戴着帷帽。 ——文清辞“药人”的身份,早已传遍雍都。 他暴露身份留在这里,实在太过危险。 因此走近之后,谢观止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一年来陛下处理了不少的人。现在雍都众人都知道你的身份,还有陛下的手段,往后绝对无人敢再有人觊觎你的血。” 文清辞死遁之前,并不知道谢不逢能读出世人心中恶念,的确有过这样的担心。 甚至这也是他不得不离开太殊宫的原因之一。 但是恢复记忆,知道这一切的文清辞,却半点也不害怕了。 说完这番话,谢观止终于还是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说:“所以…所以你可以放心待在这里了……” 文清辞顿了一下,缓缓笑道:“好。” 语毕,一直强装深沉的谢观止上前一步,轻轻地拍了拍文清辞的肩膀,接着张开手臂,想和谢孚尹一样拥抱文清辞。 ——在卫朝,同为男子之人在久别重逢后拥抱是件很正常的事。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04节 然而还没等谢观止的手碰到文清辞,便有另一只手,重重地搭在了他的肩上。 接着微微用力,将他推了开来。 “……陛下?!” 谢观止愣了一下,他这才发现,原来谢不逢也在这里。 谢不逢眯了眯眼睛,沉声说道:“身为衡王,如此随意有些不成规矩。” “啊?可是……” 谢观止正想说,可是身为长公主的谢孚尹不是更没有规矩吗? 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谢不逢的眼刀打断。 接着,他终于在此时反应过来:谢不逢居然也有说别人不讲规矩的一天? 这是什么道理。 年纪尚小的谢孚尹,并没有意识到此时的气氛诡异。 她见谢不逢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连忙开心道:“哥哥也尝尝!这是我自己摘的桃子!特别甜!” 同时从篮子里抓出一只桃子,高高地举了起来。 “好。”谢不逢点头答道。 然而他并没有如谢孚尹想的那样,将她手里的桃子接来。 而是握住文清辞的手腕,将他的手捧到唇边,并借着这个动作轻轻地咬了一口。 谢不逢的动作极其自然,就连谢孚尹都察觉出了几分不自然:“啊?” 文清辞:“!!!” 这个时候,一直在旁边缩小存在感的禹冠林终于强行清了清嗓子,笑着问谢孚尹:“不知公主殿下,可愿给老臣一只?” “好好!”谢孚尹立刻反应过来。 她从篮子里取出一只桃,递给了禹冠林。 谢观止则自始至终站在原地,一脸震惊地将视线在文清辞和谢不逢的身上摇摆。 同时默默地回忆起了那些他从前听过,却不信的传闻…… * 御书房只是皇帝办公之所的俗称。 事实上那里并不只有一间房,而是一整座宫殿。 除了处理政务外,那里也是皇帝的日常居住之所。 入夜,谢不逢再次以同样的“整修还未结束”的理由留了下来。 早已经习惯了和谢不逢当室友的文清辞,并没有多想。 直到夜里…… 卧房的门被人轻轻地推了开来。 伴随着“嘎吱”一声轻响,原本就浅眠的文清辞不由蹙了蹙眉。 刚才洗完澡的谢不逢带着一身水汽,走入了屋内。 他并没有像以往一样睡在外面的榻上。 而是停顿几秒绕过屏风,向它背后而去。 接着缓缓地坐在了文清辞的床榻边。 听到脚步声,文清辞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陛下?” 借着淡淡的星光看到身边的人是谁后,文清辞一边想强撑着起身,一边忍不住问:“有什么事吗?” 谢不逢背光而立,看不清表情。 刚才在熟睡的文清辞声音闷闷的。 他的目光有些迷茫与困倦,完全一副不设防的样子。 长发自他的脖颈边滑了下去。 绕过肩膀,垂在了胸口。 谢不逢没有回答文清辞的问题,而是忽然俯下身,轻轻地将长发撩到了文清辞的背后。 他的动作格外温柔。 但文清辞终于透过夜色,读出了谢不逢的危险。 他彻底清醒了过来。 此时的自己正枕在谢不逢的怀中。 隔着中衣,文清辞不但能嗅到谢不逢身上的龙涎香,甚至还能清晰感受到他的体温,与肌肉的轮廓。 “不必起身。”谢不逢将文清辞揽入了怀中。 接着无比放肆地在他的唇角,落下一吻。 谢不逢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笑意:“怎么办,爱卿。” ……什么,怎么办? 下一刻,文清辞眼前的景色忽然一变。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谢不逢揽着腰,躺在了床榻内侧。 星光被谢不逢挡住了背后。 两人的身边,只剩下了彼此的气息。 谢不逢似是读出了文清辞心中的疑惑,他轻轻在身边人的耳旁说:“ 朕想要得寸进尺,想与爱卿同床共枕,怎么办?” 他将文清辞抱在怀中,如蟒般缠着对方。 此时的谢不逢不甘心……不甘心和往常一样睡在屏风的那一边。 黑暗中,呼吸、心跳,以及其余一切变化,都被无限放大。 谢不逢深深地注视着怀中的人。 淡淡的星光落在文清辞的身上。 他的皮肤白到透明。 一点朱砂,似是在邀人去吻。 文清辞的呼吸,随之一乱。 他下意识想要将对方推开,但最终却攥紧了谢不逢胸前的衣料,深吸一口气,一点点闭上了眼睛。 文清辞的心跳将要冲破胸膛。 他缓缓移动身体,将另一半枕头让了出来。 似是真的要与谢不逢“共枕”。 谢不逢的手指,不由一顿。 星光下,文清辞的脸颊泛起了薄红。 但如蝶翼般轻颤的眼睫,却泄露了主人的紧张。 文清辞不可能不懂“同床共枕”这个词,他这是在和自己装傻。 但谢不逢非但没有一点不悦。 反倒是连眼睛里,都溢出了笑意。 他借着文清辞的纵容,放下了床幔。 将文清辞与自己一起,困在了这个小小的世界。 谢不逢的手指仍不安分,缓缓地从怀中人的腰上滑下。 浅色的身影,随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谢不逢似乎是在以行动,告诉文清辞何谓“得寸进尺”。 作者有话说: 文清辞:装傻 谢不逢:放肆 第95章 床幔下的世界狭小而昏暗。 初秋的薄被, 覆住了两人的身躯。 修长、有力的手指,与唇舌一道攻城略地。 引起阵阵战栗。 “陛下,别……” 直到墨色的眼瞳被水汽打湿, 苦香溢满了幔帐。 文清辞的左手,无力地攥紧棉质的床褥复松开。 谢不逢终于停下动作, 压抑着将身边的人,揽入了怀抱之中。 * 做“御书房”用的锦仪宫,终于修整完毕。 太医署也在这个时候搬了回来。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05节 院门前, 写有“药生尘”三个大字的木匾,被缓缓地挂了回去。 一切又回到了往常。 甚至比从前更加热闹。 太医署前院内几间用来储存药材的房间,摆上了几张桌案, 摇身一变成为医塾。 这些桌子并未像惯有的那样, 朝向同一个方向,而是面对面摆放着。 夏末时节, 空气里透起了寒凉。 耳边尽是滴滴嗒嗒的雨滴声, 窗外则是一片化不开的浓绿。 “……实在是麻烦文大人了,”年轻医士站在文清辞身边,一脸不好意思地说, “您平日里那么忙, 结果我竟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来麻烦您。”他说着说着, 愈发不好意思起来。 文清辞笑了一下,缓缓摇头道:“没事, 绘图本就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是是——”医士连忙点头。 他是去年秋天才来的太医署, 之前并没有见过文清辞, 只隐约听说过有关他的传闻。 领命誊抄《杏林解厄》的时候, 他还有些惧怕文清辞。 但是几日的相处下来, 他逐渐发现,文清辞不但不传闻里的那样恐怖。 甚至样貌、性格与脾气都是一等一的好。 ……怪不得陛下喜欢! 想到这里,他又不由自主地将视线移开,偷偷瞄了文清辞一眼。 文清辞正握着纤细的狼毫笔,一点点照着《杏林解厄》上的图样,描摹图画。 他的动作不急不慢,绘出的图案更是细腻传神。 看到他手下的图样,医士也屏住呼吸,不敢再说话了。 医塾已经修整完毕,再过几日,文清辞便要开始授课。 而在那之前,必须先将《杏林解厄》的前几章誊抄下来。 几个医士忙了三两天抄完了文字部分。 但夹在其中的配图,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照着画下来的。 没有办法,几人纠结一番只好来求助文清辞。 而他竟也真的忙里抽闲,一幅幅画了下来。 房间里众人屏住呼吸,一时间耳边安静至极。 直到院里隐约传来一阵说话声,这才有人回过神来向外看去。 ——谢不逢还未换下上朝时穿的龙袍,便来到了太医署。 这虽已是太殊宫内的日常,但医士还是被吓了一跳。 他们慌忙站直了身想要上前行礼,但谢不逢却缓缓摆了摆手,便径直走了进来。 一身玄衣的年轻帝王,站在桌案前,与众人一道垂眸向纸张上看去。 刚才在文清辞身边围成一团的医士们立刻站直了身,眼观鼻鼻观心。 然而坐在书案后的文清辞,却始终没有抬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殿里又多了一个人。 文先生怎么还没有注意到陛下? 一边的太医们都不由替谢不逢着急了起来。 难道是画入迷了? 过了小半盏茶的时间,画完肺叶解剖图的文清辞右手终于一顿,缓缓将笔放了下来。 皇帝陛下挺拔的身姿,不知何时故意遮住了殿外投来的阳光,将一片阴影投在纸上。 ……谢不逢的行为,莫名有几分幼稚。 “陛下,您来了。” 文清辞抬头朝谢不逢看了过去,同时笑着轻轻地朝对方眨了眨眼。 谢不逢的心神一晃,忍不住将视线移到一边,强装冷淡地说:“爱卿果然认真,连誊书这种小事都亲力亲为。” 他的语气乍一听与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但房间内众人,竟都从中读出了一阵酸意。 ……谢不逢这是在埋怨文清辞没有第一时间理自己。 文清辞好歹有些内力,他自然早就注意到了谢不逢。 但是绘制解剖图时不能走神,因此直到放下笔,他才抬头看向对方。 文清辞非常配合道:“是臣的疏忽。” “罢了,”谢不逢的视线,向对面敞着门的侧面看去,“听闻医塾已修好,爱卿便带朕四处看看吧。” 生长于皇陵的谢不逢,少年时装大人,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 现在成了皇帝,却在文清辞的面前装起了小孩。 闻言,围在桌案边的太医立刻散开,非常默契地将出去的路,给文清辞腾了开来,同时忍不住激动又紧张地偷偷交换起了眼神。 他们没有看到,文清辞走出书案后,谢不逢便刻意放缓了脚步。 等到两人并肩时,他们的陛下便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挡,将太医大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掌心。 同时忍不住用力,惩罚似的轻轻捏了一下 …… 秋雨未停,淡淡的土腥随着水汽一道,散向四周。 谢不逢撑着伞,带文清辞走过小院,去了对面的房间。 医塾虽大,但是里面并没有多少东西。 房间里摆着几张桌案,其中一张上放着卷手绘的剖解图。 除此之外,后面还有几张草药图鉴。 画册上的墨,有几分湿意,明显是刚才画成不久。 “……这也是爱卿所绘?”谢不逢缓缓将图鉴拿了起来。 他手中的画写实而精致,相比图鉴,更像是一幅艺术品。 谢不逢嘴上客气地叫着“爱卿”,但仍不肯放开文清辞的右手。 “是,陛下。”文清辞顺着对方的视线一道看了过去,他的脸颊因为谢不逢的动作泛起了一点薄红。 “爱卿的画也是从神医谷学来的吗?”谢不逢忍不住想要了解更多有关文清辞的事。 但他身边的人却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先停顿了几息。 宁静中,雨声显得愈发清晰。 它们噼啪坠地,摔得粉身碎骨。 寒意从雨的尸体里漫出,渗入了文清辞的骨髓之中。 “并非,”文清辞的声音还是往日那般温柔,但在温柔的同时,又带了点淡淡的哀伤与怀念,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之中,“……是儿时,父亲所教。” 家人与山萸涧,是文清辞心上的一道伤疤。 他从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提主动提起这件事。 或许是今日的秋雨,将过往的思绪勾了出来。 或许是身边的人掌心过分温暖。 文清辞忽然忍不住放任自己,陷入了那段美好到能将现在的他烫伤的回忆中去。 “……山萸涧背靠着迩砚山,大部分人种植药材为生,不过我家有些不太一样。” 谢不逢缓缓握紧了文清辞的手。 秋雨中,月白色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 文清辞笑着回忆道:“我们是从别处迁入山萸涧的,家里没有多少田地,因此大部分时间,都要上山采药。我从很小很的时候,就与父亲一道,在迩砚山中行走。父亲带我寻找草药,再教我将它们绘入册中。等这一切都做完后,才将它们摘下。” 他有些艰难地抬起左手,一点一点从画上拂过。 动作无比温柔。 松修府虽富庶,但文清辞的家却并不富裕。 可是每一回上山,父亲都不着急采药,而是将大部分的精力放在教他辨识药草上。 那场水疫到来之前,文清辞从未体会过世上的残酷。 山萸涧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如书里的桃花源一般…… 末了,文清辞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有些遗憾地说:“可惜我那时年岁太小,无力立碑。现在想要祭拜,也不知该去何处了。” 那双墨黑的眼瞳中,有着化不开的淡淡哀伤。 谢不逢的所有感情,几乎都来源于文清辞。 从小一个人生活在皇陵的他,对亲情的感知也是迟钝的。 但他却能借文清辞的眼睛,读懂这一切。 谢不逢将文清辞拥入了怀中,于他的耳畔低喃:“……我与爱卿一道回山萸涧,找到坟茔,祭拜他们好不好?” 秋雨带来的渗骨寒意,瞬间被驱散了个一干二净。 文清辞赶忙摇头答道:“不必如此,这实在太过兴师动众了。” 这几天文清辞已从旁人的口中得知,谢不逢去年花费大量时间寻找到了宋君然家人的墓地所在,并将那周围修整一新。 他下意识以为,谢不逢也要派人去山萸涧。 彼时的小村,只剩下自己一个活口,要想找到坟茔所在,实在太过困难。 “不会,”谢不逢轻轻拍了拍文清辞的后背,他摇头说,“就朕与爱卿两人。”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06节 “……两人。” 文清辞的呼吸一滞。 只有自己与谢不逢两人,去见爹娘吗? 谢不逢的话已经说到这里,再怎么反应迟钝,也该明白他的意思了。 “朕想要见见他们,”说到这里,谢不逢的声音里,竟带上了几分小心与紧张,“并非是以皇帝的身份。”他在文清辞的耳边暧昧的暗示。 谢不逢的心脏,扑通扑通地重重跳动了起来。 他身为九五之尊,拥有世上最珍贵的身份。 但是在他眼中,这一切却都比不上另一个身份来得诱惑与重要。 他与文清辞同榻而眠、同床共枕,甚至只差最后一步…… 但谢不逢要的,并不只有这些。 权倾天下的九五之尊,轻轻咬了咬文清辞的耳垂,在他的耳边低喃:“所以爱卿,打算何日给朕一个名分?” 他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鼻音,语气乍一听还如从前那样的淡。 说之后完,谢不逢终于放开文清辞的耳垂,用脑袋在文清辞的脖颈间蹭了两下。 文清辞的心跳,瞬间被他蹭得乱成了一团。 而他的心中,则忽然在此时冒出了几个字来……择日,不如撞日? 第96章 文清辞的心跳, 也这一刻被身边的人带乱。 他下意识抬起右手,攥紧了谢不逢腰侧的衣料。 停顿几息,文清辞缓缓地阖上了眼睛。 如扇般长密的睫毛, 随着他的呼吸一道轻轻颤动。 或许是今日的雨太大,织结成网将文清辞和谢不逢紧紧地网在了一起。 让他们的世界只剩下了彼此。 文清辞又想起了天初二十六年, 初遇那天。 他失去了过往的所有记忆。 这个世界对他而言一片空白。 谢不逢是第一个闯入他世界的人。 自此文清辞的喜怒,似乎总是会被他迁动、总与他相关。 伴着淅沥的雨声,文清辞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早就适应了有谢不逢在的世界 甚至习惯了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的世界。 “好……” 文清辞的声音, 伴着雨声落在了谢不逢的耳边。 变得模糊又遥远。 他的唇边,忽然生出了一点笑意。 文清辞闭着眼睛轻轻问:“陛下想要什么?” 谢不逢的身体,瞬间一僵。 他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似乎是不敢相信方才自己究竟真的听到了文清辞开口, 抑或是耳边的雨声太大,生出了错觉? 谢不逢的头上, 还戴着冕冠。 冰冷的金器随着他的动作一道蹭在文清辞的脖颈间, 带来一阵寒意。 等了半晌都不见谢不逢开口,文清辞终于忍不住缓缓侧身,将脖颈从冕冠下移开, 接着轻声问他: “陛下, 怎么不说话了?” 他的声音终于将谢不逢唤醒。 谢不逢忽然用力,紧紧将文清辞的腰揽在怀中。 他的手在颤抖。 谢不逢没有说话, 再抬眸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暗色。 文清辞觉察到危险,下意识想要后退。 但背后的雕花门, 却将他的动作全部阻拦。 木门重重一晃, 发出“吱呀”的声响。 文清辞的话还没有说完, 后面的字便全被亲吻所淹没。 “陛——” 谢不逢重重地吻在了文清辞的唇上。 与他唇舌相抵, 在顷刻间夺走了呼吸。 这个吻, 几乎称得上是凶狠。 谢不逢啃咬着文清辞的唇瓣,追逐他不断躲避的舌尖,舔舐过他上颚,带来一阵麻痒。 文清辞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全部力气。 像是有细弱的电流,顺着交缠处流向了四肢百骸。 得到了文清辞的承诺,谢不逢心头翻滚了不知多久的岩浆,终于在这一刻奔涌、失控。 文清辞的大脑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甚至不知道亲吻是何时停止。 淅沥的雨声消失不见。 文清辞的耳边,只剩下了他自己的喘息。 谢不逢轻轻地将文清辞抱入怀中,揽住他无力垂下的左手,一边啄吻他额间的朱砂一边轻声说:“初春,社日节。和我一道去祭祀社稷……之后,我们就回松修,去看清辞的家人,好不好?” 他口中的“社稷”,指的是土地与五谷二神。 在这个时代尤为重要。 卫朝承袭前朝旧制,而在前朝,祭祀社稷便是仅次于封禅的第二大活动。 ……假如文清辞的了解没有错。 祭祀社稷,是由帝后二人共同主持的。 谢不逢的唇,轻轻贴在文清辞的额间。 在他心中,自己与文清辞早已在一年前结为连理。 滚滚南下的殷川大运河,还有运河两岸的百姓,均是见证。 谢不逢绝不会否认过往的一切。 所以他要文清辞……直接与自己共祭社稷。 ------------------------------ 日落西山,百鸟归林。 连下了几天的大雨,终于停了下来。 没了雨声,雍都一片安宁。 而太医署内众人也难得在今日闲了些许。 《杏林解厄》上的图,还没有誊画完毕。 傍晚,文清辞又回到了太医署。 见他出现,太医们立刻围了过来。 不过除了围观他画画外,他们更多是想要借这个机会,与文清辞一道探讨医理。 但是问题还没有问几个,众人便发现……批阅完奏章的皇帝陛下,竟然又跟了过来。 谢不逢坐在了文清辞旁边的桌案后,他一边随手翻开放在这里的医书,一边淡淡地说:“你们继续,不用理会朕。朕对医理也有几分兴趣,今日只是来旁听的罢了。” 兴趣? 旁听? 虽然不像禹冠林那样了解谢不逢,但是听到这两个词后,众人还是立刻反应过来——陛下绝对不是对什么医学感兴趣,他只是对坐在这里的人感兴趣罢了。 不大的侧殿,瞬间因为谢不逢的到来而安静下来。 他虽只是坐在这里,但身上那股淡淡的龙涎香,却将压迫感送到了大殿的角角落落。 见状,文清辞忍不住垂眸笑了一下。 同时有些不自然地轻轻拉了拉衣领,下意识将这里的皮肤全部遮住。 ……文清辞没有想到,谢不逢真是完全不懂客气。 方才自己点头之后,谢不逢便如只口欲期狼崽一样,什么都想咬上一遍。 尤其是脖颈,落下了片片红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别想了,别想了。 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像之前一样头戴帷帽。 文清辞立刻低头,将杂七杂八的念头扔到了一边,专注看起了手上的医书和问题。 半晌过去见,见仍未有人说话,谢不逢缓缓将手中的书合了起来,沉声道:“怎么,围在这里,却一个问题都不问?” 他缓缓蹙眉,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不悦。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07节 站在文清辞身边的众位太医终于意识过来——自己现在,是在和陛下抢人! 假如将文清辞的时间占用,却什么事都不做,那不是将谢不逢得罪了个彻彻底底吗? 站在文清辞左手边的霍一可不由一激灵: “呃……文,文大人,下官想问您,剧烈头痛、上肢麻木、消渴质证之症应当和解?” 说完,立刻将自己手中的诊集递了过去。 文清辞看了半晌后轻声说:“应先生阳活血,通络止痛。” 语毕,便提起笔,将参考的医方写在了纸上。 坐在他身边的谢不逢,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在了纸上。 文清辞写得一手清瘦柳体。 字字挺秀,不落俗套。 随着他落笔的动作,谢不逢不由想起…… 文清辞曾在记载药效与使用方法的纸上,写下却未送到自己手中的“殿下,望安”四个字。 他的手,下意识抚在了腕间的羊毛手绳上。 直到熟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谢不逢的心,终于一点点地落了回来…… 太医署众人,原本是想要和文清辞套套近乎的。 但是谢不逢的存在,却无法被人忽视。 身为皇帝的谢不逢不怒自威,身上的压迫感实在太强。 同时,太医们还从谢不逢不时的蹙眉中意识到,陛下刚才好像不完全是在开玩笑。 ——他的的确确是懂得一些医理的。 每当有太医因为紧张,或其他什么原因犯下低级错误的时候,谢不逢的表情都会产生细微的变化。 ……被皇帝发现学艺不精,实在太过可怕。 因此没问几个问题,众人便立刻停了下来,不敢再多耽搁文清辞的时间。 沉浸于医理之中,且不怕谢不逢的文清辞,并没有发现这一点。 见众人没说几句话,便不再多问,他有些疑惑道:“今日只有这些问题吗?” 和文清辞为熟悉的霍一可瞄了一眼谢不逢,立刻打起精神说:“呃,对!文大人最近实在太过忙碌,还是身体要紧。您先回去好好休息吧,剩下的我们自己研究研究就好了,不用再麻烦您了。” “对对!” 闻言,众人齐声应和起来。 大家不敢多说,唯恐耽搁文清辞的时间,被谢不逢记住。 “那好,”文清辞轻轻咳了两声,他站了起来,绕过书案向外而去,“明日再见吧。” “明日见,明日见!” 伴随着这阵声音,谢不逢也缓缓站了起来。 他与文清辞并肩向外而去,但在即将走出殿门的时候,忽然停下的脚步沉声说道:“朕也回锦仪宫了。” 前几天,谢不逢日日赖在太医署小院的卧房中。 但因为之前文清辞并没有将话挑明,给他准确的答复。 谢不逢每日天将亮的时候,便会离开太医署。 晚上也是如此——每日忙完,他都会先回到锦仪宫,等夜深才会来到此处。 谢不逢的行为,说低调却也不那么低调。 至少此时,轮班在这里当值的太医们已经心知肚明,但是始终没人有胆量将这件事戳破。 此时,谢不逢的声音,还和往日一样平静。 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瞳,也没有什么波澜。 但是站在他身边的文清辞却听到,谢不逢的语气中带了一点点的期待。 说完那句话,谢不逢便提起挂在一边的灯笼,径直向殿外而去。 文清辞忽然站在原地,眯着眼睛笑了一下。 接着跨过门槛向前而去。 他伸出右手,慢慢地牵住了谢不逢的衣袖。 文清辞的动作并不大,也没用多少力气,但谢不逢的步伐却在刹那之前停了下来。 “陛下,不必再多此一举了。” 清润又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了谢不逢与殿内所有太医的耳边。 明明正是初秋。 但谢不逢却好像看到一缕春风,从自己的脸颊边轻蹭了过去。 谢不逢转过身,不再向锦仪宫而去。 而是立刻反客为主,正大光明地将文清辞牵着自己衣袖的那只右手,紧握在了手中。 羊毛手绳也随着他的动作一起滑了下来,从文清辞的指尖蹭过。 暖意顺着手心传向四肢,文清辞看到,自己身边的人,嘴角又轻轻地扬了起来。 “好。” 淡淡的灯火,照亮了长长的宫道。 落在了太医署的小院里。 就像血液流淌过血管回到心房…… * 这晚,谢不逢撤下了卧房里的屏风。 之后突然急匆匆地走了出去,也不知是去忙碌什么。 逼仄的房间,随着屏风的搬离变得敞亮了一点。 又过了一会,文清辞的耳边忽然响起一阵轻轻的“吱呀”声。 ——谢不逢又回到了卧房之中。 正在和往日一样低头研究医书的文清辞,下意识回眸去看。 但还不等他转过身,文清辞的视线忽然一暗。 ……这是什么? 文清辞不由一惊,下意识抬手向眼前拂去。 “别动。” 谢不逢略显沙哑的声音,自耳边传了过来。 适应了几秒之后,文清辞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眼前并非一片漆黑,而是被暗红色填了个满当当。 “过来,清辞。” 谢不逢的声音,透过暗红传到了身边人的耳朵里。 他轻轻地牵着文清辞的手站了起来。 一时间暗红摇曳,似有火苗在心脏上燃烧。 文清辞顿了一下,终于在这一刻透过那暗红与绣纹意识到—— 谢不逢轻轻覆在自己头上的,是一顶鲜红鲜红的盖头。 他今晚,究竟想要做什么? 第97章 既有暗红遮面, 文清辞索性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任由谢不逢牵着他的双手,缓步站在了卧房的正中央。 “爱卿知道,朕方才去做什么了吗?” 谢不逢的性子, 被皇陵的风刮了十三载,刮出了冷硬的壳。 他最擅长将温柔藏在壳下。 但是这一刻, 谢不逢却尽自己所能,用最柔和的语调同文清辞诉说。 “……陛下做什么了?” 文清辞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也略显沙哑。 身边的人一边用指腹摩挲文清辞的手腕, 一边轻声说:“朕方才去了钦天监,寻人看了良辰吉日。” 谢不逢喜欢轻揉文清辞的手腕,感受他的脉搏, 或是啄吻他的脖颈……以及寻找一切能证明他还活着的东西。 “今日正是最近的一个。”他说。 谢不逢实在太想抓住文清辞, 实在太想将文清辞留在自己的身边,他一刻也不愿再耽搁。 文清辞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明明还闭着眼睛, 但是他仿佛已经看见, 谢不逢夜里急匆匆去钦天监,并冷着一张脸用平静的语气,讲出这番话的情景了。 然而笑着笑着, 文清辞的鼻尖忽然泛起了酸。 ……放在从前, 文清辞绝不会想到,向来不信鬼神的谢不逢, 有朝一日竟然会为了自己,于夜里到钦天监做这种事。 沉默间, 谢不逢的手忽然缓缓探入盖头, 一点点从文清辞的脸颊边拂过, 最终停在了他的唇边。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08节 他轻声说:“我已经于一年多前, 迎娶了爱卿。但彼时爱卿不在, 所以还差一些事情,没有完成。” 谢不逢的声音被刻意压低,温柔的同时带着一两分无法忽视的危险。 像是在轻声与文清辞抱怨一般。 “……什,什么?”文清辞问。 “爱卿还未与朕同饮交杯酒,再入洞房。” 谢不逢的语速刻意放缓,手指也伴随着“洞房”两个字,从文清辞的唇上蹭了过去。 下一秒。 文清辞的眼睛终于忍不住轻颤着睁了开来。 抚在文清辞面颊上的那只手,也缓缓滑至他肩后。 另一只手则稳稳地将文清辞抱了起来。 “啊!” 伴随一阵小声惊呼。 等文清辞意识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坐在了谢不逢的怀中,被对方抱到了床边。 一只晴蓝色的玉如意,轻轻将盖头撩开了一角。 谢不逢的动作,是从未有过的小心。 鲜红的丝缎,小心翼翼地从玉如意上滑落。 文清辞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再睁开眼时才看见——谢不逢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也换下了玄衣,披上了一身红袍。 身为九五之尊的他,半跪在自己的面前,用玉如意将盖头挑了下来。 没有热闹的仪式,没有华服宝盖,更没有宫乐锣鼓。 甚至就连喜袍,也只是最简单的没有绣任何花样的红衣而已。 一切都简陋的与太殊宫格格不入。 但是文清辞却并不在意。 他的耳边,只剩下自己和谢不逢的浅浅呼吸声。 谢不逢看上去既小心又紧张。 浅琥珀色的眼瞳里,只有文清辞一个人的身影,看上去认真极了。 他缓缓从桌边取来合卺酒,将其中一杯交到了文清辞的手上。 “爱卿先饮半杯,再与朕交杯。”谢不逢认真叮嘱道。 他的表情既认真又有些许严肃,但想来这个过程,应该也是他刚刚从别的地方问来的。 见状,文清辞的唇边,忍不住生出了一点笑意。 “好。”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端起一杯饮入腹内,并任由谢不逢与自己的手臂交缠。 盛在玉杯里的酒,嗅起来带着一点清香,滑入口腔也不灼辣。 但是不知真的是太久没有饮过酒,还是此时的气氛使然。 杯酒下肚,文清辞便觉自己的身体一点点热了起来,思绪也变得不那么清晰。 他坐在床边,乖乖任由谢不逢替自己换掉月白的长衫,披上红袍再倒入幔帐之中。 还未熄灭的烛火,在床幔外舞动。 眼前的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几年前的长原镇。 但是这一次,文清辞却知道,谢不逢是清醒着的。 卧房暗了下来。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 一切都藏在了雨幕之后。 * 文清辞的生物钟一向非常准时,但这一日直到日上三竿之时,他才缓缓地睁开眼睛。 床幔还没有拉开,周遭依旧昏暗。 但是窗外的鸟鸣声,还是随着微风轻晃的幔帐一道,一点点唤醒了文清辞的神智。 谢不逢的身上,虽然还有余毒没有解,但是他的体质,却要比文清辞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文清辞对他而言,或许真的就是一吹便散的蒲公英。 余光看到自己踝边的青紫,文清辞的耳边终于嗡地一声响了起来。 昨晚的某一幕场景,瞬间浮现于他的脑海之中。 终于清醒过来的文清辞,强撑着想要起身,但是下一秒,便被谢不逢打断。 “爱卿,别动,”谢不逢吻了吻文清辞的发顶,以略显沙哑的声音对他说,“再睡一会。今日我已去太医署里替你请过了假。” “……咳咳,请假?”文清辞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早已经沙哑的不成样子。 而且是谢不逢亲自去的? 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后,文清辞这一次算是彻彻底底地清醒了过来。 昨天傍晚离开太医署的时候,他明示了谢不逢不用再转道,直接与自己一道回小院就好。 ……所以说,今日整个太医署的人都知道,谢不逢昨晚住在这里。 而自己又偏偏在今天请了假。 文清辞:“……” 这一回算是彻底解释不清了。 末了,谢不逢竟又直气壮地低头,蹭了蹭文清辞额上的朱砂,在他耳边说:“卫朝婚假共有五日,爱卿还能再与朕一道休息四天。” 谢不逢刚刚登基的时候,修改了卫朝官员的休沐制度。 彼时心如死灰的他,完全没有想过文清辞还活着这个可能。 因此,谢不逢差一点便将官员的婚假,削减到了三天。 现在想起这件事,他不由有些庆幸。 同时又有些后悔:自己当时应该多批几日的。 ……等一等。 沉默片刻,文清辞忽然从谢不逢的话中捕捉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信息。 什么叫做和他一起? “陛下今日可有上朝?”文清辞不抱希望地问。 果不其然,听到这个问题后,谢不逢用平静且理直气壮的语气回答他:“自然也休了假。” 谢不逢于私德上虽然被人诟病,但是作为皇帝的他,一向都是非常合格的。 除了中毒最严重的那几天以外,谢不逢还从来都没有旷过早朝。 好了,这下不只是太医署。 整个雍都,怕已将昨日的事猜到了大半。 文清辞四舍五入也算半个现代人,并不古板。 但是他的性格,到底还是比较内向、低调的。 和能面不改色,当着千万人的面,将一口棺材娶回雍都的谢不逢完全不一样。 想到刚才那些事后,文清辞自暴自弃地转过身,将脸埋在了枕头里。 赌气似的不再和谢不逢说话。 他的背后,传来了一点轻轻的笑意。 谢不逢非但半点也不恼,甚至还轻轻用手,有一下没一下的为文清辞揉起了腰来。 “爱卿来雍都几年,还未四处好好看过吧。” “这几日,朕便带爱卿出宫走走,怎样?”谢不逢的语气,难得如此轻松,且带着浓浓的期盼。 “……还有社日节的礼服,也该量裁制了。” 文清辞从来不知道,谢不逢的话居然如此得多。 就像他也说不清楚,昨晚自己和谢不逢究竟进行了多久一样。 文清辞只知道哪怕此时已是正午,自己依旧疲惫…… 算了,木已成舟。 想到这里,文清辞终于摆烂似的阖上了眼睛。 一开始的时候,谢不逢还在好好地为他按摩。 但没过多久,那只手便不安分了起来。 谢不逢正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又忍了许多年,之前的一切非但不能让他满足,甚至还教他更难压抑。 文清辞忽然睁开了眼睛,想要摆脱背后的人。 “陛下,可以了,臣……臣要去沐浴。” “不必,”谢不逢的手指,从文清辞的腰间滑过,他缓声道,“朕昨晚已经仔细替爱卿清理过了。” 谢不逢的语气,仍与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但是明白他话里意思的文清辞,却被这份正经,逼得耳垂发烫。 这间卧房所在的小院空间狭窄,平日里沐浴都要到旁边那间院子里去。 ……昨晚进行到一半,文清辞便晕了过去。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09节 谢不逢难道是将自己抱到了隔壁? 像是猜出了他心中的疑惑,谢不逢终于缓缓伸手,将床幔拉开一角。 顺着缝隙文清辞看到——房间的正中央,从前摆放屏风的那个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多了一个巨大的浴桶。 谢不逢轻轻在文清辞的后肩啄吻一下,轻声对他说:“往后爱卿便不必再去旁边院落了,这样也可避免染风寒。” 谢不逢一向不喜欢自己身边有旁人。 这浴桶大概率是他昨天半夜搞过来的。 所以说,昨晚谢不逢不但让自己晕了过去,甚至在那之余,他还做了别的事? 想到这里,文清辞忽然有些害怕身边的人…… ------------------------------ 文清辞被谢不逢强留着,在小院里腻了一日。 从始至终都没有踏出院门半步。 谢不逢虽然给文清辞请了假,但是思来想去他还是固执地于第二天上午,出现在了太医署的前院。 而妄想继续当跟屁虫的皇帝陛下,则被他拦在了半路。 文清辞包裹得严严实实,坐在书案的背后。 他不禁有些庆幸,此时已经到了初秋,天气早因为几场秋雨,而变得寒凉了起来。 哪怕穿上立领大襟,也不会显得奇怪。 今日的侧殿格外冷清,只有霍一可还捧着诊籍站在文清辞的身边:“文大人,您还记得上次那个病患吗?就是‘胆腑郁热,结石盘踞’的那一个。”他问。 文清辞缓缓点头说:“记得,怎么了?” “哎……患这个病的人就是安平将军。他用过您的方子之后,很快就不再痛了。但方子也的确像您说的一样,是个治标不治本的,将军大人腹痛总是反反复复,甚至连进食都有些困难,实在是折磨人得很。”霍一可满面愁容。 安平将军是镇守北地的几名大将军之一。 他原本不能离开镇守之处,而此次回雍都,就是来治病的。 假如这病治不好,他怕是再也难以上战场了。 最重要的是,在这个时代,任何小病都有可能危及性命,更别说是此症。 文清辞当日根据诊籍作出的判断是胆囊炎。 假如不及时处理的话,他的胆囊很可能会化脓、穿孔,甚至危及性命。 最好的方法就是按照文清辞当日所说,直接切除胆囊。 霍一可的话音落下之后,文清辞慢慢地点了点头。 他虽然提出了处理方法,但是并没有强求被人一定按照自己说的这样去做。 毕竟这个时代的大部分人,都是难以接受此法的。 ……但是看霍一可的样子,安平将军似乎已经做出了什么决定? 果然,站在他对面的年轻太医咬了咬嘴唇说:“安平将军的意思是,假如没有其他方法的话,自己愿意一试。” 安平将军是谢不逢的部下。 他并非出身世家,而是从底层一战战打起来的。 这种人不怕死,更不怕赌。 他们最害怕的就是窝窝囊囊地活着。 最重要的是,从战场上走下的他,见过无数缺胳膊断腿的同僚。 在安平将军看来,若是能活着,摘一个小小的胆囊,似乎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刚听到文清辞的建议的时候,他起先也觉得非常荒谬,但是伴随着病症的越来越重,安平将军还是下定决心——他要赌上一把。 “好,”文清辞缓缓合上了诊籍,“那明日,便带我去拜访安平将军。” 说话间,文清辞的表情变得非常严肃。 胆囊切除手术在现代非常常见,甚至已经有了上百年的历史。 但在这个时代,却是头一回。 文清辞没有想到,这么快便有人愿意尝试。 现在的他其实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但无论如何……文清辞都必须尽快去看安平将军,以确定对方现在的状态。 接着再做具体的打算。 “是!文大人!”霍一可立刻点头,将他的话记了下来。 说完又问了文清辞几个问题,便急匆匆地出宫,去安平将军那里了。 年轻太医的背影消失不见。 直到侧殿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文清辞这才想起……自己和谢不逢,好像还有四天的假期。 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了几分愧疚,并思考起了应当如何补偿。 * 秋雨又落了下来。 这一次,谢不逢虽然没有跟着一起来。 但是想到昨天无比尴尬的场景,除了真的有急事找文清辞的霍一可外,直到现在都再没有人来打扰文清辞。 谢不逢的身上,还残留一点毒没有解。 文清辞索性一个人坐在殿里,一边翻看医书,一边研究起了下一副药的配比。 并不停地在纸上写写画画。 下雨天,天色昏暗。 一时间竟教人分不清此时究竟是什么时辰。 也不知道看了多长时间的书,文清辞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轻响。 有人站在外面敲着木门。 “……师兄?”抬头看到院外的人后,文清辞下意识将笔放下,站了起来。 但一起身,浑身的酸痛就差一点将他逼了回去。 文清辞抿着唇,强忍着站直了身。 “嗯。”一身青衣的宋君然放下手中的雨伞走了进来。 同时上下打量着文清辞。 末了,忽然有些不爽地说:“怎么?谢不逢让我进太医署来,你也不知道出来找找师兄。”说着就把雨伞丢到了一边。 担心宋君然又将文清辞拐走。 在今日之前谢不逢一直不让他进太医署。 文清辞从一边端来茶盏,昧着良心说:“本来今晚便要去看师兄,没想到你先来了。” 宋君然“啧”了一下,接过茶盏顺手翻看起了文清辞的笔记。 停了片刻,意识到文清辞真的要见安平将军后,便和他谈起了这件事。 而见宋君然始终没有说与谢不逢有关的事,像是厌恶他到提都不想提起似的,文清辞这才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他静下心来,将手术示意图画了出来。 “看来你的确是早已有了打算,并不是说说而已,”哪怕认识多年,并且清楚知道师弟剖解了不少尸体,宋君然还是忍不住惊叹于他对于人体组织的了解,“假如需要帮忙的话,喊我便是。” 宋君然也觉得师弟这个想法有些危险和过分离经叛道,但是文清辞想做的事,自己从来都劝不住……更别说是与医相关的。 “定然,我是不会和师兄客气的。”文清辞笑道。 宋君然笑了一下,接着他的视线,忽然向下落去。 沉默片刻,宋君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摇头说:“……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那我定不会拦你。反正出了事,还有……还有谢不逢给你兜着。” 他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侧殿中。 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文清辞的耳边。 文清辞缓缓将笔搁在了一边的架子上,不可置信地朝宋君然看去。 ……师兄刚刚说了什么? 文清辞的心,重重一坠,眼圈竟也随之泛起了浅红。 他将宋君然视作自己唯一的家人。 这句话那一听像是玩笑,但是从师兄口中说出,对文清辞而言却意义非凡…… “怎么了?”宋君然避开文清辞的视线,故意清了清嗓子说,“身为皇帝,难道这么简单的事,他也做不好吗?” 这些日子,宋君然虽然没有进太医署。 但他却清清楚楚地知道文清辞都做了什么,以及谢不逢是如何一点点将文清辞那一套理论推广出去的。 他想……谢不逢这人虽然古怪了一些,但的确是懂得师弟的吧。 “哎,你啊你啊。” 宋君然想起什么似的笑了起来。 “当年听说你溜出谷找尸体剖解的时候,爹差点没被你气死过去,”宋君然眯着眼睛回忆道,“你还记得他当时跟你说什么了吗?” 文清辞顿了一下,顺着宋君然的话,回忆起了当年的事。 ……神医谷虽算江湖上的灰色组织。 但怎么说也是遵从于这个时代的人伦、礼法的。 自己剖解尸体的事,当时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 回到谷内,老谷主的确是被自己气了个半死,而负责“看着”自己的宋君然,竟然也跟着遭殃,被罚关了三天的禁闭。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10节 “怎么不说话,是忘了当年的事了吗?”见文清辞久久不语,宋君然提醒道。 “没有……”文清辞缓缓摇头,他有一些心虚地说,“师父当年说,我如此能惹事,除非找个大一点的靠山,不然早晚都会出事?” “对。” 宋君然认命般地摇了摇头说:“他老人家在天之灵或许都无法想到,你还真给自己找了一个最大的靠山来。” 算了,这就是命吧。 山萸涧对文清辞而言代表着什么,自然不必多说。 身为师兄的自己,更清楚文清辞为《杏林解厄》付出了多少。 既然有机会能将自己的所知所学,传播至卫朝的角角落落,那师弟定然不会放弃。 这件事注定不简单…… 有谢不逢给他当靠山,护师弟安全,似乎也还算不错……至少他不会被人追杀了。 天知道文清辞“仙面罗刹”的名号刚刚诞生时,神医谷内的人究竟有多么的紧张。 此时的宋君然,正在拼命地开解着自己。 文清辞因师兄的话而想到当年的事,他有些尴尬地端起茶杯,轻饮了一口。 这个时候宋君然忽然皱眉,猛地一下握住了文清辞的手腕。 “你的手。” “手?” 文清辞顺着宋君然的视线向下看去。 ……月白色的宽大衣袖,方才随着他刚才的动作滑了下去。 露出了苍白的手臂,以及印在手臂上的点点痕迹。 宋君然的视线,从师弟的身上扫过。 宋君然顿了一下,立刻放下文清辞的手腕,改撩开他的长发,向他的耳后看去:“怎么这里也有?” 虽然看不到耳后的样子,但是文清辞的脸颊,还是立刻灼烫了起来。 “……!” 谢不逢这是怎么回事? 假若说是被虫子咬的,能骗过师兄吗? 算了,几乎是这念头冒出的同一瞬,文清辞便将这个想法压了下去。 看到这些东西后,宋君然几乎咬牙切齿的说:“明明知道你的身体不好,谢不逢竟然还敢……他是属狗的吗!” 明明刚才开解过自己,但是此时的宋君然的心里却又有了杀意。 假如谢不逢在这里,一定能够从宋君然的心中听到不少精彩的句子。 “好了,师兄!别说了。”文清辞立刻将袖子拉了下来,再用头发遮住耳后的痕迹。 他本想和宋君然一起出去,但是几秒种后便意识到,此时自己仍浑身酸软,完全站不起身来。 担心又被宋君然发现异常,文清辞只得压低了声音说:“麻烦师兄帮我找些去疤的药膏来。” “哎……”宋君然铁不成钢般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向外走去,同时嘴里还念叨着,“谢不逢他可真不是个东西啊。” 等他走后,文清辞终于扶着桌案,艰难地站起了身。 接着缓缓向一边巨大的铜镜走去。 ——卫朝每一间官署里,都会有铜镜摆放,用来整理衣冠。 但是今日,文清辞却不是用它来整衣冠的。 巨大的铜镜前,立着一个月白的身影。 文清辞缓缓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胳膊上的痕迹。 顿了顿终于深吸一口气,将衣领最上方的扣子解了开来。 苍白的皮肤,是最好的画卷。 锁骨之上,似是有梅花即将这里破骨而出。 艳丽而刺目。 见状,早有心理准备的文清辞,都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凉气。 今早自己仍不能动弹,因此就连衣服,都是谢不逢帮忙换的…… 他的动作很快,文清辞完全没时间观察身上有无异常,衣服便已被他穿好。 故而直到现在,文清辞才知对方竟然给自己,留了这么大的一个惊喜。 如果文清辞没有记错的话,直到昨晚睡觉之前,自己的身上还没有这些东西。 ……谢不逢昨晚似乎是趁自己睡着,偷偷地做了什么? 一向清心寡欲的文清辞,一时之间有些无法理解——真的就那么难忍吗? “爱卿在做什么?” 就在文清辞皱眉看向铜镜的时候,谢不逢的声音,突然在他的背后响了起来,并一遍遍地回荡在空旷的侧殿上。 他的视线,落在了镜中人的身上。 接着,慢慢地眯了眯眼睛。 可是谢不逢的目光,变得分外危险。 过了几秒,他缓步走了进来,转身关上了殿门。 明明是就他做错了事,但此时的谢不逢,反倒比文清辞更加镇定。 就像一只彻底暴露本性的野兽那般从容。 输人不输阵。 见他走来,文清辞也不由蹙眉:“臣自然是在检查,陛下究竟留了多少的‘杰作’。” 此时殿内还未掌灯。 房间里的光线随着木门的紧闭,而变得异常昏暗。 铜镜里的身影,也在刹那之间变得模糊起来。 “好。” 谢不逢沉默着走到了文清辞的背后,将视线落在镜中人的身影上。 停顿片刻,便带着文清辞的手继续向下,轻轻地解开了第二颗子母扣。 他对着镜子里的身影轻轻地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于文清辞的背后说:“朕与爱卿一道。” 第98章 谢不逢的动作很轻, 像是要将梅花,从文清辞的脖颈间摘下。 文清辞蹙眉,当下便按住了那只作乱的手, 他压低了声音警告道:“这里是前院。” “朕知道。” 谢不逢缓缓地用目光描摹着镜里人的眉眼。 同时将文清辞的手回握于掌心。 他望着镜子里的人说:“爱卿说好只来半个时辰,但现在已过去了近一个时辰。” 谢不逢竟在这里和文清辞斤斤计较了起来。 同时笑了一下, 用略微沙哑的声音道:“朕之前怎么没有发现,太医署这面镜子还不错?” 谢不逢的声音同往常一样平静,难以分辨情绪。 如在锦仪宫里处理公务似的。 但说完话后, 却如只巨型犬般轻轻地用下巴蹭了蹭文清辞的发顶。 “别胡闹了,陛下。” 开了两扣的披风,松松散散地披在身上。 文清辞的语气很是严肃, 但是说出来的话, 却没有半分的杀伤力。 谢不逢进门之后没有反锁。 现在正是白天,太医署里人来人往, 侧殿随时都有可能迎来访客。 见背后的人仍一副探雪寻梅的架势, 不为自己的话所动,文清辞终于忍不住咬牙道:“放开我,谢不逢!” 谢不逢的手指忽然一顿。 少年时文清辞总是“殿下、殿下”的称呼自己, 现在又换成了“陛下”。 此时文清辞直呼他大名, 谢不逢非但没有一点不开心,甚至还想要他再这么唤上两句。 但还未等谢不逢得逞, 侧殿外突然传来“刺啦”一阵刺耳的响动。 侧殿紧掩着的门,被人用力重重从外推了开来。 一身青衣的宋君然带着药箱出现在了门外。 他磨牙凿齿道:“皇帝陛下, 师弟有伤病在身, 不像您皮糙肉厚, 经得起折腾。” 『什么皮糙肉厚?简直是没脸没皮。』 『要不是我取药过来, 他还想在这里做什么?』 『衣冠禽兽, 卑鄙无耻!』 宋君然心里的话,像夏天的冰雹一般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密密麻麻堪称吵闹。 就连生来已经习惯了恶意的谢不逢,都不由皱眉。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11节 见谢不逢分神,文清辞立刻趁机穿好披风,推开对方的手走到了一边去。 “辛苦师兄了,我先把药拿走,用完之后再还给你。”他走到宋君然身边,将去疤的药从药箱里拿了出来。 宋君然一边一脸警惕地盯着谢不逢,一边缓缓点了点头:“行。” 末了又突然补充道:“这药你自己上,若是有看不到的地方,那就来找我。” “好,我知道了师兄。” ……虽然是自家师兄,但一想到宋君然听到了自己方才的话,文清辞还是尴尬得不敢抬头看他。 声音也不自觉地变得小了起来。 他余光瞧见,原本站在不远处的黑色身影,不知何时蹙眉走到了书案那里。 接着忽然话里有话地说:“宋公子的话,一向都这么多吗。” 话多? 宋君然这话的确不少,但是他今日进屋后明明还没说几句…… 文清辞顿了一下突然意识过来——师兄十有八九正在心里痛骂谢不逢! ……只是师兄他究竟骂了多少,竟然逼得谢不逢说出了这番话? * 连下了好几天的雨,今日终于迎来了一个难得的大晴天。 天刚亮没多久,便有驾马车自太殊宫驶出,缓缓穿过长街,停在了雍都城南的安平将军府门外。 知道文清辞要来,安平将军府上的人已早早等在了这里。 车还没有到府门口,文清辞便透过车帘看到。 ——安平将军府周围,早早被重兵把守,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 府里的那个公子,全都穿上了朝服。 将军夫人甚至也和他一样,换上了命妇的翟衣。 时节虽已过了处暑,但秋老虎的余威仍在。 远远看到这一幕,文清辞都觉得有些热。 “——文大人到。” 伴随着小厮刻意提高、变得格外夸张的声音,文清辞缓缓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那位名叫霍一可的太医,紧跟着他从后面的马车上跃下。 文清辞顿了一下,不等守在安平将军府外面的人反应过来,便先快步上前向几人鞠躬拱手道:“太医院文清辞,见过将军夫人、詹大人。” 在来之前文清辞已经打听过了,安平将军的大儿子,之前一直和他同驻守北地,此时站在外面的,应当是安平将军在兵部任职的次子詹明江。 “不敢当,不敢当——” “见过文大人,久仰大名!” 詹明江被文清辞这一礼吓得浑身一颤。 连忙拱手弯腰回礼,恨不得直接跪在地上。 ……文清辞和谢不逢的关系,全天下人都知道。 他们自然不敢将文清辞,当作普通的太医看待。 但……哪怕是男风盛行的前朝,都未曾有过男后。 所以自己究竟应当如何称呼他? 谁能想到还没想个出答案,文清辞便先一步客气了起来。 詹明江的额头上,瞬间冒出了黄豆大小的汗珠。 身体也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看出对方的紧张与窘迫,文清辞立刻说:“我今日既是以太医的身份来到此处,那便叫我文太医就好。” “对,”霍一可忙站在一旁点头说,“文大人一向随和,在太医署的时候,我们都是这样称呼他的。” 文清辞笑着点头,柔声问:“不知将军大人,现在在何处?” “是是!”詹明江终于缓过了神来,他起身向文清辞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快步带着对方向院内走去,“文太医,这边走,家父今天早晨又犯起了病,原本他也要同我们一道,在府外迎接您,不想今日竟疼得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实在是失礼。” “将军大人病还未愈,好好休息才是最要紧的。” 文清辞的声音轻缓而温柔,莫名使人心安。 听到他的话,昨天刚才还紧张得直冒冷汗的詹明江,都忍不住一点点放松了下来。 文清辞“仙面罗刹”的名号传得太过响亮,全雍都的人都听说过。 今日见文清辞前,他们也不免有些害怕…… 见到后才知,文清辞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难以相处。 想到这一点后,詹明江不由转身和将军夫人对视了一眼。 两人都在此刻长舒了一口气。 虽已过去两天,但是文清辞的身体仍酸软无力。 他的脚步不快动作也很轻。 生怕一不留神,就将脖颈与手臂间的痕迹露了出来…… 神医谷的药膏非常好用。 就连蛇咬的伤疤,都能去除。 但是文清辞皮肤过分苍白,红痕落在上面格外刺眼。 ……直到现在梅迹仍未消散。 “文太医请,家父正在此屋——”詹明江将门推了开来。 下一刻,满室的苦气便与烟雾一道,从房间里面涌了出来。 听到外面的声音,躺在榻上的安平将军强撑着想要起来行礼。 见状文清辞连忙加快脚步,走到他身边说,“将军大人,快快休息。” “麻…麻烦文大人了……”安平将军无比艰难地说。 文清辞连忙摇头轻声说:“这是在下分内之事。” 身为一名将军,他虽已五十多岁,但体格依旧健壮。 与身上的肌肉不搭调的是,他今日不但脸上蜡黄无光,甚至已虚弱到连话都说不太清。 明显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 看到他这模样,站在不远处的将军夫人,也不由偷偷地用手帕擦了擦眼角。 安平将军府的气氛格外凝重。 安平将军的病,在现代完全不算什么大事。 但这个年代,几乎是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 将军府里的人,之前几乎已不抱希望,没想用了文清辞开出的药方后,疼痛还真的有所缓解。 但那个方子也的确如他本人说的一样,治标不治。 用了之后虽能止痛。 但人还是一天天、肉眼可见的虚弱了下来。 今日天朗气清,气温一定会继续升高。 文清辞嘱托将军夫人与詹明江更换衣物后,便开始望闻问切,半点时间都不敢耽搁。 触到对方手腕,文清辞方才发现,安平将军的体温已经高得不像样了。 他方才应当是在强打精神,与自己交流。 假如没有文清辞,安平将军府众人,八成已然绝望。 故而当初听到文清辞的想法时,他们虽也惊诧、害怕,但后来也孤注一掷,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受时代限制,文清辞没有办法进行影像检查。 但是肤色蜡黄还有体温不断升高,与非常明显的腹痛,已经达到了手术指征。 看安平将军的情况,也不该再耽搁了。 检查结束之后,文清辞缓声对霍一可说:“脉弦滑数……应当尽快准备。” 闻言,霍一可立刻非常配合地将文清辞说的话全都记了下来。 接着问:“应做何准备?” 能进太医院的,谁能不对“医”有一两分的执念。 接受了文清辞那套理论后,他也不由跃跃欲试起来。 看到霍一可这兴奋的样子,文清辞笑着轻轻摇了摇头,接着转过身去继续问安平将军道:“不知将军大人可曾患其他病症?或是曾心肺刺痛。” 停顿几刻,安平将军慢慢摇头,有些艰难地说:“没,没有……” 闻言,文清辞不由松了一口气。 万事万物皆有风险。 做手术之前,必须先确认安平将军有没有心脏方面的病症。 “从未有过?”文清辞忍不住再同他确认了一次。 安平将军想了半晌,终于郑重点头:“对。” “那就好。” 想来也是,安平将军可是上过战场的人。 假如心脏有问题,他八成难以活到今日。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12节 “文大人打算何时开始?”霍一可问。 文清辞想了一会,轻声说:“再过五日吧,我需先做好准备。” 胆囊切除手术很是常见,上一世文清辞虽学的是中医,且大二便意外身亡,但他的养父,前些年也做过这个手术。 当时在医院照顾他的文清辞,也因此而了解到了一些知识。 例如最传统的开放性胆囊切除手术,在现代早已经被淘汰。 现在手术多以腹腔镜完成,术后只有三个点状的小伤疤。 ……传统的手术方式不但伤口愈合速度较慢,且手术还需全麻进行。 麻醉或许就是在这个时代,做手术时所需要面对的最大问题。 想到这里,文清辞不由抿紧了唇。 表情也变得有些严肃。 ------------------------------ 文清辞又叮嘱了安平将军还有他的家人几句,便和霍一可一道走了出去。 今日万里无云。 阳光落在文清辞的身上,将他脸色照得愈发白。 将要登上马车时,一直在观察文清辞的霍一可,终于忍不住叫住身边的人,有些犹豫和不确定地问:“文大人,您在想什么?可是遇到了什么问题?” 话说出口后,他便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这样问。 ……假如文清辞真的遇到了问题,自己也没有办法。 况且像他这样的名医,真的愿意承认自己也会遇到难题吗? 多嘴,真是多嘴。 就在年轻太医百般纠结之时,文清辞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去,缓缓点头说:“对,是有一个小问题,不过……也不算非常麻烦。” 文清辞的语气无比真诚,听起来和平常没有两样。 闻言,霍一可不由松了一口气。 接着问:“大人遇到了什么麻烦?” “切除胆囊时,应全身麻醉,方才我便是在想这个。” “麻醉……您之前不是尝试过吗?”霍一可想起,兰妃生小公主的时候,文清辞似乎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文清辞缓缓笑了起来,他自然也记得那件事。 其实他很早就有了研究麻药的想法——文清辞在几年前,便找来了一味能够麻痹神经的毒药,加以改造将它当作麻药使用。 连动物实验,都已做过几次。 直到兰妃遇到危险,自己终于将它用在了人的身上。 彼时自己没有记忆,并不确定能把控好剂量,因而便想着……假如实在没有办法,自己就用血来给兰妃解毒。 但是现在,文清辞却不会再这样做了。 这种行为对自己和病人,都非常不负责任。 况且……如果自己真的出了什么事,谢不逢又该怎么办? “对,虽有过一次尝试,但我还需要几日的时间来确定剂量。” “明白了!”霍一可不由松了一口气。 两人从安平将军府早上出来的时候已是正午,红日悬于高天,街上暑气蒸腾。 文清辞的脸色,也被照得愈发苍白。 霍一可被文清辞的脸色吓了一跳,连忙说道:“好了,文大人您快些上车吧!今天外面实在太晒,不能再站在太阳底下了。” “好,我们先回宫吧。”文清辞缓缓点头。 就像霍一可说得那样,文清辞的确也被这大太阳晒得有些难受。 他的头有些昏沉,连带着周遭的景致,都变得迷糊起来。 直到坐上马车,回到阴凉处,文清辞的感觉方才变好了一些。 随着一阵轻响,马车驶离重兵把守的安平将军府,向另一条繁华的长街而去。 这架马车上虽无任何特殊装饰,但见它自此处出来,周围百姓仍是将好奇的目光落在了车上。 隔着并不厚的马车壁,文清辞听到——有百姓在街上,讨论着安平将军的病情。 “……这是谁?来将军府探病的吗。” “应当是吧。” “说不定是来见将军大人最后一面的呢!” “陛下真是……每每遇到与这太医有关的事便昏了头,他怎么能任由那个人拿将军的死活开玩笑?” 将军府人多口杂,手术的事情已经传了出去。 现在,大半个雍都的百姓,都在观望此事。 除了好奇与期待手术结果的人外,还有一部分人,对此持怀疑态度。 他们不相信文清辞的手术能够成功。 还将这件事,与从前那些传闻结合到了一起。 接着认为,谢不逢这是被美色冲昏了头脑。 文清辞缓缓放下竹帘,攥紧了掌心,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这场手术对自己而言意义重大。 假如手术能够成功,那么卫朝百姓定能彻底放下对自己的怀疑,自己的理论也能顺畅地传播。 而手术的意义,也不止于此。 安平将军愿意信任文清辞,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医术,更是因为谢不逢。 ——当今圣上正在以一个皇帝,甚至整个帝国的信任,为文清辞背书。 被世人误解了十余年的文清辞,并不在意自己又增加一条“罪状”。 但是他一点也不想愧对谢不逢对自己的信任。 更不想有人因这件事,认为谢不逢任人唯亲、昏庸无道。 * 马车缓缓驶回太殊宫。 不知道是中暑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文清辞回到太医署时,不但脸色苍白,甚至就连脚步也变得虚浮了起来。 他这样子吓到了霍一可。 年轻太医连忙放下手上其他事,将文清辞扶回了住处。 刚走到院外,门便“吱呀”一声敞了开来。 “爱卿——” 谢不逢话没说完便看到,那个姓霍的年轻太医,正扶着文清辞的手臂,一脸忐忑地看着自己。 文清辞长发披散,薄唇紧抿。 就连鸦黑的睫毛,也在无力地颤动。 整张脸上,只剩下那颗朱砂痣,还有点颜色。 浅琥珀色的眼瞳,在刹那间变得无比冰冷。 霍一可背后一寒,本能地想要下跪行礼。 谢不逢缓缓将文清辞扶了过来,同时冷声道:“不必,退下吧。” “是,是陛下!”霍一可松了一口气,他顾不了那么多,立刻转身向前院跑去。 而等他走后,虚弱无力的文清辞终于慢慢地抬起了眼瞳,朝谢不逢看去。 一身玄衣的谢不逢,眉头紧锁:“朕说要同去,爱卿非将朕打发回来。你看你的身体,万一在外面出了事该如何?” 谢不逢的语气乍一听冷冰冰的,但是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刚才那一刻自己的心情究竟有多么的紧张。 “今日就在屋内好好——” 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被文清辞打断。 被扶着站在门边的文清辞,忽然仰头向谢不逢看去:“……陛下,臣有些疲惫,可否抱臣回去?” 他轻轻地笑着说。 正午的阳光穿过玉兰花树的叶,化作一片片圆镜,碎在地上。 漂亮的眼瞳,因刺眼的阳光而微微眯起。 文清辞的声音随着身体的虚弱,而变得格外轻。 轻到谢不逢差一点便以为,方才那句话是自己生出的幻觉。 ……清辞他方才说了什么? 这是文清辞第一次主动要谢不逢抱自己。 皇帝陛下将自己刚才想要说的话,通通忘了个干净。 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一时间竟然忘记应该如何拥抱。 “咳咳咳……陛下?” 直到文清辞忍不住轻咳,谢不逢终于缓过了神来。 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文清辞抱入了怀中。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13节 转身抱着对方走入小院,坐在了那棵玉兰树下。 初秋的玉兰树,还是一片浓绿。 树下的草地也未发黄。 文清辞看到……手边的小案上,放着两只小小的玉杯。 而杯内则盛满了酒液。 “陛下,那是梅子酒吗?” 文清辞觉得,自己好像嗅到了一点熟悉的清香。 “对,”谢不逢一边替文清辞整理额间的碎发一边说,“你师兄说,你在谷内泡了梅子酒,还没来得及喝几口。” 文清辞猜,这句话一定又是谢不逢从宋君然的心声里听到的。 原话八成是宋君然在愤恨,自己师弟连梅子酒都还没来得及喝几口,就被谢不逢拐到了这里来。 宋君然也没少游历江湖,他早将各种方言里骂人的话,都学了一个遍。 也难为谢不逢从那些污言秽语中,寻找有用的信息了…… 想到这里,文清辞不由笑了一下。 “爱卿笑什么?” “没什么,”文清辞清了清嗓子,将视线落回了梅子酒上,“臣想尝尝。” “它本就是给爱卿准备的,”谢不逢皱眉道,“但要等爱卿缓过来些才能喝。” 周遭忽然安静了下来。 微风吹过,将一点点酒气,吹到了文清辞的鼻尖。 沉默片刻,文清辞忽然抬头看向谢不逢。 他忍不住问:“陛下,您如此支持臣,没有想过假如臣失败了,那当如何?” 语毕,文清辞不由屏住了呼吸。 身为皇帝,且能够听到世人心中恶念的谢不逢,不可能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谢不逢忽然缓缓地笑了起来。 他低头吻了吻文清辞的长发,沉声于对方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假如成功,那朕便能与爱卿一道名垂青史。” 沉稳有力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料传了过来。 苦香似丝带,将两人缠绕。 文清辞的心情忽然紧张了起来。 “假如失败了……”谢不逢将文清辞的长发缠在指尖,接着微微侧身,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瞳喃道,“那朕就为爱卿,做一个昏君。” 第99章 谢不逢的话, 幸亏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 文清辞顿了一下,忽然缓缓地摇了摇头。 “怎么了,爱卿?” 文清辞眯着眼睛, 看向了玉兰树枝叶之隙。 他的声音与平日里一样温柔、平静,但语气却格外笃定:“于医一道, 臣绝不会出错。” “所以陛下恐怕是没有做昏君的机会了。” 文清辞目似点漆,如一汪幽潭。 往日所有的情绪,都藏在这黑沉的眼瞳下。 这一刻, 被玉兰枝叶切碎的阳光,尽数洒于文清辞眼底。 在顷刻间照亮这双眼瞳,生出细碎的光。 长发从谢不逢的指间滑开, 落回文清辞肩上。 谢不逢看到, 文清辞又垂眸笑了一下。 “况且,安平将军之事臣也是非管不可的, ”日光过分耀眼, 文清辞的眼睫被晃得微微颤动了起来,“若是臣不救他,这天下也再没有人能救他。” 说话间, 苍白的面庞, 似乎都生出了几分色彩。 文清辞的这番话,若是由旁人说出, 定会显得狂妄。 但从他的口中说出,却如事情本该如此似的寻常。 * 在之前二十年的时光中, “医”为文清辞人生的唯一主题。 决定手术日期之后, 文清辞更是整日手不释卷。 反反复复计算着麻醉药物的剂量。 他将皇帝陛下远远地抛到了一边去。 甚至差一点便又要将谢不逢遣回他过去常睡的榻上。 五日的时间过得格外快。 转眼便到了当日和安平将军约定的时间。 文清辞与宋君然, 还有其他几位太医一道, 在太医令禹冠林的目送下乘马车出宫, 入了将军府内。 安平将军府周围还和之前一样,被重兵把守。 早早知道消息的百姓,则围在附近的街巷边三五成群的窃窃私语。 文清辞始终在马车上闭目养神。 直到进安平将军府,方才缓缓地睁开眼睛。 “文大人,一切均已准备妥当。”太医带着文清辞走入了新修的“手术室”内。 卫朝的床大多贴墙而放,床面宽大且设有床架。 这样非常不利于手术。 这几日文清辞一边在太医署做准备,一边托人按照自己画的图纸,做了一张新床。 新制成的木床,只有半米多宽,勉强能躺一个人,且比普通的床要稍高一点。 这样更方便医生从两边操作,不会出现弯腰探不到病人的情况。 安平将军府特意腾出了一间空房,那张床便放在房间的正中央。 除此之外,房间的窗户也被改大了许多,之前遮光的花窗,已经被全部拆除。 进门之后,文清辞一边用火给银质手术钳消毒,一边问一直守在这里的霍一可:“将军大人禁食了多久?” “回大人,已经有六个时辰了。” “好,”文清辞将手中的东西放在金属托盘上,侧身对霍一可叮嘱道,“一会你负责关注安平将军的呼吸,还有脉搏,并将这些数据告诉后面的医士,由他记于诊籍之上。” “是!” 涟和之事,众人都看在眼里。 现下没有人能否认,文清辞的那一套理论,在处理时疫方面很有效果。 但是……开膛破腹摘除器官,这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还是有些超过了。 也不是所有太医,都站在文清辞这一边的。 和态度向来暧昧,会和稀泥的禹冠林不同。 其余上了年纪的太医,均光明正大地对此表示不理解。 也有部分年轻太医,对此持怀疑态度。 文清辞单凭太医令与翰林的身份,便可以将这些声音强压下去,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 今日文清辞来安平将军府时带的,均是自愿同他来到此处的太医。 其中大部分,都是去过涟和的。 手术前的准备已经全部结束,安平将军也吃了丹丸,陷入了昏睡之中。 确定一切已经准备妥当,文清辞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身和宋君然对视了一眼,接着点头示意自己已经准备妥当。 文清辞的左手提笔还好,拿刀却格外困难。 这台手术需要用钩牵引开肝脏,因此只能由宋君然来搭手。 “开始吧师兄。” “好。” 此时正是正午,刺眼的阳光落到房间里,正好照亮一室。 文清辞右手拿起银刀,缓缓在安平将军的右上腹肋缘下斜切开口。 血腥味瞬间溢满了屋室。 尽管早做过心理准备,但是包括宋君然在内的所有人,还是不由自主地在这一刻皱紧了眉。 文清辞却始终面不改色,并不时开口,指挥宋君然按照自己所说那样,将肝脏和腹直肌牵引了开来。 “把纱布拿过来,放在这里。” “是。”早有准备的医士,立刻按照他说的那样,将温盐水纱布垫在了伤处。 他回答得虽利落,但手上的动作,还是不免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没事,”文清辞缓声安慰般对他说,“出血不多,暂时没有大障。” 这是文清辞在此时代的第一场手术,意义非常重大。 只是他心中虽也紧张,但却半点都没有表现出来。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14节 因为文清辞的镇定,房间里其他人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不少。 神医谷除医学外,暗器与轻功同样闻名于江湖。 文清辞的手指力量虽弱,但极其灵活。 做完这一切后,视野终于清晰,文清辞用工具将胆囊袋轻轻提起,开始了最关键的切除。 …… 房间里气氛凝重。 而安平将军府中,众人已跪在了佛堂之中。 将军夫人从手术开始起,便不断在此磕头。 嘴里更是反复念叨着经文,祈求平安顺利。 见房间里半晌都没有半点响动,跪在佛像前的詹明江忍不住有些犹豫地转身,看向跪在自己身边的人。 “娘亲,你说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动静,那边……” “明江,不可胡言,”双手合十、闭眼跪在佛像前的将军夫人轻轻摇了摇头,停顿几秒后睁开眼缓声道,“有文大人在,必定不会有事。” 她嘴里虽然这样说,但声音仍不免因紧张而变得干涩。 “……是,是母亲。”詹明江抿了抿唇,再次于佛像前,重重地叩了一个头。 此时,不只是安平将军府里面着急。 外面围观的百姓,更加着急。 窃窃私语声,传遍了府外的空地。 “之前说要多久来着?” “好像说不到一个时辰吧。” “岂不马上就要到了?” “对……” 房间里,记录脉搏与心跳的纸已经写满了两张。 霍一可再一次将手,搭在了安平将军的腕上。 心情虽已不像刚才那样紧张,但他手心里的冷汗仍在提醒自己,今天这一关并不简单。 他忍不住在记录数据的间隙,抬眸向文清辞看去。 身着窄袖白衣的他,仍是刚才那副表情。 不过到底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文清辞的脸色要比一开始的时候苍白许多,甚至就连嘴上都没了颜色。 ……文大人的身体不好。 见状,霍一可的心,忽然揪了起来。 而站在文清辞身边的宋君然,更是早早就咬紧了牙关。 所有人都在默默地关注着文清辞。 和他们不同的是,此时的文清辞完全没有时间去思考和纠结自己的状态如何。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温热的脏器,还有握在手中的那把银刀。 文清辞的额头冒出了冷汗,但是那双墨黑的眼瞳,却依旧冷静。 “银盘拿过来。”清润又有些疲惫的声音,打破了一室的寂静。 终于,病变的脏器被切了下来! 站在文清辞背后的医士的心重重一跃,立刻托着银盘走上前去,将它接在了手中。 “换针。” “是!” 方才一片死寂的房间,在这一刻重新活了起来。 直至此时,安平将军的脉搏,依旧平稳。 周围的太医的目光中,瞬间透出了喜悦。 但主刀的文清辞,却自始至终没有被外界的情绪影响半分。 他用银针仔仔细细地缝合胆囊床。 确认脏器没有渗血后,才开始最后的关腹、缝皮。 最终按照计算出的剂量,将麻药的解药给安平将军服了下去。 “咳咳……再过两炷香的时间,将军便会恢复意识,”文清辞给一边的医士叮嘱道,“这段时间千万记得继续号脉,等他醒来后,与他说话,不要让他睡过去。” “是,文大人。”医士连忙点头,将文清辞说的话记了下。 冷汗从文清辞的额间坠了下来,落在了手臂之上。 此时的他浑身发凉,失了力气,但还是轻声重复了最后一步的重点:“可以清理伤口了。” 在手术结束放下银针的那一刻,铺天盖地的疲惫终于向文清辞席卷而来。 “……成功了?!” “安平将军的脉象仍平稳!” 没来得及喜悦。 耳边的声音,忽然变得无比缥缈。 文清辞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踉跄着差一点便要倒在地上。 “文,文大人?” 听到周围人着急的声音后,文清辞还没有来得及摆手告诉他自己没有事,便彻底地失去了意识,重重地倒了下去。 还好,还好自己坚持到了现在。 ——晕过去的那一刻,文清辞忍不住于心底庆幸。 ------------------------------ 文清辞隐隐约约觉察到,自己的额间有一点冰凉。 似乎是有人将浸过水的丝帕,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他的动作非常小心,放完丝帕之后,又缓缓地握住了自己的手。 对方的手指修长有力,手心上覆着一层薄茧,应当是握剑留下的。 剑…… 文清辞的思绪一点点清晰了起来。 握着自己手的人是谢不逢。 意识到这一点后,文清辞努力活动右手,想要回握。 昏睡中的文清辞,几乎没有什么力气。 再怎么用力,手指也只是微微弯曲而已。 但谢不逢却在下一刻握紧了他的掌心。 接着,耳边便嘈杂了起来。 “……醒了,他没事。刚才只是劳累过度,又有些中暑而已。休息一下便好。” “多久?” “呃,大概三个时辰吧。” 这是宋君然的声音。 来不及多想,文清辞再一次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他嗅到了一股甜香。 文清辞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头顶,是一片浅青色、绣着兰花的床幔,看上去有一点陌生。 这里不是太医署? 文清辞顿了一会终于想起,此时自己所在的地方,似乎是忘檀苑。 这是废帝当年赐给他的宅院。 忘檀苑位置非常方便,离将军府也不远。 唯一的遗憾是,面积并不太大。 躺在卧房里的文清辞,隐约听到了院外百姓的声音。 ……他们似乎是在庆贺着什么。 而房间里的甜香,正是从桌上的小碗里透出来的。 “醒来了?”宋君然的声音,忽然从门口传了过来。 “咳咳……师兄。” 文清辞开口后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宋君然走来将手搭在了文清辞的额上,顿了几秒后说:“退烧了,看来我算的时间还算准确。” 接着,立刻将晾在一边的水端来,缓缓地送入文清辞口中。 一杯温水下肚,文清辞干痛的咽喉逐渐恢复了过来。 额间虽还有些刺痛,但思绪已经逐渐变得清晰。 他忍不住向宋君然的背后看去。 ……谢不逢在哪里? 注意到师弟的眼神,宋君然忍不住“啧”了一下,问他:“怎么,在找谢不逢吗?” “……对。”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15节 “他被我叫到厨房去了,”说到这里,宋君然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听说师弟前些年一直照顾他,还给他做吃的。怎么也得有来有回吧。” 文清辞这才反应过来,放到桌上的那碗甜汤,就是谢不逢做的。 “为何要做这个?”文清辞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他隐约认出,桌上摆着的应当是桃胶银耳凤梨甜汤。 这种汤流行于松修府周围,做起来非常复杂。 文清辞也只吃过一次,便因过分甜腻而再未尝过。 这一次,文清辞清清楚楚地在宋君然的脸上,看出了“大仇得报”四个字:“自然是我托人告诉他,说你自小喜欢这个,在谷内日日都要吃。” 谢不逢并没有什么厨艺,宋君然本以为他只是去糊弄一下。 没想到被支到厨房后没多久,他便派小厮来问,文清辞儿时最喜欢吃的东西是什么。 看样子是要认真做了。 本着给谢不逢找麻烦的心理,宋君然便将“桃胶银耳凤梨甜汤”这个答案,告诉了小厮。 也亏如此,谢不逢才没有发现宋君然在故意整自己。 说话间,房间外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是谢不逢。 宫外的谢不逢依旧穿着一身简单的玄衣,墨色微卷的长发,被高高束于脑后。 乍一眼看去……就像是回到了当年似的。 而谢不逢的手中,还端着一只小碗。 见宋君然的脸上笑意未消,担心师兄暴露,不等对方站定,文清辞便强撑着起身,将话题从汤上转走,“咳咳……陛下,我们何时回宫?”他轻声问。 果然,宋君然立刻蹙眉:“你的身体虽侥幸没什么大问题,不用再躺着,但也禁不起再折腾。今日还是乖乖地在这里休息吧,回去做什么?” 他的表情非常严肃,显然是将甜汤的事忘到了一边去。 谢不逢缓缓坐在床边,将碗放到了一旁,扶起了正在艰难起身的人。 文清辞终于看清,这碗里面盛着的,是祛暑的绿豆汤。 “好好休息,回宫的事明日再说,”谢不逢的语气没有商量,“先吃饭吧。” 他脸上的表情格外平静,若不是宋君然说,文清辞完全看不出桌上的两碗汤都是谢不逢自己做的。 “陛下说的对,”见状,宋君然又想起了自己的杰作,他忍不住挑了挑眉说,“师弟先尝尝,你从小就喜欢……” 他怎么又将这件事想了起来! “师兄——”担心宋君然于心中胡思乱想,当他骗谢不逢的事实暴露出来,文清辞立刻开口打断了对方,“咳咳……你,你可以出去一下吗?” 宋君然不由一愣:“为何?” 闻言,就连谢不逢也略带疑惑地看了过来。 文清辞的视线迅速从房间扫过,然后缓缓地落在了那碗桃胶甜汤上。 他咬了咬牙,缓缓闭上眼睛说:“因为…因为我的手提不上力气。” “所以需要陛下来帮我……帮我将汤端起。” 说完这番话,文清辞的脸便唰地一下变得通红通红。 羞耻,实在是太羞耻了。 虽然自己的确提不上力气,但再缓一会,起身坐在桌边吃饭也不是问题。 但为了快点将宋君然赶出去,文清辞只能如此。 宋君然当即瞪大了眼睛。 『怎么回事!』 『谢不逢给师弟灌了什么迷魂汤?』 随着文清辞话音的落下,谢不逢的脸上忽然生出了几分笑意。 他轻轻扶着文清辞坐好,接着起身走到桌边端起了甜汤。 同时不忘沉声问宋君然:“宋公子不走,是还想看些什么吗?” 语毕,便叫来小厮,将“忙了一天的宋公子”带到了他的房间。 不过转眼,房间里便只剩下了两人。 在床边的文清辞,终于长舒一口气。 然而还没等他放松下来,谢不逢便端着正好温热的甜汤走了过来。 一身玄衣的谢不逢,替文清辞将碎发撩到了耳后。 接着用调羹搅了搅桃胶汤,缓声道:“你师兄说,你自小喜欢这种汤。” 此时,两人之间的距离有些过分贴近,谢不逢刻意放缓的声音,配着调羹轻触瓷碗生出的叮当声,听上去格外危险。 文清辞顿了一下,正准备点头却听谢不逢说:“但据朕了解,爱卿并不喜欢如此甜腻的东西。甚至就连玉兰花粥里,也只放蜂蜜。” ……谢不逢喜欢文清辞,将对方的一切喜好与口味,都记在了心中。 他甚至不用听到宋君然的心声就猜出,对方此言是在故意欺骗自己。 “那……”那陛下为何要听宋君然的话? 文清辞的话还没有说完,后面的声音便被谢不逢的动作所打断。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地贴了上来。 他的舌尖先是一痛,接着便被甜丝丝的凤梨味溢满。 两人的呼吸,瞬间交缠在了一起。 顾念到文清辞的身体,这个带着凤梨香的吻,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谢不逢轻轻地将文清辞拥在怀中,辗转着细吻着每一个角落。 甜腻的味道,一点点将两人包裹…… 文清辞的思绪,瞬间乱得不成样子。 原来谢不逢将计就计,熬这碗汤,目的竟在此处? 卫朝的皇帝,果然不做亏本买卖! * 谢不逢继位后,雍都便再也没有了宵禁。 一到晚上,街道上全是行人,一幅天上街市的热闹景象。 文清辞又好好地歇了几个时辰,直到戌时终于恢复。 他在床上躺了半日,暂时没有困意,索性与谢不逢一起,走出了忘檀苑。 天上又下起了小雨。 谢不逢直接借着雨伞,遮住了二人的身影。 文清辞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他们并未走远,走到忘檀苑外的巷口,便停了下来。 文清辞看到——彩绘的宫灯,照亮了整条街道,偌大的空地上,满是售卖零碎的商贩。 街道上熙熙攘攘,热闹的不像样子。 不远处还有人围坐一团,听一个说书先生打扮的男子,眉飞色舞地讲着今日上午,发生在将军府的事: “……那个姓文的太医,可真是神了啊!据说切了胆后,没过一个时辰将军大人便醒了过来!除了刀口还隐隐作痛外,身上再无一点不适。” “我正有一好友,在将军府内当值,据他说啊……彼时将军府上,也异象频频。”说书先生非常夸张的压低了声音。 众人惊呼过后,他又抚了抚胡须说:“现在人人都说,那位文太医,是天上的天医贵人下凡,来渡劫的!” 听到这里,文清辞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怎么这么离谱?今日我也在将军府里,怎么没有看到什么异象?” 这个时代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将他们与鬼神之说联系起来。 文清辞虽然已经习惯,但听到这番话,他仍不免觉得好笑。 同时被夸得脸颊泛红。 没想谢不逢并没有回应他的话,而是一点点握了文清辞的手心。 谢不逢的力气格外大,文清辞不由皱眉:“陛下,怎么了?” 雍都长街上,细雨如花针。 一切都隐在了云烟的背后…… 谢不逢垂眸向文清辞看去。 雨雾将文清辞的五官衬得愈发温柔出尘,刚才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他,唇上没有血色。 只有额间的一点朱砂,泛着刺目的红。 看上去同神龛里的仙人没什么两样。 谢不逢轻轻摇了摇头:“朕在想,爱卿……不会真的是来渡劫的神仙吧?” 语毕,他一手撑着伞,一手紧紧地将文清辞搂在怀里。 谢不逢呢喃道:“朕怕爱卿渡完劫后,便如话本里说的那样不要朕了……” 他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不安。 像是真的害怕文清辞从自己怀中飘散一般。 借着撑伞的动作,文清辞的余光忽然看到——谢不逢的手心,有一个被挑破了的水泡。 他并不怎么会做饭,这个水泡应当是方才熬汤的时候烫出来。 文清辞的心随之一痛,他忽然在这一刻明白过来。 ……谢不逢虽猜出宋君然在骗他,但是担心猜错、担心自己真的喜欢那汤的他,还是因为那百分之一的可能,心甘情愿地将它熬了出来。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16节 文清辞的鼻间,忽然一酸。 “不走,臣自然不会走。”文清辞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他缓缓抬起右手,笨拙地回抱谢不逢,一下下拍打着对方的后背,如同安慰。 下一刻,忽有一滴眼泪,从正微笑着的文清辞的眼角坠了下来。 “爱卿说到做到……” 雍都嘈杂的街市上。 只有一把纸伞,将他们与周遭众人隔绝。 “一定说到做到。” 借着雨伞的遮挡,文清辞轻轻将泪蹭在了谢不逢的肩上,接着忽然踮起脚尖,屏住呼吸、在谢不逢的唇角,小心翼翼地落下了一吻。 像是一只小蝴蝶,轻轻地落在了他的唇上。 第100章 谢不逢登基后, 无意改元。 要不是百官不断上谏,他恐怕还会沿用过去的年号“天初”。 但今年,文清辞前脚回到雍都, 谢不逢后脚便马不停蹄地想要修改年号。 虽还没到年底,此行仍有些于礼不合。 但是朝堂上下似乎都已习惯了谢不逢的行为方式。 最终卫朝便早早于秋分那天, 正式改元“清安”。 世人皆知,这个年号是陛下为方才回到雍都的文大人所改。 按理来说改元这种大事意义重大,哪怕是皇帝也不能想改就改。 可这一次, 文武百官与百姓非但没有阻拦,甚至连一点异议都没有发出。 ——涟和的事,早已传遍卫朝。 这半年来, 文清辞不但将《杏林解厄》教于太医, 还将通本传向民间。 而头一个做手术的安平将军,不但成功消了病症。 甚至在雍都休养了几个月后, 他便于年底骑着战马, 回到北地去驻守了。 世人知道后莫不啧啧称奇。 那日雍都街市上的说法,也并非个例。 此时整个卫朝的百姓,都于私下里说, 文清辞是天上的星君下凡, 来人间救苦救难的。 有了鬼神之名,文清辞的那套理论, 迅速在卫朝传播开来。 这一切,自然也少不了谢不逢在背后的默默推动。 * 转眼, 又是一个冬春之交。 社日节终于要来了。 祭祀天地之礼, 于翊山脚下举行。 太殊宫内众人, 提前一日便到了此处。 玄金色的马车里, 铺着一层厚厚的毛毯。 四壁更是包了棉垫, 将冰冷的空气与杂音一道,隔绝在了车外。 车厢内未燃熏香,却有一股淡淡的苦香萦绕在鼻尖。 “……陛下,到了吗?”文清辞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便发现,马车已经停了下来,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落雪簌簌。 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轻轻地靠在谢不逢肩上睡着了。 谢不逢放下手中的奏章,将不小心从文清辞肩上滑落的狐裘拉了上来。 “到了,爱卿再休息片刻,”谢不逢将温在暖炉上的姜汤端了起来,放到了文清辞手中,“外面正在下雪,当心着凉。” 轻轻撩开车帘,文清辞看到——翊山一身黛青覆雪,如神祇屹立天边。 半空有乱云低舞,如水墨泼洒。 风雪之间,隐约可见一座矮丘。 矮丘上没有树木,棕褐的泥土裸露在外,看上去有些萧索。 文清辞之前虽在封禅之时来过翊山,但彼时人多,处处都是华盖,身为太医不可随便走动的他,并没有注意到周围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存在。 “那是什么?”文清辞忍不住问。 谢不逢的手指缓缓从他发间滑过:“是辰陵。” “……原来这就是辰陵。”文清辞不由轻声道。 废帝登基起便大兴土木,为自己建造陵寝。 没想到二十几年过去,陵墓还未建完,他便先死在了殷川大运河下。 谢不逢的视线,随着他一起向窗外落去。 身着玄色大氅的年轻帝王一边轻揉文清辞的脖颈,一边微微蹙眉道:“立在这里有些碍眼,不如填平。” 说完,就将视线移了回来,一眼也懒得多看。 没想文清辞竟缓缓坐直了身,摇头说:“辰陵修建不易,填平实在可惜,就放在这里好了。” 这半年来,文清辞最重要的工作,并不是为太医们讲授《杏林解厄》,更不是筹备祭祀,而是调养身体。 他被谢不逢和宋君然两人盯着,连雍都的城门,都没有出过几次。 文清辞像每一个现代人一样,好奇古代皇家陵墓结构。 顿了几秒,他忍不住对谢不逢说:“臣想过去看看,陛下可愿一道?” 说话间,那双漆黑的眼瞳忽然亮了起来。 看辰陵? 谢不逢不由蹙眉,生长于陵邑的他,对去看废帝的陵墓没有半点兴趣。 但是文清辞要去,他怎么可能不陪? “自然。” …… 一盏茶功夫过后,谢不逢扶着文清辞走下了马车。 大雪未停,天气正冷。 除了大氅外,文清辞还穿着件狐裘。 领边米白的长毛,将他的下巴遮住大半。 只露一双漆黑的眼瞳,与鲜红的朱砂在外。 文清辞本只是因好奇而来到此处,但等到了辰陵附近才发现——在自己之前,太后竟已早早到了这里。 此时她正牵着谢孚尹站在此处。 除了明柳外,太后的身边还有两个人。 其中一个,竟是已经离宫的兆公公,另外一个女人,则稍显陌生。 见到谢不逢和文清辞来,他们立刻俯身行礼。 看到那人微短的头发后,文清辞方才认出,原来在太后身边的那个女人,就是从前的雯昭媛——废帝最小的四皇子的生母。 雯昭媛的娘家忠安侯府,受贵族叛乱之事牵扯,一夕之间大厦倾颓燕雀尽。 而她自己,也被兰妃被送入皇寺,落发成尼。 要不是今天见到雯昭媛,文清辞差点就忘了宫中还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如今她这青丝已经长至肩下,看起来离开皇寺,应当有些时日了…… 新帝登基时,会例行大赦。 文清辞猜她便是那个时候,重获自由的。 ……只不过,叛变一事并没有影响到后宫。 彼时废帝另外几个出生世家的妃子,仍保留着原有份位。 只有雯昭媛一人,被太后以“冲撞圣驾”为理由送到了皇寺。 可是现在……雯昭媛非但没有记恨太后,甚至还替她撑着伞,看上去非常亲昵。 文清辞心中虽疑惑,但却没有表现出来。 不过太后似乎猜出了文清辞的疑惑。 她并没有直说,而是将视线落在了辰陵入口处,那个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断龙石上。 接着揉了揉正在朝文清辞和谢不逢挥手的谢孚尹的脑袋,回头问:“不知道文先生可还记得,您刚入宫没多久,后宫里便死了一个宫女。” 文清辞自然记得此事。 那宫女的尸体,被抛入了水井中,当时吓到了不少人。 废帝知道此事后勃然大怒,下令调查。 然而最终什么也没查出,成了一桩悬案。 “记得。”文清辞点头说。 说话间,他的视线落在了一边的兆公公身上。 文清辞的心情,忽然紧张了几分。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17节 此前他一直疑惑,兆公公究竟是如何与兰妃联系在一起的。 他们一个是后妃,一个是皇帝身边的近侍。 两人的性格均很谨慎……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随意将弑君之事,与对方分享的人。 ……看这架势,今日大概就能知道答案了。 果不其然,太后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停顿几秒后说:“实不相瞒,此事不但与哀家有关,甚至与所有后妃,都息息相关。” “母后何出此言?”这一次,一直没有说话的谢不逢也开口了。 太后缓缓闭上眼睛,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文太医记得那位宫女,是在何处当值吗?” “百巧楼。”事件虽已过去几年,但那一切还是深深地刻印在文清辞的脑海之中。 “不错,正是存放辰陵设计图纸的百巧楼。” 语毕,太后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前方的断龙石,沉声道:“辰陵不只是废帝为自己所修,更是他为我等所修。哀家也是意外看到图纸才知,原来废帝他,自始至终报的都是让后妃为自己殉葬的想法。” 说着,紧紧将丝帕攥在了手中,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 太后出身世家,其父是工部尚书,哥哥为将作大匠。 耳濡目染之下,她自然也能看懂辰陵的图纸。 因此,她意外在百巧楼中看到辰陵图纸后便看出:这座陵墓的面积,大得有些过分,皇帝甚至给所有后妃,都留了存棺之地…… 最重要的是,辰陵的断龙石足有三道之多。 这些只能放下一次的断龙石,不但防外人入墓,甚至还防里面的人出来…… 谢钊临他想要所有后妃,给自己殉葬! 说完,她忽然转身朝兆公公点了点头,接着哑着声说:“哀家意外发现此事时,无比惊慌,幸亏兆公公出现,替哀家遮掩了一番……” 太后的声音,变得有些干涩。 方才还颇为活泼的谢孚尹,觉察到这不同寻常的气氛之后,也安静了下来。 兆公公负责照顾皇帝饮食起居,那日也去了百巧楼。 看出辰陵修建意图的兰妃,脸色煞白、额间满是冷汗,不但双手颤抖,甚至连话都说不清楚。 看到兆公公后,她本以为自己死到临头,没想对方竟忽然跪地、行了一礼,提出要与她合作。 殷川大运河一事,皇帝瞒得不错。 直到那天,她才从兆公公口中,得知了一切的真相。 “原来如此……”文清辞喃喃道。 怪不得废帝哪怕疯掉,都记挂着百巧楼,并不时进去看图纸。 原来一切……竟是从百巧楼开始的。 一直没有开口的兆公公,在这时缓声道:“彼时谁也说不上来废帝究竟何日会死,为做万全准备,咱家便常常背着废帝,在百巧楼誊画图纸。” 辰陵修建了二十余年,单单图纸就有千百张之多。 誊画图纸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 “没想那一日……被宫女撞见,并嚷嚷着要禀告皇帝。” 假如皇帝知晓兆公公在誊画图纸,一定会彻查此事,到时绝对会在后宫引起一场巨大地震。 他的声音被辰陵外的风雪吹得格外沙哑。 但一个字,都清清楚楚传到了文清辞的耳边。 原来那日的宫女,是兆公公所杀。 ……自己进宫后发生的每一件事,竟都与此相关。 说完,文清辞才看到,跟在太后身边的明柳,手中捧着一摞厚厚的纸张。 ——这应当就是辰陵的修建图纸了。 兆公公的话音落下后,太后终于走上前去,将图纸接了过来,俯身一张张于辰陵前点燃。 橘红的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皑皑白雪。 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图画,也在这一刻消失不见,最终沦为飞灰,被风吹散。 文清辞忍不住轻轻咳了起来。 “爱卿,此处风大,先别处吧。”谢不逢蹙眉,将伞挡在了文清辞面前。 不想身边的人却缓缓摇了摇头说:“稍等陛下,再陪臣在此处站上一会吧。” 图纸被一张张烧成灰烬。 文清辞心中的最后一个疑团,也在这一刻彻底地解了开来。 此时距离废帝被谢不逢处死,已经过去了近两年时间。 但直到这一刻,过往的一切,才终于随着化为飞灰的图纸一道,慢慢散去成烟。 从他的心间飘走。 ------------------------------ “陵寝修得如此豪华又怎样?”图纸烧完后,雯昭媛终于忍不住开口,“人到底还是葬身在河道下了。” 说完,还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杜太妃,谨言慎行。”太后忍不住蹙眉提醒。 杜太妃? 文清辞想了一下才意识过来,雯昭媛本名杜清韵。 身为四皇子之母的她,废帝死后自动升为太妃。 而……谢不逢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不仅将他的名字设为国讳。 甚至就连自己的名字,也成了国讳之一。 “雯”字与“文”同音,升为太妃后,她便不能再用此字。 本就对废帝满是怨恨的杜清韵,索性直接叫“杜太妃”了。 她世家出身,又是独女,说起话来没什么遮拦。 “好好,听苏姐姐的!”杜太妃笑道。 “苏姐姐?”这一回,好奇的人变成了谢孚尹。 她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见人这样称呼过母后。 “可不是么?”杜太妃俯下身对小公主说,“我与苏姐姐家是世交,从前都是这样称呼她的。况且苏姐姐,对我……还有救命之恩。” “哇——”谢孚尹睁大了眼睛,“母后是怎么救太妃娘娘的?” 她这个年纪的小孩,正是好奇心最旺盛的时候,凡事都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件事不只谢孚尹想知道,文清辞也有些好奇。 他看到,杜太妃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彼时谁也不知道,殉葬之事究竟何时到来。离开皇宫,摆脱后妃的身份,才是最安全的……” 杜太妃的母家被抄,而她更是曾没有眼力见地在皇帝面前,向忠安侯世子求情。 想到这一点,彼时还是兰妃的太后,便立刻借此理由,将杜太妃打发出后宫当尼姑。 削发之后,断绝尘缘。 她不再是皇帝的妻妾,更不是后妃,而是一个受佛门庇佑的弟子。 殉葬之事,便与她没有了关系。 “这样啊……”谢孚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她虽天生聪明,但只有几岁的她,理解这些事还是有些费劲。 翊山之下,雪越下越大。 听完故事之后,谢孚尹便立刻转移注意力,改跑来跑去,用手接雪花了。 今日天气不佳,文清辞一行人眺望过辰陵,也撑着伞向回走了。 “啊嚏——”冷风吹来,跑在最前面的谢孚尹,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见状,文清辞立刻快步走向前方,俯身将丝帕递到了她手中,接着伸手替谢孚尹系紧了披风:“公主殿下,当心着凉。” 说完便看到了她脚上那双湿了一半的锦靴。 “陛下,”停顿几秒,文清辞转身向撑着伞跟在自己背后的谢不逢看去,无比自然地说,“公主殿下的鞋子湿了,您抱着她吧。” 太后和杜太妃的衣着繁复,在雪地里行走很不方便,兆公公年纪又大。 看来看去,还是谢不逢这个当哥哥的最合适。 说话间,正有一片雪花轻轻地落在了文清辞的睫毛上。 他的眼中满是期待与温柔。 谢不逢的心,在瞬间轻晃了一下。 “好。”谢不逢分开手臂,将谢孚尹稳稳地抱在了怀中。 他的动作标准而娴熟。 文清辞接过伞,用右手撑起,与他们并肩而行。 谢孚尹的目光,瞬间兴奋了起来。 “公主殿下,怎么如此开心?” “哥哥好久没有抱孚尹了!”她开心地将手伸出伞外,试图接住雪花,同时眨着那双圆圆的浅琥珀色眼瞳问,“哥哥好高啊,孚尹长大能长这么高吗?” “能,”文清辞很是自然地接话道,“只要公主殿下好好吃饭。” “好!”谢孚尹的眼睛,瞬间变得更亮,“那孚尹要吃文大人做的饭!” 文清辞笑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点头,便见抱着谢孚尹的人蹙眉道:“文先生平日太累,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18节 此时已是暮冬,正是玉兰花最后盛开的日子。 可是谢不逢却从不提他要尝玉兰花粥的事。 文清辞本以为已是皇帝的他,不再对少年时的事物感兴趣。 万万没有想到,答案竟然是这个。 “哥哥会做饭?”谢孚尹搂着谢不逢的脖子,一脸好奇地朝他看去。 “是啊,”文清辞笑着回答,“陛下很有天赋。” “那哥哥下次做的时候,能将我叫去吗?我也想和文大人一起尝尝~” “自然,”谢不逢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往后不要叫清辞‘文大人’,听上去太过生疏。” 在他心中,文清辞和自己早已是一家人。 谢孚尹再叫文清辞“大人”,实在奇怪。 “明白了……”谢孚尹忍不住噘起嘴巴,纠结了起来,“那我应该怎么叫呢?” 文先生是男孩,自己似乎不能叫嫂嫂。 那又该怎么称呼? 就在谢孚尹苦苦思索的时候,站在一边撑伞的文清辞忽然笑着开口道:“公主殿下小臣二十余岁,自是要叫——”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皇帝陛下忽然转身,看着那双墨黑的眼瞳,打断了那句还没说完的话:“清辞这是在故意长辈分,占我便宜吗?” 文清辞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心虚地低下了头。 而谢不逢则转身朝妹妹叮嘱:“叫他清辞哥哥。” “哈哈哈哈好!清辞哥哥!”谢孚尹的笑声格外清脆,像只小小的银质铃铛,在空旷的雪原上回响。 撑着伞的文清辞也被带着笑了起来,并抬头道:“陛下不如也随着公主一道,这样叫臣吧?” 他发誓,自己方才是没有占谢不逢便宜的意思的。 但皇帝陛下一说,文清辞便也忍不住开起了玩笑。 文清辞的声音,还是惯有的温柔与清润。 可语调却是鲜少的轻松。 “好啊,”不料,谢不逢还真的应了下来,他侧眸深深地朝文清辞看去,沉声说,“朕在私下里便这样称呼爱卿,如何?” 他的语气与往常一样平静。 但略为上扬的语调,却似什么暗示似的,扰乱了文清辞的心神。 并叫身边人的脸颊,于瞬间泛起了红。 文清辞轻咳两声,如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转身看向雪原,去欣赏风景了。 绘着玉兰的纸伞并不大,勉强能够站下两人。 此时他们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伞下。 并随着步伐,而轻轻碰撞。 谢不逢的唇边,不由漾起一抹笑意。 身上的凶煞之气,也在瞬间消散了大半。 他身高腿长,走路向来大步流星。 但是今日,却不由得慢了一点,又慢了一点…… 虽然有的时候会怕哥哥,但谢孚尹毕竟是个小孩,不像大人们那样顾忌很多。 见谢不逢笑,被他抱在怀中的谢孚尹终于忍不住伸手,偷偷从伞面上抓了一把雪在手中。 不等哥哥反应,便抹在了他的脸上。 谢不逢的脸颊,如被抹了蛋糕一般,瞬间白了一片。 他当下便停在了原地。 鹅毛大雪自天空飘落,眼前的一切都藏在了茫茫雪雾之下。 谢不逢下意识蹙眉,伸手想要将脸上的白雪弄掉。 ——不知道现在这模样,会不会毁了自己在文清辞心中的形象? 他本能地朝文清辞看去。 看到他严肃的表情,谢孚尹终于想起哥哥的身份,并愣在这里,无比忐忑地将手收了回来。 “呃……陛下,我,我……” 完蛋,自己会不会惹他生气了? 就在谢孚尹酝酿着想要道歉的时候,站在一边的文清辞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突然学谢孚尹那样,从伞面上抓起一点雪,趁其不备,抹在了谢不逢的另一边脸颊上。 就在文清辞打算故技重施时,谢不逢忽然伸出手去,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眼神也在一瞬间变得格外幽深。 像是要将文清辞吞噬一般。 “……陛,陛下?”感受到危险,文清辞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站在了雨伞之外。 就在这个时候,谢不逢的手指却慢慢地从文清辞的掌心滑了过去。 细弱的痒意,瞬间自掌心传至四肢百骸。 文清辞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地颤了一下。 “哎呀!”被谢不逢抱在怀中的谢孚尹捂住了眼睛。 而谢不逢则在下一刻,将方才从文清辞掌心蹭来的白雪,轻轻地抹回了他的鼻尖。 末了把文清辞拉回伞下,将唇贴在他的耳边,悄悄道:“当心着凉,哥哥。” 第101章 正-版-晋-江 文清辞的耳边“嗡嗡”响了起来。 刹那间, 风雪好像都按下了休止键,停在了半空,不再飘荡。 只剩下鼻尖上凉丝丝的感觉, 一点点散开。 见两人站在这里半晌都没动,谢孚尹终于忍不住偷偷从指缝向外瞄去。 还没等她看到什么, 下一秒,文清辞忽然将鼻尖的雪花,轻轻地蹭回了谢不逢的肩上, 接着立刻转身,撑着伞向前而去。 谢不逢的唇边,扬起一点浅浅的弧度。 “走了。” “哦, 哦……好!”小姑娘紧紧地趴在哥哥肩上, 一会儿抬头看看哥哥,一会儿又忍不住偷偷瞄一边的文清辞。 清辞哥哥的脸, 怎么有点红? 荒原上的雪又大了起来。 为万物披上了白纱。 被抱在怀中的谢孚尹, 只知道此时哥哥换单手将自己抱在怀中。 并不知道的谢不逢的另一只手,正与文清辞十指相扣。 将寒冷与风雪,隔在了另一边。 指尖只剩下了彼此的体温。 * 社日节, 翊山。 昨晚了整整一夜的雪, 今晨终于放了晴。 巨大的翊山,如一座汉白玉雕, 静静矗立在天边。 卫朝文武百官,宫眷、命妇, 皆着华服立于山脚之下。 与几年前来祭天的时候不一样。 如今, 世家贵族大部分都已被废帝“处理”。 谢不逢称帝之后, 又不断改制革新, 冗官现象逐渐消解, 此时翊山脚下满打满算也就几百个人。 但他们个个全容光焕发,与从前有着壤之别。 司礼官敲响巨大的编钟。 钟声一遍遍回荡在翊山的云与雪之间,如仙乐一般缥缈。 朝臣百官也在此刻,朝着翊山的方向缓缓跪了下去。 文清辞与谢不逢一道,踏着长阶,向翊山上的高台而去。 在路过谢孚尹的时候,小姑娘还忘偷偷抬头,朝两人轻轻地招了招手。 石上的积雪已被清理干净,与“湿、滑”二字没有半点关系。 但谢不逢仍不放心地将文清辞的手,紧紧地将他牵在掌心,直到站上高台都不曾放开。 头顶的天空,如宝石般通透、湛蓝。 阳光自翊山另一边照来,刹那间彩彻区明。 文清辞忍不住向长阶另一边看去。 上一回他是以太医的身份来翊山的,一直待在山脚之下。 因此直到这个时候文清辞才知道。 原来踏上长阶,便能将整个雍都的风景收入眼帘。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19节 阳光自翊山的另一边照下,化作金箔,洒满了雍都。 更远一点的殷川大运河,也泛着磷光。 如一条锦金色丝带,缠绕着整座那座城市。 文清辞的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觉察到这一点,谢不逢缓缓转身问:“在想什么,清辞?” 谢不逢的个子,早在不知不觉中高了文清辞一头。 现在文清辞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向他眼瞳。 编钟声仍未散去。 司礼的官员,还正在下方高唱着什么。 然而落在文清辞和谢不逢的耳边,只剩下隐隐约约的一点声响。 甚至下方众人,也化为了一颗颗小小黑点,看不清面容。 他们的世界里,真真切切的只剩下了彼此。 文清辞笑了一下,轻声回答道:“臣只是忽然觉得……陛下长大了。” 他的声音就如今日穿过风雪而来的阳光一样温柔,带着淡淡的感慨。 几年前的那个社日节,同样下着大雪。 尚是个少年的谢不逢抱着小羊,静静地跪在雪地之中。 ——那是彼时的他唯一拥有的东西。 如今他却已富有四海。 那日,似乎也是文清辞第一次意识到,谢不逢不只是《扶明堂》里那个无所不能的大boss,更不是什么纸片人,而是一个普通的少年……他有血有肉。 谢不逢眯了眯眼睛,手指缓缓从文清辞发间撩过。 翊山上的寒风,将那股熟悉的苦香,吹到了他的鼻尖。 谢不逢和文清辞一样,都在此刻想起了那年的社日节。 “清辞还记得那年的社日节吗?”谢不逢轻声问。 今日文清辞难得穿了华服。 月白色的锦缎层层相叠,绣满了暗纹,在日光下散发着柔柔光亮。 头顶的玉冠下,也缀满了珠玉。 小小的晴蓝色玉串,随着谢不逢的动作从文清辞的眼睫边轻晃过去,发出一点清脆的声响。 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自然。”他答道。 谢不逢的手,轻轻地贴在了文清辞的颊边,从他的眼角蹭了过去。 他的声音略显沙哑,暮光也有一刻失焦:“我那天晚上,做了一场梦。”谢不逢说。 “陛下梦到什么了?” “梦到我回到了肃州,又在陵邑外的小溪边,捡到了一只小羊。” 哪怕过去多年,当日的梦境仍清晰的印在他的脑海之中。 谢不逢的声音,不自觉地温柔了下来。 文清辞也顺着他的话,想起了那只总被谢不逢紧紧抱在怀中的小家伙。 “后来呢?”他忍不住问。 “后来……”谢不逢的手,缓缓从文清辞的脸颊边滑过。 他说:“后来梦醒了,我才发现自己找到的,并不是什么小羊。而是你……” 谢不逢发了一整晚烧,醒来后才发现,自己昏沉间竟然一直紧握着文清辞的手腕不曾松开。 而对方也就这样,陪着自己静静地在地上坐了一整晚。 这一幕,对彼时的他而言,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将小羊弄丢。” 但最后,文清辞竟还是在自己的怀中,缓缓地阖上了眼睛。 单单是想到这里,谢不逢的心脏便泛起了刺痛。 那曾是他的梦魇。 ……将自己看作那只小羊? 文清辞的手指,也随之一颤。 就在这个时候,司礼的官员终于念完了提前备好的词句。 编钟声也缓缓地停了下来。 只剩一点回音,还在山涧中徘徊,久久不愿散开。 谢不逢终于将手,从文清辞的脸颊边放了下来。 “陛下,”就在谢不逢打算转身,向翊山下看去那一刻,文清辞忽然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衣袖,在他的耳边小声说,“您并不是捡到了一只小羊。” 谢不逢微微蹙眉,向文清辞看去。 对方先是垂眸笑了一下,接着忽然抬头看着自己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您是被这只小羊,捡回了家。” 说完,便握住了谢不逢垂在一边的手。 文清辞的眼睛弯弯的,阳光落在眼底,照得眼波轻轻摇晃。 像是日出时分,有人朝深潭中丢了一颗石子后,泛起的阵阵涟漪。 文清辞的语气,还是那样的轻柔。 但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却在刹那间乱了谢不逢的心神。 ……家? 这曾是谢不逢最陌生的两个字。 但当它从文清辞口中说出的那一刻,谢不逢却觉得……自己在顷刻之间,拥有了一切。 是啊,社日节那晚,并不是自己捡到了文清辞。 而是文清辞将无家可归的自己,捡了回去。 太医署的那座小院,在巨大的太殊宫内,是那么的小那么的不起眼。 但它却是谢不逢的全部世界。 翊山脚下,又响起了阵阵钟声。 见谢不逢还愣在这里,文清辞轻轻摇了摇他的手说:“陛下,快别发呆了,吉时已到。” 语毕,终于松开谢不逢的手,缓缓将放在一边的香,自金盘上拿了起来。 “好。” 终于缓过神来的谢不逢,也与文清辞一样,从金盘上取来三炷香,郑重地握在了手中。 接着慢慢闭上了眼睛,将香抵在额间。 社日节是帝王祭祀天地、社稷的日子。 伴随着山脚下的阵阵钟声,谢不逢如历代帝王一样,轻声念出了祭词。 山河安泰、五谷丰登。 钟声每响一下,谢不逢就轻轻念出一句。 翊山脚下的巨大铜钟,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重一吨有余。 相传这口名叫“伽翊”的巨钟的声响,能通达天地,直诉神明。 这钟每响一下,便对应一句祭词。 文清辞也和谢不逢一起,将三炷香抵在额间,随着谢不逢还有山脚下众人一道,默默在心底里念着祭词。 伽翊的声响,回荡在翊山之间。 伴随着钟声,文清辞的心脏竟也轻轻震颤了起来。 文清辞记得,祭词共有五句。 可是等他所知道的那五句说完后,巨大的铜钟,竟又隆隆地响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社日节大典筹备数月,怎么会在这一刻犯错。 翊山下众人顿了一下,纷纷跟着钟声一道高喊起了:“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清辞则下意识地朝谢不逢看去。 ——一身玄衣的帝王,仍未放下手中的香。 谢不逢将它抵在额间,竟也与山脚下众人一道,和着能通达天地的钟声继续轻声说:“六愿文清辞身体安泰,无病无灾。” “……与朕,白头偕老,永结同心,生死不离。” 他的声音无比郑重。 每一个字,都念得清清楚楚。 像是唯恐上天听错,漏掉自己的祈愿似的。 三炷长香,在谢不逢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燃至指尖。 但是他仍将这香紧紧攥在手中,哪怕被烫到也无知无觉,直至伽翊钟的钟声彻底消散在消散于天际。 谢不逢这才睁开眼,无比郑重地将香插入了炉中。 将他的心愿,永远永远留在了翊山之上。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20节 春风吹过翊山,把不知从哪里带来的细雪,洒落在地。 恍惚间,文清辞好像嗅到了冲天的玉兰花香…… 它飘过整座雍都,落在了自己的鼻尖。 ------------------------------ 雍都的长街扫洒一新,官道上落满了花瓣。 百姓也全都抛下手中的事,聚在街道两边,迎着回宫的队伍。 见此情形,谢不逢刻意令队伍放慢了速度。 直至傍晚,一行人才回到太殊宫。 文清辞在宫里调养了半年,但身体仍不算好。 他虽然不再像从前那样,动不动便咳血,但还是要比常人更加容易疲惫。 马车上点了安神的熏香。 回太殊宫的路上,文清辞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最后迷迷糊糊地被谢不逢抱回了住处。 等他再醒来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去。 “……陛下?”见身边无人,文清辞顿了几刻,便起身缓缓地拉开了床幔。 他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已经从华服,换成了普通的棉质长衫。 太医署的卧房里,暖炉烧得正好。 文清辞和谢不逢都不喜欢身边有人。 因此这间卧房,也不像太殊宫的其他宫室一样,由太监或宫女来收整。 窗边的书案上,文清辞前天没有看完的医书,还摊开放在那里。 书案边的红泥小炉中,煨着一壶放了桂花蜜的米酒。 那酒几乎没有什么度数,但香味却渗满了整间卧房。 入冬之后,谢不逢命人在木质的地板上铺了一层厚毯。 因此方才从睡梦中苏醒的文清辞并没有穿上鞋袜,而是赤着脚踏在了厚厚的地毯上。 没想上一秒文清辞刚站稳,下一秒他的耳边就传来了“嘎吱”一阵轻响。 谢不逢推开卧房的门走了进来。 他不知何时脱下厚重繁复的礼服,换上了普通的玄衣。 无论衣着有多么简单,仍是无法遮掩谢不逢身上那种久处上位、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的视线,忽然落在了地上。 文清辞足上的皮肤格外苍白。 青紫色的血管,也因此而显得愈发刺眼。 文清辞下意识坐回床边,有些心虚的地想要将自己未穿鞋袜的那只脚藏起来。 卧房里虽然烧了暖炉,现在毕竟还是冬季,文清辞受体内毒素影响,本就要比一般人更加畏寒。 随着他的动作,谢不逢看到——文清辞的脚趾被冻得微微发红,看上去有些可怜。 “清辞怎么又赤着脚下来?” 谢不逢缓缓蹙眉,绕过地毯走了过来。 “我想去找你……啊!” 文清辞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见身着玄衣的年轻帝王,缓缓地单膝跪在了自己的身前。 “陛下,您在做什么?”文清辞被谢不逢的动作吓了一跳。 “别动,”谢不逢将文清辞因心虚而不断向床下缩的脚抓了回来,又从一边取来鞋袜,打算替他穿上,“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如何吗?万一着凉可见难受了。” 谢不逢手掌干燥而温暖。 触到文清辞冰冷的皮肤后,谢不逢并不着急替身边的人穿上鞋袜。 而是先伸出手去,替他暖了暖。 文清辞:!!! 谢不逢的动作并不重,但文清辞却怎么也挣不开来。 此时他的脸,已如煮熟的虾子那般红了。 “好了。”谢不逢终于将手松了开来。 “嗯……” 文清辞发誓,往后自己绝对不再赤着脚在房间里走路了。 眼下这一切,实在是令他过分地不好意思…… 卧房里虽点了灯火,但那不断跃动的火苗,仍无法与日光相比。 房间里的光线,有些昏暗。 衬的气氛也一点点暧昧了下来。 谢不逢仍单膝跪在地上没有起来,他不知何时抬起了眼眸,深深地注视着身边的人。 文清辞的心脏,不由扑通扑通地加快了跳动。 他不由攥紧了手下的床褥,转过身看着窗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陛下,您方才去哪里了?” 谢不逢笑了一下,轻声说道:“清辞累了一天,这半日还未好好吃点什么,我便去耳房做了一点夜宵。” 语毕,慢慢站了起来。 见状文清辞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陛下做了什么?” 谢不逢顿了一下,看着文清辞的眼睛轻声答道:“玉兰花粥。” * 文清辞换上厚衣,走出了卧房。 不知道是这件披风在暖炉上烤了一会。抑或是其他什么原因。 哪怕屋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他竟也完全不觉得冷。 小院里那棵巨大的玉兰花树下,放着一张矮几。 上面有一个小小的泥炉,炉上则温着一壶玉兰花粥。 除此之外,还放着一只碧色的锦囊。 ——文清辞秋天的时候发现,无论是这间小院还是太医署的前院,处处都有锦囊的存在。 他一开始并不知道这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后来才从宋君然哪里知道,那些锦囊里面装着的,都是谢不逢从他那里讨来的天慈的解药。 担心文清辞忽然毒发或是不小心忘记随身携带,谢不逢便将解药,放满了四周。 “清辞,尝尝味道怎么样?”谢不逢坐在文清辞对面,小心翼翼地为他舀了一碗。 他的动作非常小心。 与战场上挥舞重剑,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样子判若两人。 文清辞接到手中后,方觉这温度不烫不冷,晾得正正好。 “陛下做玉兰花粥的手艺,是从哪里学的?”文清辞尝了一口后发现,谢不逢煮出来的这碗粥,味道竟然和自己做的,没有任何区别。 坐在他对面的人轻轻摇头说:“是我自己试出来的。” “……试?” 谢不逢缓缓低下了头,凝望着桌上那个小炉说:“你走的时候留下了一碗粥,我怕它干结,又怕它放坏,舍不得吃更舍不得丢。” 明明已是九五之尊,但此时的谢不逢,在文清辞的眼中……却像是只怕被主人丢掉的小犬。 “所以,殿下便学着自己做,对吗?”文清辞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不知何时带上无法忽视的浓浓鼻音。 因为谢不逢的话,文清辞终于想起,自己此次回到小院的时候,曾见耳房内一尘不染。 泥炉与紫砂锅都好好地放在这里,甚至连一点灰都没有沾。 看来谢不逢不只是定时清理它。 甚至,一直在使用着自己留下的东西。 “对,”谢不逢起身绕过小几,坐在了文清辞的背后,紧紧地将他搂在了怀中,“只有这样,才能将清辞的味道留下。” 谢不逢不怎么会做饭。 他只能一点点调整配料的多少,不断对比自己记忆里的味道,一遍遍重复熬制的工作。 语毕,谢不逢忍不住在文清辞的发间深嗅了起来。 末了低声耳语道:“但怎么学,都比不了清辞做的。” 文清辞的心脏,忽然一阵阵地泛起了酸。 接着,悲伤、喜悦,甚至于庆幸的情绪,朝着他奔涌而来。 文清辞忽然在这一刻,想起了《扶明堂》那本书。 拥有前世记忆的他,并不怕死。 甚至进宫的时候,他已怀有死志。 但是这一刻文清辞却无比庆幸,庆幸自己还活着。 “清辞,你哭了吗?” 谢不逢的手背上忽然一凉。 他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那似乎是文清辞的眼泪。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21节 “是啊,”文清辞缓缓抬手,握住了谢不逢的手腕,“我忽然觉得,活着……真的很好。” 今晚不但官员休沐,谢不逢甚至还给太医还有宫女、太监们也放了假。 太殊宫里,只剩下必要的侍卫。 周遭一片静谧。 文清辞缓缓闭上眼睛,去听风的声音。 说话间,那只自由活动于小院中的兔子,不知何时蹦蹦跳跳出现在了文清辞的身边。 还在他的身上蹭了蹭。 文清辞的眼泪,被风吹碎。 谢不逢手足无措地为他轻轻擦拭。 他见过毒发的文清辞,见过受伤的文清辞。 但却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脆弱的文清辞。 泪水被风吹得尤其冰冷。 见那泪怎么擦也擦不干后,谢不逢忽然将文清辞抱在了怀中。 接着朝着他的唇,重重地吻了上去。 两人的呼吸,在瞬间交缠在了一起。 文清辞的大脑缺氧,思绪也随之乱了个彻底。 他隐约听到谢不逢说:“世上没有无解之毒。” “天慈必定有解,爱卿的手,也定能恢复如初。” “待那之后,朕便与爱卿一道,去松修、去肃州、去长原,游山玩水,救死扶伤。” 语毕,谢不逢停顿片刻,轻轻地吻掉了文清辞的眼泪。 此时怀中人的唇瓣,已与他额间的朱砂一般鲜红。 谢不逢的语气,无比笃定。 文清辞顿了一下,忽然抬起眼眸,仰头深深地看向谢不逢。 谢不逢的眼睛,不知在何时变得通红。 “好,”文清辞缓缓地笑了起来,也伸手抚向谢不逢的眼角,“还有山萸涧,你说要同我一起回山萸涧,见我的父母。” 文清辞的话方才说完,便再一次淹没于吻中。 恍惚间他看到——不远处的天边,有烟火骤生。 暖黄色的流星,从地上升起,冲入天幕之中。 于几秒后,骤然绽开,点亮了一整片夜空。 凉凉的夜风,不知从何处刮来。 吹得巨大的玉兰树,发出沙沙的声响。 托起两人的长发,紧紧地纠缠在一起。 一朵含着雪的玉兰,沉沉地坠在了桌上。 下一刻,风再起。 吹得满地玉兰像磷火般舞了起来。 暗香透骨。 正如他们初遇那天。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的陪伴,和所有的建议与留言,正文到此结束,明天开始更新番外(一起回神医谷,见谷内人xd)。我会继续加油~!希望未来能让大家看到更大的进步。感谢大家!鞠躬~ 第102章 番外 雍都的夏燥热难耐, 连空气都是滚烫的。 立夏没多久,文清辞咳嗽的愈发频繁。 连带着整个人也清瘦了不少。 他的身体到底虚弱,经不住酷暑的折磨。 早已习惯了这一点的文清辞, 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 反倒是谢不逢比他更加着急。 朝堂之事早已经步上正轨,眼见着气温逐渐升高, 谢不逢索性将事情丢给了已是皇太弟的谢观止,转而与文清辞一道去了松修府。 身为皇帝,他并未带侍从同行。 只有宋君然与两人一道, 无比低调地乘船回到松修府。 神医谷四季如春,从来都是避暑的好地方。 除此之外,谷内药物齐备、医书繁多, 也更适合疗养, 与研究“天慈”的解毒之方。 一般来说,进山后一日便可到达谷内。 但是这一次, 宋君然却带着文清辞和谢不逢, 在山林间走了整整一天半。 确定谢不逢记不住来时路后,他才绕到正确方向,回到谷里。 不过谢不逢没有告诉宋君然, 曾在沙丘中带兵穿梭的自己, 虽然没有刻意去记,但还是不小心将进谷的路记在了心中…… 叮叮当当的山泉声, 伴着银白的月光,穿过竹林传到了耳边。 每向谷内走进一步, 气温便会降低一点。 穿过竹林看到篱笆与竹屋后。 暑气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走到院外, 文清辞忍不住放缓脚步, 仰头朝那棵高高的桑树看去。 “怎么了, 清辞?” 文清辞笑了一下, 轻轻摇头说:“一年多了……我只是没有想到,上次离谷后,竟然隔了这么久才回来。” 宋君然从树上跳下来,说要和自己一起去永汀府的事,仿佛还在昨天。 此时夜色正浓,四周静得只剩下山泉声。 文清辞说话的声音也不由放轻。 现在想想,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的确有些令人意想不到。 谷里的夜晚,有一些寒凉。 从山涧来的风带着寒气,吹乱了文清辞鬓边的长发。 谢不逢缓缓伸手,替他将头发撩到耳后。 末了轻轻地将文清辞拥入怀中,他闭上眼,吻了吻怀中人的发顶说:“这一年对我来说,好像做梦一样。” 哪怕已经和文清辞在一起,哪怕已告诉翊山与天地。 谢不逢还是常常会在梦中惊醒,寻找文清辞的身影,确定过往的一年并不是自己的一场美梦。 文清辞忍不住抬手,轻轻地拍了拍谢不逢的手臂。 “——咳咳!”走在前面的宋君然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时间不早,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语毕,又咬牙补充:“陛下注意身份。” 谢不逢整天黏在文清辞的身边,在宋君然看来着实有些刺眼。 文清辞的耳垂,因为师兄的话而微微泛起了红。 他清了清嗓子,小声对谢不逢说:“走吧,时间不早了,先休息。” “好。”谢不逢在文清辞的耳垂上吻了一下,这才肯将他放开。 看月相,现在已过了子时。 借着月色,谢不逢终于将目光落入了这座文清辞生活过的小院中。 它的大小,和太医署那间小院差不多。 院内只有一间竹舍,还有一棵巨大的桑树。 谢不逢乖乖跟在文清辞的背后,向房间内走去。 在山中走了一日,文清辞的声音因疲惫而略显沙哑,像一张薄纱,从谢不逢的耳边滑过:“这山泉原本是不流经我的小院的,师父当年特地叫人过来改了道,让它自我院后绕了过去。” 谢不逢的视线,随着文清辞一道向屋后看去。 小小的竹屋背后,有一条银练般的小溪。 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清澈的溪流,甚至能看清溪底的每一块碎石。 而在山泉背后,又有一片竹林。 谢不逢隐约看到有什么在竹林间泛着光。 “清辞,那里是什么?”他问。 “哦,这个啊,”文清辞停下脚步,看了竹林一眼说,“谷内有不少温泉,那便是其中之一。”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里也不由带上了几分怀念。 谷内房屋集中在平坦的地方,周围山泉虽多,但离房屋近的,也只有这一处。 受到儿时那件事的影响,文清辞刚入谷时,对水的要求堪称严苛。 他不信任从黑洞洞井口里打出来的井水,只信任山泉。 老谷主便特意将这块地方给文清辞腾了出来,让他住在这里。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22节 沉默片刻,他轻声说:“……这是师父特意为我选的。” “过几日,我们去看看他吧。” “好。”文清辞笑着点了点头,终于向前轻轻推开了房门。 一点竹香,从房间里溢了出来。 “和雍都不一样,谷里四季如春,不必考虑保暖。这里的房间,大部分都是竹枝扎成的墙。” 文清辞借着月光,向谢不逢介绍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你闻闻,房间里还带着一股竹香。”熟悉的味道,令文清辞格外安心,他的语气也变得格外轻松。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入了屋内。 还没来得及弯腰点亮房间里的油灯,跟在文清辞背后的谢不逢忽然不安分地上前一步,从背后将他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再将脸埋到文清辞的肩窝,深深地嗅了一下,哑着声说:“是很香。” 文清辞:“……” 他说的并非房间里的竹香,而是文清辞身上的苦香。 “陛下,起来。”文清辞有些不自然地想要将黏在自己身上的谢不逢扒开。 但谢不逢却不松手:“不要叫我‘陛下’,太过生疏。” “那应当如何……” 文清辞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谢不逢拥着倒在了竹榻上。 “夫君或者不逢,你选。”他在文清辞的耳边呢喃。 知道文清辞和宋君然要带人回来,谷内人早早来这里将灰尘清理干净,同时打开窗户通风换气。 直到这个时候,房间的窗仍是敞着的。 山谷里的月光,透过窗洒在了谢不逢的眼底。 将琥珀色的眼瞳,照得格外浅。 下一刻,文清辞忽然垂下眼眸,轻轻地笑了一下。 停顿片刻,他小心翼翼地在谢不逢的耳边,叫出了那个方才的对方以为,文清辞绝对不会唤的称呼。 谢不逢的眸色,刹那间变深。 竹屋里的家具,大部分也是由竹子制成的。 文清辞原本只是想着逗一逗谢不逢,没有想到竟不小心闯了祸。 他向来浅眠,睡觉也很安静。 直到这个晚上,文清辞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竹榻竟然那么容易就会发出声音。 文清辞的手紧紧攥着谢不逢肩上的衣料,差一点将自己的唇都咬破。 …… 顾忌他的身体,谢不逢不敢折腾。 但最后,文清辞还是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连谢不逢抱着他去了小院后的温泉,都不曾察觉。 等他醒来后,桌上除了饭菜外,还摆了小半个西瓜。 ——谢不逢今天一早,就将它沉到了背后的小溪里。 此时正是清甜脆爽的时候。 冰甜的汁液在口中漫开,文清辞不由想到:谢不逢似乎比自己想象的,更快地融入了谷内的生活。 ------------------------------ 大概是因为少时便能听到人心中的恶念,只要他愿意,无比了解人性的谢不逢,便能与大多数人相处融洽。 ……平日里谢不逢最讨厌虚伪的那一套。 但是和文清辞回谷后,他便不一样了。 少时桀骜不驯,不屑讨好任何人的谢不逢,第一次有了想与人打好关系的念头,并将这个念头付诸实际。 起初,众人还有一些怕他,只敢在远处望两眼,或是小心翼翼地打个招呼。 但没过几天,谢不逢便逐渐融入了谷内。 按照宋君然的话来说——他这就是在明目张胆地收买人心。 谢不逢命人将雍都的特产,送到了松修府来。 再麻烦药仆们,将那些东西带回谷内。 身为皇帝,谢不逢送的自然都是稀罕之物。 除了各地上供来的绫罗锦缎以外。 还有一些自北地、西域来的瓜果。 不过几天时间,神医谷那几个小孩,都已经将一开始见到他时的紧张与害怕,丢到了九霄云外去。 甚至有几个年纪小、胆子更大一些的,还敢叫谢不逢一起去周围采药。 “陛下与他们一起去吧,”看到那几个站在门外,不断探头探脑的身影,坐在书案前的文清辞缓缓放下手中的笔,从一边拿出一个图谱来,“我这里正好有一味药,需要人来寻。陛下前几日不是说,对采药有些兴趣吗?” 他翻开图谱,将里面的图展示了出来:“这位药叫霜神芝,是‘天悲’的原料之一。” 谢不逢缓缓蹙眉,将图谱接了过来。 这些图都是文清辞亲手画的,他翻看的动作也格外小心。 谢不逢对采药本身没什么兴趣,他只是想找各种借口,黏在文清辞身边罢了。 但一听到霜神芝与天悲有关,谢不逢翻了翻图谱,最终还是点头应下。 只是在将要出门时,他突然回头纠正道:“清辞,不要叫我陛下。” “……咳,”文清辞有些不自然地清了一下嗓子,然后轻声说,“好,不逢。” 像一片羽毛,落在了溪水之中。 文清辞并不喜欢“不逢”这个名字。 毕竟“生不逢时”这个成语,原本就没什么好的寓意。 但是谢不逢自己却并不在意。 听到文清辞叫他名字,谢不逢的唇边生出了淡淡笑意。 “走,带我去找霜神芝。”他转身对一边的小药仆说。 “好!” 直到几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当中,与那几名药仆一起来的宋君然,这才双手抱胸倚在门框边,似笑非笑地对文清辞说:“霜神芝?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谷里应该不缺吧。” “说吧,”宋君然站直了,身向文清辞走去,“你把谢不逢支走,想做什么?” 文清辞知道瞒不过师兄。 他轻叹了一口气说:“我想治治左手。” 去涟和之前,那只小蛇一直绕在文清辞的手臂上,时不时便会咬他一口。 这种滋味并不好受,但的的确确是现在能够找到的,唯一可以治好自己左手的方法。 上次手术的时候,多亏了宋君然在一旁帮忙,才能顺利完成。 身为一名医生,文清辞自然不能放弃自己的左手。 ……文清辞离开神医谷的时候,并未将拿着小蛇带上。 因此,他的治疗已停滞一年多的时间。 想到这里,文清辞便不由有些着急。 “啧啧,我明白了,”宋君然将文清辞的小心思戳破,他看着师弟的眼睛说,“谢不逢在的时候你怕他担心,所以只好将他支走。”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事实的确如此。 文清辞有些不自然地将视线移开:“师兄将那条蛇放在哪里?我自己去找吧。” “不必。”说话间,宋君然忽然绕过书案,站在了文清辞的对面。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忽然开口说:“清辞,师兄很开心。” 宋君然的声音,回荡在小小的竹屋内。 文清辞不由仰头向他看去。 ……开心。 师兄的话是什么意思? 山泉自高处流下,撞在石头上,叮当作响。 宋君然吸了吸鼻子,一边朝窗外望去,一边轻声说:“若是爹还在,知道你终于有了记挂的人,也会开心的。” 从前的师弟,像一只没有线的漂亮风筝。 他越飞越高,潜入乌云,潜入暴风,不知“危险”是何物。 而现在,这份担忧与记挂,终于化作引线。 将文清辞从暴风雨中轻轻拽了回来。 宋君然的声音,难得如此平静、正经。 语毕,一身青衣的宋谷主忽然笑了起来。 他像儿时一样拍了拍师弟的肩,似笑非笑地说:“这么看,你和谢不逢在一起,倒是也挺好的。” “走吧,带你去找那条蛇。” …… 神医谷内的药,除了在野外采摘外,还有一部分是自己种植的。 黑莲花太医求生指南 第223节 文清辞没有想到,师兄竟然将蛇放在了他种草药的山林里。 宋君然带着药箱走到林中,点燃了放在里面的熏香。 不过几分钟,那香味便被风吹散,渗入了山林之间。 接着,那只小白蛇便闻着香味,从林中游了出来。 “把它拿上来吧。”宋君然灭掉熏香,对文清辞说。 “好。” 文清辞顿了一下,慢慢挽起衣袖,将手垂了下去。 那只小白蛇似乎还认得文清辞,游到熏香附近后,先是吐着信子顿了几秒,接着便非常自然地缠上了文清辞的手指。 接着,狠狠地朝他腕间咬了下去。 “啊……” 到底已经有一年多时间没有被这只小蛇咬过,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在那两根尖牙刺入皮肉的瞬间,文清辞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手指也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咬着牙,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 “这只蛇一年多来长大了不少,”宋君然走来看了一眼说,他眉头紧蹙,“牙齿比以前尖利多了。” “应该是,”文清辞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手臂,“往常没有这样容易出血。” 他的手指还在颤抖。 被蛇咬的痛意,持续的时间非常久。 像是一场酷刑。 暗红色的鲜血从伤口处渗了出来。 像一条长长的红线,将文清辞的手臂紧紧缠绕。 乍一眼看去,着实有些恐怖。 就连当初提出这个疗法的宋君然都不由皱眉:“……今日不如就算了吧,我过上些时日,重新给你找一只小点的蛇,这只蛇的牙实在是太尖利。” “不用那么麻烦。”文清辞后来也看了老谷主留下的医书。 他知道这蛇本身一点也不稀罕,只是乡野中随便抓来的无毒小蛇而已。 但将它喂成这样,损耗的药材,却价值连城。 说完,文清辞还轻轻抬起右手,摸了摸这只小蛇的脑袋。 想起自己之前定下的一个时辰的限制,宋君然不由补充道:“往后每日治疗的时间,还是控制在半个时辰之内吧。” 说完便从石桌底下拿了个沙漏出来,栽在了桌上。 听到他的话,文清辞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头。 谢不逢在谷内,且一直黏在自己身边,假如治疗的时间久了,一定会被他发现。 那只小白蛇早早就被宋君然带回了谷。 “治疗”已成为它的本能。 没过多久,那只小蛇便松开嘴,顺着文清辞的手臂向上爬去,向他手臂内侧最细嫩的那片皮肉啃了下去。 文清辞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苍白,额间也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鲜红的血液顺着指尖,一滴一滴砸落在地,不一会就积成了小摊。 坐在石凳上的文清辞,不知何时紧紧闭上了眼睛。 今日谷内的风有些大,文清辞在耳边尽是沙沙的声响。 沙漏一点点下落。 坐在他旁边的宋君然,始终攥紧着手心。 治疗的时候,时间过得好像格外慢。 手臂上的小蛇松开口,继续向上游去。 在文清辞的手上留下了两个深深的伤痕。 痛意来临的那一刻,文清辞紧紧地咬住了唇。 他下意识睁开眼,向自己手臂上的伤口看去。 然后犹豫着开口:“师兄,你说我手臂上的伤,应当如何处理,才能——”瞒过谢不逢? “才能瞒过朕?” 熟悉的声音穿过竹林与风,传到了文清辞的耳边。 坐在石凳上的文清辞,下意识便要放下衣袖,遮挡手腕上的伤痕与白蛇。 但还没等他抬起右手,拿着霜神芝的谢不逢,便已缓步走到了他的身边。 墨色微卷的长发,简单梳成马尾。 他袖口微挽,将蜜色的皮肤露了出来。 谢不逢敛起了笑意,语气也格外冷淡,看上去格外危险。 “不是。” 文清辞正想再挣扎解释一下。 坐在他对面的宋君然便先开口:“哪里不是?你刚才不就是想问我这个吗。” 师兄怎么和谢不逢站在同一边,给自己拆台了? 谢不逢的视线,黏在了文清辞的手上。 宋君然适时解释道:“这是在治他的左手。” 谢不逢看到,由于自己出现得太过突然,文清辞还未来得及将手臂藏起。 银白的小蛇缠绕在他的腕上,而文清辞的皮肤,竟已与那条蛇一般苍白。 只剩下额头上的朱砂痣,还有最后一点血色。 文清辞的手指,甚至还在因疼痛而微微颤抖。 “很疼吧。” 沉默了不知多久,谢不逢终于小心翼翼地将文清辞的手捧了起来。 那只白蛇仍未松口。 文清辞的左臂上,已满是血痕。 几个血洞,尤为刺眼。 军人出身的谢不逢,本以为自己早就对受伤流血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 这些伤疤的形状太过标准,他也早就猜到了七八分。 但这一刻,他的心竟也随着文清辞的手臂,一道痛了起来。 文清辞手臂上的伤疤,就是这样来的。 是被这只小蛇,一口口啃咬出来的。 “……还好。”文清辞有些心虚地轻声说。 谢不逢没有说话,只是单膝跪在文清辞的身前,轻轻捧着他的手臂。 最后一粒沙坠了下去。 “时间到了。”宋君然立刻起身,将松口的小白蛇,从文清辞的手腕上捏了下来,放回了山林之中。 谢不逢则缓缓起身,从一边敞着的药箱里取出棉花,仔细替文清辞擦拭起了手臂上的血迹,再撒上伤药,用绷带包扎妥当。 他的动作格外小心,文清辞的伤处甚至连痛都没有痛一下。 当初在北地时,谢不逢受了伤都是自己处理的。 ……他没有告诉文清辞,每当受伤的时候,自己都会想起对方在太医署让自己读医书的时刻。 以及,想起他身上的苦香。 “好了,”谢不逢小心替身边人将衣袖放了下来,他抬眸对文清辞说,“再也不要瞒着我了,往后……让我陪你,好吗?” 他始终低着头,文清辞看不到谢不逢的表情,只能听到对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鼻音。 话音落下之后,谢不逢无比虔诚地在文清辞苍白的指尖,轻轻落下了一吻。 接着又隔着纱布,小心翼翼地吻在了文清辞的伤处。 文清辞的手指随之微颤:“好。” 语毕,终于如梦初醒般伸出右手,想要将谢不逢扶起。 可谢不逢却在这个时候,将脸埋在了文清辞的掌心,于他的手心轻轻地蹭了一下。 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这一刻,谢不逢偷偷将一滴泪,藏在了文清辞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