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女帝始乱终弃后》 初见 辰时。 阳光透过稠密的树叶洒落下来,在地上投下点点金色光斑。 树下剑声呼啸,银色寒光不时穿行在树干上。 白色身影轻盈如燕,手中长剑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又如游龙穿梭,行走四身。 日头升起一寸,亮光中,长剑归于无形。 龙玉清收了式,将剑敝于身后调息,两指自额心下移,直至心房,收住。 睁目,对上净尘法师赞扬的目光,“殿下的剑法一日比一日精进。” 龙玉清心中喜悦。 若九州剑法为十,则法严寺藏书阁占五。 五中难者数得上这套归音剑法。 不过她很谦逊,“是住持之功。” 净尘法师垂首,“殿下有天份,又勤练,是以攻无不破。” 一老一少缓步出来。 龙玉清有些困惑,“法师,我自小爱剑,母皇也为我请尽剑术名师。不怕说句猖狂之语,我感觉良好。不知我这剑术,其实能在夏国能排第几?” 净尘法师神色微变,劝道:“剑术仅为强身健体之用,殿下金体玉贵,乃黎民苍生之寄托,万不可与人出剑争风,伤了金体。” 龙玉清见他竟失了出家人的淡然,便微笑:“法师可觉得我幼稚?” “少年人锐气进取也是应当的。只是殿下不同。” “法师放宽心,我只是想想罢了。” 山路上有红色旗幡飘动,龙玉清问:“山下是谁?” 净尘法师回道:“是齐王世子李赫,护送梁王女来寺中上香请愿。” 呵。梁王女。李赫的未婚妻臧婉月。 两人她都无比憎恶。 齐地李赫,去年拒了母皇的赐婚。使得朝廷和她在齐地沦为笑柄。 梁地赵女,幼时随梁王来京朝见,倨傲似其父王,两人侍卫亦险些刀剑相向。 真是无处不相逢。龙玉清露出冷笑。 不将她放在眼中的乱臣贼子,她亦不会令他们好过。 与净尘法师分开,龙玉清回去沐浴更衣,不多时又出了门。 站在岩石上,拿着远目镜往山下看。 摇动的红旗幡上写着漆黑的“齐”字,侍卫的刀戟在一片葱绿中闪着密密的银光。 一名年轻男子从白驹上下来,朝后面的轿子走去。 即使隔着这样远,也能看出此人高大英武,气宇不凡。 龙玉清换了只眼睛,往前凑了凑,看了许久。 待她放下远目镜,侍女慧珠问:“殿下,山下有什么呀,您看了这么久?” 龙玉清古怪的笑了笑,“看到一头有趣的猎物。” * 山间林荫道幽静凉快,不时能听到鸟儿的清脆叫声。 年轻男子与少女并排而行,很有分寸的与她保持着半臂的距离。 他们的身影,看上去比陌生男女要亲近许多,离热恋眷侣又差了些火候。 清风拂过,树叶发出“哗哗”的响动。 有蠕动的东西掉到少女发中。 “赫哥哥,我头发里,掉上了什么东西!”臧婉月忽然定住脚步,花容失色。 李赫并没有就势凑近看上去有些脆弱的少女,仍保持着原有的距离,长臂一伸,从她发顶拿下一只毛毛虫,扔到地上让她看,“树上刮下的虫子,不用怕。” 那虫子丑陋多毛,臧婉月吓得跳到李赫身边,抓住他的袖翼,“赫哥哥,我害怕!” “呵呵呵!” 忽然有道清甜的笑声响起。 两人吃了一惊,连忙分开。 循着声音望上去,见岩石上立着一个秀美绝伦的少女。 她作男装打扮,肌肤如雪,黑发如缎,身形挺拔,手中握着一把玉柄折扇,正笑吟吟看着他们。 这少女来的蹊跷,李赫将臧婉月护在身后,客气地问:“阁下是?” 少女并没有回答,施展轻功从岩石上跃下。 李赫后撤一步,将手握在剑柄上,眼神戒备,注视着她,直至落地。 少女一落地,就出言讥讽,“躲开侍卫,来这里幽会……齐地李赫素有君子清誉,看来所言非实。” 她头戴玄鸟金冠,穿了身金线祥云白衣,脚上一双刺金缎靴,明眸皓齿,气度雍容,明媚的像雪山上融化的明丽春水。 一颦一笑皆有贵胄之气,就连刻薄的嘲讽,也并不显得她刻薄,反倒让人觉得她多了分娇俏。 这一身并不避讳的装扮早已表明了她的身份。 也难怪会在这守卫森严的寺周围来去自如。 李赫将手自剑柄拿开,双手并在额前,俯首行礼,“齐臣李赫,参见殿下。” 臧婉月也连忙行蹲礼,“婉月参见殿下。” 龙玉清目光落在李赫英挺的身影上,又扫过他身边的臧婉月,“刷”的将折扇收起,说:“世子、王女请起。” 臧婉月抬首,打量这位有过一面之缘的皇太女。 皇太女已比她高半头,虽生得雪肤花貌,却眼神迫人,带着储君说一不二的独断气势。 小时候来京朝贺,她年岁大些,听老师说要向比她矮小的女孩行大礼,她很不情愿。 在梁国,除了父王和母妃,其他人都要对她毕恭毕敬…… 龙玉清打量着她,“王女不如小时候高了。” 作为储君,一见面就说这种话,显得器量不大。 不过臧婉月却不似幼时了。 她抿唇,语气很恭敬:“殿下身骨却长了许多,臣女同样高兴。” “听闻王女一张巧嘴甚会哄人,今日所见果然是。难怪世子急着私会。” 龙玉清对臧婉月说着,眼睛却盯着李赫看。 未婚夫被别的女人肆无忌惮的盯着看,臧婉月心中反感至极,只是迫于龙玉清皇太女的身份,她又不能表现出来。 她勉强一笑,替李赫解释,“臣女坐轿时间长了,有些晕吐,故而李赫哥哥带我来这里走动一下。” “真是贴心郎君哪。”龙玉清似笑非笑的点头,一双眼睛在李赫颀长的身躯上打量。 李赫垂眸,声色沉稳:“臣与未婚妻一向按礼法往来,问心无愧。” 龙玉清发出充满鄙夷的嗤笑,“呵!又不是我郎君,你们就算是越了礼法,与我有何干?” 沉静如李赫,眉头也不不由得微微一蹙。 他心知今日不是那么容易将就,暗自提醒自己需更谨小慎微。 龙玉清将他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脸上浮出笑意。 她用羽扇敲打着手心,“听闻世子剑术了得,有北李赫南高詹之名。今日有缘,指教一二如何?” 说着,岩石上跃下一名青年侍卫,将手中宝剑恭敬地递给她。 李赫谦和地拒绝,“刀剑无眼,恐伤了殿下金体。若有机缘,有护甲防身,臣再陪殿下切磋。” 闻言,龙玉清俏脸浮上一层冷意,“瞧不上孤?” 李赫明知这位皇太女殿下是来故意刁难,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平静如水,只说:“臣不敢。” 龙玉清轻蔑的笑,“刷”地拔剑,锋利的剑尖以无形的速度,直指臧婉月的脸颊。 李赫神色微变,剑出鞘,“砰”的一声,将龙玉清的剑锋挡开。 他情急之下,只想保护未婚妻不受伤,也顾不上对方是皇太女,力道来不及收敛。 龙玉清被震得手腕发麻,心中一骇。 她神色难看,银剑在空中耍了个花式,放弃了臧婉月,又直直攻向李赫的面门。 李赫不得不再次横档回去。 伴随着清脆的击剑声,两人过了几招,李赫只守不攻。 不过,他倒有些小瞧了皇太女的剑术。 她师从名门,集百家之所长,又勤练苦磨,剑法灵逸,身手轻盈敏健,寻常根本难以捉摸其剑路。 那细长的银剑像甩不掉的影子,以刁钻的角度,横逸斜出,频繁攻他咽喉、肋下。 剑路已将眼前这位少女储君的偏狭之心展露无疑。 李赫格开刺向他胸口的剑尖,旋身退出几步远,请罪相劝,希望龙玉清住手,“臣方才失礼,望殿下恕罪。” 当今女皇为储君聘请的宫廷剑师,都是剑法正派、人品上乘的名派宗师,绝不可能教给皇太女这等偏激剑法。 不排除,有天份之人,以已有的剑路为本,衍出独具特色的个人剑法。许多支派剑法便是这样而来的。 皇太女也是如此。 心知肚明这点,李赫更不愿、也不敢再与她缠斗。 稍有不慎,被朝廷扣以伤国储的帽子,父王和部属多年的部署就会毁于一旦。 龙玉清却灿然一笑,犹如碧空中拂过的春风,足以让冰雪消融。 她天真无邪的歪头,“世子还未出手呢。” “不如打个赌,五招之内,我会让世子出手。” 她步步紧逼,明知李赫只挡不攻,仍戏谑地上下虚晃了几下,李赫却不敢放松警惕。 果然,她的笑意忽然一敛,银剑攻向了李赫的胯.下! 李赫浑身一阵冷意,旋即恼羞,终于出剑相向。 龙玉清得意地笑。 李赫心内溃败的暗叹。 恨自己没沉住气,被一个小女子戏弄了一番,终究还是出了招。 他身为齐王嫡长子,承齐王一脉的抱负,自小刻苦读书练剑,不仅文采斐然,还弓马娴熟,尤其是剑术高超,使得出神入化。 是以刚及弱冠之年,就有了诸多美誉。 本着笼络人心的心思,他很是爱惜自己的名声,从小就以君子言行严格要求自己。做任何事都会详密规划、周密部署,鲜少有败绩。 此时被龙玉清激得出了手,他不得不承认,在出手的那一刻,他在这场较量中已落了下风。 既然龙玉清使出百般花样,誓要跟他比试,他也不再开缺口相让。 开弓没有回头箭,权当是陪皇太女练一次剑吧。 她跟他是同类人。 所以摆脱她的唯一方式,就是让她输得心悦诚服。 剑锋交错,寒光闪烁。 长剑呼啸着划过空气,沙砾四起,树叶纷落。 交手二十多个回合后,龙玉清气喘急促,脸颊泛上明显的粉色,接招越来越吃力。 李赫不仅剑法多变、长剑神出鬼没,手臂力气也大,远超她的上限,她根本占不了上风。 她这才明白,方才他只守不攻,是多么克制。 也才明白,之前对练的侍卫,以及各位传授剑术的师傅,一直都让得比她认为的要多得多。 趁她剑路凌乱、露出命门之时,李赫佯装攻她心房,她以剑去挡,他却转动手腕,长剑变了方向,剑刃与地面相平,以剑身拍向她手腕。 龙玉清手腕吃痛,手中的剑“啪”的声落到地上。 她捂着手腕,神色莫辨。 李赫暗自松了口气。 既赢了她,又没有伤到她,点到为止,是他所期望的最佳结果。 他弯腰替她捡起银剑,双手送到她面前,语气恭敬:“臣冒犯,请殿下恕罪。” 两人距离很近,龙玉清目光落在他两道浓墨般的剑眉上。 连眉毛都生得这样好看,比宫廷画师画的还好看。 鼻梁这样高挺,怪不得生得这样英气,让人过目不忘。 因他双手举剑的姿势,两臂上隐约能看到肌肉轮廓。 比她身边出现过的所有年轻男子都英武端方。 不过龙玉清也始终记得,李赫是怎样不假思索、斩钉截铁拒绝母皇赐婚的。 她接过银剑,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触过李赫的掌心。 柔软滑腻的纤指在他手心反复摩挲,像细腻的玉脂,却又带了玉质所没有的温热。 李赫身体僵住,愕然抬首,正撞上少女储君戏谑的眼神。 她接过剑,若无其事地松开手,扫了他一眼,倾身凑近,轻声说:“伪君子。” 一股清淡的甜香袭来。 让李赫莫名想起小雨清晨,行军经过一树梨花时,整条乡道上沁人心脾的香气。 少女储君已走远,这股香气却仍萦绕在鼻尖,让他心情有些微妙的波动。 心神一时难以集中,总想去回味那若有若无的香气。 臧婉月忧心忡忡:“赫哥哥,我看皇太女还在为你拒婚之事耿耿于怀,怎么办?” 还有一句她羞于启齿:皇太女对赫哥哥很感兴趣。一双眼睛总在他身上打转。 纠缠 李赫只笑了笑,“殿下乃一国储君,容天下事,必器量宏大。无需担忧。” 藏婉月也无法再多说什么,只能点头:“那就好。” 回到卫队中,李赫扶着臧婉月上轿,对她叮嘱了句:“京中故友约我相见,我先下山,你无事不要离轿。” 臧婉月依依不舍,眼神缠绵地看着未婚夫,“赫哥哥,我们明日再见。” 李赫丝毫不拖泥带水,立即上马,带着卫队离开。 徒留幽怨的未婚妻远远张望着他的身影。 马蹄疾弛间,两旁树木风驰电掣般退到身后。 两耳灌满了“呼呼”风声,以及一句突然蹦出来的“伪君子”。 刻意压低的嗓音,又轻又软。 还有扑鼻而来的清淡香气,回味起来好像就在鼻尖。 李赫握着缰绳的手青筋凸起,不禁唾骂自己。 礼节所需,他偶尔会牵扶未婚妻,却从未这样莫名其妙。 他熟读史书,深知古今多少帝王侯爵、枭雄豪杰,为女色所误,抱负未展,祸国殃民,落得个昏庸名声。 故而他将自身欲念压制到不近人情。 今日之事,着实令他吃惊。 他分了回神,来分辨此事。 大概是这些时日行程太赶,很少静坐内修,故而定力不足。 这么想着,他便松弛了些,决意晚上尽快静修。 * 路上,龙玉清展开白玉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胸口。 回想方才那一对讨厌鬼吃瘪的样子,她不时得意地笑。 简直是大快人心。 贴身侍卫卫忠也跟着笑。 龙玉清注意到了,问:“笑什么?” 卫忠如实说:“殿下高兴,属下便高兴。” 他一向是这样的。 龙玉清唇角漾起清丽的笑,“这才是真正忠于我的人,哪像李赫那等人,嘴上一口一个‘臣’,背地里根本不曾将我看在眼里!” 卫忠俯首拱额,掷地有声:“有卫忠在,齐人休想冒犯殿下!” 龙玉清“刷”地收起扇子,在他头顶敲了下,笑着说:“打为下策。在齐梁封地,他们一手遮天,在京城,他们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 “将来有一日,我会让李赫在天下人面前,向我致歉求饶。” 少女储君的眼神中带了一丝狠意。 卫忠听了,很为主君高兴,只是想到李赫,又有些疑惑。 李赫此人,异常爱惜名誉,又怎会当天下人之面向主君求饶。 即使沦为阶下囚,他大概宁死,也不会屈节。 龙玉清见侍从疑惑,狡黠地笑:“不战而屈人之兵,才乃善之善者。” 卫忠似懂非懂,但见主君满目憧憬的模样,他便也觉得胸有成竹,替主君高兴起来。 午后,寺中来了马将军的先遣官,禀报马大将军的大队很快行至山下。 龙玉清拿了一本剑谱倚在窗下看,等御林军前来接她。 书上的窗影又移了一分,龙玉清觉出不对,看了眼漏刻,问慧珠:“这都几时了,马婵怎地还没上山?” 正说着,那先遣官去而复返,满脸愤懑,进来就“扑通”跪在龙玉清面前。 龙玉清蹙眉,问:“发生了何事?” 先遣官委屈道:“禀殿下,马将军与梁王亲卫队在山下迎头碰上,梁人不肯退让,与马将军相持,故而耽搁了时辰。” 龙玉清一听,脸倏然变色,勃然大怒道:“乱臣贼子,明知马婵是来接孤,竟敢不避让!” 她拾起宝剑,风一般跃上马,往山下奔去。 * 卫队停滞不行,藏婉月起初不知发生了何事,问了轿外的侍从才知道。 想到龙玉清的为人,她深感不妙,连忙派人传话到队首说:“让皇太女的卫队先过。” 队首是一六十多岁的老翁,乃梁王妃的奶公,此趟来京朝贺,专事服侍藏婉月。 在梁王宫,梁王妃和子女的一应内务,都是这老翁夫妇操持,可以说是忠心耿耿、鞠躬尽瘁,连梁王都要给他三分薄面。 于是乎在这奶公眼中,天下最大者为梁王一家,其余人皆不放在眼中,更没有甚么国家君臣之观,眼里唯有他的老主子小主子。 今日所见,朝廷封的将军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娃,根本不放在眼里,更何言退让。 那奶公就着人传话给藏婉月:“老奴今日要把郡主小时在朝廷受的委屈一并清了。” 藏婉月一听,道:“王兄和赫哥哥不在,怎的就发生这样的事!” 她急得当即要下轿制止,却听见山路中传来马蹄疾驰声,林鸟被惊得“哗哗”四散。 众人望去,只见一名男装打扮的美貌少女高坐于马背上。 她下巴微扬,盛气凌人,往这里扫视一眼,眼神冰寒,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那金光耀眼的玄鸟高壶发冠已表明了她国储的身份。 马婵像见到了救星,连忙上前拜见,“参见殿下!” 梁王亲卫队的领将也忙下马拜见,“末将参见殿下!殿下千岁!” 那奶公见皇太女竟比女将军还小,心中已先不屑,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下马行礼。 不大的山路上,跪了鸦鸦一地。 龙玉清冷冷俯视,一言不发。 尽管她年纪尚轻,威严却不容小觑。 没有皇太女发话,梁人也不敢动。 马婵欲说什么,龙玉清伸手制止她,冷声质问:“误了孤的时辰,该当何罪?” 梁王领将一听,顿时渗出冷汗,只恨自己说了不算,让这不识大体的奶公误了事,连忙道:“臣该死!这就令部下后撤。” 他起身,一声令下,梁王亲卫队有序后撤,空出一大块山路来。 那奶公也不再唧唧歪歪横加阻拦了。 领将上前毕恭毕敬地相请,“殿下先行。” 马婵看向龙玉清,龙玉清侧脸冰冷如玉,神情纹丝不动。 “这就完了么?” 龙玉清冷笑了声。 梁王领将为难之际,听龙玉清说:“区区梁地奴才,也敢阻孤的路!孤若不严惩,诸侯王谁还将朝廷放在眼中!” 马婵“刷”地抽出腰间大刀,往奶公而去。 领将劝道:“奶公老伯不知礼数冒犯了殿下,罪不可恕,只是这老伯乃梁王妃近侍,末将斗胆请殿下饶恕一回,等末将回梁,一定禀报梁王严惩!” 这领将倒不是真想替奶公求情,只是一旦这奶公殁在京都,回梁后他少不得受责罚,为了自身仕途利益也只得开口相求。 龙玉清眼尾扫他,冷嗤:“你算甚么东西,来孤眼前求饶!” 她拔剑,白光闪过梁王领将的发顶。 梁王领将感觉头顶一凉,伸手一摸,发冠和一缕头发不见了。 他拾起飞到地上的发冠,不敢再发一言。 龙玉清命令马婵:“杀!” 见此阵仗,奶公才彻底慌了,连忙退后,令卫兵将自己护住。 马婵高声道:“在场各位听好了,殿下现要杀反奴,若谁敢有动作,朝廷便一律以谋反罪论处!” 尽管梁王亲卫队在梁国横行霸道,但到了这京城之地,在皇太女的喝令之下,又怎敢轻举妄动。 这天下,毕竟是龙姓的。 一时间,亲卫队无人敢动。 马婵持刀走过去,气势汹汹。 梁王侍卫纷纷避开,为她留出一条路。 那奶公吓得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马婵目色冷酷,手起刀落,“咔嚓”一声将那奶公结果了。 藏婉月下轿来求情,正好看到奶公的脑袋落地,血喷了一地。 “奶公!”她吓得当场昏厥过去。 龙玉清莞尔一笑,说:“将脑袋扔到山下喂野狗,身子挂到山上喂鹰。” 皇太女的驾乘被御林军拥着离去,只剩了乱成一团的梁王亲卫队。 且说龙玉清回宫后,听马婵细述各封国此次秋觐的卫队规模,领将是谁,哪些近臣相随。 说到齐国,龙玉清忽然问:“马婵,你觉着李赫长得怎么样?” 马婵满脑的兵将车马,正滔滔不绝,听此,一时愣住,“啊”了声,想了想,回:“李赫此人,宽肩蜂腰,猿臂长腿,确是耐力一等的好剑客,怪不得有‘北李赫南高詹’之名。” 龙玉清笑得眼成了弯月:“孤问你李赫长得怎么样!” 马婵挠了挠头,呵呵笑了。 她看男人,先看身形,再估摸力量,至于相貌,很少去评估。 既然皇太女坚持要问,她又仔细想了想,李赫长得是很顺眼,就回:“算是名副其实罢。” 龙玉清半开玩笑地说:“睡个这样的男人,不亏罢?” 马婵惊讶,连忙上劝,“殿下,齐梁交往密切,那李赫与臧婉月也少不得时时幽会,身边还有妾侍丫鬟,估计早不是清白之身了,甚么‘洁身自好’,只是他编造的名声罢了!男人能信,母猪上树!殿下可不要为他所迷惑哪!” 龙玉清被她逗得笑了半日,才正色道:“你这就不知了,李赫装是装,但是真刀真枪的在装。” 她目光放远,带了丝玩味,“越难追捕的猎物,弄到手后抛掉,就会越有趣吧?我倒想看,齐梁难破,还是一个男人的定力难破?” * 春和殿中,鸣钟击磬,歌舞升平;乐声悠扬,衣袖飘荡。 淳贞女皇坐于金漆雕龙宝座中,与来朝秋觐的世子亲臣把话家常。 左下首便是皇太女龙玉清,她仍是男装打扮,束着金冠,腰间悬着玉佩,神态倨傲。 各封国世子近臣奉酒时,淳贞女皇姿态颇为随和,反倒是这皇太女不拿正眼瞧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众子在封国皆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来央廷朝贺却要受这小丫头的怠慢,心里俱不畅快。 龙玉清饶有兴趣地研判着众子的神情,见他们敢怒不敢言,不由得笑起来。 淮南王世子燕荣好奇地问:“殿下,您笑甚么?” 龙玉清说:“我好久未去鹿苑,今日去看了一趟,那几头雄鹿竟不知谁是主人了,占地为王、好斗勇狠。我在鹿台上开弓射杀了几头,它们便不敢轻举妄动,颇有些敢怒不敢动的意味。所以,我笑,畜生虽是畜生,却也会审时度势。我需得多去几次,让它们知道这鹿苑是谁说了算才行。” 此话一出,下行所坐的众子臣脸色凝滞,无一人接言。 唯燕荣不觉,只觉得龙玉清古灵精怪,竟跟牲畜计较,便笑道:“牲畜便是牲畜,只知强者为王,又哪懂得甚么伦理。陛下若不舒服,让驯鹿人多加调教,便安分了。” 龙玉清环视一眼四周,说:“世子说得好。人世间便不同了。金钱买不到所有,强者也并不能随心所欲。毕竟,自古至今,暴虐者、大逆不道者都是被人口诛笔伐、遗臭万年的。” 她笑嘻嘻地转向李赫,“比如说李王兄,是宁愿归隐,也做不出不忠义之事的。” 李赫只淡淡说:“臣心可鉴,殿下莫开玩笑。” 他这疏离本分的臣子模样,更显得他清贵矜雅,风度逸群。 坐在众世子中,犹如一枝昂昂然的清荷。 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龙玉清看着,唇角浮出笑意,微微歪首:“我自然知道。否则昨日比剑,你也不会处处让我,对我甚是爱护。” 众子惊讶的目光随之而来。 与李赫相邻的梁世子臧匹昀,目光中更是带了几分质疑。 尽管李赫心中厌烦至极,却仍波澜不惊,安稳回道:“殿下金枝玉叶,臣怎敢冒失。” 龙玉清邀他:“昨日不够痛快,现有护甲防身,宫宴之后我们再比试一次如何?” 李赫当即拒绝:“臣要去看望未婚妻,只能扫殿下的兴了。” 龙玉清这才想起来似的,“哦,昨日吓着郡主啦,郡主没事吧?” 臧匹昀压住怒火,回道:“回殿下,并无大碍。” 龙玉清露齿笑,“那就好。” 她本就生得花容月貌,这一笑犹如濯水芙蓉,清丽明朗,殿中人看直了眼。 淳贞女帝笑道:“清儿,只是闲话家常,朕还想听听几位老王兄的近况,你别打岔了。” 龙玉清立即换了张鲜妍的笑脸,“是,母皇,我打住。” 她兴致高昂,畅饮了几杯,又是问询地志风光,又是大谈武功剑法,笑声清脆豪爽。 众子见这皇太女一会天真烂漫,一会冷傲多疑,变脸就在一瞬间,便知此人乖僻难近,心中不由得多思,哪有甚么心情在这酒宴之上。 散宴之后,回到齐王府,见一辆马车已候在大门处。 侍从禀告李赫:“主君,皇太女殿下在等您。” 齐国领将王伯疏不禁蹙眉。 李赫威严扫视他一眼,他会意,立刻作出毕恭毕敬的样子。 果然,龙玉清的身影从马车中出现,李赫待要行礼,她一挥手:“不必多礼。我来跟你一起去看望王女。” 李赫心中不耐,只是碍于身份,不能强行推开。 但也深知,一再忍让,她会变本加厉。 他直视龙玉清,“殿下与臣同去,不妥。” 龙玉清打量着他英俊的面容,不自觉地笑:“好。那我们一前一后。” 侍从往马车里放好补品,李赫进了轿中。 刚起轿,却又停下。 李赫正欲问,却见轿帘一掀,龙玉清跳将上来,直接坐到他正对面。 她笑嘻嘻地说:“还是同乘一轿吧,节省车马。” 人都已经上来了,李赫堂堂男子,若是下轿或者再推脱,未免显得不够爽落,只得与她一起。 李赫自知又被她摆了一道,心中暗火。 他向里靠了靠,将两人距离拉到最大,语调淡漠:“臣有个不情之请,到了梁王府,还请殿下先进。” 龙玉清睁大了眼,“李赫,你到底在怕甚么?怕我对你余情未了,还是怕你那月妹妹昀哥哥的误会?” 李赫面色冷淡,“臣不敢自视过高,只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说话间,车轮颠了下,车厢也随之一歪。 龙玉清一个趔趄,直接跄到他怀中。 李赫下意识地扶住她,龙玉清也紧紧抱住他。 那股曾令他意乱的幽香充斥鼻尖,将他淹没。 还有少女柔软的身躯。 像云,像雾,软得一抓就能散。 李赫只想着放轻力道,一时竟忘了男女大防,没能立即推开。 龙玉清坐在他怀中,手臂攀着他的脖颈,暧昧地凑在他耳边,轻声说:“李王兄放心,孤绝不吃回头草。” 少女吐气如兰,湿热的呼吸呵在耳边,李赫耳朵上下颤动了下,全身肌肉绷紧。 他猛地将龙玉清推开,像逃离洪水猛兽。 龙玉清肩膀撞到厢壁,抚着肩膀娇嗔:“那么用力干什么!” 李赫垂眸,神色异常严肃,不容半分调笑,“殿下没受惊吧?” 龙玉清乐呵呵地望着他直笑,扇着扇子悠悠道:“外面那马奴该罚,不长眼么,净往石头上碾。” 她眼神澄澈无辜,有意无意地扫过李赫的窄腰下方。 交锋 龙玉清那眼神,带了几分戏谑,不似少女,反倒像是登徒子。 李赫本性孤傲,乃齐王心头肉眼珠子,养得比皇子还要金贵,何时受过这等侮辱。 七尺男儿被小丫头轻薄取笑,即便深知权位压头,这口气也当真难咽。 李赫眸色变冷,方才那丝意乱早就被恼怒取代。 他叫停轿子,跃下车,站在车下相请:“车夫鲁莽,恐再误伤殿下,还请殿下移步另乘。” 龙玉清摇着扇懒懒道:“有你在,怎能伤到我?上来,一起将就着去罢。” 李赫颀长的身躯不动,语气不容置疑,重复:“请殿下移步另乘。” 龙玉清冲他笑:“你若不想跟我同乘,可另坐车马。不过,让梁人看到你腾轿子独独给我坐,可比我俩光明正大同乘一轿要耐人寻味多了。” 李赫脸色微变,道了句“得罪殿下了”,便探身进轿将龙玉清打横抱了下来。 “李赫,你干甚么?”龙玉清佯作恼怒,却连挣扎也不曾有,小手紧紧攀着他结实的臂膀。 硬如铁的肌肉,宽阔的胸膛,紧抿的薄唇。 还有一股清冽如松的气息。 每一样都令龙玉清倍感新奇,心神荡漾。 美男子于她而言,实在司空见惯,可李赫与他们都不同。 大概是,李赫不卑不亢,对她从未有过谄媚之色。 或者,是因李赫剑法实在厉害,击败了她,使她另眼相看。 也或许,只是因为李赫生得实在英俊潇洒,又孔武有力。 …… 将龙玉清一抱离轿厢,李赫立刻松开了她,退开两步远。 除了恭敬,他的语气听不出其他情绪,“不得已冒犯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他微微俯首,行了个礼,就上轿先行离去。 龙玉清扯了扯嘴角,嗤笑:“躲避就能躲得了么?” 她骑上卫忠牵来的马,慢悠悠往梁王府而去。 经过繁华的中央街,有两个摊贩在互相叫骂,其中一个男人恶狠狠骂道:“去你娘个驴.腚的!” 龙玉清听得刺耳,从腰间绣囊中拿出一颗铁石,向那男人弹去。 她只用了两分力道,虽伤不了人却还是很疼的。 那男人疼得呲牙咧嘴,捂着后脑勺转身,见白马上高坐着一名男装少女。 那白马甚为高大健壮,通体雪白,皮毛光滑如缎,唯有额心一点红,如狮如龙,无比神骏。 白马身后的骑马侍卫分列两队,个个威严凶悍,皆腰间悬刀,手中执剑。 那摊贩便知这少女乃位高权重者,大气都不敢出,干笑一声问:“这位侯小姐,小的这是哪里惹到您了呀?” 龙玉清道:“你听着,以后改口风,要骂就骂‘去你爹个驴.腚的’!” 男摊贩讶然,不懂为何要来纠正这个,自小到大,四周人都是这样骂的。 他茫然无措地点头,“好好,小的知道了。” 白马的长尾一扫,微尘扬起,少女已策马离去。 臧匹昀得了消息,与中郎将一起在王府大门亲迎。 龙玉清下了马,马奴躬着身子要来接缰绳,龙玉清没看见似的,直接将缰绳扔给了梁国中郎将,眼风都不扫他,负手进了大门。 见龙玉清将父王的中郎将用作拴马奴才,臧匹昀一时神色难看。 他皱眉扫视一眼中郎将,中郎将会意,满腹憋屈地接了缰绳,做起马夫的活儿,将皇太女的马牵去栓了。 臧匹昀心中拱着火,对管家吩咐了声“凉亭里备茶”,紧跟龙玉清的步伐进了府。 龙玉清还未走到门口,便听见里头有啜泣声传来。 只听臧婉月哭着说:“奶公一心为我,下场却这样凄惨,想到这我就难过,夜里做噩梦……” 李赫在劝她:“他不识大体、以下犯上,招致罪罚,与你无关。生死有命,你也无须伤神。” 楚楚可怜的声音响起:“赫哥哥,我想家了……” 龙玉清伸手制止门官通报,抬脚进去,见臧婉月倚在床头,李赫坐在床边一把木椅中,两人相对,身子隔着甚远,只有手放在一处。 李赫轻轻拍打着臧婉月的手背,声音温柔,“在京城只待月余,很快便能启程回家。” 听到脚步声,李赫转首,见是龙玉清,神色没甚么波动,起身如常行礼。 臧婉月挣扎着想要起身,龙玉清说:“你有恙在身,不必了。” 仔细端详臧婉月,见她面容憔悴,龙玉清道:“不识大体的奴才,看似是忠诚,实则是坏忠、愚忠,没甚么可伤心的。这也就是孤了解王女,若是换做旁人,还以为是王女教唆。” 臧婉月听着,心里不由得横了根刺,一则皇太女连死者都不放过,还在辱没奶公;二则皇太女竟跟赫哥哥所思所想一模一样。 她很喜欢赫哥哥,不想他跟其他女人有一点点的牵扯。 况且,皇太女为何非要挑这个时候来,她跟赫哥哥才刚刚独处了一会。 “婉月知道奶公罪不可恕,只是想到过往情分,总是忍不住难过……” 话未说完,臧婉月又落泪。 李赫拿起锦帕,说:“别再哭了。这样甚么时候能好。” 龙玉清目光落在他们交迭在一处的手,笑了声:“伤心事不提了。你也几年没来京了,京城变化很大,等病好了孤带你到处玩玩。” 臧婉月见李赫拿起锦帕,以为他要为自己拭泪,心中不由得欣喜。 却见李赫只是递到她手中,她眼神中滑过失落,拭了拭泪,朝龙玉清俯首:“多谢殿下。” 臧匹昀这时进来,见妹子又被惹哭,登时不悦,不用想也知龙玉清那张惯会阴阳怪调的嘴说了什么,他便道:“殿下,臣已备好茶,正好李王弟也在,不如来亭中饮茶?” 龙玉清欣然应允。 李赫留在后头,又同臧婉月多说了几句才走。 龙玉清微微侧首,不屑地暗哼了声。 一进凉亭,她便径直坐到主座上。 臧匹昀坐在左下首,李赫坐在右下首。 凉风习习,莲叶飘香。 亭内茶香四溢。 连廊处,四名乐侍吹弹共奏。 池塘中荡起细碎的涟漪,几尾金鱼欢快游弋其中。 见下首二男惜字如金,龙玉清摇着扇子笑,望向碧蓝远空:“秋高气爽的好天气!明日皇田秋收大礼,又是一年!孤看京城粮田,今岁收成不错。听说齐地和梁地也大丰收。” 李赫道:“圣人在位,皇天恩佑,九州内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龙玉清别有深意地看他一眼,“李王兄真是一张能言善道的巧嘴。” 又对臧匹昀说:“这等好妹婿真是打着灯笼难找。打算甚么时候嫁妹?” 臧匹昀回道:“明年开春时候。” 龙玉清“哦”了声,说:“请柬可一定要送来。” 臧匹昀说:“那是自然。殿下若能赏光前来,实在是梁国之荣光。” 龙玉清笑着说:“放心,孤把旁事扔了,也得去。有人盛传孤对被拒婚之事耿耿于怀。孤只有亲自去,才能解开误会。孤要亲自为二位新人斟酒祝愿。” 她这张嘴虚虚实实,不一定可信,但也不得不提防。 无论是齐地,还是梁地,没有人想看到皇太女出现在婚宴上。 李赫的目光和臧匹昀不期然对上,他平静无波地移开,俯首回道:“谢殿下关怀。臣亦期待殿下亲驾光临。” 龙玉清笑,目光堂而皇之落到他脸上,又移到他宽阔的肩膀上,脑海中却在莫名勾勒他不穿衣服的样子。 肌肉一定很紧致结实。 马婵说他耐力好,那他…… 这样热腾腾的新鲜美男子,凭什么让臧婉月第一个享用。 等她用过,腻了,再还给臧婉月。 恰在此时,淮南王世子燕荣来找李赫,行礼后,就坐在李赫下首。 燕荣和李赫乃姨家表兄弟,难得趁秋觐见一次,显得甚是亲厚。 他不喜武功兵法,也不怎么关心国家局势,只喜欢读书木工,日日在府中鼓捣些莫名其妙的玩意儿,要么跟府中养的文人清客写诗作词,淮南王多次打骂也无用。 但龙玉清喜欢他,对他也宽容许多。 燕荣也不怕尴尬,又提起往事来,“殿下,我这次有眼力价了吧?一下子就认出您来了!想起小时来京,我竟然将婉月姐姐认作是殿下,真是眼拙得很!” 李赫朝他重重看了一眼,目含警告。 燕荣没发觉,想到那个误会,乐不可支。 龙玉清似乎已经不在意了,笑着说给李赫和臧匹昀听,好似他们不知道似的,“王女那时穿的戴的,可都是皇宫里没有的。国库不充盈,母皇倡导节俭,孤封皇太女的发冠都是皇祖传下来的。孩童凭装扮认人,也没甚么可责怪的。” 臧匹昀面色暗沉,一声不吭。 李赫垂眸静听着,也不发一言。 龙玉清瞥他们一眼,眸中浮上笑意,继续说着往事:“听闻梁地民风剽悍,那次一见果然如是。一言不合,王女侍从竟对皇宫侍卫有搏命之势。” 臧匹昀勉强笑着,不得不为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告罪:“舍妹被父王骄纵过甚,小时不知礼仪,侍从狐假虎威,冒犯了殿下,实在可恨。当年婉月回国,已被父王重重责罚。此次来京,婉月没再冒犯殿下吧?” 龙玉清一笑置之,“孤只是想起好玩的事,随口一说,世子倒戴这么大帽子,令孤好生紧张。” 臧匹昀面上带笑,还要谢皇太女的宽容,实则心内窝囊气攒了一堆。 从小到大受的气都没来京后受的多。 直恨不得直捣黄龙那日早早到来,届时先将这皇太女五花大绑起来施刑才好,看她这张利嘴还能否这样阴阳怪调。 燕荣见两位王兄都不怎么说话,急得很,他这性子真是要闷死。 便安慰臧匹昀,活跃一下气氛,“臧王兄你就放心罢。殿下是最通透宽和的了,不会因一点误会错怪真正忠心的臣子。我犯了那样的错,殿下也待我很好,中山王都嫉妒呢。” 臧匹昀勉强笑笑,简直要翻白眼。 他向李赫递了个眼风,像是在说:“你表弟怎是这样一个蠢猪?难怪淮南王天天打骂。” 李赫沉静如水,仿佛没有看到。 燕荣凑过去亲热地问李赫:“阿兄,你再给我写个新的扇面罢!之前这个已经旧了。” 说着,他从袖翼中拿出一把半新不旧的绸扇,展开给李赫看。 扇面上,苍劲峻逸的字体写着:“唯夫蝉之清素兮,实澹泊而寡欲,独怡乐而长吟。栖高枝而仰首兮,漱朝露之清流。皎皎贞素,侔夷节兮。” 龙玉清看了,由衷赞道:“李王兄写得一手好字!” 这世间人有两样傍身,会令龙玉清另眼相待:练得一身好剑法,写得一手刚劲有力的字体, 李赫竟然全占了。 她不由得去看李赫的手。 想看这是一双怎样的巧手。 修长有力,骨节分明。 因经常握剑握笔,虎口和中指那里有很明显的茧子。 不止右手有,就连左手虎口,也有层薄茧。 原来李赫左手也能使剑。 龙玉清略惊讶,心中有些异样的不适。 她总觉自己已是刻苦之人,无论是习剑还是学治国的漫漫路上,对自己甚是狠心。未料到李赫对待自己比她更狠。 李赫仍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模样,说:“殿下过誉了。” 龙玉清心中不适感更强。 李赫有多少绝技她不知,齐国大概就有多少动静是朝廷所不知的。 “以蝉自喻,足见得李王兄志向高洁,正直无争,孤也喜欢这篇《蝉赋》,真乃知音!” 龙玉清眼神转热烈,直直望向李赫。 李赫面不改色:“蝉深藏于泥土,不受浊世污染,与众物交而无求,清白寡欲,乃贞士之所向。” 龙玉清浅浅地笑,“不过孤可不是喜欢那只蝉,孤最喜欢那个持粘杆的狡童!” 她还熟稔地背了几句:“有翩翩之狡童兮,步容与于园圃。持柔竿之冉冉兮,运微粘而我缠。欲翻飞而逾滞兮,知性命之长捐。委厥体于膳夫。” “扑哧”一声,燕荣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再呆子,也看得出皇太女有点针对表兄了。 表兄去年拒婚拒得一干二脆,这现世报很快来了。 被龙玉清借着《蝉赋》调笑戏弄,李赫心内怎能不拱起暗火。 女流之辈却如此尖酸邪惑,着实让他大开眼界。 不过他向来自持,不过须臾,那闪现的情绪就无影无踪。 他淡淡一笑,说:“殿下角度清奇,不过臣也认可。蝉被粘入狡童之网,正如将来天下万物都入殿下掌中。” “李王兄会错意了。孤喜欢这个狡童,在于,他居然能爬上树枝,悄无声息,将那高高在上的蝉抓捕到手。孤真是佩服他的敏捷与智慧。毕竟向高捕猎,难上加难。” 说这话时,龙玉清始终盯着李赫看,似笑非笑,注视着他的眸底。 李赫眸光深邃,令人很难分辨他的情绪,“殿下何需羡慕,只要殿下想,天下万物,无所不得。” 龙玉清就等他这句话,含笑反问:“你呢?” 李赫没有半分犹豫,微微俯首,“臣自然也是但凭殿下使唤。” 龙玉清几不可闻地哼了声,“刷”地将残茶泼进池塘中,起身,“天色不早,孤该回了。” 臧匹昀松一口气,与李赫、燕荣一道,跟在身后相送。 途径一拱门,有啜泣声传来,原来是树丛后有名中年男子在训斥一个拿书的女童。 “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读一番书,最后还是要替人生养孩子,有甚么用!不如学点女工,将来还能讨你婆家喜欢!” 龙玉清最厌恶听到此等轻女言论。 虽则夏国当权者乃女性,但在夏国男子中,此等想法根深蒂固,只是众臣不敢于明面上大谈而已。 不难想象,此番论调在众藩国更加恶臭。 看此次来京众世子那淫慢的调调,对她服面不服心的模样就知道了。 龙玉清顿住脚步,一时愤怒,嘴中顺溜地骂出刚听过的那句:“去你爹个驴腚!” 身后三名男子不禁愕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神情各自精彩得很。 那中年男子也唬了一跳,见是世子亲自相送,又是名少女,立刻知晓这是当今皇太女殿下。 他惶惶然拉着女儿行礼,“奴才参加殿下。” 龙玉清斥道:“她想学,便让她学!谁说女子不如男?” 中年男子唯唯而诺,“是。” 王府管家将那父女二人喝回,臧匹昀劝道:“殿下息怒,此人是王府后厨仆役,眼界有限自然说不出甚么识大体的话。臣会资助她读书。” “那便好。”龙玉清点头,大步离去。 趁燕荣如厕之际,臧匹昀对李赫道:“不是我抬举自己妹子,你若是娶了皇太女那等女子,真真是日日生不如死!一介女流,粗俗至极,你听到她方才骂什么了么!” 李赫说:“毕竟是皇太女,不可拿普通女子标准看她。” 皇太女中气十足的那声喝骂,于他来看,不觉粗俗,反倒觉得彼时她才像个十六岁少女。 抛去她那尖酸古怪、难以捉摸的性子,他还是认可她剑术的。 练成那等水平,不止是天份与良师,还掺着无数汗水,他深知。 剑法本身枯燥,越上乘,越枯燥。 十几年如一日的磨与练,门派弟子中能做到者也寥寥。 她身为国储,又是女子,却做到了。 客观来看,皇太女称得上是才思敏捷,杀伐决断,颇有魄力。 若她是男子,会是个势均力敌的好对手。 这么想着,李赫倒觉有点意思,唇角不自觉微微扬起。 臧匹昀“嗐”了声,“她这心存报复,到处找不自在,我只愿这秋觐赶紧过去,别节外生枝。” * 夜幕低垂,长信殿外的宫灯一一燃起。 龙玉清搁下画笔,雪白纸上,一只栩栩如生的金蝉尤为显眼。 金蝉伏在树枝上,而树干上弓着一名蹑手蹑脚、手拿粘杆的少年。 内侍小福子纳闷地问:“殿下,您今天怎地画起蝉来了?” 皇太女殿下明明不喜蝉,嫌其形态丑陋,叫声聒噪。 龙玉清说:“我是不喜蝉,但捕蝉,还是挺有趣的。” 沐浴后躺下,没多久,帷帐被一双修长的手掀开。 龙玉清坐起来,左手握住身边长剑。 一个高大的身影挤了进来。 借着床四周的灯烛,龙玉清认出,来人竟是李赫。 最令她惊讶的是,李赫竟赤着上身。 果然如她想象中那般。 年轻,结实,强壮,没有一丝赘肉的身体。 龙玉清的目光从硕大的喉结,一路移到匀称的胸肌,再到小腹。 如果,下面也是如此坦诚就好了。 李赫像是看透了她所想,邪魅一笑,扯开了裤带。 …… 清晨,龙玉清醒来,定定地望着帐顶的团花刺绣。 榻边守夜的侍女慧珠听到了动静,隔着纱帘,轻声问:“殿下,要起来晨练么?” 龙玉清说:“你去给我拿套新的中衣中裤。” “是。” 慧珠离开后,龙玉清便从枕底拿出一本《房术玄机》,对比着梦中所见,翻了翻,定在一页处看了一会。 将书放回枕下,她兀自笑,“要真是那样,我可就能尝尝欲,仙,欲,死的滋味了。这是天命指引,让我一鼓作气,将你拿下么。” 醉酒 在床上赖了一会,龙玉清下榻,由侍女伺候穿戴整齐,去给母皇请早安。 金华殿内,淳贞女帝坐在落地大铜镜前,男宠郦文正在身后为她梳发。 龙玉清厌恶的眼神映到铜镜中。 郦文转身,无比恭敬地行礼,“殿下万安。” 淳贞女帝侧首,“清儿,还未吃过早饭罢,陪我一道吃。” 旁边侍从连忙传话下去。 “退下。” 龙玉清步入,拿眼尾扫跪在地上那人。 郦文抬首,先去看淳贞女帝的意思。 淳贞女帝语调要柔和许多,带些哄的意思,“你去歇着罢。” “是。”郦文这才起身。 他躬身退出经过时,身上香气横扫过来,熏得龙玉清屏息。 “母皇,我真是不懂。” 龙玉清站在淳贞女帝的身后,从镜中凝望着母皇。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便懂了。” 淳贞女帝神色安和,坐在铜镜前,拿玉梳慢理一下下理着自己的长发。 “他只是父君的外甥,长得像父君,跟我父君千差万别!我父君为你付出生命,我和克明长这么大,都从未见过父亲……” 说到此,龙玉清骄矜的面容上带了悲伤,她仰首,重重叹了口气,克制自己悲伤的情绪,“父君为您做的任何事都是心甘情愿的。母皇何必为补偿,数百倍地返还到郦文身上,惹得朝野议论纷纷。” 淳贞女帝梳发的手顿了下,嗓音有丝枯涩,“这是我唯一的乐趣了。” 龙玉清无言以对。 在她眼中,母皇是一位果敢睿智的皇帝,曾带兵浴血奋战,救出被围困的皇祖,稳住部下,又从皇祖手中接过战乱后一穷二白的江山,广纳人才,轻徭薄赋,在八王环伺中,小心经营,夏国才有了今日安稳局面。 只是人总有薄弱一点。 早逝的父君便是母皇的脆弱之处。 郦文恃宠而骄,多有欺霸之事发生,母皇却一再袒护。 坊间都有讽刺小调:“寒窗苦读十年,不如郦文一笑,沙场浴血数载,不如郦文一脱。” 也有臣子上书,劝母皇除隐患,可母皇视若不听。 在这一点上,母皇变得不像母皇,像极了史书中的昏庸帝王。 龙玉清眸中满是迷惑。 也许,等她年纪大了,有一天会理解母皇。 但,有这前车之鉴,她不会真正爱上任何人。 淳贞女帝转过身来,仰望着即将成人的女儿,“清儿,你答应过我,会让郦文善终。” “母皇放心。”龙玉清再次面不改色应下。 背对淳贞女帝的地方,龙玉清稍显稚嫩的脸上,凶狠的杀机一闪而过。 若她继位,第一件事便是将郦文杀掉,株九族,挫骨扬灰。 * 虽已是秋日,正午时分,日头仍有几分毒辣。 皇田中大片金灿灿的庄稼,树荫寥寥,唯一的金顶描凤帐篷又是淳贞女皇所用,众臣只得在日头下候着。 远处忽然扬起尘土,马蹄声传来,随风摇动的旗幡上,火红的凤鸟扑展双翅、仰首翱翔,上面以遒劲的黑体写着“夏”字。 “陛下来了!” 众世子正衣弹冠,待女帝护卫大队行近,便齐齐跪在地上行礼呼万岁。 奇的是女帝连应答都没有,又策马转身跑了回去。 众世子抬首,见那马背上之人,哪里是淳贞女帝,分明是个陌生的年轻男子! 看穿着,这男子连官阶都不曾有,只是服饰比寻常男子华丽许多。 臧匹昀气得一蹦而起,当即就骂:“甚么狗东西,也敢受我们的跪!皇上难道故意让这白脸子来羞辱我们?” 李赫拍了拍衣袂上的黄土,冷冷望着女帝先遣队,黢黑的眸子闪过杀机,“王兄切勿意气行事,用不得我们动手。” 赵王世子白景行骂道:“狗奴才真是狐假虎威!若是在赵国,我非将他大卸八块不可!” 尽管众世子群情激昂,但当淳贞女帝驾到,却都噤了声,又跪在黄土上重新行礼。 各藩国世子本就身份敏感,这等抱怨亲信之事,对淳贞女帝和龙玉清这等多疑强势的女子而言,一旦开口,很难让人不往多处想。 但有一人是可以的。 见燕荣面色不善,也在咕咕哝哝,李赫说:“佞幸祸国,忠臣必以死相谏。” 他无奈叹息一声,“只可惜皇太女对我成见太深,恐怕不愿听我多言。” 燕荣本就气得肚子鼓、想去皇太女前告讼一番,却又犹豫,怕回去父王责骂,一听表兄也有此意,那这肯定是不鲁莽的了。 他“啪”地拍了下胸口,说:“我这就去找皇太女,让她给我们各位王兄弟公道!” 秋收礼后,女帝带皇太女和众世子与百姓共饮粮酒,同庆丰收。 尽管那粮酒劲头不小,龙玉清却颇豪爽,一口气干掉,向百姓举空杯,百姓一阵欢呼。 连饮几大杯粮酒,龙玉清虽未醉,脸颊却泛上红色。 她望向李赫,见他面不改色,目光清明,心内暗道:齐人善饮,果然如此。 小福子过来,凑在她耳边说:“殿下,淮南王世子有要事约您溪涧见。” 龙玉清有些好笑,这燕荣神神秘秘的,有什么事要单独说。 她将酒杯递给侍从,穿行过侍卫,骑马往远处溪涧而去。 这里甚是幽静,“汩汩”水流声响彻山谷。 “殿下!”燕荣从树下闪出来朝她行礼。 龙玉清下马,他上来将马栓在树干上。 “何事?”龙玉清打量着他 。 燕荣看起来很愤怒,还有一万分的委屈,说:“殿下,方才皇上的护卫队来皇田,我和诸位王兄弟以为是陛下亲临,连忙跪下行礼,谁知来人竟然是郦文!他区区一介平民,竟然受了我们的跪拜礼,一声不吭就折返回去了!好似我们该向他磕头似的!我这越想越气不打一出来,只能求殿下为我们主持公道!” 龙玉清听完,眸色瞬间变冷,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孤一定还你们公道!” 见皇太女态度坚决,燕荣心里好受了许多,说:“谢殿下明察!” 龙玉清又朝他和蔼地笑:“燕荣,此种以下犯上之事,直说便可。放心,朝廷不会让各位王兄弟受委屈。” 燕荣被安抚好了,龙玉清后背却升起一层薄汗。 若此事悄无声息过了,各藩国与朝廷积怨少不得又深一层。 届时如何将他们得罪的都不知。 不多时,龙玉清驰马归来。 白龙驹穿行在金黄的庄稼地间,在黄土地上卷起尘土。 滚滚尘沙中,她举起手中的小巧弓箭,对准了女帝身旁的郦文。 “噗”一声闷响,郦文的左膝中了一箭。 他惨叫了声,跪倒在地上。 众侍卫并臣子皆吃了一惊,不懂皇太女这是失心疯了,众目睽睽之下,想要射杀女皇的男宠。 唯李赫似笑非笑,打量着马上英姿飒爽的龙玉清,目光中分明有欣赏。 臧匹昀等众世子更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期盼龙玉清能继续折磨那胆大包天的小白脸。 “清儿,你这是做什么?”淳贞女帝斥道。 龙玉清下马,将今日之事说给女帝听。 当着这么多藩国世子和臣子的面,每个人都听得清楚,郦文的确是以下犯上,还有欺君嫌疑,淳贞女帝实在无法袒护,只得作出明君模样,由着龙玉清责罚自己的男宠。 龙玉清冷视着郦文:“各位王叔伯为打拼这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将来还需各位王兄弟共同守护这江山。母皇和孤视他们为大夏国功臣,都对他们礼让三分,你这贱奴竟敢安然受跪?你也配么!” “大夏国子民,跪天跪地,跪君跪父母!既然不知髌骨何用,那便剜掉!” 她干脆利落地说完,一声令下,刽子手上前。 “陛下,救命啊!”郦文吓得全身发抖,拖着伤腿,拼命向淳贞女帝那里爬。 淳贞女帝纵使心疼,此时在众世子颜面和男宠之间,也绝不能再有私心。 她说:“郦文,给你个教训也好。使你知道尊卑有序。” 郦文面如土色,瘫软在地上。 刽子手将他五花大绑,在他杀猪般嚎叫中,将他左膝髌骨剜下。 淳贞女帝不忍直视,摆驾离去。 不只是众世子拍手称快,许多敢怒不敢言的臣子也暗地里称快。 臧匹昀私下对李赫说:“皇太女小小女子,生得这么一副硬心肠!这种女人谁敢娶?一言不合就剜掉夫君髌骨眼珠子的。王弟,你幸好没娶她!” 李赫淡淡地笑:“在其位,谋其职。这是她该做的。” 他凝视着满面威严的龙玉清,不知为何,脑海中却掠过初见时的情景。 她来拿他手中的剑柄,忽然挠他手心,靠近他,轻声说:“伪君子。” 此时再回味,她的一言一笑在脑中慢慢回放。 李赫才想起,那时她一脸狡黠,似是在得逞地笑。 像只狡猾的小狐狸。 跟此时凶悍如虎的气势相比,判若两人。 李赫不禁暗笑了下。 他深知,她这多面,是因身在高位,如履薄冰,不得不猜疑、警觉、矫饰自我。 他也如此。 所以在这一层上,他与她感同身受。 龙玉清作为国储,所背负的,与他相比,只多不少。 女子对他而言,皆是模糊不清的。 与未婚妻的来往,他都严守礼法,只待顺利二人成婚,以加固齐梁纽带。 他的未婚妻,只要是梁王嫡女即可。 至于是长女幺女,性子如何,对他没有任何区别。 他为未婚妻所做的,也仅是面上那些。一转身,他便会将这段关系抛诸脑后。 于他而言,沉浸于男女情感,实在是浪费光阴。 但不知为何,他却觉得,分一回神,探究一番皇太女,还是甚有乐趣的。 甚至,他颇期待:待他取得江山、入主京城后,皇太女会作何表现? 大概,就是拔掉爪牙的猛虎,徒有威相了。 李赫淡笑,眸光深不见底。 回府路上,李赫再次去看了臧婉月。 她气色看起来好了些。 见李赫来,她眸中焕发出光彩,欢喜得全身都有了力气,不过一天时间未见,便有许多许多话想跟他说。 李赫温和地应着,陪她说了会话,看着漏壶,同往常一样,待上一刻,便起身离开。 臧婉月失落地说:“为什么我觉得赫哥哥并没有那么喜欢我?” 身旁婢女劝道:“世子是珍惜您的名誉。要论专一,又有谁能比得上世子呢?等成婚后便会更加疼爱您的。” 想到二人婚约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光明正大,九州皆知,明年春结为夫妇已是板上钉钉之事,臧婉月甚觉安慰,才堪堪将心放回肚子里。 李赫回到齐王府,却见一头白龙驹拴在门口马厩处,正是龙玉清的坐骑。 领将王伯疏语气中有些无奈:“皇太女殿下怎么又来了。” 烦归烦,李赫倒有些好奇,这次龙玉清又是以何借口来找麻烦。 进了大堂,便闻到一阵酒气。 顺着酒气走到书房,门口横着一只玄鸟云纹缎靴,另一只扔在书架旁的榻边。 龙玉清只着白罗袜,歪在他榻上,拿着他一本《杀敌论》在看。 李赫止步在书房门口,语调里透着关怀,“殿下,您可是醉了?” “怎么会?”龙玉清抬首,将手中的书扔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李赫看。 李赫的黑靴仍停在那只缎靴外面,“我让侍从为您上解酒茶。” “不用!”龙玉清高声制止他。 她坐直了,命令道:“李赫,你过来,我有事要问你。” 李赫仍不动,恭敬地说:“不如殿下先穿戴整齐,我们再去厅堂内说。” 龙玉清甜甜一笑,眸光明亮、唇红齿白的,看着甚是可爱,“你不帮我拿过来靴子,我怎么穿?” 见李赫眉头微动,龙玉清又说:“孤命令你!” 李赫思索片刻,俯身拿起门边的缎靴,终于肯走进书房。 龙玉清“嘿嘿”笑出声来,伸出脚:“我有些头晕,李赫,你帮我穿上。” 李赫俯身将榻下另一只也捡起来,将两只精巧的缎靴整齐摆在榻沿上,说:“臣让婢女帮殿下穿上。” 龙玉清暗哼了声,手掌撑在榻上,趁李赫不备,忽然一个横扫腿,踢向他的面门。 李赫是反应何等迅疾之人,身子一闪,伸手,牢牢捏住她的脚。 龙玉清的脚便在离李赫脸两寸之处,被牢牢定住,动弹不了分毫。 “好疼啊!”龙玉清脸皱成了一团,音调里都带了几分哭腔。 李赫并没有立即松开,语气颇含警告:“殿下要比试,最好让臣有所准备,臣下手没有分寸,怕不小心伤了殿下。” 龙玉清“哼”了声,水灵灵的眸子滴溜溜转,娇声问:“李赫,你是故意想多摸会儿孤的脚么?” 李赫这才意识到自己正捏着女子的脚,他后背一凉,俊脸不由得涌上红色,连忙松了手。 龙玉清得了自由,立即扯下罗袜,见脚上有两团红印,她愤愤道:“李赫!孤跟你玩闹一下,你怎下这样的狠手!你看看!” 她也不顾男女之防,直接将裸.足伸到李赫面前。 晶莹圆润的脚趾,纤细的脚腕,粉白娇嫩的皮肤。 连指甲也泛着粉色光泽,像嵌在脚趾上的珍珠。 李赫何时见过这等场景,一时愣怔盯着,陌生情愫充斥心头。 原来女子的脚竟生得这样美。 呆愣几秒,他脸如赤铁,猛地背过身去。 方才那香艳一幕却深深印在脑中、眼前,他喉头翻动,急唤:“来人!” 龙玉清暗自一笑,从他身后一下跃到他背上趴着。 她在他耳边呵气,“李王兄,我有事要单独问你,别让别人进来。” 少女娇软的身子紧紧扒在他背上,香甜湿热的气息携带着酒气,丝丝吹在耳边,连酒气都变得芬芳。 李赫脑中“嗡”地一声,瞬间全身肌肉硬如石。 “殿下,男女授受不亲!” 李赫肃容斥责,想将龙玉清掰下来。 龙玉清却紧紧搂住他脖子,双腿夹住他的劲腰。 纵使李赫再精壮有力,这一刻却使不出什么力道来。 龙玉清盯着李赫红透的耳垂,轻声说:“你听我说完,我就松开你,否则我叫了。” 几名侍从走到厅堂内,从书房的镂空屏风里看到有两个人紧挨在一处,还有细微声响,便停住了。 李赫朝外面说:“退下,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要进来。” 待侍从退下,李赫屏息,试图隔绝那环绕四周的幽香。 “殿下可以说了。”他颈上青筋微微凸起。 龙玉清歪头看他,“我在处置郦文时,你为何一直看我?” 她目光像是带了温度,李赫只觉脸颊像被两根香烛烧灼,火辣辣的疼。 他直视前方,“殿下严惩奸佞,清肃朝风,臣等无不仰视殿下。” 龙玉清在他耳边轻笑,问:“那,孤好不好看?” 李赫薄唇紧抿,肃容说:“臣已回了殿下的问话,请殿下回榻上。” 龙玉清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笑道:“李赫,你背过女人么?” 那清甜的幽香和柔软的身躯,一直在呈围合之势绞杀李赫。 他已燥得无法再忍,强行将龙玉清从身上摘下,放到榻上。 “没背过啊,那也没抱过吧。”龙玉清不禁仰首直乐,“那孤可是你第一个抱过背过的女子。” 她说话间,雪白的裸足一翘一翘。 余光里,那只玉足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李赫绝不敢再直视,说了句“我叫婢女来伺候殿下”,便急忙走出书房。 他一走,龙玉清便在榻上笑得打了个滚。 她忽然有些明白母皇的心境了。 本来这日如往常一样,是平淡又乏味的一日,可来为难一番李赫,心情却异常舒畅。 * 第二日,听说臧婉月好多了,龙玉清便约了她去看戏。 见台上男角背起女角跑,龙玉清笑着问:“上次与李王兄比剑,觉得出他手臂力气甚大,想必李王兄能背着王女能健步如飞罢?” 臧婉月涨红了脸,正色道:“婉月与赫哥哥一直恪守礼法,殿下不要取笑。” 龙玉清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情,旋即摇扇爽朗地笑:“孤开玩笑罢了。谁人不知李赫乃清正君子,王女更是守礼淑女。二位真乃王侯世家表率,孤更佩服了。” 臧婉月心情复杂地笑。 龙玉清甚是愉悦,暗道:伪君子也有伪君子的好处,不仅是守着男女大防,连搂抱亲吻都不曾有过,算是干净的身子了。睡了真不亏。这天下,恐怕再找不出令她这样满意的男子了。错过这村,便没这店了。 这厢跟臧婉月一同游玩,暗地里,龙玉清令侍从将自己的亲笔信送到李赫那里。 并叮嘱侍从:“跟世子说:‘事关齐梁,让他务必立即展阅’。” 李赫正在拜见齐王的京中故友,御史大夫岳安墨。 贴身侍从凌彦呈给他一个信封,并贴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李赫听得与齐梁有关,联想昨日之事,一时凝眉。 皇太女诡计多端,不知她又想作何。 毕竟,他是越了男女礼法,也越了臣子红线。 岳安墨看出他心事,宽和笑道:“无妨,世子若有急事,先览信要紧。” 李赫略带歉意地一笑,急忙将信抽出来,展开阅览。 银钩铁画的寥寥几笔展在信纸上:“我非迂腐女子,即使光足被你看到,也绝不赖你。” 李赫便知又被她戏耍,登时恼羞至极。 欲要将那信纸揉成一团扔掉,当着御史大夫之面,又不好失态,只得硬咽下这口气。 倒是岳安墨见他眉心发红,关怀道:“贤侄,信中是有何要事么?” 李赫将信收进袖翼中,微笑道:“没甚么要紧。” 相救 龙玉清与臧婉月停在兔笼前,臧婉月问:“老板,这兔子看起来怎这样小?” “这是新品种,京城独一份!”老板用手掌托起一只小白兔送到她面前。 “真是可爱得很。”臧婉月笑着摸了摸。 她立在那里挑了一会,最终选了一只毛色最纯净的灰兔,也不压价,痛快付了钱。 摊主高价卖了一只,见旁边还有个玲珑剔透的小美人儿,便满怀期冀地问:“姑娘,您不买一只么?很好玩的,拿在手上就能带出去。” 龙玉清笑着摇头,与臧婉月一同离开。 “王女属相是兔,怪不得这样喜欢兔子。” “殿下不觉得兔子憨态可掬,让人见了心情好么。我在梁国王宫里也养了几只,就连赫哥哥,也很喜欢它们。去年新生的两只我送给了赫哥哥,他养得很好呢。” 说到李赫,臧婉月脸上焕发了光彩,还看着兔笼小小出了会神,像是在憧憬着跟李赫一起看这可爱灰兔的情景。 龙玉清“哦”了声,“看不出来,世子还有硬汉柔情。” 臧婉月莞尔一笑,“赫哥哥对我真的很好,也承诺过此生只娶我一个,我很满足,别无他求。我也祝愿殿下能早日寻得良人,一辈子幸福安康。” 龙玉清嗤笑:“那便算了。我不是个安分的人。讨好奉承的男人,我厌恶得很,反倒是不理我的,我还有几分兴趣。” 臧婉月面色一凝,心中又不太舒服,不知是否自己多疑,总觉皇太女意有所指。 “早些回去歇着吧。你奶公骸骨我让人送回梁王府了,好好下葬吧。” 龙玉清上马离开。 下午时分,中山王龙克明抵京,龙玉清去城门接胞弟。 远远见到城墙上的皇姐,中山王在马背上激动得摇臂呐喊:“阿姐——” 龙玉清站在扬动的凤旗下,朝马背上那个兴奋的身影挥手,脸上露出有些孩子气的纯真笑容。 一年未见,中山王又长高了许多,已是个颇具男子气的朗朗少年了。 他也不行礼,跑上前将龙玉清一把抱住,激动地诉说思念之情:“阿姐,我好想你!” 龙玉清都得仰首看他了,他面容已褪去孩童的圆润,开始棱角分明,喉结形状也更显眼。 见胞弟长得越来越健壮,龙玉清自然是欣喜的,不过她还是瞪视他,质问:“你这黏糊蛋,怎又迟到了?你去问问其他藩国世子是几时到京的。” 中山王“嘿嘿”笑着说:“阿姐的成人礼实在费时间!到你成人礼时我很难再来京,便干脆等了它几日,这次一起带过来,就晚了些。” 他并不把秋觐迟到当回事。 与其他世子不同,当今皇上和皇太女是他娘亲和阿姐,京城是他长大的地方,也是他的家。 于他而言,无论是春朝还是秋觐,都是回家看望家人。 不论犯了什么错,娘亲和阿姐都会替他兜着。 龙玉清听了,心中甚是安慰。 果真是长大了,都知道为她精心准备成人礼了。 她很是好奇,“是甚么礼物?” 中山王不肯再说,硬要保密,“要到成人礼那天再让人献上。” “你肯定会非常喜欢!” 他十分笃定,笑得露出了小虎牙, 龙玉清眉眼弯弯,望着胞弟,目中充满柔和的爱意,“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中山王乐得呵呵直笑,“还是阿姐好。” 回到宫中,姐弟二人一同去拜见淳贞女帝。 母子三人团聚,自然是整日地待在一处叙旧。 淳贞女帝事无巨细地问中山国之事,小到起居事宜,身边婢女近侍,大到治国之方、臣子言论等。 龙玉清在旁陪着,大多时候是静静听他们说。 中山王渐渐察觉出,娘亲和胞姐之间的氛围似乎有些微妙。 他又不好当面问,只得存了疑虑出来。 忽然想起,这次回宫并未见到郦文。 难道是因为郦文? 毕竟,自郦文出现的那一日起,阿姐就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过,总有一日,会将那贱宠剁成肉泥。 出了金华殿,中山王就问:“阿姐,怎地不见郦文?” 龙玉清淡淡地说:“他替母皇受各位王兄弟的跪拜,引了众怒,被我剜掉了髌骨。” “啊?” 中山王满目不忍,一瞬间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 可皇姐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似乎并不觉得方才讨论的是酷刑。 中山王有些难受,想起太傅说的:“王爷,从您离京来封地开始,京城便不再是您的家,更不要想着每年都回去,那本是违制的。皇上尚在时犹可,等皇上百年之后,您必须跟其他藩王世子一样,按春朝秋觐之制进京。届时京城的主人只有一个,便是皇太女。” 他记得他反驳说:“若母皇不在了,我与皇姐彼此便是最亲之人。她待我不会变,我们不会生分。” 太傅说:“之于帝王,皇权永远在第一位。亲情,只是诸方顺遂后,锦上添花之物。” 他记得那天与太傅辩论了很长时间,太傅一直在试图改变他的想法。 甚至,还隐晦地警示他,若再这样不知收敛,保不齐何时皇太女会对他生出杀意,招致祸患。 这次回京,能感受到皇姐似乎更强势了。 这无端的乱想,到底还是令中山王心有惴惴,回京之喜不免冲淡了一些。 龙玉清见他愣愣的,笑他:“小胆子,又吓到了?都十五了,连只蜜蜂都不忍心捻死,怪不得你的宫人那样猖狂,快要骑到你头上了。” 中山王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上苍让皇姐先生下来。我这类人,这辈子,就守着中山国当个废物便罢了。” 龙玉清摇了摇头,对胞弟很是无奈,“跟燕荣倒投脾气。只是人家燕荣起码还能拉弓引箭、舞枪弄棒的,你是一样不会。” 中山王苦着脸摇头,“打打杀杀太残忍。别人我是管不到,但我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做,是真的做不到。” 话刚落音,龙玉清便严肃凝视他:“有时你不杀人,别人便要杀你。” 她满面威严,目光中隐约透出帝王的肃杀之气。 中山王心内莫名一颤,鼓起勇气,天真地问:“皇姐,你会保护我一辈子吧?” “唉……”龙玉清泄了气,无奈地扶额。 她这胞弟简直是…… 从小就有“活佛”外号,蝼蚁猫狗之类的不忍伤害罢了,就连草木花苗,也不忍撕扯,说花花草草也有生命。 大概是造化弄错了吧。 应该让他托生为女儿身。 同小时候一样,她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当然。” 若是寻常男子此种德行,龙玉清定会从心底里唾弃。 但当自己的胞弟如此时,她心中唯有一片真挚的疼惜之情。 中山王转忧为喜,“我就知道皇姐最疼我了!” 龙玉清邀他去长信殿玩,让嬷嬷做他最爱吃的桂花糕。 中山王在书房中转悠,一点点看,哪里摆设变了,又添了甚么新书。 案几上摆着一副新作的画:一根竹签上,串着一只灰兔和一只金蝉。 中山王定住,去看右下的署名,的确是皇姐所作。 这画无论是内容还是立意都很奇怪。 皇姐明明是不喜欢蝉的。 而且,兔和蝉,风牛马不相及。 为何要串到一根竹签上,跟糖葫芦一样。 处处透着怪异。 中山王想笑又不敢笑,拿着画问:“阿姐,这是何意啊?” 龙玉清看了眼那只金蝉,笑了声说:“这是连环画。等我集成册再给你看,到时你就懂了。” 中山王着实吃惊,他都不知皇姐甚么时候爱上作连环画了。 只是,若是没猜错,连环画的主角便是这只蝉? 看皇姐对它着笔最多,用金色将它描画得威风凛凛。 “蝉有甚么故事可讲的?”中山王实在不解。 龙玉清“刷”地展开白玉扇,慢慢摇着,讲给他听:“把它从高枝上捕获,一点点剪掉它的翅膀,最后,一只原本高傲的蝉,既唱不出响亮的歌声,又无法逃离,此时再扔掉它,看它不知所措……这不是很有趣么?” 中山王光想象着,就觉得很残忍,“可蝉好好的,为何要去伤害它,让它在树上怡乐长吟不好么?” 龙玉清神情有些古怪,“是它先吵到我的。” “……” 中山王总觉得皇姐意有所指,大概是想折磨后,再铲除某个人。 但又猜不出来是谁,皇姐也没有多说的意思。 想到郦文,不难猜出皇姐会如何处置那只“蝉”,各种酷刑在脑中轮番飞过,中山王不由得牙齿打颤。 还有那只灰兔,恐怕皇姐至少要将它“烤熟”吧。 管不了的事,眼不见为净。 他说:“算了阿姐,还是别给我看了,我可不敢看这么残忍的连环画。” * 夜色凉如水,堂内暗烛摇曳。 窗外掠过一个黑影,紧接着窗棂被有节奏地敲了三声。 男子低沉的嗓音响起:“进。” 那黑影自半开的窗外一跃而入,自地上滚落一圈,跪到李赫面前:“参见主君。” “起。” 黑影起身,扯掉蒙面罩布,露出一张艳丽的面孔。 “紫蝶已取得中山王信任,一切都按在主君策划进行。” “要提防皇太女的人。她不仅掌控欲重,疑心也重,此次龙克明来京,她定会有所察觉,你们不可掉以轻心。” “紫蝶定会小心谨慎,不会让主君心血付诸东流。” “女皇内里亏损,撑不过两年,这恐怕是龙克明最后一次来京,一定要让他与皇太女生出嫌隙。” 紫蝶说:“回主君,都在我们计划之中。只是,相国严丰年愚忠于朝廷,中山王又怕他,若那天来临,属下担心中山王会听从严丰年之言,死守中山国。” 中山国领地狭长,在央廷领土之东,是齐梁入央廷必经之路。 淳贞女帝在幼子龙克明十二岁时,便将其封为中山王,令其离京上任,还为他精挑了丞相、中尉等文武官员,用意深远。 “你们离京时,我已派人出发去中山国,如顺利,可取严丰年性命。” “是。” 临别时,紫蝶依依不舍,问:“这一年,主君可好?” “我一切都好,你们不必挂心。” “听闻皇太女因拒婚之事屡次刁难您,属下甚为主君担忧。” “小事,无需过虑。” “主君一定要保重。属下告辞。” 紫蝶深深地看一眼李赫,重又遮住面部,从窗口跃出去。 李赫回到寝房打坐内修完,沐浴出来,见衣物旁掉落出一封信。 是白日龙玉清送来那封。 不看到还好,一看到身心俱不痛快。 李赫拿起信封,放到火烛上。 橘色火舌很快将信封吞噬,只剩了一小撮灰烬。 他展开红笺信纸,提起狼毫笔写信,说完要事,结尾处写:“……皇太女的确有所刁难,大多是撒娇卖痴、伪腻造作,想要讨口气出,我只管顺从不理便无事,父王无须多虑。” 写完信,他封好交给侍从星夜送出去。 挥灭明亮的落地灯烛,室内变得昏暗,只剩床头烛亮着。 坐到榻上,李赫拿出兵书看。 宽阔的寝房中,那仅剩的一盏灯莹,忽明忽暗,将夜拉长,使这夜晚更深邃,也更空旷。 李赫忽觉心中也有几分空落,一时放下兵书,凝望着夜的清寂。 许久,他心无旁骛地躺下入睡。 第二日清晨,贴身侍从凌彦进来,却见榻上是空的,浴房中传来水声。 他跟去水房,只听“哗”地一声,世子从池中站起,一路走出,水珠不断从肌肉上滑落,留下一个个水印子。 凌彦拿过架上的干净衣物,服侍李赫穿上。 见李赫往后院走,凌彦便知是要晨练。 只是既然要晨练,为何又在这之前沐浴。 而世子眉宇间像有一丝烦意,凌彦小心地问:“主君可有心事?” 李赫只说:“拿剑来。” 剑影如织,院中银光乍起,寒意穿梭。 持剑身影凌空扑杀而下,沙尘四起,落叶分崩。 李赫目光如电,手腕一转,剑尖劈裂一片柳叶,身形猛然跃起,骤如闪电。 他身姿矫若飞龙,招式迅疾有力,将青剑舞得刺刺生威。 “好身手!” 燕荣不禁拍手叫好。 他虽不擅长武功剑法,但见得多了,也总会分辨。 难怪有“北李赫,南高詹”之名。 燕荣亲自将汗巾递过去,语气中掩饰不住地倾慕,“阿兄,你怎的样样都好,真是令我佩服。” 李赫拭了拭脸上的汗,还是一如既往的谦虚,“哪有十全十美之人。我也有不如你处。” 燕荣嫌他太谦虚,“嗐”了一声说:“阿兄已够完美了。王侯世祖男子,有多少都俗于大流,奢靡荒唐,要么沉溺于女色英雄志短,你跟他们都不同!我可是将你视作榜样!” 听到“女色”二字,李赫双眸微刺。 今晨醒来,衣物又弄脏了。 而昨夜,他在梦中疯了般地玩弄那只玉足。 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他虽然深知这个道理,却还是在为这点意志之外的事苛责自身。 原来,他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 “阿兄,今日陪皇上围猎,你估摸能得多少?” 李赫将剑“刷”地回鞘,说:“我等只是陪从,你当是在封国狩猎。” 表兄总是这样云淡风轻,即使一身过硬本领,也不爱显山露水。 让人有些可惜。 燕荣就打趣他:“阿兄,你若是把你百发百中的本领拿出来,把皇上御苑清个大半,将皇太女殿下震慑住,她就再也不找你麻烦啦!” 李赫闻言,蹙眉训他:“你我说话,不要提带皇太女。” 停了下,又补了句:“免得被有心人听去,以为你我背后对她不恭。” 燕荣“哈哈”笑道:“阿兄,你怎的有些怕皇太女似的?” 见李赫忽地沉了脸,燕荣笑了一半,戛然而止,说:“我只是开句玩笑罢了,阿兄可莫与我计较。” 李赫严声教导他:“男儿当有雄心壮志,莫溺于细碎之事,失了气概。” “好的,阿兄,我知道了。” 燕荣却对李赫更钦佩了。 表兄真是表里如一、志向远大的君子。 怪不得九州内名誉甚广。 * 御苑中丛林蔽日,鹿鹤成群。 侍卫深入林中,敲锣打鼓,将猎物驱赶出来。 因淳贞女帝身体之故,由皇太女领行围猎。 中山王骑马与龙玉清并行,他四处张望着,目光忽然定在一处,目露艳羡。 “阿姐,那位便是齐王兄李赫么?” 中山王用下巴示意不远处。 龙玉清往那方向望去,见李赫一身红色劲装,黑长靴,手中持一把半人多高的强.弓,箭筒中攒满了锃亮的铜头长箭。 猎装收得紧,显得他腰身劲瘦,身上每一处都蓄满了力量。 当真是雄姿英发,神采四溢。 龙玉清忍不住欣赏了会,才回胞弟:“你眼光倒不错。” 中山王由衷地赞叹:“羔裘豹饰,孔武有力,彼其之子,邦之彦兮!” 他转念一想,跟龙玉清说:“皇姐,这等男子才配得上你!” 龙玉清瞪了他一眼,他才意识到方才失言。 险些忘了,去年,李赫刚拒了母皇的赐婚。 中山王挠了挠头,半天才蹦出来个说辞,“呃……阿姐,依我之见,并非是你之故,只是李王兄跟婉月姐早相识罢了。” 龙玉清斜他一眼,“那不就是说,我不如臧婉月?” 中山王冒了汗,急道:“怎会!这天下还哪有女子能比皇姐更好的?” 龙玉清冷哼了声,轻踢马腹,在侍卫的拥护下,往林子深处驰去。 奔波大半日,收获颇丰。 龙玉清掉马往回走,斜刺里猛地蹿出一头野猪。 那野猪体型肥大、全身漆黑,松针一样的鬃毛倒竖着,呲着白森森的獠牙,张着血红大口就“刺刺”朝龙玉清奔来。 “保护殿下!”侍卫们连忙结成人网,长矛向外,高声叫着恫吓野猪。 野猪钻了个空子,攻破人网,蹿了进来。 侍卫们跳下马,拿着长矛大刀追捕那野猪,力保它伤不到龙玉清。 龙玉清搭箭,瞄准朝她而来的野猪。 “刷”地松弦,长箭射向野猪腹部。 令她没想到的是,那支箭竟没能伤着野猪,被那层坚硬的鬃毛挡了下来。 野猪更愤怒,顶翻两个侍卫,哼唧大叫着朝白龙驹顶来。 再引弓搭箭已来不及,正当龙玉清慌乱之际,一支利箭擦着她脸颊呼啸而过,正中野猪的左眼! 野猪眼窝溅出一大摊红色粘稠物,嚎叫着翻倒在地上。 它很快起身,眼上插着利箭,用独眼踉跄着想继续攻击。 后方又飞来一支箭射进它右眼,它彻底没有了攻击能力。 侍卫们连忙上前将它捆起来。 龙玉清回首,看向身后。 李赫持弓坐于马上,身姿英拔。 他收了弓,问:“殿下,您没事吧?” 龙玉清看了他片刻,脸上浮出笑意,“多谢李王兄。” 被落在外围的中山王听说皇姐受惊,吓了一跳,龙玉清的身影一出现,他便迎上去问候。 见侍卫抬着一头硕大的野猪,听说是李赫两箭将其射瞎,才让皇姐免于受伤,中山王也不怜悯野猪了,直说“好箭法”,对李赫佩服得五体投地。 李赫温和地说:“野猪表皮坚硬,不太吃得箭,皇太女殿下没有围猎过,才让野猪侥幸逃掉。” 中山王见李赫果然如传闻那般谦虚,心中对其更仰慕。 回宫路上,中山王早与燕荣打成一片,一左一右跟在李赫两旁,与李赫并骑。 听得李赫要将鹿血送给未婚妻补身子,中山王好奇地问:“王兄,婉月姐怎么了?这次围猎也没来。” 李赫并未遮掩,如实说:“婉妹的奶公冲撞了殿下被斩杀,身子扔到山下喂狗,头颅扔到山顶喂鹰,婉妹亲眼目睹受了惊吓,身子一直未好利索。想来这鹿血应有效用,便给她送去一试。” 见中山王一脸错愕的样子,李赫淡淡一笑:“错在奶公,殿下已将骸骨归还。过去之事,王爷知道便可,不要再在殿下面前提。” 中山王勉强点头,汗毛竖起。 他明知皇姐是在立威,也知皇姐从小做事果断、胆大过人,但真正听说这些事实,他还是很难受。 还有一种莫名的忧惧。 从小,都是母皇和皇姐为他撑起一片天,不让他受一点委屈;长大了些,她们为他精心挑选丞相、太傅、内史,让他远在封地也能安全无虑。 一直以来,他都被这里三层外层的安全感密密包裹着,从未直面过恐惧。 可此时,那铁箍的安全感,好像漏了一块,他隐隐能看到外面的獠牙与阴谋。 回至齐王府,李赫刚安歇下,便听得侍从说宫中内侍来传旨。 李赫接了旨,原来淳贞女帝要接他进宫,设宴答谢他。 刚进宫,就见龙玉清笑吟吟地在花园处等他。 她一个眼神,侍从都后退,远远地跟着。 “李王兄,今日你救了我,想让我怎样感谢你?” “殿下有难,出手相救乃臣分内之事。” 龙玉清就料到他会这样说,“在母皇面前这样说可不行,你得说出个具体愿景来。难道,你想让母皇欠你一个人情?” 李赫从容道:“心愿也有,就看殿下答不答应。” 龙玉清眸光一亮,灿然笑道:“难不成是想让孤以身相许?” 李赫眉头微皱,似是被噎了下。 “哈哈哈!” 龙玉清将他的反应收入眼底,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李赫着实有些溃败。 在于,龙玉清这张嘴,每次都能冒出他意料不到的话。 每次,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小小年纪的女子竟能说出这等话。 他退开两步,肃容说:“臣想说的是,看在臣有微功,殿下可否,放下对臣的成见。” 龙玉清凑上前,好生盯着他:“怎么,我给你送了那封信,看我对你没那意思急了,今日就巴巴跟在我后头救我?” 少女眼眸清澈,身上幽香浮动。 李赫又退了一步,垂眸,正色说:“殿下慎言。” 龙玉清剁了跺脚,仰首笑道:“孤跟你开玩笑罢了,瞧你吓的。” 那双杏黄色缎靴在李赫视线中移动,明明再正常不过。 他脑中,却又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只雪白的裸足。 诱敌 李赫神色倏然变冷,沉声说:“臣已有婚约在身,殿下不要再说玩笑话。” 龙玉清不以为意地说:“有婚约又如何,成了婚还能离,有更心仪之人,当然不能委屈自己。” 这话在李赫听来,着实刺耳,隐约有诅咒之意。 娶妻生子,一锤定音,后方无忧便能安于大业。这便是他对婚姻大事的规划。 心仪二字,与权位相比,微乎其微,不值一提。 再者,这天下,又有谁比臧婉月更适合做他妻子。 他一双黑目注视着龙玉清,不卑不亢:“但臣此生唯婉妹一人,不会负她,会与她白头偕老。” 龙玉清讥笑了声,“孤知你是君子,拿刀架在你颈上,你也绝不悔婚。不过,世事难料。人,总有身不由己、心不由己之时。” 她说话之时,笑吟吟盯着李赫看。 李赫眉心微动,眉宇间掠过一丝烦意。 他想起这两日做的梦,以及莫名窜入脑中的画面。 这是心不由己么。 “走吧,母皇要等我们了!” 龙玉清大步走在前面,李赫冷望了一会她的身影,慢慢跟上去。 宴上除了李赫,便只有淳贞女帝、龙玉清和中山王,更像是一场家宴。 女帝果然问李赫想要什么赏赐,李赫自席上起身,在女帝面前郑重跪下,说:“因臣有婚约,婉拒了皇上的好意,想必给殿下带来困扰,故而对臣有些许误会。臣斗胆求个心愿:由皇上做见证,殿下能否与臣解开心结,冰释前嫌?” 本来见他郑重其事,女帝以为他要借机提什么要求,听此,不由得爽朗大笑:“清儿是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让你如此吃心?” 龙玉清不慌不忙说:“我与李王兄初见时,逼他与我比试剑法,他原本坚决不从的。可能是吓到李王兄了。” 淳贞女帝便说:“清儿,那自然是你的不对。既然王侄将此事放在心上了,你就表个态罢。” 龙玉清便笑嘻嘻地斟满一杯酒,端到李赫面前,诚心诚意地说:“李王兄,敬你一杯。原来你竟饱受困扰,都怪我行事毛躁,以后保证不会了。干了这杯,你我以后就是互尊互敬的王兄妹。” 李赫见她嬉皮笑脸,并未举杯。 他无声直视她,两道漆黑有神的目光重若千斤。 龙玉清凝视他片刻,暗道:连生气时都好看。 她便换了副神情,一本正经地说:“李王兄是怕我说一套做一套么?好,我发誓:若我还依然故我,便一辈子嫁不出去孤独终老!” 淳贞女帝斥她:“说什么胡话!好好把话说开,喝了这杯酒便是将这过节过了。” 即便她发毒誓,李赫也将信将疑。 不过聊胜于无,有这样一道说法,余下之日,她总会收敛一些。 如此,他也总算能清净一番,不必再苛责自我。 李赫举杯跟龙玉清相碰,“赫愿相信殿下。谢殿下宽容以待。” 龙玉清将酒杯放低,两只高足玉杯“砰”地一碰,发出悦耳的响声。 两人各怀心思,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中山王看着这对璧人,总想感叹一句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过也只是想想,他是不敢说的。 他灵光一现,想到了另一个为皇姐弥补缺憾的好方法,就问:“李王兄,听闻你还有一胞弟,也生得一表人才,还与我皇姐同年,想来与我皇姐应很相配。不知有无婚约在身?” 龙玉清不由得窒息,怒视中山王,“乱点鸳鸯谱!自己掌嘴!” 中山王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自己给了自己两巴掌。 倒是李赫解围说:“我那三弟虽无婚约在身,却是粗莽得很,必是皇太女殿下瞧不上的。” 淳贞女帝也笑道:“看来克明是对赫王侄十分倾慕的,以至于只盯着齐国男儿。” 其实她也觉得李赫与女儿甚为相配。 知女莫若母,她能觉得出,女儿对李赫是有些不一样。 散宴后,淳贞女帝将龙玉清留下,直截了当地说:“想要,便抢过来。” 果然这世上最了解她的,还是母皇。 龙玉清“扑哧”一声笑出来,淳贞女帝也跟着笑。 母女二人重归于好,因郦文带来的冷战到此结束。 笑够了,淳贞女帝说:“你若是能让李赫对你俯首称臣,甘愿安分守住齐国,才是真本事。” 龙玉清撇嘴,“我也不说大话,就走着瞧罢。” 第二日,淳贞女帝召来丞相和龙玉清议事。 不多时,长史呈上密奏:中山国相国严丰年遇刺重伤。 淳贞女帝不禁震怒,挥退所有侍从,问:“你们怎么看?” 丞相沉吟片刻,说:“陛下,中山王一离封地,相国便遇刺,恐怕是王爷身边人所为。” 龙玉清也是如此想,她蹙眉:“克明处境危险,需得好好排查他身边的人。看来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在封地,都有内应。” 淳贞女帝思索片刻,“不要打草惊蛇。这月余时间,足够排查个清楚了。传令给中山国太尉,令其务必加强相国府的守卫,若相国再有闪失,我唯他是问!” 丞相再次劝道:“陛下,削藩宜早不宜迟啊。愈迟,藩国愈壮,呈尾大不掉之势。” 这何尝不是淳贞女帝的心头病,也是她希望能在位之时为女儿剜掉的毒疖。 “藩国势大,尤其齐梁两国,兵马强悍壮于朝廷。若削必乱,一乱皆乱,八面受敌!” 淳贞女帝深深忧愁。 丞相何不知其中的道理,只是这形式是天选大于人选了,他说:“可陛下,如今是,削亦反,不削亦反啊!” “这些年,他们愈加明目张胆,已暗伤了多少人!前有太尉,后有相国!” 淳贞女帝捏着眉心,头痛得很,“朕再考虑。” 丞相走后,龙玉清替母皇揉着头上穴位,“母皇,朝廷与藩国,必有一战。只是齐梁富庶,远大于朝廷,战事不易拖久。若能速战速决,对我们最是有益。” 淳贞女帝紧蹙眉头,“八处藩国,又有几个能忠于朝廷。敌众我寡,速战速决太难。” “母皇不可太过悲观。如今天下百姓安居乐业,藩国若逆反,皆是在逆天下民意:再者,逆反朝廷,当诛九族,不可回圜,若无把握,藩王也不会身寄虎口。” 淳贞女帝沉默良久,说:“清儿,还记得母皇给你留在太液池底的匣子?将来若我不在时,八王起祸乱,你一定要去看那匣子。” 龙玉清听得心酸,从后面抱住母亲,“母亲,也许用不到呢。” * 中山王龙克明听得相国遇刺,又是伤心又是惊恐,皇太女每日去他府中,有时在那里待很长时间。 偶尔宫中来了轿子,说女帝急召,将他接进去就待上大半日。 这样几日后,皇太女忽然夜间来访,面色肃重地进了府。 还是同往常一样,她屏退所有人,单独跟中山王在一处。 夜间,王府院中,异常的安静。 室内,静可闻针。 龙玉清持剑贴于窗后,中山王紧张地跟在她身后。 外面传来一声不易察觉的声响,龙玉清用手放在唇上,示意胞弟安静。 那细微的声音渐渐贴近于窗户,然后没了声响。 龙玉清静待片刻,“瞿”一声,吹响骨哨。 院中瞬间灯火通明,墙上和房顶赫然是几十名持刀侍卫在把守着,两处院门也源源不断地涌出侍卫。 将军马婵和中郎将武魁分别守在两个院门处。 这不小的一方院子,登时被围得铁桶一般,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黑衣人从窗边弹起,亮着手中寒剑,在侍卫的包围圈中后退。 龙玉清高声道:“都不许动,孤要亲自活捉!” 她拔剑,朝黑衣人刺去。 十几个回合下来,黑衣人盯出龙玉清招式的破绽,击掉她手中的剑,将剑刃横在她颈上。 武魁连忙喊道:“勿伤殿下,万事可议!” 黑衣人冷笑了声,命令:“放下刀剑!” 武魁立即放下手中长剑,一挥手,所有侍卫也“咣当咣当”放下手中武器。 黑衣人挟着龙玉清往院门走,一路经过,侍卫们不得不让出路来。 “不许跟着!”黑衣人又将剑刃往龙玉清颈上靠了靠。 马婵和武魁只得命令手下定在原地。 出了院子,黑衣人不再恋战,一掌击在龙玉清后背上,将她打晕后趁乱越墙逃走。 黑衣人一走,龙玉清便睁开了眼,神色清明。 “殿下,您没事吧?”马婵冲过去将龙玉清扶起,为她拍打身上的泥土。 龙玉清脱下外衣内的软甲,眸中闪着寒光,“王府布满天罗地网,他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的。去排查每个人的房间,务必将他们一网打尽!” 她又命令武魁,“我身上涂了风香,十二时辰内沾者留香。明日秋猎,你安排闻香人扮作侍卫,身上有风香者,立即捕杀!” “是!” 中计 “滴答,滴答……” 落地烛灯只燃了四根,殿中光影暗淡。 漏刻响了一夜,天色泛起鱼尾白,黎明第一缕曙光照进来。 终于,侍从跑进院中,将一节极细极短的竹筒递给门口的凌彦。 凌彦似是松了口气,连忙递进来,经由王伯疏之手呈给李赫。 李赫打开,展开里面卷得极紧的小小一方信纸,上头密密的写满蝇头小字。 他垂眸,极快地阅完,将信放到烛火上烧掉。 神情却是有几分凝重的。 “主君,如何?”王伯疏问。 李赫沉声说:“中了皇太女的计,人没了。好在紫蝶尚未暴露。” 他负手而立,望着窗外的一线光亮,黢黑的眉目浸在烛火阴影中,“丞相已着长史秘密起草《削藩策》,若齐梁因此起兵,便要被天下冠以‘反臣贼子’之名;天下大乱,百姓定将我们视作始作俑者;民心背离,父王和我必声名狼藉,安能得天下?” 王伯疏说:“主君,朝廷积弱已久,这九州天下,自然是强者为王。若还要顾及身后名声,着实难以两全。毕竟,这起兵由头不论如何响,在那些迂腐史官看来,都是名不正言不顺。” 谋士盛佑也说:“主君,这几日皇上和皇太女一面令丞相起草《削藩策》,一面频繁召见中山王和太尉,已是在做准备,战事一触即发。属下以为,比起身后名声,此时研讨齐兵如何攻破中山国防线更为重要!严丰年现重伤不堪大任,中山王又懦弱稚嫩,自然是唯皇上和皇太女是从。想必这几日皇上已将‘死守中山国’灌进中山王脑中,铁箍般一滴水都泼不进。若我大齐起兵,必然要遭中山国誓死抵抗,届时若被拖住,后果不堪设想!” 李赫眉眼冷峻,“当初祖父与太宗皇帝曾切.腕饮血、对天盟誓,天下共治,非龙不王,违者断子绝孙,天下共攻之。若齐国贸然起兵,父王与我如何面对家族?其二,史上异姓篡位者,皆不得民心,亦无鸿儒硕学相助,王朝气数皆短。不可重蹈覆辙。” “主君所虑不可不顾,只是,”王伯疏和盛佑点头,问:“可是有两相兼顾的好计谋了?” 李赫清俊的面容布满心机,“若朝廷戕害世子,违背誓言在先,便能堵住悠悠众口。” 王伯疏和盛佑讶然,对视一眼后,盛佑颇焦虑地问:“主君是想以自身为饵?” “的确。趁此次,引皇太女下手。” “可皇太女心机深沉,性子冷静,主君能保证她一定中计么?” “能让人轻易暴怒之事,便是此人弱点。皇太女也有。” 李赫眼神凌厉,黑眸如暗夜星辰,高阔望不到尽头。 * 中山王府已搜查完毕。 那黑衣人自知逃不出去,服毒自尽后跳入荷花池中。 府中也并未搜查出任何可疑内应。 龙玉清冷笑几声:“甚么主子养出的狗,端的忠心,身上竟时时携带毒药,知道落到孤手中会遭严刑拷打,宁死,也不肯寻内应活命。呵!” 马婵一脸愧疚,俯首请罪:“臣无能,不能将那贼人活捉!” 龙玉清眉头微蹙,“不怪你,是孤未曾料到这贼人竟是忠心不二的死士,是条真汉子。” 武魁问:“殿下,那现在当如何?” “能养出此等死士的主子,定然是对部下有情有义、懂得笼络人心之人。不要以为人死了,孤就没了手段。孤倒要看,折辱你已逝的忠心部下,你能否坐得住!”龙玉清玩味地笑。 马婵双眼一亮,知道皇太女已有计谋,迫不及待地想听细节:“殿下,那要如何做?” 少女储君娇丽的面容上,明明长有一双清澈的美眸,只是,那其中却闪着狠辣的光,“将此人枭首,人头挂在城南门,尸身挂在城北门,每日鞭尸一百次,多引些鹰鹫来啄食,并敲锣打鼓,让京城民众来看反夏后果!” 马婵大为振奋,不由得佩服皇太女,“砰”地抱拳答:“是!” 中山王在侍从的护卫下进来,他几乎一夜未睡,吓得脸色泛着白色。 那荷花池他是再也不敢去欣赏的了。 “阿姐,人都去了,已经这样惨了,就放过他罢!” 中山王显然是听到了,弱声求龙玉清。 龙玉清冷冷剜了他一眼,他便噤了声,只是一脸不忍。 “你何时来的?”龙玉清问他。 “我……我就是刚刚过来的。” 迎着龙玉清带了几分警觉的清冷眼神,中山王被吓得心里一颤,这一瞬间,立刻觉出与皇姐的距离如此之远。 就是储君与臣下的距离。 不再有姐弟情深。 甚至,他觉出,这个节骨眼上,若他真犯了甚么过错,皇姐会将他也缉拿起来。 太傅的话又在耳畔响起:“亲情只是诸方顺遂后,锦上添花之物!” 正胡思乱想着,见龙玉清目光定在他身旁,问:“这是谁,我怎的从未见过?” 中山王收回神游天外的思绪,老老实实地回答,生怕皇姐听了不满意,“这是我的侍女紫蝶。家原是开镖局的,结了仇家亲人都被杀害,我去中山国上任时,途中遇到她受了重伤,就救了她,看她功夫不错,留她在身旁伺候。” 龙玉清听了,眼睛重又往紫蝶身上打量,见她相貌艳丽,身量饱满,自打进了门就低着眉,静默得好像不存在,一副极有分寸的样子。 “抬起头来,让孤瞧瞧。” “奴婢紫蝶参见殿下,愿殿下万福金安。” 紫蝶行了个蹲礼,而后缓缓抬首。 “是个美人坯子,”龙玉清评价了句,状似无意地问:“擅长何种兵器?” 紫蝶俯首回道:“奴婢爹爹和镖局师兄弟们都用刀,奴婢自小便练了鸳鸯刀。” “哦,会用双刀?” 龙玉清去看她两手虎口,果然,皆是厚厚一层茧。 再看她双臂,果然,是比常人要粗壮一些,不仔细瞧也瞧不出来。 紫蝶说:“奴婢技艺不精,只是练来自保。” 因双刀为二刀并用,式样和重量都较小,习练者都为女子。 马婵虽用刀,但她与普通女子不一样,生得膀大腰圆,便同男子一样用更重更大的单刀,所以龙玉清只是听闻,还从未见过用双刀的武者。 龙玉清饶有兴趣地说:“孤的师傅和陪练侍卫都是男子,男子都用单刀,孤还从未跟练双刀的人比试过,待有空了,陪孤练一把。” “殿下师从名门、剑法精湛,奴婢怎是对手,恐污了殿下名声。” “到时着人来接你,带好你最得手的那套双刀。” 离开前,龙玉清又特别扫视紫蝶一眼,眼神仿佛带了重量,“好生照护中山王。” 出了大堂,马婵、武魁和御林军首领都紧跟在后。 走了一会,龙玉清对身后下属说:“看那紫蝶呼吸吐纳,内力不浅。” 马婵和武魁自然都发现了。 武魁说:“殿下火眼金睛,民间果然是卧虎藏龙之处。” 龙玉清但笑不语。 武魁以为自己说错了甚么,挠了挠头,“殿下笑什么?” “你是习武之人你还不知么。内力与刀法想要登高,若无强师,独自是琢磨不出来的,怎是区区镖局能养出来的?” “殿下是说……那岂不是?” 龙玉清重重看了武魁一眼,武魁明了,这是要静观其变,便将话截住了。 马婵嫉恶如仇,已有按捺不住之意,握住腰间悬的虎.牙.刀,虎视眈眈:“殿下,您觉得她大约是何水平?” 龙玉清如实说:“刀法恐怕不在你之下。” 马婵最在意自己这身武艺,怎能受得了有人刀法比她强,何况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中山国奴婢。 她涨红了脸,恶恶道:“殿下,不如今日就让臣与她比试一番!正好将她拿下,严刑逼供,问清她到底甚么底细!” 龙玉清见她急火的模样,不由得笑,“孤又没说你比不过她,等弄完要事,再慢慢理会她。到时把她给你,你们整天整日的比,好不好?” * 此次秋猎并不在御苑,选了城郊一处山林。 林中老树密匝,茂密树冠绵延望不到头,与远处大通河相连。 这山中地势颇复杂,有高山,有断崖,有沟壑,仆射已令人圈好一块便于跑马的林子,用以秋猎。 清点完人马,忽听得马蹄疾驰声,众人望去,却见来路上沙砾滚滚。 “驾!驾!” 臂上插着红旗的报信官甩着马鞭,高喝着坐骑朝这奔来。 到了龙玉清跟前,他便急勒住马,“噌”地跳下来,跪下呈上手中的密件。 马婵接过来,躬身高举递给马上的皇太女。 龙玉清拆开,速读:“南北门所挂尸首被抢,死咬追踪之下,有一人甩追兵后躲入齐王府,齐人不肯搜府,扬言强搜则玉石俱焚,请主示下!” “玉石俱焚”四个字撞入眼帘中,将龙玉清激得瞬间目露凶光。 “甚么狗东西,竟敢‘玉石俱焚’,不知道这天下姓甚么了!” 龙玉清怒吼,将信纸撕了个粉碎。 纸花洒落,她被怒火烧红的眸中,清晰映着李赫的身影。 果然是他。 不仅在齐地厉兵秣马,还养出数量众多的忠心走狗,暗杀忠于朝廷的忠臣,窃听皇室机密,收买朝廷重臣反对削藩…… 而今,竟敢明目张胆偷袭城门,还敢说出要与朝廷同归于尽的狂言! 是可忍熟不可忍! 龙玉清满面寒气,全身杀气四起,竖起两根手指,猛地往前一指。 马婵和武魁坐在马上,拿着旗子分别朝两方一挥,御林军兵分两路,顷刻间,将李赫及齐国卫队包围。 众世子大惊,纷纷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臧匹昀一见这形式,虽不知具体是何事,却已内心惶惶,暗自怀疑此次秋猎,是否朝廷设好的围剿齐梁的圈套。 他紧张地观望四周动静,好伺机而动。 正忧恐之时,却听马婵举着银光闪闪的虎.牙.刀,吼道:“今日此事只关乎齐国,未将疑犯捉捕之前,其余人等原地不动,动则以谋反罪名论处!” 臧匹昀只得先按捺下去,心中为李赫担忧。 即使齐梁卫队合在一处,也远不能抵挡朝廷御林军,反抗便只能不明不白地在这荒郊野处丧命。 李赫骁勇,齐国将领亦武艺高强,想必能突围出去。 倒是李赫,不见半分惊慌,仍是端方君子的模样,高声问龙玉清:“殿下,臣犯了何罪?” 龙玉清厌恶的眼光狠狠射.向他:“一言两语难述你罪名,回去细说!” 李赫不慌不忙道:“今日各位王兄弟都在,若是殿下不给出缘由,恕臣不能从!” 龙玉清一听,他这态度如齐王府一样,明明罪行滔天,还强硬得很,她也愈加强硬,“李赫,孤知你剑法厉害,可再高明也逃不出御林军的包围,束手就擒,孤还从轻发落!” 李赫目中有一闪而过的寒色,“臣是清白的。殿下难道一定要将臣逼得无路可走么?” 龙玉清才不听他巧言令色,以剑指着他:“李赫,要么,你束手就擒,要么,就越过我,从这里逃出去!” “臣绝不受不白之冤!齐人也绝不受冤!” 李赫目光冷凝,拔剑,拍马冲出来。 领将王伯疏带着卫队紧随其后,与御林军展开了生死搏斗。 龙玉清年轻气盛,见罪行在身的齐人非但不肯就擒,还在李赫带领下堂而皇之反抗朝廷,她胸腔内怒火熊熊,只想手刃反臣,拍马直直朝李赫而去。 李赫迎住她,长剑上下几个来回,便将她格挡开,说:“臣无心伤殿下,殿下不要纠缠!” 李赫的确是只挡不攻,一心只想向外突围。 龙玉清哪里肯听,满腔怒火,穷追不舍。 两匹马远离御林军和齐军的交战之地,往山中跑去。 跑至一个山崖附近,李赫往后看了一眼,见龙玉清很快跟上来,便打算驱马上崖。 山崖之下,他的侍卫已严阵以待。 众世子亲眼见证,见他被龙玉清“逼”下山崖,不见踪影,父王便可以“嫡长子受朝廷戕害,为子复仇”之名起兵。 熟料龙玉清见久追不上,愈加火大,使出了杀手锏——猛地拔出白龙驹尾巴上一撮黑毛。 “嘶嘶——”那白龙驹前蹄腾空,刨起大片尘土,发出地动山摇的吼叫。 那吼叫声震耳欲聋,将李赫的乌骓马吓得发狂,打了个转,不去那山崖,往山林深处无序狂奔。 乌骓马在前狂奔,白龙驹紧咬不舍,李赫和龙玉清无心驭马,只能伏在马背上,避开那些横扫到眼前的枝桠树叶。 两匹马狂奔了许久,来至一座陌生的山顶,几步之遥便是云雾缭绕的断崖。 马蹄卷起几颗石子掉下断崖,听那动静,下面深不见底。 龙玉清被颠得浑欲作呕,幸好已是断崖,两匹马终于停下来。 乌骓马已累得口吐白沫,山路难走,马蹄都扭了一只,白龙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看样子也不能再用了。 因这白龙驹疯叫,已部署的周密计划竟不能如常进行。 这等时机千载难逢,此次错过,很难再有。 李赫满目阴霾,眸中杀机一闪而过。 他僵坐片刻,跳下马来。 似是心疼坐骑,李赫抚了抚它的头,让它去吃草露。 龙玉清也扔了缰绳,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李赫。 这不大的山顶高崖处,除了二人,便是云雾。 李赫淡笑,目中透出的意思,并不将龙玉清放在眼中,“殿下还是想坚持将我拿回?” 见他从心底里瞧不上她剑术,龙玉清气得脸发红,不管不顾这是万丈悬崖边上,持剑就刺。 剑光交错,持剑身影轻盈如燕,在这云巅之上,你来我往,决一胜负。 龙玉清深知不是李赫对手。 但今日,就算是死缠烂打,也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四下无人,李赫也不再相让,区区十几招便挑飞了龙玉清的剑。 他的剑指在龙玉清咽喉处,保持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殿下,现在呢?” 李赫好整以暇地看她,眼底的蔑视更甚。 技不如人,还被这恨到骨髓之人侮辱,却偏偏不能奈他何,龙玉清是个极度自负之人,又是烈火性子,当即怄得眼眶发红,怒极攻心之下,竟哭了出来。 李赫一愣,倒不妨这看似刀枪不入的皇太女,竟这样轻易哭了。 他收回剑,“殿下请回吧。” 这一刻,他重又意识到,除却外面那层钢甲,她就是个脆弱女子罢了。 与哭唧唧的女子相持,实在不是滋味。 “刷”地一声,李赫将剑回鞘,转身要走。 龙玉清红着眼跺脚喊道:“李赫,你不许走!” 李赫停住脚步,却不曾回首,高挺的背影显示出几分傲慢,“殿下打不赢我,也带不回我,莫要在此浪费时间了,还是各自回京再审这其中曲折。齐王府问心无愧,我就在齐王府等殿下。” 冷不防,龙玉清却一头撞过来,嘴中喊着:“你这样侮辱我,倒不如让我死了好!” 李赫险些被她撞到小腹上,他这恼意简直要难自控,他扳住她肩膀,斥道:“你做甚么!” 龙玉清捧住他手腕就咬,李赫触电般收回手,龙玉清就又去撞他胸膛,口中嚷嚷着“不想活了”。 她也不使甚么武功路数,就是狗皮膏药一样往他身上撞、贴、缠、咬,像有三头六臂一样,从四面八方扒着李赫。 若是男子这样耍泼,李赫一招就能将其制服,根本不会让其有近身机会。 可眼前黏在他身旁的少女,鬓发散乱、金冠歪斜,雪白的面孔上带着两抹哭出来的红晕,长睫沾泪,像雨打的梨花。 来来回回纠缠间,她身上的清甜气息不时钻入李赫毛孔中,他每吸一口,那份强硬就软化一分,硬不下心给她一掌。 那柔软的身子也不时撞到他手臂上,甚至李赫去阻挡她时,还不小心触到了那方神秘的柔软之处。 李赫握紧了拳,心中“突突”直跳,一时愣了神。 如此绵软,温热…… 落难 就这空挡,他一时松手,被龙玉清一头顶在小腹上。 李赫一个趔趄,脚底踩到松动边崖石上,摇摇欲坠,眼看要坠下崖去。 电石火光间,龙玉清瞪大双眸,向他伸过手去。 只是没想到李赫身子竟这样沉,龙玉清那点力道完全管不上甚么用,反倒被李赫拉下山崖。 两人手紧紧拽在一处,一同坠下陡峭山崖。 李赫眼疾手快,手臂攀住一根藤蔓,奈何两人体重太重,藤蔓很快挣断,两人再次下坠。 山谷间都是雾气,根本看不清深度,更看不清下面是甚么等着他们。 伴随着龙玉清的尖叫,他们绝望地下坠,中间被树枝挡了几下,最终摔到河床上。 幸好河床都是软泥,总算没有晕死过去。 不过从这样高的地方坠下,骨伤不可避免。 李赫右臂骨折,腿上也都是伤,不过好歹能站起来。 龙玉清腿受伤较为严重,走路很是困难,幸好手臂还算能用。 剧痛让两人在河床上缓了半日,期间龙玉清跟李赫说话,他置若罔闻,将她视作空气。 龙玉清恨不得过去生咬他一块肉下来,大喊:“你耳朵摔折了么!孤在跟你说话!” “李赫,你作出这副模样给谁看?!要不是为了救你,孤怎会掉下来?” “孤要是摔残了,回去定也把你弄残!” …… 李赫也正怒火填胸,怎能理她。 若不是她,此时他早已“被逼迫”坠崖,与部下在山谷下汇合,然后潜回齐国,借口向朝廷发难。 即便方才被白龙驹坏了计划,他也打算先抽身回京,再按另一备选计划行事。 可千算万算,万万没料到,他竟因女色失神,被她弄下山崖。 还摔折了手臂,哪里都不敢去,只能犹如废物般,在原地等着侍卫来救。 他此生都未这样窝囊过。 他恨这个诡计多端的女人,更恨定力不足的自己,轻易被女色蛊惑。 他对自己愤怒至极,也失望至极。 也不知这股愤懑之气,到底是气谁的更多。 龙玉清打量着这山谷中的莽莽密林,有些害怕会蹿出只猛兽来。 他俩此时都有伤在身,跑又跑不快,只能给猛兽打牙祭罢。 见李赫还是不吭声,龙玉清不禁自言自语来打消自己的恐惧,“我们的马就在崖上,他们应当很快能找到我们罢。希望他们能快些,他们不来,我们又不敢挪地方,可这里看着,又不像是甚么安全之地。猛兽来喝水,顺道将我们吃掉怎么办。” 李赫仿佛没听到。 他倚着树干,从靴中拔.出匕首检查,匕首分毫未损,他插.回靴中,拧开腰上的火折子,见火苗未灭,又拧上。 然后,他便后仰,将背完全靠在树干上,阖目,等着侍卫寻来。 没有丝毫想理龙玉清的想法。 龙玉清也检查了自己身上的这两样,也都完好,她才稍稍放心。 还有腰间悬挂的铁石丸也还在。不知能否吓退猛兽。 几声闷雷响起,天色骤然变暗。 稀稀落落的大雨滴落了会,旋即“劈里啪啦”的骤雨来袭。 原本两人是要在树下坚守,等援兵来到。 不过随着骤雨不停,河水涨得急,河床很快被淹了一部分,看这态势,很快要将这谷中的大片草地也淹没。 李赫当即起身,往地势更高的林中走去。 龙玉清摇摇晃晃扶着树干站起来,试图跟上他脚步,可那一瘸一拐的腿,却无论如何也拖不动,很快被李赫甩在身后。 泛黄的河水已蔓延至草地,正以很快的速度继续上涨,只能进林寻更高的地方了。 龙玉清大喊:“李赫!你等等我!” 李赫的身影消失在密林中。 大雨中,龙玉清花了好长时间终于挪到密林中,她找不到李赫,不太敢独自前行,可往后望望,那迅速拓宽的河水又让她不敢后退。 如果雨一直不停,林中也很快会漫上水,必须快些沿着这片林往上爬才好。 龙玉清没奈何,只能咬着牙,扶着树干,一点一点向上挪。 挪了半日,其实也并未走多远。 但林中前方情景,让她不由得吃了一惊。 那树木枝桠生得低,并密密相接,织成了一张结实的大网,让人前行很难。 因那枝桠大网挡住天幕,加之头顶阴云密布,所以这林中几乎不见光,阴暗魅黑,透着股阴森气息。 这情形,前行必将更难,这地上草深至膝,又有灌木尖石毒虫穿杂其中,爬行更不可行。 再往后一看,那河水已咆哮着漫入林中,水位正一点点漫至她所在的地方。 龙玉清着实未料到决堤的河水竟这样可怕。 她长这样大,从未像此刻这样害怕过。 后面忽然有人说:“走吧。” 回首一看,是不知从哪里冒出的李赫。 大雨滂沱中,他全身湿透,形容前所未有的狼狈,唯有目光坚毅。 见到他,龙玉清差点哭出来。 不过瞬间,她又明白过来,李赫回来找她,是因他手臂有伤,独自通过这片林也很困难。 他应是想跟她携手合作,一个用手,一个用腿,才能更好前行。 果然,李赫俯身,说:“上来,你砍树枝,我背你前行。” 此时也顾不上其他,龙玉清跳上他宽阔的后背,由他背起她,她挥着两把匕首砍掉挡在眼前的树枝,他稳稳地背她前行。 走了足够远,远到河水已构不成威胁后,两人才停下暂歇。 雨还继续下,身上潮湿、地上泥泞,两人力气也耗得差不多了。 见龙玉清累得瘫坐在地上,李赫说:“越歇越消力气,继续前行,我们需找个避雨之地。” 他有行军经验,龙玉清只能听他的,撑着酸痛的双臂起来。 两人又冒着大雨艰难前行,好在终于寻得一个很浅的洞窝子躲了进去。 总算不再被大雨当头浇灌,龙玉清已是很满足了,在那里面稍歇片刻,饥饿感袭来。 只顾着逃命,算下来,已是一整天滴水未沾了。 李赫虽然不言语,定然也是饥肠辘辘,毕竟一路都是他背着她前行。 他阖目盘坐,调息静养。 龙玉清倚着石壁,听着“哗哗”雨声,渐渐睡去。 醒来时,洞外天色已黑,雨停了,鼻尖嗅到浓郁的肉香气。 龙玉清一个激灵,完全醒了,见李赫在洞外升起一堆篝火,支起的木架上烤着一只野兔。 见龙玉清凑来,李赫眼皮未抬,只是撕下一半兔肉递给龙玉清。 龙玉清吹了吹,哪里还顾得上形象,狼吞虎咽,大口嚼着喷香的兔肉。 倒是李赫,吃相仍斯文,那样子不像是落难吃野肉,好似在宫中吃佳肴。 龙玉清吃饱喝足有了力气,想起方才这反臣贼子置她性命于不顾,将她独自一人扔在林中,她恨得牙痒,知道李赫有伤无法独自前行,不会再扔下她,那张嘴便又开始不饶人了。 “李赫,你不是很喜欢兔子么,还替臧婉月养着两只,怎么倒吃起兔肉来了?你也下得了口!” 李赫面不改色,静静吃着兔肉。 “要是让臧婉月知道你吃兔肉,大概会恸哭:‘兔兔这样可爱,怎能吃兔兔’,肯定会将那两只兔子要回,也不会再爱你这种残忍之人的了。你绝不悔婚,可惜人家要悔婚啦!哈哈哈!” 见李赫装聋作哑,龙玉清愈加尖酸,将他和臧婉月编排得绘声绘色。 李赫吃完,将燃着星火的土坑用树枝盖严,又在上面覆了几大片叶子,然后将兔骨收起来,远扔到坡下。 做完这些,他重回洞中,闭目,盘膝打坐。 龙玉清偏不如他意,自顾自说着,极尽讽刺,“李赫,你想把我留在林中孤独死去,然后对外宣称我走失,杀人于无形,真是好计策啊,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不过啊,就算我死了,大夏国皇室还有克明,还有我皇姨家弟妹。没了我一个,还有的是能干的储君,龙姓根脉永不断。哈哈哈!” 说了半日,李赫犹如一尊石像,连眼睫都不曾动一下。 龙玉清自觉没趣,该骂的都骂完了,也觉出累来。 她停下,倚着石壁昏昏欲睡,林中深夜又潮又冷,她实在无法入睡。 李赫静坐着,神色安静,呼吸细匀,显然是已入睡。 龙玉清瞟了他几眼,蹑手蹑脚挤到他身边。 年轻男子阳刚气足,离他这样近,能感觉得到他身上热气源源不断传来,将潮寒之气驱散,暖烘烘地异常舒服。 龙玉清紧抱着手臂缩成一团,又往他身边靠了靠。 她仰首,偷偷打量李赫,见他剑眉薄唇、鼻梁高挺,端的一个静谧美男子。 只是这静美中自带几分不好接近的冷意。 这逆臣贼子怎偏生得这样好看。 都这种境地了,还能令她垂涎他美貌。 睡梦中,龙玉清本能靠近那火热结实的躯体,直至与他紧紧相贴。 …… 清晨醒来,又下起了雨,李赫已不在身旁,龙玉清一骨碌爬起来,见他在洞外站着,似在思量甚么。 听见身后动静,他终于肯跟她说话:“河水还在涨,我们现在不能返回,得找个高处发出信号,让搜救侍卫能看得见我们。” 确实只能如此。 龙玉清说:“那便走罢,趁着此时精力尚足,得抓紧赶路。” 两人达成共识,李赫又背起她,一路向上,披荆斩棘。 在雨中艰难地走了几乎整日,这片密林终于到了头。 龙玉清砍了一整日的树枝,两臂都酸痛得举不起来,看李赫,也是疲累不堪,靴子都走烂了。 出了林子,雨倒是停了,眼前便是一片草地。 奇怪的是,草地上矗立着不计其数的嶙峋怪石,每块都高约五六米,怪石之间,沼泽遍布。 龙玉清简直绝望,“这比那密林还难通过,如何过去?” 李赫观望着,剑眉微蹙。 正在此时,忽听得上方传来怪声:“哎呦喂,兄弟们快来看哪,来了两块嫩肉!” 往上看去,却是一个瘦干老头,正蹲在一块巨石顶上,双目放光盯着他们。 这一招呼,不知从哪里,很快又跃出另外三个年纪相仿的老头,都蓬头垢面、形容脏乱,一人踞着一块石头,满目垂涎地对着他们上看下看。 龙玉清顿觉危险,不由得贴近李赫,攥紧了他的手臂。 大概是心中只在估量眼前这形势,李赫并未推开她。 有个声音说:“大哥,这俩细皮嫩肉的,肯定美味得很哪!我喜欢吃腱子肉,那个高个的小腿肉我包了,都别跟我抢!” 龙玉清大为惊骇,去看李赫,却见李赫神色不变,说:“四位长辈,我们在谷底迷路,为了躲避洪水才来到这里,无意冒犯。可否给我们指条明路,引我们下山去,定有重谢。” 其中一老头怪笑了声,“我管你甚么来头,来我的地盘,就是我的盘中餐!乖乖地把肉献上,还让你死得容易些,否则,把你一刀刀割成碎片!” 尽管龙玉清心内气急,却不得不哄着他们,便给他们画大饼说:“我们家在京中还算有些资产,只要能将我们带下山,我便会让你们日日大鱼大肉,吃山珍海味!” “老子最讨厌甚么侯爵王爷,除了会欺压百姓还会干甚么!就是皇帝来了,老子也照吃不误!” 那四人也不废话,从石顶跃下,将李赫和龙玉清包围起来。 李赫一个旋身,与龙玉清背靠背,低声对她说:“敌动我不动。你只管击打你视线内两人,后背交给我。” 龙玉清也是如此想,她点头,拔开匕首。 两人后背紧贴,立足原地不动,对方来袭则接招,不来则原地调息。 几十个回合下来,虽然李赫和龙玉清伤处众多,但四个老头也添了不少伤,并未占到大便宜,着实出乎他们的意料。 这两人细皮嫩肉,本事倒不小。 “大哥,他们这用的甚么刀啊,恁地锋利!我这千年木杖都削断了!” “哼!我们小瞧了这两块嫩肉!看我的!” 老头扔出件甚么东西,李赫欲抱起龙玉清闪开,却因手臂受伤误了时机,从天而降的一张大网将两人罩住。 那网非一般材质,匕首划不透,越挣扎越紧。 “哈哈!这是金蚕网,至柔之物,匕首没用的,等着被烤熟罢!” 四个老头将他们搬到木车上,蒙住他们双眼,推起车子就走。 路上,四人七嘴八舌,兴奋地讨论着要怎么做着吃,要吃哪个部位。 中间有两人为争夺李赫的小腿肉打了起来,落败的那方只好退而求其次吃李赫的手臂肉,还嚷嚷着说要将龙玉清的肉留给甚么马二娘吃。 龙玉清牙齿直打颤,手摸索着去寻李赫的手。 寻到了,她就握住他温热的大手,一下一下地捏他,意为:“怎么办?” 李赫反握住她,将她整个手包在手心,拇指轻轻抚摸她手指,意思是:“不到最后一刻,莫慌。” 他摸向她腰间,龙玉清僵住。 片刻后便反应过来,他是在捏她腰间盛铁丸的绣囊。 旋即,那温热修长的手指又捏了捏她的手,最后落到她眼皮上,清冽如松的气息袭入龙玉清鼻息中。 那意思是:“他们把你的手放开后,用暗器伤他们双眼。” 龙玉清捏了捏他的手,表示知晓,心里的惧怕也消了些。 那木车“嘎吱嘎吱”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停下,四人兴高采烈地砍柴、洗锅、磨刀。 却忽然听见有个女人声音传来:“你们这又是捉了两个甚么?” “二娘,你来得正好,两个小贼硬闯我们地盘,身手还厉害得很,抓他们费了不少功夫!这个小个子肉细,给你吃!” 那马二娘略一端详,“刷”地将二人眼布扯下,看清两人的相貌,她不由得露出惊艳之意。 “混球,这明明是一对可怜的逃命鸳鸯!快些将他们放了!” 马二娘将那四人一阵痛骂,那四人颇怕她的样子,见她异常坚持,只能忍痛割爱,将李赫和龙玉清放了。 李赫满面感激的样子,朝马二娘抱拳:“多谢马前辈相救,恩情没齿难忘。” “不必说了,”马二娘摆手,甚是动容地看着他们,“我都猜得出来,你们定是情投意合,父母却不同意,无奈之下,只好约着私奔出来吧?” 李赫僵了一下,说:“是。看来前辈也是过来人。” 马二娘的目光越发充满了怜悯,豪气地说:“今日二娘就给你们主婚,为你们办个婚宴,让你们结为正式夫妇!” 紧接着,马二娘就指挥那四个老头忙活,她取了一套大红的新人衣裳来,硬要李赫和龙玉清沐浴后换上。 调戏 李赫洗去一身泥尘,穿着大红婚袍出来。 年轻男子步伐稳健,生得高大英武、明朗如玉,身上华采瞬间点亮这简陋的木屋。 沼石四叟双目放光,不禁感叹:“真是好人物!” 马二娘更是看得眼都直了,旁边老头清了清嗓子,她才愣过神来,笑道:“嗐,新郎官也太好看了!整日在这山里,这不好久没见过美男子了么!” “新郎官”这三个字令李赫眉心起了浅纹。 虎落平阳,当今之计,只能先迷惑这几个山匪,把伤将养好,再伺机脱离。 此情此景,为保自身,他与龙玉清不得不逢场作戏办这场婚事,以他对龙玉清的了解,出山后她少不得会拿此搅合他与未婚妻关系,离间齐梁,坐看笑话。 自从认识龙玉清后,许多事被她搅得偏离了原先轨道。想想便令人烦闷。 旁边木门传来动静,龙玉清从里屋出来。 她粉黛未施,黑发如亮缎倾洒至腰间,清洗掉泥垢的肌肤白皙细滑,眼眸澈亮像有泉水涌动,眸中似有笑意,又隐含威严,一张红艳艳的樱桃小口沾着水光,潋滟欲滴。 红色嫁衣衬得她容色晶莹如雪,宛若下凡的仙女。 屋内其余六人,目不转睛看着她,一时失了声。 其中一老头说:“这女娃娃原来竟这样俊!” 龙玉清平日都是以男装示人,这是李赫头次见她穿女装,只见她多了少女的娇柔,还有几分妩媚,看起来与往常判若两人。 李赫不由得多注目了一会。 谁知竟被马二娘瞧在眼中,她笑着拍手道:“真是对儿神仙眷侣哪!看我们新郎官,都看直眼了!” 李赫眼神受到震动,立时移开眼神。 却见龙玉清下巴微扬,似是朝他哼笑了声。 马二娘见他们二人也不靠在一起,以为他们害羞,便拉着李赫过去,让两人紧挨着,“都要结为夫妻了,还害羞啥!” 李赫挤出笑来,只得僵硬的与龙玉清挨着,龙玉清暗暗拽了下他衣袖,轻声说:“逢场作戏而已,你放开些,小心露出马脚!” 拜完天地,吃完席,李赫与龙玉清便被送入洞房。 所谓洞房,也不过是其中一间简陋房间,屋内除了一张土炕,就只有一张木凳,窄小得两人进去转身都不宽敞。 就连床褥也只有一套,又小又破,散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地上不似宫廷王府还铺地砖,就直接是几张快要烂掉的模板拼起来的。 龙玉清站在炕边,看着那破烂的被褥,便知今夜要和衣而睡了。 身后李赫拿过褥子铺在地上,躺了上去。 龙玉清暗自冷笑。 呵。都什么时候了,还一副守身如玉的模样。现在又没有熟识之人。 伪君子的“伪”真是刻入骨髓。 今晚她就要将这伪君子的皮扒掉,好生折磨他。 这些时日,他所做的恶,也该到了偿还之时了。 两人一个炕上,一个地上,井水不犯河水。 炕上忽然传来“悉悉簌簌”之声,龙玉清下炕来。 李赫知她大概是要如厕,便没理会,仍阖目静躺。 却不料眼前黑影一闪,香风袭来,龙玉清一下子骑坐在他身上。 李赫睁目,不由得大为震惊,腰上发力,欲将其掀下来,龙玉清却俯身趴在他身上,搂着他脖颈,暧暧说:“李赫,方才怎么一直盯着我看,是不是觉得我很美?” 说话时,她湿热的呼吸直往李赫耳边吹。 娇软芬芳的少女躯体藤蔓似的攀在身上,李赫骨软筋酥,竟没能推开,嘴上却分外强硬:“殿下,男女授受不亲,我不想伤你。” 龙玉清才不想跟他废话下去,直接吻住了他。 少女的唇,柔软,湿.润,香气如兰。 李赫完全僵住,被龙玉清趁机伸舌进去。 他更震惊,像只被叉住的青蛙,不知是紧张,还是无措,一双大手青筋四起,用力摁在龙玉清的腰上。 除此之外,不见有何强硬反制行动。 龙玉清的舌灵活地在他口腔内游弋,翻搅,将她香甜的气息搅至他唇内每个角落。 李赫脑中乱成一团糨糊,情不自禁地去追寻她的香舌,跃跃欲试,想要品尝,想要征服。 龙玉清却退了出去。 “没亲过嘴么?” 龙玉清笑眯眯地问他,脸上似有得意之色。 那阴阳怪调的熟悉腔调,令李赫顿时清醒了几分。 他狼狈地推开她,背对她整理自己,声音含了丝喑哑,“殿下这样捉弄人,是觉得有意思么。” 龙玉清绕到他正面,搂着他脖子说:“我是真的喜欢你,才不是捉弄呢。” 说着她柔白的手顺着李赫胸膛往下,去解他腰带。 李赫脑中“轰”地一声,手似钢钳,牢牢攥住她的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警告:“李赫不是宫中男宠,可任殿下胡作非为!” “好疼啊!好疼啊!轻点!”龙玉清惨叫出声,哭唧唧的。 窗外传来几声低笑,伴随着激动的嘁嘁喳喳。 李赫连忙松手,捂住龙玉清的唇,用眼神示意窗外。 龙玉清却就势坐到他大腿上,搂住他脖颈,热乎乎甜丝丝的气息吹在他耳边,“他们就在外面听洞房呢,要是露了馅,明日就被沼石四叟吃掉了,你齐国就完了!” “殿下,你先放开我!” 李赫有些急了,低声与她商量,身上已出了一层热汗,将大红婚袍都浸湿了。 “我帮你脱下来。” 龙玉清顺手扯开了他的腰带。 李赫猝不及防,结实的胸膛一下袒露出来。 他连忙去推紧紧扒在他身上的龙玉清,龙玉清却像是蜘蛛精附身一样,有八只脚似的,怎么推都推不开。 窗外还有人,李赫也不能动作太大,满头大汗地与缠在身上的刁蛮少女作斗争。 黑灯瞎火中,两人闷不吭声地较量。 一个粘,一个推,一个黏,一个逃。 隐忍着纠缠间,龙玉清紧紧吊着李赫脖颈,一个坏心勾腿,李赫踉跄了一下,趴在了她身上。 黑暗中,少女含情脉脉,眸光晶亮,柔软的手臂在他后颈上蹭来蹭去,轻声说:“我们今晚就快活一回如何。” 很容易听得出,李赫乱了呼吸节奏。 他猛地推开龙玉清,起身背对着她,平息自己。 龙玉清却趁机从后方将他大开的婚袍扯了下来,披在自己身上。 李赫欲夺回,却又不敢碰触她,气结:“你!” “明明都有反应了,为何还要忍?” 借着黑夜掩盖,龙玉清的小手灵活猝不及防。 李赫眸光中出现一丝裂隙。 他猛地翻身,强行将龙玉清压在身下,钳制住她双手,灼热的呼吸喷到她脸上,“殿下,我只能得罪了。” 说着他便将她点了穴,将她抱到炕上。 做完这一切,他终于敢松口气,后知后觉,原来汗已湿透衣物。 却听龙玉清自言自语说着些什么。 李赫汗毛直立,几乎是跳起来,冲过去捂住她的唇。 龙玉清“吃吃”笑了两声,伸舌舔了他手心一下,李赫又闪电般缩回手去。 “要不你点我哑穴?我怕我总是忍不住喊出来。”龙玉清脆声说。 窗外又是几声压低的偷笑。 有人说用气声说:“年轻人浑身真是用不完的力气……” 李赫真是百口莫辩,满腹火气地躺回地上,不再搭理龙玉清。 龙玉清又独自乐了一会,很快睡过去,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李赫却一时半会没有睡意。 一会因被龙玉清偷吻而愤怒,一会又为困在这山中烦闷;一会挂念在京中滞留的部下以及远在齐地的父王,一会又为身旁有龙玉清这个狗皮膏药烦躁,心内发愁万一她变本加厉让他无法招架该如何。 这一夜总算就这样平安度过了。 第二日一大早,李赫就再次重谢了马二娘,说婚事已办完,他与妻子想下山,恳请马二娘为他们指条明路。 尽管李赫说的言辞恳切,马二娘却倏地变了脸色,“我是诚心想将你俩留下,你们生是这山上的人,死是这里的鬼!下山之事就别想了!” 李赫听着不妙,怀疑他昨日疑心之事要变成现实。 但是,他用随身玉签暗暗试过酒菜,并无投毒。 李赫装作若无其事,还是执意要下山的样子,去引马二娘的话,“我与妻子山下还有亲人在,怎能将他们抛弃。即便我们下了山,马前辈有甚么吩咐的,只需说一声,我们夫妻定义不容辞。” 马二娘倒也痛快,“明人不说暗话,昨日你们拜堂的香烛中,我下了金蚕蛊,你们若两日内不服解药,便会毒发而亡。就安心留在这里罢,我按时给你们喂解药,等你们没有了出走意图,那毒也解得差不多了。” 龙玉清并不曾在江湖走动过,不知这金蚕蛊厉害,李赫怎能不知。 金蚕蛊制成粉,无形无色,极难提防。 中毒者一旦毒发,犹如万千条虫噬咬,痛楚难当,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龙玉清就知这伙不是甚么好人,昨日饭菜无毒,她还放松了警惕,谁料竟还是被算计。 她虽不知金蚕蛊,但看李赫凝重的神情便知这定是毒中之毒。 她何时被人这样暗算过,便“刷”地拔出匕首,刺向马二娘咽喉。 马二娘一个旋身避开,龙玉清腿上有伤,并不能灵活前进,便冷笑一声,“你说中毒便中毒,把我们当傻子诓么?” 马二娘微笑:“你方才运了功,此刻可否试着四肢有虫咬之感?” 的确如此。密密麻麻的咬痛在四肢上此起彼伏。 “咣当”! 龙玉清的匕首掉在地上,脸上浮出惊恐,身子支撑不住似的,不由得晃了晃。 李赫扶住她手臂,对她低声说:“你方才并未运功至深,蛊毒只是浅层发作,只要调息平静,疼痛就会退去。” 他将龙玉清扶至地垫上,让她打坐调息。 马二娘在身后满是艳羡地道:“真是好郎君呐!” 安置好龙玉清,李赫直起身,重又望向马二娘。 着实想不到,在这不知名的深山老林,竟被人下了天下毒物之最。 尽管如此,他面不改色,语气仍客气,说:“我与妻子自小娇生惯养,离了父母奴仆,如同废人。马前辈留我们,只是徒增负担。” 马二娘微微一笑,“粗活有人干,我让你们干的活,自然是你们能干得了的。怎么样,考虑好了么,是去还是留?” 这局势哪容得李赫和龙玉清选择。 若是要走,不说不知出路在哪里,即使知道,这深山老林,几等跋涉出去,早已毒发了。 李赫望了眼龙玉清,龙玉清朝他点了下头,他对马二娘说:“这种局势,也由不得我们选。不过,若真心留我们用,以后还请马前辈明人做明事,蛊毒之事,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人的容忍有限,玉石俱焚便是一场空了。” 马二娘听他们要留下了来了,须臾间又变成了和蔼可亲的大娘,笑意盈盈地说:“以后自然不会再有。我也不想这样,只是你们二人武功实在不俗,只好出此下策。” 龙玉清已调息完毕,疼痛果然消掉。 她坐在那里,虽未言语,眼神却阴骘地盯着马二娘。 马二娘冲她笑:“乖乖,这是个多好的地方哪!几天几夜走不出去,外人也进不来,除了你没有旁的年轻女孩,你夫君只会好好爱你疼你,不是神仙眷侣一般么!等在这里跟你夫君生几个孩子,你就会顶爱这里的了!” 龙玉清脸成了五彩色,别了脸,把她当耳旁风。 马二娘却还喋喋不休,“嗐,新郎官身子骨这样结实,昨夜折腾了半宿,说不定下个月就有好消息,甭怕,咱这山里有稳婆!” 说到昨夜,沼石四叟不由得哈哈大笑。 李赫脸涨成茄色,转眸避开他们,全身发烫。 龙玉清“腾”地站起来,朝他们凶喝道:“笑你爹个驴腚!偷墙根烂男.根!” 沼石四叟一听急了,气得要动手,马二娘将他们拦住,“罢了罢了,我的人,总归给我几分面子罢!” “要走便走罢!别啰嗦了!” 龙玉清一副舍身就义的样子。 马二娘将她和李赫蒙上眼,用两匹骡子拉着,先在院中石磨上转了半天圈,将他们二人转得不辨方向,才出发。 走了一天一夜,终于停下。 只见依山建着几排木屋,屋前还有一个小小的校场,立着靶子木桩等物。 几个孩童围上来,叽叽喳喳地问:“二娘,这两人是谁啊?” “这是我给你们请来的老师!” “哇!我们又多了两个老师太好啦!” 龙玉清和李赫这才明白马二娘硬要留他们下来是为何了。 他们只得被驱使着成了这里的教书先生。 龙玉清编书,李赫讲书。 除此之外,还有一名叫袁周的骑射先生,是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跟马二娘年纪差不多大。 这群孩子都是孤儿,最大者不过十五岁,是两个名叫大丹、小丹的少年。 因年岁相仿,他们很快便与龙玉清熟稔起来。 大丹小丹自小长在这深山中,哪见过甚么妙龄少女,更何况是龙玉清这等花容月貌的美人儿,少不得喜欢跟在龙玉清身后,凑在一起玩耍。 “小青姐,我怎从未见赤郎叔叔笑过?”大丹问龙玉清。 三人齐刷刷回首望李赫,只见他正静立在树下,一动不动。 讲完功课后,他便会这样。 虽臂上伤未痊愈,加之身中蛊毒不能运功,他却并未懈怠,仍每日心中演练剑谱。 龙玉清摇首,“我这叔叔成日里忧国忧民,从我记事起,他就这样了。” 她偷偷告诉两个跟班,那个名义上的夫君实际上是她叔叔,叔叔不放心她人身安全,才扮作夫妻跟她一屋睡的。 大丹和小丹私下里便称李赫为叔叔。 黄昏时分,男孩儿都去溪边嬉闹着洗澡。 李赫和袁周两个成年男子,躲开人群,各自寻了更远的地方冲洗。 龙玉清带着两个跟班沿着溪边走,大丹和小丹争抢着跟她说前面有甚么,哪里有趣。 见他俩在自己面前争相表现,龙玉清甚为受用。 侍从臣子对她唯命是从,众星拱月般将她围在中央,被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毫无怨言,都是因她皇太女身份。 大丹和小丹也是这般对待她,但却是因为单纯的喜欢。 龙玉清本是个自负之人,见身边两个少年真心的为她痴迷,她怎能不得意? 自小根本无人敢在她面前高声说话,现今这俩跟班,天天眉飞色舞地争着跟她说话,跟她讲有趣的事,只为博得她一笑,她怎能不开心? 回去路上,龙玉清才发现,腰间的绣囊掉了一只。 大概是掉到草丛里了,丢了就丢了罢,她也并未在意。 一进屋,见李赫已经倚在炕上,在就着昏黄的烛光看袁周送的剑谱。 这间屋的炕很大,曾经是好几个孩童睡的大通炕,两人便在中间放着一床被子隔开,同睡这炕上,井水不犯河水。 龙玉清这侧的炕上,放着个绣囊。 正是她丢了的那枚。 “咦,你拣的?”龙玉清去看李赫。 李赫掀了一页书,没应答。 “都认得我绣囊啦?”龙玉清当然不忘刺他一句。 李赫依旧没有说话。 龙玉清暗道:一回来要对着这么个“活死人”,你骂他刺他,他不理;你当他不存在,他还喘气,也着实是烦。 她脱了鞋,同往常一样,“咚”地一声跳上炕。 李赫皱眉,朝她看了一眼。 再结实的炕也经不住这样跳,她那侧都跳出两个凹进去的坑。 这炕迟早有一日要塌掉。 “这不是宫里,坏了有人修。坏了我们只能睡地下。” 见龙玉清总是不改,李赫忍不住又提醒她。 “放心吧,真坏了,大丹小丹会把他们屋让给我,才不会让我睡地下!” 龙玉清不以为意地伸了伸腿。 沉默片刻,李赫说:“你与他们走太近,将来出山后,对他们不是好事。” 龙玉清品了品,忽然坐起身来,趴在中间那层被子上,定定看着李赫,“怎么,看我跟大小丹亲近,吃醋了?” 李赫像被噎了一下,旋即故技重施,将龙玉清当作空气,又恢复了他往常的模样。 来到这里后,回到这房中二人独处时,他便将自己化为雕像,将龙玉清当作空气。 无论龙玉清怎样跟他说话,挑衅他,他都不理。 防龙玉清跟防贼似的,那样子生怕一不小心失了清白。 龙玉清被新鲜的小伙伴们吸引,心思有了新的倾斜,一天到晚瞎乐呵,也懒得跟他浪费口舌了。 外面小伙伴阳光开朗,屋内这个却不苟言笑,也不与人沟通。 都不在京城里了,还眉压眼的揣着一肚子诡计,不知要跟谁施展呢。 诡计倒不至于,不过李赫确实烦闷。 每每思及被困在这深山中,宏图大业遥遥无期,不知部下如何,也不知齐国和父王如何,他根本无心与人结交,每日心事重重。 龙玉清却不同。自懂事起,她便被“八王益壮”这座大山牢牢压在肩头,又周旋朝中之事,勤奋读书练剑,没有一日轻松过。 来到这里,被迫放下朝中之事,虽不是皇太女身份,却依然受着皇太女的待遇,被众人簇拥着、喜爱着,她体验到了从未体验过的童趣,干脆融入到这里,好好享受了。 管他甚么八王,齐梁,皇位的。 人在这里,手伸不了那样远,就先享乐眼前得好。 早晨,李赫醒来洗漱完,见龙玉清仍在酣睡。 自打受伤之后,她很少晨起,像个大孩童一般,除了玩就是睡。 出于严格的习惯,李赫很想将她叫起,让她不要堕落。 他拿起剑鞘,正欲戳她一下,却见她翻了个身,仰面朝上。 衣襟那里滚了一夜,早就松开了,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上面勒着一根细细的红带子,一直连到前面那片水红色的料子上。 李赫忽然明白过来那是甚么,立刻移开眼神,大手攥紧了剑鞘。 “小青姐!” 大丹和小丹早已候在门口了。他们就是这样,一睁眼醒来,就想来找龙玉清。 门无声打开,大丹小丹的眼神往里瞅,“赤郎老师,小青姐起了么?” 李赫挡在门口处,语气淡漠,“她还在睡。” 大丹小丹只得失望地走了。 李赫修完心法内功,见龙玉清收拾妥当出门,候在树下的大小丹飞奔过去,将龙玉清簇拥在中间,说说笑笑地陪她吃饭去了。 他望了一会他们的身影,起身回到房内,见龙玉清那边的被子乱成一团,压根没有迭。 她也不会迭。 李赫见不得乱,只得伸手替她迭了。 一扯被子,里面掉出一件水红色轻薄布料。 李赫抖开,看清后,血液瞬间凝固。 是她方才还贴身穿在身上那件。 他避之不及般,将其扔到角落里。 帮龙玉清迭好被子,视线的余光又看到落在角落里的水红色。 这样堂而皇之放着,若是来人…… 李赫眉头微蹙,又将那团布料拿过来。 手一起一落间,布料上的香气袭入鼻尖。 是那股熟悉的清甜芬芳。 四下无人,鬼使神差地,李赫将那团布料放到鼻尖深嗅。 不举 外面传来脚步声,李赫才意识到自己在做甚么荒唐事,连忙将那布料掖进龙玉清被中。 门被敲了两下,是马二娘的声音:“小赤,你在么?” 李赫走出去,带上门,“何事?” 马二娘先是叹了口气,一副为他发愁的样子,期期艾艾说:“我原也不想说的……就是小青啊,她跟二丹走得也太近了,从早到晚黏在一处。你虽是一表人物,却也得想想,小青才十几岁,心性不定,一时鬼迷心窍也是有可能的,所以二娘来提醒你,得看紧了小青哪!” 果然引起了闲言碎语。 这皇太女简直就是麻烦精转世,谁贴了她谁就没有宁日。 李赫虽心中烦躁,嘴上却不得不替龙玉清辩解,“我最了解她,她只是跟他们一起玩罢了。” 马二娘见当事人都这样云淡风轻,话也只得到此了。 她如此着急,一是看不得这对金童玉女闹离,二是担心这二人一旦不和,便很难再长久留住他们。 这等教养学问都好的年轻人,让她再去哪里捉两个来! 上骑射课时,龙玉清就在旁边石磨上坐着,不时帮着指导一下年纪小的孩童。 孩子们都可爱得很,冲她亲厚地笑:“谢谢小青姐姐。” 龙玉清这满足感就不必说了。 比看李赫吃瘪还心情舒畅。 见龙玉清在旁,大小丹卯足了劲表现。 大丹射箭十发十中,不仅袁周表扬,龙玉清也使劲拍巴掌,为他喝彩:“好准头呀大丹!再接再厉!” 大丹听了“嘿嘿”直乐,愈发斗志昂扬,双眼瞪得贼亮,胸脯挺得像只小公鸡。 小丹顶着压力上场,出了一次失误,十发九中,在大丹兴奋的眼神中,顿时蔫巴了。 吃完午饭,大人和孩童们都去屋内睡觉,山中安静得只剩了鸟鸣声。 李赫将描绘出的地形折好,放进袖中,自山顶下来。 这些日子,他走了几个山头,发现这处群山绵延起伏,完全望不到头。 山与山之间又很像,走在其中,很容易迷路。 看来靠自己出去,确实是不可能的了。 李赫心中又添一层郁烦。 走至一处僻静地,忽听得有吵闹声。 李赫隐入林中,见是大小丹在红着脸争吵。 大丹说:“都说好了,你要是射箭输给我,就把绣囊给我!你怎的说话不算数!” 小丹:“我说的可不是这个绣囊!给你那个你又不要,怪我么!” “我要的是小青戴过的那个!谁要你那个破烂玩意!” “小青送我的东西,我死也不给外人!” 大丹气得伸手就去小丹腰上抢,小丹避开,两人扭打起来。 那枚绣囊被拽下来,一会扬到空中,一会抛到地上,两个少年为了争到它,拳脚相向,打得不可开交。 “嘭嘭”两声。 两枚小石子自林中飞出,击在两个少年扭在一处的拳头上,两个少年吓了一跳,连忙停下来。 李赫轻咳一声,从林中现身。 他拾起落在草上的绣囊,语调带了几分严肃:“这是我妻之物,物归原主,谁也不要再记挂。” 之所以出来管这趟闲事,实在是他不想看到两名懵懂无知的少年,为了这个无心的皇太女争风吃醋,毁了志气。 想了想,他又顿住脚步,觉得有必要向两名闭塞少年解释下何为成婚。 省得日后出了山,他们依旧不知伦理法规,还不避嫌追逐已婚妇人,届时命怎样丢的都不知。 李赫便回首,将法典说给他们听:“若与已婚妇人交往甚密,央廷称之‘和奸罪’,杖五十,处两年徒刑。在齐、梁、燕、赵封国会更为严厉,杀之无罪。” 大小丹呆住,对望了一眼,读懂了对方想说的话:赤郎叔叔是不是觉得他们配不上小青,才搬出假夫妻的名义吓唬他们,让他们知难而退? 只是龙玉清曾令他们发誓,这个秘密不许宣之于口,只能知道假扮不知。所以大小丹张口结舌,也说不出什么来。 李赫敲打完两个少年,便静静离开。 回到房内,龙玉清刚午睡醒。 见他回来,她问:“我肚兜是不是你塞进被子里的?” 她也不避讳,直接将那两个在李赫来说是禁词的字说出来,李赫“腾”地红了耳根。 他避重就轻,“你被子太乱,是我帮你收拾的。” 龙玉清根本不稀罕他的帮助,“你塞进被子里干甚么,碍着你眼了么,害我找了半日!” “那请你从今日起,睡起后将被子迭整齐。” “你迭好你的行了,别碰我的东西!” “我们同住一屋,保持整洁有序是你我之责。” “那也没让你动我肚兜!” 李赫终是理亏,败下阵来,心内火气刺刺,不由得唾骂自己多管闲事活该。 他拿出绣囊,放到龙玉清那侧的炕上,冷淡道:“这上面绣着玄鸟纹案,保险起见,不要乱赠人得好。” 龙玉清看着这出去两次的绣囊,居然再次通过李赫之手拿了回来,不禁惊讶。 她放在手心捏了捏,忽而抬首,不怀好意地笑:“是不是我送给小丹,你这心里不是滋味,酸溜溜的,上赶着去要回来的?” 李赫身形一顿,旋即冷笑:“那俩孩童为这绣囊,大打出手,我为防意外,便收缴了回来。只是想提醒你,于公于私,你都不应将这东西送给外人。” 龙玉清歪着头看他,“唉,要是你承认吃醋,我就与他们保持距离,转投你怀抱。可惜,我空有一腔柔情蜜意,在你这里却得不到关怀,只能跟他们抱团取暖了。起码人家每日把我哄得开心极了。” 她这话在李赫看来,简直是莫名其妙中的莫名其妙,其中假意矫情和自以为是,简直要溢出来,简直是不堪言状。 他便直接冷笑出声:“我与你本就没有那等瓜葛。我只是提醒你万事小心,你若执意我行我素,与我何干。” “哦?那你动我肚兜干甚么?” 龙玉清又给他兜了回来。 “……” 李赫气结,上不来话。 非礼勿听。 他如此安慰自我,不再理龙玉清。 龙玉清躺在炕上,翘着二郎腿,端详着李赫被气得脖子发红的样子直乐。 这样下去,有一日他是不是会疯掉。那正如她意。 午后,马二娘见大小丹脸上有青肿,气势汹汹追问之下,才知是怎么回事。 她愈感事态严重,随着大小丹长大,跟李赫、龙玉清这四角关系岂不是要毁了学堂安宁? 不行,坚决不行! 马二娘全身燃满了斗志。 她这翠山坪从未出现过此等道德败坏之事,这等重大隐患需得第一时间拔掉! 维护翠山坪安稳,她义不容辞! 龙玉清正提着笔编写书本,不时吃两个野枣,忽见面前光影暗了。 她抬首,见是双目灼灼盯着她的马二娘。 “这次的枣不好吃,还是西山的好吃,下次要摘西山的。” 龙玉清向马二娘说了句,又低首写字。 “小青啊,我有事跟你说。” 马二娘坐到她身边。 随着马二娘的滔滔不绝,龙玉清的神情由平和变为不耐烦。 这马二娘有备而来,先是讲了一大堆夫妻该如何相处的空大理论,又说了怎样做贤妻,论证了名节对贤妻之重要,最后终于说到重点,让龙玉清少理大小丹。 龙玉清惯会戏弄人,便直言:“二娘,你说的应当是对的。不过啊,你又没做过人妻,所以,我实在是有些怀疑你说的夫妻之道;再者,山下风气早就变了,女人跟男人一样,想快活便快活,谁还在乎甚么名节!” 马二娘瞪大了眼睛,张口结舌,“山下,果真就成了……这样?” “你不信拉倒。” 龙玉清无谓地撇了撇嘴。 马二娘见她油盐不进,急眼了,“就算山下是那样,我们这里简单,搞不得那种复杂关系……小赤仪表堂堂,学问深,人又正派,是最好的夫君人选了,若我是你,每日抱着看都看不够,你、你你怎么就抛下他,跟两个小屁孩缠着呢?两个毛都没长齐的青瓜蛋子,哪有小赤有男子气概!今日他们为你打架,明日就要杀人放火了,这翠山坪要完蛋!” 龙玉清沉重地叹了口气,看上去既悲且痛,“看来,我只能将实情说出了。” 她示意马二娘凑过来些。 马二娘靠过来,听得龙玉清说:“赤郎他看似龙精虎猛,其实雄风不振,又不让我跟任何人透露……我俩每日睡在一处,只是盖着被子聊天而已,形同姐妹!日子实在是难熬,唉!” “……你们洞房夜,不是闹了半夜?” 龙玉清一脸的愁苦,“就算是那日,他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我为了鼓舞他,不得不作出些动静来。除了那日,他便再也没有过。无论我怎样努力,他都做不了男人,传宗接代都是奢望。我都心如死灰了!” “啊……”马二娘惊得嘴巴半日没合上。 小赤年富力强,看起来明明是一副勇猛精干之相。 谁成想,竟是个银样镴枪头? 怀着对龙玉清的同情,马二娘不再啰嗦了,只是叮嘱:“大小丹年纪还小,与他们一起把握不好分寸,很容易起祸事,就算寻慰藉,也不应当寻两个青瓜蛋子。要不然,你考虑下袁周?” 龙玉清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暗骂这山里都是些甚么奇葩,袁周那模样都快能当她大伯了,马二娘这张嘴也能说得出来,世上没男人了么。 骂归骂,面上却诚恳地说:“我发誓,我只是将他们当小弟看待,没有一丝杂念,若说假话让雷劈死。至于袁周,我考察下再做论断罢,毕竟,我不想再悲剧重演。” 马二娘听此,一副“如假包换”的郑重神情,告诉龙玉清:“袁周能做男人,千真万确。” “哦,”龙玉清起了兴致,双目放光,紧盯着马二娘,“你如何得知?” 见龙玉清那样,马二娘如何还能不知她在想甚么。 马二娘一副受了侮辱的样子,简直要蹦起来,“我心里除了我梅大哥再无旁人!从未有过!我这辈子都会为梅大哥守身如玉!” “那到底是如何这样笃定的嘛?” 龙玉清简直是求知若渴。 马二娘就不肯再说了,神神秘秘道:“事关袁周尊严,我们已答应保守秘密。总之,你就是知道袁周是个正常男人就行了。” 桃闻艳事开了个头就没了,龙玉清甚觉无趣,“切”了声低首写书。 * 不知是否多心,李赫总觉马二娘看他的目光有些异样。 那当中,好像掺杂了些无端的叹息与怜悯。 清晨去溪边打水时,马二娘让袁周提重的,都压根不让他提水桶,说别伤着他的腰。 袁周提着水桶经过他时,眼神也若有若无地往他下三路飘。 李赫低首看了看衣服下摆,并无污渍或裂痕。 “哗哗”声伴着嬉笑声传来,原来是大小丹藏在草丛中站着比谁撒尿远。 李赫往那处望了眼,不禁蹙眉。 二丹自小在山中长大,并未受过礼义廉耻之教,潜意识里也没有男女之防。 不说现今有马二娘与龙玉清两名女子,就是孩童中还有女娃,这等不避讳,实在不成体统。 李赫立在原处,想等大小丹过来,提点他们此事。 冷不防,马二娘从身后出现,用慈爱的眼神安抚他:“也不必羡慕,他们长到你这么大,哪能有你这样英俊?有些事是天命,千万不要想不开,将自己闷坏。” 李赫顿觉莫名,一时有些弄不清马二娘在说他“羡慕”大小丹甚么,还有那个所谓“天命”又是甚么? 却听马二娘又说:“男人并非非得用男人的法子才能留住女人,那是最不保险的法子!还有很多其他法子,比如说,温柔体贴,嘘寒问暖,这简直是女人的死穴!” 李赫听了,以为是龙玉清已对马二娘明说,要不管与他的“夫妻”之名,跟大小丹继续贴近。 他便淡淡说:“别人想怎么做终归是别人的事,纵然不赞同,我也是阻止不了的。” 马二娘“啧”了声,拍他胳膊,“听二娘的,不要放弃。这样不行,就做好那样,一样能留住人!” 她絮叨叮嘱了几句,李赫更云里雾里。 傍晚,袁周将他叫到僻静处,给他一个黑乎乎的木匣,说:“这两样泡酒喝,一定会有效用的。” 临走前,他拍李赫肩膀,用同情又不失鼓励的眼神看李赫,说:“兄弟,你一定能行的!别放弃!” 李赫心中已有不详猜测,打开匣子一看,是一根硕大的虎.鞭和人参。 他登时明白马二娘和袁周的怪异是为何了。 李赫吐一口浊气,“啪”地合上匣子,拔腿往屋内走去。 到了门前,他“砰”地推开门,将匣子扔到炕上,满面阴云,也不说话,就那样冷视着龙玉清。 龙玉清刚冲了个澡,正全身舒爽在炕上滚来滚去,被他这大动静吓了一跳。 李赫这人总是在装,装着装着那虚伪就渗入骨髓了,平日里一言一行都如谦谦君子,再生气说话也从不高声,突然这样气势汹汹,龙玉清其实心中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不就东窗事发了么。 她能编,自然能圆。 “甚么啊?” 龙玉清纳闷地翻那匣子。 打开,目光落在那根带着倒刺的大补之物上。其实她是认得的,早就在话本上见过。 她拿着匣子问李赫:“这是人参和甚么?” 李赫光气愤,还忘了女子不识得这物,只得先抛却男女之防,冷冷说:“虎.鞭。” “干甚么用的,这样吓人。”龙玉清嫌弃地放下匣子,离得远远的。 李赫怀疑她是假作不知。 不过转念一想,这东西女子不知是作何用的,似乎也不为奇,何况龙玉清年纪也不大。 他便寒着脸说:“男人大补之物。你做的好事!” 龙玉清双眸瞪大,一副五雷轰顶的样子,“怎么,你……你这才及冠之年,就得大补了?!” 李赫责问不成,反被她将了一军,顿时气得从脸涨红到脖颈,喉结上下直颤。 他厉声道:“你若执意看中那两人,与大家道明假夫妻真相便可,捏造谎言污蔑无辜之人,实在下作!” 龙玉清平躺着瞧着李赫,二郎腿一翘一翘,雪白莹润的脚趾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谁捏造了,你就是那样啊。” 世上哪个男人能容得女人说他不行,污蔑也不行。 李赫指节攥得“咯咯”直响,语气强硬,以命令口吻说:“明日你就去他们面前解释清楚!” 龙玉清坐起来,哼笑:“我这样一个大美人儿不止一次在你身上又蹭又摸的,你都无动于衷,你不是不举是甚么?事实还不让人说了?要解释你自己解开裤带给他们看,不是更清楚?” 李赫的脸霎时涨成紫红色,像极了要滴出汁的熟柿子。 他咬牙,再次重申:“明日午时之前,向他们解释清楚!” 龙玉清欣赏着他气得有些扭曲的俊脸,发自肺腑地开心,给他出起主意来,“我倒有个法子,能将你男子形象再次竖起来——咱俩生个孩子不就行了!哈哈哈!” 见李赫脸红脖子粗,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她笑得在炕上直打滚,嘴中说着:“真是同情臧婉月哪!” 冷不防,眼前暗影笼罩。 李赫寒着脸跃上炕,将她压在身下,钳制住她手腕。 龙玉清止了笑,也不反抗,直直盯着他:“你作甚么?” 李赫冷冽如松的气息自上而下罩住她,“让殿下知道,李赫是个顶天立地的真男子。” “来啊。” 龙玉清搂住他脖颈,主动将唇凑了上去。 李赫身子僵住,龙玉清笑了声,手在他喉结上轻刮了下,他忍不住闷哼出声,龙玉清趁机伸舌进去。 明明是要发狠报复她的,却又被她做了主导,李赫恼羞更甚。 他挣开龙玉清,将她摁在炕上,俯视着她,眸中烧着一股暗火。 今日,不管他甚么君子淑女,洁身自好,也不管甚么央廷藩国,皇储臣下,他只想用男人的方式教训这个他恨得牙痒的小祸害秧子,让她哭着说再也不敢了。 龙玉清舔了舔唇角的水光,语气有些不屑,“连亲嘴都不会,还想证明甚么。” 话未落音,李赫压住她的手腕,狠狠吻了下来。 初吻 李赫的吻带有极强的侵略性,不等龙玉清张口,便用舌头顶开她牙关,长驱直入,探入她口中。 年轻男子冷冽如竹的气息盈满舌尖,强势翻搅,伴着“啧啧”声,横扫她口腔内每一个角落。 李赫精壮有力,身上肌肉硬实又不乏弹性,从上至下,通身的男子气概,这样对待龙玉清,龙玉清非但不反感,反而被他这强硬手段弄得酥软了几分,不由得闭目陶醉其中。 直到两人都要窒息了,李赫才堪堪放开她。 他手肘撑在龙玉清脸颊两侧,在她上方近距离俯视着她。 那双一向清冷的眸中,烧着两簇跳动的火焰,横亘着燥意。 李赫喘息着,薄唇泛红,沾着水光,只是狠狠盯着龙玉清,眸中燥意愈来愈盛,却一直没有下一步动作。 似在同自我作斗争。 龙玉清可不会给他后悔的机会,她伸出脚,自李赫小腿开始,一路向上,直到李赫脸上。 她雪白玲珑的脚踩了踩李赫的胸膛,眼神示意旁边的匣子,对他妩媚地笑,“要不要服用那个帮你?” 闻此,李赫眸中凶光一现,仅有的一丝清明也消失殆尽。 他猛地捏住那双雪足,一手一个,发了狠地揉搓,发出怪异的叹息。 那双曾让他备受困扰的绵软小脚,现正被他攥在手中,如梦中那样,肆意把玩。 这隐秘而龌龊的心思竟然成真,李赫想着,眸色更暗。 “你轻点!疼死了!”龙玉清挣扎了几下,怎奈李赫手如铁钳,她动弹不了分毫。 她这次叫喊是真的,李赫手劲极大,她感觉脚上骨头都要被捏断了。 李赫不理,气喘得像头公牛。 “好疼啊!李赫你变态么!” 龙玉清有点怕了,这也太疼了,脚要废了吧。 她那娇软的哭腔令李赫越发难以把持,眸中疯狂的暗光更炽。 他抬首,暗红的眸子盯着她,嗓子喑哑地说不出话来,“这才只是开始,殿下便怕了么?” …… 清晨,龙玉清一醒来,身上便不舒服。 她看了看满是指印的脚,好几处都搓破了皮,大腿也是。 昨夜李赫被她激得爆发,是要来真格的,但她退缩了。因为不匹配。 如果继续下去,她定会受伤,大概还三天下不了炕。 李赫这坏东西,说是放过她,却又用了别的法子报复她。 呵。甚么洁身自好,守身如玉,男人到了那关头,母猪也不放过。 平日里作出一副清矜孤傲模样,剥了皮,还不是色.胚一个。 像个变态一样玩她脚,还将她腿弄破了皮。 不开窍则已,一开窍还挺会玩的么。 就想知道,他对她做了这样龌龊之事,以后还能在她面装出那高冷模样么? 这么想着,龙玉清翘着二郎腿得意地笑。 房门响动,李赫洗漱完从外面进来。 龙玉清坐起来,将自己的中衣裤扔到他怀中,气愤愤喊道:“李赫,你干的好事!你给我洗干净!” 李赫目光触在那几团污渍上,神色晦暗不明,也没说话,用沉默表示了服从。 龙玉清觑着他这带了几分悔恨的神情,心中大快,更变本加厉,嚷嚷道:“我脚都肿了,一下地钻心的疼!” 李赫往她双足上望了一眼,又克制地移开了目光,身影一动,“我去拿药膏来。” 龙玉清叫住他:“我嘴也肿了!今日时见不了人的了!你给我把饭端过来,给我拿个勺子!” 李赫往她唇上扫了一眼,耳尖漫上红色,沉默着出去了。 龙玉清知道他都听进去了,会照着她说的办,不由得偷笑。 果然,不大一会,李赫便端着木盘过来,上面摆着早饭,还特地添了一把木勺。 他将药膏放到龙玉清手边,“你涂上,会好得快些。” 龙玉清当然不依,把脚伸到他跟前,“你弄伤我的,你给我涂!” 李赫面皮上浮出一层难堪的红色。 最终却还是坐到了炕沿上。 他一坐下,龙玉清就将脚放到他大腿上,见他没有躲避,她唇角上扬,凑近他轻轻说:“你可要给我好好涂。” 李赫静默着,修长的手指捻出淡黄色药膏,涂到龙玉清脚背上,再动作轻柔地抹开。 他做的很专注,指腹沾着药膏,一下下划过龙玉清的皮肤,只敢轻轻碰触,生怕弄疼了她。 这样近的距离,龙玉清盯着美男子,一时失了神。 两道漆黑剑眉下面挺.立着浓长的睫毛,鼻梁高挺,薄唇淡淡。 待李赫涂完药膏,一抬首,正对上龙玉清欣赏的眼神。 李赫立即下炕,神色有些不自然,“我先去吃饭,回来帮你收拾碗筷。” 他快步带上门出去。 一路上,他越走越快,脑中各种想法也纷繁复杂。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以为他会后悔,实则不然。 昨夜龙玉清终于哭着向他求饶,被他强硬的手段弄得彻底软化了态度,再也没有半分盛气凌人、阴阳怪调…… 还有她吹弹可破的肌肤,盈满房间的清甜香气,白皙柔软的身子…… 看到她那刻,那惊心动魄的感觉,比之前军中历练时见到过的所有惊险都强烈。 昨夜之于他,不仅是出了口恶气,还令他获得了从未有过的畅爽。 但他也深知,他一直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洁身自好,甚至清白,都已不再。 一切的一切,他都心如明镜。 却只有一点迷茫——以后在她面前该如何自处。 * 听说龙玉清身子不舒服在房内休息,马二娘激动不已,立即跑去问候龙玉清。 只见这龙玉清神仙一般,躺在炕上翘着二郎腿,嘴中哼着小曲,一手拿了本剑谱在看,一手拿根筷子叉碗里削好的果肉往嘴里塞。 “小青,如何啊?” 马二娘满脸期待,问得一语双关。 “好了。” 龙玉清坐起身来,给马二娘看自己红肿的嘴唇,又伸脚给她看搓破皮的地方。 “我今日腿酸得都不敢下床。”龙玉清揉了揉自己的大腿.根。 马二娘震惊不已,嘴张成一个圆型,“这……这也变化太大了吧?” 就算是用了大补之物,也不至于这么翻天覆地。 她着实没想到。 龙玉清一副你爱信不信的样子,“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在这山林里待太久,太闭塞了,你该跟我们出山去见识一下了。” 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马二娘不信,惊讶之余,她不忘咧嘴笑,“好,那就好。我就不担心了。” 龙玉清斜了她一眼,说:“现在赤郎雄风大振,我无比满意,你就别担心我跟二丹了,我真的只是跟他们一起玩玩罢了。” 见马二娘一副笑得比哭还难看的样子,龙玉清叹口气,问:“赤郎身材你能想象吧?” 马二娘中肯说:“看小赤身形,定是一身漂亮肌肉。” 龙玉清“啪”地拍了下手,朝她点头,“不就是么!赤郎要肌肉有肌肉,要力气有力气,使不完的力气你懂么?我怎可能跟那俩青瓜蛋子有甚么呢。放心罢,就是玩伴。今日说得够明白了,此事以后别提!”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马二娘连忙答应了,表示以后再也不疑。 心中也暗暗松了口气,这小两口说不定下个月就有好消息,到时也能留得住他们了。 要走时,马二娘脚刚迈出去,又折回身来,眉间略有忧愁,“小青,小赤勇猛是好事,不过啊,再好的家伙什也得惜着用,不然坏了再怎么修补也回不到以前。你们俩细水长流,啊。” 龙玉清差点笑出声来,她咬住唇,一本正经回:“放心罢二娘,君子用之有度。” 那厢袁周听了马二娘的感慨,得知他珍藏的宝物真的治好了李赫,一时间比李赫还激动。 他过来拍着李赫肩膀,一副为他高兴的样子,“老弟,我就说有用吧?” 李赫不置可否,淡淡笑了下,将那匣子还给袁周,“这个我用不到,物归原主。” 袁周打开,见那虎.鞭和人参都没用,奇道:“老弟,你没用么?那……” 李赫微笑:“自己的很够用。” 袁周彻底懵了。 傍晚时刻,李赫进屋,将晒干后迭整齐的中衣裤放到龙玉清身边。 龙玉清拿起来闻了闻,甚是满意的样子,“你还挺会洗衣裳么,一点腥味都没留下。今早那味道实在令我受不了。” 李赫身形一顿,面孔涨红,转身出去拿东西,好一会都没回来。 龙玉清看着他僵直的背影,捂唇直笑。 这伪君子,看着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模样,原来这样纯情。 就因为昨夜那点半吊子事,又没做成,他居然一副“该负的责任我不会逃避”的模样,任劳任怨,任她差遣。 再也不是之前那万分难近的冷漠腔调了。 今日又为她抹药膏,又为她端饭洗衣,还为她削水果…… 龙玉清不禁畅想:若昨夜他俩真好成了,他岂不是会对她死心塌地?毕竟她是他第一个女人。 她思索了会,有些担心李赫很快冷静下来,会再次跟她拉开距离、撇清关系,不说话更不让近身,那她前功尽弃。 得趁热打铁,热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犹如一瓢之饮,撇也撇不开。 山中生活简单,天色擦黑后,整个翠山坪早早就灭了烛躺下睡。 外面只剩了虫鸣草动。 就着月光清辉,龙玉清“哧溜”一声钻到李赫那边,眨巴着大眼睛问:“李赫,听说单身男子隔个几日便要自.渎,我怎的从未见你有过?” 李赫没理她,仰面静躺着,要不是听到他呼吸声,龙玉清还以为自己身旁躺了块木雕。 龙玉清凑得更近,甜丝丝的气息喷到李赫下颌上,神神秘秘地说:“话本上说,别人帮忙,会比自己更舒服。你今日伺候我有功,我帮你好不好?” 说着,她的手已放到他胸肌上,意图下移。 李赫一把攥住她手腕,极其恼羞,“你作甚么!” 他越发觉得,她这做派,定是与对待宫中男宠近侍无二致。 龙玉清“哼”了声,委屈道:“咱们都做过亲密事了,你还害羞甚么嘛!我都不介意!” “不必。”李赫钳住她的手腕落下。 “可为甚么你不必?”龙玉清就是要问个清楚。 李赫手掌发烫,僵了片刻,冷淡回:“满则溢。” 攻陷 龙玉清将下巴颏压在李赫的手臂上,水灵灵的黑眸凝望着他:“不。虚则清,中则正,满则覆。正中才好。还是我帮你。” 一边说着,她下巴就开始左左右右地在李赫臂膀上摩擦。 李赫听得心躁,将她手腕牢牢摁在炕上,让她不能乱动,低声警告她:“别闹。” 龙玉清扭了扭身子,娇声说:“谁闹了,人家是正经想帮你。你以为谁愿意沾那腥气在手上?” 黑暗中,李赫双颊发烫。 一时没了声响。 借助暗色掩护,龙玉清另一只手摸下去。 李赫连忙钳制住她,及时挡住她作乱的手。 他额上又沁出汗珠。 心跳也开始加速,明明也没甚么实质性碰触,只是区区几句话,他身子已有些发热。 龙玉清生气了,口无遮拦起来,气愤愤大声说:“李赫,你装什么装!昨夜我身子都被你看光了,你还……今日又装得守身如玉的样子给谁看!你不愿意算了,我去大小丹屋里睡,强似跟你一个屋怄死!” 她挣扎着要起身,李赫却猛然加大手上力道,几乎要将她的手揉碎。 他低沉的声音带了冷意,“殿下,您对李赫始终轻浮,可是将李赫看作跟男宠近侍一样的人?” 龙玉清吃痛叫出声:“你先放开我!” 李赫松了些力道,听龙玉清说:“你以为我甚么香的臭的都要?我知你有那洁身自好的好名声,你不妨去打听打听,我也是如此!” 见李赫不吭声,她又贴近他,一副小儿女的情态,“我自小到大,甚么美男子没见过,只有你,让我一眼钟情。你不知,我从山上用远目镜看到你,就移不开眼,看了好久呢。” 闻言,李赫明明掌心发烫,却撂开龙玉清的手腕,用颇清冷的语调说:“殿下还真是从未矜持过。迷于外貌这等浅薄之事,也能不避讳说出来。” 龙玉清不爽道:“喜好美男子怎么浅薄了?” “这世间风景绮丽,今日为这朵花所迷,明日便会为另一朵所迷。不是浅薄是甚么。” 李赫说着,还不屑似的冷哼了声。 那腔调,有多清高便有多清高。 好似与这等浅薄之人为伍,会玷污他高洁形象。 龙玉清趴在李赫胸膛上,眨巴着长睫,委屈地说:“人家对你是‘始于外貌,陷于品性’,我才不是朝三暮四之人!” 李赫听了,还是沉默,龙玉清的手在他上身轻轻摩挲,他却未再阻止,只是呼吸渐重。 “从小见母皇宠爱郦文,那贱宠恃宠而骄,造出种种祸事,我便发誓,这辈子只有一人。” 龙玉清牵起李赫的大手放至自己心口处,“你听听,我说的是否是真的。” 李赫并未像以前那样,触电般躲开。 初始,他的手半握成拳,不过片刻,他那宽大的掌心又渐渐松开。 “你若还不信,我来证明我诚心。” 龙玉清借机滑下。 李赫已成为了手无寸铁的败兵。 …… 第二日上午,见龙玉清还是病歇在房内,马二娘便去瞧瞧她。 进了屋,见龙玉清还是同昨日一样,翘着二郎腿躺在炕上,膝盖来回摇晃,口中哼着小曲。 那模样闲适得很。 马二娘一双眼睛在龙玉清身上打量,想窥出甚么天机来似的,“小青,还不舒服呐?” 龙玉清扫了她一眼,点头:“嗯。” 见龙玉清两个嘴角红肿,唇皮也破了一点,马二娘不自在地咳了声,“昨夜我好像听到了点动静,嗐……现在小赤好了,你们也要节制点的,天天下不了炕迟早会虚的,这翠山坪的分工明确,一个萝卜一个坑,误了事不行的……” 没等她说完,龙玉清就将纤纤双手举起来放到她眼前。 那双粉白娇嫩的掌心看上去有点不太对劲,有些发红。 马二娘还未端详清楚,龙玉清就收回了手,神秘地笑,“二娘你不必担心,就是给赤郎疏通一下。” “啊……哦,这样啊。行,那你好好休息吧。”马二娘有些尴尬地要走。 龙玉清重又躺下,吩咐:“你出去时,麻烦跟赤郎说声,我想吃李子。” 马二娘去向李赫传达了这句话后,李赫背筐便去了后山。 不大一会,他摘了一小筐新鲜李子回来,看那样子,已在溪边洗干净了。 他坐在石桌旁,挑出个头大的、颜色黑紫的,每个都捏出核来,放到碗中。 期间有学童过去要李子吃,他用眼神示意框中拣剩下的,“拿去吃吧。” 几个学童一直在瞄碗中那黑紫皮黄瓤的大瓣李子肉,却不敢开口要。 赤郎老师虽长得好看,却不苟言笑,更不同他们玩闹,严肃得有些吓人,他们都不敢靠近赤郎老师。 碗里的李子肉堆起来,李赫端着进了屋,随手带上门。 一见李赫进来,龙玉清来了劲,从炕上弹起来,把脸探过去让他看。 “李赫,你太过分了!” 龙玉清扬起下巴对着明光,指着自己的唇角,好让他看得更清楚。 对着龙玉清娇蛮的目光,李赫脸有些发红,嗓音里带了几分磁哑,“再也不会了。” 就着亮光,他拿出药膏为龙玉清涂上。 涂完后,龙玉清一下子从炕上跳到李赫怀中,李赫稳稳地托住了她。 龙玉清攀着他脖颈,笑嘻嘻地娇声说:“虽然吃了些苦头,可你也总算相信我是真心喜欢你,如此想来,这点苦也不算甚么。” 李赫无声淡笑,破天荒地,主动吻住了她。 他这难得的主动,已说明了一切。 龙玉清心内暗爽,微微仰首,让他能更好地亲到自己。 他这身躯真是强壮,像棵扎实的大树,这样攀在他身上,稳稳当当的甚是舒服。 长得也那样英俊,她可真有眼光。 两人轻喘着分开,龙玉清故作矫情去试探李赫。 她娇滴滴地说:“李赫,我们都这样了,你可要对我负责任。” 李赫并未在意她造作的腔调,他抵着她额头,只说了两个字,却重若泰山,“会的。” 龙玉清是了解他为人、深知他城府的,想让李赫作出承诺,是件比登天还难之事。 对己方无利之事,他绝不会松口去答应甚么。 可在这种情形下,他却轻易给出了承诺。 龙玉清心内欢喜得很,刺激的成分更大,她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李赫真正对她俯首称臣的那一日。 到了他深深陷入之时,她将他无情抛弃,让他痛苦、备受折磨,她才会真正出一口气。 想想便令人振奋。 龙玉清甜笑着拿起一瓣李子肉,递到李赫嘴边,“你先吃一个。” 李赫张唇咬进去,她却又凑上去,用舌撬开李赫的唇,去抢他嘴中的李子肉。 李赫从喉中发出一声低沉的笑,垂眸看她,大舌攻入龙玉清唇中,将她刚抢来的李子肉又卷了回去。 龙玉清哪里肯甘示弱,掰着李赫的腮,又去抢。 两人你来我往,把个李子吃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一碗李子,吃了大半日,吃得两人红霞满面,嘴唇上泛着一层沾着糖汁的光亮。 * “小青姐,你身体终于好了,这两日可把我们急死了。见不到你,又不让进去看你。”大小丹一左一右跟在龙玉清身旁,向她抱怨道。 龙玉清拿着一根芦苇,来回敲着路两旁的杂草,看上去心情很是愉悦,“你们做事要沉住气。” “主要是太想你了。” “这不是出来了么。” 仨人到溪边捕鱼,龙玉清守着鱼篓坐在块大石头上,看着大小丹站在水中忙活。 这山溪中的鱼可真是鲜的很,做出来的汤雪白,虽是甚么材料也没加,味道却不比宫中的差。 不一会便有收获,大丹捕到了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他立刻“哗哗”涉水跑到龙玉清跟前,向她邀功,“小青姐,你看,多大一条!这一条就够你喝四碗汤的!” “哇,好厉害!”龙玉清为他拍掌。 那边小丹更是蓄满了劲儿,终于捕到一条,不及大丹那条大,他说:“小青姐,其实小点的鱼肉更紧,更鲜。我这条大小正好。” 大丹听了,直接抄起一捧水向他扬来,小丹愤怒地回首,“哗哗”走几步,也朝大丹泼水。 两个少年弯着腰,手上不停舀那溪水,泼向对方,把小溪愣是翻腾出两方大浪来。 没几个回合,两人身上全湿透了。 龙玉清在岩石上看得直笑,发出银铃般笑声。 听到龙玉清笑,大小丹也不再气对方了,也跟着笑起来。 大丹趁机将小丹摁进水中,小丹紧拉着他衣袖,将他也拽倒在水里。 “哈哈哈!”龙玉清笑声更大,用脚扑起水花扬向他们俩。 那俩少年起了坏心眼,又团结一致,一起向龙玉清泼水,把龙玉清也变为了落汤鸡。 三人玩够了,又捉了几条鱼,才踏上归途。 龙玉清站在岩石上说:“我鞋子湿了,路上都是石子,我可不想光脚走回去。” “我背你!”大小丹争着说出口。 龙玉清似是早已想好了对策,笑着说:“你们一人背一半路程吧!” 大丹先过来背她,走近了,看清龙玉清那双玲珑雪白的双足,脸一下子烧得通红。 再看看龙玉清身上,被水打湿的衣裳已经透了,都能看得到里面贴身小衣的形状。 “转身!”龙玉清见这少年的呆相,便抬脚甩了他一下。 大丹脸更红,连忙转过身去,扎上马步。 一路上,见大丹双耳的红色始终未退去过,龙玉清心内暗笑:这山中少年真是又淳朴又纯情。这年纪,搁那些藩王世子那里,早就有过好几个女人了。独李赫这个伪君子是个特例。这才让她钻了空子。 她真是厉害呐,居然让李赫甘愿说出“会对她负责”这种话。 一想到李赫郑重说出来的那两个字,龙玉清就心情大悦,她甩着腿,一路上都哼着小曲。 走到翠山坪入口处,李赫已等在那里。 见龙玉清圈着小丹的脖子,伏在在小丹背上,李赫面色冷沉如寒铁。 待他目光再落在龙玉清那双俏生生的裸足上,他的脸,很明显的垮了下来。 龙玉清仿佛没读出来李赫的情绪,还兴奋地朝他招手,“赤郎,换你背我了!” 李赫拉着脸,快走几步,将龙玉清从小丹背上摘下来,直接打横抱着她,快步往屋内走去。 一进屋,他便将龙玉清扔到炕上。 那是真的扔。 龙玉清打了几个滚,被那坚硬的炕硌得叫出声来:“哎哟!” 她爬起来,揉着身上,气愤喊道:“李赫,你干甚么!不愿意背就算了!” 李赫却盯着她被水打湿的衣裳,眸中燃着怒火,“你心中还有男女之别么?衣裳都湿成这样也不知回避!” 龙玉清信口胡诌,就怕拱不起他的火来,“你以为谁都跟你这样,眼里直盯着我这里,大小丹根本就没发现!你大惊小怪甚么。” 李赫被她堵得脸发红,又不好把话说得太直白,便说:“你以为他们是孩童么?他们年已十五,喉结都有了!” 龙玉清不以为意地撇嘴,“那我衣裳湿了我该怎样,总不能找个地方藏着不回来吧?” “你不该跟他们单独出去。” 李赫冷冷说完,就不再理她,自顾自地去洗漱,又在院中洗换下的衣物。 龙玉清扒着窗框,看他愤怒的背影,乐得偷偷直笑。 她也去冲了个澡,披上一件宽大的衣袍,待李赫进屋时,她便一下子跳到他身上。 尽管神情很冷淡,但李赫还是立即托住了她。 这才发现,她披的竟是他的外衣,里面只穿了件肚兜。 龙玉清圈着他的脖颈,娇声道:“我的干净衣裳在哪儿,我找不到了。” 李赫定定看着她,没有回答。眸光却并不温柔,带着一种略有压迫感的审视。 龙玉清娇滴滴地说:“别生气了,以后我再也不跟他们单独出去了。” 话说着,外衣从她肩上滑落,露出她雪白光滑的双肩、双臂。 她那眼神水盈盈的,闪着亮彩,满是柔情地盯着李赫,似在邀请。 李赫心中暗火终于找到了地方宣泄。 他将露着大片雪腻肌肤的少女放到炕上,倾身吻她。 …… 李赫掌心滚烫得吓人,他毫不怜惜地蹂.躏着龙玉清的双足,将那雪白的肌肤上搓起一片消不掉的红块。 因常年练剑,他双掌上都有硬茧,龙玉清肌肤又嫩,被拉得直求饶。 “男女授受不亲,在这山里也要严守。这里不能给别人看,更不能让别人背。可听到了?” 李赫将那双玉豆腐似的脚攥在手中,抬眸望着龙玉清。 “知道了。”龙玉清作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见她双足发红,尽管还想,李赫却也停了下来。 龙玉清趁机钻到他怀中,圈着他,委屈说:“你也不能全怪我。我自小身边都是男子,怎能跟平常女子那样严守男女大防?有些事我从未在意过,原来其他人竟是在意的,现在我总算知道了。” 她说的这话有几分道理,李赫算是勉强接受了。 毕竟身为皇太女,先将自身看作国储,其他身份都要靠后站。 她身旁所围绕的,都是位高权重而又对她言听计从的男子,这令人卑躬屈膝的至高权力与地位,早令她模糊了男女之线。 甚至,他猜测,她应是从未细思过她是名女子这件事。 身为皇储,是男是女,没甚么区别。 李赫语气总算缓和了,有力的手臂圈住怀中白软的少女,低声说:“下不为例。” 龙玉清给了他一个吻,开心地直笑:“你要多教我!” 李赫终于也笑了,轻吻她黑亮的长发。 他望着怀中的龙玉清,见她安安分分窝在他胸膛上,看上去就是个柔顺的小女子,与京中那个狡诈的皇太女判若两人。 若实在出不去,在这里待着,倒也不错。 虽无荣华富贵,起码,会一辈子无忧无虑,平淡温馨地过完。 最重要的是,他与这个淘人的小丫头会风平浪静地这样相守。 若是出了山,回到那政治漩涡,他不确定,他们之间,还能否平和地说上一句话。 门被敲响,大丹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小青姐,给你舀了碗鱼汤来,让你先尝尝!” 李赫用外袍将龙玉清盖住,下炕开门出去,又将身后的门带严实,说:“一会我自己去盛。这碗你们自己吃吧。” “哦。” 大丹欢喜的神情立时降了温。 李赫客气地将他送出去,见小丹也端着碗鱼汤过来,便将他们一同堵在树下,看了看四周无人,李赫说:“你们也都通人事了,我便明说了。我与小青是夫妻,需要独处时间,你们不要再来找她。” 这大小丹见最近小青总是被李赫管着不出来,几乎没时间跟他们玩,心里早就不舒服,见李赫还这样说,他们少年心性,可就忍不住了。 大丹说:“赤郎老师,我们知道,你其实是小青的叔叔。我们真心喜欢小青,你怎么就不让小青跟我们玩呢?我们哪里做得让您不满意,你指出来我们改!” 小丹也说:“对啊老师。在这翠山坪中,也就我俩跟小青年岁相近,将来小青肯定就是嫁给我们其中一个。你放心,只要娶了小青,你就是我们的叔叔,我们一定会孝顺你,为你养老送终……” 话说到一半,小丹就扭住了嘴,直接被李赫阴冷的眼神吓了回去。 “我最后说一次,小青是我妻子。若你们再与她独处,休怪我下手没有轻重。” 说着,李赫眸光冰冷,手中弹出一枚铁丸,击在一根甚是粗壮的树枝上,那树枝顷刻间被击穿出一个洞。 随着一声闷响,那穿出的铁丸又深深钻进对面一棵树的树干中。 大小丹顿时噤了声。 李赫离去,转身进了屋。 一进去,他就将龙玉清翻过身来,“啪啪”对着她臀部打了几巴掌。 “你干甚么!”龙玉清气得踢他。 她只见过孩童被大人打屁股,她堂堂皇太女,居然被臣下打屁股,太耻辱了。 李赫攥住龙玉清的脚腕,冷声质问她:“‘叔叔’是怎么回事?” 怪不得他看起来这样生气。 龙玉清又忍不住笑了。 她振振有词地说:“还不是你刚来这里的时候,不理我,天天跟尊石雕似的,我想让大小丹陪我玩,又怕他们顾忌我们是夫妻,便只有扯谎了。” 事实确实如此,过去之事李赫也并不想再辩解,他不轻不重捏了下她脚心,以命令的口吻说:“今日就跟他们解释清楚。” “好吧。” 龙玉清又缠上来,李赫默许了。 她的双手、双脚都不安分得很,像只顽皮的小猴子,把李赫当成一棵坚实的大树,一会吊在他身上,一会爬到他身上,一会又把脸贴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李赫,你真好看。”龙玉清嗅着他身上的气息,趴在他身上。 李赫抚着她的长发,哑声说:“别闹了,该吃饭了,我们出去吧。” 龙玉清亲了他一下,娇声说:“你帮我穿衣。” “好。” 李赫起身,为她拿出外衣,让她站在炕上,他站在炕下为她穿衣。 晚饭间,翠山坪这十几口人,围在一大锅冒着热气的鱼汤前,吃得热火朝天。 这龙玉清可不跟上次吃鱼似的,只喝汤不吃肉了,她把碗推给李赫,“赤郎,你给我把刺拣出来。” 李赫便认真为她挑刺,将挑好的雪白鱼肉放到一个干净瓷碗中,龙玉清只管放心吃。 这淡水鱼鱼刺甚多,煮了许久肉也有些破碎,李赫却丝毫不觉麻烦,饭也不吃,很耐心地先为龙玉清拣鱼刺。 袁周不禁蹙眉:这真是官小姐做派。 他早就看出来,小青这小丫头,最是颐指气使,活儿从来不干,还惯常挑三拣四,把大小丹使唤得跟奴才一样。 就她自己的换洗衣裳,之前是马二娘洗,现在是小赤洗。 翠山坪那些不满十岁的孩童,还会洗碗刷盘收拾桌子,她吃完饭,抬起屁股就走了。 也就是还识得几个字,能为孩童们编书,要不就真是饭桶一个了。 袁周便说:“小青,这鱼肉啊,你吃一口进去,边嚼边往外吐刺,很快的。” 龙玉清冷哼一声说:“平日里都是有人为我挑好刺,我才吃的。我要么不吃,要么只吃没刺的鱼肉。” 她说的是实情,李赫也深知,不过在袁周和马二娘那里听来,着实是四体不勤的官小姐做派了。 马二娘与袁周不禁对视一眼,神情颇是无奈。 李赫挑出来大半碗鱼肉,龙玉清才高高兴兴地端起碗吃起来。 她夹起一筷子,先送到李赫嘴边,“你尝尝。” 李赫含笑吃进去,说:“很新鲜,你快尝尝。” 龙玉清依言尝了一大口,“哇,又鲜又香!” 见她吃得欢,李赫不由得宠溺地笑,“你想吃,明日我再带你去弄一些。” 龙玉清也报之以灿烂的笑容,“好啊!” 马二娘跟袁周再对视一眼,已然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无奈:这饭酸死了,真吃不下去了。 果然是房中和谐了,哪哪都和谐。 他俩刚来这里时,明明不是这副蜜里调油的模样的。 在外连话都没几句。 大小丹看这情景,却是满腹哀怨,鲜美的鱼汤都食之无味。 待吃完饭,龙玉清便叫过他们,看起来颇愧疚地说:“抱歉瞒了你们,其实赤郎是我夫君。只是之前跟他没有深厚感情,所以不愿跟他在一处。不过现在,我俩有默契了。我以后要注意分寸的了,我们就少在一起玩吧。” 大小丹只得接受这荒诞的现实,他们生性淳朴,并不怪龙玉清欺瞒他们,只是心里满是失落,愣是觉得日子没了盼头。 第二日,李赫带了龙玉清去溪间捉鱼。 到了溪水那里,李赫直接将龙玉清抱到一块大石头上,说:“水凉,你在这里看着就好。” 龙玉清便坐在石头上看李赫捕鱼。 李赫将裤腿挽上去,露出肌肉虬结的大腿,一动不动立在水中,手中举着削尖的竹剑,凝目盯着水中的一举一动。 清澈的水中,有黑影掠过,李赫眸光忽地变锐利,手臂肌肉隆起,将竹剑掷下去。 溪中瞬间起了水花,李赫执起竹剑,果然是一条黑金色的大鱼。 龙玉清像个小孩子一样,在石头上喊道:“快拿来给我瞧瞧!” 李赫笑着涉水过来,举着竹剑给她看,龙玉清接过去,怎料那鱼力气实在是大,乱扑腾起来她险些没拿住竹剑。 李赫攥住她的手,帮她稳住,待她看够了,便将鱼放进鱼篓中,说:“你慢慢玩吧。” 在宫中长大,龙玉清每日都会吃鱼,各种做法都有。 不过除了识得池塘里的金鱼鲤鱼,知道有海鱼淡水鱼之分,它们口感也千差万别,她几乎对鱼一无所知。 见这鱼鳞上还有金光,便问:“这是甚么鱼?” “鲫鱼。” “你怎能认得出来?” “它们生得不一样。就像人一样。” “是么。你再捕个别的鱼给我看。” “好。” 那厢李赫在认真为她捕鱼,认真做事的美男子看起来更添魅力,龙玉清不禁心猿意马。 她便在岩石上不安分起来,净在李赫身后捣乱,一会用水泼他,一会用小石子偷袭他。 弄得鱼都跑了,李赫怎么说她都不听,这大半日过去,没再捕到一条鱼。 见她得意洋洋地朝他做鬼脸,李赫眸色变深,“哗哗”过去,她却站起来,猛地就往李赫身上跳。 李赫连忙托住她,她狡黠地笑:“想怎么样?” 李赫真是对她无可奈何,作为皇太女的她让他无从下手,作为小丫头的她也让他束手无策。 他将她挤在石头上,俯身亲她。 龙玉清那双手还不安分地去扯他衣襟,将他弄得衣衫凌乱,半开半合,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沉浸在俏皮少女的香甜味道中,心甜如蜜。 …… 待两人红着脸分开,却见那鱼篓不知何时早就飘远了。 最终,李赫将几根芦苇编成草绳,提着后来捕到的几条鱼回来。 马二娘见他们两个全身湿了一半,问:“鱼篓呢?” 李赫说:“冲走了。” 那鱼篓是翠山坪最大最结实的一个篓子,马二娘亲自编的,听此,她心疼得要死,顺口而出:“你们在干甚么,俩人都守不住个篓子!” 此话一出,便见那小青唇角上扬,露出一个回味无穷的笑,而李赫,也隐秘地微笑。 这…… 马二娘无力扶额,“你们应当很快要有好消息了吧?” 亲厚 龙玉清笑道:“二娘不知,我这是宫寒体质,怀孕要比平常人困难许多。” 她一副想开了的淡然姿态,“看缘分罢。” 马二娘倒为他们可惜,主要她这心里还是觉得,他们能有个娃拴住,就更能定下心在这里了。 不过现在看来,这俩人在翠山坪过得有滋有味,从不提山外生活,俨然是融入这山中了。她也是挺放心的了。 马二娘衷心说:“二娘祝愿你们能早日了这心愿,为我们翠山坪再添个小先生,是最好不过的了。” 龙玉清颇感激地收下她的好意,“但愿能借二娘吉言。” 一转身,她就不屑地撇了下嘴,跟李赫嘀咕:“想让我们赶紧生个孩子,好踏踏实实在这里当山夫山妇,以为我们是甚么鼠目寸光之人?等我出去了,先派马婵来,把沼石四叟抓起来施刑,再把这个马二娘折磨得生不如死,让她给我们下蛊!” 李赫静听着,对她睚眦必报的想法没甚么反应,毕竟他早就深知她本质,他只是问了句:“你还是特别想出去?” 龙玉清有些惊讶地望他:“难道你想在这里安分隐居?” 李赫不置可否,只说:“这处也不失是个世外桃源。” 龙玉清“嗯”了声,思索着说:“是不错,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松快。可想想,若是到死都圈在这里,这辈子一眼望到了头,那真是太可怕了。” 李赫淡淡地笑。 一旦出了山,他们的身份,便又会变为皇储与王储。 这两个冰冷权位会将他们拉开至最远距离。 不可避免地,有一日,他们会兵戎相见,彻底决裂。 龙玉清当然也清楚地明白这其中道理,只是她从来都避而不谈而已。 正如李赫。 在这没有等级、权位的山中,他们只是李赫与龙玉清,只是互相欣赏的普通男子与女子。 只有在这里,他们尚可互相靠近,不会被对方的利齿所伤。 不远望,不期冀,只能低头过好当下每一日,才是不辜负自己。 且说吃了饭,马二娘就同袁周一起,抬了几根竹子过来,又拿把砍刀“嘭嘭”地劈竹子。 嘴里啰里啰唆的可惜着那个被水冲走的竹篓。 龙玉清正拿了本剑谱在炕上看,都快要被她烦死了,总觉得她是在说给他们听的。 她同李赫说:“不就是个破竹篓么,把我们放出去,我陪她一整座山的竹篓!” 她凑在窗棂上喊道:“二娘,小点声!看书呢!其他娃娃也得温习功课,你这大嗓门谁能静下心!” 马二娘听得打扰他们学习,便转了小声。 袁周凑过来,婆婆妈妈地说:“二娘,我说真的,赤郎兄弟真不容易。这小青除了长得好看,真是一无是处。你看,洗衣做饭,无一样精通,性子还古怪,没有半分女子贤良淑德,完全容不得别人说话。她在山下啊,定是个跋扈官小姐。赤郎兄弟虽不爱说话,却是礼数周全的。” 马二娘看了看窗棂那里,低声说:“嗐,一物降一物罢!人家小赤喜欢就行。” 话未落音,黑洞洞的窗棂那里忽然传来娇声怒喝:“你们说谁不贤良淑德?!” 吓得咬耳朵的两人一个激灵,袁周头都大了,马二娘朝他挤挤眼,两人不再说话了。 不一会,却见李赫出来,主动坐下说:“二娘,你教我如何编竹篓,这个我来编,就当是将功赎罪。” 马二娘心情舒畅了许多,耐心地跟李赫说着怎样编,李赫看了几眼便学会,很快编出一个漂亮结实的竹篓。 马二娘不吝夸奖,“小赤,你真是聪明呐!我这手艺也教过好几个人,你是第一个教一遍就会的。” 李赫谦虚地说:“二娘过奖了。” 马二娘用艳羡的目光看李赫,越看越觉得顺眼。 她就是老了几十岁,要不然,也真要心动了。 这等英俊睿智的郎君,在山下也应当是有许多姑娘喜欢的。 只是为何独独选择小青,父母不赞同后还带她私奔,也着实令人费解。 这时龙玉清倒终于肯出来了,说:“二娘,这算甚么。你不知赤郎可是有名的大才子。一本书他都能过目不忘,何况你这两下子手艺?” 她这腔调还是一向的目中无人,袁周不愿跟她打交道,直接别过脸去。 龙玉清眼里揉不得沙子,故意绕到袁周面前,关心道:“袁老师,方才说人家坏话说得闪了舌头啊?” “哪里,我跟二娘就是在闲聊而已……”袁周支支吾吾,被堵得也说不出什么来,他的确是嚼舌根了。 李赫见那两人对龙玉清都是一副内里不满又不好直说的样子,仿佛看到了之前的自己,他暗笑,招呼龙玉清过来,给她看刚编好的篓子。 见到还散着竹香的鱼篓,龙玉清甚感新鲜,对李赫大加赞扬,然后缠着李赫,让他为她也编一个小的。 她还专门在纸上画了个图,让李赫对着图编。 李赫很快给她编了出来。 过了几日,龙玉清便背着新得的竹篓,跟李赫一起,去山里摘柿子。 因李赫做事又快又细致,力气还大,这种采摘野果的活儿,现在马二娘都安排他俩去。 李赫钩断树枝,摘下柿子扔给龙玉清,龙玉清接住再放进竹篓中。 来这山中后,几乎做的每件事都是从未做过的,对龙玉清而言,充满了新鲜感,摘柿子也是。 每个柿子她都会就大小长相评价一番,再放进竹篓中。 她不停说着,李赫一边摘着柿子,不时应一声,唇角始终含着一缕淡笑,着实未曾料到这位皇太女殿下,竟也会如此喋喋不休。 仅是摘了一棵树,两个竹篓已远远盛不下。 龙玉清先拣大个的放进篓子里,其他的都堆在草坪上,等多叫几个人来慢慢往回背。 “今日就先摘这么多,也够吃的了。”李赫收了手。 “我们先吃两个尝尝。”龙玉清递给他一个大柿子,两人坐在石头上稍歇会。 见龙玉清直接要往嘴里塞,李赫说:“等一下。” 他自怀中拿出一块手帕,把两个柿子细致地擦了一遍,擦得锃亮,才递给龙玉清。 龙玉清热烈地看他,调侃道:“这样细心,将来定是好丈夫。” 李赫睨了她一眼,语气中有吓唬的意味,“还敢阴阳怪调?” “不了不了。吃柿子。”龙玉清笑嘻嘻地将自己的柿子递到他唇边。 李赫心情舒畅,笑着咬了一口,故意给她咬掉一半。 龙玉清看着那突然少了一半的柿子,惊道:“李赫,你属老虎的么?” 李赫一本正经回:“正是。” “真的是?”龙玉清更惊讶,她只是随口一说。 “我怎敢欺皇太女殿下。”李赫眸中含笑,向她郑重点首,神情看起来似真似假。 龙玉清总觉他是在戏耍她,便自己算了算。的确是。 她甚觉好笑,“说起来,你也只比我大四岁而已。但总觉是两个年纪的人。” 李赫也是头次听到有人这样说,“大概是我话少之故。” “并非,是因为——”龙玉清故意拖了个长腔。 李赫好生注目着她,想听她后面的话,却见她拖完没了声响,便被勾起了好奇心,开口问:“甚么?” 龙玉清朝他摇头晃脑,“是因你心思太沉,思虑过重,故而看起来老相。” 听得她又开始刺他,李赫变了脸,眉目含着威严瞪视她,龙玉清立刻识相地笑,还朝他做了个鬼脸。 李赫也笑了。不再去计较。 在山中,便只论山中之事,其他一概事,此刻都只是浮云罢了。 即使论了,除了徒增焦虑烦恼,又有何用。 正说着,龙玉清忽觉后颈上有个冰凉的东西在爬动,她“呼”得蹦起来,喊着李赫:“快看我脖子上是甚么东西!” 李赫过去一瞧,是个甲虫,他伸手为她拿下来扔到地上。 “甲虫而已,不咬人。别怕。”李赫扔到地上,让她瞧了一眼,便用脚碾死。 “这样丑,不会起包吧?”龙玉清揉着自己后颈那里。 李赫站在她身后,大掌在她后颈上来回搓了几下,似乎是在替她将甲虫的痕迹抹去。 搓完之后,他仔细看了眼她雪白的后颈,为她吹了一下,“不会。放心罢。” 听说没事了,龙玉清心情一松,忽觉这一幕有些熟悉,便故意问:“上次你给臧婉月抓完虫子,也揉她头发来着?” 李赫脸色变寒,语调透着几分危险,“又想打屁股了么?” 龙玉清便又没事人似的,嘻嘻笑:“我想起来了,没有的,你只是把虫子拿下来,很君子。” 李赫不理她,看了看天上乌云,说:“先回去罢,恐怕要下雨。” 山中雨说来就来,两人还没走几步,雨点就“劈里啪啦”砸下来了。 已是深秋,这雨打在身上,甚是凉寒。 李赫脱了外衣罩在两人头上,往前方一个歇息的小草屋奔去。 到了河边,见河水已变浊,李赫卸下背篓,半蹲,对龙玉清说:“上来,我背你过去。” 望着面前宽厚结实的脊背,不知为何,龙玉清心中忽而涌上一种复杂情愫。 似有种想哭的冲动。 她趴上去,由李赫将自己背到对岸,然后李赫又涉水回去,将背篓也拿过来。 他裤腿挽至大腿根,露着肌肉虬结的大腿,趟在湍急的河水间,那结实的肌肉不时绷紧、松弛,稳稳地过了河。 幸好是跟他一起出来,遇到甚么都不必不怕。 龙玉清眼看着李赫过河,心中那股莫名情愫更甚。 待两人到了小草屋,李赫让她脱下外衣,为她拧了拧外衣上的水,又来回甩了甩。 他力气大,将她外衣拧得滴水不剩。 这小草屋十分简陋,里面就是用四根粗木插.在墙上当床,连个席子都没有,是翠山坪搭来用作中间歇息的。 屋内也四处漏水,不过总比在外面被雨淋要好太多。 龙玉清叹气,“我们是犯水么,怎么总是被雨耽搁住?那日要不是下大雨,我们何至于被马二娘抓到这里来。” 李赫却不这样认为,反而说:“也许将来你会觉得,这山中日子,才最值得回味。” 龙玉清倒是干脆,“不必将来,我现在就知。这定是我这辈子最宁静温馨的日子。” 李赫笑道:“住在山中开始,我才觉出你像是十六岁。” 龙玉清拉了脸,“难道我以前看起来像二十六三十六么?” 李赫笑出声来,解释:“并非。我是说,女子十六岁,应当还有些天真烂漫在身上,现在才看出来你也有。” 龙玉清不屑的“切”了声,“那我告诉你,女子这‘天真烂漫’,大部分是扮给男子看的。男子还以为自己窥透了女子,实则是女子将男子玩在手心。” 李赫却笑着望她:“不论如何,你这‘天真’在我看来,定是真的。” 龙玉清还是一副不屑的模样,她很厌恶别人用女子如何如何来将她框住,更不喜别人描述她像个小女人。 听得李赫如此笃定坚持,认为她就是真的“天真烂漫”,她倒是想听缘由,便问:“为何?” 李赫面上有促狭之意,给她一一点出来,“你在这山中活得犹如在宫中,只张嘴等食,从不干活,又颐指气使,还从未看出别人不悦,只管我行我素。不是天真是甚么。” 龙玉清一点不在意,冷哼了声:“他们不悦也得忍着,谁让马二娘非得把我绑来,养不起就放我走。我管他们呢。该。” 她这娇蛮不讲理的态度,李赫最熟悉不过,他不禁哑然失笑,评价道:“你这样想也是好的。自己快活,让他人辛苦。” “那是自然。”龙玉清毫不犹豫地应道:“人这辈子也就几十年罢了。整日想着让这个高兴,令那个满意,可又有谁会在意你?所以,还是先让自己快活得好。” 果然是帝王心。 虽然龙玉清并未说得彻底,但李赫已再一次领略到她冷酷决断的性子。 他更确定,即便是中山王龙克明犯了错,只要是危及到她权位,她也定会不顾手足之情。 男人在她这里,更是无足轻重的了。 尽管她一张小嘴甚会哄人,可也只是情动时男女间的甜言蜜语罢了。 他们间此时这种特殊而亲密的关系,也仅仅是在这山中。 两人一时无话,望着窗外白茫茫的雨帘。 龙玉清想起方才渡河时的不适情绪,品了品,忽然问道:“李赫,有父亲是种甚么感觉?” 李赫一愣,倒不妨她会问这种问题。 略一想,也情有可原。毕竟,皇太女自小无父。 只是,李赫自小父母健全,不免把有父亲当作一种天经地义之事,也从不曾想过这个问题,思索了片刻,才道:“大概是觉得安稳。想到有父亲在,便觉踏实,敢无畏向前。因为不论做错了甚么,父亲会为我解决。” 龙玉清听着,眸中流转出一种羡慕的神色。 她深深叹了口气,这一会,难得卸下心房,袒露了真实心迹,“我有时会幻想,若我有父亲,会是种怎样的生活?朝臣中有年纪跟我父亲差不多大的,很慈祥很是关心我,但我知道,他们跟父亲是不一样的。他们这样待我,只是因为我是皇太女。” 龙玉清愀然,眸底掩饰不住的哀伤。 那模样,像卸掉针甲的小刺猬,变成了真正柔软的一团。 李赫见她流露脆弱情绪,不由得心中一软,柔声安慰她:“何必羡慕,多少人想有这样鞍前马后伺候之人而不得。你也知,满则溢,人生多少都是有缺憾的。” 雨停了,两人往回赶路,生怕再被雨阻住。 途径一棵树下,见一只小鸟从树上掉了下来。 龙玉清虽说手刃敌人不眨眼,却颇同情这小鸟,同李赫商量:“将它放回去如何?” “好。”李赫答应。 这树也不算多高,李赫驮着龙玉清,让她坐在他肩膀上,他踩在一块石头上,让龙玉清将小鸟放回巢中。 放完后,龙玉清感到莫名开心,暗道:这便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旋即,她又道:呸呸。不忠不义者该当受诛。你不动他,他便要动你了。 见她放回小鸟后,还是稳当当坐在他肩头,李赫扶着她膝盖,笑她:“骑在肩上可是很舒服,都不舍得下来了?” 龙玉清雪白的小手盘在他发顶,低首看他,“经常见别人家父亲这样驮着孩子,今日我也终于能坐坐这肩头了,就想多坐一会。原来跟乘人轿有很大不同。” 李赫听此,便又驮着她来回走了一会,让她在他肩上看四周风景。 龙玉清满意得很,甚至对李赫说:“李赫,不然你当我义父吧?” 李赫:“……” “不说话便是同意了。以后每天这样驮着我。” “不。” “我会待你很尊重,再也不刺你。” “不。” …… 龙玉清和李赫的金蚕蛊渐渐解得差不多时,两人身上伤也养好了,便又恢复了晨练。 两人互为对方陪练,日日清晨便在翠山坪校场上勤练,精湛剑术不免令整个翠山坪吃惊。 对练次数多了,二人默契更深。 一个眼神,一个抬眉,便知对方所想。 除了练剑,其他时刻,二人也形影不离。 一同吃饭,一同进屋歇息,一同去山中采摘劳作。 有次他俩在讨论剑法,继而又论起诗词文义来,马二娘只听得懂前面剑法,到了后面,听着听着就两眼一抹黑了。 但见那小两口说得滔滔不绝,她不禁道:“这两人在哪里过日子都不会闷。小赤说的,只有小青能懂,小青说的,也只有小赤能懂,谈甚么都能谈起来。这才是真的契合。” 袁周撇嘴道:“风花雪月的能吃还是能喝?这么大个人,放在山下都好生娃了,还跟个孩童似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龙玉清偏生就耳朵尖,袁周这几句嘟囔顺风吹进她耳中。 她之前懒得理会,不过最近瞧着这袁周背后碎念她的频次增了许多,实在是想给他个教训,令他闭住这张碎嘴,便从屋中踱步出来。 上次马二娘说起袁周是个真男人时,那只说了一半的话她早就留在心中了。 “袁老师,你一把年纪了,在这山中没个女人是不行的,我跟赤郎在你眼前每日恩爱,你如何能不难受?” 龙玉清说着,转向马二娘,“二娘!你倒是给袁老师抓一个妇人过来!” 袁周一听,屁股上跟着了火一样,“噌”地站起来,“我不要!” 果然是有问题,龙玉清正中下怀,她一副为袁周好的模样,好心劝:“你没有过,怎知有了女人后日子有多美好?我在山下有个堂叔,一开始是要出家六根清净,后来还俗娶了妻,整日说‘美死了’,觉得自己前些年都白过了呢。” 不知是想到了甚么,袁周的脸涨得像猴子腚,那样子如临大敌,跟龙玉清摆手道:“别给我弄这一套!” 说着就快步离去,生怕晚一步会被龙玉清塞上两个女人。 龙玉清更感兴趣,回头看马二娘,马二娘转过身去,躲开她求知的目光。 她凑过去,摇着马二娘的手臂,“二娘,到底怎么回事嘛?你也看到,这是遮不住的了。这山里除了我们几个,又没有旁人,你说给我听,跟说给草木听,又有甚么区别?” 马二娘当然是不肯说,不过龙玉清闲着没事做,不停地缠着她,摆出一副你不说我就不罢休的模样,甚至还发毒誓,要是泄露出去,就让她跟赤郎夫妻关系不得善终。 最后,马二娘经不住她这套缠人功,只含糊说了句:“袁周他被女人伤过。” “哦?”龙玉清双目放光,紧跟着问:“怎么伤的?那是个怎样的女人?” 马二娘望望窗外,确定没有人,才小声说:“不止一个。这事是袁周最痛恨之事,你以后莫提。” 龙玉清不由得面露讶色,“几个?” 看不出袁周还是个颇有经历之人呐。 马二娘就不肯再说了,好歹将龙玉清请出去。 这深山生活说平静很平静,说枯燥也很枯燥,就这样十几个人朝夕相对,好不容易得了这样一个有趣消息,龙玉清甚是兴奋。 晚上,龙玉清就跟李赫说了这事,让李赫加入她的猜测游戏,一起猜袁周到底是怎样被好几个女人伤害的。 李赫对这些怎会感兴趣,他拿了本剑谱在看,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她。 龙玉清自觉无趣,翻过中间被子,直接爬到他身上偎着。 李赫放下书,眸中含了笑意,“今晚要在一起睡?” 龙玉清用力点头,“嗯。你好几日没抱我了。” 平日里,他们还是中间隔着被子睡,只有偶尔会在龙玉清要求下,靠在一起睡。 李赫便伸开手臂,将她环住。 龙玉清开始在他衣襟上嗅来嗅去,手也轻车熟路地摸向他胸膛,一路向上,轻轻把玩他喉结。 最后,又去摸他胡须。 山中条件有限,都是些粗使刀具,李赫的胡须没再能像以前那样刮得干净,下巴和唇上的青色很显眼。 不过龙玉清却喜欢摸他那些扎手的胡须,一方面是新奇,一方面觉得能摸到这最难摸的“老虎须”,甚有成就感。 龙玉清窝在李赫怀中,滔滔不绝编排着袁周的坏话,“原来袁周是为了躲女人才到这深山里。怪不得他整日一副怨妇模样。呵。” “就袁周这怂样,有一日迟早还会再被女人祸害的!” 说着说着,龙玉清声调小了下去,再之后,就头一歪,睡了过去。 李赫轻轻抽.出手臂,动作轻柔地将她安放在枕头上。 就着月光,他端详着熟睡的少女。 此刻的她,才是真正乖巧没有任何攻击性。 只要她睁了眼,那脑瓜子里就成日不停地转悠、算计,精得像小狐狸。 说来也是怪,她明明缺点众多,冷酷狡诈,甚至连个正常女子都不算,他却对她甚感兴趣,被她一步步引入这个境地。 月光下,李赫无声地笑,在龙玉清长睫上落下一吻。 早上吃饭时,说起明日便是山中孩童的生日,因他们都是孤儿,并不知是哪日出生,马二娘便将他们生日定在同一日,在这一日,大家伙吃顿好的,一起庆祝。 不说还好,一说龙玉清想起自身,要不是被抓进这山中,她很快要行成人礼了。克明送她的成人大礼到底是甚么,她也无从知晓了。 她说:“我也要过生辰了。很快便是真正十六岁了。” 马二娘听了,便说:“就明日跟小家伙们一起过罢。大家一起还热闹。” 往年在京中,每逢生辰,总是忙得很,臣子亲人的贺礼多到堆不下,在这里竟要跟这么多人一起过,龙玉清还是觉得有几分新鲜的,问:“会有礼物么?” 马二娘豪气道:“自然是有。” 龙玉清像个小孩子一样新鲜,连忙问:“甚么礼物?” “每人一大块烧腊肉!管够!” 龙玉清眼神暗了下来,勉强扯动嘴唇笑了声。 块破腊肉也能算生辰礼?还说得这样郑重其事。 过了几日,早晨迷迷糊糊间,总觉身边有个坚硬的东西,醒来一瞧,是个木雕小龙。 那小龙栩栩如生,被磨得溜光水滑,带着一股清木香,可以把玩,也可以摆放。 龙玉清忍不住笑出声来,拿着那小龙越看越喜爱。 自小到大,她不知收过多少礼物,可这个,是真正一刀一画用心磨出来的,与那些金钱堆出来的名贵之物比,虽不值钱,却是很珍贵的。 门声响动,李赫洗漱完进来,龙玉清举着小龙,笑问他:“你甚么时候做的?” 李赫沐在清晨的金光中,眉目俊朗,“可喜欢?” “喜欢!很像我!”龙玉清开心地笑。 “那便好。”李赫似是松了口气。 “我会一直好好存着。”龙玉清将那小龙放在心口位置。 李赫不禁微笑,真挚祝福:“祝贺你成人。愿你一生平安喜乐。” 龙玉清赴过几个臣子成人礼,想起这话都是父对子的寄语,一时乐了,“李赫,你年纪轻轻,怎的爹里爹气?” 李赫瞪她一眼,她堆上笑,张臂要抱他,李赫上前一步,将她拥入怀中。 … 大小丹也送了她礼物,分别是哨子和竹子做的水枪,龙玉清觉得很好玩,便都悉数收下了。 饭后,马二娘带着李赫、袁周和大小丹出去采竹子,好给孩童们做床椅桌子。 龙玉清不会干活,便跟众孩童留在翠山坪。 她守着他们,让他们写字,忽然听到外面有个陌生女人的嗓音喊道:“马二娘,你给我出来!” 想不到山中还另有外人。 听那声音气势汹汹,龙玉清便知这是仇家寻事。 执了剑出去,见是一个年轻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岁,长得颇是清丽,只是面带凶恶。 见了龙玉清,那女子恍了一下,目露惊艳之意,问:“你是谁?” 龙玉清冷嗤一声,“关你何事!马二娘不在,无事就走,磨叽便对你不客气。” 那女子也是个暴脾气,道:“小小年纪,说话倒狂!马二娘招了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人!” 龙玉清怎能忍,二话不说,上剑就刺。 那女子起初是不把龙玉清放在眼中的,过了十几招之后,这才惊觉眼前小丫头剑术了得,那剑影自四面八方直攻她命门。 两人战了几十回合,那女子已知自己不是对手,一个回旋退出,气喘着问:“你师从何门?” 龙玉清还是那句,“关你何事?” 话刚落音,从绿林中又跃出四名女子,立在那女子身后,女子猖狂地笑:“尽管你武功了得,可也战不过我们五人,今日趁马二娘不在,我便一举将她翠山坪拿下!” 龙玉清不禁后退了两步,看轻功步伐,那四名随从武功也不俗。 正当这时,密林深处忽然射.出四枚铁丸,直指后面四个随从。 那四个随从大吃一惊,连忙闪身,那铁丸擦脸而过,“砰”一声插入树干。 这内力令她们震惊,回首望去,只见一名年轻男子挡在那小丫头身前。 他大约二十出头,身材颀长挺拔,剑眉星目,生得十分英俊。 领头那女子贪婪地看了片刻,愤然道:“马二娘还养了年轻男子给自己用?这等道德败坏之人,有甚么资格霸着这翠山坪!” 李赫实在厌恶这等目光,略蹙眉,冷冷道:“我只是教书先生。” 听得美男子声线低沉悦耳,那女子又忍不住打量了他几眼,面带艳羡地说:“生得还真是高好看……不过比起鹤亭,还是差了一些。” 龙玉清听进心里去了,插嘴道:“等等,那个鹤亭是甚么人,有多么好看?” 话刚落音,就感到两道带着冷意的目光投来。 又来一个美男子 龙玉清侧首,见李赫冷睨了她一眼。 她无辜地笑,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就是觉得这里居然还卧虎藏龙,想见识一下而已。不过这山中人闭塞,知道甚么叫美男子?那叫鹤亭的想来也不会帅到哪里去。” 李赫从喉中发出一声冷笑,似是不屑的模样,扭了头没理她。 对面那女子却愤然道:“鹤亭是我意中人,是这天下最英俊的男子,你给我口下留德!” 龙玉清才不吃这套,上下打量着那女子,撇嘴:“你这是单相思罢?” 她不仅讽刺,还要打击:“将来鹤亭娶了旁人,生几个娃当了爹,更不会将你放在眼中的了。唉,又一个可怜人罢了!” 那女子被她刺激得脸当场成了猪肝色,身形一动,衣袂呼啸间,一个飞掌袭来。 李赫神色微变,挡在龙玉清身前,伸手接住了这一掌。 这一交手,那女子便知李赫的确内力雄厚。 她身影颤了颤,被震得往后退了五六米,才好容易定住,四名随从连忙上前扶住她。 她抚着自己胸口,只觉那里火辣辣地闷痛,有些喘不过气来。 龙玉清躲在李赫身后看热闹,还幸灾乐祸地拍手。 以往她生活中每时每刻都有侍卫护在左右,若有危急情况,侍卫都会挺身而出,像这样挡在她身前。 但她头次觉得被人保护,竟会如此安稳。 前方李赫高大精壮的身躯像座坚实的大山,若有人想对她不利,得先击破他。 他会牢牢将她护在身后。 那四名随从气极,挺剑上前。 龙玉清拽了拽李赫的衣袖,问道:“我跟你一起上么?” 李赫拿过龙玉清手中的剑,“你去后面待着,我一个人就够了。” “看你的了!”龙玉清退到屋檐下,跟屋内透过窗往外瞧的孩童们聚在一处。 那四人先发起攻势,李赫微微低首,眉宇间浸着冷意,静静伫立。 在她们长剑触进他攻守范围时,他猛地抬眸,双目中射.出冷厉之光,手腕上青筋暴起,一剑挑飞了离他最近一人的长剑。 紧接着他身影闪动,一个快进,左手出拳,击在左手边那人的剑柄上,真气一霎间迸射,只听“砰”地声,剑刃竟被震断。 与此同时,他右手执剑,“刷刷”两招便将右手边那人的手腕划伤,那人再也攥不住剑,捂着手腕败下阵来。 李赫这闪电般的出手制敌,快狠稳准,男子气概迸裂,看得龙玉清眼都直了,在后面蹦起来鼓掌:“打得好!” 屋内孩童们也跟着“哗啦哗啦”鼓掌,叫着:“赤郎老师加油!” 同样看直了眼的还有那领头女子。 见李赫顷刻间击败她随从,她非但不气,反而两颊升上两朵桃花。 着实想不到,这美男子不仅俊朗,不仅内力雄厚,还会一心两用,双手分别制敌。 剩下的第四人迟疑着,一时不知该上前丢丑好,还是该硬着头皮继续上前好。 领头女子便喝道:“你们不是他对手,快回来罢!” 四名随从狼狈地回到女子身后,女子不见恼怒,却眉开眼笑,望向李赫的眼光中带了几分欣赏。 她改了风格,柔声问:“你叫赤郎?姓甚么?” 那腔调,与方才叫骂时的凶恶判若两人。 像是一瞬间被李赫征服软了。 李赫眉目冷峻,“阁下不是对手,无事请回,莫在这里寻衅滋事。” 那女子仿佛没听到,仍笑意盈盈地问:“可成家了?” 龙玉清见那女子模样,何不知她是倾慕李赫身手,像是芳心暗许的调调。 在龙玉清观念里,她沾手过的东西,除非她同意,否则别人不能流露出一点念想。 哪怕是她弃用的物品也不行。 龙玉清便立即上前,靠在李赫胸前,朝那女子示威,“这是我夫君,少对我男人想入非非!” 那女子叉腰笑,“你这小身板经得起他折腾么?” 龙玉清想起那个晚上,唇角溢出一抹神秘笑容,她这嘴向来不饶人,朝那女人道:“一看你就是深闺怨妇,不知甚么是真正的雄.伟大丈夫!我家赤郎不仅长得玉树临风,还本钱雄厚,得夫如此,我简直快乐似神仙,怎会吃不消!” 李赫听她嘴里没个把门,在这里没脸没皮地乱炫,一时脸颊升上两抹红色,轻捂住她的嘴,低声告诫她:“别乱说。” 那女子被龙玉清说得盯着李赫宽阔的肩膀和窄瘦的腰身,只差要滴出涎水来。 龙玉清“哈哈”笑出声来。 这山中真是怪人频出,真是有趣。 有沼石四叟那样爱吃人肉的,有马二娘这样会下蛊毒的,有袁周这样躲女人跟躲怪兽一样的,还有这种见了美男子就拔不动腿、恨不得当场睡之的好色凶女人。 “孙荷花,你还敢来?!”后方忽然想起一道中气十足的吼叫,原来是马二娘回来了。 龙玉清瞬间露出嫌弃的神情,“呵,竟起了这样土的名字!白瞎了那张脸。” 孙荷花涨红了脸,朝马二娘怒道:“他娘的,老娘已经改名了,现今叫梦琴,你别给我乱叫!” 龙玉清听了,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在李赫怀中打滚,简直要笑出泪来,“哈哈哈哈,梦琴,比荷花还土!哈哈哈哈!” 李赫低首看她明晃晃的小白牙,唇角也不自觉扬起,虚揽着她腰身,任她揪着他前襟,笑得用头撞他胸膛。 他从未见过她笑得这样开怀,灿烂得像清晨高峰上第一缕金色阳光,明媚若雪山下汩汩流动的春融水。 听得龙玉清说自己耗尽所有才学起的新名字更土,孙荷花气得脸发紫,气急败坏道:“我这名字跟鹤亭刚好是一对的,你懂甚么!” 马二娘可不耐烦听她在唠叨些甚么名字,在她眼中,对方就是孙荷花,她喝道:“我翠山坪如今愈发壮大,想必方才你也见识了这小两口都功夫了得,再不离开,对你不客气!” 事实的确如此,不过孙荷花每次来一趟,便要寻许多麻烦,眼珠子左右转了转,见马二娘身旁是大小丹两个少年,唯不见袁周,便幸灾乐祸:“怎么,袁周离开翠山坪了,还是不敢出来见我们?” 不提还好,一提马二娘登时起了怒火,提剑要上前,孙荷花连忙扭住了嘴,和四个随从顷刻间不见了身影。 那五个女人一走,袁周才从角落里现身。 龙玉清上前,好生盯着他,笑着问:“袁老师,那五个娘们,哪个是你相好?还是,都是?” 袁周被戳中心事,实在是对龙玉清这尖酸刻薄忍无可忍,提拳就要打,冷不防李赫一个跨步过来,格开他手腕,一记重拳击在他肩头,打得他后退了好几步才蹬住。 李赫语气强硬,不容半分商量,“袁老师,小青有冒犯之处我代她向您道歉,我会教她注意说话分寸。但,不要碰她,更不要伤她。否则,便是与我为敌。” 袁周气得脸上青筋蹦出来,指着他俩怒道:“你们觉得拿别人痛处当玩笑,仅仅是冒犯?这等刻薄女子,我真是头回见!甚么人家能养出这样的女儿,目无尊长,自私自大,简直让人无法容忍!若不是你们私奔出来,迟早有一日,这种女人也会被家中扫地出门!” 李赫回:“小青天真直爽,我觉得好便好,其他人怎么看我们并不在意。” 龙玉清听得心花怒放,不由得仰视李赫,见他神情庄重,横档在袁周面前,不论是身体上还是话语上,都不让半分,她抿唇偷笑。 谁能料到数月前还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无从下手的李赫,竟然强词夺理,为她辩白。嘻嘻。 好似一匹烈马被她征服,心中这成就感自不必说。 李赫虽替她驳了,但龙玉清岂是能安生吃亏之人,听得袁周说甚么“目无尊长”,她嗤笑:“我长这样大,还真的从未被要求过要尊敬谁!甚么王公大臣,富豪贵绅,我都不放在眼中!” 袁周想不到她一个小小丫头,口气竟这样大,真是狂妄至极,咬牙扔下一句:“好之为之罢!若不改,迟早有一日要为之付出代价!” 龙玉清恶狠狠道:“你们这些山匪才要好好想想,有朝一日被官府缉拿了怎么办!午门斩首,撒上恶咒,百年后都不得安稳!” 李赫适时地捂住她的唇,低声说:“说多错多。” 那厢马二娘亲眼见了双方的唇枪舌战,先是隔岸观火,待他们理论完了,上来跟龙玉清说:“小青,你说其他,我不作评论,可有件事得说清楚喽,我们可不是山匪。” 龙玉清冷笑,“将我们强行抓到这里,还不是山匪?” 马二娘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叹:“一两句也说不清,等以后你会明白的。” 龙玉清盯了她一会,精明的眸中已有了想法,她同李赫对视一眼,见李赫眸光深不见底,显然也是另有所想。 回到屋内,李赫看了眼窗外,压低声音说:“马二娘确实不像是只在这里讨生活。我猜,她应当是受人管辖,为人办事,翠山坪只是一处驻地,正如沼石四叟。” 想起方才来的孙荷花,龙玉清接着他的话道:“想来应是那个叫鹤亭之人?孙荷花来抢地盘,不就是为了想为鹤亭办事?这就说得通了。” 李赫凝眉思索:“这个叫鹤亭之人,也许会是我们出去的契机。” “若真是那样,那便太好了。不知何时才能见到鹤亭。”龙玉清想见鹤亭是怀着一份私心,是想瞧瞧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好看。 不知跟李赫比起来,谁更胜一筹。 若鹤亭真是个惊天动地的美男子,那她龙玉清可真是时运太好了,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里都能实现左拥右抱。 见龙玉清眸中一闪而过的欣喜,李赫眼神微冷,重重看她:“为你自身好,也为别人好,这山中你谁也不要招惹。” 龙玉清一副你多想了的样子,摆摆手说:“这鹤亭不过就是个山野村夫,我哪能瞧得上他?不过就是好奇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到底是甚么样子罢了。” 过了会,龙玉清又想起甚么,问李赫:“你不是跟马二娘他们在采竹子,方才怎的独自回来了?” 李赫怔了下,背过身去,去橱柜里拿新的汗巾,云淡风轻地说:“回来看看。” 冷不防地,暖热的少女身躯自背后环住他腰身,将脸蛋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得意地说:“是不放心我么?” “身上都是汗。”李赫欲解开她的手。 “不,我喜欢!”龙玉清像只小狗,吸着鼻子在他身上使劲嗅,嗅他汗津津的气息。 虽然都说臭男人,她却并不觉得那是汗味,只觉他身上令她着迷的气息更浓烈了。 不过在李赫看来,便有些难堪,不说他本就不与人太近,更从不会在全身是汗时与人靠近。 他绷着身子,让她闻了一会,终是解开她的手,“我去冲洗。” 龙玉清暧昧地问:“要不要我为你擦身?” 李赫咬牙轻弹了她额头一下,拿着汗巾快步出去了。 龙玉清“呵呵”地笑,跳到炕上打了个滚。 外面隐约传来激烈争吵声,是马二娘和袁周在朝对方吼叫甚么。 龙玉清贴在窗上,静心聆听,只听得到袁周的大嗓门说甚么“宗主”“宗主”的,大概是马二娘提醒了他句,他嗓门又没那么大了,之后便听不清说甚么了。 不多时,马二娘便跟袁周一前一后出来,开始劈竹子。 两人脸都又黑又臭,互不搭理,各干各的。 他们在争吵甚么,龙玉清心中大致有数。 不就是袁周想将她撵走,马二娘不同意么。 若是真能将她“撵走”,她回京后定送袁周一盘金元宝。 看袁周这怂样,定是没吵过马二娘这个强势的女人,她还需再拱把火,让袁周更忍无可忍,逼得马二娘在她和袁周间二选一才好。 龙玉清吃着柿子干,慢慢踱过去,站在一旁,晒着太阳看他们干活。 袁周冷冷说:“挡着日头了,挪一下。” 龙玉清不紧不慢地挪开,暗自笑了声,飘飘然走了。 待袁周干了会活,去后面解手时,忽听得树上有动静,他警觉抬首,见是龙玉清倚在岩石边一棵树干上,闲闲地望他这边,也不知回避。 袁周立即攥紧了裤带,吼道:“你有毛病么!不知男女有别?!” 龙玉清笑盈盈地问:“袁老师,我看那五个娘们如狼似虎,不是甚么良善之辈,你该不会是被她们强迫了罢?” 此话一出,袁周脸霎时变色,脸上红一道黑一道,一副既慌且气的模样。 龙玉清嘻嘻笑出声来,“这有甚么,是你沾了光,你何必对女人这样惧怕?让二娘给你抓个妇人,重新过日子罢,别整日跟条暴虫似的。” 说完,龙玉清就转身跑了。 再那之后,她便总是趁人不备时,去袁周身旁刺激上两句。 袁周情绪差到了极点,跟马二娘的关系也差到了极点,甚至有一次,两人在后山大打出手。 一时间,翠山坪人心惶惶,唯李赫与龙玉清装作甚么都不知,没心没肺地继续过恩爱日子。 * 深山中云雾缭绕,野草灌木齐腰。 李赫拿着锄头弯腰刨药根,龙玉清坐在石块上等他,百无聊赖之际,她拿出大丹送她的哨子吹着玩。 听到哨声,李赫直起腰,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竹哨上,问:“大小丹送的?” “嗯。”龙玉清爽快承认,还要再加一句:“大丹还真是心灵手巧,这哨子声音清脆吧?” 李赫目光微寒,拿锄头的手垂下来,肃容警告她:“我说过很多遍,若为双方好,不要收,也不要赠。” 龙玉清看上去不以为意地样子,又“瞿瞿”吹了几下,说:“这么个小玩意,吹着吹着就坏了,到时候随手扔了,又留不下,怕甚么。” 李赫脸上的不悦更添一层。 他放下锄头,拨开草木过来,黢黑双目望着她,“你若想吹着玩,我为你做一把竹笛。” “哇,你还会做这个?!”龙玉清惊喜地望着他。 李赫矜持地颔首。 龙玉清就摇着他衣摆撒娇:“回去就劈竹子给我做一个,我不会吹竹笛,你教我!” 李赫不语,却拿眼睛看龙玉清手中的竹哨。 龙玉清明白他何意,便直接将那竹哨扔到草丛中。 李赫这才微笑答应:“好。” 于是,龙玉清很快便得了一把竹笛,李赫抽空便教她。 清晨,两人练完剑,寻了深山中一块风景颇好的岩石,在那里立着吹笛。 “再向下一些,气息像吹蜡烛一样。”李赫自身后环住龙玉清,长臂伸到前面去,指导她唇法和指法。 龙玉清故意出些差错,作出没有全领悟到的模样,引得李赫一直不曾离开她身后,始终贴身温声指导她。 她喜欢这种氛围,想令这一刻无限延长。 因为此时李赫待她极温柔极有耐心,说话也温风和雨,如兄似父,令她身心俱为安稳。 教了好一会,龙玉清才终于“领悟”,李赫已微微出汗,他退开,与龙玉清隔开两步距离,说:“你吹一遍给我听。” 龙玉清依言吹完,李赫道:“还不错,今日再多练几遍便熟了。” 见他一副要直接回去的样子,龙玉清不肯,张开手臂:“想抱。” 李赫无奈一笑,上前抱住她,龙玉清又不安分地去亲她,他便揽了她的细腰,俯首,温柔地吻她。 那熟悉的清冽气息化在口中,绕在身侧,令人陶醉。 龙玉清踮着脚吊在李赫脖子上,将自己拼命往上凑。 李赫干脆将她抱了起来。 一下变成了她俯首去亲他,他仰首接受她的垂怜。 正当二人陶醉之际,山下小路传来声响,两人堪堪分开,望下面一瞧,见一名白衣男子坐在小毛驴上,身后跟了两名衣着相同的少年,三人正沿着山路慢慢走。 看身后俩少年走路步伐,显然都是内功不浅。 李赫将食指竖在唇上,示意龙玉清不要出声,两人屏息观察着那一行人。 待他们绕了一圈山路,走得更近时,那白衣男子已从毛驴上下来,形容体貌看得更真切。 龙玉清盯着,一时失了神。 她也是见过美男无数,却从未见过这样的。 那男子清逸秀雅,瘦骨仙姿,白衣飘飘,恍若这山间降临的谪仙。 忽然手被重捏了下,龙玉清醒过神来,见李赫面色微沉。 “该回了。”李赫莫名不悦,先转身离开,将龙玉清落在身后。 龙玉清跟上,脑中却不由得拿李赫去对比白衣男子。 李赫年轻俊健,剑法精湛几乎无人出其右,还满腹才华,实在已是男子中的佼佼者了。 白衣男子虽面色苍白了些,却是仙气四溢,颇有神秘感,也着实勾得人心痒。 一个是高枝上的金蝉,一个是远空中的皎月。 若能两个都征服,让他们都为她堕入凡尘,该多么有趣。 龙玉清畅想着,好不容易追上李赫,恶人先告状起来:“你怎么忍心留我一人在后面,被野狼叼走怎么办?” 李赫冷笑了声,也不看她:“那也是你自己误事,怪得了谁。” 闻言,龙玉清暴力揪他衣袖,边揪边质问:“我怎么误事了?” 李赫挣开,弹了弹衣袖,神情冷淡,“你问我,我也不知。” 争风吃醋 龙玉清也不生气,唇角笑意益浓,调笑道:“吃醋啦?” 李赫窥她眸底片刻,神色愈冷,“若殿下以逗人心累为乐,恕李赫不奉陪。” 呵,又叫上“殿下”了。 好像方才抱着她亲的不是他,好像方才贴身教她吹笛教出一身热汗的也不是他。 之前没拿下他时,他整日这调调,龙玉清还甚觉有趣,上赶着想逗弄,想扒下他虚伪面具。 不过此时,却已不是攻城的心境了。 城已破,城中一切已是囊中之物,与城破前不可同日而语。 攻城勇士的忍耐之心早已流失了大半。 龙玉清大“哼”了声:“不陪便不陪!以为除了你我没人玩了么!” 她跑在李赫前方,将他甩在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翠山坪,见那白衣男子已坐在树下石凳上,后面站着那两名少年。 马二娘和袁周在他对面毕恭毕敬,垂手站着。这当中,马二娘不时狠剜袁周一眼,怪他为与龙玉清间的这点龃龉,告状惊动宗主。 听到声响,白衣男子转首看来。 细看之下,他眉目俊秀,生得端正,年岁比李赫大一些,只是整个人看上去冷冰冰的,不仅面色苍白、唇色轻淡,连眼珠透着冰寒,没有人间烟火气。 但即便是这样,仍不妨他出尘脱俗的气质。 一身白衣坐在桌旁,令这拙朴的石桌瞬时亮堂起来。 龙玉清停住,好奇地看他。 他那冰冷目光在触到龙玉清那刻,渐渐发生了变化,眸色加深,似有惊诧闪过。 龙玉清也愣住,看他那样子,像是认得她的。 可她确实是不认识他的。 白衣男子站起身,朝她走来,眼睛一直盯着她看。 龙玉清更纳罕,还有几分不安。 这人到底是敌是友? “你就是鹤亭?” 龙玉清打量着他,先开口问。 他肤色泛着青玉般的冷白,显得眉目更清雅,看样子应是长期不见日头,怪惹人怜的。 走近了,一股辛凉幽清的气息袭来,如嫩寒清晓,行孤山篱落间。 当中隐含淡淡的梅香,几不可闻。 这味道,陌生却又熟悉,像是在记忆中闻过的。 龙玉清忍不住深吸,更确信,在不知多久前,她是熟悉这个味道的。 可她想不起到底是甚么时候的事了。 白衣男子开口相问,嗓音清醇,“我叫梅鹤亭。姑娘是何处人,叫甚么名字?” 梅鹤亭? 怪不得身上有梅香。想来是爱梅之人。龙玉清想着。 加上“梅”这个姓氏,名字一下子多了许多意境。 想不到这等深山野沟里,还能有这等超凡脱俗之人。 龙玉清总觉梅鹤亭与她应该是有些渊源的,否则他也不必见到她后是那种神情。 不过在这种地方,还有外人,对方是甚么底细也不明了,她不会轻易泄露身份,只是含糊点了下来处,“我叫小青,京城人氏。” 听到“京城”二字,梅鹤亭神情凝滞一瞬,也明白龙玉清的顾虑,邀她:“小青,可否与我单独一谈?” “好啊。” 龙玉清毫不犹豫地答应。 李赫回来,正看到这一幕。 只见梅鹤亭与龙玉清互相对望,好生盯着对方的脸,那梅鹤亭想要带她去僻静处私聊,她立刻答应了。 李赫感到浓重的心塞,不由得怀疑,是否但凡长得平整些的男子邀她,她都会乐此不疲? 他扯住龙玉清手腕,将她拉到身后,对梅鹤亭说:“她不能去。” 梅鹤亭见李赫高大挺拔,双目湛湛,方才短短几步路,气势悍如夜行猎豹,一身的精锐之气,一看即非等闲之辈。 他目光不由得在李赫身上落了片刻,似有英雄惜英雄之感,问李赫:“我听袁周说,新来的是一对年轻夫妻,你便是小青的夫君?” 李赫毫不犹豫地应下:“是。” 梅鹤亭客气地说:“我有私事想找小青问清楚,只借用半盏茶时间。” 龙玉清见李赫周身已散发雄兽战斗前的危险气场,心中暗喜,巴不得两人大站一番,她好顺道看看梅鹤亭武功如何。 两个顶级美男子过招,定比她自小看过的所有戏剧歌舞都精彩。 她坏心拱火,装作没瞧见李赫绷紧的下颌,巴巴望着梅鹤亭说:“梅先生,我们还是去后山吧,那里幽静,无人打扰。” 梅鹤亭又看了一眼李赫,颇有抱歉之意,然后便转身走在前面,龙玉清看都不看李赫,含笑紧跟在梅鹤亭后面。 李赫当即沉下脸。 寒光闪过,他手中长剑直指梅鹤亭后颈。 树下有声音响起:“宗主小心!” 不过他们也是白担心,梅鹤亭早已感知到杀气,不需回首,就已精准避开剑尖,闪身间,他从腰间掣出一道银色长鞭。 那长鞭束在他腰上,若不是这样亮出来用,寻常人只会当作是条腰带。 龙玉清心潮澎湃,激动得无以复加:梅鹤亭所用武器竟然是只在传闻中听过的软鞭? 看来今日要观赏一场实战上的饕餮盛宴了。 那厢马二娘、袁周等人,是知道李赫本事的,虽是隐隐为宗主担忧,却也怀了跟龙玉清一样的心思。 毕竟谁不想看高手对决。 银鞭欲缠剑刃,鞭尾如灵蛇,四方甩动,快到看不清影子。 长剑舞出寒风,与银鞭碰出清脆的声响,不时擦出火花,剑尖冲破鞭影,数次直指命门。 这方不大场地,一时沙砾四起,草屑横飞,平整的地上出现了好多个脚印坑。 那银鞭和长剑舞得密不透风,对战的二人也被寒光密密笼罩,平常人根本看不清剑和鞭在哪里,只能看得到无数银白色的重影。 一百多个回合下来,二人还是不分胜负。 再打下去也分不出结果,龙玉清也早就过了眼瘾,便惺惺作态地喊:“别打了!” 李赫与梅鹤亭也收了式,退出来,站在离对方四五米远的地方,双方背上都已有了汗痕。 这天下能练成此等剑法的,凤毛麟角。年岁也对得上。 梅鹤亭心中已有数,问:“阁下可是有‘北李赫南高詹’之名的李赫?” 李赫应道:“正是。” 梅鹤亭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想不到竟会如此巧合,马二娘救来的人竟是李赫。 那,小青便是…… 梅鹤亭望向龙玉清,龙玉清直截了当地说:“我是。” 听此,梅鹤亭神情变得微妙,将银鞭收起,诚邀:“我们进屋详谈如何?” …… 当晚,翠山坪就为龙玉清和李赫单独安排了房间,睡的也是刚做的竹床。 第二日清晨,李赫去叫龙玉清晨练,只见房门开着,床上空无一人,摸了摸,被窝都凉透了。 心中忽然想到了甚么,李赫脸色骤然变寒,急步去梅鹤亭房中,也是空的。 无论是外面拴的毛驴,还是那两名少年弟子,都已不见踪影。 李赫“咚咚”敲窗,将马二娘叫起来,脸上带了几分薄怒:“梅鹤亭带殿下去哪里了?” 马二娘无辜至极,“这……我如何得知啊?宗主去哪里,总不会与我商量。” 无形间,冰凉的剑刃横在马二娘脖子上,李赫无情的眼神犹如寒渊,“去哪里了?” 马二娘诧异他的身手,不过仍是无可奉告,倒是说:“不过宗主说,六日后就将殿下送回。” 六日? 李赫心中愤恨,一时有了杀人冲动。 昨夜他睡得尤其沉,想来应是昨日梅鹤亭设宴款待他与龙玉清时,又做了甚么手脚。 尽管他一再小心,江湖中各种诡谲手段,却防不胜防。 他心知马二娘、袁周乃梅鹤亭忠仆,尽管他击杀他们二人易如反掌,不过,即使将他们杀掉,他们也绝不会透露将龙玉清的去向透露出半分。 如今之计,只能在这里等龙玉清回来。 李赫寒着脸,“刷”地收回剑,独自去了翠山坪外面的山路。 他试图根据地上痕迹去分辨他们到底去了哪个方向,费了半天功夫,在岔道众多的山上险些迷了路,只得折返。 路上,却见一女子横在路中央,正是那日落荒而逃的孙荷花。 孙荷花哭丧着脸,总算遇见了同病相怜之人,朝李赫哭诉:“赤郎弟弟,我知道你心里难受的紧,我也是哪。我亲眼见到鹤亭带着你妻子离开,还扶着她的手上毛驴,我从未见过鹤亭对谁这样好,我这心里啊,真是碎碎的!” 李赫原本稍平静的心又泛起涟漪,眉宇间升起几分烦躁。 他脸色冷漠,朝孙荷花道:“让开。” 孙荷花是知道他剑术和内力的,哪里敢惹他,乖乖地让了路,不敢再挡他。 李赫目无表情地越过她,却听她说:“我们都是被伤之人,不如咱俩好一场,好气气他们!” 李赫顿住脚步,回首看了她一眼,那眼风竟有些狰狞。 孙荷花吓得噤了声,眼睁睁看着李赫走远,不敢再啰嗦了。 回到翠山坪,马二娘见他出去这样久,又郁郁而归,大概是不忍,便上来相劝:“世子放心,我们宗主不近女色,你看孙荷花纠缠了宗主五六年,宗主纹丝不动。他跟殿下一定是清白的。” 李赫重重看了她一眼,她咳了一声,“嗐,我知道,孙荷花与殿下的花容月貌不能比,但在这山中,孙荷花已算是山花了。宗主不是那等人,放心罢。” 李赫不置一词,无声进了屋。 他倒相信梅鹤亭是无情无欲之人。 昨日他观察得仔细,梅鹤亭不仅没有血色,整个人对凉热也没有了太大分辨能力,用的武器还是至刚至柔的银鞭,那他所修炼的必然是至阴心经内功,此类功法若男子修炼必是要禁七情六欲。 令人不能安心的,应是龙玉清。 自打第一次遇见他,她便无处不在,上赶着纠缠他,完全不将男女之别放在心中。 想起她看梅鹤亭的眼神,真保不准她会做出甚么。 梅鹤亭虽克制七情六欲,但身旁有这样的粘人怪,难说他会比他李赫高明多少。 毕竟,遇见龙玉清前,他也成功的禁情禁欲了二十年。 愈想,李赫愈发气闷,“哗”地拔剑,一剑削断桌上的蜡烛。 那半截蜡烛在桌上“哗啦啦”滚了几个圈,掉到地上,又摔成两截。 李赫看着这残破的蜡烛,心中滋味颇为复杂。 无论是齐王还是师傅,自小都教他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心事勿让人知。 而今,他是在做甚么? 若龙玉清真将缠他那一套,再施到梅鹤亭身上,与梅鹤亭好上,只能清晰说明她根本无心,只是在戏耍他出气罢了。 若真那样,那是他幸运。 让他能及早识清她真面目,及时抽.身退出。 李赫似是终于找到了内心平和,“咣当”一声,将剑搁在桌上,出去洗了把脸。 洗脸的时候,他忽地又恶狠狠想:若真那样,待他入主京城之时,可别怪他无情。到时怎样缠他求他都没用! * 穿过一片片树林,越过许多座山,趟过不知多少条河,终于停了下来。 龙玉清原本想象的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寨子,谁料就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高山,没有半分人的生活踪迹。 待被带上去,龙玉清才知,梅鹤亭竟是在山洞中安身。 除了随他出来的两名少年,还有二十余名弟子分散在山洞中,都是些身手敏捷、精明能干的少年。 只是他们在这人迹罕至的山中,到底是在守候甚么,龙玉清心中朦胧。 梅鹤亭肯带她来,应是会告诉她的。 梅鹤亭示意弟子退下,洞中只剩了他们二人,他温声说:“殿下,有件事我还需验证。” “甚么事?” “陛下可将一个匣子交待给您过?” 龙玉清眸中现出一丝裂隙,着实想不到,在这遥远的不知名山中,会有人问起如此隐秘之事。 匣子之事,只有她跟母皇两人心知。 她被封为皇太女的那日起,母皇便不时在她耳边念叨:“若我将来不在时,八王起祸乱,你一定要去看太液池底的匣子。” 她禁不住好奇,曾私自打捞起打开看过。 唯有那封信,因是火漆封缄,她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可如今,这世上竟有第三人也知此事。 母皇生性多疑,如此机密之事,这第三人只能是…… 龙玉清平息自己加速的心跳,回道:“是有这样一个匣子,母皇很早就交待我,该在何时用,我自小便知。” 梅鹤亭眸中放出一种异样的光,“殿下可知,那里面是甚么?” 龙玉清说:“你拿来纸笔,我画给你看。” 她坐下,“刷刷”几笔,简单画出两样东西来。 一只襁褓婴儿穿的杏黄色玄鸟纹小鞋,还有一枚玉龙纹璜。 梅鹤亭释然地笑,从石床下的暗洞中拿出一个匣子,开了锁,那里面放着两件跟画上一模一样的物事。 见果真如此,龙玉清身子微震了下,颤手接过匣子。 她神情庄重,拿起那只不足她半个手掌长的小鞋子端详了许久,又反复摩挲那枚玉璜。 良久,她抬首,绝无仅有地,眸中蒙了层泪光。 尽管心中已知,可她想听梅鹤亭说:“你为何会有这个?” “是您的父君,我的师父,玉知暖留给我的。” 提到已逝师父,梅鹤亭一向冰冷的容颜上也现出悲伤。 龙玉清泪眼朦胧,问:“我父君他,长甚么样子?” 梅鹤亭带她进了另一个与他寝室相连的隐秘山洞,只见石桌上燃着香,摆着供果,供着一张男子画像。 那男子约莫三十五六岁模样,生得浓眉大眼,脸膛方正,留着两撮黑髭须,透着一股英雄豪侠之气。 大概是血脉相缘之故,看到画像的第一眼,龙玉清心内便生出莫名的熟悉感,好像记忆中见过一样。 “父君。”她轻唤,胸口不断起伏。 她慢慢走近,好生端详,眼神一点点打量着生父的每一处轮廓。 在画像前站了好久,龙玉清转身,才发觉,父君画像对面的石壁上,挂着一副年轻的女子画像。 长得跟她一模一样,若不说,真以为是将她画像挂在了这里。 画中女子双眉间的一点小痣,又令她很快分辨出这是母皇年轻时的画像。 果然,画像右下角落着父君的日期与印章。 怪不得梅鹤亭一见到她,会那样吃惊。 原来如此。 一直静静伫立在侧的梅鹤亭出声:“殿下,师父为您留下的,远不止这几样,我带您去一个地方。” 龙玉清随他出去,要去之处连条路都没有,他带她骑上毛驴,穿梭在齐腿深的野草中。 绕了许久,又过了个山头,终于走进半山腰中一处山洞口。 这洞口极为隐蔽,即使有人经过,也很难发现这里有处山洞。 梅鹤亭扳下机关,石门訇然中开。 往里行进,每经一处石门,都要扳动机关。 一路上机关重重,甚至有水银河。 若有人擅闯,触动机关,水银会决堤,将人淹没,使之无处可逃。 正在修建的母皇墓陵内也处处是机关,皇祖墓中亦是如此。 龙玉清对这些并不陌生,只是,她没想到,父君居然也在这深山中开了这样一处墓地。 最后一道大门打开时,龙玉清被里面场景震惊,好半晌没愣过神来。 里面空间开阔,足有十几层楼高,足能容纳数十万大军。 地上密密放置的,是数不清的弓.弩刀车、雷石滚木、飞.钩狼.牙拍、火油喷射器等器具,地坑里还囤着粮米。 皆是守城所用。 最中间的高石上,放着一具棺椁,仿佛在俯视着这一切。 梅鹤亭带龙玉清走过去,推开棺椁,里面放着一方骨灰盒。 龙玉清捧起来,拿着父亲的骨灰,犹如与父亲同在。 鼻息中,隐约闻到那股令她感到熟悉的辛凉之气。 怪不得,刚闻到梅鹤亭身上气息时,她会有那种似曾相识之感。 是父君的味道。 她面色悲戚,巡视墓中望不到头的器械,轻声自然自语:“这都是父君留给我的?” 梅鹤亭走至她对面,恭敬下跪:“属下也是师父为殿下留用之人。师父令我在此守护,直至等到殿下,之后便要永生伴随殿下,以命相护。” 龙玉清不禁泪水滚滚。 除了小时因想要父君而哭闹,这是她记忆中第一次哭。 她总以为,她的生父并未在这世上留给她任何痕迹,她无从窥探他的过去。 却不料,他深沉的父爱始终都在,自十六年前便埋下种子,直至今日萌芽相见。 别人的父爱是日日相伴、谆谆教导,她的父亲虽没能长寿陪她,他的爱却穿透时光,为她未雨绸缪,殚精竭虑、油尽灯枯,只为保她在天下风云际变之时,尚有活路。 龙玉清忍不住抖肩抽泣。 梅鹤亭纵使再无情,思及师父,也红了眼圈。 龙玉清拭了拭泪,深吸口气,将面前的梅鹤亭扶起:“你为守墓,在这不见天日之地拘了二十多年,京城只比这处更暗无天日,我怎忍心将你继续拘在身边。多谢你付出,你自此是自由身了。” 梅鹤亭断然拒绝,语气坚决:“师父抚养我长大,待我恩深义重,我曾在师父榻前发誓,一旦这墓门开启,此后要么永生护随殿下,要么封在这墓中,永伴师父。” 如此忠心之人,龙玉清怎能眼睁睁看他壮年自葬,便说:“既然你心意坚决,那便同我一起回京,有你在侧,也总觉是与父君有了牵连。” 出了墓地,回至所居山洞,梅鹤亭拿出一把古朴的长剑,献给龙玉清:“殿下,这是师父为您锻造的成人礼。” 连成人礼都备好了。 恰好,今日也是她十六岁生日。 冥冥中,这一切竟如此巧合。 剑柄上刻着“吾女玉清剑定乾坤”。 龙玉清大受震动,拨开剑鞘,顷刻间寒气直逼脸颊。 雪白的剑身平滑光亮,剑刃锋芒逼人,长短宽窄刚好,正适合她。 龙玉清用拇指抚着父亲所刻的字,深情凝望着这把剑,她的眼神又好像是穿过了剑身,望向更遥远的虚空处。 如镜面般雪亮的剑身上,映出少女储君坚毅的眼神。 那是一个帝王冷酷无情的眼神。 * 六日后,龙玉清果然骑着毛驴回了翠山坪。 她骑在前面,梅鹤亭紧挨着她,后方还跟着一名少年。 李赫迎上去,想将她扶下来。 龙玉清却伸出另一侧的手,由梅鹤亭扶下。 她穿了身半新不旧的暗红色男衣,乌发尽数束起,束在玉冠中,腰间悬着一把古朴的长剑,是从未戴过的。 许是暗红色压年纪,她看上去比之前沉稳了许多,眼神黑沉,有了更多东西。 同时,却也变得陌生了。 比如,看向李赫时,眼中那份熟稔已难再寻。 李赫心中一凛,明知此时照遵君臣之礼才不至于难堪,可在他面前,她竟毫不避讳地由梅鹤亭扶下来,他这心中实在是酸涩难言。 并且,他能觉出,梅鹤亭已与她有了某种默契。 这六日,他们之间一定发生过甚么。 李赫等不及,也无法再等,想现在就探明龙玉清态度,仍以赤郎身份问她:“这几日过得可好?” 龙玉清客气地笑:“李王兄可是等不及要回京了?莫急,我与鹤亭已商议好,今日就出山。” 她擦过他,转身进了屋。 梅鹤亭也随之进去,跟来的那名少年守在门外,意图已经很明显了:其余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李赫立在院中,凝望着黑黢黢的窗户,片刻后也回了屋。 不多时,外面吵闹起来,不时响起欢声笑语。 原来是听说宗主要进京做皇太女的老师,马二娘和袁周欢喜得很,只觉面上增光,回到屋中为他们打点行囊。 大小丹听闻自己被选中在皇太女殿下面前听用,此后一辈子都会跟在龙玉清左右,更是兴奋得一蹦三丈高,冲回屋中收拾行李去了。 其他孩童听闻过些日子,皇太女会着人送来许多好吃的,也高兴得欢呼成一片。 就连孙荷花,也要被龙玉清带回京中做女官。 整个翠山坪欢声一片,人人惊喜,憧憬着未来。 唯有李赫,怅然若失,产生了一种被人抛弃的孤寂之感。 虽然他深知并非,他所拥有的一直都在,在京城,在齐国,好好的等着他。 只是其他人的欢喜雀跃彰显了他的落寞而已。 可他却花了很长时间才从这种情绪中平息下来。 冷静下来,他忽然明了,他的孤寂,并非翠山坪其他人衬托,仅仅是梅鹤亭和龙玉清的亲密导致的。 疏远 六日前,龙玉清还对他甜言蜜语,主动亲抱他,更早的日子,她夜间动不动就钻到他身边,说他身上味道好闻,还好几次想与他做那事…… 这么快,便判若两人。 很好,也不是坏事。 正如他所设想的,事实已说明她根本不曾有真心,只是想戏耍他而已。 那他也不必再为之前的种种负甚么责任。 两人扯平了,从此各回各位。 李赫理了许久,强令自己情绪变得平和,终于将这口气捋平了,却听得龙玉清的笑声从她屋中传来,倾耳静听,还隐约能听到梅鹤亭的声音。 那不时传来的聊话声,像无数根针戳着李赫鼓膜,他心中重又覆上阴霾。 江湖中有许多宗派并非中立,都与当朝各方势力有所往来,齐国也有密切相交的江湖宗派。 梅鹤亭显然是倾向于央廷,看他初见龙玉清时的情形,当中应是有甚么渊源,他现在一无所知,只能待回去再细查。 只是令李赫想不通的是,即使因某些渊源梅鹤亭愿臣服于朝廷,以龙玉清多疑性子,又怎会在短短几日内对其完全信任? 他与龙玉清相识相知这么长时间,日日同榻而眠,男女间的亲密事已做得差不多,但龙玉清对他的信任大概根本没有几分。这个他深知。 李赫凝眉思索,实在是无法平静。 这当中定然还有其他事。 难道,他们已有了肌肤之亲? 他眉头一跳,呼吸变得沉重。 是因梅鹤亭长得更合她心意? 李赫开始无端对比自己与梅鹤亭的外貌体型,心中疑惑:龙玉清总喜欢摸他肌肉,梅鹤亭那样苍白瘦削,会得她心? 还是他已变成了山野村夫,而梅鹤亭却看起来雅致脱俗? 李赫下意识地低首,看自己晒得黝黑的双臂,愈加精壮的腰身和虬劲有力的双腿。 他烦躁地闭目。 脑海中莫名浮现出龙玉清与梅鹤亭亲近的情景,就跟当初缠他一样,她如法炮制,上赶着黏住梅鹤亭不放。 …… 李赫猛地睁目,阳光涌入视线中,击破了那些想当然的画面。 此时,他异常清晰地明白:他无法容忍龙玉清跟别人亲热,也不想龙玉清对他展现过的娇媚让别人瞧见,更不能接受,有一日,龙玉清会像被他征服一样,被别的男人征服求饶。 这听上去很滑稽。 他与皇太女本就没有甚么约定,更无牵绊,出了这山一切就回归原位,他却有了这样的执念。 可这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他的东西,不容别人染指半分。 又沉寂良久,李赫决意去找龙玉清,向她提个醒。 即使她对他只是戏弄一场,但他们也算是共患难过,有过一段相偎相依的日子,她不知江湖险恶,他最后去警示一下她,也算是对自己良心有个交待。 听得梅鹤亭出来,去了袁周房中查看他们准备的行囊,李赫直接去了龙玉清门前。 一听敲门声,龙玉清就知那是李赫,嘴上却问:“谁?” 李赫也没用君臣之称,只说:“是我。” 龙玉清说:“进。” 李赫进去,将门带上,眼神落在龙玉清身上。 她瘦了一些,脸不似之前那样圆润了,想是路上风餐露宿,消磨瘦了。 他眉头微皱,想问她是否这几日都没吃好,却想到此时不是论就这个之时,只得按捺下。 龙玉清眸中有淡淡的笑意,望着他:“李王兄,何事?” 这声“李王兄”令李赫心中凉了一分。 房间原本不大,他与龙玉清隔得也近,但他们之间的空气仿佛有些凝滞。 四目相对之下,李赫竟有些束手束脚之感,好像不论作何姿态都透着股尴尬。 他稍作调整,神情看上去很肃重,以求让自己所言听上去客观,“殿下,若您想留用梅鹤亭,最好再多加考察。人都有多面,亲朋好友朝夕共处,尚不能完全了解,更何况生人。短短六日,远不能认透一个人。” 龙玉清静静听完,莞尔一笑:“我很确定,鹤亭是真心忠于我,愿为我赴汤蹈火,此生不悔。” 最后一句像是当头一棒,令李赫的眸光出现了震动。 话里的意思是,他们已经私下约誓过。 那除了“赴汤蹈火、此生不悔”,还有其他甚么,可有情之承诺? 李赫心中酸涩难言,脱口而出:“殿下怎知他是真心忠诚?” 龙玉清对答如流:“不论水里火里,他都与我同在,愿为我死。难道这还不叫忠诚么?” 说到“水里火里”时,龙玉清加重了语气,一双剪水黑瞳别有深意地盯着李赫瞧。 李赫脸色涨红,想起刚坠崖时,他将她抛在涨水的河床上一走了之的事。 的确,他那时并不在意她能否活命。 即便她溺水,朝廷也怪不到他头上。与他无关。 此一时彼一时。 他不想为过去的事实辩解,实在没有意义。 李赫凝望着龙玉清,黑目中映满她的身影,“若殿下肯放下偏见,会发觉,我等臣下,莫不忠于殿下。” 龙玉清笑:“可这种‘忠诚’,与我想要的忠诚,不是一回事。只有鹤亭的那种忠诚,才会令我寝食安稳。” 话已至此,李赫怎能不知,龙玉清在让他做抉择:若他能像梅鹤亭般忠诚,安于齐国一隅,为大夏忠心守土,将命交由她手中,她亦会对他信任,与他重新亲近;若只是臣子或男人那廉价的“泛泛之诚”,她不在乎。 因为她有许多。 可李赫做不到,绝对做不到。 不论何种情况下,他都不会为讨女人欢心,将苦心经营多年的齐国身家付上,更不会被动的将亲朋将士的性命都放在一个女人的剑刃上。 凛凛九尺男儿,当有雄心大略,施胸中抱负力争做人上人。 因情.爱与女子痴缠,立誓为她生死,这话哪怕只是说说,也会令李赫鄙弃。 李赫眼神重又清明。 他们之间注定有君臣之隔,至此,那个旖旎的梦该彻底醒了。 他淡笑:“李赫只是提醒殿下人心难测。相信殿下心中自有度量。” 龙玉清洞察的目光深不见底,也笑着说:“我知李王兄一心为我好。的确,我心中自始至终都有杆秤。” * 京城御林军和齐国卫队已在峡谷中等候多时。 龙玉清和李赫的身影一出现,两厢人马就分别冲了过去。 “阿姐!”“殿下!” 中山王和马婵小跑着去迎龙玉清,后面还呼啦啦跟着卫忠、慧珠等几个亲近侍从。 “主君!”齐国领将王伯疏和谋士盛佑也领着齐王府众将士欢喜地迎上李赫。 这原本空旷寂静的河谷,一时响起不小的动静,有几只大.鸟自高枝上“扑棱扑棱”展翅飞向蓝空。 “赫哥哥——” 一声尖叫声蓦地响起,盖过了其他响动。 众人惊诧,望向来源,见一名粉衣女子提着裙摆,哭叫着“赫哥哥”,正拼了命地奔向李赫。 那架势,仿佛下一刻会天崩地陷两人永远触不到。 “呵。”龙玉清发出一声轻嗤,饶有兴趣地看着奔向情郎的臧婉月。 众目睽睽之下,又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妻,李赫进退两难,没容他多想,便被臧婉月一头扎进怀中。 众人只当小情侣虚惊一场后久别重逢,乃真情流露,都露出善意的笑。 李赫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龙玉清的方向,她看着他,似是笑了声,上马先走了。 出山的这两日,他们形同陌路。 没再说过一句话,她也从未看过他一眼。 方才她那声笑如一把小锤击在他心上,他愈加烦躁,不知为何,还带了股莫名的愤怒。 视线的余光却一直在看她渐远的坐骑。 喜好人夫 臧婉月的哭声将他游离的思绪扯回,“赫哥哥!你总算回来了!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 相比之下,李赫要平和得多,不像是刚经历生死离别,他说了句“我没事”,便扶住她肩膀,将两人身体距离拉开。 臧婉月却踮起脚,双手抚摸他的脸,边说着边泪水涟涟,“赫哥哥,你黑了瘦了,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李赫攥住她手腕,扯离他面颊,轻声说:“婉月,回去再说。” 臧婉月方才过于激动,那声喊叫已透支了身体,此时觉出虚来,眼前直发黑,软倒在李赫怀中。 李赫没料到她身子竟虚成这样,便将她打横抱起放上马车,随行大夫来把了把脉,说:“禀世子,郡主乃情绪起伏太大导致的昏厥,休息片刻便会醒来。” 李赫叮嘱侍女好生盯着,待要下去,臧婉月悠悠醒来,扯住李赫衣角,抽抽噎噎地说:“赫哥哥,你要在我旁边,让我一眼就能瞧见你。” “好。”这点容易做到,李赫便驱马走在轿子旁边,臧婉月透过薄纱轿帘就能看到他身影,一路上才安稳下来。 那厢马婵一转身就忍不住对龙玉清道:“殿下,您瞧臧婉月,生怕有人不知李赫是她男人!我寻思啊,若不是有这样多人在场,他俩是不是当场就亲起嘴儿来了?!” 龙玉清漫不经心地说:“大概是情到浓处,无法自抑罢。” 爱亲亲,反正她早就享用过李赫。 臧婉月用的只是她的二手物件罢了。 想想这两个讨厌鬼一个被自己玩弄过失了清白,另一个被自己用过未婚夫还不知,龙玉清心内大爽。 那个衣饰僭越、倨傲不逊的梁王女,那群凶悍粗鲁、以下犯上的梁国侍卫,还有他们打量朴素皇宫时不屑的眼神,望向衣着无华的她时浑觉可笑的眼神,是她自小时起盘旋不去的心病。 现已解了大半。 这样想着,龙玉清不由得面带微笑。 不过,她又停住,暗自想道:难道李赫真会跟臧婉月亲嘴儿? 刚跟她亲完才几天,就去跟臧婉月亲嘴儿,这简直是对她的侮辱。 呵。她微哂。她才不会让他们这样享受。 还以为是有情人终于再相见么,她很快会让他们知道,折磨才刚开始。 畅想了会折磨那俩讨厌鬼的场景,龙玉清又不可避免地回到原先那个问题上:跟她亲过嘴儿,李赫对臧婉月真能下得了口? 她还想听听其他人是否也这样想,问马婵是不客观的,问个初见臧婉月的人才好,她先问离她最近的梅鹤亭:“鹤亭,你觉着李赫未婚妻如何?” 梅鹤亭秉守师父之言,前半辈子为守墓而活,后半辈子为龙玉清而活。 对与龙玉清无关之事,他皆冷淡如冰,略带歉意地道:“殿下,我并未注意。那女子可是与您有何牵扯?” “那倒没有,只是随口问问。” 龙玉清又将孙荷花叫过来问:“荷花,你看李赫未婚妻跟他相不相配?” 孙荷花和大小丹等人自打知晓了龙玉清皇太女身份后,又听说李赫是齐国世子,并且亲眼所见,恢复身份后,李赫对龙玉清毕恭毕敬,也是才独自琢磨出来:在山中他俩扮作夫妻同睡一屋,应当是李赫作为臣子要贴身保护皇太女之故。 今日一见,李赫原来已有爱到要共死的未婚妻,这更验证了之前的猜想。 怪不得连洗衣裳、削水果、挑鱼刺这等活都毫无怨言地为皇太女做,有事挡在皇太女面前为她出头,以前以为是夫妻恩爱酸得人掉牙,现在一看,原来是臣子之责。 不论是宗主梅鹤亭,还是马二娘,都已多遍叮嘱过他们:对皇太女殿下要忠心诚实,殿下问甚么便要答甚么,否则便是不忠不义。 孙荷花便如实道:“相配。” 龙玉清顿了下,状似无意地问:“怎么个相配法?” 孙荷花说:“长得相配,身份相配。” 龙玉清唇角微撇,“哦,那你觉得,臧婉月长得是个甚么水准?” 话到这里,凭女人直觉,孙荷花总算听出皇太女殿下对梁王女有敌意。 毕竟皇太女本不是婆妈之人,却总是在拐弯抹角地问梁王女之事。 至于为甚么有敌意,当然是因那个诱人的美男子李赫了。 是个正常女人都会垂涎那样身高力壮的俊朗男子吧? 殿下原来是喜好人夫啊。 违背伦理的刺激令孙荷花一瞬间振奋起来。 她任督二脉仿佛一下子被打通:“殿下,若把梁王郡主比作山茶花,那您便是高山上的雪莲。” 果然,龙玉清忍不住笑骂她:“谁问你她跟我比如何了?!” 话虽这样说,龙玉清看上去却是高兴的。 孙荷花暗暗地笑。真期待殿下能早些付诸行动。将李赫那样的男子抢到手,肯定很刺激。 等等,殿下跟李赫同睡一个炕上那么久,殿下难道真的从未得过手么? 虽极度感兴趣,却也只是想想了,借孙荷花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问。 回到宫中,龙玉清先是去拜见了淳贞女帝。 终于见到女儿平安回来,淳贞女帝身子好了大半,细问坠崖之后的事,母女俩密密聊了一天一夜。 龙玉清绘声绘色描述山中生活、父君陵墓之事,并将梅鹤亭引见给女帝,只是独独隐了她与李赫之事。 宫中太医又为龙玉清接连会诊,确保皇太女身体无恙。 回至长信殿中,沐浴过后,龙玉清也不着急睡下,反而去了书房,命小福子研墨,拿起画笔开始作画。 画完后,她扔了笔,掀开帷帐“扑通”一声躺下就睡了。 小福子看着皇太女的画,不由得哭笑不得:画的还是那只金蝉,只是右翅少了一半,看上去有些滑稽。 皇太女殿下这到底是甚么意思啊? * 齐王府议事堂内,挂着一幅山势图,李赫与众部将凝视着山势图。 王伯疏在地图上某处画了个圈,“主君,现今已很确定,兵器宝藏就在这片山内。我们的人搜寻时,遇见了一个怪石阵,当中还有沼泽,有武功怪异的四个老者在那里,好不容易有两人过去了,却因迷路失了音讯。您可见过他们?” 李赫望着那片山形,忽然明了了梅鹤亭身份,也明了他带龙玉清出去六日是做甚么了,更明白过来龙玉清为何会对梅鹤亭如此亲厚。 以天下诸侯争相寻觅的兵器宝藏为投诚礼,怎能不受优待? “沼石四叟我见过,”李赫拿出他在山中绘好的路线,对比着在山势图上画出前行路线,“过了怪石阵后我们被蒙了眼,我根据当时风向,对行走方向有个大致判断。应是这样走,会到一个叫翠山坪之地,那里也住了人,一男一女为管事,武功尚可,却会投蛊毒,你们一定要多加小心。” 李赫眉目严肃,“翠山坪离宝藏已更近,不过过了翠山坪怎样走,便不得而知了。宝藏那处的守卫人,武功会更高,你们带足人手,继续打探。” 王伯疏俯首:“是!” 谋士盛佑眉间绕着忧虑,“主君,皇上设宴邀您去,虽说是要谢您对皇太女的照拂之恩,可属下着实担心,皇上以此为幌子将您扣留。” 李赫眼神定在地图上翠山坪的范围处,浓黑的长睫定住,眸底泛着一种奇异的冷光,似乎是迫不及待想与敌方剑刃相碰,又似乎只是冷酷谋算宫宴之事。 顿了片刻,他说:“皇太女将恩怨一笔抹掉,对皇上说我是救命恩人,引我进宫相见,必另有目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我亥时不归,你们便按方才计划行动。” “是!”齐国将领“啪”地俯首碰拳,铿锵有力的声音响彻大堂。 李赫深知这里不是久待之地,多待一日,麻烦与危险愈多,下属也都劝他及早回齐国得好。 只是被这宫宴耽搁住,臧婉月也在病中,多将养几日,在路上能顺利些。 他对堂中略显忧心的部将们说:“待赴了宫宴,婉月身子也好些,我们就立即启程回国。” 说到藏婉月,他眉宇中闪过烦忧。 原来李赫坠崖后,臧婉月坚决不肯和王兄臧匹昀一同回梁国,说要在京城等李赫,因藩国世子逾期留京乃违制,臧匹昀只好将胞妹留在齐王府,同其他世子一样,各回各国去。 李赫一日日的没有音讯,臧婉月因悲伤过度,一时积疾在身,现今这身子根本无法承受长途跋涉。 对李赫而言,未婚妻情深意重,为了他将自己折磨成这样,尽管眼下局势不宜在京城多留,他也实在无法堂而皇之做那薄情寡义之人。 也恰好是有个宫宴之名,让他能在京中待上几日,他也可假借让藏婉月将养身体之由,不得不暂时留在京城,名声上总算好听。 议完事出来,却见臧婉月等在大堂外,也不知是等了多长时间。 见她穿得也不多,李赫语气有些责备,“怎在这里站着?大夫不是说过,让你不要乱动,等我过去看你。” 臧婉月没甚么血色的脸上浮出笑容,“我为你做的护身符终于好了,我想拿来亲自为你戴上。” 她拿出一枚做得精致的绣囊,里面装着她从寺庙求来的护身符,上面流苏和挂绳都是她自己拧出来的,当真是一针一线都凝着她的心血。 李赫扫了眼她手中之物,黑眸中一片静谧,脸上没甚么波动,只是说:“你也知我不信那些东西,以后不必劳神做了。好好休养身子才是。” 臧婉月眼中的亮光暗淡下去,委屈地说:“赫哥哥,我只是不想再让你遭意外,你不喜欢么?我做了好久的。” 隐秘荒唐的梦 听此,李赫便拿过去放在手中,声色和蔼了一些,“我送你回去。” 他们走在一处,李赫与她保持着半臂的距离,问她今日是否吃了药,身体感觉如何了等,除了说这些,也并无其他可聊。 他待她同以前没甚么分别,像个可靠的大哥,会嘘寒问暖,会为她排忧解难,但并无男女间的热度。 以前她总以为遵着礼法的未婚情侣就是这样的。 可久别重逢后,她明显觉得不应是这样。 在险些阴阳两隔后,她的感情浓烈得像老酒,而他,仍是那样,不温不火,还是那副她读不懂的样子。 藏婉月心中那个疑虑越来越重:赫哥哥与皇太女朝夕相处了这样长时间,是否日久生情了? 可她不能问。 事关皇太女,需慎言。 并且,李赫是个极传统的男子,已不止一次对她暗示过最好的夫妻相处之道是“夫唱妇随”,若她贸然怀疑了,他定会觉得受辱。 藏婉月巴巴望着李赫,带着几分病弱的可怜,“赫哥哥,我这身子不争气,是不是拖累你了,否则你早就踏上回齐国的路了。” 李赫责备她,“怎么会。不要胡思乱想。” 听得爱郎那责备又含着关怀的语气,藏婉月心中舒服了一些,不禁咬唇笑。 赫哥哥是在意她的。只是两人没甚么共同语言而已。她不会让任何人夺走赫哥哥。 她的赫哥哥最痴迷于剑法武功,她要多读剑谱武学书籍,以后才可以跟赫哥哥侃侃而谈。 藏婉月重又振奋,露出势在必得的隐秘笑意。 将臧婉月送回房中,李赫并未立即离开,在榻前与她聊了会,看着漏刻,约莫一刻钟时,他起身离开。 回至房中,他将绣囊随手放到书桌上,先去沐浴。 出来后凌彦伺候他穿上寝衣,问他:“主君,可要添些宵夜?” 李赫正好也有些腹饥,说:“上些汤来。” 很快,凌彦指挥侍从端上几样连汤带水的碗碟,整整齐齐摆在小桌上。 李赫坐下,见其中有道浓白的汤,上面漂着小段的翠叶,鱼香扑鼻而来。 他舀了一勺鱼肉,待要去择刺,却见勺中尽是雪白的鱼肉,已无大刺。 李赫兀自一笑,这才想起自己已回齐王府,厨师做鱼汤都是将主刺全挑掉的。 几盏落地烛灯的光炽亮,外面一片静谧,屋内侍从也垂首立在外堂。 只听得偶尔一声细微的瓷勺撞击声。 李赫静静吃着,眼神虚落在饭食上,脑中无端忆起在翠山坪中他为龙玉清挑鱼刺的情景。 她嘴真是叼得很。在那等环境下,对菜食挑三拣四就罢了,还一定要吃最好的部分,完全不考虑旁人。马二娘见她油盐不进,为了哄住她,最后都屈服了。倒是袁周,每日一吃饭那怨愤眼神总往她身上扫,她都视而不见,将袁周气得够呛。 想着想着,李赫便无声地笑,嘴中吃得甚么倒是一时无味了。 用完宵夜,他想起甚么似的,拉开书房抽屉,里面静躺着一枚绣囊,上面绣着玄鸟纹案。 这绣囊他帮着捡了两次,物归原主后又再次掉落,他本来是要给她的,却一时忘了,就这样带在身上了。 她大概都不知这绣囊又丢了。李赫唇角扬起。 他将那枚小小的绣囊放在手心,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凑近去嗅。 隐约能闻到淡淡的清香。 愣怔了片刻,他却忽然冷静:那日他们说得已很明白,他达不到她想要的,她亦做不到他所想的。待回了齐国,这段莫名而短暂的关系便要封入尘土中,风过无痕。他们不会再有任何瓜葛,除非那一日到来。 为何他还是无端想起她?这样的他,与那些巴着皇太女恩沐的宠臣佞幸有何区别? 李赫蹙眉,将绣囊扔进抽屉中,转身上榻。 白日思虑过多,他很快沉睡。 忽地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鸣锣击鼓声,李赫身体剧烈一震,被惊醒。 他正站在望楼车上,四周都是冲锋陷阵的齐军将士。 城楼上已架起了云梯,骁勇善战的齐军士兵迅速登城,后方的投石车源源不断地往城墙上抛尖锐的石块,以掩护登城将士。 最前排的弓箭手跪在盾牌后,根据弓箭长的号令,拉着弓.弩仰射城楼,利箭稠密如网,密密射向守城士兵。 李赫着实吃惊,都不记得是何时开始围攻京城的了。 随着渡濠车成功连接护城河,齐国士兵已推着撞车开始撞击城门。 城门大开的那刻,李赫终于清醒过来,驰马奔入,往皇宫而去。 宫人四处逃散,他无心去寻玉玺,直奔长信殿。 她还在,一身女装打扮,坐在镜前梳妆。 他心内松口气,放轻脚步,渐渐靠近她。 她回首,一张妆容鲜妍的脸娇艳欲滴,仰望着他,眸中流转着妩媚,“你想怎么处置我?” 李赫不语,单膝跪在她身旁,掬起她一把乌发,放在鼻尖深深地嗅。 她躲了一下,却被他一把拉入怀中,捏住下巴:“做我的女人。” “但你发誓,只有我一人。” 李赫毫不犹豫地答:“好。” 她吃吃地笑:“不怕臧婉月撺掇梁王与你反目?” 李赫不再敛着心思,直接说出心中所想,“我已是九州之主,谁能阻止我要你。” 她妩媚地笑,纤手缠上他脖颈,主动送吻。 “咣当”! 李赫手中长剑跌落在地,双手抱住怀中的娇美少女,发了狠地吻她,宣泄着他对她的占有。 随着少女的声音越来越让他把持不住,他“刷”地抱起她,大步朝床榻走去。 …… 身体达到极致的快乐时,忽地传来一阵锥心的痛,似有热流汩汩流出。 低首望向痛处,她的手正攥在插.入他腹中的匕首柄上。 她狰狞地笑:“李赫,我怎会放过你呢?我们去地下继续斗吧!看谁能当活阎王?” …… 李赫猛地惊醒。 看外面天色,已是微亮。 他平复片刻,去换了套中衣裤,又着人将床褥撤换掉。 没入浴池微凉的水中,他才彻底冷静下来。 梦境,有时竟会将人心中最隐秘龌龊的心思放大、展现出来。 难怪,梦有警示之用。 李赫调息,长舒了口气。 所幸,他并未陷入。 * 宫宴那日,李赫在宫人的引领下,往金华殿而去。 他出身王侯世家,规矩自小养成,一路上目不斜视,只沉默前行。 忽听得花园中传来轻笑声。 李赫耳朵微动,却没有侧首,依旧身姿挺拔地前行。 那细碎的说话声透过繁茂的枝叶传来,少女在跟男子密密说着甚么,接连不断。 男子不时回应一声,听上去很是温柔。 在快要拐过去时,李赫装作不经意地往那一瞥,从枝叶缝隙间,见龙玉清和梅鹤亭走在一起,像是在商讨甚么。 一路向前走,梅鹤亭不时为龙玉清拨开挡在面前的枝桠,而龙玉清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李赫无声冷笑,似是再次验证了甚么,不屑地转首,不再多瞧一眼,快步离开。 此次宫宴,还是同上次一样,并没有外人,除了淳贞女帝母子三人,便是李赫。 龙玉清来晚了些时候,一来便抱歉:“我方才有事耽搁了,让母皇和李王兄久等,实在不该,我先自罚一杯。” 淳贞女帝半开玩笑道:“我们倒没甚么,你去求你恩人谅解罢!” 龙玉清便斟了半杯酒,来到李赫面前,诚心道:“李王兄,我非故意怠慢,只是事急脱不了身。我干了这杯,向你赔罪,如何?” 胡话张口就来。方才与梅鹤亭说话那样子,哪里像急事。 李赫唇角牵动,淡笑:“这有何妨。殿下忙的都是要事,自然是先顾要事。” 他将酒杯低放,与龙玉清的酒杯轻碰,仰首将酒喝干。 “还是李王兄爽快!”龙玉清面露欣喜,也将那半杯一饮而尽。 中山王却不明白,问:“阿姐,你为何只饮半杯?” 龙玉清自有她的道理,“今日宴请李王兄,是为了向他表谢对我的救护之恩,一会还要去敬李王兄,方才这杯只是为我迟到致歉,若全满上那谢救护之恩时,该当如何?” 淳贞女帝笑望着李赫,满面慈祥,“王侄,清儿年纪小,脾气又大,做事难免冲动。她也与我说了,细想一下,之前那是误会。今日既是谢你恩情,又是向你赔个不是。” 李赫一听,连忙起身,躬身俯首:“臣不敢。皇上至圣至明,臣心可鉴。” 李赫心中明白,淳贞女帝与龙玉清不计前嫌向他示好,定是有所图。 他愈发谨言慎行,黢黑双目深沉如潭,不动声色地暗察着淳贞女帝与龙玉清的一举一动。 淳贞女帝叹道:“经历波折,才知忠臣可贵。那日所有人目睹王侄被清儿下令围剿,之后又坠崖失踪,朕担心清儿之余,也更担心无法向齐王兄交待,真是夜夜难眠。熟料齐王兄海量,连怨愤之言都不曾有,还宽慰朕说你们二人一身本事,定不会有事,派了人来一同找寻。如今,你们二人总算平安归来,我不止要谢王侄对清儿的照拂,也深深感激齐王兄之宽宏大量。朕已备好大礼给齐王兄,待王侄离京之日一同捎上。至于王侄的谢礼,朕便先卖个关子,宫宴之后自会揭晓。” 李赫听她说得如此感性,硬将忠臣大帽扣在他们父子头上,心中已有不详猜测,话题敏感,也不宜多言,他只矜持地谢恩:“忠义乃臣子本分,皇上过奖。” 淳贞女帝望着下首挺拔的年轻男子,在他低首的瞬间,眼中锋利光芒一闪而过,待李赫抬首时,又变成了和蔼的长辈模样,问道:“婉月身子不好,长途跋涉恐伤元气,王侄不若在京城多住些日子,待婉月彻底养好了再走。” 龙玉清也适时地说:“正是。武状元殿试即将来到,听说有个剑术了得的考生,李王兄帮着一同面试可好?” 她眼神热烈地望着李赫,眸中盛满了灿星,像懵懂无知的少女望着自己崇拜之人。 故技重施么。但他不会再受蛊惑的了。 李赫没有看她,只是清浅地笑:“父王和母妃对臣思念成疾,让父母担惊受怕已是不孝,想到臣便坐立不安,故而后日便要动身返齐,还望皇上和殿下见谅。” 不说他原本就知京城不是久待之地,眼下这母女一心劝他多留时日,他心中更是疑窦丛生,不知她们葫芦里到底卖的甚么药,一言一行俱加小心。 听得李赫所说,淳贞女帝称赞他一片孝心难得,又转了口风,赞成他早些回去,龙玉清也并未再说甚么。 且说中山王听着他们双方客套了许久,一来一回说的都是正事,他插不上嘴,也不敢多说,生怕被皇姐斥责。 眼见大人们说得差不多,他总算能说上一句了。 不过他心中所系都是细碎之事,听李赫立即要走,京中就剩他一个藩王了,不免没意思,便问李赫:“李王兄,若后日走,婉月姐身子能吃得消么?” 李赫回道:“婉月这两日已有所好转。快些赶路,应当是可以的。” 中山王为他们开心,眼中闪着亮光:“王兄一回来,婉月姐的病也好了大半!说起来,婉月姐对王兄真是一片痴心哪!” 他转向淳贞女帝,绘声绘色描述去山谷中接皇姐那日见到的:“母皇,你是不知,那日婉月姐一见到李王兄有多么激动!竟拖着病体一鼓作气飞奔过去,跑得比我都快!哭得很是委屈,我看李王兄感动得都说不出话来。患难见真情,这才是真正的两情相悦,让人艳羡!” 中山王眉飞色舞说着,李赫听着,面色沉静,看不出甚么情绪,在帝王面前无懈可击地恪守着臣子言行本分。 龙玉清摇着玉扇,似笑非笑地听着,并不看故事的主角李赫,而是看着自己胞弟一开一合的唇。 李赫眼睛的余光能将龙玉清举动看得一清二楚,见她那模样,他怎能不知她心中所想。 而中山王偏偏还停不下来,滔滔不绝:“以前总觉李王兄不是儿女情长之人,那日才知,是深情只对一人,我们旁人没有机会见到罢了!对伴侣态度可窥人品,都说君子难求,在我心中,李王兄确是表里如一的真君子!” 龙玉清身形动了一下,似是暗撇了下嘴,直接扭头看别处,不愿再听胞弟废话。 李赫将她举动尽收眼底,隐约有芒刺在背之感。 其他人不知,但他与她心知肚明: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却听淳贞女帝颇惆怅地说:“子女成家,父母也了却一桩心事。齐王兄明年春便是当公爹之人了,朕还不知何时能吃到女婿所奉之茶。” 龙玉清面上登时带了不悦,“母皇,好端端说这个干甚么?别人美满那是别人之事,我才十六岁,缘分在哪方还不定,有何可愁?” 大概是饮了几杯酒的缘故,淳贞女帝变得多愁善感,也不忌讳在李赫面前谈家事,她摇首叹气:“今日王侄在此,也不是甚么外人,我也就说了。清儿跟克明真是托生错了身,克明胆小柔善,清儿性子却比男子还要悍勇,朕真是担心无人敢娶。” 为父母者总是将子女看得透彻。皇太女其实就是个生着女人身子的男人。李赫也如此想。 但他并不觉得这样会削减她作为女子的魅力。 在齐地长大,他所见过的女子,大都柔弱羞怯,从不会到处见人,更不会在众人面前高谈阔论,并严遵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之纲。愈是世家小姐,愈是严格。 而皇太女,却完全不将这些放在眼中。她不仅饱读诗书,还剑术高超,完全无需别人保护也能在外闯荡自如,甚至,旁人不合她意,还会被她那一身本事威胁性命。 她不仅言行举止跟男子一样,还有女子特有的狡诈机敏,善于利用她女子特质达成目的。 这一切,唯有他的心明明白白知道他真正所想,他永不会表露,更不会让外人瞧出端倪。 李赫便礼节性地劝道:“缘分自有天定,皇上何须担忧。” 中山王也跟着说:“母皇,我早替皇姐查过了,皇姐属相是马,与属相是虎的最为相配!相士说马和虎都是精力充沛之人,很容易被对方吸引,并且啊,属虎之人有远大抱负,属马之人果断麻利,两人共同前进是最合的了。” 淳贞女帝心中暗叹,她这幼子怎就跟三岁稚儿一样,看不开脸色。 难道他这么快就忘了,李赫属相便是虎,去岁她赐婚时,也考虑到了这点。 假意试探 淳贞女帝不由得望了眼下首的李赫与龙玉清。 那两人倒没有半分不自在。 一个肩背挺直,神色平和,漆黑双目探不见底,看起来已完全不纠于往事。 另一个,狠狠瞪了眼中山王后,歪着身子靠在地垫扶手上,一副不屑模样。 “若是属相合那是最好不过的了。不过婚姻大事,还是要考量其他。” 淳贞女帝含糊地一笔带过,与李赫说话,转移了话题,“王侄何时成婚?” 李赫心知这宫宴实则是母子三人“围剿”他,淳贞女帝的种种问话当然也是故意而为之,他面不改色,沉稳地回:“明年春季。” 淳贞女帝颔首,“婉月年已十九,着实也不小了。明年便很好。” 李赫淡笑。 龙玉清向他举起酒杯,含笑祝愿:“李王兄与婉月虽是承父母之命,却是两心相悦,实在是天赐良缘。孤祝你们恩爱不疑,白头偕老。” 李赫面不改色地举杯,“谢殿下。也祝愿殿下早日寻得良人。” 龙玉清抿唇,将酒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那刻,她的笑意隐去。 李赫也是。 龙玉清不爽快,却是因:她可以对他阴阳怪调,谁准他对她阴阳怪调了? 伪君子,等着罢。 …… 待散了宴,李赫稍松口气,却见一名白衣男子远远等在游廊处。 龙玉清一出现,他冰冷的容颜上浮出笑意,迎上去,龙玉清递给他一个自宴上拿的糕点。 两人衣袂连在一处,并行而去。 李赫转过身来,装作不经意地微微侧首,又看了眼他们欢声笑语的样子,回首过来,他神色晦暗不明。 冷不防,中山王从背后出现,用毫不掩饰的欣赏眼神崇拜地看他:“李王兄,听说你写得一手好字,可否向你求一幅字?” 李赫心中一动,问:“听谁说的?” 中山王“嘿嘿”笑着说:“听燕荣王兄说的,他还给我看了你为他新写的扇面,我这心中羡慕许久了,今日便厚着脸皮来要了。” 李赫脸上笑容淡了一分,应下:“好。” 中山王听他答应,高兴得像个小孩子,围在他身旁跟着,说:“反正我也无事,我将王兄送出去。” 一路他就感慨李赫如天上耀眼的星,品性高洁,端方如玉,让他倾慕。还说京中那些有君子之名的,都名不副实,乃攀龙附凤之辈,他都嗤之以鼻。 不知为何,在稳重内敛的李赫面前,中山王有种孩童在父兄前的感觉,情绪松弛,嘴中说个不停,“……不过,阿姐新带回来的太傅梅大哥,也当得起君子之名。” 闻言,李赫终于侧首看他。 中山王又补了句:“就是梅大哥人太冷了,除了看阿姐时有笑容,对我们其他人都冷若冰霜。他又忙得很,每日陪阿姐练剑、读书,与她商议要事,去哪里阿姐都要他相伴,无事我也不敢去打扰他。” 李赫心中涌起一股酸涩,这酸意一直胀到喉口,他品了品,颇不是滋味。 梅鹤亭现在做的,不就是他原先与龙玉清一起做的事么。 没有谁是替代不了的。没了谁,日子都能照常过。还过得有声有色。 李赫露出一抹嘲弄的笑。 他应感到庆幸才是。及时从漩涡抽.离。现在这样,将那段秘事隐入尘土,重回无情相对的局面,就很好。 中山王见四下无人,挥退侍从,低声对李赫道:“李王兄,我知你们三个都认识。我看阿姐待梅大哥实在不同,想问阿姐又不敢,只能悄悄问你声:阿姐是不是喜欢梅大哥?” 李赫身形一顿,脑海中响起她说的:“只有你,让我一眼钟情。你不知,我从山上用远目镜望你,就移不开眼,看了你好久呢。” 他并未回答中山王所问,浓黑剑眉压住眼睫,掩住城府,语气淡淡地问:“怎么个不同法?” 中山王轻叹了口气,一股脑将自己想法倒出来,“待梅大哥很亲厚,将他当成自己人般,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阿姐的亲兄长。唉,比待我都好。我阿姐这人,像个男人一样刚强,从不会与谁相交亲厚,但对梅大哥就不一样。阿姐喜好美男子,梅大哥又潇洒脱俗,我猜阿姐是对梅大哥一见钟情了。” 李赫听着,轮廓分明的侧脸渐渐降了温,音调也没甚么温度,“殿下正当龄,情窦初开,也是有可能的。” 中山王苦着脸摇头,“可我不想有这样的姐夫。若我跟阿姐闹了矛盾,梅大哥才不会劝和。我跟阿姐只会越走越远。虽然梅大哥很好,我还是希望阿姐找个有热度些的。” 这中山王果然幼稚得不似十五岁之人。 也不知是否大智若愚。 当着中山王的面,李赫当然不会表露带个人情绪的想法,他薄唇抿直,“世事哪能尽如人意,只要殿下愿意便可。” 大概是酒壮人胆,中山王忽然冒出一句:“李王兄,若你不是跟婉月姐有婚约在先,你跟我阿姐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李赫着实想不到他能说出这等话来,比龙玉清平时所言还具冲击力。 他一时没上来话,心中奇道:难道我与她真是看起来那样般配?前有马二娘,后有中山王。 嘴上却少不得说:“王弟莫说玩笑话。” 中山王意识到自己失言,扭了嘴不敢多说,想了想觉得后背发凉,求李赫:“李王兄,今日我说的话可千万别让我阿姐知道啊。” 那厢龙玉清没走几步,便遇见有人乘四抬肩舆而来。 见了龙玉清,肩舆上妆扮艳丽的男子老远便下来向她行礼。 眼前这人身着华衣,腿却是瘸的。 鼻眼轮廓看起来却这样熟悉。像极了师父。梅鹤亭不由得目光一震。 龙玉清心中一刺,眼神如刀,恶狠狠地射.向郦文,理也不理,越过他扬长而去。 郦文却跪着转向她离开的方向,毕恭毕敬地高声说:“恭送殿下。” “他是我父君的外甥。” 龙玉清嗓音有些干涩。 此次她回来,发现郦文更得宠了。 这份宠爱中一半是母皇的愧疚。 贱宠趁她不在,使出浑身解数魅惑母皇,重又抓住了母皇的心。 想到自己在深山中杳无音讯之时,这贱宠趁母皇忧心烦躁、无法排解之际,取悦母皇,她便恨得牙痒,恨不得将他撕裂。 梅鹤亭明了,提醒龙玉清,“此人虽言行顺服,却眼神阴毒,又与您有宿怨,不得不防。尤其是殿下成人大典即将来临之际。” 龙玉清如何不知,此次回来,郦文甚至已被封县主,也就在她面前,还知道收敛些。 她目光冷寒,一字一顿说:“且先让它爬着,我成人礼那日,便将这些毒蛇乱蝉一网打尽。” 梅鹤亭虽言行冷漠,心思却是细腻的,怎能感知不到龙玉清在面对郦文时的怨恨与怅然,当然也知那其中流露的脆弱是为何。 他温声说:“不论何时,我都与殿下同在。殿下不需为不值得之人消磨身体。” 他总是这样,言简意赅,以最简单的话语,表达最深沉的忠心。 龙玉清身边的每个人都会说,愿以死效忠,愿誓死护卫,她听得麻木,也并不会从中获得安全感。 梅鹤亭却不同。她知道,他会真的做到一生一世陪伴她。这是父君留给她的影子。自此,她在世上有一个可以将后背交与的人。 她与母皇虽是亲母女,却因她皇位继承人的敏感身份,她们之间,也有一堵微妙的高墙。 在遇到某些事时,这堵墙便会自动升起,将她与母皇的心隔开。那时,她体会到,在权位面前,亲情渺小得完全可以忽略。 而胞弟中山王,又幼稚软善,根本不能独当一面,还需她护佑,更给不了她安全感。 所以,她的成长中,无根的飘摇感始终若有若无地缠绕左右,教她不敢对任何人敞开心扉,也不敢对任何人付出真心。 直到遇到梅鹤亭。 他的出现,拔掉了她内心深处那根飘摇的浮萍,她的心,开始真正地沉定下来。 * 淳贞女帝的赏赐在第二日便到了齐王府。 内监宣读了圣旨,封李赫为忠远侯,赏食邑三千户。 李赫带齐王府部属恭敬领了圣旨,谢了隆恩送走内监后,他起身,神情却是冷肃的。 原来是离间计。留他在京,封他独一份的侯位,使其他藩国羡慕嫉妒之余,心中起疑,联盟不攻自破。劝他长时留京,也是为这般打算添上铁证。 李赫将圣旨卷在手中,转身进了大堂。 谋士盛佑蹙眉道:“主君,我们得尽快动身离京。时间愈长,落在外人眼中,我们与朝廷关系愈密切,梁国疑心愈重。” 李赫看上去依旧沉稳,毕竟自宫宴那日,他就已有了心理准备,“明日便动身。” 他当即向淳贞女帝写了谢恩书并表辞别,女帝当日回了,可惜了一番龙玉清明日在凤城举行的成人典礼他不能去,并祝他一路顺风。 王府管家也问此事,“主君,明日是皇太女殿下的成人礼,可还有要特别送的?” 李赫想起他亲手雕的木龙,也不知她是否还留着。不过这也不重要了。 李赫吩咐:“就按你备的那些送去,不必再添甚么了。” 第二日整装待发之际,却见大丹驰马奔来,焦急地大喊:“王子留步!” 李赫看他慌张模样,心内不由得“咯噔”一声,厉声道:“你不在皇太女府护卫,来这里做甚么?” 大丹连马都没勒住,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对着李赫“扑通”跪下:“郦文南门叛乱,已将皇太女府包围!这就要去凤城围攻殿下!” 迫切 霎那间,李赫眉头一震,大手青筋暴起,握紧了长剑。 城南方向隐约传来交战声,街上百姓一时慌乱起来。 此时需迅速决策。 李赫少年起便在兵营历练,做事一向果断冷静,愈是慌乱之际,愈是冷静。 以他对龙玉清了解,恐怕这十有八九是她计谋,引他前去,一举两得。 若他去了,齐国“忠于朝廷”的大帽更是扣得分外严实,齐梁嫌隙只会愈大,恐怕不会再真心与齐国相联,她也会借此试探出她在他心中到底分量如何。 谋士盛佑见状,立即上前,在李赫耳旁低声道:“主君,莫耽误行程!若再逗留,不知何时是个头!焉知这不是皇太女计谋?!” 王伯疏也急道:“主君,趁东门还未乱,赶紧出城得好!” 电石火光间,李赫已做了决策,对大丹说:“殿下计谋过人,有御林军护卫,身旁又有梅大人,定会无虞。郦文调动兵马叛乱,定是盗窃了兵符,你且去太尉府找帮应!” 从头到尾他都未提到底去不去凤城,说完便跳上马,带着齐国卫队往东门而去。 大丹慌乱点头应下,也连忙跳上马,往太尉府而去。 纷乱间,他忽然想到,齐人往东门而去,这是回齐国去了,哪里是去凤城?! 他性子淳朴,又一心为龙玉清担忧,明白过来,气得当即掉泪。 李赫竟是这样一个冷血至极的人! 皇太女性命堪忧,被叛贼围攻,他居然能坐视不理! 在山中时,他看起来对皇太女明明那样忠心熨帖! 大丹狠狠抹一把泪,握紧了手中阔刀。 今日,他一定是要誓死保护皇太女的! 东门果然还未被动乱祸及,李赫顺利出城。 他眉心皱着浅纹,喝着乌骓马风驰电掣般往前赶,快得连影子都看不清。 乌骓马所经之处,尘土漫天,那健壮的四蹄将地上踢得遍是坑洼。 耳边灌满呼呼作响的风尘,四扬的尘灰扑落得满面满身尽是,后面齐国卫队已被甩开一段距离,正颇费力地奋力追赶着主君,李赫也并未减慢速度。 北向隐约传来交战声。 那是在京城北侧的凤城方向。 李赫攥着缰绳的手绷紧,忍不住侧首看了眼凤城那处。 城门已被攻开,双方正在城门前空地上交战。 李赫心中大惊,暗道凤城守将怎会如此无能,短短时间内便被叛军攻破大门! 他回首继续策马前行,眼前却总闪动着城墙上那摇动的凤旗。 那点点火红色一直在他眼前飘摇不去,刺着他双目。 难道皇太女真是一点防备都无,真被叛军这样快攻入? 这不像龙玉清行事风格。 她生性多疑,成人典礼又是离京举行,她怎会掉以轻心? 不知不觉间,乌骓马的奔跑速度降了下来。 李赫神情凝重,眼神虚望着前方,内心激烈挣扎。 若这是真的,今日她落入郦文之手,只会遭受非人虐待。 佞幸嬖人出身的男子,大都心理扭曲、牲畜不如,更何况郦文还被她剜过髌骨。 李赫脑中闪过郦文对龙玉清极尽侮辱的场景,全身肌肉倏地绷紧,眼中布满了浓重的杀机。 他猛地勒住马,只听“咴儿——”地一声长鸣,乌骓马前蹄腾空,仰首嘶叫。 李赫调转马头,对身后的领将王伯疏命令:“去凤城!” 王伯疏大惊:“主君,不可!” 情况紧急,李赫不容他多言,留下一队人护卫臧婉月,带着其他兵马就要奔凤城。 臧婉月忽然从轿中奔出,紧紧攥着乌骓马的缰绳,哀求李赫:“赫哥哥,不要去!不要去!” 李赫心意已决,不听任何人劝告:“我很快便回来,你在此等我。” 臧婉月怎肯放手,她急得满面通红,哭着喊:“除非我死!我不会放手让你去那危险之地!皇太女最是冷血无情,为她搏命不值得!” 李赫脸色一变,冷脸将她推开。 她那病弱身子怎抵得住健壮男子的力道,一下子跌落在地。 而李赫并未回首,策马扬尘,一刻不停地朝凤城奔去。 且说那厢郦文求胜心太强,拒绝了门客“以逸待劳,在京城等龙玉清”的计策,先发制人,带叛军一气袭至凤城。 原以为龙玉清会慌乱不已、坚守不出,熟料城门却大开,凤城戍卫军队出城迎战,领将马婵神色自若,好似早已预料到今日此时要有一战。 郦文并无一丝一毫军事素养,生平最擅长便是以男.色魅惑女人。他在女皇茶中下了狠药,窃取到女皇印章,又伪造皇太女印章,才调动了兵力,满脑子只想着一击即成,掀翻夏朝、活捉龙玉清复仇。 此时见凤城军队从容有序、威严勇悍,竟然迎头上来硬碰硬,与他想象中龟缩在凤城寻求支援的情景大相径庭,郦文大感不妙,身上那股豪勇“刺刺”泄走,已动了逃走之心。 这出其不意,不止是吓到了郦文,也大大地动摇了军心。 在凤城全副武装的强悍戍卫军队前,郦文的叛军很快全线崩溃。 后方响起震耳欲聋的马蹄声。 滚滚尘灰中,露出红底黑字的旗帜,上面以粗体写着遒劲的“齐”字。 郦文领着游兵败将欲逃回京城,却被赶来的齐国卫队堵住。 齐王精锐部队个个骁勇剽悍,手起刀落,顷刻间将郦文的叛军尽数拿下。 李赫无心恋战,左手执银剑,右手持长矛,双手并用杀出一条血路,快马奔入城门,往府衙而去。 城墙上,目睹这一切的梅鹤亭说:“他确是真心。” 龙玉清嗤道:“若是你,在知道的第一刻便会赶来,不会等到现在。” 梅鹤亭却说:“在他的处境下,这已是义无反顾、竭尽所能了。” 龙玉清眼中不见丝毫感动,“又有甚么用。他做不到毫不犹豫,终究不是我想要的纯粹。不过他肯来,已达到我想要。” 梅鹤亭颔首,亦不再多问。龙玉清平安无事,他便心宁神安,其他事他也无意干涉过多。 府衙中并未寻到龙玉清的踪影,倒是乌骓马响亮地长嘶一声,自发驮着李赫往某个方向奔去。 这乌骓马通晓人性,乃李赫最亲密的伴从,他心有所感,果然,远远见到龙玉清正高坐于白龙驹上。 白龙驹四蹄动了动,朝他们发出一声嘶鸣,乌骓马喷着鼻息慢慢靠近,两匹马轻轻触头。 李赫下马,扔了缰绳,打量着龙玉清。 她毫发无损。他绷紧的弦终于松下来。 祭天后,按制她换上了玄色描金凤衣,两肩上以金线绣着沉甸甸的团云祥纹,发顶也改戴鸣凤高壶金冠。 她似乎又长开了些,仅有的一丝稚气荡然无存,目光明朗,蕴着运筹帷幄的自信。 李赫目光一时难以移开,那当中,隐约还有丝贪婪。 龙玉清仍坐在马上,也在打量李赫。 他双目泛红,几条血丝横亘其中,眸底狰狞的杀意尚未完全褪去。 手中长矛和剑刃上都有血迹,手上也沾了斑斑点点的红色,手背上暴凸的青筋还在鼓跳。 龙玉清甚是满意,对他露齿而笑,明媚似秋阳,瞬间点亮这条暗沉的大道。 李赫狰狞的眼神一瞬间柔和,只觉一切都值得。一切思虑和困扰,都从他胸腔中飞走,心中唯剩了她敞开心扉的笑。 事已至此,根本不需多言。 他为何回来,二人都心知肚明。 非他忠于朝廷。 更非想趁机造乱。 李赫上前一步,沉声说:“我送你回京。” 他的语调不容置疑。 郦文在京中还有内应,京中局势还不明朗,他将她平安送回后再返齐。 龙玉清凝视着他,唇角有浅淡的笑,“李王兄,你待我真是有情有义。我会永远铭记心中。” 如今,她说这些阴阳怪调、一语双关的话,已不会引起李赫波动了。 她觉得有趣便让她说,怎样说他都不会介意。 反正她已看透他的心思,他遮掩也无济于事,干脆任之由之。 “殿下,该上轿启程了。” 有道清醇嗓音自身后响起,清逸的白衣男子走过来。 梅鹤亭向李赫微点首以示礼节,走至白龙驹旁伸出手臂,龙玉清单手攀住他臂膀,自马背跃下。 上轿时,同样也是如此。由梅鹤亭扶着上去。 梅鹤亭上马,紧紧护卫在轿子一侧。 李赫沉默看着这一切,驱着乌骓马,走在另一侧。 光天化日之下,那个荒唐的梦却在他胸腔中强烈地膨胀。 他从未如此急迫地想要得到这九州天下。 只有他做了天下之主,他才能如梦中那般,只要她,不必顾虑任何人。 他甚至已无法等太长时日,因为龙玉清与梅鹤亭朝夕相处,情分只会愈来愈深。 他担心,迟一步,她会将心托付给梅鹤亭。 * 京城在太尉和中郎将武魁的指挥下,也很快镇压住郦文的叛军。 见局势已定,李赫待要立即离京,臧婉月却因气急攻心晕死过去,他不得不再次暂留京城。 许是因李赫救护有功,宫中派出御医前来为臧婉月诊治。 臧婉月一直呼着李赫名字,想时时见到他。 御医道:“王子,郡主这是心病。” 李赫说:“我知道了,退下吧。” 臧婉月绝望地哭,“赫哥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后面那句她没敢说出来:你心里是否只有皇太女?竟然扔下我,折返去救皇太女。 李赫并没有为此事解释的意思,更无歉意,只沉静地说:“别胡思乱想。你养好了我们就动身回国。明年春成婚后,以后不会再来了。” 不管是未遇龙玉清前,还是对龙玉清的心思明朗后,自始至终,他对臧婉月都无男女之情。 但欲撼动央廷,大战初期,盟友尤为重要,他自然不会亲手剪断齐梁联盟。 只要她不闹,他依旧会与她成婚,将她好生养护在家,以与梁国交好。 待功成时,只要她识趣,他也自会善待她。 李赫虽言简意赅,臧婉月心中却安定下来。 赫哥哥亲口说了会娶她,以后也不会再见皇太女。 回国后,远离京城,远离那个邪魅的皇太女,他们即将过上温馨甜蜜的新婚生活。 人这辈子难得糊涂。 既然赫哥哥坚定地告诉她会信守承诺,她又何必去纠结他与皇太女在山中发生过甚么,又何必因他不顾一切地去救皇太女怄得要死要活。 赫哥哥最终只会是她的夫君,不是么。 过去的让之过去,两人才能和美。 * 天色渐暗,龙玉清在马婵和武魁的护卫下,往地牢而去。 典狱长在前引着,在一个牢房内停住。 他对着里头拴着铁链的犯人大喝:“殿下来了,还不行礼?!” 那犯人道:“我是龙玉清姑姑!是她长辈!” 典狱长听得后背流下凉汗,怒喝道:“放肆!你罪不可赦还大放厥词!来人啊……” 龙玉清制止他,对身旁说:“你们退下。” “是。”身后几人退到远处。 披头散发的女人哭嚎:“龙玉清,你是你亲姑姑,是你父君的亲姐姐!你身上跟我流着一样的血!我们都是玉姓后人!我看着你长大!你连亲姑姑都杀,你不怕天打雷劈?!” 听到“父君的亲姐姐”时,龙玉清有一瞬的动容,却又很快恢复冷然的模样。 她丝毫不为所动,轻飘飘道:“生我者,不杀,我生者,不轻易杀,其余者,犯过无不杀。” 狱中的女人绝望而恐惧,手无力地松开铁门栏杆,滑落在地。 龙玉清俯视着她,“若你真心尊重父君,真心把我当侄女疼爱,又怎会处心积虑送郦文进宫?!你为了荣华富贵,不惜侮辱父君和我!你享用的每一分荣光,都是唾在父君脸面上!该遭天打雷劈的是你!” 说到最后,龙玉清面目狰狞,周身杀气四起,目光浑要噬人。 铁栏内的女人开始“砰砰”磕头,“清儿啊,我错了,我怕砍脑袋我怕疼啊……你父君也是我带大的,看在你父君的份上,饶了我一次罢!” 龙玉清咬牙切齿地说:“你有何资格提我父君!” 她一字一顿轻声说:“明日,我便要将郦文五马分尸,在他死之前,先让他看着你们是如何被诛杀的。当然,你们死后,都要被挫骨扬灰!” …… 回至长信殿中,中山王已等候多时,他凑上来说:“阿姐,郦文死一千次都不足惜,可姑姑她……” 自小姑姑待他们不错,尽管旁人都说她那是为了攀附皇家,但中山王总觉姑姑是有真心在的。 他真的不忍心看到姑姑被拉上刑场,想想阿姐要杀至亲长辈,他便汗毛倒立、难以入眠。 紫蝶姐姐听了都不忍心,说姑姑是受了郦文牵扯,并赞成他来劝皇姐不要滥杀无辜,说这样能为皇姐积福。 听了胞弟期期艾艾的话,龙玉清双眸猛然射.出厉光,中山王吓得把后半句又咽了回去。 最终,龙玉清只是阴着脸喝道:“呆子!还不回去伺候母皇!” 中山王唯唯而出,眼中噙了泪花。 不光是方才姑姑之事。 他本就脆弱,现今母皇病体又前所未有的孱弱,皇姐忙于监国,他这心中一下子空落落的,顿觉自己成了没娘的孩子,满腔的惶恐不安不知该向谁哭诉得好;二是那日满怀希冀地将成人礼送给皇姐,以为她会喜欢,熟料却被她一顿狠斥,说他铺张浪费,不知体恤百姓疾苦,还让他尽快处置掉归还百姓钱财。 他敏感地感知到,若他是普通臣子,可能已经被皇姐杖罚或者遭贬谪了。 成人礼只有一次,他想给阿姐一个最难忘的贺礼难道有错么?还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越想越丧气,更可怕的想法在心中蔓延:自成人礼反杀郦文回京后,皇姐有些变了。变得更强硬,对他也没甚么耐心笑意了。连姑姑都不眨眼地杀,若母皇撒手而去,他这样蠢,犯了错该如何自处? …… 龙玉清走至大堂,拿下剑架上古朴的长剑,抚着那上面的刻字,神情有些哀伤。 中山王见到这把剑时,还大大伤心父君为何没给他留礼物。 起初她也纳罕,父君处心积虑为她计深远,为何却丝毫未提到克明。 可这几日,伺候病重母皇,她窥得了一些秘密。 她忽然也明白过来,为何她名字中带了个“玉”字,克明却不带。 为何克明性子不像母皇,也不像父君。 因为他与她根本不是同父所生! 她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得知真相时的愤恨与失望。 的确,她坐在至高的宝座上,无数人仰慕艳羡。 可她如此孤独。 无论母亲还是胞弟,都已让她心生嫌隙。 母皇是她盟友,会为了央廷利益,与她并肩作战;胞弟倚仗她,会尽心讨好取悦她。 可她深知,他们待她并不会一成不变。在他们自身利益和她冲突之时,他们不会再倾向她。 人性如此。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甚至不如李赫真心。 李赫明知去凤城救她,会令齐梁陷入互疑局势,明知出现在凤城会让她嗤笑他败在她石榴裙下,明知会遭部属强烈反对,回齐国后会被齐王斥责、甚至成为齐国罪人…… 但他仍义无反顾来了。 龙玉清疲惫地坐下,靠在窗棂上,看外面那轮明月。 人人都有归处,她的归处又在何方? * 次日一大早,城南方向就开始敲锣打鼓,城内各道上都有刑部之人骑着马匹四处奔走高呼:“城南斩杀郦文反贼!去者赏钱五文!” 郦文欺霸百姓,还引发动乱,民众对他也恨得牙痒,纷纷涌向南门去围观行刑。 城南外空地上辟出一块刑场,里面跪了黑压压的犯人。 刑部司仪鸣锣让民众安静,将五花大绑的郦文押出来,民众愤然,纷纷朝他身上扔石头。 此次刑部尚书亲自监刑,先是宣读郦文罪行,最后念刑判:灭三族,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刑场上一时被震慑得鸦雀无声。 刽子手手起刀落,血洒一地。 父族母族的至亲在郦文面前被一个个斩杀,他的私生子也被活活摔死。 郦文呼天抢地,凄惨的嚎叫不绝于耳,刑部尚书喝道:“逆贼!省点力气,一会行刑的时候再叫罢!” 五匹训练有素的烈马在五个方向定住,绳索拴在马背上。 看了眼日影,刑部尚书将旗子一挥。 五名马夫猛地抽鞭子,五匹烈马长鸣嘶叫,各自往前方奔跑。 前所未有的惨叫响彻刑场。 …… * 皇太女设宴犒赏镇压叛军的功臣,李赫称病不去,中山王精神也不太好,在府中也是闷着,便来齐王府看望李赫。 见了李赫,见他神态清明,不像是有疾,中山王便知李赫是在避见皇姐。 以往母皇设宴,李王兄都是去了的。 如今,尽管有功,却称病不去,恐怕也是在忌惮皇姐。同他一样。 那日他在家中都听到了南门的惨叫,这两日总做噩梦,梦见姑姑怪他不为她求情,还梦见他也成为罪犯,被皇姐下令五马分尸…… 幸好有紫蝶姐姐贴身陪伴,她的怀抱就像小时候母皇的一样温暖,她耐心听他哭、听他诉说恐惧之情,完全不会像皇姐那样斥他无用。 今日婉月姐身子好了些,也出来跟他说了会话,无意间提到皇姐时,她的神情便会有微妙的凝滞,显然也对皇姐极为避讳。 中山王心中叹息。 他想起皇姐疾言厉色的喝令,现今也实在没甚么可信赖的人帮忙了,便对李赫悄悄说:“李王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赫应了,与他一前一后出来。 中山王看上去愁眉不展,“李王兄,我这里有一大块上好的玉,好不容易运来京城的,也不能再运回去了,你能否帮我卖出去?” 李赫还以为是甚么事,原来竟是这等鸡毛蒜皮,不由觉得中山王愈来愈迂。不知是否上苍将灵智都偏给了皇太女,却让其后的中山王傻傻癫癫。 心中虽如此想,面上他还是温声说:“这种小事,王府管家便可代劳。” 中山王憋憋吃吃地说:“主要那不是块普通的玉,不能让寻常人接手。” 李赫脑中旋即有几个猜想,但当中山王将他带到府中那“一大块玉”前,掀开绸布时,他还是当场愣住。 那分明是龙玉清的雕像。 与龙玉清身高差不多,神态雕得分外自然。 因那是块成色上好的白玉,为了逼真,玉匠还用色料为她描了眉眼唇发,看起来与真人竟有七八分像。 李赫一时失神。 连肌肤质感都那样像。晶莹剔透,细腻光滑。 他也明白过来,这是中山王送皇太女的成人礼,应是被皇太女嫌弃浪费钱财了。 他哑然失笑。 中山王是像个孩童,皇太女也不遑多让。 这玉料已然被玉匠雕成她模样,若要卖到外面,只能打碎售卖。否则,又有谁敢买卖? 可若碎卖,又白白浪费了这块玉。 中山王见李赫露出笑意,更是沮丧,已不怀希望了,问:“李王兄,你能帮我卖出去么?” 李赫倒爽快应道:“交给我罢。” 他收了那尊雕像,用两层绸布覆好,着人小心地放到马车上,届时一起带回齐国。 神女有意 臧婉月出来陪中山王说了会话有些疲劳,中途被李赫派人送回房歇息,也并未陪到最后。 她小憩了会,又想去前院找李赫。 走至拱门那里,听得前院中有动静,臧婉月透过墙上的镂空砖窗望去,见几名侍从正在搬运一尊蒙着绸布、型似石像的东西。 李赫在旁亲自看着,眸光放亮,唇角隐隐噙着笑意,那怪异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 臧婉月轻步出来,问:“赫哥哥,这是在搬运甚么?” 听到她声音,李赫眼神温度回降,望向她,还是一贯的平和,“是中山王托我处理的玉石。” 臧婉月脸上有些疑惑,“看上去像是一尊玉雕像。” 李赫并无细说之意,更无让她一看究竟的想法,只说:“中山王之物,也不便多做揣测。找个无人处销掉,便是不负他所托。” 女人都有第六感。 臧婉月心中不由得疑心那是皇太女的玉像。 越想越是愤怒,咬牙切齿地暗骂:竟将自己玉像送给别人未婚夫!真是淫.荡放浪!天下男人皇太女想要谁都能要,为何偏要抢她的未婚夫? 她臧婉月甚么都能让,唯独赫哥哥不能让!既然皇太女如此无耻,她也不再继续沉默! “殿下,梁王郡主求见。” 大丹进来传话说。 龙玉清甚感稀奇,她偶尔才在皇太女府留宿,臧婉月居然前来拜见。 她双眸微眯,略一沉思,已大致猜出臧婉月揣着何种目的而来。 毕竟,李赫去凤城救她时,臧婉月不可能不知。 这么想着,龙玉清更感有趣。 若小时的她看到今日这幕,一定会为现在的她拍手叫好罢? “带她去大堂。”龙玉清吩咐了声,放下奏章,进内堂去换了身衣裳。 孙荷花伺候她穿衣,也在揣测这位不速之客:“殿下,那个婉月郡主不会又是来炫耀未婚夫的罢?” 龙玉清笑问:“‘又’字何来?” 孙荷花撇嘴,“山谷中当着那样多人的面,又搂又抱,生怕旁人不知那是她男人,不是炫耀么?” 龙玉清哑然失笑。 女子对感情之事果然都是细腻的。 无论是马婵,孙荷花,还是她,都想到一处去了。 臧婉月声称是来谢恩的。 谢龙玉清派太医进府照料她,谢龙玉清对李赫的赏赐。 她让侍从奉上礼盒,里面是几根千年老参,她谦恭地说:“赫哥哥刚回来那阵,我看他身上瘦了许多,想来殿下也是,山中生活毕竟简陋。回京这些时日殿下又如此耗神,一定要顾着身体才好。这人参是臣女母妃一直用的,很是补气,小小心意,殿下莫嫌弃。” 龙玉清耳朵尖得很,又异常敏锐,“他身上瘦了许多”这句话首当其冲钻进她耳中,她脑中旋即浮现出臧婉月服侍李赫沐浴的情景。 不脱衣裳,臧婉月怎知他身上瘦了? 要么就是上手摸了又摸。 他爹个驴腚的。 这些狗屁细碎事来她面前废话甚么。以为她没摸过,还是没亲过? 龙玉清呵呵笑道:“李王兄是瘦了些,胸肌不如刚进山时大了,却更结实了,你没觉着,他那肌肉硬得跟石头一样?” 臧婉月脸上一下子变了色,红一阵白一阵。顿了顿,她勉强笑道:“臣女只觉出瘦来。” 龙玉清已完全确定她来访目的,一双洞察的黑眸扫视她,眸中含笑,愈加假情假意:“现今你们有情人总算能朝夕相处,孤也为你们高兴。” 臧婉月面上浮出赧意,点首:“可能是觉得亏欠,赫哥哥回来后待我更好了。” 龙玉清正在品味“待我更好了”会是个怎么样的好法,却见臧婉月两颊忽而飞红,轻声说:“听闻殿下擅起名字,臣女能否斗胆求个李姓名字?” 这招龙玉清着实未料到,不禁惊住,望向她:“怎么,要有好消息了?” 臧婉月羞得抬不起头来,“也许下月会有。” “呵!呵呵……”龙玉清笑出声来。 “既是世子郡主之子,名字不可将就,待我想好再告诉王女。” “多谢殿下。” 待臧婉月一走,龙玉清笑容倏地敛起,“刷”地将那人参扔出去。 她咬牙骂道:“狗男女!特地来恶心孤么?” 臧婉月之言,她将信将疑。 李赫不是那等轻浮之人,未婚而行夫妻之实。 但男人又是经不住诱惑的,否则她也不会将李赫玩弄于手心。 呵,她又怎会让他们男.欢.女.爱如此畅快? 两个厌恶之人都快活了,对她而言便是双重痛苦! 她咽不下这口气。 不就是想让她远离李赫么。 她偏不放,偏要好生折磨他们。让他们体会到钝刀割肉的痛楚,让他们长久不得安宁。正如她小时的痛一样。 * 夜晚,堂中一片静谧,烛火忽而跳跃了下。 李赫放下手中的书,眼神随着院中细微的动静扫向身后。 后面窗棂被有节奏地敲了三下。 李赫站起身,朝外道:“进。” 窗户打开,一个黑影跃进来。 “参见主君。”紫蝶跪地问候。 “起。” 紫蝶起身,好生打量李赫的同时,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渴慕与思念。 她隐忍地问:“主君,您在山中过得还好么,有没有受伤?那段时间,属下只觉日子没了方向。” “无碍。”李赫简短说,又道:“你传密信即可。不要再冒险来齐王府。” 紫蝶听了,心内苦涩,回道:“属下想亲眼看到主君平安。” 若此次不见,待李赫回到齐国,她回到中山国,再见已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李赫锐利的目光望向她,犹如两把利剑,“多愁善感者,易生情爱,情扰心,如何潜伏?当初密鸽堂是怎样教你们的,忘记你大哥是怎样死的么?” 紫蝶愧疚低首,不敢去看眼前这个在她心中如神祗般的男子。 李赫缓和语气,重申:“冷心无情,才能护己。待事了,便立即接你回乡,余生你跟弟妹相守再不分开。” 紫蝶轻点头,心中却在拼命摇头,只是她不敢说:她不想回乡,她想留在他身边伺候,想每日都能看到他。 李赫回归正事,问:“有何消息?” 紫蝶调整自怨自艾的情绪,将声音压低,“禀主君,中山王与皇太女并非同父所生。皇太女应是已知此事,中山王仍被蒙在鼓中。” 闻此,李赫眸光微动,显然也是有几分惊讶。 旋即,他眸中迸.射出一种异样的光芒,紧盯着紫蝶:“如何得知?” 紫蝶便将这些日细察所得一一相告。 自龙玉清失踪后,女皇身体不虞,在这契机下紫蝶几乎是时时伴着中山王,成了母亲般的角色,他身边发生的一切自然也逃不过她的敏锐嗅觉。 听完,李赫眸底涌出一股愉悦的亮光,透着势在必得的锋芒。 这些日子被龙玉清冷落的隐隐不甘,以及头脑清晰明知二人间正该如此淡漠,心中却总是忍不住想要更多的矛盾……种种烦扰瞬间被这个消息冲散。 李赫踱了两步,出神盯着落地烛台上微微摇曳的火光。 山中朝夕相处后,他才知早逝的父亲是龙玉清心底的痛。 因此,她将素未谋面的生父名声看得尤为重要,容不得任何人亵渎。 看她对郦文的痛恨便知。 而中山王只比龙玉清小一岁,意味着当今皇上生下龙玉清不久后,便移情别恋了。 对龙玉清这等骄傲之人来说,无异于是天大的侮辱。 以对龙玉清的了解,李赫笃定两件事:她与中山王再也不能似之前那样毫无嫌隙、相亲相爱了;她与女皇之间,隔阂只会更深。她不会不替生父雪辱。 如此,策动中山王与龙玉清异心更是顺水推舟之事。 只要中山国懈怠,攻入京城的拦路石就轻而易举地被清扫。 李赫沉思着,唇角缓缓升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但龙玉清不是金丝雀,是只又烈又野的狡猾小狐狸。 强行关押,只会撞栏而亡。 她是慕强之人,只会顺服于强者。 如同初见时比试剑法一样,只有他攻陷京城,让她亲眼看到他是怎样击败她,再以这天下为礼奉到她面前,她才会心甘情愿、一心一意做他的女人。 * 一桩愁到失眠的心事被解决,中山王高兴得不得了,心中对李赫更亲厚了一分。 相国总跟他说齐梁如何,齐王和李赫如何,但他真心觉得李赫敦雅稳重,守纲守节,是个可交之人。 也是为了让阿姐开心,中山王特地去龙玉清面前说已将那玉卖出去。 龙玉清问他卖给了谁,他用李赫所教之言搪塞了,说是王府管家有个识玉的朋友,通过朋友将那玉像散卖了,旁人也不知原来那是干甚么的。 见胞弟不计前嫌,被她狠狠斥责后仍来她面前讨好卖乖,龙玉清心中复杂难言。 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太多,对她而言,每件都有很大的冲击性。 她这心中总有团暴躁郁愤的火气,被强压在她理智的利爪下,但当见到中山王时,这团冒着黑烟的火气便一下子鼓开封印,“砰”地蹿出来,将火尽数喷到中山王身上。 以往中山王怕东怕西、同情这个同情那个,龙玉清只是无奈,奚落他两句便罢了,如今,他再说些这般话,她只觉怒不可遏,只觉他懦弱无能、蠢得要死。 尤其当他来为姑姑求情时,那刻她连杀他的心都有了。 身在高位,她深知真心难得,对感情要求得异常苛刻,眼中揉不得一丁点沙子。 以前想都不用想,刻在本能里一般,觉得她会永远庇护胞弟,让他无忧过一辈子,当个长不大的小弟弟。 可现在不同了。想到中山王是母皇背叛父君的产物,她感到无比的恶心。 胞弟的心软怯懦,也都来自那个低贱的后来者。 这让她对中山王更是掩不住的嫌弃。 甚至说,他在这世间呼吸着,便是对她和父君的侮辱。 得知真相的那刻,她已被命运向后推了一丈远。 她跟中山王,永远回不到之前的亲密无间。 但她又不能真的将他推远,毕竟在战略位置中,中山国干系重大。 她还要好好哄住中山王,使他不生芥蒂,愿真心为央廷死守中山国边界。 龙玉清便耐着性子对中山王道:“你想给我难忘的成人礼我心知,但我们这一切并非白来,都是劳苦百姓在为我们担着。若如此铺张浪费,民众臣子知道了,便要寒心。” 中山王顺服地点头表示知晓,又略委屈地说:“阿姐,其实我们这根本不算奢靡。你不知其他藩王世子过得甚么生活……” 龙玉清打断了他,“他们如何,藩国民众自有论断。” 她心中明镜一样清晰。 小时臧婉月来皇宫,从华丽的服饰到蛮横的侍从,种种僭越与傲慢,窥一斑可知全豹。 从他们眼中,她清楚地读到“央廷不过如此,皇太女不过如此,原来皆远不如我们梁国”的不屑。 她也知,各藩国修建的王宫与陵墓,僭越违制者不在少数。 但,只要央廷想与藩国保持和平之相,她与母皇只能当作不知。 顿了片刻,中山王忽然问:“阿姐,有一日你真会与他们起战事么?” 龙玉清不置可否,只盯着他眸底:“你该如何做?” 中山王眼光闪动了下,立即说:“我自然是拼死守住中山国边界,不让齐梁赵西进。” 他又弱声说:“但我真不希望有那一日。我不想看到血流成河的场面。” “死守中山国”,“你是皇太女胞弟,你与央廷荣辱与共,央廷真正能信的只有你”… 这些观点,他自小就深深印进脑中。 可此次回京发生的事,让他亲眼见识到权位的无情、战争的残酷。 他同情战败方被无辜牵连的亲族,比如郦文有些亲属甚至都没沾到他甚么好处,却跟着被处死,还有他的私生子,那样小的孩子,被活活摔死…… 若央廷与藩国真有一战,结局不外乎两个:藩国战败,他认识的好友们,比如李赫、燕荣等都要被处死;若央廷败,他跟母皇、皇姐也没有生路。 最残忍的是,他们身边所有侍从臣子及亲属都要被处死。 他真的不想有战争。他不想那么多无辜的人死。 冷不防,龙玉清用力掐住他肩膀,眸光仿佛似两束灼人的烈光,“克明,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难道你想让母皇和我沦为阶下囚,任人凌.辱?” 中山王拼命摇首,脸上却是矛盾又痛苦的。 龙玉清搂住他,将脸靠到他肩膀上,柔声安慰他说:“乖,不必怕。要杀人的是我,若要报应,便都报应到我头上。你只管去做,不论何时,皇姐都会庇护你。” 中山王又拼命摇首,几滴泪飞落下来,他哽咽说:“不!我不想阿姐遭报应!我想阿姐和母皇好好活着!” …… 待中山王走了,龙玉清轻吐口气,叫了内卫过来问:“中山王最近都在做甚么?” 内卫回道:“禀殿下,王爷大都是在府中,偶尔去齐王府,那个叫紫蝶的侍女整日伴随左右。” 龙玉清神色冷冽,凝眉沉思。 以往中山王不会犹疑,今日却目光闪烁。 他性子单纯,又不知他们异父之事,却有了这样的变化,很难说不是受人教唆。 消了明处的逆贼,暗处的魑魅魍魉还一直蠢蠢欲动。 一边救她念她,一边与她为敌算计她。 龙玉清冷嗤,眸光阴沉。 诚然,李赫肯为她抛却某些东西,却是权衡利弊、仔细斟酌后所为。 他绝不会停下脚步。 正如她,立誓要将藩王削弱削灭,给继任者一个真正的九州至尊皇位。 不会为任何事、任何人有所动摇。 思索片刻,龙玉清脸上浮出一抹冷然笑意。 既然如此,那便玩个有趣的游戏。 第二日,齐王府来了皇太女令文,说李赫未去赏功宴,今日特邀李赫和臧婉月去仙泽湖。 说是令文,却是龙玉清亲自写的。 李赫拿着锦书,多看了两遍,去看那细钩劲瘦的字体。 她写字笔势犹如险峰峭壁,在钩折时,锐利急遽,狂放不羁,锋芒毕露。 他不禁笑,硬朗的轮廓柔和下来。 字如其人。见到她的字,犹如见到她那不可一世的倨傲模样。 他将令书放好,忽而后悔起她送他的第一封信竟被他烧毁。 她写的浑话他记忆犹新:“我非迂腐女子,即使光足被你看到,也绝不赖你。” 过往的香艳场景涌入脑海,李赫陷入遐想:她的脚,软绵绵的,跟他手掌差不多大,搓弄几下,便留下一团红痕,多使分力气,她便会骂他…… 还有她雪白的身子…… 李赫腹中似有团火,他蹙眉,心中忍不住唾骂自己。 静坐调息了片刻,那股燥意却始终无法消除。 他睁目,下榻脱了外衣,执剑快步至院中。 不多时,院中寒光四起,肃杀之气似水波荡漾,充斥院中。 臧婉月闻声而来,在旁观看李赫舞剑的矫健身影。 她眸中的爱慕要溢出来般,含情脉脉的眸光定定粘在李赫身上。 待李赫收了式,她拿起汗巾想为他擦拭脸上热汗,他却拿过去道:“我自己来。” 李赫简单擦拭了几下,便将汗巾递给了旁边的凌彦。 臧婉月心情又低落下去。李赫的一举一动都能牵动她的心情。 赫哥哥为何对她这样生分。连为他擦汗都不让。是因他心中只有皇太女么? 她主动问:“赫哥哥,你方才最后那招可是玄影剑法中的‘燕回朝阳’?” 李赫倒有些意外,望向她,“你甚么时候开始看剑谱了?” 见赫哥哥对她另眼相待,臧婉月兴奋得脸发红,垂了眸说:“我知赫哥哥练玄影剑法,无事便翻着看看,总算能明白赫哥哥在练甚么。” 李赫颔首,温声提醒她:“剑谱枯燥,费眼劳神,你量力而行。” “嗯。” 臧婉月开心应下,因李赫这两句话,心中重又欢愉。 * 仙泽湖水质碧绿,无风时水平如镜,微风起时,波光粼粼,在灿阳下闪着无数星点。 湖四周是连绵不断的山峰,青青山影倒映于湖面,山光水色,融为一体,正是观景的好时候。 龙玉清以女帝之名赐了李赫一件杏黄色朝服,还有劈成一半的铁券,上面以金字刻着:“卿恕一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 杏黄色乃皇储专用,同金书铁券一样,都臣子所能被赐予的无上尊荣。龙玉清今日就穿了件杏黄色常服。 李赫神色没有甚么波动,沉稳地谢了恩,身后凌彦指挥侍从将这两样赏赐小心地收好。 臧婉月心中却更悲观,也更憋屈,她总觉皇太女望向赫哥哥的目光深不见底,含了别的东西。 令她稍感安慰的是,赫哥哥眉宇间透着肃重,言行皆守君臣之礼,连一眼都未多看过皇太女。 她相信,赫哥哥会如他所说,此次离京后便不再与皇太女相见,娶她一心一意地过日子。 湖心清风徐来,一身白衣的梅鹤亭衣袂飘飘、墨发飞扬,他本就生得松形鹤骨,此时更显得超凡脱俗,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仙风道气。 他总是紧随在皇太女身侧,无声无息,仅在皇太女回首找他时,他才会低声回话。 看起来皇太女待他很不同。 与他说话时,神情都很松快,有时还说笑句甚么。 臧婉月下意识去看李赫,见他远眺风景,并未关注皇太女那方的细微动静。 她心中愈加喜悦。 那厢中山王却若有所思。 阿姐爱美人,今日可真是“左拥右抱”,李王兄英武轩昂,太傅出尘脱俗。 可以他看来,阿姐还是跟李王兄相配。 不过,看起来阿姐却更喜欢太傅。 好似阿姐对李王兄除了感激之情,别无其它。 大概是皇姐始终都未对李王兄拒婚之事释怀吧,或者,李王兄身份终究是大忌…… 相准时机,臧婉月笑容满面地说:“殿下,以前臣女总觉这天下真是无人配得起您,不过梅大人却让臣女那消了那想法。” 一语既出,李赫蓦地变了脸色,立时开口,肃声说:“婉月,梅大人身为太傅,只是辅佐殿下。莫要乱言。” 他剑眉微蹙,眸光严厉,有几分不留情面的训斥意味。 臧婉月心内发酸,连忙向龙玉清求恕:“臣女失言,望殿下赎罪。” 龙玉清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二人的神情,唇角含笑,“无妨,我也是如此想。有鹤亭在,我心中就安稳得很,也快乐了许多。” 李赫双目像被刺到,瞳光微不可见地缩了一下。 他下意识望向龙玉清。 见她神色坦然、面带微笑,李赫胸腔中像被大团棉花堵住,口中又品出酸意来,只觉梅鹤亭紧紧跟随的身影更加刺目,心中不由得想起这些时日一些传闻。 新任太傅在朝臣中引起一波不小的震动。 一是太傅年纪尚轻又容貌出众,据说是皇太女的救命恩人,无根无门,横空出世;二是太傅竟直接入住皇太女府,在皇宫外殿也有居所,平日里跟在皇太女身旁形影不离,为她出谋划策,其他事务一概不理,也不见无关之人。 因这实在不合常制,一时间,京中便有些流言出来,说梅太傅另一身份其实是皇太女的男宠,两人在一处,政务私情两不误。 的确,龙玉清跟梅鹤亭在一处说话总是言笑晏晏。 李赫垂眸,脑中回想在山中他们二人独处时的情景。 她像个孩童一样在他面前撒娇耍赖,对他要比梅鹤亭亲昵许多倍。 但很明显,她对梅鹤亭有几分尊敬的意味在其中。外人一眼便能看出。 待他,尽管亲密,却总是调笑戏弄,上下其手,无休止占他便宜。 有此对比,李赫从未如此确定,浑觉龙玉清待他无非是:身旁正好有这样一人,不玩白不玩,反正也是解恨解闷。 想到这层,李赫那酸意一下子膨胀为怒意。 他性子沉稳,喜怒不行于色,此时眸底却渐渐镀了层暗色,眼神不时落在龙玉清身上,落在梅鹤亭身上,其中怨愤一时无法遏制。 龙玉清仿佛不知,泰然自若地对中山王说:“克明,今日难得有兴致,叫你那侍女紫蝶来,与马婵比试一场。马婵都巴望了好久呢。” 中山王想想马婵魁梧的块头,一脸担忧地说:“阿姐,让马将军手下留情呐,我可不想紫蝶姐姐受伤。” 听他说得如此亲厚,龙玉清神色微变,却笑着答应:“只是比试,点到为止。” 明晃晃的鸳鸯双刀与虎.牙.刀“咣咣”相撞,火花四起。 这船虽开阔稳当,却终归不如平地,却也更增加了斗战的刺激与观赏性。 两个身影腾跳闪挪,手中大刀使得虎虎生威。 马婵力气大,那虎.牙.刀又是名家打造、万里挑一的名刀,渐渐占了上风。 船身晃了一下,紫蝶身轻没能稳得住,被稳如泰山的马婵瞄准破绽,一刀劈下。 火花四溅中,紫蝶的刀刃起了卷,右手被震得发麻,手中单刀“啪嗒”落地。 马婵却并未停下,又横刀向她砍去。 紫蝶也不躲闪,用左手所剩的单刀迎战。 她那单刀怎会是虎.牙.刀的对手,勉力撑了十几招,手臂上全是伤,一条衣袖都红了。 马婵目中蓄满了杀气,愈战愈勇,若再不停,紫蝶便只有死路一条。 中山王过去拉着龙玉清的衣袖相求:“阿姐,你快些让马将军停下啊!” 龙玉清却不急不徐道:“紫蝶深有死士的孤勇之风,失血失命也不失气节。我若喊停,恐怕紫蝶虽活了命,心中是要怪我的。要当如何,我还真有些犹豫。” 她望向李赫,诚心询问道:“李王兄,你在江湖游走,见多识广,此情此景,我是否该喊声停?” 李赫神色沉稳,并无半分同情之色,淡漠地道:“但凭殿下心愿。” 龙玉清又去问梅鹤亭,一向冰冷的梅鹤亭却难得带了丝温度,“殿下,既然是中山王在意之人,不可以江湖规矩待她。” 心知中山王已将紫蝶当成不可或缺的左右臂,龙玉清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将中山王推远,原本就不想取紫蝶性命,听了梅鹤亭的话,便顺水推舟喊道:“马婵,停手!” 李赫眸中却又添层不可言的幽怨。 她看上去对梅鹤亭竟这样言听计从。 还是,她在故意做给他看? 毕竟,她做事独断,是不轻易听信他人的。 还有那梅鹤亭,话里话外为她谋算,生怕她得罪中山王,故而劝她放了紫蝶一马。 对比之下,她是否会觉一心为她的梅鹤亭更胜他一筹? 到底如何,一时间李赫竟难辨得清。 他又无端愤怒,燥火横亘胸口。情字果然蒙人眼,昏人智。 那厢马婵意犹未尽地停了手。 紫蝶的手腕已鲜血直流、手臂直颤,全身大汗淋漓,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 臧婉月不由得轻声道:“好可怜……” 龙玉清又去看李赫,对他笑道:“紫蝶这心性若是自小养着卖命,定是忠心耿耿,至死不生二心的,当婢女真是可惜了。若是遇到的早,我真要收在身旁用的。这等忠诚正是我想要的。” 她不仅在刺探他反应,还再度拿“忠诚”一论来讽刺他,提醒他,她永远忘不掉那件事:他将腿上有伤的她扔在涨水的河床上一走了之,弃她于不顾。 李赫胸腔中的火气又蹿高一丈。 他不仅愤怒,而且竟生出了一丝委屈。 愤怒龙玉清性同男子,却为何不能理解他们“此一时,彼一时”的立场,因彼时之事将他钉在罪过墙上,再也不肯放他下来;委屈自己已将心意明表,她却连疙瘩都未解开,他的心意在她面前真的是一文不值。 李赫含恨抬眸,紧绷的目光份量极重,直直看着龙玉清。 须臾,他冷笑,嘴中说出句与心意南辕北辙的话:“殿下有梅大人,又何需可惜。” 龙玉清的笑挂在脸上。 她无声哂笑,盯着他黢黑的眸底:“忠士又怎会嫌多,当然是愈多愈好。我要鹤亭,但也随时随地会要其他忠士。” 李赫脸上迅速蒙了层乌云。 果然是,她会要很多男人。跟梅鹤亭一样才貌两全的男人。左拥右抱,源源不断。 李赫收回眸光,薄唇绷紧,重又变得肃正。 他不想再看她,不想再看到她身旁的梅鹤亭,怕多看几眼,会压制不住内心的愤懑。 李赫垂首,低沉的声调中隐约有丝枯涩,“臣愿殿下心想事成。” 这回话在龙玉清看来是阴阳怪调无疑了。 龙玉清暗自嗤笑了声,将头扭过去跟梅鹤亭说话。 明明敲山震虎的目的已达到,心中那股气却愈来愈旺。 逆臣贼子,只有她对他阴阳怪调的份。谁准他朝她这样了?! 今日所见,对其无情冷硬的心性更是深识一层。 紫蝶性命堪忧,他面色自若,云淡风轻地观看。 她将紫蝶的生死权交由他选择,他事不关己地踢回来。 真是冷清冷心,为达目的不惜所有,比起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类人,都难控得很,也难以屈服。正如她。不论是何处境,宁死也不会屈从。 龙玉清熟读史书,深知此等心性堪当大任。 她自小也是如此要求自我。 不知,跟臧婉月是否也是如此。 与梁国有了嫌隙,一转身,便对臧婉月倍加疼惜,以示诚心。如此,一举两得。 会否,臧婉月说的都是真的? 想到此,龙玉清甚觉受辱,心中怒火无论如何也灭不下去。 怎么,她还给这对奸恶男女制造了契机? 白让他们乘机快活了一把,也未将齐梁分出道缝隙来? 这简直是对她的嘲讽! 恐怕他们心里也对她这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屑罢? …… 回至宫中,沐浴过后,龙玉清心中怒气却仍未消减,甚至有愈来愈暴躁的迹象,只觉气不顺畅,全身上下,哪里都不舒爽。 她在殿中走来走去,忽而扬手,将李赫呈上的说明日启程返齐的辞信扔飞出去。 她脑海中回想着离开仙泽湖时,臧婉月挽着李赫手臂下船的情景,不知是体弱还是甚么,臧婉月身子一下歪进李赫怀中,李赫好生护着她让她小心些,两人低声细语,一副两情缱绻的样子。 龙玉清如芒刺在背,浑觉全身上下每一处都被他们羞辱得难受。 她暴躁不堪,从书房抽屉中拿出那个木雕小龙,“砰”地扔到地上。 这还不解恨,又过去使劲踩,使劲跺。 发泄完后,她“哗”地掀开帷帐,呈大字型平躺到榻上。 过了会,她长吐口气,忽而烦躁地坐起身来,朝外面道:“更衣!” 慧珠带着两个侍女进来,为她更衣束冠穿靴。 穿戴整齐,龙玉清佩上宝剑,径直出宫,往齐王府而去。 先遣官已去齐王府递了消息,龙玉清一到,李赫已候在王府大门。 他眼神清明,与龙玉清对视,而后俯首行礼:“参见殿下。” 龙玉清重重看他一眼,擦身进去,故意撞到他手臂,“免礼。” 她轻车熟路走至大堂,对身后的一干人等冷声说:“退下。” “是。” 见皇太女杀气腾腾,蓦然来访,王伯疏和盛佑等部将不明其目的,退出时略忧心地看了眼主君李赫。 堂中只剩了龙玉清与李赫。 龙玉清剜了他一眼,转身走进书房。 顿了片刻,李赫也跟进去。 见他进来,龙玉清拿过他书架上的书就撕,碎页扬得到处都是。 李赫不发一语地看着,没有阻挡的意思。 他挺拔的身影立在她身后,眸中倒映着她小小的身影,以及漫天飞舞的书页。 少女的怒火是显而易见的,在张牙舞爪地发泄着,如洪水般统统泼到他面上。 高大的年轻男子眸中也蓄着怒火,正一点点焚向四肢百骸,大有燎原之势。 她心中有火,他也是。一直未曾消掉过。 不知撕了多少本书,手都疼了,龙玉清才停住。 她望向李赫,眼神上下直扫,从未如此赤.裸过。 李赫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静,唯有黢黑的眼眸深不见底。 他仪表堂堂立在那里,气宇轩昂,一身的英武之气,龙玉清打量着,眸中欲.望更强烈。 誓不屈从的逆臣贼子,油滑不贞的狗男人,笑里藏刀算计她的双面人……她要将他玷.污。 要在齐王府,在他的部属眼皮子底下,在臧婉月身旁,将这人面兽心的伪君子狠狠睡了,才能扑灭心中那熊熊的不忿之火。 龙玉清生硬地问:“李赫,你是不是童.男身?” 李赫竟然立即应了,“是。” “若你敢瞒我,我便将你阉割!” 龙玉清“咣”地将剑扔到桌上,开始脱外衣。 李赫并未有躲闪的意思,目光落在她身上,看着她的衣裳一件件落地。 随着她身上的衣裳越来越少,他目光也逐渐滚烫。 龙玉清朝他走来,踮脚勾住他脖颈,亲他下巴,舔他的薄唇,肆无忌惮。 李赫将她拔地而起,抱着她回吻。 他很快占据了主导,秋风扫落叶一般,似要将她吞下去。 他眸光暗得可怕,这些时日积攒的暗火挣破牢笼,争相奔出,从四面八方灼灭了他的理智。 …… “不许这样!” 龙玉清粉面含怒,喝停李赫。 李赫如她所愿,让她俯视他。 如此终不得法,最终还是回至初始。 …… 王府管家与领队王伯疏正带人查点各项准备事宜,下午即将启程返齐。 李赫负手立在窗前,看上去有些神思不属。 王伯疏进来请示他,他也心不在焉。 院中有脚步声响起,他眸光发亮,快步走至门口。 果然是送信的侍从回来,却是两手空空,禀道:“主君,殿下说‘一路顺风’。” “没有别的了?”李赫问。 侍从尴尬地摇首。 李赫眼神暗了一分,又问:“可知殿下在忙甚么?” “听小福子说,殿下在见新科状元冯嘉与,殿下甚爱冯状元的字,想让他教着写字。” 李赫瞬间黑面,沉声低喝:“退下。” 她如此冷淡,难道是昨夜对他失望之故? 他原以为会做一回雄伟大丈夫,却不料很快便结束了,迎着她惊讶的眼神,他几乎抬不起头来。 想要再次证明自己,她却碰都不让碰了。 是否她觉得他中看不中用,不合她意,所以睡过便将他当废纸扔掉,不再有念想。 如此想着,李赫羞窘中带了愤怒。还有种百口莫辩的委屈。 难道她不知男子第一次都很短么?! 折辱 “殿下,忠远侯求见。” 小福子进来通报。 “进。” 龙玉清提着笔随口应了声。 状元冯嘉与拘谨地望向龙玉清,“既然殿下要见忠远侯,臣便先退下……” “不必。”龙玉清打断他,“忠远侯很快便走。” 冯嘉与只得立在案几前,继续与皇太女探讨笔画。 片刻,稳重有力的脚步声传来,一名高挺英拔的年轻男子进来,俯首行礼,声音低沉如暮钟:“参见殿下。” 只见那男子二十出头的年纪,两道浓黑剑眉斜飞入鬓,一双亮目炯黑有神、顾盼生威,鼻梁高挺,生得宽肩窄腰,身形高大匀称,极是英武俊朗。 原来这便是以剑法和君子做派名驰九州的齐地李赫。 果真如传言,是一条昂然正气、凛凛威风的好男儿。冯嘉与眼中不由得含了倾慕,上前行礼:“参见侯爷,愿侯爷钧安。” 李赫扫了他一眼,见他白面玉秀,极是文雅端正,再扫一眼那方不大的案几,知他二人方才正是挨在那里一同练字,李赫不由得面寒如冰,冷声说:“起。” 龙玉清恍若不知,面带微笑地问:“李王兄,孤还以为你已出发。可是有何事?” 她这模样和语气,令李赫不免心中失落,未语已感知到了难度。 他盯着龙玉清,眼神直接,语气不自觉带了几分强硬,“臣有事要与殿下私聊。” “可孤正在练字……”龙玉清好似不愿就这样被打断练字之乐,笑望了眼冯嘉与,对李赫说:“冯状元也不是外人,李王兄直说便可。” 李赫薄唇紧抿,一时沉默。 他想说的话,根本无法在第三人面前开口。 他想问,她身体是否舒服,他想解释,他不是故意而为之,他并非是那样…… 倒是冯嘉与,很有眼力见地退出:“殿下,侯爷,嘉与先行退下。” 冯嘉与一走,龙玉清便笑着说:“李王兄,昨日在仙泽湖你还祝我‘心想事成,会得更多的忠士’,今日就果真心想事成了。太尉举荐的人果然不错,不仅长得俊秀,性子也刚正纯真得很。我有了鹤亭,又有嘉与,这‘左拥右抱’,心中真是安稳。我要待他们更好才是,有识之士才能来得更多。” 李赫静静听着,暗沉的眸光盯着龙玉清一开一合的红唇。她由衷的兴奋令他脸色越来越难看。 龙玉清忽然意识到甚么,停住,望着李赫:“光顾我说了,还忘了问,李王兄到底有何事?” 殿中没有旁人,李赫紧盯着她,上前走几步,迈上台阶,渐渐逼近龙玉清。 龙玉清也不躲闪,好整以暇地笑望着他,直至他走到她跟前,她才歪首笑道:“怎么,李王兄这是生气了?” 李赫眸光发冷,声音沉似寒铁,“殿下何必折辱李赫?” 龙玉清轻巧地笑,“不过就是睡了一觉,难不成孤以后得为你守身如玉?那绝不可能。世间才子美男如此之多,孤不可能为一个男人委屈自己。” 李赫脸色难看至极,不仅感到失望,心底还透出一种绝望。 明知该利落离开,此后再也不有瓜葛才是最体面的方式。 可心中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 强压下心中汹涌的不甘,李赫冷声质问:“殿下只是在戏耍我?” 龙玉清不置可否,浑不在意地说:“你要如此想我也没法子。想了想,我葵水将至,火气可能是有些大,以为只是你情我愿地睡一觉,若是让你心理失衡了,你再睡回来可好?反正也就一会功夫的事,咱们就当扯平了。” 李赫逼近一步,钳住龙玉清手腕,灼烫的气息喷到她雪白的面孔上。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胸膛猛烈起伏,目露凶光,好似要将龙玉清撕成碎片。 龙玉清唯恐天下不乱,见他这模样,她冷哼了声说:“早知你如此麻烦,我还不如去找鹤亭。说不定还会更舒服,能真正做回女人。” 李赫被气得眼前发黑,牙齿“咯咯”直响,胸膛内好似揣了面鼓,“嘭嘭”跳个不停,仿佛随时要冲破皮肉蹿出来。 他自小到大,从未如此失态过,也从未受过此等屈辱。 但他却说不出甚么有力的反驳。 的确,他是心甘情愿,并且,由于未有过床第经验,他也确实不曾展现出一分半点的雄.风。 气恨了半日,眼前清明几分,李赫俯首,几乎是要咬到龙玉清面颊,狠狠盯着她道:“你以为梅鹤亭会比我好么?” 龙玉清侧了侧首,柔嫩的唇瓣划过李赫僵硬的面颊,他忍不住颤了一下,龙玉清狡黠地笑:“好啊,今晚我便试试。” 李赫面色黑如锅底,猛地推开了她,退了两步,气喘着恨恨望她,双手在身侧握成拳头,青筋弯曲似蚯蚓。 忽然有男子声音传来,“殿下,何事?” 望去,却是梅鹤亭闻声进来,见龙玉清与李赫像是起了争执,他身影快步逼近,横在龙玉清身前,与李赫呈对峙之势。 龙玉清站在梅鹤亭身后,扶着他的手臂说:“无事。只是跟李王兄开玩笑罢了。” 李赫眸中唯剩了冷意与伤意。 他又退了几步,躬身,声调淡漠至极:“李赫告退。愿殿下长乐安康。” 未等龙玉清说甚么,他转身,大步离去。 梅鹤亭若有所思,问:“殿下招惹他,仅仅是为了复仇么?” 闻言,龙玉清有些不愉快,“难道你觉得我对他生了男女之情?” 也太小看她了。 区区一个男人,还是个誓不屈从的逆臣贼子,她怎会有真心。 梅鹤亭温和地笑,“我只是觉得,殿下每每见到他跟未婚妻在一处,便要生气,随便猜测罢了。若非,那最好。毕竟,情是伤人于无痕的利器。” 说起这个,龙玉清又莫名来了气,“是因那未婚妻我也同样厌恶,他们好我自然就不好。” 若臧婉月得知,未婚夫已跟她睡过,会是怎样伤心痛苦呢? 想想便令人激动。 齐人返程,以为是要回到自己地界,周密部署,大展身手。 其实,是有一份特别“皇恩”等着他们。 且瞧着,看看牢不可破的齐梁联盟会是如何。 龙玉清眸中带了阴狠与期待。 * “盛佑参见王妃。” 见了齐王妃,盛佑躬身行大礼。 “免礼。”齐王妃看上去满面烦忧,她蹙眉道:“盛佑,阿喧怎的瘦了这么多?在京城发生了何事?” 盛佑也实在不知具体缘由。 主君自山中回来时,的确是精干了一些,但也谈不上瘦,回京后又大补,很快就恢复了原先的身量。 好似就是从离京那日起,主君就没了胃口,饭也不怎么吃,眉头结着黑云,有时看上去很烦躁。 细捋之下,定是与皇太女有关。 走前的那晚,皇太女曾气势汹汹地杀到府里来,两人单独待了段时间,走的那日,主君又消失了片刻,回来就不对劲了,像是发了场好大的怒火。 主君为人敦雅内敛,虽年纪尚轻,性子却极稳重,从不高声说话,更不会将喜怒挂于脸上。 那日他那模样,真是让人吃惊,部将也无人敢去多问。 后来赶路,主君便很快平和下来,只是偶尔流露出一种类似烦躁又痛苦的模样。 盛佑有个自己都不敢信的猜测:难道主君跟皇太女有甚么牵扯? 毕竟,郦文起兵叛乱那日,主君不听任何人劝说,一意孤行去凤城,又坚持将皇太女送回京城。 今日齐王妃问起来,没有证据之事,盛佑也不敢乱言,毕竟事关皇太女,稍有不慎,流言蜚语传出去,会牵涉齐王一干人等。 他便道:“自被封为忠远侯,主君便心事重重,想来是顾虑与梁国联盟之事。” 齐王妃叹了口气,“阿喧就是心重,实则梁王也知,那是朝廷的手段罢了。他还是先为难自己。” 待李赫与齐王议事出来,齐王妃迎上去慰问夫君与长子。 她笑着道:“阿喧,明日是你三弟生辰,你还记得么?阿盛可没将你忘了,若是没有,他又是要记仇的了。” 身旁侍中早已提醒过,李赫自然也备好了,便道:“母妃放心,我记得。” 冷不防,齐王三子李盛从旁跳出来,兴师问罪:“母妃,又在说我甚么坏话?” 一边说着话,一边攀着长兄李赫的肩膀摇来摇去,像个小孩子。 齐王妃摇首道:“皇太女与你同年,今年成人礼时面对叛军临危不乱,将叛军一举拿下,九州内无不赞誉。看你,与皇太女一般大,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李赫神情忽而一滞。 “皇太女”三个字,仿佛细针扎在他颞颥处,他眉头微凝,眸光沉了下来。 李盛自小被拿着与长兄比,早就疲沓了,也不在意,“有父王和阿兄在,我闲两日怎么了?” 齐王威严看向他:“我早说过,过了生辰,你便去军中历练,不能再推脱了。你大哥十三岁便已跟我进军营磨练。” 听父王这样说,李盛大气不敢出,恭敬点首。 待齐王走了,只剩他们母子三人,李盛又变得生龙活虎,问李赫:“阿兄,不瞒你说,我还梦见过皇太女呢。” 李赫眼皮一跳,没有接话,眉间皱出几道浅纹,神情似有些厌倦。 倒是齐王妃好奇道:“梦见皇太女甚么?” 李盛卖足了关子,才说:“阿兄失踪那段日子,我这里心里总是不安,有次竟梦见有个女子对我说,阿兄跟她在一处,说阿兄过得很好,叫我不用担心。隔了两日,我们便有了阿兄的消息。那女子就是皇太女无疑了。” 齐王妃哑然失笑,不由得逗儿子:“可看清皇太女长甚么模样了?” “我还画出来了呢!” 李盛一阵风地跑回书房,将画像拿出来给母妃和长兄看,却见长兄早就走掉了。 他不由得失望,还想让长兄看看像不像皇太女呢。 若是像,那就说明他的梦太神了。 李盛不甘心,又拿着画像去李赫殿中,却见大门紧闭,听凌彦说才知长兄在静坐内修。 他等了好长时间,终于被放进去。 李赫问他:“何事?” “阿兄,给你看看我梦见的皇太女,你看像不像?”李盛将画像展开。 目光猝不及防地与画像相见,李赫眉心皱起,眸光触电般移开,似乎不愿正眼看。 余光还是看到了轮廓,好似不像。 李赫这才望向画像,肯正经打量。果然是不像。完全不像。倒有些像马婵。 他神情这才松快下来。 “像么,阿兄?”李盛迫不及待地再问。 李赫移开目光,淡淡说:“不像。” “哦。”李盛抚着胸口,长舒了口气。 李赫不解地望向他,他说:“方才母妃在,我没好意思说的。我还梦见,皇太女说要把我接进京城做她夫君,她才肯将你从山谷放出来。我为了阿兄,可是一口答应了,不过很快愁醒了!” 听完胞弟的荒唐梦,李赫不禁皱眉,严肃的眼神望向胞弟:“将这画像焚掉,以免节外生枝。” 李盛倒是很听长兄的话,立即将那画像拿到烛台上焚掉了。 送走胞弟,李赫回到书房,案几上堆着一些信件,其中又有臧婉月今日刚发来的。 自回梁国后,她两日一封送到齐王宫来,细述自己做了甚么,又问李赫做了甚么。 李赫提笔,平铺直叙地回了几句,便将信纸放到桌上,明日侍从自会用信封装起来发出去。 沐浴完毕,途经书房,他定住脚步,沉思片刻,他掀动机关,进了密室。 栩栩如生的玉像立在墙边,唇红齿白的少女对他嫣然而笑。 李赫站在玉像旁边,盯着那透亮的玉脂看了片刻,忽而抬手,轻轻触摸它的脸颊。 许久,他自暴自弃地一笑,神情凝重起来。 他的手下移,捏住它下巴,眼神中充满了恨与怨。 * 宁静的日子没过多久,朝廷一道旨意下来,平地一声惊雷,各藩国油锅似的炸开了。 是酝酿许久的《削藩策》。 除了齐国,其余七国皆被朝廷削掉了封地。 与此同时,齐王收到来自淳贞女帝的亲笔信,信中细表对李赫被皇太女追查失踪时齐王宽宏大量的感激,更感谢李赫一而再、再而三地对皇太女施援手相助,说深知齐王对封国每一寸土地感情深厚,作为重谢,保齐国封地不变之余,再增两县,以表心意。 齐王将信扔到案几上,脸色不好,“淳贞果然狡诈,她这是令我们成为众矢之的!” 跳动的烛火映出李赫同样凝重的神色,他沉声说:“父王,这也不算意料之外。封我为忠远侯那日起,我们已有预料。现今众藩国皆人心浮动,我们先等他们回信,再做定夺。” 齐王捋着髭须,气恨道:“《削藩策》已宣告天下,全天下都知朝廷待齐国不薄,若我们不动,梁国势单力薄,又信不过其他藩国,也不敢轻举妄动,正好顺了朝廷之意;若我们信守与梁国盟誓,出兵攻伐,便是十足忘恩负义的逆臣贼子。这真是一招大大的阳谋,将我们置于尴尬之地,真是可恨!” 李赫点首,看得透彻:“《削藩策》只是投路石,意在察看藩国动静。若不动,之后便会变本加厉,直至将藩国削至失去与朝廷抗衡的资本。唇亡齿寒,我们需与众藩国共进退才是。” 齐王长叹一声,看起来很是烦扰,“众藩国都怨声载道,朝廷不能不有所动作。如你所说,我们先隔岸观火。” 李赫默然,不知想到了甚么,他脸上似有乌云浮过。 齐王望着年轻英挺的长子,招手让他靠过来。 待李赫过去了,他拍着李赫浑实的肩膀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齐梁分家,你与婉月必须成婚。” 李赫语气淡然而成熟,宽慰父亲:“父王,与婉月婚事,是我肩上责任,我都明白。我会好好待她。” “那便好。”齐王欣慰地望着儿子。 自《削藩策》颁下,各藩国间信件往来密切,又互派密使,日日不停地探讨商议。 不久,朝廷便派了皇太女和重臣巡行几个藩国,安抚王众。 皇太女巡行的第一处便是齐国。 有处置梁王妃奶公和郦文叛变的案子在前,齐王深知皇太女之计谋与狠戾,此次削藩风波中,齐国又被推至风口浪尖上,因此,齐王面上丝毫不敢怠慢,仪仗皆严按皇储规制,任她处处压他一头。 又严声吩咐家眷侍从,礼数一定尽到。 龙玉清到齐国京都那日,齐王带家眷近臣亲去城门迎接。 相互行了礼,龙玉清扫视齐王身后的鸦鸦随属,随口问:“王叔,赫王兄不在么?” 齐王道:“赫儿有恙在身,往岱山师门中休养去了。” “哦?”龙玉清有些意外,“赫王兄身子一向强健,怎会突然如此?到底有何不适?” 齐王不便言说,只笑道:“是小时起就有的顽疾,隔几年便会发作一次,去岱山休养段时间便无事了。” 接着,齐王便慰问龙玉清路途劳苦,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龙玉清坐于马上,受着齐国民众的夹道欢迎,眼神远眺着齐王宫,暗道:在躲我么。以为躲就能躲得了?也太小看我了。 齐王特地腾出一栋新宅给龙玉清,龙玉清却道:“住赫王兄的府中便可,我与赫王兄熟识,还有话说。” 两断 齐王愣怔一下,将惊讶收进心中,脸上作出宽和的笑,劝道:“殿下金体贵重,怎可入住世子府,如此,不合常制,使不得。” 他本是威严之相,却不得不耐着性子和风细雨地说话,浮在脸上那份长辈的慈祥与通身气势颇不协调,看上去有几分滑稽。 龙玉清心内暗笑,不容他反对,“来了齐国,孤并不将自己当外人,横竖也没多长日子,就不必劳民伤财再住新宅子了,孤就麻烦赫王兄一人便罢了。就这样定了。” 听得她主意已定,齐王着实也无法再说甚么,只得着人立即收拾世子府殿堂给龙玉清住。 晚上,齐王在王宫内设了隆重的接风宴,为龙玉清洗尘。 王室近亲及重臣皆入了席,只听得门官鸣鞭,便知皇太女与齐王已来,便都肃静下来。 果然,随着脚步声走近,一名戴着鸣凤金冠的少女从容步入,齐王陪在身侧。 众臣便知这是皇太女了,都起身行礼。 待看清皇太女长相,众臣心中又不免惊叹。 不想皇太女竟生得如此美貌,娇妍中透着一股英气,光彩照人,清丽不可方物。 “免礼。” 龙玉清扫视他们一眼,径直坐在上首的主位上。齐王则坐在她左下首。 齐国众臣子许多双眼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地静默住。 这一瞬间,殿中异常肃静,静可闻针。 龙玉清早已将他们尴尬而怪异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不由得冷嗤。 她再次扫视众臣,笑着道:“齐国果然不同,众卿个个强壮精干、丰神异彩,如此人材济济一堂,让孤为之一震。只是,孤没料到,这其中竟没有女子,着实是美中不足。” 齐王一笑置之,语气里有“当是如此”的意味,“殿下,齐地民风保守,仍循‘男主外女主内’旧矩,比不得京城开明通达的风气。” 龙玉清却并未就此跳过这话题,摇着玉扇道:“若女子有机缘出来做事,会比男子更出彩。甚至会做到男子做不到的。若想招揽人才,应不拘一格才是。” 殿中皆是男子,此言一出,众臣自感被冒犯,心中已燃了把火,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低首听着。 齐王面上带笑,心中却已不悦,暗道:阿喧所言极是,怪不得在信中说这皇太女邪惑尖酸。 “殿下所言极是。齐国也当效仿央廷,放宽门槛,招揽人才。殿下来齐巡慰,为齐驱散昏昧,乃齐国之幸。老臣代齐国敬殿下一杯。” 齐王站起来,率先举杯。 身后两列近亲众臣也连忙站起向龙玉清举杯。 龙玉清起身,很是豪爽,将玉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她满是感慨地道:“有人总在孤耳旁说齐国如何,王叔和赫王兄如何,以往孤还总是想当然,后来却是日久见人心,坠崖一事王叔所表现出的宽宏大量真是令母皇与孤感激,赫王兄更是谦虚内敛,对孤数次有救命之恩。今日所见,齐国众卿守规本分,对朝廷敬意有加,孤心中着实宽慰。” 说着,龙玉清示意侍从端出一个托盘,上面整齐迭着一件明黄色蟒绣坎肩,“这是母皇特赐,一定让孤当着齐国臣卿的面赐予王叔。” 齐王挂着笑意,面上浮着层荣光,上前谢了皇恩,郑重接了,着侍从小心收好。 众臣子也作出深沐皇恩、感恩戴德之相,殿中氛围一时其乐融融。 龙玉清与齐王、相国等侃侃而谈,不时爽朗大笑,看上去甚是开怀。 侍从端着硕大的海蟹、海螺鱼贯而入,先放到龙玉清案几上,随即一左一右跪在龙玉清身旁,拿着小锤为她取肉。 不知是否太过紧张,那侍从用力不当,一片蟹壳“刷”地飞进龙玉清酒杯中,酒液和粘稠的蟹黄溅了龙玉清一身。 龙玉清眉头一蹙,脸上笑容凝滞。 齐王见此,抢在龙玉清前喝道:“殿下面前失礼,真是罪不可恕!” 那侍从吓得“扑通”跪下求饶,龙玉清挥了挥手,慧珠和孙荷花过来帮她擦拭了几下,将那污渍蘸去。 齐王久经沙场之人,自知该如何补过,立刻令三子李盛:“李盛,你去为殿下剥蟹。” 李盛不敢怠慢,连忙过去,仔仔细细为龙玉清取蟹肉、螺肉。 平时吃得多自然熟练,李盛剥得又快又利索,剥完还恭谨地端起盘子,对龙玉清灿然笑道:“殿下,您尝尝如何。若喜欢,盛再为您剥一些。” 龙玉清笑着接过来,尝了一些,味道果然鲜美。方才心中那丝因疑心齐王给她下马威的不悦也消失殆尽。 她暗道:不得不说,这齐王真是老狐狸一个。一看侍从冒犯到我,要引起我的疑心,便让儿子纡尊降贵来为我剥蟹,我这怒火一下子就消了。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难怪李赫那样一个伪君子。 想到李赫,龙玉清心中又有些不爽快:明知我来这里,竟敢躲我。那我便将你们老狐狸、小狐狸一起折磨了。让你们鸡犬不宁。 龙玉清便对李盛道:“这些便够了,不必再麻烦世子。” 她又朝齐王道:“王叔太过见外,不过是小事一桩,何必劳烦世子。” 齐王道:“那是他身为臣子该做的。殿下来齐国,怎可受怠慢?” 龙玉清莞尔一笑,道:“别人倒罢了,王叔万不可太过生分,甚么君臣的。去年若不是赫王兄已有婚约,孤与王叔已是公媳,算是一家人了。” 一语既出,殿中臣子神情各异,俱觉皇太女刁钻怪异得很。 拒婚之事,齐地都当笑话看,嘲笑央廷联姻不成徒惹笑话,想来但凡是有自尊之人,都不愿再提,熟料皇太女竟主动提及此事,还是当着齐国众臣之面。 众人心知皇太女定与寻常女子不同,不过连如此羞耻之事也能面不改色地当众说出,脸皮真是厚比男子。 齐王脸色微变,少不得为此解释。 无非是说长子李赫与梁王女两情相悦,也自知不足够配皇太女,便只好拂了女皇好意。 龙玉清听着,不时点首,忽而将目光投到李盛身上:“世子可是与孤同年?” 李盛恭敬回道:“是。” “哦。与赫王兄长得甚是相像。” 龙玉清仔细打量着他。还有句话没说出来:可惜远没有赫王兄俊朗。 龙玉清又问:“可婚配了?” 还不等李盛回答,齐王就抢在李盛前面,笑容满面地回道:“已有未婚妻,婚期也在明年。” 龙玉清点评道:“明年成婚,年纪却有些小。” 齐王笑道:“早些成家立业,也早些担事。” 李盛明白父王为何如此说——是怕皇太女要王兄不成,再想要他,故而连忙帮他拒掉。 他甚觉好笑,在当日给李赫的家书中写道:“阿兄,今日好险,皇太女见我长得玉树临风,竟又对我起了心思,盯着我横看竖看,还问我是否婚娶,幸好父王抢在前面说我已订婚,要不然这次我就被皇太女带回京城了!” 想了想,他又写:“皇太女跟梦中长得一丁点都不像。长得很好看,我实话说,齐国竟没有个女子能比得上她,跟你们口中谈论的那个皇太女像是两个人!话又说回来,若是皇太女一定要要我,为了齐国,我去京城也倒是可以的。” * 一大清早,龙玉清晨练完毕,便叫来府中管家问:“府中兔子在何处?” 那管家倒不妨皇太女连这等不值一提的细碎事都知道,便将兔笼提到龙玉清面前。 望着眼前一灰一白的毛兔,龙玉清眼底有不屑,问道:“平日谁来喂?” 管家回道:“是后厨仆役管着。” “赫王兄不来么?” “世子爷只交待属下着人喂养。” 龙玉清心中愉悦。 恨不得臧婉月能听到,所谓“赫哥哥也喜欢我的兔子”,是个怎么喜欢法。 * 山中大树参天入云,郁郁葱葱,树下绿草如茵,远处还有一个清澈的湖,瀑布水“哗啦啦”一刻不停地从山石上飞溅下来,在碧绿的水面上激起白色的水花。 微风吹来,湖面波纹阵阵,颜色愈发翠绿,望上去令人心旷神怡。 李赫练完剑法,在湖边岩石上静坐调息。 凌彦轻步过来,呈给李赫两封信:“主君,今日有两封家书。” 李赫睁目,见一封是三弟写的,一封来自府中。 府中无事一向不会写信,他凝眉,先拆开府中来信。 一打开,里面便飘出几缕毛。 再一看,里面并无信纸,都是满满的灰白色动物毛发。 李赫如何能不知这是谁所为。 他抿唇,将信封折起,又打开三弟的信,读完神色却冷了下来。 他立即回去提笔写回信,语气极不客气,将李盛好一顿说教:“……你已十六,却只盯着女色,竟说出那等话,我对你极为失望。京中人才济济,皇太女阅人无数,又怎会要你这等孩童心性的男子?即便皇太女有要你之心,却也是一时热度罢了。你若去京城,又拿甚么安身立足,少不得被人喜新厌旧,抛弃是迟早之事。此等想法,自此连有都不要再有,如同痴人说梦,徒惹人笑话。” 写完信着侍从送回去,却听大师兄进来,无奈道:“师弟,门口那里来了个小丫头,说岱山派剑法大有名气,非要找人比试。我们好说歹说,她硬是霸在山路那里不走,女流之辈我们也不好动手,来往之人都在看她,弄得我们好不尴尬,不知情的以为我们岱山派弟子作风不端惹了麻烦事。师父还在闭关,这点小事总不好惊动他老人家,你快想个法子。” 李赫心中一动,已知那是谁,沉吟片刻,说:“此类人,势必是要派个人将她击败,她才会无话可说。” 大师兄“嗐”了声,道:“‘除应急自保,岱山派弟子不得好斗勇狠,与外人比试。’这是一清二楚的门规。你让我派谁去将她击败?” 他忽地双眼一亮:“师弟,你可以去。旁人若比了,定是要受门规惩罚,可你不一样。” 李赫不容分说地拒绝,“朝廷巡抚来齐之际,我却以休养之名回岱山,若让人知我为师门出头,朝廷定觉我是避而不见,怠慢巡抚。” 的确是这个理。大师兄一时也发愁了,却听见小师弟跑进来道:“大师兄,三师兄,师叔回来了,师叔说要接那女子的招!” 大师兄听了,愁云顿散,笑道:“还是师叔痛快!这下麻烦便没了!” 他笑着转首去看李赫,却见李赫已不见了踪影。 岱山派掌门师弟程若松内功修为深厚,一掌能将怀抱粗的大树震断,江湖人称“程铁掌”。 他是极遵江湖规矩的一派元老,见那小丫头带着顶华丽的轿子和几个侍女堵在山口,引得往来宾客议论纷纷,心中不悦早已尽数印在脸上。 劝说了几句,见对方毫无退却之意,程若松便没了耐心,道:“我岱山派在江湖中一向有清誉,容不得任何人玷污。今日姑娘既然不听劝阻,我程若松便只好奉陪!” 说着,拔剑朝龙玉清攻来。 龙玉清从容接招,不过几个回合,便觉出此人内功的确不俗,与李赫比试经验在前,深知自身力道不足,她愈发使出浑身解数,使出出其不意的百变剑路。 那厢程若松倒也不妨这小丫头剑术竟如此精湛,难怪敢来纠缠。 交手几招,程若松见对方使出偏狭下作剑路,往他咽喉下腹两肋的盲区直攻,心中登时恼火,也不再保守,手上“刷刷”几下,顷刻间将龙玉清逼至山角。 他剑尖破开龙玉清的防守,攻向龙玉清咽喉时,冷不防一把长剑横来,火花四起间,“咣”地一声将他格开。 程若松虎口发麻,望向来者,却是李赫。 李赫收了剑,向他拱手致歉:“师叔,这位是我熟相识,她年纪尚小,不知天高地厚冒犯了您,还请师叔莫与之计较。” 程若松本身也并不会伤害龙玉清,只是想给她个教训罢了,见李赫反应如此之大,便知这小丫头跟李赫有些道不清的渊源,道:“早知是你相识,你便出来劝了她,让她勿扰我们清净。那便劝她赶紧回去罢。” 程若松收了剑,带着弟子进了大门,独留李赫与龙玉清在外。 龙玉清好好打量了番李赫,见他比起上次明显瘦了一些,像是验证了甚么,她露出略得意的神色。 她靠近了李赫说:“程若松根本就不会伤我,他剑尖刺向我时早就收了力,只是吓唬我罢了。不过,方才你是不是吓得心惊肉跳?” 他们这许久不见,最后一面时又那样不堪,她这一来,丝毫不提那日对他的羞辱,也并无歉意,却又与以往如出一辙,开口就是莫名其妙的暧昧,李赫更深觉自己在她心中只是无足轻重、如同男宠般可随时调戏的人罢了。 这段时日勉强平息的心再次起了波澜。 那股莫名的恼恨与耻辱感腾飞而起,灼灼燃在他俊雅的面孔上。 他连看都不看龙玉清,语调极尽冷漠,简短无情:“殿下请回。” 不愿对她多说一个字。 龙玉清笑意更深,站在他身后,“躲着不肯见我,我还以为要跟我形同陌路,一听得程若松与我交手,就慌不迭地来了。真不看我一眼么?” 闻此,李赫像是受了极大的侮辱,气得耳根通红,却仍不愿转身,以背影对她,重申:“殿下无事请回。莫在此浪费时间。” 说完,他便朝大门走去,背影也透着难以接近的清冷。 龙玉清跟上两步,朝他悠悠道:“原来你三弟也如此俊朗,还与我同龄。” 李赫脚步猛地顿住,龙玉清趁机贴近他,轻声说:“昨日宴上,李盛一直偷偷看我呢。” 话未落音,李赫便“哗”地转过身,一双黢黑的眸子蓄满怒火,怒视着龙玉清。 龙玉清得意地笑,大方地任他看。 少女白腻的肌肤在烈日下显得格外清透,玉雪般莹润,水润的黑眸目不转睛地盯着李赫,笑意盈盈的。 李赫眸光加深,立时移开目光,神色僵冷,寒声道:“我三弟已有婚约,并一心一意忠于约守,绝不会有余外心思。另外,李赫在此清修静养,男女授受不亲,殿下莫再来往。” 见他始终这疏离淡漠的模样,好似是不识的陌生人,龙玉清不禁冷哼,“你好好的,哪里是有甚么顽疾?分明是在躲我!” 李赫说完想说的,却不再听她言语,转身进了大门。 下山 刚进了山门,便有几个趴在门上看的师弟围上来,迫不及待地问:“师兄,那小女侠是谁啊?” 赫师兄不近女色,唯有一个未婚妻而已,可很明显方才那个貌若天仙的小女侠并不是赫王兄的未婚妻。 李赫阴沉扫向他们,冷声问:“剑法可练完十遍了?” 师弟们被问得心里发虚,一下子作鸟兽散。 下午,府中接连来了几封信,是管家发信请示李赫,说皇太女想用他的长青剑,下一封里又说皇太女想去他书房中看书,想喝他存的酒等等,问可否。 李赫微微皱眉,顿了片刻,提笔回了寥寥数字:“一切顺应殿下,不必再报。” 放下笔,他略感烦躁。 本来听不到那个名字,见不到她,一心习武练剑,他内心已平静了许多。 可今日她忽然出现,那一番胡搅蛮缠,令他心绪又一时很难平静。 那在外人面前隐藏得很好的屈辱感,在见到她之后,瞬间从隐秘角落里迸射而出,游走在记忆各处,时时刺激他,令他全身上下生出极大的不自在。 他恨她,却又在隐隐期待甚么。 越是这样,越是好几倍的失落,令他进入一个新的痛苦循环,无休无止。 李赫重又回至瀑布那里,跃进潭中,冰冷的潭水令他纷繁的思绪静止了许多。 他赤着上身,立在齐腰的潭水中闭目运功,冰凉的潭水变成白茫茫的热气,从他结实的肩臂肌肉上蒸腾而出。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他长吐一口气,收了式。 睁目,却见师叔程若松不知何时来了,正坐在潭边岩石上望他。 “哗”地一声,在无数白色水珠的包裹中,李赫从潭中跃出。 “师叔。”他系好衣襟,来到程若松面前。 “在为那个女娃烦恼?” 程若松虽不近男女之事,洞察力却甚强,一眼窥出了李赫的秘密。 李赫并未否认,只轻声说:“她是皇太女。” “哦?”程若松不由得惊讶,又点首:“怪不得剑术那样精湛。” 程若松又道:“既是皇太女,便更不必烦忧了,总归也不会有结果。” 李赫默然。若情断那样简单,千百年来,也不会有那样多人为情所困。 程若松着实想不到孤傲如李赫,竟会露出这种似痛,又似消沉的神情,不由得为他着急,粗着嗓子道:“王上和师兄对你寄予厚望,万不可乱了心智。你只不理,待皇太女离开齐国,你们也不会再见,时间自会磨灭一切。” 李赫静静听着,不知在想些甚么,俊朗的眉宇间落着一分寂寥,回道:“我明白。谢师叔。” 第二日,三弟的家书来了,就上一封信作了解释,说他只是随口一说,开个玩笑罢了,他怎会存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解释完,他说了几句家中之事,横竖也都是些细碎之事。 李赫本来一目十行地看,忽见下一段中又出现了“皇太女”三字。 他倒回去,仔细读起那段。 三弟写着:“……阿兄,皇太女今日邀我陪练,真没想到皇太女剑术竟这样好,我得使出全部的精力去应对,既要保证不在招式上被皇太女击破,失了我齐国面子,又得在力道上收敛些,不至于惹恼皇太女。虽累些,却算是旗鼓相当,也是甚有乐趣的。我从未像今日这样庆幸父王与阿兄严格要求我勤练剑法,否则,真要在皇太女面前,在央廷那里丢丑的了。” “陪练”二字,让李赫有一瞬的滞涩。 在山中时,这是他每日要做的事。 练到最后,他们已默契十足,一个眼神,就知对方所想。 若是生在江湖门派中,他们二人是最适合练双剑的。 不知怎的,李赫脑中莫名浮现出,龙玉清像盯他一样,饶有兴趣地盯着三弟的样子。 说是练剑,不知她会否趁机对三弟说些暧昧话语,借故往身上碰一下。 这样一想,他便坐不住了。 胸腔内像蓄满了煮沸的辣椒油,随着每一下呼吸,火辣辣热刺刺的气流喷出来,烫得他喉咙发疼。 李赫手上青筋凸起,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这一刻直想奔下山去,当着龙玉清的面质问她,让她远离三弟,休想故伎重演。 但他生性理智又自小习武静修,最善蛰伏忍耐,平息了半晌,又坐定了,展开信纸回复三弟,语气比上一封还重:“……我上封信的意思你竟没读懂。皇太女找你作陪练,你只管推说不会便可,却去出甚么风头?刀剑无眼,皇太女脾性无常,现今又是《削藩策》刚下的非常时期,万一有差池,不光你担负不起,就是齐国也担负不起。我对皇太女还算有所了解,许多事在信中也不便多说,总之,不管皇太女提甚么要求,你只管离她远远的。” 晚些时候,信鸽便带来了三弟的回信,他很是委屈,说:“……不然阿兄你回来罢,若你在,自然都是你去,我就不必做甚么错甚么了。皇太女修养甚高,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很有风度,我觉得不会像阿兄说的那般无故翻脸,所以才答应的。接风宴那晚,我帮皇太女剥蟹,皇太女一直对我笑,还说我剥蟹又快又好,说很好吃。那之后便记住我了,又找我作陪练。阿兄你放心罢,虽是逢场作戏,我也会万分小心,这几日一定不出差池。” 李赫的目光落在“我帮皇太女剥蟹,皇太女一直对我笑”、“那之后便记住我了”这两句上,重看了两遍,他将信纸揉在掌心,深吸口气,又冷笑,不知是说给谁听:“果然是故技重施。” 他在回信中毫不客气地质问:“有侍从在,何需用得你去剥蟹?堂堂男子汉顶天立地,你所言所行哪里还有一分男儿气概!莫让齐国以你为耻!” 将信发出去,李赫余怒未消,忽觉藏在这山中虽然可以避开她,却实在不便。 许多事不易操控,徒隔空上火。 或许,躲并非上策。 再躲下去,不知她会做出甚么。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三弟陷入虎口。 李赫拾起剑,走至门口,蹙眉思忖片刻,最终还是返回桌旁坐下。 他贸然下山与她相见,才是愚蠢。 她只会更肆无忌惮,将他尊严踩在脚下,对他极尽羞辱。 忍一时风平浪静。 只要他将冷漠从头至尾贯彻到底,她没趣了自然就停歇了。 之前的教训已足够,他绝不会再受她的蛊惑,上赶着受辱。 * 这两日,龙玉清在齐王的陪同下,观看了京都禁军演练,又去了军营、监狱察看,对齐人的勇悍也有了更深的观感。 团结与忠诚,是齐人最大的特点。 龙玉清心中明白,齐王如此不避讳让她看到齐国精锐部队整齐划一、蓄势待发的强壮面貌,也有震慑意味在其中。 她沉稳地观看这一切,并不表露甚么情绪,只是夸齐军队纪律严明,夸齐将领导有方,作出一副对人才求知若渴的模样。 离了军营,龙玉清与齐王说:“战事中士兵骁勇善战是一面,起关键性作用的,还是领将。王叔的几位大将威武霸气,如武曲星下凡,着实让孤艳羡。” 齐王谦虚道:“朝廷中猛将如云,谋臣似雨,齐国所有的,在朝廷不值一提。” 龙玉清笑道:“如今年轻将领中人才辈出,朝廷也重用了不少,譬如马婵和武魁,皆出自武将世家,军事素养极高,从未有过败绩,堪称我的左膀右臂。” 她望向齐王,半开玩笑地说:“王叔,倒不是说大话,别看马婵与武魁年纪轻,他们若与你几员大将对阵,也不会有败绩。” 齐王何不知龙玉清这话意在敲打,警告他朝廷将才足够,不怕兵乱。 他便拿出长辈和蔼的笑容,回道:“京都乃夏国最钟灵毓秀之地,朝廷封的大将军自然神武,封国小地怎能相比。” 龙玉清抿唇,露出个没甚么温度的笑。 一转首,她的笑意便消掉了。 回至住处,她心中仍不痛快,起身叫来管家,带她去了花房中。 阳光充足的木质花房中,摆着数百盆各式的兰花,散发着浓郁的花香。 当中墙上挂着李赫亲写的牌匾:雅室芝兰,宁静致远。 旁边还摆着一方案几,上面毛笔砚台等物一应俱全,看样子李赫应是在此消磨时间的。 龙玉清心中冷嗤:真是彻头彻尾的伪君子。连种养的花都选兰花。生怕世人不知他是如兰花般高洁清雅的君子。 这人浑身上下还有哪里是真的? 不愧是那个笑面虎齐王养出来的儿子。 一个和蔼恭敬,一个高雅如玉,可野心却凶猛赛饕餮。 龙玉清拔出剑,“刷刷”几下,顷刻间削断几株幽雅的兰花。 管家大骇,连忙去挡,苍白着脸劝道:“殿下,这是主君最爱的两盆,已养了六年!” 龙玉清双眸中射出阴寒之光,冷声道:“小小兰花能换来孤心情愉悦,是它的造诣。” 这话提醒了管家,对面这阴晴不定的少女,是大夏国储君,就算是齐王或世子在场,她想毁也能毁。 管家灰着脸立在一旁,心要滴血般,眼睁睁看着龙玉清将所有兰花全部削断。 出门前,龙玉清想起甚么,弯腰捡起两朵踩扁的花拿在手心。 第二日,李赫已出嫁的二妹回齐宫,齐王邀龙玉清参加家宴。 之前无论是接风宴,还是其他公务事,齐王妃与其他女眷并未露面,只在城外迎接时龙玉清远远见过她们一面,此次家宴,算是首次近距离相见。 齐王只有一位王妃,并无其他姬妾,看上去,他对发妻情深意切,一腔爱护之心,与面对她时的虚与委蛇判若两人。 李赫二妹嫁的是齐王的心腹部下,也是唯她一妻,二人已有一子,小夫妻望向对方的眼风间都是柔情蜜意。 望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龙玉清却忽地生出寂寥之情。 原来竟真有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有些羡慕起李赫来。 艳羡他不仅父母双全,还生在这样忠诚有爱.的.家.庭.中。 二妹说:“要是阿兄也在就好了。” 齐王道:“他休养身子要紧。这次见不到,下次再见也是一样的。” 见龙玉清这一会一直凝眉沉默,齐王妃便问:“殿下,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与龙玉清身边强势的女性长辈不同,齐王妃是个温柔白皙的美人儿,眉目和善,说话不急不徐,柔风细雨的,令人不免生出亲近之情。 龙玉清笑了笑,解释道:“非也。孤见王叔与王妃举案齐眉,着实有些艳羡。既羡慕王叔有如此同心同德的贤妻辅佐,又羡慕王妃觅得良人,与有情人相知相守,彼此不辜负。” 她这番话,是难得几句发自肺腑的感叹。 齐王不禁笑看了一眼齐王妃,一向威严的双目中带了几分缱绻。 当着一众小辈的面,齐王妃面颊染上两抹淡红,她诚心说:“殿下如此耀眼,也自会有良人一心一意相待。” 龙玉清饮尽杯中酒,脸上笑容有些清淡,“坐到王叔这位子,却又专情的男子,一只手数得过来。王妃这幸运又有几人能有。” 二妹听皇太女说得有些悲观,便安慰道:“殿下,不光父王母妃,臣女和夫君也是如此啊。还有阿兄与婉月姐姐也会如此,阿兄早就说过只娶婉月姐一人,此生不有二心。这样的郎君虽少,却也是有的。” 龙玉清执酒杯的手顿住,后又缓缓放到案几上。 她抬首,转瞬间又笑容明媚,环视他们:“天下专情男子,齐王宫占其半矣!” 齐王一家都忍不住笑起来。 龙玉清也大笑,接连畅饮数杯,齐酒劲大,待到她被扶回寝屋时,都已醉得头晕,一头扎在榻上便睡了过去。 梦中,李赫与臧婉月如期举行婚礼。 李赫温柔地牵起臧婉月的手亲吻,说会只爱她一人。 龙玉清怒吼道:“休想!” 她怎能让臧婉月拥有一心待她的夫君,怎能让李赫利用臧婉月与梁国牢牢绑住…… * 刚晨练完,李赫又收到府中书信。 第一封是管家向他告罪,说花房中兰花尽数被毁,是皇太女所为。 管家知李赫爱兰,信中诚惶诚恐,不知该如何才能治问自己失职之责。 李赫薄唇抿紧,拿起第二封,刚一打开,里面就掉出一朵踩扁了的干巴兰花。 还有龙玉清写的信:“忽然想起,离京前你未婚妻向我求婴孩名字,说或许下月就会用到,也不知是否珠胎暗结。不,应是‘是否有兰梦之征’。方才写错了用词,时间又不够重写,李王兄定不会怪罪于我罢?不管如何,我是当成要事来办的了,绞尽脑汁,今日终于有了个交待:若是弄璋之喜,便叫‘李狡’,若是‘弄瓦之喜’,便叫‘李翟’。李王兄可满意?” 李赫重吐口气,眸光暗沉如泥潭,盯了那锋利的笔迹半瞬,最终还是将信折起,放回信封中。 桌上还堆有臧婉月写来的几封信,他还未写回信。 目光触到那几封信,李赫眉宇中的烦躁溢满,想也不想,挥手将它们拂下书桌。 几个厚重的信封“刷刷”掉入桌下的废纸篓中。 那晚,她怒气冲冲来齐王府找他,两人都因怒火填胸想要发泄,才有了那荒谬的一次。 现今李赫彻底明白,令她反常的引子是臧婉月捏造的谎言。 他心中竟又升起一丝希望。 这说明她对他还是有一分真心在意,否则她不必那样反常。 他终于提笔写了回信:“李赫与未婚妻始终恪守礼法……” 略一想,此等话落入旁人眼中,会足觉他高洁清远,但在龙玉清眼中,他这样说只会令她嗤之以鼻,笑他虚伪至极,不守婚约与她有了男女之事,还自称“恪守礼法”。 李赫将信纸揉成一团,想了想,又重写一封,寥寥几字,语调透着冷漠:“子虚乌有之事,殿下勿要栽赃。” 送回去后,府中却未再有回信来,这大半日下来,隔一会,李赫心中便会莫名烦躁,很难真正静下心。 山下隐约传来马蹄声,听声音兵马不少。 岱山地势险拔,乃历代帝王封禅之地,平日里鲜少有如此动静,李赫心中已有猜测,那股烦躁终于消了下去,不过还是开口问:“谁入山?” 凌彦出去一会,回来回道:“禀主君,是三世子陪皇太女来岱山立碑拜祭。” 李赫眼神略暗了一瞬,脸上似有阴霾。 在饭堂里吃午饭时,李赫与大师兄坐在师叔程若松两侧。 李赫有些心不在焉,几乎没说甚么话,都是大师兄在陪师叔说。 “师弟,你这两日怎么满脸的不开心?”大师兄关怀道。 李赫只说:“每日书信甚多,需要仔细斟酌回复,故而多思了些。” 程若松看了李赫一眼,别有深意地说:“有的是要仔细斟酌,有的快刀斩乱麻,一气呵成送出去便罢了,横竖又不是要维系甚么情谊。” 李赫淡笑:“师叔所言极是。” 说起皇太女来岱山,程若松满面不悦,“女流之辈却来岱山立碑,没得毁了岱山阳顶灵气。” 虽是气愤,他却又无可奈何,不能当面阻止,心中只期盼齐王能早些将九州都纳入齐国境地,好在岱山光明正大封禅,令沉寂多年的岱山去尘焕彩。 李赫沉静道:“师叔不必担忧。阳顶锋利陡峭,天气又多变,不一定能顺利登顶。否则,古往今来,也不会有意者众多,真正封禅者寥寥。” 程若松颔首道:“岱山有灵,亦不会允女子登顶污了自己名声。” 不多时,李赫之言便验证了,还未登顶,龙玉清一行便遇了冰雹疾雨,马儿被砸得“咴儿咴儿”乱叫,侍卫也都睁不开眼,在那陡峭山路上,寸步难行。 此乃不详天兆,龙玉清深知又要惹齐人笑话,如同她被李赫拒婚时一样,不由得大怒,只得先原路退回,敲开岱山派的大门,借用他们屋宇避雨。 程若松掌门派事务,他乃典型的保守派齐地男子,并不愿接纳女子进大门,不过对方是皇太女,又有三世子作陪,他只得不情愿拨了几间外围的屋宇给他们暂歇。 他语调平平地说:“殿下,通往阳顶的山路崎岖,平日无人走动早已荒芜,提前命人修整一番才会顺当。” “顺当”二字戳了龙玉清肺管子,听得程若松竟敢当面讽刺“天不助她”,她已咬上了牙,故作不屑至极的模样,淡淡道:“何需修整,费时费力。今日孤便让人带了火药上来,石挡炸石,树挡烧树,下次再来,就是坦荡荡的大路了。” 程若松惊诧,连道:“不可!岱山乃封禅圣地,一石一木皆有灵性,怎可强行摧毁违了天意?” 龙玉清猛地望向他,气势骇人,眼神有噬人之意:“孤便是天意!” 程若松着实吃惊不小,万想不到这皇太女小小年纪,竟如此狂妄。此等话,都是由臣子歌功颂德说帝王代表天意,帝王又有几个会张口对外人说出? 他只得咬牙沉默,气得嘴皮都要咬破,忧心若龙玉清果真来炸山,他如何向世人交待,如何向师祖师兄交待。 一转身他立即向李赫说了这事,李赫波澜不惊,宽慰他道:“皇太女应只是拜祭不顺,发泄怒火罢了。若真要炸石烧山,父王也不会同意。师叔尽管放心。” 程若松这才将心放回肚子里。 大师兄瞅了个机会,私下悄悄问李赫:“师弟,皇太女那情形,是否要招三世子为婿?我方才跟着师叔去接待,见皇太女对三世子十分亲厚。听说皇太女与三世子还是同龄。” 李赫脸僵住,直直望向大师兄,漆黑的瞳仁渗着寒意,一字一顿说:“绝无可能。齐国男儿绝不屈身为婿。” 大师兄像是松了口气,说:“那便好。朝廷千方百计想跟齐国靠近,前有女帝想撮合你和皇太女,后有皇太女对三世子施怀柔计策,失了大家之风,真是可笑。” 李赫未言语,脑中忽的涌出一个无比怪异而羞耻的想法:若去年他答应女帝赐婚,现今会是何种模样? 这念头刚成形,他便深深鄙弃自己。 他最善反思自我,不禁暗道:这样的我,已渐渐没了廉耻与自尊,竟对拒婚生出后悔之意,幻想与她成婚。我怎会变成这般? 如此想着,李赫一阵发冷。 他愈发坚定不再现身的念头,以防自己堕落到无可救药。 只是,世事不尽人意,尽管他无相见念头,李盛却带着龙玉清来探望他。 屋檐上滴答着雨水,凌彦立在李赫身后,轻声问:“主君,皇太女和三世子……” “说我在内修。”李赫冷漠吩咐,转身去了内室。 凌彦出去传话,而后屋内便陷入了寂静,唯听得越来越清晰的雨打屋檐声。 李赫走至窗边,看到三弟为龙玉清撑伞离开。 那伞并不大,两人身影挨得很近,衣袂相连。 李赫盯着他们,眉目从未有过的严肃。潮湿的空气密密裹在他身侧,凉飕飕、湿塌塌的,令他全身上下,连带头发丝都生出不适感。 “哎呀!”龙玉清脚下一滑,无意识地惊呼出口。 李盛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她手放在李盛胸膛上扶稳,紧紧挨着他,两人身影贴成一个。 李赫心中“咯噔”一声,脸色瞬间难看至极。 内心深处,好像有根弦“啪”地一声断了。 龙玉清笑着对李盛说:“若不是你,我恐怕要摔在地上全身弄脏了。” “殿下小心。”皇太女忽而柔婉似小女子,李盛不禁耳红心跳,将手臂伸给龙玉清,让她扶着自己前行。 龙玉清的手刚触到李盛手臂,便听得后方传来低沉的呼喝:“殿下!” 转身,见李赫站在身后三米处,迎着雨丝,也未撑伞,一双虎目眈眈望着他俩,像是要撕裂吞噬的眼神。 龙玉清轻淡地笑:“赫王兄可是内修完了?” 李赫的眼神和嗓音都似寒铁般沉重,“由李赫送殿下下山。” 龙玉清双眼笑成月牙,将手从李盛手臂上撤回,说:“好啊。” 李赫接过三弟手中的伞,为龙玉清撑着,一路送她回避雨的屋宇。 李盛落在后面,忽然成了无人问津之人,前方的皇太女和阿兄,没有一个回头看他的。 他也不便多说,只好淋着雨回去,悄声问李赫:“阿兄,你怎突然要回去?那岂不是前功尽弃?” 李赫冷望他,眼神没有温度,“若你行事成熟,教人放心,我何需下山?” 李盛摸不着头脑,不知具体哪件事“不成熟不教人放心”了。 今日他就是规规矩矩地陪着皇太女登阳顶,又来这里避雨,皇太女问候了句阿兄身体近况,他便出面陪同她探望阿兄。 何错之有? 李赫甚是武断,并未有听他解释之意,冷冷将他扔下,去打点下山事宜了。 阿兄从未如此过,李盛委屈不已,心里凉得堪比这山中凉雨。 * 为避嫌,李赫住回齐宫中,龙玉清仍住他府中。 削藩之事,藩国中又有了新的消息,方一回宫,齐王便召李赫与重臣议事。 待李赫回至殿中,正欲沐浴,却听凌彦说:“主君,皇太女说贺您复原,送您一件礼物。” 李赫看过去,见厅内放着一个木笼,用颇厚的青色幕布遮着。 “退下罢。”李赫心知会是出乎意料的物件,为防尴尬,便先挥退凌彦。 揭开幕布,只见笼中盛着府中那两只兔子。 只是,它们毛发都被尽数剃掉,只剩了光秃秃的皮肉,看上去既滑稽又丑陋。 当中插.着一张便笺,上头写着:“今日大雨行在山中,忽然甚念那日你烤的兔肉,回宫后再也没能吃出那味道。忽而想起,婉月知道你吃兔子么?若是知晓了,婉月菩萨心肠,定要将兔兔要回的,横竖这绒毛是在齐国长出的,我便为你作了分割,留毛去肉,你看如何?” 自重 比起她做的其他事,这已是小巫见大巫。 李赫神情没甚么波动,只是将目光重投在那句“忽然甚念你烤的兔肉”,定定看了会,他将信笺收好,吩咐侍从将兔子拎至后院。 第二日,齐王妃邀龙玉清去王宫内看戏,除了龙玉清、齐王妃母女,还有齐王室其他几名妇人。 戏文内容是千金小姐放着门当户对的贵公子不爱,偏偏爱上了穷书生,经历一番波折后,最终穷书生考上状元抱得美人归。 据说这是齐国最受欢迎的一出戏剧。 龙玉清深觉不可思议,这等老掉牙的还受追捧么? 一旁的齐王妃和贵妇们看得入迷,还不时开心地笑,尽管这已不是第一次看了。 看到被撵走的穷书生煞费苦心地与大小姐幽会,两人还在月下暗许终身、约好要私奔,龙玉清脸色阴沉到了极点。 “这女子也真是贱!”龙玉清忽地冒出这样一句。 齐王妃的情绪正随着这对小情侣甜蜜起伏,乍听到龙玉清之言,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忙问:“殿下,从何说起?” 龙玉清寒着脸说:“这书生一无所有,方跟那小姐见了三面而已,就挑唆小姐跟他私奔,真是既猥琐又厚颜无耻!难道那大小姐就这样缺男人么,随便一个男人便可幽会私奔,还倒贴钱给他,这哪里是千金小姐,青楼女子都干不出来!甚么无德编剧,孤看是他自己幻想有个大小姐对他百依百顺罢!” 她那怒发冲冠的模样,一下子把几个妇人唬住了。 听这意思,应是戏台上堂而皇之演男女“密会、私奔”蔑视了夏国律法风俗,冒犯到了皇太女。 妇人们着实想不到,看个戏文而已,皇太女居然会这样较真。戏文不都是这样的,难道她从未看过么。 气氛冷凝的一瞬间,贵妇们都为东道主齐王妃捏把冷汗。 齐王妃仍端雅大方,对龙玉清耐心解释道:“殿下,按戏文里所说,千金小姐平日里从未接触过陌生男子,所以见到这样一个俊俏书生,就难免动了春心。私奔只是戏剧需要,我们看官也只是一笑而过。大夏国礼教甚严,私奔是礼法所不允的,真正王门贵女,又有谁敢去做那令家族蒙羞之事。” 都道是“温柔克暴戾”,一通话下来,龙玉清便被齐王妃安抚得平和了许多,缓和语气道:“王妃会错意了。孤是说,若是跟王叔、赫王兄那样的男子私奔还有说服力,孤还能看得下去,但跟这样一个无能男人,谁信?!简直是侮辱女子!” 贵妇们目光中现出一丝裂隙,尴尬地静默了片刻,不约而同地望向齐王妃。 皇太女那意思,私奔可以,只要那男人值得?还单单点出齐王父子,让人心中总有些怪异之感。 世子李赫正值韶华,那便罢了,将齐王提上算是甚么事。齐王虽风采依旧,可却是皇太女长辈,着实不妥。 倒是齐王妃一笑置之,化解了尴尬,“戏文是戏文,现实是现实。即便是王上和赫儿,也得依礼法来。若是所托非人,无名无份,琐碎日子只会令女子过早枯萎。” 这齐王妃脾气真是好得很,温柔宽和,看人的眼光都充满爱意,有种母亲般的温暖。 想到方才自己将齐王妃丈夫和儿子编排进去她也未有半分恼意,龙玉清不由得笑出声,又圆回来:“孤只是打个比方,王叔和赫王兄那等风雅高洁的男子,又怎会引诱女子私奔!” 齐王妃端庄地浅笑:“谢殿下对夫君爱子的赏识。” 看完戏,齐王妃与龙玉清同乘一轿将她送至宫门。 见齐王妃手旁的靠枕是个五彩小老虎形状,做的薄薄的,小小一只,里面大概塞的是麦糠,拿起来就有轻微“刷拉”声。 龙玉清甚感新奇,情不自禁摸了摸,称赞道:“这个真是可爱。” 齐王妃笑得慈祥,说:“这是赫儿小时候我做给他枕的,没舍得扔,放着又要生霉,便一直用来当靠枕。” 龙玉清微微惊讶,揪了揪小老虎的小小耳朵说:“想不到赫王兄小时候竟枕这样可爱的物件儿。” 她盯着那质朴而又充满母爱的枕头看了又看,心中有些可惜自己从未有过这等东西。 刚到宫门,便遇见了入宫的李赫,他方打猎归来,见到齐王妃的轿子,便停马上前问候。 齐王妃掀开纱帘,李赫才发现里面还坐着龙玉清,他看了她一眼,平静地收回目光,躬身行礼。 “王兄不必多礼。”龙玉清笑容可掬,饶有兴趣地问:“去猎了甚么?” 李赫避而不答:“只是些寻常猎物。” 龙玉清扬眉,“哦”了声,“昨日孤送的康复礼,王兄可还喜欢?” 李赫眉眼沉静,只说:“谢殿下挂怀。” 齐王妃在旁说:“殿下真是有心。赫儿,你也总得还回去,莫让殿下单方面破费。” 对着母妃,李赫很是恭顺,答:“是,母妃。” 放下帘子前,龙玉清又多了几眼李赫。 都道烈日下最考验美人是否真正丽质,这道理对男子通用。 强烈的日光明晃晃,照得一切无所遁形,细腻的不再细腻,光滑的不再光滑,只剩了本色相貌。 灿阳下,李赫双眸如黑曜石般闪耀,那两道浓黑剑眉和高挺鼻梁在脸颊上投下长短不一的暗影,上唇和下巴的青色尤为显眼,颈中那一大块喉结尖凸着,望上去极是英俊硬朗。 龙玉清心中又痒了起来,暗道:他第一次是不行,想必第二次第三次总行了罢,毕竟本钱雄厚。不知是否葵水将至,怎么仅仅是看几眼,便又想睡他。 在齐国大本营睡他,岂不是更刺激? 帘子放下,李赫的身影便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了,龙玉清唇角一抹隐秘的笑,仰首盘算。 手背上传来轻微的痒感,像是有甚么在爬动,龙玉清低首看,是一只蜘蛛。 她最不喜丑陋虫子,当即皱眉就要甩出去,一旁的齐王妃却轻轻拿起来,笑着说:“殿下,这是喜蛛呢。” 龙玉清不明所以:“甚么喜蛛?” 齐王妃慈爱的目光包裹着她,为她高兴的样子,“报喜的蜘蛛,见到它会有好事呢。” 若是听旁人这样说,龙玉清只会冷笑其无知,不过同等话从齐王妃口中说出来,倒是让她能接受,她下意识地问:“真的么?” 齐王妃颔首,哄小孩似的应着:“殿下就回去等着罢。说不定明早醒来就有好事。” 第二日龙玉清一醒来,便见手边放着一个扁扁的小马靠枕。 是一匹长了双漆黑大眼睛,还有长睫毛和腮红的杏黄色小马。 里面也是塞的麦糠,拿起来“刷拉刷拉”响。 “咦?”龙玉清坐起来,拿着那靠枕来回摇,看着它瞪着双大眼睛,四条细腿晃来晃去,她不由得笑出声来。 “哈哈哈!” 孙荷花和慧珠端着脸盆和衣物进来,伺候她洗漱穿衣。 慧珠说:“殿下,这是齐王妃一大早让人送来的,您可喜欢?” 龙玉清看上去心情很好,笑着说:“王妃可真是有心。” 这种被人用心对待的感觉让她很受用。 孙荷花幽幽叹气,“可惜,这样好的婆母,已被婉月郡主要走了。婉月郡主不仅嫁了个好郎君,还有个好婆母,真是几辈子修来的好福气。” 龙玉清的笑意倏然收起,瞪向孙荷花,孙荷花连忙噤声。 孙荷花就是在为龙玉清着急。 这眼见着李赫下了山,两人离着近了反倒没了往来。 此次离开齐国,再见一面更难了。殿下到底甚么时候才能把美男子抢到手啊。 作为一个直性子女人,她异常讨厌臧婉月那做作的娇弱模样,恨不得殿下能干脆利索地下手抢人,气死臧婉月。 龙玉清如何能不知她所想,点了点她额头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孙荷花捂嘴笑,油嘴滑舌道:“殿下是真命天女,奴婢可不是太监。” “静待花开罢。” 龙玉清洗漱完毕,拿着剑去了后院晨练。 归来后还未进屋,老远就飘来肉香,饭菜已摆满了圆桌。 只见当中铜盘上放着两只烤腿,旁边是一道灰色肉片,龙玉清问:“这是甚么肉?” 王府主厨答道:“禀殿下,这是侯爷为您打的野兔肉。按照侯爷吩咐,炒了一道菜,又烤了一道。” “哦?”龙玉清露出笑意,先去尝那烤兔,又香又脆。 昨日那“喜蛛”果然是喜蛛呐。 一大早真的有喜事。 她昨日随口一说,齐王妃就连夜做了小马靠枕送给她,在信中随口一提,李赫就去猎野兔,送来新鲜的烤兔肉。怪不得昨日问他猎了甚么他不答,原来是想给她惊喜。 龙玉清心中得意至极,暗道:下山后装出一副冷淡模样,我一说想吃兔肉,还不是去了? 她撕了半只,大口地吃,还小酌了半杯,虽然吃不出山中那种美味,这畅爽的心情却是无可比拟的。 将剩下一半重又放回盘中,龙玉清吩咐:“送去给赫王兄,他辛劳一顿,也当尝尝自己劳动成果。” 侍从便将剩下那些放进食盒里,立即送进齐宫中了。 李赫打开,看到那给他留了一半的兔腿,怎能不知龙玉清意思。 他无声地笑,拿起温热的兔腿尝了一口,脑海中却浮现出在山中他们一起吃兔肉的情景:她醒来后,见到兔肉简直双目放光,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皇储的风度与倨傲半分不存。 李赫几乎是笑着吃完,仿佛是在与她一同分享。 他并未意识到自己在笑,凌彦暗暗看了他几眼,目光中充满好奇与探究,但又不敢问。 李赫这才意识到方才的失态,立时敛了笑,恢复了平日肃正模样。 不过转身的功夫,他唇角又漫上笑意。 但,前车之鉴令他时时警醒着:越容易得到的东西,越不被珍惜。 他不会再让她轻易得逞。否则,以她那得寸进尺的性子,只会觉得他好玩弄,一次次玩弄他于股掌之间。 * 应龙玉清要求,李赫与大将军魏东带龙玉清视察齐国水军。 齐国内河向东一直通海,水面波涛汹涌,最开阔处能并行驶开数十艘战船。 只是登船后,那滋味并不好受,湖中乘船那晃荡感跟这个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以前龙玉清并不晕船,在这上面却着实难受,尤其是战船停下时,晃得她头晕恶心。 不过她向来要强,怎肯在齐国臣子面前示弱,只能咬牙装作无事。 倒是李赫问她:“殿下可适应?” 她上船后,话都少了,魏大将军说甚么,她就点头以示知晓,那股劲头也没了。 李赫直觉她大概是晕船,但看她模样,又不像。 果然,龙玉清云淡风轻地笑了笑。 李赫便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淡模样,以不带任何感情的臣子口吻例行公事道:“去了海上风浪更大,若殿下有不适我们便早些下去。” 龙玉清原以为兔肉都送了,今日李赫更会任她拿捏,熟料他还拿起乔来了。 她本就在忍着眩晕,见他那故作冷漠的样子,身子更不舒爽,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两口,心中暗骂:他爹个驴腚的,装给谁看,你甚么德行难道孤不知么?孤不过是见色起意,想再睡你几次罢了!等孤睡腻了就走人,你就是再孤傲又有谁看,给臧婉月看罢。 既然李赫能装,龙玉清更要装,她绝不要在齐人面前折了面子、损了储君威严,便若无其事地说:“无妨。” 冒着冷汗看完齐国水军演练,龙玉清心中暗叹。显然,这训练有素的水军投入了巨大的心血与财力。 训练一支如此强大的水军,用来抵御海外流寇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何尝不是一条退路。 齐王父子对她还真是“大方”,健壮“肌肉”丝毫不藏着掖着。 就是那几个跟在身旁的齐军将领,看着水军演练的威武阵势,脸上如出一辙的自豪,还不时暗瞟一眼龙玉清,似想看到她被震慑住的神情。 龙玉清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已攒了火。 要不是晕船,她今日可要立即拿这几人“开炮”,定把他们打压得直不起身来,再也不敢轻视她。 龙玉清压着火气,狠狠看了一眼李赫,吩咐:“直接开去海上罢。” 到了海上,果然如李赫所说,战船颠簸更强烈,眩晕感也更重,龙玉清数次想吐,硬生生压住,脸色已有些不好。 因航行时间长,在船上又同齐军一起吃了顿饭。 那饭中大部分都是海鲜,最当中放着一条比鱼盘还长的大海鱼,一坐下,浓重的腥气飘来,龙玉清半分食欲也无,只得无声屏息。 李赫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紧绷,便道:“船上饭食简陋,还请殿下谅解。” 龙玉清一心都在控制眩晕感上,只仓促说了句“入乡随俗罢”。 李赫觉出不对,再次问:“殿下可是晕船?” 当着这么多齐军大将的面,哪怕就是晕死在这战船上,龙玉清也绝不会承认自己晕船。 她眼瞪大了些,以示自己精神饱满,“怎会。吃饭罢。” 她不动筷,李赫和几位将属也不好动。 浸在一片海腥味的食物中,龙玉清呼吸困难,扫视了一眼,好像也就那条大鱼肉多,能吃上几口,其他都是些甚么丑陋东西,看起来就没有食欲。 龙玉清看了李赫一眼,用眼神示意那条大鱼,用意已很明显。 她本就身子不适,看了齐军演练后,齐将别有用意的眼神令她心中不爽快,偏生李赫又冷漠至极,她便将这一切一股脑都怪到了李赫头上。 要是他识趣,在齐国众将前放低姿态,为她切鱼肉,让她挽回颜面,她自会气消。 但李赫仿佛没有读懂她的暗示,命军厨上来,将鱼肉片下来盛在瓷碗中呈给龙玉清。 龙玉清面色阴沉下来。 冷脸拿筷子吃了几口鱼肉,她不轻不重地将筷子放下。 李赫停箸,下首的魏东和几名大将也停下,李赫问:“殿下,可是不合胃口?” 龙玉清用手摸着咽喉处,蹙眉:“被鱼刺卡到了。” 李赫眉头微不可见地跳了下,身形要动的瞬间又打量了眼龙玉清的神情,他忽地缓住,转而吩咐军中大夫为龙玉清察看。 龙玉清长睫下的眼眸布满了冷意。 让她张着口给那齐军大夫看,他也配。 李赫这伪君子,竟敢如此羞辱她! 龙玉清气性大,脾气来时凶悍如虎,她酿了满腔怒火,站起身想敲打李赫几句,熟料一个风浪打来,船又颠簸了几下,她只觉胸闷耳鸣到了极点。 一张口,竟“哇”地声吐了出来。 李赫正坐在她左下首,挨她最近,首当其冲地被吐了一身。 这般失态,也着实出乎龙玉清意料,她拿起餐巾想要致歉,刚说了个“赫王兄”,胃中便返上一股强大的气流,她又“哇”地声吐了出来。 李赫犹如做了场噩梦,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幕。 他皱眉屏息,眉头拧成一个“川”字,脸色比龙玉清还难看,不由得怀疑龙玉清是故意而为之。 鱼腥气和酸气顿时充斥船舱,熏得臣子们也浑欲呕吐,魏东拿起餐巾为李赫擦拭。 李赫忍着恶心,吩咐侍从:“送殿下回去清洗。” 这两口吐出来后,龙玉清的胸口瞬间不闷了,头脑也清明了许多。 不知为何,虽是出了大丑,但见到李赫咬牙切齿的模样,看到这地方被她弄得乌烟瘴气,每个人都浑欲呕吐、忍无可忍,却又不敢声张,她只想畅快大笑,也浑不在意丢丑之事了。 “赫王兄,实在抱歉。你也赶紧去换身衣裳罢。” 龙玉清诚心诚意地致完歉,便施施然带着左右侍从去清洗了。 她一走,魏东便愤然道:“主君……” 李赫伸手制止他,一个眼神,侍从们上来收拾残局。 刚清洗完,换了身衣裳,便听侍从禀道:“主君,殿下有请。” 李赫去了龙玉清换衣的舱室,见门大开着,内侍从里面出来,向李赫行礼:“侯爷,殿下已在等您。” 李赫刚踏进去,身后的门便被拉上,他回首,见龙玉清倚在门上,堵住他退路。 “殿下这是做甚么?”李赫面不改色,语调冷淡。 龙玉清在他身上嗅了口,满意地笑:“洗得很干净。” 李赫不慌不忙地倒退了一步,与她保持距离,神态冷然:“请殿下自重。” 龙玉清置若罔闻,张开红艳艳的小嘴,指指自己喉咙,“鱼刺还在,你帮我夹出来。” 李赫身形一动,“臣叫军医来。” 愿者上钩 龙玉清拽住他衣袖,“不,我才不想让乱七八糟的臭男人看我的舌头,你帮我夹出来。” 说着,又“啊”地张开嘴,仰首让他看。 李赫并未上前,还是与她保持着三步的距离,淡淡说:“咽喉处幽深脆弱,臣怕失手伤了殿下,还是让军医来更稳妥。” 龙玉清眉间隐隐有了不耐,强硬道:“孤命令你取!” 她感到很烦躁,想再睡他一次就这么难么。 又不是童男子了,拿甚么架子。看等她睡腻了怎么羞辱他。 闻此,李赫顿了顿,黑睫遮住眸光:“还请殿下来窗前,光线更明亮。” 龙玉清心内雀跃,依言到了窗前,对着亮光处张开嘴。 李赫一手捏着龙玉清下巴,一手撑着她的上下唇,将她的下巴扭转着换了好几个角度,在亮光下仔细寻找鱼刺的位置。 龙玉清张着口,沉浸在好闻的年轻男子清凛气息中,近距离欣赏着他英俊的面容。 他认真做事的模样还是那样好看。 总让人忍不住想去抚摸他浓黑的剑眉和长睫。 看了半日,也并未发现有鱼刺。 李赫收回手,也不似方才的亲密与用心,身体与她拉开距离,“殿下,并未发现鱼刺。” “可能是刚才咽下去了。”龙玉清一把勾住他脖子,将唇凑过去,娇声说:“若是你替我切鱼肉吃,我就不会被扎到了。” 李赫立即推开她,一脸肃正,眼神透着些许冷淡,“既然殿下无事,臣告退。” “李赫。”龙玉清叫住他,也不再遮掩,语调中微有嘲讽:“你都追随我下山了,现今这般有意思么?” 李赫回首,一双黑眸定定望着她,语调清冷:“臣从未否认过情分。但臣不会为之失了尊严。” 他躬身行礼,利落地转身离开。 龙玉清望着门口,冷笑了声。 尊严。难道只有你们的尊严是尊严么?谁又曾想过我的尊严! 僭越冒犯,拒婚嘲笑,秣马厉兵,联合起来将剑尖齐齐对准朝廷,让我自小便负重前行。不将你们的“尊严”踩到地上摩擦,又怎是报仇雪恨呢。 刚下船,便得了消息:梁国信使又到了京都。 龙玉清坐在轿中,读完信笺上的情报,将信笺揉成一团,眸中泛起冷意。 梁王已完全架空朝廷在梁所封的相国和其他重臣。 她需尽快动身去梁。 轿帘外,能看到马背上李赫挺拔的身影,龙玉清眼神暗沉不见底。 时间在倒数,他们很快就会成为敌人。 她不仅要他俯首称臣,还要他身败名裂,让他没有退路。 轿子刚停在世子府,便听得外面一声娇呼:“赫哥哥!” 龙玉清眉头微动,从纱帘的缝隙中看过去,见一个粉色身影奔向李赫的坐骑。 只见臧婉月攥着乌骓马的缰绳,仰望着马背上的李赫,满眼激动与兴奋。 李赫下马,轻声问:“婉月,你怎么来了?” 臧婉月的声音低了下去:“你一直不回我的信,我放心不下,便跟着信使偷偷来齐国了……” 不回信只是表层原因,实则令她寝食难安的,是一直逗留齐国的皇太女。 她疑心,未婚夫回信怠慢,是皇太女之故。 若她再不来,很可能会后悔终生。 李赫眉头微蹙,并不见半分重逢的喜悦,语调不容置疑:“不妥。我派人送你回去。” 臧婉月的眼泪说来就来,扯着李赫袖翼的一角,绝望地哭诉:“九州内都知我们已有婚约,私见一面,又有谁会苛责我们。不要赶我走,我想你,赫哥哥……” 一道清亮的嗓音传来:“痴心难得,王兄又何必在意世俗眼光。” 回头看去,却是龙玉清下轿,站在不远处,持扇笑望着他们。 她束着高壶鸣凤金冠,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玉带上挂着白玉,一双杏色白底缎靴显得她修长利落。 后面着黑衣的持刀侍卫列成两队,拥在她两旁,衬得她既娇贵,又威严不可逼视。 时光仿佛错回山路上他们初见之时。 也是如此尴尬。 李赫不着痕迹地将袖翼抽出,臧婉月手心抓了个空。 她仰首回望李赫,却只见到他线条僵硬的下颌。 龙玉清接着笑道:“王兄,来都来了,不如在这里安稳住段日子,让王女也住世子府便可,孤还有个说话的伴儿。” 听得龙玉清竟住在李赫的府邸,臧婉月惊讶之余,心头不由得升上一阵恨恨的酸意,更是铁了心不肯走的了,顺水推舟:“臣女遵殿下之命。” 李赫却说:“这是殿下住所,你暂且跟我回王宫。” 听得要跟李赫独处,他也松口让她暂且留下,臧婉月终于有了笑意,柔顺地点头。 李赫向龙玉清躬身,简短地说:“臣告退。” 龙玉清往前走了一步,忽地拉起臧婉月的手,又很自然地拉住李赫的袖翼,将他两人的手放在一处,亲厚地笑道:“见一次不易,好好珍惜机会。若齐王叔和梁王伯伯那边有甚么怪责的,孤替你们挡着。” 李赫手臂僵硬如铁,冷冽的目光射向龙玉清,二人目光交错。 龙玉清歪了歪头,朝他露出一个明媚张狂的笑。 她那阴阳怪调和别有深意的目光,每一分每一毫,李赫都能清晰感知到,他眉头微不可见地一蹙,移开眼神,面色很快恢复如常,带臧婉月先行离开。 回到寝房,龙玉清躺在榻上,回想方才之事,忍不住笑出声来。 孙荷花也跟着“咯咯”傻笑,笑够了便问:“殿下,到底甚么事您这样高兴?” 龙玉清小酌了一杯,双颊微红,道:“荷花,你说,将一个人最喜欢的宝物抢走,再在她面前毁掉这宝物,是不是有种别样的惨烈之美?” 孙荷花怎能不知龙玉清所指,便回道:“殿下,对恶人来说,也算不得惨烈,已是很仁慈了。若是我,我便要将她活生生折磨至死的。” “比起肉体折磨,当然是从内到外的摧毁更有趣味。”龙玉清笑了笑,美眸中像撒了星光。 国事当前,龙玉清丝毫不拖泥带水,第二日便要动身离齐,齐王带众臣在宫中设宴相送。 下了轿,见一名留黑髭须的白净男子跟在齐王后面,是上次未见过的,至少得有三十岁,俊雅中透着阅览世事的稳重。 龙玉清本来是在看李赫,却不由得被那男子吸引,目光越过李赫身侧,往那男子方向多看了几眼。 李赫发觉了,顺着她的目光微微侧首望去,回首过来,脸色一下子变了。 龙玉清大大方方地开口问齐王:“王叔,那位爱卿上次未见过。” 齐王回首看了一眼,想不到龙玉清记性竟这样好,便解释道:“殿下,那位是太史令张杮,上次因侍疾母亲未到,故而未能拜见殿下。” 张杮便上前躬身行礼:“太史令张杮参见殿下。” 龙玉清近距离又打量了他一番,挥手道:“免礼。” “孤听人提起过城北张公,果然名副其实。”龙玉清目光中颇含欣赏。 李赫冷眼瞧着龙玉清的反应,又打量了眼张杮,垂眸回看了眼自身,眼神暗沉。 这倒让张杮有些许尴尬,尽管他因这皮囊有些虚名,却从未被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下点评打量,还是年纪这样小的丫头,他如鲠在喉,只能回:“殿下过誉。” 龙玉清微笑着说:“孤去岱山立碑拜祭前,若是让你先查星历便好了。” 说着,她眸中含笑,转眸扫了一眼齐国众臣,目光中却含了重重的警告意味。 听得龙玉清主动提起未能如愿的岱山之行,众人脸上笑意一僵,不禁收起那暗暗嘲笑的心思。 齐王一笑置之,看起来并不认为这是甚么大事,宽慰道:“都是那阳顶山路崎岖难行之故。臣已命人休整,殿下尽可再择良日,臣与众卿随时恭候听命。” 不得不说,齐王老奸巨猾,圆滑精明,起码面上让人挑不出不是来,龙玉清点首,又去看张杮:“张爱卿,你再为孤选个日子。” 张杮连忙躬身应答:“是,殿下。” “可都交给你了。”龙玉清冲他一笑,上前拍了他的手臂一下以示亲厚。 少女储君袖翼间的香气袭来,张杮抬首,见龙玉清正望着他,黑亮的眸子漾出神采,像朵沾水的芙蓉花,清丽大方,还带了分少女的娇憨。 张杮吓得连忙低首,慌乱回道:“杮定不负殿下所望。” 应付完少女储君,他回到齐王身后,却总感觉有束寒光定在身上,令他后脊冷飕飕的,像要被人暗杀前那惶然的身体本能感应。 张杮浑身不自在,疑惑抬首环顾,却只见君臣和乐的场景。 龙玉清又转向齐王问道:“王叔为孤修好了道路,张爱卿为孤算好了吉日,可若下次去岱山祭拜时,那天气还是诡谲多变,阻拦孤登阳顶,该当如何?” 齐王立即明白龙玉清的心思:想借由他口向齐国众臣宣告“王命”大于“天命”。 他装糊涂避开,和蔼地笑道:“殿下无需担忧,张杮测算吉日从未有误。” 龙玉清也笑:“可是,很多时候,都是‘人算不如天算’。比如说,孤与王叔,昨日是能成为公媳的,今日却只是君臣,至于明日会是甚么关系……” 她扫视了一眼齐国众臣,笑中带了几分冷意,“谁也不敢预料。” 齐王的笑淡得看不见,暗自咬牙之际,张望了一下长子李赫,以一个玩笑话挡了过去:“其他臣不知,只知公媳是没有福分的了。” 龙玉清这才望向李赫,见他面色带了寒意,一双黢黑的双目深不见底,正定定盯着她看,那当中燃着两簇小小的跳跃的火焰。 龙玉清冲李赫莞尔一笑,眼睛看着李赫,话却对齐王说:“那自然是,赫王兄已是梁王婿,与梁王女天作之合,谁人不知。” 齐王“呵呵”一笑,众臣也尽陪笑,唯独李赫目无表情,面色黑沉。 龙玉清用余光看到李赫的模样,心中畅快,拾起方才的话题,“若下次登顶天公还要作乱,孤的耐心可就告罄了。不管耗费多少代价,孤定要将那阳顶炸毁荡平。” 这话题齐王并不与之深切,还是那句话,“殿下定会得天时地利人和之便。” 龙玉清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自顾自地说:“王叔是否觉得孤还是小孩心性?非也。孤就算是到了四十岁也还是如此。谁阻孤的路、违逆孤,孤不管甚么‘天意’、‘情谊’,都统统毁灭了才是最满意的结局。” 齐王对她的敲打与威胁听得明白,还是和蔼地笑:“少年人总是意气风发的。殿下率真可爱,爱憎分明,让臣艳羡。” 真是岔话装糊涂的高手啊。龙玉清暗道。 与李赫打交道就很累,与齐王这个老狐狸打交道更累,李赫起码还是有棱角可摸的,这老狐狸却是从头到脚都“油光水滑”,无从下手。 龙玉清不再浪费口舌,言尽于此,负手走在首位,入了主座。 见侍从又端上鱼盘,龙玉清道:“这个就不必了。” 齐王连忙令侍从撤下去,关怀备至地问:“殿下可是吃腻了海鱼?” 龙玉清捏了捏脖子处,“上次在战舰上吃鱼卡了嗓子,一直有些难受,对鱼再也没兴致了。” 闻言,齐王将目光扫向李赫,责备道:“赫儿,你怎不让人为殿下挑好鱼肉?” 李赫心知龙玉清在故意刁难,更知父王只是逢场作戏罢了,也不解释甚么,将罪过全揽了,朝龙玉清道:“都是臣之过,还望殿下恕罪。” 龙玉清不看他,热烈的眼神望向李盛,“若是三世子同去就好了。你剥蟹那样利索,挑鱼刺想必也细致。” 李盛一个激灵,只觉遗忘他许久的皇太女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怪异得很,现在父王和王兄以及众臣子都在,他可不敢多说,省得宴后被王兄苛责不成熟。 他就干巴巴地笑了声说:“殿下过奖。” 见他有些紧张,龙玉清眉眼中的笑意更浓,“世子的确是个周全人,有十分的力便会为人做到十分。陪孤练剑时就能看出来,既小心翼翼地不伤到孤,又让孤领略了剑术。不似有些人,明明有二十分的力,却只肯使十分,区区比剑这等小事也能伤到人,知道的说是情急之下不得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甚么冷血无情之人。” 不知为何,李盛总觉得皇太女是在拿他踩压阿兄。但他不懂皇太女这样做的目的是甚么。要说是为了离间他们兄弟二人,可皇太女明知他不是争强好胜之人,又一心尊爱长兄,不会受人挑唆。何况,这点小伎俩他都看得出来,阿兄更不会上当。 李盛答得更小心翼翼:“臣不比阿兄天资聪颖,也唯有以‘诚’补拙了。” 听得李盛捎带上长兄,龙玉清并未如他所愿夸赞李赫,反而笑容灿烂,眸光中绽放着光彩凝望李盛:“于女子而言,找个诚心相待的男子最是难得。世子若不是已有婚约,孤还真想与你多了解一段时日。” 宴上氛围微微一凝。 齐国众臣心中除了愤怒,对皇太女真是鄙夷至极,俱坐如针毡,浑身不自在。 他们王上给了这小丫头几分颜面,她倒开起染坊来了,自始至终阴阳怪调的,真是恨得人牙痒,这也就罢了,还犹如色中饿鬼一样,稍平整些的男子就作出饥渴的模样,连掩饰都不知掩饰。前有张杮,现又是三世子,何况这不止一次了。 若天下落入这等女子当中,这世道岂不是乱了? 如此来看,朝廷可不是命数将尽! 李赫冷冷望向龙玉清,她仿佛不知,仍在与李盛相谈甚欢,甚至解下腰上一枚崭新玄鸟纹案绣囊,里面是朝廷特供醒神名贵药材,说作为与李盛相交一场的礼物。 他也有一枚。半旧的,他悄悄留下来的。一直好好珍藏在书房的抽屉内,不时拿出来看一眼,提醒他,那段快乐时光是真实存在过的。 李赫明知自昨日以来,龙玉清所作所为都是在激怒他。作为他冷待她、不肯轻易就范的回应。 可他悲哀地发现,他已无法按压下那股酸意。 自龙玉清看张杮开始,他的心就再也清净不下来,脑中也盛不下甚么国家大事,唯有龙玉清望向张杮时惊艳的眼神。 而她对三弟的青眼有加,更让他心烦气躁到了极点。 再隐忍下去,他迟早要被折磨得失衡。 此刻,他有个幼稚可笑的想法:他很想质问,想质问她在山中说过的那句“我自小到大甚么美男子没见过,只有你,让我一眼钟情”,是否一句空话。 若非,为何她总是三心两意。 李赫轻吐口气,望向龙玉清的眼神变得暗沉。 一个不受控的想法在身体中叫嚣:想蒙住她那四处乱看的双眼,想强行让她服软,撕开她那些虚情假意,让她收回对别的男人那些不堪而轻浮的话语。 没饮几杯,龙玉清便不小心将酒液洒在衣襟上,一旁的侍从连忙跪过去为她擦拭,她避开,起身去换衣。 进了后殿,她脱下外衣,扔到衣架上,却听见后面门被推开。 龙玉清转身,见是李赫,她打量着他,似笑非笑:“赫王兄有事么?” 李赫没有应答,脸上肌肉线条紧绷,立在原地望着她,双目中那两团小火苗愈滚愈大。 龙玉清心中的畅快达到了顶峰,笑道:“很少看到赫王兄生气呢。谁惹了王兄啊,说出来,孤替你报仇。” 她的调笑意味越浓,李赫的气恨愈要冲破胸膛叫嚣而出。作为一名习武之人,他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气息,胸膛像揣了面鼓“咚咚”直跳。 见李赫还是不言语,只是狠狠盯着自己,龙玉清说:“孤要换衣裳,王兄还要在这里么?” 说着,她解开了金带勾,衣襟顿时松开,雪白细嫩的脖颈上挂着一根红色的细带。 李赫瞳光猛缩,几个跨步上前,一把扛起龙玉清,直接将她扔到了榻上。 龙玉清的衣襟大开,水红色的肚兜裹着诱人的曲线露在李赫眼皮底下。 “你做甚么?”龙玉清佯作恼怒,呵斥了一声。 李赫的眸底犹如黑色深渊,大手青筋绷起,钳住她手腕,恨恨地咬牙:“这不正是殿下所期望的么?” 话刚落音,他便一把撕断那细细的红带,俯身吻了下来。 …… 龙玉清抱了很大的期待之心,总以为能睡美男子睡个痛快了,熟料李赫还是很快就结束了。 比初次强些有限。 看样子他还是享受到了几分,她是分毫也无。以为忍受完痛,就要品尝书上所说的快.活了,熟料,除了痛就只有痛。 这他爹的算是个甚么男.欢.女.爱? 李赫自灭顶的快.活中平息下来,顿时一阵羞窘,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以为这次总能当回雄伟大丈夫,好好惩罚这个折磨他的小人精,熟料竟还是难以自控…… 外面传来臧婉月问侍从的声音:“殿下到底何时来,约好申时的。” 龙玉清听着,牙隐隐作痛。还想让那痴心的婉月妹妹听个响,这直接是哑炮……原设想这会是个一箭双雕的好计策,事实是哪一头也没沾着。她真是彻底失望。李赫外貌及才华带给她的吸引力瞬间从她脑中烟消云散,只剩了“中看不中用”的无能男人这一条。 她甚至对前几日那个一直跃跃欲试想睡李赫的自己鄙夷不已。 龙玉清抬起酸痛的腿,用力踹伏在身上的李赫,万般嫌弃:“你婉月妹妹来了,穿衣!” 见她如此,李赫脸上那点懊悔顿时消失,重又扼住龙玉清手腕,黑沉的眸光透着危险,声音喑哑:“殿下,这只是开始。” 龙玉清再信他那简直就是傻了,便挣扎着怒骂他:“别浪费我时间了!早知你如此,我……” 话未说完,她就被俯身压下的李赫堵住了嘴。 他连礼义廉耻都不顾了,也浑不在意未婚妻就在殿外,可能会随时听到他们的声响。 龙玉清初始还挣扎,不过看到臧婉月投在窗纸上的影子,再看李赫扭曲骇人的俊脸,她又爽快起来。 …… 订婚 约莫一炷香后,龙玉清汗津津地窝在李赫胸膛前,脸颊上两抹薄亮的潮红色,像两朵鲜艳的桃花。 李赫一脸靥足,抚着她柔顺的长发,吻了吻她的长睫,哑声问:“可快活?” 被伺候爽了,龙玉清早就敛了方才那骂骂咧咧的样子,想了想,娇声道:“还算快活。” 李赫低笑,刮她鼻子:“甚么叫‘还算快活’?” 龙玉清有自己的一番道理:“不是你说的么,‘满则溢’,正中才好。好让你以后继续提升。” 听得她说“以后”,李赫俊朗的眉眼浮上由衷的笑意,问:“下次是何时?” 龙玉清避而不答:“说出来便没意思了,像今日这样突如其来,反而刺激。” 她忽而不怀好意地笑,趴在李赫精壮的胸膛上,玩弄着他的喉结,瞟了一眼窗外道:“我记得有人说过:‘此生唯婉妹一人,不会负她,会与她白头偕老’,这也没过多少时日,怎么就当着婉妹的面,跟别人快活起来了?” 李赫却并未有丝毫愧疚,也并未在意臧婉月是否还在外面,是否听到了甚么,他咬牙捏了一把怀中少女光滑的脸颊,低声道:“你这小坏蛋,总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捏完,见龙玉清白皙的脸颊上两个鲜红的指印,他又吹了吹,落下一个轻吻。 冷不丁龙玉清忽而揽住他脖子紧紧吊在他身上,凑在他耳边笑嘻嘻道:“李赫,你真是个伪君子。我竟有些同情臧婉月了。” 那语气听着很得意,有些幸灾乐祸,又有些不屑在其中。 李赫坦然接受,抚着龙玉清的长发,冷冽的清竹气息吹进她耳畔:“所以,臣与殿下,才是良配。” 龙玉清耳垂震动了一下,惊奇地看他,作出惊讶无比的样子:“这还是李赫么?整日满口仁义道德、有君子之称的李赫,索性破罐子破摔了?啧啧,脸皮原来这样厚啊。我可比不上你,比起你来,我要差远了!” 说着龙玉清去捏李赫的脸,又去摸自己的脸颊,像模像样地说:“真的比我厚多了,我可配上不你。” 李赫知她贬损起他来会没完没了,便攥住她手腕,张唇咬住她指尖,果然,指尖处过电般的酥痒让龙玉清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还不止,李赫又去挠她痒穴,龙玉清终于打滚求饶起来。 李赫低沉地问:“还敢说么?” “不敢了!”龙玉清快要笑到岔气了,长这样大,都从未这样失态笑过,这可太好玩了。 李赫终于放过她,她又问了个疑惑:“李赫,你第一次明明不行,为何第二次又如此勇猛?” 龙玉清说话一向真真假假令人难以分辨,李赫一时很难辨得出龙玉清到底是明知故问,还是真的不懂,不过不论是哪一种,这等疑问对男子而言都是难堪至极,李赫不由得黑面,拍了她后面一下,纠正:“长时没有,便会难以自控。并非‘不行’。” 龙玉清了然,想了想,评价道:“有一定道理,你今日第一次虽短,却比在京中的那次强了一些,京中那次是刚开始久结束了,嘻嘻。” 李赫涨红了脸,连带耳根都通红,气得连着“啪啪”拍了她两下:“还说!” 龙玉清得了快活,也不生气,反而揽着他脖颈,笑嘻嘻道:“大概童男子都是那样的。足以说明你是干净身子,我很喜欢。” 李赫这才被安抚下来,不过想起宴前之事,他语气冷了几分:“对张杮,可也是这种‘喜欢’?” 龙玉清倒是大方认了,一副“花得明明白白”的模样,“张卿仪容出众,只是多看几眼罢了,我可不会要被人睡过的男子。” 李赫脸色更难看,质问得很是刁钻:“若张杮是未婚男子,难道你会更进一步?” 见李赫那在意的样子,龙玉清心内像有股甘泉飞流直下三千尺,将她去年因被李赫拒婚而被人当作笑柄留下的痼疾冲了个干净,整个人非一般的甜爽畅快。 她笑了声,毫不遮掩:“为何不?” 李赫心内那股因征服龙玉清带来的愉悦一下子冷却,裸.着胸膛坐起身,冷冷凝视着她。 龙玉清敛了笑,“刷”地起身披上衣裳,脸变得很快,下巴微扬看他:“李赫,孤与你只是男.欢.女.爱一场,你少给孤戴甚么道德枷锁!孤想看谁,想要谁,都只凭心意,不会顾虑任何人,更不会看人脸色!” 听此,李赫那丝若有若无的妄想彻底被击了个粉碎,再次深觉自己狼狈不堪,只是龙玉清一时.色.起寻.欢的男侍般的角色罢了。明明上次在京受得屈辱已够深了,他还如此不长记性,竟又被她再次当面羞辱。他当真是愚蠢又可笑。 李赫下榻,挡在龙玉清面前俯视着她,他衣襟大敞,金冠歪斜,几缕墨发散在额角,望上去面色阴寒,与宴前那个英武俊朗的齐王嫡长子判若两人,“殿下若只是存了男.欢.女.爱的念头,又为何在我身上花费这样多心思,百般挑逗?!” 话刚落音,龙玉清便目光如刀,高声反问:“我若真对你一心一意,你是愿与梁国断姻,还是愿以齐国为礼入赘京城,真心臣服于朝廷?” 这是死结,一直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无解死结。 她有她的朝廷和皇储之责,他有他未竞的齐国大业和王储重担,谁都不会退让。 但有一样是李赫能做的,即使明知龙玉清会嗤之以鼻,他也不想再打哑谜,毕竟此次龙玉清离开后,再见不知何时,即使相见,也已是不能心平气和相谈的敌对身份,便索性将心内话说出来:“与梁国婚姻,我现在就可以断掉,本身这就是一桩没有感情的联姻,其他我也可以退让,因为我唯一想娶的便只有你。但,只我退让远不够,若你有真心想与我相守,首当其冲的,便是放下皇储执念。如此,我们才能磨合了棱角,才有几分可能。” 龙玉清如此聪慧,怎能听不出他言下之意,她果真是嗤之以鼻:“你想让我放手这江山,像寻常女子那般嫁给你,顺带让齐国将天下尽收囊中,过上你当皇帝我作妾的日子?休想!绝无可能!” 李赫脸青一阵白一阵,也没了往常清矜隽贵的姿态,颈上青筋突起,咄咄问道:“你只要担系这江山一日,便必定要成婚留后,寻常男子入不得你眼,棋逢对手又令你忌惮,便只能像当今女皇这样,去父留子才得安稳!可你扪心自问,自小无父,你可如意?你想让悲剧再次重演?!” 一语正中龙玉清心病,她身子一僵,缓了片刻,才说:“我是不如意,我为我父君感到不值!这世间男女情仅是男女情,不要念甚么‘唯一’、‘恒久’,不恒久才最恒久。我绝不会蠢到用天下去换一个‘人.妻’身份!” 李赫却近前握住她双手说:“我保证此生只娶一妻,唯你一人。” 龙玉清甩开他手,嘲讽道:“这话听得如此耳熟。你对你婉月妹妹也说过罢?” 她又退了一步,指着李赫,气势强悍:“李赫你听好了,我龙玉清只要能随我入赘京城的男人!我龙玉清要稳坐在凤椅上,俯瞰我大夏国江山!” 话到了这个地步,李赫也不再伪装,黢黑的眸子射出寒光,仿佛想叫醒龙玉清,“龙玉清,当今这局势,一反皆反,朝廷有几成胜券,你心中有数,难道你不为自己留后路?” 龙玉清弯唇一笑,唇红齿白,妩媚风流,“若守不住江山,以我的姿色,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苟活着做哪一个的女人罢了。你若想要我,就一定要当个急先锋第一个得到我,我可不是甚么守贞的人,晚一步,我跟了旁人也不一定。不过,当急先锋,‘君子李赫’可就一朝名裂,成了‘反贼李赫’,齐王叔辛苦经营多年的名声可就付诸东流了。哈哈!” 这是李赫一直所忌惮的,是他和齐国无法为所欲为的枷锁,也是他矛盾之所在。他脸色铁青,大手攥成拳头,阴沉的目色箍紧龙玉清,却始终没有再表明态度。 …… 臧婉月并未离开,在不远处的游廊中张望着,终于等到皇太女从后殿中出来,不多时李赫又走出来。 她怔住,心中被悲愤与痛苦淹没,方才隐约听到的动静果真是他们? 怪不得皇太女来齐后,赫哥哥回信就怠慢了许多,原来是被皇太女勾住了,她想的果真没错。 臧婉月当即就落了泪,脑中要爆炸一般,只是见李赫面色并不好,像是有隐忍未发泄的怒火,看起来更不会有心思会作出甚么解释,正如他当初执意要去凤城救龙玉清时,也是这副陌生而强硬的面孔,也从未对她解释过甚么。 李赫向来是稳重儒雅的,此时他这形容令臧婉月感到陌生之余,又有些胆怯,有前车之鉴,臧婉月只能将屈辱暂且独自吞下。 * 皇太女离齐入梁,齐王嫡长子李赫带齐军亲送。 听得同行的臧婉月身子不大好,在停顿休整之时,龙玉清去轿中看望臧婉月,见她脸红肿着,倚在软榻上,手里攥着方锦帕不时拭泪。 龙玉清当即就心中暗道:可怕可怕。这便是一心爱上男人的下场。当真是“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这局面虽是龙玉清一手促成并乐于看到的,她却又忍不住唾骂李赫是个十足冷血无情、厚颜无耻的伪君子,这等男人也只是睡睡罢了。 不过龙玉清也只是想想,并不会因对女子的同情而停止她对李赫和臧婉月的报复。 龙玉清亲和地问道:“王女怎么了,可是受了甚么委屈?说出来,孤为你做主。” 臧婉月抬眸,触到龙玉清含了缕笑意的澄亮双目,又咬着下唇低首,纤手握紧了锦帕,直攥得青筋都要刺破那薄透的肌肤。她声音颤抖着,拿锦帕拭了拭泪,“这次来齐,臣女总觉得,赫哥哥是移情别恋了。” 龙玉清一笑,玩味盯着她:“王女不会觉得,孤便是夹在你们中间那女子罢?” 臧婉月抬首,目光柔弱:“臣女不敢。殿下与赫哥哥共患难过,自然是情谊不浅,从赫哥哥不顾阻拦地要回凤城救殿下就能看出,婉月只是打心底里羡慕。” 她语气一转,又说:“不过臣女深知殿下只要能随京入赘男子,赫哥哥又不能,所以,羡慕归羡慕,臣女从未往这方面想过。只是自怨自怜,为何赫哥哥总是如此冷淡待我。或许也又是我想多了。” 龙玉清微笑道:“王女善于反思自我,真是贤良淑德的女子典范。你们有父母之命,赫王兄又最顾全大局,你就安稳等着嫁人罢。开心些,这个给你倚着罢。” 她将一个引枕递给臧婉月,那是一个小马形状的引枕,看起来很新,做得很可爱。 “这是……”臧婉月不解地抬首。 “是齐王妃亲做了送给孤的,孤平日坐轿甚少,也不太用这东西,转送给王女更有意义。”龙玉清饶有兴趣地看着臧婉月的反应,眼底闪着快活。 果然,臧婉月的眼神立刻暗了下去,一副自怨自艾的神情。她这个名正言顺的准儿媳都从未收过齐王妃亲做的东西,皇太女却收到了,怎么,就连齐王妃都站在皇太女一边了么…… 龙玉清扬唇笑:“王女好好歇着罢,莫思虑太多伤了身子。” 待龙玉清一出轿子,臧婉月就“嘭”地将那小马引枕扔到轿厢壁上,流着泪咬牙切齿道:“龙玉清!你欺人太甚,迟早会遭报应!” 龙玉清下轿,不期然与李赫对上目光,他目光深不见底,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似乎有话说,却又带着几分冷漠疏离。 最终,李赫还是上前向她伸出手臂想扶她下轿,龙玉清却未伸手,将下摆一撩,自己跳了下来。 李赫眉宇间的冷意更甚,未再近前,看了她片刻便翻身上马,带着队伍启程。 至齐梁边境,梁王世子臧匹昀亲迎,已带兵将等候多时。 他下马站在龙玉清轿前行礼,“臣匹昀参见殿下。” 龙玉清直接掀开轿帘,高高站在轿门旁,莞尔一笑:“王兄免礼,在此等候,辛苦了。” 梁国将士头次见皇太女,见其娇面玉颜、美貌摄人,望上去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娃,难以想象这便是斩杀王妃奶公、清剿郦文诛其三族的皇太女,果然是人不可貌相。众人心中略吃一惊,连忙向龙玉清行礼。 龙玉清一双黑目逡巡一周,笑吟吟地道:“都免礼罢。” 她披了件杏黄色宽袍,里面却是一身利落装扮:湖绿色缎绸衣,白玉带将腰身利落收进去,烈烈大风中,衣裳下摆一角掀动,线条饱满的长腿若隐若现,透着习武之人的挺拔灵秀,像株吸了天地精华长成的俏生生的灵芝,让人不敢多看,生怕亵渎了灵物。 龙玉清对臧匹昀说:“这里风大,王女身子不好,我们莫再耽搁了。” 臧匹昀蹙眉,往他那情种妹子方向望了一眼,再瞟一眼李赫,没能从李赫脸上读出甚么,他便应道:“是。” 皇太女的车轿先行,梁军护在后面,臧匹昀留在最后,又看了眼李赫,上马道:“王弟,信中说罢!” 李赫颔首,却仍未离去。 臧匹昀驶出许久,回首看了一眼,见李赫与齐军仍在原地未离开。 狂风细沙中,李赫坐在乌骓马上逐渐凝成一个黑点,他一直在凝望他们的方向,身影看上去有些落寞。 臧匹昀暗笑道:若是要妹子知道了,要欢喜得几天几夜睡不着! 旋即,他又暗道:方才要走时,皇太女连正眼都未瞟过李赫,让皇太女连样子都懒得做,看样子,皇太女在齐地期间,对齐王父子是十分不满的。朝廷与各藩国的矛盾瓜葛错综复杂,想要达成平衡是件比登天还难之事,如此,梁国也未必会如想象中那般“腹背皆敌”。 * 齐王宫议事殿内,只剩了齐王和李赫父子俩。 自龙玉清离齐,齐王眉间的烦意与日俱增。既然朝廷能给与齐国这样多“厚待”离间藩国间关系,待皇太女去了梁国,定也会给与相当的“优待”,使最壮的齐梁互相掣肘,一时难动。尽管齐梁间一直通信往来,在以极清醒的态度冷望朝廷的动作,并互相承诺联盟牢固似以往,不会彼此背叛,但利益当前,人心难辨,难保变数。 究竟皇太女会许诺梁国甚么以动摇梁国,早已成为齐王深为烦忧之事。 李赫道:“父王,皇太女给与梁国厚利,定会再次引起各藩国震动,令齐国陷入尴尬之境,若再等,齐梁已不复当初诚心联盟之时,只能如缠绕的蛛网般互相掣肘,日复一日,锐气磨灭,更难有决心作出改变。不管是否有名正言顺之由,趁朝廷和各藩国不备,一发而起、直攻京城是最好的契机,待我们入主京城,再将朝廷的不仁不义大告天下,无人敢再妄议。” 齐王颔首,身影良久不动,半日,威严醇厚的嗓音方响起:“的确,此次乃良机,否则,往后时日,便只能被朝廷一步步蚕食至无法抗衡。” 他转身凝望长子,见长子沉静的黑眸中透着冷酷,只是少有的,长子眼底深处似乎燃着对取得天下的渴望与迫切。 知子莫若父,长子自小到大拥戴他、对他言听计从,从未向他开口要过甚么,他们父子二人也很少谈心,此时齐王心中一动,问:“赫儿,你最想要得到的,是甚么?” 李赫渴盼的眸光中分明是有答案的,他却短暂地沉默,笼统地说:“父王,儿子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想要的无非就是那几样。” 齐王拍了拍他肩膀,慈爱地笑:“此乃男子汉大丈夫!” * 都城外空军营中鼓角齐鸣,十几万大军在此驻扎演练,不时发出地动山摇的怒吼。 李赫一身甲胄,在魏东大将军、王伯疏将军的陪同下观看齐军演练。 忽有信使下马,很快,凌彦呈上来一封密函。 李赫打开,速读,脸色倏然黑沉。 魏东和王伯疏心中俱是一沉,忙问:“主君,梁国甚么消息?” 李赫将密函递给他们,不过瞬间的功夫,他脸上已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眼神冷寒得像要杀人。 他薄唇抿紧,立即转身上马,冷声吩咐:“回宫。” 魏东和王伯疏看完密函,也不由得大为愤怒。 皇太女在梁短短几日,很快与梁王第三子缔结婚约,连订婚事宜都已尽数行完,此次返京,直接带上了未婚夫。 没成想那个口口声声说与齐国始终一条心的梁王竟做出如此奉迎媚上、背信弃义之事,所谓与皇太女订婚,倒不如说是心甘情愿将十五岁亲子送入京当作质子,以换取与朝廷和齐国的三足鼎立之势。 怪不得一向稳重的主君方才判若两人。 乌骓马向齐王宫方向疾驰间,耳畔的风呼啸而过,两旁景色像是瞬移的暗影,连绵不断地被甩到身后。 李赫紧紧攥着缰绳,下颌处牙关紧咬,脸上绷出僵硬的肌肉线条。 他心神完全被攫住:她与一个愿随她入赘京城的男子订下了婚约,还昭告天下,与世人分享她的喜悦。 而他,实实在在,已然是一张被她用过后随手丢弃的废纸。 李赫暗不见底的眼神布满了杀机:龙玉清,你千方百计招惹我,让我自毁清白不复当初,现今又想与其他男人欢.好,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真以为会这样简单就与我撇清关系么,你做梦! 后悔 自齐王宫出来,李赫带着一队精锐骑兵,风驰电掣般往齐梁边界而去,追到那边问了防边守将,说皇太女的卫队早已进了中山国境内。 李赫满面肃杀,凝望着中山国的方向,眼神比这荒野中的风沙还要凌厉,当中暗光涌动,像在掂量甚么。 谋士盛佑心觉不妙,忙上劝试图阻止李赫:“主君,朝廷计谋阴毒,《削藩策》后又公然挑起齐梁嫌隙,还秘密回京避开齐国,王上与您作为臣子本分已尽。这一切四方豪杰应看得清楚:我大齐一向安分守己,如今只是迫不得已要为守住祖先积业而战!主君即使能再见到皇太女,无论怎样表忠臣之心,皇太女也不会看在眼中,只徒惹羞辱罢了!” 李赫眉头紧凝着,衣角被狂风吹得“簌簌”作响,握剑的手青筋凸显,最终却并未采纳盛佑的建议,一字一顿沉沉道:“我意已决。” * 夜色渐暗,中山王府院中灯笼次第亮起。 紫蝶拿着亲王礼服为中山王穿上,又为他戴上王冠,将下巴上的缨带系好。 “一定要穿成这样么?”中山王看着镜中陌生的人,脸上却有犹豫,“我总觉得在皇姐面前穿成这样反而显得生分。” 紫蝶笑了笑,像个长辈一样柔声劝道:“王爷忘了京城之事了?皇太女殿下是您的至亲,但也是不容亵渎的储君哪!着礼服面见储君,本就是臣子该守的本分。” 中山王脸上似有阴云掠过,抿了抿唇,默默答应了。 明日皇姐便要来,他心中有些忐忑:难道皇姐会更加高高在上,待他同待别的臣子没甚么差别么? 可自他离京,皇姐一直与他书信往来,在信中总提起小时候之事,与他聊得很是亲厚。 在他心中,两人好似又回到了小时候亲密无间的日子,她是他最黏的阿姐,为他撑起一片天。 心中打了一夜的小鼓,第二日见到龙玉清时,这一切担忧都云消云散。 龙玉清一见到中山王,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下轿抱住了他,眸中满是疼爱之情,抚着他的脸说:“克明,我和母皇都好想你。” 中山王本就是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半大孩子,一听阿姐这话,眼圈一红当场就流泪了。 难得的,龙玉清竟也眼眶湿润,拭了拭眼角,又拿出锦帕为中山王擦泪。 相国严丰年适时上前劝道:“殿下,王爷,移步王宫再叙旧也不迟。” 龙玉清颔首,亲自扶住严丰年的手臂同行,对他嘘寒问暖,细细问他之前的伤情恢复如何,又让侍从拿出自京中带来的药材补品,亲自叮嘱该如何进补。 中山国众臣子跟在后面,心中着实有些惊讶。 今日之见,皇太女不仅貌美,竟还如此平易近人,说话和颜悦色、有情有义,与传闻印象中那个皇太女判若两人。 再回想,相国严丰年遇刺时忠心护卫者都被朝廷赐予了厚赏,除此之外,朝廷还从太医署派来两名太医悉心照料相国,加封相国为安平侯并在京城外赐予食邑千户,将相国留在京内的长子连提两级直至丞相司直,俸禄千石。 对比之下,朝廷对待忠臣的确是有仁有义,中山国众臣自是大受感动,报效朝廷之心愈加坚定。 龙玉清一来,中山王便忙得脚不点地,除了睡眠时间,几乎与龙玉清形影不离。 之前在京城中发生过的不愉快好似不曾存在过,皇姐一如既往地疼爱他,他也大为振奋,心中那缺失的安全感又回来,许久未这样开怀过了。 “克明,还记得这个吗?”龙玉清拿出一个小小的用红绳拴着的白色块状物件在他眼前晃。 中山王好奇地拿过去,只是端详了片刻,他便抬首问:“阿姐,这可是你磕掉的那块门牙?” 龙玉清笑道:“看来还记得。我总算没白受苦。” 中山王脸微红,急道:“我怎会不记得,我一辈子都记得皇姐为了保护我被野猴扑倒磕掉了牙。” 龙玉清将他反应尽收眼底,眉目含笑:“当时特别疼,牙都麻了,好几日吃饭没有知觉呢。还好磕掉的是乳牙,掉了会再长,否则啊,我可真要赖你一辈子了。” 成年后再面对面回顾这件几乎要忘掉的小事,中山王又是感动,又是愧疚,说:“阿姐,你待我的好,我会记住一辈子。” 龙玉清将那红绳放到中山王手心,又顺势握住中山王的手,深情凝着他:“克明,往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但你记住,我与母皇,才是你最坚实的后盾,只有我们才是这个世上最真心待你、永不会背叛你的人。你对我们而言,同样也是。” 中山王把另一只手也覆上,用双手合住龙玉清的手,将那枚磕掉的乳牙包在两人手心,坚定地望着龙玉清道:“阿姐,你和母皇尽管放心,我会守好中山国,护好京城,不会让任何人轻易西进。” 龙玉清听得动容,眼中似有水光闪动,站起身将中山王拥进怀中。 中山王流着泪靠在长姐的胸口,像小孩子那样汲取这难得、渴望已久的温情。 出了书房,见紫蝶与几个侍从在外面守着,一见龙玉清,他们便垂目躬身行礼。 龙玉清脚步停了一瞬,望了望外面天色,含笑扫视一眼紫蝶,一语双关地道:“这外面天地要大变色了。待下次再见,紫蝶姑娘就不会是紫蝶了。” 紫蝶还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垂眸俯首道:“殿下高看奴婢了。无论何时,奴婢都只是奴婢。” 中山王也不解地问:“阿姐,紫蝶不是紫蝶,还会变成甚么?” 龙玉清只是笑笑,眼风看着紫蝶,话却是对中山王说:“看你实在离不开紫蝶,可是已收为房内人了?若如此,便让她做你侍妾如何,我回去自与母皇说。” 这一刹那,紫蝶双目中有杀气掠过,中山王羞了个大红脸,“唉”了声气道:“阿姐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把紫蝶姐姐当成亲人长辈一样!” 龙玉清笑着摇了摇扇,“你性子单纯,找个懂事的女子最合适不过了。” 转眼又望向紫蝶,颇意外的语气问道:“紫蝶姑娘不愿意?可是已有了意中人?” 紫蝶眉头微动,不自觉想起她的主君,那个在她心中犹如神祗的英武男子。 她暗自咬唇平息被羞辱的怒火,不卑不亢地回:“奴婢一心都在王爷身上,别无他想。” 背对着中山王的地方,龙玉清撇嘴无声笑了下,“啪”地展开扇子转身离去。 没了外人,孙荷花便嘟嘟囔囔:“殿下,那紫蝶不就是有几分姿色么,傲个甚么劲?上次若不是殿下与梅大人心软,马大将军非砍掉她一只手臂不可,看她还有甚么资本在这里傲。” 龙玉清可太喜欢孙荷花对女人这种敏锐感了,她摇扇笑道:“对着她心上人,可就不是这般模样了。” 孙荷花惊道:“殿下连她心上人是谁都知道么?” 龙玉清似是不屑地一笑,不置可否。 回到殿中,侍从便呈上一个小小的方盒,说是有人在等候拜见。 龙玉清目光触向那方盒,嘴角忽而浮出一抹神秘的笑,打开,里面放着一枚半旧的玄鸟纹案的绣囊,龙玉清笑意更深,脸上满是得意之色,吩咐:“约那人在城西枫林亭中相见。” 她唇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将具有梁国特色的彩玉项圈和手镯戴上。 红彤彤的枫叶落了一地,龙玉清的白底缎靴踩在厚厚的落叶上,不急不徐地走向方亭。 自她出现,亭中之人便一直注视着她,直至她走近亭中,他的目光还黏在她身上,颇贪婪地上下打量了番,最终落到她脸庞上。 龙玉清眸中含笑,抬手捋了下发丝,语气稀松:“王兄怎来这里了?” 随着她动作,她手腕上的彩玉手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李赫目光落在她手腕上,定定看了片刻,目光忽然变得阴寒至极。那当中隐约有杀意迸出,这副形容,与传闻中光明磊落、有君子之名的齐国世子判若两人。 他也不再称呼甚么“殿下”,眼神中恨与怨交织,恨不得将龙玉清剜下一块肉,咬着牙语气极重:“你与我是在证婚人前拜过天地的夫妻,你可知,没有我首肯你与其他男人都是苟合!” 龙玉清像听了甚么荒谬奇论,忍不住呵笑了一声:“那只是山中为保性命的权宜之计,王兄怎么还当真了?” 李赫眸底的光仿佛又暗了一度,被龙玉清堵得一时没上来话,唯有胸膛不断起伏,平息着要气炸的肺。 是了,她不想认,总会轻易有种种理由否认。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龙玉清有些不耐烦了,略蹙眉:“我还以为王兄改主意了,想要以齐国为礼真心下聘呢。大老远赶来秘密相见却只是说这个,当真没意思。我已有未婚夫,之前种种就忘掉罢!再相见,不论是敌是友,也不必留情面。” 她完全不想再在这里浪费时间,双手负在身后想要离开。 从龙玉清口中听到的“未婚夫”三个字更让李赫心中杂乱的荒草疯狂滋长,他明知这次前来找她极为莽撞,也深知她方才所说甚有道理,但他不甘心就这样走掉,更不信她心里真的这样待他冷漠。那日在齐王宫,她明明很享受,在他身下软成一汪春水,任他索取…… 李赫握紧拳,压制住想上去抱她留住她的冲动,禁不住口出恶言:“十五岁的孩童懂甚么是情爱,婚事非儿戏,你考虑清楚了么?” 龙玉清听得刺耳,不由得皱眉头回首,朝廷所有动作的意图李赫都看得清楚,她也不必在他面前装。 她很坦然地注视了会儿李赫,忽而笑道:“若去年你愿跟我成婚,我也不必要个十五岁的孩童啊。” 李赫哑口无言,薄唇紧抿成一条线,只深深的望着龙玉清,黑沉的眸光中分明有悔意,以及难以言说的苦痛。 龙玉清看得分明,心中大爽,感慨老天开眼,让她能面对面说个痛快。 “自你拒婚,我与朝廷便成了齐地笑柄……这对我龙玉清是极大的侮辱!想起来我便坐立难安,犹如芒刺在背。我一直在想,李赫到底是个怎样高风亮节的真君子,竟对我嫌弃如此,抑或,我到底是个怎样不足的女子,竟一点也入不了李赫的法眼?现今,我终于释怀,李赫,也不过是俗男子一个,不过尔尔!” 李赫悉数听着,也不反驳,悉数受着,却为之前本不是他之错的事赔起来不是:“去年你我尚不相识,我只能拒绝,其实现在我后悔得很,若我当初同意,我们早已成婚……” 有生之年,终于能听到李赫亲口说出这话,龙玉清满足至极,若是无人处,她都想仰首大笑了。 果然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蛰伏这么久,值得了。 她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来听到,尤其是恨不得将全齐国人都绑来这里好好听着,听李赫是怎样悔不当初的。她及时打住李赫的话:“不过现在即使你想,却也不可能的了。我是个守信之人,既然与梁订了婚约,只要梁国安分守约,我都会与梁国世子弟弟相守一辈子。” 李赫酸得眼发红,口腔舌尖上那苦涩直蔓延到全身上。 他对那梁国小世子的一腔嫉恨“砰”地炸开,几乎要冲破天灵盖,鼓得头脑眼耳无处不火辣辣的“嗡嗡”直跳,当下恨不得冲进中山王宫杀了那个“未婚夫”,让这碍眼的男人从这世上消失了一了百了。 李赫忍不住冷嗤,不自觉地,愈发阴阳怪调:“我听闻梁国小世子性似巨婴,幼弱顽劣,与他相守一辈子?我劝你三思而行。” 龙玉清嘲讽的望着他:“李赫,这样有意思么?我想要的你做不到,现今我已不需要你,你却又像黏皮糖一般缠住我。诋毁我未婚夫,并不会让我觉得你更好。相反,我庆幸当初你拒了母皇赐婚。因为拿得起放不下的男人我着实不喜。” 她再次转身想走,李赫却一把擒住她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胸膛前,语气中终是带了乞求:“别与他成婚。等我娶你。” 龙玉清自然知道他所谓的“娶”是要以江山为聘,要以颠覆江山姓氏为代价,想让她像寻常女子那样嫁入他李家后院。 她眸底掠过阴影,清冷地笑。 尽管他堂而皇之、毫不掩饰的反叛之心令她愤怒,但他欲噬天下、势在必得的威猛气概也令她心动。 这种势均力敌、明明臣服于她却又想让她臣服的对手,让她觉得刺激,又隐隐感到满足。 她长睫下的眼神藏了阴谋与算计,口中却答应:“好,那我便等着。” 她忽地松口答应,李赫自然满腹质疑,他将她箍得更紧,语气却是求她的口吻:“你要信守承诺。” 龙玉清莞尔一笑,手臂缠上李赫的脖颈,踮脚就去亲他的薄唇。 李赫手中的剑“咣当”一声坠地,方才那点质疑顷刻间飞往九霄云外。他双手扶住她的纤腰,俯首,闭目陶醉地吻她,温柔小心,像呵护稀世珍宝。 …… 天蒙蒙亮,急促的马蹄声踢破晨晓,宫中密信送至。 看到密信上插的那支凤羽,龙玉清神色一凛,打开阅完后满面肃重,立即动身离开中山国返京。 中山王依依不舍,一直嘟囔着:“阿姐,你不是说要在这里多住几日,怎的又改了主意,今日就要走?” 龙玉清并未解释太多,只简单说:“丞相催我回去。” 中山王便知又是那些繁重朝事,即便他再对国事不敏感,各藩国种种风吹草动早已令夏国上空覆上了乌云,许多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都已迁徙以避战事,他作为藩王,也深深感受到了山雨欲来的凝重。 龙玉清上了轿子,中山王忽然上前掀开轿帘,透过窗户对龙玉清说:“阿姐,母皇还好么?替我问安,年后我回京看她。” 龙玉清淡笑:“放心罢,母皇很好。年后我派人来接你。” 外面天色阴沉,不见半分阳光。今日自早上起,还一直未出过太阳,其实已是辰时,看起来却像是卯时。 龙玉清视线向那苍穹远处望了一眼,眸光中有狠意,也有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倔意,中山王望着这变了的天,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不知这一别,接下来他会独自面对甚么,他感到深深的后怕。 “阿姐……”中山王脆弱地唤了一声。 “克明,我和母皇,把后背交给你了。”龙玉清眼神坚毅,用力握住中山王的手,探出身来碰了碰中山王的额头,终是不舍地放开了。 轿子启动,离了中山国后,暗卫首领杜擎进来,在宽阔的轿内跪下:“参见殿下。” 龙玉清声音带了一丝冷意,“办妥了?” “臣已将金虎符和殿下手谕亲手送到相国严丰年大人手中。” “好。”龙玉清满意地应了声,神情似乎稍稍缓和。 掠夺 金色帐幔外,鸦鸦跪着一群太医与侍从,殿内氛围压抑到一绷即断。 淳贞女帝躺在锦被下,脸色蜡黄,仰首望那盘着金线凤鸟的帐顶,嘴中不时轻声哼说着甚么。 “陛下,皇太女殿下回来了!”门官内侍带着哭腔激动的喊道。 淳贞女帝眼中重又聚满了光芒,费力地转首望向门口,见到龙玉清身影的那刻,她露出如释重负的笑。 “母皇!”龙玉清三步并作两步过来,跪在榻下握住女帝的手,眼也不眨地打量着女帝,神情悲痛。 女帝用眼神挥退左右,寝殿内只剩了她们母女二人,女帝才喘着问:“如何了?” “一切都已部署好。” 淳贞女帝像是释然了,神情在这一瞬放松,好不容易凝聚起的精神气像流走的沙子,开始一点点散掉。她从喉中发出遗憾的叹息:“清儿,我不能与你并肩作战,却留给你这样一方乱局……” 龙玉清看起来很淡然,握紧了淳贞女帝的手说:“该来的总会来,母皇已为我拖延了足够长时间休养生息,现今朝廷才有资本与八王一决雌雄。” 淳贞女帝想说的还有许多,也有许多担忧,可她的力气已不够,她喘息了一会,眼珠转动殷殷望向龙玉清:“好好照顾克明。” 龙玉清眸中有寒光闪过,她没有立即应答,沉吟道:“若他立场坚定,能为我死守中山国,余生我自然好好待他。” 女儿言下之意如此明显,女帝不由得心惊,她虚弱地笑,试图掩饰甚么:“克明是你胞弟,无论如何都会为朝廷守住第一道关卡。” 龙玉清垂眸听着,忽而抬首,直直望向女帝:“若他真是我胞弟,我也不会煞费苦心去中山国部署那样多事项。一个低贱乐侍的种,有甚么资格称为我的‘胞弟’?” 女帝眼底呈现出一丝裂隙,许久才长叹口气,声音苍老了许多,像是认命般:“你果然已经知道了。” 龙玉清冷酷地笑:“待我平复藩王叛乱,我便将那个低贱男人戮尸、挫骨扬灰。若克明识大体能在此战立功,我自会封功行赏,当他是胞弟一样对待;可若他背叛我,我便让他为母皇陪葬,省得母皇一路孤单。” 淳贞女帝甚为惊骇,剧烈地咳了出来,瞬时几缕鲜血喷到锦被上。她想说甚么,可又如此无力,想做甚么,可究竟甚么也做不了了。 这一切冥冥中也许是报应。 良久,淳贞女帝满嘴鲜血,气若游丝地解释她人生中唯一任性的一件事:“克明只是个意外,是我为了气你父君……” 龙玉清狰狞地吼住她:“背叛就是背叛!我恨透了你!也恨透了克明!他活着,在这世间喘着,便是对我和父君的侮辱!我待他已够有情有义了!” 这激烈的态度令淳贞女帝受了更大的刺激,本就孱弱的身子愈加摇摇欲坠,她剧烈喘着,瘦若枯木的双手抓紧了被单。 龙玉清站起来,坐到榻边俯视着她,轻声说:“母皇,你安心去罢。我会好好经营大夏国江山。” 淳贞女帝已说不出话来,可她用眼神渴求着想再抱一抱龙玉清,想抱抱她与此生至爱的唯一女儿,龙玉清却只是握住了她的手,她立即用全身力气攥住女儿,像是在用最后一丝力气为女儿祈祷,祈祝上苍保佑女儿和大夏国。 掌中枯瘦的手渐渐松了力道,热度也凉了下去,龙玉清起身,为淳贞女帝阖上双眼。 现在不是悲痛之时,龙玉清静立片刻,仰首收了收不断溢出的泪水。擦干眼泪,她很快调整情绪,立即唤进了梅鹤亭。 梅鹤亭望着榻上没有了气息的女帝,眼神又在龙玉清脸庞上打了个转,见她并未伤心过度,便放了心,低声问:“殿下打算甚么时候发丧?” 龙玉清毫不迟疑:“我跟梁世子完婚后,再宣告母皇丧事。” 梅鹤亭顿了一瞬,含糊地问:“你真要与他结为夫妻?” 龙玉清根本没将自己放在心上,“容不得我选,我总得先稳住梁国。若齐梁联合,中山国再如铁箍也拖延不了几日。” “李赫呢?”梅鹤亭问得更加隐晦,却也更加幽深。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等他来。”尽管龙玉清回得也很隐晦,梅鹤亭却也听懂了,不由得在心中暗叹一声。 * 淳贞二十五年,皇太女龙玉清返京第二日与梁世子完婚,封梁世子为凤君,封梁王为梁靖亲王,梁王嫡长子臧匹昀为英德侯,梁国文武百官也俱得赏。 婚事传到齐地,李赫向京城发出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信件,焦灼等待中,很快收到回信。 李赫急不可耐地撕开信封,里面却是一个小小的锦囊,软软的蓬蓬的,装的是两缕绑在一起的黑发。细软沾着清香那那缕,正是龙玉清的。另一缕,来自她的夫君。 结发同心,永不分离。 李赫被怄得几欲吐血,“霍”地抬臂将那结发缕扔到地烛上。 发丝在“劈里啪啦”的火花中化为灰烬,李赫最后一丝希望终于破灭,他仰首,锋利的喉结上下滚动,疯了般朝天发出几声冷笑:“你最好只是在给梁国交待,否则,我让整个梁国为他陪葬!” 随着满带戾气的话语掷地,他全身凝发出的狂怒真气涌动,上下掀动着他的袖翼,他虽屹立不动,全身却犹如灌满了寒风,衣袂袖角来回鼓动,连发顶金冠也连连颤动,闪着暗沉的金色光芒。 滴漏连绵不断的“滴答”声中,李赫忽地拔剑砍向铜鹤香炉,只听“嘭”地一声,沉重的香炉断为了两截。 李赫握着剑,手上青筋凸起,臂上肌肉硬似岩石,似要将那剑柄捏成粉末。 他胸膛剧烈起伏,像受伤的野兽般粗重的喘息。可不论如何喘息,都感到心内那团燥火难以平息。它不光在他心房处燃烧,也在烧着他的颞颥处和双眼,令他视野所及都是红色,使他脑中发出树干被大火焚烧时“嘎吱嘎吱”的惨烈回音,连绵不断。 他从未这样痛苦过,更从未被这异样的感觉掌控。可他也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痛快。他早想这样,撕破一切伪装,冲出困住他的君子围城,不顾君臣伦理,无耻却又坦然地去争夺他想要的。 想要的那个女人。 他闭目,仿佛能看到那翻滚的铁锈红在他全身涌动,一点点将他的清明吞噬。 再抬首时,李赫一向清明冷静的眸光已充斥着暗潭般的沉色,与从前的他判若两人。 * 齐国以女帝性命受要挟为由,声称要“清君侧,救女帝”,矛头直指监国的皇太女,十几万大军压境,集中兵力攻打中山国的壁安城,意图破城直攻央廷。 北方的赵国与南侧的淮南国响而应之,扯起反旗号称要“替天行道”,南北夹击央廷。朝廷派出马婵将军北上迎击赵国,武魁将军南下截堵淮南国。其他藩国一面与齐赵淮密信往来,一面持续观望。 齐军兵强马壮,备战充足,将士在外不时喊着号子嘹亮高歌,闹得中山国内人心惶惶。 同时齐王的亲笔信也送至中山王手中,说淳贞女帝已薨,国已无主,皇太女秘不发丧违背天理伦常,事有蹊跷,呼吁中山王挺身而出,放齐军西进,为生母、为天下主持公道。 见中山王没有回应,下一封信中齐王直言中山王与皇太女非同父,告知中山王其生父乃女帝表妹府中乐侍,还详细列了许多处证据,并附赠中山王生父画像让其自己看有几分像,信中最后齐王写道:“皇太女早知你们异父之事,之所以隐忍不发是因中山国还有可依仗之处,仅此而已。王侄万不可被‘亲情’蒙蔽双眼,成为他人行不义的棋子,若让丧尽天良之人登大顶,我们皆不得善终。” 中山王被搅得心中纷乱一片,尽管中山国太尉与相国带领一众君臣扛起了抵御重担,他仍夜不能寐,一闭眼就是自己被俘虏后在狱中遭着残酷刑罚,要么就是梦见母皇惨死之相。 朝廷传来的书信都印着母皇的凤印,可却再也没有母皇的亲手笔迹,中山王心中也早已起了疑,想起那日龙玉清忽然动身回京,疑虑愈重。 紫蝶过来扶住他双肩,柔声道:“王爷,您都瘦了,别这样折磨自己啊,我看得好心疼。” 中山王抹着泪道:“紫蝶姐姐,到底甚么是真的,甚么是假的?阿姐不是那种人!我好想见到母皇问明白一切!” 他忍不住痛哭着将憋在心中的秘密向紫蝶倾倒而出,紫蝶听了看起来也异常震惊,过了许久,她才斟酌道:“王爷,皇太女容不得背叛,而从您的生日来看,您却是女帝背叛皇太女生父的证据,皇太女不会不为生父复仇,奴婢担忧皇太女会否趁皇上虚弱之际下手,所以皇上已去的传言也不一定为假。而且,我更担忧,皇太女利用中山国剿灭藩王后会对您不利啊……” 中山王听得惊惧交加,未干的泪痕挂在脸上,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可视线触到腰上的挂饰时,他理智又回来几分,抚摸着那半颗打磨得光滑的乳牙,一瞬间想起小时候两人亲厚的童年时光,皇姐对他爱护有加,他有危险她便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还有皇姐来中山国时跟他的彻夜谈心,她一字未提即将而来的战事,只是回忆感慨美好的童年趣事,但他明明能感受到,皇姐情绪中的脆弱与不安,无奈与坚强。 此时不论母皇在否,若他也倒戈,那皇姐还有谁可依靠? 中山王咬着牙摇了摇头,努力平息着自己情绪:“即便我与皇姐非同父所生,皇姐待我却是真心实意的。等战事平定,我自会亲自去问皇姐和母皇。现今,守好中山国为头等要事。” “王爷有无想过,若是没能守住中山国会有怎样的下场?您拼死抵抗不让藩王西进,已将他们得罪,没守住中山国皇太女也会迁怒于您!您一直在顾及亲情,可战事一旦失利,她会感念您的付出么?” 中山王本就胆小,被紫蝶这样一劝,方才的豪情与坚毅凝固,眼中现出一丝犹疑,紫蝶打量着他的神色,接着游说:“当今皇上生死不明,齐王与皇上深有情分,难得想要为皇上伸张正义,去京中一探究竟给众藩王一个解释,如此,天下才能平静。难道王爷不想知道皇上到底是何状况么?” 中山王眼神打着颤:“我……可我不能让齐国西进,若他们杀进京城,皇姐怎么办?” 紫蝶紧紧抱住他:“齐王素有贤名,世子李赫更以君子做派闻名,让他们去京中为皇上和夏国主持正义罢,只要皇上安好,他们并不会为难皇太女,但若藩王被镇压下去,皇太女定会大肆屠杀俘虏,各地血流成河,想想郦文案中的无辜宗亲,那样小的孩子被活活摔死……皇太女的杀戮心太重,只会折损阳寿,损耗朝廷气数,王爷若真为皇太女好,为天下苍生好,该想想如何才是对的?” 郦文那个被摔死的私生子是中山王隐秘的噩梦,还有惨死的姑姑…… 中山王不想再见到这等人间惨剧,紫蝶说的有几分道理,唯一让他结束焦虑与痛苦的方式,便是与齐王谈好条件后放弃抵抗,让齐王叔去京城一探究竟。 别人不知,李赫王兄的人品他是信得过的。只要赫王兄答应的,一定能做到。 只是,中山王的议和书还未送出城,便被相国严丰年拦截,接着太尉派军队围住了王宫,与王宫卫队呈对峙之势。 城外齐军还在虎视眈眈,城内却剑拔弩张,内战一触即发。 马蹄声响起,相国严丰年的轿子驰来。 侍从将他扶下来,他站在王宫大门处,手中高举着一个木匣“哗”地打开,金光霍然射出,他高声道:“金虎符在此,见符犹如面圣,众将听令!” 持金虎符者可调度夏国任一处兵马,平日都收在皇帝手中,不轻易下放,王宫禁卫军统领这辈子也只见过几次铜虎符,不想有生之年竟能在中山国见到金虎符,不由得大为惊讶,立刻收了剑,领着众将“刷刷”跪下。 严丰年高声道:“陛下将中山国交由我,我便与中山国同在,与朝廷同在,有一口气在便不会让齐地反贼西进!尔等与我同食朝廷俸禄,自然也应齐心抵御反贼!众将听令:从今日起,严守王宫,不得任何人与宫内通信往来!” 不过半日功夫,严丰年便将中山王架空后软禁在宫内,独揽中山国内大权,亲自去守城前线,与将士同吃住,击退了齐军几波猛烈攻城,死守中山国。 * 李赫将军报扔到案几上,黑目中透着寒冷的光,定定望着远处。 过了片刻,他忽地笑了下,拿起腰间悬着的玄鸟锦囊轻轻捻着,温柔的目光中分明有欣赏,以及抑制不住的喜爱,他低声道:“小狐狸,你果然将金虎符留在了中山国……可你不知,严丰年上次虽侥幸活命却已中隐毒,只要有药引,你忠实的‘门闩’便会立时暴毙。” 说到这里,年轻英俊的男子脸上笑意更深,眸光变得黑深,隐约透出几分兴奋,像是在憧憬甚么。 他凑近玄鸟锦囊,轻嗅了口那残存的清香,大掌收紧将它牢牢握在掌心,目光炙热:“待我攻破京城,你便逃无可逃,只能属于我。” 夜间,李赫在梦中得以见到心心念念的少女。 她坐在空旷的金殿中,隔着缭绕的烟雾冲他笑:“你终于来啦!” 李赫绷紧的情绪缓缓释放,眼光根本无法从她身上移开,迫不及待将她搂在怀中:“可想我?” 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少女却趴在他胸膛上乖顺地点头,“好想好想。” 李赫激动不已,将她推到床榻深处。 她娇声抱怨:“你轻点!” …… 事毕,李赫亲昵地吻着龙玉清,声音带了几分靥足的喑哑,“我们明日成婚可好?” 龙玉清应着,想了想道:“我要去问我夫君,若他同意我才能与你成婚。” 李赫笑容凝固,全身滚烫的爱意顷刻冷却,龙玉清见他那形容,“哈哈”笑出声来:“你忘了我有夫君了么?我这夫君可是三书六礼、四聘五金的正经夫君,我们是结发夫妻,要白首到老的,你自然要先让他过目才行……” 话未说完,李赫便“噌”地站起来,狰狞笑道:“无妨,只要他从这世上消失,我便是你唯一的夫君。” 他满身杀意冲向后殿,偌大的宫殿却都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待他回来时,连龙玉清都不见了。 “清儿!”李赫大喊着寻她。 回应他的,只有流动的浓雾和空旷的回声。 …… 清晨,被褥被弄得多处脏污,李赫扔开军被,黑目燃着怒火,尽管那只是梦,回想起来他也满心不甘。 片刻,他起身去冲了个凉水澡,纷乱的心绪才慢慢拢顺。 京中情报发来,说皇太女与新夫君看起来琴瑟和谐、恩爱有加。 李赫目光被重重刺到,将那情报撕了个粉碎,反手扔进地烛中。 明知大战当前,不该被这等杂念干扰心神,可李赫脑海中却反复回荡着“恩爱有加”这几个字,稍有空闲便胡乱猜想京中那边到底是怎么个恩爱有加法。 逼近 齐王召见部将商讨军事部署,往李赫那里多看了两眼,李赫察觉到,才意识到他被那事已扰得心神不定,立时敛神将精力放到正在商讨的军事中。 只听魏东将军禀道:“王上,我们猛攻壁安城,严丰年奉朝廷之命不与我们交战,只是闭城拖延,可朝廷援军已开至淮水附近,却一直未动,末将深觉不安。” 齐王捋须不语,片刻后道:“朝廷在用拖延计,想等我们久攻不下,士气跌落时突袭,与中山国夹击我军。你传令下去,务必保持警觉,做好侦察。” 他问李赫:“赫儿,你觉得如何?” 李赫两道漆黑剑眉微蹙,凝神望着地图,沉吟道:“父王,‘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齐军粮草供用主要经由淮水,若淮水被切断,是真的要军心大乱了。依我看,朝廷援军是想避开与我军主力交战,想伺机而动,偷袭淮水守军,切断粮草供应。” 齐王深以为然,神情凝重地点头:“兵无常形,以诡诈为道,粮草是重中之重,我们不可掉以轻心。” …… 一整日巡军视察下来,方才又商讨军事至深夜,再次躺到榻上,白日那事又萦绕到脑中,李赫心烦意躁,恨不能即刻进京,当面质问。 夜深人静,外面偶有巡夜士兵的脚步声和战马嘶鸣声,李赫辗转反侧了大半夜,头脑才渐渐清明,别过劲来。 龙玉清只是在做样子给梁国看,给他看罢了。甚么琴瑟和谐、恩爱有加,定是装的。 她眼高于顶,孤傲至极,如何会跟那纨绔浅陋的“夫君”有共鸣?就她那多疑的性子,能信得过谁,怎会轻易让人近她身?她还只是他的。他是唯一拥有过她的男人。 想通了,李赫全身松弛了些,对着上方平平无奇的军帐,不自觉笑出来。 年轻男子强烈的占有欲不知从何方涌出、膨胀,令他不自觉回顾二人的亲密时光,最后意念不受控地停在二人初夜那晚,反复回顾他占有她时的情景…… 品味了个够,他又回想起他们在王宫后殿中梅开二度,他强行从后面,她都顺从了,他们都心满意足…… 她身上像缎子一样滑,腰身细得他双手便能握住…… 想了整晚,终于感到疲累要入睡时,李赫脑中忽而有个不怎么磊落、甚至有些羞耻的想法:他不仅形貌剑术深得她心,床榻上也能让她大获满足。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世间男子,又有几个能样样比得过他?如此来看,她怎会轻易接纳别人?关心则乱,终是他过于焦虑了。 * 龙玉清读完中山国奏报,简直是咬牙切齿,“砰”地一掌击在案几上,“克明,你太令我失望了。” 她攥紧了拳头,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眸中已起了浓厚的杀机。 重吐口气,龙玉清坐到案几旁,提笔亲写旨文。 只听得接连不断的“刷刷”声,不过片刻,锦书上便跃出几行银钩铁画的黑字,虽言简意赅,却条条足以掀起惊涛骇浪,寄着她深而浓烈的恨。 一是剥夺中山王王爵及龙姓姓氏,令其自此随父姓汪氏;二是念同母情谊,赐平民汪克明自断;三是,房内人紫蝶亦自断陪葬,死后同穴。 写完,龙玉清又重新审视了一番,目光落在最后一条处,双目微眯。 紫蝶这等自小被悉心培养为主子卖命之人,早已锤炼得如铜墙铁壁,可再硬的人亦有软肋。与她作对的人,她定要在他们软肋上狠狠插上致命一刀。 龙玉清长出口气,脸上略带烦躁,自案几上起身,去抚摸金架上搁置的长剑。 看似古朴的长剑锋利无比,雪白的剑刃寒气逼人,上面映着一双冷酷而凝重的眼眸。 “父君,我早知会有今日。”说到这里,龙玉清又重叹口气。 她深情凝视着长剑,像在跟父君说话:“幸好你为我留了鹤亭,让我不是孤单一人。” 龙玉清手放在长剑上,绕着剑架缓缓行走,不再是与朝臣商议时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明显有着深深的忧虑。 她也不过是个十六岁少女,脸上还有着少年人的稚嫩,再加上满面的忧虑,令她看上去有种透明的脆弱感。 “父君,朝廷援军在以逸待劳,以相准时机突袭淮水的齐军。可,万一不能速战速决,朝廷便会陷入更大的被动局面。” 龙玉清抚着长剑,不知疲倦地绕它走了一圈又一圈,眼神中布满了沉重。 良久,她停住,抿唇挤出一个笑:“不必担心我,我不会输。我小时就立誓,要让八王并立的时代结束,让继任者做真正的九州之主。” 梅鹤亭不知何时进来,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怀带敬意看着龙玉清与搁置在架子上的长剑。 他叹息:“懦弱之人终是不堪大任,殿下去中山国提点多次都未能让他清醒,唯一可抓住的机会也被他错过了。” 提起中山王,龙玉清眉目重又染上戾气,冷酷道:“也好,母皇路上有个伴。他们三人先在地下团聚了。” 听得龙玉清口风,梅鹤亭道:“殿下的意思是……” 龙玉清坦然望向他:“我要将他们父子二人,安置在母皇陵墓西侧的陪葬坑中。” 梅鹤亭见过女帝陵墓图,布局与高祖皇帝陵墓相似,西侧墓区是珍禽异兽坑和马厩坑。 龙玉清此等安排,无疑是向后世宣告,那个男人不过是女帝一个无足轻重的玩物,连同他们的孩子,也永为奴籍。 既为报复女帝,也为羞辱那对父子。 梅鹤亭无情无欲,对即将发生的悲剧并未动甚么恻隐之心,只是略为龙玉清担忧。 她始终在为女帝背叛师父而耿耿于怀,这强烈恨意使得她与生母离心,与亲弟疏远,报复手段甚至延伸到身后之事,颇有要使他们三人永生永世不得超生之意。 那对父子便罢了,可女帝毕竟是龙玉清生母。如此苛刻生母,不难想象,若让人知晓,定会有人借题发挥口诛笔伐。 何况,龙玉清不在京城期间,女帝与梅鹤亭闲话过几次,曾透露出想与师父玉知暖合葬的意思。 梅鹤亭不知龙玉清到底是否知道,便道:“皇上说过,想与师父合葬。” 龙玉清嗤道:“怎么可能。让父君在山中长安罢。” 听此,梅鹤亭便也不再多言,只要龙玉清想做的事,不论道义与否,他都会义无反顾地站在她这边。 哪怕是与天下为敌。 这是他使命所在。 大战当前,这两日龙玉清政务异常繁忙,连剑法也顾不上练,每日紧等着各方的战报。大概是难以安眠,她眼下都有了淡淡的青色,无人处开始变得心事重重。 梅鹤亭将她劝出来,到回廊中散会步。 “殿下,对方在攻,我们在守,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守不住。若实在守不住,我带你回山中,往后余生我们陪师父一起度过。” “父君为我留下庇护所,让我尚有退路。可百姓和将士没有退路,他们在为朝廷而战,我怎能轻易放弃京城归隐。我不想退,我想守住。” “那我便陪你守城。若不出意外,师父墓穴中的兵器足能让我们坚持一年。” 龙玉清抬首去看梅鹤亭,他正温情脉脉地看她,她是他眸中唯一的倒影。 “鹤亭,幸好还有你,让我觉得自己并非孤单。”龙玉清心中一暖,忍不住靠在他肩上。 梅鹤亭揽住她的肩,轻轻拍打着她,哄道:“别怕。刀山火海,我都陪你一起。” 龙玉清满足地笑。 古今帝王皆孤独。万幸,她有梅鹤亭这样可靠的长兄,从不会向她索取甚么,只一味陪伴、付出。 现在,他是她最信任的人,也是她唯一取暖的光源。 她脑海中忽然又闪现出另一人的身影。 那人担心她落入郦文之手,明明已离京,却又力排众议、不计后果地去凤城救她;明明已成功躲开她许久,因怕师叔伤害她又功亏一篑,火急火燎现身,不惜对师叔出手救她;明明出去砍竹子,却不放心她一人守山,提早回来;冒着天大的风险潜入中山国,只为了跟她说,不要跟臧弈昕成婚,让她等他…… 他是有所图么? 当时当下,也并没有,只是随心而为。 现在,他是有所图的,想让她成为他的女人,让她臣服于他。 龙玉清听到有个声音在问她:万一,万一他真肯将江山奉上,拥你坐住女皇之位,你愿彻底敞开心扉接纳他,此后余生与他一心一意、真心真意相守么? 龙玉清一时震住。 生为皇储,她自知真情难得,从不与人交心,就算是生母淳贞女帝,心中她也总离了段距离。 以往她想过的夫君,也不过是个听她调遣、唯她是命,能让她绵延子嗣的别样臣子罢了。甚么时候厌倦了,她可以随时要别人,或将他抛弃。 可李赫不能。 他必须要得到她的真心,她必须全身心当好他的妻子,不能有一点点任性想法。 可这在她来看,无异于是玩火自焚。 怎能将身心都寄在一个男人身上?危险性堪比鸡蛋都放到一个篮子中。 …… “殿下留紫蝶到今日是为了考验中山王,如今已有分晓,她是齐国细作,直接将她杀掉便罢了,为何还值得殿下单说如何发落她?” 梅鹤亭想起方才龙玉清所写的旨文,尚有一丝不解,向龙玉清发问。 龙玉清终于自人天交战中收回神来,不由得嗤笑了自己一番:八字尚无一撇,她却在这为虚无之事犯起难来,颇有些庸人自扰了。她敛神回应梅鹤亭,“怎能便宜她?我自然要杀人诛心。” 数次试探之下,她能感知出紫蝶仰慕李赫,为他守身如玉,大概还怀着“功成身退”后回到李赫身边、一辈子侍奉李赫的期冀。可若紫蝶得知,天下人都知中山王有个叫紫蝶的房内人,还得了极大的荣耀死后能与主子同穴,会作何反应? 想到此,龙玉清心中复仇的快感犹如甘霖洒下,见梅鹤亭还未完全明白,她干脆直说了:“紫蝶之所以这样忠心,不仅仅是自小受训之故。” 龙玉清停顿了下,眼中含了丝古怪的笑:“她对李赫动了情。” 梅鹤亭眉头微动,沉思道:“她作为一把匕首,却动了情,可预见的,必将悲剧。” 他又望向龙玉清,一向清冷的目光中带了探寻,还隐有忧虑:“殿下如此处置紫蝶,是气她与李赫之事?” 龙玉清未料到梅鹤亭竟会这样想,一下子石化,“唉”了声后不断地摇首,像是又好笑又好气的样子,都已许久未见到她脸上有如此鲜活的表情了。 梅鹤亭眸中也不自觉染上笑意,一副请教的姿态:“我说的哪里不对?” 龙玉清举着手指,声调不自觉拔高了:“第一,李赫跟她压根就没有男女之事!第二,我恨毒她,跟李赫更无半分关系,是因她彻底毁了我与中山王姐弟情分!若非我们警觉,她几乎要凭一己之力毁了夏国!” 梅鹤亭静望着龙玉清,唇角抿直:“提起他来,你便生龙活虎一般。” 龙玉清扬唇,笑意中带了份外人难以窥探的神秘,“势均力敌的手下败将,怎会不让人兴奋。” 梅鹤亭垂眸静想片刻,问:“战事方开始,殿下为何这样笃定,李赫定是手下败将?” 龙玉清不欲多说,微微一笑道:“且看罢。” * 回到寝殿,一名黑胖的少年迎上来,正是龙玉清的新婚夫君臧弈昕,他整日待在宫里无所事事,又不能随便出宫,简直无聊到快要发疯了,见龙玉清回来,他兴奋得很,让侍从端上他让提前准备的汤水甜点。 “殿下姐姐,你出去忙了一天累了罢?吃点这个补一补。”他热情招呼着龙玉清。 龙玉清吃了几口,问他:“太液池好玩么?” 臧弈昕摇头,满脸憋屈:“没人跟我玩,再好玩的也不好玩了。” 但他深知自己使命,即便再憋屈,他也要老老实实待在这宫殿内,不能捅出篓子。 龙玉清看了看他锃光瓦亮的脸,“有空可多修习剑法,太胖了终归不好。” “让我去练剑,我宁可去读书。”臧弈昕很坦白。 龙玉清笑着摇了摇头,没再强求。 臧弈昕偷偷低头看了看自己,怀疑龙玉清是否就是嫌他长得胖所以才不跟他圆房的。 当初父王突然替他与皇太女定下婚约时,他还大吵大闹,不过当日见了皇太女后,他又愿意接受了:因为皇太女实在是不一般的年轻貌美,又带着几分倨傲,长得比他见过的所有女人都好看。 父母总骂他不成器,他娶个天下第一的媳妇儿不就成器了?订婚后父母都对他感恩戴德,连王兄都对他客客气气的。 皇太女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怕,待他十分和气,但就是不与他亲近,睡觉也是分房睡。 想了想,臧弈昕绕到龙玉清身后,大着胆子将手放到她肩膀上,“殿下姐姐,我帮你按按肩。” 人都过来了,龙玉清也没扭捏,便由他去,他特意放轻了力道,按得还挺舒服。 按完了,龙玉清大大赞扬了臧弈昕,他总以为今晚能有甚么不同,熟料竟还是挨不着美人儿姐姐的身子。 臧弈昕萎靡了下去,又回房偷偷拿出一个小瓷瓶,里面装着二姐臧婉月特地为他求的符,说用了这道符便可令女子对他死心塌地。 最终想了想,他觉得为时过早,再等等看也不迟。说不定殿下姐姐与他朝夕相处出感情来呢? * 淮水之外,朝廷援军派精锐部队突袭齐军粮草供养大队,与护卫的齐军发生激战。 淮水之内,京中凤旨下至中山国,中山王不堪其辱,留下一纸罪己书给女皇和皇太女,于悔恨交加中自缢身亡;婢女紫蝶穿了身半旧的夜行衣,自城墙上跳下,跌落在攻城的齐军阵前,临死前眼睛睁大望着齐军深处,像是想再见谁一眼。 真正令中山国陷入群龙无首乱相的是,相国严丰年在同一日忽然暴毙,死状凄惨。 齐军的攻城之战已趋于白热化,投石车和火箭的掩护下,成功登城的士兵愈来愈多,下面渡濠车接连不断地将士兵送过护城河,城门在铁头撞车的攻击下已摇摇晃晃。 淮水旁,浴血奋战一天一夜后,朝廷援军无心恋战,连夜撤回。 …… 攻破壁安城后,齐军并未着急立即西进,先是清点休整,安抚百姓。 这两日前后战事吃紧,李赫神经紧绷,时刻关注淮水之战和攻城战,几乎一直未合过眼,如今暂时告一段落,他满面疲色,扔下剑,先去冲洗身上臭汗和干涸的血迹。 冲洗出来,侍从已将中山王宫与朝廷往来的密信都搜出来摆在了案几上。 李赫眼神落在一本画册上,封面一角贴着小小便笺写着:“X年X日阿姐赠。” 他眼神变热烈,将画册拣出来,迫不及待地打开。 第一页画着一只漂亮的金蝉,还有一只灰兔,怪异的是,这两样被穿在一根竹签上。画纸的右下方署着龙玉清名字。 李赫心中疑惑,又去翻第二页,见还是那只金蝉,只是右翅少了一半。 第三页的金蝉,右翅完全没了。 只有这三页而已,后面便是空白了。 李赫是了解龙玉清牛心左性的,她费时画这几幅画,又特地寄给中山王看,定不是起了甚么闲情雅致。 想起龙玉清曾因他以蝉自喻,对他极尽讽刺,李赫神情变得微妙起来。 他似乎明白了甚么,去看那三幅画的日期。 第一幅是他秋觐入京时画的,第二幅是他们自山中回京那日画的,而第三幅,是他离京的头一日,也就是他们初夜那日画的! 李赫重吐口气,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怒杀来使 气的是,他一步步沦陷,如此真心真意,龙玉清却是以捕猎心态在玩弄他、报复他,若不是看到这画册,他完全想不到,过往他在纠结和自我苛责中挣扎、陷落的每一大步,都会被她得意的记录到画作中! 她这举动本让李赫气恨交加,可望着手中画册,望着那只费时费力、一笔一画临描出来的威风凛凛的大金蝉,他又有种想笑的冲动。 想来是能诱陷他令她心中得意得很,却又无法向人炫耀,那画风又那样诡异,让旁人看了只会损她皇储威严,便干脆一本正经地集成册,寄给中山王这等单纯天真的人看。 她明明诡计多端,心狠无情得令人牙痒,城府比半百年岁的人还要深沉,可偏又会做出这样小孩子气的举动。 幼稚至极。也可爱至极。 李赫终是无奈地笑了。 他摇首,盯着画册不自觉地笑,因残酷战事染上的风霜与杀气消退,英俊的面容柔和得像沐了春风。 好想在此刻就见到她。 一见到她,他定会立刻将她按在他大腿上,把画册在她眼前打开,作为惩戒的证据,然后狠狠打她屁股。 想象着,笑着,李赫又将画册放至鼻尖,试图去嗅少女留下的清香。 回味够了,他小心收起画册,打算随身带着,闲暇时便拿出来翻看一番。 不过,随之而来的京中密报让他旖旎情绪散了个大半。 信笺上写着:“……皇太女于众臣前强作欢颜,朝堂后多靠梅抚慰,二人情动处动辄搂抱,坐实梅乃男宠传言,新婚夫君都要退出一射之地……” 李赫死死盯着“搂抱”那两字,眼中燃起两团火苗,似要将那信笺烧出两个窟窿来。 片刻后,他“霍”地起身,鼓着眼在室内没头绪地乱转了几圈,忽地抬臂将信笺撕了个稀巴烂。 这还不解怒气,又“砰”声一拳打在案几上,只听“咔嚓”一声巨响,那案几直接从中间断成两截。 他仰首,不停地长出一口气,牙关也随着松了紧,紧了又松,缓解着要气炸的胸腔。 过了许久,他体内那剧烈的“咚咚”声才不那么震耳,实在无处发泄了,便一把拽下腰间的玄鸟锦囊,狠狠揪着那小小的物事,咬牙切齿道:“龙玉清,待我们成婚,我定将你拘在后院,让你这辈子只能见我一个!” 又打又砸的平息了大半日,一个念头忽地攫住了李赫:那梅鹤亭还算是个人物,龙玉清从见他第一面起就移不开眼,她喜欢的男子特质梅鹤亭都有…… 再细想一番,他方方面面好似也并未比梅鹤亭优胜许多。 最令他煎熬的是,梅鹤亭是能日日陪在龙玉清身旁的。就算是他抢占了先机,先遇了龙玉清、先得了她欢心,可也防不住她与梅鹤亭日久生情。 龙玉清那德行,当初他那样冷漠无情都挡不住她黏皮糖似的往他身上粘,不顾他抗拒对他动手动脚,脸皮厚得男子都自叹弗如,那梅鹤亭难道能比他还坚定? 再坚定的男子,遇到龙玉清那样压根没有男女大防的人,也招架不住。 越想,李赫心情越糟乱,心中已将梅鹤亭挫骨扬灰了几百遍,后悔当初在山内与他比试时,没一口气比出个胜负将他结果了。那便不会再有今日的麻烦。 最可恨的是那小祸害秧子,今日一个明日一个,一轮轮在他心头划刀子,是在试探他的忍耐力么? 无妨,所剩时日不多,大丈夫能屈能伸,他暂且先忍住这口气,记在账上,待他攻破京城,他要让她亲眼看着与她亲近的所有男子受刑,让她记住他的原则是甚么,永不敢忘。 * 自齐军破壁安城,越过中山国,两月时间,夏国大地硝烟四起。 京城传来女帝驾崩噩耗,葬礼一切从简,皇太女龙玉清在丞相主持下,继位称帝。 与此同时,北方赵王被马婵将军逼至城都闭门不出,南方武魁将军大破淮南军,活捉淮南王。 在中原地带,齐军却势如破竹,强硬西进,与拼死抵抗的朝廷军一路激战,直逼至京城。 齐军并未着急攻城,先是整肃军队,打探军情,商讨攻城事宜。 李赫在王伯疏和盛佑陪同下,遥察京城防卫。拿起远目镜看向城墙处,却只看得到警惕的士兵和摇动的火红色凤旗。 归来时,再回首遥望京城,这座夏国最繁华的中心都城,在暮色笼罩下,像个方方正正的深色木盒。 他想要的女人就在这方正中心的金殿中,他很快就要见到她、娶到她。 想到此,李赫心如擂鼓,生出一股暗自的狂喜,只觉这越来越迫近的时光却更慢了,比西进路上的两个月还要难熬。 回至军营,他将先前写好的信笺再次烧掉,又提笔重写。 斟酌了许久,最终只有寥寥几字:“大势已去,唯降可少伤亡。赫静候。” 将信发出去,李赫便陷入等待中。 可这信犹如石沉大海,京城仍固若金汤,除了城墙上随风飘动的凤旗和交班的士兵,并未有任何开城出人的动静。 清晨,李赫陪齐王探城,遥遥望见城墙上有个熟悉的身影,一身明黄色锦衣,金线在晨光的照耀下发着微光。 他连忙举起远目镜望去,果然是龙玉清。 探城几次,终于见到想见的身影,李赫双眸紧紧凝视镜中,神情不自觉柔和下来。 她身旁还有名瘦削的男子,与她并排一起观看齐军阵容。 正是梅鹤亭。 他们离了一个很近的距离,以李赫来看,远远超出了君臣该持的距离。 李赫抿唇,疑病又添一分,浑身不自在。 明明别人不知他与龙玉清之事,他却如芒刺在背,总觉身旁人都已知晓他的女人背叛了他、当众与别的男人卿卿我我。 尽管刺目,他却难以将视线离收回,从镜内仔细端详着想念了许久的面容,试图从她的神情上窥探出她在想甚么,为何没有回复他。 龙玉清不时侧首,与梅鹤亭说着甚么。 城墙上风大,梅鹤亭拿起披风为龙玉清披在肩上,又绕到她面前,为她系好。 龙玉清下巴微扬,任由梅鹤亭为她整理,像是很寻常的事。 李赫举着远目镜一动不动,拿远目镜的手上青筋尽数凸起。 齐王看着,心内暗叹口气,自得知长子一意孤行回凤城救皇太女,他心中已有了不详的猜测。 再回想,平日里长子与皇太女相见,好似总透着些古怪。今日所见,一切已十分明朗。 齐王开口:“赫儿,齐梁已各有志,不复从前,你与婉月婚事也不必强求。但,天下女子都可,唯皇太女不行可。” 李赫终于收回目光,与齐王四目相对,开诚布公道:“父王,我只想要她。” 齐王摇首:“龙玉清非普通女子,绝不会安分嫁人、过相夫教子的日子,更何况是嫁给夺她江山之人。要她,跟要天下,只能择其一。” 一向睿智的李赫却很执拗:“此时此刻,她很清楚,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比谁都了解龙玉清乖僻不羁的性子,可当时在中山国的枫叶亭中,她亲口说过她会等他。 她还说过,想要得到她,就要做第一个进入京城的人。 所以,他总存了一丝期冀:待他攻入皇宫,她会像无数个梦中那样,在那金殿中等他,顺从他,做他的妻子。 齐王威严虎目注视着他,没有商量的余地:“赫儿,不要受她蛊惑。杀了她,方可高枕无忧。” 听到“杀了她”三个字,李赫目光一震,当中射出些许愤怒与刚烈的拒绝,他缓了缓,说:“若她甘愿嫁我为妻,我便娶她。” * 极目远望,齐军庞大的阵营一字排开,矗立在天地交界处,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芝麻大小的暗灰色帐营密密麻麻,与青灰色天地交界线融为一体,似要随着天边的乌云与暗光怒吼着呼啸而来,怒涛般将京城冲散,令人不寒而栗。 “没想到,真有这一日,你反倒淡定了。”梅鹤亭与龙玉清一同望着远处。 “手下败将,我怎会怕。”龙玉清淡淡说。 “可想好怎么回复他了?” “我同意议和。” 梅鹤亭眉头震动,望向她,“那你呢?你要跟他成婚?” 龙玉清沉吟道:“若他能做到我想要的,成婚又如何呢。” 梅鹤亭神色有些复杂,眸光变得幽深,过了片刻,才道:“你变了。放在以前,无论如何你也不会想跟他成婚。” 他又异常郑重地警告她:“虽然以他身份,以他为你做的种种来看,已足以说明他情真意切,但人生漫漫,人性无常,今日一心一意,明日二三其德,都在转念间。亦或,以你身份,总会让人有猎奇心态而想要你、征服你。或许,他也是如此。” 见梅鹤亭一下子失了平素的清冷自持,龙玉清知道他是关心则乱,冲他沉重的笑,看起来胸中有丘壑:“眼前虽是生死攸关,却也是考验人心的绝好时机。我已布好阵,就在局中等他。” * 朝廷派来的信使已候在主帐。 不多时,便听到急促的马蹄声,旋即脚步声响起,只见众人簇拥着一人进来。 为首的是名高大英俊的年轻男子,星眸薄唇,猿臂蜂腰,一身甲胄英姿雄发,腰间悬着长剑,像是刚巡营归来。 想来这便是齐地李赫。 果然是堂堂一表人材。只可惜,堕入了反贼一流,名声再也难以洗脱。 李赫一进来便在那信使身上打量,还特地看那信使的长相,见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人,他又收回了目光。 信使拱手,微微躬身,以示礼节。 凌彦将回信呈上来,李赫迫不及待地打开。 读了两行,他神情倏然凝固,眉宇中霎那间凝上寒霜。 熟悉的笔迹写着:“自壁安一战以来,不到百日时间,已有无数将士死于沙场,若我还能为百姓和将士做些甚么,便是使京城免于战事。只要你保百姓平安,我愿放弃帝位,携夫君归隐,从此不问中原。” “携夫君归隐”几字将李赫气得血管要爆炸,他想也不想就将信笺撕了个粉碎,额上青筋四起,血红着眼怒吼道:“你做梦!你明知我想要的是你!” 信使蹙眉:“陛下怜悯黎民苍生,这已是最大退让。” 李赫眸中猛地杀机迸现,手中长剑以无形的速度出鞘,锋利冰冷的剑尖划过信使的喉咙,鲜红温热的血液溅了一地。 雪白的剑身却分毫不染,“刷”地一声回鞘。 这可怖的剑法行云流水,只在眨眼间便取人性命。 跟随信使的两名护卫看得傻了眼,紧接着吓得全身发寒:难怪有北李赫之名,出剑竟如此快! 却听李赫冷寒的嗓音响起:“这便是我的回应,带回去给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