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娜》 第1章 [现代情感] 《多娜》作者:李尾【完结】 简介: 孔多娜:“我爱你。” 许生辉:“你爱我但你就是不想对我负责。” 孔多娜:“咱俩认知不在一个层次,存在不可逆的认知差。” 许生辉:“你好傲慢哦孔老师。” 标签:女性小说 家庭故事 女性群像 成长 现代言情 双向奔赴 第1章 楔子 是 2017 年 12 月份发生的事儿。 那是很寻常的一天。寻常到孔多娜既想不起早餐具体吃了些什么、也想不起前一天的晚餐具体吃了些什么。倒不见得是真忘了,只是需要仔细想想。毕竟越是稀松平常的事儿,越是容易被遗忘。 她是在人民公园拍 vlog 时接到许生辉的电话,问她有没有时间喝茶?她问你来出差了?他没说。 她收拾了拍摄工具回公寓,顺手给他发了地址邀他来家喝茶。中午她简单煮了份轻食,又把早前买的茶具洗洗烫烫,等她拿上门禁卡下楼接他时看了眼时间:13:43 分。 她见他从出租车上下来,慢慢地迎过去,两人目光交汇,先是会心一笑,而后伸胳膊顶顶拳头。孔多娜引着他轻快地回公寓,偏头看他一眼笑说,家里有竹叶青。 她租住的是一间公寓,有四五十方,南北通透,室内布局一目了然。一张一字型皮质沙发,两人座的茶台,一门到顶的衣柜,衣柜旁竖着扇屏风,屏风上是一副浓墨重彩的画:一个手持三叉戟的人鱼画像。 许生辉同人鱼的眼睛对视,再看看孔多娜的眼睛,脱着外套说:“自恋。” 孔多娜哈哈笑。 她的画风偏野兽派,一般人看不出是她的自画像。 许生辉去卫生间洗手,孔多娜在门外交代,“浅蓝的毛巾是擦手的。” 毛巾架上晾了三条毛巾:白色、浅蓝、深蓝。许生辉抽了条浅蓝的坐在马桶盖上一面仔细地擦手,一面打量着狭小的卫生间。什么颜色的牙刷,什么牌子的洗发水沐浴露护肤素,什么颜色的浴花……擦完把毛巾晾回去,鬼使神差地就扯了下白色的小毛巾,莫名就笑出了声。 等他喜形于色地出来,孔多娜问你洗个手这么久? 他笑而不语。 孔多娜狐疑地去卫生间,打量一圈看见自己擦私处的白毛巾,一把扯下来扔了垃圾桶。 许生辉见状收了色,恢复成往日的成稳相。 孔多娜坐回茶台前泡茶,看他说:“晚上带你去吃特色菜。” 许生辉挽着袖口坐过来,”我晚上八点的机票。” 孔多娜不在意,“咱们早些去吃晚饭。” 她没问他来出差还是干嘛,许生辉也没说,两人坐在那儿喝茶,说着似是而非的话。许生辉说他的雨林缸翻缸了,养了一只蜥蜴,绿色的。孔多娜问有照片吗?许生辉拿出手机给她看视频。孔多娜说怎么像壁虎?许生辉笑说它是安乐蜥。 视频背景是许生辉自己的住处。孔多娜问它每天都需要投食吗?许生辉说两天投一次。孔多娜问它吃什么?许生辉说蟋蟀蚂蚱等。 孔多娜笑,说那好养活,乡下田里成群,让爸给你抓就行。 许生辉也笑,说今年入秋的时候爸给他抓了一鞋盒蟋蟀,他拿回家一打开爬了满屋子。 孔多娜乐不可支,问最后怎么处理的? 许生辉说我趴地上一只只抓,二十来只,抓了大半宿。 孔多娜品着茶,问蜥蜴要吃活蟋蟀? 许生辉伸手给她添茶,说要吃活的。 孔多娜好奇,那冬天没蟋蟀怎么办? 许生辉说网购,有人专门饲养。 孔多娜仔细端量他五官,好几年没认真看了。 许生辉迎着她目光,问看什么? 孔多娜问你再过生日是不是就三十一岁了? 许生辉说是。 孔多娜把话抛出去,给他,“家里没催你?” 许生辉不接,问她,“你呢?” 喝了两个小时的茶,不到四点孔多娜就带他下去吃晚饭,找了两家口碑不错的特色菜,对方都说后厨五点上班。五点就来不及了,许生辉五点半就要去机场。孔多娜打给游俊宁,问有什么菜馆是全天候营业的? 游俊宁说你就不能去吃火锅? 火锅太辣,许生辉吃不了。 许生辉在旁没作声,看她网上查周围的川菜馆,一家家地打过去问。等她打到第三家,游俊宁来电话了,附近有家私房菜,过去老板能掌勺。 孔多娜领着他去吃,点了六道菜,味道平平,倒也吃得干干净净。孔多娜笑他,你不干力气活饭量也这么大。 许生辉没接话。 孔多娜送他去机场,到机场天也黑了。他两手空空,连个随身包都没背,下来车也不着急办手续,在出发大厅入口的吸烟区问人借了根烟。 孔多娜站在他旁边,问他,“不是来告诉我婚期的?什么时候。” 许生辉弹弹烟灰,咳了声,说三月十六。 孔多娜已经猜到且消化了,同他说:“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你电话里说一声就行了。何必大老远飞一趟。” 许生辉掐灭烟说:“昨天下的日子。” 孔多娜点头,看他,“我要不问,你不就白跑一趟?” “不会。”许生辉浅浅地说:“我会登机前给你发微信。” 第2章 孔多娜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说:“过年时候一块吃个饭吧,你带上你女朋友。” 许生辉点头,“行。” 孔多娜问:“她喜欢什么?” “钱。” 孔多娜浅笑,“明白人。”紧接又问,“她喜欢包么?” “她应酬会需要。” 孔多娜点头,表示了解,紧接不经意地问:“怀孕了?” “没有。”许生辉揉了揉脖子,“婚后有计划。” 孔多娜看时间,催他,“去办手续吧。” 许生辉喊她,“娜娜……” 孔多娜脱口,“滚吧。” 许生辉滚了。孔多娜站在机场出发大厅的入口看着他消失在人群中,如十八岁那年她去北京读书,拉着行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检票口,无视他一个坐在候车椅上惊慌失措的哭。 她站在吸烟区吹着寒风,给他编辑了一条微信,先为自己脱口的那句“滚吧”道歉,而后回:【你能来见我我很高兴,说明你没有轻怠我。我从没怨过你,你也别怨。】 ………………………………………………………… 烦烦烦非要凑够二千字烦烦烦非要凑够二千字烦烦烦非要凑够两千字 第2章 章一 孔多娜是在十三岁的那一年,第一次来市里爷爷奶奶家过年。 那天是除夕。 她和多莉戴着新帽子新手套,裹严严实实地在门栋口的雪地上放烟花。家里的大人不太顾得上她们,不时从二楼的窗口探出头看看,叮嘱她们别远去。 彼时二楼正在吵架,吵得很凶,屋门大敞,惊动了整栋楼。据说是爸爸要教训儿子,爷爷护着孙子,继而引发的家庭战争。 她正在和多莉比谁手上的烟花更绚烂,猛然听见一阵惊呼,她们回头看,身旁的雪地上趴着一个人,那人迅速爬起来就跑了。 门栋里慌慌张张涌出来些大人,拿着厚厚的羽绒服朝着跑远的身影喊:生辉,许生辉—— 也在过完那年除夕后,她们姐妹正式转来了市里念中学。在她准备升初二的阶段,孔多娜才第一回 看清许生辉的脸。 两人同时上下楼道,谁也没让谁,擦着肩相互看了眼。那一眼让孔多娜笃定他就是家里饭桌上,爷爷奶奶常讨论的对象——许生辉。 爷爷奶奶的语气半是疼惜、半是恨他不争气。许生辉从小就在这一片跟着他爷爷奶奶生活,孔爷爷孔奶奶自然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孔爷爷和许爷爷都是早年来参加省会建设的工人,住在同一个生活区。之前他们住的房子又破又小,几口人挤一间屋。 如今陆续建了新居民楼,又成立了社区,孔家和许家顺理成章地就成了上下楼邻居。他们那一栋房子临街,许家在二楼,孔家住一楼。 别人的邻居不晓得和不和睦,他们两家是分外不和睦。两家的女人和小辈们倒还好,见面都会笑着打招呼。只有许爷爷和孔爷爷两人不对付。 孔爷爷性子活络,他是那种你越是见不惯我,我越要打你跟前过,而且是趾高气昂地经过。后来许爷爷一度看见他,远远地就绕开。 也是那一回孔多娜和许生辉在楼道互不相让,到家孔奶奶就教她们,说遇到人上下楼时要礼让,礼让就是让对方先行。孔多莉直点头,因为她一向都是这么做的。别人斑马线上车让人,她是人让车。 孔多娜则望着奶奶,问她为什么?老弱病残她应礼让,但同龄人为什么要让。假如奶奶能说出个理由说服她,她是会礼让的。 孔奶奶心下吃惊,转个话头就让这事儿过去了。等晚上躺凉席上跟孔爷爷闲唠,说这丫头心思深,有点似她姑孔玲。说到孔玲,她摇着风扇埋怨她铁石心肠,离这么近,一两个月都不回来看看。 孔爷爷则说碍啥事儿,丫头心思深点不容易招坏人的道。 此时她们姐俩已经来市里念一个学期的书了,等秋上开学就初二了。原本更早前就该接她们回来,种种原因耽误至今才给落实。 根本性原因还是有了新屋嘛,多娜的户口学籍也都跑通了。这才把一直寄养在乡下姥姥家的姐俩接回来。接回来后孔爷爷就给她们讲、讲她们为什么从小会被寄养在姥姥家的始末。 ——因为多娜是黑户。 在多莉生下来四个月后,她们在哺乳期的妈妈意外怀孕了,一直到肚子实在藏不住,才找了个借口回乡下生产。生下来自然是黑户嘛,她们爸妈是国棉厂职工,索性把多莉也留在了姥姥家,让她们姐妹相互有个伴。 至于如今接回来为什么要住在爷爷家?一来是她们父母还住在职工宿舍,嘈杂的环境不利于她们学习;二来爷爷家离学校更近,更方便她们上下学。 多莉听完爷爷这话看看多娜,点点头表示听懂了;多娜则凝神沉思,什么话也没说。 彼时住在爷爷家的除了她们俩,还有沉默寡言的天才堂哥。堂哥念高二,顺利的话会被保送。家里的地面常年一尘不染,大家都穿着厚袜子走来走去,以免打扰到在房间学习的堂哥。 姐俩住过来的这一个学期里,被动地养成了良好的生活习性。如滴在地板上的污渍,她们会及时清理。家里地板上常年有两三条用过的旧毛巾,一条在厨房门口,一条在客厅角落;如她们每天开关门和拉餐椅时都会轻轻地;如她们洗脸时水龙头都开细细小小的,奶奶说女孩子手捧满水噗嗤噗嗤地洗脸不秀气;如孔多莉在家说话,声音也低低柔柔的。这点孔多娜不会,她不会刻意压低声说话。 第3章 家里也就吃饭时话又稠又密。奶奶好像把一天的话都集中在三餐的饭桌上。早饭读她在报纸上看见的奇闻逸事;午饭聊聊邻里街坊;晚饭随机,有时说说天气,有时说说她们校服上的污渍咋那么难洗,或是说说楼上的许生辉今儿又不服管教了。她通常不细说发生的具体事件,只发表她个人对事件的结论。比如你爸打你你就跑呗,他不跑,他不但不跑还瞪他爸。今儿他爸拿皮带准备抽他,他敢去夺他爸手里的皮带。你夺——你夺你爸不更生气! 往往她说这些也就爷爷听几耳朵,等堂哥落了筷准备离开饭桌,奶奶会喊他不喝点汤?汤最营养最长个儿。堂哥说吃饱了,房间门一关就学习去了。 之后奶奶就不再说话了,收桌子洗碗的声儿都轻轻地。 在饮食起居的照料上,爷爷奶奶对她们和堂哥一视同仁,甚至比堂哥更好。爷爷会带她们俩去街里食堂开小灶或称一些点心。爸爸妈妈一个礼拜至少能来一回,周末骑着车带她们逛公园逛书店。多娜会坐在二八车前面的横梁上,多莉坐在垫了坐垫的后座,妈妈则骑着女士自行车同她们并行。 这幅画面她们在小学的语文课本上见过,只不过插图里的人物是一家三口。爸爸骑着二八自行车,前面横梁上是孩子,后座上是妈妈。 她们看起来应该要快乐要知足,至少孔多莉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可她常常在晚上写作业的时候写着写着悄悄啜泣,小声跟多娜说她想姥姥了。想姥姥家那棵叫“多莉的树”的树,想树上鸟窝里的鸟。怀念她们能跟着姥爷去麦田玩儿,怀念姥爷带她们去树林里找鸟的时光,怀念她们能在院子里大喊大叫。 姥姥家的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多莉的树,一棵是多娜的树。都是在她们出生那一年姥爷相继栽下的。在绿树成荫的时候,姥爷用干藤条编了两个鸟窝,一个稳稳地放在多莉的树上,一个稳稳地放在多娜的树上。她们俩常常偷挪梯子爬到树上,看鸟窝里的小雏鸟。 姥姥也常常在院子里撒上一把细碎的谷子、和泼上三餐的刷锅水。等刷锅水阴到土地面,就会落下些鸟儿啄食那些残留的碎饭渣儿。她们也会在无数个无数个下午,跟着姥爷在树林里找乌鸦、喜鹊、斑鸠、大杜鹃、白头翁、啄木鸟等。 她们还养过兔子、刺猬、小黄狗、大狸猫等。在她们更小的时候,孔多莉最爱把狸猫搂在怀里像妈妈那样哄它睡觉;孔多娜则最爱在炎热的大晌午给刺猬洗澡,或蹲在姥爷为她挖的焚烧坑里烧玉米的干须须。她们的树上还飞来过一只猫头鹰,有长达小半年的时间里,她们仰头就能望见在树上睡觉的猫头鹰、和试图悄悄爬上树去捉它。想翻开它的耳羽簇看是否真如姥爷所说的那样——猫头鹰的耳朵不对称和能通过耳孔看见眼球内侧。 但在她们屡次三番爬树想捉它从而来满足好奇心时,它飞走了,永远的消失在她们的童年里。 猫头鹰刚消失的时候她们显得无措,天天站在树下仰头望啊望,姥姥宽慰她们说猫头鹰去过冬了,明年春天就回来了。这姐俩说候鸟才会迁徙,猫头鹰又不是候鸟—— 不过这事很快就忘了,特别在父母来乡下看望她们的时候。爸爸骑着摩托载着妈妈以及妈妈手里的包裹,等到家包裹摊开在八仙桌上,里面都是一封一封的点心,姐俩就像老鼠掉到了米缸里,吃点心的时候连一星星的残渣都不可能落在地上。 多莉吃点心很有仪式感。比如圆圆的桃酥:她早上上学前咬一口,包好藏起来;中午放学回来咬一口,包好藏起来;晚上放学再咬一口,包好藏起来。留下一口最大的,完成家庭作业睡前吃。吃完最后一口,今天圆满结束,心满意足地睡觉。 多娜则相反。点心到手半个小时内准消化完。还想吃的时候就帮多莉写写作业啊,教教她数学题啊。多莉数学差,反应还迟钝。大多时候都是多莉求着多娜帮忙写作业,一口不行给她吃两口。多娜如果有自己的事儿要忙,多莉就算把点心全给她她也不会教。 多娜要忙的事可多了,她没事就照着图画书画画鸟画画树。上回爸妈来看她们,姥姥就把她观察鸟的记录本和画拿给他们看。随后回去没几天,爸妈又骑着摩托特意回来一趟,给多娜买了 48 色水彩笔,以及关于鸟类知识的科普书籍。 也是从这以后,多莉吃点心的乐趣大大减退。她开始模仿多娜,多娜观察鸟她也观察,多娜画什么她也要画,并且她开始着急自己的成绩,她比多娜高一年级,可她数学的应用题多娜全都会。也是从这开始,多娜就躲着多莉,只要看见多莉画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画,她就生气地把自己的画撕掉。 姐俩就这么吵架和好、吵架和好地别扭了一两年。多莉不会做题就会哭,姥姥姥爷轮番朝多娜说好话:好多娜呢,你就帮帮姐姐嘛。 具体的哪一天也不知道,也许是她们一天天抽条似的长大了,心照不宣地做起了同一件事:在父母来乡下看望她们的那一天早晨,早早就跑去他们的必经之路上等待着、遥望着。 也想象着、想象着姥姥姥爷家之外的、她们不曾踏足过的美丽世界。 在多莉悄悄啜泣,小声地跟多娜说她想姥姥姥爷时,多娜就已经在脑海谋划着一切了。 没几天,等家里大人发现姐俩不见时,她们已经坐在回姥姥家镇上的班车了。 第4章 她们各自背了个包,里面是换洗衣服和几个鸡蛋糕,还有姐俩所有的零花钱……以及堂哥的零花钱。爷爷奶奶不让她俩去堂哥的房间,她俩总是会找到时机偷偷去。去的次数多了,自然也就知道他的零花钱在哪儿。 不多,仨人的零花钱加一块也就百十块。但百十块对于她们已经是很多了。 多莉对此起初是害怕,当班车发动的那一刻,她的亢奋程度远胜过了害怕。多娜则镇静多了。从她们怎么坐公交到省内客运站,客运站都哪些班车途径姥姥家,她查得一清二楚。 等班车彻底远离市区,多娜才安心地从包里拿出鸡蛋糕,姐俩吃着笑着。一共带了六个,她们边吃边畅想到了姥姥家都怎么痛快地吃、怎么痛快地玩儿。她们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水库里游泳,她们包里还装了泳衣。尽管每年水库都会传出谁谁家小孩儿淹死的消息。 她们聪明着呢。大人也就那点伎俩。 她们还带了水杯。六个鸡蛋糕一人吃仨。吃喝完那股亢奋劲儿过去,困意也逐渐上来了。等最后她们被司机叫醒都已经是终点站,天都黑了。 她们错过了两站。眼下是在一个只听过没来过的地级市的市区。回去的班车已经没了,最早一班是明天七点半。 她们牢牢地牵着彼此出站,对陌生的环境多少有些害怕,但内心不慌乱。多娜是算着还有多少钱,要不要先找一家宾馆。多莉是肚子饿了,有些后悔不该把那三个鸡蛋糕都吃光。她们最后决定先上一辆公交车,其中一个站点是什么什么小吃街。 到了小吃街下车,好多好多的人呀!光那些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招牌都够人眼花缭乱。姐俩牵着手从头逛到尾……最终只保守地买了一份麻辣豆腐。一碗有十块,多莉托着碗底俩人头抵头、次次哈哈地每人吃了五块。 她们以前没吃过这些。在姥姥姥爷家没机会吃。爷爷奶奶嫌这些又脏又没营养。 她们仔仔细细地又把小吃街逛了个遍,几乎在每个摊位前都驻足一会儿,经过反复筛选又买了份锅贴和甑糕。原本更想买一屉灌汤包,但灌汤包贵,俩人得计算着花,还要住宾馆,还要买明天的班车票。 姐俩找了个利索的地儿坐那吃,吃完擦擦嘴,再擦擦弄到衣服上的汤汁。此刻她们早已经不害怕了,甚至想着小吃街要能通宵达旦就好了,这样她们可以在这里依偎着坐一晚上。她们也才坐了半个小时就想上厕所,光厕所又找了十分钟,等上完回来小吃街的人明显稀少了。 她们坐在街尾商量着怎么办?刚找厕所时问了家宾馆都要七十块。她们就剩六十八块了。商量着商量着看见一个身上又披又挂的流浪汉,他神情猥琐地朝着姐俩露出下体……多娜见状先朝他吼,接着就朝他吐口水。多莉也捡地上的东西砸他。那流浪汉小跑,这姐俩慢追,一边追一边骂他变态。 等把流浪汉赶远了,姐俩迎头就看见一个“网吧”的招牌。她们对视一眼,瞬间抛却刚刚的不愉快,牵着手就朝网吧跑去。 而此刻的家里人已经急疯了。姐俩离开前留了字,龙飞凤舞地写着:我们回姥姥家了! 第3章 章二 孔家人一宿没睡。 孔爸都去姥姥家又回来了,没见俩孩子。 也都出去找了,也都报警了。 客厅里坐满了人。孔爷爷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转,孔奶奶躲在厨房难过自责,直说打俩孩子回来从没亏过她们,什么好吃好喝的都紧着她们,更没动过她们一根手指头…… 孔玲心烦意乱,说她,谁怪你了?啥都爱往自个身上揽。说完看了孔妈一眼。 孔妈没心思接她话,手里攥着一台手机,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盯着地板上的破毛巾。 大伯也闻到信回来了,简单了解了情况,沉着地坐在那儿翻电话本、打给他在派出所当所长的老同学。刚挂完电话,孔爷爷望着他,说这俩丫头能跑哪儿去?孔奶奶也从厨房出来,朝着他泣不成声。 那边许爷爷也从客运站回来了,他托他的老伙计调了监控,见那俩孩子从容不迫地上了班车。他回来朝许奶奶交待:你下去跟他们说,这俩丫头主意大着呢。不是坐过站就是绕去玩了。 许奶奶问你咋不去说?许爷爷头一扭,躺里屋补觉去了。 那姐俩能意识到自己将引起什么样的风波,但意识不到这场风波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她们从来没有讨论过这次出走的动机和目的,但彼此都心知肚明。 如果回头家里人问,那就是——我们想姥姥了。 但更深层更隐晦的意思她们不会说。 姐俩在网吧也很无聊,她们不太会玩电脑,尽管家里堂哥房间也有一台电脑。睡也睡不好,一来这是她们人生中第一回 在外面过夜,有股难以名状的兴奋;二来网吧的味道很冲,熏的她们脑袋难受。一直到凌晨两三点,姐俩才趴桌面上相继睡去。 早上七点被网管叫醒,姐俩先去卫生间胡乱洗把脸和漱了口,然后出来网吧一面找早餐摊,一面回忆刚网管说坐几路公车到客运站来着?也趁吃早餐的间隙,她们在一家糕点店买了一封花生糕和蜜三刀。这是姥姥姥爷爱吃的。 等拎着糕点到了客运站上去班车坐定后,内心那股雀跃才彻底消失殆尽。多娜偏头望向车窗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多莉则怀里牢牢抱着糕点,一路上频频问售票员,哪哪哪个小镇到了没?售票员被她问得不耐烦,安生坐着吧,到了就喊你们了。 第5章 当班车驶入小镇的那一刹,姐俩的情绪又无端高涨了起来。班车都还没到站点,姐俩老早就收拾好东西站在车门前翘首以盼了。镇上每月逢十有庙会,声势十分浩大,卖各种东西的铺位从镇头摆到镇尾,大小干道上的铺位林林总总一两百个是有的。 有卖衣服卖鞋袜的、卖布料卖被面的、卖盗版图书磁带的、卖头花耳坠发夹的、卖农用镰刀锄头草帽的……家居生活农用品,庙会上应有尽有。还有搭台子唱大戏的。也通常每月的逢十庙会,途经的班车不得不在镇头就让乘客下车。往常班车要开到镇中心的站点。 姐俩下来车不约而同地蹲去一个卖农用品的摊位前,她们记得姥爷的草帽脱线了。买完草帽顺着庙会往深处走,前后遇见些熟人,对方都夸这姐俩都水灵灵的一般高了。 她们在庙会上一路走走停停,除了买给姥爷的草帽还给姥姥扯了块布料。她们以前常跟姥姥逛庙会,知道怎么扯布料,也知道怎么跟人讨价还价。多娜想要那块晚霞色的布料,多莉说太年轻了,姐俩商量着扯了块天青色。 扯完布料就剩最后一块钱,俩人一块钱买了 12 个竹套圈,多莉手头不行,只套了三个就把剩下的圈全给多娜。多娜套中了十二生肖里的一个小陶瓷猪和小陶瓷鸡。随后她们拿着这些东西开开心心地回姥姥家,此刻她们在班车上那些惴惴不安的情绪已经逐渐被消解。 到家后姥姥先问长问短,问她们昨晚上去哪了?问她们回来怎么不跟家里大人说声?姥爷则忙去了街上商店,先给孔爷爷家回个电话报平安,又给孔妈去电话。等他回完一圈电话回来,姥姥在身上比划着那块天青色的布料,夸她们姐俩眼光好,笑说她正想添一块这个颜色的布料呢。 老两口远远对视了一眼,轻摇摇头,不宜再细究。 才到傍晚煮饭时间,这姐俩就嚷着困了,相继回房间睡觉了。 她们睡下有半个钟?院里传来了熟悉的摩托车声,接着是一阵隐隐绰绰的对话。不多时她们的房间门被轻轻推开,孔妈孔爸悄声到床头看了她们一眼,又悄声出去。 院里又传来了对话,先是孔妈言辞凿凿,说过完这个暑假无论如何都要把俩孩子接到身边住……姥姥则是在劝,说这时候接身边,让孩子的爷爷奶奶怎么想呢?孔妈无所谓,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 之后院里再说什么,躺床上装睡的姐俩无心细听了。 昨天晚上下错站的时候,多莉轻轻地问了句:我们要不要给爷爷打个电话? 多娜说:我不记得家里电话号码。 这年暑假姐俩在姥姥家度过的,关于她们要来姥姥家为什么不跟家里大人说?关于下错站为什么不给家里回个电话?关于这件事的种种缘由已经演化的不再重要。 这也是姐俩生平第一次反抗,想用出走的方式来表达不满。只是在呈现的过程中因坐过站而宣告失败。 她们的本意是想家里大人能看见她们的不满,重视她们的不满,甚至她们天真地期望大人能对自己的言行有所反思。深刻的反思。继而向她们郑重道歉。 但事与愿违。 最终因她们这次出走事件,加剧了夫妻矛盾和婆媳妯娌间的关系恶化。她们也为大人间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而感到负疚。同时也在一场争吵后,孔妈决意辞职下海。 姐俩一直在姥姥家待到快开学,开学的前三天孔爸来接她们回市区爷爷家。在回去的班车上孔爸慢慢地讲,先说堂哥已经去北京念大学了,他说屋里那些书和笔记全留给她们俩,电脑也留给她们俩;还说爷爷给她们俩的房间添置了张大书桌和学习椅;也说他和妈妈已经在看商品房了,回头装修好全家就能住一块了。 多莉看了一眼多娜,有些抱打不平地问孔爸,“我们全家不能住一块是因为多娜吗?” 孔爸问她,“什么?” 多莉又重复一遍,她没具体说这话是出自谁口,只说:“有人说我们从小寄养在姥姥家是因为多娜。因为她是黑户。” 多莉说完这话,多娜就偏头看去车窗外。 孔爸一时没反应过来。 多莉追问:“是因为多娜吗?” 倘若此刻足够细心,能从车窗的反光中窥见多娜在无声地哭。 / 时间飞逝,转眼两年过去了。 多娜已经念高一,多莉念高二了。俩人还是同一所重高。 爷爷家楼上的许生辉念了所普高,与她们姐俩的重高只相差一条街。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孔妈还约了许生辉爸爸来家吃饭,劝他,说别跟孩子的前途怄气,那样不成熟。因此还给他搭了台阶,说她能托关系让许生辉读重高,多莉就是这样,成绩不行关系够硬就行了。 许爸脾气拗,不劝倒还好,越劝越来劲儿。早年他和许爷爷闹矛盾都是大敞着门,吵得左右邻居都不敢经过他们家门口。邻居们在家装聋作哑也不好,出来劝吧,越劝许爸爸的势头越足、情绪越激昂。因为许爷爷是家丑不外扬,十分讲究体面的人。 许爸喝了几杯撂下话,只要那崽子能跪在他跟前认个错,他就让他读重高。 孔妈见话不投机,忙转移话题。她之所以管这闲事是许妈找上她,希望她能从中说和。许妈之所以找上她,是因为她眼下在许爸的管材厂任职。 第6章 前因是国企改革,许爸在 93 年下岗,那时候许生辉有七八岁。许爸随着下岗潮去了南方蹚路子,蹚了三四年回来说要办管材厂。当时办厂的本钱,一大半是找许妈在银行工作的姐夫贷款,一小半是在亲戚圈集资。许爸胆莽,办事向来走一步说一步,前期资金没到位,他就已经着手操办工厂事宜了。后期设备齐全都准备投产资金链断了,他开始在亲戚圈想办法。一来二去找上了孔爸孔妈。 孔爸在家是不管事的,那一段他也火急火燎,来回跑着打听福利房的事。许爸见他不掌权就使劲游说孔妈,隔三差五顶着一嘴泡来宿舍说得天花乱坠。事后孔妈回忆说一切都是命,她实际是很看不上许爸这种人,但那一晚她在职工宿舍做了个梦,梦见小时候有人跟她算命,说她命中有贵人,大概在三十八岁左右会时运亨通。她抱着赌徒心理把积蓄孤注一掷地借给了许爸,借出去的大半年里她都瞒着孔爸,几乎每天都焦灼不安。 后来管材厂成了,效益一年比一年好,当初她借给许爸的钱也就一直没拿出来,每年利滚利地滚着。再后来那姐俩离家推了她一把,她决意辞职去许爸的管材厂。之前许爸找过她一回,也是撺掇她辞职来管材厂工作,且承诺她了一些些股份。她对许爸的评价就是跟这人共事行,私德不行。——没香港人的本事,有香港人的毛病。 那天许妈来找她哭了很久,想方设法从她嘴里套话,问许爸外头包那个二奶是不是怀了?孔妈也是才知道这事。也是许爸在一次酒后说漏嘴的,说他这些年一直想再生个儿子,他那二奶是个大学生,才二十三四岁。 不过最后也没生出来。许妈领着娘家人找上那二奶的门,一来二去就落胎了。许爸见落下来是个女孩儿,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以上这些事都是几个月前的了,眼下也尘埃落定了,许生辉都在普高念一个月的书了。孔妈再见到他是在周五的傍晚,那天她心血来潮地骑着摩托来学校接那姐俩放学,在那姐俩不情愿地抬腿跨坐摩托时,她看见了独自经过的许生辉。 她喊住许生辉,问他国庆节出去玩吗? 许生辉看了她们一眼,说不出去。 她见许生辉还是短袖,问他你不冷吗? 许生辉说不冷。 后座上那姐俩推推搡搡,这个说你挤到我了,那个说你往前坐坐。娘仨坐一辆摩托,多娜夹在中间。孔妈发动着摩托问,“你们怎么不跟许生辉打招呼啊?” 多莉双手捂住脸,只露出双眼睛说:“我跟他挥手了呀。” 多娜没做声。她跟许生辉从来没打过招呼,哪怕在初中她们短暂一个班的时候。 多莉问孔妈,“许生辉爸爸是不是在外面养二奶呀?” 孔妈问她听谁说的?她不能说是听奶奶说的,只说大家都在传,还说他爸养了个二奶准备生小孩。 孔妈转个路口,一面缓着车速等绿灯一面说这孩子怪心疼人。多莉说他的跟班们最多了,不是泡网吧就是打篮球,喜欢他的女生也可多了。孔妈摇头失笑,问他还是老大呀? 多娜没参与她们聊天,她双臂揽着妈妈的腰,侧脸贴在她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人行道上的许生辉。 许生辉也看见她了,只滑了一眼装作没看见。但她直直望过来的眼神冒犯到他了,他恼怒地瞪了她一眼。 第4章 章三 姐俩这两年有时在奶奶家住,有时在自家住。她们家去年就买了商品房。 孔妈日常也频频出差。奶奶要改善生活了就给她们姐俩电话,过来吧,明天捏饺子。 饺子有什么好吃的?姐俩不稀罕吃。而且吃顿饺子怎么能叫改善生活?她们认为的改善生活是吃西餐。西餐上菜非常讲究,分头菜副菜主菜汤和甜品,每品尝一道菜都是味觉和视觉上的双重享受。且每回吃她们姐俩都要不同的套餐,可以交换着吃。但她们吃的不频繁,一年半载才吃上一回,那一回通常是妈妈的生日。 爸爸不行。他很土。每回全家聚餐问他吃什么?他都是烩面。 只要妈妈在家,多莉都前后黏着她,有时妈妈发脾气骂她她也爱黏着。 自从全家住到一起,慢慢日子长了不自觉就分成两派:大多时候是孔妈和多娜一派,孔爸和多莉一派。 但在每一年的冬天,也会根据具体情况派系有所调整。如每周去澡堂子,孔妈和多莉周五晚结伴去;孔爸和多娜周日晚结伴去。 周五晚上去的认为好好洗洗过个愉快的周末;周日晚上去的则认为好好洗洗,以全新面貌迎接新的一周。 早先孔多娜有跟孔妈一块去,但去了挨骂,五块钱一张澡票,少说洗一个小时才像话吧?孔多娜最多二十分钟,算上穿衣脱衣吹头发,顶天了半小时。孔妈去澡堂有自己的步骤,领她们到淋浴房,扔给她们一人一条搓澡巾,让她们相互搓。搓完洗头,头上裹着焗油膏去桑拿房蒸,蒸完出来再搓洗一遍才算彻底干净。 好,分歧就产生在这个环节!孔多娜不蒸,也不往头发上涂焗油膏,麻利搓洗完就回了。孔妈瞪她、拽她,你不涂焗油膏你也得给我蒸!澡堂都脱光光的,身上滑不溜秋的,孔多娜转个身就跑了。 孔多莉则很珍惜这段时光。她头发上裹厚厚的焗油膏,能跟孔妈在桑拿房断断续续蒸上十几分钟。这期间孔妈会屈尊再给她搓一遍澡,浑身上下搓得干干净净,嘴里配合着夸张的咿呀啊……一绺绺的灰扑簌簌地往下掉。搓完娘俩并排蹲在那儿,双手托着腮继续深入地蒸。 第7章 蒸够了,孔妈出来躺在浴床上让搓澡工帮她推奶,而洗澡流程结束的孔多莉则喝着汽水等在她身旁。两个小时后,娘俩脸上各敷一张面膜拎着浴篮高高兴兴地从澡堂子出来。 孔妈也不跟孔多娜费口舌,下周去澡堂子我不喊你,不怕冷就在家洗吧! 她不在家洗,她去找她爸,两人从买票到各自去男女浴,再到拎着浴篮出来时间几乎同步,刚好半小时。但这爷俩出来澡堂子不及时回家,嘿嘿嘿……他们去吃关东煮,吃完再慢慢悠悠地回家。 到家孔妈抬头望一眼时间,一个小时有余,不再多说什么。 这时孔多莉个狗鼻子,嗅到了一丝丝的不寻常。但她不声张,悄悄地去找她爸,最后手心攥着五块钱出来。 说回来。多莉爱黏她妈,多娜是谁也不黏,她周末画室回来更爱自己待着。她不是在房间看堂哥刷过的卷子就是看读书笔记。她越翻那些卷子就越认同堂哥是数学方面的天才,并且他对文学作品的理解也十分独到。她爱看他的读书笔记远胜过看那些书。 多莉可不爱看那些。她更喜欢看电视剧。平常没事她就围着妈妈转,说这个那个的。孔妈哪哪儿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喜怒无常。高兴起来就会在家大跳探戈,穿着那种露背的探戈裙,甩着大裙摆在客厅来回比划。家里也有卡拉 ok 设备,兴起了她就举着话筒朝着厨房煮饭的孔爸唱刘若英的新歌《当爱在靠近》。并且唱得声情并茂,每每都把孔爸唱到脸红,她可会朝孔爸撒娇了,甜腻腻地喊老公老公的。 她也会为了学校汇演给多莉化妆,给她精心搭配衣服,让她在年级出尽风头。也因此多莉周末跟同学逛街时,会拿出不同的衣服前后围着她问哪件好看?她心情好就会帮着挑一挑,心情差就会狠狠数落她一通,把她数落到体无完肤,让她别浪费钱上学了,干脆去扫大街吧! 大多时候多莉被骂懵就会哭,她越哭孔妈就越气,气着气着就会上手打她的头。这时孔爸就会大声制止她,她就反指着孔爸的鼻子,让他闭嘴! 只要这时候多娜用力摔房间门,孔妈就紧追过来,问你摔什么呀?多娜直直地望着她,说我嫌吵!孔妈说嫌吵你出去!多娜说凭什么我出去! 就很奇怪,往往母女俩就这么干呛,呛着呛着孔妈心中的火就熄了。尤其当多娜有条有理、言辞凿凿反抗她的时候。 多娜有时候也很烦,特别看见多莉只会逆来顺受地站那儿哭。有时她也会踩上一脚,说她活该被骂!这时候多莉就会骂她,气极了就会推搡她。偶尔姐俩也会相互拽头发打成一团。 孔妈的脾气上来就那一阵儿,只要发完熄火,不出半小时准会自动善后。不是主动包揽家务,就是给多莉买更多更漂亮更贵的衣服补偿她。多莉生气痛哭也就那一阵儿,只要回头孔妈以弥补的方式给她道歉,她就又开开心心的。照样前后围着她。 孔妈也知道自己不对,可这脾气就是改不了。怒急了耍无赖,没办法,这辈子就这样了。 经常半夜她窝在孔爸怀里看 vcd,孔爸絮絮叨叨地跟她说,要她脾气收着点,不然会吓到孩子们。她总是敷衍着:知道了知道了。孔爸还要说什么,她就手捏他嘴不让他说。孔爸也没办法,总是无可奈何地佯装咬她。俩人闹着闹着就吻一块儿,孔爸抱着她就回卧室了。 奶奶要看见这一幕非得膈应死。她说什么也看不上孔妈的不安分和孔爸的服帖。她嫌孔爸一脚跺不出个屁。尤其在孔妈去了管材厂工作,家里照顾孩子煮饭的重担落在他肩上后,她出门跟人聊天都是我大儿子怎么怎么样……缄口不提小儿子和闺女。 说到闺女孔玲,又是她的一块心病,她们娘俩有十年都不怎么往来了。偶尔红白喜事必须来往,她就杵那儿只跟她爹说话。她就想不通,有些事是她跟她爹一块决定的,她凭什么就恼自己?有时候想想气,也越气越委屈,心里委屈着委屈着就会朝她家去。 她到她家也不进门,孔玲也从没邀请过她进门。她就倚在门口伸头朝屋里瞧,倘若瞧见屋里头乱七八糟,就阴阳怪气她邋邋遢遢。孔玲就回她,那您还杵这儿?我一文盲当然没您那在文化厅的大儿子家里干净。 这时她就又老话常谈:你大哥苦啊,下放北大荒那十年多苦啊,好不容易回来都不成人形…… 孔玲开始烦了,回卫生间洗墩布,然后挨个房间拖地,晾她自个在门口自拉自唱。 奶奶说多了嫌无趣,想她一个人拉把俩孩子不容易,大声问她:毓真毓凡还没下学呀? 孔玲在里屋拖着地回她:您是找不来话了?没事您赶紧回吧。 奶奶又想到些前尘旧事,又忍不住开始絮叨了:当年不同意你嫁,你不吃不喝死活要嫁,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说着影见孔玲拎着墩布出来,她忙转个身就回了。 孔玲丈夫消失了八年。八年前他说去南方谋生路,此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奶奶到家锅里煮的粽子也好了,她先捞出来几个晾晾,随后装个袋子去了前街的初级中学。没多久学生下学了,她紧盯着校门口,等瞧见毓真出来就喊她,一个十四五岁的清秀小姑娘荡着马尾朝她跑过来,喊了声姥姥。 奶奶把袋子里的粽子给她剥个,问问她跟毓凡的学习怎么样?见她拿着粽子吃,又从贴身兜里掏出一个旧手帕,左掀开一层右掀开一层,上掀开一层下掀开一层,先露出上面一毛二毛五毛的毛票,她拨开那些小毛票,仔细抽出了两张五块,朝她千交代万嘱咐:记得给毓凡一张,你们姐弟俩买文具用。 第8章 毓真接过钱直点头。 奶奶很欣慰,把手里的粽子都给她,拿回去给你弟弟尝尝。 毓真甩着粽子高兴地朝家小跑,路上遇见毓凡,她把身上书包和粽子一股脑塞给他,说她自己要去哪个同学家。毓凡喊住她,生气地质问是不是姥姥偷给你钱了?! 毓真烦他,从兜里掏出两张五毛,就这么些! 毓凡一把抢过转头就去小卖部挑玻璃弹珠了,五毛钱能买一大把!之后呼朋唤友趴地上玩半天。孔玲整天骂他身上长钉子了,裤子膝盖上的破洞补都补不及。还有那塑料凉鞋,不是开胶就是穿断,成天拿着烧红的火钳子给他补鞋。 马上就年尾了。孔爸的生日在年尾。今年是他四十岁整。孔妈心血来潮地要给他个惊喜。 孔爸一直想要台摄像机。他关系好的工友有一台,他工友老宝贝疙瘩似的拿出来,给他看自己录的家庭影像。 孔妈就趁这次出差的时候买了台,买完自己先在那儿捯饬,等她捯饬会了喊上那姐俩,要她们录一段影像给爸爸。那姐俩僵硬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对着摄像机,孔妈就教她们,说一些祝福的话或者说爸爸我爱你也行。 那姐俩说不出来,尤其对着一台小小的摄像机。 多莉先说,我可以自己回房间录吗? 孔妈说就在这儿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多娜说那你先录,给我们做个示范。 多莉嗯嗯嗯地直点头! …… 那你们回房间录吧。 多娜先拿着摄像机去了自己房间。她对着摄像头稍酝酿,才显羞赧地说:爸爸生日快乐,我爱你!录完就忙给关了。 多莉拿着摄像机回自己房间。她早有准备,她写了长长的稿子。她回忆了很多独属他们父女俩的亲昵时刻。她说她四五岁的时候有一回肚子疼,他温柔地给自己揉肚皮,揉了很久很久。她说自己一直都记得那种感受,可就是形容不上来。后来她老装作肚子疼,就是为了让他给自己揉肚皮。她说只要自己伤心了,就会不自觉地想到这样的时刻,想着想着她就不伤心了。 她说其实自己内心更爱他,但也不知道为什么爱黏着妈妈。有时候她看见妈妈骂他,比妈妈骂自己都要难受一百倍。最后她祝愿爸爸身体安康,工作顺遂,接着比了个从电视上学来的爱心,大声说爸爸我爱你,永远永远永远都最爱你! 等她半个小时后从房间出来,孔妈都等上火了,问她录什么录这么久? 她捂住摄像机说不许看! 不看就不看,孔妈端着摄像机回了自己房间,还顺势反锁了门。等坐下一切就绪,又忽然趴地上看向门缝有没有鞋子。 她先对着摄像机扭捏了一分钟,然后小声说怪尴尬的。等她彻底调整好情绪,开始细数他们相识相恋相知的点点滴滴,等沉浸式地进入状态,她忽然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画风一转就开始忏悔,忏悔着忏悔着就开始哭,泪水先是涓涓细流,而后滔滔巨浪,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最后她痛定思痛,举手发誓,决意从这一秒开始就改正自己的脾气。要是还改不掉……她愿意脸上长满皱纹! 她最恐惧的就是皱纹。 她结束也是半个小时以后了。等她拿起摄像机看,——黑屏了——没电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电的。她火立刻就上来了,转头就去找孔多莉,都是她录太久把电耗尽了。 孔爸生日过完没多久全家就忙着置办年货了。这天全家去逛丹尼斯百货,往常她们很少来看品牌。家里人衣服都是孔妈在一马路那边的银基买,有时候一个款拿一手码,家里亲戚们的孩子都分分。批发便宜嘛,小孩都长个头快,穿一年扔了也不可惜。 孔妈通常给这姐俩买衣服,多少也会顺手捎上毓真。特别是夏装,不值啥钱,给毓真毓凡稍上一件孔爸心里舒坦。孔爸惦记她这个妹子,家里有点啥他会念着她,大哥那一家生活舒舒坦坦的,一个文化厅一个教育局,唯一的儿子还被保送到了北京,操不上他们家的心。 孔妈挽着孔爸胳膊一面慢慢逛一面小聊,她说今年想把姐俩的姥姥姥爷接来住,老两口都八十来岁了,接来城里享享福也是好的。 那姐俩跟在后头嘀嘀咕咕,多莉贴着多娜耳朵说她又又又又又收到情书了,从高一到高二她已经陆续收到一二十封了。她意在炫耀,她终于在多娜面前扳回一局了。经她暗戳戳调查发现……孔多娜还没怎么收到过情书。 多娜表示不屑,那些男生她一个看不上。多莉听出了酸味开始刺激她,说自己天天半夜躲被窝叠星星,等她叠满一罐就送给年级最帅的男生。 妈、妈—— 孔多娜朝着前面的人喊:孔多莉整天躲被窝叠星—— 孔多莉忙捂她嘴:我给你五块钱!我给你五块钱! 百货大楼没啥好逛的。孔妈看上了一件貂……贵得要命。她给孔爸买了件皮衣,他身量端正,穿皮衣很显型。她左挑右选也给婆婆买了条围巾,很贵,她自己都不舍得买。 孔爸在一侧说别买了,他越阻止她就越要买。看见了吧——我给你买好的给你妈买好的,唯独不舍得给自己买。 等逛完下一楼,孔爸非要给她买一条金项链。她死活不要,浪费那钱干啥?孔爸心甘情愿地掏出攒了三年的私房钱,你看,我有钱! 第9章 孔妈不情不愿地去金柜,矜持地指指两个月前就看好的金项链。 这姐俩再也不跟他们一块逛百货大楼了。打着给她们买衣服的旗号,逛一圈出来唯独没给她们买。 等逛完回来都快傍晚了,奶奶来电话了,说来吧,晚上家里打火锅。 火锅姐俩爱吃,戴上手套拿上礼物就骑自行车去奶奶家。 到家礼物给奶奶,她打开盒子看了看,又轻轻地抚摸面料,说你妈就会大手大脚浪费钱,买这干啥?说着就拿去卧室了。等半天从卧室出来,冲多莉招手,要她去姑姑家喊毓真毓凡。 多莉离开后她就去厨房继续忙了,淘菜切菜干嘛的。旁边的煤气炉上炖着一锅鸡块,她晌午在菜市口买的大公鸡,火红的鸡冠,整鸡一称十五斤,她买回来磨磨刀就给宰了。烧水褪完毛一分为二,一半给孩子们打火锅,一半准备拿给老大。 她淘着菜想到什么,甩甩手往身上一抹,一面解着围裙一面去卧室。她有一件大衣,只在家里有红白喜事的时候才穿。好几年了,都有些被虫蛀了,但她依然十分爱惜。因为那件大衣很显她腰身纤细。 她脱掉身上的棉袄换上大衣,再拿出那条围巾系上,来回照着衣柜上自带的穿衣镜看,之后取下来叠好放回盒子里。 再出来见多娜在那儿看电视,问她,你们今儿去逛百货大楼了呀? 多娜只顾看电视,嗯了一声。 她问,那你们都置办了些啥? 多娜说就我爸买了件皮衣,给你买了条围巾。 她又问,你们姐俩啥也没买呀? 多娜说里面衣服贵,我妈我们仨都没买。 她哦了声,说里头衣服就是贵,不当吃不当喝的卖死贵!一边说一边找干净袋子把那半只公鸡装好,晚会让这姐俩稍回去。 第5章 章四 多莉来了姑姑家,姑姑还没下工呢。毓真在厨房准备烧汤,毓凡在那儿看《七龙珠》。 姑姑家很紧凑。客厅厨房都紧凑。两间卧室毓凡住一间,毓真和姑姑住一间。 多莉一面说奶奶家今晚打火锅,一面撸袖子准备帮忙削土豆皮。毓真说你别把衣服弄脏了,然后朝客厅的毓凡喊:削土豆! 毓凡过来厨房用脚踢到客厅俩土豆,蹲在那儿边看《七龙珠》边削皮。毓真催他快点,削完去姥姥家吃火锅。毓凡朝多莉证实,我们去姥姥家吃火锅?! 多莉说都快炖好了。毓凡高兴地喊了声,提前跟她们打商量,去姥姥家他要看动画片,谁都不许跟他抢! 这表姐俩在厨房小声聊天,毓真说她身上的羽绒服可真好看,又说她脚上的靴子也好看,她也很想穿靴子,感觉特别洋气!多莉转了一圈给她看,说她的靴子有点顶脚,明年就拿给她穿。 毓真说我穿肯定大,弄不好还要塞棉花。 多莉问你现在多大脚? 毓真说三十七码。 多莉说差不多了,等明年你就三十八码了。 毓真说舅妈真舍得给你们花钱,我妈有钱也不会给我买靴子,还得配专门的瘦腿裤。边说边娴熟地切土豆丝。 多莉佩服,你切土豆丝比奶奶都细!我切出来跟薯条一样。 毓真得意,我炒的醋溜土豆丝也可好吃了,我妈能卷着饼吃三个! 表姐俩说说笑笑,汤烧好了,土豆丝也炒好了。饭菜都盖严实,三个人出来去奶奶家吃火锅。 半只鸡少说七八斤吧?这五个孩子吃得干干净净。往常也没见她们多爱吃,只要聚一块都抢着吃。孔奶奶就夹了个鸡头,孔爷爷夹了个鸡屁股,剩下不是夹大白菜就是夹豆腐。他们也不往餐桌上坐,夹一碗东西就去旁边吃了。 孔爷爷还端着碗出去楼栋外吃,碰见许爷爷还招呼了声:吃了没老许,火锅给你盛一碗? 许爷爷就没见过这么死皮懒脸的,绕绕不开,躲躲不掉。 许奶奶倒应了声,笑眯眯地说吃火锅啊老孔。 孔爷爷见他们身后的许生辉,非拉着孩子去屋里吃。说才动筷子,还没开始吃呢。 许奶奶说那多不得劲,孔爷爷说那有啥不得劲?添一双筷子的事儿! 许奶奶也不再客套,朝许生辉说那去吧,去屋里热闹热闹。 然后五个孩子就围在那儿吃了。 多莉忙着尽地主之谊,只要见许生辉碗里没肉了,就狠狠给他捞几筷头;许生辉只埋头吃,不说话;毓凡小小年纪跟个社会人似的,一口一个辉哥一口一个辉哥;毓真是吃着碗里眼睛盯着锅里,她在找鸡翅尖,她最爱鸡翅尖;多娜捞了一块豆腐到碗里,用筷子夹成四小块,低头吹吹吃。 多莉夹了一只鸡脚到她碗里,说你不最爱啃鸡脚。多娜把鸡脚夹一边,说先晾晾。 奶奶是一会儿一过来,不是把糠心的白萝卜丢进锅,就是把放皱巴了的胡萝卜丢进锅,都吃去吧,反正你们也吃不出好赖。 多莉在那儿一面吃一面问许生辉,问他在快班还是慢班,说她有两个初中同学也跟他一个学校。然后说了那两个同学的名字。 许生辉说慢班,不认识。 多莉开心,终于找到同志了:我也是慢班,我也是慢班! 毓真说不一样,重高的慢班跟普高的慢班还是有差别的。 许生辉无所谓,抽纸巾擦擦嘴,伸手去够旁边的饮料,喝完就回楼上了。 第10章 他离开后,多莉问多娜,“你们俩不是同班过?” 多娜抓起一边的鸡脚啃,啃溜溜的,“就同班了一个学期。” 多莉说:“那也是同学呀,你们怎么都不打招呼?”说着见许生辉又折回来,手里端着盘肉丸子坐回原位继续吃。 多娜手里抓着鸡关节,嘴里含着四个爪子和脚掌。 她瞥了他一眼。 他回视她,眼里带着戏弄的笑。 / 姐俩吃好骑上自行车就回了,不回奶奶又该叨叨了:说她们姐俩懒,说她们被父母娇惯的。看看人毓真,小小年纪啥都会!来吃个饭还帮忙收收桌子洗洗碗。 这姐俩的确啥都不会,厨房里那些一窍不通。孔妈也不主张她们干那些。她说家务这些到年龄自然就会了,不需要教。就像结婚生子一样,没人手把手教,该经历的时候自然就会了。 多莉刹好车就急急地上楼,捂着肚子用力拍门,她吃多了,想拉臭。多娜是拎着半只鸡站她旁边,手都勒红了。都一两分钟了,屋里没人应。 这姐俩准备踹门,门开了,孔爸面红耳赤地问她们怎么回来这么早?多莉飞快冲去卫生间,多娜把手里的半只鸡给他,又狐疑地打量他,你脸怎么这么红? 孔爸把鸡放回冰箱,问奶奶做的火锅好吃吗? 如果没有许生辉在会更好吃。她说就那样儿,换着棉拖问我妈呢? 孔爸打开电视,调到常看的频道。 孔妈从主卧出来,问她奶奶做的火锅好吃吗? 多娜看她,你生病了? 孔妈双手捧住脸颊,眼眸清亮,说从百货大楼出来有点受寒了。 多娜看向站那儿看电视的孔爸,爸你也受寒了? 多莉舒坦地从卫生间出来,看见孔妈的下巴轻轻地贴在孔爸的肩头,手环着他腰站在那儿看广告。她给自己倒着杯热水,说爸你毛衣穿反了,洗水标都在外头。 孔爸反手准备脱,孔妈拽着说不用,这是新风尚,说完打了个哈欠。 孔爸问你困了吗?孔妈说有点。 孔爸说那我们睡去吧?孔妈说好呀。 多莉看他们,八点不到你们就要睡觉? 孔妈说困了就睡,还管几点。然后嘱咐她们姐俩睡前把灯都关了。 等父母回房间睡,多莉贼眉鼠眼地跑去多娜的房间,说你猜爸妈在干什么?! 多娜波澜不惊地说我看出来了。 姐俩心绪复杂。不是说他们干了什么,而是他们竟然认为她们姐俩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傻子!紧接着就是沉默,姐俩第一次模模糊糊地认识到,在她们的家里,她们父母的夫妻关系是高于亲子关系的。是一种她们无论如何也介入不了的关系。 姐俩并没有对这一认识进行讨论,而是内心酸涩的聊了别的,但在这一股酸涩外隐隐又有一股莫名的憧憬。多莉也就刚开始有些难过,甚至还偷偷红了眼,可就热袋牛奶的功夫,她回来跟孔多娜说,以后咱们周末住奶奶家吧? 次日早晨的饭桌上,姐俩宣布了她们的重大决定——她们打算每周末去奶奶家住。说完她们很骄傲,为自己的贴心和懂事。——她们又又懂事啦!!! 但父母显然没有很感激,甚至有些手足无措。特别孔爸两口喝完米汤就要去上班,他窘迫地站在门口穿厂服,多莉说爸爸真帅!是我见过把厂服穿最好看的男人;多娜说爸爸英勇神武,挥拍打乒乓球的姿势比孔令辉都帅。 孔妈捏着油条坐在饭桌前大笑。 孔爸满面春风地蹬着自行车出小区,没骑出去多久,被一个卖文体用品的店老板截住,问他啥喜事啊这么高兴?接着说我这可有一副拍子,那底板跟胶皮是孔令辉的御用款。一拍子挥出去气吞山河! 孔爸说改天吧。 店老板说别改天呀,你先拿去用,等手头宽裕了再给我。 孔爸说算了,你还是先给我留个 mp3 吧,下班我过来拿。店老板问上个月你老婆不是才买了俩? 上个月是买了俩。但前天多娜找上他,说 mp3 丢了,不敢让她妈知道。 孔爸前脚才骑上自行车离开,后头孔妈骑着摩托就出现了。店老板冲她招呼:上班呀林总。 孔妈摩托停在他跟前,从兜里摸索出皮手套戴上。店老板侃侃而谈,谈到了他的孔令辉御用款。说老孔那副拍都用三年了吧? 孔妈说不是才换胶皮?店老板说都换大半年了,他那底拍也不行了,国家队标准一年都要换拍儿! 孔妈戴好手套又十指交拢着往里顶顶,说他又不需要为国征战。接着眼睛扫一眼他的破店,说孔令辉御用款能到你这儿? 这话说的,店老板说我好歹混文体圈十来年了,还弄不来御用款?接着他有点生气,你头上帽子一个冬天换仨,我们老孔一个拍儿用三年,你见他那拍儿的手柄了吗?都磨秃了磨秃了! 孔妈摸摸头上的贝雷帽,说那你留着吧,我晚上给你送钱。 店老板气还没消,问她,那手柄我缠不缠? 怎么不缠?回头旧拍儿你也得给缠缠。孔妈说他,我可不管什么御用款,拍子不好我不给你钱! 店老板说拍子好不好,诓不住老孔。随后眼睛打量她身上的羽绒服和脚上的长靴,你这娘们儿可真败家! 孔妈骂他两句,发动上摩托去上班了。店老板腆着脸冲她喊,我缠好给您留着诶……您记得下班过来拿!等他回过头,巧了,朝着那姐俩摇摇手,来来来,正找你们姐俩呢! 第11章 他的文体店很深,里面特意隔了间出来放书,各类言情武侠应有尽有。专门租给中学生,一天 5 毛钱。 他抽了两本言情给那姐俩,看去吧,不收钱,回头你们在学校给宣传宣传。姐俩看一眼封面——《邪魅总裁的小娇妻》。 店老板以为他扔了饵,往后这姐俩准会带着同学天天来租。可没有,自从这姐俩看完这两本,再没来他这店借过。 这姐俩是没来他店借,而是跑去了离她们学校更远的书店。偷偷摸摸地借,鬼鬼祟祟地还。 多莉是有些沉迷了,晚上躲被窝也不叠星星了,开始看言情小说,几乎两天看一本。老师在班级多次警告,谁再看这种书就让她上讲台当众朗读。她办公室抽屉已经没收好几本了。 多娜也看了三五本,但等她从书中所营造的氛围抽离出来后,再也看不进去了。她开始迷恋电影。孔妈经常租光碟给她们看。 她们家这一片有个开音像店的文青,每回孔妈夹着包进去都跟她唠一会儿。唠熟了就让她推荐小孩看的光碟,她自己也不看,就光让她们俩暑假打发时间看。(倒不是为了培养什么,就是暑假大人要上班,怕她们去网吧给找个事干。) 她也许看得更复杂。因为她们的妈只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都格外庄重、格外正气凛然。 受音像店老板的影响,孔多娜在暑假里几乎看遍了伊朗的儿童电影和什么新浪潮电影。只要她们姐俩去租,老板就拿出光碟跟她们介绍这是谁谁谁的片子,都在国际上获过什么奖。那些电影姐俩一个没听过,更别说获什么奖了。但老板跟她们讲得十分郑重,姐俩感到备受尊重,每回都仔细听,听完回来认真看。 但回来孔多莉就跑不见了。她跟孔多娜一块去租就显得她也看过了。寒暑假礼拜天家里的电话都是找她的,她玩都玩不过来,哪可能坐那儿安静看电影!经常她电话多到让孔多娜拔电话线。她都跑出去玩儿了,家里找她的电话还一个接一个。 早上父母上班后,她紧跟着就挎上包和包里的卷子,装模作样地说跟她同学去图书馆刷题。一去就是一天,傍晚父母下班前她踩着点回来,回来扔给在家看电影的孔多娜一支冰棍儿。 孔多莉在老师跟前红到和同学多到哪种程度?只需要八个字证明——她是新一届的护旗手! 学校国旗护卫队统共就六个人——她在高二全年级 437 个人里脱颖而出!另外五个人几乎都是全年级前十名。 孔妈好奇她怎么被评选上的? 她说我也不知道呀,我就是在班级里好好坐着,忽然有一天被班主任请到办公室,说要推荐我当护旗手。 她没撒谎。情况基本属实。 她成绩一般,踮踮脚能够着个二本。升入高二分班后班主任就跟孔妈联系了,说这孩子最好的出路是读个师范。班主任没用“孔多莉同学”,而是这孩子,足以说明班主任对她的喜爱程度。 不止班主任喜爱,几乎主科老师都喜爱孔多莉。经常在漫长枯燥的下午时光里,老师见差不多了,打个拍子,喊孔多莉,你给大家来一段。 孔多莉就像一条鲶鱼,在大家刷卷子刷到快要窒息时,来一段小品把班里死气沉沉的氛围给搅和一通。她一人分饰多角,惟妙惟肖地给大家模仿赵本山和宋丹丹的小品。 “我叫白云” “我叫黑土” “我今年七十一” “我今年七十五” “我属鸡” “我属虎” “这是我老公” “这是我老母” 她自从乡下转来市里读书后,那叫一个蛟龙得水!以前姐俩在乡下就那些个玩伴,重合率极高,而且孔多娜老不听她的,让她在小伙伴面前丢尽颜面。来了市里读书后两人有了各自的朋友圈,彼此只要在校园里看见——都心照不宣地装不认识。姐俩只有在受大人压迫的时候才会想到本是同根生,牢牢地抱一块能迸发出惊人的能量!但只要难关渡过去,太阳出来,两人的姐妹情彷佛田间麦苗上的露水般无故汽化。别人是露水夫妻,她们是露水姐妹。 来市里读书后孔多莉发展自身的优势,在班级里以“搞笑女”的人设迅速打入集体,且结交了无数个同学,又从这些同学里发展出来一些知心朋友。她的座右铭是:以真心换真心。 她不扭捏,也不认为自己在扮丑博彩,她真心为自己能带给大家快乐而感到由衷的幸福! 倘若哪位老师有心,在中午一点左右猫着身子去孔多莉的班级,悄悄拨开扎成一层层的女生堆儿,在猝不及防间一网子撒下去,口一系,背上一甩,直奔办公室!——朝办公室的墙角人赃俱获地往下倒吧,除去一条巨大的鲶鱼精,还抖落下无数个——指甲钳指甲锉死皮剪…… 鲶鱼精才不怕呢,甩个尾现人形,下午卫生检查,谁剪谁拿分。 日子一天天的,暑去寒来,在这一年的年三十,孔多娜来奶奶家时再次碰见许生辉,她犹豫着要不要同他打招呼?许生辉喊住了她,问孔多娜,晚上要不要一块放烟火? 他表情有些拽,又有些满不在乎,不过随口一问,你拒绝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彼时他妈妈已经怀孕四五个月了,也查了,是男孩,只是全家都瞒着他。 可孔多娜莫名笃信,许生辉全都知道。 第12章 第6章 章五 这个新年过得很有新意。 先是孔妈接了姥姥姥爷来城里过年,后是年夜饭在酒店里吃的。吃了很多高级的东西,如只在电视里见过的海参鲍鱼…… 但巨难吃! 多莉好奇,说咱们家是不是发财了呀! 一桌人笑,孔妈给她夹块芙蓉糕,说借你这巧嘴,明年发大财! 多娜问了个一直以来的疑问:爷爷奶奶才六十多岁,为什么姥姥姥爷都八十多岁了? 多莉说她你傻呀,肯定是姥姥四十多岁才生的妈妈。接着看向孔爸,说爸爸看你多幸福,才四十岁就有两个这么聪慧的女儿! 孔妈说她,少往脸上贴金了,看看你那稀巴烂的成绩。 多娜频频看时间,她们跟许生辉约的八点。现在七点四十分,可饭才吃了一半。 孔妈问她们,怎么不戴许叔叔送你们的手表?许生辉爸爸今年特别高兴,老婆又怀上了,加之查出来是个男孩儿。人一高兴就阔绰,不但涨了孔妈的薪水,还给这姐俩各买了一块手表。 多莉倾着身子跟孔爸说悄悄话,孔妈见不惯,看她们姐俩,说吧,想干什么? 多娜说我们跟人约了八点放烟花。 孔妈剜了她们一眼,少找不痛快啊,没看你们姥姥姥爷都在?然后递给她们手机,跟谁约的跟谁打电话取消。 姐俩同时看向孔爸,孔爸放了手中的摄像机,温声说让她们去吧,做人要言而有信嘛。 孔妈彻底垮了脸,姥姥姥爷忙劝,去吧去吧,过年呢别让孩子有情绪。 这姐俩悄摸摸地推开餐椅,悄摸摸地去拿衣架上的新衣,然后蹑手蹑脚地出去包厢,临关门前说:妈妈新年快乐,笑口常开,红颜不老! 孔妈深出一口气,不要生气不要生气,生气老得快! 姐俩刚前后跑下去,孔爸就拿着摄像机追了出来,路沿给她们拦辆出租,叮嘱这叮嘱那的。姐俩也趁机手心朝上深情款款地望着他,孔爸无奈掏出钱夹子,说你妈早上不给你们了吗? 这姐俩言辞凿凿,妈妈给是妈妈的心意。孔爸钱夹一共一张五十,一张二十,剩下都零票。姐俩看一眼,真可怜,只顺了他的摄像机就上出租了。 等孔爸转身回来酒店大厅,服务员说预定的花束到了,要不要送去包厢?没多久孔爸抱着花束回了包厢,孔妈本想骂他整天就你老好人!见他怀里那一捧花,算了,大过年呢。 许生辉潦草地吃了饭,七点四十就下楼等着了。他独自站在雪地里,望着那一栋栋房子里的一盏盏光和一阵阵的欢声笑语凝神。待那姐俩下出租喊他名字时,他已经被冻得四肢僵硬。 孔多莉先回奶奶家打电话去了,孔多娜站在许生辉旁边,问他买烟火了吗?许生辉示意雪地里那一个小箱子,孔多娜过去准备拆箱子,不妨脚下打滑,趔趔趄趄着眼看要摔倒,摔倒时还把伸手扶她的许生辉拽倒。 俩人笑着从雪地里爬起来,等都拍掉身上的雪,孔多娜看着他,说了句:新年快乐。 许生辉也看她:新年快乐。 孔多娜原地轻蹦几下,嚷着好冷呀好冷呀。 许生辉轻轻踢了下雪,问她多莉跟谁打电话去了? 孔多娜说估计毓真毓凡。 许生辉蹲下拆箱子,拿出一条神鞭点燃后递给她。她拿着转着圈地甩啊甩,孔多莉跑出来说毓真毓凡都还没来呢,接着就朝她大喊:你别甩了,别把火花子溅到新衣服上,毓真还没穿呢! 孔多娜甩着神鞭就朝她去,多莉跑着喊着:你怎么这么烦人啊!说完就摔了一大跤。 孔多娜站在那儿开怀大笑。 大年初一的早晨,姐俩睁开眼就看见床头的礼物。孔爸用黄杨木雕给她们的小狐狸,脚掌下面分别刻了她们的名字:多莉,多娜。 多莉跑去父母的卧室,趴在孔爸那一侧的床头,说爸爸我爱你,永远最爱你之类的。说着就要上床跟他们挤。大过年的,好不容易睡个安生觉,孔妈快烦死了,推她:滚滚滚,快滚出去。 姥姥每间卧室挨个敲:饺子捏好了,都快起床吧。 要疯了,天没亮就听见剁肉声,这才刚七点就喊着吃饺子。 过完春节盼元宵,过了元宵才算完完整整地过完年。孔家通常每年的元宵节才聚,寻常日子不聚,少聚少生气。 元宵这天大哥一家三口来;孔爸一家四口来;孔玲娘仨来。今年堂哥回北京早,没来。妯娌姑嫂都就位,大嫂戴着副眼镜坐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询问多娜的学习,这是要紧事儿,现在抓抓紧,将来步入社会更有优势。如今大部分家长思想觉悟低,不重视教育,全国普及九年义务教育都还没有全面覆盖,个别地区初中的辍学率依然较高。 奶奶在厨房接话,可不是,你们那啥亲戚家的小孩也不晓得念完初中没?现在在工厂做工。 大嫂说,太小了,工厂待久了人的思想就逐渐僵化愚钝了。 奶奶说待工厂还好点,不乱跑,这要是去外头学坏……不更操心?说着端了盘精心切好的猕猴桃和橙子,放在她跟前的茶几上。 大哥在跟爷爷喝茶聊天;孔爸坐在餐桌前剥橙子;孔妈坐在餐桌前剥了枚炒花生,花生仁扔一旁,手指来回碾着花生壳,直到把它碾碎。随后瞪了孔爸一眼,起身去厨房帮忙了。 第13章 孔玲是打来那一刻就自觉去厨房帮忙了。她不帮,指望着她妈自个,午饭吃到嘴里太阳都落山了。她转头见孔妈撸袖子准备淘菜,推搡她出去,厨房使不上你。说着见孔爸系上围裙过来,他朝孔妈轻声说:“你去吃橙子吧。” 孔妈出来,稳坐在餐桌前掰橙子吃。 奶奶恨铁不成钢,说他,你一个老爷们来厨房干啥? 孔玲呛她,老爷们咋了?老爷们不张嘴吃喝? 孔玲几年前下岗后先做了两年小买卖,没成。后来许爸开办管材厂,她索性去他厂里上工了,整天着急忙慌地在家和工厂两头跑。直到两年前孔妈也来管材厂工作,把她调到了一个相对清闲的岗位。 她一面淘菜一面同孔爸小聊,这时听到外头“嘭”一声,紧接就是一阵号啕大哭。外面孩子跑回来大喊:毓凡放炮炸到手了! 一屋子人忙慌着就出去。午饭最终也没吃成。孔玲和孔爸带着毓凡去急诊上缝针了,大嫂接个电话娘家有事回了。孔妈找个理由带上姐俩和毓真也出来了,带她们去吃披萨。 一屋子人呼啦啦全回了,奶奶自然也没心思张罗了,坐在餐椅上说一年半载就聚一回,这都啥事儿。爷爷也双手撑着膝盖坐下,看餐桌和地面上的糖纸花生瓜子皮,心里一阵惆怅。 孔妈给她们点了披萨和牛排,自己没什么胃口,去一侧给孔爸打电话。孔爸说毓凡手上缝了三针,现在已经稳住了。她挂了手机坐回来,那表姐仨边吃边聊,说堂哥有可能会去美国念书,美国在哪儿呀? 多娜说坐个飞机就到了。 多莉说飞机要坐很久很久吧? 毓真说俩小时吧?飞机多快呀,天上嗖一圈就到了。以后咱们可以经常去找他。 孔妈问多娜,你大伯说你堂哥要去美国念书? 多娜切着牛排,说对呀,好像已经申请了。 孔妈说,你争口气好好念,将来我也送你去美国! 多娜说,去美国读书门槛很高的,不是随随便便就能…… 孔妈脱口骂她,你是猪脑子吗?你堂哥能去你就去不了! 多莉正在教毓真怎么使用刀叉,见孔妈发脾气也不敢吱声。多娜则是第一回 被骂哭,那么多人看着她。 孔妈下不来台,又冲着多莉说你那成绩也别考了,早早下来去工厂吧! 一顿午饭不欢而散,这娘仨到家时孔爸也到家了。他见多娜眼睛红红的,问她怎么了?不问还好,一问她眼泪又扑簌簌往下掉。她一哭引得多莉也跟着哭。 孔妈来火了,骂她们,没完没了了是吧? 孔爸说她,你又发什么脾气呢? 孔妈转身回卧室,背坐在床上也在那儿难受。 多娜在客厅站了会儿,擦擦泪,轻轻拧开主卧的门说:“妈妈,对不起。” 孔妈更难受了。 多娜说:“那你给我报补习班吧。 ” / 高一的下学期,多娜每周都要去上补习班和画室。有一段姐俩天天想骚点子,像省级的奥赛和青创赛……没指望,绝对拿不到奖。那天多莉骑自行车经过一座桥,她站在那儿抻头朝下看,回来就跟多娜商量:你先假装溺水我把你救上来,等我高考完我假装溺水,你再把我救上来,咋样? 次日姐俩就去问老师,见义勇为算不算思想品德突出?能加分吗? 转眼就六月了,学校已经穿夏季校服了。周末姐俩各自肩上背个画板,灰扑扑地去上课。等下课了一人端着一碗刨冰,问对方的星星叠多少个了? 春上多娜掏了五块钱学费,让多莉教她叠星星。多莉问她叠好要送谁?多娜说谁也不送,叠着权当解压了。 多莉深信不疑。刚开始教多娜叠,多娜叠好一个顺手扔了她的星星罐,她着急忙慌地找出来,说她的星星是要送男同学的……不允许被染指。 学会后,多娜也买了星星罐,想起来叠几个扔进去。不像多莉,不管学习多刻苦,每天睡前坚持叠五个。她们有时经过音像店会被老板喊住,问怎么不来租光碟了?她们说等暑假吧,周末没空看。老板表达了深切地同情,往后只要碰见她们姐俩周末补习完经过,都会放上一首《海阔天空》。偶尔也会在大街上为她们舞迈克杰克逊的太空步。 姐俩总是被她逗得开心大笑。 她们也会在放学路上频频碰见许生辉。如果是姐俩一块碰见,通常三个人同行。如果只是多娜碰见,俩人就各走各的,中间隔上三五米。有一回多娜正前面走着,忽然回头问他,你不上补习班吗? 许生辉摇头,不上。 多娜说我们要上。 许生辉说我知道。 多娜问你有理想大学吗? 许生辉嗤笑,说拜拜优等生。此后不再与她同行。 也就过去半个月?俩人又在奶奶家楼道遇见,许生辉脏儿吧唧地打完篮球回来,准备上楼时被孔多娜叫住,问他,你 qq 号是多少呀? 许生辉脱口报了一串数。之后到家感觉她记不住,又郑重地在纸上写下 qq 号和家里座机号。等冲完凉换了衣服下楼拿给她,孔奶奶说她回自个家了。 隔天孔多娜在老师办公室挨完批回来教室,就被一男同学递过来只纸青蛙,说是许生辉要给她的。她拆开,纸张的正中心写着许生辉的 qq 号和座机号。看完她又照着折痕叠回去,交给那个男同学,说你跟他说,我记忆力好。 第14章 之后班主任来了,她身后跟着历史老师和那个被她打的男同学。班主任要她站起来当着全班同学给历史老师道歉。她起立,朝着历史老师说对不起。 上节历史课,正在老师讲课的过程中她忽然拿书甩了后桌男同学的头。那男同学反应过来俩人开始厮打,后被镇压拖拽到办公室,班主任问她为什么打同学?她说那男生戳她的小背心。 那男同学急赤白脸,说他就是拿钢笔戳她的后背,不小心才戳到的…… 经过调解班主任让她道歉,扰乱课堂纪律先跟历史老师道歉,再因先动手打人跟男同学道歉。跟历史老师道歉她愿意,可凭什么要跟男同学道歉?班主任说他不是故意的。她说故不故意姑且不谈,而是正上课他为什么要戳我背? 班主任开始细究,好好上课呢你为什么要戳同学的背?男同学说我的笔滚到她脚下了。孔多娜说我老是帮他捡东西,不是捡尺子橡皮就是捡圆规钢笔。 最后自然是没向男同学道歉。老师给他调了坐,让他远离孔多娜的课桌。 午饭时间去食堂吃饭,几个同学坐在孔多娜跟前八卦,说那个男同学可能有家族遗传病,有好几回去他们家文具店买东西,他妈的手就抖抖抖…… 饭后同学们都陆续回来教室,孔多娜身子倚着自己的课桌,朝着独自靠窗坐的男同学说:对不起啊。 男同学装作没听见,埋头学习没理她。 风波后的一段时间里,孔多娜只要在校外遇见他,都会主动同他打招呼。那男同学起初拿乔,后来也就过了,两人偶尔交流些学习什么的。 第7章 章六 大概在期末考的前三个星期左右?多娜就没再去画室了。回回画室第一名,她觉得很无聊,没有竞争对手能激发她的好胜心。目前她学校排名年级前十,她学习上有自己的目标和节奏,学期排名能上升个一两名就够了。 她翘画课多莉也翘,她就像个跟屁虫似的。我翘我有底气,你个倒数的也跟着翘。而且俩人同时翘目标大,早晚被老师告家长。多莉翘课是为了跟同学逛街。自从念高中后她特别忙,不是这周参加同学生日会,就是下周跟同学约着逛街。 多娜翘课则是戴着 mp3 在街头漫无目的地闲逛。有时紧皱眉头站在红绿灯路口出神,有时买杯甜品在音像店猫着,但大多时候都待在新华书店。 她不花钱买闲书,必读的名著借同学的总结总结核心思想就行了,要买也是各科辅材。想看闲书了就去逛新华书店,书架上拆开的有什么闲书就看什么闲书。她的阅读偏好属于阶段性的。可能会有一段集中看青春文学,过一段换成悬疑推理,再过一段纪实文学,再再过一段就两性关系,她也想具体知道她是怎么来的……她唯一不看的就是自传。有一回她看见本日本畅销书的封面推荐语写着:东亚母女关系,她们相爱,她们相互伤害。 她出于好奇,拿起来随手翻阅了几页,之后的三天里她只要有空了就来读。她也好奇为什么,为什么她们母女吵架,明明自己没有做错,但看见母亲难过就会主动道歉。为什么“道理”在家人之间会失效。 那次的“美国事件”——她们称元宵节在披萨店被母亲辱骂的事件为——美国事件。因为堂哥要去美国留学而引发的事件。那天回家后她主动跟母亲道歉,但母亲并不开心,整个下午都在房间闷着。 这次事件她也说不出为什么,事后并没有生母亲的气。也许这是母亲第一回 在她们面前示弱,第一回骂完她们以后在房间自责地哭。事件后她们甚至都有些没由来地讨好,故意做一些滑稽的动作逗母亲开心。母亲好像也意识到她们在讨好,会特意配合她们的讨好,每回都笑得特别开心。 这是一种只可意会的情感互动。我们在努力地讨好对方,对方接收到了这个信号,也表现出了有被讨好到。且双方都有意淡化这种心照不宣的互动,倘若在这个过程中双方眼神发生交流,不是有闪躲的羞涩,就是会笑场。 孔多莉就笑场了。她一笑把多娜也带笑,随后娘仨没脸没皮地笑作一团。 也在这次事件后她们母女关系急速升温。有一晚母亲躺在床上同她闲聊,聊她和父亲的婚恋生活,聊把她们姐俩寄养在姥姥家的不得已,也聊她因自身的局限而无法在职场上有更高的追求。也没深聊,都是一语带过。 多娜则是凝神静听,她对母亲说的这些并不能感同身受,但她能从母亲的语气和神态上感知到她的脆弱与无助。她什么也没说,伸手抱了抱她。但母亲好像不知道怎么应对这种细腻的母女情,她当下就扯开她的睡衣领,说让俺看看你胸长大了没! …… 她的母亲就是这样子,总是以大咧咧和貌似强势的态度同家人相处。她会向丈夫和女儿们大方地表达爱意,说些肉麻兮兮的话。但如果家人也回应她,也认真地说些表达爱意的话,她就会难为情会不自在,会以假装没听见或转移话题的方式化解。就像每回去奶奶家聚餐,去之前她都会强调我可不去厨房,我也要像个领导似的坐那吃水果喝茶。可每回到了奶奶家,她都会因自己儿媳的身份无法心安理得地坐在那儿 、看着婆婆一个人在厨房张罗。 去厨房帮忙她感觉委屈,不去她又良心难安。加之她们婆媳妯娌关系复杂,个中微妙难以言表。 第15章 多娜在人情世故上像忽然开窍了似的,会在奶奶跟前刻意维护她妈。如碰见看不惯的事,她就故作天真地问奶奶:明明我爸妈跟姑姑待你们最好,可你们为什么总巴结大伯大伯母? 奶奶只要下不来台,就会说你小小年纪懂个啥?接着就套她话,你妈在你跟前说啥了?然后老生常谈:你大伯以前受过磋磨,在北大荒待了十年差点回不来…… 上个月各中学陆续换夏季校服。周五放学孔妈骑着摩托来接她们姐俩,街上碰见毓真跟同学结伴回家,孔妈当下绕去了家内衣店,买了两件学生内衣,交待多娜拿去姑姑家给毓真。 多娜先绕去了奶奶家,吃喝点东西,然后给毓真家打电话。没多久毓真来了,多娜把小背心拿给她,说这是自己买小的穿上紧。 毓真抖开看,说你去调号不就行了? 多娜说我买的特价断码,人不给调。 毓真开心地收下,说我正准备让我妈给我买呢!接着拉紧了身上的校服,望着微微鼓起的小包,说我比别人都发育慢。 多娜也拉紧了自己的校服,说没事儿,我妈说将来可以隆大胸! 老天爷呀,奶奶听不下去了,说你们姐俩也不知羞! 等毓真拿着小背心离开,多娜望着奶奶,说这背心没有买小,是我妈特意给毓真买的。说完大摇大摆地回自个家了。 奶奶发愣,她那一脚跺不出屁的儿子,咋生了个这么多心眼的闺女。 在孔多娜第二次翘画室课,孔多莉也第二次跟着翘的时候,孔多娜果断打电话向母亲投案自首,说画室老师水平次,她学不到新东西,不想浪费时间就来新华书店看书了。孔妈为女儿的诚实品质点赞,翘课就翘吧,回头给你换个老师水平高的画室。 在电话亭给母亲打完电话,孔多娜又打给了堂哥。这是她第一回 打给堂哥,尽管她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正是烈日当头,她整个人紧贴着电话亭里那片巴掌大的凉荫处。电话接通,她先自报家门,说堂哥我是多娜。 堂哥哦了声,也没问你找我有什么事。他这人性情不好相与,成天只会在房间跟电脑交流。爷爷在他身上受尽了挫败。经常黄昏时分爷爷敲他的门,说磊啊,屋里坐一天了跟爷爷去街上转转?他说不去。爷爷说我带你下食堂?他说不下。爷爷又说……那你想吃啥,我给你买回来?他说不吃。 而且他没一点生活常识。分不清大料能不能吃。炖肉放的桂皮八角草果……奶奶不挑出来他能夹出来吃。这姐俩有一段特别爱在饭菜里捉弄他。也许是因为他性格吧,大学生活不顺利,才上了有一个学期?大伯母就去北京给他租房子出来住了。 多娜问,你在北京怎么样呀? 堂哥说可以。 多娜说,你留给我们的笔记都看完了。 堂哥说哦。 多娜问,你现在看什么书呀? 堂哥说《社会契约论》。 多娜哦了一声。 电话里沉默了至少一分钟,堂哥问,你现在看什么书? 多娜说《台北人》。 堂哥哦了一声。 多娜问,我以后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堂哥说可以。 多娜说,拜拜,我下回再跟你打。 等她挂了电话去新华书店,问店员《社会契约论》在哪儿?店员拿给她,她问可以拆阅吗?店员说这类书籍不能拆阅。她犹豫了很久,拿去付完帐就拆开。拆开翻几页,每个字她都认识,但连成一行就是看不懂。她努力看了会,之后合上装了随身包里,继续去看《台北人》。 一直在新华书店待到四五点,才听着 mp3 出来回家。路上走着走着有些无聊,她又去电话亭打给许生辉。大概过了有十几分钟,许生辉骑着自行车过来了。 孔多娜问他,你平常都去哪儿玩呀? 许生辉说,我准备去台球室,你去不去? 孔多娜点头,去。 许生辉问你没骑自行车? 孔多娜说你骑上走。 许生辉前脚掌点着地面,往前骑了两三米,孔多娜手在他腰上借力,轻巧地侧坐在了后座。 许生辉尽量贴着路边的树荫骑,他不合时宜地想到那会接电话时,支在电话桌旁的那半支冰棍儿。它肯定融成一滩了。想着他回头问,你吃雪糕吗? 街头的树荫处停着一辆二八自行车,车后座上架着一个泡沫箱,箱体上写着黑色的粗体字:雪糕。 许生辉的单车停在那儿。老板不着急打开泡沫箱,先问他们奶油雪糕和冰棍吃哪个? 孔多娜说奶油雪糕。许生辉说冰棍儿。 俩人揭开上面一层薄薄的雪糕纸,站在树荫下舔着吃。孔多娜吃着问着,我跟你打电话的时候你在家干嘛? 许生辉说在打电脑。 孔多娜问你很喜欢打电脑? 许生辉说一般,外头太热了出不去。 孔多娜的雪糕融得快,吃都吃不及,有一滴融下来眼见要落在她的 t 恤上,许生辉麻利伸手过去接住。接住也没纸,俩人索性蹲在那儿倾着身子狼狈地吃。许生辉是一只手拿冰棍,一只手的手心朝上托着那滴雪糕。 孔多娜吃着笑着,说她问他爸要钱就这样。许生辉也轻轻地笑,他单眼皮,往常不爱笑,笑起来有点眯眯眼。 孔多娜瞬间明白了喜欢他的女生为什么多。她问他,你交女朋友了吗? 第16章 许生辉舔了一大口冰棍,摇摇头。 孔多娜好奇,你从来没交过? 许生辉面色微微发红,问她,你交过? 孔多娜摇头,没有。她雪糕终于吃完了,但手上也黏糊糊的。 许生辉说对面有个小学,咱们过去洗手吧? 要穿条斑马线才能去对面学校,路上晒,俩人一路小跑。原本只是想快点到学校,但跑着跑着俩人开始比赛,看谁先到学校找到洗手池。 孔多娜感觉到很快乐,简单纯粹的快乐。 能跟她一块讨论学习的同学很多,但出了校门像多莉毓真那样儿、可以约着出来玩儿的同学几乎没有。可以说她有同学,但是没朋友。 一直玩到天黑才跟许生辉告别,回家前她先公话打给母亲,问她在哪儿?她妈正想找她呢,给她报了美容院的位置要她火速前来。她这回要下血本充美容卡,价格是砍不下去了,她打算让多娜来蹭个面部清洁,清清黑头修修眉之类的。 美容师一面给多娜做面部清洁,一面说她们娘俩长得真像。脸型好,五官也立体,长相都有点偏欧美。孔妈谦虚,说我女儿就是不白。美容师说你女儿肤色很洋气,是一种小众的美。 孔妈很开心,小众美?那就是不俗气呗。她又说了,说我女儿就是胸有点平。美容师说哎呀你女儿才十六岁,接着细细端详孔多娜的胸,说你女儿像你一样胸形很美。 孔妈心里美死了。孔多娜尴尬死了。 等做完脸去前台充美容卡,孔妈偏偏身,挡住了孔多娜的视线,在 pos 机前悄悄输入金额。哪想前台特意把金额报出来跟她核对。 出来美容院,孔妈神采焕发地问,女儿你想要啥,妈都给你买! 孔多娜说,我想要一台手机。 孔妈缓缓地看她。 她指着前面麦当劳的广告,我想要香辣鸡。 娘俩儿和和美美地去吃麦当劳,点了一个套餐坐那儿大快朵颐。孔妈原本想着套餐吃不完,剩下的打包回家给多莉。可孔多娜只顾着往自个嘴里塞,等她塞饱就剩半盒薯条了。 家里的孔多莉要饿死了,新闻联播都开始了,家里大人没一个回来煮饭。她要生气了,准备再次打电话给孔妈,家里门开了,妈妈出现了,身后跟着拎了两袋泡面的孔多娜。 孔多莉着急忙慌地接过泡面去煮,顿了几秒钟问,怎么就两包? 孔妈说她减肥。孔多娜说她不饿。 孔多莉追去房间问多娜,你们是不是偷吃好吃的了?!说完孔多娜从裤兜掏出两包蕃茄酱给她,说跟泡面拌一拌可好吃了。 …… 孔多莉气炸了,她出来质问孔妈,为什么不带我去麦当劳! 孔妈正在揽镜自照,瞥她一眼,因为你画室老师给我打电话了。 孔多莉默默转身,回厨房煮泡面。她越想越不服气,转身下楼等在小区门口。喂了十分钟蚊子,远远看见加班回来的孔爸就展开双臂作势拦下!她先告状,同样是翘画室课,凭什么我妈带她去吃麦当劳,给我买方便面?!接着振振有词地说出自己的推理:而且我妈今天容光焕发,孔多娜的眉毛变好看了,肯定是我妈又充美容卡被孔多娜看见了! 第8章 章七 孔多莉这周本来没想要翘画室课。她之前一个要好的初中同学过生日,qq 上邀请她去她家。 原本同学的生日会是在中午,她画室课是下午两点,完全没冲突。可由于同学的妈妈厨艺实在太好了,整了满满一大桌的丰盛饭菜,还烤了生日蛋糕和若干盒小奶油蛋糕。她没见过这么能干的妈妈,就一面吃一面真心赞美和感谢同学的妈妈。 她自己的妈……去年圣诞节心血来潮地要制造仪式感,要一展身手给大家烤个火鸡。最后烤出来的鸡喂邻居家的大狗了。她们全家大晚上九点出来找面馆。 兴许是她嘴太甜了,从同学家出来同学妈妈给她打包了好几盒小奶油蛋糕。她才吃过一大块生日蛋糕,又不能拎着小蛋糕去画室,索性绕去了姑姑家给毓真毓凡吃。 毓凡出去玩了,毓真坐在沙发上啃着西瓜看电视。而奶奶则系着围裙在收拾凌乱的屋子。她好奇地问奶奶你怎么在这儿?奶奶好像很生气,说这是我闺女家我不能来? 她把奶油蛋糕给毓真,毓真小声说你奶奶现在是田螺奶奶。 她从姑姑家出来骑上单车去画室,途中无意看见等在公交站穿着厂服的姑姑,她喊了一声,姑姑没应。她特意折回来又喊一声,姑姑好像这才醒过神,问你怎么在这儿呀多莉? 多莉说我去画室。姑姑哦了一声,之后忙不迭喊住她,问能不能陪她去一个地方。 多莉把单车锁在街头,跟着姑姑上了公交车。姑姑没说要去哪儿,她也没问。姑姑在座位上坐好后问她,快期末考了吧? 多莉说下下周。 姑姑说好好考,说完沉默,过了几分钟又说:好好考。 多莉问姑姑,你以前学习是不是很好?我爸说你成绩比他好。 姑姑自嘲,好有什么用。随后说她,你要好好考大学,至少将来要像你妈像你大伯母一样。然后又强调,你大伯母在北京念过师范。 多莉挠挠脸,说我会努力的。然后问你今天不上班呀? 姑姑又问,多娜呢? 多莉说我也不知道。 第17章 姑姑说,多娜学习上聪慧,有点似你堂哥。你堂哥……将来是天才还是庸才很难说。说完轻轻叹一口气,转而看向了车窗外。 多莉没接话,往常姑姑不会说这些。奶奶爱干的事儿她都不干。奶奶话痨,她就偏不愿说话。以前元宵节家里聚,姑姑只会在厨房帮忙,忙完围裙一解饭都不吃就回家了。就算留下了吃她也不说话。 车到站了,她随着姑姑下车。她环视四周,她从没有来过。姑姑回头看她,说等会回去给她买冰激凌吃。她问姑姑这是哪儿呀?姑姑也环视四周,而后指着一个高耸的、冒着白烟的烟囱说:我们要去那里。 她问那里是干嘛的呀? 姑姑问,你害怕死人吗? 她说害怕。 姑姑朝她伸出手,紧紧地牵着她的手。 她问我们要去看死人吗? 姑姑说去认认。随后问她,你见过你姑父吗? 她摇头,我只见过照片。 她后来记得很清楚。那天姑姑牵着她的手去殡仪馆,说接到派出所电话来认尸的。她们在停尸房前驻足了很久,姑姑确认她要不要进去?她原本是非常恐惧的,但她在那一刻奇妙地感受到姑姑是希望她进去的,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莽气,还朝姑姑笑了笑,说我跟你一块儿进去。 那天从殡仪馆出来姑姑笑得特别灿烂,她从没有见过姑姑笑得那么灿烂过。俩人坐在返程的公交上,姑姑说了很多她爸小时候的趣事儿。俩人还吃了冰激凌,原本姑姑说她要请的,掏钱的时候发现钱不够。最后是她掏的钱。 后来那一天的很多事都模糊了。她始终记得姑姑牢牢牵住她的手,记得姑姑灿烂的笑,记得俩人在街头舔冰激凌,记得姑姑说:冰激凌可真甜呀多莉! 也记得她第二天干的大蠢事——她把积攒的所有零花钱找爸爸换了两张一百块,卷一块放地上踩踩踩,踩成脏脏扁扁的,然后在姑姑面前佯装是捡到的。她当时没看懂姑姑的复杂神色,直到她步入社会后在很疲倦的一天傍晚,忽然就懂了姑姑当时的神色。 那是洞悉一切后的了然。 田螺奶奶就是太闲了,孙子孙女们都长大用不上她了,她这才想起自己的闺女。她总是趁孔玲上班后,三天两头地过来家里打扫,洗洗床单晒晒被褥,再拌馅捏一盘肉饺子,捏一盘素饺子,捏好冻去冰柜里。她身体越是累心上就越是痛快,总是忙活大半天后心情舒畅地回自个家。 孔玲不承她情,少在这儿自我感动了!她也总是坐在家里沙发上一面往嘴里塞饺子,一面跟孔爸通电话,说她明天就给门换个锁芯,让他给推荐个换锁的。她这话少说问了孔爸三次,孔爸也少说推荐了三次。 田螺奶奶还频频上门做个回访,打听到孔玲哪天休息不上工了,她就倚去她家门口,问上回捏的肉馅饺子对味吧?说那肉可是后腿肉,贵着呢!往常她在家捏饺子都买肥肉。 孔玲蜷着一条腿盘坐在沙发里津津有味地边看偶像剧边应她,不知道,喂狗了。 田螺奶奶也不生气,说可惜那狗了。接着听见电视里喊“小瓶盖小瓶盖”,她猜到是哪部连续剧了,毓真和多莉那姐俩去她家就讨论剧情。她在家也看了两眼,男男女女谈情说爱的没意思。她真诚地向孔玲推荐《大宅门》,说两年前刚播的时候她跟她爷爷天天看。现在她爷爷守在电视机跟前看那啥,演李鸿章慈禧袁世凯的叫啥共和国?光李鸿章吃个鱼……又是筷子又是刀叉又是勺,作妖,给我一双筷子我五分钟就吃完了。 马上要期末考了,考前班里那几个女班干先扎一块儿,然后散去,其中一个学习委员坐在孔多娜的课桌前,说孔多娜,高二开学后你竞选体育委员吧! 高二开学后就是秋运会,去年秋运会班里女生就跟体育委员干了一架结怨。之后她们付出的代价就是来例假也要跑操,她们请假说身体不舒服,那体育委员就贱兮兮地问:你们具体哪不舒服啊? 女生们找上孔多娜是体育委员不敢惹她,秋运会参加什么项目会先问她。班里男生一般都不跟孔多娜起冲突,起冲突老师也公然偏袒她,就像上回她先在历史课上打人,但班主任却调了那个男生的座位。 期末考完放暑假,孔多娜给自己制定了目标,每天晨跑五十分钟。她体育项目除了羽毛球,别的都不太行。其实她乒乓球也不错,从前孔爸特意培养过她,父女俩球技一度不相上下。但孔多娜不是很喜欢,那一阵过去就没再练了。这回是看见她大清早出去晨跑,回来后孔爸给她拆着袋牛奶,说娜娜,跟爸下去打一场? 孔多娜喝完牛奶瘫在沙发上,说让我歇会儿。说完想到什么立马弹坐起来,走爸,咱们父女俩打一场。 她跟孔爸打可没劲儿了,孔爸老爱让她球,让的还没水平。父女俩打了一个小时,各自脖子上挂着条工厂发的白毛巾回来。路上孔爸扯起毛巾抹把汗,问她,说吧啥事? …… “是这样子的爸,我妈不是新买了台手机?我想要她那台旧的。” “你姐也等着……” “她个学渣有什么资本?” 晚上开了个家庭会议,除了孔多莉外一致认为抓阄最能体现公平。孔爸拿出个大大泡泡糖的塑料桶,里面有二十个阄儿。孔多娜让给她,你先抓。孔多莉不动声色,你先抓吧。孔多娜随便下去挑出一个阄儿,她一点点抻开……空阄儿。 第18章 孔多莉抱着泡泡糖桶摇啊摇,摇了好半天,摇得孔妈都快烦了,然后才伸手下去抓。她一点点拆开看……铅笔写着:多娜。 孔多娜伸手就去拿旧手机,但被孔多莉抢了先——都别动,我要验所有的阄儿! 孔妈说她,“你咋这么事儿?” 孔爸慢慢移开餐桌,拎个气筒下楼给自行车充胎。孔多莉朝他喊:皇位还是嫡长子继承制,凭什么一个破手机要让我抓阄儿! 最后旧手机给了孔玲。姐俩两败俱伤。 多莉要手机是家里座机不方便,偶尔有男同学打来,她妈总是先愣她一眼,随后警告:好好学习。 她的追求者确实多。只要是跟她有接触过一段的男同学,无一例外都会喜欢她。她负担很大,偶尔就会跟孔多娜抱怨,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男生喜欢我呀!我就不能同时跟他们处朋友吗? 多娜要手机也是同样理由。有时她在客厅打电话,孔妈就假装很忙……实则支棱着耳朵在那儿细听。有一回她跟堂哥打电话,孔妈就问你们俩还私下联系?你们都聊些什么呀? 多娜说聊书聊学习。孔妈说你堂哥愿意教你? 什么叫教呀?我们是平等交流。 孔妈说那你们平等交流吧,她不再偷听她的电话。相对而言她对多娜更严苛些,她学习好,怕她谈恋爱分心什么的;多莉学习就那样了,定型了,逼她也不行,她就装三五天样子,之后故态复萌。 她曾很认真地跟多娜规划,说咱们家情况你清楚,你爸跟多莉是不行的。你要努把力,将来有什么成就能帮扶一下多莉。家里俩孩子,一个能成才就够了。她没想过多娜会愿意跟她堂哥亲近,她是一百万个支持的。 多娜没想这么复杂。她就是觉得堂哥学习厉害,想跟他交流交流而已。也就头两回打电话问对方都在读什么书?后来就不怎么聊了。第一回 通话后她买了《社会契约论》。第二回通话她说完全看不懂,堂哥说这需要阅读门槛,不适合现阶段的你读。而后又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多娜有个优点就是能屏蔽尴尬,她问一句,堂哥答一句。偶尔话筒里沉默个一分钟,总是堂哥主动化解。 上回通话堂哥说你不要只看我的阅读笔记,那是我自己的理解,你应该仔细阅读一遍全文产生自己的思想。多娜哦了一声,堂哥在奶奶家的那些书籍她确实没怎么看,全看的阅读笔记。 再之后通话就没那么生硬了,除了学习外,多娜还给他推荐了歌单,用孔爸的手机一首首编辑出来发短信给他。上回她问到迈克杰克逊,他竟然不认识。他只学习和阅读,电影音乐戏剧绘画一窍不通。她几乎每周六的中午都会打给堂哥,两人聊上半小时左右。 今年的暑假每一天都特别长。她早上六点准时跑步,孔爸怕她坚持不下来,主动说陪她跑。她总是跑着跑着回头,她爸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竭力挽尊,说你们学校有跑操习惯。 跑完回家吃饭洗澡,全部忙完也才八点,然后去房间细读堂哥留给她们的书,大部分都是人文社科类,先不说枯不枯燥,而是很难完全理解和渗透。她结合自己的学习方法,去新华书店阅读偏好的小说,在家里就翻几页枯燥的人文社科。通常当天没有补习课,新华书店一待就是一上午,下午不是去音像店租光碟回家看,就是去找许生辉玩儿。 许妈妈生产完都满月了,只是满月酒迟迟没商议好。许爸要大操大办,如今有钱了,身份不同以往了。许爷爷不许他办,办了就登报断绝父子关系。 她这两回去找许生辉,倒没看出他有什么异样。有时许爷爷在客厅里朝着电话破口大骂,她跟许生辉就在房间打游戏。 她也不想来他家呀,可外头暴晒他们没地方可去,只能窝在房间打游戏。偶尔外面太吵,许生辉就把耳机给她戴上。 第9章 章八 俩人在家里玩游戏玩到下午四五点才出门。其实是多娜玩儿的更多,许生辉不是坐在旁边看,就是平躺在床上发呆。 出来街上俩人先买支冰棍儿,然后去公园里跟着一帮大学生玩儿。这还是许生辉发现的,他说公园有个角落天天有一帮大学生在练滑板。他们俩第一次去就光在那儿看,光看就很有意思了。 这回去许生辉买了很多饮料,分给他们每一个人,一来二去能说上话了,就问他们这板在哪儿买的? 孔多娜就坐在旁边的台阶上,看着许生辉跟那几个人玩儿。玩熟了许生辉就借他们的滑板,让她扶着他肩站在滑板上来回滑。她会滑冰,所以站在滑板上一点不害怕。简单玩了会俩人就站去旁边看他们滑。 许生辉说他明天就去买一副板。孔多娜问你跟谁学? 许生辉往嘴里灌了口饮料说:“不用学,多看几次就会了。” 孔多娜说:“吹牛。” 许生辉笑她,“都跟你似的。” 孔多娜问他,“我怎么了?” 许生辉本要脱口:看你打游戏那笨蛋样儿。但在脱口的瞬间及时止住了。 孔多娜也没在意,说去年春节的时候他爸送了手表给她和多莉。 许生辉讥讽她,“你怎么不戴,肯定特别贵。” 孔多娜有点生气,“你怎么这么说话?” 许生辉说:“我说话就这样儿。” 第19章 孔多娜看着他眼睛,“我不喜欢有人这么跟我说话。” 许生辉脱口,“那你别跟我玩儿!” 孔多娜背上包就离开,没几步又折回来,“那块手表我跟多莉从来没有戴过。因为我们戴了就感觉背叛朋友了。”说完又离开。 许生辉原地站了会,又一路慢跑着追上她。孔多娜很有脾气,没搭理他。许生辉一直紧跟着她,也不说话。 直到出来公园门,孔多娜才看他,“你觉得你这样很酷是吧?我认为你非常没有礼貌。” 许生辉慢慢站直了,说:“对不起。” 孔多娜俯身去开单车的锁,骑上说:“我回家了。” 第二天一早孔多娜就跟母亲去了新画室。她先试一节课,随后再决定要不要报名。这已经是她试的第三家了。本来也喊了孔多莉来试课,她撅着屁股在那儿睡,说孔多娜就代表她了,反正她的意见也不重要。她多少还有些生前两天的气,不是气旧手机没顺位给她,而是气父母的恶劣行径。二十个阄儿,五个空阄儿,十五个都写孔多娜! 九点了她还没起床,客厅的电话在铃铃作响。她下床过去接,是孔爸打给她的,说中午下班接她去吃麦当劳。她说不稀罕。孔爸说那去吃牛排?她问就我自己吗?孔爸说你可别跟多娜说。 她挂了电话从客厅蹦跶到卧室,拉开衣柜翻来挑去,然后又去翻孔多娜的衣柜。等她洗澡后穿戴整齐都快十一点了,然后贴心地坐公交车先去西餐厅。 孔爸就点了一份套餐,他说自己在食堂吃过了。多莉把牛排切下来一大块喂他,他摇头不吃。多莉有点着急,你不吃就我自己吃多尴尬呀?你看哪一桌是爸爸妈妈不吃,殷切地望着自己孩子吃的? 孔爸捏了根薯条沾着蕃茄酱吃,多莉又举着那一块牛排喂他,他倾着身子过去吃下。多莉又开心了,说她可真羡慕毓真呀,看人家姐当的多威风!不像自己从小被作为玩伴留在乡下陪孔多娜……明明自己才是家里最大的牺牲者,但你们大人只对孔多娜有愧疚。 孔爸像往常般那样沉默,放在餐桌上的一只手指尖轻轻地颤。孔多莉吸了一下鼻子,又大气地切了一块牛排喂他,用原谅他的口吻说:“哼,以后你们不许再这么恶劣地偏心她了。” / 傍晚许奶奶坐在沙发上打电话,打着手指还扯着她用毛线钩织的电话防尘罩。厨房煤气炉上煮着锅肉汤,汤里就三块排骨。许生辉在客厅闲转,看见那锅汤要溢出来,他拿了根筷子支着锅盖。 等许奶奶想到火上那锅汤,忙挂了电话来厨房。她拿掉支着锅盖的筷子,用勺子撇干净上面的浮沫,一面撇一面朝坐在沙发上的许生辉说:肉汤开锅时要先用勺子撇浮沫,这浮沫都是脏东西。等浮沫撇干净后再煮出来的就是细泡沫,那细泡沫就是营养东西。记得了吧? 许生辉望着电话机应了声。 许奶奶慢条斯理地说步骤:煮肉汤要凉水下锅,开锅撇浮沫,浮沫撇走小火慢炖。炖肉要盖盖,不能用筷子支着。 她不在意许生辉听没听进,她只说一遍,不多唠叨。她爱讲这些,哪个邻居来她家串门她就讲这些。她愿意花心思改善生活,如炸茄盒炸藕夹,藕夹除了夹肉馅她还会夹豆腐碎。春秋天她会去郊区挖些荠菜蒲公英马齿菜,包饺子摊煎饼。也会弄虾仁豆腐或番茄鱼片汤。 她很勤快,相比起街坊邻里常年不是面条烩菜饺子,就是蒸锅米炒个豆角蒜苔之类的,她是很愿意在一日三餐上下功夫的。大部分人也不是不会,就是懒,懒得在三餐上费神。吃饱就行了。 许奶奶关小火出来厨房,许生辉下决心拨号,没多久电话接通,他朝着电话里说了声:我。 孔多娜没听出来,问你谁呀? 许生辉也不说自己是谁,只说我买滑板了。 孔多娜哦了声,问你今天去公园滑了? 她刚问完……就听见孔多莉在卫生间大喊:多娜帮我拿片卫生巾! 孔多娜捂着话筒,朝厨房喊:爸、爸—— 孔爸正在厨房煎中药,听见出来去卧室抽屉拿出包卫生巾,敲敲卫生间的门,喊了声多莉,背着身把卫生巾递给她。 多娜一条腿盘坐在沙发上接电话,许生辉绕了一大圈才问她明天要不要去公园玩滑板?她说不行,下午四点她要上英语补习。 许生辉问上午呢? 她说上午要补数学。随后她又说要不下午两点吧?两点玩到四点我直接去上补习班。 孔爸在厨房过滤煎好的中药,过滤好端出来餐桌上晾着开始烧晚饭。他淘了把小米,又泡上几枚干红枣,冰箱里拿出条青笋准备削皮。 孔多莉从卫生间出来,瘫坐在沙发上揉着小腹喊爸,你给我装个暖水袋吧。她多少有些痛经,家里有个她专属的小暖水袋。 孔爸正在削青笋皮,喊多娜帮你姐装热水袋。多娜不情愿地从沙发上起身,找出暖水袋拎着暖壶往里灌。灌着孔妈下班回来了,先把身上的包朝沙发上一扔,一面换着鞋子一面同厨房的孔爸说,老许的满月酒订下了,下个月初八。 孔爸示意桌上那碗中药,说他不想去;孔多娜说我也不去;孔多莉说我也不去。 孔妈有些恼火,你们想干嘛呀?都不去多难看。 孔多娜说我不去。 第20章 孔妈说裕达国贸,你爱去不去。 孔多娜说裕达国贸我也不去。 孔妈说她,你信不信我打你? 孔爸说她们不去算了,我陪你去。 孔妈说他,看你多屈就!说着就端起桌上的中药喝,刚入口就吐出来,过去厨房锤孔爸一肩,谁让你弄这么烫的呀! 孔多莉拿着热水袋往小腹上敷,也被烫一下,伸脚轻踹孔多娜,嗲声嗲气地说:谁让你弄这么烫的呀! 孔妈从出来厨房,说多莉你跟爸妈去。 多莉说我不去,我们是跟许生辉一边的。 孔妈说什么一边不一边的。但也不勉强她们,去卫生间洗着手说,你们不去我就带毓真毓凡去。我上了厚礼,就我跟你爸去多亏! 孔爸问你上了多少? 孔妈打哈哈你别管了,接着用顶看不上的语气说,老许这人吧一言难尽,大儿子的事儿两手一摊,小儿子才俩月就弄了台钢琴镇家里。 孔多娜说,那你还总请许叔叔来家里吃饭? 孔多莉附和,我也觉得许叔叔道貌岸然。 孔妈说这个社会不是你们想结交君子,就有能力和资本结交君子的。 孔多娜笃定地说我不会。我不会跟我看不上的人成为朋友。 孔妈想解释,觉得她也听不懂好赖话,只说:你妈我层次低,只能结交到这样的朋友。 说完也不搭理那姐俩,去厨房给孔爸打下手了。 那边许生辉也在吃晚饭。桌上两菜一个汤,汤是排骨冬瓜汤。一共三块排骨炖了七八块冬瓜。许奶奶给许生辉捞了两块排骨两块冬瓜,也给许爷爷盛了一块排骨几块冬瓜。许爷爷没胃口,勉强吃完挪去了沙发上看新闻。 许生辉吃完回了房间。许奶奶见他碗里剩了块排骨,问他怎么还剩饭?他说太肥了不吃。许奶奶问坐那儿看新闻的许爷爷,你把这块吃了吧?许爷爷抬抬手,少跟我说话。 许奶奶是看不出这排骨哪儿肥了,她买的时候特意盯着人剁的。没人吃她自个坐那儿吃,一面吃一面自言自语。 许爷爷心里烦,新闻也看不下,索性去敲许生辉的门,让跟着下去消消食。爷孙俩从社区这头逛到那头,拎了个西瓜和盐水花生回来。回来的路上许爷爷酝酿了一肚子的话,到嘴边看见前头一只卷毛狗在拉屎,他中气十足地喊:这谁家的狗?! 周围没人应,那卷毛狗也被他吓跑了。他骂咧了几句,把装西瓜的袋子腾出来,过去把屎给清理了。清理着还骂着,我孙子的屎我都没清理过!经这么一打岔,他把想说的话全忘了。他看看身后抱着西瓜比他还高的孙子,问他你抽烟吗? 许生辉说不抽。 许爷爷说他,敢抽腿给你打断。 等爷孙俩回来楼栋,又碰见那个烦人精。他穿着一个老汉衫摇着蒲扇冲他喊:老许,咱俩喝两口呗? 饭后洗脸刷牙也看完连续剧,孔爸孔妈刚躺被窝,孔多娜就穿着绵绸睡衣拧开门进来。一晚上孔妈都没怎么搭理她们。她挤到孔妈身边躺下,孔妈推她,去去去,回你房间去! 说着孔多莉也拧开门进来,她穿着条大青虫的睡衣抱着热水袋,都还没扑到床上,就被孔妈伸脚顶住:都给我滚一边去! 孔爸被她们挤到不行,干脆四个人横躺。孔多莉嘚嘚嘚,说为什么她会痛经,班里好多同学都不会痛经。孔妈说跟个人体质吧,接着话就跑偏了,掐头去尾地说将来你们千万别相信什么安全期。没有安全期。她不细解释,也不科普什么性教育,反正总有一天你们会懂我这些话。 那姐俩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也都没睡安生,一头的汗。房间的空调关了,那个痛经吹不了空调。孔爸孔妈就坐起来,一面小声聊家常一面给她们打蒲扇。他们算着家里头存了多少钱,回头给客厅再装个空调家里的家电就齐全了。 他们两口很感恩,这是他们曾经不敢奢望的生活。六七年前还为分到福利房而焦头烂额,夜里在宿舍干点啥也不敢动静大,动静大了回头在厂里闹笑话。想过好日子多快,转眼几年房子家电全置办齐了。 孔妈越想越美,再积攒两年家里也添台车,她随时能接姥姥姥爷来城里住。也每回提到姥姥姥爷她心里愧疚,没跟着自己享福。想着想着她就来劲了,她说不行先问老许借钱?咱先添台车?可细想想算了,借人钱买车不踏实。这姐俩陆续就要考大学了,将来用钱的地方多呢。万一回头……多娜想出国呢。 孔爸说你咋想那么长远,孔妈不以为然,说孔磊将来去美国念书了,多娜想去念也有个人照应。她还打着小算盘,咱也不白占人便宜,回头孔磊去美国了,咱当叔叔婶婶的随份大礼就行了。 夫妻俩絮絮叨叨地畅想了一整晚,反正天也快亮了,干脆起床洗脸刷牙去吃个早点,回来给这姐俩打包份。 第10章 章九 这个暑假孔多娜过得很快乐,比以往的暑假都要快乐。 去画室、去补习班、去新华书店、去图书馆。只要学习上安排好,剩余时间她自由支配。除了泡音像店和跟许生辉学滑板,她还去姥姥家了一个礼拜。这一个礼拜去水库游泳晒得黑不溜秋,还拿着录像机跟着姥爷去树林里找鸟。这回她拍到了啄木鸟和翠鸟。 回来许生辉看见她吃了一惊,她鼻子都晒秃噜皮了。孔妈还骂了她一顿,领着她去美容院做晒后修复。钱没白花,才做两次皮肤就回来了。再出门就让她包里揣着补水喷雾。 第21章 她那补水喷雾一半都喷许生辉脸上了。俩人练完滑板热,她就拿出来往自己脸上喷喷,也往许生辉脸上喷喷。偶尔孔多娜开玩笑,说你那眯眯眼就不用喷,许生辉也不说话,每回看见她往脸上喷的时候,他就悄悄站去她身后蹭喷。 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更近了,会相互交换 mp3 听。多娜受音像店老板影响喜欢的大多是欧美民谣,许生辉大多是摇滚。俩人共同喜欢的乐队一个披头士,一个是山羊皮。细究他们为什么会喜欢,他们具体也说不出,就是一种感觉而已。 他们除了玩儿滑板,也会去打桌球,去网吧玩游戏等。孔多莉也跟着他们玩了两天,发现不好玩儿,又去混她的同学圈了。 许生辉会经常陪她上补习班,她上补习班的时候,他就在附近网吧打游戏。等她上完,他掐着点从网吧出来,俩人一块去吃冰。 他们在一块玩儿从不讨论学习,也不讨论考什么大学。孔多娜该上自己的补习班就上,许生辉该去网吧就去,各自有各自的规划,谁也不影响谁。 他们也会去电影院,但去的不多,也不是不爱去,就是感觉在黑漆漆的空间里不自在。具体为何,也说不出,就是一种感觉而已。 他们更喜欢在烈日下的关系,那种关系更安心更自在。偶尔他们也会长久地沉默,特别在许生辉来补习班接她的时候,俩人戴着对方的 mp3 前后走,走个一二十分钟不说话都是常事。 他们已经不骑自行车了,去补习班或公园都坐公交。下来公交俩人背着肩包并排着边走边聊。 孔多娜总是更大方些,更善于表达他们之间的关系。比如她和多莉不去参加他弟弟的满月酒,她会表达出来,会让许生辉感受到他之于她们的重要性。 她的大方也总是使许生辉更沉默。 她也总能及时捕获到他的沉默,从而放大这种沉默,怕这种沉默无止境地蔓延下去,她就要让自己表现的更大方来化解这种沉默。 有时她也不想要出来,三五天都不跟他联系,但 qq 上被他问怎么不出来?她就会撒谎。她很讨厌自己撒谎。为了不撒谎,她继续保持着一两天见一回面的频率。 这个暑假她特别喜欢听风吹树叶声,十分悦耳。她和许生辉走在去补习班的路上听到的是杨树叶的哗哗声;走在去公园的路上听到的是法桐树叶的飒飒声;在公园玩滑板听到的是国槐树叶的簌簌声。 这些声音轻快而欢愉,让人听了禁不住地想要快乐。 暑假很快就过完了。开学后孔多娜参与了体育委员的竞选。也为了让这个体育委员更名副其实,她在大家的撺掇下报了秋运会的女子组五项全能:100 米栏、跳高、铅球、跳远、800 米跑。 原本就是闹着玩儿,她那个 100 米栏就不行。且班主任和体育老师都让她别逞能,她莫名就来劲了,找到邻班擅长跨栏的同学,我辅导你学习,你教我跨栏。她不求成绩,能把这几个栏跨过去就行。她还找了许生辉教她推铅球,这也是她薄弱的项目。(班主任对此很是焦躁,多次在操场上喊孔多娜快回来,有这时间多刷题) 秋运会结束都十月了,她也开始收心上每周的补习班。孔妈也在想方设法地要把这姐俩改成少数民族。起因是她参加许爸家的满月酒,酒席上坐了位儿子在斯坦福读研究生的妈妈,且她自己还是一位在职场小有成就的什么总。她被人问到教育心得,问怎么把儿子培养到斯坦福的同时、也能在职场发展地这么好? 孔妈就总结了别人的经验:给予孩子足够的耐心,认真聆听她们的话,关心她们的内心世界。她学着做一位优秀的母亲,她开始早起用心煮早餐,轻声细语地同她们聊天,问她们是否有学习上的困扰?这姐俩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我们没有学习上的困扰。 行,既然没学习上的困扰那你们目前在年级排名是多少?多莉你先说。 孔多莉改口,我有,我的困扰就是年级排名一直停滞不前。 孔妈按耐着自己的性子,问多娜你呢?你能踊跃参加女子五项全能说明精力充沛,你年级排名肯定在前五? 孔多娜说我会向前五努力。 孔妈问你怎么努力? 孔多娜说我不玩电脑了。 孔妈转头看向多莉。 多莉忙说我也不玩儿电脑了! 孔妈很满意,双手握拳伸展双臂:加油! 只需要三天,最多三天,她这种优秀母亲的人设和母慈子孝的场面将全面瓦解。她们将继续回到各自熟悉的相处模式中。孔妈是每隔一段总会这么心血来潮一次,每次都是受他人刺激。毋庸置疑她是希望孩子能有好的前途,能有她认为正确的道路。可有时看她们耷着肩辗转各科补习班,她也会于心不忍,会犹疑,什么才是她认为的正确的道路? 她找不到有效解决的方法,只能每回由着自己的情绪来,被人刺激了她就回来督促姐俩的学习,等三两天后情绪过了也就过了。如此反反复复、犹犹疑疑,既不能下狠心逼她们,又不能心安理得地放任自流。 这天她带着姐俩坐公交去民宗局,回头能加几分是几分。她坐在那儿看抓着手环听 mp3 的多娜,问你这 mp3 是谁的?多娜扯下一条耳机,说是许生辉的。 孔多莉也站在一旁说她老跟许生辉交换 mp3。 第22章 孔妈防范于未然,说你绝对不能早恋。 孔多莉好奇,那我可以早恋吗? 孔妈斜了她一眼,继续问孔多娜,他成绩还那样儿? 孔多娜说我也不清楚。但我认为他很聪明,比大多数人都聪明。 孔妈说聪明不能为自己所用,不能为自己带来个人价值,那都不叫聪明。 孔多娜没做声。 孔妈又问,你们经常玩儿? 孔多娜说差不多。 孔妈问你还没有交到别的朋友? 孔多娜说玩不到一块儿。 孔妈柔声说交朋友得主动大方,不能等着别人找你。接着问你还跟你堂哥联系吗? 孔多娜说联系呀。 孔妈一直仰着头细细端量她,心里抑制不住的骄傲,温声跟她说,这一两年是紧要期,你们一块玩儿没问题,但绝不能生旁的心思。你将来要是有能力考去清北复交,那里都是国家筛选出来的绝对人才,至少在智识层面跟你是同类。你要牢记,永远不要满足于鹤立鸡群,要到鹤群中去。 / 姐俩通常不是周五住奶奶家,就是周六住奶奶家。孔奶奶也不多问,他们老两口在家也寂寞,这姐俩过来时她就弄些好吃的,再喊上毓真毓凡一块来热闹热闹。 孔爷爷也会领着她们去街上转一圈,从街这头转到那头,有时买块豌豆黄或烤红薯,有时啥也不买。等睡一觉她们隔天回去,他就掏出钱袋抽两张十块,一人一张,说好好学习! 这回来奶奶跟姐俩闲唠,问你妈还喝着中药呢? 孔妈夏天时候查出有子宫肌瘤,中医院给开了中药让煎着喝。奶奶找出了一张信纸,说这是谁谁谁给的偏方,让你爸照着抓就行。那人就是子宫肌瘤喝这个给喝好的。她也不打电话,就朝着姐俩仔细交待。回头有啥不懂的,她们爹会打过来的。 这姐俩以前还会问,你怎么不直接跟我爸打电话说? 奶奶不打。她不爱打电话。她觉得朝着话筒里说话很可笑(除去喊姐俩来吃饭的时候)。另一方面他们老两口也不跟子女沟通。俩儿子来了就来,不来他们也绝不会去电话。 她在厨房张罗着,那姐俩早跑了。一个去了楼上老许家,一个去了孔玲家。自从孔玲带着多莉去殡仪馆回来后,多莉只要每周来奶奶家就会先往姑姑家跑。有时孔玲下工在家她就跟孔玲聊天,啥都聊,也会搭把手干活。 孔玲揽了些装笔芯和组装笔的手工活,就是把笔芯一根根装去外包装膜、和把笔芯一根根穿去笔杆里。笔芯往外包装膜里装稍费神,要先撕开包装膜,一根根装进去后再封上。笔芯往笔杆里穿就简单多了。 这些都是计件结算的,手头越麻利赚得越多。孔玲一般装笔芯,撕膜装笔芯封膜一气呵成;毓真毓凡穿笔芯,笔芯笔杆全摊开在桌面上,只要有空姐弟俩就见缝插针的组装。他们经常一面听着连续剧或动画片一面组装。装好孔玲就骑着自行车送去工厂,工费当天结算,结算完她再装一批待组装的回来。 多莉坐在桌前组装笔,毓真在厨房烧饭。表姐俩各干各的,也不耽误嘴上聊天。聊到饭菜烧好盖严实,然后一块去奶奶家吃晚饭。 多娜是在许生辉房间往 mp3 里下载歌曲。她坐在电脑桌前托着腮看下载列表里的一首首英文歌。其实她也很想听孙燕姿,听梁静茹,听萧亚轩……听那些脍炙人口的流行曲。前天她经过音像店,店里放着首《痴心绝对》。 她很羡慕。羡慕老板那份雅俗共赏的坦然。 她微微扭头看坐在床沿的许生辉,俩人目光对视那一刻都滑开了。 许生辉找话,说他开始弹吉他了。上个月他在吉他店买了把吉他,老板说包教会。 孔多娜问你喜欢弹吗? 许生辉说喜欢。然后问她,你吃石榴吗? 孔多娜说吃。 许生辉去厨房洗了个石榴,用水果刀划开口子,端了个盘回来房间。他把石榴籽一粒粒地剥到盘子里,然后推给她。 孔多娜舀了一勺到嘴里,慢慢地嚼,嚼好准备吐籽,许生辉伸了手过来,手心摊着一张纸,吐吧。 孔多娜没吐,拿过他手心那张纸放在嘴边,包好扔了垃圾桶。 许生辉拿着鼠标拉电脑界面,问她还要不要下载别的? 孔多娜摇头。 许生辉又问她有书籍推荐吗?晚上睡不着看。 孔多娜说你又不爱看书。 许生辉揉着眼睛,说我一看书就犯困。 孔多娜问,晚上为什么睡不着? 许生辉说被蚊子咬的。 孔多娜说信你,现在哪儿有蚊子? 许生辉撸袖子给她看,看那一个小红点点儿,说现在的秋蚊子毒着呢。 孔多娜说怎么不毒死你! 许生辉笑得荡漾,朝空中抛了粒石榴籽,给她表演一个吃石榴。 孔多娜往 mp3 上绕着耳机线,说她要回去吃饭了。 许生辉轻轻地问她,你们补习班旁边新开了家冷饮店,下周你上完课我们去吃吧? 孔多娜嗯了声。 许生辉又捏了一粒石榴籽,非要再给她表演一个吃石榴不可。 孔多娜笑他,你傻不傻! 第11章 章十 这年的寒假多莉不是很开心,没事往孔玲家跑得更勤快了,一面穿笔芯一面抱怨烦死孔多娜了。她这学期期末考考到了全年级前五,孔妈给她买了件羽绒服。雪白雪白的羽绒服。 第23章 她身上这件朱红色羽绒服是去年的。她不喜欢红色,孔妈说红色喜气也耐脏,还时时嘱咐她要戴双袖头,不然袖口弄脏了很难洗。而孔多娜那款白色羽绒服买回来她就穿出门了,不用等到除夕那天才能穿,也不用戴袖头。 孔玲听着她抱怨给她夹了块烤红薯,刚在煤炉里烤的。孔多莉两只手来回颠倒着剥皮,剥好热腾腾地咬上一口,说真甜! 孔玲说晚上给她缝制一双袖头,问她喜欢啥色?她缝制的袖头很别致,还加了一沿小蕾丝花边,毓真戴去上学没少被同学夸好看。 毓真在厨房瞎倒腾,她把老酸奶挤到碗里,用烤红薯沾着吃。她端着酸奶出来说,分辨哪个同学家有没有钱受不受宠,就看她穿什么颜色的羽绒服。穷人都穿深红藏蓝和黑,有钱人都穿雪白鹅黄浅蓝淡粉……说着她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姐,穷人的人生是暗淡无光的,有钱人的人生才绚烂多彩! …… 但毓真又说了,说姐你穿朱红也可好看了,你皮肤白穿着洋气! 多莉说我觉得白色好看,白色在大雪天穿多浪漫呀! 毓真说一点都不浪漫,摔一跤摔个四仰八叉……说着她就跟多莉笑得前仰后合。 她们同时想到去年冬天孔多娜左脚绊右脚,把自己摔趴那儿的场景。孔多莉说她老干这事儿,怀疑她是不是先天小脑失调。毓真也不吃烤红薯了,现场表演了个孔多娜把自己摔趴那儿的情景,然后表姐俩笑躺在沙发上。 孔玲被她们逗笑,咬了口毓真的红薯沾酸奶,装着笔芯说少出多娜的洋相了。 这表姐俩凑一块就挤兑孔多娜,说她这说她那,说她除了成绩好浑身都毛病。而且她骨子里很傲,觉得自己特立独行,你看她 mp3 里的歌儿,估计她自己都听不懂。还有你成绩好就成绩好呗!满大街都是成绩好的,可她非要表现出对这一切的不屑一顾。 昨天她们去亲戚家吃桌,孔妈不小心说漏嘴,说我们多娜年级排名多少多少巴巴拉的……一桌小孩翻白眼,你们大人不要这样子好吧!桌上有亲戚夸孔多娜聪慧,似她堂哥,说不好将来也是国家人才。孔妈还假假地谦虚,哪呀,差远呢。 而孔多娜呢,从容自若地坐在那儿吃,对所有的褒奖都泰然处之。 说到昨天的桌。是孔家门里一位亲戚家孩子的婚宴。除了孔奶奶收到喜帖,大伯孔爸和孔玲都收到了。收到了就要去嘛。爷爷奶奶老两口去了,大伯两口去了,孔爸家四口去了,孔玲家三口去了。 按说她们这一大家子刚好坐一桌,没有,爷爷奶奶跟他们同龄段的坐一桌,大伯两口也坐去了别的桌。孔玲是来得早,在座位上看见孔爸一家四口,忙扯扯身边的毓凡,小声说你去喊你小舅。 这一大家子四分五落地坐好,还扭着头相互找找彼此。邻桌的亲戚看见直稀罕,说你们这一窝咋不坐一桌?孔玲说我们坐一桌光打架。 …… 孔多娜穿着白色羽绒服,就孔妈昨天才领她买的。她坐那儿的时候就远离小孩,生怕他们喝饮料会洒她身上。她正戴着耳机听 mp3,一条耳机线被孔妈给拿了,吃酒席呢,都是亲戚你听啥歌呢。 一张圆桌大人小孩儿坐了 12 个。小孩儿是在那儿比自己手里有几颗糖,大人是磕着花生瓜子聊家常。孔玲剥着花生看了眼远桌的孔奶奶,小声朝孔爸努嘴,她是没衣裳穿了?常年红白喜事她都那件大衣,后身都虫蛀了还穿穿穿,她退休金都塞老大了? 孔妈听见也回头看,她婆婆坐在那儿跟人唠嗑,脖子上系着她去年春节买给她的围巾,身上那件大衣也的确有年头了。她转过头剥了几枚瓜子,然后又看看老大两口那一桌,看看他们自己坐的这一桌,再看看公婆那一桌,心里猛然一阵难受。 这股难受劲儿一直持续到小年。小年那天全家出来逛百货大楼,孔妈给奶奶买了款大衣,腰身款型跟她身上那件类似。她也不想买,心里犹豫了几犹豫,又想这姐俩往常也没少往他们那儿跑。加之孔爸内心还是很怜他们老两口的。上一辈对吧错吧,很难一锤定音。 买完她心里就踏实了。不攀别人,咱们该尽的那份心尽到就行。她把大衣袋子给那姐俩,让她们给奶奶送去,说发票都在里头,码不合适就去调。 这姐俩出来家门就分道扬镳了。多娜是去大伯家找堂哥玩儿,自从堂哥放寒假从北京回来,她隔三差五就去找他聊天;多莉是独个拎着袋子去奶奶家,路上碰见下早班的孔玲,孔玲问她手里是啥?她抻开袋口说是大衣。孔玲拿出来看了看,又给叠好说你们晚会来家,我给你们打火锅鱼! 到家孔玲就把一个礼拜前买好的大衣拿去退了。正心疼这钱呢!她也不用找理由送了。退完回来顺手买条鱼扔水槽里,然后坐那儿给孔爸去电话。先东拉西扯,扯到早年那陈芝麻碎谷子的事儿。孔爸委婉地问你今儿不上工? 她装听不懂,话头又扯到孔妈身上,说她过完年不是打算做子宫肌瘤切除术?具体时间订好了说声,她请几天假去医院伺候。孔爸说她不想动手术,嫌肚子上留刀口难看。孔玲说就她爱美,她肌瘤那么大,早晚得挨刀…… 外面的天色逐渐阴沉,坐在沙发上朝外看,能清晰地看见窗外扑簌簌的鹅毛大雪。她正说着声调一转,说外头下大雪了哥! 第24章 孔多莉看见大雪就忙回自己家了,她气喘吁吁地跑上楼,一面去孔多娜房间扒衣柜一面喊——爸,你拿摄像机给我拍照! 她穿着孔多娜的白色羽绒服,头上戴着顶红色小棉帽,手里拿着孔妈给她的黄色假腊梅在漫天大雪中蹦来跳去,孔爸蹲在那儿给她找角度拍照。 这一幕是她人生里一个永不褪色的家庭画面。 她在那儿又蹦又跳,爸爸举着摄像机给她拍照,妈妈冻得躲在楼栋口伸出个头望着他们笑。 她从小就拥有一种特殊能力,贮蓄和延长美好事物的能力。她能把所亲历的美好全都一帧帧地、如珍宝般很自然的贮蓄在身体。就像她儿时吃点心一样,一块圆圆的桃酥她分成四份,从她早上上学前吃掉第一份开始,内心只要想到还有三份,她这一天就特别特别满足。贮蓄美好记忆也是,快乐的时候不需要想起这些美好,可等她伤心难过了,能从这些记忆里反复汲取到巨大的能量。 / 那一天是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她们正在各自的班级上课,接到班主任通知,说让她们迅速去校门口,她们的姑姑等候。 没多久她们就休学了。休学去乡下姥姥家,先是无精打采地睡觉,早也睡晚也睡,直到快要收割麦子了,姥姥家有一小块田在低洼地段,收割机过不去,她们就拿着镰刀戴着草帽跟着姥爷去收割。她们俩也是胡乱割,割完那一片麦穗头断一地,姥姥拎个尿素袋跟在后面一路捡。 收割回来的麦子均匀地摊在柏油马路上,让来回经过的车辆反复碾压,碾压个两三天再用工具敲敲打打,直到把麦仁完全敲下来。接着用耙子把麦秸秆都搂出来,再举着木锨扬被碾压敲打下来的麦仁。铲一锨朝空中一扬,麦仁落下来,麦壳随风飘走。 她们姐俩见证过麦子从播种、发芽、抽穗、成熟、收割,直至被碾磨成粉被做成面条,或被蒸成包子馒头的全过程。也无论麦子经过多繁杂的工艺被制作成特等粉、一等粉、二等粉、标准粉、普通粉等。它的本质都是一粒麦子,只是用途不同而已。 收完麦子姐俩又去种玉米,还是那一小块低洼地段,姥爷先用锄头刨一个坑,她们朝坑里丢二三粒玉米再合上土就行了。等过个几天姐俩结伴蹲去田头,那些种子已经生发出小小的幼苗。 翠翠的,孱弱的。个别被风吹倒的,她们就伸出上帝之手帮其修正。 之后炎夏就来了。姐俩几乎每天都要去镇头买上一支老冰棍儿,有时是原味的,有时是绿豆味的。她们穿着姥姥用缝纫机做的绵绸背心和短裤,多莉是白底太阳花,多娜是白底喇叭花。 她们常常趿拉着塑料凉鞋,穿着皱皱巴巴的绵绸衣,手里拿着冰棍迎着傍晚的风回来。偶尔到家能听见姥姥姥爷在通电话,见她们姐俩回来会问上一句:要不要跟你爸说句话? 通常姐俩都沉默。 她们也会去水库游泳。一个礼拜去四五回,每回都下午五六点。姐俩找个相对人少的地,在水里玩上半个小时就出来。出来也不回家,爬去附近相对高些的山头,依偎着坐在那儿看日落。 不知不觉已经在姥姥家住小半年了,再过半个月暑假结束就要开学了。姐俩也从没聊过她们什么时候回去上学、以及要不要上学这件事。家里大人也没提过。 姥姥姥爷不怎么管她们,也不具体聊什么,只不时带她们去树林里找找鸟啊去田间看看玉米苗啊。姥爷又编了几个鸟窝,这回在鸟窝里垫了层麦秸秆,放去小树林里的树头。具体什么鸟会住进去,随缘吧。 姥爷以前是小学的自然老师兼美术老师也能代代体育课……这在乡村小学不奇怪,很多教师非系统教师。她们姐俩念小学那时候,教她们的语文老师只有中学水平,只因她丈夫是当时的副校长。 那晚姐俩躺床上聊到这件事儿,连带着把当时教她们的小学老师都扒了一遍,十个老师里至少有仨都沾亲带故。这是姐俩来乡下小半年后,第一次在深夜里聊天。尽管平日二十四小时她们都形影不离。有时多莉十几分钟没看见多娜,就会追问姥姥姥爷,多娜去哪了?也有时多娜晚上在睡梦中惊醒,看见身旁的多莉,听着她熟睡的呼吸声,她就能安然地再次睡去。 这天下午她们照常去水库游泳,多娜正走着还把凉鞋脱了拎手上,新买的鞋子磨脚。姐俩把鞋子扔在那儿准备下水,不远处传来小孩们的呼救声,她们拔腿就跑过去,还没来得及救,就被岸上赶来救援的大人们呵斥住! 她们止步在原地,脚下的水才淹没膝盖。岸上跑来的大人们陆续跳水里,不多时人被救上来了,俩小男孩,十岁出头的模样,他们安静地躺在那儿已经失去意识了。跪在地上的大人给他们做人工呼吸,做胸外按压。 这姐俩目不转睛地盯着,紧紧地盯着小男孩的脸,心脏在急剧跳动内心在疯狂祈祷,直到看见他们相继恢复意识开始呕吐,一直在眼眶打转的泪才流出来。 在当晚多娜熟睡时她第一回 梦见了母亲,母亲骂她:滚回去上学去! 也在这一年的夏末,姐俩接受了母亲因“麻醉意外”而死亡的事实。在她们接受这个事实的同时也忽然间长大了。她们明白无论如何母亲都不会回来了。就像童年时飞到她们树上的那只猫头鹰,它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第25章 第12章 章十一 这一年除了她们家。大伯家也发生了变故。 彼时多娜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完全没留意到。直到她开学读高三,多莉也复读高三的一个月后,有天她想跟堂哥通电话,他的手机再也没打通过。 后来爸爸说,堂哥出家了。在他拿到美国大学的全奖后,毫无征兆地留了封信出家了。 在后来的记忆里,孔多娜好像在那年冬天坐车辗转到了堂哥出家的寺庙。当她在寺庙里终于找到堂哥时,她偷偷跑掉了。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就像她不知道怎么面对一夜白头的父亲。 她和多莉从姥姥家回来后,他们父女间好像都有点相互躲着。哪怕在同一个场合,眼神间也害怕产生交流。 她们姐俩申请了住宿,父亲也搬回了国棉厂宿舍。他们父女间更愿意通电话,也频频通电话,电话里的他们语气间又熟悉又亲切又自然。 爸爸会关心她们的生活,问她们想吃什么?问最近看什么书?听什么音乐?看什么电影? 等周五这姐俩放学回奶奶家,到家就会看见满桌的丰盛饭菜。而做好这些的人在五分钟前就找理由回工厂了。 在她们高三的整个上学期,他们父女间统共见了两回面。 以前那么爱开玩笑的爷爷也忽然变得沉默了,从他偷偷去寺庙看堂哥,去一次回来更沉默一次。以往他在街上碰见许爷爷,碰见一回主动招惹一回,明知道许爷爷不待见他。现在颠倒了,许爷爷每回碰见他都问:去哪儿啊老孔? 而且他时不时浑身乏力胸口疼。大伯带他去医院,孔爸带他去医院,孔玲也带他去医院。所有大小检查都做了,都说身体没有大问题。孔玲带他去三甲医院就诊那回,专家也说身体没大毛病,但委婉地建议带去精神心理科看看。 奶奶还是老样子,遇上顺心不顺心的就去孔玲家门前靠着。说说这说说那,有时候说上孔妈,先沉默一会儿,然后说她买的那件大衣怪合心意,说着说着咋迷眼了,扯着袖口擦擦眼。 孔玲就怪烦她的,踢踢旁边的椅子,你站那儿不嫌累呀? 奶奶就坐过去,也帮着穿笔芯。不再说什么。 转眼到寒假了。姐俩每天先在奶奶家复习,复习完前后去图书馆,不管谁先到图书馆,都会惯性地给对方占个位。经常是多娜先刷完题,手指头敲敲桌面,然后收拾卷子就离开了。多莉只要见她离开,就把手里的笔搁下,去书架上挑几本喜爱的漫画津津有味地看。 她没办法,她做不到理直气壮地看漫画。她学习能力平平,又是复读生,沉迷漫画会有一股羞耻感。才看了有半个小时?她就合上书出来图书馆了。 出来去哪儿呢?不想回奶奶家,也不想去姑姑家,她看看时间,骑上单车去了国棉厂。她想见爸爸了。 总是要面对的呀。 她凭着一腔孤勇来了。可当她看见一夜白头的父亲穿着厂服小跑出来,她开始后悔,她感觉把一切弄更糟糕了。 她看见父亲的棉靴在她跟前停下,问她这么冷怎么过来了? 她说来同学家经过这儿。 父亲问她吃晚饭了吗? 她说没有。 父亲四下望了望,说附近有家鸭血汤好喝。 父女俩去喝鸭血汤。孔志愿推着她的单车,问她骑车冷不冷? 多莉示意手上的棉手套,说不冷。 孔志愿看看她的脸,笑说瘦了。 多莉摘下棉手套捧着脸,看他一眼小声说:“我没有同学住在这儿。” 孔志愿嗯了一声,说爸知道。 多莉哇一声哭了出来,“我就是想你了呀……” 姐俩跟商量好似的。第二天多娜也找来了。 她跟多莉不同。多莉是凭着一时冲动一腔孤勇,才朝她爸喊我想你了。多娜是深思熟虑了一个月。她总是在课上频频跑神,总有那么一瞬会抽离出来,会想如果是父亲出了意外,她的母亲会怎么做? 也许会迅速振作起来,带着她们姐俩接受事实重建生活信心。毕竟迎难而上是她最擅长的;但也可能从此精神上一蹶不振,把重心转移到奋斗职业上。因为逃避也是她所擅长的。 但无论怎么样,问题都是要被解决的。 她没有多莉幸运。她去的那天雪虐风饕,车轱辘打滑狠狠摔了一跤。 孔志愿从厂里小跑着出来见她一身狼狈,心疼地问你怎么不坐公交呀?说完就蹲那儿给她装自行车掉了的链子。 她心里那份来解决问题的决心、在看见父亲的那一瞬间顷刻荡然无存。她忘了此行的目的。只能被当下的复杂情感驱使着,干巴巴地问他,“你吃晚饭了吗?” 孔志愿给她装着车链子,头也没抬地说,“没呢。” 多娜看看四周,指着不远处的小馆子,“我请你吃饭吧。” 孔志愿仰头问:“你是专门来请我吃饭的?” 多娜看他,“感动吧。” 父女俩去小馆子。孔志愿推着她自行车说:“我明儿给你骑回去,等会你打个出租回去。” 多娜嗯了声。 孔志愿温声说:“下周带你们姐俩去百货大楼置办新衣。” 多娜说:“你给我姐买吧。我去年买过了。” 孔志愿笑她,“头一回听见你喊姐。” 第26章 到了小馆子,多娜用脚挪开凳子,双手揣羽绒服口袋坐下,仰望着贴在墙上的大菜单,报了个辣子肺、烧茄子、小炒肉、鸡蛋汤。然后问孔志愿,“你不值夜班吧?” 孔志愿给她添着热茶说:“不值。” 多娜说:“那就再来一瓶二锅头。”说完就去前台结账。 结完回来坐下,父女俩对视一眼,孔志愿说:“你爷爷领我来饭馆也是这么点菜的。” 多娜噗哧笑出声,笑完又自觉难为情。 孔志愿眼眶泛着湿意,转瞬就被眨巴回去了。 外面的雪越积越厚,每一位进来的食客都先在门口跺跺脚,不多时小馆子里熙熙攘攘,遇上个工友朝他们打招呼,“领闺女吃饭呢孔师傅?” 孔志愿笑着应他,“吃饭呢。” 对方应酬上句,“闺女快考大学了吧?” 孔志愿说:“快了。明年。” 对方说:“等闺女考上大学你就享福喽!” 孔志愿很知足地说:“是啊。” 第13章 章十二 孔多娜从姥姥家回来后没再跟许生辉产生交集。两人在放学路上或楼道里碰见就碰见了。她也大半年没碰过电脑上过 qq,连 mp3 也不听了。之前在乡下还能游个泳或去树林里转转,回来后除了学校就是图书馆或自习室,书也倒不见得真能看进去,不过形式罢了。 她不听 mp3,可她几乎每天都戴着耳机。上下学路上若遇见同学想跟她结伴,喊她两声不见应对方也就罢了。在奶奶家也是。奶奶说什么不见应,就嘟囔她成天在家也戴个耳机。 她有了一个小小的癖好,在上下学路上会频频仰头看树上的鸟。不过都是以树麻雀和雨燕居多。姥爷说北京的雨燕也叫楼燕,它们爱往古建筑群的横梁上飞。她问姥爷去过北京吗?姥爷说去过一回。还有一回她正在上课,听到了教室外有斑鸠鸟的叫声: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她童年在姥姥家常听。三四月份里叫唤得最厉害。有时候她们被吵得烦死了,就问姥爷它为什么叫个不停,姥爷说它们是在求偶。多莉听完捧着肚子笑,它们可真不知羞! 在进入十一月份的时候,孔多娜登了一回 qq。许生辉给她留了很多言,从二月到十一月,几乎每周都有留言。早期是:【你们回姥姥家了?】 【你们姥姥家有电话吗?】 暑假是:【我想去你姥姥家】 【我准备明天就去】 【我不想去了】 近两个月是:【放学时候见你了】 【在楼道见你了】 【我趴在窗口见你骑车出去了】 【文具店见你了】 【我给自行车充气也给你们的充了】 【你自行车车座有鸟屎我擦干净把它推楼道了。】 多娜一条条浏览完,下了号也没回他。 直到放寒假许奶奶再次下来喊她们姐俩,说许爷爷凿冰弄了筐鱼,鱼不大,她打算炸炸撒点孜然给她们吃。彼时孔奶奶在厨房烧饭,多莉也系着围裙在打下手,多娜戴着耳机在卫生间洗内衣。 许奶奶已经来喊过她们好几回了,说换个花样让她们上去尝尝。 这回她们姐俩上去了,上去就看见许生辉捏了条小鱼往嘴里吃。除了鱼,许奶奶还给她们炸了茄子平菇土豆,三个人围坐在餐桌前吃。许生辉的额角有一块新痂,前一段他老子拿着酱油碟砸的。据说他老翘课被学校喊家长,然后他爸去了,回来他爸关上门就教训了他一顿。 这都是孔奶奶在饭桌上说的。 孔多娜看了眼他额角的痂,吃着小鱼也没作声。孔多莉倒是问了,问他缝针的时候疼不疼?他满不在乎地说不疼,说完还偷瞄了孔多娜一眼。 门口许爷爷腋下夹着份《大河报》回来了,见她们姐俩都在,问那个小的,“你大学准备学啥呀?” 孔多娜说:“学新闻。” 许爷爷问她,“你不是理科生吗?” 孔多娜说:“很多院校的新闻都文理兼招。” “你应该发展理工科,最实干也最能体现个人价值。”许爷爷换着棉拖说:“新闻不由己,最终能不能发稿不是你说了算。”接着问那个大的,“你呢?” 孔多莉说:“我读师范。” “师范合适你。”许爷爷找出老花镜戴上,坐那儿翻着报纸说:“分数差省内师范远吗?” 孔多莉说:“我不读省内的师范。” 许爷爷倒惊讶,说她,“能考出去也是能耐,就怕你到时候哭着恋家。” 孔多莉说:“我才不会哭呢。” 许爷爷说这鸟儿啊,扎好翅膀就该踢出窝,想要他有出息就下狠心把老窝拆了。省的将来遭欺负了哭哭啼啼地回来。忧患使人生存,安乐使人灭亡。 这姐俩吃好准备回,跟沙发上的许爷爷打招呼。许爷爷问她们,吃好了?姐俩点头。许爷爷又朝那小的说:“你不适合新闻,学了也是徒劳功。听我的就去读个理工,分数能够得着就去北京航空。”说着把那一沓报纸整理好,卷成筒放在楼道的雨伞桶里。 这一年的除夕家里没大张罗,尽管孔爸家三口和孔玲家三口都在奶奶家过年。午饭后孔玲就在厨房烧水褪鸡毛,孔志愿在那儿处理鲤鱼,奶奶在那儿弄八宝饭。别的菜可以没有,八宝饭得有。 第27章 下午的时候许生辉来找孔多娜,他背了个包,包里是一满罐他叠的千纸鹤。从孔多娜休学的第一天他就每天叠一只。他给孔多娜的时候说了句新年快乐。 孔多娜接过问里头多少个? 许生辉说不知道,我没数。 两人坐在以前堂哥的房间。孔多娜看着罐里那些七彩的千纸鹤,说我没给你准备新年礼物。 许生辉说不用。 孔多娜说以后补给你。 许生辉再次说不用。说完沉默了会儿,又说你以后可以跟我发脾气。 孔多娜反问,我为什么要跟你发脾气? 许生辉词不达意,只说人都有想发脾气的时候。 孔多娜看他额角,说你低头。许生辉朝她低头,孔多娜吻了他额角的痂。 等许生辉离开,孔多莉见桌上那一罐七彩的千纸鹤,端着长姐的范儿警告她:不许早恋。 孔多娜眼神都没给她一个。 孔多莉再次认真地说:不许早恋。 孔多娜烦她,知道啦。 高三的下学期,姐俩进入了紧张的备考状态,也从某种情绪里逐渐抽离出来。 孔志愿每周都会抽出一天陪她们踏青或看电影,偶尔也会吃一顿西餐。有时也会一块儿去图书馆,她们姐俩坐那儿刷题,他就翻阅些名人书法、健康百科、工程力学等方面的书籍。他往往看得比那姐俩还入迷。经常一抬头,外面天都擦黑了。 多莉也找到了让自己相对舒适的学习方法。只要每天在学校认真复习完,她就奖励自己看半个小时的漫画。她在宿舍贴了张自制的打卡表,只要对今天的表现十分满意,她就打个勾,等周末就全兑换成看漫画的时间。 多娜还是老样子,不管在家里还是学校都戴着副耳机。不同以往的是几乎每周五的放学路上,许生辉都跟在她身后,有时急步,有时缓步,总不远不近地跟着。也每回孔多娜到奶奶家楼道,都抬起手朝身后挥挥。 高考结束了。孔多娜如愿地考上了目标院校的新闻学;孔多莉自己也怪满意,她考去了兰州。当初填志愿全家都拦不住她,说报省内吧报省内吧!她不行,她就要出去,她好奇塞外的壮丽风光,憧憬王维诗里的雄浑意境——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许生辉高考落榜了。许爷爷知道他在学习上成不了才,早早就张罗着要他当兵。而许生辉也不排斥当兵。在他确认了孔多娜要去北京念书后,他在电脑桌前坐了一个下午,然后给她 qq 留言:【恭喜你。为你感到高兴。】 孔多娜很快就回了他:【你呢?】 他回:【先去当兵。】 孔多娜问:【你想当兵吗?】 他回:【我很讨厌学校,我努力过,就是学不了。】 孔多娜明白他在说什么,望着对话框没回。 他又回:【我有事下了。】然后头像就灰了。 后面的一段时间孔多娜去姥姥家了。她心不在焉地玩了几天,然后去镇里网吧给许生辉留言。留了两回,许生辉都没回她。直到她跟孔志愿通电话,孔志愿说许生辉当不了兵了,他是足弓消失的扁平足,不符合征兵条件。 第二天她跟多莉结伴去了网吧。多莉朋友多,在 qq 上跟她在不同阶段交到的好朋友依次告别。她有高考落榜准备外出打工的,也有不少去上专科的。她在 qq 上聊着还回头问孔多娜,你关系好的同学都考上大学了? 多娜说都考上了。 多莉忽然问她,“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交不到特别知心的朋友?” 多娜正跟许生辉留言,看她,“为什么?” 多莉编辑着不晓得从哪儿抄来的 qq 签名,说:“因为你们这些优等生都太骄傲了,很难在人前展现脆弱和缺点,更不会去取悦朋友。反倒我们这些成绩平平又浑身小缺点的人更容易交到知心朋友。” 多娜问她,“你想说什么?” 多莉说:“我想说你是拥有独特人格的人,而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 多娜沉默着没说话。 多莉敲着键盘又说:“我很为你骄傲,希望将来你能成为一个耀眼的人。”接着要她看自己的个性签名:【最紧要的是,我们首先应该善良,其次要诚实,再其次是以后永远不要相互遗忘——陀思妥耶斯基】 多娜看完矫正她,“漏了一个夫字。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多莉麻利编辑修改,嘴上还问着,“应该不会有人看见了吧?” 多娜看她修改,也编辑起了自己的个性签名,照抄她的:【最紧要的是,我们首先应该善良,其次要诚实,再其次是以后永远不要相互遗忘——陀思妥耶夫斯基】 / 临行的两天前,姐俩去看望她们人生中交到的第一个成年人朋友——以前的那个音像店老板。想要同她表达感谢以及告别。可那家音像店不见了,彷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变成了一间小小的游戏厅。姐俩抱憾回来的路上又经过那间老文体用品店,店老板喊住她们,送了她们一人一支钢笔,然后板着脸交待:好好上大学!为国家争光! …… 多娜还独自去寺庙见了堂哥,俩人也只是隔着众多香客见了一面。堂哥朝她轻轻点了下头,她背着包就安心地回来了。 原计划是孔志愿先送多莉去兰州,然后折回来再送多娜去北京。多娜东西一收拾,只肯让家人把她送到火车站。她自己背个巨大的包、拉着行李箱去候车室,到候车室就听见许生辉喊她。 第28章 许生辉早她三个小时就来帮她占座。他听说火车站人特多,候车室几乎没有空座。 他爷爷让他跟着家里一门事业有成的表亲去满洲里闯。当不了兵出社会又太早,干脆先让跟着亲戚去磨练两年。许爷爷给他了三条路:去读专科、去他老子的管材厂、去外头闯。 他选择了去外头闯。 他拉着孔多娜的行李箱站那儿,望着一圈候车室,问她,“你渴不渴?” 孔多娜说不渴,包里有水。 俩人没再交流,一个站那儿,一个坐那儿。 许生辉一直盯着显示屏看,孔多娜仰头看他,“要不要拥抱一下?” 许生辉伸手把她头转去一边。 检票口开始验票了。许生辉沉默地帮她把背包背好,又把行李箱给她。她拉着箱子也沉默地随着人流检票。许生辉双手揣牛仔裤口袋望着她排队检票,见她不打算回头,喂了她一声,之后不自觉地掏出口袋里的双手挎着腰。见她检完票要进站又轻喂了她一声,她还是没有回头,他慢慢地退回到候车椅位置,双手扶着膝盖缓缓坐下。 直到她头也不回地彻底消失在检票口,他才惊慌失措地开始哭。 孔多娜到了车厢往行李架上放行李,对座的大哥看见帮她放,放着问着:“妹子是去北京上大学啊?上大学就别哭了,多好的事儿啊!”说完还贴心地找了纸巾给她。 第14章 donna (一) 许生辉没闯成。 他在满洲里口岸待了半年就去北京了。 原计划是想在满洲里待上几年,看能不能闯出番作为。诸多原因吧,他不是那种能看亲戚眼色,懂曲意逢迎的人。 他离开前跟家里打了通电话,许爷爷说出门在外,哪能像家里那么如意呢?事已至此也多说无益,年轻受点苦也好。凭自个能耐闯去吧。 在次年的五月份,许生辉从满洲里坐客车辗转二三天去了北京。在此之前他只是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地来过北京。他知道怎么乘地铁,也清楚怎么坐公交,他包里有一张北京的手绘地图,也在夜里看过一遍又一遍。 到北京的时候他几乎身无分文。钱夹子在外套口袋被人割了,只剩屁股口袋里零碎的几十块钱。他爷爷跟他打电话问工作好找吗?他说好找。 他找了一个星期。他去了人力资源市场,招聘岗位是挺多的,但合适他的工种很少。人才岗和技术岗他不行,一没学历二没技术;酒店门童和工厂倒包吃包住,可他不情愿去;他还面了一家网吧网管和宽带公司的业务员,也都面上了,但包吃住的网管要去怀柔区上班,宽带公司的业务员不包吃住。 不包住不行。他没钱租房,更没钱付押金。 他来北京的这一个星期,就前一晚在网吧包夜,第二晚他就跟人网管商量,他可以帮网吧干些杂活,但能不能晚上来这儿休息,不占机位,就随便拼两张椅子睡觉。 网管说你这么干可不行,万一三五个月找不到工作还赖我这儿?许生辉说最多十天,找没找到工作我都离开。 对他来说晚上有栖身的地方就够了。至于吃他买了个饭盒,往饭盒里泡袋面,不够再泡俩馒头。 网管觉得这哥们儿怪可怜,给他介绍了一个包吃住的工作,一间小游戏公司,位置在昌平区的回龙观。许生辉不行,他只愿意在朝阳区工作。 网管再不管他的闲事儿。只见他每天早上整理网吧卫生后,背着包出去一整天,晚上回来就泡袋面找个利索的角落睡觉。看他打扮也不像个穷的,兜里那手机没个三两千买不来。 网管还没来得及提醒他管好手机,隔天他就在胡同里被二三个小混子堵了。这几个小混子是网吧的常客,见许生辉是外地人,盯他四五天了。他们说话十分客气,兄弟借你手机玩儿几天。 打架这事拼的就是胆量和拳头,要么我打服你要么你打服我!许生辉撂了身上的包脱外套准备打,兜里的手机响了,他爷爷打来的,问他找到工作安稳住了没?许生辉朝那几个小混子抬手,对着手机沉着地说:“找到了。在一家汽修厂当学徒,管吃管住,我在这儿挺好的……” 那几个小混子听到这儿我操一声,扭头拜了,没劲儿! 许生辉挂完手机拎上包出来胡同,因为口腔溃疡这回没买泡面,而是买了一大袋特价吐司。今天去了家汽修厂应聘学徒,对方管吃管住,但前三个月没有工资。 没工资不行。他兜里就剩最后四块钱了。他拎着吐司回网吧的路上脚心被硌到,低头看,是一个钱夹子,里面各种证件和名片。他照着名片上的手机号拨过去,然后站在一个显眼位置等着。 他没事翻开了钱夹隔层里的钱,一张张的百元大钞,他想到自己被人割掉的钱夹子,里面少说有八九百。他解开扎吐司袋的金线,掏出一片吐司用力嚼着吃。吃着想到意中人,手里的吐司霎时变得松软可口,他不舍得吃太快,用手撕着,撕成一个个指甲盖大小缓慢地吃。 等他还了钱夹回来网吧,扬手扔给前台网管一盒烟,紧接就蹲去卫生间拖把槽的位置洗头。网管拿着烟追过来,问他哪儿弄这么一盒好烟?他洗着头说别人给的。 网管跟他说正经事儿,旁边工地招人呢,满十八岁有身份证即可,包吃包住薪资月结。薪资可比他当网管翻一倍! 第29章 许生辉问薪资能准月结吗? 网管说准能! 许生辉擦干头,说行! 等他拿到第一个月工资,都已经是七月份了。孔多娜的大学准备放暑假了。 他一点不着急。工资压一个月,这个月没发多少。他多少有了底气可以不慌不忙地找房子。他目前住临时搭建的工棚,一个房间里八张上下铺。 他在工地上做小工,帮着架子工搭架子做防护工作等。工作强度还行,早六上工晚六下工,一个月休两天。他没觉得特别累,就是晒得慌,最晒的时候他后颈都秃噜皮。他笃信自己不会一直干这个,等他手头攒点钱才能干别的,他对自己有信心。 一直闷头干到九月,他发到第三回 工资,也租下了间相对满意的地下室后才联系孔多娜。 自去年他们火车站一别后,一共就联系了两回。一回是孔多娜到北京后在 qq 上给他报平安;一回是他到满洲里后在 qq 上给她报平安。 他们都有彼此的手机号,但从未联系过。 他来学校找孔多娜这天是傍晚,都到校门口了才联系她。联系完又自觉行事冒失,至少要提前一天联系她,至少也该买一大袋零食,而不是两手空空唐突地出现。 他心如擂鼓,越想越懊悔,恨不能转身就逃。正在他左右为难之际看见孔多娜小跑着从校门口出来,脚上是一双红色拖鞋,湿发随意扎成一个丸子。她站在校门口气喘吁吁地东张西望,当看到躲在大树后面的他、眼睛里流出来的那一抹喜色,瞬间消解了许生辉的所有不安。 她朝他笑,你藏树后面干嘛? 他拽拽地从树后面出来,就是不说话。 她问你是来北京找我的吗? 他忘了自己的窘境,又羞赧又坦荡地说,北京的个人发展空间更大! 她笑着问他想吃什么?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说想吃肉! 孔多娜领着他去学校食堂,阔气地给他点了四份肉:红烧的、清蒸的、卤的、炖的。 他埋头吃得干干净净。 那次仓促见面后,再见就是半个月后的周六。那天他休息,早早来学校见她,孔多娜说带他去逛天安门故宫北海公园等。 他来北京四个月了,还没好好逛过呢。 他们从上午八点不知疲倦地逛到傍晚六点,坐公车回来的路上还意犹未尽。俩人在车上闲聊,孔多娜得知他已经搬出工棚,租住的地下室离她们学校不远,就提出想要去看看。 他们顺便在街口打包了份杂酱面和滑肉盖饭。许生辉租住的地下室四方四正,室内布局简单,一张床,一个布衣柜,一方简易木桌和一副伸缩晾衣杆。 孔多娜坐那儿吃杂酱面,顺嘴问他,“你来北京多久了?” 许生辉吃着盖饭说五月份到的,说着把碗里的肉片全挑她碗里。 孔多娜把肉片还给他,“那怎么不跟我联系?” 许生辉说:“我发第一份工资的时候你学校放暑假了。” 孔多娜没再问,伸筷子夹了团他的盖饭吃。许生辉微微有些不自然,问她,“你的杂酱面好吃吗?” 孔多娜说好吃,然后把剩了半碗的杂酱面给他。许生辉几筷头就挑吃完了,吃完继续吃自己的盖饭。 孔多娜说他,“你真能吃!” 许生辉扒着盖饭说:“工地上的盒饭我能吃两份。” 孔多娜问他,“几荤几素?” “一荤三素,荤菜肥油多。” 孔多娜交代他,“以后想吃肉了就来学校找我,我领你去食堂。” ”嗯,你们学校的葱爆肉好吃。” 孔多娜望着他吃,凑过去亲了下他脸颊。亲完专注地玩手机里的贪吃蛇游戏。 许生辉慢慢地咀嚼,随着他咀嚼和吞咽的动作,发达的咬肌清晰有力,身上青涩的少年感逐渐退去,隐隐显现出一个成熟男性的面部轮廓。他吃好,也收拾好打包盒,然后胳膊肘撑在桌面上,脑袋凑过去看她手机里的游戏,也佯装淡定地亲了她一下。 孔多娜轻声说,你嘴巴好油。 他摸一把嘴,抄起刷牙缸快步去了水房。 孔多娜趁他去水房悄悄回学校了。路上秋风沉醉,桂香扑鼻,这让她十分想要同父亲通个电话。孔志愿在三个月前辞了国棉厂的工作,专门去乡下照养姥姥姥爷。原本他们老两口住去了敬老院,今年清明节的时候孔志愿把他们接了出来。 今年家里发生了不少事儿,好的坏的。坏的是姥姥姥爷身体日益衰老,特别是姥姥易忘事儿,家里火上还煮着东西人就出去了;好的是堂哥还俗了,打算去美国继续完成未竟的学业。 她漫步在街头同孔志愿通电话,许生辉早追了出来,一直静静地跟在她身后。孔多娜问电话里姥姥身体怎么样了?孔志愿在电话那头说很好,也说了他想承包土地种植大枣的事儿。孔多娜很支持他,说回头给他寄有关大枣种植技术的书籍回去。等她聊完电话,问跟在身后的人,“干嘛?” 许生辉恬不知耻地说:“我刷完牙了。”说完呲着一口大白牙给她看。 / 之后每周五周六的晚上常常能看见两个你追我赶的人出现在地下室。他们总是打赌,谁先跑到地下室谁就可以提要求。当然是许生辉跑更快,他的赌注不是亲吻一分钟就是三分钟,偶尔孔多娜耍赖,他就前后围着乞求,说好娜娜呢好娜娜呢。 第30章 他们肢体接触不多,一周见一面,一面最多亲吻三分钟。有时候过头了许生辉就蹲那儿洗衣服,往往这时候孔多娜理理衣衫不整的衣服,趴在床上看着他洗衣服。她光看他洗衣服就很开心,许生辉被她看的也很开心。 她在学校穿的衣服除了秋冬外套机洗,贴身都是手洗。偶尔犯懒了也会拿来给许生辉洗,许生辉甘之如饴,洗着洗着还会闻闻,说娜娜的衣服真香! 俩人也会并排躺在床上,模仿书中人物做角色扮演。许生辉总是好好扮着人,突然翻脸变成大老虎,伸着爪子朝着孔多娜说:我要吃了你! 孔多娜也翻脸变成狮子,跟他撕咬扭打成一团。俩人总是这么闹来闹去。 原先屋里是水泥地面,后来许生辉铺了一大半厚厚的泡沫垫,弄出一个角落摆上一张小矮桌给孔多娜学习。她每个周末都来,要么白天独自去逛皇家园林,要么就窝在地下室学习。 自从进入冬天后地下室就更阴冷了。地下室有明文规定,禁止明火,不允许使用高压电器、电热毯和热得快等。他们住的这地下室左右两通道有二十来房客,东西两端两间洗澡房。每天最热闹的时候就是晚上七八点,房客们出来蹲在门口用电饭锅煮面,洗澡房门口也一字排开,一溜花红柳绿替人排队的脸盆和洗浴篮。 要说最不方便的就是洗澡。几乎每天下工回来许生辉第一件事就是先拿脸盆去排队。他还好,就是多娜每回洗的时候他都要站在门口守着。不怕别的,怕她洗澡的时候后面排队的人等着急了会骂人。所以她来之前都先在学校洗澡,如非要洗也是他全程站在门口守着。 这也就不得不提到每周末见面俩人闹,他能多克制就多克制。如果闹过头吻了她身子,她必定要去排队洗澡。他能克制就不会给她添这种麻烦,特别进入寒冬后,洗完澡出来就冷飕飕的。 通常孔多娜周末会在这里留宿。她无所谓的,她没少拿学校发的避孕套。她也跟他表示过自己的意愿,许生辉总是默不作声地点到为止。 第15章 donna (二) 刚入冬的时候许生辉就在一家劳保店买了床褥和被子。他床板上铺了三床床褥,屋里潮,逢周末孔多娜就会来把床褥抱去天台上晾晒。 每周末许生辉下工回来都会买上几支月季百合满天星,这种花便宜,三五块钱就能买一把。孔多娜学习的小矮桌上放着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仿汝窑胆瓶,她十分喜欢。她还淘了小台灯、懒人沙发、蜡台、桌布,和一排胡桃夹子。 她一逛旧货市场就迈不开步子,这也想买那也想要,许生辉跟着她就会全买。她自己逛就斟酌着买。房间里最大件最无用的就是淘回来的那一扇美人屏,也是孔多娜十分喜欢的,自从买回来她换衣服都多此一举地绕去里面换。 之前在寝室除了学习教材和报纸期刊她很少看闲书,她室友关系处不错,加之各寝室间相互串门啥的,很难有机会看书。但只要来许生辉这儿她就能沉下心看书。哪怕许生辉蹲在门口煮面或洗衣都很难打扰到她。她懒人沙发坐累了就躺去泡沫垫上看,看着看着还能来回滚个圈。 她也逐渐恢复了同堂哥的联系,十天半个月跟他通一回邮件,问他在北京念书的时候都去过哪儿。两人有时候能从天坛聊到世界各大祭坛建筑群,再从祭祀建筑群延伸到祭祀文化。她也吃力地把《社会契约论》啃完了,有些过于晦涩难懂的会问堂哥,堂哥就用浅显易懂的方式讲给她。她经常在把一些晦涩的东西弄懂后,才会发现自己是否真正地感兴趣。 也在孔多娜跟堂哥发邮件的时候,许生辉盘腿坐在小矮桌前削水果。孔多娜跟他不交流这些,他们俩更多地是玩儿,是他陪孔多娜去天坛找猫头鹰,去看古建群上的楼燕,去颐和园看天鹅鸳鸯松鼠,去逛各旧货市场。 天冷后他还买了一个桶用来泡脚,先用电饭锅烧一锅的热水倒桶里,让桶里的热水能够浸泡到小腿肚儿,这样最能驱寒和缓解疲劳。有时候孔多娜坐那儿泡他会帮她按摩小腿,按摩完擦干脚,再给她涂一层凡士林。更多时候是孔多娜先坐那儿泡,他脱衣服躺床上给她暖被窝儿,暖着专注地看着她的侧脸,看着看着就肺腑地夸娜娜真好看,哪哪儿都好看! 等孔多娜泡完脚躺回暖和的被窝儿,他再披着军大衣坐那儿泡脚。经常他泡着孔多娜会从身后揽他的腰,然后又把被窝儿弄凉飕飕的。 这回也是,等他泡完脚躺回自己的被窝儿,朝着另一个被窝儿的孔多娜问:“你冷吗?” 孔多娜摇头,“不冷。”接着就刚才的话题继续聊。她上个星期去了一个同学租住的地下室,她那里洗澡要票,一张五块钱。 许生辉心不在焉地问:“她那是澡堂吧。” “好像是。”孔多娜说:“她也想搬咱们这儿,打听了一个月都没空房。” 许生辉脸趴在枕头上看她,“我当初也打听了一两个月,几乎每天晚上都来看看。” 孔多娜夸他,“要我租房我就不会考虑太周全。” 许生辉望着她水灵灵的眼睛,轻轻喊她,“娜娜。” 孔多娜露出个小脑袋看他,“干嘛?” 许生辉不废话,掀开自己的被子就挪去了她被窝儿,然后佯装恶狠狠地压她身上。 第31章 孔多娜闭着眼不理他。 他爱惜地亲她一下,喊她,“娜娜。” 孔多娜睁开眼,温柔地嗯了声。 他手指描摹着她的五官,跟她商量,“我等会陪你去洗澡好吗?” 孔多娜嗯了声。 他说:“你不能“嗯”,你要说好。” 孔多娜红着脸,郑重地说:“好。” 他伸手去摸套,当着她面戴好,然后胳膊肘撑在她枕侧手掌托着她后脑勺,在她耳边轻喃着:娜娜……娜娜。 孔多娜双臂紧紧环着他脖子,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那股真切的疼和许生辉的喘息。 她以为只有第一次会疼,但在后来的两个月里每回除了伴随着轻微的疼,还有莫名的红肿和瘙痒。自从发生实质性关系后,她对这方面是排斥的,但每周来许生辉前后央着她喊好娜娜好娜娜……所以每回不舒服她也忍耐着。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她精神是高度紧张的,因为房子不隔音,她经常在深夜听到奇奇怪怪的声音。等他们俩情事的时候,她都用力咬着唇生怕闹出动静。 她在这个过程中也会产生愉悦,是心理上的愉悦。当许生辉在她身上发出一阵阵压抑的喘息和最终获得满足的时候,她是感到愉悦的。也每回做完许生辉问她,你感觉怎么样?她笑着点点头。为了怕他怀疑后面她学聪明了,开始学着发出些呻吟声。 也就在这时候她露馅了。许生辉停了所有的动作。 这是在他们回家过完年,来北京半个月后发生的事儿。 许生辉停了动作问她,你舒服吗? 她忽然就开始哭,她这才说实话,说她有些不舒服。 第二天许生辉带她去医院,排队挂号做检查。妇科医生问了孔多娜诸多细节,然后皱着眉头把等在门外的许生辉喊过来,先说了他们一顿,之后安抚说没大事儿,是常见的避孕套过敏。 出来门诊楼许生辉牵着她手去等公交,他仰头看站牌,说她,“难受你不会说呀?” 孔多娜也努力眨着眼,说我想要你开心。 之后公交来了,俩人刷卡前后上车,许生辉抓着吊环站那儿,孔多娜怀里抱着背包坐在那儿。公车行驶过两站路,孔多娜去拉许生辉垂在一侧的另一只手。两只手交握着紧紧扣在一起。 医院回来后一个去学校,一个去了工地。孔多娜遵医嘱买了支外涂的药,但她没用,只每天用温水洗洗就能缓解症状。 到周五的时候许生辉给她发短信,说有事不来食堂吃晚饭了。之前每周五许生辉都会来学校找她,俩人一块去食堂吃饭。这回见她独自来食堂吃饭,室友打趣她,跟你男朋友闹矛盾了? 孔多娜在学校人缘不差,在男生女生中都不差,但也谈不上多好。属于那种既不会交心但也不会交恶的人缘。她身上没傲气,个性也不拘一格,夏天基本都是 t 恤配短裤或懒人裤,趿拉着一双人字拖去阅览室。偶尔冬天图省事,也会穿一套棉家居服下来打水。她下来打热水手上都拎四个暖水瓶,有时帮室友打,有时帮其他寝室人打。 她需要人帮忙会大方求助,别人要她帮忙也没心理负担。就说她下寝室楼打水,只要听见是她的脚步声,就会有人喊住她,笑嘻嘻地让她帮忙打一暖瓶。孔多娜是只要能拎动我就帮你打,拎不动就拒绝。 自从收到许生辉的短信后,她就没什么心情和胃口,草草几口饭就回寝室了。 许生辉是又请了半天假来医院,他徘徊了好半天,才去男科排队挂号问诊。接他诊的是一个老医生,比他爷爷小不了几岁。老医生问他,你今年多大呀?他说二十,说着还微微哽咽。他尽量语气平稳地跟老医生说,可能是他不懂技巧或过于粗暴,导致他女朋友很疼。这种问题他也不懂该去问谁,只能来男科挂诊。 老医生问了他些细节,说没大碍,前戏做充分就够了。又教了他一些小技巧,给他写了一个进口品牌的羊皮膜避孕套,就看好不好买了。之后看他起身默默离开,又轻声喊住他,留了自己的手机号给他。说没关系,以后有不懂的可以问他。 许生辉从医院出来都傍晚了,坐公交回出租屋没看见孔多娜,他跟她打电话,问你怎么没来呀?挂完电话就去她学校接她。孔多娜从铺上下来,换好鞋子就小跑着下楼,看见等在校门口的许生辉她就开始难受。 许生辉给她擦泪,说他只是去医院问诊了。孔多娜抹完泪又开始笑,太可笑了,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 回出租屋的路上他们还买了个小盆和一方帕巾,许生辉给她烧了水让她去美人屏后面洗。孔多娜下午在学校的公共浴室洗过,只是洗完不方便涂药。许生辉坐在床沿问她要不要帮忙?她在美人屏后面说不要。 等她洗好端着盆出来,许生辉接过出去倒了,又回来添水蹲那儿给她洗内裤。孔多娜也蹲过来,说她没事儿。她不说倒还好,一说许生辉就偏过头难受。 / 春天的时候俩人爱牵着手出来散步,有时逛逛小吃街,买一份豌豆黄啊炒肝啊肉饼啊。许生辉愿意吃这些。孔多娜老隔三差五嚷着吃,但买回来她总咬上两口,剩下全给许生辉吃。出租屋里也从不缺鸡蛋牛奶,每天许生辉上工前都煮俩鸡蛋和喝袋牛奶。他不爱吃,但这些有营养。 他的工资几乎每个月月光,除去房租水电吃喝,剩下也就能给孔多娜淘点旧货买点颜料画笔和二手书。出租屋的小矮桌旁全是一摞摞旧书。他生平最厌恶读书,但今年来了后他也会去翻翻,不过都是在孔多娜不在的时候。偶尔翻到悬疑或武侠,他就晚上躺床上看,看入迷熬个通宵也是常有的。 第32章 有一回孔多娜问他,你是不是翻我书了? 他摇头,没有啊。 孔多娜说他,你看都有折痕。 他死不承认,说买的时候就有的。 孔多娜嘀咕,我买的时候好像没有。 许生辉就捡起脏衣服,端着盆出去洗。 更多的时候是晚上出来街口吹风,晚风很舒适,他给多娜买一个椰青,他自己一瓶啤酒,俩人就随意地坐着,举着椰青和啤酒碰一碰,然后美美地喝。他们经常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他最爱的就是这个时刻,多娜依偎着他,跟他讲讲这讲讲那,偶尔也会抬头吻吻他。她很排斥在外面亲吻,但这个时候就不会。 多娜喝椰青的样子很可爱,双手捧着大椰青,低头含着吸管慢慢吮吸,吸一会就抱着在耳边摇一摇,瞪着眼睛说我明明挑得分量最重的,怎么几口就没了!等喝到一滴不剩,她拿去让老板把口开大些,这样方便她拿勺子剜里面的椰肉。 也总是这时候他就醉意上头,情不自禁地跟她说些下流的话。她也总是红着脸说不要,但回了出租屋就任他予取予求。他在她身上纵情造次,但因为没买来进口避孕套,始终做不到最后一步。他总是有办法让多娜感到欢愉,多娜也总是在情动失控的时候咬他手指,也每每在结束后他刨根问底:怎么样,舒服吗? 孔多娜害羞不说。 他就央她,求求你了娜娜求求你了,你就说嘛。 孔多娜不能简单地嗯一声,或者说“舒服”,而是要详尽深入地说,最好能三五百个文字表达。 等他们闹完,更深夜静,也没人排队洗澡了,许生辉就蹲在洗澡房门口,守着多娜洗,她想洗多细致都可以。 第16章 donna (三) 孔多娜住的是六人寝。 有一个跟人合租搬出去了。有一个跟游俊宁不对付申请换寝室了。 目前住着蔡小蕙,张丹青,游俊宁她们四个。 游俊宁嘴巴不太讨人,也从不惧怕得罪谁,课上如果有老师废话连篇,她就公然打个哈欠。食堂里要遇上打菜阿姨不公,她会站那儿跟人吵吵。 但她很少当面嘴欠孔多娜。从她大一入学,到第一回 在寝室看见孔多娜,她就对她有股莫名的好感。她性格看似大咧,实则很少主动交朋友,越是有好感的越不会主动。还是孔多娜先跟她说话,问要不要一块去买脸盆毛巾? 她们关系比普通朋友好,但又不似闺蜜那么亲密无间。 她们寝室这几个人都见过许生辉,还在食堂坐一块吃过饭。那天从食堂回来张丹青和蔡小惠在寝室八卦,说孔多娜男朋友长得又帅身材又好!游俊宁说你们俩去工地干两年,你们身材也很好。 俩人不理她。 等周日傍晚孔多娜回来寝室,她们俩拽着孔多娜胳膊,说你男朋友长真好看,特别笑起来那一双眯眯眼……还就是有那么一点点迷人。孔多娜笑得很开心。 孔多娜不适合笑,她无欲无求的状态最酷,神色淡淡的,举手投足间有股神秘感。大一时候她整天随意打扮,常常见她漫不经心地仰头看树,哪怕她拎四个暖水瓶站那儿排队打水,身上都有股不落俗的气质。 现在这种气质消失殆尽。说话柔柔的,人也俗俗的。 那晚游俊宁就倚在寝室的小阳台上,问她,“你喜欢你男朋友哪儿?” 孔多娜也不是很确切。她尝试着回答的是善良。她说她男朋友很善良。 她记得当时她回孔多娜:原来你喜欢虚伪的人呀。 孔多娜没回她。 孔多娜从大一就对她处处宽容,之前她不懂,深入了解后问及原因,她说她性格有点像她妈妈。她当时惊呆了,差点对孔多娜破口大骂。后来才得知她妈妈因为医疗事故去世了。 这回她戴着耳机曲着一条腿盘坐在学习椅里,蔡小惠蓬头垢面地坐在床畔剪指甲,剪指甲时一下一下的清脆声让她很烦心,她回头问蔡小惠,“你剪指甲前泡脚了吗?” 蔡小惠犹犹豫豫,说泡了。 ”你泡个屁!泡完脚剪指甲声音是闷的。”游俊宁说她,“你讲究个人卫生吗?” 蔡小惠说:“我就是洗了。” 游俊宁说:“你还撒谎……”说着孔多娜从铺上下来,趿着鞋子去卫生间。 张丹青俯身在洗手池洗贴身衣物,也许是角度问题,惊讶她咪咪好大呀! 孔多娜关上门撒尿,说我没穿内衣。 张丹青说:“你以前不穿内衣也很小呀!” 孔多娜扯开睡衣领低头看,又伸出手掌罩罩,没再说什么。等她从卫生间出来,蔡小惠问你不出去约会啊? 孔多娜看看窗外的明媚阳光,说中午出去。然后问她们,“你们不出去?” “假期出去凑人头啊。”蔡小惠不大有兴致地说:“我看情况,下午没事就去逛 798。” 孔多娜问游俊宁,“你呢?” 游俊宁在椅子上转个圈,说邵辉晚会来接她去工作室,明天跟着他拍摄一场婚礼。 蔡小惠八卦,“邵师兄拍一场婚礼多少钱?” “少说六位数。”游俊宁说:“他服务的圈子都是有钱人。” “那明天能带我去吗?我帮你们拎器材。”蔡小惠激动地说:“我也想跟着邵师兄学点东西挣外快……” 第33章 张丹青也在门外喊,“我也想去!” 游俊宁打个响指,“小意思。”然后看向事不关己的孔多娜,“你也来吧?” 孔多娜在低头看短信。孔志愿一早发来的,问她五一假期有什么安排,说往她卡里转了二千块钱。她这才惊觉有一个月没跟父亲联系了。 她看着短信问游俊宁,“什么外快?”她只听到能挣外快,具体跟谁挣怎么挣没细听。 “跟着邵辉拍婚礼剪片。”游俊宁问她,“你缺钱了?” “什么?”孔多娜看她,“我不缺钱啊。” 游俊宁拿着一个小布偶砸她,“发你的短信吧,少接我们话。” 孔多娜出去小阳台上给孔志愿打电话,说她钱够用了。孔志愿问你是不是谈恋爱了?她说是呀。孔志愿说谈恋爱要有来有往,少不了开销,然后问那男孩品性怎么样? 孔多娜趴在栏杆上,说你认识呀……就许生辉嘛,他来北京工作了。 孔志愿顿了顿,问他在北京能养活自己吗? 孔多娜说能。 孔志愿没再说什么,只交待好好吃饭,缺钱了就跟他说。 孔多娜挂了手机回来,蔡小惠羡慕地说你跟爸关系真好。 游俊宁上下打量孔多娜,说:“我帮你试探一下许生辉?” 孔多娜不解,“怎么试探?”转瞬反应过来,说她,“你真无聊。” 那边张丹青已经换好衣服,出去跟男朋友约会了。孔多娜洗漱完爬回床上,坐在被窝里穿胸衣和新裙子。蔡小惠跟个小老太太似的坐在那儿愁暑期的零工,又早早地愁两年后毕业的人生去向。想着她仰头看上铺的孔多娜,说电视台没关系就不肖想了,估计将来去报社工作的多些。孔多娜没考虑这么些,只说将来毕业后会回老家工作。 “你不留在北京发展?”游俊宁有点吃惊她的眼界,“你爸妈辛苦把你供出来……” “我爸妈没有辛苦,我是随便考出来的。”孔多娜从上铺爬下来。 “你没有家族背负吗?”蔡小惠好奇她。 “什么?”孔多娜没听懂。 “你爸你爷爷没有对你寄予厚望?” “没有。”孔多娜整理身上的裙子,“我爸说我们能活着,能学会苦中作乐就很了不起了。” …… 蔡小惠压力山大地说:“我是我们家长女,我爸指望我能光耀门楣呢。” 孔多娜问她,“你自己是什么想法?“ 蔡小惠说:“我只想毕业后能找到不错的工作单位。” 孔多娜找出柜子里有些氧化的锁骨链戴上,问她们,“跟我这裙子搭吗?” 游俊宁不怀好意地问:“锁骨链是许生辉送的?” 孔多娜不想再听到她的声音了,转身看向蔡小蕙。蔡小蕙说好看!就是……就是裙子会不会有点低胸了? “不是低胸。”游俊宁托着腮点评,“是庸俗。” 孔多娜说:“我就是俗人一个。”说着拿出口红照着镜子涂。 蔡小惠打岔,问多娜,“你借来单车了吗?” 孔多娜叭叭嘴唇,说借来了。说完手机在书桌上震动,她接通说我马上就下来,然后开始坐那儿换鞋子。蔡小惠受她情绪感染,说玩儿的开心约会愉快! 孔多娜笑着说谢谢! 等她挎上包准备下去,游俊宁问她,“你不借相机了?” “不用了谢谢。” 游俊宁把相机给她,“说好借你用的。” 孔多娜拒绝,“你相机那么昂贵,我弄坏了赔不起。” 游俊宁把相机包挂她身上,“坏了也不让你赔!” 孔多娜取下来,“我不借!” 游俊宁一脚踹上门,“你借不借?不借我把它从窗户里扔出去!” “你扔。” 游俊宁举着就要扔,被蔡小蕙熟练地拦下,强行塞给孔多娜,“拍不满一千张不许回来!” 孔多娜勉为其难地挎身上,“行吧。” 她下楼还顺带捎了垃圾,扔完垃圾往校门口小跑的时候头发轻轻飞扬,正跑着掉头回车棚骑上自行车。她借同学的,奶黄色的车身很漂亮。穿裙子骑自行车就很烦,一手扶车把,一手还得压裙角。出来校门口跟许生辉汇合,听见身后有人鸣喇叭,邵辉从车窗里探出头喊她。 孔多娜回头看他,她跟他不熟,不知道他喊自己干嘛。邵辉示意她身上的单机,“教你两招拍照小技巧?三五分钟的事儿。”说完从车上下来,细打量她身旁的许生辉,“你男朋友啊?” 孔多娜介绍,“我男朋友许生辉。” 邵辉朝他笑笑,低头摆弄相机,举着教孔多娜拍了几张路边摊上刚上市的樱桃。许生辉双手反插在牛仔裤的屁股口袋,眼神充满戒备地看着他。 等邵辉离开,许生辉随意地问他也是学生吗?孔多娜装着相机说他都毕业两年了,游俊宁跟他关系很好。 许生辉骑上单车问:“他很会摄影?” 孔多娜把相机挎身上,“他大三就拍杂志封面了,现在好像也接拍婚礼的活。” 许生辉问:“拍杂志封面很厉害吗?” 孔多娜坐上自行车后座,揽住他腰说:“对大三学生算很厉害了。我没跟他接触过,他刚教我拍照技巧估计是看游俊宁的面子。” 许生辉脚尖点地面,往前骑道:“他也是自己赚钱养自己呀?” 第34章 孔多娜望见了一棵洋槐树,捏他腰说:“洋槐树开花了!” 许生辉把自行车骑过去,伸手够着给她摘了一串白色的花穗。孔多娜放鼻尖闻闻,说太浓郁了,没有他在出租屋水培的白菜花和萝卜花好闻。许生辉笑说我那是什么呀。孔多娜说好看呀,而且那专为我一个人开花。 许生辉眯着眼笑。孔多娜亲他一下,阔绰地说:“我爸给我转了恋爱经费,我请你吃涮肉!” 说着邵辉的车经过,游俊宁趴在车窗口,朝她吹个流氓哨过去了。过去后在倒车镜里看那俩人,说了句傻冒。 邵辉说她男朋友是块好料,“回头你问问,看我能不能拍组照。” 许生辉很能吃肉。不止肉,他饭量大什么都能吃。孔多娜点了三份肉,几乎大部分都涮给了他。最后吃完还给他要了一份手工面。以前许生辉还有所顾忌,说吃不了那么多。现在孔多娜点多少他吃多少。而且只要俩人出去吃饭,孔多娜就把自己碗里的肉全挑给他。挑给他他就欣然接受,他知道多娜看他吃肉、比她自己吃肉都要开心。 慢慢的他也就毫无保留,如果没吃饱或想吃什么,会很自然地跟多娜讲。有一回他中午吃了三碗杂酱面和一个肉饼,孔多娜说你真是个饭桶,将来家里会不会被你吃穷? 吃完涮肉俩人去看电影,他还特意买了口香糖,坐在最后排嚼了两片后,心猿意马地说娜娜我嚼过口香糖了。孔多娜骂他滚蛋去,他狗皮膏药似的黏上来,说娜娜骂人也好听。电影院里黑漆漆的,俩人在后排拥吻,有时候吻着吻着他会克制不了,头就枕在她大腿上平息,孔多娜会一下一下地摩挲他眉眼。 只要多娜温柔地摩挲他脸,他能很快地平静下来。他很迷恋多娜手指摩挲他脸时的那种触感。这会让他想到幼年时被父母抱在怀里的感觉。 他跟多娜说,说他其实什么都知道。知道他爸不喜欢他是因为爷爷的原因才迁怒他。他爸对他爷爷是有恨意的,这种恨意导致无论爷爷做什么都是错的。他的原罪就是被爷爷一手带大。他说这些时的语气有一股只有成熟男性才有的认命和看开。孔多娜也只是静静地听。她理解不了这种仇人般的亲子关系。 看完电影回来的路上,他对多娜说自己对她只有一个要求。孔多娜问他什么要求? 许生辉说诚实。你只要对我诚实就够了。 由于午饭太丰盛,加之又花了三百块给多娜买内衣,晚饭就简单弄了一锅焖饭。焖饭好做,米和腊肠土豆胡萝卜玉米粒全放到电饭锅里焖,焖好了搅一搅拌一拌又香又营养。焖一满锅呢俩人刚好能干完,要出去买的话……许生辉那饭量得花多少钱。 下午俩人看完电影顺便逛了商场,是许生辉那个臭流氓说有没有胸衣是在前面扣的?扣后面的很难解呀!他们逛了两家内衣店还真给找到了,但款型多娜不喜欢,她喜欢的另一款还是传统的后扣。许生辉见她喜欢打算买,多娜看了眼价格,她平常穿的胸衣也就五八十块钱,纯棉的小内裤也才十块钱。寝室楼里除了游俊宁,大家吃穿基本都平价。 回来出租屋许生辉煮好饭,两人围着锅吃完,孔多娜就关上门试穿新胸衣。她很喜欢。她换上后朝着穿衣镜里照,还模特步凹造型,摆着一个妖娆的姿势问许生辉,好看吗? 许生辉竖大拇指,好看! 孔多娜吸吸小肚腩,说吃太饱了。 许生辉双手托着后脑勺躺床上,用欣赏的眼光看她身材,说内衣要穿面料和做工好的,贴着皮肤舒服。 孔多娜附和,说普通的内衣钢圈勒得很不舒服。 许生辉说明天再去买一套,把以前的扔了吧。然后矫正她,“这不叫内衣,这叫奶兜子。” 孔多娜被他土到了,拿着枕头就朝他身上砸。许生辉抱着头躲,你也可以说我嘛,说我是蛋兜子。 孔多娜打完他,又朝着穿衣镜里看自己的裸体,她从来没有仔细看过。以前她跟她妈去澡堂里洗澡,她妈洗完澡会朝身体上又涂又抹,还会赤身站在镜子前孤芳自赏。 第17章 donna (四) 五一假期后没多久,许生辉就去邵辉的工作室拍了组照片。 他根本不想拍,最终屈服于一笔不少的报酬。比他在工地两个月工资都高。 第一天他表现力不行,怎么凹造型怎么别扭。邵辉刚开始还礼貌地要他放轻松,不行,又机械又木。后来他失去耐心开始骂他,反倒把他骂灵了。 特别是孔多娜陪他一块儿来的时候,当着孔多娜的面激怒他,他身上那股动物性的内在张力才会显露无遗。他暴怒说他不拍了,不拍不行,签了合约。 邵辉给他拍了一组后,就把他推荐给圈内资历更深的摄影师。他身上潜力很大,将来会是一个很好的模特或演员。他眼睛里有故事,非常适合电影圈。邵辉这话是私下跟游俊宁说的,说许生辉要遇上个好伯乐,将来前途无量。只是他这种个性的人被驯服后黯淡无光,任由他又太多不可控。 许生辉这两个月跟做梦似的,第一次在邵辉那儿拍照就被几个人围观,然后当面评头论足。之后他就被别的摄影师领入行,拍些杂志什么的。刚开始他不懂,觉得收入不错,也比在工地上干活体面。偶尔被中伤几句,但为了钱能忍耐。 第35章 拍了两回后他就没去工地了。他拿着报酬给多娜换了台笔记本电脑,早前她的笔记本进水了,拿去修了后回来更难用了。他还给多娜换了部新手机。孔多娜晕晕乎乎的,我们是不是要发财了?许生辉也云里雾里,好像是。 孔多娜说这就发财了? 许生辉也难以置信。 两人忽视掉内心深处的不安,开心地筹划着等有钱了都买什么买什么。多娜原计划暑假也要勤工俭学,孔志愿说不着急,暑假跟你室友去云南玩玩儿。游俊宁和张丹青暑假要去云南,她在跟孔志愿聊电话的时候提过。 孔志愿这么一说,她也不着急了,在游俊宁和张丹青规划云南路线的时候,她也凑过去看。她们极力拉拢她,你也来吧!你们家又不缺劳动力,干嘛大二就勤工俭学呀! 她不做声,她更想跟许生辉一块去。 她想等周末陪许生辉拍内衣广告的时候再提。这几回他拍照片她都跟着,他在镜头前摆造型,她就远远地看着。上回听一个摄影师说有个大导演看中许生辉了,那边已经在为他量身改剧本了,具体成不成就看他愿不愿跟经纪公司签约了。 签,人家就财力资源地往上捧他;不签,那就拍拍杂志广告当个小野模。 孔多娜听完更觉得不真切,那大导演她听过,她晕乎乎地问摄影师,如果要拍电影必须跟经纪公司签约吗? 摄影师说那当然了。 拍内衣广告这天,她们在化妆间跟许生辉化妆,许生辉在化妆镜里跟她对视,朝她笑笑。她也朝他笑笑。等他化好妆只身穿了条内裤出来,化妆助理又往他身上涂油油的东西。他有些排斥不情愿,孔多娜看出他有些害羞,主动要求过去帮他涂。 他沉默地站那儿,她往手心搓着橄榄油,往他身上涂的时候嘴里小声念叨着:上搓搓下搓搓,左搓搓右搓搓…… 许生辉忽然就大笑,说痒,你不要闹我。他好一阵没眯着眼开心地笑了。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催他们:导演忙着呢。 拍摄的时候状态很好,表现力不错。等拍完他去洗澡,有一个人来她身旁,很亲和地同她聊天,问你们是男女朋友呀? 孔多娜开始提防,没说话。 对方给她一张名片,简单说了签约后的配套资源和不可估量的前途。孔多娜问风险呢?签约条件是什么? 对方也简明扼要,合约里需要单身,需要改名字,需要优化他的个人简历。 许生辉换好衣服出来牵多娜的手,俩人顶着大太阳走了快一站路才找到公交站牌。等前后刷卡上车,许生辉才幽幽地说:“我都忘了我们是有钱人。” 孔多娜哈哈大笑。 许生辉说我们应该打出租! 多娜问他,“你想当大明星吗?” 许生辉眉头紧蹙,“我也不知道。” 多娜说:“我想喝椰汁。” 之后俩人哪儿也没去,就在老地方买了椰青和啤酒,坐在处台阶上吹风。才傍晚五六点,白天的暑气未消,许生辉喝着啤酒鼻尖还沁着汗珠。多娜伸手指帮他抹掉,轻声问:“你自己是什么想法?” 许生辉有些茫然,“我没学过表演,我对表演一无所知。” 多娜问:“你喜欢被人簇拥的感觉吗?” 许生辉有些烦,“不喜欢。” 多娜问:“那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许生辉厚颜无耻地说:“干活的时候不喜欢,拿报酬的时候可喜欢了!” 多娜捏了他一下,美的你! 在这次聊天以后,许生辉拒绝了经纪公司的邀约,安心地只拍广告和杂志。至于大导演为他量身改剧本的事儿,他不信,因为他从未接到过大导演的试镜电话。孔多娜也请了游俊宁和邵辉吃饭,如果有机会的话,她也愿意拍些杂志或广告。他们俩决意攒钱,不能再像以往那样赚多少花多少。多娜做了精细的规划,每周的支出全记在本上,无必要不花钱,衣服护肤品什么的,以前穿什么档次现在就什么档次。 原先他们计划着搬离地下室,但看了几套房源后不如意,加之又都对这间地下室有情感,后来也就没再搬。多娜的试镜不顺利,镜头感和表现力平平,个人也没什么鲜明特点。游俊宁也觉得她异想天开,说许生辉是凭狗屎运和天赋,不是人人都能复制他的。且她对许生辉拒绝大导演的邀约大为震惊。她多次劝孔多娜,多出去看看。 孔多娜问她出去看什么?游俊宁不细说,细说就生气,她清楚孔多娜的底线。她可以阴阳怪气蔡小蕙和张丹青,说那俩人,那俩人不高兴也忍着,说孔多娜,她会当场跟你翻脸。 可有时候她就嘴欠,就老想啄她。这回她也是曲着一条盘腿坐在学习椅里,仰头看上铺的孔多娜在被窝里穿内衣,说她,“谁又不是没有。” 孔多娜套个 t 恤下来,说要陪许生辉试镜,有个知名歌手想要他拍 mv。 蔡小蕙忙问:“哪个歌手哪个歌手?” 孔多娜很开心,说是谁谁谁。 游俊宁见不惯她俗气的笑,不怀好意地要她看好许生辉,他这种长相最招某类人惦记。 孔多娜清楚她什么套路,不搭理她,转头给蔡小蕙化妆。蔡小蕙今天要去为暑期的工作面试,她自己化的妆远没多娜好看。 门外张丹青拎着浴篮回来了,骂淋浴房的水,忽冷忽热难受死她了。她擦着头发说着,暑假前找个时间聚聚吧? 第36章 大三后游俊宁要去英国了,多娜也要搬出寝室跟许生辉同居了。说到别离难免要感伤,张丹青玩笑游俊宁,将来苟富贵勿相忘。 游俊宁骂了句,说小的们,先等我去镀个金,等回来了再跟我哥争家产。刚来的时候大家相互问理想,游俊宁整天挂嘴边的话就是推翻我老子,干挎我哥,把家产占为己有。 说完她看向在那儿化妆的孔多娜,说她跟邵辉交待过了,要她想挣零花钱就去工作室,男人(许生辉)靠不住的。工作室是她和邵辉共同出资成立的。 多娜应了声。她已经在工作室学摄影剪辑了,不然怎么办呢?她个人条件没许生辉好,接不到拍杂志广告的活儿。接不到她就谋求别的路子,本身她对摄影也感兴趣。 这还是她跟许生辉在做人生规划的时候灵机想到的。许生辉报考了驾校,每天花两个小时去练车。他还同一个摄影师关系不错,他想学摄影,等将来接不到活了可以转行。最差……也能去婚庆公司拍拍婚礼吧? 他都规划好了。多娜毕业后去报社或杂志社工作,他就像邵辉一样当个摄影师。摄影师不需要文凭,靠真本事吃饭。而且这一行灵活,他和多娜无论在北京还是回老家都能生存。 孔多娜听到他要学摄影,她也要学。自从许生辉开始拍广告赚钱后,她认为自己也应该学点什么,而眼下她除了画画别无所长。如果学摄影是再好不过了,她基点比许生辉高,单审美俩人就不在同一水平线。 许生辉本来在悠然自得地跟人学摄影,被孔多娜这么一闹,他开始报专业课程了!起因是那一阵他几乎每天都兴高采烈地拍几张图给多娜看,多娜看完拿过相机反手一拍也给他看。他着急了,你为什么要跟我取一模一样的景? 孔多娜则是哈哈笑。她在构图上碾压许生辉。 她多少有基础,听学校的摄影课和跟在邵辉身边被他点拨几句就够了。她周末在邵辉的工作室干些边角活,意在能跟着学点东西。 她已经不怎么回寝室,几乎和许生辉同居了。白天俩人一个去学校上课,一个不是去摄影棚就是去驾校练车和学摄影和健身。以前他吃得多消耗也大,整天干的是力气活。现在不行了,现在要刻意维护身材。两三个月前他还能拍内裤广告,现在屁咧。 所以每到晚上孔多娜抱着电饭锅在那儿吃东西,他就馋巴巴地望着。多娜经常吃着吃着大笑,然后把自己嘴唇弄油糊糊的,给,你舔一口吧。 这个阶段的俩人内心十分开阔和明朗。多娜排队洗澡许生辉依然守着,如果后面是个爷们在排队他就递人支烟,如果是个姐们儿排队他就跟人聊天。时间久了大家就懂了,只要他女朋友在洗澡几乎不会有人催。 晚上情事也放开了许多。以前多娜脸皮薄死咬嘴唇不出声,现在变成了一种情趣。通常住地下室的人员流动性大,大家相互间也没什么交集,晚上小情侣闹出点动静谁也不会笑话谁。多娜以前的邻居是对搞艺术的情侣,她是从晚上发出的大动静推断出对方是搞艺术的。有一回她锁门时碰见了那对情侣,对方跟她大方地打招呼,忽然间她觉得这也没什么。 觉得是这么觉得,但她还是有很浓的羞耻心,被许生辉闹她也会出声,只是克制着声音而已。俩人在各自的腰窝纹了对方的名字,孔多娜是“辉”,许生辉是“娜”。 许生辉喜欢从后面闹她,喜欢看她腰窝上自己的名字。这样的快感是无与伦比的。快感后他抱着多娜沉沉睡去,在浓浓睡意中他偶尔会有几秒特别清晰的认知:有钱真好! 而此刻他们的银行卡上,也不过三四万块而已。当初多娜说我们要发财了,游俊宁问你们有多少钱就发财了?多娜说我们有五位数了。几位数?游俊宁被惊得瞠目结舌,有钱人的门槛也太低了。 多娜不管别人怎么说,丝毫不能撼动她内心的快乐。是独一无二和前所未有的快乐。她会跟孔志愿打电话,分享她的美丽心情,她也会讲许生辉身上令她欣赏的地方。在他银行卡上的数字攀升时,他给他奶奶转了一笔钱。他说他爷爷有退休金,他奶奶没有。 第18章 donna (五) 暑假她和许生辉去云南的计划没成。 一来许生辉要上各种课程和考驾照;二来他多了很多活。最终是她跟游俊宁和张丹青一块去的。 许生辉忽然间多的这些活,得益于前一阵他给某个知名歌手拍的情歌 mv。这个 mv 让他小火了一把。有些事情的发展毫无章法,令人摸不着头脑。 那天孔多娜陪许生辉去试镜,制作方需要一对 mv 情侣。许生辉在试镜的过程中跟 mv 的女主角没有产生 cp 感,这事也就没成。出来大楼许生辉有些失落,因为这个报酬是非常可观的。他怕多娜觉察到他的失落,特意表现的这不算什么,以后这种机会大把巴拉巴拉。 他越解释不就代表越在意嘛。多娜就笑他,干嘛呀你,不开心就不开心嘛。他嘴硬,说我没有不开心。多娜说你明明就是不开心。他死活不承认,我没有不开心。 多娜反问他,那你很开心喽? 他一愣,我也没有很开心! 多娜就挠他,你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他怕痒,大笑着承认好吧好吧,我就是不开心。 俩人就在路沿打闹,过斑马线的时候还撞上了一辆在等红绿灯的保姆车。许生辉朝车里司机扬扬手,表示抱歉,然后一把搂过多娜歪歪扭扭地走了。 第37章 等坐公交车回到出租屋他就接到电话,制作方邀请他和女朋友一块拍摄 mv。他挂完电话还骂了句骗子。直到第三天对方找他确认合同,他才懵懵懂懂地跟多娜说。俩人从拍摄到新歌发行,都不知道制作方什么时候见过多娜。 他们也不大关心这个,报酬到位就好了! mv 呈现的效果非常好,俩人一身白衬衣,演绎刚出校园的情侣。许生辉就凭借他在这个 mv 里大笑时的一双眯眯眼小火了。 多娜也因为这个在大理玩儿的时候被人认了出来。彼时她正跟游俊宁和张丹青在洱海骑单车,游俊宁也是第一次正面夸许生辉,镜头感这东西就是天生的。紧接就说他眼界和思维不行,跟大导演合作多好的机会,以后接触到的资源多选择面也广。野模没那么好混的,吃了上顿没下顿。 孔多娜吹着海风不做声。 张丹青好奇,如果跟经纪公司签约的话是多少年? 多娜说十年。 张丹青说十年啊,二十到三十岁,人生最美好的时光。 游俊宁说只要足够富有,年年都是好时光。同样二十岁,我出门旅游是飞机商务舱,而你们要坐三十几个小时的火车。 游俊宁就是有这种让人不愉快的本领,且她是一种随意的语气自然说出来,说完忙自己的事儿,你计较是你心胸狭隘。 许生辉刚结束摄影课回来,到家也懒得洗澡,先换上舒适的 t 恤大裤衩出去街口坐着。多娜不在家待屋里没意思。他像往常那样趿着人字拖闲坐那儿,也没买啤酒,看看街上的人来人往,再看看自己的大脚。他的脚趾甲该修了,他要等多娜回来帮他修。 正闲坐着他被人问是不是 mv 里的男主角?他摇头,严肃正经地说不是。 他这会儿有些累,不想被人打扰。中午参加一个饭局的时候被人摸了把屁股,到现在心里还犯膈应。不必要的饭局他能推则推。他的同行中也有不少需要靠饭局来维持体面生活的,一些不入耳的八卦他都听到过。别人事他不多说,只管好自己。 人有快活的时候相对就会有难捱的时候。他已经逐渐厌恶这份工作了,厌恶摄影师为了要捕捉到模特的某种情绪,会刻意用言语激怒和中伤模特。 这些天多娜不在,他独处的时候也会被动地想些东西,想为什么而活?有什么人生信仰?有什么为之奋斗的事业? 没有。他也想不明白。 有时候他也会隐隐着急——着急这种空中楼阁般的生活还能维持多久——着急他离开摄影棚后无技傍身。 只是这种着急不足以挂齿,起心动念的瞬间就被他扼制了,迅速投身和沉醉到当下的美好生活。 他爷爷的那一套什么男人要先安身立命,才能筑巢引凤,什么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他忘个干干净净。他爷爷奶奶只知道他在北京稳住脚了,具体他干什么工作怎么生活一概不清楚。他爷爷是那种人成年就该自立门户,具体怎么立门户就凭能耐看造化。其他层面他不会关心,他也不懂该怎么关心。 偶尔他想家了,给家里去电话。爷孙儿俩的通话时长永远精准卡在 59 秒,且内容驴唇马嘴。 许生辉问:“你和奶奶身体怎么样?” 许爷爷说:“我看北京新闻,有四个臭味相投的混子,都还没你年龄大就犯下虐杀案……” 许生辉问:“你们晚上吃的啥饭?” 许爷爷说:“我看天气预报了,北京后天有沙尘暴……” 许生辉问:“奶奶在家吗?” 许爷爷说:“撂吧,马上一分钟了。” …… 多娜在云南玩了一个礼拜,回来后去邵辉的工作室兼职。邵辉的专业是摄影,他拍婚礼纯粹就是来钱快。他也家境普通,大三就混圈子出来拍东西了。其实他内心有个独立导演梦,他在一次酒后跟游俊宁说过,不过游俊宁没当回事儿。也幸好游俊宁没当回事儿,不然惹人笑话。 他爸跟游俊宁爸是老战友,他姐如今在游家的企业里任职。他跟游俊宁没男女私情,也都不是彼此的菜。游俊宁让他多照应点孔多娜,他经常忙晕头回来见她在那儿看人剪片。她挺好学的,也明慧大方,遇上不懂的会放姿态请教人。 他工作室有三个摄影师,都是工薪家庭出身的师弟,随随便便拉出去拍婚礼没一点问题,好用又便宜。他自己很少亲自拍婚礼,除非对方非富即贵。 之前孔多娜周末来工作室干边角活,他也没具体谈工资,只在暑假前给她包了一个红包。孔多娜看都不看就拒收了,她说没少跟着学东西。他笑笑,红包也没再给。 她确实学了不少东西。她一共跟了三场婚礼,婚礼上的琐活她一样没少干,干完她还跟其中一个跟妆师成了朋友。暑假她又来这儿兼职,一个星期只休息一天,白天跟拍婚礼现场,晚上跟着熬夜学剪辑。 她太想当然了,婚礼没那么好拍,先抛开专业水准不说,单摄影器材肩扛八九个小时就够呛。这活女人干不来。 这天他上来工作室喝感冒药,看见她在那儿对着镜子化妆,他喝着药看着,看她想干什么。她化好全妆回头问他,妆形怎么样? 他评价:瑰丽端庄。 孔多娜还算满意,拍几张照准备卸妆。 他喝完药手指头弹弹桌面,问兼职工资不用开了吧? 第38章 孔多娜仰头笑,说不用开了。 出来工作室他就电话游俊宁,问孔多娜是不是缺钱了? 游俊宁只顾忙出国的事儿,想打电话给孔多娜,转头就被别的事儿耽误了。 一直到八月底,开学的前两天孔多娜才抽空给游俊宁买礼物。那天阴雨绵绵,上午去拿许生辉的驾照,下午逛商场。到商场许生辉先买了杯热饮,孔多娜来例假身体不舒服,先坐那儿喝完热饮才去专柜。她给游俊宁买了瓶惯用的香水,也不知道买什么,只能买她惯用的。 许生辉要结账,她说这是她送游俊宁的,她自己来吧。况且上回俩人拍 mv 她也拿了报酬,还没机会花呢。她拿到报酬后给孔志愿转了些,也给孔多莉转了些。她转给孔多莉主要就是出于炫耀。孔多莉酸酸地问她你怎么会拍 mv 呀?她说我也不知道呀,我啥也没干正好好上着课……就被人钦点演 mv 女主角,哈哈哈哈。 孔志愿则收到钱给她回了话,说割了肉给你姥姥姥爷包饺子吃了。也给你爷爷奶奶姑姑包饺子吃了。孔多娜听到这话笑躺在床上。 俩人结完账拎着香水出来,碰见陪女朋友逛商场的邵辉。双方点头示意,擦个身各自逛了。许生辉频频回头望,孔多娜拽他,你看人干什么? 许生辉八卦,他是不是又换女朋友了? 孔多娜捏他,你怎么这么八卦? 上回俩人的 mv 就是邵辉拍的。也是他首次当 mv 导演。原本是个小有名气的 mv 导演,那人临时有事推荐了邵辉。也正因为是邵辉拍,俩人的互动异常自然。 商场外面还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多娜原本要把礼物寄去成都,游俊宁说别寄,回头她要来北京出发。到时候大家再见一面。 多娜望着外面的雨,下巴轻轻搁在许生辉肩上,说她有点想妈妈了。 许生辉说我也是,偶尔我也会想她。 这次两人打了出租回地下室,在街口下车的时候有一大片水洼。孔多娜撑着伞站在台阶上,许生辉挽了裤腿弓腰背她回地下室。路上俩人商量着傍晚打火锅吧?昨天邻居家就在门口打火锅……馋死他们了。 他们已经习惯了少盐少油少碳水的生活。许生辉要维持身材嘛,多娜吃上也多有节制。 傍晚的火锅自然是清水锅,两人围坐在电饭锅前涮牛肉豆制品和青菜。多娜碗里有香辣蘸酱,许生辉什么也没有,捞出后晾凉直接吃,一块肉能细细嚼上二三分钟。多娜夹了块牛肉沾一点自己的香辣酱喂他。 他摇头,说如果吃一块就想要吃第二块。 孔多娜沉默地吃着,没再喂他。 九月份开学后孔多娜开始挣外块了。她找邵辉商量,希望他工作室接拍婚礼单的时候,能不能推荐她当跟妆师?不让他白推,她跟一单就给工作室分一单的钱。且她的妆造技术扎实,不会砸他工作室的招牌。她在学校早练娴熟了,化了一个又一个。 两人在工作室吃盒饭,邵辉不懂她为什么着急挣钱?她男朋友一直零零碎碎活不断,前几日他还约他拍了组照。他还老样子,个性没变。 孔多娜扒着米说:“他不喜欢这一行。我要能挣钱他就能转行了。” 邵辉觉得有意思,瞧她,“转回工地上继续当小工?” 孔多娜捏起落在毛衣上的米粒儿,放嘴里说:“可以像你一样当摄影师。” 邵辉搁了筷子,右腿交叠在左腿上问:“你觉得你男朋友能成为我?” “不是成为你。”孔多娜说:“是转幕后成为你的同行。” 邵辉仔细打量她,她吃相很好,不扭捏也不粗鲁,扒一口米夹一口菜。她饭盒里的菜都贴着一个位置夹,夹鹌鹑蛋,一支筷子协作抵住鹌鹑蛋,一支筷子尖轻戳上鹌鹑蛋,下筷稳狠准,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他跟人吃饭不点这些东西,要么无人下筷,要么满盘夹。 他俯身摸桌上干瘪的烟盒,掏出一根准备点,孔多娜说:“师兄我在吃饭呢。” 他起身站去窗口,抽一口把烟头朝向窗外,瞧她,“平日你男朋友养你?” 孔多娜吃好收拾着饭盒说:“对,他养我。” 他弹弹烟灰,倒笑了。 孔多娜说:“师兄你考虑考虑呗。” 他应下,“按你说的吧。” 之后的每个周末孔多娜至少能跟一场妆。她有多年的绘画基底,只要跟新娘提前聊一会儿,大致了解她的脸型和个性,就能画出贴合她的妆容。 遇上阔绰的新人,对方不但给她丰厚的红包,也会在那个圈子里帮她宣传口碑。除了新娘妆,她还帮伴娘团和新娘家人做妆造。她好说话,往往一场婚礼少说化十来张脸,且每张脸都有恰到好处的妆容。她除了妆造费,最多还额外收到过 666 的红包。 照说这一行挺辛苦的,凌晨四五点她和摄影师就要打出租往新人家里赶。可每回看见摄影师肩上扛着摄影器材满场跑,她那点辛苦全都能消解。再想到以前那个在工地上干活的傻子,三伏和隆冬天是怎么熬的?从来没见他吭过一声。 第19章 donna (六) 在两人的存款直逼七万的时候,拿出一万多买了台佳能的单反相机。也买了他们既往人生中最贵的一件衣服。 那是一款牛角扣的长款情侣羊毛大衣。许生辉是藏青色,孔多娜是驼色。两件打完折小八千。 第39章 许生辉买完这个色有一些后悔,它老沾毛,每回穿多娜都要先拿个宽胶带在他身上滚啊滚。大衣是在国庆节买下的,买下后一天天地盼啊盼,直到十一月上旬大降温俩人才穿身上。然后挎着早早买好的单反相机,在公交上辗转着去看银杏去赏枫叶。 那几天俩人都不接活,满北京城跑着摄影和赏秋。 多娜沉浸在喜悦中,挣钱也是很简单的嘛!她不过每周兼职才干了一两个月的跟妆师,报酬加上红包林林总总的就有大几千块。她一面兼职一面筹划着等过完年了,一定要搬离地下室。最好能搬到阳光通透的住宅楼,贵一点没所谓,他们租间小平方的就够了。 上个月有几天她身上长了小疹子,因为面积不大就没在意。都没等她去校医室看,小疹子自己就没了。后来她才晓得那是湿疹,多数是住地下室引起的。她也没太当回事儿,没跟许生辉提过。许生辉有一晚摸她背,说咦,你这一块儿怎么沙沙的呀? 沙他个头! 她在上公开课的时候忽然想到这件事儿,没忍住笑出声而招来侧目。 也在他们购置了台相机后,俩人的生活更丰富多彩了。相机刚买回来那几天正新鲜,他们拿着在街头拍拍这拍拍那,拍着拍着多娜开始照着镜子自拍。本来那一段受先锋派艺术的影响,她的思想正在发生变化,加之她日常没事也会在镜子前打量自己的身体,而后演变成对着镜子拍裸照。 她之所以看自己的身体,是她偶尔会产生奇怪的幻觉——不是她要看这具身体,是寄居在这具身体里的灵魂想要看。它好奇自己为什么会寄居在这具身体,而不是其它更健美或纤细的身体? 要说她对这具身体哪儿不满意的话就是大腿,她大腿肉肉的,两腿并直了中间没有缝隙。腿并直了有缝隙穿牛仔裤才好看。 她经常问许生辉,我大腿是不是不好看?许生辉说好看,很匀称! 匀称是个什么说法?每回自拍她都会微微侧身,她认为自己侧身最好看!拍裸照也是,侧着身能看见腰窝上纹的”辉”字。她非常喜欢。 她也喜欢在她拍照的时候,许生辉对她产生不可抑制的迷恋,这种迷恋加剧了她对自己身体的认可。她喜欢在许生辉面前搔首弄姿,做出前凸后翘的姿势;她喜欢许生辉虔诚般地吻她的腰窝,吻她身体的各个部位。 她也会给许生辉拍,拍他的面部特写,拍他那一双充满故事性的眼睛。在拍摄的过程中她竟然理解了摄影师为什么要言语中伤他。两人故作姿态地给双方拍了很多,裸的,半裸的,表情冷峻的,百媚千娇的。 反叛程度也就到这里了。再过分的也没有。孔多娜没有被压抑的、需要疏解发泄的负面情绪。经常寝室聊天,每个人聊到自己的原生家庭都有各自的痛点,问到孔多娜,她想半天,说我爸不允许我们抽烟喝酒穿短裙。 …… 孔志愿对她们姐俩立下的唯一规矩:不允许抽烟喝酒,裙子要过膝。 多娜无所谓,她对烟酒不感兴趣,裙子不过膝就不过膝。她日常也更愿意穿裤子,行为举止不受约束。偶尔她也会跟潮流买双黑丝啊,买条超短裙在镜子前凹造型。也就那样儿,哪有穿裤子和短裤自在。 有时她也会闪念,她爱把自己剥个精光在镜子前照,难道是受孔志愿不让她穿短裙的影响?她电话孔多莉,问她平常看不看自己的身体?孔多莉说你有毛病啊!她跟孔多莉炫耀她兼职赚钱了,等过年她准备再换一台新款手机,如果你愿意求我的话,我就把旧手机顺位给你。孔多莉受到了非人的屈辱,她转头就给孔志愿打电话,告孔多娜不好好学习外出兼职换新款手机的状。其实她也兼职了,给人上门当家教,攒了钱买漂亮衣服和暑假里去耍。河西走廊那条线她都被当地同学领着玩过了。 入冬后,多娜总是在跟完新娘妆后的下午,拿着相机拉上许生辉逛什刹海和各大胡同。俩人穿着牛角扣的情侣大衣,孔多娜举着单反在后面,偷拍穿梭在人群中的许生辉。偶尔许生辉回头,见她在那儿拍拍拍就有点烦她,不让她拍,故意躲着。 入冬后他的活逐渐就少了,相对有更多的时间陪多娜。他想跟多娜像普通情侣那样牵手逛,但多娜就老拿着相机偷拍他。 俩人在街头并行闲聊,许生辉身上挎着单反包,孔多娜举着甜筒让他舔一口,他有些隐忧,想把他们俩在出租屋拍摄的照片删了。 多娜问为什么要删?她挺喜欢的。就算倒霉被人恶意散播出去,那也是恶意散播者的错,我没见过被人强奸的,法官不去审判强奸犯,而是问被强奸者那天穿的什么。 许生辉认为道理是没有错,可在实际生活中,受伤害最深的只会是当事人。书面道理是一回事儿,落实到生活又是一回事儿。 多娜无所谓,等散播出去再说吧,要真有那么一天也是我命里的劫数。我接受命运的考验。但我绝对不会为了防范于未然,而刻意抑制和压缩当下的自我。说着她偏头认真问许生辉,体外也存在受孕的风险,可你偶尔也会体外呀。 许生辉哑口无言。 俩人经常会在逛街时展开思辨,在这样的公共空间里双方都很放松,哪怕一方被驳的哑口无言也没关系。在出租屋就不行,很容易气氛紧张。不是观点上的分歧,是语气。多娜讨论问题是很严肃理性的,她有一套稳固的自我价值系统:我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就去寻求有能力解决的。解决问题才是终极核心。 第40章 但在这个解决的过程中产生的不愉悦,她不大会理会。她的底层逻辑很简单,也是她自小就秉持的:没能力解决问题就谨慎发言,你对这件事没有话语权。 她潜意识里认为无能力者向有能力者求助时,就该放下所谓的“自尊心”。她从小就烦教孔多莉写作业,老师讲课你认真听了吗?这么简单都不会?她还没说她几句,孔多莉就夺过作业本不让她教了。可她自己又不会,不会她就开始哭,她一哭姥姥姥爷就说她,间接性地陷她于不义。 一般许生辉跟她谈论什么观点,几乎都是全方位地被她说服(碾压)。不全然是她观点正确,而是她语气里的那股从容笃信,很容易使对方的观点自我瓦解。 她道理是没错,解决问题的能力也很强,可就是她的语气和态度偶尔会使人隐隐不舒服。而许生辉又没有能力表达这种不舒服。在他的认知里,如果一件事他自己都没有能力表述清楚,他是不会往外说,更不会期望别人理解他在说什么。 所以往往俩人在出租屋讨论问题,通常是他被孔多娜说服,就算存疑他也不大会据理力争。因为他底气不足。如果俩人各持己见,孔多娜就会搬出某种权威言论来为自己的观点背书。如我们教授怎么认为,如我堂哥怎么认为…… 他烦就烦在,孔多娜气完他就转头逗他,朝着他哈哈哈哈地笑,笑完在房间扭屁股舞。他经常对她无能为力,又拿她无可奈何。 日子久了,他自己学着慢慢消解这种情绪,人家愿意倾囊相授,你就学呗,了不起就虚心喊声孔老师。入秋的时候俩人在旧货市场淘了个鱼缸,为了让鱼缸有用武之地孔多娜又去花鸟市场买了袋金鱼。金鱼买回来她只负责观赏,喂养这种鱼命关天的大事自然就落在许生辉肩上。他经常对着鱼缸观察鱼便的时候,冷不丁地朝在小矮桌前学习的孔多娜喊一声:孔老师? 孔多娜受之无愧地应他:干嘛? / 孔多娜在许生辉面前是应得起一声“孔老师”的。平日俩人观点上的交流无一例外她正确,无形中就培养出了一股责任心,她自认为对许生辉是有责任的。当她认定这个责任的时候,她认为有必要投入时间和心力去驯养他。 她有关系不错的男同学,她让他们拉许生辉加入篮球队。本身许生辉篮球打得不错,特别是在需要团体协作的竞技运动面前,男生之间的友谊很容易建立。经常他们打完还一块聚个餐,不是学校食堂,就是脏街的烧烤摊;她也跟孔志愿交待,你没事也跟许生辉聊聊嘛。孔志愿说我也跟他聊啥呀?她说你就作为长辈关心关心他嘛。 她对自己的学业也做出了相应调整,她在学习上向来不是全力以赴的人,她最费神的就是高考那一年,考上大学后她就懒散了。她认为花七八成精力在专业上就差不多了,成绩保持中等就行。自从恋爱和兼职后学习的时间自然就被压缩了,刚开始不认为有什么,当某一科差点挂掉的时候她开始警惕了。再差也得及格呀! 所以在大三开学后,她周末兼职跟妆师,周一和周五几乎每天凌晨四点就起床坐去小矮桌旁学习。除了必修的课程,她还要花大量精力阅读报纸期刊,每天的报纸少说要看六七份。她看报纸习惯性先翻阅民生新闻,这个习惯是在家里养成的,平日爷爷看报纸就先关注小老百姓那点事儿。看完民生再翻阅时事热点国际要闻,看完内容后再看新闻版面设计,看是否突出重点,是否主次分明。然后再把她认为言之有物的新闻稿圈出来,细细分析之后留意下署名的记者和编辑。 也每回在她学习的时候,许生辉都躺在床上静静地看她。 其实每回孔多娜醒的时候,许生辉也醒了。他闭着眼听多娜轻轻掀开被子,然后帮他掖被角,再下床举着手机照明坐去小矮桌旁开台灯。她怕光源影响到他,还用那扇美人屏挡着。这时候他就睁开眼,看投在美人屏上的影子打哈欠、翻期刊、伏案练稿。 起初那一段多娜起床学她的,他睡他的,互不干扰。具体不知道哪一天,他醒来后望着在台灯下专心学习的孔多娜,再也没有睡着过。 多娜小声问,吵到你了?他摇头,闭上眼装睡。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装睡,他装了足足半个月。这半个月他都望着美人屏上的影子,望着时间一点点地消逝,任由内心的焦灼和恐慌一点点地扩散,直至窗外天大亮。 第20章 donna (七) 在这个冬天飘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孔多娜跟完新娘妆的下午,约上张丹青吃晚饭。尽管大家不住一个寝室了,但友谊一直都在。三个人隔三差五约在食堂吃午饭。 自从多娜开始兼职挣钱后,一直说要请吃大餐,都说两三个月了。这次只电话联系张丹青,是因为蔡小蕙就在她身旁。她也周末出来跟多娜一块学跟妆了。她急于自立,这份兼职再合适不过。 好在工作室的摄影师也在学校住,每回凌晨四五点是他先联系固定的出租车,捎上蔡小蕙后再去接孔多娜。三个人一辆出租划算又安全,拿上发票工作室能报。这个摄影师已经读传播学的研究生了,多少懂点世情,每回拍完婚礼回来揣兜里的那几盒烟,不是给执勤门卫就是给了室友。 三个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去吃了最没新意的涮肉。早前说吃高档自助餐高档西餐,真约出来吃了,还是吃相对性价比高的。她们靠窗坐,脸被锅里的热气熏得红彤彤,拿着片纸巾擦玻璃窗,窗外是漫天漫地的雪花。 第41章 别看都是女生,三个人放开吃了五盘肉。细算也不多,一盘三四两。还是女生们一块儿吃更自在,有男生在就不尽兴。要是游俊宁在,她就开始跟你聊人性和动物性了,怎么区分两者的不同?只要把一个女人扔到男人堆,把一个男人扔到女人堆,其中的微妙就出来了。 她们照例先聊游俊宁,话题打开后问蔡小蕙跟妆学得咋样?蔡小蕙吃着肉说任重道远,目前只是帮多娜打个下手,想要精进就要报更专业的化妆课。 张丹青说你报呀,学成了进剧组给艺人化妆也不错。 蔡小蕙说我是有新闻理想的人,我要捍卫我的理想。她的理想是当一名调查记者,披露她们老家的黑煤窑,曝光尘肺病,再关注关注黑工厂的童工。 张丹青对她的理想不乐观,先不说别的,就说目前有能力做这类新闻、也做成功的案例了了。且那些记者年龄几乎都集中在三十岁左右。 孔多娜不以为然,她认为有理想的记者大多都是挥洒热血的年轻人。她自己关注的两则大新闻,都是记者跟踪调查多年,只是稿发出来的时候他们都快秃头了。 那俩人只顾在那儿笑,笑完张丹青问她,你对新闻又感兴趣了? 孔多娜摇头,看情况吧。从大二她就确认了自己对新闻兴趣不大。高三那一年她处于一个思想混沌的阶段,她妈妈医疗事故去世,医院对这起事故的态度模棱两可,期间产科又出现了一例产妇遽然死亡事件,民间开始陆陆续续传这间医院的背景和黑料。 她是在这种背景条件下选的新闻学。她自认为她能做点什么。当她入读大学后,孔志愿跟她聊电话,不让她执着于过往发生的事情,多关注当下多关爱自己。如果没有发生以上的这些事件,她大概率会学理工。 但既然学了新闻,哪怕兴趣不大,她也会竭力做到最好。个性使然,她认为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她就会适应着往前走。 张丹青是在学新闻的过程中发现自己对写作兴趣更大,她准备考文学院的研究生,只是纠结考哪所院校而已。她找孔多娜拿主意,她的家庭鼎力支持她去国外深造,但她个人兴趣不大。实则是她想撺掇多娜也出国,有个伴她会更有安全感。 孔多娜没想过出国,她认为国内环境挺好的。她也没想要在学业上有更进一步地发展。她计划毕业后做报刊或去电视台的新闻部,做婚庆策划也行,利于未来自己创业。许生辉的摄影学成,去当个摄影记者或在邵辉的工作室拍婚礼都可以,也利于未来创业。 她自己是这么规划的,只是还没有跟许生辉说,更没有合适的时机跟邵辉提。自从入秋以来她就很少在工作室看见邵辉,传言他正在转型做 mv 导演。 说到许生辉,蔡小蕙随口问他是不是在咱们学校旁听啊?别的系有女生打听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个模特也拍过广告,再详细的就不知道了。 孔多娜说没有啊。 张丹青也听说了,只是她没在意。结合今天蔡小蕙的描述,她偏头问多娜,他是不是没跟你说呀? 孔多娜反问,他为什么不跟我说? 蔡小蕙心直口快,这有什么想不通的,你们俩学历有悬殊嘛,他可能是想偷偷自学? 孔多娜没放心上,问她,有多久了? 蔡小蕙看看张丹青,说有一个月了? 张丹青说有吧?我也没太关注。 这茬儿很快就过去了,话题又回到各自的身上,理论课早学扎实了,就剩明年大四后的社会实践了。有个别拔尖的,不是已经去电视台就是开始写新闻稿了。孔多娜由着性子,急什么呢;张丹青一心考文学院的研究生更不着急;原本蔡小蕙手忙脚乱,见她们俩气定神闲,她也稍稍有些安心。 三个人早吃好了,各自靠坐在位置上聊天。张丹青一贯天马行空,她望着满大厅的食客,说大家都长一个样子好无聊,要是这个人头上长双触角,那个人屁股后伸出条尾巴,另一个人背上扎对翅膀……打架的时候各显神通,那才有意思呢! 孔多娜打个饱嗝儿,手掩着嘴一面剔牙一面观察食客。观察着观察着她突然悟到了,说我对新闻兴趣不大,是我认为自己的观察和采写能力一般,有意无意就扼制了这一块儿。 蔡小蕙说你有点,你好像只要对一件事不感兴趣,就能关闭雷达去忙别的。 孔多娜问,我这是优点缺点? 蔡小蕙说当然是优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张丹青说那不见得,这无形中也会阻碍个人发展。比如你认为国内环境挺好的,对国外没兴趣,是因为你没有更宽广的视野。接着问,你们家人在你们小时候跟你们灌输过出国留学的概念吗? 孔多娜和蔡小蕙摇头。 张丹青说我从懂事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礼物就是科隆大教堂的拼图,我姨娘移民到了柏林,我爸妈从小就跟我灌输,我将来是要出国深造的。我姨娘跟我说,衡量一个国家是否文明发达,看他们国家的基建里有没有照顾到残障人士。如果国家层面照顾到,那么人民和社会层面自然也会集体意识到。 孔多娜忽然想到有,她读高中那会儿因为堂哥说要去美国,她妈妈还鞭策她了一段。她深想了想,说我家就是普通的工薪家庭,家里人觉得我能考到北京就很了不起…… 第42章 蔡小蕙忙附和,我们家更普通,我妈都没出来工作过。 张丹青忙不迭地说你们误会了,我没有炫耀我的家境,哎呀我只是想说…… 孔多娜没在意,说我知道你的意思。 张丹青见她没生气,补救似的说,我爸妈想我出国,只是认为我出去了他们脸上更有面子!接着就岔开话,问多娜,你是不是有个姐?你姐是什么样子的人? 孔多娜说是受我欺压的人。 …… 张丹青笑她,你这人真不要脸! 孔多娜也笑。顷刻间内心不禁变得柔软,倏然想到自己幼年时的恶行,老趁孔多莉午睡时偷偷趴她床头剪她头发。 蔡小蕙好奇,你们姐妹俩关系好吗? 孔多娜说很好。 张丹青托着腮问,那怎么很少见你们姐妹通电话? 蔡小蕙附和,是啊,总见你跟你爸聊电话。 孔多娜说因为我姐有同学和朋友,我爸就他自己一个人。 没多久张丹青男友来接她了,三个人踩着雪散了。 她们彼此间都更喜欢这样的交流,深深浅浅的,有距离又亲密。她们仨的个性也都不是特别外放的,住一个寝室的时候很少能沉心静气地深入交谈。反倒在孔多娜和张丹青相继搬出寝室后,相互在学校碰见一块儿去吃饭或上课,那样来的相处更随意和自如。 三个女生从涮锅店出来,心领神会地玩笑,游俊宁不参与的聊天可真令人舒适。 多娜挎着包慢慢地回出租屋,内心对未来是无尽的向往。今年秋天的时候孔志愿发来了一大箱脆枣,她搬到寝室楼分了分。以往张丹青就没少在寝室分小商品,什么发圈发夹耳机线……每学期开学回来她的行李箱有一半都装着流行的饰品和耳机线。耳机线坏得快,她抓一大把扔书桌上,谁坏就拿去用。有时候一块儿出去逛街,看见这样那样的漂亮饰品她无动于衷,说这些东西在我们老家出厂价就……好,立刻就有人捂她的嘴。不捂只会白逛一圈,怏怏而归。 想着她就电话孔志愿,问家里下雪了吗?问许生辉买给他的保暖衣收到了吗?近段事多儿,她也小一个月没跟家里通电话了。孔志愿说保暖衣是生辉买的呀?她说是啊,他自己去商场给许爷爷许奶奶和你买的,最新护膝款的呢,里面的绒特别厚实。父女俩聊着,话筒转到了姥姥姥爷的手上,他们抢着问北京的雪大吗?她说大!说着从包里摸出线手套戴上,光着手打电话手都冻僵了。 手机里还说着,我跟你姥爷可想你们了,你们啥时候放寒假呀?放寒假了早点回来,你不是爱吃红薯吗?今年你爸跟你姥爷栽的红薯可甜了,都给你下地窖里了,过年回来给你烤着吃…… 到地下室先在门口跺跺脚上的雪,然后打开屋门,煮一电饭锅的热水,先灌两个热水袋扔被窝里,这才慢慢脱下缠了一圈又一圈遮了大半张脸的围巾。围巾是姑姑用毛线织的,她手巧,给她和多莉各织了一条。 脱了围巾手套挂衣架上,身上的羽绒服不敢脱,屋里冰窖似的,洗漱的时候袖子往上搂搂就行,经常洗漱完袖口湿湿的,脱下往衣架上挂一晚,隔天穿袖口都冻硬了。冻硬了也没关系,里面的毛衣袖够长,听不了两节课袖口就暖干了。 他们已经在看房源了,多对比几家,运气好的话最好过完年来签房租。等她煮上第二锅热水,就听见楼道口熟悉的跺脚声。她拉开门朝外喊:许生辉? 许生辉应着声小跑下来,从羽绒服口袋掏出一小坨烤红薯——当当当当。孔多娜笑着说吃不下了呀,她伸手比划,我们仨吃了五盘肉。许生辉身子倚着门框脱鞋,脱掉后把自己的鞋子跟多娜的靴子并齐摆好,然后踩着泡沫垫蹲去小鱼缸前,跟他心爱的金鱼们打招呼。 孔多娜从被窝里掏出一个热水袋让他抱着,他抱着馋巴巴地问着,你们涮锅都具体吃哪些菜了?孔多娜恶作剧地报了一大串,全是他爱吃的! 许生辉好烦她呀,洗洗手,提了门后的水桶到床沿,往里勾兑着热水让她先泡脚。孔多娜问他小矮桌旁那两大摞旧报刊哪去了?许生辉说上午收拾给环卫工了。多娜脱着棉袜坐在床沿泡脚,说咱们自己不会积攒着卖呀?许生辉说那点钱…… 泡脚是很舒坦的,多娜两只脚在桶里来回对搓,搓一会儿体内的寒气全部散个干净。泡完又拿出专用盆去屏风后面洗屁股。天太寒了,一个星期洗一回澡都嫌多。那边许生辉又煮了锅热水,往洗脚桶里兑了点,然后脱袜子坐在床沿泡。多娜洗好出来跳床上,钻被窝里一面交待许生辉洗屁股,一面嚷嚷着好舒服好舒服。 许生辉不情愿,我一直很讲卫生好吧,你老催催催,显得我多不讲究个人卫生似的。多娜说他,你昨天就没洗屁股。许生辉说我洗了!多娜手指指着他,我盯着你呢,你就是没洗!许生辉不理她,泡完脚找了自己的盆去屏风后洗。 多娜笑他,随即想到什么,问你是不是在我们学校旁听啊? 许生辉在屏风后本能否认,没有。 多娜没也在意。 许生辉洗好出来,把俩人盆里的水端出去倒了,折回来后说,我闲着没事儿去旁听了几天。 多娜说那你刚才还否认?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许生辉蹲那儿洗俩人的内裤和棉袜,没做声。 第43章 多娜看他,看着看着儿戏似的说,我发现你自己都自相矛盾,你说讨厌别人不诚实,但你自己对别人就不诚实。 许生辉说我没有。 多娜说你有,你就是嘴硬!你自己说,我刚问你有没有去旁听,你说没有,你去倒了个水回来就承认了! 许生辉再次沉默。 多娜又说,我怀疑你就是翻我书了,我发现好几本都有折痕。 许生辉看她,问我不能翻吗? 多娜说诶诶诶……手指头指着他,你这不也承认了! 许生辉继续洗内裤和棉袜。 多娜也逐渐意识到有些没趣儿,开始找补,说你干嘛偷偷摸摸地看?等了会儿,她补充,我又不会轻看你。 许生辉沉默着把内裤和棉袜洗好晾那儿, 又找出新棉袜穿上,戴上围巾蹲去门口换鞋出门。 多娜问他,你干嘛去? 许生辉说,去买点东西。 多娜见他出去,在床上呆呆地坐了会儿,也一一穿好衣服,裹着围巾出了门。她在大雪中找了一大圈,最后在折回来的路上,看见他拎着罐啤酒站在他们俩的老地方。 两人四目交汇,许生辉没事人一样问她,你怎么出来了? 多娜忽然就难过不已,站在那儿,一句话不说。 许生辉把啤酒罐捏扁扔了,呵呵手心捧着她脸笑问,哭什么? 多娜说不出自己为什么哭。 这是俩人生平第一次闹别扭。在他们相继进入二十一岁的那一年寒冬。 第21章 donna (八) 许生辉在大学勉强旁听了一个月,他唯一能听懂的就是摄影与制作。工学也听了几回,通讯工程什么的,但他基础差听得一知半解。 经常能看见他在后排认真地听,但思绪早飞出去了。自从入冬后三两天没活儿都是常事,也只要他闲下来,内心的忧思和对未来的惶然就会急剧加重。那是一股巨大的、对未来人生的不确定。 多娜是有明确人生规划的,她的选择面很广,报社杂志社电视台出版社……媒体行业全都可以。要细究的话……他的选择面也很广,他是有绝对挣钱能力的,钱也是很好挣的。他有两个刚入行的模特朋友,他们早上去动物园拿货,傍晚在大学附近或闹市区当流动摊贩卖衣服,就这么来回一倒手,每天净利润能挣一千。 这活他也能干,一天一千,一个月三万,收入直逼白领。 但这不是他要的——他要的不是简单找一份来钱快的工作。他要的是能在这个城市安身立命的根本。 安身立命——这是他童年时常听到的词。 这要追溯到他父亲时期的下岗潮。原本他父亲不在下岗职工的名单里,一个同事逗他,他听信了同事的话,第二天就负气地在名单公布前主动提出下岗,之后卷铺盖下了南方。具体真是他负气下岗还是顺坡下驴只有他自己清楚。 他父亲是职工,他母亲是职工,他爷爷也是高级职工。他从断母乳后就抱给奶奶照养了,因为只有她没有工作。他童年爱在门口玩儿,最常听的就是自行车的铃声,只要听见回头看,准是爷爷下班回来了。街坊邻里也会打招呼:下班了许工。 他爷爷朝后伸着腿从二八车上下来,摸摸他头,问他今天学习了吗? 他还能记得童年时是单休制,他刚念小学的时候上六天学,修周日一天。大人们自然也是。他印象最深的画面是周日他伏在桌上写作业,他爷爷坐在椅子上看报,一面看一面不时斜眼提醒他:打直背。 他只有在被监督的时候才会坐姿规范地写作业,不然写着写着能半张脸塌在桌面上,写出来的字歪七八扭。后来他爷爷就制作了一根类似十字架的东西,每回写作业就绑在他后背,让他双肩往后张。 他记得在父亲下岗的前一年,跟爷爷发生了一次大争执。大概是父亲想借爷爷的关系转岗,爷爷不转,早年把他们夫妻安排到厂里,已经很让他抬不起头了。平日他在厂里看见父亲母亲都不打招呼的。有一回在车间父亲喊了他一声爸,爷爷当场黑脸。也一点点的、日积月累的、父子间就生了怨。 爆发点是父亲自作主张地主动下岗。那一段爷爷非常生气,在家跟奶奶吵,说一个人最重要的就是能在这个社会上安身立命,他丧失了身为人最基本的价值何谈生存?他自己又拉不脸,指挥着奶奶,你给他去电话,只要他回厂里继续工作既往不咎! 奶奶打了,父亲语气坚决,他要下南方了。隔天妈妈就找来抱着他哭,朝着爷爷喊:爸,你就服个软劝劝他吧,他要出去了我们娘俩儿可咋办! 最后爷爷打过去,他妥协,只要父亲回来厂里他会想办法帮他转岗。这句话好像刺激到了父亲,他吼着——晚了!晚了! 父亲下了南方,一别数年。 数年后再见他都要念初一了。他记得父亲大背头,棕色皮衣,腋下夹一个皮包,一脸意气风发。他站那儿愣怔半天,妈妈推他背,快喊爸爸呀。他嗫嚅着没喊。最后父亲歪他一下头,一脸不快地说是不是被那老头养傻了? 之后父亲就凭着这一身行头和三寸之舌,开始向银行贷款和在亲戚圈里大肆借钱,说要开办什么工厂。起初爷爷没搭理他,直到有一天接到一个老同事电话,对方吞吞吐吐,说你儿子想来我这儿拿钱,承诺了多少的利息…… 第44章 爷爷非常利索,他干的事跟我没关系,我不做担保也不承担任何责任。 挂完电话爷爷坐在沙发上,朝他说,将来你可以成为庸才,但你得要有最基本的责任心。自从父亲抛妻弃子执意南下,这话爷爷就年年说。 也因为这通电话,原本都要借到手的钱飞了,且有人在那个圈子里四处散播:老许对他儿子办工厂的事儿,不予支持不承担任何责任! 父亲气炸了,当晚就踹爷爷家的门,爷俩儿算是彻底决裂,敞开了门在屋里破口大骂,惊动了整栋楼的人。 而这一切许生辉都看在眼睛里。 他以为此后就太平了,父亲和爷爷相互间老死不往来。但没有,父亲几乎每个月都来爷爷家转一圈,顾名思义看儿子。父亲会心血来潮地问他成绩检查他作业,检查着检查着就会骂他,骂凶了爷爷也就出面了,他一出面,父子俩就有由头吵个天翻地覆。 有一年冬天他烦了,推开二楼的窗跳了下去。他皮实,在学校里就经常来回翻墙,只要找准角度就不会摔伤。 他对父亲没有恨意,同样也没有爱意。只要想到那一年电话筒里传出来的嘶吼声:晚了!晚了! 对他只剩下微不足道的同情。 父亲最后是怎么平息怒火的?是在他工厂顺利运行后,产品也陆续上市后,爷爷确认他没有坑蒙拐骗后,才把家里折上的钱取出来交给他。 他跟父亲唯一一次对话,是高中他被请家长,老师强调必须父母同时来。父亲去了后回来家里拿调料碟无意砸伤他额头,带他去急诊缝针打点滴的时候,他们并排坐在输液大厅的椅子上,父亲仰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说,你将来真成废材老子也养你,抹煞不了你是我儿子的事实。你爷爷不是,我必须要有一番作为,一身浩然正气,才配当他的儿子。 从他记事起,父亲跟爷爷就不和。从上小学到高中毕业,十几年的时间,他也逐渐学会了适应、排遣、从而消解这种家庭氛围带来的负面影响。 他从中学就被女孩子环绕,情书一封一封,陪他打球的,约他看电影的多不胜数。她们约,他就去,但玩不上几分钟就没劲儿。他很难对一件事产生真正的兴趣。 他也愿意结交不同的朋友,跟着他们学抽烟喝酒,跟着做一些大人眼中离经叛道的事。但也没劲儿,幼稚透了。上课的时候他爱神游,也爱看邻座女生描眉打扮,自然也会想到楼下孔爷爷家的小孙女。 他和孔多娜第一次见面,他从楼上下来,她从门栋口上楼,俩人对视一眼,谁也没让谁,擦着肩膀上下楼。有一晚他做梦,梦见在上下楼的时候他亲了她一口,果然,一个巴掌就上来了。 他也经常看见她妈妈骑着摩托来学校接她们,他不承认他有羡慕。她脸贴在她妈妈的背上挑衅他,他竖起刺怒视她,她反倒偃旗息鼓。 他很早就知道她也喜欢自己。尽管她掩饰的很好。无论是“喜欢”还是“被喜欢”,这种感觉都是会被当事人觉察到的。 除非那人是笨蛋。 但现在不是上学时候了。就像他爷爷说的,步入社会后就要学着自立门户,学着承担责任。他曾跟多娜讨论过,钱到底重不重要? 多娜说重要,但又没有那么重要。 他则认为十分重要,重要到可以化解生活给予的所有难堪。 他流落到网吧过夜的时候不觉得苦,他天天吃泡面口腔溃疡的时候不觉得苦,他在工地上干活的时候也不觉得苦。但如果现在再让他回去工地上干活,他干不了了。他作为许生辉为了生存可以干,但作为孔多娜男朋友就干不了了。 他已经不是那个一年半前的少年,凭借着一身意气和满腔爱意,一路跌跌撞撞赤手空拳地站在大学门口,朝着心爱的人表达:我有一颗爱你的心就够了。 不够。 那个阶段他没有正视自己和多娜之间存在的悬殊。 多娜从没有抱怨过苦,哪怕在他们最艰难的阶段俩人吃一份饺子维生,多娜也从没有表现出一丝的苦。 但在他们花一万多买了台相机后,花几千买了一件羊毛大衣后,多娜所表现出来的兴奋,估计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钱的重要性。 他在那样复杂的家庭里察言观色生活了十几年,他立刻就能明白兴奋背后所折射出来的东西。 钱怎么能不重要? 又是神游的一节课。他收拾了买来的二手教材出教室,想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不知道,反正他也没活儿,在学校比在地下室暖和多了。孔多娜短信他,说她在哪个食堂等着。 他到了食堂,随多娜去吃饭。食堂的饭油水大,多娜给他刷了个鸡丁饭,刷了个白灼菜心。餐桌上闲聊,多娜问他怎么样,能听进去吗? 他说一般,不大能听得懂。 多娜说谁让你基础那么差,你高考是两百多分? 许生辉说 357 分!我能上三本! 多娜笑他,伸手捏了粘他嘴角的胡萝卜粒放自己嘴里,问那你怎么不上? 许生辉个眯眯眼学说情话,我要上咱俩不就错过了。 多娜切一声。 等吃了午饭从食堂出来,多娜领他到校图书馆,给他一张借阅证,听不懂课就找你想看的书。 张丹青和蔡小蕙早她十分钟到教室占位,见她出现在门口,朝她挥挥手。孔多娜打着哈欠泪眼盈盈地坐过去,说好困呀!张丹青过来人,说昨晚熬大夜了吧?孔多娜瞪她,哪有。蔡小蕙捂耳朵。 第45章 张丹青说正事儿,问你们收到游俊宁的邮件了吗? 多娜托着腮说收到了。 蔡小蕙说她什么意思啊? 游俊宁给她们仨发了邮件,郑重其事地要她们买房。自己没能力买就说服家人支持。最好能在后年奥运会前手续办齐。能买北京买北京,买不了北京就买各自省会城市。她一贯作风不解释那么多,只强调要买房产,奥运会前买,不买悔恨终生! 发给孔多娜的邮件还多了一段话,要想跟许生辉长久发展,不愿签经纪公司也得找个靠谱的经纪人带。这事可以找绍辉把关。 孔多娜收到邮件是上午八点,她即时回复她:你在那边怎么样? 游俊宁回复:终日看不见阳光。雨也多得要死! 孔多娜没想到她会及时回复,她又问:你那里现在是凌晨吧? 游俊宁回复:参加本土同学组织的派对,你是听不见了,这会正热闹呢。 孔多娜回复:所以你是没融入进去,独自在角落跟我发邮件? 游俊宁回复:少狗嘴吐不出象牙。发你的邮件看仔细,我已经委托邵辉帮我在北京看房了,确定了我妈飞过去办理手续。 孔多娜没上心,她不操心置办房产的事儿,离她眼下的生活太远了。毕业后回老家还是留北京发展?这些全都是未知。昨天她跟专业老师沟通,想争取她倾心的一家主流报社的实习机会。她多打磨打磨写稿能力,实在不行就自己投。 她选择当实习记者,全是因为吹出去的牛皮。原本她爷爷奶奶想明年暑假来北京转转,一辈子没出过省,多少弥补些遗憾。主要是考虑孙女在北京念书,来了倒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但在做计划的时候被孔志愿打乱,说马上奥运会呢,奥运会去多有意义。 多娜随口应一句,是啊,说不好我还能弄到门票,能当场内记者。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全家当真了。没几天,先是姑姑联系她,娜娜你能弄到奥运会的门票啊,那我可带毓真毓凡也去了;孔志愿联系她,我能带我两个老伙计去吗;许爷爷也联系许生辉,说孔爷爷朝他显摆,说要沾孙女的光去北京看奥运会。说他怎么像跟听天书似的,这事有谱吗? 许生辉说我也不清楚,如果多娜是报社记者……应该有路径买到票吧?许爷爷哦一声,说能不能也跟我买一张? …… 奥运会的主体育场还没完工,孔多娜还没毕业成为记者,身上就已经压了数十张门票。 游俊宁让她们买房的事蔡小蕙也没上心,先不说她家有没有经济实力,而是她没有话语权。假如她跟家人提议买房,只会招惹来笑话,你们小孩儿懂啥? 张丹青倒是跟她爸妈提了一嘴,说她有个家境殷实的同学建议置办房产,奥运会以后房价可能会涨幅很大。她父母细问了游俊宁的家底,也纵观了国际房价形势,之后在他们省会置办了三套房。她家常年经商手头宽裕,买了就算不涨留给后代也是笔隐形资产。 第22章 donna (九) 许生辉在图书馆看了两个小时的武侠小说,忽然心血来潮地去花鸟市场买金鱼。家里已经有三缸鱼了,他还往鱼缸里放了水草和珊瑚石等,他可爱摆弄这些了。天气最寒的那几天,他时时惦念他的鱼缸,生怕结冰了冻死他的鱼。 他小时候就爱捣鼓这些,养些毛茸茸的小鸡小鸭小猫小狗。他爷爷也说过他,男孩子养这些不成气候。后来由着他了,你要养也可以,但你得为你养的这些小生命负责。后来他不养鸡鸭了,因为养大后是会被宰来吃的。他开始专心养猫,从刚生下来的小奶猫,他天天给它泡饭吃,清理它的粪便给它洗澡,还往它脖子上挂个小铃铛。他一养养了十年,只要家里大人吵架他就抱着它,抱着它他就会安心很多。 养鱼也是如此。只要烦闷了看鱼缸里游来游去的鱼,心情就会舒畅很多。他拎了三条金鱼下公交,一路小跑到多娜的学校门口接她下课。 他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忧思的时候是真忧思,快乐的时候也是真快乐。他的一切想法思考见解只限于当下,很难真正地沉淀下来,真正地促使他去改变现状。他清楚现状需要改变,但他当前又无力改变,一旦产生要改变的想法但又无力改变的时候,他立刻就转换思维,给自己设一个限,比如今年过完,过完年来了再好好规划。 一旦这样想,他就会轻松很多。 他从小就是这样的思维。家里只要太平一个月,他就开始为下一场随时爆发的争吵做心理准备。而在争吵发生的当下,他反倒更平静,因为未来会太平一个月。无论置身于哪种恶劣情境,他都会让自己适应那种情境。 爷爷和父亲争吵,无论吵多凶奶奶就带着他在房间吃苹果。邻里街坊喊她出来劝,奶奶不管事儿,亲爷俩打去吧,出人命也不碍事。奶奶啃苹果总能啃得很干净,只留中间那一块小小的核儿。他自己啃完苹果还要被奶奶再啃一遍。 说他聪明他在多娜面前嘴又很笨,经常多娜跟他讨论问题碾压他的那些观点,他总能在事后反刍,然后找到另一个切入点驳倒她。可往往这时候已经事发一两天了,他再拿出来跟多娜讨论,多娜不是忘了,就是震惊地问他:你这两天都在反复琢磨这事儿? 以免受到二次羞辱,他否认,没有,我就是突然间想到的。 第46章 这也是他的一个坏习惯。他在多娜面前爱撒谎,撒一些无谓的小谎。 多娜问他洗脸后擦脸油了吗?他说擦了。多娜指着说你脸都是皴的,你敢说你擦了!他面不改色,是你买的大宝太稀了,吸收太快才皴的。起初是他无意识撒谎,逐渐发现能把她气跳脚后,他开始故意撒谎。 你吃饭了吗?吃了。吃的啥?吃的奥特曼。 …… 犹如此刻,上午他还在课室忧思重重,这会一手掂着装金鱼的透明袋子,一手麻利攥地上的雪跟孔多娜互砸。是他先挑的事儿,他站在一棵小树下,喊娜娜快来。多娜朝他一路小跑过来,他用力摇树,树上的雪哗哗砸了他们一身。 孔多娜掏出兜里的笔,要么你老实站那儿挨我砸,要么我把你装金鱼的袋子戳破! 许生辉缴械投降,好吧好吧,他抱着金鱼袋子老实站那儿,你砸吧。 孔多娜把手里雪球扔了,指着一棵小树,你站树底下。 许生辉缩头缩脑地站在树底下,孔多娜猛踹一脚树准备跑,跑太急整个人结结实实滑倒在地面上。 不远处的邵辉在车里看见这一幕,正漫不经心地同副驾驶座上的人聊天。聊着就有些晃神,他上回见孔多娜有大半个月了? 那天下大雨,他凌晨四点送她跟摄影师和那个化妆助理去新人家。到她家街口他下来抽烟,才抽两口看见她拎着化妆箱从地下室出来。他问,你住地下室? 她理所当然的语气,对啊。 他住过地下室,知道地下室秋冬什么条件。他讶异的是两人的收入远不至于住地下室。他认识的那群小模特,但凡拍过 mv 或广告红一点点,立刻就会搬到相对体面的地方。哪天大红大紫了被披露出来草根出身住过地下室,总归发展是受限的。 他身上有事儿,也没下车窗跟她打招呼,车身同他们并行着过去了。 孔多娜这会是摔到了尾骨,手捂着屁股没看见他车,不然准会过来拦他的。她找他好些天了,想等他空请他吃饭。还是那件事儿,她想让许生辉跟着摄影师去现场拍婚礼。摄影需要很强的现场实操,这跟她们学新闻是一样的,授课老师倾其所有也只能教你理论知识。 实践出真知。 其实这事她直接跟游俊宁提就能解决,她是工作室的最大股东。但她认为这么做不合适,还是得先跟邵辉说。 这一茬儿先过去。反正这会她就是摔到尾骨了,她的羽绒服也脏了,许生辉一路把她背回出租屋,到屋里见她能安然无恙地坐那儿,他开始躺在泡沫垫上做抽搐和口吐白沫状,八百米呀,他像老牛一样驮着 110 斤的孔多娜驮了八百米。 孔多娜起身踢他,我 55 公斤,不是 110 斤。 有区别? 有。55 公斤显得基数小。 …… 许生辉舒展四肢趴在泡沫垫上喘气,孔多娜拎着饮用水桶去水房接水,许生辉说我去,多娜说接好了我喊你。 他们吃水要先去水房接一大桶自来水备用,以免烧水的时候只见一趟趟地水房来回跑。接水的时候多娜还跟邻房打了招呼,才搬来的,前后还跟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桶里水接满多娜喊了声,许生辉出来提着一口气回了房间。 到房间多娜掰了两个香蕉,捡了两个橘柑出去给小男孩,他手小拿不住,捧在怀里说了声谢谢姐姐。 再次回来房间许生辉已经把桶里的水倒了电饭锅里,准备烧开烫点青菜煮几个鸡蛋和虾仁吃。多娜在学校食堂吃过了。许生辉先灌了热水袋给多娜抱着,让她等下把羽绒服脱了,他把脏的那块给洗洗。 多娜扯过屁股后用手搓搓,洗了也不干,回头脏了一块拿去干洗店。 许生辉蹲在那儿洗青菜,喊她,娜娜? 多娜嗯了声。 许生辉说明年来了咱们就换房子,租一间有阳光、有浴室、有厨房、有液晶电视的房子。有电视多娜就能每天看新闻,液晶电视是时下最流行的。 前天孔志愿跟他打电话,说保暖衣很合身。他有些羞涩,孔志愿找话,说给家里换了台 32 寸的液晶电视,说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了,显示屏都可以做这么薄了。 他附和是啊是啊,说跟娜娜一块逛商场看见了好多液晶电视,都有 52 寸的了,清晰度非常高。 孔志愿惊叹,都出那么大寸的了?家里专卖店最大才 46 寸。 多娜朝着手机喊,那你怎么不买 46 寸的呀? 孔志愿本想问大半夜你们俩咋在一块儿?想想压下,说 46 寸的要一万好几,32 寸的才七千挂零。 一个液晶电视的话题,让许生辉和孔志愿聊了十几分钟。挂电话前许生辉一副成熟大人状:孔叔您在家多注意身体。有事您给我打电话。 孔多娜不解了,我爸能有啥事需要找上你? 许生辉哈手挠她痒痒,她在被窝里直打滚儿。打着滚忽然问,现在几点了? 许生辉说快九点了。 多娜尖叫,我们暴露了!我爸知道我们同居了! 许生辉说应该不会,孔叔看着没那么聪明…… 屁咧,我们家全都是高智商人,不然就不会出现我大伯我堂哥和我这样的优秀人才! / 距许生辉规划来年租间有阳光、有浴室、有液晶电视的房子才过去三天就生了事端。 第47章 那天午饭后在摄影棚拍摄,他同摄影师先是起了争执,后在双方动粗的过程中被工作人员拦下。负责人先劝他回家,说这事他来解决。回家的路上他喘不过气,过斑马线的时候没留意红绿灯,走出去几步被刹车不及的公交车撞了。 也就在事故发生的同一时刻,多娜和蔡小蕙跟完妆回来坐在出租车里。从打到出租上车那一刻,蔡小蕙就迫不及待拆开红包看,188 耶!她十分激动。她跟着多娜当化妆助理是没有工资的,多娜给过她,她不好意思要,她就打个杂啥的,也不懂化妆不好意思收。但新人封给她的红包她是收的。 通常新人意思一下,一般封个 66 或 88 的红包,她跟着多娜学化妆的同时,每回能收个小红包就非常满意了。出去勤工俭学八小时也赚不了 66。她内心对多娜是十分感激的,只是不善言辞,经常她们在学校食堂吃饭,她都要抢着刷饭卡。 今天是她第一回 上手给伴娘化妆,她已经跟多娜学二三个月了。俩人坐在后座聊今天的婚礼,出租车缓缓地停了,司机降下车窗朝对面的出租车招手,问前面咋回事儿,这个点咋堵上了? 对车出租司机说,公交撞人了,也没见血估计没大事儿。 她们车司机问,今天活多吗? 对车出租司机一脸别提了,全起步价。 多娜坐在后排座教蔡小蕙,无论怎么样伴娘妆都不能抢了新娘的风头。蔡小蕙解释,说是那个伴娘提出涂大红色口红…… 多娜说那你就要从中周旋,让伴娘多尝试几个色号。伴娘涂正红色新娘不会说什么,但她心里多少会介意。你要有明确的立场,我们是为新娘服务的,是她付我们酬劳,所以我们给任何宾客化妆都首要维护新娘的利益。所有人都是点缀,新娘才是绝对主角。 她们聊着,车外传来救护车的声音。司机关了窗,拧着保温杯同她们聊,你们两姐妹是化妆师?蔡小蕙说是。司机来兴趣了,你们这一行油水大吗? …… 傍晚时许生辉胳膊上上了夹板,一身狼狈地回来出租屋。医生说他骨折错位明显,少说要修养三五个月。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左胳膊骨折。 他狼狈的是冬天上夹板很麻烦,他左胳膊上的什么秋衣保暖衣毛衣袖子……从肩膀处全被护士一刀剪了。上完夹板他惨白着脸,身上半穿着羽绒服打个出租回来。 到出租屋他先在床畔冷静地坐了会儿,然后拉出行李箱开始收拾衣服打算回老家,家里有暖气,对伤口愈合有利。他艰难地一件件收拾,收拾好又烧了锅热水,用勺子舀着一勺勺灌满热水袋,随后拧紧放到被窝里。 他都拉着行李箱出来地下室了,想想又折回去,把衣服一件件又拿出来。再坚持十天多娜就放寒假了,俩人一块儿回。 他坐在床畔先给多娜发短信,说他摔了一跤不能去工作室接她了,让她回来的路上小心。多娜直接打了过来,问摔得很严重?他说有点。多娜追问多严重?他沉默了几秒,说胳膊骨折了。 挂完电话没多久,多娜喘着气跑回来,见他攀着条胳膊在那儿喂鱼,问他怎么会摔这么严重?许生辉故作风轻云淡,说从朋友的摩托上摔下来的。 孔多娜准备摸他胳膊,又缩回手问:“疼不疼?” 许生辉点点头。 孔多娜红着眼圈拉开布衣柜,把他的衣服都拿出来,叠着说:“你明天先回去养伤。” 许生辉问她,“你呢?” 孔多娜说:“我回寝室住。” “寝室能随时回去吗?” 孔多娜看见他脖子侧面的划痕,问他,你跟人起冲突了? 许生辉否认,没有啊。 孔多娜过去扒开他的毛衣领,说你这就是指甲划的呀! 许生辉摸摸,说是我自己不小心挠的。 孔多娜看他,你从哪个朋友的摩托上摔下来的? 许生辉缄默。 孔多娜坐在床沿,深出一口气,说你怎么撒谎成性,你到底跟谁学的劣习呀?说完又起身给他往行李箱装衣服,装好问他,你不躺床上休息站那儿干嘛? 许生辉脱了羽绒服准备上床,多娜问,你身份证呢?他从钱夹子里拿出身份证,多娜接过,说我去代售点给你买明天的火车票。 出来地下室多娜就忍不住开始掉泪,她吸吸红鼻头,先去代售点订卧铺票,等出了票又去给他打包了份爆肚,买了个肉饼……买到一半又去附近药店咨询骨折需要忌什么嘴? 出来药店迎着顶头风,她从羽绒服口袋掏出纸巾用力擤了下鼻涕,然后直奔酒店开了间房。开房前她多此一举地确认,房间都有暖气吗?前台没好气,你感受不到大厅的温度吗? 回出租屋的路上她手里拎着饭,眼泪哗哗往下流。 俩人到了酒店房间,多娜脱了羽绒服先去卫生间洗脸,哭完风一吹,脸上皴疼。洗完出来捋捋毛衣袖,把打包的汤啊饭啊都弄好让他坐在桌前吃。等干完这些回头喊他吃饭,又被他的那副滑稽相逗笑。 许生辉的衣服都好端端穿在身上,但有一条胳膊的袖子从肩膀就全给剪了,毛衣一剪不就全脱线了嘛?所以他穿着脱了满身线头的毛衣站在那儿,又狼狈又好笑。 孔多娜拿出相机,非要把他这幅鬼样子给记录下来,许生辉还配合地比了个剪刀手。拍完多娜帮他把毛衣脱了,团一团直接扔了垃圾桶。 第48章 房间温度高,许生辉吃着馄饨身上吃出了层薄汗,他脖子一圈蜇疼,喉咙吞咽东西也难受。多娜是去了卫生间洗澡,热水浇在头上淋了会儿,她双手捂着脸无声地痛哭。等洗好吹干头发穿着秋衣出来,许生辉把桌上的饭全吃干净了。 她买了馄炖、爆肚、火烧、酱香饼……全被他吃光了。 她说你也不怕撑着? 说完许生辉就去卫生间吐,吐前还反脚踢上了门。多娜隔着一扇若隐若现的磨砂玻璃看他,看着看着仰头,说给你买的票是明天下午的。 里面在持续呕吐,她在门外自顾说,说明天一早她就去买些特产,你拎回去给爷爷奶奶也代表你的心意了。你的行李我给你拿回去,你就只拿贴身内衣和特产回去就好。说着她拧开桌上的矿泉水倒热水壶里煮,煮开了倒出来给他晾着。 许生辉回去了。自回去后再也没来北京工作过。 他和多娜憧憬和描绘的那些美好小生活,像一个个从孩子嘴里吹出来的彩色泡沫,砰砰砰地在太阳下无声爆破。 也在他回去后没两天,多娜孤身一人在饭局上找到那个摄影师,抄起桌上的内酯豆腐汤浇了他一身,还朝他身上吐口水。 第23章 donna (十) 许生辉在家休养了小半年。 这小半年也没完全闲着,过完年开春后他舅舅就带着他下工厂车间。 工厂自然是他父亲的管材厂,现在成了气候,大小部门几百号人是有的。他舅舅早年入了股,如今主抓生产,管理能力还是出色的。 工厂目前已经全面进入平稳上升期,从建厂时主营的 pvc 排水管到如今的燃气管地暖管……还有杂七杂八的管件管接头阀门等相关配件,每一步都跨出的平稳扎实。 随着事业逐年的稳步发展,许父的思想维度也直线上升。这些年开始有意识的树立企业家形象。首先他就不跟许爷爷吵架了。无论许爷爷如何骂他,他绝不还口。偶尔骂凶了惊动上下楼邻居,人上门来劝,说老许您就安心享福吧!儿子那么有出息又常来看你,你整天固执个啥? 自从许父发家后,连续两年春节划出一笔款给社区六十岁以上老人发红包。包不大,一个包 200 块,本身社区不大,六十岁老人顶天了也就三五百人。 好歹也是善事儿,招来了当地记者,小记者暗访,万口一辞,全夸许父面善心孝。唯孔爷爷有个人想法,说他们父子间也矛盾深。有年迈的老爷子就说了,别翻后事别翻后事,哪儿家屋里经得起翻?早些年家庭内部相互揭发批斗的事少吗?日子朝前过人要朝前看! 在此事得以见报后,区里点名表扬后,许父由内至外、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第一步他就把外头那些情妇清理个干净,力求洁身自好;第二步是稳固家庭内部关系,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应当是家庭和谐美满的;第三步他把春节发给社区六十岁以上老人的红包,从 200 块调整为了 500 块。 以上这一切都是他发自内心想要干好的。且在他严格执行的过程中,内心会油然生发出一股春风化雨般的舒畅感。 他会背着手站在幼儿园门口的老人和妈妈堆里接孩子。他会像一位慈父,缓缓蹲下朝奔出校门口的小儿子喊:儿子,爸爸来接你了! 儿子扑向他怀里那一刻,他的自豪感和舒畅感极为强烈。 他会放下手头工作陪儿子完成幼儿园手工、陪儿子玩拼图、陪儿子练钢琴。让儿子骑在他脖子上,例行公事似的每个月回社区探望父亲。路上碰见左右街坊,他亲和力十足地教儿子:这个喊太爷爷,那个喊爷爷,这个叫伯伯,那个叫叔叔…… 为人十分家常朴素,一点企业家派头都没有。你看人脚上那鞋子,手工纳的千层底老布鞋!一点没忘本! 许父驮着儿子步伐轻快地上楼栋,才上去几个台阶,就朝着二楼喊:老爷子,我们爷俩儿来看您了—— 等到家回了屋,反倒没了声。许爷爷也学聪明了不同他吵,只是不搭理他。从许父坚持大张旗鼓给小儿子办满月酒开始,许爷爷固然没同他登报断绝父子关系,但也逐渐不再同他说话。 许爷爷不说话,耐不住许父往上贴。许父每回都抱着小儿子来,先让他喊爷爷奶奶,之后开始表演 abc……苹果香蕉橘子猴子老虎等的英文名;然后各背诵一段《三字经》《弟子规》《诗经》;接着上绝招,扎马步耍拳。 一套流程下来少说大半小时,孩子也表演累了。最后重头戏,他从身上的背包里倒出一堆积木,耐心地陪孩子玩儿,一面拼一面跟他聊天。偶尔孩子想骑大马,也不是不可以,你只要完整地背诵一首诗词。顺利背完他就当大马驮着孩子满屋子转圈。现在大了,从前孩子不满一岁的时候,他会啃咬孩子的小脚逗得他笑不停。 等许奶奶在厨房烧好饭端上桌,许父吃好,抱着趴在他肩头睡着的儿子就回自己家。 这样的场景日复一日,已经持续了两三年。从许生辉高中毕业后背着包独身去满洲里闯荡开始。 也每回在这种荒诞场景结束后,许奶奶去厨房给许爷爷做份水蒸蛋,放在他跟前让他吃了。许奶奶不掺合他们爷俩儿的事,她是后过门的,他的原配在生下许父后就过世了。她过门后也没再生养,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管不了的事就任其发展。 第49章 这一切在许生辉回来养伤时,稍稍有些改变。许父再抱着小儿子许生煜来时,只表演个才艺秀。表演完问许生辉,你胳膊咋回事儿? 许生辉说冰面滑,摔骨折了。 许父问,得养三五个月吧? 许生辉说差不多。 许父安排,你回家里来调养,让阿姨专门给你炖汤滋补身体,说着就拿出手机打给许母,你怎么还没到?等挂了电话说,现在厂里大小事你妈一手抓,我倒省些心。 许生辉说我住这儿就行,我惯用的东西都在房间。 许父说不要了,让阿姨全置办新的。 许生辉说我习惯住这儿了。 许父转头问许生煜,你喊哥哥了吗? 许生煜乖乖地说,我喊过哥哥了。 许父揉他脑袋,真乖,接着看许生辉那一副打扮,说你在北京就混这样儿? 许生煜则趴在茶几前,好奇地仰头打量哥哥,小手在茶几上来回抓,抓到一个纯铜的茶夹子,还没开始玩儿,爷爷说他:那不能碰,一边玩儿去。 许生煜立刻放回茶夹子,挪去了许父腿边。 许生辉是在回来一个礼拜后,许奶奶才自作主张给许父去的电话。胳膊伤着又出不了门,许奶奶给许生辉买了套家居服。他腿上穿条棉家居裤,身上是截了一条袖子的加绒保暖衣,胳膊被夹板夹着,整体看来确实不雅。 这年春节也太太平平地过去了。这些年的除夕夜都是许爷爷许奶奶和许生辉一块过儿,寻常日子许父会领着小儿子来,阖家团圆的日子从不主动来。 今年特殊一些的是拍了全家福,“企业家的形象”和企业发展都需要。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必定是夫妻情深、孝顺老人、爱护孩子。 过完年没多久,许生辉舅舅找上门,不时同许生辉聊聊,不时拉他下工厂车间里转转,或是去参加各种饭局。也没谁授意他,但他能从办厂初期就跟着许父,一直到如今成为他的左右手,除了出色的管理能力外,也有过人的洞察力。 别人说一句话,他至少能分析出里外两层深意。许父着力培养小儿子,说将来他要有孔家在美国念书的那个孙子的出息,他少几年寿命都情愿。粗听就是一句玩笑话,深意就是许父想把小儿子往上培养,不打算让他继承家业。 那么家业谁来继承?毋庸置疑是长子。 舅舅每回来许爷爷家,都先跟许爷爷坐那聊会儿。他不聊许父工厂的事儿,偶尔聊些许爷爷当年当“许工”时候的事儿。许爷爷潜意识也爱聊这些,毕竟是他最骄傲的年代。但他出门从不主动跟人聊,有人聊他也远远绕开。他恪守——智者莫念昔日功,好汉不提当年勇。 俩人聊开了,许爷爷也会主动问许父工厂的情况。他舅舅一趟一趟地往这儿跑,肯定不是陪他这个老头子喝茶。也每回喝茶,许生辉都在旁陪坐,听他爷爷的辉煌史,听他父亲的创业史。 在他回来修养的三个月后,许父问他,你未来怎么打算的呀? 许生辉说,我想跟着舅舅下车间学东西。 许父大手一回,在舅舅嫁女儿的时候陪嫁了一辆轿车。 也在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许生辉坐火车去多娜学校见她。他牵着她的手,说他打算在父亲的工厂学管理了。多娜说你不来北京了?许生辉说不来了。多娜不强求,说行啊,那我毕业后回去工作。 之后平均每个月,许生辉都要大包小包来北京找多娜,俩人吃喝玩儿上两天。之前他们银行卡上还有三四万的积蓄,多娜把卡拿给他傍身,说你收着点脾气别跟你爸犟。许生辉让她拿去考驾照,暑期有针对大学生的课程,拿证快。 多娜搬回了学校寝室楼,张丹青也因失恋搬回了寝室楼,最开心的莫过于蔡小蕙。大三的暑假三个人都没回老家,结伴报考了驾照。 孔多莉暑假回来了,她跟孔志愿也都报考了驾照。但他们同时默契地都没跟孔多娜讲,好像跟谁学她似的?孔多莉原计划是暑假跟同学出去玩儿,考虑到去年暑假都没回来,姥姥姥爷年龄很大了,尽量有时间多陪陪他们吧。闲着没事也顺便考个驾照。这时候的她也恋爱了,大她一岁的师兄,是兰州人,去年尽地主之谊带她们玩了河西走廊。 每天驾校练车的时候,只见她抱个手机蹲在凉荫处发短信,发发发发发发。在家没事儿也一脸酸笑。孔志愿让她帮忙择苋菜,她手里择着苋菜,眼睛不离手机屏。她换手机了。春节时又屈辱又开心地顺位了孔多娜的手机。 孔志愿考驾照是考虑家里老人。回头家里买辆车带他们串亲戚还是寻医问诊都方便。也自从他搬来跟姥姥姥爷一块住后,老两口的身体逐渐硬朗了,收拾个菜园子种个几分地都不成问题。要不是年龄大了限制坐火车,老两口也想去北京看奥运会。 也受马上要举办的奥运会影响,镇里提倡全民运动,孔志愿借这阵风在院里砌了个乒乓球台,镇里人没事就来跟他切磋。家里每天都热热闹闹,年壮年老的都爱倚在那两棵树身上看人打乒乓球。多莉的树,多娜的树。甚至有人建议,把这两棵树伐了,再砌一个挥球拍能舒展开的大乒乓球台! 孔志愿曾一度魔魔怔怔,向孔多娜建议,你要能当个体育记者就好了,帮我挨个要乒乓球国手的签名,马龙马琳王皓王楠王励勤……诶国家队选人是不是也算姓氏? 第50章 孔多莉跟毓真更丧心病狂,你要能当娱乐记者就好了,带我们去跟大明星合影! 孔多娜未来的职业价值,被他们规划得明明白白。 暑期考完驾照后开学就大四了。孔多娜顺利被分到了一家倾心的报社实习。蔡小蕙也兴奋到不行,她跟孔多娜一家实习单位!张丹青也运气爆棚,她的一个短篇小说被某知名文学杂志给收录了!稿费都没下来,张丹青先带着她们出去一顿挥霍! 今年大家的运气普遍都很好。首先她们都被陆续安排到了倾心的单位实习,大家相互打探的时候都笑嘻嘻的,恭喜恭喜啊!其次许生辉家的工厂出货量屡创新高,许生辉跟她聊电话时语气昂扬向上。她能感受到他找到了人生方向,是由衷地开心。她也为他的开心而感到开心。 她没有一丝的情绪和怨怼。如果在家工作能使他性情舒展得以自在快活,她甘愿放弃朝朝暮暮的相处。刚异地时她也会牵挂他,会夜里伤心落泪,为了使那个阶段安然地熬过去,她开始搜集素材尝试写稿。她住过地下室,里面人人有故事,可挖掘的新闻性可太多了。 她就是单纯练稿,没想发表什么的。为了素材的真实度和扎实性她在搬出地下室后,才又回去真正地接触那群人。她先从熟悉的左右邻房开始,从小事儿同他们聊起,一些人认识她,对她知无不言不存戒心。 孔多娜除了同她们闲聊,也会拿相机拍她们在门口煮饭,拍她们在水房洗衣打水,拍排在洗澡房门口那一串花红柳绿的脸盆。 她搜集这些素材用了二三个月的时间,等她忽然在忙碌的一天里抽离出来的时候,才意识到对许生辉的牵挂大大缓解了。许生辉跟着他舅舅学管理,没日没夜跑车间更忙,一天里他至少有 16 小时都在工厂。工厂里除了熟识的人,大部分工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以为只是普通的裙带关系。 俩人平均一个星期打三回电话,一回半个小时诉个衷肠就挂了。他们的情感浓度丝毫没有因为距离而消减,甚至在多娜跟许生辉诉衷肠时心会砰砰乱跳,在得知他工作上的小小成就时,也会为他感到骄傲。她还为许生辉起了个专属爱称,从辉辉到灰灰最后演变成灰姑娘。因为她叫不出叠音,辉辉,灰灰,太肉麻啦! 去报社实习的第一天,蔡小蕙悄声跟她说,不知道是受大环境影响还是自己的原因,总感觉每一天都积极昂扬?人开心了哪哪儿都顺,烦心了事事倒霉! 也在实习的前几天,多娜问她有没有想被哪个指导老师带?蔡小蕙惊讶,我们不是被随机分配指导老师吗?多娜说我有想跟的指导老师,我喜欢他的新闻采写风格,我想给他写份邮件毛遂自荐!蔡小蕙问你有他邮箱?孔多娜说我网上查到的。蔡小蕙说我可不敢毛遂自荐,会让人觉得爱出风头。多娜说那我毛遂自荐了,最坏结果也无非是被拒绝。 孔多娜喜欢这个指导老师的采写风格。他不是一个特别出色的记者,也没报道过什么特大新闻,但他的新闻稿让人过目不忘。他写过一篇因摊贩蛮横占道而导致的车主频频投诉、将近一年时间乱象未被彻底整治的新闻。 这个记者用了三个视角来写:车主视角、摊贩视角、城管视角。他把这三方的难处全部客观地呈现出来,把道德困境摊给了报纸前的每一位读者。三方都没错,都各有难处,那么问题怎么解决? 孔多娜关注过这件事的始末,在报道出来的一个月后,她特意去这条街上看了。最终的解决方案是城管专门划出一片给摊贩,只能在特定时间内出摊。 她想跟这个记者实习是认为跟着他能学东西,她的新闻直觉,这种鸡皮蒜毛的报道能磨人,将来扑大新闻内心会更从容些! 不知道,就是一种直觉。 第24章 donna (十一) 2008 年了!奥运年了朋友们! 这一年大家都跟打了鸡血似的,特别孔多娜跟蔡小蕙,俩人赚钱赚疯魔掉钱眼里了。 进入 2008 年的元旦,开年大吉,孔多娜银行卡上的余额突破六位数!(有三四万是和许生辉的共同积蓄)她前后致电孔多莉孔志愿,你们俩知道十万位的银行卡是怎么显示的吗?知道有几个零几个小数点吗?孔多莉直接挂了她电话。 没多久双喜临门,她作为一名实习记者,成功发了篇独立署名的稿子!她们在寝室尖叫,这是多么大地认可和殊荣!实习记者独立署名是很少见的。通常是署指导老师的名,然后是实习记者谁谁谁。 一件件来,先说独立署名再说六位数的事儿。 孔多娜的实习指导老师,就是她心仪的那位记者。当初她发邮件毛遂自荐并没有收到回复。她实习期勤快,也善于跟同事沟通,在完成交待她的小任务后,会力所能及地帮老师分担事情。别的老师对实习生的要求是别让我给你擦屁股,别让我给你兜底。 她是很让她的指导老师省心的。她的指导老师很少主动教她什么,都是她自己观察总结和践行。实习了一个月后,她的老师开始让她为采访任务写提纲。她花了两天时间写好,老师只做简单修改就拿去用了。她前后追问她水平怎么样?她老师说多操揉磨治。 她觉察到她指导老师的态度可亲了点,斗胆问他是不是看过邮件后才带她的?她老师眉头紧蹙,啥邮件? 第51章 她没细说,这茬儿过去后,俩人一直以师徒关系不温不火地相处到实习期快结束。实习三个月,她以为自己能学点更有用的,可实际上除了会打杂并没有学到什么。在实习期的最后一个阶段,她把自己半年前写的关于地下室的那篇稿子,在精修了又精修后发给指导老师,希望他有空了能给个意见。好的坏的她都接受,只要给个意见! 都过去两三天了,在她隐隐内省自己的行为是否妥当时,指导老师给她留言,让她几点去工位上找他。到了点她忐忑地过去找他,老师开门见山,你这个稿写了多久?她说前后小三个月。老师说太久了,接着问她拍摄的现场照片呢?她忙去拿自己的相机,自从实习后她出门就挎着相机,生怕与什么特大新闻失之交臂。 老师翻看那些照片,问她征得当事人同意了吗?图片肖像权存在争议吗?之后老师对她讲的话,是她职业生涯收获到的第一笔财富。老师问她写这篇稿的初衷和愿景是什么?发出来后的舆论导向是否预测过?想这群人被看见,是被社会民众看见,还是被相关部门看见? 如果你只是想这群人被社会民众看见,那你就要加入新闻写作技巧全面修稿。倘若照这个稿发出去,只会引起相关部门的重视,最终无非出来两个解决方案:一个方案是整顿管控规范化地下室房源,预防潜在隐患;另一个方案就是相关部门偷懒,一刀切,全面驱逐地下室租户。另外把那些诘屈聱牙的和形容词全面拿掉,一篇合格的新闻稿是能让任何一个识文断字的人都能读明白。文字只是展现新闻事实的工具,通俗易懂最紧要。 最终孔多娜熬了好几个大夜修稿,修好给指导老师,老师看一遍,这是你最高水准了?她说……还有可修改的空间。拿回去继续修。反复修改多次后,她明确地问老师,具体哪里不好?老师忙着手头的事嘴里应着她,我没说不好,是你说还存在可修改空间。 …… 紧接她又多次往返地下室一一获得图片的肖像权,前前后后花了大半个月时间,最终编辑定稿、领导审核、见报!发稿前她认为自己会和指导老师共同署名,万万没想过是她自己独立署名!她十分感恩,倘若没有指导老师从中协助和周旋,这篇稿是发不出来的。 她也成为了那一届所有实习生中,唯一一个发稿和独立署名的实习记者。 也是稿费没下来,孔多娜带着她们俩出去一顿挥霍!三个人在自助餐厅胡吃海喝,蔡小蕙说羡慕死你们俩了,一个上文学杂志一个独立发稿,没毕业都已经崭露锋芒了!毕业后单位不得抢着要?! 孔多娜说我是误打误撞。 蔡小蕙筹划着,说我需要一个特大新闻来成就我! 张丹青说我感觉呀,你那事干不成,等你真把你们老家的黑煤窑披露了,你也面临着被开除省籍…… 孔多娜在一旁哈哈笑。蔡小蕙骂张丹青,你怎么跟游俊宁一样嘴坏! 三个人吃到撑,闲聊,张丹青确认多娜,你毕业后真回老家发展?多娜舔着一个冰激凌球,是啊。张丹青说真舍不得你。蔡小蕙说我老家要是省会,我也回去发展!可我们老家是在一个县级市的穷乡里。 张丹青问多穷? 蔡小蕙说我们家条件相对还可以,至少我爷爷跟我爹肯供我读书。有些学习特别拉垮的,甚至会被老师劝退。女孩就跟着家里大人去纺织厂,男孩不是跟着下煤窑就是去砖厂。 张丹青说她们才多大呀? 蔡小蕙说最小有 12 岁。接着说像游俊宁那种人,她有钱到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她一年前发我的邮件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她当买房跟添件衣服似的…… 张丹青说游俊宁只是在咱们专业算有钱人,学校里很多深藏不露的!播音主持学院里那谁谁谁……人家里开上市公司! 蔡小蕙叽歪,哼,我以为她家钱多到天都装不下呢。 张丹青说池塘大鱼就小了嘛。 孔多娜问蔡小蕙,你攒多少钱了? 蔡小蕙嘻嘻笑着说快四万了。她的目标是攒够钱在老家市区给父母买套房,一来是报答他们的养育恩,二来买了房她在家里就有主导地位。从前在家她爷爷跟她爹对她大呼小叫,自从来北京念大学后家里人对她尊重多了。 开始说攒钱,说孔多娜跟蔡小蕙是怎么疯魔着掉钱眼里的。 去年一整年,除开报社实习那三个月,除开学校的必修课,其余时间俩人不是在跟妆就是在去跟妆的路上。就连暑期考驾照也是上午跟妆、下午练车。 去年从五一劳动节后,孔多娜找邵辉商量,她跟蔡小蕙想接外单。她们有多余的时间和心力接外单。也在这个阶段蔡小蕙可以独立跟妆了,她已经跟多娜学小半年了。 也是从这时候开始,两人分开独立接单。除了跟婚礼也会接摄影棚的散活,大多是邵辉介绍给她们的化妆资源,给 mv 演员和广告模特化妆。 这么着急挣钱的原因——是孔多娜在饭局上往人摄影师身上吐口水后,人摄影师放出话要整孔多娜,这事是邵辉出面摆平的。孔多娜承情,之后俩人关系无形中也就更近了。加之游俊宁委托邵辉帮她看北京的房源,邵辉看房看到烦心会拉上孔多娜一块看。也在跟着他看了两套房源后,她才知道邵辉自己也在贷款买房。 第52章 她不理解,为什么没钱买房也要贷款买?邵辉考虑长远,他决意在北京长久发展就要有一套房。他自己对房价也看涨,买早不买晚。 孔多娜在跟着他一起看房源的时候,逐渐清晰地认识到了一些问题。她的父亲除了要赡养姥姥姥爷、爷爷奶奶、还有她和孔多莉!家里承包的枣园年收入也就赚几万块钱?她认识到这件事是在中介和邵辉的聊天中。 中介只要带他们看房,先介绍周边配套资源,什么教育医疗地铁大型商场等等。孔多娜就在一旁听着,他们聊的事情是她从没有接触和操心过的,更没有设想过家里老人生病可能会需要几十万甚至倾家荡产。 她深思了几天,不是想买房的事儿,是在跟着中介看房源的过程中、看见了些更实际层面的问题。家里别的事她承担不了,但至少能管理好自己。她大致形成了一个理念——多赚钱!趁能多赚钱的时候就多赚钱。钱越多越能抵御未知风险。 蔡小蕙的想法跟她不谋而合。她见多娜晚上频频出去看房源,无端有些着急地问她,你也要买房?多娜说我不买,我是去帮游俊宁看。蔡小蕙脱口而出,吓死我了!多娜问吓死你什么?蔡小蕙岔开话,给她打鸡血,说咱俩好好攒钱吧! 之后俩人紧抓时机趁着毕业前努力攒钱。毕业后入职报社或杂志社……记者的薪资有限且不高。在她们觉醒的这一年暑假,孔多娜的新娘妆和模特妆连续跟了五六十单,且同时考取了驾照。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赚钱越多瘾就越大,她们俩晚上只要在寝室碰头,暗号就是你今天赚了多少?然后相互打气相互激励! 张丹青担心她们俩走火入魔,多次乞求她们一块去哪哪哪儿吃大餐,被她们俩一口驳回,鄙夷她永远体会不到赚钱的快乐! 张丹青说花钱更快乐呀!!! ——被她们俩按在床上暴捶。 也就过完暑假,升入大四去报社实习后,孔多娜才从赚钱的疯魔状态中出来。也在她抽离出来的那一刻,内心才缓缓平静。后来依然兼职赚钱,只是没有那么疯魔、那么本末倒置了。最丧心病狂的时候灰姑娘(许生辉)坐火车来见她,上午陪她化妆,下午俩人才真正约会…… 她感觉自从灰姑娘回去后,整个一年间她都过得跌宕起伏,情绪上大起大落。曾有一回下课后她惯性地回来地下室,摸兜找半天钥匙才反应过来早已经不住这里了。她也会在某一刻跟灰姑娘打电话,说我好想你呀,说着淌着泪。 一直到 2008 年的开年,邵辉在兜兜转转看了小一年的房源后,最终敲定了套算不上特别如意的两居室。他肯定很难如意呀,预算有限嘛。加之帮游俊宁看的都是大三居,有落差。那天孔多娜在车上认可他,二十五六岁靠自己在北京立足,非常了不起了!这话她是发自肺腑的,父母没怎么支援,靠自己真很了不起了。 她自己都至少帮邵辉看过四五次房。中介频频约他看房约不上,都是孔多娜帮他看的。她跟他一块房源看得多了,也涨了不少知识,自然也清楚他的需求。 邵辉约她一块看房她只要有空都会去。通常中介约他们看房是晚上,也通常晚上她最得空。有时候邵辉忙去不了,她就自己去。她很少拒绝,哪怕累点她也会去。 她多少人情世故上也开窍了。不说她跟邵辉之间的利益纠葛,单他们作为朋友日常相处也是很愉快的。朋友忙,她帮朋友去看个房什么的,没什么所谓的。就像她帮室友打水,拎一个暖水瓶也是打,拎四个无非重了点。 另一方面她愿意接触这一块,想要接触各行各业形形色色的人。自从她写的地下室那篇稿子见报后,后面无论再做什么她都有积累素材的意识。比如她去跟新娘妆,比如她去摄影棚跟模特化妆,她都会主动找话题同他们聊。她也跟房产中介打火热,问他们整天带客户看房累不累?中介说最累的一天能带八九波客户看房,其中七波都是老房子没电梯,下班的时候腿直打晃。 那个阶段她对人怀有巨大的好奇心,迫切地想要了解每一个行业里的人,有空了她甚至会逛农贸市场,观察菜农,观察每一个来买菜的人。并且她精力充沛到不可思议,她开始叛逆,不愿上课室,不愿坐在课椅上听讲师在上面叨叨。她已经大致能分辨出老师哪些话假大空,哪些建议更实用;哪些老师是真正地在传授知识、真正地在为应届生着想;哪些老师是尸位素餐、蝇营狗苟。 她感到乏味,有时候举手反驳,有时候直接离开课室。不想听,不愿听,不知道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坐这儿听? 尽管对那个阶段的她来说,时间是最不值钱的。她凌晨四五点起床跟妆,中午收工回来学校,要么阅览室泡一下午,埋头查资料写毕业论文;要么就拿着相机满街找素材。等天黑了要么跟邵辉出去玩儿;要么跟她刚结交的特立独行的朋友玩儿。一玩儿玩到深夜十二点,凌晨四五点照样精神抖擞地去跟妆。 进入大四的下学期,她持续有二个月都是这么过来的。每天顶多睡三四个钟头,她不困,一点都不困!但她脾气隐隐有些躁,别的人感受不到,只要跟孔志愿和许生辉打电话她就有些不耐烦。偶尔语气也很冲。 辅导员找她谈心,问你想干什么呀?本来就没什么课,你不想上就不上,但你不能反驳授课老师和扰乱课堂秩序。你要觉得自己厉害你上去教?你人生道路是光明坦阔的,少跟那谁谁谁混一块儿,会害了你! 第53章 回来寝室她最常做的动作,就是像以前的游俊宁一样窝坐在学习椅里来回转。转啊转转啊转,转得人脑仁疼!有时候把张丹青惹急了,连人带椅子地把她推出寝室。蔡小蕙是出去兼职了,她那股热血劲儿还在持续,满心满眼想着攒买房钱。 这个阶段寝室里的三个人,每个人有每个人要面对的难题。蔡小蕙是目标明确也最容易实现,趁入职前多攒钱;张丹青的研究生考试成绩出来了,目前进入复试阶段,整天焦头烂额。因为是跨专业,怕复试被刷;最后是孔多娜,她的难题难就难在她也说不清楚。她感觉脑袋里浑浑的、没头绪。原本她思路清晰辽阔,毕业后回老家报社入职,且她实习时的指导老师已经把她推荐给了她老家报社里的一位主编,她回去就能入职。 可她现在整个人烦烦的。说不了。 第25章 donna (十二) 既然她自己浑浑的、没头绪,咱们就强行帮她捋。看她茫然个什么。 从她实习期结束,从她地下室那篇稿子见报后捋起。 稿子见报后、稿费都没下来她请大家一顿胡吃海喝。先请张丹青蔡小蕙,后请邵辉。也没别的朋友可请,她来北京读了四年大学,能坐一块儿深深浅浅聊天的只有他们三个。游俊宁也没问题,但她在鞭长莫及的英国。 她也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她在学校人缘不差,但能深入交流的只有寝室里的人。这个问题也并没有对她造成太大困恼,转头忙个事就忘了。 她之所以能跟邵辉坐一块儿,俩人交情渐深,一来是认识二三年了,二来今年事儿多,都没少给彼此添麻烦。 暑假她驾照到手后,没少开邵辉的车练手。邵辉应酬喝酒了,一个电话孔多娜就打车来接他。这个过程很愉快,孔多娜也练车了,邵辉也安全到家了。 有时候邵辉坐在副驾驶座,望着倒车镜里试图超车的后车,指挥她:不让他超。 孔多娜熟练地提速,不让后车超。她喜欢掌控方向盘和踩油门的感觉。偶尔邵辉也会让她上高速,让她由着性子飙会儿。只要看她油门踩到 180 迈就提醒,差不多了。 慢慢开他车多了,她的驾驶风格也有点似他。驾校教练教她,看见绿灯倒数三秒就缓慢滑行过去,对车对车上的乘客都负责。跟邵辉开了两回车,绿灯倒数三秒照开不误,因为绿灯后还有三秒黄灯。 俩人也常意见不合,比如有后车强势超车,多娜不肯,你想超车你还那么牛掰。邵辉朝后车看一眼,见是京 a,说让他一下也无妨。多娜说你这是看人下菜呀。她说话一贯这风格,她是用“指出事实”的语气,而非阴阳怪气。 邵辉面上也不表现出来,但他能因为这句话十天八天不搭理她。孔多娜则不管在工作室还是摄影棚看见他,照常同他打招呼,问他房子看怎么样了? 邵辉也不好再计较,回她,我这几天忙没空看,回头你帮我看? 多娜说行啊,你让中介联系我吧。我晚上有空。 邵辉看她这么干脆,又起贱心,周六出来吃饭? 多娜说可以,我晚上都有空。 反正她也没事儿。平日她也没少跟邵辉一块吃饭。有时候邵辉结账,有时候她结账,时间对她来说是最不值钱的,她有大把的时间和精力挥霍。报社实习期是没有工资的,偶尔部门聚餐,会客气地喊上实习生,问要不要跟大家一块吃饭?大部分的实习生都拒绝,他们摸不清结账方式。孔多娜会积极地参加,餐后跟着前辈们 aa 就行了。 她愿意参加这种场合呀,她渴望接触到不同的人。集体也行,个人也行,她愿意跟他们坐一块吃饭聊天。聊不来下回不约就行了。 她的指导老师说:多去听、多去观察、多去了解、多去记录、多打开自己去感受。往人群中去、往人群中去。 想要当一名好记者,以上全是基本功。 她认为非常在理,回寝室就分享给张丹青,同样也很适用于写作者。张丹青说不行,我跟人聚多聊开心了就不想写了。外面世界那么精彩,我为什么还要回来写? 她们寝室这几个,性格全都偏内向。包括游俊宁,看似雷声大,但出了这个寝室都很难跟他人建立深度关系。 说回邵辉约她饭。她喜欢跟邵辉一块吃饭。邵辉会带她去尝试各种新鲜的,日料韩料法餐意大利餐泰国菜印度菜……对不住,印度菜巨难吃,她唯一能吃的就是印度飞饼。泰国菜也不合她胃口。就都一般,她还是认为中餐最好吃。 但她还是愿意尝试不同的,且她在品尝的时候会在心里打分,会记住这家店地址,等灰姑娘来了带他一块儿来吃。如果这些菜让她自己来吃,她是绝不会吃的,因为她不懂怎么吃。跟着邵辉来吃,邵辉会教她怎么吃。 她的认识里,不懂怎么吃就不要主动吃,浪费钱不说,用餐体验也大大折扣。她跟张丹青蔡小蕙第一次去吃刺身,学别人那样弄了芥末和酱油,日常没吃过芥末也不懂控制量,要疯了,那个味道从鼻孔里窜出来……差点没叫救护车! 她不知道调味料的攻击性这么强,会让人终生难忘! 后来邵辉带她去吃,给她调蘸酱,教她怎么吃。她尝试吃了片三文鱼,诶……有点怪怪的,但口感很好!之后她带灰姑娘来,给他调蘸酱,教他怎么吃,然后问他,味道怎么样?许生辉说有点怪怪的。她嘿嘿笑,说我刚开始吃也觉得怪怪的。 第54章 她也带张丹青和蔡小蕙来吃,给她们调蘸酱,教她们怎么吃。张丹青虽也家境宽绰,但她们老家是在一个地级市,反正没有正规的韩日料啦。 大四后她们仨几乎每周都出来搓一顿,八大菜系吃个遍!北京那些知名的饭店挨个去。一顿饭少则三两百,多则六七百,吃到肚子里不心疼,三个人 aa 也划算。 过年的时候多娜回老家,市里新开了间自助餐厅,一位 138。她喊上爷爷奶奶去吃,他们俩死活不去,最后是她和孔志愿多莉毓真毓凡去的。过年回来她还带了一盒进口马卡龙,还是她和多莉毓真毓凡吃。孔志愿不掺合,让这群小孩吃去。多娜非要他吃,我都大老远带回来了。除了吃的,她还特意带了两份报纸回来,嘿嘿嘿,自然是有她独立署名的那一期。 孔志愿就坐那儿翻啊翻,当翻到地下室那一版块,看见署名记者的时候,他诶一声,笑着问娜娜这是你写的呀?孔多娜风轻云淡地应一声。 在那吃马卡龙的孔多莉不乐意了,还装,你就是特意带回来炫耀的!孔多娜回她,对呀,我就是炫耀的呀,然后在她跟前跳火柴舞。 大概因为她马上要毕业了,过年时候大伯大伯母同她聊天,很郑重地聊天,问她毕业后有什么想法?大伯母建议她毕业后留在北京,或去上海广州都可以。将来想去美国找她堂哥也是可以的。总之就是鼓励她出去看看。 孔玲也在饭桌上撺掇,没这个能力就算了,有这个能力就留在大城市。 爷爷奶奶不说话,孔志愿回了乡下姥姥家,家里饭桌上这个一句那个一句,把她心弄得很乱。大伯母有条不紊地、缓缓跟她分析,先在大城市工作两年,适应了就留下,不适应就回来家里。家里工作好安排,你大伯就能帮你落实。 大伯在旁附和,不着急,你慢慢考虑。 那个年孔多娜过得心不在焉,有时候晃去楼上找许生辉,许爷爷问她,马上毕业了吧?她说是啊。许爷爷问你不去美国找你堂哥?孔多娜摇头。许爷爷说没出息,人要往上,你堂哥拉着你你怕啥? 不是怕,是她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包括大伯大伯母同她的谈话也是始料不及的。她一直认为大伯性情淡泊,大伯母也是,每年春节夫妻俩都客人似的,爷爷奶奶家坐上大半天就回了。他们跟小辈也不怎么聊天,更不提开玩笑。家里若有个一两岁的小孩儿,他们夫妻也是安然地坐在那儿,绝不会上前去逗弄或要抱一抱。 倘若是旁人说,爷爷奶奶说、姑姑说、哪怕孔志愿说,她都不大会上心,她毕业后肯定是要回来的。但大伯大伯母同她郑重地说,她就不得不正视。 过年那些天家里乌泱泱的,她不是在房间给堂哥发邮件,就是出去逛书店。她也不看书,就是拿起来随意翻,翻到意兴阑珊的时候再放回去。许生辉每天都很忙,工厂春节轮休不停产,只有在晚上的时候才见面。俩人背着家里大人,跟打游击战似的,不是去看夜场电影就是找借口待在许生辉的房间。 不然怎么办啊,外面冻死了。 寒假很快过完了,回到学校日子照常。不同以往的是身边同学都跟雨前蚂蚁似的,忙着投简历找工作。无论食堂碰见还是寝室楼碰见,不是互问毕业后去向,就是问投的哪家单位? 多娜不着急。不止她不着急,她们寝室都不着急。张丹青在等研究生的初试成绩,她神经病一样每天凌晨五点看《锵锵三人行》。孔多娜只要不跟妆也趴在床上抻着头看。蔡小蕙就烦呀,烦也不敢抱怨,她也频频四五点起床扰人。 她们仨看完节目闲聊,聊听来的八卦,蔡小蕙说你们知道几号楼的谁谁谁……她在酒吧驻唱!上学期就辍学了,跟人在酒吧组了乐队。 张丹青想半天,我知道谁了,很特立独行酷酷的……不过她为什么不大二大三就辍学? 蔡小蕙说是啊,都大四了,马上要拿到毕业证了。 话题又扯了,说以前关系还不错的谁谁谁也考研究生了,又有谁谁谁为了提高学历背景出国了。孔多娜躺在床上,两条腿并拢笔直贴着墙面,据说这样子可以瘦腿。没多久那俩人没音了,相继睡回笼觉去了。 多娜轻声下床洗洗刷刷,先去操场上跑一圈,然后就近食堂吃早饭。吃完还照着那俩的偏好打包了蒸饺三鲜包子麻酱饼和豆浆牛奶,等回寝室换件衣服挎上相机就出来了。 出来学校先去最大的农贸市场,她见老太太买青菜前先抓一把甩水,甩啊甩甩啊甩,甩干才上秤。她以前跟灰姑娘买菜怎么没想到呢!转完出来又上了附近的天桥,趴在护栏上拍桥下的人流和车流,再仰望那些高楼和参差不齐的广告牌,最后无所事事地去了实习过的报社。她以前的指导老师跑突发了,只有熟识的编辑同她打招呼,没课啊? 多娜说下午有课。 她在报社转了圈准备回学校,接到邵辉电话,出来吃午饭? 他们约饭相当随意,经常都是快到饭点了,邵辉打给她。她有空就去,没空不去。邵辉也无所谓,有空就一块吃,没空下回。他们很少特意约好哪天吃。都忙,约好了也会随时变卦。 除了吃饭,邵辉也会带她去夜店,去逛专柜,去看展看话剧音乐剧舞台剧。话剧舞台剧她喜欢看,票价合适她会去,但看完出来不会有多大震颤,不会热泪盈眶侃侃而谈,感受是很私人的,相较跟人讨论她更愿意独自享受。她不主动去听独奏会,听不懂,绍辉带她去听过一次大提琴独奏会她差点睡着。出来绍辉问她很无聊?她说自己缺乏对大提琴的鉴赏力。她知道马友友还是通过张丹青。绍辉说你多听鉴赏力自然就提高了。她说我不感兴趣的东西多听无益。 第55章 奢品专柜她也逛过,也仔仔细细剖析过,就是服务好嘛,柜姐全程跟着容易让人产生人上人的错觉?邵辉说她自以为是。她问,那你花三四万买个钱夹子是为什么?邵辉说我喜欢。她说,可你还在借钱贷款买房呀,这显然超出了你的实际消费能力。 邵辉不跟她说话。 她追根究底,你就是买个形而上的服务嘛! 之后三五天不搭理她。哪天想起来了,说她,你这女人一点都不可爱。 她全然不在意,说许生辉觉得我可爱就够了。 邵辉亦真亦假,现在不是你用得上我,前后喊我师兄的时候了。 邵辉分析她,你这人没能力的时候虚心求教,等有能力了就踩着别人肩上去,你要通过“踩”这个姿势才能证明你的能力。 她说我不这么认为。 邵辉问那你为什么总想反你老师?俩人吃饭,他爱教孔多娜怎么吃,教的过程比他自己吃都来的享受。每回他手把手教完,往椅背上一靠,惬意地看着她吃。上回孔多娜恶作剧,在最后一道甜品上来时,张大了嘴一口吞,大到能看见口腔里的悬雍垂。 她就是故意的,故意跟他唱反调。 孔多娜问他,你知道为什么? 他不知。 她说因为你们让我窥见了你们内心的沾沾自喜和洋洋得意。 他不说话,从兜里掏着烟又说了句,你一点都不可爱。 孔多娜说那你还老找我吃饭? 他说得轻佻,因为你有空,你自己说的,你晚上最有空。 孔多娜也没恼意,只淡淡地回他,你不懂得怎么尊重人也欠缺气量,我是把你当朋友才那么说,我帮你看房也是出于朋友间的情谊。你不能因为我今天的话让你不舒坦了,从而拿我以前的话攻击我。 这些事都是年前发生的了。事后放寒假孔多娜回老家了。这中间谁也没给谁发个拜年短信什么的。这都过去一个多月了,再次收到邵辉约吃饭的电话。 孔多娜也没拿乔,问去哪儿吃? 第26章 donna (十三) 两人去吃粤菜。 点单后邵辉开始烫碗筷,孔多娜则托着腮看他烫。邵辉问你不烫?她说不是消毒柜里拿出来的吗?邵辉说广东人餐前有烫碗筷的习惯。她说因为广东气候潮湿易滋生细菌,北京多干燥啊。 …… 邵辉佯装没听见,烫好后问她,过年怎么样? 孔多娜说挺好的呀。 邵辉说房子确定了,这几天在办理过户了。 孔多娜问什么时候搬? 邵辉说不着急,我先刷个墙再说。 孔多娜问你刷白还是刷色? 邵辉说刷白吧?好配家私。 孔多娜知道他那套房,两人前后去看过二三回。她说确实得刷墙,好像有一间卧室的门后都是孩子的涂鸦? 邵辉给她添茶,说你记性不错! 孔多娜品口茶,说那是! 一茶泯恩仇,不提旧事,两人重归于好。 之后关系更密切了些,邵辉除了闲暇约她,跟圈里人吃饭什么的也会喊她。以往他喝酒了会让孔多娜来接,现在自己打车去打车回。有时也会把车钥匙扔给她,让她们自己开车去新人家。 邵辉的名气多少也出去了,找来工作室拍婚礼的大都富人,加之孔多娜的妆造技术日益精湛,不少新人给的红包相对也丰厚。有回邵辉心血来潮地提议,不如把工作室的业务扩大?做成婚庆一条龙。让孔多娜也参股,他们仨平权。 孔多娜直接拒绝,我要回老家的。 就算不回老家孔多娜也不参股,她不想在这一行发展,尽管给新人化妆也挺有成就感的。她有时给新人化完妆会被邀请入席,她会在席间举着相机给新人录像,内心也挺雀跃美好的。但她还是想当记者,隐隐约约有一种破土而出的渴望,如果不能跑突发做人物或深度报道也挺好的。 她们仨常在寝室聊,蔡小蕙说她想当调查记者,还是她们家那口井里的事儿;多娜则说如果能做人物报道,她倒想做她堂哥。幼年早慧,少年被保送顶级学府,在拿到美国全奖后出家,出家两年后又继续赴美深造…… 蔡小蕙说你这违反新闻伦理了吧?你把素材给我,我舍身取义给堂哥写! 孔多娜回她,去你的! 张丹青好奇,你堂哥为什么要出家? 孔多娜摇头,我认为他过得很苦,甚至他们全家都很苦,但矛盾的是在社会层面上他们全家都很成功,是周围人钦羡的对象,她说着说着不自觉地陷入沉思…… 一旦陷入这样的沉思她就燥燥的,就又回到年前大伯大伯母同她谈话后的状态里。好在这样的状态不多,她只要转头忙个事就好了。这回也是,同她们闲聊完看看时间,穿个外套就出来寝室了。 她前一段打听到了跟人在酒吧组乐队的同学,她跟人也不熟,好像在食堂照过两回面?她找去她驻唱的酒吧,完全被好奇心驱使,也没打算跟对方结交。蔡小蕙张丹青不去,她约上邵辉去,不想邵辉跟对方熟识,大家坐一块碰了杯。 那是她第一次喝酒。怪新奇的。后来她没事儿就去酒吧找她玩儿,跟她慢慢学着喝酒抽烟,跟她深入聊天,那种体验很新鲜,很让人心潮澎湃。 也是在这个阶段,她迫切地想要接触和拥抱新事物,每天有无限的精力。不管跟不跟妆,她凌晨四五点自然醒,醒来看新闻看电影然后去操场上跑一圈,之后有课就上,没课就挎着相机出去大半天。有时在街头搜集素材,有时去报社找前指导老师,指导老师闲了同她聊几句,忙了任她自己坐在那儿翻报纸。有一回他直接问,你是不是来我们这儿蹭报纸的?偶尔多娜也会腆着脸跟着他出新闻。只是她全程聪明地隐形自己,尽量降低存在感。 第56章 下午她就在阅览室查阅资料写论文,写完回寝室看周刊写评论练稿,然后晚上不是跟邵辉去玩儿,就是去酒吧找驻唱同学玩儿。一玩儿玩到深夜十二点。 她跟着邵辉和酒吧驻唱的同学接触不同的圈子,不管那圈子里的人言行如何让她不舒适,她都愿意坐在那里。时间久了,她逐渐学会跟不同的人自如地打交道,无论对方说出多么荒诞不经的话,或是在她多次强调后、对方依然我行我素地在餐桌上抽烟。她统统都接受了。 她不排斥让自己融入这样的情境中。她学着同个性不一和多面复杂的人打交道;她尽量使自己相对客观冷静,不带预判地同他们交流;她尽力向外伸展自己,尝试着去理解与自己观点不同的人,去认识个体的差异性;她无时无刻都是训练自己的职业素养。因为未来她的新闻当事人有可能是杀人犯、强奸犯,或是遇难者家属。她要有足够的耐心和理性。 在她忙着训练职业素养的阶段,身边同学陆续找到工作单位了,学校有专场招聘会,全国各地的媒体机构和企业都有设点。那天她还特意去看了,跟着蔡小蕙一块看的,蔡小蕙也耐不住投了简历。 张丹青也开始出去找房子了,自己住事少,她不想住研究生宿舍。别的寝室也都在相互打探对方的工作单位,要离不远的话看能不能一块合租?孔多娜每天穿行在这种离别的氛围里,稳稳当当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有意识地搜集素材,写论文写稿子写评论,有空了把厚外套一一打包好,打包好她也不发,就先堆在那儿。 在持续了两个月后,她体内那股澎湃和新奇的劲头逐渐削弱了,就像当初打鸡血了似的接单赚钱时一样,那股急切忽然就平静了。 那晚她在酒吧蹦迪,蹦着蹦着莫名就停下了,望着舞池里群魔乱舞的人们,她忽然对这一切感到厌倦和无味,拿上外套就出来了。她那位驻唱同学在身后喊,她头也不回地朝她挥挥手。 之后她整个人就浑浑的,没头绪,甚至开始嫌老师讲课内容空洞无物,以前她十分尊敬的老师,现在也没有那么尊敬了。她不再急切地出去接触人了,开始窝在学习椅里长久地凝神发呆和一圈一圈地转。或跟堂哥发邮件;或跟游俊宁发邮件;或尝试着跟大伯母发短信。她想跟大伯母交流,但不知道能聊些什么。她窝在学习椅里一面抠脚,一面严肃地斟酌着怎么编辑短信。她的行为烦到了同样焦头烂额的张丹青,她不让孔多娜坐在椅子上转,说她是自己把自己搞宕机了,一下子接触那么多人,三教九流泥沙俱下,人不浑才怪呢! 蔡小蕙面试回来了,愁眉不展,面试是成功了,但可能会被分派到广州站。张丹青说广州多好呀,四季如春,你也爱吃各种仔仔饭!蔡小蕙哭腔说广州有蟑螂,比蟋蟀都大…… 孔多娜不参与她们俩的聊天,收拾了贴身衣物去洗,洗衣液放多了,泡沫从盆里溢了出来,她回寝室找个豆浆吸管在手心吹泡泡,成串成串的小泡泡往外漫。吹着蔡小蕙喊她:手机响了! 许生辉打来的,问她吃午饭了吗? 她说不想吃! 许生辉说不吃饿你。 挂完电话孔多娜把手机往身上擦擦,扔回寝室床上,继续回去洗衣物。 许生辉也没吃午饭,跟工人交接完,摘着棉手套出来车间去了更衣室。他换下身上的厂服,直接去了火车站。他已经跟舅舅请过假了,请两天,后面工作也跟人交接了。 他车票买的急,没座,六七个小时呢,好在花十块买了个折叠马扎,在车厢找个不碍事的位置坐。坐下有十分钟开始打哈欠。 工厂的活不累,他一天干十六七个小时都不累,有时值个大夜,补上三四个小时的觉就精神抖擞的。他体内有用不完的<a href="https:///tuijian/honghuang/" target="_blank">洪荒力,凌晨二三点巡视车间,那步伐都矫健有力,巡完回来肚子饿还能去食堂煮个面。 如同此刻,昨晚车间设备故障他就睡了三个钟头?上车前吃了一大份盒饭跟面包,吃完坐下十分钟就打哈欠,坐在小马扎上身子靠着车厢睡了一个小时就精神了。随后把身下小马扎让给人坐,他过去卫生间位置洗脸,洗完掏出包里的擦脸油涂涂。他不涂这东西,多娜强行买给他的,说他是干性皮肤脸容易皴。 到她学校都夜里十点了,他打她电话,没几分钟见她小跑着过来,他原本躲在暗处想吓她,可看见她的那一刻就眯着眼笑,不自觉地朝她挥手臂,大喊她:娜娜! 孔多娜还穿着寝室的拖鞋呢,见着他问,你怎么来了呀?! 许生辉说,想你了! 孔多娜望着他笑,问你坐火车累不累呀? 许生辉摇头,不累!你晚饭吃的什么呀? 孔多娜细数着:鱼香肉丝,糖醋茄块,蒜蓉西兰花,白灼虾…… 许生辉说真不错,有鱼又有虾! 孔多娜嘿嘿笑,眼睛也亮亮的,她朝身后指指,我回寝室收拾东西? 等她折身回寝室,步伐沉稳了许多,她仔细收拾了换洗衣物和拿上相机,左右不过十几分钟,她做出了抉择——毕业后不回老家了,先留在北京工作两年。 她莫名地笃信,灰姑娘会支持她。 当她做出这个抉择,得出这个结论后,整个人茅塞顿开。她也说不出具体为何,为什么会在这一刻、在这么短促的时间内,做出这么重大的抉择!且内心不畏不惧,从容恬和。 第57章 出来学校,俩人去了附近的烧烤摊,夜风徐徐,她双手抱着罐插了吸管的啤酒,朝着撸串的许生辉直言:我毕业后想在北京工作两年。 没有任何铺垫及言语上的修饰,既不是商量也不是专断,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真实意愿。她只是想要遵从或执行这个意愿而已。 许生辉停了咀嚼的动作,问她,你这两个月就是烦这个? 孔多娜说对啊。 许生辉消化了会儿,没事儿,不就再异地两年。 孔多娜笑他,真的假的? 许生辉嘴硬,真的! 孔多娜手指指着他,“你不是很情愿?” 许生辉不喜欢她拿手指指人,第一次正面表达:“你不要拿手指指我。” 孔多娜收了手指,问他,“你以前怎么不说?” 许生辉慢慢啃着肉串,约她,“娜娜,明天咱们去赏杏花吧?” 孔多娜脸贴着他肩膀,闻闻他腋窝,“你怎么老臭臭的?” 许生辉漫不经心,“你要闻我屁股,我屁股也臭臭的。” 孔多娜说他,“你真恶心!” 许生辉低头吻她,然后继续吃串。 孔多娜坐在那儿安静地陪着他吃,他轻声问:“喝椰青吗?” 多娜摇头,忽然说:“等过两年我从北京回去了,咱们结婚吧?” 许生辉笑出声,“你怎么会忽然想到结婚?” 多娜也傻笑,”我也不知道。明明之前觉得结婚好遥远呀,怎么突然就想到结婚了。”说着拿出手机给他看,看自己给新人们录的婚礼。 隔天八点在酒店醒来,拉开窗帘,天气好好!两人约好去看杏花,许生辉在卫生间洗漱,孔多娜坐在床沿慢吞吞地穿衣。穿到一半又躺回被窝,酒店的床好舒服! 在床上懒着,手机在一侧响,她接通后猛然坐起来。邵辉打来的,问她收拾好了没? 许生辉从卫生间出来,问她,怎么了? 大半个月前她跟邵辉在饭局上约好看话剧,票也搞来了,忘了日期刚好是今天。倘若是从前,她毫不犹豫就拒绝了,现在局面有些尴尬。 她把这事儿跟许生辉说了,许生辉坐在床沿,说你去看话剧吧。孔多娜拒绝,肯定陪你更重要呀! 许生辉建议,那你把票问邵辉要过来,咱俩去看! 孔多娜爆笑,太不要脸了!他不得跟咱们绝交! 许生辉说你去看吧,不就两三个小时?快结束了我去剧院接你。 孔多娜问真的假的? 许生辉懒得理她,坐那儿换手机备用电池,换下来的电池拿去充电。孔多娜去了卫生间,洗洗漱漱,描眉画眼,换上漂亮裙子挎上包离开。离开前嘱咐他,话剧具体是在什么时间结束。 许生辉坐在那儿慢慢穿袜子,垂着头嗯了一声,声音落就听见她迫不及待地关门离开。他看了眼被关上的门,把手上袜子扔一边,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床上。躺了有几分钟?听见门外有滴滴的刷卡声,他蓦然坐起来,孔多娜手里举着两张票冲他大喊:我回来了! 然后啊啊啊啊,俩人抱一块转圈圈! 孔多娜把邵辉的票也要回来了。 第27章 donna (十四) 邵辉跟孔多娜有一个月没单独约了。要么饭局上呼啦十几个人,要么三五好友在夜店蹦迪。蹦迪的时候邵辉也躲她远远的。从他提议让孔多娜入股工作室被明确拒后,他见她能躲则躲,嫌跟她说话劳神。 无必要不交流,交流也是场面话,如问她具体什么时间回老家?问老家的工作单位找好了? 大概孔多娜也觉察到了他的有意疏离,大半个月前的饭局上主动约他看话剧。他考虑了两天才应,票不好买,也是他托朋友买的。 到了那天他空出时间,开车去学校接她前先打了通电话,她电话里犹犹豫豫,半天后短信他,叽里呱啦一长串,总结就是许生辉来了。 跟她多说一句他都嫌劳神。本不想回她,最后还是回了:【正好我也有事。】 他以为这事了结了,不想她紧接电话追过来:师兄你在哪儿,我去找你!你不看的话把那两张票转给我吧! …… 他直接开车到酒店,把两张票甩给她:下回别再约我了。 三天后两人在工作室碰头,孔多娜没事人一样,问他新家的漆晾干没?回头搬家了她去帮忙。 他说不用,他找搬家公司。 孔多娜说行啊,到时候她去帮忙整理房间。 他说不用,他找钟点工。 孔多娜说钟点工多贵呀。 他说他愿意花钱。 …… 几个回合下来,孔多娜意识到他是真生气了,兜里那两张话剧票钱也没好拿出来。有些事在发生的当下很难意识到,事后才会隐隐察觉出不妥。比如邵辉邀请她入股工作室,她想也没想直接拒绝,之后回想认为自己说话办事太欠妥当。她会办事,但不会把事办的漂漂亮亮。 所谓漂漂亮亮就是让对方心里舒坦,能照顾到对方的情绪。她年前在报社实习期结束时,她的指导老师评价她个人意志太强,太强就容易给人造成心理上的压迫,不利于受访人对她放下戒备敞开心扉。 总结就是缺乏亲和力。 要她试着多弱化自己,多宽柔待人,多给对方一些打开自己的空间。要她时刻谨记,她的职业就是跟人打交道!跟不同的人打交道!如何获取他人的信任,这是一个新闻工作者的必修课。 第58章 原本这两件事牛马不相及,这一天她忽然就想到一块儿了,加之又新结交了不少新朋友,可对她敞开心扉的几乎没有。她念中学的时候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了,她没有可以交换心事的密友,那时不以为意,但如今她想要做一名优秀的记者(人物报道记者)就要弱化自己的个性,做到润物细无声。 但怎么做?不知道。 她跟张丹青蔡小蕙关系逐渐深刻,也才是大三的事儿。这晚仨人照惯例躺床上闲聊,孔多娜就把她和邵辉的小矛盾拿出来说了。 张丹青没怎么发表意见,因为她没参与到她们几个人的利益;蔡小蕙本着吃人嘴软,也本着对邵辉和游俊宁的由衷感激,倘若不是依靠着工作室,她跟多娜是不会兼职成为化妆师的。单这一层关系,她在邵辉和游俊宁面前就硬气不起来。 孔多娜倒没深想这一层。她一直认为大家是互惠互利,至少关系上是平等的,所以她在邵辉和游俊宁面前没有矮人一头的意识。她本能问蔡小蕙,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接单也给工作室抽成了呀? 蔡小蕙也解释不清楚,反正就是硬气不起来。她反问多娜,你能跟邵辉坦然相处? 多娜说能。 蔡小蕙说那是因为你们交情更深,你们的关系在利益上是互惠互利,私交也是有来有往。你光帮他看房子都看了大半年吧?过了好半天她又说,你看,他邀请你入股工作室,但从来没有对我提过,这关系亲疏一目了然嘛。 多娜没作声,也就在隐隐后悔把这事讲出来时,收到了张丹青的短信:【你不该把这事拿出来讲。】 多娜没回短信,侧身交待蔡小蕙,这事邵辉就是提了一嘴,你可别往外乱说。 这话好像有点冒犯到蔡小蕙了,她说当然啦!我怎么可能出去乱说! …… 多娜意识到说错话了,但也没多解释。 蔡小蕙小声说着,有人打听咱们寝室到底谁有问题……我从来没跟人说过。 多娜紧约,周六咱们去吃烤鸭? 蔡小蕙忙附和,全聚德还是便宜坊? 多娜问张丹青,老张你说? 张丹青说都可以。 / 话剧票那事没多久,孔多娜两次打给邵辉,请他出来吃饭。第二次邵辉出来了,两人去吃法餐,邵辉到了餐厅落座,朝她说,破费了。 …… 点完餐孔多娜问他喝什么酒? 绍辉点了杯配白肉的白葡萄酒,之后问她,有何贵干? 孔多娜说没事儿啊。 邵辉不信,没事儿你这么正式请我吃饭? 孔多娜再次强调,说没事儿。原本她是想提话剧票和入股工作室的事儿,但过去有一段日子了,没好拿出来说。 她找了话题,问他五一假期有什么安排? 邵辉吃着头菜,回她,“五一假期回成都,我三姐结婚。” 孔多娜诧异,“你有三个姐?” 邵辉没回,问她,“你五一什么安排?” “我跟老张要么去重庆,要么去杭州。”孔多娜说:“趁正式入职前出去玩一圈。” “你老家工作落实了?” “诶,我忘跟你说了。”孔多娜未语先笑,“我不回老家了,我这几天就要入职以前实习过的报社。” “你跟许生辉分手了?” …… 孔多娜回他,“我们好着呢。” 邵辉问:“他回来继续当小野模?” 孔多娜轻轻放了刀叉,看他,“为什么跟你聊天我不能心平气和?” 邵辉表示了解,“还异地?” 孔多娜嗯了一声,拿起刀叉继续吃。 邵辉看她一眼,说:“我下周搬家,你周末来帮我整理房间吧。” 孔多娜问:“你不是请钟点工?” “多贵呀。”邵辉面不改色地说:“五一你们去重庆吧,玩好了绕去成都参加我三姐婚礼。” 孔多娜考虑着可行性,问他,“你三姐婚礼是几号?” “8 号。”邵辉说:“你们先去重庆玩儿,最后再去成都。” 孔多娜说:“我回去跟老张商量商量。” 之后俩人聊到前天分别去看过的一场谁谁谁的摄影展,很小众,多娜是在公开课上听谁说了一嘴才去看的。就展品内容聊完,邵辉问她,你自己去看的? 孔多娜说我跟老张。邵辉问你怎么不约我?孔多娜回击,不是你说别让我再约你的? ok。邵辉无所谓地换话题,问她可否看过《孔雀》? 孔多娜说看过,她奶奶家的一只梅瓶里插过两根雀翎。 邵辉问哪个朝代的梅瓶? 孔多娜问,你知道我们家祖籍是开封吧? 邵辉看她,然后呢? 孔多娜红口白牙,梅瓶是赵匡胤亲手交给我的。 …… 收回来。邵辉说我问的是顾长卫的《孔雀》。 孔多娜反应过来,说看过。 邵辉问你印象深刻的是哪一幕? 孔多娜说结尾,开屏后的孔雀屁股。 邵辉说他的《立春》正热映,要不要去看? 孔多娜说去呗。 之后又零碎地聊纪录片,聊另类的艺术展,聊不同创作者的审美和电影哲学。吃着聊着,气氛倒也融洽,一顿餐吃了二三个小时。俩人聊不来围绕着生活的碎话,话不投机。 第59章 餐后买单,邵辉先她一步偷偷买了,说今晚酒水有点贵,让她下回再请。孔多娜也不好说什么,俩人出来餐厅,她从包里掏出个红包给他,话剧票钱。 邵辉不收,请你们看了。 孔多娜塞给他,不是我给你的,是许生辉给你的。 / 五一假期的前三天,孔多娜干了些大事。首先是办理了报社的入职手续,还是她的前指导老师带她。这还是她跟苍蝇似的,没事就跑去报社谄媚她的前指导老师努力争取来的机会。她的前指导老师原本不打算带新人了;另一件事是她拉上张丹青去帮邵辉整理新家。 为什么拉上张丹青?此事说来话长。 她把这事细细展开给张丹青,她说那天跟绍辉去看《立春》,邵辉频频偏头跟她说话,那个温热的鼻息一团团地喷在了她的耳后,她捕捉到了绍辉对她有异样的情愫。 张丹青问你是不是想多了? 孔多娜很笃定,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张丹青问然后呢? 孔多娜说我不停吃爆米花喝饮料,制造声音破坏这种情愫。 张丹青说你好有经验呀! 孔多娜说她中学跟聊得来的男生看电影,日常在学校和公共场合都没问题,一到封闭式空间气氛就变异样了。 张丹青说你就制造声音化解? 孔多娜说是啊,不然多尴尬。 张丹青问你不会沉浸在这种氛围里吗? 孔多娜说不会,我不喜欢在这种氛围里产生的情愫。 张丹青费解,为什么?这种氛围里产生的情愫很令人迷醉呀! 孔多娜认为这种情愫只是一种假象。她说我中学跟一个男生去看电影,他在影院里吻了我一下,我并不排斥,可出来站在太阳下我就后悔了。 张丹青瞬间懂了,问你是怎么理解爱情的? 孔多娜说排除法,不能让我投身其中的肯定不是爱情。 所以出于谨慎和避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她特意拉上张丹青一块去帮绍辉整理新家。正逢邵辉忙,临时要补拍一个参赛的小短片,上午电话交待她他的东西已经被搬家公司送来了,每个箱体外都有标注里面东西理应置放的位置,随后说了家里智能锁的密码。 邵辉心很细,一共七大箱,每个箱体外都做了细致说明。哪些是易损物,哪些是贵重物,哪些是锋利物。也都好整理,卧室不用管,就客厅和书房繁琐些。俩人先把唱片机给拆出来,又花了一刻钟挑选唱片,最后选了舒曼的交响练习曲。 一直到傍晚才整理完,出来小区随意吃了点,这离学校有五六公里路?也懒得乘坐交通工具,俩人吹着晚风漫步回学校。一路上深聊,还是就着某些话题,张丹青说大家有个普遍的问题,就是对异性的欣赏都有些唯恐避之不及,特别是在有伴侣的状况下。其实无关乎性别,一个人能被另一个人欣赏和喜欢,这都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孔多娜说也不是避之不及,是多数人处理不了这样的情感,不懂跟伴侣外的异性怎么不矜不盈地相处。 张丹青说到今年春节她移民到柏林的姨娘一家人回来了,她听表兄妹之间的聊天,觉得跟咱们思想和教育观差异好大呀。她说她爸妈给表兄妹准备的新年礼物是芭比和变形金刚,她小表妹才七八岁,收到芭比先表达了谢意,然后说她其实更喜欢乐高,如果以后送她礼物能送乐高她会非常高兴。 张丹青说我有些后悔,应该去看看中文以外的世界。 孔多娜说有什么后悔的?你可以重新申请海外的研究生啊。 张丹青踟蹰不前,算了,国内先念着吧。 孔多娜想想说,我是没经济后盾,不然我大概率也会出国。 张丹青说你还是没那么想去,想去的话你无论如何都会去。 孔多娜附和,也许是,我一直没有什么想要去探索世界的欲望。 张丹青说因为你对自己的人生状态很满意,有家人,有爱人,有倾心的工作…… 孔多娜很开心,牵着她手去前面热闹的商圈买甜筒吃。俩人一人举个甜筒继续回学校,孔多娜舔着说我还从没乘坐过飞机呢。她不觉得丢脸或难为情,就是很坦荡地讲出来。 张丹青说坐飞机很简单的,办理登机手续过安检就好了。 孔多娜傻笑,说像坐火车一样吗? 张丹青哈哈笑,说一样的! 五一假期俩人去重庆订的机票,火车太久啦,正好多娜还没乘坐过飞机呢。多莉已经坐过了,她去年暑假买的特价票,回来跟多娜打电话炫耀,说她坐的飞机可以在空中 360 度旋转,还可以喷火。说到孔多莉她毕业后也不回老家了,已经在兰州找好工作了。 四月底的天气已经热了,俩人步行了一两个小时回来学校,整个后背都黏黏的,但她们内心十分快活,抢着跑回寝室收拾东西去洗澡。跑太急,到寝室门口刹不住,跟迎面出来的蔡小蕙撞个满怀。 蔡小蕙嗷一声捂着胸痛苦地趴回床上。张丹青不明状况,问肇事者,她怎么了? 孔多娜擦着满头细汗说我撞倒她奶子了。 蔡小蕙弹坐起来拿枕头抽她,你恶心死了,你怎么那么乡土呀! 寝室的书桌上放着一盒喜糖,里面有蔡小蕙特意留给她们俩巨好吃的巧克力,喜糖盒自然是新人给的。她这一段为多攒钱都魔怔了,上午跟完新娘妆下午还能去摄影棚给模特化妆,她被报社分派到了广州站,想离开北京前狠狠攒一笔。原计划是她们仨都去重庆的,后来想想作罢,趁五一假期多接单! 第60章 接单!接单!接单! 第28章 donna (十五) 出发去重庆那一天多娜兴高采烈的,早上七点五十的飞机,她五点就着急忙慌地催出门了。张丹青则慢慢悠悠的,不着急,咱们提前一个小时到机场就够了。 到了机场张丹青给她讲各大航空公司,给她讲常见的机型及座位编号,哪些是靠窗的,哪些是靠过道的,哪些是靠紧急出口的。她说她爸妈最喜欢坐紧急出口附近,最讨厌靠窗,因为靠窗危急情况下不利于逃生……说完她就呸呸呸! 她给多娜挑选的位置就靠窗,她说想看云。 多娜完全不介意,她就喜欢靠窗。她认为飞机事故大概率是坠毁,几乎没有逃生机会,坐哪儿都一样。她例举了历史上的重大空难,无一例外都是全机罹难。不说国际,就八八年北京到重庆就有一次空难,机组和乘客 108 人全机罹难。这些是她没事去报社,看一位见习记者做的空难盘点。 …… 大清早的,七点冒头,俩人在候机大厅一脸严肃地讨论空难,讨论着讨论着饿了,看见一家麦当劳小跑着就要过去买。跑到一半张丹青拉住她,说飞机上提供早餐,忍一会到飞机上吃免费的。 在重庆玩了四五天接到邵辉电话,他想请多娜给他三姐化新娘妆。婚前彩排嘛,她三姐不如意现有的化妆师。孔多娜没所谓的,婚礼前一天去了成都。 到成都是邵辉开车来火车站接她们,见面接过她们的行李箱,问重庆好玩吗? 俩人说好玩呀! 邵辉家在郊区,是一栋自建的四层别墅,图纸是她学建筑的二姐画的。家里客房多,加之一早就要给新娘做妆造,邵辉也没给她们开酒店,直接安排了家里。 两人客随主便,通常办婚礼家里喧闹,理应不大会尴尬。 确实不会尴尬,家里大人小孩几十个人,光麻将局都三桌。每间卧室都塞满了人,邵辉安排她俩住自己的卧室,还把床品换成了樱花粉。 张丹青说他,你也太贴心了。 邵辉都来不及多说什么,从接了她们俩回来,不是被这个喊就是被那个叫,全面照应他三姐的婚礼。孔多娜是见惯这种场合了,能从中自如地同亲友们打交道,张丹青则对陌生场合有些羞怯,步步紧跟着多娜。 也就一两个小时的事儿,两人先后坐上了麻将桌,被邵辉的姐姐们手把手教打麻将。邵辉趁忙前忙后的间隙,不时站过来看两眼,指挥着孔多娜怎么出牌。 夜里也没睡,楼下打通宵麻将,新娘脸上顶着面膜也坐在那儿打。多娜跟张丹青则是在房间躺床上彻夜长谈,天马行空什么都聊,聊看不见的人生,也聊闺房私话。也在这一晚多娜了解了自己为什么从中学时就爱跟人聊天,本质上就是孤独,心灵深处的孤独。且这份孤独不会随着年龄增长见多识广,也不会被爱情和亲情给弥合消解掉。甚至越成熟这份孤独就越壮阔。但偶尔会在某一刻暂时消失。 张丹青问,在哪一刻会暂时消失? 孔多娜说在灰姑娘进入她身体的那一刻,说完哈哈笑。 张丹青侧躺着问她,你享受跟灰姑娘的身体交织吗? 孔多娜说常常享受,有时一般。 张丹青轻轻地说,我几乎很少进入享受的状态。 孔多娜问为什么? 张丹青想想,应该是我很难真正地打开自己? 孔多娜趴在枕头上问,你为他口过吗? 张丹青没听懂,你说什么? …… 本来磊磊落落的,孔多娜忽然生了羞耻心,就那个呀,就口呀。 张丹青反应过来,好恶心呀,我接受不了。 孔多娜手捧着脸,说我能接受,也不觉得恶心。 张丹青吃惊,你好 fashion 呀。 孔多娜跟她说了自己跟灰姑娘第一次时的糗事,刚开始买不来防过敏的安全套嘛,他为自己口,自己也为他口。她轻轻地说,不会恶心的。 张丹青还是接受不了。 孔多娜又说,我们俩冬天经常一块泡脚,他亲过我的脚,我也亲过他的脚。就是情难自抑地喜爱,不会嫌彼此的。 张丹青默默地看她,看她一脸认真,由衷地夸她,多娜你真好看。 孔多娜坦然接受,真诚地说谢谢! 张丹青受她感染,很自然地问她,多娜我能亲你一下吗? 孔多娜以为是脸,很随意地说可以。 张丹青朝她唇上就亲了下,而后说,我果然是个直女! 孔多娜拿着抱枕砸她。 之后俩人安静地小聊,张丹青问她相不相信同性间也会产生心动?不是爱情,就是单纯的心动。 孔多娜说会,她就为一个女生怦然心动过,也是在青春期。 张丹青再次震惊,你情感好丰沛呀! 孔多娜说青春期嘛,浑浑沌沌的。 都好半天了,孔多娜以为她睡着了,才听她心有不甘地说,我也许会一辈子都这么孤单,没爱人,也不会有正经工作……入职体检都过不了。 孔多娜睡了有两个小时?睁开眼天都亮了。她轻声出去客卫洗漱,看见邵辉西装革履地从另一间卧室出来,遂问他,你怎么穿这么郑重? 邵辉手上勾着领带,问成熟吗? 孔多娜说成熟。 邵辉对着浴镜打领带,说我要牵着我三姐入场,把她交给新郎。 第61章 孔多娜本能问,你爸呢? 邵辉说犯事了,还没出来呢。 孔多娜吃惊,专心挤牙膏刷牙。 邵辉从西裤口袋摸出烟盒,点了根坐在马桶盖上,反脚踢上了卫生间的门,说家里管得严。 孔多娜没管他,俯身洗漱,俯身的时候隐隐绰绰地露出腰窝的纹身。邵辉盯着她的纹身看,孔多娜猛然转身,拉开门:出去! 邵辉愣住,一宿没睡,人还有些浑,被她这么一呵斥,把手里的烟三两口抽完扔马桶,说她,你急什么? 孔多娜说你没看我在洗漱? 邵辉说你洗你的! 孔多娜问你盯着我屁股看什么? 我……邵辉脱口:看你屁股好看! 孔多娜准备反击,他大姐上来喊她们吃汤圆,吃完再给老三化妆。 孔多娜给新娘伴娘和大姐二姐依次化好妆,跟着婚车去了举行婚礼的酒店。大半个上午她都没给邵辉脸色。邵辉忙,也没在意。直到举行婚礼时邵辉牵着他三姐入场,张丹青贴着她耳朵悄声问:他爸怎么不牵? 孔多娜八卦地回她,犯事了还没出来呢。 张丹青说你傻了?指着前排第一桌上的老年夫妻,那不是他爸妈! 孔多娜伸头看,再看一眼牵着新娘款款前行的邵辉,说他是孽障。 张丹青又示意她看邵辉父母身旁的一对贵气夫妇,说是游俊宁父母。孔多娜问你怎么看出来的?张丹青说游俊宁跟她爸长得不要太像! 婚礼后邵辉找了个地陪朋友,全程带着孔多娜和张丹青玩儿。原计划婚礼后就回北京,孔多娜该上班了,可难得出来一回,俩人跟着地陪又去看了大熊猫,去了都江堰,去了青城山,去了各博物馆,也去茶馆看了川剧变脸……一言难尽,跟张丹青一块旅行体验太差,每当孔多娜想要买纪念礼品,张丹青就说这在我们老家出厂价就几毛几毛…… 回北京的那天午饭后,邵辉带她们俩去人民公园喝茶,她们的飞机是傍晚,不着急。出来喝茶嘛,仨人打扮十分闲适,t 恤短裤人字拖,通身都是在春熙路新置办的。多娜很喜欢身上的蝴蝶袖 t 恤,价位也适中,打完折三百冒尖,唯一缺点就是袖子太阔,她的腋毛没刮,露出来有些不雅。 她们俩盘着一条腿坐在藤椅上,一面喝茉莉花茶一面讨论着腋毛。张丹青说你出门前就该借邵辉的剃须刀给刮了,孔多娜低头拽着小腋毛,说多原始呀,说着发现自己的指甲劈了,抬头问给邵辉采耳的师傅,你们这里可以修指甲吗? 师傅准备说什么,搁置在地面上的暖瓶内胆爆了,桌面上的茶碗翻了,紧接就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她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邵辉一把拖着就往空旷的地方跑。 孔多娜瞬间反应过来,看向慌乱的人群,地震了! 强烈的震感过去,人群逐渐平复,张丹青惊魂未定,问要不要回去茶馆找鞋子?邵辉面色严肃地说不要,拉着她们就出公园。有十几分钟?孔多娜接到指导老师电话,让她原地待命,别回北京。 孔多娜心惊肉跳,她能感受到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暴涨。像她昨天晚上的梦,梦到一片巨大的湖泊,湖面上密密麻麻一层浮头呼吸的鱼。 邵辉在一旁接电话,她好像失聪了般,只有手紧紧拽着挎在身上的相机,仰头观察周遭建筑和人群。她们从茶馆往外跑的时候,她本能护着相机。 邵辉挂完电话告诉她,汶川地震了!没几分钟指导老师再次联系她,去汶川!汶川集合! 那一天下午,半个小时前他们还悠闲地在人民公园喝茶,半个小时后就驱车前往汶川。 孔多娜一去就是一年。 再一年后离职,彻底离开新闻行业。 之后至少有二年的时间,她从不在人前提自己从事过新闻。不熟的人问,她找个话给茬了;熟识的人问,诶你学新闻是有什么新闻理想?她说没理想,就是分高怕浪费。 通常人写回忆录,叙事结构无非正叙倒叙插叙……或明或暗或曲折蜿蜒,总归是有一条收放自如的线。孔多娜不是,她是断裂闪回,更像同老友喝茶叙话,正聊着当下发生的事儿,脑海忽然想到早年旧事,很随意地就把旧事扯出来,聊几句抛回去,继续聊回当下发生的事儿。 你说那旧事有多重要?不见得,就是忽然想到了。 就说汶川地震那件事。地震后的几年间孔多娜都回忆不起具体细节,有细节也是断断裂裂,没办法拼成完整的一块儿。如他们仨驱车前往汶川大塞车,最后弃车下来徒步,先经过都江堰……问路时被灾情灾民指引着去了映秀镇,到映秀镇就没再离开了。 之后她跟着指导老师留在成都快一年,一年间往返汶川北川等重灾区,直到做了周年报道才彻底返京。张丹青在当地做了三个多月的志愿者,九月份返校读研究生;邵辉待了有一个月,后面的一年间也频频往返。 直到周年报道出来,她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下,细细地咀嚼着每一个文字,直到读尽最后一个文字,体内有股强烈的被抽筋剥骨后的虚空感,整个人软塌塌地躺回床上睡觉。 一觉睡了两天。 指导老师电话她,是张丹青接的,他得知孔多娜在睡觉,只说了声让她好好休息吧,没再提别的。 孔多娜被誉为报社内”最猛女记者“,几乎所有到达现场的一线记者都难掩哀恸,有一位同事被派去确认罹难人数,他确认不了,因为要一具具地数。孔多娜什么也没说,现场记者中她资历最浅,自觉地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去停尸点数。 第62章 回到报社后被同事屡屡提及,孔多娜都跟做梦似的,她都忘了。很多事她都忘了,包括她们是怎么上卫生间的。找不到遮挡物,上了也就上了;一个帐篷里男男女女挤一行,也都挤着睡了;包括……每一天睁开眼首要适应的就是臭味。尸臭味。动物的,人的。 重大灾难里活着才是本能,自己活着,祈求同类活着。 在成都那一年跟着指导老师往返重灾区,采访写稿采访写稿,只关心灾区建设,除了定期参加对抗灾报道记者开展的心理辅导,别的事充耳不闻。 回来北京后恍如隔世,她也没找房子,暂住在张丹青那儿。张丹青跟人合租的三房,那两房都是小情侣。房间小,床也小,两人将就着住了一个月后,其中一个房间的情侣退租,多娜刚好搬过去住。 一觉睡了两天后日子照常,如愿地负责跑突发,报社对她寄予厚望,敢拼敢闯有勇有谋。孔多娜面上没什么,但总感觉体内少了股冲劲。以前对一切怀有巨大的好奇心,对多小的报道都感兴趣,以小见大嘛,每时每刻都在为扑大新闻做准备。 大新闻来了,她也扑了,正好扑个满怀,多大地运气呀!倘若不是告知过指导老师她在成都参加婚礼,这种新闻以她的资历扑不上。也参与了足够深入足够全面的报道,也紧跟着指导老师署了名,可是呢,为什么心中一片空茫? 她慢慢地对什么都兴致缺缺,懒于逛街买衣,懒于吃东西,要么跑新闻要么闷在房间写稿。也时不时地反应迟钝,那天开邵辉的车,她在车上整整坐了两分钟想车是怎么启动的。跟许生辉的关系也日益变糟,她不想接电话,不想对着一个破手机说话。 两人也不吵架,最激烈的无非是许生辉打给她,她盯着手机在床上震动,不接,也不挂断。他打三回,她看着手机震动三回。许生辉短信她:【娜娜,你怎么不接电话呀?】 她编辑:【我好累……】 最终也没发出去,给删了。 第29章 donna (十六) 这种消沉的状态持续了五个月。 五个月是极限了。她也只允许自己消沉五个月。 这五个月来许生辉来见她了六次,他有计划另立山头,只是羽翼未丰。 张丹青觉察到了她状态不对,暑假也没回老家,她没说是特意留下来陪她,只隔三差五地拉她散步;邵辉也三天两头约她,她没兴致,但凡有空就想懒床上;指导老师则整天催她,让她去找心理医生聊聊,费用报销。 孔多娜十分清楚自己的状态是怎么回事儿,她参加过无数回心理疏导,就是由着自己,不想去积极地改变。现状让她消沉,但也最让她轻松。 她下决心去改变,首先给堂哥发邮件,告诉了他这一年多发生的事情:工作繁忙,她无暇顾及家人,去年八月份爷爷奶奶一行人来北京看奥运会,她人在成都,托了朋友帮家人买票,帮他们安排食宿。这也是她唯一庆幸的事,庆幸她托了朋友买到票,因为爷爷从北京回去一个月后就离世了。她写到:或许是我过于消极,并不对爷爷的离世感到十分难过,他来了心心念念的北京,也看了奥运会,离开前总归是了些心愿的。倘若能想得开,令他引以为傲的长孙在海外继续学业,孙女在报道灾区,心里应该更能宽慰些。 去年八月份爷爷奶奶父亲姑姑毓真毓凡,加上许爷爷许奶奶,一行八人来了北京。是她委托邵辉买的票以及安排食宿。邵辉不知从哪儿借了一辆商务改装车,正好九人坐,一行人坐得满满当当。又安排他们住的复式民宿,可以开火煮饭什么的,比酒店舒坦自在多了。爷爷十分满意,特意发短信给她,要她好好谢谢邵辉,说他招待得很周到。 给堂哥发完邮件,又一一回复游俊宁的邮件,她这一年发来了无数封,她一封没回复。游俊宁也给她打过电话,灾区信号不佳,她都没能及时接听。包括爷爷离世的电话,她是从灾区晚上回到成都后才接到消息。孔志愿打给她的,就是跟她说一声,工作忙的话可以不用回。 她没回。 地震刚发生的时候,孔志愿同她们姐俩商量,把家里折上那五十八万给捐了,以她们妈妈的名义。本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那笔钱,捐了再妥当不过。 她忙完这些琐事,开始整理房间,角落的单人沙发上堆满了衣物,脏的净的一件件的夹杂在一起。衣柜门坏了一扇,她懒于修,每天往里放衣服不方便,索性一股脑都堆了椅子上。铺了两个月的床品也换了,拿去公共区域的洗衣机里洗。 花了一个小时规整干净,开始坐下改稿,改了十分钟?发短信给在学校上课的张丹青:【我帮你整理房间吧?】 张丹青房间也跟狗窝似的。没多久回她:【好!】 她有张丹青房间的备用钥匙,开了门帮她规整,也是换换床品,开窗通通风,叠叠衣服拖拖地。忙完状态活络了些,洗个热水澡出来给孔志愿打电话,打完电话,状态像斜阳西落般地一点点沉下去,她勉力坐下改稿,改完一段拿过手机,给许生辉发了分手短信:【以后别来看我了。】 她不打算回老家了。当初说的是两年后她回老家发展。 许生辉没意会到这是分手信息,他现阶段除了工作,也搬出来自己住了。之前是同爷爷奶奶住,他没余力买房子,先租了套两房一厅。这事他没跟多娜提,想给她制造惊喜,每天抽空布置一点点。他如今在管件厂领正常薪资,没比普通职工高多少。早先来工厂跟着舅舅时,他爷爷私下跟他撂了话,尽管去学本事,将来想另立山头了再说! 第63章 许爷爷有钱,早年把家里积蓄都入股了许父的管件厂,就是为了给许生辉的人生铺路。他自己出去能闯出名堂就闯,闯不出家里也能托底。所以一直以来他对许生辉都不慌不忙。 自从北京回来跟着舅舅去管件厂,许生辉逐渐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根本,奋斗事业积累财富,为他和多娜的未来打基础。经济很重要,十分重要,这是他越来越笃信和践行的观点。多娜的家庭土壤太好了,从来没有让她吃过真正的苦。 苦是苦,穷是穷,不一个概念。吃苦比受穷更让人难以忍受。他预防不了苦,但会倾全力保障不受穷!这是最切实际也是他唯一能做好的。 他之所以有这个觉悟,是他身处的环境让他意识到了知识的重要性、以及开始像一块海绵似的汲取知识了。以前一个字都看不了,现在为了磨砺心智开始自主学习了。是甘心情愿地学习。他看各种名人传记,看晚清名臣《曾国藩》看红顶商人《胡雪岩》,看秦始皇汉武帝曹操,看儒家道家法家,也看史学商学社科学……大杂烩,什么都会翻一翻。他有那个余力,工作结束后有大把时间需要消磨。 有时晚上他打给多娜,多娜挂掉,短信他:【我和邵辉在剧院呢。】 都晚上九点了,他有微词也不好表现。对于多娜常跟邵辉出去他心里是不舒坦的,但他会自我开解,他自己在艺术和文学方面没有鉴赏力和造诣,不能因此限制多娜去找志趣相投的人。多娜生活很丰富的,俩人很少长时间地煲电话,通常他会先短信她,确认她方便接电话了再打过去。要不方便他就自己看书学习。 学习总归是受益的,跟多娜讨论问题时他也会引经据典,会找哪位哲人为自己的观点背书。每回他只要引经据典,多娜就会哈哈大笑,问你是不是又背着我学习了!他笑着不承认,但行动上更热衷和积极地学习了,跟着舅舅参加商业上的应酬时他也愈发地从容和自信。 自收到那条短信他没多在意,以为是多娜体恤他工作忙,不让他来回折腾。但后面几天短信和电话她,她都不怎么回,直到大半个月后、在他准备去北京看她的时候,深夜接到了她的电话,她说:我跟邵辉在一起了。 孔多娜跟邵辉在一起了。 没有什么轰轰烈烈地追求,也没有多么爱,就是在一起了。 问为什么? 孔多娜自己都说不明白,也许是急于改变现状,急于斩断过往,急于投入一段崭新的关系。她彷佛一条受到生命威胁的壁虎,反手挥刀以断尾的方式来寻求生机。 她从下决心改变后,先恢复了同堂哥的邮件往来,在确认了不打算回老家后,也委婉地同许生辉提出分手。为什么不直接?因为软弱。她清楚一旦她说想继续留在北京,许生辉也会支持,而她不想要许生辉支持,她已经开始为这段关系有心理负担了。许生辉肯定会说我不累呀,我来回跑一点都不觉得累,也会追问她为什么会有心理负担? 她不想解释,盘根错节的,光想想都累,还要花力气去解释。 改变的第一步就是运动。她开始晨跑,早上睁开眼,先花十分钟说服自己离开床,去穿跑鞋,然后下楼跑步。跑不动走也行,走不动在公园坐着也行,总归就是离开房间! 回来潦草地吃个早餐,要么去报社要么见采访对象要么回来写稿。她去报社和见采访对象都没问题,她工作能力有目共睹,对新人来说算出色了。哪怕没有工作热情,她也会很专业地完成采写任务。可只要回来家就拖拖拉拉,先把自己撂床上,不拖到最后一刻不写稿。稿写出来也是反反复复无止境地修改。 邵辉约她她不再拒绝,迫使自己出去见人,迫使自己去结识新朋友,迫使自己去看剧看展或去他家听音乐。也跟张丹青琢磨着学煮饭。俩人去超市采购锅碗瓢盆和食材,也买了酒,她们慢慢学会了喝酒,也多多少少有点上瘾。 超市里转啊转,笑笑闹闹地转到冷冻区,她腰部抵住了一台大冷柜,偏头看,里面全是白花花的冷冻肉,她本能被吓得尖叫出声。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只要不出差,孔多娜几乎每天晨跑,去张丹青大学的操场上跑。她们租住的地方离张丹青学校很近,离孔多娜的报社地铁要倒一个小时。这点时间没所谓,她愿意倒地铁,甚至倒出了趣味,特别拥挤的时候人跟人身体紧贴身体,脸对着脸,倘若对方是个细腻敏感的人,会礼貌地屏住呼吸。 孔多娜就遇见过一个因为贴太近而屏息的,她朝对方说没关系,你可以呼吸。 她常常会因为纯粹的好意,而招来不必要的桃花。她解决桃花的方式也很简单,会朝对方示意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戒指是铂金的,情侣对戒,许生辉在她生日的时候买的。原先她戴的是中指,后来发现戴无名指更合适。 她对许生辉提出分手后也一直戴着,摘掉的那一晚是宿在邵辉家。 那一天是感恩节,邵辉约她来家喝三鲜菌菇汤,说他跟哪个大厨学的。孔多娜裹着羽绒服去了,汤很好喝,她喝了三碗。喝完坐在那儿看片,邵辉拍的藏羚羊穿越青藏公路的短片,成片也就十五分钟。他们在可可西里蹲守了大半个月拍的。 也许是灯光或氛围过于旖旎,邵辉三两口地抽完一支烟,问她,还闻得惯烟味吗? 第64章 她嗯了声。 邵辉问,知道我喜欢你吗? 她也嗯了声。 邵辉笑她,知道还来?说完抱着她回了卧室。 深夜她裹着邵辉的睡袍出来阳台,打给许生辉,她先平复了两分钟,告诉他:我跟邵辉在一起了。 隔天许生辉风尘仆仆地来了北京,他来到孔多娜的住处,张丹青给他开的门。孔多娜一夜未归,张丹青在卫生间短信她:【灰姑娘来了,我说你去跑新闻了。】 孔多娜确实跑新闻了,在行政部门呢,农民工讨薪准备点火自焚。 许生辉在孔多娜房间站着,张丹青给他沏了杯花茶,他接过托在手心说了声谢谢。张丹青找话,问你来前没联系多娜吗? 许生辉打量着房间,单人床下的地毯上堆积着衣帽围巾,合不严的衣柜门缝里夹着条毛衫袖,书桌上凌乱的叠着电脑书籍护肤品便当盒咖啡杯。他目光长久凝视着书桌上的一个梅瓶,月白色的梅瓶里是一株落败干枯的红色腊梅,梅瓶是他和多娜一块在旧货市场淘的,腊梅是一个月前他在花市上买的。 孔多娜回来已经是四个小时后了,她来不及换棉拖直接推开房间门,张丹青的声音传来:他回去了。 孔多娜轻轻哦了声,折回门口一面换棉拖一面脱着羽绒服,脱了羽绒服回房间准备挂衣柜,发现那半扇衣柜门被修好了,房间也被仔细整理过,书桌上有留言:娜娜,你照顾好自己,我回去了。 她在书桌前站着,张丹青在客厅问,你们真分手了? 多娜出来厨房准备烧水,随意地问她,他说什么了吗? 张丹青轻声喊她,娜娜。 多娜嗯了声,看向她。 张丹青说,他在你房间哭了很久,他问你状态怎么样?我实话说了。 孔多娜和许生辉在十九岁的秋天确认恋人关系,二十三岁的冬天结束恋人关系。 十九岁有什么?有傍晚绵延无尽的风,有躲在大树后面的少年。 第30章 donna (十七) 同邵辉确认关系半年后,孔多娜从报社离职了。 并非深思熟虑或盲从,就是那天她的指导老师约她散步,问她想不想去电视台发展?她的指导老师离开报社去了电视台新闻部。 没多久她也离职了,没去电视台,先做了专职的化妆师。 她对新闻没什么兴趣了,待着没意思,也预见了自己的职业局限,她永远也成为不了大记者。这是她在张丹青身上看见的自己。 张丹青在震区当了三个多月的志愿者,回来从读研一就开始整理素材,想把震区的所见所闻作为非虚构作品给写下来。她伏案断断续续写了一年多,发了几篇给孔多娜看。孔多娜就看了一篇,qq 上同她聊:基调太灰了。 张丹青也在 qq 上回复:我也觉得有点。 俩人坐在各自房间的书桌前,在 qq 上聊。 孔多娜以自己的经验建议:你写完收文件夹自己看没问题,但出版或投稿难度很大。我建议你先沉淀沉淀,先从这种情绪里出来,等离远了再写。用新闻体写。 在她跟张丹青说这番话的同时,意识到这话好耳熟。忽然想到在震区她跟同行们交流,特别是电视台的,他们传回去的片子都被搁置了,领导说调子太灰,拍不来就往回撤。包括他们报社,发回去的报道和现场照片无一不熬夜修改,后来主编点名,说只有孔多娜拍的现场照片能采纳。 她拍了啥?她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她当时举镜头了,第一时刻对准那些悲戚哀鸣的人,但她拍不了,镜头一转拍了废墟和灾况。她拍不了人,不管是活着的人还是压在废墟下的人。之后的日子又断断续续抓拍了些,拍灾民聚一块儿生火煮饭,拍他们聊到什么时,露出的那一霎浅浅笑意……她忘了,她排斥回忆这些,这些画面也是她无意捕捉的。倘若要她专门去拍这些,她是反感的,她反一切的形式主义! 也是在这次跟张丹青在 qq 上聊过后,她第一次去直面回忆震区发生的事情。她尽量不带个人色彩,试着从中抽离出来。也通过这次聊天她做了自我评估,她的新闻野心远大于能力,而一个人的能力又跟个性息息相关。 她没跟任何人商议,果断离职了。将来会不会后悔?不知道。 她跟张丹青总结,说她就是一只井底蛙,池塘都没见过,日日向往大海,大海来了,她呱嗒呱嗒跑过去,一个浪头把她卷了海底。 张丹青听完轻揽住她,用力地抱了抱。 她跟张丹青的关系日益紧密,她们清楚彼此什么状况,从不出言宽慰。孔多娜一度看不得冷冻柜,张丹青就拉着她远离;孔多娜跟灰姑娘分手,她不置一词地默默陪着;她们相互陪伴,相互关照,哪怕日常话不多,想到彼此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就是一股无形的力量与安慰。 在孔多娜跟邵辉恋爱后,张丹青隔三差五地问她,你不搬去跟他同居? 孔多娜说不搬,我想跟你住在一起。 张丹青了然她的心意,十分领情。 孔多娜每周去邵辉家住三晚,余下住合租屋的日子里、不时会睡去张丹青房间,或张丹青睡来她房间。俩人多数时候也沉默,只是在同一个空间里各干各的。比如孔多娜熬夜改稿,张丹青坐在她床头剪脚趾甲。 孔多娜说你怎么跟蔡小蕙似的? 第65章 说到蔡小蕙,本来她在广州也打算去报道灾区的,后来下了通知,不让记者去前方了。她一直说要来北京要来北京,毕业两年了仨人一直没机会聚。 这一晚张丹青同孔多娜躺在床上小聊,聊到蔡小蕙,说到大二时的一件往事。那天游俊宁请客去吃自助餐,蔡小蕙可能是第一回 吃自助餐,只挑肉吃,吃相也不雅,回来寝室游俊宁损了她一通,我也从中附和,蔡小蕙就背对着我们一直在默默地整理床铺。 孔多娜听着没作声。 张丹青语气淡淡地,说以前没察觉,现在才意识到这是一种不善良。 孔多娜问我当时在哪儿? 你啊?你正跟灰姑娘热恋呢。 孔多娜再次沉默。 张丹青问她,你们有联系吗? 孔多娜摇头,春节她直接回了乡下姥姥家,没回市区。 张丹青问你后悔吗? 孔多娜说不提这些。 张丹青问去年他从你房间回去后,你们一次都没联系过? 联系了。短信联系了一回。许生辉告诉她抗过敏的避孕套在哪里买。 路都是自己选的,好的坏的对的错的自己都要负责。细究的话她人生道路是很宽阔的,至少比孔多莉宽阔。孔多莉学习平平,从高一就接受家人安排考师范,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她则成绩优异,学工学理都可以,最后选学新闻……也没问题。 不知道,想不通,她可选择的道路有很多,可每一条都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选的。说不上好,也谈不上坏,只是总有那么一些不尽如人意。 她不回头看,也从不去假设,假设妈妈没有医疗事故;假设许生辉有能力在北京立足;假设她没有去成都参加邵辉三姐的婚礼…… 毫无意义,一切的假设都毫无意义,看既定事实。 她跟邵辉的感情也算顺遂,自从离职后时间宽裕了,偶尔也会随着他去云贵拍片。mv 广告片短片纪录片……他什么都拍。他现在不拘泥那么些了,来活就干! 她会跟着邵辉学拍片,会跟着去暗房洗照片,会融入他那一群朋友里侃侃而谈,也会哪天着急忙慌地喊她出来,开车载她去几公里外的桃园摘桃,然后一个桃没摘着,被狗追得满园子跑。 暑气蒸腾的时候,会带她去北戴河避暑,会在深夜无人时潜入河里裸泳,会拉着她在礁石后面水乳交融。他不同,他经验丰富花招百出,总是会在孔多娜的节节溃败中宣示主权。 他处于极度矛盾中,想要多娜为他情潮涌动,可当她柔情绰姿媚态尽显的时候,他心里又万般滋味。做完什么也不说,心里百般不痛快也不说。有好几回都这样,绍辉在情事上竭力取悦,孔多娜就纵情享受,她不是那种敞不开的人。次数多了孔多娜就明白怎么回事了,邵辉从不提她腰窝的纹身,也少有后入。 她的解决方式就是佯装不知情,这是他需要克服的问题,跟自己没关系。但她会在其他方面做妥协,会学着下厨,哪怕做的鬼难吃邵辉也愿意吃。 两人的恋爱大多时候是愉快的,也有不愉快的,但那点不愉快孔多娜愿意克服。就比方说她打入邵辉的朋友圈,见识结交不同的朋友,倘若跟哪位异性聊得投缘,散局回家后,邵辉会把车钥匙 撂桌面上,佯装不经意地问,你跟他聊那么些干什么? 孔多娜也不争辩,以后跟异性朋友保持距离就行了。 / 这一年平平稳稳地结束,也没有大事发生,先是五月份报社离职去做化妆师,九月份去兰州参加孔多莉婚礼,十二月同邵辉恋爱一周年,元旦同他去济州岛度假。 从济州岛回来没几天,收到开年第一件大事:许家父子反目,许爷爷要求许父归还当年办管件厂时借给他的钱。许父说没问题,只要许爷爷拿出借条他就还。 孔志愿跟孔多娜打电话聊这事的时候,这荒唐事都闹大半个月了。许爷爷拿不出借条,说借条被许父给吃了,但这个说法坊间没人信。许爷爷有口难辩,辩多了反倒被指责,亲爷俩呢……不都是一个钱串上的钱?分什么你我。 许爷爷急火攻心住了院,借出去的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许父得承认有这笔钱!许父不承认,任劳任怨任打任骂、衣不解带地在医院伺候了三天。 孔多娜心烦意乱,打断了孔志愿的絮絮叨,直接问他,这事最终是怎么收场的? 这也是孔志愿打来电话的重点。 父女俩挂完电话,孔多娜简单收拾了行李去机场,买了最近的航班回去。等下了飞机打车回市区奶奶家,正巧碰见从楼栋出来的许生辉。 两人猝然相视,许生辉把受伤的手往身后背,没事人一样问她,“怎么回来了?” 孔多娜哑然,见他人好好的,问他,“手怎么样了?” 许生辉问,“特意回来的?” 孔多娜看他背着的手,问他,“哪根指头啊?” 许生辉伸出被全面包扎好的手,不在意地说:“食指。” 孔多娜说他,“你怎么不把整条胳膊剁了?” 许生辉痞痞地笑,“刀不行。” 孔多娜回家放行李箱,敲了半天门不见应,许生辉在旁搭腔,“奶奶住去你姑家了。” 孔多娜拉着行李拐出楼栋打车回乡下姥姥家,往前迈了十几米,回头看,许生辉同她背道而驰,身上裹着笨笨的黑色羽绒服,昂着头一个劲儿地朝前。 第66章 她喊他,“许生辉——” 许生辉没应。 她又喊,“许生辉——” 许生辉慢悠悠地回头,问她,“干嘛?” 她问,“你去哪儿?” “买酱油。去前街给我奶奶买酱油。” “你去买吧,我站在这儿等你。” 等许生辉买完酱油回来,跟孔多娜一块打车回了乡下。孔多娜一直拖着他的手腕到孔志愿跟前,要他认下许生辉当干儿子。且郑重嘱咐:你待我跟多莉什么样,就待他什么样。 当晚许生辉在姥姥家住下,临睡前孔多娜洗漱好回房间,许生辉倚在她房间门口 ,问她,“你啥时候回北京?” 孔多娜关了床上的电热毯,坐在床沿穿着毛袜说:“后天吧。” “到时候我送你。”许生辉说完就要回自己房间,被孔多娜喊住,他又折回房间门口,问她,“干嘛 ?” 孔多娜从随身包里摸出钱夹,抽出一张银行卡给他,“里面有二十四万八,厂办好了算我入股。” 许生辉不要,“没谱的事儿。” 孔多娜塞他手心,“拿着吧。” 许生辉看手心的银行卡,说:“成了算你入股,不成算我借你的。” 孔多娜应声,“可以。” 许生辉把卡紧攥手心,问她,“你所有的积蓄?” “差不多。”孔多娜说:“毕业前就存了十万,还有一年多报社的工资,还有这大半年跟人化妆挣的钱。” 许生辉把卡收贴身口袋,问她,“老密码?” 孔多娜嗯了一声,交待他,“以后有事就来找爸,别极端。” 许生辉否认,“我没极端。” 孔多娜问他,“你站门口干嘛?” 许生辉说:“你又没邀请我进去。” 孔多娜说:“站着吧。” 许生辉继续站在那儿,问她,“你跟他怎么样了?” “挺好的。” 许生辉说:“别信男人的巧言令色。” 孔多娜蹲下整理行李箱,“你先管好自己吧。” 许生辉扫见她腰窝的纹身,没忍住问她,“那晚你为什么哭着跟我打电话?” 孔多娜否认,“我没哭。” 许生辉挖苦她,“我都没说是哪一晚。” 孔多娜看他,“你想说什么?” 许生辉不说,回了自己房间。到房间把自己撂在厚厚的被子上,同时也收到孔多娜短信:【别越界。】 许生辉偏要越,回她:【你跟他分手。】 孔多娜回:【分不了。】 许生辉回:【你怎么跟我分的?】 孔多娜回:【提旧事就别再联系了。】 第31章 donna (十八) 隔天上午两人回了市区,许生辉忙着攒人去了,他不用爷爷的钱,他打算照抄许父的路子,托银行关系贷款。钱反倒好说,不好说的是攒人,如何去说服人才跟你一块干,对方光有钱不行,还得有智识。 他自己在许父的管件厂干了四年,加之又有“许家长子”的身份加持,只要他说想另立山头,不需要摇旗呐喊,大把的资源找他。他从前很排斥这个身份,如今彻底想明白了,既然甩不脱就利用,众所周知——他们许家是很”和睦“的。 许父经营的“企业家形象”深入人心,每年春节地方台的贺岁企业里,许父就一团慈眉善目、惠风和畅的笑脸入镜。且他的办公桌上永远摆着一幅其乐融融的全家福。 这种企二代要出来立山头,怎么会缺资源和人脉? 许父在得知他利用“许家长子”的身份攒人时,电联他,不还得仰仗你老子? 许生辉没所谓,尊称他声爹,给他俯个身,给他敬杯茶,都没有问题。 孔多娜回来市区是想回一趟家,她自己的家,自母亲离世后她们就没回去过。她上了楼拿出钥匙开门,原以为屋里会落败的不像样子,没有,屋里保持的相当整洁,除了餐桌和茶几上落了层薄薄的灰,几乎分辨不出这里七八年没住过人。 她推开每个房间都仔细打量,主卧室的墙上依然挂着父母结婚时拍的婚纱照。她在床前缓缓坐下,仰头望着婚纱照里失真的母亲,轻轻喊了“妈”,无人应她。 她转身翻衣柜,从她妈那堆色彩斑斓的衣服堆里,挑选了两条围巾和帽子,又扒拉下面最隐秘的小抽屉,里面是金戒指金项链以及结婚证件等。再扒侧面抽屉是一堆散开的安全套……以及黄色光盘。 她就势坐在衣柜前的地板上,慢条斯理地试戴那些金饰,而后又扒拉化妆台,里面香水口红不计其数,还有睫毛膏双眼皮胶和剃毛刀。 她妈最臭美。冬天跟她去洗澡,她浑身光溜溜的,一根毛都没。 她在那个空间里待了四五个小时,把东西一一规整好,锁上门离开。 等她傍晚回来姥姥家,孔志愿在厨房烧饭,她捧着杯热茶问他,“你经常回去打扫老房子啊?” 孔志愿恍了个神,说:“回去过几次。” 孔多娜说:“我今天也回去了。” 孔志愿问她,“怎么忽然回去了?” 孔多娜倚着厨房门,回他,“我妈怎么那么爱美,香水口红一抽屉,还天天喊着没钱。” “也不多,好多香水瓶都是空的。”孔志愿说:“有些别致的瓶是她从朋友那儿收集的。” 第67章 孔多娜说:“孔多莉从小就爱打扮。” 孔志愿附和,“都是跟你妈学的。” 孔多娜说:“也不知道她婚后过的怎么样。” 孔志愿轻轻叹息,“是啊。” 孔多娜坏心眼地说:“嫁那么远,天天被家暴也没人知道。” 孔志愿说:“你以后可别远嫁了。” “我不远嫁。”孔多娜看他,“明年给你弄个国手的签名?” “我已经不指望了。” “这回不骗你!我有个做体育报道的同学,我跟她说说。” “哪个?去广州那个。” “去广州那个是我室友,她做人物报道了。” “你室友……她不是要披露她老家的黑煤窑?” “她老家的黑煤窑已经被别人披露了……” 外面天黑黑的,孔志愿在厨房烧饭,孔多娜倚着厨房门同他闲话家常,聊家里那些碎事,聊她职业上的事。 职业……她也很彷徨,干什么都缺一股心气,目前的化妆师工作也行,但总差那么点意思。 孔志愿说不着急,先随大流做份工养活自己,再慢慢找自己喜欢的行当。 孔多娜玩笑他,“我将来要一无所成呢?” 孔志愿说:“人活一辈子就图个心安。你心安就行。” 心安——没有,孔多娜时常会感到内心有一小团火,不烈,但时时灼心。她这两年的心得:人不能太顺着自己,要自我对抗,对抗才能产生新力量。 张丹青说她这是谬论。 谬不谬论她不知道,她这两年贯彻践行的就是这一套。 她返回北京的这一天,邵辉开车来机场接她,老远看见她就朝她伸胳膊,孔多娜一条胳膊自然地环上他腰,邵辉搂着她肩春风得意地问,“咱去哪儿吃?” 孔多娜问:”今天有好事儿?“ 邵辉回她,“这话问的,自打咱俩在一块哪天没好事儿?” 孔多娜笑笑,问他,“你想吃什么?” 邵辉瞧她一眼,“吃你。” 孔多娜懒得理他,“没个正经。” 邵辉故作诧异,“原来你喜欢正经人?” 孔多娜回归正题,“约上张丹青,咱们去吃豆捞?” “你有劲儿没?”邵辉不情愿,“咱俩约会你还稍个人?” “行吧。”孔多娜无所谓,“登机前她约我吃饭,我想着看能不能凑一桌。” 邵辉拒绝,“今天就咱俩。” 两人到了停车场,上车邵辉从后座拿了盒孔多娜爱吃的凤梨酥给她。孔多娜很知足,拆着包装问:“特意绕过去买的?” 邵辉发动着车,愉悦地说:“吃吧。” 孔多娜咬上一口问:“排队的人多吗?” 邵辉说:“我情愿排。” 孔多娜说:“谢谢。” 邵辉偏头看她一眼,伸手指揩掉她嘴角的凤梨酱放了自己嘴里。见是回邵辉家的路,孔多娜问:“你不是想出去吃?” “回家拿个东西。” 车没熄火停在楼下,邵辉上去拿东西,孔多娜坐在副驾驶回短信,孔志愿问她到了没?她回到了。 她来的时候是孔志愿跟许生辉一块送的她,许生辉借朋友的车,他手开不了车,一路是孔志愿开的车。许生辉也给她发了短信,问她到了没?她回他好好养伤,手别见水。 他没接断指,因为他给冲马桶了。具体的场景及惨烈程度谁也不知,传出来的就是那一天发生在许爷爷家,晌午口听见急救车声,街坊们围过来看,许生辉一身血地上了急救车,许爷爷和许父神色凝重地跟在身后。 具体因由孔多娜没问,许生辉也没说。 邵辉下来单元楼,上车挂上档就出了小区。也不说去哪儿,孔多娜也不问。车最后停在一个星级酒店的地库,孔多娜不得不问,“来这儿干嘛?” 邵辉故作神秘,牵着她手去开房,上来房间贴落地窗旁是一个按摩大浴缸,他脱了外套坐沙发上,打内线熟稔地报了餐和酒,然后打开音乐四肢轻轻摇摆。 孔多娜俯身往浴缸里放水,邵辉先是贴着她身子晃而后细啃她的颈,孔多娜往后轻轻仰头,伸手去摸他的侧脸。邵辉手伸去她衣领里,她穿了条鸡心领的羊绒衫,孔多娜柔声问,你回去是拿套了? 邵辉不作声,他情事上温吞吞的,素来有耐心,他手顺势往下滑去她牛仔裤内,然后脑袋伏在她肩上笑她。孔多娜不难为情,伸手褪下牛仔裤,望着他的眼睛,朝他敞开了双腿。 她从不否认邵辉能满足她生理上的需要,她喜欢跟他做。她刚跟邵辉在一起,张丹青同她散步时问她喜欢邵辉什么?她说有一半是他通晓情事。 至今也是。只是她认为有些不舒服,尚且又说不出哪儿不舒服。 这事倒也无伤大雅,没怎么困扰她,真正紧要的是她忽然想去读研究生了,能申去美国最好。怎么会想到这事?是她跟邵辉做完舒坦地躺去浴缸泡澡,整个人滑在缸底憋气时骤然间生出的念头。她立马扶着缸沿坐好,认真思考可行性。 邵辉坐在桌前吃着餐喊她,她直愣愣地望向他。 邵辉问她怎么了? 她说帮我倒杯酒吧。 之后她开始积极的挣钱,只要是化妆的活儿来者不拒,也去留学的机构咨询,之前她没有出国和读研的打算,也不知道自己的绩点是个什么水平。 第68章 在她决意去留学后,常常收工回来,没事儿就蹬着新买的二手自行车去泡图书馆。一路上寒风吹没关系,不小心摔倒也没关系,哪怕无意跟人撞一块儿也没关系。 她也会莫名其妙地迎风流泪,明明以前在震区都没哭过。 张丹青也像个跟屁虫似的,闻到不一样的风声,好呀好呀,支持呀支持呀,咱们都申出去,不在同一所学校在同一个州也行! 两人不敢声张,生怕惊动了一圈最后没能出去。什么院校都可以,只要能申出去,只要能暂时离开这个熟悉的中文圈! 孔多娜春节都没回老家,拎着大大的化妆箱,开着邵辉的车从城市这头辗转到那头。要挣钱的呀!总不能把拿给许生辉的钱要回来吧! 除了这些还要存款证明,她着急忙慌地问孔志愿:爸你卡上有多少存款呀? 孔志愿如实相告。她惊讶,咱家怎么这么穷? 孔志愿说多莉不是结婚嘛,给她了一大笔。孔多娜问你给了多大一笔?孔志愿含含糊糊……问她问存款干嘛?她不说,不着急,有一年多时间做准备呢。 她和张丹青先选了若干所院校,托底的冲刺的,以邮件的形式一股脑发给堂哥。次日堂哥才回邮件:你本科都在谈恋爱吗? 孔多娜回:不是呀,是我没有尽力学,我认为绩点不重要。 堂哥难得对她感到无语,什么都是你认为。 孔多娜也是通过这一次,切身领会到自己的短视,内心有一些被刺痛,这种刺痛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些日子。她没有刻意去消解这种刺痛,她很少会有这种感受。她对自己的判断一向是很笃信的。 也在准备申请资料的过程中,她开始自我犹疑,她一向秉持和笃信的价值是否正确?是否是唯一性的正确?如她坚信既定事实,向前走,不回头。 为什么不回头?因为毫无意义。 真的是“毫无意义”吗? 她也就在有刺痛感的时候会自省,等刺痛感逐渐消失,她随之也故态复萌:说这些没用,我读本科的时候要能预判到会出国深造,我就竭力拿绩点了! 孔多莉回她:所以说你短视。 她把出国的事跟孔多莉说了。孔多莉问她:你怎么现在才想出国? 看吧!她就说她没法跟孔多莉沟通,现在想出国总比到三四十岁的时候想出国好。她回:现在说这些有意义? 孔多莉回:可以让你认识到自己的寒腹短识。 她回:你就是想通过这件事进而打压贬损我人格。 孔多莉怒回:是你先巴巴跑来跟我炫耀你的托福分数! …… 孔多娜使出杀手锏:你结婚咱爸给你了多少钱? 孔多莉的 qq 头像黑了,她下线了。 孔多娜笑笑,她就是有些雀跃,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托福成绩出来第一时刻就分享给了堂哥和孔多莉,只是她选择性地隐瞒了自己考了三次的事实。 自从明确了方向,她这种昂扬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大半年,直到提交申请。她对自己的个人陈述有信心,加之还有堂哥的推荐信。也许是状态好了,头脑更灵清了,她整个人焕发出一股势不可挡的生机。 这大半年只顾着挣钱,一直没回老家,这事成不成的,她没跟孔志愿提,自然也没跟邵辉提。她跟邵辉也闹了些不愉快,最严重的一次她凌晨从他家离开。 先是她专心挣钱,没多余时间跟邵辉相处,他心里多少积累了些不快。而后她为了公益宣传,拍了一组乳腺癌广告,上半身全裸,只用手掌遮着乳房的照片。 之后邵辉在餐厅问她,她没当回事儿,邵辉问她什么,她都四两拨千斤地拨回去。彼时她状态极佳,穿着新买的裙子,手腕上是一条妈妈生前十分爱惜的手链。她察觉到了邵辉生气,尽量调节气氛使这顿餐好好地吃下去。 如她所愿,邵辉没再追问。但当晚回家邵辉在同她情事的时候……使用了性暴力。 事后孔多娜穿好裙子,捡起被扯断的手链,拎着化妆箱离开。凌晨一两点,她先找家 24 小时的药店买了避孕药,然后一步步走回自己跟人合租的房子。 张丹青正坐在房间电脑前熬大夜,听到客厅有轻微的声响,她小心翼翼地开屋门朝外看,见是孔多娜脱口问她:“what's wrong?” 两人约好日常英语交流,谁说中文一次罚款十元。 孔多娜没说什么,拿了贴身衣物去卫生间洗澡。等下就要去京郊跟新娘妆,人有司机来接她,她刚发短信改了接她的住址。 张丹青问她,“你们吵架了?” 孔多娜催她,”你去睡吧。” 张丹青见她脖子上有疑似淤青,震怒道:“邵辉动粗了?” 孔多娜没作声。 张丹青回房间拿手机打邵辉电话骂他,刚拨出去,门外传来手机铃声。张丹青先是愣住,然后趴去门上的猫眼朝外看,邵辉指头上夹着烟坐在楼道台阶上。 孔多娜去了卫生间洗澡,先弄了些淡盐水洗下体。洗完回房间,邵辉坐在那儿修那条被扯断的手链。 孔多娜躺床上背过去睡觉。 邵辉坐过去伏在她身上抱她,孔多娜挣扎,他拿着孔多娜的手往自己脸上狠狠抽。然后半跪在那儿,沙哑着声说:“原谅我一次娜娜。” 第32章 donna (十九) 第69章 日子照常。 孔多娜照常神采飞扬,照常花枝招展。 以往她穿裙子少,就是纯粹的不方便。那事发生后的两个月间,她反常的小红裙,搽口红,踩着高跟鞋同邵辉出去。两人照常约会,照常情事,不一样的是以往情事男上位多,如今女上位多。孔多娜会恶作剧,就像当年邵辉教她怎么优雅地吃甜品,她故意嘴巴张到最大一口吞,如今情事也是相似心理,她会衣衫完好地女上位,笑吟吟地俯视着他。 也就这么恶作剧了三四回,她就没兴致了。情事里你征服我我征服没多大意思,她这方面天然想得开:你想征服我,我配合你,作为情趣没什么。可通过情事来争夺和证明关系里的主权,那感情就变质了。 她想明白这件事都是两个月后了。两人的情事已经不是纯粹的情事,且关系也日益僵化。那一晚难得空闲,她洗完澡穿着妈妈的旧睡衣,托着小酒杯坐在张丹青床上同她聊。原本她不打算聊这些,多少有些醉意,加之又想到早年跟邵辉之间的情分,剪不断理还乱,脑子嗡嗡的。 她跟邵辉的情感纠葛不是三两句能捋清的,也不是能粗暴解决的。她心里十分清楚他们俩发生了什么,简单概括就是:曾经在关系里让渡出去的权利,如今想收回来面临崩塌的可能。且他心里也过不去许生辉那道坎。 而以上的所有都基于他在这段关系里没安全感。只有没安全感的人才会争权。 张丹青则坐在书桌前一面听她聊一面跟人聊 qq。跟她聊 qq 那人老家在映秀,当年她跟孔多娜结伴去废墟后面小解,听到里头有轻微动静,她们找来救援队营救了三四个小时,命是保住了,但一条胳膊截肢了。 她聊着 qq 应着孔多娜的话,问她出国后怎么处理跟邵辉的感情? 不知道,孔多娜没认真想这事儿。还没收到院校的 offer 呢。 张丹青问:“你要收到呢?” 孔多娜说:“收到再想解决方式。” 之后两人没再聊,张丹青专心跟人聊 qq,孔多娜盘腿坐在床沿饮清酒,杂乱的床头柜上是一碟兰花豆拼酒鬼花生。她喝一口酒,捏两个兰花豆在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神色肃穆地望着一个方向。她想事或跟人较真的时候就一脸严肃。 她正在想事儿,张丹青喊她,说蔡小蕙上传了单位的聚餐照到 qq 相册。孔多娜下床凑过去看,照片里二女六男,蔡小蕙妆容得体正襟危坐。张丹青说有奸情。孔多娜说没错。张丹青说你猜是里面谁? 孔多娜挨个观察那六个男的,面色严肃,“我怀疑是拍照的人。” 张丹青说:“十块!” 孔多娜抬下巴,“你问!” 张丹青 qq 聊蔡小蕙:【你们部门男的好多呀!】 蔡小蕙个老实蛋子:【七个男的呢!】 孔多娜双手捂住聊天界面,笃定道:“就是拍照这个!” 张丹青推开她的手,继续问:【照片拍得真不错!】 蔡小蕙回:【嘿嘿嘿……人家是摄像组的啦。】 孔多娜尖叫,冲张丹青伸手,“拿钱!” 没意思。 张丹青拿钱夹子,扔给她了十块。 孔多娜高兴坏了,接过揣兜里。 张丹青反射弧长,冷不丁地问她:“怎么做到衣衫完好地女上位?” …… 孔多娜猛得被问懵,回答不出。 张丹青一把拽住她,你今天必须跟我详细交代怎么衣衫完好地女上位! …… 没隔两天是冬至,孔多娜约邵辉吃饭,总要有一个人先打破僵局的呀。两人的最近通话是五天前,通话时长仅四十秒。他在暗房找不到温度计,致电她温度计在哪儿?她当时正在电视台给某个节目组化妆,接到他电话说在哪哪哪儿。邵辉问你在哪儿?她说在工作。 俩人一般两天就会一通电话,时长时短都会关心对方在干什么。 冬至这天她打听到邵辉在某个摄影棚,她打车过去,一直等到他收工出来,她才从某个地方闪出来,邵辉本能躲了下,见是她脸上才荡些笑意,问她,“来多久了?” 孔多娜伸手指,“两个小时。” 邵辉说:“信你。” 孔多娜笑笑,问他,“那我回去?”嘴上这么说,身子纹丝不动。 邵辉一把环住她肩,亲她一下,迈步去不远处的咖啡馆。路上商议,晚上去市郊泡个温泉驱寒?孔多娜单手搂着他腰,没问题! 孔多娜无所谓的,如果非要一个人服软,她愿意服。这不是消极的态度,是她为人处事的准则,此时此刻尽量在一段感情里问心无愧。这也是前些日子孔志愿所说的,人活一辈子图个心安。她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只要对方没触碰到,其他都是小节。包括情侣间的磕磕绊绊,没问题,细枝末节上她都愿意妥协。 两个月前的事已经快触碰到她底线了,她愿意原谅是因为她理解邵辉做这件事的逻辑,只要有行为逻辑支持,她会视情况原谅。且她在这段关系里也并不全然无辜,这也是当初贸然选择这段关系后要承担的后果。况且她现在要事多,出国的事势在必行,美国去不了就英国,英国去不了就德国,德国去不了就加拿大—— 总归就是要出去!钱不够她就申请贷款,无论如何她都要出去! 第70章 顺利出去的话就是明年八九月份,她先找机会把这事跟邵辉说了,还有大半年时间,看他怎么想。如果他能接受两人就继续交往,出国后分手;接受不了现在分……也行。 她没什么愧疚,就是多少有些难受,难受的程度也不足以为了他留下来。就算不出国,她也没想过要和绍辉长久或是进入婚姻,因为她没有在这段关系里感受到被尊重。至于为什么一早就清楚他不懂尊重人和缺少气量,但依然选择与他交往,因为那时的自己需要一段不一样的感情把自己带出来。她不认为自己此刻想离开这段关系是状态好了不需要了,而是他没能把自己留在这段关系里。不说对错,就是有缘无份。 她去留学并非是谋划已久下的艰难选择,而是忽然萌生的念头,这个念头愈演愈烈,直至势在必行。起这个念头前她没想过要出国,就像从没想过会和许生辉分手,可冥冥之中……就是一步步被推到这里了。 她深信不疑,深信这是她妈在冥冥之中帮她选择的道路。 她问过她妈了。她妈说没错。 那晚她在张丹青房间喝酒,夜半她在心里默念:如果今晚是满月,就是你在无条件支持我出国。 她去阳台上仰头看,诶——就是满月!她回屋拽着张丹青出来看!张丹青说今天农历十五,当然是满月! 她不管。今天初几跟她没关系。她只认自己在心里默念前是不清楚今晚天象的。 说回许生辉。自从一年前她回去把断指的许生辉托付给孔志愿后,两人唯一的联系就是在彼此生日的那天,给彼此发了条:生日快乐。 她平日联系孔志愿时会捎上一嘴,问许生辉他家太平吧?孔志愿也不甚清楚,只说他愈发成稳了,现在都喊小许总了。 她把出国的事跟孔志愿说了,她问他要银行账号,把自己挣了快一年的钱全部汇过去。孔志愿追问,她说了出国念书的事儿,已经提交申请了,就剩等结果了。 孔志愿什么也没说。孔多娜在他的沉默里读出了担心。没多久他又打电话来,说要去的话尽量去美国,有堂哥能照应她。她玩笑他,你到底给了孔多莉多少钱啊?你能不能把我的嫁妆先预支给我?孔志愿说你可别着急结婚,我再给你攒攒。家里收入除了一年到头那几万的枣子钱,还有他在镇里计件厂的工钱。他闲着没事儿,平日能挣点是点,已经在计件厂干四五年了。 她同邵辉喝了咖啡出来结伴去商场,一来买泡温泉的泳衣二来给孔志愿买生日礼物。她在专柜看上了一个钱夹子,大几千的样子。邵辉记仇,想到以前她说买奢侈品就是买形而上的服务,这回他算是找到机会了,问她,“你不是说这东西就是买个服务?” 孔多娜说:“是啊,我就是来买服务的呀。” 他作势要咬她,她哈哈笑着躲开。刚在咖啡馆他推荐她拿铁,她就要美式。他说你试试拿铁,她说不要,我就要美式! 他给她点美式,她转头又喝拿铁! 他拿眼瞧她,她笑而不语。 他让她干什么,她都软绵绵地弹回来。 两人买完东西出来商场,外面飘着雨夹雪,邵辉烟瘾犯了,站去了一旁的吸烟区抽烟。孔多娜则站在他身侧,随着商场里传出来的音乐,哼着跑调的歌儿:窗纱外 小鹿给我送枝花,想想吧 真想给你见到他…… 邵辉笑她。随之心情悠然明亮,郁积在心的块垒瞬间土崩瓦解。事业上的不逮,生活上的不展,样样扰心。他无端想到儿时,家里姊妹多,经济不宽裕,他们几个小孩儿去谁家串亲戚,一到饭口准回来。除非对方诚心拿东西给他吃,不然馋死他都不吃。就像他从不提孔多娜腰窝的纹身,如何不痛快他都绝不提。 她愿意洗自己就去洗了。他不提。 但这回他很自然地就说了,望着唱歌的孔多娜,喊她,“孔多娜。” 孔多娜应他,“你直接说。” 他说:“你去把纹身洗了吧。” / 雨夹雪隔天就转成大雪,她上午做完妆造,下午就被无业游民张丹青拽着去澡堂子。孔多娜昨天才泡的温泉,她不想去洗,张丹青非拽她去。张丹青已经读完硕士了,现在成日闷在房间写小说。她自从本科在某个文学杂志上发表过一篇短篇小说被认可后,再无成绩。 张丹青偶尔也会茫茫然,我的文学成就是不是就这样了? 孔多娜说难说。 俩人拎着澡篮子踩着厚厚的雪回去,身后留下两串长长的脚印。到单元楼时孔多娜接到条短信,许生辉的,他来北京出差,孔志愿托他捎了东西。 孔多娜电话他,问他大概什么时间过来? 许生辉说傍晚五六点才办完事。 孔多娜问办完事今天回去吗? 许生辉说明天回,今天办不利索。 孔多娜在单元楼门口跺脚上的雪,说那晚上吃涮肉吧! 傍晚两人直接在涮肉店集合,孔多娜下来出租就看见站在门外打电话的许生辉。他也不怕冷,皮衣西裤皮鞋。她下来车穿个红绿灯过去,在涮肉店门前的脚垫上一面跺脚一面问他,“排号了没?” 许生辉接着电话递给她一小方白纸,上面写着小桌 177 号。她顺势捏捏他身上的皮衣,还行,里面加了绒。她去里头问前面还有几桌?对方说快了,剩四桌了。她又出来往旁边买串糖葫芦,酸到倒牙!许生辉还在那儿打电话,她又顺着涮肉店那一溜的门脸买了两条卤牛舌,旁的也没买,家里没人吃。 第71章 卤牛舌奶奶爱吃,托许生辉给她捎回去。她以往回老家都是空着手去看奶奶,孔志愿上回教她,让她再看奶奶的时候给她买点如意的或直接给三五百的零花钱。想到奶奶如今住在姑姑家,又折回去多买了些卤牛肉。 等买回来许生辉电话结束了,也轮到他们号了。两人没多寒暄,直接上二楼找餐位落坐。孔多娜脱着羽绒服坐下看菜单,熟稔地拿着笔划那老几样,嘴里问他,“现在三份肉吃得了么?” 许生辉脱着皮衣应她,“能。” 点好给人去下单,孔多娜先滑了眼他的断指再打量他的衣着,笑他,“人模狗样的。”紧接问:“今天到的?” 许生辉往杯子里添茶,应她,“昨天来的。” 孔多娜问:“爸让你捎了啥?” 许生辉说:“捎了话。让我见你一面吃个饭。” 孔多娜说他,“……无聊。” 许生辉得逞,笑笑也没应她。 肉和菜陆续上来,许生辉埋头吃,中午就没怎么好好吃。孔多娜先给他下了一盘肉,用公筷都给他捞完又下了一整盘,而后自己掰着麻酱烧饼吃。 许生辉见她不动筷,问她,“你怎么不吃?” 孔多娜说:“你吃。我这两年都吃素。” 许生辉不懂,“吃素?” 孔多娜轻笑,“就素食啊。” 许生辉愣住,问她,“那怎么不约在素食餐厅?” 孔多娜大大落落地说:“你不是爱吃涮肉。” 许生辉埋头继续吃,没再说什么。 孔多娜把最后一份肉下锅,而后靠着椅背说:“不着急,你慢慢吃。” 吃好孔多娜去买单,许生辉拎着皮衣跟着她下楼,掀开涮锅店的棉帘子,劈头就是风裹雪,许生辉背着身穿上皮衣。 第33章 donna (二十) 许生辉肯定不是简单来吃一顿饭。 这两年他来北京出差无数回,只有在这一回约她吃了饭。 吃完饭俩人就近喝了咖啡,谈心,直至咖啡馆打烊。 这也是自分手以来,两人以“家人”的身份第一次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聊。 具体聊了什么?本来双方都没打算扯前事,可真正坐下来聊就不由己。先是孔多娜关心他生活,问他处朋友了没?许生辉问她,你真心的?孔多娜说我什么心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过得开心。 不开心。 他不是孔多娜。他的个人生活枯燥单调,如果把他的事业再给抽掉,他将一无所有。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孔多娜失去他,不过是失去一个爱人,她还有能力寻找另一个爱人。就算暂时找不到,她还有家人和朋友可以爱。她爱她的家人,她的家人也在无条件爱她。“爱”对她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 她的花园里有十朵玫瑰,失去一朵,她还有九朵可以爱。而他的花园里只有两朵,失去一朵都是致命的打击。 更致命的是他理解他失去的这一朵玫瑰,他清楚地知道她经历了什么,自己又是为什么失去的。当他能理解,他就产生不了恨。尤其这朵玫瑰也真心牵挂他,他更恨不了。 好在他了解自己,够了解自己才能做自己,才能准确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和做什么才是正确的。他也慢慢缓过来了,只要这朵玫瑰能够继续粲然绽放,开在谁家花园都好。 他不是不心碎,只是比起完全失去这种心碎是可以忍受的。 他这回来见她,主要是听说她要去留学。原想着两人最多吃个饭,跟她说回头留学的钱他可以随时抽出来。她说不用,先留在他那儿,紧接就问他工厂运行的怎么样? 就是有了这样的对话,两人吃完饭才坐去咖啡馆聊天。 没想往深处聊,聊着聊着不由己,前尘旧事都被悉数带了出来,他终归意难平,盯着孔多娜的眼睛质问她:你为什么能那么决绝地转身? 孔多娜没做声。 没做声他就鸣金收兵,这事过了,此后不再提。 再提就两败俱伤。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自认为跟孔多娜是共生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拿刀刺她,他也能感到同样的痛。 恨不了,放不下,只能另求生路。 两人在咖啡馆一直聊到打烊,气氛算不上好也谈不上差,双方表情都显凝重。聊完出来一个打车回住处,一个打车回酒店。 这次的长谈对许生辉来说无异于是一次情绪的大释放,谈完回酒店躺床上就睡了。自从分手的两年来,他从没踏实睡过觉。这也是自俩人相识以来,第一次坐下来发生深度交流。 孔多娜则不然,她到家坐在书桌前彻夜未眠。两人在咖啡馆她听许生辉说得多,自己说得少。她不擅长向人诠释自己,也不需要被理解。在问题面前她更愿意谈客观事实,而非主观感受。 她坐在书桌前思考了两三个小时,拿出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给许生辉,首先为当年分手的事向他郑重道歉,而后试着传达自己当年的主观动机:【人谈论起自己难免陷入自怜的情绪,而我不喜欢这样的情绪。我尽量抛开情绪,冷静客观地去谈在震区那一年发生在我身上的具体变化。最大的变化就是我的主体性被摧毁、生命质地受到了损害。具体表现在我接到爷爷去世的电话时,几乎是没有情绪波动的,更多的是麻木。也不要讨论爱情,你每一通关心我的电话对我来说都是负担。我生命里所经验过的一切美好,都在那一年间被灾民灾况一层层地覆盖。返京后我单对抗和修复自己都耗尽了所有心力。我没有明确对你提出分手两字,是我不能直面自己的软弱,我在你面前总有一丝软弱。我同邵辉在一起的根本性原因是我和他共同经历了地震,我在和他的关系里没压力,未来分开也谈不上辜负。我知道你不需要我的解释,但出于我们共同拥有过的关系,我还是想要正面地同你解释这一切。你从老张口中得知我的状态后难过不已,我在那一瞬间就明白你不是难过我们关系的结束,而是自责你在我们的关系里没照顾好我。谢谢你,谢谢你对我的理解和宽容。我永远会为我们曾拥有过的伴侣关系为荣,我很骄傲我们在关系里被彼此滋养着、珍视着、尊重着、欣赏着……】 第72章 孔多娜编辑好短信开始着手整理房间,一直等到天亮她才把短信发送出去。之后去卫生间洗漱,下楼跑一圈吃个早餐,回来拎上化妆箱去摄影棚。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没什么可追悔的。她选择这条路就是原本的路往前走不通了。这就是她孔多娜的命。 跟许生辉在咖啡馆聊过后,短信发出后,她更明确了思路和要出去的想法。没能力就先按下不表,但只要收到 offer 她就要去。在她换乘地铁的途中,收到了许生辉简洁明了的回复:【收到。】 也在这一天的晚上,孔多娜约了邵辉出来,一来跟他说自己要留学的事儿;二来提出了分手。 分手不算顺利,两人纠葛了小半个月,最终决定到孔多娜出国后再结束关系。 但这段感情已经生了怨,很难再心无芥蒂地产生愉悦,就在孔多娜去横店剧组的三个月后,两人的关系彻底告终。 说到横店此事说来话长。在她同邵辉提分手的几天前,被一个制片人朋友无意推荐给了一位导演,对方正在筹备某部古装大制作,缺女三女四女五……等角色。她说她对表演一无所知,对方说要的就是你的一无所知。她在剧里演女三,演一个时时嫉恨女一的大反派。 拍摄周期是 120 天,片酬够她留学两年!本身她也跃跃欲试,可以趁没戏的空档去其他剧组做妆造挣双份钱!加之张丹青极力撺掇,去啊去啊!能拿片酬还能体验别人的人生,这是天上掉馅饼! …… 张丹青也要去!她去横店体验群演。她很难入职正规单位,一体检就完蛋,乙肝携带者。当群演就很好,既能体验不同的人生,又不需要繁琐的体检。说不好体验几个月,积累的素材也够她写部小说!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在她同邵辉讲要去留学的同时也提了分手。 邵辉吃不消,明明俩人还好好地去泡温泉,不过一天时间孔多娜就提分手。他怀疑孔多娜就是不想洗纹身才提出的分手。当时两人正在暗房洗照片,他站去外面闷头抽了两根烟回来,说纹身的事就当他没提。 这件事一直拖拖拉拉了半个月,最终商议的结果是继续交往到孔多娜出国。 之后过完年孔多娜进组,邵辉十天半个月地飞去横店见她。也每回见完她,分别时总会说:我下回不来了。 孔多娜也总是嗯一声。 可等十天半个月他照常来。来了也不说话,只是在俩人约会时更频繁地情事和抽烟。孔多娜劝他,你少抽点。他不作声。 在一次俩人情事后,邵辉说我等你。孔多娜说我也不确定,不确定是去两年还是更长时间。有前车之鉴,她不敢乱答应。如当年她答应许生辉两年后回去结婚,可短短两年物是人非。 这次明确地拒绝后邵辉一个月没来。当孔多娜以为就这么结束时,他再一次出现,说是出差,顺路过来看看。他出现孔多娜就照常揽着他腰去及时行乐,不多问什么。 她记得大学时听某位教授的课,她大概意思是:人类渴望爱,是因为有自身无法克服的缺陷和弱点。而爱能为这些提供归宿。 两人就这么拉拉扯扯了三个月,在某天下戏的午后她收到邵辉短信:我不去了。你日后多保重。 孔多娜怕花了妆,一直仰头把泪留到假发的发鬓里。 彼时她已经收到美国院校的 offer,专业是她心仪的社会学,是一所不错的公立大学。张丹青是陆续收到英国和美国的 offer,在她先收到英国的时候就决意去英国了。她申请的英国院校是综合实力最优的,而且是全奖。 在六月份剧组杀青后,孔多娜收拾行李回北京跟邵辉的工作室做切割。邵辉不在,说是外出取景了。之后她拎着行李回老家办理签证等。 这一年她跟邵辉彻底结束恋人关系,相识八年,处关系两年半,有时情投意合,有时厌恶他的大男子主义;也在这一年她同张丹青和蔡小蕙最后一次相聚北京,此后水远山长,各自光芒。 这一年是 2012 年,她们相继 26 岁,也相继迈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蔡小蕙没她俩那么迷惘,她几乎没迷惘过。她已经在老家的市区给父母全款买了房,也处了对象,下一阶段的目标就是给自己买房,职业上能有大的突破,恋情能开花结果,各方面都趋于稳定。 也在这一年的年尾游俊宁英姿焕发地归国时,大家都已各奔前程。 说回来。当孔多娜拎着行李从北京回老家时,顶着一头嚣张的短发,十分短,全都软软地趴在头皮上。一点都不违和,显得她分外俏丽。 孔多娜打开她的魔法箱,往外一件一件地掏礼物:给孔志愿的是有国手签名的乒乓球拍;给姥爷的是北京皇家园林的明信片;给姥姥和奶奶的都是一帕京绣;给姑姑的是手工零钱兜;给孔多莉和毓真的是明星签名;给毓凡的是一双阿迪达斯的篮球鞋。 说到毓凡他考了所三流大学,还看不上,整日跟在许生辉后头跟个社会人似的,辉哥长辉哥短。她没从北京给许生辉带礼物,在市里的花鸟市场给他挑了几尾鱼。原本想给他弄条小狗,想他正创业期不定有时间遛。 她还给孔志愿买了辆车代步,全部手续下来花了十五六万。她有多余的钱。早两年孔志愿都想买,估计是孔多莉忽然结婚,他把买车的钱给用了。她买完车特地交代孔志愿:爸,这是我挣钱给你买的! 第73章 怕他回头记孔多莉头上。 孔多莉自婚后就很少回来,一年也就春节和中秋节回来,她多少有点生她的气。这次回来前联系她,她含含糊糊说等她出国前回来一趟。 她都想把她从家里户口本上给清出去。孔志愿说她的户口已经迁出去了,如今家里还是老户口本,一换新的就剩他们爷儿俩了。 孔多娜已经订好去美国的机票了,在八月中旬。余下的一个多月她打算陪家人,留学的钱挣够了,到美国不够用再勤工俭学吧。 许生辉得知她回来是在一个忙乱的午后,从毓凡嘴里获知的,他也就凝神思考了十分钟,当机立断电话她:你出国前咱俩再处一段?我不怕受伤。 两人都不浪费时光。傍晚孔多娜就坐公交回市区,先去花鸟市场挑了几尾金鱼,在无尽绵绵的余晖中拎着金鱼去了许生辉家。 她说她想挑条小狗,怕他没空溜。 第34章 donna (二十一) 孔多娜在许生辉的住处待了三天。 许生辉白天去工作,她就在家看新闻或下楼买上几份报纸,亦或是穿着他的 t 恤坐在书桌上,脚踩着椅子看书。 书都是许生辉的偏好,看他翻最多的是《曾国藩》。诶……还有尼采,她敢打赌许生辉翻不过三页。想着她就短信他:【尼采翻了几页?】 许生辉回:【看完了。】 屁,这么崭新。孔多娜笑笑没回他。 她自己也没读过尼采。大学后她看大部头少,日常看期刊更多。她家里也几乎没书,要么去图书馆借要么去书店看。 下午很长,很静。她没午休的习惯,简单吃了份凉面坐在那儿看《曾国藩》,看到三四点给他留便利贴:【我回乡下了。】在便利贴下面画了个游泳的火柴人儿。 孔志愿在计件厂还没下工呢;姥爷去树林里找那几个举弹弓打鸟的小孩了;姥姥推着她的老年手推车找她的姐妹花唠嗑了。她回房间换上泳衣,又在泳衣外面套了件大 t 恤,光着两条腿去水库游泳。 她穿过长长的街道,临街的墙体上喷着醒目的红字:珍爱生命,远离危险水域! 五分钟后。 她再次经过这面墙回家。 这次到家孔志愿下工了,他正在厨房切西瓜。她回房间换上姥姥生病前做给她的绵绸背心和短裤,朝着切西瓜的孔志愿说:“爸,我准备给你买辆车。” 孔志愿问她,“你这三天去哪儿了?” 孔多娜嘿嘿嘿,“我去许生辉家了。” 孔志愿不多嘴,以前他说话都不管用,现在更不管用。他跟她商议家里的大事儿,奶奶住去姑姑家了,社区老房子闲置,原是算作他们老姊妹仨的,他想着折合市价给大伯和姑姑各拿一笔钱,以后老房子就算他们家的。 孔多娜说行。 爷儿俩商量好这事儿,拿着乒乓球出来挥两拍儿,日头逐渐落了,孔志愿也挥舒坦了。他把惯用的球拍儿收屋,又把孔多娜带给他有国手签名的球拍儿拿出来细细端量。 孔多娜一点不心虚,问他,“爸你是不是特别高兴?” 孔志愿说:“高兴!” 孔多娜说:“你一定要记住这一刻的高兴。” 晚上八九点,孔多娜做完四组 80 个波比跳,洗漱完都准备睡觉了,许生辉来了。 孔多娜忍住笑,去冰箱里拿在邻居家院里摘的葡萄,洗完装一个碗里搬了两张椅子到院里树下,许生辉同屋里长辈们打完招呼出来,俩人闲坐在树下聊天。 他有一股强烈的失而复得感,跟梦境似的,寻常人难以体会他的心情。他什么也不做,就是过来看一眼。 他坐了有半个小时,吃了一些葡萄离开。孔多娜送他到门外的车上,等他发动着车,她微微俯身朝着驾驶窗让他只管忙工厂的事儿,她准备去买车,“等有车了,我想见你就去了。” 许生辉嗯了声,系着安全带笑。 孔多娜也笑,很想咬他一口,忍住了。 等他车尾灯逐渐变成一个小圆点消失,她才慢慢地转身回家。 次日早早她就醒了,画完画,吃完饭,挎着相机坐公交去市里逛汽车 4s 店。悠闲地逛了二家目标品牌,装了几本车型画册出来,天还长,索性坐公交去了奶奶家的社区。没奶奶家钥匙自然进不去,她也没打算去,而是直接上了二楼,蹲在许爷爷家门口的雨伞桶里翻报纸。许爷爷订阅的报纸多,日报商报大河报,平素看完就搁雨伞桶里,楼上楼下谁看了就抽回去看。 她正坐在台阶上翻,碰见准备出门的许爷爷,他一怔,遂喊她上屋,听说她要出国,给她数了二千块,且当着她的面一张张慢慢地数。好漫长呀!数完也不及时给她,捏在手里先对她一番训话,紧接就说她不合适当记者,没往生活里滚过,理解事物不深刻,写出来的东西不够力量。 孔多娜问你看过我写的报道? 他当然看过,她爷爷活着的时候没少跟他炫耀。 孔多娜不反驳,认同他最后的那句话。也许是她大方认识到自己的不逮,许爷爷又说了:别妄自菲薄,你磨砺磨砺还是块好料儿! …… 孔多娜腋下夹着份没看完的报纸下来,经过奶奶家看见门上扑满了灰尘,门顶的角落还结了蜘蛛网,她反身上楼借了扫把,把蜘蛛网里的蜘蛛给撵出去,把它的家给抄了,顺带把贴在门上的修下水道的广告给清理了。 第74章 之后她去了人民公园,先逛一圈观察游客和拍照……话说回来,不管她在媒体行业是否有成就,她都绝不后悔学新闻。她最大的获益就是学会多维度地观察和理解人。会观察人,久而久之自然就会洞悉人的内心。 这是一项很了不得的能力。运用到日常社交中,她只要跟对方交流几句,轻而易举地就能分辨出对方是否真诚。如许生辉的那通电话,她立刻就明白他说出那番话需要多大的勇气。她接受他不是出于旧情,而是为他那股勇气动容。 她对许生辉是给予肯定和赞赏的。不止为他的善良,也为他出色的自省能力和学习能力。去年两人在咖啡馆深聊,她才对许生辉有了更新的认识和了解。她早些年就不说了,自从深入社会频繁接触异性,她对异性的标准也逐年升高:善良真诚勇敢会尊重人——这是基础。 从前她认为这些是闪光点。不对。这是基础。 她平素有写博客的习惯,当日记来写,有时一行字,有时上千字,内容大多取决于当天发生的要闻或个人心得,也会写实时评论。她不要求自己事事言行一致,她也做不到。但有这个“言”,“行”早晚能跟得上。 在这个无所事事的下午,孔多娜头上戴着一顶用报纸折的防晒帽,盘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怡然自得地写博客和听音乐。 她最新的一条博客内容是去年的:【爱自己比爱他人轻松。打开身体比打开心门容易。】 / 一晃小一个月过去了。这一个月她把家里大事都给落实了。先是提了辆车,车提回来就忙着跑奶奶房子过户的事儿。在买车险的同时也顺便了解了别的险种,给自己买了一份重疾险给孔志愿买了一份医疗险。大事办妥,她过些日子出国心里更踏实。 中间孔志愿问她了两回,问多莉有没有具体说哪一天回来? 孔多娜说她爱回不回,不回来还能影响我出国? 孔志愿不再多问,只能亲自给多莉打电话,问你是不是碰上难事了呀? 孔多莉说没呀! 孔志愿问,学校不是放暑假了吗? 孔多莉说她在教培机构当暑期老师呢。 孔志愿说多娜没几天就出国了,你们姐俩不见一面吗? 孔多莉那头断断续续的,她说回呀,都准备买回来的票了。 挂完电话,孔志愿去院里朝躺在秋千上的孔多娜说,“你姐快回来了。” 孔多娜一脸无所谓,腿上架着笔电正跟游俊宁发邮件。游俊宁说她脑壳都冒菜才去读社会学,还不如把钱拿去置业,回你们省会找个电视台的班上…… 孔志愿出去没多久,捉了只大蚂蚱回来给多娜玩儿,他轻轻捏着蚂蚱翅膀放在多娜的手心,说这是中华剑角蝗,然后笑着去一旁的脸盆里洗手。孔多娜端在手心玩了会就让它飞了。孔志愿总是会出其不意地带些小玩意回来,她们幼年时孔志愿爬树捉了条细细长长的翠青蛇,他和姥爷各扯着蛇的一头,让她们姐俩握住蛇身来回捋。她们才六七岁,啥也不懂,更不知道害怕,只晓得蛇身摸着凉凉滑滑的很舒服。 她想到这件事就问孔志愿,为什么让她们玩儿蛇?就不担心被咬了。 孔志愿心大,说翠青蛇没毒,小时候你们手心爱出汗,多捋捋蛇身能治手汗。他温声说我还老给你们捡鹅卵石玩儿,你们忘了? 没忘。 她们姐俩爱玩抓石子,五个石子一组,石子都有棱有角不小心砸到手上会痛。孔志愿有回出差住宾馆,他在人宾馆的观景池里捡了一把小鹅卵石回来。 提到这事孔多娜就笑,问他,“人宾馆让你捡吗?” 孔志愿说:“让啊,我说我家有一对乖女,想捡一些回去给她们玩儿。” 孔多娜穿着绵绸背心短裤,蹲在院子里吃冰棍,问他,“爸爸,我给你买车你高不高兴?” 孔志愿在那儿拆修收音机,逗她,“你怎么跟你妈一样,买点啥天天挂嘴头。要不你开回去退了吧。” 孔多娜哈哈大笑。 一直到临近出国的前五天,孔多莉才坐火车回来。孔多娜不情愿地开车去火车站接她,见面就惊讶,“你怎么瘦成这样子?” 孔多莉笑嘻嘻,“减肥嘛。” 孔多娜领着她到车位,远远就开了锁,说:“我给咱爸全款买的。” 孔多莉看了眼,难得没吭声。 久不联络,加之都有各自的生活圈,乍一见面稍显生分。孔多娜倒还好,以往怎么样现在照常,她发动着车问多莉怎么不坐飞机?在她从容的举止里,更衬得孔多莉有些局促。 姐俩在车上简单聊了些,随着聊天的深入那股生分逐渐消失,孔多莉的心情也随之轻快。她自己说的少,只在恰当的时机才会接一接话,问她美国的学校离堂哥的学校远吗? 孔多娜说不一个州,自驾需要七八个小时。 孔多莉没概念,感觉离她的生活好遥远,美国好远呀,远到像是在不可想象的外星球。 她就回来两天,已经买好两天后返程的票了。她是在厨房帮孔志愿打下手烧晚饭时,孔志愿说她太瘦了,随后就说今天煮什么,明天煮什么,后天煮什么……这几天天天给她们姐俩煮好吃的。计件厂的工作相对灵活,他这几天都请了假。 就在说到这儿的时候,孔多莉才说,她待两天就要回,学校马上要开学了,她们老师得回校做准备工作。孔志愿哦了一声,说学校开学这么早啊? 第75章 孔多莉摘着豆角说是啊,学校通知老师今年要在开学前做技能培训。 第35章 donna (二十二) 家里人都午休的时候孔多娜跟人去水库钓鱼了。她前些日子给孔志愿买了一套钓具,孔志愿还没钓,她成天晌午头跟人结伴去钓鱼。身上别的地方没怎么晒黑,穿着长袖呢,脖子后面黝黑一片,都晒蜕皮了! 天擦黑时她打电话给孔多莉,让她拿一根扁担来水库,她弄了半桶的鱼提不回去。她用她钓的两尾草鱼换了人半桶一指长的小杂鱼。这种鱼炸炸可香了,骨头酥脆酥脆的。 她联系完孔多莉又联系许生辉,让他晚上来吃鱼,啤酒配炸鱼!挂完电话心里欢喜,等不及孔多莉来,两手提着水桶两步一歇地急急朝家去。 孔多莉来接她的路上顺便去了趟农村信用社,跨行取了两千的现金。她来的时候给孔多娜准备了一个三千的红包,犹豫着……又往里添了两千。 晚上都在院里吃炸鱼喝酒,姥姥姥爷就围着她们,拿着蒲扇给她们摇风,左手累了换右手,一脸笑眯眯地望着她们。孔多莉寻了个机会,回屋把红包给孔志愿,给的时候多少有些忸怩,说钱不多。孔志愿捏着红包说不少了,你们两口拿工资也不容易。 等隔天中午孔志愿把红包拿给多娜,又往里添了一倍的金额,说这是你姐的一份心意。晚上红包就又回到了多莉的手中,孔多娜没拿,说自己钱够用。 拿到红包孔多莉就去了厕所,厚度不一样呀,说她红包“不少了”的父亲又往里添了一倍。她站在厕所里难为地直掉泪,越想越难过,等她没事人一样从厕所里出来,把五千又抽出来给趴在床上看书的孔多娜,“你收着吧。你有钱是你的,这是我的心意。” 接着找去了孔志愿的房间,把余下那五千还给他,问他,“我拿五千怎么了?我只能拿这么些呀!” 孔志愿知道办坏了事儿,干巴巴地跟她道歉。 孔多莉肿着眼看他,“你嫌我拿的少,可我问心无愧!”说完回房间收拾行李,她明天上午的火车票。她把包里的东西都倒出来,叮叮咣咣地收拾。孔多娜在另一张床上没理她,一年回来两回,一回待两三天。 孔多莉把衣服放她床上,她坏心眼地翻个身把她衣服弄地上。孔多莉回头捡起来,掸掸灰放了自己床上。等收拾好行李上床,她翻个身泪水涟涟。 隔天一早她拉个行李出门了,孔志愿喊她,她不应。孔多娜要开车送她去火车站,她提着行李上了城际公交。 临出国前一家人闹得不愉快。 孔志愿难心,开着车一路追去了火车站。但他在去兰州的候车室里并没有找到孔多莉,并且开往兰州最近的车次是中午一点。 他回到家心神不宁,右眼皮一直跳,他给多莉发信息,让她到了回个电话报平安。孔多莉回了短信:【你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姥姥姥爷。】 他回:【乖女,爸对不住你,没照顾到你的心情。】他自然明白怎么回事儿,他往红包里添那五千块钱伤到了她的自尊心。 孔多娜没关注到多莉的异常,她满心事儿,等孔志愿把车开回来,她去了市里大伯家。临出国了她想去大伯家坐坐,到他家小区她又折出来,就近去茶行买了盒毛尖。从大伯家出来她又去了姑姑家,坐那陪奶奶了会儿,出来时朝她房间的枕头底下压了一千块。最后去了商场,买了些压缩收纳袋回乡下。 此时在乡下的孔志愿在她们房间收拾行李,他把一个护身符悄悄塞她行李箱,正蹲在地上往行李箱里塞,无意瞧见床底下的一方块白纸,他伸手够出来,把纸慢慢展开,是一张北京肿瘤医院的……医保结算单。 谁生的病?什么病?住院科室,总费用多少,报销了多少……单据上明明白白一目了然。 再往下看,这张结算单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了。 出国的那一天孔多娜很安心,家里大小事都办妥了,一早就给孔多莉去了通电话,要她没事常回来看看,姥姥姥爷都九十多岁了,余下的话她不多说。之后吃了家人捏的饺子,吃到第二个被硌到,吐出来,是一枚硬币;吃到第五个吐出来,又是一枚硬币;等吃到第三枚硬币的时候……孔志愿说多多益善,多多益善。 她没让家人送她去机场,许生辉送她的。她也没有什么离绪,叶子离开树是叶子的命运,无须感喟。她偏头看向开车的许生辉,交代他,“别等我,只管过自己的。” 自从车提回来,她几乎每隔一天都去许生辉的住处。两人的相处没任何负担,轻松愉悦。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偶尔许生辉因为工作需要晚归,她没关系,自己去影院看电影或是把家里布置一番,给他弄些小惊喜。 她从不剖析自己的情感,什么爱不爱的,她不给爱赋予重量及枷锁。一旦关系有了重量,它就会压在人心上,变成怨,变成恨,变得面目狰狞。 她爱她的家人,爱她的姥姥姥爷,更爱她的爸爸。但她依然会离开他们去远行。 她理解的爱——不是时刻在一起才叫爱——爱应该使人的关系更绵长深刻与轻盈。 爱产生不出悲苦,只会化解悲苦。 她姥姥常年挂嘴头的——山一程水一程,风一程雨一程,程程难过程程过。 没有人比她姥姥姥爷更懂苦。婚后几个月姥爷去打仗,意外伤到了痛处,此后漫长的七十年无子无女无夫妻生活,唯一的养女也早早离世。 第76章 前一天晚上她同孔志愿散步,她说爸,你不想再婚就交个女伴吧。 孔志愿说他不寂寞,除了她们姐俩,他还拥有二十年幸福生活的记忆够他反刍。 许生辉在车上一直听她说,没怎么接话,听烦了就找个加油站停车,拧开瓶水递给她,“管好你自己吧!我从来没说过要等你。” 之后一路安静地到达机场。孔多娜下车去找手推车,过来一件件地装行李。许生辉帮她装,她不让。许生辉把她扯一边,把行李一件件码好,推着去值机台办理托运。 临告别两人生了别扭。孔多娜办理完托运,拿着登机牌就去安检。许生辉就站在那儿看她,直到要轮到她安检,他过去拉她出来,说:“时间不是还早吗?” 孔多娜回他,“你不是嫌我烦吗?” 许生辉陪笑,“我敢嫌你烦吗?” 孔多娜拉过他断指的手,交叉侧握他的手掌,把他断指的缺口包裹在温热的手心。 许生辉缄默。 孔多娜望着安检口,轻声说:“我少说两年。两年后我也说不准。” 许生辉反握她的手,“不说那些。” 孔多娜仰头看他,伸手一把擦掉他额头的汗,而后随意地擦在自己 t 恤上。 许生辉轻声问:“出汗了?” 孔多娜说:“你爱出汗。” 许生辉看看时间,交代她,“钱不够用就说。” 孔多娜说:“你帮我照顾爸跟多莉。我感觉多莉经济出了问题。” 许生辉说:“别勤工俭学,别去洗盘子。” 孔多娜扑哧笑出声,“洗盘子怎么了?” 许生辉本来有很多话,到嘴边全忘了,看看时间催她,“去安检吧。” 孔多娜跟他说:“别质疑我对你的爱。” 许生辉点头,催她,”去安检吧。” 孔多娜岿然不动,再说:“你变成什么样我都爱你。” 许生辉明白,催她,“去安检吧。” 孔多娜用力握他手,过去排队安检。 许生辉站在原地看她,看她安检,看她回头朝他挥手告别。 他抬手,认真地同她告别。 这一年他们 26 岁。 孔多娜在博客上的最新状态:【自己小了,世界就大了。】 许生辉从机场步行 40 公里回家。从黄昏到黎明。行了一整个夜。行至途中收养了一条小狗。他把狗妈妈被压扁在马路上的身体给埋掉,小狗一步一趋地紧跟他,他带了它回家。 也就在孔多娜去机场的这一天,孔志愿买了张站票去北京,辗转找到了医保结算单上的肿瘤医院。找到后也没声张,在病房楼前的长椅上歇息了片刻,随后去了火车站。 回来后他特别关注健康,游泳打乒乓球钓鱼,把写毛笔字的爱好给重拾起来,也慢慢学着画画。主要家里有一堆拆封的颜料和画笔,扔了可惜,不扔留着也没用,索性他就端着画笔随便画。画好看不好看的,也不拿出去展览。 画久了也慢慢寻到里面的趣儿,也琢磨出一套自己的野生美学。他学这些就是消遣,没余力往深处走。加之他每天都很忙,要工作要照顾老人,还要照养那几条狗。 狗都是许生辉送来的。他送来时的一贯说辞:爸你帮我养两天,我出个差就回来接它。 你听他这么说吧。 狗是一条纯黑色的土狗,许生辉半年前送来的,送来在镇上没跑多长时间就怀崽了。一胎生了七只!小狗满月他弄成一串牵去市集卖……无人问津。最后他挂个牌免费送,勉强送出去了四只。 他也会适当调剂生活,每个月开车去市里下馆子,喊上孔玲一块儿。都绕开他们的妈,喊她,她又不去,还借机念叨你一通。也每回老兄妹俩坐在饭馆里喝酒,孔玲就滔滔不绝地大吐苦水,孔志愿只是把菜往自己跟前挪挪,让她说个痛快。总结就是她跟老太太不对付,生活不到一块儿! 孔志愿说那我把妈接去镇上住一段?孔玲不行,说你压不住她,还得我来! 兄妹俩一块吃饭,孔玲从不抢着买单,每回都跟在孔志愿后头等他结账。有时吃完出来,看见街头有卖奶香大麻花的,孔玲就会稍两根回去。回去就扔给老太太,老太太一摸还热乎,把麻花从油纸里拽出来一截,吃着问,“你哥领你去吃啥了?” 孔玲回她,“吃星星了!” 老太太也不生气,“真吃上也是你本事。” 话到这儿就太太平平的了。老太太心里怜老大,非得多问上一嘴,“你们俩咋不喊上你大哥?” 孔玲把她手里的大麻花夺回来,你就别吃了。 夺回去就夺回去,等她晚会上班了,老太太再找出来吃。 老太太身子骨硬朗着呢,平日孔玲去上班她就在家料理一日三餐。闲了不是去跳广场舞就是在家做个手工赚零碎。她不缺钱,也有退休金,就是闲不住。 毓真本科毕业后跟着她堂姑去售楼部了,吃嘴皮子上的饭。当年考大学她爷爷要她学医,将来好安置工作,再不济念个师范。她都不学,最后学了个计算机;毓凡心气高,嫌考上的大学太次,不去念,在许家大儿子的工厂里跑业务。 孔玲是管不住,也没那能耐给他们姐俩安排单位。索性眼一闭,靠他们自己去谋生吧。 她就说吃饭的时候她忘了啥,她想起来就电话孔志愿,“多莉前几天找毓真借了两万块,还让毓真瞒着不让说。出嫁的时候不是压箱底了十几万吗?是不是被婆家骗去做生意了?” 第77章 孔志愿十天半个月就给多莉去通电话,简单说一下自己的生活,意在传达家里都很好,要她只管忙自己的事儿,无需操家里的心。 孔多莉偶尔会泄露疲意喊声爸爸。孔志愿就应一声乖女,说今年枣园好收成,要不要给你转个零花钱? 多莉说不用,我都没给你零花呢! 孔志愿也偷偷关注了孔多娜的博客。许生辉帮他注册的。 孔多娜去美国一年了,学业上不晓得,生活上是多姿多彩。她上传了动态在博客,不是参加派对就是社团活动照,亦或是一群人的骑行照……白的黑的乌泱泱一群人。孔志愿见一群人里没个华人,就跟许生辉讨论,纳闷她怎么不接触华人圈?许生辉很自然地说,出去就是为了接触多元文化。孔志愿稍愣怔,他在这一刻才明白这俩人为什么相互吸引。他有时也会恶作剧,观察同多娜合影的每一位男性,说也不知道谈恋爱了没? 许生辉凝视大合照,说没有,她恋爱时眼神没这么清冷和坦然。 孔志愿说你还惦念着她呢? 许生辉说没有。 他和孔多娜的感情旁人难懂,有时候他自己也不懂。不懂就不说这些,顺其自然吧。自从孔多娜出国后他几乎每周都来乡下,总是傍晚来,吃一顿饭住一宿,跟孔志愿打一场乒乓球,逗弄逗弄狗。他喜欢这些狗,不是抱着它们上沙发看新闻,就是让它们在自己卧室睡觉。 家里房间不多,孔志愿给他腾了间粮仓,粉粉漆添张床就是一间卧室。许生辉嫌寡,给卧室陆续添置了衣柜书案电脑等。 他可讨姥姥姥爷的欢心了,姥姥会探他的话,会旁敲侧击地探他跟多娜的关系。姥姥多人精啊,从多娜把他带回来交给孔志愿,她就察觉出俩人关系不一般。日常她就把许生辉当外孙女婿疼,拍着他的手,一副过来人的神情:姥姥懂,姥姥都懂。 这话才过去多久,就听说他处了一个姑娘。姥姥掩不住地失落,不过也就失落了一段,心里还是忍不住疼他。 也算不上处。那姑娘是许生辉舅舅介绍他们认识的,家里也是干实业的,各方面都门当户对。人姑娘隔三差五开车来厂办找他。他忙,人就坐办公室打游戏。这么处了几个月,在一天晚饭后姑娘邀请他,上楼去坐坐? 姑娘叫汤笑笑,在她爹的企业里做事。她在一个饭局上见过许生辉,也熟识他舅舅,这才有了后来的交集。她一眼就看出许生辉对她没意思,不定心里还有人,但她就好这口。要是他也刚好看上自己,那多没劲儿。 她随他老子,喜欢逆水行舟。 第36章 donna (二十三) 许生辉对这段关系不排斥。平日两人吃餐大多是谈生产,谈企业前景等。他的工厂也只是刚迈入正轨,同汤笑笑家的企业有一大段距离。汤笑笑是家中独女,做事干练狡黠,野心都刻在一双眼睛里。 两人才吃两回餐,汤笑笑就意味深长地约他上家。被拒绝也没所谓,只道是可惜了,家里有上好的野菊花呢。 许生辉没什么态度,该忙忙,闲暇了约上吃个饭。对她明目张胆的示好,要么装聋作哑,要么只是望着她笑笑。他不拿乔,也不欲擒故纵,就是没那方面冲动。 有那方面冲动是在认识半年后,他在汤笑笑家留宿,两人正式进入伴侣关系。 两人工作都忙,不讲风花雪月,大都时候都是许生辉去她那儿留宿。去前先去超市大采购,帮她把冰箱里过期的食物替换掉。 在跟汤笑笑进入关系时,许生辉也在深夜跟孔多娜发了邮件。没多久孔多娜回他:【你喜欢她?】 他回:【嗯。】 孔多娜没再回他。 他问:【怎么不聊了?】 孔多娜回:【没什么要聊的。】 他问:【你心里轻松吗?】 孔多娜回:【你有病吗?】 他回:【我明天去挂个诊。】 孔多娜回:【好好谈恋爱吧。祝你幸福。】 他哂笑:【我料到你会祝福我。】 孔多娜盯着这一行字,噼里啪啦地回他:【我本来这一段都在整理履历,打算明年回去执教……】 许生辉都没看完,退出了界面。 孔多娜追到他手机短信:【下喜帖了说声,回去我亲自给你们做妆造……】 许生辉索性关了手机。 也就过去一个礼拜,许生辉再次邮件她,无事发生一样地同她说多莉借了他三万块。 孔多娜问:【你清楚什么状况吗?】 他回:【不清楚。】 孔多娜问:【爸知道吗?】 他回:【不知道。】紧接问:【我要不要飞兰州去看看?】 孔多娜回:【不用。你工作也够忙。】 他回:【这点时间还是有的。】 孔多娜回:【你去也看不出什么。她很讲自尊心。】 他回:【嗯。】 孔多娜气消了,回他:【既然喜欢人家就好好相处。】 他问:【你明年毕业就回来?】 孔多娜回:【回。】 许生辉正在吃早餐,反手拍了一个雨林缸给她看,缸里的造景是模仿雨林地带及附生植物为主,是他耗时了三个月,一点点精心搭建起来的秘密花园。如今缸里只有植物,等回头翻缸了再养些蛇类蜥蜴类等。 第78章 他每天下班回来,都要蹲在缸前看会儿。上个月他带孔志愿来,爷儿俩趴在缸前细细研究,也准备在乡下搭建一缸。 他还喜欢垂钓。夏天跟着孔志愿去夜钓,爷儿俩静静地坐在河沿儿,一直钓到凌晨二三点才收竿。孔志愿爱看《神雕侠侣》,一遍一遍地看,反反复复地看,最爱的桥段是杨过苦等小龙女十六年!他每回都感动到老泪纵横。 许生辉不看电视,通常看完新闻后牵着那一串狗去田间溜达。每到这时候他就开始处理工作上棘手的事。一件件地、有条不紊地安排人去解决。 也在这时候站田间抽一根烟,呵斥那一串乱咬架的狗,牵着它们回家。到家开上车回市区,先回自己的住处洗个澡,再驱车去汤笑笑的住处。 汤笑笑爱干净,不喜欢男人身上有烟味和汗味。 许生辉才学会的抽烟,瘾不大,想事儿的时候才会抽一根。 有时去药房买避孕套,望着那些五花八门的包装,偶尔会鬼使神差地问上嘴:有抗过敏的吗? 有。 等人店员俯身给他拿出来,他又不要。 日子一天天地过,就在这一年的立冬,孔多莉提着一个大行李箱回来了! 她到家先抱抱孔志愿,又抱抱姥姥姥爷,说好想他们呀!说着说着开始哭,号啕大哭,来来回回就是太想他们了! 等在家住上两天,缓过来神,才悄悄跟孔志愿说她离婚了。 孔志愿说没大碍,在家里住着吧。 她没敢多休息,回来的第四天就跑去售楼部找毓真,她着急挣钱,想挣佣金,想一夜暴富!当晚回来经过一家体彩店,花两块钱买上一注彩票,半夜面朝西地跪在床上叩首,诚心祈祷让她中个……十万就行! 哪敢想五百万! 十万就很好了!两万用来还毓真,三万用来还许生辉,余下五万还自己的卡债。 但天不垂怜,一毛钱没中。 隔天她就臊着脸打给许生辉:一说自己回来了;二说借他的钱要工作后才能还。 许生辉问她找到工作了? 她说准备入职置业顾问!干销售很挣钱的!等她,她很快就能挣到钱了! 挣她个头。 她笨,跟着毓真学了两个月才上手。上手又一个月才开第一单。这一单还是毓真接待的客户,她被毓真拉进去才分了些佣金。 她和毓真都在毓真堂姑的团队里,也算裙带关系,她办完入职后由毓真带她。也每回毓真堂姑雷厉风行地从她面前经过,她都要往后躲一躲,她是团队里的垫底。 一直到第三个月她才独立地完成一单,因这一单受了极大的鼓舞,兴奋到不行,客户下午交完诚意金,她晚上就请毓真吃麻辣烫。 之后相对就顺利了,加之又是房地产旺季,又是许生辉帮她介绍客户资源(她也不知道哪些是她凭实力售出哪些是许生辉介绍的)毓真说你笨啊,只要客户点名要你接待的,那就是被介绍来的! 孔多莉细琢磨,那我有一小半客户都是被介绍来的? 毓真说你要努力呀姐,你要不是有介绍来的客户,你的业绩就被刷下去了。 孔多莉直点头。 她这一个月都暂住在许生辉的住处。因为这个楼盘离许生辉的住处近,她又常常晚十点左右才下班,回社区奶奶家的末班公交都停了。许生辉带她上过家,有一间卧室带阳台,方便她晾衣服什么的。 孔多莉首要考虑的不是不方便,是不得劲儿,人家还有女朋友呢。 许生辉说他女朋友不来留宿。 孔志愿说那你就住下吧,不要跟你弟客气了。孔多莉嘿嘿笑,最多也就住二个月,之后他们团队就撤离这个楼盘了。 住一块儿多少要迁就。以往许生辉在家单穿一条裤衩,现在穿整套家居服。以往他也没吃宵夜的习惯,现在也时不时煮点东西,等孔多莉下晚班吃。 他多少会煮饭。跟着孔志愿和许奶奶学的。他现在去乡下毫不客气,会提前微信孔志愿,报一两个爱吃的菜。心闲了就站在厨房跟他学烧菜。 许奶奶前一段住院了,出院回来那两天他来奶奶家烧菜。给他们请了阿姨,许爷爷隔天找个理由把人给辞了。他自己不下厨房,又不让请阿姨,许生辉只能晚上过来一面烧菜一面戴着蓝牙听电话。 他只要在厨房烧菜,许爷爷就在屋里干转,转一会去厨房,“你不好好干事业,老往乡下跑啥?” 许生辉明白了,以后来爷爷家的次数频繁点。 等他十天八天来一回,许爷爷又有意见了,“男人专心干事业,没啥事少往家里跑……” 许生辉如常吃饭,应一声好。 可真等他半个月不来一回,奶奶就给他打电话了,接通啥也不说,先叹一口气。 长此以往他就会感觉累,没由来没头绪没止境的累。 许奶奶也累,在厨房洗碗的时候会说真不想跟他过了。 许生辉就挽着袖子,帮忙整理饭厅和厨房。 在孔多莉住过来前就说要请许生辉和他女友吃饭,汤笑笑比许生辉肩上担子更重,业务更忙,她父亲是把她当企业接班人来栽培的。这事都说了快两个月,三个人才坐在一块吃饭。 饭吃的也不算特别融洽,汤笑笑吃饭就是吃饭,她不会特意找话题或照顾别人感受,没有,她压根就没有这层意识。饭局上也是别人照顾她。本身她话也不多,就刚见面时问了孔多莉的职业和本科念什么专业后,她就坐下一面吃饭一面听他们俩聊。 第79章 孔多莉时不时会拉她聊,她应两句,说你们聊。 她惯常的坐姿是两条腿叠坐,一只悬空的脚尖在餐桌下抵着许生辉的腿。许生辉手上给她添着杯茶,嘴里应着孔多莉的话。孔多莉聊到了多娜的回国时间…… 汤笑笑听见问了她,“多娜是你妹妹?” 孔多莉说,“对啊,她在美国念研究生。” 汤笑笑看了许生辉一眼,顷刻间就把所有关系捋明白了,问她,“哪个娜?” 孔多莉说:“雅典娜的娜。” 汤笑笑品着茶,把交叠的腿放下,遂调整了个坐姿说:“好名字。” 饭后孔多莉开着许生辉的车回住处,许生辉开汤笑笑的车回她住处。许生辉上车系好安全带,汤笑笑问他,“你跟她断干净了?” 许生辉发动着车,上路说:“断不干净,我们关系更像家人。” 汤笑笑看他,“以后也是家人?”紧接说:“想想清楚再回答。” 许生辉缄默。过了两个红绿灯,快到汤笑笑家小区,才严肃地说:“只要我结婚,以后跟她就是真正的异姓家人。” 汤笑笑问:“没可能断干净是吧?” 许生辉应了声,“是。” 汤笑笑让他把车靠边停,把脚下褪掉的高跟鞋穿好,解开安全带从副驾驶上下来,绕车身半圈过去驾驶门,朝着下来的许生辉说:“你打车回去吧。” 许生辉手里拎着外套说:“客卫的马桶坏了,我报了物业明天上午九点上门修。” 汤笑笑系着安全带,“九点我没空。” 许生辉问:那我取消?” 汤笑笑不耐烦他,“你用坏的,你负责给我修好。” 许生辉说:“别穿高跟鞋……”说着一只鞋子从驾驶窗飞出来砸他身上,他避不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随后看一眼驶去的车,弯腰捡起高跟鞋,拦辆出租回自己住处。 到家没上楼,先站去一个垃圾桶旁抽了根烟,望着来往的狗想到自己的狗,摸出手机给孔志愿去电话,问他的狗吃饭了没? 孔志愿说吃了。 他问爸,是你煮的面条吧? 孔志愿犹豫,是邻居家倒过来的馊饭。 许生辉佯装没听见,只要没亲眼看见他的狗吃馊饭,他就不会愧疚。 / 孔多娜是在中秋节前回国的。家里人高兴呀,姥姥姥爷都想来机场接,奈何受身体拖累被束缚了。孔多莉是工作忙没空来接(有空也不来),只孔志愿自己来接。他嫌不够郑重,特意要多莉和毓真请一天假,被婉拒后又打给许生辉,许生辉出差了。 他左右不是,只好换上最体面的衣服,皮鞋擦得锃亮,开车朝机场去。他光国内外的航站楼都辨不清,像热锅蚂蚁似的绕了一大圈后,在跟许生辉保持通话的状态下才找到国内到达厅。 难为死他了! 他背着手没等多久,就看见多娜推着行李车出来,朝着他喊:爸,爸—— 他忙不迭地迎上前,拿出藏在背后的一捧鲜红的月季花(邻居家摘的),在递给她的同时接过她的行李车,问累不累呀! 孔多娜还是老样子,除了舟车劳顿后的疲惫,看不出别的变化。孔志愿非说她更好看、更有气度了!经他这么一说……细看也的确是,说不出具体哪儿变化了,鼻梁还是从前的鼻梁,眼睛也是从前的眼睛,但就是发生了变化! 到家都没洗漱,倒头就睡,她这辈子都不愿再体验红眼航班和经济舱了。从上午十一点睡到傍晚六七点,睡得也不安稳,梦里梦外昏昏沉沉的,她隐隐感觉身旁坐了人,她努力挣开眼看了看,许生辉轻声说睡吧。 她再次醒来时万物俱寂,天地一片空茫,不过几秒她就坐起喊了声:爸—— 一声冲云破雾地敞喊,心口那一片空茫消散。 她麻利下床,扎着头发出去院里洗漱,洗手池旁放着一个新牙缸,里面是一支水蓝色的新牙刷和牙膏。她挤上牙膏埋头刷牙,不回头看。 孔志愿在厨房下面条,她爱吃的鸡蛋面。姥姥在那儿给她剥蒜头,剥着说着些什么,她也没听清。刷完牙她捧着水洗脸,洗了几把从身后递过来一条洁白的毛巾,她问:“谁的?” 许生辉说:“新的。” 她接过擦脸,擦干净顺手抻开晾在绳子上。孔志愿端了一海碗鸡蛋面出来放桌上,她脚勾一个马扎坐过去,一口面就一口大蒜。 许生辉站在一旁,两人没对视,也没任何的交流。 第37章 donna (二十四) 孔多娜在家过了一个中秋节,短暂的停留了五天,拎着行李去成都了。 她回国前游俊宁就勾搭她,来吧,来成都,咱俩干一番丰功伟业!她在家族企业里没斗得过她哥,捞了一笔钱出来开广告公司。 孔多娜去成都完全是临时起意,在家待了三天后直接订了去成都的机票,出发的前一天才跟家里说。 孔多莉得知这个消息翻个白眼,直接微信许生辉:孔多娜有什么资格阴阳怪气我呀?嫌我婚后不回娘家,说姥姥姥爷九十多岁了,她呢? 许生辉问她要了孔多娜的微信。 孔多娜回国后两人就那一晚打了照面,旁日没再联系。她的新手机号和微信号都不清楚。 他微信添加了孔多娜,备注是:许生辉。 第80章 不多时通过,他微信她:【你要去成都?】 孔多娜回:【对。】 他问:【你不是要在大学里执教?】 孔多娜回:【我不喜欢。】 他回:【你太由着性子了。】 孔多娜无视这句话,回他:【我用钱。把我借你那一笔抽出来吧。】 他把手机扔一旁,办了会公直接电话她。俩人两年多没通过话了,日常联系几乎都是电子邮件。他手指捏着支点着的烟,他不指头夹烟,而是两截手指肚捏着烟,掸烟灰的时候猩红的灰从他手心往下落。初学时这么捏还烫过自己的手,烫两回也没能改过来。 他电话里问她,问不出别的,左右还是那句话,“你不是说要在大学里执教吗?” 孔多娜很平静地说:“此一时彼一时。” 他有些着急,一着急就容易表达不清晰,尽量缓着语气说:“你今年都过二十八了,职业上需要稳定了。” 孔多娜也缓着说:“你们需要稳定,我不需要。” 他半坐在办公桌上,用力吸了口烟,往烟灰缸里弹着灰说:“有时候我也很挫败,经常不懂你。” 孔多娜本来在收拾去成都的行李,没再管了,拿着手机坐去院里说:“我都不懂我自己,你自然也不会懂我。” 他问:“几点的机票?” 孔多娜没说,提了别的,“我前天在餐厅遇见你女朋友了。我们在聚餐,多莉指给我看的。”接着又说:“她也看见我了,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停了会儿。” 孔多娜说:“好好相处。” 许生辉问她,“因为这件事?” 孔多娜鼻头酸酸的,如实说:“有一部分。” 许生辉问:“你说回来执教,有我的原因吗?” 孔多娜说:“有。” 电话里长久地沉默。 孔多娜不喜欢沉默,坦白道:“我以为我会很大度,会很自如地继续跟你以家人的形式相处,事实证明完全不一回事儿。” 许生辉说:“你回国的那一天我出差,下午四五点回来见你在那儿睡,我坐你旁边陪了两个小时。” 孔多娜说:“我知道。” 许生辉说:“你还那么好看,鼾声都那么悦耳。” 孔多娜笑,说他,“少马后炮了,处的时候不见你嘴甜。” 许生辉也笑,回她,“那时候笨。” 孔多娜说:“不说这些了。你跟人好好相处。等过个几年咱们经事更多了,这些情的爱的都不重要了,那时候就能好好处了。” 许生辉嗯了一声。 电话里静默着,孔多娜温声说:“挂吧。” 许生辉说:“到成都了报个平安。” 孔多娜应声,“好。” 挂了电话孔多娜找出钓具,明天的机票呢,先去水库钓会鱼。 许生辉挂完电话就去车间,他已经有处理这种情绪的经验了,忙工作、投入工作就好了。 孔多娜去机场的那一天不让人送,细雨霏霏,她也没撑伞,穿着一件风衣独自乘车离开的。 许生辉把从她那儿拿的钱算作股份,全部折合成现金给她转过去。她收到钱就转了一大半给孔志愿。这事说来话长。 孔多莉跟毓真不是都在售楼部嘛?毓真都干两三年了,手里积攒了些钱,回家跟她妈说要供套房。孔玲就跟她出主意,让她中秋节去她爷爷家的时候提一嘴这事。啥也别说,就说手里攒了些钱想供房。 毓真从她爷爷家回来的第二天,她爷爷来电话,表示能拿出一笔钱支援她。她爷爷在中医院坐了半辈子诊,手里有钱的。给的钱不少,结合毓真自己攒的钱,足够全款买一套三居。孔玲呢心情就复杂了,一面嘱咐毓真千万别往外说,她有好几个堂兄妹呢,说出来她爷爷难做;一面心里又不得劲。她以为她爷爷最多拿个三五万,退休的老头子了,跟前儿孙绕膝的。她丈夫杳无音讯的这十几年,她几乎跟婆家不怎么来往,也就逢年过节俩孩子过去看看。 她当晚就打电话把这事给孔志愿说了,又高兴又纠结,又真实又虚伪,总之就是她心中大事落一块,她闺女要全款买房了!多有本事!她在电话里笑个不停,哎呀,就剩儿子了!她手头也攒了钱,再劳碌个两年儿子的房一安置,她就真正地心中无大事!将来他们的婚嫁……靠这姐弟俩自个了,我不管,不管不管不管…… 本来孔志愿刚钓完鱼回来,心里美美的正在给狗煮面条,被孔玲的一通电话搅得一晚上不安宁。第二天他找多娜商议,说家里折上有些钱,想给多莉供个首付。孔多娜问她的钱呢?她离婚回来还要你给她买房? 孔志愿借此慢慢说了她丈夫晚癌的事。具体他也不了解,不多提,他说我就是心疼你姐…… 孔多娜这才问许生辉要借给他的钱。 她想的更细更远。家里折上的钱都拿去买房了,将来姥姥姥爷或奶奶有个事呢?她把许生辉给她的钱转了一大半给孔志愿,自己留了一小半去成都。 也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她想挣钱,所以才决意去成都。不能很自如地面对许生辉是一个理由;想挣钱让家人过得体面是一个理由;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她以为留学会成为她人生的一个转捩点,使她能有一个更明朗的人生方向。没有,她的人生并没有因此变得更清晰。甚至不确定未来的人生是向好还是糟糕。 第81章 眼下是不乐观的。她留学的这两年除去花光了所有积蓄,还向游俊宁借了些。她没有勤工俭学,更没去餐厅洗盘子,她课余都拿来社交和体验多元文化了。 再来她也不热衷教书。 建议她回来大学执教的是大伯母,她觉得也行,反正她也没更优的选择。种种吧,出于多重考量她还是决意去找游俊宁。 大伯大伯母为这事特意跟她聊,是不是遇上什么困难了?建议她尽量能安顿下来。她说我就不是安分搞学术的人。她去美国那两年还是有诸多好处的,要不是手头拮据她大概率会多待两年。她常常会幻想自己是一只鹰,走在街头会自然地伸展双臂。 你问她的梦想或人生追求是什么? 她没想过成为什么更好的人,对名利也不渴望,也从来没有羡慕过站在金字塔塔尖的人。 她追求的是多样的人生选择,是我可以选择我成为什么样的人、和怎么从容地面对人生变故。 大学任教可以。那么扫大街可不可以? 如果只能教书,也认为只有教书才能体现自我价值,排除法,这样的人生肯定不是她追求的。 孔多莉的选择就很不同。她小时候坐在沙发里喝着汽水看《动物世界》里的动物相互厮杀猎食,她就很惊惧,如果她是野生动物,她一定狂追摄制组的车,磕头作揖:求求你们了!请把我关去动物园吧! 动物园多好呀!能遮风避雨赖以容身,有吃有喝有人给洗澡,她吃饱就翻个身懒洋洋地晒肚皮。她深入地研究过,要当就当大熊猫! 国宝! 她都干置业顾问一年了,每个季度的业绩都险险垫底。不是倒数第二名,就是倒数第三名,刷也刷不下去,可上升的空间也不大。毓真总是正前三,她总是倒前三。 她倒也不是笨嘴拙舌,是她不懂销售技巧。如楼盘的一大卖点就是有条河,客户望着河面上的垃圾,说这跟你们的宣传不符呀?夏天会熏人吗?别的销售会说:政府已经下文件治理了,未来河道两旁都会修观光步道,你们看,那一排排小柳树都栽上了…… 孔多莉就很难说出这样的话。政府没下文件,河道两旁也不确定会不会修观光步道。 她每天上午九点打卡,忙到晚上十点是常事。一般工作日客户下班后来看房的多,如果对方有意向,接待一个客户少说半小时一小时。这一小时你只是介绍楼盘基本信息及周边配置等,介绍完客户会说回去考虑。接着你就要三天两头地跟单,致电对方考虑的怎么样? 只有楼盘刚放盘的阶段成交率最高,这个阶段过去余下的户型参差不齐,很考验置业顾问的销售能力。 孔多莉在陆续还完许生辉和毓真的钱后,整个上班的热情大大降低。毓真总说她,姐你就是被保护的太好了! 在她的卡债也还完后即刻换工作,她还是要教书,她喜欢教书,也喜欢寒暑假。她一直有关注当地公办学校的招聘信息。 没多久她顺利地入职了一间初级中学。她早前在兰州教的就是中学。 孔玲见状开始极力撺掇毓真,你也考个编吧?考去吧考去吧!孔多莉也认真建议,公务员也行!最好又考编又考公!毓真真是够够的,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在孔多莉入教职后,孔志愿提出给她付个首付,让她每个月节省点供房贷。孔多莉肯定不要呀,孔志愿没说这钱是多娜拿的,只说就当是借你的首付款,回头你宽裕了还我就行。房价三天两头地涨 ,早买早安心。 孔多莉问多娜呢? 孔志愿说咱们家的房子留给多娜。 孔多莉问哪个家? 孔志愿说你妈在的那个家。 入教职后孔多莉的时间松散了,周末总会回来乡下一天陪姥姥姥爷。有时候碰见许生辉,两人就懒在沙发上聊天,她主要是吐槽孔多娜,烦她天天炫耀,天天干什么都一副得心应手、轻松自如的姿态,明明很努力好吧!非表现的特聪明特天才。 她吐槽,高考时她每天复习到凌晨,可跟人说晚上八九点就睡了;明明费劲巴拉考去的北京,非表现出诶……这就考上了?她都气死了,她说你就不能承认自己很努力吗! 她说她只要看见孔多娜的脸,她指甲就痒,就想上去挠挠她。 这个想挠她的感觉消失时,是她在镇上闲逛看见一间家电维修铺转让,正好孔志愿会点家电维修,开维修铺不比在计件厂工作清闲?她当下拉上姥爷去询价,然后花一两万盘下这间维修铺,最后以生日礼物的形式送给孔志愿。 她强调:爸,这是我送你的。 怕她记到孔多娜头上。 孔志愿很高兴,特意联系多娜,说多莉给他送了间家电维修铺当生日礼物。 孔多娜三连问:在市里买的?买断产权了?花了八十万? …… 孔多莉哪来那么多钱呀。她还完所有债务手里仅剩两万块,还拿出一大半盘了间维修铺。手里没余钱,可她心里不慌不忙,一点都不慌,非常的安然。 她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受了。 上一段婚姻她问心无愧,不论经济还是情感层面,她倾尽了她所能倾尽的。 仲夏夜她坐在院里剜西瓜,冰冰甜甜的西瓜,触感那么的真实,一阵细风吹过,树叶扑簌簌作响,心中涌出一股微小的幸福。她很想告诉坐在身旁纳凉的父亲,云淡风轻地告诉他:在她结婚的半个月前,她的丈夫查出了恶性肿瘤,她没有办法扔下他不管。 第82章 第38章 donna (二十五) 孔多娜是在三十岁的那一年惊觉自己的初老征兆,非常的具体。 那一晚游俊宁过生日,她们凌晨两点从夜店出来,到家她都没洗漱直接睡了沙发。早上六七点醒来,她打着哈欠上卫生间,坐在马桶上的时候,偏头照见了镜子里的自己。 她照着镜子端详:肤色暗沉,鼻翼两侧毛孔粗大(以前非常细小)。法令纹和眼尾纹她都能接受,就是不能接受毛孔粗大。 她坐在马桶盖上给游俊宁打电话,说她鼻翼两侧密密麻麻都是小针眼。游俊宁困死了,说我也是呀姐姐,你搽粉底盖住就好了! 她说盖住也有呀! 游俊宁说那怎么办?你去刷一层乳胶漆。 她有些偏头痛,还有些闹肚子,说我皮肤以前吹弹可破。 游俊宁问二十年前?说着她丈夫在一侧让她小点声,周日呢。 孔多娜听见就挂了电话。 之后少说二三个月没缓过来,整个状态也一般。也好像在一夕之间回头看,她身旁的同龄人不是结婚就是准备结婚。游俊宁结婚了,家里长辈介绍的,双方家世旗鼓相当;蔡小蕙两年前就结婚了,去年在广州买房落户;张丹青去柏林找她姨娘了。 许生辉……今年也搬去她女朋友的房子同居了。没摩擦的话大概率明年结婚。这是去年春节回去,许生辉简单跟她聊的。 她跟许生辉不怎么联系,除了逢年过节两人免不了见面,无是无非的不联系。去年秋天他来成都出差两人见了一面,短暂的两三个小时,一块去茶馆坐。他问谈对象了没?她说今年的秋天好凉爽。 他说找不来话就别说屁话了。 她回你来没必要联系我。 两人不欢而散。 等许生辉到机场,给她发微信报平安:【我到了。】 她回:【收到。】 她没谈对象。这两年游俊宁给她介绍过,她自己也认真接触过,前后见了二三个男人,没一个合适。游俊宁说向下兼容吧。 她不置一词。 游俊宁也不想跟她杠,都这把年纪了还悟不透彻?人和财选一头。 她说我选人。 游俊宁哂笑,一棵树上结出来的果子,能谁比谁更甜? 她无所谓,那就挑个没烂心的。 游俊宁问你怎么分辨他有没有烂心? 多接触。孔多娜的经验就是多接触、多了解、多观察。 但往往都还没深入接触,她就索然无味了。她喜欢跟人吃饭,跟不同的人吃饭,大致吃两顿就知道对方什么秉性。她不相信一见钟情,也不跟不了解的人发生肉体关系。 你问她为什么?没安全感。跟一个不信任的人赤裸相对,太没安全感。 游俊宁说她跟上世纪人似的。 她不这么认为。她认为自己一点都不陈旧。相反,她比很多人都更开放。去美国前她在许生辉的住处,两人情事的时候她录了影像,录来自己欣赏。她不看 av,不看色情片,她从中产生不了丝毫的情欲和美感。她没兴趣看别人的东西。 她更愿意看自己的。 许生辉在卧室墙上装了一面镜子,俩人情事的时候她会看向镜子。这是她的特殊性癖,她会在镜子里观察自己被许生辉打开到哪种程度,也观察许生辉被自己打开到哪种程度。 她会录各种影像,录他高潮时的神态,录他对自己身体明目张胆的痴迷,录她双腿夹他头颅时,产生的一阵阵濒死的眩晕。也录自己半跪在他腿间,穿过丛丛茂林精准地俘获它,降伏它的整个过程。 当事后回看拍摄的影像,看镜头里肢体缠绕的形态所迸发出来的力量美,带给他们的心灵冲击和震颤不亚于情景再现。 那一个多月她几乎隔天都去许生辉的住处,每一回去少说做两次。做的时候录一次,看完影像情难自抑地再做一次。那个阶段她情欲高涨,也许是有她马上要出国的原因。 她对情事不忸怩,可柔、可媚、可搔首弄姿,许生辉喜欢她这样儿。 好景不常,在一天晚上三次后,许生辉面色凝重地坐在床畔。她问怎么了?他手里拎着套,说出现血丝了。 …… 还记得他在北京结识了一个男科老爷爷吗?他大半夜出去电话人家,人爷爷问他了些细节,得出的结论是房事过度。 好糗。 现在想这些干嘛呢?都上辈子的事了。她也没咀嚼往事的嗜好。也只有在特殊的时候,如某一天的早晨情欲苏醒,她才会咀嚼这些往事。大多时候情欲来了就来了,静静地感受就好了,她懒得动手或买小玩具。 她性方面只经历过许生辉和邵辉……说到邵辉,她微信游俊宁,问邵辉现在怎么样了? 游俊宁问你干嘛? 她不干嘛。就是问问。 游俊宁说拍纪录片呢,特意交待她,别去招惹人家。她结婚时邀请了邵辉,邵辉得知孔多娜要来,都没回来参加婚礼。感情这事旁人介入不了,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她问孔多娜当年到底怎么回事?孔多娜说我们是好聚好散呀。 邵辉可不是这么说的。邵辉说在他们分手的前一天,许生辉来北京找过孔多娜,之后孔多娜就跟他提分手了。 游俊宁也没求证过孔多娜,男女就这么点破事儿,没意思。她在英国时谈了个男朋友,爱得轰轰烈烈,俩人都准备领证了,领证前夕发现她男朋友是诈骗犯。之后她灰头土脸地回国。这事谁都没提。 第83章 说回孔多娜。她在发现自己初老征兆时颓了有二三个月,整个人丧丧的,工作也不积极。加之身旁人的陆续结婚,她这才切身体会到什么叫所谓的“掉队”。 她掉队了。 一帮志同道合的人朝前迈着,迈着迈着冷不丁地一回头,这个回去找她老公了,那个回去备孕了,晚上吃个饭都约不来人。家里连毓真都在筹备婚礼了。她电话孔志愿,说家里就没有人跟我介绍对象?她愿不愿意见是一回事儿,但得有人介绍吧。 孔志愿也有些愁,说没有呀,人家一问你学历就没后话了。 孔多娜说我能接受学历比我低的。 孔志愿说低太多人家也不好意思介绍。(他没说实话,实话是孔多娜不大有市场) 她转头问孔多莉相的多吗? 孔志愿说不多,就相了一个。(他没说实话,实话是孔多莉个香饽饽相五六个了) 她不想再聊了,转话题,问姥爷身体怎么样了?(前两天孔多莉才跟她抱怨,说相亲相的好烦!) 孔志愿正要跟她商量这事呢。老爷子身体不行了,医生建议转去临终关怀病房。 她问姥爷自己是什么意思? 孔志愿说你姥爷愿意去,你姥姥也支持。 她轻声说行啊,多莉还是学校医院两头跑吗? 孔志愿说是啊,两头跑。 她说这两天我回去吧。 孔志愿说别跑了,等过些日子一块吧。 事催事,立马她就不颓了,什么初老征兆和毛孔粗大,都是芝麻粒事儿。她给孔志愿又转了笔钱,而后积极地投入工作。 也就大半个月时间,在一天的凌晨四点接到家里电话,说回来吧。 孔多娜坐了最早的班机回去,也见上姥爷最后一面了,之后回乡下料理后事。七月呢,全市中小学放暑假的第一天,孔多娜朝多莉说:姥爷多为你着想。 孔多莉又感动了一把嚎上两嗓子。 孔多娜嫌屋里闷热,守到半夜出来坐院里切了个西瓜。孔多莉见状,也去厨房拿了个不锈钢勺坐过来剜着吃。在屋里守姥爷的姥姥让许生辉也出去吃西瓜,她说想自个陪姥爷会儿。 许生辉也坐过来,拿着勺子剜吃了几块。孔多娜吃了些凉的,加之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肚子饿了,让孔志愿帮她煮一碗鸡蛋面,顺便剥一头大蒜。 孔志愿问许生辉和多莉,“你们俩也少吃点?” 他们俩也饿了,应声,“行。” 孔志愿煮了一大锅,往狗盆里倒了一半。这几个月狗也跟着遭罪,不是吃这家剩饭就是吃那家馊饭。院里那仨人吃完西瓜有了胃口,许生辉去镇上买了些烤羊肉串。 孔多娜已经食素八年了,见他们俩津津有味地吃,也拿起肉串啃。没生理性排斥,可也没觉得多好吃,吃了两串作罢。 孔多莉说她加入临终关怀的志愿者组织了,觉得怪有意义,周末寒暑假的也有空闲。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就在前几天她刚加入志愿者,跟着老师们去肿瘤科的时候看见了一位主治医师。长得好英俊啊!眉目分明,名字叫赵存英! 赵存英——是不是一听就不同凡响。 孔多娜问:“他多大?” 孔多莉说:“看着像二十八九?” “不可能。”孔多娜说:“肿瘤科的主治医师,少说也得三十岁。” 孔多莉说:“可能他医术精湛?” 孔多娜问,“他多高?” 孔多莉看看在吃串的许生辉,跟他差不多高? 孔多娜问:“有他好看吗?” 孔多莉直点头,“眉目分明嘛,人家眼睛更大呀!” 许生辉吃饱了,回屋给姥爷守夜去了。 孔多娜觉得可以,说:“你把他微信给我吧。” 孔多莉不懂,“为什么要给你?” 孔多娜问她,“你不是要把他介绍给我?” “你怎么这么自恋呀!我就不能给自己物色吗?” 孔多娜放了筷子,回屋给姥爷守夜去了。 第39章 donna (二十六) 姥爷的丧事料理完,孔多娜在家又待了两天。这两天哪儿也没去,只在乡下陪姥姥。一直到要回成都的当天上午,孔多娜去了姑姑家看望奶奶。 这回她没空手,特意拎了些补品,姑姑说她怎么这么见外,空着手来就好了!她在姑姑家屁股刚坐稳,毓凡风风火火地回来,朝她大喊了声:姐! 然后立正敬礼握手! …… 孔玲嫌他烦,滚滚滚,滚回去上班去! 毓凡在许生辉的工厂跑业务,听说孔多娜来,特意回来见一面。他平日很敬重这个表姐。 等他打完招呼回去上班,孔玲说别看他玩心大不靠谱,工作能力不比毓真差,就是没毓真挣得多。毓真是遇上好时机,这两年楼市多旺呀,她都又全款买辆车了!说到楼市就聊到房价,家里正在给毓凡买房呢。不知怎么的孔玲脑子一转,张口就问多娜借钱。 给毓凡看中的是样板房,要么按揭,全款的话还差十四万。她不想给银行出利息,问多娜手头有没有余钱? 她不觉得自己唐突,说多娜你有钱就借姑使使,最多一年就给你。她说着回屋拿出自己才考的足疗师初级证书,她干足疗也可挣钱了,加上毓凡也挣着钱,她拍胸脯保证,“你相信姑,一年内姑就给你!” 第84章 …… 一桩大事就这么了了,孔玲觉得顺当到不可思议。待孔多娜离开,她立刻致电孔志愿,一打通就哈哈哈,哥,咱毓凡的房子也安置了,都是全款!哎呀……我这心里可踏实了,以后就剩姐弟俩的婚嫁了! 是呀,我是差十来万,你不是说多娜会挣钱吗,我刚张口问她借了!哈哈哈,我小侄女真有本事! 轮到孔志愿郁闷了。有时候他也可烦孔玲。早前老兄妹俩吃饭,孔玲言辞间就是多娜要是不去美国,当年省那钱少说买两三套房现在也升值了吧?去了回来……多少有点惋惜。 孔玲没明说这话,但他解读出了这么一层意思,他当时出于维护就说多娜在成都很能挣钱,家里重大开支都是她。他意在表达女儿从没靠过家里。孔玲反嘴就问了他,那你在家是干嘛的?家庭里的重大开支都是多娜出,那你怎么维护大家长的地位和尊严? 她问得特别真诚,就是子女本事大过你的时候,不再仰仗你的时候,你如何自处? 孔志愿明白她的言外之意,说他们家的“仰仗”是相互的。他当时喝了点酒,说到当年她们妈刚离开的时候,他痛苦到没办法面对这姐俩,这姐俩就大雪天骑着自行车去国棉厂找他。不是她们在单方面仰仗他,他也在仰仗她们。 / 孔多娜也没有很能挣钱。就还行,比大部分上班族挣钱多。 她挣钱不多不是能力问题,是她对职业和财富没过多追求。一年能自在挣个二三十万,她就不会努力去挣五六十万。 朋友问她,为什么不在最有能力的时候努力赚钱? 个人的生活方式不同而已。她不会为了证明自己的生活方式是“正确”的,而去向旁人解释什么。她就是这么生活的,旁人理不理解都没关系。 姥爷的丧事结束后,她直接从老家飞去了云南。她带着笔电呢,休了十天假,休假的时候跟游俊宁创了个名词:半公半假。 别管我人在哪儿,我把工作给你完成就行。 去机场的那天她是打车,孔多莉说开车送她,她说习惯自己去机场了。到机场候车室时给许生辉发了微信:【我回了。】 许生辉回:【收到。】 低头看手机时余光瞧见身上的 t 恤上有一滴红油,也不知道啥时候溅上来的,她本能用手指甲刮了刮。她日常穿搭没什么讲究,简单舒适为主(披红挂绿的阶段过去了),站人堆里算不上特别出彩,但也绝对埋没不了。 她身上这 t 恤是她自己设计的,一模一样的款还有好些件。游俊宁除了广告公司还成立了个女装快消品牌,孔多娜没事就去设计部跟人聊天,她也会打样衣,她姥姥年轻时候就是十里八乡厉害的裁缝,她小时候就给自己想穿的衣服画个样,让姥姥照着她的样式做。 游俊宁信她了。 在她跟着设计部学了两个月后出了两款图下给车间,还好只是两款,也还好只是夏装 t 恤,滞销就滞销吧。孔多娜再接再厉地制了图,信心满满地认为一准经得起市场考验,设计部的管事给游俊宁去电话:娜姐又巧夺天工了! 游俊宁给她去电话,说年底分红的时候咱再细聊。 这也不是啥大事儿,孔多娜灵活地放弃了她引领中国女装潮流、成为时尚界大佬的梦想。 她去年把家里的房子去银行抵押,贷了笔款入股游俊宁成立的女装品牌。她只是一个小股东,不参与日常管理,只年底拿分红就行。她平素工作还是在游俊宁的广告公司。 她在云南的民宿待了六天,每一天都下雨,持续性小雨间歇性大雨。她也不觉得败兴,上午在民宿忙工作,下午就撑把伞出去逛古镇,有时逛回来小腿上都是被自己甩上的泥点,索性下回出去直接打赤脚,赤脚踩在五花石路面上权当按摩了。她怕痒,脚趾紧抠地面弓着脚背来来回回地走,走着笑着。 到饭点她就去问住在民宿的游客,要不要一块拼饭?她要么问独自一个人来旅行的,要么加入一些成群结伴的大学生。 通常跟人拼饭孔多娜愿意随对方的口味,遇上不合胃口的就少下筷,遇上合胃口的就是惊喜。她跟人吃过一道菠萝饭和牛干巴,挺不错的!要她自己她大概率不会点,跟人拼饭对方点她出于礼貌都会尝尝,一尝就是惊喜。 在云南这几天尽管都阴雨绵绵,也没去景点,但一样达到了旅行散心的效果。除去跟人拼饭拼酒聊天,她跟人聊天会问对方的兴趣所长,这是她感兴趣的聊天方式,也是快速了解对方的方式。这可能跟她所学的专业有关,她更关注一个人的生命状态。闲暇时间她就在民宿录 vlog,教大家怎么化妆,她在化妆的间隙会简单聊天,聊此刻在哪儿,都吃些了什么。聊天内容细碎,有上句没下句,经常聊着聊着就没后话了。 她录 vlog 有一段时间了,一共才录了三段内容,一段是教怎么化派对妆,一段是教怎么化新娘妆,一段是教怎么化职场妆。她偶尔失眠的时候才会录,没什么目的,就是单纯分享下化妆技巧。上个月她的职场妆火了,十几万的点赞,圈了一大波粉,留言几乎都是让她教怎么化少女妆、日韩妆,教怎么修饰鼻梁,内双怎么显眼大,怎么画眉毛眼线等等,总之就是让她多分享些日常更实用的妆容。 都过去一个多月了,她一直没空录 vlog。这回在云南下雨出不去,索性在民宿里录。她箱子里的彩妆品类不多,只能简单教些易上手的懒人妆。 第85章 她从云南回来状态就调节好了。一来消化了姥爷的离世;二来释怀了自己“掉队”这件事。她没有掉队,因为她压根就没在队伍里。 多莉状态就很差。接二连三地备受打击。她好不容易对一个男人再次动心,上前一打听,妈呀,赵存英已经结婚了!她着急忙慌地跟孔多娜微信。孔多娜一点不吃惊,再次确认她:【他是不是三十多了?】 孔多莉回:【三十四。】 孔多娜回:【节哀。】她了解孔多莉,听她说吧,哪怕对方未婚她也不大会主动追求。 她回来成都几天后才开始剪辑和上传 vlog,又又又火了!评论区盖楼催更,甚至有人问孔多娜身上的 t 恤是什么品牌的。游俊宁也因此嗅到了商机,不着急运作,只让孔多娜先经营账号,一切等流量更大的时候再说。孔多娜没怎么上心,生活节奏照常,认真工作,工作后去喝一杯或在社交软件上同人聊天。聊得来就聊,聊不来拉倒。 从云南回来后,她逐渐地更喜欢和更多时候都是自己待着。她家里备了几套茶具,要么闲余自己在家泡茶,一泡一两个小时;要么周末就参与当地户外组织的登山攀岩夜骑活动等。她喜欢夜骑,喜欢暴汗。她也跑马拉松,参与性地跑过全马。 她工作时间是八个小时,加两个小时班也没问题,但下班后和周末的时间得完全属于她。她不会 24 小时的手机待命。 这也是她干不好职业的主因。人的精力有限,工作把人压榨干了,别的地方的不会有光彩。 她看到某些企业家鼓吹加班文化,她就很严肃地跟游俊宁讨论,说这个人的行为是在破坏社会稳定。用社会学角度思考,长期加班会损害一个人的身心健康,小则激化家庭矛盾,大则破坏社会稳定。且她还写了一篇千字文章来反驳鼓吹加班文化的企业家,她还在博客上@人家,人家没理会她。 游俊宁对她的行为面上不动声色,内里啷哩个啷。 一直到十二月份的时候吧?她周末在人民公园拍 vlog 时接到许生辉电话,问她有没有时间喝茶?她问你来出差?他没说。 她收拾了拍摄工具回住处,顺手给他发个地址邀他来家喝茶。中午她简单煮了份轻食,又把早前买的茶具洗洗烫烫,等她拿上门禁卡下楼接他时看了眼时间:13:43 分。 她见他从出租车上下来,慢慢地迎过去,两人目光交汇,先是会心一笑,而后伸胳膊顶了顶拳头。 这是自七月份姥爷葬礼上的一别后,时隔半年两人再次见面。 孔多娜从接到他电话那一刻就隐隐有预感,他是来告知婚讯的。 在直觉被验证后,次年春天她离开游俊宁的广告公司,开启了人生的新征程,专职发展 vlog 博主。游俊宁为她搭建了团队和工作室,她每周稳定更新一期美妆 vlog 和一期美食探店 vlog,忙碌的工作化解了她内心若有似无的不怅,半年后她摒弃掉美食探店 vlog 又尝试拍旅行 vlog,在大壮大美的山河间接到孔多莉电话:你怎么突然就火了呀? 孔多娜哈哈大笑,我也不知道呀!我在家好好坐着,这个给我投广告那个给我投广告…… 孔多莉挂了她电话。 !!注:这章一定要结合《楔子》看啊朋友们!! 第40章 donna (二十七) 许生辉的婚没结成。 三月十六的婚礼,二月十一分的手。 那天刚好是元宵节。 那一天许生辉下班先回自己住处喂蜥蜴,往常也是这样,他下班先回来喂蜥蜴再去汤笑笑家。雨林缸之所以不搬过去,是汤笑笑不喜欢冷血爬虫,尤其是蛇,她小时候在野外拉尿被菜花蛇咬过屁股。 她看见这些爬虫就起鸡皮疙瘩。原先许生辉想养条蛇,她警告他,养了蛇回来就不能碰她。刚开始养蜥蜴她就日日叮嘱他:洗手洗手洗手。 两人处了四年,在第三年头上汤笑笑求的婚。也算不上求婚,就是很寻常的一天晚上,她应酬完回来在家办公,忙完从书房出来看见许生辉坐在餐桌前喝酸辣汤,那是一个小时前她说想喝酸辣,许生辉说给你煮酸辣汤?煮好后她就没胃口了。 许生辉也没说什么,自己坐那儿把汤喝完。 就短短半个小时,她洗漱完脸上贴着面膜从化妆间出来,朝着许生辉说:“双方父母见个面吧?没异议的话商量婚事。” 许生辉没太明白。 汤笑笑随意地说:“趁着我还没接我爸的班,咱俩把结婚生子的事给落实了。” 许生辉问她,“你想清楚了?” 汤笑笑反问:“你还有想法?” 许生辉认真地说:“我认为需要慎重。” 汤笑笑说:“那你慎重考虑,明天再回我。” 许生辉嘟囔,“……感觉你像心血来潮。” 汤笑笑哂笑,“吓到你了?” “你把面膜揭了跟我说话。” 不揭,汤笑笑把脸上的面膜给舒展开,继续说:“咱俩也都三十了,再谈下去无非是分手或结婚。” 他们俩身上都有各自的背负和责任,步入婚姻首要考虑的肯定不是爱情。两人也都不是怀春的少男少女。性,爱情,婚姻三位一体很难。 他们如果选择婚姻,一定是对彼此有高度信任,这种信任能支撑他们未来遇上人生危机时,能相互扶持着走下去。无关情爱,关契约精神里的道义。 第86章 许生辉慎重考虑了一天,坐下来同汤笑笑谈孔多娜和孔志愿……这些都是他的家人,他将来不会袖手旁观和坐视不理。 汤笑笑一语双关,说我跟他们无冤无仇的,能不能好好处在于你。你有能耐就家和万事兴,没能耐就六畜不安。 汤笑笑根本不在意这些,她高中就处对象,稳定不稳定地谈了七八个。她十五六岁就跟他爹一块参加饭局,她在局里端茶倒水,自然也没少被富二代们追,男人什么样她门清。以前追她的富二代,入她眼的就跟对方谈谈,只要没确认关系,同时谈三两个也是寻常事。 她没有普通女生的少女怀春,也不相信一生一世一双人,更没为谁心砰砰乱跳过,她就是大姐,读书时候就是被人簇拥的大姐。她这辈子最上心的就是许生辉,倒追了半年才发生实质性关系。哪怕这样她都没为许生辉心砰砰跳过,她只是跟许生辉待在一块儿很舒心,这种舒心是她生平从来没有体会过的。 拿她求婚那一晚来说。求婚确实是她心血来潮,但也是她认真思考过的。她认知里的婚姻关系就是权力关系。她在和许生辉的关系里不会失权、以及许生辉是个善良的好人!这点对她至关重要!她要确保她未来的丈夫不会损害到自己、及自己家族的切身利益!在这些基础之上再谈感情。她经常说吃什么时当下就是想吃,可买回来或做出来后又不想吃,她这个毛病许生辉没抱怨过。包括帮她清理冰箱里的过期食品,他都不会抱怨。 她这个毛病自小就有,她妈想尽办法帮她改,没少体罚和辱骂她。她一直没改。但在许生辉面前她逐渐改了。她看见许生辉帮她收拾烂摊子她多少会内疚,逛超市能不乱买就不乱买,晚上没强烈吃东西的意愿就控制。没人耳提面命地抱怨,她反倒自己改了。 按理说双方家长见过面婚期就会提上来,但那一年是猴年,跟她八字犯冲,才往后推一个属相。 看来不怨属相,该冲还是冲。 那一晚也邪门,她的电脑黑屏了,急需查看一个邮件。往常许生辉极少在家办公,就那一晚他的私人电脑在家。她特意给他打了通电话,要了开机密码,登陆自己邮箱查看和回复后还惯性地清除了登陆记录,就在忙这一切时不知点到什么弹出来一个文件夹,她被文件夹的命名给吸引,想也没想就点开了…… 而此时的许生辉才喂完蜥蜴回来,路上经过一家卖糖锅盔的下去买了两个。拎着锅盔到汤笑笑家时还接着电话,工厂里的事儿,他指纹开了锁换好拖鞋径直去厨房,打开烤箱预热,把糖锅盔切成四牙儿放烤箱,然后低着眉在旁认真地听电话。 一分钟后他把烤焦黄的糖锅盔装盘,一手端着盘一手接电话地去书房。腾不出手开门,他熟稔地用胳膊肘往下压门把手,然后脚轻轻顶开门,把盘子放去书桌……也就在放上去的这一刻,他意识到异样立马抢电脑,但被汤笑笑眼疾手快地抢过,当着他的面狠狠掷地上。 许生辉把抢电脑时甩到地上的手机捡起来,朝电话里说:“我晚会再打……”说着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汤笑笑面色异常,指着门朝他喊:“滚出去,收拾东西从我这儿滚出去——” 许生辉俯身去捡电脑,汤笑笑去厨房冰箱拿出冰啤酒贴在额头,然后轻轻地吸气吐气,眼泪哗哗哗地往下流。太恶心了,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恶心的,她眼睛里好像长了脏东西,泪一股一股地往外冲刷。 许生辉找了一个出差用的商务手拎包,把他的衣物随便折一折装里面,然后又来厨房阳台的收纳柜找小袋子,看见汤笑笑背站在那儿喝酒,他说了声:对不住。 汤笑笑已经恢复了神志,也止了泪,试图在一片混沌中寻找解决方法。 十分钟后许生辉拎着包离开,她紧追下去,一言不发地拖拽着他胳膊上电梯。她没想到解决方法,就是不能让他离开。 到家汤笑笑反锁门,朝他伸手,“手机。” 许生辉沉默着,把被摔裂屏的手机拿给她。 手机没设密码,汤笑笑在微信里很轻易就找到孔多娜了。她翻看两人的聊天记录,这些年的记录都在,大眼一扫就看完了,只在最后一条上停顿了下来:【你能来见我我很高兴,说明你没有轻怠我。我从没怨过你,你也别怨。】 汤笑笑没抓到实质性内容,内心反倒更堵,她把手机还给许生辉,“去洗漱吧。” 许生辉想跟她谈,她脑子直嗡嗡没心力谈,催他,“去洗漱吧,明天再说。” 听着卫生间的淋浴声,汤笑笑泪又控制不住地往下湍,她擦擦泪,去餐厅倒伏特加。喝了一杯,见许生辉出来去次卧,她若无其事地问:“为什么不去主卧?” 之后她洗漱,洗漱完又喝了杯伏特加,这才关餐厅的灯回主卧睡觉。上床前她问许生辉,“你要不要喝一杯?” 许生辉问:“你喝了?” 汤笑笑照往常一样,扮个鬼脸,“喝了一杯。” 许生辉轻声说:“你该头疼了。” 汤笑笑躺下关了灯。 俩人都心事重重地没聊天,照往常他们会聊各自工厂的事务。汤笑笑在企业辅佐他老子,她自己也有得力干将,最大的压力就是不能太露锋芒,不然她老子会掣肘她。她老子想教她……但多少又忌惮她。许生辉是单打独斗,倒没人能掣肘他,但一个人力量受限,工厂很难迅速发展…… 第87章 过去大半个小时了,两人毫无睡意,汤笑笑的手摸到它,忽然大幅度地埋下头,许生辉用力把她拽上来,她反手抽了他一巴掌,然后把上衣脱了,光着身子直视他。许生辉沉默地摸过衣服帮她穿,汤笑笑又抽了他一巴掌。 许生辉要下床,汤笑笑紧拽着他,他忽然反身扑向她,俩人缠斗了一分钟,就在汤笑笑纵容自己沦陷时,也从痛苦里解脱出来时,那些画面劈头盖脸地攻击她,她骤然就崩溃、尖叫,撕咬他,然后俯在床沿呕吐。 许生辉把她抱去次卧安顿好,之后去主卧清理,开窗通风,换床品拖地。最后去厨房找食材,给她简单煮了醒酒汤备用。 等他凌晨拎着行李离开,汤笑笑站在阳台上送他。 俩人处了小四年,在婚礼的一个月前分手。 那一晚从汤笑笑家出来,他直接把行李扔了垃圾桶,然后在附近 24 小时的便利店买烟和打火机。他陆续戒烟大半年了,两人商议结婚生子后他就戒了。他顶着脸上的巴掌印,坐在凌晨的街头抽烟。 他打算跟汤笑笑好好过日子的。从两人确立恋爱关系到发生实质性关系后,他做好了为这段关系负责的心理准备。从孔多娜决意去美国,他就逐渐明白他跟孔多娜没未来,除非把她的翅膀折断。她去美国后他就在努力调整心态,俩人最佳和最长久的关系是家人,这样他就不会产生怨怼和妒忌。 他妒忌心很强。孔多娜去美国前待在老家的一个多月里,俩人欢爱时孔多娜的技巧十分娴熟,他就会矛盾和难受,偶尔也会控制不住地表现出来。孔多娜也觉察出来了,她没有点破或责怪,后来随着日常相处,他的这些心理也就慢慢地淡化了。 事后他把这件事拿出来讨论,问孔多娜当时觉察出了他的心思,为什么不挑破?孔多娜说没必要把人性里隐微的部分放大。 这些对话发生在孔多娜去美国后,她刚到美国时两人频频通邮件,开诚布公地聊了很多东西。这也是为什么他在和孔多娜的关系里充满安全感,充满对她的敬重。他身上好的坏的对的错的,他在孔多娜面前都不回避。 两人在爱情里不能相守,他愿意转化成家人。 他能一面跟汤笑笑结婚生子组建家庭,一面跟孔多娜以家人关系相处。这不相悖,他完全能自洽。 他这一生顺心如意的事不多。小时候不多,成人后更艰难。以前他认为干事业最难,现在发现最耗心力的是人和人的关系。和家人的关系,和伴侣的关系。 他跟汤笑笑的双方父母见面,他得去请他爸,包括他事业上的运转,还得仰仗他爸积累的资源和人脉。他独立不出来,也不会跟他爸断绝关系。不说他爸有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职责,而是他爸为什么变成如今这样,他是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他对他爸恨不起来,但也没有多少感情。如今他每个月都会接到弟弟许生煜的电话,问哥你啥时候来? 他跟他弟感情还行,他弟今年读初二,寒暑假除了练钢琴和上补习,其余时间都跟屁虫似的黏着他。他弟读小学的时候就喜欢黏着他,那时候他还在他爸的管件厂,对他弟一直不冷不热。有好几年都这样。后来就他断手指那一回,他弟每天晚上都来病房写作业,撵都撵不回去。 他觉得他弟比他可怜。 他小时候好歹有奶奶,他弟谁都没有。 前两年不提,这一年去父母家吃饭相对自在些了。跟别人没关系,是他自己逐渐想通了。 他在人前从不提家事,并非家丑不外扬,是没必要。孔多娜也从没问过他家事,没问过他食指到底是怎么断的。她从不安慰或讲道理,只建议他多维度的思考问题。改变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 她适时的点到为止,他恰好能懂其中的深意。 他如今每个月去父母家吃一顿饭,去前都会接到他弟的电话;每个月去爷爷奶奶家吃两顿饭,去前都会接到奶奶的电话。 去年孔多娜姥爷办丧事。丧事那一天许爷爷许奶奶都去了,去完回来许爷爷心里不舒坦上了。 不舒坦了好些日子,要么在家干找事儿,要么坐那儿看新闻翻报纸。许奶奶想追个连续剧,他把遥控器电池偷偷抠出来……让许奶奶死活调不了台。 许奶奶当然清楚咋回事儿,看见自己的亲孙子披麻戴孝地给人守灵,心里不舒坦上了呗。她跟许生辉去电话,问他想吃啥呀?回来奶奶给煮。 两人常年跟地下组织接头似的,她只要去电话,许生辉就知道该去看爷爷了。 许爷爷心里挂念谁不说的,他一辈子没说过挂念谁,包括他原配在世的时候。许父幼年时跟着大伯一家住在乡下,家里孩子多冬衣薄,隆冬天手脚生冻疮,许爷爷看见责备他怎么不穿厚些?他说不出关怀的话。 他年轻时候一直都这样,嘴上长钢钉了似的,直到许生辉出生让他们老两口帮忙带,他每天看着许生辉从小小的人一点点地长大,才忽然有了舐犊之情。往常许生辉来看他,他高兴也不做任何表示,只说没事少往家跑,生怕给他找麻烦添负担。 他这一辈子都怕给人添麻烦,特别是给孙子添麻烦,但转头孙子就去别人家忙前跑后的当孝子慈孙,他心里能舒坦? 不舒坦又怎么样? 许生辉甘心情愿的呀! 第88章 许爷爷不信。后来的几个月里他偶尔碰见孔志愿都横鼻子竖眼睛。 他的这个行为让许生辉很难做。 许生辉难做的不是一两件事儿,是经常在工作的间隙想到该去父亲或爷爷家,内心就愁云密布。事业上的艰辛大不了放弃,不急于开拓就行了。家人不行,他们都不是恶人,甚至在社会层面上是好人、善人。 就在他沉下心学着怎么破云而出,学着怎么挣脱父辈带给他的影响,学着怎么去建立和经营一个家庭的时候,他跟汤笑笑的关系破裂了。 天快亮时他驱车去乡下,领着那一串狗去田间跑步。原先就一只狗三只崽,现在崽生崽,一串大大小小六七只可吓人了。 遛完狗回来在院里洗漱,孔志愿在厨房打豆浆,顺便给他烙他爱吃的香酥葱油饼,他胃口大,一顿能吃三四张。 春二月的早上,许生辉穿件朱红色的线衣坐在院里吃葱油饼,脸上巴掌印未消,额前的两捋碎发被他洗脸时弄得湿答答,嘴角和鼻翼的皮肤因为没涂脸油而皴皴的。就眼睛能看,小吧,但清灵。 第41章 donna (二十八) 孔志愿巨八卦。 在许生辉婚礼取消的三个月后,他应孔多娜邀去了成都。出去散心玩儿,十来年他都守在镇上照养老岳父岳母,哪儿都没去过。 本来不想去,他对这事不热衷。那边多娜说往返机票和住宿费公司报销。他积极的去了。他还没乘坐过飞机呢。坐火车他绝对不去,二十多个小时太累了。 家里的岳母他请邻居照看,一日三餐洗洗涮涮的,加之还要给那些狗煮饭,一天给人算一百块钱。给钱更利索,他也不用欠人情。 他去了七天。这七天美美哉哉的。晚上住在游俊宁给他安排的星级酒店,白天多娜空了就陪他逛景点,没空就地陪带他。大大小小景点他也逛了,不大有意思,没一个人坐在市井的茶馆里喝茶有意思。外地人喝茶十块钱一碗,他五块,游俊宁领他去喝的。他一碗茶能坐在那儿续一下午,一面跟本地老头聊天,一面等多娜下班。 喝茶的时候会在哪一瞬觉得日子也太舒坦了,心钝痛,想到姐俩的妈。也就一瞬而已,跟身旁人聊个天就过去了。 他不敢一个人住酒店,晚上多娜跟他一块住,爷俩也借机翻了不少家事。是多娜先问,问她姑跟大伯为啥不亲?感觉他们老姊妹仨都不亲。 孔志愿说心性不同,你大伯年轻时候跟你堂哥性子差不多,不爱见人,只闷头读书。具体你姑跟你大伯的矛盾……好像是你姑上大学的名额被人顶了?你爷爷奶奶收了钱就让这件事过了。 孔多娜躺在床上问:“这么大事你都记不清?” 孔志愿说:“大事多了,哪能件件都记牢。” 孔多娜问:“那跟我大伯有啥关系?”喵又 “当年为了托关系让你大伯从北大荒回来……”孔志愿想半天,时间顺序理不清了,朝她说:“反正这钱你爷爷用你大伯的事上了。你姑因此认为你大伯应该对她有愧,但你大伯没表现出对她应有的愧疚,就这么些事。” 孔多娜看他,“我怎么听说的是用我姑上大学的名额换取了大伯回来的机会?” 孔志愿问:“谁说的?” “我妈。” “那应该就是你妈说的那样。” “我认为你们说的都不对,时间线都对不上。” “要么你去问你姑。她最清楚。” “我又不傻。”孔多娜问他,“你因为这事站队了我姑?” “我跟你姑关系好因为她是小妹,她性子融洽。我们跟你大伯别看不亲,遇上事就亲了。你去美国你大伯不就拿了三万?”孔志愿顺嘴问她,“你姑借你的钱给了吗?” “还没一年呢。” “到时候没及时给也别催,你姑自尊着呢。” 孔多娜看向另一张床上的人,喊他,“爸。” 孔志愿舒展地躺在那儿,应她,”喊啥?” “你想我妈吗?” “我今儿还想呢,你妈要是来成都,从她到机场就开始拍拍拍,拍她怎么登飞机,怎么住星级酒店,怎么去茶馆喝茶,拍完一个劲往朋友圈发。”孔志愿轻轻地说:“估计要烦死个人。” 孔多娜笑,“她要看见我去美国念书,指不定多神气呢。” “你不去她照样为你神气。”孔志愿问她,“几点了?” 孔多娜看看手机,“十点半了。” 孔志愿催她,“睡吧。明天你还要工作呢。” 过了有十几分钟?孔志愿压着声喊她,“娜娜?” 孔多娜应声,“怎么了?” 孔志愿指着天花板上的小红点,“那是不是针孔摄像头?” …… “那是烟雾感应器。” 孔志愿睡不着,一换地方就睡不安稳,房间太香床太软了。他问多娜跟其他室友还有联系吗? 孔多娜说一直有联系啊,说到这儿她聊闲话,“你还记得蔡小蕙吗?去广州的那个。” “记得。”孔志愿说:“她说要披露她们家的黑煤窑。” “她 11 年凭借个人努力给父母全款买了房。房价好像不到 2000。” “咋了?” “现在突破 4000 了。”孔多娜说:“她昨天在群里跟我们说,两年前她爸悄悄把房子卖给亲戚了,他认为房价会大跌,打算大跌的时候抄底再买。” 第89章 …… 孔志愿吃惊,“真事啊?” “真事。全家都瞒着她。”孔多娜说:“他爸 3000 卖给亲戚的,现在 4500 都买不回来。” 孔志愿问:“她家经济基础是不是很一般?” “一家七口靠她爸他爷爷下井,她妈她奶奶拣煤核。” “她现在自己过得怎么样?” “她落户广州也买房了。买房还找我周转了几万。” 孔志愿很欣慰,“她过好自己就行了。”不知怎么就想到许生辉,朝她八卦,说到三个月前天擦亮时许生辉来到乡下的惨状,“脸上是巴掌印,脖子上好像被咬了?我也没敢仔细看。” 孔多娜坐起来,“他爸打他了?” “你许叔叔我了解,德行差点,但不会真对孩子动粗。”孔志愿也坐起来说:“我那一天还特意回社区了,问毓真楼上你许爷爷家有没有吵架?毓真说没有。” 孔多娜问:“他去找你,你没安慰他吗?” “我给他烙了六张香酥葱油饼,他吃了四张,吃完就去上班了。”孔志愿说:“我想留他在家住两天,等脸上的伤消了再去上班。他说工厂一堆事儿。” 孔多娜没作声。 ”没两天接到信说婚礼取消了,我怀疑是不是被女朋友打了?”孔志愿又心疼又八卦,“男人打架不会咬脖子呀,况且他穿的立领毛衣想咬也不方便……” 孔多娜跟许生辉有几个月没联系了。上回见面是春节,两人也没多说话。现在他们俩是有事说事,没事不说别的,仅维持表面的家人关系。她把握不好跟许生辉的界限,索性就少说话,少干让人误会的事。 她挺愿意跟许生辉聊天的,比她在社交软件上跟人盲聊有意思多了。以往俩人都不聊天。自从她去美国后两人频频通邮件,她对许生辉的了解更深入和全面了。聊天是一门艺术。跟人聊天除了能接触到多元的思想,里面的默契和心领神会也很吸引人。她跟堂哥的来往邮件整理出来几乎可以出书,名词的运用,语言的修饰,观点的输出,整体更偏文学性。她跟许生辉的来往邮件……没有完整的对话,没有结构性的语言,大多突如其来,除了当事人旁人看不懂。他们俩的聊天不是即时性的,是许生辉有空了发一个邮件过来,他懒得打字,给你讲一件事掐头去尾,但你在他表述的碎片里就能猜出事情始末。例如他说:爷爷参加完姥爷葬礼回来心里不舒坦,看见爸也不理。 仅这一行字她就能读懂事情的来龙去脉。旁人想看懂,她至少要花半个小时把这尖尖角的一行字给掀开,让你看见隐藏在下面更庞大的部分。两人这样的对话比比皆是。她通常看到不回复,略过,直接讲自己的事就好。她不会把这件事拎出来说,发表她对这件事的态度。 两人的聊天就是他说他的,她说她说,但他们能意会到彼此在说什么。要把他们俩的聊天拉出来给人看懂,批注都要比聊的内容多好几倍。 她跟别人聊天,可能一个小时翻来覆去就那一件事和一个观点,掰开了揉碎了全方位地往里说。她在更年轻的时候钟爱这样的聊天。现在不晓得是不是年龄大了,她更愿意跟契合的老友聊天,问候问候日常,发散发散思维,或只是散漫地坐着就很身心舒畅。 她跟许生辉不再邮件往来就是他来成都,告知他婚讯的那之后。之前俩人一两个月通一次邮件。哪怕微信更方便,他们还是习惯通邮件。大概微信收到就要即时回复,邮件不需要。邮件可以先晾一晾,沉淀沉淀,或忘了就忘了。 她这个人很灵活。她不认同的事不会要求旁人。她首先就不认同有对象和已婚的男女、就该自发自觉地对异性断绝往来。她不会,她在哪一种关系里都不认为自己属于别人。她不属于父母,也不属于男朋友或丈夫。她有男朋友也不影响她交异性朋友,把握好尺度界限就行了。同样她也不会要求男朋友跟异性断绝往来。 她不认同这个行为。爱应该使人的生命更加磅礴壮阔。但她理解和接受人性的弱点,如自私、妒忌、猜忌、占有欲……这些她也有。正因为她也有她才会理解。 她不认同的行为只是她不认同。她不强加旁人。她高中时的历史老师说:当我们谈论尊重时,不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是一个必要前提。 她很认同这句话。 她的人生经验是当你把一件事给想透彻,你自然就会接受其合理性,不会产生不必要的困扰。哪那么多困恼? 最终让她把两人关系彻底落实在家人上,断绝邮件往来的核心原因,是她体察到自己对许生辉还有强烈的爱情。她一直认为不多,在她可控范围内。两人的邮件往来也磊落大方,不会存在任何的歧义和僭越之举。但那天他来成都告知婚讯,她在已然猜到和做好心理准备的状况下还是有些失态。你问她早两年干嘛去了?她认了。哪怕时光倒流,她依然会选择去美国。她也真心希望许生辉好,希望他离开自己后仍然保有爱人的能力。 她这边还在烦心,那边孔志愿竟然说她姑想把毓真介绍给许生辉,由他出面当媒人。她姑给出的理由一:毓真和许生辉都取消婚礼了,这是有点天作之合的意思;理由二:她早就看上许生辉了,认为他能经事儿,但他的家庭情况太复杂;理由三: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干儿子成为你外甥女婿,好上加好! 第90章 毓真本来去年的婚礼,也是在筹备的过程中一拍两散。散完借她们家房子在临街的窗口做外卖披萨。她售楼部的工作辞了,她堂姑在团队斗争中输了,她被分派去了一个鸟不拉屎的楼盘,索性甩袖子辞职创业了。 孔多娜不管那么多,问孔志愿,“你要出面当媒人?” 别看孔志愿有些憨,老聪明蛋才能生出小聪明蛋,他没赚钱的本事但在家里依然受尊重,一定是有某些方面的优势。他在孔多娜问出这句话时,当机立断地撇清,“我才不掺合。” 这不就行了?孔多娜问这话没私心,单纯认为许生辉和毓真八杆子打不着,根本成不了。 她手上还一堆活儿,等把孔志愿送走,她还要去稻城亚丁拍 vlog。傍晚送完孔志愿在回来的路上接到游俊宁电话,约她出来喝酒,说她股票被套死了,未来三五年都难翻身。两三年前正值牛市,她刚从美国回来来成都找游俊宁,彼时游俊宁正沉迷于股市,日日撺掇她<a href="https:///tags_nan/maiguwen.html" target="_blank">买股。她不懂股票,但也禁不住地买了一支,瞎猫撞上死耗子,那一支股连涨六七个停板,涨的她胆战心惊,她在赚了四五万块以后全给出了。此后卸载炒股软件再也不碰。 她玩不来。她本能直觉就是她在股票上讨不着便宜。 游俊宁说她只能赚仨核桃两枣,享不了泼天富贵。 她也确实享不了富贵。06 年游俊宁发邮件让她们仨买房,彼时只有张丹青家人买了,五年后蔡小蕙也买了(尽管被她爸偷偷卖了)。蔡小蕙在群里告诉她们后,她后知后觉地就理解了所谓的马太效应——富人越富,穷人越穷。 她没去喝酒,她这几天都在喝中药呢。她不能熬夜,一熬夜就偏头痛,工作效率低整个人还昏沉沉的。她去三甲医院做了全面检查,很健康,医生只是建议她调理作息少熬夜。 不敢深想,她在北京读大学那会少说有两年她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十二点以后睡觉,凌晨四五点起床跟妆,每天照样精神抖擞。 现在哪儿敢十二点?现在十点老老实实睡觉,早上六点起床,每天至少保持八个小时睡眠。 你问她在步入三十一岁的阶段,对当代大学生有什么建议? 她就一句话:多读书多交朋友多挣钱!(将来要靠这些吃老本) 不要担心交到坏朋友,交的多了自然就会区分出优劣。 去年她被毓真指出——越活越俗气了。 去年毓真失业,在创业和考公中摇摆不定,她妈和她爷爷全都让她考公。她给心中一直崇拜的表姐孔多娜致电,真诚发问,想让留过美的表姐指点人生迷津。孔多娜在权衡了她个人情况后,建议她考公务员。 毓真大失所望,回她:【姐你怎么跟我妈似的?越活越俗气了。】 …… 五六月份的天气还算舒适,孔多娜洗完澡出来阳台上喝中药,喝完中药在茶台前坐下,拿出手机给许生辉去电话。 他婚礼取消的事她最早是从孔多莉(八卦精)嘴里得知的,许生辉没联系过她,更没说过取消婚礼的原因。电话响了四五声后接通,接通后的几秒里孔多娜脑袋有片刻的宕机,她不知道怎么开场。以往俩人不需要开场直接说事,她在宕机了几秒后寒暄他,“吃晚饭了吗?” 许生辉应该是在忙,回她,“说事儿。” 他的这句说事儿,瞬间把她拉回到两人熟悉的语境中,她问:“你婚礼为什么取消了?” “她无意看见我电脑了。”许生辉说:“我把这事给忘了。” 孔多娜整个人僵住,消化了好半天才说:“抱歉。” 许生辉的电话里隐约传来车间机器的运作声,她说你先忙,随后挂了。 这件事之后两人又断了联系。许生辉专心忙事业,孔多娜开始拍旅行 vlog,这一段在西宁参加公路自行车环湖赛,过一段就去阿勒泰跳伞和滑雪。她又爱上旅行了。世界上再没有比当 vlog 博主更有趣的工作了! 第42章 donna (二十九) 孔多娜已经算是大流量的 vlog 博主了。 不是水平多高,是 vlog 在国内算是新兴行业,没什么强有力的竞争。 她拍 vlog 也是在美国跟朋友们学的,纯玩儿,哪有什么商业意识。包括她那些美妆视频,她最早拍来就是减压的。直到大火后有彩妆品牌找来商务询价,她才逐渐当回事儿。 她早期拍的内容冗杂,美妆、美食探店、朋友聚会、日常生活等等啥都拍。但真正吸粉和体现她商业价值的就是美妆。这一点是游俊宁先发现的。 在她大火后第一个商务找上来,游俊宁开始帮她做个人规划和运营,定位是美妆博主。孔多娜的灵活就体现在“对逐渐丧失兴趣的事儿,只要有商业价值她就会坚持”。彼时她已经对美妆丧失兴趣了。最早拍的时候是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初老症兆,她拍来就是为了解压,后来压力没了……她自然也不情愿拍了。你看她刚红的时候,评论区全催更美妆的,她往后拖拖拖—— 这有商业价值就不一样了!收了人钱,你就得拿出百分百的职业精神。加之有工作室把关,软广硬广她都会接,也自此开始当成职业,每周稳定更新一期美妆视频,一期美食探店视频。 游俊宁要她专注做美妆的垂直账号,旁的就别费劲。孔多娜做美食是想消解掉美妆带来的压力。美妆的压力是评论区对她的评头论足。 第91章 后来更着就把“美食探店”摈弃掉了,因为她想做旅行。她认为美妆是主打,她能保持每周一更的频率,在这之外她有余力多尝试。反正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多尝试尝试嘛。 游俊宁的精力都在她的广告公司和女装品牌上,由着她自己折腾去了。孔多娜本事大,自己带了一个实习助理跟她去稻城亚丁。有些事就歪打正着!拍 vlog 时孔多娜除了一套冲锋衣出镜,剩下的几套衣服都是游俊宁创立的女装品牌。 孔多娜不傻。能带货就多带货,能挣钱就多挣钱。她爱挣钱,也爱钱带来的成就感,但她就是玩不来股票。她没那头脑,总认为吃进去的最终都要吐出来。 从稻城回来后剪完视频拿给游俊宁看,她去的时候两人有些僵持。她们俩工作上意见不合是常事儿,通常事后孔多娜没事人一样找她:去喝酒吧?去吃饭吧? 游俊宁冷着脸说我约人了。 她问你约谁了?方不方便捎上我? 游俊宁骂她,她就哈哈大笑。 这回游俊宁没被她糊弄过去,坚持要她做垂直账号。你想做旅行可以!你自己重新孵化一个旅行账户。美妆账号的内容必须统一,让用户和商务能够一眼清晰你的领域。 vlog 上传才几天?时隔一年后孔多娜再次擦拳磨掌地现身女装设计部!设计部管事也再次致电游俊宁:娜姐带着她的作品又来了! 游俊宁说……我又不是如来佛? 这之后孔多娜一路春风得意,加入了一个自行车车队,去参加七月份西宁的环湖赛。名次不重要,重在参与。也逐渐的人更清透了,能完全无视评论区对她的恶意。你怎么评是你的素养体现,跟我没任何关系。 她仍然每周稳定更一期美妆,半个月更一期新孵化的旅行账号。美妆能接到各种植入,从刷头到口红腮红眉笔眼影……就算不接植入评论区也会求推荐。 旅行……大概是她才做了三四个月?她除了能带游俊宁的女装,没接到任何商务询价。冲锋衣户外背包登山鞋——没一个商务找她。 她在青海湖拍 vlog 的那几天风真大,整个人都被吹木了,但她内心十分清透辽阔,常常顺着风的方向展臂踏行。但好像内心在辽阔的时候有多丰溢、平静下来的灵魂就有多空寂。也不多,每每也就十几分钟。也在这个阶段,在每每平静下来的这十几分钟里,她想清楚和确认了一件事:她可以不需要婚姻,也做好了孑然一身的准备。 她没有向全世界宣告,也没有向谁说过,这只是她内心的一个初步确认。确认婚姻可以从她的人生中剔除。随之而来的另一个确认:她不需要婚姻,但需要爱。 家人的爱,朋友的爱,伴侣的爱。 她在西宁的街头看见喁喁私语的情人,也会为她们感到喜悦。不是羡慕,是见到美好事物由衷洋溢出来的喜悦。 她需要伴侣的爱,但要不要为此步入婚姻是两回事儿。这也是她第一次认真思考什么是婚姻,婚姻于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她需要付出和承担什么,她愿不愿意和有没有勇气去付出和承担。 环湖赛结束后她回了老家,她原本是要联系许生辉的,但具体也说不出为什么,自从得知他婚礼取消的理由后,两人的关系有一丝难言的尴尬。 就那一次通话后,得知他取消的理由,她当即微信他:【全删了吧。】 他回:【已经删了。】 之后再无联络。 许生辉就是忙,只顾忙工作,没旁的杂念。取消婚礼后他约了汤笑笑一回,她作为投资人曾注入到他工厂了一笔款项,目前这笔款抽出来有些艰难。汤笑笑都没见他,电话里就把这事解决了,在商言商,按合同内容履行就行了。以后商业上的往来由各自企业的负责人对接。 从开春取消婚礼后许生辉就一头扎到工作上,等逐渐抽身的时候都入秋的。因他婚礼取消导致的家人争吵什么的,他全然不在意。也可以理解为顾不上。有两回父亲和爷爷因为他在那儿吵,他则置身事外地坐在那儿吃饭。吃完饭拎着外套都下楼了,那爷俩还在吵。 一直到快国庆节,那天傍晚他工厂下来社区爷爷家,还穿着短袖的他被凉风一吹,才意识到已经入秋了。 他缓着步伐迎着夕阳慢慢回爷爷家,碰见从楼栋出来的孔多莉,他喊了声莉姐,孔多莉把手里正吃的奶酪包掰给他一半,说这家的奶酪包巨好吃! 正好明天周六,孔多莉随口问他,“回不回姥姥家? 许生辉咬着面包说:“回吧!” “那我让爸去钓鱼,晚上给咱俩做红烧鱼——” 许爷爷早在楼上听见声响了,站在楼道口抻头朝下看,见这俩人在那儿有说有笑地聊天。果不其然——一切都合理了——怨不得去给人家当孝子慈孙! 他正在这儿偷偷摸摸地观察,不妨跟孔多莉打个对眼,他本能就要往屋里躲,听见楼下喊:“许爷爷,是您在那儿偷看吗?” 他忙回,“不是!” …… 跟许生辉聊完出来楼栋,她把手里面包一口吃完,拿出手机继续回孔多娜微信。之前俩人聊了几分钟,她主动找孔多娜聊的,聊赵存英。她没话找话地分享她了一好一坏俩消息,好消息是赵存英离婚两三年了,一直对外瞒着;坏消息是他在得知她对他有所图后,视她为洪水猛兽。 第92章 说回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她拿着三明治去肿瘤科的安宁病房做服务,刚巧碰见赵存英做完手术出来,见他盯着自己手里的三明治看,她就把三明治给他吃了。几天后他微信私聊她,询问三明治在哪儿买的? 他们安宁疗护团队跟肿瘤科的医护都在一个群,平素对病患有什么需要沟通协商的都在群里说。他问她三明治哪儿买的,她撒了个谎说是自己做的,实则是毓真做的。她不认为赵存英是借三明治搭讪她,是毓真做的三明治确实好吃!除了馅料营养丰富,三明治也并非用传统的吐司,而是用酥脆可口的可颂。 赵存英来问她要三明治的时候,她刚从护士长嘴里无意得知他已经离婚,才临时谎称是自己做的。但这个谎言仅仅维持了半个月就被人当众戳破。那天她要去肿瘤科做服务,群里有人@她,要她来的时候带几个她表妹做的三明治,随后转了钱给她。(毓真卖披萨和三明治的事她早前在朋友圈宣传过) 之前的谎言是何居心,不言自明! 这事孔多莉多少有点冤,她就初见赵存英的时候大为惊艳,这都快两年了,初见的那股悸动在庸碌的生活中都消磨的差不多了。她这两年来肿瘤病区做服务也会见到他,但屈指可数,寥寥的几面不是一个白大褂的背影,就是穿着手术服准备上下手术台,亦或是一行人跟着主任查房。服务病患上两人也没直接对过话,她是志愿者,他是主治医师,说不着话。 两人第一次正面交集——是在病房楼共同乘坐同一部电梯,赵存英微驼着肩站在那儿跟主任聊天,他身高比主任有优势,跟他说话时身子朝前倾,一双手背在身后闲转着一支中性笔。他跟主任的关系应当不错,同他讨论病人的既往病史时一只脚从洞洞鞋里半伸出来,彼时站在他身后的孔多莉没多留意他,期中考成绩出来了,她带的班级几乎年级垫底。有要好的同事微信她让她做个心理准备,大概率是会被副校约着谈话。 她只顾想着“被副校约谈话”,当电梯到达楼层门都快被关上了,她才着急忙慌地出来,出来意识到脚下有障碍,紧接就看见一只被踢出来的白色的洞洞鞋。 她还在诧异,身后的电梯门已经合上了,一分钟后赵存英就通过群微信添加她,要她把鞋子给送上来。 谁跟他送啊,她电梯口等半天,终于上来一部电梯,电梯门开她就把洞洞鞋给踢了进去,顺便按了下到达楼层!她认为没鞋子穿的赵存英一定守在电梯口。 各自都忙,她没空把鞋子给亲自送上去,加之她踢进去的时候朝着一轿厢的人交待:等到了几层请帮忙把鞋子给踢出去。 这是不是最高效的一种方式? 忙完这事她就快步去安宁病房,她身上背了一个包,包里是她网购的剪发工具,她答应过一位病患,这回来要帮她修剪一个齐眉的刘海儿,她在网上跟着教程学过怎么修剪头发。 这一天都要过去了,她都跟人在食堂吃过晚饭回家了,到家都备一会课了,这才接到赵存英的电话——要他的洞洞鞋! 她说……鞋子当时就给你送上去了呀,你没在电梯口收到吗? 赵存英就没那功夫等在电梯口,他一只脚直接点着地面就回办公室了,一双袜子脱了直接扔垃圾桶,穿上下班后的豆豆鞋,就去主持病例讨论会了。 事后孔多莉去看监控,洞洞鞋都没到达目的楼层,中途就被一个王八蛋给恶意踢出去了! 不得已之下她去了商场展柜,看完价格微信赵存英,问他穿多大码?她设想的是赵存英肯定说不用了,他那双洞洞鞋都很旧了。没想赵存英很快回了她:【44 码。】 她斟酌半晌,确认他:【是我从你脚上踢下来的吗?】她也搞不清是别人踢下来后被她无意给带出来,还是自己从他脚上踢下来的,紧接再问:【你在脚上好好穿着,怎么会被踢出来呢?】 赵存英没回她。 她最后选了双 44 码的白色洞洞鞋,没折扣,但可以选一枚鞋花。她俯身在一堆鞋花里挑挑选选,选了一个她心爱的米奇。 这些事之后发生的“三明治事件”。事件之前她得知的信息是他已婚,这身份斩断了她的一切遐想。事件后得知他早两年就离婚了,这才又生出了一股小小的浪漫。就是在这样的阴错阳差下,她撒了个小谎,说三明治是她做的。 谎言被戳破后,她对他的心思昭然若揭后,赵存英对她敬而远之——彷佛自己早已对他芳心暗许,非他不可! 其实她的那点小浪漫不过是在所接触过的一圈男性里,赵存英的个人条件算作最优的!她从兰州回来的这三四年间也相过几门亲:有过婚史的老师、药剂师和基础岗的公务员,抛开经济实力和个人的外形条件,她没有一个能聊上的。 她的择偶标准很简单:愿不愿意跟你再吃下一顿饭。 她没有跟哪个相亲对象能吃超出过三顿饭。更别说对他产生好奇和想要深入地了解和关心他。 最多三顿饭,她就了解完了对方按部就班的前半生,以及预测到了将继续按部就班的后半生。无一例外,初次见面这些相亲对象都会深深浅浅地透露自己的经济实力,没问题,这些都可以拿到台面上谈。但除此之外呢?除去这些加分项你这个“人”还有什么可以吸引我的? 第93章 就很简单嘛,每个人对伴侣的诉求不同,她的底层诉求就是跟这个“人”在一起时会产生幸福感。 快乐很简单,去吃一顿好的,看一场电影,买件心仪的礼物都可以感到快慰。但幸福很难。幸福是比快乐更高阶和深邃的一种情感力量。是牵引着我想要去了解你这个人,关切你这个人,聆听你这个人。 她最害怕的一种生命状态是“枯涸”,是被生活和工作层层碾压后的“疲惫”,那是一股近乎于被掏空和麻木的状态。她对这种生命状态可太熟悉了,唯恐避之不及。 她曾跟一个相亲对象吃过三顿饭,在他约第四回 的时候她没再去了。某天夜里对方酒后打给她,想问她具体不合适的原因。她不知道怎么说,说你身上的“疲惫感”太浓了? 倘若她今年二十岁,她无所畏惧。但她已经三十三岁了,太清楚一个人身上的“疲惫感”太浓是怎么回事儿。往残忍了说——就是一个人的筋骨没了,只剩一副软塌塌的皮囊。 她可以同这样的人处朋友,她身边也有这样的朋友和同事,但唯独不能同这样的人共度余生。她自顾不暇,她也好不容易才沉疴渐愈。 第43章 donna (三十) 国庆假期的头一天上午,许生辉到了天府机场才联系孔多娜。 时隔大半年,两人再一次见面。 孔多娜电话里反问他,我假期要是有安排呢?他说你有安排我就去九寨沟。 中午两人碰头,孔多娜借了游俊宁的车带他去吃饭,车上说他没福气,来的时候要提前说,能带他去吃好的。许生辉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问她,“能多好?” 孔多娜说:“人均二三千。” 许生辉问她:“提前多久预订?” 孔多娜说:“一个礼拜吧。” “等着。”许生辉说:“下回来提前跟你说。” 孔多娜没带他吃啥正经餐,但凡有口碑的餐厅门外都是长龙,换一家两家都一样的长龙。俩人都不是凑热闹的人,索性在一家路边店吃抄手。孔多娜点了干拌抄手不要辣,许生辉点了番茄牛腩抄手。点完孔多娜问他,“你明天回去?” 许生辉应她,“明晚八点的机票。” 孔多娜问:“订酒店了吗?” 许生辉说:“订了你公寓附近的。” 孔多娜问:“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许生辉说:“你要忙我就去九寨沟。” 孔多娜不说自己忙不忙,只说:“九寨沟正在修复震后生境,你就去不了。” 去不了就去不了,许生辉相当随意,“那我就在酒店休息一天。” 抄手上来了,孔多娜只顾埋头跟游俊宁发微信,发完见许生辉碗里的抄手都快吃完了,她拿起筷子把自己的干拌抄手拨到小碟里二三个,推给他,“你尝尝。” 见他吃完,问他,“好吃吗?” 许生辉点头,“好吃。” 孔多娜朝老板又报了一份干拌抄手不要辣,随后跟他说:“明天游俊宁我们那个小圈子聚,你要不要来?” 许生辉问她,“我去合适吗?” 孔多娜吃着一个抄手,“合适。” 两人吃完抄手往车位去,停车场离这儿有些远,绕过一条条小巷,不管是路边小店还是火锅店都人满为患。这种场面别的城市很少见,在成都你只要能吃辣就踩不了雷,随随便便一家店都不难吃。孔多娜快他一两步在前,许生辉落她一两步在后,他双手随意地揣兜里,闲适地浏览着街边店,看见家人巨多的老牌火锅店,问她,“现在能不能排晚上的号?” 孔多娜让他原地等着,她闷头大步穿去对街的火锅店排了个号,管他现在能不能排晚上,先拿了号再说。拿完号回来问他,“我要先去工作室忙两三个小时,你自己回酒店可以吗?” 许生辉没回酒店,在附近转了圈,闲坐去一家茶馆里一面歇脚一面等孔多娜忙工作。自从他另立山头后几乎全年无休,手机 24 小时待命。这回来成都纯粹心血来潮,那天回爷爷家被冷风一吹才意识到入秋了,他忽然想休两天假,去哪儿休假?他本能就来了成都。 隔天中午孔多娜带他去约好的餐厅,游俊宁她们也刚到,一桌六七个人,不是游俊宁发小就是密友。游俊宁跟许生辉在北京见过,她看见许生辉只是高深莫测地笑,不说笑什么。孔多娜介绍他们俩正式认识,两人也互添了微信。 菜品不需要点,都是套餐,落座后游俊宁就朝孔多娜怀里扔了个 kelly 包,问她好不好看!孔多娜把包拿给身侧的许生辉看,问他,“你能看出这是什么皮吗?” 许生辉都不需细看,回她,“蜥蜴皮。” 孔多娜把包还回去,问他,“你养的蜥蜴多大?” 许生辉伸出手掌,“巴掌大。” 简单热过场子后桌上闲聊,左右离不开工作,游俊宁的发小手指头夹着烟,一脸愁容地聊她负责的一个县级的政府项目,她们单位全额垫资,项目也验收完毕了,地方财政不按合同付款,再拖下去单位资金断裂,搞不好还要打官司…… 游俊宁说风凉话,当初就不看好这个项目,接政府工程首要考虑地方财政的支出能力,然后是承建单位资金足够充足。游俊宁说她,“我老早就跟你说那地方的财政艰难,事业机关单位的年终绩效奖金都拖三四年了,回头有财力也是优先保障他们,你们——找个凉快地歇着去吧!”说完推一盏酒盅给她,摁了吧,人这餐厅禁烟。 第94章 她发小烦烦的把烟头摁里,服务生过来上开胃菜闻到烟味,俯身提醒餐厅禁烟。她发小抬头回呛,没看见我摁了?孔多娜问服务生要水,对方问喝什么水?孔多娜说柠檬水就行。对方去给她拿水,孔多娜动了两口盘里的开胃菜,她等着吃餐前包。她独爱这家的面包,每回来吃都要续一份。 游俊宁说她山猪吃不了细糠。 她说杂粮更健康。 游俊宁跟人聊着回头问她,“喝什么酒?” 她偏头问许生辉,“你想喝什么?” 许生辉说:“随你们。” 她回游俊宁,“开红的吧。” 游俊宁一面让人开酒,一面隔着孔多娜同许生辉闲聊,问他的企业都主营什么产品。许生辉说 pb 管、ppe-rt 管、pe-x 管等地暖管系列。游俊宁问只做地暖?许生辉说也准备开发市政管道,给水管排水管通信管…… 孔多娜跟许生辉互换了餐位,方便他们俩聊,渐渐地餐桌上就三两各聊各的。游俊宁跟许生辉聊实业,那俩发小和密友谈自媒体行业逐年成熟的各 mcn 机构…… 餐前包上来,孔多娜专注地蘸罗勒酱吃,一面吃一面听许生辉徐疾有序地跟游俊宁聊天。许生辉聊几句回头望她一眼,她点头,给予他认可。 / 国庆节后两人的联络频繁了些,三两天的发个微信,没什么目的和意义,就是简单分享一下日常。如许生辉在家喂蜥蜴和煎牛排时,会给她录个小视频,说回头跟你煎牛排吃。孔多娜忙工作时不回复,忙下来要太晚就隔天同他聊几句。她工作内容有了调整,开始试水电商直播,主播游俊宁的女装品牌,试水了一个月后彻底摒弃掉了旅行 vlog,没人逼她,是她主动做出的选择与取舍。 游俊宁把她直播间的转化率数据、美妆和旅行 vlog 的收益全拉出来摊在她面前。她没多说,直接就把旅行 vlog 的账号停了。没得比较,游俊宁的女装品牌也有她股份,销量关乎她的直接利益。做直播后孔多娜原有的作息打乱了,常常需要凌晨才下播。直播只能晚上做,白天没人看,且她直播间的穿搭跟妆造相辅相成,她在直播的过程中除了教搭配还顺带教妆造,时间线拉的很长。等她下播看见许生辉微信都凌晨了,一般次日回复。 次日她会特意空出时间,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专心跟许生辉聊微信。 她聊天慢,不是提前组织好语言,把自己想表达的自顾自地一下子发过去。她是发过去一条,收到他的回复认真看他讲了什么,然后顺着他的话意往下聊。如他发来煎牛排的视频,说回头给她煎。她直接回复:【我也想你了。】转而就若无其事聊别的。 她不会等许生辉有所回应,他不会正面回应,他性格就是如此。他内心会很珍视这句话,但他不会就这句话跟你正面聊。 闲余了她会不断更迭和与时俱进妆造水准,偶尔在脸上化个妆,随手拍照分享他。他见她眼角无端多了颗痣,问她:【眼角怎么长了颗小痣?】 她回:【我刻意点上去的。】 他了然:【这叫什么妆?】 她回:【“我见犹怜”妆。】 他沉默。 她心旷神怡的大笑。 第44章 donna (三十一) 上午是许生辉一天中最忙的时间段,也是孔多娜一天中最闲的时间段。特别在前一晚直播后,几乎整个上午都在补觉。她不知道别人熬夜后白天能否补回来,她很难,她白天补觉总会做各式各样的梦,醒来后整个人昏昏沉沉。 但这些都不是大问题,她可以自我调节。目前她直播间的成交转化率能达 20%—25%,主要靠美妆 vlog 引流,这个成绩相当不错了!头部主播的转化率也就这样。但头部主播的流量大,一场直播的销售额少说千万级别。她属于稳扎稳打上升型,流量不大,胜在退货率也不大。 她对自己的导购能力还算满意。起初决定直播的时候她提前录了六遍视频来为第一次的试播做准备。她直播有自己的节奏,整个人呈现出来的状态云舒云卷,很轻易地就能带动用户进入到她的语言情境中,继而使用户信任她产生有效的转化率。 她的第一场试播游俊宁没抱多大期望,没平台的资源推广,销售额能十万八万顶天了。可实际的销售额高达六十万!之后一场比一场状态佳,圣诞节直播间的销售额突破五百万! 这是整个运营团队始料不及的,她们没有做大客单量的准备。除去第一场的试播被打懵后,随迅速调整好亢奋地进入状态。团队人不多,统共也就六七个人,但胜在孔多娜的组织架构和管理能力不差,团队间一直有良好的沟通和协作。 在陆续几场直播后,游俊宁笃信她有当头部主播的潜力,只要两人出来坐,聊不几句话题就去工作上了。她要么复盘孔多娜的直播,要么分析某个头部主播的特点。孔多娜忙一天工作了,难得晚上坐下闲个心,她在你耳边没完没了地叨叨叨。她烦了作势要回去,游俊宁才收敛。游俊宁对她恨铁不成钢,想要她在直播这一行精益求精,全力以赴地杀到头部。 孔多娜的个性,是她只要对一件事没有热忱就不可能做到极致。无论游俊宁跟她做什么规划,画多么大的饼,她都只是冷静地听着,不轻易附和和许诺。但听的时间久了,她从游俊宁只要谈到事业就神采奕奕的脸,以及她言谈举止里迸发出来的强烈的野心、企图心,和好胜心给打动。打动她的不是具体某一个项目,而是游俊宁身上那股事在人为和舍我其谁的生命张力。 第95章 她没有,这些正是她所欠缺的。她的生命里没有求而不得的执念,求不得就求不得了。她自认为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做了该做的,去确认、去抉择、去争取、自然也接受事与愿违。她从来没有求而不得的执念。 因为没有用。 她在母亲的病床上、在震后的废墟中都相继疯狂地祷告过,都没有用。 她认为很多事情都是镜花水月。成功学那一套对她没用。她认为人接受教育洞彻事理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世俗的成功,而是为了解决生而为人的困苦。不同生命层次不同社会阶级的人存在不同的困苦。同时她又认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一个人有多大的自主权就有多大的自由。多元的价值在她身上不冲突,自适其适,选择一条适合自己的道路就行。 游俊宁就烦死她这些了,她在这儿雄心壮志热血沸腾,孔多娜彷佛凉白开一般平静地浇灭你的所有激情。她一句话都不用说,只需要一脸平静地看着你。 有时候她气急了会拍桌子走人,但等冷静了又找补着沉默地坐回来。 也在这个时期、在广告公司估值最高的时期,游俊宁果断地打包卖掉了!她把资产做了整合,一部分投建服装厂,服饰有限公司这一块现由她丈夫负责。另外一部分资产她迅速在北京又跟人成立了新的广告公司和一家 mcn 机构。现阶段她已经在频频接触新人网红了。明年后的直播选品也不再仅限于自主品牌,而是丰富货盘,前期所有选品她亲自去谈。 她转战北京势在必行,北京有更优质和辽阔的资源市场。 她的终极人生追求就是阶层跃迁,通过多重赛道和路径积累财富,从而实现阶层大跃迁!由川转京是地理上的跃迁,且她斩断了一切回头路的可能!她愿意拿整个身家性命赌,赌自媒体就是有广袤生命力的朝阳行业! 她为这一刻已经蛰伏多年! 她把未来十年的所有规划摊开在孔多娜面前,诚邀她的加入和协助。她建构的“事业王国”里孔多娜是至关重要的一环。首先要说服孔多娜,她的这些理念才会一一落地。没有孔多娜她也能干成,无非就是困境大些,磨砺多些。 推动她决意做机构的一部分原因是孔多娜的直播带货能力!她关注了所有当红达人和主播的直播间,也深度对比分析过她们各自的优势,孔多娜区别她们的最大优势——是她身上自带一股天然的信服力!信服力于一个主播来说,毋庸置疑就是天赋异禀和老天爷赏饭! 这也是为什么从大学至今,两人性格和观念相悖也不影响她们成为挚友的原因。她描述不出和具象不了孔多娜身上吸引她的东西是什么。 万事有利有弊,利弊都是孔多娜商业上的个人 ip 属性太大,大到可以不需要依附品牌或机构。商业利益中谁能牵制谁,谁就拥有更大的话语权。这也是为什么她自从有成立 mcn 机构的想法后,就一直游说孔多娜作为合伙人参与运营和管理。 没成功,孔多娜拒绝了。 在她美妆刚火的时候就陆续有几家机构想签她,她全都拒绝了。她完全是一个被兴趣驱动和责任心束缚的人。她愿意做直播的核心原因是她要为团队负责。她要养活工作室的员工。她美妆的商务收益将将能覆盖到工作室的所有开支。 换言之就是亏损!开工作室的目的是老板盈利,不能一年到头是老板为员工打工。游俊宁早早就跟她挖了坑,工作室让她自主运营,自负盈亏。 这也是两人最大的分歧。孔多娜一直在强调她做直播是出于对团队的财务负责,实际她志不在此,她没有在这一行长久发展的打算。 游俊宁无视她。也在用行为反复表述:我投资工作室的目的是为了成全你和团队的财务?我像是搞慈善的吗? 孔多娜不置一词。 孔多娜身上的优缺点都很明显。她在商业上不是一个优秀的决策者和领导者,她没有野心和魄力。一个公司的发展上限取决于领头人的商业认知、以及认知最终是否落地!孔多娜商业化认知不够。但她的优点是善于沟通和不畏惧“问题”,敢于承担和解决问题。在团队里不畏惧问题就是绝对优势!踢皮球的人多了,敢于接皮球的有几个? 总之就是游俊宁跟她推心置腹地聊了很多,大势所趋,开年后工作室的核心团队将刻不容缓地迁往北京。她不多说自己的处境,给她留了充足的时间考虑。 话术很漂亮!但“推心置腹”这个举动就把压力全部给到了孔多娜。游俊宁的这些所有规划都是在一个月内决定的,且团队在短短一个月内被她高薪挖人,作为人才储备急剧扩招到二三十个人。游俊宁的母亲和大哥相继找上孔多娜,让她劝游俊宁别这么冒进。 她没劝。太晚了。 眼下她在这种态势里唯一能做的——就是她在自己没有兴趣的状况下、如何在短期内有效有力地帮到游俊宁,以及自身还有多大的能量和价值去帮她。 游俊宁步步紧逼,问她,“你怎么就笃信自己没有兴趣?兴趣是在事业过程中不断激发产生的,不是在凭空的想象里。” 孔多娜面色严肃,始终保持沉默。 游俊宁软硬兼施,“你说话,你有什么想法和条件说出来咱们一块沟通协商。” 孔多娜不说,她自己没想明白没形成自己观点的事儿不会拿出来说。 第96章 她十分确信自己对游俊宁的事业版图没有兴趣,对阶层跃迁也没有兴趣。她们俩的人生理念和追求显然是相左的。职业与她只是丰满人生的一条路径。她只要在一份职业里感到能量枯竭,毫不恋战,转头就换一份更感兴趣的。她的人生理念是——来日方长。 但眼下她看清了一个事实,她在游俊宁面前处于劣势,直白点就是她在资本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她没有足够的财务支撑她跟游俊宁因道不同而分道扬镳。 除去利益考量,她跟游俊宁也有深厚的情谊。大学时期依托她的婚庆工作室习得一技之长傍身,从美国回来后又在她的广告公司立足,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在游俊宁将面临众叛亲离的阶段跟她产生分歧。这违背了她做人的原则。 那么这就产生了两个新困境——她不愿跟游俊宁产生分歧,也不愿入伙游俊宁的 mcn 机构做管理和运营,负责孵化和扶持新人主播。一旦她入伙机构,她就完全丧失了自主权,她没有喊停和退出机制的权利!这不存在合伙个三两年钱赚够了,她就能挂印而去;另一个困境是她离开自媒体行业,她还能做什么?她愿意做什么? 这两个困境是同一个核心:她如何周全自己?如何在大势面前、在浩浩汤汤的洪流中周全和坚守自己? 这是她要慎重思考的。 游俊宁给了她一个月时间好好考虑,且意味深长地要她对自己的人生能有一个前瞻性的规划。且出人意料地跟孔多娜提了个条件,三年内不许生育!孔多娜显然很惊愕,惊愕后淡定地回她,那就丰富货盘做母婴类。听完这话游俊宁脸色都变了,孔多娜耸耸肩说开玩笑的。 说这话间都已经过完元旦,迈向全新的 2018 年了。工作室也将在一个半月后,过完农历年的元宵节全面北上。此时的游俊宁也已经北上为这一切做前期准备了。 这一年孔多娜步入三十二周岁。将再次面临一个重大选择。她这三十二年来面对的重大选择不多,一次在汶川地震后决绝地跟许生辉分手;一次毅然决然地去美国读研。旁的都算不上重大选择。前两次的选择没多纠结,完全凭借着无知无畏,凭借着股义无反顾的勇气。 深思就是彼时年轻。深信选错了可以修正。甚至有一种颠倒黑白的能力,哪怕内心明白错了,仍然能义无反顾地大步朝前! 现在…… 现在反倒显得茫然,心志摇摇欲坠。全然不见年轻时的锋芒和胆量。 自从游俊宁狂热地计划北上后,她更多地是沉默,无限的沉默,至少沉默了一个月。她能给到游俊宁的最大支持就是闭嘴。游俊宁某些方面偏执,反对者越多她越狂热! 在元旦后游俊宁北上做前期准备的阶段,她也全身心地投入工作,表面看来与平素无异,但内心貌似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的决堤。她多年来一贯秉持践行、以及始终固若金汤的人生信仰在动摇。她又十分清楚这种动摇并非源自于某一件具体的事,而是她这个阶段最脆弱,只有在她最脆弱的阶段那些负面情绪才会有机可乘,继而铺天盖地的攻击她。 因为她不再坚定,不再坚定地信任自己的决断力,信任自己一以贯之的价值是否正确? 如她信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句:我们首先应该善良,其次是诚实,再其次是以后永远不要相互遗忘。 为了不至于被击垮,她白天全身心工作,待傍晚时分抽出半个小时,端着杯咖啡站在工作室的落地窗前,看落日,看昏黄,看夜幕降临后的华灯初上。 从黄昏向黑夜过渡的这个时间有一个说法叫——狼与狗的时间。大意是日影西斜,天地矇昧,人无法分辨远处朝自己走来的是忠犬还是恶狼。 这个说法最早是张丹青告诉她的,她说更大的可能远观是狗,待走进才幻化成狼。毕竟狼狗同源。 孔多娜很需要这个时间段,所谓的——狼狗时间,她能从中获得无限能量。这股能量足以修复和加固她因脆弱而受损的人生信仰。 如果有需要她会下楼,会振臂高歌地阔步在天地矇昧间。 第45章 donna (三十二) 人恰恰最矛盾的是认知是一回事,能否贯彻践行,能否知行合一又是一回事。 她静观了半个月的狼狗时间,除了间歇性的精神胜利,并没有有效解决她的实质性困境。她白天的内心仍然是不动声色地决堤,待傍晚时分再给修复加固;第二天照样决堤,傍晚时分照样修复加固。亦复如是。 她对自己说最多的是:不要着急,不要着急。 她就每天傍晚端着杯咖啡沉着地站在落地窗前思考,眼神从茫然到清明,从清明到倦怠。 一直这么踯躅不前,又左右互搏了半个月。这天晚上入睡前她喝了杯酒,也就睡了三四个小时,再次醒来是凌晨四点。 她没再强迫自己睡,而是穿了羽绒服下公寓楼,在氤氲缭绕的冬夜里就近去了一家 24 小时便利店,转一圈没要买的,只好买了一杯热咖啡,继而找张椅子静静地坐下,一点点品着并不可口的咖啡。 这一段她都没休息好,这次的选择远比她想象中更艰难。也因为这次的脆弱,导致这十年间她认为已经被消解掉的消极情绪全部蜂拥而出。首先就是十年前的汶川地震。前几天蔡小蕙联系她,年后她要来川做十周年报道,问能不能约她做个简单的对话?因为孔多娜是她目前唯一能联系上的当年第一时间到达现场的一线记者。 第97章 蔡小蕙非常迫切,拜托了,这个报道做完她也要转行了! 孔多娜都忘了。都快忘了自己曾深度参与报道过自建国以来最大的灾难之一。那天收到蔡小蕙信息她还懵了一下。 多快。十年了。 她收到信息没回,一直到傍晚蔡小蕙打电话来确认,她才说行啊问题不大。 可实际并没有她说出口的那么轻松。但情绪也没有大到让她抑郁。 过往的和将要面对的,碰撞缠绕交织,劈头盖脸地搅乱她现有的生活秩序。而她能做的就是沉着、沉着,静下心来分析和处理内心的冲突与欲望,去改变能改变的,去接受改变不了的。 坐在便利店喝咖啡的这十几分钟里,她莫名被激发了斗志,喝完手里的咖啡裹紧羽绒服快步回公寓楼,到楼上开始大刀阔斧地整理思路,先厘清当下形势,清晰自己在直播带货这一赛道目前处于什么段位,这个段位能带来多大的商业价值?也要了然自身的优势、以及这个优势能发挥多大潜能、能产生多大效益为自己所用。 了解完这些,她还要弄懂自己目前处于什么社会阶层。这一点是她读本科时十分抗拒的,人生而平等,存在什么阶层?不——社会就是存在分层、存在结构性不平等。 她整合了自己持有的现金,也罗列出了自己必要承担的重大开支——房产教育医疗养老。房产她目前有房无贷;医疗她有重疾险;养老她未来有养老金;除去教育这一块保留(教育等她有孩子了再说,这不是大事儿)。至于孔志愿的养老,她也有给他配置医疗险,加之他自己也小有积蓄,晚年生活绝对有保障。 除去以上这些基本盘,目前她每个月的现金流在覆盖所有开支后还有不少结余,手上还有一百二十万的基金和债券。 这么一通列下来,她算是妥妥的中产!(哪怕以后随着年龄增长生产力下降,生活也是有基本保障) 就是说以她目前个人财务的收支状况——可以支撑她离开自媒体,去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 她职业上的灵活性较大。说到底她吃的就是“审美”这碗饭。她可以凭借自身的优势选择多种行业,化妆摄影设计插画师时尚买手甚至是文学创作,它们的核心基底说穿了就是创作者的个人审美。她跟人化妆从来不是技术多高明,而是能精准判断出对方的美并把它最大化呈现出来。 她是怎么判断对一份职业的喜恶?如果是她喜欢的职业,她在工作过程中会产生喜悦,时间会过得飞快;不喜欢的职业她就会产生对抗情绪,消磨她对生活的感知从而丧失创造力!在她的职业价值认知里:拥有一份钱少但对生活葆有热情和创造力的职业、所带来的生命滋养要远远大于钱多但毫无兴趣。 她盘坐在椅子里,凝神望着被她罗列出来的一条条人生规划,没问题,按照以上这些她的确可以溯流而上,去换一种生活方式。 但等内心那股隐隐亢奋的情绪平复,理性全面回归,她开始在被圈着的“婚育”上犹疑。圈着代表不确定,至今她都不确定要不要婚育。这始终是她人生里悬而未决的一件大事。她只是“可以”不需要婚育,但不坚定和绝对。 她唯一有强烈结婚意愿的是在大四。那一年她选择留在北京,在对未来的无限期许中同许生辉约定两年后结婚。 她对任何人没有怨怼,也没有谁亏待过自己。唯一稍显耿耿不怅的就是许生辉。两人的关系已经很难用爱情还是亲情来界定。她也不在意这些。不在意两性关系里的“爱情”是否纯粹。里面揉杂着亲情友情她都 ok。 ……不知道,再说吧。 现在倒更让她不安的是孔多莉。想着她就微信孔多莉:【爸说你寒假计划做校外辅导?别因小失大。做好本职工作。】 大清早七点,孔多莉顶着寒气刚到学校食堂,冷不丁收到这么条微信,回她:【你想说啥?】 孔多娜回:【我怕你没工作后断保断贷。】 孔多莉无语死了:【你是不是失常了呀?我断保断贷跟你有啥关系?】 孔多娜问:【你在干啥?】 孔多莉回:【我在吃爸给我烤的流心红薯。】然后是一张大脸和一块烤红薯的合照(前几天存照)。 孔多娜没再回她,简单吃了些早餐,开始投身于工作。她把未来两天的工作集中在这一天完成,然后乘坐晚八点的飞机回了老家。 深夜到达机场坐了辆出租回家,一路明月相伴,大地亮如白昼。 / 次日七点自然醒,醒来顶着寒气先领着那一串狗去街上逛,逛回来孔志愿已经烧好热水催她洗漱。她打了缸温水蹲在院里刷牙,刷前问孔志愿,“孔多莉什么时候放寒假?” “快了,这两天期末考呢。” 孔志愿没问她再过半个月就过年了,怎么这时候突然回来?他只是关了厨房的火,回屋换上一款及膝的枣红色羽绒服。坊间传言今年将是几十年来最寒冷的冬天,他早早就买了羽绒服候着,到现在也没穿身上。他上身在多娜面前转一圈,拍拍身子,试图把它拍的更蓬松,“这就是你姐领我在大卫城买的,我觉得它怪长怪经济。” 孔多娜漱漱口,抽洗脸巾擦嘴说:“颜色不错。孔多莉不是说里面入驻的都是大牌?” “也分楼层。你姐给我买的这件打完折九百二。”孔志愿跟占了多大便宜似的,比划说:“打三折。” 第98章 孔多娜回他,“孔多莉跟我说的是新款八八折,她花两千四给你买的。” “……是我记岔了。”孔志愿问别的,“成都冷吗?” 孔多娜一语双关,“没家里冷。” 孔志愿又回屋换上加绒的牛皮鞋,“跟这羽绒服一齐买的。” 孔多娜问:“皮鞋多少钱?” “也是好几百。” “几百?” “具体我也忘了,反正好几百。”孔志愿问她,“这羽绒服会不会显得我个儿矮?” 孔多娜多看两眼,“人衰老后随着脊柱关节的退化等会变得更矮。” 孔志愿转身回屋了。 孔多娜洗完脸,不紧不慢地跟屋里,“爸我要修正一下您的思想。” 孔志愿一脸懵,“我咋了?” “您不能认为孔多莉赚钱少给您买的东西就显得更有价值。”孔多娜问他,“我给您买的车,您严寒酷暑天开着怪舒坦吧。” …… 孔志愿接受完再教育,回厨房忙自个的了。等十几分钟后端了一段煎鳕鱼,一块烤流心红薯,一杯榨玉米汁,两个切了四牙儿的奇异果回来,见她站在姥姥跟前声情并茂,铿锵有力地唱着脸谱: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红脸的关公战长沙,黄脸的典韦白脸的曹操,黑脸的张飞叫喳喳—— 孔志愿喊她:“先吃饭吧。” 孔多娜收了音坐过来,先把一杯冲好的美式浓缩一口喝了,喝完问孔志愿,“爸你知道最令我欣赏的人是谁?” 孔志愿敷衍着说:“张飞。” “孙悟空!”孔多娜郑重其事地说:“我偶像是孙悟空。” 孔志愿催她,“快吃饭吧。” 孔多娜不吃,干坐在餐椅上等了三分钟,然后拿份报纸去了卫生间。十分钟后出来,先喝一杯温开水,才坐在餐桌前狠狠剜了一勺流心红薯,拍照打卡留念。 孔志愿端了坚果盘坐过来一粒粒地剥松子,剥了一小把放茶碟里推给她,“我锅里卤了牛腱,等卤好拿到街口给你一袋袋抽空了,你拿回成都吃。” 孔多娜用筷子夹鳕鱼,应声,“行。” 孔志愿看着盘里的鳕鱼说:“这是前几天生辉买的。你暑假买的我都给你姥姥清蒸着吃了。” 孔多娜说:“我就是买给你们吃的。”说着夹了一大块给他吃。 孔志愿忙摇头,闭嘴不吃。孔多娜强行喂给他了一块,问他,“孔多莉的房子交了?” “都交三四个月了。”孔志愿嚼着鳕鱼说:“房本也下来了。” “我有个同学跟她是同一期,他简单置办了家具给租出去了。”孔多娜拣着鱼刺说:“一年租金两万七。” “二万七真不少!”孔志愿诧异,“她托中介租出去的?” “没通过中介。”孔多娜四平八稳地说:“他把人租户的小孩弄到学区里的小学了。” “……她把租户的小孩户口挂靠他名下了?” “他有人在招生办。” “……怨不得。我前两月去那儿转,看中介挂出来的跟你姐同户型的年租金是二万五。”孔志愿同她话家常,“你姐是大钱攒不住,小钱源源往外流。她能稳稳当当干到领退休金也是一种福气。” 孔多娜不多评价,“她现在每年还给你一万?” “给呀。”孔志愿徐徐地说:“给我我就收着,权当替她存了。将来她有个事我这也有后手。” 孔多娜问:“她还买彩票?” “碰见了就买。”孔志愿用手掌拢着桌面上的松子壳,“上个月中了十块钱,她又往里贴了十块买只金丝熊回来。我说那是老鼠她还不愿意。” “金丝熊呢?” “她没关好笼子,被院里那一群狗给逗弄死了。” 孔多娜把跟前的鳕鱼盘往前一推,“我帮孔多莉把房贷一次性给结清吧,能省一大笔利息。她的新房三五年都不着急住,先简单置办些家具给租出去产生收益,往后她把每个月还银行的房贷还我就行。” 第46章 donna (三十三) 她在家也坐不住。上午跟姥姥唱了个脸谱,陪她在太阳地坐了会,又跟孔志愿打了几局乒乓球,散局后孔志愿再次拿出那副有国手签名的球拍,谨慎地问多娜,你跟爸说这签名真吧?孔多娜看他,您要听真话吗?孔志愿拿着球拍麻利回屋了;午饭后她又满屋子找十字镐,说要去凿冰钓鱼。孔志愿说今年河里就没冰,也几乎没鱼,他钓了几回都没钓上来。 她不听劝,拉了件孔多莉的羽绒服换上扛着钓具出门了。一下午在河边挪了三回窝儿,傍晚前拎着(买的)一尾大草鱼回家。到家找出平素洗衣的大红盆,装半盆水把鱼倒进去给姥姥玩儿。之后坐在那儿给大伯大伯母发微信,马上过年了,问候几句。 她一面跟大伯母聊微信,一面巧妙地躲避孔志愿的镜头。孔志愿举着相机在那儿拍视频,他是……也不知道啥博主,不好定位,烧饭修家电遛狗啥都拍。他在账号注册了半年后粉丝终于突破三位数。倘若他能满足于这个粉丝数倒也快活,但他不满足,他也有做强做大从而实现流量变现的野心。他屡次委婉且天真地同孔多娜提:娜娜啊,让爸“无意”出现在你的美妆视频或直播间里一次行吗? 孔多娜装听不懂。 她昨晚登机前收到游俊宁电话,让她在家做好个人形象管理,维护好商业化利益。绝不允许她吃面条就大蒜的形象再以任何形式出现在公众视野。 第99章 孔志愿见多娜一直躲他镜头,也识趣地去拍别的了。孔多娜见他在那儿拍鱼,静静地看了会儿,喊他,爸你过来吧。 她实在想不来更适合孔志愿的领域。只能利用他的既往人生经验,把他最擅长的事情给发挥到极致。 孔多娜给他的全新定位是——老年照护领域的 up 主。 再没有比老年照护这一赛道更适合他的了。孔多娜也只是起心动念,认真思考后认为可操作性很强。她鼓励孔志愿,“爸,你把老年病患基础照护和营养康复这一块做到简而精,这可比你去门诊楼当一天志愿者能帮助到的人多。” 孔志愿阴差阳错地在门诊楼当过一天志愿者,引导老年人就诊什么的。 孔志愿觉得没前途,“老年人都没智能手机,拍了也没人关注。” “他们的子女会关注。”孔多娜娓娓地说:“这个领域做好了受众广潜力大,而且你有十来年的实操经验。你再多阅读些医护方面的专业书籍,再结合一下孔多莉的照护经验,我认为你在这个领域会大放异彩。” 孔志愿问:“我就传播那些照护经验和怎么做营养餐就够了?” “对!”孔多娜说:“你先把这一块当抓手,等渐入佳境了你再去延伸别的。这比你盲目去开辟新领域更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你把每天花心思给姥姥做的营养餐拍下来就是现成素材。” 孔志愿犹豫,“你真觉得行?” “你这个内容做好,创造出来的公共利益价值很高,也更被社会大众需要。前期我帮你把关内容,等后期成熟了我帮你引流和推广。”孔多娜耐心地、浅显易懂地教了孔志愿的自我定位。她打开了某个视频网站,点开自己关注的 up 主们:知名科普 up 主;知名时尚 up 主;中国政法大学教授;牛津大学社科学教授;麻省理工微观经济学……” 孔志愿与有荣焉,“那我就是知名老年照护 up 主?” 孔多娜笑着退出了视频网站界面,跟他说:“你拉上孔多莉,你们俩一块做这个领域。”紧接着又回了几条大伯母的微信,跟他闲聊,“爸你会打门球吗?” 孔志愿委婉地说:“会些姿势。” 孔多娜找出一个门球视频给他看,“我高中同学的父亲在门球协会,他们有个中老年门球群,你要感兴趣的话我把你介绍过去。” 爷俩坐那儿闲话,太阳渐渐落了。孔多娜在闲聊的过程中又随手组建了个“孔氏一家亲”的家族群。群里有大伯大伯母(堂哥没微信),孔玲毓真毓凡,她和孔志愿孔多莉。 拉完群她回屋脱下羽绒服,换回自己的大衣驱车去市里。就在她驱车刚驶出镇子,就跟一辆公交擦身而过,孔多莉就坐在靠窗的位置怀里抱着一袋粽糕。粽糕是孔玲蒸的,孔志愿爱吃。 孔多莉到家用脚顶开大门,朝院里喊:爸—— 别喊了,知道你回来了。孔志愿从厨房出来说:“你妹开车去接你了。” 孔多莉不信,“她特意去接我?” 孔志愿问:“你手里拎的啥?” “我姑蒸的粽糕。”孔多莉笑嘻嘻地把粽糕给他,边取身上的挎包边回房间。到房间把包挂好,再把身上的大衣脱了爱惜地用实木衣架撑好,随后找出件相对不需要那么爱惜(去年买的)的羽绒服穿上。上身后双手本能往兜里一揣,掏出一袋……鱼饵? 她急步去厨房,问孔志愿,“孔多娜是不是又偷穿我衣服了!” 她恨死了!她不恨孔多娜偷穿她衣服,而是恨她总在干脏活的时候偷穿她衣服。 …… 孔多娜到市里先回了社区,她冷不丁地出现把正在做披萨的毓真吓一跳,她姐都没来得及喊,先扫一眼乱糟糟的屋子。孔多娜不是很在意,问她多莉还没从学校回来? 毓真说莉姐已经坐公交回乡下了呀,今天周五放学早。 孔多娜屋里转一圈,说那我回了。 毓真问姐你要不要吃啥?我给你做个黑椒牛肉披萨吧? 孔多娜扬扬手,你忙吧。 待孔多娜离开,毓真忙微信孔多莉:【娜姐怎么突然回来了?吓我一跳!】 孔多莉回:【我也是上午才知道的。】 毓真问:【你姥姥病情严重了?】 孔多莉回:【没呀,我也不知道她为啥突然回来。】 孔多娜没去别的地,三步并两步地上了楼,上去看望许爷爷许奶奶。许奶奶高兴坏了,好些年没正经见面了。也正是晚饭口,一脸亲热地问她想吃啥?孔多娜也不吃别的,弄了半个现成的烧饼牛肉到烤箱里烤。 许爷爷说她,“烧饼就是软和的,再烤就干了。” 孔多娜说:“没事儿,我爱吃干的。” 许爷爷见不惯,“软和的不吃,非要浪费电给烤干。”他原本是要出去遛弯的,这下也不出去了,拉开餐椅稳稳当当地坐下,指挥着许奶奶把中午的剩饺子在锅里给他煎煎,不能煎太老,煎老了不好嚼,也不能煎太轻,煎轻了不香。 孔多娜建议他干脆放烤箱跟她的烧饼一块烤,反正浪费一回电。 两人的烧饼和剩饺子在烤箱一并烤着,许奶奶在那儿冲蛋白粉,他们家这些年晚上都不烧汤,冲泡一杯蛋白粉了事。许奶奶没啥变化,依旧满面红光,见谁都笑眯眯和亲热热的。许爷爷就还那样儿,搅着他的蛋白粉问孔多娜,“找婆家了吗?” 第100章 孔多娜在那儿看蛋白粉的配料表,随口应着,“您给说个呗。” “我身边可没合适你的才俊,你这条件也不好找。” “您孙子不是单着?” 许爷爷摸不着头脑,问她,“我哪个孙子?” 孔多娜问:“您有几个适婚的孙子?” 许爷爷脱口问:“你能看上那小子?” 孔多娜稍疑惑,遂反问,”我为什么看不上?” 许爷爷岔了话,问她别的。 孔多娜没让他岔,目光定定地看向他,“您为什么会认为我看不上许生辉?” 许爷爷面露窘色,从餐椅起身挪回到沙发上说:“你这丫头从小就少家教。” 孔多娜双腿交叠着坐在餐椅上,脚尖随意地朝内拢着,面向他说:“我爸妈把我教挺好的。” 许爷爷找不到他的老花镜,冲许奶奶发了通脾气,而后欻欻翻着报纸说:“教养好不好是让旁人议的,你自个说不算。” “旁人的话跟我没关系。”孔多娜问他,“许生辉没跟您说我们俩谈过?” 许奶奶在厨房给她端了碗裙带豆腐汤出来,打着圆场问:“你们俩啥时候谈的呀?” 孔多娜说:“我北京读大学那会儿。” 许爷爷举着报纸掩半张脸,支棱着双耳朵听。听到许奶奶试探着问:“他在满洲里的时候就是去北京找你?” 孔多娜说:“他是在满洲里待不下去了才来北京找我。” “哦哦……”许奶奶想问,但她抓不住重点也不晓得问什么,只说:“他在汽修厂当学徒,你在大学里头念书?” 孔多娜嗯一声,不愿多提,去厨房拿烤好的烧饼坐回来吃。许爷爷放了报纸也坐回来吃他的饺子,奈何饺子烤得干巴巴,只能用筷子尖挑破吃里头的馅。 都很沉得住气,各自吃着谁也没再说话。 / 从许奶奶家出来她无所事事地在市区兜了一圈,经过一家不错的咖啡馆,她去里买了杯蒸奶。刚坐下喝一口,收到孔志愿微信:【今晚给你留门吗?】 她问:【不留门我去哪儿?】 孔志愿回:【好的。】 她把蒸奶喝完,指关节在桌面轻击几下,遂又用力拍一下后出来咖啡馆,驱车去了许生辉家。到他小区是晚上八点十分。两人上回见面还是在国庆节,三个多月前的事了。 她神色肃穆地站在那儿等电梯,眼神里的凝重彷佛在思索一件重大的事情。没有。她在想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想许生辉雨林缸里的蜥蜴是什么品种?也闪念想到母亲去世的那一年隆冬,她在漫天大雪中骑着单车去国棉厂找父亲的情形。 已经好些年没见过漫天大雪了。 从电梯间出来径直到他家门前,按门铃,没人应。 她从容地等在门前,从随身包里拿出一副耳机戴上,打开手机视频网站继续观看《权力的游戏》第七季。 许生辉回来都快十点了,在地库停好车后直接上了楼梯间,他步伐急,一步直接迈两个台阶。等他一口气上到九楼停在原地调整气息,然后轻轻拉开楼道门准备吓等在家门口的人—— 家门口没人。 他又多上了一层楼梯间,还是没见人。他还顺手翻了翻楼道拐角的大垃圾桶。等他确认是自己自作多情后,站在楼梯间平复了几分钟,然后打给孔多娜,“你今天回来的?” 孔多娜说:“我昨晚回来的。” 许生辉稳着声问:“你们今年放假这么早?” 孔多娜说:“没放假,我明天还要回成都。” 许生辉把手机拿远,等再次说话时有股不自觉地颤音,“你回来怎么不联系我?” 孔多娜从电梯间出来,朝着电话里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许生辉听见动静从楼梯间出来,两人目光交汇那一刹他本能滑过,径直过去开家门,而后从鞋柜拎了双拖鞋出来给她换。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彷佛他刚跟孔多娜一块结伴而归。 孔多娜俯身拉脚上短靴的拉链,换着拖鞋说:“我刚下去挪车了。” 许生辉两手虎口撑在腰间,站在那儿看她换鞋,没作声。 孔多娜问:“你爷爷跟你打电话了?” 她的语气始终平静淡然,脸上也没多余表情,彷佛一切在她眼中都是天经地义。许生辉被她不动声色的情绪安抚着,俯身把她短靴放置鞋柜说:“奶奶打的。她九点才打给我。” 孔多娜不在意地说:“我时间宽裕,来前就没有跟你打电话。” 许生辉示意她身上的及膝大衣,“我帮你挂。” 孔多娜说:“你忙你的。” 许生辉转身脱了身上外套扔去沙发上,挽着袖子去厨房烧水。他没第一时间烧水,而是先燃了根烟抽几口,才拧开瓶装水倒去烧水壶里问客厅里的人,“家里有红茶和咖啡。” 孔多娜俯身观察雨林缸,指关节弹弹玻璃缸体,逗弄着缸里的绿色蜥蜴。而后脱了大衣也扔去沙发上,挽着袖子去卫生间洗手。她洗着手照见镜中的自己,嘟嘟唇,把严重脱妆的口红拍照存档标注色号,遂折回客厅的随身包里拿出另外一支,回来把脱妆的口红擦拭干净,重新给双唇上个色。 许生辉身子倚着料理台,手指捏着烟等水烧沸。他倾倾身子,朝着宽敞的客厅里喊:“娜娜?” 第101章 “说。” “喝红茶还是咖啡?” “红茶。” 许生辉洗了杯子,沏了两杯红茶晾着,继续倚在料理台把烟抽完。 孔多娜过来问:“杵那儿干嘛?” 许生辉示意手头的烟,紧接看见她新唇色,偏头无声地笑了。 孔多娜磊落大方,问他,“不好看?” 许生辉仔细端量,认同她,“我见犹怜。” 孔多娜笑笑,同他并肩倚着料理台说:“今晚不回去了,你帮我收拾间次卧。” “主卧不行?” “去你的。” 第47章 尾声 “主卧不行?” “去你的。” 许生辉眼尾噙着笑,偏头朝水槽里弹弹烟灰,把余下的小半截烟递给她。孔多娜捏过抽了一口,又还给他,“对皮肤不好。” 许生辉接过衔嘴里,问她,“怎么突然回来了?” 孔多娜言简意赅地说:“游俊宁在北京跟人成立了一家 mcn 机构,她邀我入伙,我感觉力不能支。” 许生辉确认她,“是力不能支还是职业倦怠?” 孔多娜思路清晰地说:“我认为是我年岁渐长,有能力判断自己要什么了。” 许生辉问:“你想要什么?” 孔多娜没回答,肯定不止财富上的进阶,还要心灵上的丰腴。缺一不可。 许生辉端过泡好的红茶,轻轻吹了吹浮面,递给她喝。 孔多娜接过喝了口,问了句无关紧要的,“你认为人能做到完全自由吗?” 许生辉很犀利,“承担你该承担的,负责你该负责的,这之外的自由才算自由。” “我甚至认为人就没有自由。”孔多娜说:“人只有一种类似自由实则是”内心自在“的无拘束状态。” 许生辉拧眉,“你认为你没有自由?” 孔多娜负责任地说,“受到压迫才主张自由,我更多的是完全自在。” “……我说不过你。” 孔多娜莞尔一笑,跟他聊,“你猜爸的精神偶像是谁?” “褚时健。” 孔多娜稀奇,“你怎么猜到的?” “爸去年的床头读物是《褚时健传》,他最喜欢吃的是褚橙……” 孔多娜忍住笑,不能再问了。 许生辉用胳膊肘顶顶她,“你怎么不问爸他的枣园子去哪了?” 孔多娜爆笑,遂用手轻推了他一下。 许生辉笑着把烟掐灭,去客厅拿了抽纸盒来,抽出一张给她,“左眼角有分泌物。” 孔多娜偏身擦眼角,“这一段上火厉害。” 许生辉光明正大地欣赏她,欣赏她随意挽起的头发下裸露的后颈曲线。 孔多娜觉察到他目光,问他,“怎么了?” 许生辉伸手把她眼角没清理干净的分泌物擦掉,而后扯纸巾擦着手指问:“这一段睡眠怎么样?” “调理着呢。”孔多娜同他聊,“奶奶电话里怎么跟你说的?” 许生辉没原话转述,直接把深意翻译给她,“咱们要能成,你可以在我家横行。” 孔多娜心里一阵不舒坦,面上轻笑,“我又不是螃蟹。” 许生辉陈述事实,“我爷爷远比表现出来的更喜欢你。” 孔多娜对这种喜欢不屑一顾,他只是喜欢他认为的高能力者,遂径直去了客厅,从随身包里拿过来一副由三种形态的胡杨叶制作的标本。她十月份去额济纳旗看胡杨林了。 许生辉望着标本说:“你亲手制作的?” “我花了大半个月制作的。”孔多娜指着其中一片跟他说:“这是我在一株雌胡杨树上采集的。那两片是雄胡杨叶。” 许生辉好奇,“能从叶子分辨出雌雄吗?” “我只能从树干区分出雌雄。”孔多娜说:“你要感兴趣可以上知网查文献,应该会有相关研究。” 许生辉诚恳地说:“谢谢孔老师。” 孔多娜应声,“不客气。” 许生辉把标本收回书房,步伐轻快地折回来说:“问问我最近在看什么书。” 孔多娜依言,“你最近在看什么书?” 他说:“丹尼尔·卡尼曼的《思考,快与慢》。” 孔多娜笑他,“你两个月前不都在读这本?” 他不说难读,说:“这本书很精彩,我字斟句酌看得慢。” 孔多娜问他,“游俊宁在读 emba,你有没有兴趣?” “我知识结构不行。读不了 emba。” “我忘了你没读过大学。”孔多娜很随意地说:“以前的很多事我都记不得了。” “咱俩住地下室的事呢?” “这事没忘。”孔多娜如实说:“但有点置身事外的感受,没太浓烈的个人情绪。” 许生辉脸上看不出表情,俩人也没再交流,只是循心而为地并倚着料理台。偶尔许生辉看她一眼,她眼神询问,看什么? “看你美丽。” 孔多娜嫣然一笑,有股直沁肺腑的畅快,遂朝他抛了一个飞吻。 许生辉伸手把飞吻弹回去,瑟瑟发抖状,“少来。年纪大了受不住诱惑。” 孔多娜轻笑,捶他肩喊他了声老许,没再多言。 许生辉牵住她手腕,用力攥得很紧,言不尽意。 孔多娜庄重地说:“我爱你。” 第102章 许生辉弹回去,“你爱我但你就是不想对我负责。” 孔多娜偏头看他,“我欣赏你尊重你爱你,已经超越男女情爱了。” 许生辉伸手把她头转回去,“少说胡话。你知道我要什么。” 孔多娜手背贴贴脸,“感觉跟喝了似的。” 许生辉端给她红茶,“醒醒酒。不然你去泡个澡。” 孔多娜接过杯子喝,许生辉问:“你什么时候去北京?” “元宵节后。”孔多娜说:“但我不入伙机构。具体要跟游俊宁见面谈。” 许生辉一只手顺着她手腕同她十指相扣,“有什么具体想法?” 孔多娜说:“我尽力一年内做到头部,也帮着游俊宁孵化些新人出来,三年后彻底离开自媒体。” “三年后离得开吗?” “离得开。让法务拟合同就行了。” “三年,差不多三十五岁了。”许生辉问她,“之后的规划呢?” 孔多娜没深思熟虑,不跟他说。说别的,她举着被他紧扣的手,“你牵我手干嘛?” 许生辉面不改色,“你说你爱我。” “你不是让我少说胡话?”孔多娜说他,“你自己品品。你五分的问题我给你十分的答案,你还不满意。真有你的老许!”说完去客厅穿衣服换鞋,“不开森,我要回家了。” 许生辉懵在那儿,目睹孔多娜关门离开。 待她车子驶出市区,后视镜里看见许生辉的车子跟着,她放缓了车速。到家都十一点多了,家里人都睡了,她轻手轻脚地开了壁灯,孔志愿听见动静身上披着睡袍出来,“你不是说不回来了?” 孔多娜说:“许生辉的车在外面,你让他来家睡吧。” 孔志愿反问,“你怎么不去?” 孔多娜去卫生间,“我生他气。” 等从卫生间出来许生辉已经在厨房烧热水了。她先兑了一缸温水过来卫生间刷牙,刷着许生辉给她兑着洗脸水、洗脚水。她洗完脸,许生辉用她的洗脸水洗脸;她坐那儿泡着脚,许生辉蹲在她面前等洗脚水。 他盯着洗脚水看半天,疑惑地问,“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生气?” 孔多娜看他是真疑惑,朝他说:“你往后退两步,别离我太近。” 许生辉往后退两步。 孔多娜说:“咱俩认知不在一个层次,存在不可逆的认知差。” “你好傲慢哦孔老师。” 孔多娜撵他,“起开,回你房间睡觉去。” “我真心求教。”许生辉在内心反复推论,明晰有力地说:“今晚这事就是我想跟你步入婚姻,你没有明确回应我的诉求,而是形而上地说欣赏我尊重我。”许生辉看她眼睛,温声说:“我想要你把咱俩的关系给落实下来,你无限升华,最后你还不开森?” 孔多娜双手抱胸地坐在小马扎上,凝神望着泡脚盆里自己的脚,再看向蹲在自己对面的许生辉,认同他,“你有你的道理。” 许生辉确认她,“没错吧,明明是你回避了我的问题,最后你还不开森。” 孔多娜打个哈欠,没再多说别的,泪眼盈盈地说:“我不生气了。” 许生辉拿擦脚巾给她擦脚,柔声说:“你不是想看日出?明早六点半我喊你。” 孔多娜点头,“行。” 许生辉催她,“快去睡吧。” 孔多娜轻声回到她和孔多莉的房间,躺床上没多久就睡了。另一张床上的孔多莉睡得正酣。家里统共四间屋,姥姥一间孔志愿一间,又给许生辉腾出一间。这姐俩一直都共用一间。 许生辉泡完脚关了灯,也回自己房间睡了。 次日六点孔多娜就醒了,被院里的一声狗吠给惊醒的。正是关键时刻,她懊恼地呈青蛙状趴在被窝里,又闭眼回味了五分钟,然后穿衣服起床。 外面天色还是黑的,她蹲卫生间的间隙听见一墙之隔外传来一道细微的汽车发动声。没多久是一段孔志愿和许生辉的对话。大意是孔志愿说她毛病多,大早上得先空腹一杯热美式。许生辉说空腹喝咖啡不好,顺便给他科普为什么一喝美式就会上卫生间。孔志愿说她不喝影响上卫生间。许生辉说她今天就没喝此刻就在卫生间。 孔志愿不信,朝卫生间喊,“娜娜?” 孔多娜捂耳朵。 六点二十分两人前后上车,车里暖气很足,许生辉系着安全带给她一个飞吻,她反手无力地弹回去。 许生辉问:“没睡好吗孔老师?” 孔多娜坐在副驾驶,没睡醒似的说:“我不想去看日出了。” “你想干嘛?” 孔多娜抽了张湿巾擦眼角,“我想去干快乐的事。” 许生辉倒着车问:“什么事快乐?” 孔多娜拧开保温杯喝水,“啪啪啪。” “啥?” 孔多娜问他,“你家有防过敏的安全套吗?” “我正在梦里跟你快活,节骨眼上被院里的狗给惊醒了。” 许生辉听着,没做声。 “好久没被满足过了,都记不得那种感受了……”孔多娜双手环胸地仰靠着椅背,讨论天气一样地同他闲谈。 许生辉沉着地观察着后车,缓缓停靠去了片空旷的地,而后解开安全带,倾身朝孔多娜吻去。孔多娜看他炙热的眼睛,他神色温软地闭了眼,“爱我吧孔老师。” 第103章 孔多娜比他更炙热、也更专心和克制,她舌尖很有章法地描摹和吸吮他饱满诱人的唇珠,手掌伸去他衣服里贴着他皮肤一寸寸地爱抚。她喜欢抚摸他,也懂怎么抚摸他,她倾听着他的呼吸和呻吟,一只手在他喉结有节奏地打圈轻捻,一只手很自然地寻去帮他律动。 很快。车从停靠到再次启动,全程一共七分钟。 孔多娜行事向来看场合。场合不便手起刀落当机立断。 车启动后她坐在副驾像一位顶级的外科医师,拿着湿巾平静地擦手指。 许生辉嘟囔她,“魔鬼。” 孔多娜问他,“你怕不怕?” / 日出自然是没看成。哪有家里快乐~ 过八点后两人开车出来觅食,也没啥吃的呀,兜了一圈后还是去了家老字号的早餐店。中学时期孔多娜最爱吃他家的焦圈儿,把焦圈儿一股脑摁去汤里,再把它迅速捞出来在完全软掉前三两口吃光。 现在不敢这么吃了。她在早餐店的窗口前转一圈转一圈,全高热碳水,没一样敢痛快吃的。她点不来转头让找座位的许生辉来点,一转头就跟坐在角落略显鬼祟的孔玲对视。 她朝着孔玲过去,问姑你吃的啥呀?问着脚还勾开一张餐椅坐下,见她桌前一份水煎包,一筐油馍头,一张肉饼,还有一条菜蟒,惊讶她:“姑你一个人能吃完?” “你啥时候回来的?”孔玲含糊着说:“你想吃啥快去点,姑请你吃。” “前天晚上。”孔多娜说着跟旁边的一位叔叔对视,这才意识到对方不是拼桌,随口问:“这位叔叔是你朋友吗姑?” 话落许生辉寻过来,跟孔玲打了声招呼,然后朝孔多娜说,“别打扰姑姑了,咱们也过去吃吧。” 孔多娜问:“你点过了?” “点了。”许生辉拉她手起来,朝着孔玲说:“我们先过去了姑……” “嗯嗯嗯……你们快去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孔多娜随着许生辉去另一桌,坐下问:“你点了啥?” “你想吃啥?” 孔多娜再看一眼窗口,“我没啥想吃的。” “让毓真给你做一个热量低的三明治?”许生辉说:“她八点半就营业了。” 孔多娜说:“可以!” 许生辉一面给毓真发微信,一面去窗口点餐,点孔多娜以前爱吃的老三样,胡辣汤焦圈儿茶叶蛋。点完端着餐盘过来,“你先吃,剩下都我的。” 孔多娜吃了半个焦圈儿,喝了两口汤,遂两手撑在膝头心满意足地说:“真是通透!” 许生辉知道她在说啥,也不敢笑,埋头喝汤。 孔多娜亲手给他剥茶叶蛋,“辛苦了老许。” 许生辉接过茶叶蛋,跟她说:“年后我可以每周都去北京看你。” 孔多娜问他,“你会不会很奔波?” “一点不奔波!”许生辉说:“高铁就两个小时。北京很多每天通勤长达三四个小时的呢。” “很了解嘛。”孔多娜笑他,“往后我有空我回来,你有空你过去。咱把这三年撑过来。” 许生辉觑着眯眯眼笑。 孔多娜仔细端量他眉眼,完全是另外一个大气成熟的男人,跟记忆里那个躲在大树后面惴惴不安的少年没多少关系。 许生辉觉察到她宽柔的目光,问她,“看什么?” 孔多娜说:“我爱你。” 许生辉显腼腆,也自然从容地说:“我也爱你。” 孔多娜眼眶发紧,仰头看贴在墙上的早餐表,“还吃别的吗?” “我去买。“许生辉过去窗口点餐,他站那儿好半天,里面切油饼的阿姨奇怪他,“小伙你到底吃啥?” 他随手一指,端了小半筐油饼坐回来埋头吃。 《全文完》